《林珩》作者:来自远方   文案:   公子珩狂妄悖逆,不孝不悌。   亲爹带头恶语中伤,林珩毫无争辩余地。   既然背负恶名,索性将一切坐实。   他誓将秉旄仗钺,握图临宇!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珩┃配角:楚煜┃其它:诸侯,天子,霸权   一句话简介:从质子到国君,执掌天下大权。   立意:以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反抗命运,获取成功。 第一章   狂风肆虐,银河倒泄。   黑云聚集天空,丈粗的闪电垂直砸落,参天古木从中劈裂,瞬间燃起火光。   焰光短暂摇曳,即在滂沱大雨中化为黑烟,纠缠灰色雨雾,飘飘渺渺,充斥天地之间。   雷声轰鸣,混杂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碎石滚落一般。   官道之上,两甲骑士护卫一辆马车,正在策马扬鞭,冒雨疾行。   队伍过处,坚硬的马蹄陷入黑泥,留下积水的蹄印,飞溅起点点泥浆。马上骑士皆辫发左髻,背负双矛,胸前背心覆两片皮甲,腰系宽带,带上镶嵌铜铸狼首,异常狰狞骇人。   马背无鞍亦无马镫,骑士身体前倾,仅靠双腿控马。单手握紧缰绳,另一只手挥舞马鞭。   骑士一路风驰电掣,挂在马背的布袋上下颠簸。袋底溢出暗红的血痕,牵连成细长的血线,未及落地便被风雨冲散。   雨势持续增大,前方又有闪电坠落。   刹那的光亮惊吓战马,连续数匹人立而起,发出暴躁的嘶鸣,很快又被骑士操控,继续加速前行。   队伍中心,一辆黑色马车压过官道。实心车轮以硬木雕凿,车轴车厢雕刻花纹,内嵌暗红颜料,组成象征氏族的瑰丽图案,在雨水冲刷下愈发鲜明,恍如流动的血。   一名健壮的马奴坐在车前,袒露肩膊,手臂上的肌肉隆隆鼓起,随着挥动缰绳,手背和前臂隆起青筋。   黑色图腾爬满马奴左肩,沿着肩胛骨向下,一直延伸到脊椎处,象征他的身份。   车厢四角悬挂铜灯,竟是骇人的巨蟒绕柱状。   金色蟒身栩栩如生,鳞片分明。巨口张开,衔一枚拳头大的夜明珠,摇曳出润泽的白光。   车厢内极为宽敞,价值百金的彩锦铺地,镶嵌彩宝玳瑁的香炉萦绕白烟,散发缕缕香气。   一张方桌嵌于车内,桌上设壶盏盘碟,式样精美。   热气蒸腾,茶香袅袅。   盘碟中堆叠精致的糕点果脯,引人馋涎欲滴。   马奴驭车水平极高,任凭风骤雨急,车厢始终平稳,桌上盘碟未见移动,盏中的茶汤也未洒出半点。   雨水打在车壁上,发出阵阵声响,连续不断惹人心烦。   两名美婢对视一眼,一人守在桌旁,另一人移至窗前,牵引缠绕金丝的短绳,落下刺绣金线的车帘。   雨声瞬间减弱,朦朦胧胧,隔绝在车厢之外。   桌旁的婢女提起铜壶,在盏中注入茶汤,以银匙舀入果脯和姜粉,双手托起敬向上首。   “公子,请用。”   婢女对面,身着锦袍的少年放下竹简。   墨黑的长发没有束起,随意披散在肩后。宽袍遮挡下,身形稍显瘦弱。五官精致,却透出一股病态。唇无血色,双眸犹如点漆,看似温润,实则冰冷漠然,全无半分温情。   “茯苓,我不喜姜。”   林珩坐直身体,对着茶汤皱眉。   幼时一场变故,他频繁陷入幻梦。在一个又一个古怪的梦境中,他经历着不同的人生。从幼年到少年,从少年到青年,人情冷暖,悲欢离合,突有一日戛然而止。   庄周梦蝶,亦或真实,亦或虚幻。   没人知道他拥有这段记忆。   他在梦中学到许多,却也带来些许不便。例如眼前的茶汤,他实在是难以下咽。   “公子,您日前受凉,良医千叮万嘱,您要多服姜。”车窗旁的婢女膝行至近前,从另一名婢女手中托过茶盏,笑着送至林珩近前。   “多言。”林珩皱眉,想到自身的状况,到底接过茶汤,喝药般一饮而尽。   将他的模样尽收眼底,茯苓和紫苏垂首低笑。   两人不敢过于造次,很快整理好表情。一人为林珩披上斗篷,另一人端起木盘,将香甜的饴糖递至林珩面前。   “公子,用一些,能淡些味道。”   “放下吧。”   林珩含着饴糖靠向软枕,正要拿起竹简,前行的马车忽然一顿,车外传来尖锐的哨音,堪比夜枭在黑暗中唳鸣。   “又来了?”林珩轻咳一声,苍白的指尖擦过竹简,触感光滑,带着微凉,“这次是谁?”   茯苓和紫苏对视一眼,在林珩的示意下卷起车帘,透过车窗向外望。   电光火石间,一枚利矢冲入车内,尖端擦过紫苏的鬓角,去势不减,钉入车厢另一端。   “小心!”茯苓发出惊呼。   破风声又至,紫苏未见慌张,身体后仰,避开锋利的箭矢,右手向前递去,牢牢握住箭身,箭尾颤动不止,足见力量之强。   “是晋侯箭。”看清箭尾上的图案,紫苏和茯苓脸色难看,红唇紧咬,眼中燃起怒火,“君上为立公子长,竟心狠如此!”   “自离开上京,这是第五次了。”林珩嗤笑一声,丝毫不担心车外的刺杀,从紫苏手中取过箭,细看箭身,“父君真是煞费苦心。”   “公子,您是正夫人所出,本该为世子。公子长妄想得天子册封,实是痴心妄想。君上实在昏庸!”茯苓愤愤不平道。   换做以往,紫苏定会出言制止。但晋侯接连派人刺杀林珩,纵然不是他亲自下令,也定在背后推动,允许公子长母子调动国兵。   无视律法,不分尊卑,不仅昏庸,更加荒唐!   “我八岁往上京为质,迄今九载。父君料我体弱,必天不假年,然事不从人愿。”相比茯苓和紫苏的义愤填膺,林珩表现得过于平静,“我母逝去多年,三位舅父两死一伤,外大父年事已高,家族危如累卵。对父君而言,这是绝佳的机会。”   “机会?”   “杀了我,才能彻底剪除智氏在军中势力,真正大权独揽,也为他喜爱的那对母子扫清障碍。”林珩看向车窗,一抹血色泼洒,覆盖镶嵌窗扇的琉璃。   “果真如此,公子,您不能回肃州。”紫苏担忧道。   “不,我必须回去。”林珩摇摇头,双手握住箭矢,用力向下弯折,“天子放我归国,为的就是父子相残,兄弟阋墙。”   垂髫之年失去母亲庇护,外家舅父接连出事;总角之年被迫离国,任人宰割。在上京想方设法求得天子庇护,他才活到今日。   即便如此,晋侯和公子长也不愿放过他。   “天子放我归国,另放归数名公子,不过是忌惮诸侯国势大,意图以我等为棋,搅乱诸侯棋局。”林珩垂下目光,看着箭矢一点点弯成拱形,“我想活下去,势必要返回国都,如天子所愿,同父争权。”   诸侯国强,天子辗转难寐。   诸侯国乱,天子方能安枕。   林珩紧握箭矢,眸光湛亮。   棋子也罢,傀儡也好,天子命他为棋,他便要兢兢业业,表现出应有的价值。待到手握实权,有能力跃出棋局,下一步如何走,就非他人能够掌控。   咚地一声,箭矢落地,滚入锦缎之中。   与此同时,车外的厮杀也告一段落。   刺客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鲜血汇成溪流,很快又被雨水冲走。   骑士们陆续下马,单手抓住刺客的发髻,拔出马背上的短刀,顺着刺客的脖颈横切而过,伴随着鲜血喷涌,三十余颗头颅被装入布袋,成为骑士的战利品。   “公子,前路已清,可继续前行。”甲长打马走近,隔窗向内禀报。他本是智氏私兵,后被赠给林珩,护卫林珩近十载。   车窗推开,现出半张芙蓉面,正是擒住飞矢的紫苏。   “公子有命,立即启程。”   甲长策马返回,队伍继续前进,飞速消失在雨幕之中。   留在地上的车辙和蹄印注满雨水,无头尸体滚在泥浆中,断颈流出的血来不及凝固,很快被冲刷开,牵扯成大片淡红的水网。   野犬和狼被尸体吸引,大群聚集而来。   为争抢血肉,族群间爆发冲突。   犬吠狼嚎不绝于耳。   激战正酣时,破风声突然袭至,箭雨从天而降,将犬和狼一同钉在地上。   血腥味骤然浓稠。   又一支骑兵出现在大雨中。   马上骑士皆着红衣,连甲胄都绘有红纹。   队伍中行有一辆马车,从规制来看,同林珩的车驾一般无二。只是车厢上的氏族图腾有所区别,更加繁复华丽,近乎透出诡谲。   骑士射杀兽群,迅速扫清道路。   沉重的车轮压过猎场,骨头崩裂声清晰可闻。   “熊罴。”车内传出声音,紧接着前门推开,现出一名峨冠博带的青年。青年嘴角含笑,容貌浓艳至极,却不会予人柔弱之感,反而如刀剑般锐利。   “公子,有何吩咐?”车旁骑士拉住缰绳,减慢行速。   “可清楚尸体来源?”青年问道。   “是晋国兵。”骑士命人取来一支断箭,箭尾的标记清晰可见。   “晋国兵?”青年沉吟片刻,讶异道,“若我没记错,这是往肃州城的路?”   “诸公子归国,公子珩早于您动身。若没料错,遇袭者应为公子珩。”骑士皱眉分析,“听闻晋侯昏聩,欲以庶代嫡,公子珩奉天子命归国,一路上必不太平。”   “看来我的运气还算好,父君只有我一个儿子。”青年靠向车栏,姿态慵懒,不负上京风流公子之名。   “但您有两位叔父,国太夫人更喜幼子。”骑士提醒道。   青年被噎住,无言反驳,唯有摆摆手,下令队伍加速前行:“尽快返回国都,就算要刀兵相向,也该在越国之地。”   骑士抱拳领命,策马飞驰向前,传达主人的命令:“公子命速行!”   “诺!”   众人轰然应诺。   队伍当即转向,踏着轰鸣雷音,向越国都城飞驰而去。 第二章   疾行数日,林珩一行离开天子城邑,进入晋侯封地。   公子归国的旨意早出上京,依礼,诸侯当遣卿大夫迎接。偏偏晋侯反其道而行,在林珩归国途中几次三番派人截杀,更不许守边氏族出迎。   这且不算,队伍前往肃州需渡过滦河,县大夫提前命人移走船只,不许船夫出城,明摆着为难。   “欺人太甚!”茯苓推开车窗,眺望紧闭的城门,愤愤不平道。   林珩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借半开的车窗向外望,目及夯土构筑的城墙以及城头闪过的身影,心头微沉,面上却不显。   “紫苏,召狼甲。”   “诺。”   美貌婢女推开车门,不顾飘落的雨丝,探身吩咐马奴:“响鞭。”   马奴顿时一凛,当即松开缰绳,解开系在腰间的长鞭,凌空甩出鞭花。   啪地一声,鞭影横扫,鞭声炸裂。   骑士同时停步,甲长策马驰近,正对上林珩冰冷的面容:“公子,县大夫出身先氏,家族依附有狐氏。”   林珩没有多言,示意茯苓打开木箱,从箱中取出一枚木牌,交给车前甲长。   木牌长五寸,通体漆黑,硬度堪比岩石。一面绘刻图腾,象征林珩为诸侯嫡子,另一面雕刻两排文字,是天子授予他的官爵。   “去城前,不开城门,射杀。”将木牌交给甲长,林珩再度望向城头。头戴长冠的人影立于旗杆下,未知此刻是何表情。   “诺!”甲长双手托起木牌,策马回身,点出五骑同行。   一行人飞驰向城下,向城中人通报身份。   “开城门!”   县大夫拦晋侯公子,可借国君密令,却不能拦上京大夫,这是无视天子权威。   看清高举的木牌,先成神情骤变。握紧肃州送抵的秘信,摇摆的态度重新坚定。   丽夫人宠冠内宫,公子长备受君上器重。有狐氏水涨船高,国内氏族皆避其锋芒。   先氏衰微,不得不依附有狐氏。   开弓没有回头箭。   公子长能成事,则先氏家族复兴有望。若不成,昔日所为必成催命符。   “开城门,迎公子珩!”甲长高举木牌,吼声犹如雷鸣。   先成攥紧双拳,指尖压入掌心。脸颊轻微抖动,眼底浮现凶光。注定要同公子珩撕破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来人冒充公子,必为奸细,放箭!”   命令下达,城头飞落箭雨。   甲长早有提防,迅速后撤,抄起背负的短矛,单臂舞得密不透风,挡住落下的飞矢,尽数横扫出去。   “继续。”先成抵近女墙,双手扣紧墙头,凝视城下的队伍,狠辣道,“用巨箭,对准那辆马车!”   巨箭长两米,需要三人合力控弦。   比起弓箭,它更像是一杆长矛,锐利渴血。   城卒退去上衣,双脚踏上弓身,身体后仰,六只手一并用力,在吱嘎声中拉开弓弦。   城头闪烁寒光,城下骑士立即高呼:“是巨箭,护卫公子!”   不等声音落地,马奴已经调转马头,驱策马匹向来路狂奔。   望见这一幕,先成哈哈大笑,之前的顾虑和担忧一扫而空,心中无比畅快。他甚至空出狂言:“嫡公子又如何,抱头鼠窜,不配同公子长相争!”   话音未落,身旁的家奴面色骤变,大吼着向他扑来。   “家主小心!”   先成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坐到地上,也因此避开危险,未被城外飞来的火箭击中。   家奴没有泼天之幸,背心洞穿,箭上的火焰迅速爬满全身,当场燃成一个火人,翻滚在地,痛苦哀嚎。   这一幕惊呆众人。   “闪开!”   不等先成从地上爬起,又有火箭飞来。   箭上的火雨浇不灭,令人匪夷所思。更骇人的是,只要被火星沾染,立刻会包裹全身,扑打翻滚完全无用,唯有在热浪中耗尽生命。   “救命!”   火箭连续飞来,城头一片混乱。   家奴和城卒接连变成火人,在有限的空间内翻滚冲撞,引发更大的火势。   片刻时间,女墙后腾起黑烟,陷入一片火海。   惨叫声不绝于耳,频繁有火人从高处坠落,或是被拥挤踩踏,或是主动翻出,下场大同小异。跌落在地后,全身骨骼尽碎,在痛苦中停止呼吸。   望见这一幕,城下骑士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纷纷握紧腰间陶罐,想到罐中之物,再看城头情形,不由得生出惧怕。   “威力如此之巨……”甲长喃喃道。   短暂失神之后,他捕获到县大夫的身影。迅速收敛心绪,取下挂在马背的强弓,左臂如托山岳,右臂如抱婴孩,转瞬拉满弓弦。   “先成,伏诛!”   破风声袭至,先成的运气也到了尽头。呼啸的箭矢直袭面门,从他眼眶穿过,爆起大片血雾。   “啊!”   先成捂住左眼,发出痛苦嚎叫。   两名家奴奋不顾身冲上前,护卫他离开城头。   不提防大火蔓延至城内,城民陷入恐慌,竟然冲开城卒的阻拦,主动打开城门,争先恐后逃出城池。   “天罚!”   “必是天罚!”   大火遇水不灭,焰舌蹿升数米,照亮众人惊骇的面容。   城内有巫,随众人逃离城池。   望见城外的骑士以及被骑士护卫的马车,再看城中火海,他猛然一咬牙,前冲数米匍匐在地。   “拜见公子!”巫扯下身上的麻衣,现出爬满脊背和胸膛的刺青,同时拔高嗓门,“先成不敬公子,遭受天罚!”   巫的声音传出极远,城头火焰猛然蹿高。   混乱的城民先是茫然,继而陆续醒悟,不顾地上的湿泥和空中冷雨,跟在巫身后跪倒。   “拜见公子!”   众人的声音合成一股,从松散变得整齐。   鬼神之说深入人心,不灭的烈火散播恐慌。除了少数家奴,城卒全无抵抗之心,哪怕人数是骑士的数十倍。   骑士穿过人群,逆行入城,轻松找到重伤的县大夫。   先成靠坐在墙边,单目伤残,流出的血染红半面。家奴试图护卫他,当场被短矛刺穿。   “倒是忠心。”   甲长策马走近,上下打量一番先成,单手抛出绳索,套羊一般套住他,绑在马后拖出城外。   “放肆,我乃氏族!”   奇耻大辱!   先成挣脱不得,当场破口大骂,怒意压过了伤口的剧痛。   骑士不理不睬,继续打马返回,一直将他拖到马车前,随手丢在地上。   砰地一声,先成滚入泥浆,样子异常狼狈。   车门推开,两名婢女分左右跽坐,一名瘦弱的少年出现在众人眼前。   少年身着黑袍,乌发如瀑,愈显面色苍白。冷风吹过,他似站立不稳,被身旁的婢女扶住,发出连声咳嗽,分明是体虚病弱。   人群陷入寂静。   先成努力睁大仅剩下的一只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林珩。   公子珩离国九载,传闻他命不久矣,却偏偏活到今日,更携天子命归国。   这样的病秧子,风吹即倒,周身却透出违和,令他心惊胆寒。   对上林珩的目光,先成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恐惧顺着脊背攀爬,四肢百骸似被冰冻,整个人如坠冰窖。   从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他竟捕捉不到任何情绪。   仿佛深渊。   只有无尽的黑暗。   “先氏之人,幸会。”林珩拂开紫苏的手,迈步走下马车,驻足在先成面前。   先成低下头,默然不语。   他在推断林珩的想法,试图寻找脱身的机会。   不料想,林珩直接打破他的妄想。   “先氏意图谋反,当族灭。待我回到肃州,定会当面禀明父君,赐给你们应得的下场。”林珩语气平缓,仿佛在谈论天气,而非一族人的生死。   “不,是宫中之命,先氏没有谋反!”先成惊慌失措,当场大叫。   “证据呢?”林珩歪了下头。   “我有……”先成正要递出秘信,突然发现不对,奈何被骑士扣住双臂,强行搜走了绢布。   “公子。”甲长检查过绢布,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呈给林珩。   绢上浸染血痕,林珩毫不在意,双手展开,细读上面的文字。其后缓慢用力,将其撕成两半。   碎裂的绢落入泥浆,镶嵌彩宝的鞋底踏上,轻轻碾压,直至布料彻底污浊,上面的文字变得模糊,再无法辨认。   “不!”先成眦目欲裂,挣扎扑向前,只换来更强硬的压制,半张脸被按入泥浆,几乎无法呼吸。   “狼甲,丢他下河,祭祀水伯。”林珩袖手立在原地,向甲长示意。目光转向匍匐在地的巫,温和道,“你来主持。”   “诺!”   甲长领命,亲自提起先成。   巫小心站起身,紧跟在甲长身后。   林珩转身返回马车,车门关闭前,下达一道令城民不敢置信的命令:“我将于两日后离开,在此期间,凡先氏罪状尽可呈送,属实者赏。”   城民们愣愣地抬起头,神情恍惚。   庶人告氏族?   岂非荒谬?   “只有两日。”林珩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定下两日之期,其后召唤两名骑士,命其先一步赶往旧都晋阳,联络他的舅父。   “调一艘船过河,将信送到舅父手中,途中不可耽搁。”   “诺!”   骑士上马,找出人群中的船夫,径直向河边行去。   城内的火光渐次减弱,直至完全熄灭。   甲长押送先成来到河边,将他按跪在地。   巫高诵卜辞,投出龟甲。   “大吉!”   伴着龟甲落地,先成被绑住四肢,由两名骑士高高举起,投入汹涌的河道。   河水翻滚,浪花打下,瞬间没顶。   先成无力挣扎,眨眼消失在洪流之中。   “祭水伯!”   巫高举双臂,唱声悠扬。   河流奔腾不息,汹涌向前,发出阵阵雷鸣之音。   “祭!”   城民面朝河道匍匐,以头触地。   林珩坐在车内,眺望咆哮的水龙,少顷收回目光。食指上缠绕一小块绢布,是从秘信上取下。绢上落有私印,象征晋侯,一般赐给正夫人。正夫人去世,这枚印本该封存。   “父君,我母虽逝,绝不容旁人造次。”他摩挲绢上图案,回忆数年来的遭遇,缓缓垂下目光。   丽夫人,公子长,有狐氏。   还有晋侯,他的父亲。   不着急,一个一个,慢慢来。 第三章   晋阳为晋国旧都,是初代晋侯受封之地。   城围三阙,墙高池深,在迁都肃州之前,晋阳城是晋国的政治和军事中心,也是抵御戎狄的北部要塞。   五代晋侯时,晋国宫廷内乱,氏族争权,半座城池陷入兵乱,在大火中毁于一旦。   内乱结束不久,老晋侯病逝,继位的世子处死谋反的兄弟姐妹十七人,其后宣布迁都,将都城移至肃州城。   时光匆匆过去百年,晋阳城不复昔日繁荣,却有重兵把守。以智氏为代表的旧氏族轮番驻军,肩负守护北境的重任,牢牢把控以车骑为主的下军,连晋侯也难以插手。   这一日,太阳初升,城门前落下吊桥,厚重的门扉正将开启,道路上即传来奔雷声,两骑快马飞驰而来,马后掀起大片烟尘。   城卒举目眺望,认出骑士身上的皮甲,立即吹响号角。   苍凉的号角声刺穿晨曦,早起的城民陆续驻足,就见有一伍城卒从城头飞奔而下,手持长矛迎向城外。另有一人奔向城内,观其方向应是去城东,氏族聚集之地。   “有飞骑。”   “黑甲双矛,是智氏私兵。”   议论声中,骑士在城门前下马,向城卒亮明身份:“奉公子珩之命,送信下军将府上。”   城卒查验过两人身份,确认无误,分左右让开道路。   两名骑士飞身跃上马背,双手猛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嘶鸣一声,撒开四蹄驰过门楼。   城内布局严整,两条主干道贯穿东西南北,在城市中心交汇。另有数条街道向外辐射,连通里巷街坊,四通八达。   通往城东的道路铺设青石,能容四马并行。   两名骑士挥动马鞭,一前一后飞驰而过,带走路旁行人的目光,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智氏府上,智弘接到消息,立即去见智渊。   十年前一场大战,晋阳城遭遇围攻,援兵迟迟不至,智氏损失惨重。智弘的两个兄弟战死,他损失一臂,再难舞起重枪。   智渊窥破阴谋,奈何回天乏力。   外有强敌内有奸细,他还曾遭遇刺客,虽然勉强击退来敌,家族实力却一落千丈。幸亏有陶氏等旧氏族为盟友,否则下军军权都难保住。   十年时间,智渊殚精竭虑,须发皆白。智氏同国君达成默契,家族退出肃州,困守晋阳。然而,随着有狐氏虎视眈眈,公子长步步紧逼,这种平衡迟早被打破。   “父亲,公子珩归国!”   智弘急匆匆走进室内,单手抓着绢布,脸上洋溢兴奋之色。   智渊坐在案后,身着黑袍,满头银发束在冠中,梳理得一丝不苟。三滤长髯飘在胸前,一双浓眉深锁,抬手示意智弘稍安勿躁,接过他手中的绢布细读。   绢布展开不过两个巴掌,寥寥几行字,令他神情变了数变。   “国君竟狠心如此!”   砰地一声,智渊握拳捶在案上,胸中燃起怒火,眼中透出杀意。   智弘探身向前,压低声音道:“父亲,君上不仁不义,全不顾智氏之功。他宠爱丽夫人,偏爱公子长,更派人截杀公子珩,不能再任他肆意妄为!”   智渊再看绢上文字,尤其是最后一行,目光闪烁,陷入短暂沉思。   “公子欲知君上诸夫人,以备重礼。”有力的手指敲击桌面,智渊询问儿子,“你以为如何?”   “君上独宠丽夫人,若要效华阳君之事,恐不能行。”智弘迅速反应之后,回答道。   华阳君是奚国公子,也曾往上京为质。他暗中贿赂奚侯宠妾,顺利被迎回国,登上世子位。   “事情未必如此简单。”智渊将来信放到一旁,打开桌旁木箱,取出数枚竹简推到智弘面前,示意他来执笔,“我说,你来记。”   智弘虽有疑惑,见父亲无意多言,到底移至桌前,拿起一旁的毛笔。   “丽夫人独宠,出身有狐氏,一子长。   宣夫人出身雍氏,一女乐。   兰夫人出身娄氏,曾得一子,殇。   嫣夫人出身田氏,无所出。”   智弘提笔记录,落下最后一字后蘸取墨汁,却不见智渊再言。   “父亲?”   “足够了。”智渊取过竹简浏览,确认无误后还给智弘,“安排人手送往公子处。开库房备彩宝珠玉,绢帛丝绸,想必用得上。”   “诺。”   智弘拿起竹简,起身退出室外。   穿过廊下时,一阵风吹过,带来些许凉意。   他停下脚步,驻足望向庭院,目视枯叶飘落枝头,脑中灵光闪现,当即有所顿悟。   内宫前朝不可分。   智渊点出几人,除丽夫人之外都出身旧氏族,同以有狐氏为首的新氏族矛盾不小,数次针锋相对,却因晋侯偏帮败下阵来。   “结交卿大夫势必引君上猜忌弹压。礼待庶母则无可非议,合情合理。”   通过赠礼也可向几位夫人背后的家族展现态度。   公子长登位,旧氏族更会遭到排挤,权势迟早被瓜分殆尽。公子珩身为嫡子,主动释放善意,孰轻孰重,如何选择,答案分明摆在面前。   “公子聪慧。”智弘感叹一声,顿觉畅快许多。   未知何时,智渊也走到廊下,同他并肩而立,沉声道:“公子珩幼年往上京为质,艰难不必赘言。归国途中连续遭遇刺杀,可谓险象环生。若无智慧,如何平安?”   “父亲,是我愚钝。”智弘退后半步,表情中浮现惭色。   智渊手抚长须,昂藏身躯挺直,似猛虎欲再啸山林。   苦等许久的机会终于来临。   经年的沉寂之后,智氏也该脱出藩篱重归权力中心。   “送信人仔细安排,另择甲士百人,前去护卫公子。”   “诺。”   “让智陵同行。”智渊又道,“先成刺杀公子,事同谋反。先氏依附有狐氏多年,甘为走犬,理应坐实罪状送其一程。”   听到先氏之名,智弘下意识按住断臂。回忆起十年前的背叛,他不禁冷笑,眼底凝出杀意。   兄长的死,他的断臂,还有族中儿郎的性命,事到如今也该算一算了。   父子俩商定,智弘亲自安排。   智陵和智泽被召至父亲面前,各自得令,一人随甲士出发去见林珩,当面送出竹简,另一人帮忙调拨物资人手。   两名骑士入城半日,简单用过食水,又一次策马出发。   和来时不同,两人身后跟随一支数百人的队伍。甲士队列森严,手持长矛林立。运送珍宝绢绸的马车排成长龙,追随骑士出城,一路向预定地点行去。   大雨已经停歇,暴涨的河水却迟迟不退。   滦河上游,林珩一行进入边城。   城墙遭遇火焚,墙头漆黑一片。部分女墙出现裂痕,滚落烧焦的土块。城内建筑大多完好,仅有靠近城墙的房屋被烧毁屋顶,简单修缮之后仍能居住。   县大夫先成已死,县中主簿请缨梳理城内,重建城中秩序。   在先成的压制下,主簿本领难以施展。如今得到机会,展现出的能力令人侧目。调拨人手、统计物资、修缮房屋,桩桩件件安排得井然有序,才能非同一般。   林珩要搜集先氏罪状,城民不敢告,主簿主动接过此事。不过一日时间,记录的竹简就堆成小山。   “陶荣,陶氏旁支?”见识到此人能力,林珩心生招揽之意。   陶荣被召唤前来,心中早有准备。听到林珩的问话,他不慌不忙,应对得体:“禀公子,荣祖为陶氏庶子,分支后移至边城。此地本属我族,后被有狐氏强夺,交给先氏掌管。”   “既为强夺,先氏为何用你?”林珩直言不讳。   “先成此人志大才疏,赴任后横征暴敛引发民乱。为消弭祸乱稳定城内,他不得不用我。”陶荣一派坦然,没有任何隐瞒。   “民乱同你有关?”林珩抓住重点。   “推波助澜而已。”陶荣笑道。   林珩凝视陶荣,正打算继续,突然开始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喘气声逐渐急促,脸颊微微变色,更添一抹病态。   “公子,城内有医。”陶荣吃了一惊,情急之下站起身,就要冲出室外。   “无妨,旧疾罢了。”林珩拦住陶荣,单手托起杯盏,仰头饮尽盏中茶汤,总算压下了喉咙间的痒意。   陶荣回到原位,心中存疑,却识趣地没有开口。   “君大才,珩甚歆羡。此番归国危机重重,君可愿助我?”林珩在城内停留的时间不多,没余地拐弯抹角,索性开门见山。   此言正中陶荣下怀。他没有片刻犹豫,整理冠帽后稽首,正色道:“蒙公子不弃,荣愿追随公子,为公子鹰犬!”   公子珩体弱,不得国君喜爱,那又如何?   为质多年平安归来,更得天子赐官爵,足见能力卓绝。   忆起先成伏诛的经过,更坚定陶荣的决心。   困顿小城非他所愿。有幸得公子珩赏识,他能够一展长才,为家族开辟新路,足矣。 第四章   陶荣不仅有才,更加务实。接受林珩招揽当日,他便送上一份大礼。   “公子,留意脚下。”   陶荣手持火把穿过廊下,挥退两侧婢仆,亲自为林珩引路。   “边城虽小,辖地有山,山下有矿。矿虽小,产铜能造兵器。先成任县大夫数年,敛财无数,遣私兵开矿。山中聚集奴隶数百,不得出矿洞,半数已成骸骨。”   陶荣家族在边城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势力盘根错节。谨慎安排耳目,先成所为不是秘密。   有狐氏强横,先氏狐假虎威,夺取边城即为挑衅旧氏族,试探对手底线,更为抢占铜矿,大量冶炼铜器铸造兵刃。   “肃州可知此事?”   火光在风中摇曳,蹿升的黑烟盘绕向上,似一条黑龙缠裹炙热的橘红。   “不知。”陶荣脚步微顿,瞳孔映出焰光,“氏族有私兵,必囤兵器。荣祖虽已分支,终归出自陶氏,上禀矿藏稀少,数年采尽,先君不追究,今上亦不好再问。”   “矿藏稀少?”林珩双手袖在身前,目光低垂。果真是贫矿,有狐氏会盯上?先氏八成是幌子,铸造的兵器到底归谁,不免要打上问号。   料到林珩会有此问,陶荣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真相如何,公子当眼见为实。”   说话间,两人来到走廊尽头,一面不起眼的石墙前。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伍甲士行至廊下。   甲士身形彪悍,皆是林珩随扈,护卫他从上京返回晋国,连续挫败行刺截杀。   见到来人,陶荣表情不变,请林珩退后一步,转身将火把插到墙上。   墙砖雕刻花纹,中心处是凿开的凹槽。火把嵌入之后,陶荣继续在墙面敲击,确认声音高低,找到特定的砖块,谨慎向内推动。   吱嘎声响起,机关启动,石墙缓慢内转,现出一条黝黑的通道。   “这条暗道通向地库,库内藏有大量兵器,能武装三甲强兵。”陶荣取下火把,照亮脚下的台阶,对林珩说道。   晋国兵制,五人一伍,两伍一火,五火为甲。   强兵不同于寻常步卒,必然全甲,佩马或战车,个个勇猛善战。例如智氏的双矛兵,陶氏的刀兵,有狐氏的弓兵。   三甲强兵已经是一个小氏族的武装力量,无论如何不容小觑。   抢夺矿山,暗中大量铸造兵器,先成意欲何为?   亦或是有狐氏想做什么?   “公子,请随我来。”陶荣的声音响起,打断林珩的思绪。   夜凉如水,月辉洒入回廊,同火光相映,照亮林珩双眼。冷辉随长袍上的金线起舞,长袖振动,刺绣云纹的衣带流淌银光。   甲士手按腰间短刀,两杆短矛在背后交错,只待林珩一声令下,即会率先进入通道。   林珩斟酌片刻,举起右臂轻挥,两名甲士抱拳出列,举着火把率先走入暗道。   片刻后一人行出,禀明沿途安全,林珩才随陶荣入内。   “我在上京九年,谨慎惯了。”林珩踏上石砖,开口向陶荣解释。他的小心刻印在骨子里,并非针对陶荣。   “危机重重,四周皆敌,公子理应如此。”陶荣能理解林珩的谨慎,甚至相当赞赏。   小心无大错。   疏忽大意,遇事缺乏戒备才令他忧心。   若林珩没有一丝防备,全盘托付信任,他才会怀疑自己之前的决定。投靠明主是生,遇上愚主就只有死路一条,更会带累家族。   一行人穿过暗道,又遇石门拦路。   门上没有机关,但有铜锁把守。   “没有钥匙,可斩断。”陶荣说道。   这把锁的钥匙在先成身上,他已经被抛入河道祭祀水伯,想捞都不可能。   好在甲士的短刀足够锋利,连斩三下,火星飞溅。紧接着一声脆响,铜锁断裂,分成数块从门环上脱落。   甲士扫开碎屑,各自拽动门环,纹丝不动。   再拽,依旧不动。   陶荣轻咳一声,提醒道:“向两面推。”   石门构造巧妙,无论向内推还是向外拉都无法打开。唯有向两侧移动,门板嵌入墙壁暗槽,才能打开地下库房。   伴随着摩擦声,石门渐渐开启。   门后一片昏暗,飘出些许特殊的气味,类似桐油。   甲士率先进入室内,移动火把照亮。   待看清堆积如山的兵器和木箱,饶是早有心理准备,林珩也不由得攥紧双拳。   “公子,这仅是一部分。”陶荣抄起一杆长戟,向林珩展示其锋利,“山中还有更多,矿洞旁有数座私建的窖炉和兵库。”   长戟闪烁寒光,上面没有任何刻印,也无辨识的记号。这也是先氏聪明处。只要不是在边城被发现,追查这些武器的来源,先氏总能设法脱身。   除了长戟,库房还有矛、盾和弓箭,投入战场就是杀人的利器。   “清点造册,待狼甲二人归来,秘密送往晋阳,交到外大父和舅父手中。”林珩平复情绪,很快做出决断。   “公子,城内可征发步卒,这些兵器有大用。”陶荣建议道。   “不急。”林珩摇摇头,否决了陶荣的提议,“我刚归国,根基尚不稳,武装私兵会引来父君忌惮。”   陶荣皱眉不语。   据他所知,公子珩归来途中连遭截杀,哪怕不是晋侯亲自下令,也在背后默许丽夫人和公子长的举动。   父子俩形同撕破脸,早无父慈子孝,何须如此顾忌?   “尚且不到时候。”林珩看出陶荣的不解,转身离开库房,示意他跟上,同时解释道,“无需多久,边城之事将传入朝中。智氏必定上奏,定先氏谋反大罪。一旦罪名坐实,有狐氏失一臂,林长会怒,丽夫人会怒,有狐氏上下会怒。一次无法伤筋动骨,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呢?事多必然情急,情急才会出错,进一步铤而走险。”   “君上宠信有狐氏和公子长,偏袒多次。”陶荣提醒道。   林珩停下脚步,侧过身微微一笑,道:“父君喜爱林长,有意立他为世子,却无意马上让出权柄,离开国君宝座。”   陶荣不由得一怔,脑中灵光闪现,似拨云见日。   “试想君为家主,喜一子,悉心培养多年,爱护有加。一日子忽言,他欲为主,令你交出家主印,速去。君当如何?”   如何?   自然是鞭笞逆子,让他明白厉害!   陶荣没有任何迟疑,当场给出答案。话出口,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为家主尚且如此,何况是晋国之君!   “如此,君可了悟?”   两人穿过暗道,回到廊下。   林珩身覆月光,笑意浅淡,语气平缓,近乎没有任何起伏:“天子赐我官爵,命我归国,要看的可不是父慈子孝,君臣和乐。”   “公子,您……”   “放心,我有分寸。”林珩侧首仰望夜空,似在告知陶荣,又似在自言自语,“本属于我的,我总要取回。从我离开上京那一日,前路就已注定。”   他想活,拦路者就必须死。   无论公子长、丽夫人还是有狐氏。   甚至是晋侯。   陶荣喉咙发干,心如擂鼓。   他自以为有识人观相之能,却无法看透公子珩。   瘦削病弱,仿佛风吹即倒,周身却弥漫血腥之气,像是开刃的凶兵,随时随地能取人性命。   冰冷阴翳令人胆寒,偏偏隐藏在光风霁月之下。若非他刻意显露,怕是无人能拨开迷雾,看清苍白面容下的冷漠森然。   “我非正人君子,无意对君隐瞒。君可愿忠诚于我?”林珩看向陶荣,不见疾言厉色,却予对方无穷压力。   陶荣同他对视,短短数息,似有凶兽从暗夜中扑来。   迅速收回目光,陶荣额角滑下冷汗。   他双手交叠置于额前,朝向林珩深深弯腰:“荣愿奉公子为主,万死不辞!”   对于陶荣的反应,林珩不觉得奇怪。或许是他伪装的面具太成功,凡是显露些许真实,总能引来类似情形。   在上京时,天子看不透他,卿大夫也是一样。依靠病弱博取同情,他做得驾轻就熟。宫中女眷对他心生怜惜,让他得到更多庇护。   但有一人例外。   想到红衣烈烈的风流公子,想到那位搅动满城风雨,惹得诸多王女和氏族女春心萌动的越国王孙,林珩不由得失笑。   两人曾有数次浅谈,一眼看穿对方的伪装,确信做不了朋友。非到万不得已,也最好不要成为敌人。   “起风了。”   林珩走近廊柱,抬起手臂,缓慢收拢五指,似要攥住流淌的夜风。   同边城相隔百里,位于滦河下游的洛城前,县大夫侯川率领城内氏族恭候公子煜一行,亲自将队伍迎入城内。   “公子下榻,蓬荜生辉。”   县府内设宴,美酒佳肴送上,并有乐人鼓瑟吹笙,乐女翩翩起舞。   公子煜坐在上首,红袍曳地,领口微敞,腰间宽带镶嵌彩宝。冠侧长簪垂下流苏,随着他举杯把盏摇曳出五彩光晕。   宴到中途,酒酣耳热之际,粉臂半露的美人走入席间,手腕脚踝缠绕细环,行动间发出脆响。   “岭女价值百金,献于公子。”   楚煜的风流之名传遍上京,县大夫也有耳闻。在宴席上送美,彰显讨好之意。毕竟越侯只有一子,不出意外地话,楚煜迟早会被立为世子,成为下一任国君。   面对县大夫的谄媚,楚煜不置可否,既没点头也没拒绝。   他貌似有了醉意,斜靠在桌旁,单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拨动酒盏,笑意朦胧,令近处的婢奴脸红心跳。   县大夫两次出言,楚煜终于颔首,允许美人靠近。   岭女赤足走上前,轻盈坐到他膝上,端起酒盏饮下一口,倾身哺向他口中。   青丝垂落,红唇诱人,眸光潋滟。   酒不醉人人自醉。   美色惑人。   距离不过分毫,白皙的手指忽然扣住美人脖颈,铁钳一般。   “啊!”   美人短暂发出惊呼,即被强行卸掉了下巴。   楚煜反扭住美人双臂,单手拿起一根银筷,尖端探入美人口中,片刻挑出一枚药丸。   咚地一声,药丸落入酒盏。   楚煜丢开银筷,捏住美人的舌尖,一点一点向外拽,直至拽出血痕。   “侯川,这也是你的安排?”   变故发生在瞬间,在场众人来不及反应。   直至声音传来,县大夫顿时一个哆嗦,扑出桌前跪倒在地,脸色青白,额头冒出冷汗。   刺客之事他全然不知,实属无妄之灾。   若不能找出幕后真凶,摆脱自身嫌疑,今日之事不会善了,他和身后家族必将大祸临头! 第五章   “公子,岭女乃主簿娄符送至仆前!”   县大夫匍匐在地,为摆脱自身嫌疑,毫不犹豫供出城内主簿。   两人交情莫逆,两家更是姻亲,但在此时此刻,侯川想的是如何脱身,如何平息公子煜的怒火,如何避免祸及家族。   刺杀嫡公子视同谋逆。   这件事太大,他承担不起,任何线索都不敢隐瞒。   “哦?”   楚煜侧过头,指尖沾染血痕。血珠顺着指腹下滑,在掌心蜿蜒出细长的血线。   岭女的下巴已被合拢,她仍说不出话。口中伤得太重,血覆盖下唇,滴落在胸前,浸染出一朵朵殷红。   “唔唔……”   模糊的声音溢出唇畔,岭女心知必死,不顾手臂反扭在身后,拼着肩膀和手腕脱臼扑向前,意图咬穿楚煜的喉咙。   “公子小心!”   惊呼声未及落地,当场被刺耳的骨裂声掩盖。   楚煜扭断了岭女的脖子,随即将她挥到一旁。   死去的美人落地,数名乐人一同暴起,抄起乐器砸退婢奴,抽出藏在发间的石簪扑向刺杀目标。   石簪长五寸,被打磨得异常锋利。尖端浸泡毒液,见血封喉。   乐人孤注一掷,拼命冲向楚煜。乐女扯下腰间束带,悬挂在带上的石片和碎环飞甩而出,尽成杀人利器。   电光火石间,数名婢奴倒地不起,额头和胸前被血染红。   甲士拔出佩戴的短刀,连续砍翻数名刺客,不料被乐女抱住腰腿,短暂反应不及,被两名乐人冲过身侧。   “滚开!”   眼见乐人冲向公子煜,熊罴眦目欲裂,当场暴喝一声,将抱在腰间的乐女高举过头,生生撕成两半。   裂帛声中血雾膨胀,血雨泼洒满身。   熊罴丢掉尸体,一脚踹开吓呆的婢奴和小吏,杀气腾腾扑向乐人。两只粗厚的大掌探出,从身后抓住乐人的脖子,用力向内对撞。   砰地一声,颅骨碎裂。   一名乐人额角凹陷,另一人脑浆迸出,满脸染血。   “休伤公子!”   熊罴恍如一尊杀神,所过处血洒遍地,脚下尽是残破的尸体。   城内官吏仅听闻护卫公子的甲士凶悍,何曾见过这般场景,无不双腿发软,惊叫着爬向墙角。华贵的锦袍沾染血痕,袍角和袖摆上满是酒水和油渍,再不见氏族风采,唯有满身狼狈。   刺客暴起时,主簿娄符及数名吏目拔剑策应,一并向楚煜发难。   县大夫侯川不顾生死,只求戴罪立功。遇到娄符等人杀来,抄起翻倒的长桌砸去,生生拦住袭击的吏目。   “娄符,你糊涂!”   侯川惊怒交加,见主簿不肯后退,抢夺吏目手中兵器,一剑刺向对方。   “刺杀公子形同谋逆,诛全族!”   剑锋相抵,铿锵作响,嗡鸣声不绝于耳。   主簿缄默不语,后退半步举剑再击。强悍的力量逼开侯川,森冷的剑光直袭楚煜。   激战正酣时,县府外亮起火光,传来一阵喊杀声。   侯川手臂被划伤,闻声脸色骤变:“你设伏兵?!”   主簿得意一笑,终于开口:“松阳君大才榱槃,才德兼备,堪为越国之君。公子煜风流浪荡,疏无长才,不过一庸碌之人,理应让贤!”   “一派胡言!”侯川怒发冲冠,恨不能一剑刺穿娄符,“公子乃君上嫡子,父子相继,松阳君何能争!”   侯川越说越怒,手中剑连续击刺,挑伤主簿肩膀,压向他的手腕,险些令其佩剑脱手。   两人激战时,乐人和乐女尽数伏诛,府外的厮杀声也告一段落。   整齐的脚步声传来,火把照亮回廊。松油燃烧的气味萦绕在空气中,同浓郁的血腥味混杂,交织成一股刺鼻的味道,令人作呕。   甲士在火光中现身,手中斜持长矛,正对握剑的主簿。   熊罴抓着一具尸体走下台阶,随手一抛丢向娄符。侯川本能向侧面闪躲,避免被砸到,顺势脱离战团。   主簿娄符却躲闪不及,当场被尸体砸在身上,肩膀和手臂传来剧痛,眼前发黑,踉跄数步差点栽倒。   “诛!”   甲士包围上来,森冷的矛尖破风,近距离穿透娄符,将他扎成了刺猬,却巧妙避开要害,在死亡之前让他饱尝痛苦。   鲜血顺着伤口喷涌,流淌在娄符脚下。他竟然未倒,而是以剑身撑地,呕出满口鲜红。   熊罴抄起一把短刀,试过刀锋,就要上前取其首级。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楚煜靠坐在桌旁,同他示意慢些动手。   “我有话问。”   自始至终,楚煜没有离开原位,神情未见紧张,更没有惊慌失措。如同置身事外,超然于惊心动魄。   流淌的血,破碎的尸体,逝去的生命,无一能令他动容。   他甚至在笑。   染血的指尖划过桌面,锐利的刮擦声无比刺耳。   “娄符,中大夫娄至是你什么人?”楚煜看向娄符,居高临下,似在睥睨一只蝼蚁。   娄符不出声,他的生命正在逝去,仅存的力量支撑他不倒下,却难以开口。   “罢了。”楚煜忽然意兴阑珊,他撑着下巴,向心中惴惴的侯川招手,将盛有毒丸的酒盏递过去,“娄主簿盛意,赐他家人共饮。他日返回国都,我将亲会中大夫。娄氏世代忠良,若不想同为逆贼,这一支理应从家族中抹去,夺氏除姓。”   娄符命运已定,见侯川端起酒盏,伤口再流不出血,终于仰面栽倒。   楚煜施施然站起身,踏过遍地鲜血,越过娄符的尸体,镶嵌在鞋尖的明珠熠熠生辉。   “侯川,城内参与此事者,一个不留。”   “诺。”县大夫拱手。   “我天明启程,不日返回国都。若都城遣人询问,今日之事如实回禀,不必隐瞒也不必添油加醋。”楚煜挽住袖摆,随意道。   “如来人问起松阳君?”侯川小心翼翼,声音略微颤抖。   “松阳君?”楚煜摇摇头,眸光流转,不经意间眉目含情,莫怪在上京招惹诸多情丝,屡次出行掷果盈车。   无视遍地血腥,他信步穿过室内,回身立于廊下,声音清晰流入侯川耳中:“仲父性情粗豪,素不喜阴谋刺杀。若言背后之人,更像是季父的手段。”   国太夫人生三子,长子越侯,次子松阳君,幼子钟离君。   越侯谨慎,松阳君豪迈,钟离君善谋。兄弟三人互有长短,合则助越国蒸蒸日上,分则损伤国力,恐为邻国所趁。   国太夫人偏爱次子和幼子,一度希望越侯择其一为世子。   所幸公子煜及时归国,有天子旨意,越侯终得以喘息,不必再左右为难。但就今日刺杀来看,权利争夺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愈演愈烈。   想到娄符所言以及公子煜的推断,侯川不由得脊背发凉,为自己的轻忽冒出一身冷汗。   “侯川,依我言行事,侯氏可保平安。”   房门洞开,冷风卷入室内,呜咽刺耳,似亡魂嘶吼。   相隔染血的木槛,侯川对上楚煜的目光,紧绷、畏惧、恐慌交错攀升,最终拧成一股,促使他双手交叠,背对满室狼藉,恭敬伏身在地,在血色中发下誓言:“仆愿追随公子,为公子驱策。侯氏不显,唯忠心可鉴!”   一场刺杀,拉开越国争权的序幕。   为表忠心,侯川亲自带人搜查城内。娄符家眷、门客、仆奴尽被捉拿,未能走脱一人。   城中乐坊查封,参与行刺者尽被拖出城外暴尸,任凭野鸦和野犬啄食撕咬。   搜捕持续到天明,火光在街巷中穿梭,闹得城内人心惶惶。   经此一事,侯氏彻底绑上公子煜的战车。   天光大亮,公子煜车驾出城。   昨日入城赫赫扬扬,沿途不乏少女投掷野果绢花。今日路旁鸦雀无声,车轮压过路面,车辙仿佛拖曳出血痕。   “熊罴,速行,尽快返回国都。”   “诺!”   甲长领命,举臂向前挥动,队前及左右立起旗帜。   旗声猎猎,马蹄隆隆,百名甲士护卫马车穿过河岸,自上空俯瞰,恍如一条红龙向东行去。   滦河上游,边城之外,林珩暂缓行程,由陶荣引路前往铜矿。   矿洞藏于深山,沿途巧妙设置机关,若无奴隶带路,不小心即会落入陷阱。   “公子,穿过前方悬桥,不远就是入口。”   陶荣话落,两名奴隶率先登桥。   两人袒露上身,仅在腰间围一条麻布。赤着双脚,动作利落可比猿猴。他们是陶氏的奴隶,奉命藏匿在矿山,最熟悉周围环境。   一行人穿过悬桥,耳畔传来水声。   甲士拨开挡路的藤蔓,一条银链直落水潭,发出轰鸣之声。   瀑布旁是狭窄的栈道,蜿蜒嵌入山体。沿着栈道向下,越过两道闸门,高过五米的矿洞赫然呈现在眼前。   看守矿洞的私兵提前接到命令,匠人奴隶都被另行安置。空荡荡的矿洞前仅有大量矿石和铜锭堆砌。   驻足矿洞,林珩心生惊讶。   联合陶荣之前所言,他料定这座铜矿必然储量丰厚,否则也不会引来有狐氏觊觎抢夺。只是万万没料到,这座藏于深山的铜矿,储量竟如此之巨。仅以洞前堆叠的矿石和铜锭,武装晋国三军就绰绰有余! 第六章   林珩在山中探查铜矿时,智陵已率队从晋阳出发,日夜兼程,距离边城越来越近。   车队携带大量金玉绸帛,风声意外传出,不免引来觊觎窥伺。所幸有数百甲士奴仆护卫,一路上有惊无险。   然而,距离边城仅一步之遥,队伍却遇上了麻烦。   “你说什么?”   “回郎君,桥断船沉,船夫不知去向,岸边尚有血痕。”   天空飘落细雨,阴云不散。灰蒙蒙的雨雾阻隔视线,迫使队伍行速减慢。   眼看超过预定时间,智陵本就心急,不料护卫来报,停靠在河边的船只尽被凿沉,船夫不见踪影,仅有的一座绳桥也被砍断。没有水性过人的船夫和奴隶,一时半刻难以过河。   智陵惊怒交加,不顾雨水连绵,推开车门跳下车辕。   青色锦袍被水打湿,犀皮靴沾染污泥,长袍下摆溅上泥水,他却顾不得许多,手按佩剑令护卫带路。   “备马,我亲自去!”   河水滔滔,一望无际。   翻滚的黄龙奔腾咆哮,水声震耳欲聋。   连续多日大雨,水位急速上升,两岸泥土大块剥落,在河中颠簸,载浮载沉。这样的水势,最胆壮的奴隶也不敢泅渡。   “无法给边城送信?”   智陵握紧缰绳,意图控制战马。奈何战马受到惊吓,不断嘶鸣踏步,进而挣扎着后退,根本拉不住。   出于无奈,智陵唯有翻身落地,徒步走近河道。   “郎君小心。河岸泥土不牢,随时可能断裂塌陷,不要靠得太近。”护卫提醒道。   智陵停下脚步,眺望呼啸而去的长河,眼望涡流险湾,惊涛拍岸,面色沉凝,眉心越皱越紧。   “鹿巳。”   “仆在。”   一名身材中等的护卫出列。   他样貌平凡,在队伍中看似寻常,极容易被忽略,泯然众人。   “你速回晋阳禀报我父,城内定然混入了探子。”智陵声音低沉,看向残存的几片舢板,目光凶狠。   他从晋阳出发,一路快马加鞭,却还是遭了算计。   十年前一场大战,智氏实力大损退居晋阳,国君仍不放过,暗中咄咄逼人。有狐氏算什么,不过一走犬,没有国君驱使庇护,早被碾成齑粉,如何有今日的张扬,行事愈发肆无忌惮。   “你见到父亲后禀我言,城内府中必须严查,宁错杀不可放过。公子归国,肃州必定风起云涌,智氏退无可退,再不能躲!”   “诺!”   鹿巳跪地领命,牵出一匹战马,飞身上马疾驰离去。   战马驰出不远,变故陡生。   破风声从两侧袭来,黑色箭雨铺天盖地,堪比黑云压顶,笼罩智陵一行人。   “保护郎君!”   护卫迅速围拢,将智陵保护在中心。   圆形盾牌挂在臂上,同一时间挺起,边缘相叠,默契地护在头顶,抵挡飞来的箭矢。   鹿巳遭遇夹击。他孤身一人面对冲上来的刺客,敏捷地弯腰挂在马背,利用马身掩护,竟然在倒悬的状态下张弓,射穿了袭击者的喉咙。   “鹿巳,速走!”   智陵的声音传来,鹿巳毫不迟疑,摆脱刺客追袭,反握匕首刺伤马臀。战马吃痛发狂,撞开拦路的刺客,踏碎一人腿骨,撒开四蹄飞奔而去。   鹿巳走脱,刺客心知援兵将至,更加不敢耽搁。   见箭雨无效,领队之人曲起手指打出呼啸,尖锐的哨音在风中回荡,纠缠控弦声,异常尖利刺耳。   “速战速决!”   他们的任务是破坏绳桥凿穿船只,拖延公子珩同智氏在边城相会。   事情妥当,一行人本该离去。奈何首领立功心切,见智陵脱离大部队,仅带十余人出现在河边,认为是天赐良机,临时改变计划,率手下埋伏起来,骤然发动袭击。   三十对十五,智陵和护卫陷入包围,分明处于劣势。   “杀,取其头!”   首领兴奋异常,在奔跑中挥舞石斧,包裹在头上的麻布脱落,竟然是髡头。   “犬戎!”   护卫认出袭击者的身份,迅速将短矛架上盾牌,森冷的矛尖笔直向外。   “犬戎,野兽耳。”智陵没有持盾,拔出腰佩长剑,剑光照入眼底,“闻有狐氏自甘下贱,同犬戎为伍,不配为晋人。”   首领被气得哇哇大叫,怒吼着冲向智陵,试图撞开护卫的盾阵。   “我乃智氏子,祖训杀胡。”   “让开!”   智陵长剑横胸,见护卫被犬戎首领撞飞,不闪不避,迎险而上。   犬戎首领身材高大,比智陵足足高出一头,赫然是一名巨人。双手握紧巨斧劈下,神情扭曲,目光残佞,誓要将目标劈成两半。   巨斧落到一半,胸口突然一凉。   剧痛接踵而至。   犬戎首领僵在中途,低下头,只看到留在心口的剑柄,上面握着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这只手能烹茶挥墨,亦能仗剑持矛,顷刻取走人的性命。   剑身贯穿犬戎首领胸膛,从他背后透出。智陵没有收手,而是迅速翻转手腕,硬生生在对方身上开出一个豁口。   “野兽胆敢踏入晋国土地,当杀!”   智陵后退收剑,一脚踹在犬戎首领膝上。   后者身受重创,鲜血涌出伤口,当场踉跄跪倒,趴向地面,犹如山石垮塌。   “首领死了!”   犬戎首领倒地,袭击者群龙无首,瞬间失去战意。所有人都想着逃命,俨然是一群乌合之众。   “杀光,一个不留。”   甩掉剑上血痕,智陵当场下达命令。   护卫领命分散开,两人一组,追杀逃跑的犬戎。   一名犬戎慌不择路,被追到河岸旁。前后皆是死路,他不敢迎战,唯有丢掉武器跪地求饶。   “饶命!”   护卫不假思索,一矛扎穿了他的脖子,没有丝毫怜悯。   血光飞溅,犬戎捂着伤口睁大双眼,正对护卫充满恨意的目光。   晋国北临荒漠,常年同犬戎各部作战。   智氏掌晋国下军,族中儿郎年少即上战场,女郎亦能开弓击剑护卫疆土。   晋国三军中,下军同犬戎交战最多,军中氏族最不齿有狐氏行径,不屑与之同朝为伍。   遇见智氏私兵,犬戎没有偷生可能,连保留全尸都是奢望。   最后两名袭击者被逼至水边,求生无望,瑟缩着后退。不料脚下土地塌陷,两人一同落入水中,眨眼被水浪卷走。   战斗结束后,护卫清点人数,割掉死去犬戎的耳朵,将尸体丢进河里。   就在这时,鹿巳去而复返,一队甲士跟在他身后。见到智陵,甲长翻身下马,禀报有贼寇袭击营地,当场被击杀,无一人走脱。   “查过四肢后背,没有烙印图腾,不是奴隶也非私兵。”甲士说道。   “有狐氏惯用的伎俩。”智陵冷笑一声,收剑还鞘,“数年前吃过一次教训,他们学聪明了。没有证据,国君偏袒,告到朝中也能抵赖。”   “郎君,对岸有人。”鹿巳开口道。   智陵回身望向对岸,就见数名吏目打扮的人在挥舞藤牌,身边还跟着全副武装的城卒。   “鹿巳,你即刻返回晋阳,见到父亲,禀我先前之言。”   “诺。”   鹿巳没有耽搁,再次上马,执行智陵的命令。   战马驰走时,对岸已行来小船。船在浪中颠簸,犹如一片枯叶,似随时将要倾覆,却平安穿过河道,始终有惊无险。   船上吏目是陶荣族人,见到重伤逃回城的船夫,立即带人到出事地点巡查,碰巧遇见智陵一行。   “是犬戎所为。”   双方亮明身份,吏目得知船沉桥断,痛斥贼人行径。随即话锋一转:“郎君放心,仆已命人回城,匠人到来即可架桥。”   “架桥?”   “备妥木板绳索和扣爪飞钩,再加几艘木船,当日能成。”   吏目胸有成竹,不像是在狂言。   智陵心生好奇,派人回营地送信,亲自观看架桥过程。   匠人和奴隶冒雨赶来,在吏目的安排下有条不紊连起索道,凌空铺设一座悬桥。   匠人们的工具引起智陵注意。   无需他开口询问,吏目主动为他解惑:“计出县府,陶主簿命人铸造。”   匠人速度固然快,奈何工程量委实不小。待到悬桥完工,已近日暮时分。   夕阳西下,云销雨霁,绯红漫天。   凉风迎面袭来,水波渐平,不复见白日里的狂暴汹涌。   甲士护卫马车聚集到河岸旁,智陵正考虑分批过河,忽见河对岸行来一支队伍,队伍中有一辆黑色马车,追随两侧的骑士背负双矛,分明是智氏私兵。   “郎君,是公子驾临。”狼甲和智陵同行,望见熟悉的马车,立即开口说道。   无需他出声,智陵也能猜出来人身份。   他当即整理衣冠,确认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才率心腹登上悬桥,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对岸。   狼甲二人同行。   其余人员和车辆留在对岸,等待进一步命令。   智陵快步走下桥,踏上河岸。车厢门同时打开,林珩弯腰走出车厢。   两人年少相识,一别经年。   九载岁月,稚子长成少年,少年亦成青年。身形虽有变化,五官轮廓依旧熟悉。   “拜见公子。”智陵正身行礼,俊俏文雅,如一杆修竹。   林珩亲自扶起他,笑道:“去国九载,兄长,我回来了。”   他平安离开上京,活着回到晋国。   肃州不会再歌舞升平,注定有人将寝食难安,如坐针毡。   智陵抬起头,对上林珩双目,当即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两人对视一笑,多年未见的陌生感迅速消退,只余久别重逢的喜悦。暖意和默契充盈在胸口,缓慢沉淀,良久不散。 第七章   天色渐暗,晋阳来的队伍进入边城。   火把排成长龙,车轮压过路面,留下深深的辙痕。   途中经过火焚的几座房屋,夯土墙剥离焦黑,屋顶已修葺完整,屋主正忙着装订门窗,清扫留在房屋四周的石块木板。   遇到林珩的车驾经过,屋主迅速躬身行礼,裹着麻布的奴隶匍匐在地,头边放着木碗,碗中是煮熟的粟粒。   粟粒未完全脱壳,里面还夹杂着石子,口感实在难以恭维。对奴隶而言却是饱腹的美餐。   在林珩接管边城之前,别说是煮熟的粟,他们连粟壳都吃不到一顿,更多依靠野菜和白土充饥。   马车一路前行,智陵坐在车内,目睹城中变化并未多言。他怀揣智渊书信,一路风驰电掣,只为尽快见到林珩,向他言明国内局势。   “君上步步紧逼,大父不得不退居晋阳。丽夫人和公子长日渐猖狂,有狐氏肆无忌惮,竟然同犬戎沆瀣一气,实在令人不齿!”   车辆行到县府前,林珩已看过信中内容。再听智陵阐述,对肃州情况有了更深的了解。   “大父之意,家族韬光养晦十载,是时候重归国都。”   马车在台阶前停下,车门向外推开,两人先后走下车辕,见到出迎的陶荣。   “陶氏荣,边城主簿,见过郎君。”   陶氏同智氏结盟,两族子弟数代通婚,血脉势力盘根错节,早就密不可分。   陶荣出身旁支,对智氏并不陌生。虽未亲眼见过智陵,却早闻智氏郎君英武之名。碍于十年前一场变故,智氏家族退居晋阳,智氏上下变得沉寂,族中郎君也不再为人津津乐道。   “陶主簿。”   智陵笑容温和,仪态风雅,丰标不凡。极难想象他手握长剑,一剑贯穿犬戎首领的果决凶狠。   彼此见礼之后,三人进入府内。   知晓两人必然有事商谈,陶荣没有继续跟随,主动向林珩请缨安排入城的马车队伍。   “劳烦陶主簿。”林珩颔首。   “仆份内之事。”陶荣很是识情知趣,向林珩拱手,旋即转身离开。   夜色已深,漫天星光闪烁,却不敌渐浓的乌云。   “风凉,恐雨又至,需得尽快。”   望一眼天空,陶荣转过廊角,下意识加快脚步。   林珩和智陵穿过回廊,来到正室前。门两侧的婢仆躬身行礼,上前半步推开房门。   室内摆放香炉,白烟缥缈,轻纱一般袅娜缠绕,缓慢上升。   数盏儿臂粗的铜灯摆放在墙边,两盏人俑状的立灯放置在桌旁。灯管镂空,烟气循环进入灯座,竟嗅不到丁点呛鼻的气味。   地面光洁,铺有兽皮。   房门合拢,仅木窗留下缝隙,隔绝夜风和水汽。   “兄长,请。”   两人在桌旁落座,林珩除下斗篷,喉咙间忽起痒意,禁不住连声咳嗽。越想控制越是激烈,他单手抵在唇边,另一只手撑住桌面,呼吸渐渐急促,脸颊微微变色。   智陵见状吃了一惊,抢上前扶住他,扬声道:“来人!”   “无妨,不用唤人。”林珩握住智陵的手腕,在咳嗽的间隙说道,“我身上有药,劳烦兄长为我倒一盏水。”   话落,咳嗽声又起。   智陵长眉紧蹙,眉心近乎拧出川字。   婢仆恰好在这时推门,刚要进入室内,又被林珩亲手挥退。   见他执意如此,智陵也是无法,扶他靠坐在案旁,执起铜壶倒了一盏水,递到他的面前。   林珩从腰间扯下锦囊,取出一只玉瓶,倒出两粒枣核大的丸药,送入口中咀嚼,再以温水送服。   良药入口,需要半刻才能起效。   好在温水舒缓干痒的喉咙,咳嗽总算减轻,呼吸也不再急促。   “兄长不必担忧,旧疾而已,天凉偶有发作。”林珩坐正身体,面色恢复,只是声音微哑。   “公子幼时体弱,也未曾这般。”智陵沉声道。他方才搀扶起林珩,隔着外袍都能摸到骨头。这样的瘦弱非同寻常,不是遭遇重创,就是曾染重病。   遇智陵追问,林珩垂下目光,看着缺乏血色的甲面,道出当年实情。   “我初到上京时,人地生疏,无可倚仗。天子忌惮诸侯,几次三番派人试探。每次入宫,王子王女皆好戏耍。”   说到这里,林珩顿了片刻,声音没有起伏,话中的内容却是惊心动魄。   “氏族私兵不得入王宫,父君不予我内侍,我身边只有婢女跟随,且同我一般年幼,根本拦不住宫廷侍人。”   “那一天王城落雪,我与蜀国质子一同入宫,被三名王子拦下。他们命我学犬吠,命田齐效豚翻滚,否则不许离宫。”   听到这里,智陵已是怒不可遏。   “羞辱诸侯公子,安敢如此!”   林珩没有丝毫怒意,他又端起杯盏,滋润过喉咙,继续道:“我同田齐自然不愿,于是,他们便令侍人绑住我们,一起投入湖中。”   王宫内有湖,因与热泉相通,寒日也不封冻。   幸亏这股热泉,在被抛入水中后,两名质子才侥幸存活,堪堪捡回一条命。   砰!   智陵咬牙切齿,握拳砸向桌案。   桌角竟被砸裂,破碎的木块坠向地面,飞跳数下滚落台阶。   “这件事国内不知。如若知道,定会质问上京迎回公子!”   林珩是晋侯唯一的嫡子,地位自然尊贵。就算不得晋侯喜爱,被送到上京为质,也不能如此欺辱践踏。若事情传回国内,定然群情激愤,纵然不能讨伐天子,也当设法将他迎回。   “事情未出宫廷,上京都鲜有人知,大多被蒙在鼓里。”林珩放下杯盏,抬起目光,情绪始终没有太大起伏,“几名王女恰好路过,救了我二人。她们的母亲同王子之母不和,自然不会错过良机。”   事情上禀天子,在场的宫廷内仆都被绞杀,动手的侍人被砍掉四肢流血而死。   王子杖责,一人直接被打残。   三人的母亲被幽禁,再不能见天颜。   表面上看,这是天子给两人交代,实则是宫廷内的权利厮杀。林珩和田齐不过是引子,是恰好用得上的棋子。   “王后无子,宫中王子皆庶出,一次少去三人,可谓皆大欢喜。”   这番话充满讽刺,透出血淋淋的事实。   “田齐体壮,调养数月好转。我不如他,寒气淤积体内,成了上京城有名的病秧子。”林珩自嘲,随即话锋一转,“天子终归要颜面,宫内也想粉饰太平,我算是因祸得福,再不曾被刻意为难,还三番五次得赏,日子不再艰难。”   这番话并未让智陵压下怒火。   “狼甲失责!”   狼骑是智氏私兵,林珩在上京遇险,差点丢了性命,无论如何该派人送信。   “送了,三次。”林珩道出当年真相,一语石破天惊,“送信人再未归来。”   或许死在中途,或许消失在晋国,也或者根本没能离开上京。   动手的可能是天子,可能是知晓此事的上京贵族。还有一种可能,是希望他永不能归国的晋侯,他的亲生父亲。   “送信人消失无踪,联络断绝,事情终被掩下。”   时至今日,天子放归各国质子,目的是搅乱诸侯国。   依天子所想,林珩需倚仗上京授予的官爵,即便他心存怨恨,也不会轻易旧事重提。   “表面的罪魁祸首已经受到惩罚,若是我抓着不放,岂非心胸狭窄,斤斤计较?”良药发挥作用,林珩恢复精神,不正常的红晕褪去脸颊,愈显双目漆黑,漠然冰冷。   “岂有此理!”智陵怒火中烧,杀意在胸中蒸腾。生平第一次,他想弑君,不仅是晋侯,还有上京的天子。   一盏温水送至他面前,略显得突兀,令他措手不及。   “兄长,旧事无可改变,重在当下,更在今后。”   见智陵迟迟不动,林珩索性握住他的手腕,将杯盏放到他手里,一根一根扣上他的手指。   “我能平安归国,即是我命不该绝。我会取回应得的一切,智氏也该重归国都。”   林珩松开智陵的手,从身上取出一条绢,是从先成怀揣的密信中撕下,上面盖有正夫人才能使用的印章。   “鸠占鹊巢者,诛。”   “勾结犬戎者,杀。”   “宠信奸佞者不堪为国君,当拨乱反正。”   林珩展开绢上的印信,上面飞溅数点斑痕,全是干涸的血渍。   “父君宠爱丽夫人,却不应尊卑不分;偏袒有狐氏,也不该自毁忠良。他不喜我,大可将我驱逐。因不想背负骂名,意图让我死在上京,消失在归国途中,实则掩耳盗铃。”   认出绢上的印章,看到上面残留的只言片语,智陵想到出自谁手,怒意和杀意并涌。   正夫人的印章竟被一妾使用。   晋侯此举不仅是偏袒,更是在羞辱逝去的正夫人,羞辱公子珩,羞辱智氏!   昏君无道,当逐,更该杀! 第八章   林珩和智陵谈至深夜。两人极为投契,九年岁月未见半点隔阂。   临近天明,这场谈话才告一段落。   灯油即将燃尽,灯芯贴近铜盘,一点火光如豆,随时将要熄灭。   “咳咳……”   冷风顺着窗缝袭入室内,林珩又开始咳嗽。大概是疲惫的缘故,眼底泛起血丝,更显得羸弱憔悴。   见状,智陵不免心生后悔。   “公子该休息,是我疏忽了。”   “无妨。”林珩摆摆手,唤婢女送上热汤,“我惯常如此,实际无大碍。”   智陵仍不放心,亲眼看着林珩饮下溢散药味的热汤,又盯着他吃下两块糕点,确认他再也吃不下方才作罢。   “如果未去上京,公子不会这般体弱。”想到林珩为质期间的遭遇,智陵怒火难消。   当年晋侯有七子五女,林珩是唯一的嫡子,也非年龄最长,于情于理不该送他前往上京。晋侯却力排众议独断专行。   以有狐氏为首的势力推波助澜,有子的夫人联络家族为虎作伥,硬要将年少体弱的林珩送出晋国。   事情风闻诸国,天下氏族议论纷纷。看热闹居多,冷嘲热讽同样不少,兔死狐悲者亦有。   晋侯一意孤行,智氏刚刚遭遇重创,唯一能阻拦晋侯的国太夫人一言不发,林珩终究没能留下。   回忆起当年事,想到阴谋背后的各方势力,智陵嚼穿龈血,无不恨之入骨。   “兄长。”   林珩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拽回,智陵压下翻腾的心绪,发现室内重新变得明亮。原来是婢仆重添灯油,并在香炉中燃了新香。   “兄长日夜兼程,定然旅途疲惫。今日事毕,该早去歇息。”   “我不放心公子。”智陵实话实说,神情中充满担忧,“今夜抵足而眠,可否?”   林珩怔了一下,摇头婉拒对方:“我习惯独眠,多谢兄长好意。”   婢仆等候在门外,准备为智陵引路。   见林珩神色疲惫,智陵没有强求,起身离开室内。行至门前不忘叮嘱:“公子保重身体为要,凡事无需太心急。”   “我知。”   林珩点点头,目送智陵离开。   房门开启又关闭,冷风趁隙侵入室内,短暂摇曳灯火,在墙上烙印扭曲的暗影。   林珩坐在桌前,背影在屏风上拉长,半面被火光照亮,半面隐于黑暗。黑眸深邃无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罩着一层面具,窥不出丝毫情绪。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片刻后重又响起。   婢女的影子落在门上,清脆的声音传入屋内,打破一室静谧:“公子,智氏郎君已经歇下。”   林珩没有出声,轻轻眨了下眼,单手撑在桌面站起身,纾解微麻的双腿,转身绕过屏风。   衣袂摩擦声细不可闻,灯光拉长的身影映出室外。   守在门两侧的婢女对视一眼,同时垂下目光,忠诚地守在原地。   有仆人手捧木盘穿过回廊,立即被挥退,不许靠近门前。   “公子歇息,莫要出声。”   紫苏挺直脊背,双手交握放置在腿上。绣着兰花的长袖下,细腕缠裹皮绳,两根三寸长的木刺贴在手腕外侧,坚硬锋利,绝对是杀人的利器。   茯苓抬头看向室内,见灯火始终未灭,林珩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低声道:“紫苏,良医的药不如之前有效。”   “公子自有分寸。”人多眼杂,紫苏不欲多言,示意茯苓噤声。   上京的生活不仅磨砺林珩,也洗炼了他身边之人。随他出晋的婢女共八人,归来只余两人。其余六人早就埋骨上京香魂永逝。   “谨言慎行,牢记公子的吩咐。”   明了紫苏用意,茯苓咽下未尽之言,只是对林珩的担忧未见减少,始终萦绕在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室内,屏风后隔出一方空间,摆放红木床榻。   床榻无帐,四面漆绘云纹,这是晋国氏族惯用的花纹。   林珩仰面倒在榻上,身下铺着数层锦褥,红狐皮毛制成的毯子光滑柔软。头下是一枚玉枕,以暖玉雕琢,浸润助眠的香料。   丝丝缕缕的香气飘入鼻端,林珩身体疲惫,意识却分外清醒。等他终于有了困意,睡得却不安稳,梦境不期而至。   睡梦中,他又回到了上京。   天下雄城,巍峨壮阔。   城内车水马龙,街巷人潮如织。   欣欣向荣的时节,万物萌发。红情绿意,桃李争妍,一派春意盎然。   三月三,渭水河畔,头戴鲜花的少女手挽着手,身着彩裙,腰系长带,围着俊俏的郎君载歌载舞。   青年男子手持禾草,遇见心仪的姑娘就会将草茎编织成环,簪上犹带露珠的鲜花,戴上姑娘的手腕。   水波潺潺,歌声悠扬,舞蹈热烈奔放。   氏族驾车出游,衣着华丽的郎君和女郎总能引来围观。大量的鲜花投掷向车,花雨缤纷洒落,引来阵阵欢笑。   这一日,门庭和身份变得模糊,不再有天堑之隔。   庶人靠近氏族不会被驱赶,青草和花丛中频现青年男女的身影。偶尔有几条无主的绢带随风飘走,孤零零挂在树枝上,引来诸多对主人的猜测。   一辆玄鸟车行来,大红的车身昭示来者身份。   红衣烈烈的越国公子踏上车辕,衣领袖摆刺绣金纹,腰带上垂挂美玉,白皙手腕佩戴金环,环上镶嵌的宝石熠熠生辉。   楚煜的美名传遍上京。   他在渭水河畔现身,立即遇到了女郎们的围堵。   年少公子恣意风流,遇见道路被拦,他不慌不忙靠近车栏,单臂撑在横木上,另一只提着禾草,以禾尖撩起近处女郎的发。   蜻蜓点水,雨燕轻飞。   风过无痕,却实实在在撩拨人心。   容貌艳丽绝伦,笑声肆意张扬。   他像一团火,焚烧了周遭的一切,引人疯狂。   女郎在追逐他,雕刻玄鸟的车驾却不再停留。楚煜亲自驾车穿过人潮,一路驶过河畔,中途遇上初次参与上巳节的林珩,貌似想到了某个坏主意,笑容愈发灿烂。   即使在梦中,林珩也不免毛骨悚然。   他尚年幼,不过是假借节日之名出城喘口气,暂时摆脱城内的尔虞我诈。不料想会遇见更大的麻烦。   人群拥堵在四周,一时间水泄不通,他根本无法调转车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火靠近。   车驾交错,相距不过分毫。   人群发出惊呼,纷纷向后闪避。   两人擦身而过时,楚煜长袖舒展,恰似红云拂过肩头。   待林珩回过神来,楚煜手中的禾草已经被折断,有穗的一截正好附在他的耳后。   车轮滚滚,带着楚煜的笑声远去。   此时的林珩身形瘦弱,看上去还是一个孩童。   四周的人群见此一幕,先是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笑声。   结伴出城的田齐驱车靠近,一张憨厚的包子脸因憋笑变得扭曲。   “阿珩,可惜你不是女郎,不然就该抓着禾草追上去,让那个风流公子娶了你。越国可是大国,楚煜是嫡子又是独子,妥妥的一国之君。”   田齐话音未落,直接被禾草打在肩上。   林珩破天荒失态,恼怒交加,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梦境过于真实,仿佛又一次亲身经历。   林珩身体微沉,乏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睡到天光大亮,额头和脖颈冒出一层细汗。   “来人。”   林珩掀开毯子坐起身,捏了捏发胀的额角,喉咙有些发干。   屏风对面传来声响,紧接着飘来一阵香风,紫苏和茯苓前后走出。   “公子。”   两人配合默契,一人取来洁净的外袍,另一人端来洗漱用具和温水。   “什么时辰了?”林珩漱过口,饮下半盏温水。   “回公子,已是辰时末。”茯苓展开外袍,回身打开木箱,取出搭配的腰带。   还好,不算太晚。   林珩在心中估算,决定用膳之后去见智陵。   他要尽快起程去往肃州,时不待人。送往晋阳的兵器和城外铜矿都需安排,陶荣分身乏术,正好由智陵接手。   智陵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早已经醒来。   林珩来找他时,他正提笔写成书信,交给护卫送回晋阳。鹿巳之前递送消息,想必大父和父亲会尽早防备,不会有更多风声走漏。   林珩进入室内,恰好同护卫正对面。   智陵循声走出来,来不及请林珩入内,就听对方提到府内的兵器。   “兵器?”   “先氏秘密令人打造,藏在暗室之中。”   经过短暂休息,林珩气色好于昨夜。见智陵面露惊讶,索性召来甲士,命其驱散婢仆,清空通往暗室的回廊。   “兄长随我来。”   两人穿过廊下,行至密道入口。   甲士上前开启机关,清理过的暗道呈现在两人面前。   “就在下方。”   林珩率先迈步,智陵紧跟着拾级而下。借助火把的光亮,两人穿过幽暗的巷道,来到密室入口。   待石门打开,看到门后堆叠的兵器,智陵不由得瞪大双眼。   “据陶荣说,这仅是一部分。”林珩袖着双手,沉声道,“自先氏入主边城,强行霸占城外铜矿,就命人秘密打造军械,分批送往有狐氏手中。”   “我知陶氏有铜矿。”智陵上前拿起一把长剑,神情逐渐凝重。先氏附庸有狐氏,这是公开的秘密。先成暗中铸造大批兵器,可见所图非小。   “那兄长可知这座铜矿的储量?”林珩继续道。   “有多少?”智陵下意识问道。   “我亲眼所见,就目前冶炼的铜锭和采出的矿石,武装三军绰绰有余。”林珩不紧不慢抛出一记惊雷。   咣当。   智陵震惊地松开手,长剑落地,发出一声钝响。 第九章   鹿巳奉智陵之命返回晋阳,一路冒雨疾行,沿途不敢停歇,险些跑废了战马。   日落时分,雨水稍歇,天边悬挂红云。   城头竖起火把,厚重的城门将要关闭,一人一马飞驰而来,赶在吊桥拉起前越过池沟。   马蹄重重踏在地上,战马口鼻喷出白沫,四条腿隐隐颤抖,显然已精疲力竭。   鹿巳松开缰绳滚落马背,幸亏一旁的城卒扶他一把才没有摔落在地。   “郎君口信,速带我去见下军将!”   连日飞驰,鹿巳两腿内侧尽被磨破,皮肉和布料粘连,钻心疼痛,走路都变得困难。   城卒没有迟疑,分出两人架起他,另一人飞身上马,先一步往城内送信。   智泽今夜巡视城门,遇到送信的城卒,问明情况后调转方向,策马驰向鹿巳所在的城门,命护卫带上他一同奔赴府邸。   彼时乌金西坠,红云仍未散去。云层铺展天际,攫取落日余晖,弥漫大片暗红。   队伍飞驰过城内,动静委实不小,沿途吸引来大量目光。   晋阳是晋国旧都,也是戍守边境的要塞,时常会同荒漠部落爆发冲突和战争。   智泽的队伍行色匆匆,不免让人心生怀疑,各种猜测接连出炉。   “莫非有犬戎部落来袭?”   “边境不稳?”   “速回家中召集儿郎,准备皮甲武器!”   尚不知是否开战,晋阳上下已是风声鹤唳。无论男女老少都在摩拳擦掌,随时准备上阵厮杀。   智泽一行穿过城内,在智府门前下马。   “速去禀报大父和父亲,大兄有信送回。”   智泽将马鞭丢给仆从,亲自带着鹿巳入府,绕过影壁去往前厅。   仆人脚步匆匆,先一步找到智渊和智弘,向两人禀报城内消息。   父子俩对视一眼,当即放下手中事,令婢仆多移两盏灯,在房间内等候智泽将人带来。   “智陵行事素来稳妥,急匆匆派人送信,事情定然非同小可。”   父子俩说话时,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婢仆守在房门两侧,智泽率先入内,身后跟着两名健仆,合力搀扶踉踉跄跄的鹿巳。   “大父,父亲。”   智泽向智渊和智弘行礼,随即坐到一旁。   鹿巳伏身在地,口称有重要情报,请智渊挥退左右。   “此事机密。”   智渊允他所请,挥退婢仆并令人关闭房门,由智泽亲自守在门旁。   待到一切妥当,确信声音不会传入他人之耳,鹿巳方才讲起队伍遭遇,包括一路上被盗匪跟踪,在滦河旁遭到犬戎袭击,不落任何细节。   “郎君怀疑城内混入探子,府内恐也有间。”   鹿巳话音落地,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智陵能想到的事情,智渊和智弘同样不会忽略,甚至会想得更加深远。   “日前智陵出城,盗匪一路跟随。后有犬戎在滦河凿船断桥,处处提前一步,恐消息早就走漏。”   “间在府内。”   父子俩得出相同结论,不禁冷笑连连。   “灯下无光,自然难觅踪迹。多年打雁,终究被雁啄了眼。”   智渊取过两张铜牌,分别交给智弘和智泽。   铜牌上浮凸智氏图腾,铸有家主印信,能够封闭城池调动私兵,权威仅次于三军虎符。   “立即封城,不许任何人进出。”   “关闭府邸,严查府内各院。”   “彻夜巡城,疑者抓。”   智渊稍微停顿,旋即做出决断。   “无需再掩人耳目,之前留下的耳目尽数拿下。”   “国君的耳目也抓?”智弘单手握拳放在腿上,身体不自觉前倾。   看到儿子空荡荡的袖管,智渊眼底浮现狠色,没有半分犹豫:“抓!”   退无可退,必须当机立断。   晋侯一再逼迫,十年来得寸进尺。智氏迫于无奈退守晋阳,同肃州虚与委蛇。如今公子珩归来,智氏无需再韬光养晦,也该撕去伪装,让晋国上下知晓猛虎未老,依旧能咆哮山林生撕熊豹!   “父亲,我亲自去。”智弘腾地站起身,面颊因兴奋微微抖动。   “今夜抓捕之人一个不留。”智渊沉声道。   “诺!”   智弘转身离开,背影昂藏,多年来的沉郁一扫而空。   智泽落后一步,斟酌再三到底开口:“大父,这样做是否打草惊蛇?”   “有惊吓才有震慑。”   智渊手抚长髯,岁月的痕迹烙印在脸上,双眸不见浑浊,盛载经验和智慧。   “鼠辈不惧仁德,恫吓才能令其丧胆。百句良言不敌一刀致命。晋国起于百乘,兴于三代晋侯,如今已是万乘之国。崛起靠的是强锋利刃,是血腥厮杀,更是强横和霸道。”   智渊声音低沉,目光锁定智泽,将他认定的国之根基灌输入对方的脑海,进一步深植入心。   “国君固然昏庸,早年不乏战功。公子珩欲取而代之,必要掌控军队。霸道者才能驾驭军中氏族,强横才能使三军畏服。”   “公子珩的对手不是公子长,有狐氏更不值一提。拦他路者是国君。”   公子长,丽夫人,有狐氏。   看似赫赫扬扬风光无限,不过空中楼阁,一旦动摇支撑的立柱随时都会垮塌。   这根立柱就是晋侯。   “智泽,牢牢记住,智氏全族系于公子珩。以国君器量,不能胜必全族倾覆。想想路氏的下场,不要再瞻前顾后。身为智氏子,做你应为的一切,当断则断。”   最后一句颇富深意,令智泽全身一震。   他默默垂下头,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做出选择。   “大父,我定不让您失望。”   智泽双手交叠,面向智渊恭敬行礼。随即退出室内,点出数名健仆,没有去往前院,而是穿过三条回廊,来到家中女眷居住的后宅。   见他出现,廊下婢奴纷纷跪地。   智泽脚步不停,健仆紧跟在他身后。来到背西朝东的一间厢房前,智泽抬手推开房门。   室内有数名女眷,多为桃李年华,容貌或俏丽或清秀,气质有活泼亦有婉约,几人围着一块纵横划线的陶土板,正在玩博棋游戏。   房门打开,声响惊动几人。   女郎们抬头望去,见到背对火光的智泽,不由得都是一愣。   “兄长,这是怎么了?”一名女郎站起身,看到门外的情形,不禁满脸疑惑。   “府内有间。”智泽迈步走入室内,目光扫视众人,沉声道,“拿下娄氏女。”   “郎君,我冤枉!”娄姬大惊失色,慌忙开口争辩。   智泽不为所动,健仆听命行事,上前抓住娄姬的双臂,按住她的肩膀,令她动弹不得。   女郎们纷纷站起身,静默立在一旁。面对眼前情形,无人贸然开口,更不会随意求情。   “娄姬,你祖上追随越侯,官至中大夫。越国内乱,娄氏分支,你这一支入晋,靠战功发迹,迄今已有五代。”   美人匍匐在脚下,哭得梨花带雨。智泽却不为所动,继续道:“入晋后,你族男子入下军,智氏优抚从不薄待。然你父兄贪心不足,见智氏衰落,竟暗中投靠有狐氏,借你同我姊妹交好往来府内刺探情报,秘密传递消息。”   娄姬心知大势已去,不再伪装挣扎。她脸上犹挂着泪痕,缓慢仰起头,隔着泪光看向智泽,忽然牵起一抹笑容。   “郎君,我输了。”   成王败寇。   为了家族,她做了能做的一切。   既从家主之命,自当尽心竭力。如今事情败露,注定会死,没什么可埋怨。   偿还家族之恩,一命相抵,她自由了。   娄姬被押下去,女眷们惊魂未定,大多脸色苍白。   智泽没有多言,留下几名护卫,转身就要离开。   “兄长。”智桃出声叫住他,“如要捕间,我和阿姊可以相助。”   “大父之意,暂无需你们参与其中。安心留在这里,有事我会遣人来告。”智泽简短叮嘱几句,随即快步走出房门。   目送他的背影,智桃缓慢收敛情绪。   “关门。”   她令婢女关闭房门,转身看向在场女郎,展颜笑道:“捕间而已,无需提心吊胆。我们继续游戏,方才是谁赢了?”   房门关闭,护卫守在门前,隔绝室内轻音。   这一夜,晋阳城内火光通明。   智氏全力搜捕奸细,投靠有狐氏的娄氏家族被连根拔起。一步走错,多年苦心孤诣尽成泡影。   见到娄氏下场,左右摇摆之人心惊胆寒。短暂恍惚之后,他们再次体会到智氏铁腕,无不栗栗危惧,再不敢三心二意。   天明时分,城内法场血流成河,背叛者的头颅滚落在地,断颈喷出的血染红石砖。   城头垂挂成排绳索,国君和氏族的探子悬在下方,都是满面惊恐四肢扭曲,在绝望和痛苦中断绝气息。   经过十年沉寂,智氏再次亮出刀锋。   一夜杀戮之后,智渊亲自执笔给晋侯上书,言边城发现犬戎出没,晋阳城内有人里通外敌,全部依律处死。   “此疏递上,君上定会勃然大怒。”智弘换下外袍,身上仍带着血腥气。   “那又如何?”智渊冷冷一笑,“证据确凿无可抵赖,由不得君上不认。”   两人说话时,仆人来报,又有智陵书信送达。   这一次不是口信,而是写满的绢布。   送信人不知其中内容,因日夜赶路几近虚脱。   智渊展开绢布,看清上面的内容,原本抚在胡须上的手陡然一紧,生生拽下数根。   “父亲?”   “你自己看。”   智弘怀揣着疑惑接过绢布,从头至尾浏览一遍,眼睛越睁越大,震惊的表情挂在脸上,和智渊如出一辙。   武器。   铜矿。   还有点燃后遇水不灭的火油。   咕咚。   智弘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   他之前还曾担忧公子珩的力量稍显薄弱。如今再看,公子不仅有智慧手段,运气也是超人一等,世所罕见。 第十章   智氏高举屠刀,一夜杀尽娄氏,铲除各方势力耳目,彻底肃清晋阳城。   封城期间,甲士巡逻城头,私兵搜查街市巷道,追逐惨叫整夜不绝。   城民本以为要打仗,天明才知是搜捕奸细。   法场上的血浸入石缝,无头尸首被运出城外。沿途飞来大量石子土块,夹杂着城民的怒骂痛斥,汇成一股洪流,震荡古老的城池。   “暗通犬戎,无耻之尤,该杀!”   挂在城头的探子已经僵硬,尸体陆续被放下,和无头尸首一起运至荒野,任凭野鸦啄食野兽撕咬。   临近正午,城内驰出数骑,马上骑士背负木匣,匣中封有智渊和智弘的亲笔书信,一路快马加鞭奔赴边城。   彼时,林珩正要动身前往肃州。   在边城停留两日,搜集到先成罪状,他就该启程离开。不想计划生变,因铜矿暂缓行程,不得不盘桓数日。   如今事情安排妥当,他不能继续拖延,需得尽快动身,以防再生变故。   “先成罪状在手,人证物证俱在,不容先氏狡辩。失去边城铜矿,有狐氏恐会恼羞成怒狗急跳墙。我已给大父书信,秘密联络结盟家族。公子此番往肃州,大父定会有所安排。”   智陵接手铜矿之后,将铜锭和矿石分别造册,着手安排前往晋阳的车队。   人手不足,他临时从晋阳调拨,不日将会抵达。为防止消息走漏,他诸事亲力亲为,连续多日废寝忘食,神情中透出明显的疲惫。   相比之下,林珩短暂得到休息,不再频繁发病,脸色渐有转好。   “劳烦兄长。”   “分内之事何言劳烦。”   智陵放下写到一半的竹简,看向对面的林珩,下意识皱眉:“公子,费氏有良医,智氏同其有旧,抵达肃州后可遣人登门,或能得几方良药。”   林珩放下竹简,沉吟片刻道:“传言祖上得天人相授,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那家?”   “确是。”提到这一族,智陵谈性颇浓,“天人之说是传言,活死人肉白骨也无人亲眼得见,但费氏确有良药,三颗救活重伤的先君。此事传出,费氏良药万金难求。”   林珩对费氏传言不置可否。   智陵出于好心,他领受对方好意。   “回到都城后,时机恰当地话,我会拜访费氏家主。”林珩语气平淡,毫无迫切之意。   “公子,事情宜早不宜迟。”智陵劝道。   “我知。”林珩抬起手,示意智陵稍安勿躁,“求药一事传出,必有人加以阻挠。为免横生枝节,谨慎总无大过。”   “公子担心有狐氏?”想到有狐氏的跋扈行径,智陵面色微沉。   “有狐氏不足为惧,有人更需要当心。”林珩侧头看向窗外,语带嘲讽,令人捉摸不透。   日光透过半开的窗洒入室内,在地面铺开扇形光影。   光影覆上衣裾,水波状荡漾。   乌发垂落肩后,映衬苍白的肤色,能看到泛青的血管,愈显少年瘦削病弱。   “您担心的是国君?”智陵直言不讳,未因晋侯的身份有所顾忌。   “是啊。”林珩微微一笑,笑意不达眼底,黑眸覆上寒霜。   肃州城内盼望他好的人不多,想他去死的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极端讽刺地是,他的父亲首当其冲。   “费氏良药能否医我,暂且不得而知。一旦消息传出,父君不会置之不理。要想事情顺利,还需从长计议。”   见智陵还想再劝,林珩从腰间解下锦囊,拉开金丝编织的细绳,倒出藏在里面的蜡丸。   “求药一事不急,兄长先看这个。”   蜡丸颜色乳白,有龙眼大小。   林珩取下发簪,以尖端划开蜡封,取出薄如蝉翼的纱,一点点展开,铺在智陵面前。   “这是什么?”   纱上绘有线条,还有文字标注,看上去像是某种器具,智陵从未曾见过。   “马鞍,还有马镫。”   林珩简短说明,迅速划开第二枚蜡丸。   里面同样是一张纱,纱上的图案分明是一种兵器,智陵一眼能够认出。   “弩。”   林珩挥开竹简,将两张纱摊平,并排放在桌上。   “马鞍马镫可助骑士控马,有利骑兵马背厮杀。”林珩一边说一边在图纸上描摹,点名马具的用处。   “弩为兵器,可连发,劲力不亚于强弓。”   智氏统帅晋国下军,智陵自幼通晓兵事,束发之年就能上阵杀敌。   林珩简单几句话,他已经明了图上之物的用途。大量武装到军中,威力绝对非同一般。   “公子手中可有实物?”   “并无。”   林珩在上京为质九年,周围皆是刺探的目光,时时谨小慎微,想做任何事都需三思而后行。   马具和弩是梦中所见,他知其珍贵,才会避人耳目绘在纱上,随时随地贴身携带。   “我去肃州之后,边城和铜矿交给兄长,此间事由兄长全权掌管。”   智陵紧盯图纸,心动之下就要点头。中途忽然停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认真思量能否承担重任。   “公子,事关重大,我需禀告大父。”智陵深吸一口气,心思飞转,很快得出最佳方案,“集合智氏之力方能护住此物,仅凭我一人难保万全。”   “也好。”   林珩给出两张图纸,既是信任也是考验。好在智陵思维缜密行事稳重,没有让他失望。   两人商议妥当,智陵再次给智渊写信,交由心腹送往晋阳。   林珩明日动身,准备早些休息。不料起身时腿部发麻,幸亏智陵扶住他的肩膀才没有撞上桌沿。   “公子小心。”   “无妨。”   林珩站直身体,自然后退半步。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婢女紫苏出现在门前,手托一张木盘,盘中是一盏冒着热气的茶汤。相隔一段距离,隐隐能嗅到飘散的苦味。   “公子,该服茶汤。”   紫苏和茯苓牢记良医的叮嘱,每日按时熬煮茶汤。里面不仅有姜、茶和香料,还有数种药材,有助身体调养,入口的滋味却难以恭维。   林珩皱了下眉,实在不想服用。   “公子,冷了味道更苦。”智陵同样不喜茶汤,想到儿时被母亲捏着下巴往嘴里灌的经历,下意识抖了抖。   没人敢灌林珩,但他不会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端起茶汤试了试温度,确认不会烫口,干脆仰头一饮而尽,长痛不如短痛。   茶汤入腹,体内缓缓生出暖意。   汤中药材可以助眠,林珩告辞智陵,返回居室用过膳食,掌灯不久就在困意中入睡。   梦境又至。   依旧是上京城。   富丽堂皇的王宫,权利角逐的中心。   寒冬腊月,漫天雪花飘落。   朔风凛冽,似刮骨的刀子,透入衣料冷入骨髓。   他被反扭住双臂按在地上,无法轻易动弹。紧接着身体腾空,视线翻转,全身被湖水包裹。   意识昏沉中,他看到田齐惊恐的面容。   身体不断下沉,借助最后一缕光,他看到岸上大笑的王子,谄媚的侍人,以及不远处飘过的一抹红。   浓烈,刺目。   似西落的残阳,鲜红如血。   这场梦很短,中途戛然而止。   林珩睁开双眼,天色依旧黑暗,他却再无睡意。   在榻上躺了片刻,他披衣起身,绕过屏风来到窗前,双手推开木窗,任凭风吹过脸颊,久远的记忆彻底复苏。   他和田齐落水,三名王子是罪魁祸首。   救了他们的王女真是恰好路过?   那座湖位置不算偏僻,却非王女出行必经之地。要么真是凑巧,要么是王子早被人盯着,还有一种可能,有人暗中相助,将王女们引到了湖边。   上京城内,能让王女们竞相追逐之人屈指可数。更妙的是事后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只能归为巧合。   林珩双手袖在身前,仰望高悬夜空的银盘,眸底浮现冷意。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他早在数年前就欠下人情。   换做任何人,人情都容易偿清。但是楚煜,那位闻名天下的越国公子,这件事就需要认真思量。   林珩十分清楚,他们的性格南辕北辙,本质上却是一类人。   冷漠,残酷,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出于好心救人,完全不求回报?   实属于痴人说梦。   林珩摇了摇头,不觉发出轻笑。   “公子,您醒了?”   声音从背后传来,林珩转过身,就见紫苏和茯苓进入室内,一人拨亮铜灯,另一人展开斗篷,上前披在他肩上。   “夜凉风寒,公子可要用些热汤?”   “不必。”   林珩没有离开窗前,仅是紧了紧斗篷,轻声道:“命人备好车驾,天明即刻出发。”   两人跟随林珩多年,能够看出他有心事,却闭口没有多问,垂下目光敛身领命。   “诺。”   待两人走出房门,林珩仍站在窗前,沐浴漫天星光,浮躁的情绪缓慢沉淀。   旧事暂且搁置。   楚煜若要讨还人情,总有一日会找上门来。   明日启程返回肃州,即将见到父君和满朝氏族,为当年逼他离国的种种,他也该精心准备,亲自送上一份大礼。 第十一章   肃州城地处平原,城围六阙,洛水和清水绕城而过,易守难攻,是天下间有名的雄城。   五代晋侯时,晋国发生内乱,烽火延续数年。   战争结束后,新一任国君下令迁都,以铁腕强压氏族不满,决意舍弃旧都晋阳,在封土腹地建造新城,重塑晋国政治、军事和文化中心。   肃州城地势优越,自城头眺望,方圆数百里一马平川,凡来犯之敌无可遁形。   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促进晋国发展。从百乘、千乘至今日万乘,晋国三军所向披靡。尤其是中军的战车,对阵诸侯国罕见败迹,追剿荒漠部落更是摧枯拉朽。   前代国君大权在握,晋国国力达到鼎盛。   岁逢朝见天子,诸侯登高台祭祀,晋侯同越侯、楚侯以及燕侯并列,第一批送上祭礼。   先君花甲而薨,新君继承侯国。   早年间,新君延用先君旧政,厚待战功彪炳的卿大夫,驱逐边境犬戎,斩首部落头领,在民间颇具声望。   史官秉笔如实评价,未必锐意进取,守成绰绰有余。   可惜好景不长。   晋侯偏爱美色,正夫人去世后,宠爱妾夫人和庶子,不惜设计削弱智氏,将嫡子送往上京为质。   种种行径令人发指,事情传出,国人无不大哗。   不忍见晋国基业受损,先君旧臣轮番觐见,苦口婆心劝说。怎奈晋侯一意孤行,固执己见,硬是将唯一的嫡子送出国,形同驱逐。   林珩初至上京期间,数次有信送回,晋侯却不闻不问,沉湎同宠妾寻欢作乐。   不耐烦老臣的说教,他开始重用有狐氏等新发迹的家族,陆续将旧氏族排挤出朝堂。   公子长非嫡非长,因是丽夫人所出,身后站着有狐氏,就被允许参政,每每立在晋侯身侧。若非多数氏族阻拦,怕是晋侯早就上疏请立林长为世子。   时间过去九年,朝堂上下潜移默化,逐渐习惯了公子长的存在。   然而,就在有狐氏和丽夫人踌躇满志,希望能进一步推公子长上位时,林珩平安从上京归来,还被天子赐爵授官。   无论天子本意如何,明面上注重正统,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事情传回肃州,旧氏族无不振奋,新氏族则如晴天霹雳。   边城易主的消息紧跟着传来,失去好不容易得手的铜矿,有狐氏更是勃然大怒,大骂先氏无能。   屋漏偏逢连夜雨。   晋阳的智渊忽然上疏,字字句句不落犬戎。多年埋下的耳目一朝杀尽,针对晋阳智氏,有狐氏竟成了聋子和瞎子。   “必须去见君上!”   不想动静闹大,有狐氏家主未出面,派三子入宫探一探晋侯的口风。   有狐显求见,晋侯没有拒之门外,只是不到一刻钟就被遣出。走出殿门时,有狐显满面阴沉,显然此行极不顺利。   想到晋侯所言,他不由得心头发紧。   “孤竟不知有狐氏能为如此。”   人言晋侯昏庸,多年受奸佞蒙蔽,身在漩涡中心的有狐氏却一清二楚,实情绝非如此。他们分明是国君手中的刀,用得顺手且罢,不顺手随时可以丢弃。   有狐显绞尽脑汁为家族辩解,晋侯不置可否,未知信还是不信。觉得不耐烦,直接将他挥退,也未道出对有狐氏的处置。   不敢多言,有狐显只能离开,回到家中再从长计议。   宫门落锁,有狐氏的马车穿过城内。   铜铸车轴牵引车轮转动,镶嵌铆钉的车轮压过路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掌灯时分,天色昏暗,道路两旁亮起火把。   巡城的甲士和国人擦身而过,铠甲鲜明,麻衣灰暗。甲士威严雄壮,手持长矛步履整齐。国人行色匆匆,怀中抱着麻布袋,里面盛装做工得来的粟米。   遇见氏族马车,路上行人纷纷止步,退后让至两侧。   几个调皮的孩童追逐打闹,突然间跑出巷子,不慎冲到马车前。驾车的马奴双目一立,挥臂甩出长鞭:“滚开!”   鞭梢刮向孩童,破风声近在咫尺。   又一道鞭影袭来,啪地一声,马奴手中的长鞭被卷走,飞向对面的马车。   劫后余生,孩童没有哇哇大哭,而是强忍着恐惧跑向路旁,被家人抱进怀里。   马奴认出对面车上图腾,立即禀报车中的有狐显:“郎君,拦路者是陶氏。”   有狐显正闭目养神,不断回溯国君所言。   马奴的声音传入车厢,他睁开双眼,狭长的眸子浮现暗色,命跪在脚下的小奴传令:“甲士开道,撞。”   新氏族和旧氏族的矛盾逐年激化,不仅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平日里也是水火不容。   陶氏同智氏结盟,无疑是插在有狐氏心头的钉子。   今日诸事不顺,正有怒火无处发泄,陶氏刚好撞上来,有狐显决定出了这口气。   “郎君有令,甲士开道,撞。”   小奴年方总角,模样俊俏,雌雄难辨。声音清脆悦耳,道出的话却令人胆寒。   马奴闻言凶横一笑,表情狰狞,双手操控缰绳就要撞向陶氏的马车。有狐氏私兵纷纷张开强弓,锋利的箭矢指向对面,一声令下就要开弓。   对面车中是陶廉,官至中大夫,是陶氏家主最小的儿子。见有狐氏来势汹汹,他毫不示弱,下令私兵冲上前:“杀!”   陶氏以刀兵著称,族中私兵擅使长刀,刀背厚重,刀刃锋利,战中能斩断马颈。   双方人数旗鼓相当,彼此势均力敌,一场械斗难以避免。   负责城防的下大夫急匆匆赶来,面对肃杀气氛,一时间焦头烂额。   “如何是好!”   他不知该如何劝说,也没有办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双方迎头碰撞,拉车的骏马发出嘶鸣,砰地一声,在道路上膨开大片血雾。   战马正面强撼,冲击力堪比惊涛拍岸。   驾车的马奴同时松开缰绳,徒手抓向对面之人。   交错而过时,两臂相搏,重拳狠击,钝响声不绝于耳。终究是陶氏马奴更胜一筹,抓住对手的胳膊,强行将其拽下马车,狠狠甩在地上。   马车飞速前行,受伤的战马失去控制,根本无法停住。   落地瞬间,马奴抱头向路旁翻滚,希望避开坚硬的马蹄和滚动的车轮。   眼看要脱离险境,身上忽然遭受重击。   他惊愕地抬起头,就见几名妇人手持木杆抽在他身上,一人抬脚踹过来,又将他踹向车轮。   “敢鞭我子,去死!”   马奴猝不及防倒在地上,紧接着被车轮压过,前胸骨头折断,口中涌出鲜血。他甚至没能发出惨叫,就在车轮下停止呼吸。   “废物。”   小奴推开车门,灵巧的坐上车辕,代替马奴操控马车,驱使战马调头,避免撞向土墙。   两族私兵已战在一处。   箭雨覆盖街道,部分落向人群,带起一片血光。   有狐氏私兵射出一轮箭矢,立即将弓背在身后,抄起挂在腰间的铜锤,和陶氏私兵正面交锋。   陶氏私兵各个虎背熊腰,手臂和大腿尤为粗壮,肌肉隆起堪比岩石。双手挥舞长刀,每一次劈下都会带起劲风。   双方都未留手,眨眼时间已倒下数人。   氏族械斗时有发生,国人不想被卷入,或是退回屋舍紧闭门窗,或是藏身相连的小巷等到冲突结束。   “谁能赢?”   “不清楚。”   “很快会有援手。”   议论声藏于黑暗,火光下只余厮杀。   双方杀红了眼,谁也不肯后退。   陶廉和有狐显各自放出响箭,不多时,道路两端传来车轮声和踏步声,更多车辆和私兵闯入眼帘。   冲突规模一旦扩大,恐将难以收拾。   下大夫急得火烧眉毛,眼见聚集的私兵超过五百人,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主簿连忙搀扶住他,狠掐他的人中。   “您可不能出事!”   若是上官昏倒,责任就要压在他身上。主簿自认身单力薄,实在扛不住。   千钧一发之际,陶氏和有狐氏家主派人前来,及时阻拦家中子侄,没有使冲突进一步恶化。   “郎君,晋阳来信,家主召您速归。”陶氏来人年过而立,长袍木簪,气质儒雅,是家主身边的门客。   陶廉心有不甘,到底遵从父命,下令私兵撤回,调头返回府邸。   有狐显也是一样。他同样接到消息,有要事相商,父亲召他速归。   冲突告一段落,两支队伍如潮水分开。   受伤的私兵被带走,死去的马奴孤零零躺在血泊里。有狐氏不予理会,国人也不屑为他收尸,最终是主簿命人取草席将他卷起来,交给奴隶运出城外。   国人陆续走出巷道,打着火把各自还家。   火光逐渐远去,徒留鲜血干涸在石砖上,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良久不散。   夜色渐浓,万籁俱寂。   天空忽有乌云聚集,闪电爬过,雷声炸响,暴雨骤然降临。   距离肃州城数十里,一支队伍在雨中穿行。   骑士身着皮甲背负双矛,胯下战马风驰电掣,疾行时踏出杂乱的蹄印,飞溅起大片泥浆。   一辆马车行在队伍中,车前马奴挥动缰绳,雨水滑过强壮的脊背,刺在肩后的图腾愈发鲜明。   林珩坐在车内,抬手推开车窗。   一道闪电落向河畔,电光爆闪,短暂驱散黑暗,照亮奔腾的河水。   林珩探出手,接住冰冷的雨滴,忽然绽放笑颜。   “父君,我回来了。”   肃州城内,王宫深处,晋侯被雷声惊醒。   推开身侧的美人,他披衣坐起身,望向映在屏风上的灯影,错觉有凶兽迎面扑来,心骤然狂跳,顿觉惊悸难安。 第十二章   雷声轰鸣,瓢泼大雨下了整夜,天明仍未见停歇。   天空中乌云密布,黑压压笼罩肃州城。   晋侯被雷声惊醒,再未能入睡。   夜凉风急,荡开雕花窗扇,吹倒靠墙的宫灯,发出一声钝响。   灯火瞬间熄灭,灯油流淌在地。侍人闻声入内查看,不慎踩到流淌的灯油,当场滑坐在地。   倒地的瞬间,侍人匆忙捂住嘴,强忍着疼痛不敢发出更多声响。   落后一步的侍人上前扶起他,用最快的速度退出殿外,唯恐触犯国君。   晋侯坐在屏风后,紧紧盯着屏风上的花纹,神情变幻不定。   榻上的美人早被惊醒,望着晋侯的背不敢出声,小心翼翼地拽起毯子裹在身前,目光中充满惊恐。   晋侯脾气日渐暴躁。近身之人稍有不慎就会受到鞭笞,甚至可能丧命。   不就之前,一名妾夫人触怒晋侯,当场被关入暴室。数日后被放出来,仿佛鲜花枯萎,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已经陷入疯癫。   美人一点点挪向角落,尽可能远离晋侯。   屋外电闪雷鸣,室内灯火摇曳。   侍人扶起宫灯,再次点亮灯芯。晋侯的影子映在屏风上,竟是赤足着地,双目爬上血丝,表情扭曲狰狞。   侍人大惊失色,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妙。   “快、快去请医,君上头疾又犯……”   话未说完,耳畔传来长剑出鞘的清音。   回忆起晋侯发病时的癫狂,侍人们两股战战汗如雨下,却无论如何不敢逃出殿外。唯有尽量缩向墙角,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   脚步声在室内回荡,晋侯手持长剑,跣足披发,野兽一般来回疾走。   美人抱着毯子翻滚到塌下,胡乱裹上衣裙就要逃出殿外。   可惜她的运气不好。   “啊!”   痛呼声响起,长剑穿透美人的肩膀,去势不减,带着她向前冲去。锋利的剑身刺入木柱,剑柄犹在颤动。   美人被钉在柱子上,鲜血顺着伤口流淌,很快染红半身。   她逐渐失去力气,生命如火油燃尽,眼中失去光彩,变得奄奄一息。   晋侯退后数步,双手抱头发出嘶吼,额头鼓起青筋。   殿外传来脚步声,侍人去而复返,身后是在宫中侍奉的医。两人冒雨穿过宫室,衣袍冠帽被水打湿。唯有药箱被医牢牢护在怀里,没有淋湿分毫。   听到殿内的吼声,侍人和医同时脚步一顿。   见过数次晋侯发病的症状,两人心中仍止不住恐惧。   “君上为何又犯头疾?”   “恐是夜半惊醒受了寒气。”   侍人不敢多言,催促医快些入内。   殿门推开,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熏香冲向面门,还掺杂着灯油,扭缠成一种奇怪的气味,不断刺激着鼻腔。   医跨过门槛,迅速匍匐在地。不敢看受伤的美人,他额头触地,颤抖着声音道:“君上,仆来送药。”   晋侯头痛欲裂,暴躁到挥剑伤人。   他踉跄扑向医,爬满血丝的双眼紧盯着他,犹如一头嗜血的凶兽。   “药!”   声音嘶哑堪比砂石摩擦。   医颤抖着手打开药箱,捧起一只玉瓶,双手举过头顶。   晋侯一把夺过玉瓶,取下瓶塞,翻过瓶身倒向口中。   瓶中盛装的不是药丸也不是药汁,而是灰白色的药粉。药粉入口干涩,带着浓烈的苦味,但能有效缓解疼痛,让晋侯冷静下来。   “咳咳……”   药粉入口,晋侯不慎被呛到,连声咳嗽。   侍人迅速送上温水,躬身递到晋侯面前,目光始终低垂,只盯着晋侯赤裸的脚掌。   自始至终,医没有抬起头,姿态恭敬伏身在地,也没有多余的话。   晋侯服下药和温水,头痛的症状逐渐减轻。   他开始恢复理智,目光扫过殿内,看到命若悬丝的美人,没有丝毫怜悯,转身走向屏风,重新躺回到榻上。   屏风后不再传来声响,医膝行退出室外。   侍人搀扶起受伤的美人,交给医简单治疗,随即送回位于宫廷西角的院落。   又有数名侍人提来清水,快速清洗地板和木柱,打开香炉投入新香,确保殿内闻不到一丝血腥味。   侍人们动作熟练,如同做了千百次。   不到一刻钟,室内焕然一新。除了留在柱上的剑痕,没人能想到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晋侯突发旧疾,罢朝一日。   卿大夫们接到旨意,面上不显,心中各有思量。   “公子珩将抵,君上突然罢朝?”   “真是旧疾复发且罢,若不是,君上竟这般不喜嫡子。”   林珩离国九载,奉天子命归国,队伍即将抵达都城,于情于理都应该派人出城迎接。还应在城内举行祭祀,由林珩向上天献牲,彰显身份尊贵。   晋侯偏偏在这时罢朝,掌管礼仪祭祀的宗和祝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依照典律行事。   “君上没有旨意,祭台建是不建?”   “公子珩不日抵达,谁去迎接?”   几人议论纷纷,事到临头都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排。   旧氏族看在眼中,激动之情渐渐消退,对国君慢待嫡子极为不满。奈何见不到晋侯,有良策也无法施展,只能望洋兴叹。   新氏族则颇为得意。   “君上不喜公子珩。”   有狐氏依旧惴惴,却不妨碍揣测晋侯的心意并为之欣喜。   “依照路程,公子珩已近国都,无妨遣人去迎一迎,也好教他知晓轻重。别以为有天子赐爵就能一步登天。”   有狐显跃跃欲试,试图说服父亲和兄长将事情交给他。他已经想好如何施为,当面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父亲,我认为显所言在理。”有狐达跽坐在有狐显对面,一身素色锦袍,发上仅有一枚玉簪。腰带没有嵌宝也没有悬挂玉饰锦囊,与族中奢靡格格不入,很是特立独行。   “如何讲?”有狐丹放下杯盏,视线扫过急躁的三子,落在次子身上。   “公子珩离国九年,传回的消息有真有假。此番归国,刺客接连失手,不到百骑下边城,足见其非庸碌之辈。”   有狐达微微倾身,狭长的双眸同有狐显一般无二,深藏在眼底的算计和阴毒比之更甚。   “礼法之上,公子珩是嫡子,公子长非嫡非长,总是相差一筹。”   “仲兄,此言差矣!”有狐显皱眉驳斥。   “莫急,听我言。”有狐达睨他一眼,成功堵住他的话,继续说道,“日前错失良机,没能在归国途中杀死他,今后行事必须谨慎。显,你同陶氏争锋,死伤人命无妨。公子珩乃是国君嫡子,且有天子赐爵,你可以与他为难,但不可遗人话柄。”   有狐显眉心深锁,很是愤愤不平。   “不过,这次倒是可以试试他的深浅。”有狐达话锋一转,手指轻敲掌心,出计道,“先成死于公子珩之手,先氏复仇心切,略微出格些,事发也有转圜余地。”   在有狐达看来,失去铜矿和边城,先氏已无太大用途。无妨废物利用,充当试探公子珩的棋子。   “我明白了。”   有狐显并不愚钝,完全是一点就通。   父子三人定下计策,有狐显派人去先氏府上传递口信。为防落人口实,一切通过门客传达,未留半片竹简。   先氏送走来人,心知自己沦为试刀石。   奈何家族依附有狐氏日久,他们早就没了退路,明知是悬崖也要跳下去。   “事到如今,唯有搏上一搏。”   先氏家主当机立断,调先焕三人率私兵出城,沿洛河阻截林珩一行。途中汇合其余三支队伍,带兵之人都是先氏姻亲。   队伍出城不久,城内氏族陆续得到消息。   猜出先氏动机,陶氏立即派人追赶。陶廉亲自率兵,务必不使先氏得逞。   “有狐氏狡诈,切记保护公子!”   两支队伍一前一后出城,各家氏族暗中派遣耳目,心思大同小异,专为探一探公子珩是否值得推举。   先氏队伍浩浩荡荡前行,不出十里,遇见飞驰而来的骑兵。骑兵护卫一辆马车,车上雕刻华丽图腾,象征晋侯血脉。   认出来人身份,先焕举起右臂,四家私兵同时张弓,欲将骑兵射杀。   陶廉率军落后一步,见此情形,当即勃然大怒。   “逆贼敢伤公子!”   陶氏私兵纷纷下马,双手持刀扑向前方的敌人。   箭雨密集笼罩,破风声不绝于耳。   林珩麾下骑兵似在劫难逃。   电光火石间,双矛骑兵迅速弯腰,抓起挂在马背的盾牌,强行荡开飞落的箭矢。马背上的鞍具让他们更加灵活,可谓如虎添翼。   先氏私兵连发三波箭雨,仅有两名双矛兵受了轻伤,其余皆安然无恙。   马车中传出轻响,一名美貌的婢女拉开车帘,轻蔑扫过来袭之敌,向双矛兵传达林珩的命令:“公子有命,一个不留。”   “诺!”   双矛兵一路厮杀,彼此配合默契。狼甲一声令下,集体策马冲锋。   距离拉近之后,他们竟然松开双手在马背开弓。   “怎么可能!”   见此一幕,先焕等人大惊失色。   在马上开弓,就算是生于马背的犬戎也罕见做到。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   短兵相接,一刹那的疏忽就会致命。   在四家私兵的震惊中,锋利的箭矢迎面袭来,紧接着是投掷的陶罐,里面装满刺鼻的液体。   陶罐碎裂,液体飞溅,大片沾在私兵身上。   “火箭。”   狼甲声音落地,点燃的箭矢拖拽焰尾划过半空,接二连三落在人身和车马上,猛然蹿起烈火,无论如何拍打也不熄灭。   雨水连绵不断,火焰在雨中熊熊燃烧。   这一幕超出常识,神鬼之说涌入脑海,恐慌如浪潮席卷。   一个接一个私兵变成火球,惨叫着冲向同袍,痛苦地在地上翻滚。   火星引燃整支队伍,外围的私兵迅速散开,哪里还想着战斗,只想避开恐怖的火焰。   先焕衣袖溅上火星,他果断撕掉外袍,只着一件单衣。   护卫驾车前冲,不想遭遇双矛兵围堵,再难逃离半步。   两百私兵悉数溃败,速度快得出人预料,近乎于荒谬。   在私兵的惨叫声中,双矛兵如潮水分至两侧,黑色马车对面行来,车门推开,车帘掀起,两名婢女分坐左右,自上京归来的公子走出车厢,出现在众人眼前。   黑袍玉带,苍白瘦削。   乌发束在脑后,唇无血色,衬得一双眸子夜般漆黑。   林珩站在车辕,居高临下扫视几名氏族郎君,漫不经心道:“此番归国,礼尚不足,几位的头颅正好借来一用。”   什么?!   先焕几人不及反应,短矛瞬间袭至身前。   尚未感觉到疼痛,身体已仰面栽倒。鲜血流淌在身下,遇雨水冲刷,牵连成一股股殷红细流。   生命最后一刻,映入几人眼帘的是走近的骑士,以及落下的森冷刀锋。   相隔灰色雨幕,陶廉目睹一切,呆滞在原地,许久不知该作何反应。直至门客提醒,他才骤然回神,快速整理衣冠,大步上前禀明身份。   “陶氏廉,见过公子。”   今日之前,他对林珩的印象停留在离国之时,一个需要保护的孩童。   今日之后,曾经的印象彻底颠覆。   年少公子苍白俊秀,貌似弱不禁风。若是被表象迷惑,胆敢小看他,注定大错特错,坠入深渊命丧黄泉。 第十三章   雨势逐渐减小,乌云散去,现出蔚蓝晴空。   阳光洒落河面,渲染金色水纹,蹁跹浮动,波光粼粼。   洛河旁,热浪持续攀高,焰色铺展开来。焰心包裹一团团焦黑,既有死去的战马和私兵,也有化为焦炭的战车。   狼甲忠实执行林珩的命令,屠尽以先氏为首的四家私兵,一个不留。   先焕等九人被短矛刺穿胸腔,头被砍下,悉数盛装进木盒,堆上骑兵身后的马车。   陶廉驾车同林珩并行,谈话间斟字酌句,没有半点轻忽。先前一幕冲击他的脑海,震撼许久未能散去。   他从林珩身上感受到压力。   无边的杀意和骇人的血腥,森冷锋利,足能一击致命。偏又巧妙地包裹在绸绢中,极具有迷惑性,令人不寒而栗。   “君上旧疾复发,今日罢朝。”陶廉认真思量,决定实言阐明晋侯的态度,以便林珩有更多准备。   “公子归国,依礼当出城迎接,建高台行祭祀。然君上卧榻,宫中未有旨意,宗和祝不敢擅决。”   晋侯常年沉迷酒色,手中大权从未旁落。   有狐氏张扬跋扈,手下聚集一群势力,却从不敢违逆晋侯,更不敢阳奉阴违。诸侯国奸佞弄权,动辄动摇国本,晋国的情况却极为特殊,称得上独树一帜。   “今上不喜勋旧,先后提拔有狐氏、鹿氏等族,瓜分旧臣权柄,难免令人寒心。”   陶廉声音低沉,侧头看向林珩,希望从他的表情中窥出端倪。   他失望了。   林珩靠坐在车窗后,目光微垂,神色始终没有变化。偶尔咳嗽两声,脊背轻颤,将病弱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在上京多年,耳目闭塞不知国内,还需陶大夫多加提点。”   林珩饮下半盏温水,压下喉咙间的痒意。声音有些哑,语气不紧不慢,意外缓和陶廉心中的焦躁,让他逐渐冷静下来。   “公子有命,廉不敢辞。”   陶廉立刻意识到行为不妥。   公子珩尚未入城,没有见到晋侯,这番试探略显操之过急。   摆正心态之后,陶廉主动转换话题,言及上京景色,便于拉近彼此距离。话中还提到节日祭祀,各个环节巨细靡遗。   “年少时,廉随家父入上京。时逢诸侯朝贡天子,上京城九门大开,日夜不闭。城内人潮如织,车行如龙。”   见林珩颇感兴趣,陶廉投其所好,绘声绘色讲述节日盛况。   “北方引巨牛,南方献象,西方牵犀,东方进鼍。送祭礼的队伍鱼贯入城,热闹持续整整两月。”   当年天子威服四海,战功彪炳。诸侯国甘为臣属,犬戎夷羌无不臣服。   “祭台高三丈,台上立鼎,天子率诸侯登高,向鼎中投入祭品,祭告上天,绵延国运。”   “我在上京时未见祭台。”林珩回想上京布局,包括王宫内外,并无陶廉口中的祭台。   “祭台早已拆除,公子自然不得见。”陶廉轻笑一声,解释道,“先帝武功卓绝,四海咸服。如今天子庸碌,军政缺乏建树,诸侯不朝便强索质子,如何令人心服口服。”   林珩持盏的手微顿,诧异于陶廉的直白。   在上京时见多口蜜腹剑,习惯对天子的歌功颂德,乍一听这番言论难免惊愕。   “公子无需惊讶。”   看到林珩的表情,陶廉笑容更盛。   “晋以战功立国,初代国君曾为天子驾车,助天子屠灭羌胡。举国尚武,非强横霸道难得人心。”   晋国新旧氏族矛盾尖锐,唇枪舌剑每日上演,械斗冲突司空见惯。   两股政治势力极难融洽,唯独在一件事上从不发生分歧,对战功的看法。   “公子在上京期间,公子长被允许临朝。任凭有狐氏上蹿下跳,国人对他始终不予认可。”陶廉收敛笑容,神情肃然,“国君能偏宠妾和庶子,但不能强压国人。迄今为止,公子长无战功,推得越高只会摔得越重。”   陶廉目光炯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在向林珩表明态度。   陶氏同智氏结盟,必然支持林珩,成为他的矛和盾。林珩日后登上高位,支持他的氏族也会水涨船高。   表面是情谊,实质是利益交换,一场公平的交易。   “多谢陶大夫提点。”   林珩靠向窗旁,沐浴雨后的清爽。目光远眺,隐约能望见高耸的城墙。那是矗立在平原上的雄城,晋国的心脏,肃州城。   距离都城愈近,队伍加速前行。   马蹄踏过泥路,留下杂沓的痕迹。   车轮陷入泥浆,马奴用力挥舞长鞭,鞭花接连炸响,融合战马的嘶鸣,被淘淘水声淹没。   陶廉注意到蒙布遮盖的大车,想到晋阳来信,以为车上是金玉绢帛等物。心中暗下决定,若是公子珩喜欢,他归家后即开库房取宝相赠。   陶氏有玉矿和金矿,在氏族中堪称豪富。否则也养不起上千私兵,更无法在肃州城立足扎根,同有狐氏针尖对麦芒,你来我往不落下风。   “公子喜玉?”陶廉试探道。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林珩心知他误会,解释道:“车上确为玉和绢帛,仰赖外大父相助,将赠与国太夫人和几位庶夫人。另有一份礼物,专为父君准备。”   林珩单手撑着下巴,神态漫不经心,字里行间蕴含深意。   陶廉侧头看向他,心中浮现疑惑,猜测此举用意,又陆续推翻答案。   队伍前行时,追出城外的家仆和私兵先一步折返,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城内,向家主禀报洛河畔一场称得上诡异的战斗。   “马上射箭。”   “火起雨浇不灭。”   “两百私兵一个不留。先焕等九人伏诛,头被砍下。”   回忆起河畔的惨烈,耳边似仍流淌凄厉的惨叫,家仆匍匐在地,禁不住瑟瑟发抖。   有狐丹眉心深锁,许久不发一言。   有狐达若有所思,眸光微沉。   有狐显脸色难看,握拳砸在案上,怒喝道:“一派胡言!”   护卫林珩的双矛兵出自晋阳,本为智氏私兵。这支私兵固然骑术精湛,也做不到马上开弓。还有在雨中燃烧的烈火。世间哪有此等异事,火焰遇水不灭,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见有狐显不肯相信,家仆连连叩首,发誓没有半句虚言。   “仆句句属实,全是亲眼所见!”   有狐显正要发怒,被有狐达按住。   “稍安勿躁。”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几名门客联袂而至,道出的消息令父子三人吃惊不已。   “城内勋旧集结,齐往城门迎公子珩!”   “什么?!”   有狐显猛然直起身,有狐达和有狐丹也骤然变色。   “宫中有旨意传出?”有狐达沉声道。   “无。”门客摇头,满脸苦色。   正因没有国君旨意,才显得这件事非比寻常。   晋侯没有下旨,勋旧氏族联合出城迎接,简直是行无所忌。严重来看,分明是在挑衅晋侯的权威。   不等父子三人做出决断,同有狐氏结盟的家族接连派人前来,专为询问事情对策。   “陶氏、雍氏、费氏等派大子出城。家主命仆来问,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   有狐氏父子一言不发,皆面沉似水。   他们同旧氏族矛盾日深,完全无法调和。勋旧联合出城,他们自然按兵不动。反正双方早就撕破脸,无妨一切摆上桌面。   但有一事值得提心。   “留心宫内,注意国太夫人。”   “诺。”   新氏族陆续接到回信,和有狐氏保持一致,都在家中闭门不出,对归来的公子珩视而不见。   王宫内,晋侯靠坐在榻上,一名侍人伏身在地,向他禀报城内情况。   “陶氏、雍氏、田氏,费氏?”   知晓前三者,晋侯如有所料,丝毫不感到惊讶。听侍人道出费氏,他猛然间坐直身体,双目爆出凶光。   “好,真是好!”   他患头疾多年,屡次寻费氏求药,捧出重金也无法得偿所愿。   如今林珩归来,费氏竞派嫡长子出城相迎。   晋侯倍感羞辱,当场火冒三丈,抓起枕旁的如意丢出去,精准砸到侍人的脑袋上。   如意滚落在地,侍人颅顶被砸破,登时血流如注。   “拖出去。”   晋侯怒火难消,缓和的头痛又开始剧烈。   两名侍人弯腰走入,战战兢兢拖走昏迷的侍人。   鲜血顺着侍人脸颊流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很快被负责清扫的侍人擦净,不留半点痕迹。   王宫南殿,国太夫人居处,探头探脑的侍人被婢女抓获,押送至内史面前。   “不用审,拔掉舌头,捆起来丢进花池。”   内史年约不惑,头戴布冠,面容清癯。他侍奉在国太夫人身边多年,一直忠心耿耿,极得国太夫人信任。   侍人拿了好处刺探消息,偶尔为有狐氏传话,不想会丢掉性命,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当场涕泪横流。   “饶命,我……”   侍人刚要求饶,就被两名强健的仆妇抓住胳膊卸掉下巴。一名瘦高的婢女走上前,带着茧子的手指探入侍人口中,熟练地向外拖拽。   内史转身穿过回廊,将这一幕留在身后。   国太夫人久居深宫,不轻易过问朝政,不意味着远离权柄。她手中有先君留下的甲士,国君也不敢小看。   丽夫人和公子长试图讨好她,一直不得其法,反招来厌恶。如今公子珩平安归来,勋旧集结出迎,宫中、朝堂和国内的局势注定发生改变。   “起风了。”   内史迈步登上台阶,恰遇冷风卷过回廊。   压住随风鼓起的袖摆,想到国太夫人对晋侯偏宠妾庶的不满,他不禁掀起嘴角,脚步随之加快。 第十四章   殿内萦绕乐声,丝丝缕缕的花香飘散在空气中,沁人心脾。   三名乐人席地而坐,一人鼓瑟,一人吹笙,另一人吹奏长笛。乐音袅袅,不似晋国铿锵激越,更类越国瑰丽缱绻。   殿中央,一名舞人袒露上半身,腰间袭彩绢,头插稚羽,颈挂彩贝,赤着双足腾挪旋转。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金色面具遮住半面,随着旋律展露矫健的体魄,活似一头游弋在山林中的豹。   彩裙翩翩的婢女伺候在殿内,手捧金盘银碗,里面盛装着果脯肉干,还有裹着蜂蜜的饼,散发出香甜气息。   上首设一方长案,两名婢女跽坐左右。   案后置榻,国太夫人斜靠在榻上,乌发堆云,长裙迤逦。眼波流转间风姿妩媚,半点看不出已年近花甲。   内史行至殿门前,立即有婢女入内禀报。   少顷,殿内乐声告一段落,乐人和舞人鱼贯退出。内史跨过门槛,三步并作两步走近长案,在案前躬身行礼。   “如何?”   声音自头顶传来,迥异于艳丽的外貌,带着几分刺耳的喑哑。   国太夫人早年曾中毒,事后查明是为先君挡灾。虽然保住性命,却伤了嗓子,再不复往昔清脆悦耳。   内史深深弯腰,口中道:“勋旧遣大子出城,新贵隐忍不发。”   “哦?”   国太夫人靠在软枕上,染着蔻丹的手指轻敲手背,片刻后轻笑出声。   “先君在时,他们安敢如此。”   内史不出声,低头凝视地面,仿佛变成一尊雕像,许久一动不动。   “繆良,你说我该助谁?”   “仆不敢言。”   “无妨,恕你无过。”   内史谨慎抬起头,视线略微升高,始终不敢直面国太夫人,口中道:“仆以为朝堂诸君势同水火,君上旧疾难愈,晋国当早立世子。朝堂平稳则国内平稳,国内平稳则外敌自退,太夫人方能安享岁月。”   尾音落下,内史小心窥一眼上首,旋即垂下头不再多言。   国太夫人陷入沉默,表面看似平静,手指敲击的频率却在加快,足见内心正在权衡利弊,一时间主意难定。   “坐。”   没有评议内史之言,她命内史落座。   婢女无声退离左右,移走燃尽的香炉,打开炉盖,重新投入香饼。   “先君战功赫赫,拔城摧池攻无不克。彼时,国内氏族无不俯首帖耳,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回忆当年,对比如今,国太夫人语带薄怒,目光阴翳。   “今上志大才疏,行事虎头蛇尾,捅出篓子不自知。年复一年,至今无法收拾。”   国太夫人越说越气,既是对氏族也是对晋侯。   内史深谙她的脾气,始终保持缄默,老老实实做一个倾听者。   “他要独掌大权,好。他要扶持新氏族削弱勋旧,也好。可他不该胡来,闹得国内一团乱。”   国太夫人坐直身体,这番话压在心中许久,她需要宣泄。   “削弱智氏本无过,但他不该因小失大。坐视国境危急却不发兵,这同自毁江山有什么区别。”   “我以为他送走嫡子是权宜之计,待威慑勋旧再迎回,也能平衡新氏族收揽人心。哪想到他真要扶持庶子,简直不可理喻!”   内史抬起头,见国太夫人面染寒霜,张了张口,到底没有劝谏。   “他八成是忘了,当年他能成为世子,靠的是嫡出,是我为先君饮毒!”   郁气挤压在心头许久,今日终得以宣泄。国太夫人脸颊泛红,唇殷似血,能窥见年轻时是何等风华绝代。   前推四十年,她是越国宗室数一数二的美人,以艳丽闻名天下。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嫁给晋侯,成为两国联姻的纽带。   她自诩聪慧,绝非愚钝之人。万万没想到生下的儿子却眼高手低,总喜欢自作聪明。   “若非我被毒伤了身子,无法再有孕……”   国太夫人坐正身体,声音渐渐低沉。未尽之语消失在空气中,溢出的森冷和残酷令人脊背发寒。   “太夫人,此时不晚。”内史抓住时机出声,意图将话题引向林珩,“公子珩归国,勋旧出迎,您既不喜公子长,何妨推他一回。”   “勋旧?”国太夫人冷笑一声,似感到疲惫,重新靠向软枕,“那是一群贪婪的凶狼,先君去后脱离锁链,今上压不住,他的儿子也未必。”   内史心生不解。   勋旧违背晋侯意志出城,岂非摆明态度?   “事情哪里如此简单。”看出内史的疑惑,国太夫人冷声道,“真心要扶持林珩,今日出城的就不是各家大子,该是他们的父亲和祖父。”   内史认真思量,眉心渐渐深锁,迟疑道:“您是说此事不定?”   “狼性狡猾,必是待价而沽,端看林珩会许出什么。若他无能,中山国旧事恐会重演。”   想到中山侯被氏族窃国,全家逃亡上京的下场,国太夫人心头发冷。   “繆良。”   “仆在。”   “你去见国君,若他仍对嫡子避而不见,就让他在殿中好生休养,祭祀我来安排。”国太夫人捏了捏额角,沉声道。   “诺。”   “再去找宗和祝,让他们来见我。”   “诺。”   内史起身领命,恭敬退出殿外。   殿门合拢,国太夫人无心观赏舞乐,命心腹婢女捧来木匣,打开兽首铜锁,取出铜铸的虎符。   非到万不得已,她不想调动这支军队。   “且看吧。”   若林珩能肩负重任,她会予其助力。若不能,就唯有屠为首之狼,饮鸩止渴以续国祚。   内史行出南殿,独自前往正殿。   沿途遇到探头探脑的侍人,并未当面予以呵斥。宫内不乏氏族耳目,南殿可以守得滴水不漏,其余不归他管。   晋侯刚刚服过药,额头缠着细布,衣襟散落,神色略显疲倦。   内史奉命求见,直接被带到屏风前。   殿内燃着香炉,仍掩不去残留的腥甜。内史嗅觉敏锐,猜出气味来源,眸光微闪,叠手躬身行礼。   “母亲命你来?”晋侯语气冰冷。   “国太夫人担忧君上病体。命仆转言,君上安心休养,祭祀诸事可代劳。”   内史话音落地,室内陷入寂静。   杀意似有形,化为利矢向他袭来。   晋侯坐在屏风后,强压下杀人的欲望,深吸一口气,道:“转告母亲,小疾而已,无需担忧。”   “君上,祭祀一事?”   晋侯避而不谈,内史偏偏要提。   晋侯眯起双眼,右手手指微微颤抖,这是他控制不住脾气的预兆。   猛地攥紧手指,晋侯强迫自己冷静。   “告知国太夫人,我会召见宗和祝。”   “诺。”   内史见好就收,行礼后退出殿外。   殿门合拢,殿内传出一声巨响,内史习以为常,情绪没有丝毫触动,步伐频率始终保持一致,仿佛测量过一般。   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殊不知林珩成为变数。   刚刚走下台阶,就见几名侍人急匆匆行来,脸上带着惊慌,貌似受到惊吓。   “发生何事?”内史拦住一人,沉声问道。   “公子珩入城,已至宫门前。”侍人脸色发白,嘴唇颤抖,哆哆嗦嗦道。   “公子归来何必惊慌?”内史皱眉道。   不料侍人抖得更加厉害。   “公子珩言、言礼献君上,是、是装在盒子里的人首!”   “什么?!”   内史吃惊不小,直接调转方向奔赴宫门。   待他到时,就见一辆雕刻图腾的马车停在路中,氏族车辆分列左右,有序排成两条长龙。   年轻的公子走出车厢,站定在车前,一身黑袍愈显面色苍白。   几只木盒并排摆在地上,盒盖敞开,里面是鲜血淋漓的人首,依稀能辨认出是先焕等人。   数名双矛兵翻身下马,各自肩扛麻袋,一把扯开系绳,干枯变色的断耳洒落在地,片刻堆成小山。   人耳浸泡过药汁,散发出一股古怪的味道,初闻令人作呕。   林珩袖手站在车前,似在耐心等候。直至宫门大开,见到出现在门后的人影,他才抬起右臂向身后的骑士示意。   双矛兵整齐下马,站定之后以护腕击盾,扬声道:“公子珩归国,以人牲敬献国君!”   声音持续拔高,随风送入每个人耳中。   氏族的头颅,刺客的单耳,正是林珩为晋侯备下的一份大礼。   氏族郎君们奉父命出城迎接林珩,见到人后未及多做寒暄就被牵着鼻子走,随他一同来到宫门前。   看清所谓的“礼物”,天之骄子们不禁悚然。   非是出于恐惧。   身为家族继承人,他们大多年少随父征战杀伐,或对阵诸侯国兵或驱逐犬戎,亦或是屠杀山匪贼寇,手中都会染血。   真正震惊他们的是林珩的言行。   这位嫡公子年少离国,在上京为质九年,历经波诡云谲,如今平安归来,依靠的绝不是对天子的谄媚和运气。   回想密报中神异的战斗,联系陶廉的态度,众人心思飞转,对林珩的认知陡然清晰。   少年固弱,心如猛虎,绝不容小觑! 第十五章   宫门前一幕震惊众人。   勋旧郎君们各有思量,纷纷派遣门客返回家中,向父祖禀报此事。   新氏族闻讯坐立难安,接连派人往有狐氏府邸打探,有的更亲自登门拜访,只为尽快定出章程。   “公子珩凶横,若他不死,我等必有大祸!”   先氏族中闻听消息,得知先焕等人的头颅摆到宫门前,无不冲冠眦裂。   先焕的母亲和妻子哭到昏厥,先氏家主面色铁青,遇到族人追问,决意亲自去见林珩。   “既为试刀石,便无回头路。我死,有狐氏必须保住先氏!”   不顾儿子阻拦,满头华发的家主更换淄袍,除去冠簪,披发登上马车,命马奴驱车赶往宫殿。   途中遇到另外三驾马车,车上人同他一样打扮。   四人隔空对视,立即猜出对方打算。   “如此,我等同行。”   四人没有多言,队伍合成一股,疾速驰过长街。   路旁行人纷纷躲避,马嘶人叫一片混乱。   有摊贩躲闪不及扁担脱手,挑货的箩筐当场被撞翻。筐中块茎散落翻滚,被车轮压得碎裂扁平。粘稠的汁液四处飞溅,落地后干涸成不规则的暗色斑块。   四人速度不慢,却有人先他们一步。   两辆黑色马车自城东驰来,车身雕刻图腾,车后有私兵跟随,分明是晋国公子车驾,正向宫殿飞驰而去。   车中坐着公子长和公子原。两人都为宠妾所出,极得晋侯喜爱。   公子长年龄居长,被允许参政,每每立在晋侯身侧,逐渐变得飘飘然。他认定世子之位是囊中之物,凡事必须争先,早不将其余兄弟放在眼中。   公子原表面敬重兄长,实则早有争夺之心。两人的母亲一样受宠,也同样受到父君喜爱,凭什么自己就要事事矮一头?   兄弟俩各怀鬼胎,没少给对方使手段。随着年纪增长,争锋的苗头愈演愈烈。   不等二人分出胜负,林珩突然自上京归来。   获悉勋旧出城迎接,两人暂时放下成见,决定同进退。   “林珩为何回来,他该死在上京!”   林珩归来打破兄弟俩的美梦,勋旧出迎更让两人心惊难安。   多年来顺风顺水,又有外家出谋划策,两人行事变得肆无忌惮。碰面商议之后,竟然无视有狐达派人劝说,没有暂避府中,而是结伴前往晋侯宫,决定当面给林珩一个下马威。   “正夫人早逝,智氏衰落退居晋阳,林珩还有什么倚仗?”   “父君厌恶他,否则也不会送他去上京。”   “该让他认清形势。”   “肃州城内,他早无立锥之地!”   兄弟俩隔窗相望,眸底浮现暗光,笑容残佞,心中恶意彰显。   车驾飞速驰过,将先平等人的马车甩在身后,只余轮后烟尘。   望见驰远的辙痕,认出车驾属谁,先平等人心头一震,生出极不祥的预感。   “公子长不该在这时露面!”   可惜四人的担忧未能传出,林长和林原一心一意教训林珩,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不该出现。   两人的马车一路飞驰,未能顺利抵达宫门,中途被氏族车驾阻拦。   车上郎君认出两人,互相交换眼色。不等两人出言呵斥,竟然齐刷刷让开道路,放两人的马车通过。   “兄长,不对劲。”林原行事相对谨慎,发热的大脑冷静下来,很快意识到事情不妥。   林长没有理会,见道路让开,立即命马奴挥鞭前行。   沿途诡异地安静,各种各样的目光聚集在两人身上,有冷漠,有讥讽,有讶异,有轻蔑,唯独没有尊敬。   林长终于心生不安,可宫门近在咫尺,容不得他后退。   车轮压过路面,车轴吱嘎作响,声音并不高,这一刻却格外刺耳。   马奴为气氛所慑,不敢肆意挥鞭。双手握紧缰绳,小心翼翼控制住马匹,目光中充满警惕。   空气中飘来奇怪的味道,混杂着血腥味,林长和林原顿感不适,接连当场作呕。   两人的表现落在众人眼里,郎君们环抱双臂撇了撇嘴角,讥诮的表情毫不掩饰。私兵跟在两人身后,面对氏族们的目光近乎无地自容。   距离宫门渐近,马车被甲士拦截。   一伍双矛兵横在路中,厚重的圆盾横在身前。盾上凸起的兽首狰狞可怖,似已锁定猎物凶狠咆哮。   “停车!”   双矛兵齐声高喝,强行截停马车。   换做往昔,马奴非但不会停,更会扬鞭策马猛撞上去。今日情况迥异,张狂肆意被恐惧吞没,马奴不约而同拉紧缰绳,没有继续前行。   直至车轮停止转动,拉车的马打出响鼻,车上马奴才猛然惊醒。公子长和公子原未下令,他们竟然停住马车!   想到可能的下场,两人如坠冰窖,控制不住全身发抖。   车内的兄弟俩脸色铁青,一前一个后推开车门,怒不可遏踹开马奴,呵斥道:“放肆!”   声音拔高变得尖锐,显得格外刺耳。   见两人出现,双矛兵依旧站在原地,始终不肯让开道路。   护卫兄弟俩的私兵迈步上前,放平手中长矛,矛尖锋利,闪烁慑人的寒光。   “放肆?”   一道声音传来,打破僵持的气氛。   林长和林原一同望去,就见一名黑衣少年施施然走来,出现在双矛兵身后。   容貌俊秀,面色苍白。   黑袍刺绣金纹,腰间束玉带,带下垂挂玉饰锦囊,彰显其身份。   漆黑的双眼睨着林长,短暂扫过林原,很快又回到前者身上。   镶嵌彩宝的鞋履踏过地面,袖摆轻扬。目光锐利,冰寒彻骨,令林长和林原心生忌惮,下意识攥紧手指,握住腰佩的宝剑。   双矛兵收起盾牌,自行分向两侧,为少年让开道路。   林珩停下脚步,双手袖在身前,语气平缓,字里行间却隐藏刀锋:“若言放肆,妾庶僭越该当何罪?”   声音轻飘飘落地,林长和林原猝不及防,登时面红耳赤。   “林珩,你敢辱我!”   林长早被晋侯的偏心宠昏了头,愈发不知天高地厚。被林珩语言相激,气急败坏跳下马车,夺过马奴手中的鞭子就要抽过去。   他忘记了眼前人的身份,忘记了林珩不是其他庶兄弟,再不为晋侯所喜也不是他能肆意欺压的对象。   “大胆!”   陶廉怒喝出声,先一步拦到林珩身前,徒手接住马鞭,顺势向后一拽。林长力量不及他,被拽得向前栽倒。为避免出丑,不得不松开手,使马鞭被当场夺走。   氏族郎君们同时举臂,车旁私兵刀剑出鞘,枪矛挺起,将兄弟俩带来的护卫团团包围。   林原脸色变了几变,决定不吃眼前亏,咬牙走下马车,弯腰向林珩拱手,厚颜道:“闻弟归来,我二人欣喜,特地前来迎接,先前不过是一场误会。”   睁着眼睛说瞎话,难为他能面不改色。   林原当场低头,暗暗向林长递眼色。   林长也知道形势不妙,不甘地咬牙垂首,发誓要报今日之仇。   陶廉折起马鞭,转头看向林珩,等待他做出决断。   是放过还是追究?   林珩无视林原的谎言,回首望一眼宫门,指了指低头的兄弟俩,对双矛兵示意:“拿下。”   “林珩,你敢?!”   变化始料未及,林长和林原顾不得伪装,命令私兵集结到左右,护卫两人冲向宫门。   “去见父君!”   此时此刻,想起有狐达的警告,两人后悔不迭。奈何世上没有后悔药,错判局势,只能自己品尝苦果。   双拳难敌四手,身旁的私兵一个接一个倒下,两人失去保护。宫门近在咫尺,几步距离却如天堑一般。   最后一名私兵倒地,抱着扭曲的断腿哀嚎。   双矛兵走上前,制住持剑乱刺的林长和林原,反扭住两人双臂,强行将他们按跪在地上。   “林珩,父君不会放过你!”林长怒吼道。   林珩不理会他的叫嚣,视线滑过马车,扫过两人的发冠、佩剑以及腰带上的玉饰,面无表情,语气冰冷。   “庶子驾玄车,佩王赐剑,戴世子冠,谁许的?”   一言既出,林长的叫嚣戛然而止,林原也噤声不语。   “带过去。”   林珩转身走向宫门,林长和林原被一同拖拽。   两人再一次被按跪在地,身侧就是先焕等人的头颅以及堆成山的人耳,当场吓得脸色青白,声音哽在了喉咙里。   “庶孽僭越,违典律,鞭。”   话音落地,林珩翻过掌心,等待陶廉递来马鞭。   “林珩,你无权鞭我!”   “父君不会放过你!”   “放开我,你不能鞭我!”   两人高声叫嚷,希望有人听到禀报晋侯。   的确有侍人跑向正殿,不想被内史拦截,半点风声没流入晋侯耳中。   内史负手站在宫门后,看着持鞭的林珩和跪在地上的兄弟俩,森冷的目光左右横扫,侍人心惊胆战低下头,谁也不敢贸然行动。   “记住,国太夫人不喜妾庶。”   两人吵嚷不休,林珩听而不闻,没有命人堵嘴。手持马鞭甩了两下,对手感十分满意。随即走向林长,脚尖挑起他的下巴,轻蔑道:“庶孽无礼不知法,如同野兽不教。我为晋室子,受天子赐爵,理当施以教化。”   伴随着话声,手中长鞭落下。   力量并不大,甚至没划破林长的外袍,却令他颜面扫地,感到无比羞耻。   “不敬当鞭。”   “无礼当鞭。”   “目无典律当鞭。”   “僭越当鞭。”   每一句话落地都伴随着一记鞭响。   当着勋旧氏族的面受鞭笞,林长尊严扫地,自以为的尊贵支离破碎,只余下耳畔的破风声和背部的鞭伤刺痛。   十鞭过后,林珩罢手。   目光移向林原,后者不敢叱骂也忘记求饶,只剩下畏惧瑟缩。   林珩觉得无趣,将鞭子派给狼甲,随意道:“你来执鞭。”   “诺。”   狼甲领命挥鞭,鞭声炸响,紧接着就是林原的惨叫。   相比林长,林原鞭数减半,但就伤势而言,未必轻于前者。   确定行鞭结束,内史才放开侍人,允许他们去往正殿。   与此同时,公子长和公子原受鞭笞的事在城内传开,有狐丹勃然大怒,有狐达和有狐显联袂赶来,途中撞上先平四人的马车,就见他们面色惊惶,貌似有调头之意。   相隔一段距离,有狐达望见宫门敞开,一名侍人弯腰走出,口中传晋侯召见。   “君上召公子珩、公子长、公子原入殿。”   黑衣公子越众而出,公子长和公子原走在他身后,背上印出血痕。   即将踏入宫门,林珩似有所感,转头望向有狐达的方向,莫名翘起嘴角。   有狐达心中一凛,目送林珩三人进入宫门,拦住暴怒的有狐显,沉声道:“归家,从长计议。”   “仲兄,竖子奸狡,你我该求见君上!”   “住口!”有狐达呵斥有狐显,怒于他的口无遮拦,“不想害了公子长就听我之言!”   有狐显扫视四周,遇上陶廉的视线,终于不甘地闭上嘴,和有狐达调头返家。   新氏族追随两人离开,先平等人没戏唱,只能遮面蒙羞驾车速走。   勋旧郎君们结伴同行,各自催促马奴加速。有的干脆弃车上马,迫不及待返回家中,向大父和父亲禀报今日之事。   双矛兵守在晋侯宫外,不允许进入宫内。   紫苏和茯苓跟在林珩身旁,始终寸步不离。   两人身段窈窕,眉目如画,看上去异常无害。任谁都不会想到她们身上藏着锋利的铜锥和木刺,连发上的木簪都藏有铜针,针上浸毒,见血封喉。   距离正殿渐近,林长和林原渐渐直起腰,咬牙怒视林珩,目光凶狠恶毒。   紫苏和茯苓对视一眼,借衣袖遮挡,反手握住绑在腕上的铜锥。   只要她们一息尚存,没人能伤害公子。   上京如此,肃州亦如是! 第十六章   晋侯宫雄伟壮观,宫廷建筑气势磅礴。   穿过青石铺设的宫道,丹陛之后即是正殿。屋宇涂朱,飞檐斗拱,珠窗网户,桂殿兰宫。   正殿高踞石基之上,殿门两侧延伸狭长回廊。廊下立漆柱,高丈余,需两人合抱才能围拢。   回廊尽头建有两座阙楼,楼顶设露台,仿效箭楼设计,四面能发箭雨。   林珩三人行至丹陛下,引路的侍人躬身行礼,随即转身登上台阶,步履无声,身影消失在殿门后。   茯苓和紫苏落后两步,同三名公子拉开距离。目光始终不离前方,铜锥握在掌心,随时能取人性命。   风过回廊,带着微尘飞旋起舞,呜咽阵阵。   殿内良久无声,只有轻烟飘出窗格,缥缈上升,陆续消失无踪。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林珩垂眸伫立在台阶前,衣袖垂落,环佩玉饰服帖在身侧,身姿笔挺,始终纹丝不动。   林长和林原遭遇鞭笞,长久站立变得虚弱。汗水顺着脖颈流入衣领,伤口又痛又痒,逐渐站立不稳,身体开始左右摇晃。   就在两人视线模糊双腿颤抖时,通报的侍人终于走出殿门。   “君上宣公子长,公子原。”   听到宣召的旨意,林长和林原精神一振,顾不得背上的鞭伤,三步并作两步迈上台阶,先后越过林珩。   一顿鞭子极有效果。   傲慢如林长也学会审时度势,在没见到晋侯之前老实闭嘴,不敢再对林珩出言不逊。   兄弟倆对视一眼,心中打定主意,见到晋侯就伏地痛哭,亮出背上的鞭伤,狠狠告林珩一状。   吃过一场大亏,两人茅塞顿开,终于明白有狐达的用心。   以林珩的身份和手段,两人挑衅毫无胜算。只有晋侯能够压制他。今日错判局面,合该有此一难。   林长和林原急匆匆越过台阶,穿过廊下立柱,即将走入殿门,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透着漫不经心,却让两人同时一凛。   “且慢。”   不由自主地,林长和林原停在原地,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四目相对,两人从对方眼中看出自己的畏惧,同时脸色发红,羞耻感在胸中沸腾。   宫门前的鞭笞化作阴影,牢牢刻印在两人脑海。以致于听到林珩的声音就会让他们心生畏惧,控制不住全身发抖,简直是奇耻大辱!   两人一动不动,廊下侍人循声望去,见林珩终于有了动作。   黑衣公子敛袖昂首,信步登上丹陛。无视面色变幻的兄弟俩,越过满脸惊愕的侍人,竟然无召走近殿门。   “君上未召,公子不可入殿。”   侍人连忙阻拦,碍于身份不敢触碰林珩,满脸惊慌之色。   林长和林原瞬间醒悟,一起伸臂拦在林珩面前,大声道:“父君未召,你这是抗旨!”   林珩停在廊下,不紧不慢袖起双手,沉声道:“紫苏,茯苓。”   伴随着他的声音,两名婢女一左一右绕开侍人,护卫在林珩身侧,轻松推开林长和林原。   “大胆奴婢!”   私兵也就罢了,竟然被婢女推得踉跄,林长和林原羞愤交加,就要拔剑杀人。手在腰间落空,两人才想起佩剑被收走,刹那间面红耳赤忿然作色。   殿前的响动传入殿内,晋侯得知缘故,站起身大步走来。   国君黑袍流淌墨色,衣领袖摆刺绣金纹。腰间缠裹玉带,玉色温润绝非凡品。带下悬挂玉饰,是一条缠绕流苏的青蛟,首尾嵌合呈环状,光照时绚丽夺目。   由于头疾反复发作,服药治标不治本,晋侯面色憔悴,眼底青黑,嘴唇失去血色。   冕冠压在头上,帽带系在颌下,脸颊凹陷烙上阴影,愈显双目阴森眸光残佞。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殿前,阳光半入殿门,身后影子拉长,有瞬间变形扭曲。   隔着一道门槛,晋侯看向林珩,忽然间抬起右手,一掌扫过他的脸颊。   “无召闯殿,放肆!”   这一掌毫不留情,甚至带起风声。   林珩没有躲,硬生生受下这记巴掌。脸颊变得暗红,嘴角流出鲜血。血丝滑过下巴,染污他的衣领。   晋侯固然染病,力量委实不小。   以林珩的瘦弱理应倒地,他却咬牙挺直脊背,仅是侧过头,连膝盖都没弯一下。风过时发簪滑脱,落地后断成两截,发出一声脆响。   见他被晋侯掌掴,林长和林原本该高兴,更应该趁机痛斥林珩的恶行,添油加醋诉说委屈。   然而两人一同失声。   视线扫过少年挺直的脊背,不小心对上晋侯阴森的双眸,两人不约而同心生恐惧,当场噤若寒蝉。   林珩缓慢转过头,神态自若,仿佛感觉不到痛。   他没有触碰脸颊,甚至没有擦去嘴角的血痕,而是双手交叠高举,以晋室礼参见晋侯。   乌丝滑过肩头,袖尾曳地。   眸光低垂遮住情绪,嘴角微翘,动作如行云流水,声音也无半分动摇。   “珩奉天子命归国,见过父君。”   林珩虽然弯腰,却未见丝毫屈从之意。   晋侯不出声,有意惩戒他,他竟自顾自直起身,平视愠怒的晋侯,眼底划过讥嘲。   晋侯背负双手,左手牢牢扣住右手,压制颤抖的手指。   他试图压制怒意,可惜收效甚微。   “无君无父,狂妄无礼,逆子该杀。”   此时此刻,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杀心。   林珩微微一笑,解下腰间锦囊,从中倒出一枚铜牌,上刻七舆大夫等字样,象征他的官职和爵位。   “天子赐爵。”   顶着晋侯怒火,林珩坦言道:“珩以晋室子充天子亲卫,身负上京官爵。归国途中遭遇不测则罢,若命丧宫中,且由父君亲自下令,恐会难以收拾。”   他的爵位不高,却由天子赏赐。入宫当日被杀,事情传出去,天子会如何想?若以晋侯悖逆召集诸侯讨伐,局面将会如何?   这番话毫不客气,没有半分缓和余地,分明是同晋侯撕破脸。   任谁都无法想到,父子刚见面就近乎决裂。林珩完全不给自己留退路,俨然是个疯子。   “放肆!”晋侯怒不可遏,恨不能将逆子千刀万剐。   “放肆又如何?”林珩手中握着铜牌,好整以暇地看着晋侯,“九年前,父君力排众议命我离国,必是想我死在上京。可惜谋划落空,我平安归来,足见天意在我。”   眼见晋侯又要挥掌,林珩没有再遂他意,迅速后退半步避开袭来的掌风。   “父君,之前一掌我受下。”林珩点了点泛红的脸颊,手指擦过嘴角,指腹染上鲜红,“但也仅此一次。”   归国途中,林珩曾想过暂时示弱,伪装自己同晋侯虚与委蛇。   经历数次刺杀,拿下边城,联络智氏,又亲眼见到肃州城内的种种,看出勋旧的摇摆和新氏族的外强中干,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当众鞭笞林长和林原,其意不乏试探。以有狐氏为首的新氏族行事瞻前顾后,既没抢人也没追究,难怪有晋侯扶持也压不下勋旧。   “自我踏出晋国,父子之情已断。我今归国是奉天子之命,父君不想遗人话柄,凡事最好三思而行。”   “你当真以为我不能拿你如何?”   突然之间,晋侯脸上怒意消退,以一种奇特的目光注视林珩,似要将他从里到外割开,挖出他的内心。   “不敢。”   见晋侯不再伪装,林珩也肃然神情。   “我既归来,自有必行之事,有必担之责。父君,我终为晋室子,承高祖血脉,不会误国。”   晋侯收回目光,右手的颤抖也渐渐停了。   “五日后行祭祀,你可暂住宫内,祭祀后离宫辟府。”   “诺。”   林珩再度叠手行礼,随即转身离开。   侍人奉命在前引路,将他带往林华殿,位于正殿东侧,比邻正夫人生前居住的玉堂殿,正是他离国前的居处。   林长和林原目送他离开,又转头看向晋侯,嗫喏不敢出声。   林珩同晋侯对峙时,兄弟俩汗不敢出,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们的母亲受宠多年,自身也得偏爱,却从不敢违逆晋侯所言,遑论是针锋相对出言争执。   林珩令他们大开眼界。   对照林珩在晋侯面前锋芒毕露,想到自己在宫门前受鞭笞,两人忽然间不再愤怒,甚至诡异地生出庆幸,庆幸自己还活着,没有如先焕一般被砍掉脑袋。   “无用的蠢物。”   晋侯看向两个儿子,轻易猜出他们的心思,挥袖命他们退下。   殿门在两人眼前关闭,门轴转动声回荡在耳畔。   林长惴惴不安,决意拜访有狐氏,求教接下来该如何行事。他不想失去今日地位,心中格外焦灼,只觉背上鞭伤更痛。   林原走出一段距离,忽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紧闭的殿门,神情莫名,心中若有所思。   “原弟?”身边人突然停下,林长不免诧异。   “兄长,你我背部染血,父君视而不见,问也不问。”林原幽幽道。   “林珩口出不敬之言,父君震怒,你我应当体谅。”林长皱眉说道。   “或许吧。”林原收回目光,没有再提出质疑。可心中总有念头萦绕,良久挥之不去。   父君果真喜爱他们?   亦或是为了收拢新氏族,一切都是伪装和虚情假意?   疑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迅速生根发芽,牢牢扎入心中,再难彻底拔除。 第十七章   时隔九年,林珩再次踏入林华殿。   自他离国去往上京,殿阁居室即被锁住,殿内布局不曾改变,器具摆设未移动分毫,全部保持原样。   侍人移开殿前围挡,两人合力推开殿门。   伴随着门轴的吱嘎声,长久封闭的门扉向内开启,如同停滞的时间重新流淌。   日暮时分,残阳如血。   最后一缕阳光落入殿内,轻抚过槛后的青石。   灰尘簌簌洒落,在光中旋舞,扭结成灰蒙蒙的尘纱。   数名婢女出现在廊下,彩裙轻摆,足下无声。几人走入室内,从腰间解下火镰和火石。在侍人注入灯油后,婢女擦亮出火星,点燃立在墙边的铜灯。   灯盏铸成鹤形,栩栩如生,巧夺天工。灯盘形似莲台,下方延伸出弯曲的柄,被鹤衔在口中。盘中托起灯芯,摇曳出橘红色的暖光。   “公子,殿内需清扫除尘。”   长久无人居住,宫殿缺乏人气。   晋侯临时起意留林珩在宫内,此前未下令打扫宫室,侍人和婢女颇有些手忙脚乱。   林珩的作为已在宫内传开。   侍人和婢女各有消息渠道,对离国九年的公子珩又惧又怕,一举一动小心翼翼,唯恐触怒他遭受惩罚。   “无妨。”   林珩无意为难面前的侍人,更不会无故迁怒。晋侯压根没想让他归国,更希望他死在途中,自然不会提前命人清扫宫室。   在上京九年,他见多尔虞我诈,年复一年耳濡目染,对政治的黑暗面了如指掌。   一切的根源在于晋侯,迁怒他人实无必要。   “不必着急,慢慢来。”   林珩表现得平易近人,让侍人婢女同时松了一口气。众人神经依旧紧绷,却不如方才诚惶诚恐,谨小慎微到压制呼吸声。   “谢公子体谅。”侍人连连弯腰。   林珩摆摆手,转身走到廊下,站定在立柱旁。眺望天边日沉,感受袭过身侧的凉风,任由袖摆被风鼓起,他的情绪缓慢开始沉淀。   脸颊已经涂过药,红肿正在消退,刺痛感随之减轻。   想到晋侯截然不同的表现,林珩靠向柱身,决定加快步伐,尽可能快地进入朝堂掌握权柄。   “紫苏,你去宫外告知狼甲,五日后祭祀。氏族甲士不得入宫,他可带人去智氏府邸。”   智氏退居晋阳,肃州城内的府邸由忠仆看守。   在晋侯的打压下,智氏看似衰微,实则底蕴仍在。   纵然没有族人在城内,偌大的府邸变得空荡荡,也无人胆敢觊觎。何况有陶氏等盟友和姻亲看顾,即便有人胆大包天也不会得偿所愿。   “诸人安置后,再让狼甲去陶氏府上。”   林珩解下腰间锦囊,取出一条碎绢,上面盖有正夫人印章。   “将此物示于陶氏家主,言是从边城县大夫身上所得,他自然会明白。”   “诺。”   紫苏恭敬接过绢布,折叠好藏入袖袋。随即找来一名侍人引路,急匆匆赶往宫门。   “时辰不早,宫门即将落锁,姑娘快一些。”   想在晋侯宫内平安活着,可以没有才能,但绝对要有眼色,更要学会审时度势。   侍人有心同紫苏交好,沿途上透露不少有用的信息。寄希望紫苏能领这份人情,有机会地话在公子珩面前美言几句。   两人离开后,林珩看到清理出的前殿,不由得回忆起旧事。他当即唤来一名侍人,命其提灯引路去往玉堂殿。   听到林珩的要求,侍人面有难色,几度欲言又止。   茯苓性子稍急,见他犹豫再三又吞吞吐吐,斥责道:“公子有命,你敢不从?”   心知事情瞒不过去,侍人只能道出实情:“禀公子,丽夫人盛宠求得恩典,君上命改建玉堂殿,半座宫室归入丽夫人的琼兰殿。”   硬着头皮说出这番话,侍人低垂着头不敢看林珩脸色。在等待中脸色发白,冷汗浸湿衣领。   “我母亲的宫室,分半座给妾?”林珩声音极轻,似微风拂过,轻飘飘不带力道,字里行间却杀气凛然,“从古至今,少见这般荒唐事,真令我大开眼界。”   “公子……”侍人讷讷不敢言,也不知该如何劝说。   林珩靠向立柱,轻笑一声,口中道:“茯苓,你去南殿见内史缪良,代我询问,我母曾用的奴婢现在何处。如若在宫中,召他们立刻来见我。若是不想来,不必勉强。”   “诺。”   茯苓领命前往南殿,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内史缪良刚刚得人禀报,了解正殿前发生的一切,不禁啧啧称奇,对林珩刮目相看。   “威慑公子长和公子原不难,同君上对峙不落下风着实是出人预料。”   报信的侍人沉默寡言,长相平庸极不起眼。递送消息之后闭上嘴,缪良不问他便不出声。   “你回去后继续盯着正殿,有任何风吹草动,尤其是关乎几位公子,立即来报。”   “诺。”   侍人走出房间,在廊下撞见茯苓,脚步略微停顿。十分自然地打量她两眼,随即收回目光,同其擦身而过。   茯苓奉命前来,直言要见内史。   “公子珩的婢女?”   缪良本想去见国太夫人,中途改变主意,回身坐到案旁,命人将茯苓带来。   房间布局特殊,有门无窗。靠墙设有木架,架上摆满简牍。   两盏宫灯跳跃火光,照亮屏风上的山水。一道瀑布垂挂山间,似九天银河飞流直下。   茯苓迈步走入室内,见到案后的缪良,当即福身行礼,转述林珩所言。   “正夫人的奴婢?”缪良单手覆上桌面,沉吟片刻道,“公子离国后,玉堂殿上下自请为正夫人守墓,现已离宫数载,召回需等到明日。公子有事可从南殿调派人手。”   茯苓没有擅自做主,言要请示林珩再做安排。   “缪内史好意,奴需禀报公子。”   “我会在此等候,姑娘速去。”   茯苓再度行礼,随即退出室外。   待到房门合拢,缪良独坐沉思,推断公子珩此举的用意。   “林华殿,玉堂殿,正夫人的奴婢。”   灯光照在他脸上,灯芯映入瞳孔,漆黑的眸子短暂变色,似染上焰光。   不多时,茯苓去而复返,带来林珩的回答:“公子需二十名侍人,十名仆妇,需大胆健壮,听命行事。”   “大胆健壮?”   “正是。”茯苓想起林珩的交代,继续道,“公子言,妾不知尊卑,鸠占鹊巢多年,当施以教化。”   不知尊卑,施以教化?   想起宫门前的一幕,联系晋侯诸妾,缪良了然于心。   “为玉堂殿一事?”   “确为此事。”茯苓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字字句句清晰有力,没有片刻停顿,“公子言,事不必瞒。内史若为难,今日作罢,可待明日。”   “此言差矣。”缪良摇摇头,认真道,“我为内史,职责所在,公子有命万不能辞。”   缪良从案后站起身,亲自调派人手,迅速召集二十名孔武有力的侍人,十名健壮的仆妇,还另外叫来一个机灵的小奴,让他跟着茯苓听命。   “他名丁白,最是机灵,可以帮忙传话。”   “多谢缪内史。”   茯苓带着人离开,一行人穿过宫道,引来诸多目光。   晋侯的妾夫人们陆续得到消息,有的不以为然,认为事不关己无需多心;有的心生猜疑,想方设法派人打探内情,想知道这其中是否有国太夫人授意。   不等事情明朗,林珩的举动震惊宫苑。   夜色中,侍人和仆妇手持火把,奉他之命前往玉堂殿,强行砸开把守殿门的铜锁。   林珩站在火光下,看见狼藉的院落和突兀横亘的泥墙,听到墙后传来的嘈杂声,对茯苓道:“砸开。”   “诺。”   身段窈窕的婢女走上前,撕开袖摆缠绕手掌,单手握拳抵在墙上。试过距离,猛然间发力,连续数拳砸在同一位置,生生将墙壁砸出一个大洞,洞口四周爬满蛛网状的裂痕。   “推倒。”   众人来不及震惊她的巨力,听到林珩的命令,当即一拥而上,强行推倒了一片土墙。   土墙后,丽夫人派来的阉奴目瞪口呆,被飞扬的尘土呛得咳嗽才发出一声尖叫,厉声道:“放肆,你们好大的胆子!”   阉奴又惊又怒,声音尖利刺耳。   “茯苓,拔了他的舌头。”   冰冷的声音传来,刺破他的虚张声势。   阉奴循声看去,见到烟尘散去后走来的黑衣公子,心中咯噔一声,当即就要转身逃跑。   两名侍人追上去,一左一右扭住他的胳膊。   阉奴奋力挣扎,口中叫嚷:“我是丽夫人近侍,放开!”   侍人不为所动,茯苓上前两步掰开阉奴的下巴,手指钳住他的舌头。   “呜呜……”   阉奴剧痛难忍,当场涕泪横流。   “住手!”   呵斥声突然响起,一名宫装丽人出现在对面,身后跟着十多名侍人婢女,正对林珩怒目而视。   “公子珩,你好大的威风!”   来人正是丽夫人。   她见阉奴迟迟不归,派人来探查,得知事由惊怒交加,不顾心腹阻拦气冲冲赶来,出言呵斥林珩。   林珩抬眼望去,就见一个风姿绰约的美貌妇人迎面走来。   细眉弯弯,眼含春水。鼻腻鹅脂,唇色朱红。   眼前的面孔唤醒记忆,逐渐同九年前的一幕画面重合。   当时,林珩被迫离国,登上质子乘坐的伞车。丽夫人带着林长站在晋侯身后,笑得恣意张狂,很是志得意满。   林珩眨了下眼,看向怒气冲冲的丽夫人,耳畔响起她的质问。   “公子珩,你欺庶母,简直无法无天,还妄谈什么礼制典章!”   “庶母?”   林珩双手袖在身前,歪了下头,嘴角微微翘起,几句轻言细语,成功让丽夫人僵在当场。   “鸠占鹊巢的奴隶,为高祖牧犬的胡虏血脉,觍颜自称庶母,你配吗?”   “你胡说!”丽夫人脸色青白,意图为自己争辩。语气虚弱无力,心虚显而易见。   林珩上前半步,踩过倒在地上的阉奴,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丽夫人,一字一句犹如钢针,深深扎入对方心中。   “我在上京九年,见过多位史官。其中一位专书内附胡虏,家中有先人留下的如山撰录,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丽夫人猛然抬起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仿佛被深渊锁定,整个人如坠冰窟。 第十八章   “昔天子立国,分封天下诸侯。虞伯奉旨守北,不满封地贫瘠,对天子旨意阳奉阴违,与胡暗通款曲,纳胡女,数年不朝上京。”   林珩的语气不紧不慢,未见疾言厉色,一字一句却让丽夫人寒毛卓竖。   “天子屡次申斥,虞伯不思悔改,依旧故我。晚年变本加厉,废正夫人杀嫡子,欲立胡女之子为世子。”   虞伯狂悖记于史书,天下共知。   林珩接下来要说的却鲜为人知,是仅在史官家族内部流传的秘闻。   “逆行传入上京,天子震怒,召四方诸侯讨逆。”   话至此,林珩刻意顿了顿,嘴角上翘,笑意却不达眼底。   丽夫人力持镇定,苍白的脸色却出卖了她,心中惶恐难以遮掩。   “大军征虞国,一路摧枯拉朽。虞伯放火焚都城,自尽于宫中。诸妻妾逃散,诸子女尽死。”   林珩看向丽夫人,将她的不安和恐惧尽收眼底。   “然有秘传,虞伯有一女逃脱。她为胡姬所生,不肯殉国,以婢女代死,混乱中逃出宫门。”   “住口……”丽夫人颤抖着声音,试图阻止林珩。   在场的侍人和婢女听得胆战心惊,恨不能自戳双目自毁双耳。奈何身不由己,根本无法躲避。   无视丽夫人的垂死挣扎,林珩的声音在风中流淌,每个字都带着刀锋。   “史官先祖亲历战事,目睹诸侯瓜分虞国。作为四大诸侯国之一的晋,因破城门有功,独揽美貌宫婢和健壮的奴隶。归国之后,晋侯大肆分赏,为国君驾车牧犬的奴仆也得了美人。”   风过殿前,鼓动林珩的袖摆,掀起丽夫人裙上的彩带。   火光在风中摇曳,映入漆黑的眼底,照出丽夫人惨白的面容。本是娇艳如花的美人,这一刻却面如死灰,不见半点神彩。   侍人婢女因恐惧微微颤抖,恨不能将头埋入胸口。尤其是琼兰殿的婢仆,不期而同陷入绝望。公子珩所言骇人听闻。这桩秘闻恐会要了他们的性命。   丽夫人陷入绝境,恐慌之下当场爆发。   “住口,别说了!”   她强压下心中恐惧,挺直脊背,昂起下巴,色厉内荏道:“无凭无据污蔑庶母,林珩,你太过放肆,我定会禀报君上,求君上还我公道!”   “我说过,庶母二字你不配。”   林珩没有被激怒,始终神态自若,语气平静。对于丽夫人的狡辩,他丝毫不以为意。   “禀报父君也好,我倒是想当面问一问,留一个有胡虏血脉的女子在身边,宠爱一个混杂胡血的儿子,如何对晋国上下交代,如何朝见天子。”   “住口!来人,给我撕了他的嘴,我自去向君上请罪!”   家族的秘密被揭穿,无异于晴天霹雳。情急之下,丽夫人变得慌乱失措,行事失去章法。   心腹婢女有心提醒,奈何丽夫人失去理智。   血脉出身是不能触碰的禁忌。   林珩这番话传出去,无论事情真伪,也无论是否有切实证据,有狐氏注定受到质疑,他们母子也将退出世子之位的争夺。   苦心孤诣多年,距离成功只差一步,她绝不允许功亏一篑!   丽夫人手指林珩,怒声道:“拿下他!”   侍人婢女不敢轻举妄动,畏缩不愿上前,甚至暗中后退想要偷偷溜走。   “你们敢违命?!”丽夫人见状怒不可遏,嗓门尖锐,五官扭曲,哪里还有在晋侯面前的妩媚娇柔。   林珩嗤笑一声,看着失态的丽夫人恍如在看一只蝼蚁。   “抓住她,带去殿前。敢阻拦者击,死生不论。”   “诺。”   茯苓护卫在林珩身前,南殿调来的侍人仆妇一拥而上,虎狼般扑向丽夫人,对阻拦的婢女拳打脚踢,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慌乱中,丽夫人的衣带断裂,长裙沾上污泥。发上玉钗掉落,在仆妇脚下断成两截。   自从侍奉晋侯,她逐年盛宠,甚至轻蔑正夫人,何曾如此狼狈。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她带来的婢仆全都倒在地上,捂着伤处连声哀嚎。几名心腹受伤最重,佝偻着身子蜷缩在一旁,连声音都发不出,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   丽夫人被仆妇扭住胳膊,一路拖到台阶前。   “跪下。”   林珩声音落地,仆妇一左一右按住丽夫人的肩膀,迫使她双膝落地,发出一声钝响。   “啊!”   丽夫人痛呼失声,目光刺向林珩。心中暗暗发誓,她若不死,必将这个孽种千刀万剐!   林珩走到丽夫人身前,视线扫过她的手腕,看到腕上的玉环,目光冰冷,抬脚踩住她的手指,缓慢碾压,直至听到骨裂声。   “卑贱之人竟敢佩白玉,用我母印信,占我母宫室,胆大僭越,当予以惩戒。”   “林珩,我是国君妾,赏罚皆由国君。你今日欺我才是真正的不敬无礼!”   丽夫人奋力转过头,挣扎间长发凌乱,显得狼狈无比。   林珩无意同她争执,侧身向茯苓示意。   “开始。”   “诺。”   茯苓靠近丽夫人,弯腰对上她的目光,双眼忽然弯了一下,单手抓住她的头发,顺势掼向地面。   砰地一声,丽夫人额头触地,登时一片青紫。   “继续。”   林珩登上台阶,站定在殿门口。   展眼望去,室内摆设一如往昔,数年不曾移动,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砰!   又是一声。   林珩的目光移向屏风,上面是盛放的花海。岁月寝室,花瓣变色,不见昔日的艳丽,染上陈旧和灰败。   砰砰!   茯苓的动作加快,丽夫人额头青紫破皮,血色蜿蜒过鼻根眼角,迅速覆满脸颊。   此时此刻,她遍身狼藉,哪里还有魅惑晋侯宠冠宫苑的天姿国色。   火把熊熊燃烧,火光照亮荒凉的庭院。   烟气上升,风过时淡化飘散,残存些许松油的气味。   丽夫人被按跪在殿前叩头,一下接着一下,痛感渐渐麻木,耻辱充斥胸腔。她咬碎银牙,齿缝染血,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对林珩恨之入骨。   林珩不叫停,茯苓便会继续。   叩头声在殿前回荡,火星爆裂声掺杂其间,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声响。   琼兰殿的婢仆蜷缩在地,目睹丽夫人的惨状,他们下意识捂住嘴,将惨叫和哀嚎咽回嗓子里。心中默默祈求,希望能保住一条小命。   回廊之后,几名侍人和阉奴探头探脑。看到院内的情形,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遇到林珩目光扫过,明知道距离尚远,对方未必能看清自己,他们仍控制不住头皮发麻。不敢继续刺探,飞一般逃入夜色中,接连不见踪影。   林珩刻意在殿前发作,自始至终没想过隐瞒消息。   察觉到刺探的视线,发现远去的身影,他也没有下令阻拦。   站在台阶上良久,他迈步走入殿内,足迹印在石砖上,长袍下摆轻扬,金纹流淌微光。   绕过倒伏的宫灯,林珩驻足在屏风前,手指覆上褪色的花瓣,缓慢闭上双眼。   黑暗笼罩的一刻,陈旧的岁月似潮水褪去。   屏风雕窗重染赤金,环佩叮当,耳畔流淌着温柔细语。微风拂过脸颊,母亲的笑靥一如记忆中鲜活。   林珩移动手指,笑容变得柔和纯粹。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打破了这一刻的静谧。   “君上召见公子珩。”   林珩睁开双眼,回身望去,袖摆旋过半空,带起一阵劲风。   他迈步走出前殿,站定在台阶上俯瞰。   火光下,一火甲士手持长矛,腰佩短刀,以包围的姿态同茯苓等人对峙。   丽夫人跪坐在地,见到林珩出现,咧嘴发出笑声。   血染红她的下巴,她仰头直视林珩,目光凶狠,如同淬了毒。   “公子珩,你杀不了我!”   林珩挑了下眉,不理会她的叫嚣,手指掸了掸衣袖,看向带队的甲长,正打算开口,又见一伙人行来,为首者布冠皮履,一身青袍,正是内史缪良。   行至殿前,缪良对甲士视而不见,向林珩躬身行礼,态度无比恭敬。   “国太夫人召见,请公子前往南殿。”   听到缪良的话,甲长眉头一皱,硬声道:“缪内史,君上已召公子珩。”   缪良终于给他目光,笑呵呵转过头,口中道:“国太夫人九年未见公子珩,甚是想念。君上素来孝顺,定不会违背国太夫人之意。甲长如实回禀,君上必然不会怪罪。”   话落,缪良再向林珩躬身,请他前往南殿。   “大母相召,珩甚欣喜。”   林珩微微一笑,略过脸色难看的甲长,目光落在丽夫人身上。   今日且罢,来日方长。   “公子,请。”   缪良在前引路,林珩随之扬长而去。茯苓带人关闭殿门,随后跟上林珩脚步,穿过回廊不见踪影。   甲长心有不甘,奈何人已离开,只能踢了踢地上的婢女和侍人,命他们搀扶起丽夫人,去往正殿向国君复命。   脚步声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银月高挂,繁星闪烁。   风过殿前,扬起细碎的沙粒和尘土。   倒塌的土墙,地面干涸的血迹,被拖走的阉奴,受惩戒的国君宠妾。   发生在玉堂殿前的一幕迅速传遍宫苑。   公子珩的凶名甚嚣尘上。宫内上下提到他,尤其是参与过当年旧事的妾夫人,无不心惊胆颤,再不敢有半分轻视。 第十九章   从玉堂殿到正殿的一段路,丽夫人从未走得如此艰难。   额前的伤口阵阵胀痛,血凝固在眼前,模糊了视线。被踩断的手指失去知觉,已经肿得发亮。膝盖重重砸在地上,疼得针扎一般。两条腿虚软无力,只能依靠婢女搀扶行走。   跟随她的婢仆各个鼻青脸肿,严重的走路一瘸一拐。   几名心腹伤得尤其严重,压根无法行动,只能暂时移回琼兰殿。   至于被拔掉舌头的阉奴,直接被拖到夹巷里,十有八九活不过今晚。   甲士在前开道,甲片摩擦的声音在夜色中异常清晰。   走在青石铺设的宫道上,遇夜风侵袭,丽夫人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着一口气才没有晕过去。   路旁有侍人和阉奴探头探脑,不必细究就能猜出背后之人是谁。   丽夫人垂下头,凌乱的长发遮住脸颊,狠狠咬着后槽牙。腥甜的味道涌出嗓子眼,又被她强行咽了回去。   入宫侍奉晋侯以来,她从未这般含污忍垢。   她完全可以想象,一旦玉堂殿前的事情传出,将会掀起多大的波澜。   唯一的机会在晋侯。   丽夫人费力抬起头,眺望夜色下的巍峨宫室,凝视殿前闪耀的火光,心中暗下决定,无论如何要求得国君旨意,尽快封锁宫中消息,绝不使事情外传!   “夫人,见国君需净面。”婢女提醒丽夫人,她的样子狼狈不堪,最好收拾一下再去见晋侯。   “不必。”丽夫人沙哑出声。   狼狈才好。越是伤痕累累,看上去惨不忍睹,才越能博得君侯怜惜,求得旨意保住秘密。   婢女还想再劝,丽夫人却转过头不肯再听。   一段路行至尽头,众人停在台阶下。   一名侍人走下台阶,先同甲长询问两句,其后看向丽夫人。见她额头青紫满脸血污,还不良于行,蓦地瞪大双眼,惊讶道:“谁敢伤了夫人?”   丽夫人抬头看向侍人,目光狠厉。   当真是不知详情,还是在冷嘲热讽?   侍人相貌平平,极容易见过就忘。略宽的眉间有三道竖纹,看似对丽夫人的惨状颇为忧心。   “君上方才还问,夫人快请入殿。”   不等丽夫人看出究竟,侍人已经收敛表情,躬身垂首让到一边。   两名在正殿伺候的阉奴走上前,同侍人交换过眼神,代替婢女搀扶起丽夫人,将她架上丹陛送入殿内。丽夫人双腿麻木,脚尖拖过台阶,沿途不停擦碰,留下断断续续的血痕。   过殿门时,忽有一阵冷风吹过,两侧宫灯火苗蹿升,焰光照在丽夫人身上,使她瞬间清醒。   看到屏风前的身影,丽夫人陡然生出力气,推开阉奴搀扶,踉跄几步跌倒在地,手肘撑着地面向前挪动,一直爬到晋侯脚下,抬手攥住他的衣角,颤抖着声音道:“君上,公子珩私刑欺凌庶母,无视国法尊卑,求为婢子做主!”   丽夫人一边哭诉一边仰起头,泪水冲刷过脸颊,眼圈通红。忽略满脸血污,着实是楚楚可怜。   “君上,婢子是您的妾,一身荣宠系于您。公子珩惩戒我,岂非不将您放在眼中。”丽夫人哭得嗓子沙哑,想方设法牵扯到晋侯身上,“他肆意妄为,胆大张狂,简直是不忠不孝,无君无父!”   丽夫人的声音由低至高,泣血控诉。说到激动处连连咳嗽,血点飞溅在地上,沾染晋侯的鞋面。   晋侯皱了下眉,丝毫不见对美人的怜惜,反而一脚踢开她,嫌她弄脏了自己脚下。   “君上?”   丽夫人不敢置信,仰望晋侯,一时间忘记了控诉。   “若言不分尊卑,有狐氏才是翘楚。”   昏暗的灯光下,晋侯头缠绢布,眼下挂着青黑,神情冰冷。   他挥了下手,侍人鱼贯退出殿外,从外合拢殿门,其后站在廊下,垂首不言不语,泥塑木雕一般。   轻响声过后,殿内只余晋侯和丽夫人两人。   丽夫人趴在地上神情呆滞,晋侯居高临下目光阴鸷。   “丽姬,你不聪明。”   晋侯半蹲下身,手指挑起丽夫人的下巴,下一刻扣住她的脖子,轻松将她提了起来。   大手似铁钳卡住喉咙,丽夫人呼吸困难,张口吐出舌尖,眼底爬上血丝,泪水流得更急。   “我给你宠爱,提携有狐氏,你们理当有用。”晋侯放松力气,丽夫人发出一阵咳嗽,又匆忙间止住,因恐惧捂住自己的嘴。   “今日之事我会设法压下。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话落,晋侯松开手。   丽夫人跌在地上,顾不得脖颈疼痛,竭尽全力跪好,匍匐在晋侯脚下。   “君上,婢子以性命起誓,有狐氏为您效死,全族上下赤胆忠心。”   “性命?”晋侯垂下眸光,冷睨脚下之人,嗤笑一声,“你的命价值几何?”   丽夫人咬住嘴唇,再一次尝到血腥味。她不敢抬头,唯有连连叩首,直至黑暗笼罩,晕倒在晋侯面前。   失去意识的一刻,眼中是飞溅上血点的袍角。   听到传医的声音,她终于松了口气。   君上还要用有狐氏。   至少在现下,她和儿子不会被彻底舍弃。   晋侯的声音传出殿外,紧闭的殿门重新开启。侍人进入殿内,不多时又走出殿门,急匆匆穿过廊下,奉命去召常住宫内的医。   婢女移来数盏宫灯,将殿内照得灯火通明。   医随侍人入殿时,丽夫人已被安置到榻上。晋侯坐在屏风前,光影掠过脸颊,目光晦暗不明。   医不敢多看,匍匐在地行礼。   “见过君上。”   “诊丽姬。”   “诺。”   医小心翼翼站起身,始终躬背弯腰,目光放低,表现得异常恭谨。   丽夫人留在正殿,她的婢仆都被遣回琼兰殿。   一伍甲士同行,实则是押送。甲士全部腰佩短刀,刀锋锐利浮动寒光,昭示这些人的命运。   丽夫人盛宠多年,公子长得国君偏爱,琼兰殿上下没少狐假虎威欺凌霸道,手中的人命不在少数。他们有今日下场,宫中无人惋惜同情,反而会拍手称快。   相比正殿的肃穆,国太夫人的南殿则是另一派景色。   殿内燃着熏香,两排半人高的铜灯靠墙摆放。沿着桌案前的台阶,二十多盏宫灯高低错落,灯盘中不是灯芯,全是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浮动温润荧光。   国太夫人斜靠在榻上,黑发挽在脑后,发上没有任何点缀。   两名婢女移近宫灯,一名侍人跽坐在她身前,手捧一册竹简,借灯光照亮上面的文字。   “越侯大礼,贺国太夫人寿。”   侍人嗓音柔和,语速平缓,十分悦耳动听。   林珩同缪良走入殿内,他刚好读完来自越国的礼单,合拢竹简退至阶下。   夜风卷过回廊,顺着敞开的殿门涌入,摇曳灯盘上的火光,冲淡弥漫在室内的暖香。   婢女膝行至榻前,半跪着搀扶起国太夫人,抚正她的裙摆。   夜明珠的光交错融合,屏风流动彩纹。光晕漫溢牵引虹桥,绚丽夺目,美轮美奂。   穿过设在两侧的灯盏,林珩目不斜视行至案前,双手交叠正身行礼,动作行云流水,别有一股雅致风流。   “拜见大母。”   国太夫人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回想记忆中的孩童,不由得笑了。   “阿珩,上前来。”她向林珩招手,神态慈祥,目光潋滟,看上去颇为矛盾。   林珩不动声色上前两步,在桌案前立定。   “再近些。”   “诺。”   如国太夫人所愿,林珩绕过桌案坐到榻前。   “九年未见,你长大了。”国太夫人抚过林珩发顶,轻笑道。   “蒙大母惦念,珩甚感激。”林珩放松嘴角,成功罩上一张面具,将孺慕之情演绎得惟妙惟肖。   在上京时,他见多王子和王女是如何争宠。只需将对方的神态套在脸上,就足以让多数人动容。   可惜这其中不包括国太夫人。   “阿珩,你早知玉堂殿婢仆离宫。”国太夫人收起笑容,目光清冷,“派人来找缪良,实则早有谋算?”   知晓玉堂殿无人,内史势必要另外调派人手,南殿是最优之选。   揭穿秘事惩戒丽姬,料定国君不会袖手旁观,执意将事情做绝,分明是借机试探自己的态度。   走一步看十步,手段强横,算无遗漏。   既有晋室子的刚毅果决,也不乏上京熏染出的诡谲心机。   “大母,有狐氏血脉存疑,上京有撰录可证。”林珩直面国太夫人的审视,不闪不避。话也说得直白,没有任何拐弯抹角。   “丽夫人窃用正夫人印信,霸占正夫人宫室,大罪。我为人子,安能容其放肆。”   这番话无一字提及晋侯,却句句都在指责他的放纵、偏爱和不公。   放纵妾室就是无视礼法,偏宠庶子更是有碍国本。   虞伯逆行录在史书,亡国之祸历历在目。晋侯宠爱有狐氏血脉,还要推林长为世子,谁能保证不会旧事重演?   “大母,今日之事,我自认无过。”   “自然。”   国太夫人笑容更盛。   她非但不责怪林珩,反而心生喜意。   “国君喜好自作聪明,行事虎头蛇尾,埋下隐患无法收拾。晋国强盛,晋室却危如累卵。阿珩,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回大母,我知。”   “既然如此,无妨说一说,你会如何解局?”   国太夫人挥退殿内众人,亲自将一只木匣放到桌上,手指按住铜锁,视线锁住林珩,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足能翻转朝堂权柄。   “如能说服我,这匣中之物将是贺你归国之礼。” 第二十章   木匣通体漆黑,四角包金。兽形铜锁盘踞匣上,虎首狰狞,线条粗犷,分明是国立之初的工艺。   匣中装有何物,从铜锁形制就能推断出一二。   林珩垂下视线,凝视袖摆上的花纹。腰侧佩戴的玉饰浮现微光,润泽洁白,中心处却有一点红,恰似嵌入的血痕。   “如何?”   国太夫人敲击铜锁,指尖叩在虎首上,一下接着一下,十分有规律。   林珩没有急着开口。   他能猜出盒中之物。但要思量是否该要,又是否能要。   夜风渐凉,卷过廊下呜咽作响。   风尾流入室内,靠墙的铜灯蹿起焰光。灯芯聚热燃烧幽蓝,火焰摇曳投影在墙面,延伸出扭曲的黑影。黑影末端持续生长,交织成一张黑色的网,攀爬覆盖整面墙壁。   林珩终于有了决断。   他抬头看向国太夫人,出口的第一句话无关晋室,而是道出天子放诸侯公子归国的真实意图。   “诸侯国日渐势大,上京衰弱,此消彼长,天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数年前强索质子,闹得天下议论纷纷。质子入京未能牵制诸侯,反而削弱上京威严。”   林珩斟字酌句娓娓道来。   国太夫人眸光微闪,收敛起笑容,神情逐渐变得严肃。   “执政向天子进言,诸公子年长,国内兄弟亦长成,不妨放归质子并授爵位官职,必使兄弟阋墙父子反目。”   想到上京朝堂的诡诈,林珩嘴角掀起一抹讽笑,很快又消失无踪。   执政意在搅乱诸侯国,使诸侯国内部生乱。   “离京之前,天子召见我等,言归国后步履维艰,上京必定施以援手。”   质子离国多年,在国内根基不稳,欲同兄弟一争高下势必要寻求外力。   质子得权也好,不得权也罢,诸侯国内掀起风雨,父子兄弟离心,上京稳居不败之地,天子也好坐收渔翁之利。   “你要如何做?”国太夫人正身危坐,注视林珩的目光变了几变,从审视到评估,再到喜爱。短短几句话,她心中掀起波澜,不曾想幼时孱弱的嫡孙成长至此。   “要给上京交代,遮蔽天子窥伺,晋国必乱。然乱有章法,我意在借力打力,压下新氏族,再逐个击破慑服勋旧。”   “借力可不是白借的。”   国太夫人微微倾身,岁月沉淀的智慧深印在脑海。   在晋国数十载,历经两代君侯,见多氏族作风,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庞然大物是何等贪婪。   想满足他们的胃口,让他们如臂指使,必须给出足够的利益。否则就要效仿先君,以战功和血腥压服所有人,令其不敢造次。   想到先君的赫赫战功,国太夫人无声叹息。   她摩挲铜锁把守的匣子,指尖描摹匣上的花纹,对林珩所言颇为意动,却认为实现的可能不大。   纸上谈兵。   终究是太年轻。   她的神情逐渐冷淡,林珩看在眼中,丝毫不觉气馁。   “大母,我自幼孱弱,在上京时又遭逢变故,恐难上阵杀敌。”林珩不讳言自己的劣势,紧接着话锋一转,“但我能给出足够的好处,让氏族为我所用。”   国太夫人心中不愉,当场紧锁眉心。   “氏族贪婪,恐喂出饕餮。”   “饕餮又如何,只要他们能吞得下。”   “你说什么?”   林珩一语石破天惊,国太夫人瞠目结舌。   “大母,我言中所指不在晋国,亦不在天子掌控之地。”   林珩单手探向腰间,解开一只从不离身的锦囊,从中取出一张折叠成方块的兽皮。   经过特殊手段硝制剥离,兽皮薄如蝉翼,展开对光近乎透明。   兽皮完全展开后占据小半个桌面,其上绘制山川河流荒漠草原,近百座城池座落图上,大大小小星罗棋布。   每座城上都有标注,上京最为醒目。   “这是舆图?”   国太夫人移近灯盏,细看图上描绘的城池。最让她惊讶的不是线条细腻,而是诸多城池聚集在方寸之地,外围竟然广阔数倍。   “正是,我亲手绘制。”   林珩手指点在图上,先是上京,再是晋、越、楚等大国,然后是中等规模的诸侯国,最后是封土有限的小国。指尖停在蜀国之上,以上京为中心画了一个不太规则的环。   “诸侯所知天下仅在尺寸之封。走出藩篱天高地阔,何不锐意进取,重蹈高祖开疆拓土之志。”   林珩语调不高,未见慷慨激昂,却让国太夫人双眼发亮,呼吸急促半分。   她凝视图上,许久无法转开目光。对土地疆域的渴望烙印在骨子里。从怦然心动到势在必得不过分秒毫厘之间。   “此图属实?”   “千真万确。”   “从何所得,有多少人知晓?”   国太夫人抑制住激动的情绪,目光灼灼看向林珩。   “除我之外,唯有大母看过此图。”   “哦?”   “大母,昔有越侯梦会神女,得攻城九械,我在上京时偶得机缘,得强弩火油,知天下之广。”林珩言之凿凿,只为打消国太夫人的顾虑,“强弩交由智氏铸造,不日可得。火油用在边城,一日下城池。肃州城外败四家私兵,传烈火遇水不灭,即是泼洒火油之故。”   “原来如此。”国太夫人面露恍然。   火油仅是听说,她未曾亲眼所见。强弩也是一样。但她出身越国宗室,对先祖梦会神女的传说耳熟能详。   事情记载在国史之中,三名史官共同撰写,细节分毫不差,难以作伪。   攻城九械乃是至宝,使越国所向披靡,一跃成为数一数二的强国,更是不争的事实。   换做晋侯,未必采信林珩之言。   国太夫人则不然。   她亲眼见证过祖先的神异,看到过越国攻城拔寨的气势。   她信林珩心口如一,所言确实。   “大母,氏族好战贪婪,在内危险,对外则是一件好事。”林珩手指舆图,沿着晋国向北勾勒,划出一片广袤之地。   草原,森林。   高山,河流。   土地意味着资源,意味着更多粮食,意味着增长的人口。   “地广则国强,国强则人茂,人茂则兵甲兴旺。”林珩看向国太夫人,道出他从未对人展露的野心,“我所图者,凡兵锋所指,马踏之处,皆为囊中之物!”   说话间,林珩张开五指,掌心覆上舆图,遮盖住上京二字。   “天子无能,诸侯不朝,礼乐崩坏,有能者霸天下!”   鼎盛时期,晋国曾于滦河畔邀诸侯会盟。   声势浩大,气吞湖海。   林珩要重振先祖之风,还要更进一步立于群山之巅。   “欲成大事,国内需平。”林珩话锋一转,出口之言浸染血腥。   勋旧诱之以利,新氏族能用则用,不能用尽数铲除。   有狐氏是例外。   这个家族必须湮灭,从晋国的版图上彻底消失。   听完林珩的一番话,国太夫人长舒一口气。再看桌上木匣,她释然一笑,从袖中取出钥匙打开铜锁,里面赫然是一枚虎符。   虎符呈卧虎形,以铜打造,通体灿金。   卧虎一分为二,一半在国太夫人手中,另一半则留在军中。两枚相对严丝合缝,方能调动先君留下的军队。   国太夫人拿起虎符,握住林珩的右手,将虎符放入他的掌心。   “阿珩,你肖似先君。这枚虎符交给你,晋国也交给你,我终能对先君有所交代。”   虎符落入掌心,沉甸甸的重量,一如交托的责任。   林珩将虎符置于身前,正身整理衣冠,其后双手交叠俯身下拜,肃然道:“必不负大母期望!”   再拜后林珩直起身,突然脸色一白连声咳嗽。   国太夫人连忙拍了拍他的背,亲手递过杯盏。发现盏中茶汤已凉,皱眉召唤婢仆:“来人!”   廊下婢女和侍人听宣,迅速推门走进殿内。   “速去召医,取热汤。”   “诺。”   婢女前去准备热汤,侍人出殿一路小跑,去找专为国太夫人诊脉的良医。   缪良闻声走入室内,见到林珩的样子不免皱眉。   茯苓从身上解下锦囊,快行两步送至案前,恭敬道:“奴婢禀国太夫人,这是公子常服的药。”   “近前。”   “诺。”   茯苓膝行上前,解开锦囊倒出药丸,说明需要温水送服。   “取温水来。”缪良吩咐侍人。   林珩咳得无法说话,拿起药丸送入嘴里,喝水时洒出些许,浸湿了他的唇角和下巴。   医随侍人入殿,正准备弯腰行礼,国太夫人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他立刻上前。   “无需多礼,诊公子。”   “诺。”   医放下药箱,三指扣上林珩的手腕。片刻后换了一只手,眉心越皱越紧。   “如何?”国太夫人问道。   “昔年正夫人早产,致公子体弱。多年疏于调理,恐是又遇大寒,体内寒气不散,迟迟不能好转。”医一边说一边取过林珩服用的丸药,用银簪刮下少许送入口中,其后点了点头,“此药对症却不能根治。进一步调理,需西南之地的的几味草药,熬煮药汤内外兼用。”   林珩咳嗽稍有缓解,脸色依旧苍白,唇也失去血色。   国太夫人首次见他发病,想到他在上京的遭遇,对晋侯更添一层怒火。   “需要哪种药,全部写下来。若是国内没有,我命人去越国取。”   医领命退至阶下,在殿内铺开竹简,一口气写下七八种药材,其中有一半是越国独有,并且数量稀少,唯有国太夫人才能取来。   “劳烦大母费心。”林珩声音微哑,不复方才清亮。   国太夫人对他皱眉,抬手覆上他的额头,沉声道:“上京九年,你吃苦了。我曾书信越侯,让楚煜设法看顾你几分,可惜仍抵不过人祸。”   听到这番话,林珩动作微顿。   “您曾书信越侯?”   “正是。”国太夫人颔首。   晋越联姻签订盟约。   国太夫人出身越国宗室,从辈分上论,越侯要唤她一声姑母。只要她还活着,两国盟约始终存在。   林珩沉默下来,端起杯盏饮下两口。   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得到答案。楚煜为何在宫内帮他,如今终于有了解释。 第二十一章   夜阑人静,乌云聚集天空,冷风席卷城池。   甲士巡逻城头,驻足女墙后眺望。远处天空频现电光,不多时闷雷炸响,又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城内家家关门闭户,仅有巡城的甲士穿街过巷。遇见拖拽大车的奴隶,后者迅速退让至路旁,弯腰躬身伏跪在地,额头触碰石砖,等到甲士离开才敢抬头。   城东是氏族的聚集地。   青石路南北贯通,高屋深院比邻而建。   雕刻氏族图腾的大门拔地而起,门前矗立两尊石兽,形态凶恶,令人不敢直视。   晋人尚武,氏族多豢养私兵。大氏族家宅占地广阔,府内设有军营,时常传出刀击剑鸣之声。   勋旧祖上随国君南征北讨,家族历史悠久,底蕴深厚。房屋庭院延续立国时的风格,巨石为基,圆木为柱,壁画雕刻带有上古之风,处处铭刻豪迈苍劲。   新氏族近些年才开始发迹,为追赶勋旧不被压一头,院铺玉石,门环嵌金,雕梁画栋无不华美,家宅府院尽显奢靡。   往日夜深,城东时有鼓乐声传出。   氏族宴会通宵达旦,消耗的食物、酒水和钱币车载斗量。   今夜情况特殊,城东异常安静。各家不见宴饮,未闻乐声,府邸前却有车马穿梭,往来之人面色凝重,都是心事重重。   有狐氏府前,数辆马车并排停靠,墙边的栓马桩已经系满。   马奴靠在车旁,彼此间互不应声。遇到冷风吹过,不约而同紧了紧短袍,缩了一下脖子。   两名门奴坐在台阶上,背靠着门框,不断打着哈欠。   一人揩了揩眼角,带着厚茧的手指擦过胸前,起身在台阶上来回走动,试图驱散困意。   见同伴困意朦胧,头点得似小鸡啄米,他马上走过去踢了对方一脚。   “醒醒,别睡。”   后者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费力睁开双眼,没有出声抱怨,反而面露感激。   “将要天明,未见人出来?”   “不关我等事,何必多问。”   两人说话时,雨云飘入城内,盘踞在云后的闪电接连落下,雷声轰鸣,大雨如约而至。   狂风骤起,拉车的马匹暴躁嘶鸣,不断踏着前蹄。   马奴奋力拉紧缰绳稳住车马,好不容易控制住马匹,雨水正好当头砸落,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   府邸内,几名婢女穿过回廊,一人手持铜灯,三人手托银盘,盘中盛放金碗银盏,上扣镶嵌珍珠宝石的圆盖,无不价值连城。   婢女身后跟着奴仆,两人并行提起食盒。   食盒足有半人高,分为五层,最下层是冒着热气的滚水,保证盒中食物不冷,送到正室时还是热气腾腾。   一行人脚步匆匆来到门前,肩膀和裙角都被雨水打湿,样子有几分狼狈。   正房内灯火通明。   十余盏铜灯落地摆放,灯盘内盛满了灯油。灯芯燃烧冒出烟气,尽数顺着管道流入灯座,不遗半点刺鼻的气味。   灯光下,公子长和公子原同坐上首,数位氏族家主分坐两侧。   公子长之下以有狐丹为首,有狐达和有狐显坐在他的身后。有狐氏之下是赖氏、吕氏和公牛氏,对面坐着鹿氏和毕氏,俱是新氏族的中坚力量。   林长之母出自有狐氏,是有狐丹的长女。林原的母亲出身鹿氏,是家主鹿敏的同母妹。   都是公子外家,两家本该旗鼓相当。   无奈公子长更受晋侯偏爱,有狐氏水涨船高,鹿氏总是被压一头,心中憋闷可想而知。   林长和林原面和心不合,时常要一争高下。   有狐氏和鹿氏名为盟友,实际上貌合神离,私下里没少针锋相对,龃龉自不必提。   若是林珩死在上京,勋旧日渐衰弱,新氏族失去对手迟早分裂。   然而世事难料,公子珩平安归国,抵达肃州当日就给众人一个下马威。林长和林原当众受到鞭笞,晋侯仅仅是扇了林珩一巴掌,其后就不再追究,还让林珩留在宫内。   公子长和公子原亲口所述,有狐丹等人顿觉不妙,不得不放下成见齐聚一堂,试图商讨出应对之策。   “君上掌掴公子珩,再未有别的处置?”鹿敏眉心深锁,仍感到不可思议。   “我亲眼所见!”林长越想越气,将之前的惊慌抛之脑后,恨声道,“林珩违逆父君实是大不孝。父君竟不追究,留在他宫内,五日后要行祭祀!”   氏族们静默无声,林原也未开口,只有林长在不停抱怨。   他年少受到庇护,一路顺风顺水,未遇大的挫折,自然不会暴露短处。如今被林珩鞭笞,猛然间受到压制,性格中的缺点显露无疑。   他暴躁易怒,远不如林原能沉住气。   这一点极类有狐显。   “公子慎言。”有狐丹出声拦住林长的话。   有狐达按住有狐显的手,不使他出言附和林长,避免火上浇油。   林原将众人的表现尽收眼底,想起晋侯的态度,想到刺在身上的视线,顿感不寒而栗。   父君的宠爱似镜花水月,一戳就破。   公子珩令他恐惧,竟然生不出对抗的念头。   林长是个蠢货,蠢笨且天真。   他该如何做?   耳畔是众人的议论声,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反而神游天外,大有置身事外的意图。   “公子,你以为如何?”   鹿敏的声音传入耳中,成功将他拉回。   看向对面的舅父,林原暗中咬了咬牙,借桌案的遮挡反手扣在腰间,手指用力下压,隔着外袍挖开伤口,直至鲜血涌出。   “啊!”   林原痛得冒出冷汗,视线模糊向前栽倒。   “公子!”鹿敏抢上前托住他,看到他背上的血痕,不由得大惊失色。正要请有狐氏召医,突然被林原扣住手腕。   “舅父,速离。我有事同你说。”   鹿敏疑窦丛生,但见林原不似玩笑,当即扶着他站起身,向有狐丹告辞离开。   “公子原伤势颇重,今日无法久留。公子珩刚刚归国,终究根基不稳。智氏身在晋阳鞭长莫及,不妨静待两日,揣摩君上意图再做计较。”   留下这番话,鹿敏扶着公子原离开。毕氏家主随之起身,与他共进退。   有狐丹没有挽留,命有狐达代他送几人出府。   正逢雨骤风急,有奴仆撑伞也无济于事。几个人都被雨水淋湿,林原竟然开始发热。   “快,速归府。”   鹿敏心急如焚,唯恐林原陷入高热。   马奴解开绳索,帮忙将林原送入车厢。   鹿敏慢一步登车,同毕氏家主和有狐达告辞,就要令马奴挥鞭。   雨中忽有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人灰袍布冠,身材昂藏。抵达府前翻身下马,扫视四周,一双眸子精光四射。   见到有狐达,来人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台阶,沉声道:“郎君,出事了!”   “何事?”   “公子珩惩丽夫人,致其昏迷不醒!”   “什么?!”   有狐达大吃一惊,一把抓住来人,拽着他返回府内。   “随我去见父亲!”   有狐达和来人消失在门后,鹿敏和毕氏家主对视一眼,皆感到难以置信。   “公子珩惩丽夫人?”   一日之内鞭笞庶兄弟,惩戒庶母,当面违逆国君,他是疯了不成?   林原雨寒受凉,伤病交加。在车内听闻人声,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回想起林珩手持马鞭的样子,脑海中闪过那双冰冷的眸子,他从未如此时一般感到害怕。   “舅父,速走!”   对危险的直觉促使他远离有狐氏。   下一步如何走,他暂时没有想好。但他坚信一点,必须远离有狐氏和公子长。还要告诉宫中的母亲,千万不要惹林珩,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相比新氏族的忧心忡忡,勋旧们则是另一番景象。   陶氏府上,陶裕和三个儿子齐聚正房,狼甲和紫苏同在室内,递上装有绢布的锦囊。   “此中之物是边城所得。公子命交上大夫手中,请上大夫过目。”   紫苏话落,陶裕亲手解开解囊,取出里面的绢布。   绢布边缘破损,明显是从一整块中撕下。上面沾染血痕,已经干涸发黑。绢布正中有一枚印章,虽然已经染上污痕,陶裕父子仍能一眼认出印章来历。   “边城所得?”陶廉开口问道。   “回中大夫,正是。”   紫苏讲明事情经过,提及先成、犬戎刺客、丽夫人及有狐氏,话中条理分明,不遗漏任何细节。   “丽夫人胆大妄为,擅用正夫人印信。先氏勾结犬戎罪证确凿。有狐氏也脱不开干系。”   砰!   一声钝响,陶裕拍案而起。   “有狐氏,先氏,好大的胆子!”   “父亲,稍安勿躁。”陶贤和陶正拉住父亲。   陶廉对着绢布若有所思,随即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公子言物交陶氏,由陶氏全权处置。另外,公子需要一份名单。”紫苏缓慢抬起头,不闪不避对上陶廉的目光,瞳孔漆黑,同林珩看人时格外相似,“朝中诸君是敌是友,能用与否,公子总要了然于心。”   陶氏父子交换目光,心知这是公子珩要的投名状,更是一份考验。   “父亲,公子珩有高祖之风。”陶廉说道。   林珩主动提出要求,这是陶氏的机会。相比智氏,陶氏稍有欠缺。但把握住时机,未必不能同前者比肩,甚至后来者居上。   陶裕沉吟片刻,颔首道:“转言公子,祭祀当日,我会亲自送上名单。”   “奴婢定会如实禀告。”   完成林珩的交代,紫苏和狼甲离开陶氏府上,返回智氏府邸。   宫门已经关闭,紫苏需在宫外停留一夜,明日才能去向林珩复命。   两人在府门前上马,马蹄声穿过长街,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风雨交加,将寒意带入晋侯宫。   林华殿清扫干净,点燃熏香,依旧难抵潮湿。国太夫人索性将林珩留在南殿,方便他休养。   “明日我召国君诸妾,你正好见一见。”   “诺。”   林珩起身时有些急,不免又咳嗽两声。   “我会尽快遣人往越国寻药。谷珍医术过人,让他留在你身边,我也好放心。”国太夫人叮嘱道。   谷珍即是为林珩诊脉的医。   他出身越国,早年曾受国太夫人恩遇,随她一同赴晋,留在宫中多年。   林珩领受国太夫人好意,行礼后退出殿门,由侍人引路往偏殿休息。   行至廊下,林珩忽然停下脚步。   他站定在漆柱旁,探手接住一捧雨水,轻声道:“谷医,你可知费氏良药?”   “回公子,仆知。”   “相比你为我配制的药,药效如何?”   “仆不敢言高出一筹,但针对公子病症,仆的药疗效亦佳。”以为林珩担心药效,谷珍自然是实话实说,没有故作谦虚。   “既然如此,我有一事不明。”   林珩收拢手指,碾碎掌中的雨滴。视线移向谷珍,询问道:“谷医能配良药,不亚于费氏之药,为何不曾诊治父君?”   晋侯饱受头痛困扰,始终难以痊愈。   费氏不肯给药,谷珍身在宫中,竟然也不曾为他诊治?   未料想林珩会有此问,谷珍神情微顿,随即正色道:“回公子,非仆不诊。国太夫人曾令仆为国君开药,国君不愿用,仆也无法。”   林珩挑了下眉,似对这个答案并不吃惊。   “父君思虑甚重。”   难怪大母会是这般态度。   该信任的日防夜防,能用的妄自下刀,后果都是该受的。   “走吧。”   消除心中疑惑,林珩不再多问,转身走向偏殿。   在上京九年,他吃过许多教训,也从中学到不少。最先学会的就是伪装。他可以行事疯癫,但不能真成为一个疯子。   他的父亲却像是在反其道而行。   “茯苓。”   “奴婢在。”   “备好金玉,明日送给几位妾夫人。”   “诺。”   茯苓低声应诺,快步跟上林珩。   谷珍走在两人身侧,思及林珩方才所问,心中微微叹息。   自从来到晋国,他就学会明哲保身。在这座宫殿中,他唯一要效忠的是国太夫人。   公子珩为国太夫人所喜,他必定尽心尽力为其调养。   至于旁人……   谷珍垂下视线,眸光不曾有半分波动。   他本是越人,晋侯病重与否同他何干,讳疾忌医又有何妨。 第二十二章   清晨时分,云收雨歇。   东方欲晓,旭日初升,天边绽放一片蔚蓝。   凉风刮过城内,掀起雨水蒸腾的薄雾,缥缈朦胧,笼罩盘踞在平原上的肃州城。   晨光渐亮,雾气趋近淡薄。   大街小巷鼓噪人声,氏族的车马穿过长街,驰向座落在城北的晋侯宫。   马奴挥舞缰绳,甩出响亮的鞭花。骏马撒开四蹄,车轮碾过厚重的青石,惊走路旁的行人。   国人迅速向一侧闪避,回身瞧见车厢上的图腾,到嘴边的抱怨又咽了回去。   奴隶弯腰低头,遇到马鞭扫来也不敢闪躲,硬生生挨下一记,甚至不敢发出一声痛呼。   马奴很是得意,又甩了一记鞭花才驾车离去。   直至车尾消失不见,受伤的奴隶才从地上爬起身,紧了紧破损的麻衣,拍掉手脚脏污,表情始终麻木。   转瞬又有车辆行来,车上没有氏族图腾,也无任何醒目的标志,显得过于朴素。护卫车驾的私兵极不寻常,他们出身鹿氏,以擅长角力能扛巨盾闻名于世。   “车上是鹿氏郎君?”   “不像。”   在国人的议论声中,又有一辆马车驶来。   这次他们看得清楚,擦身而过的是象征晋室的玄车,护卫在车旁的有狐氏私兵。   “公子长。”   议论声传入车厢,林原推开车窗,瞧见追上来的玄车,不由得皱眉。   林长望见林原,再观他乘坐的马车,神情为之一变,紧接着冷嘲热讽:“林珩一顿鞭子就打怕了你?没用的废物!”   林原面沉似水,背上的鞭伤仍隐隐作痛。面对林长的嘲讽,他不做口舌之争,仅是冷笑道:“看来兄长的鞭伤全好了?”   “你……”   “弟怯懦,不如兄长胆壮。先行一步,兄长莫怪。”   见林长面露不善,有狐氏私兵手按佩剑,鹿氏私兵纷纷撑起挂在背后的铜盾,盾上凸起锋利的铜刺,长度足以刺穿马颈。   “兄长,父君重开朝会,你也不想误时吧?”   林原靠在车窗前,逐渐变得不耐烦。   两人时常发生争执,都是点到为止,少见如此剑拔弩张。仅仅一夜,林原的变化翻天覆地,把之前的合作抛之脑后,明摆着同林长割席。   林长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   “林原,你是何意?”   “弟不能与兄长同行。”扫一眼对面的玄车,林原意味深长道,“看在往日的情谊,奉劝兄长一句,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以免再受鞭笞。”   话落,林原放下车窗,令队伍加速疾行。   “速走。”   “诺!”   马奴挥动缰绳,鹿氏私兵收起方盾。队伍快速穿过街道,同林长拉开距离。   长街另一端,陶氏和费氏的马车并行而来,碰巧撞见方才一幕。   “公子长确不聪明。”   费氏家主口出评价,陶氏家主则不言不语。   后者身旁放着一只木盒,盒中是连夜写好的奏疏,历数先氏罪状,证据确凿不容抵赖。   “拿不下有狐氏也要铲除先氏,拔其爪牙!”   金乌渐高,晨雾彻底散去。   肃州城城门大开,氏族悉数抵达晋侯宫,整理衣冠进入大殿,分两班落座,彼此间泾渭分明。   殿前设有长案,赤金包裹四腿。   人俑状的宫灯立在案旁,灯盘注满灯油,灯芯日夜不灭。   时辰未到,晋侯尚未出现,长案后空空如也。   氏族们或是低声交谈,或是凝神沉思,亦或是闭目养神,等待编钟敲响的一刻。   “父亲,你看。”   陶廉从身后凑近陶裕,手指另一侧的队伍。   陶裕睁开双眼,就见有狐氏父子正窃窃私语。察觉到陶裕和陶廉的注视,有狐显怒形于色,目光凶狠。   “看样子,今日不会太平。”雍氏家主容貌俊朗,三缕长髯飘在胸前,一派仙风道骨。   “岂止是不太平。”田氏家主方面阔口,腰大十围,站立比人高出一截,坐下都类一座小山。他刻意压低声音,八卦道,“昨夜传出消息,公子珩惩丽夫人。在玉堂殿前,丽夫人被压着叩首,听说头都磕破了。”   雍楹不动声色旁移,看向田婴的目光很难以形容。   田婴兀自不觉,还想继续开口。不巧编钟声响,他心中遗憾,很是意犹未尽。   在乐声中,身着衮服的晋侯步入大殿。   他提前服过药,面色变得红润,人也精神许多。奈何眼下青黑难消,即便有旒珠遮挡也难免露出痕迹。   公子长和公子原跟在晋侯身后。   公子长的衣袍发冠一如往昔,腰佩王赐剑,神情倨傲。公子原低调许多,身着晋室黑袍,头佩杂色玉冠,腰间未佩剑,仅在腰带下悬挂玉环,同样是杂色。   氏族们交换眼色,心中各有思量。   待晋侯在长案后落座,公子长和公子原立在两侧,众人起身叠手,象征对国君的尊敬。   “坐。”   晋侯的声音响起,氏族们再拜落座。   新旧氏族目光交汇,刹那间火花四溅,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君上,臣有事禀。”   陶裕率先站起身,抢在有狐丹之前开口。   他打开木盒,捧起盒中竹简,扬声道:“先氏不法,勾结犬戎,谋刺公子珩,其罪当诛!”   声音落地,殿内倏然一静,落针可闻。   先平面如土色,顾不得仪态,立即出列为自己辩护:“君上,陶裕血口喷人,臣冤枉!”   晋侯双手置于案上,旒珠遮挡下,目似寒冰,眼底浮现狠戾之色。   “上大夫可有证据?”   “有。”   陶裕又捧出两册竹简,交给侍人奉上长案。   晋以武立国,上自晋侯下至氏族皆以战功封爵。   北方侯国抵御荒漠部落数百年,血海深仇记于史书。敢同犬戎勾结谋害嫡公子,并有铁证在手,先氏无法抵赖。   先平汗如雨下,伏身在地无法动弹。   有狐显想要出声,立即被有狐达按住。   “莫要冲动。”   陶氏有备而来,贸然出声恐将引火烧身。何况晋侯态度不明,这让有狐达心中忐忑。   “先氏,好大的胆子!”   晋侯骤然发难,竹简投掷在地,发出一声钝响。编织竹简的系绳断裂,简片散落遍地。   “君上,仆冤枉!”   先平不断为自己喊冤,矢口否认罪状。   有狐达按住有狐显,不希望火烧到自己身上。怎料公子长突然出声,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父君,此事恐有蹊跷,先氏一向忠心耿耿……”   话说到一半,突遇晋侯目光刺来,公子长瞬间打了个哆嗦,声音哽在喉咙里。   晋侯注视着他,旒珠轻轻晃动,出口的话令他如坠冰窟:“忠心耿耿,对谁忠心?”   晋国还是有狐氏?   是他这个国君,还是站在他身侧的公子长?   林长脊背生寒,不敢继续站在阶上,迅速伏到案前,恳求道:“儿妄言,父君息怒!”   晋侯不出声,阴沉地盯着他。   林原暼他一眼,暗道一声:蠢货。   参奏先氏实为引子,陶裕意在有狐氏。不料林长突然跳出来。于他而言反倒是意外之喜。   接到陶裕眼色,陶廉立即捧起竹简出列,朗声道:“君上,公子长驾玄车,服世子冠,佩王赐剑,胆大僭越,有违礼法,触犯国律,请严惩!”   陶廉话落,勋旧纷纷出言附和。   原本林原也在弹劾之列。怎料他突然改变作风,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件违制之物,连车驾都一并更换,自是逃过一劫。   “你、你们?!”   林长惊怒交加,猝不及防之下,当场面红耳赤。   他常年如此,未觉有任何不妥。先前林珩一顿鞭子令他记恨,却从未想过改变。今日朝堂之上,面对汹涌如潮水的斥责,他顿感眼前发黑,耳畔嗡嗡作响,颤抖着嘴唇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看情况凶险,有狐丹果断出声:“公子长贤良,玄车、王赐剑皆为君上赏赐,何言僭越!”   “昔安平君以战功受赏,驾玄车,天子惩其逾制。”陶裕不与有狐丹争辩,面向晋侯沉声道,“请君上惩公子长,以正典律!”   安平君是晋侯的兄长,是先君的庶长子,也是他第一个孩子。   其身强力壮,能开巨弓,箭术超群拔累类。十五岁随先君上战场,破营拔寨,立下赫赫战功。   先君爱其勇猛,赐其玄车。   一次安平君驾车出城,遇见上京使节。知其以庶子驾玄车,使节归京后回禀天子,旬日被天子下旨申斥。   事情过去近三十载,逐渐淹没在岁月中,被群臣遗忘在脑后。   林珩鞭笞林长和林原,唤醒氏族们的记忆。今日朝堂之上,见到林长不知悔改依旧故我,勋旧一起发难,令新氏族无法辩解。   在天子旨意和法度面前,任何借口都显得苍白。   “君上,请效安平君例,惩公子长!”   勋旧齐心协力,共同要求晋侯下旨。   声音传出殿外,守在台阶下的侍人迅速转身离开,一路小跑去往南殿。   彼时,国太夫人和林珩正在用膳。   国太夫人在晋国半生,仍不习惯晋国的饮食。她更喜欢味重的肉羹,身边伺候的厨都来自越国。   林珩的喜好并不明显。   质子生涯让他学会隐藏自己,从不轻易显露嗜好。酸甜苦辣咸,无论何地的菜肴,无论是否合口味,他都能面不改色的吃下去。   “羹里有辛味,不喜可换。”   国太夫人不仅喜好越国饮食,使用的器皿也出自越国,大多是她当年的嫁妆。   越国匠人的技艺精湛。审美独具一格。盛装肉羹的汤盘就多达二十余种,式样精美,巧夺天工。   “大母,我能食。”   林珩拿起汤匙,舀一勺肉羹浇在粟饭上,搭配煮过的菜吃下半碗。   “在上京时,难得能吃到如此美味。”   国太夫人笑了。   真喜欢也好,假装也罢,乐意讨她欢心就足够令她喜悦。   膳食毕,婢女送上香汤浴手。   国太夫人示意林珩靠近,手指轻点铜盆的边缘,盆中鸟兽同向转动,一只青鸟嘴里喷出水柱。   “常闻越国匠人天下独步,亲眼所见果真如此。”林珩赞叹道。   “没有此等手艺也造不出攻城九械。”国太夫人挥退婢女,靠在榻上轻笑,“你若是喜欢奇珍异宝,库房里去挑。想要匠人可不行,越侯不会允。”   林珩笑了笑,话题就此打住。   婢女鱼贯退出殿外,侍人躬身进入殿内,禀报朝会上的消息。   “先氏通犬戎,公子长僭越。”   国太夫人沉吟片刻,询问林珩:“阿珩,你以为如何?”   “先氏族诛,公子长不会有大事。”林珩垂下目光,轻轻咳嗽两声,“勾结犬戎是死罪,证据确凿罪无可赦。公子长肆意多年,父君若想教诲也不会等到今日。”   在上京时,他屡次听闻晋侯偏宠妾庶的消息。   如今亲眼所见,所谓的恩宠掺着虚假,未必就是真心实意,更像是竖起的靶子。   林珩掀起嘴角,抬头看向国太夫人,口中道:“大母,召见诸位妾夫人时,可否令其带上子女?”   “为何?”   “离国九载,同血亲疏远,正好见上一面。”   国太夫人凝视林珩,心知他没有实言,却无意追根究底。当即召唤内史,吩咐道:“缪良,传我之言,召国君诸妾及诸公子至南殿。”   “诺。” 第二十三章   “国太夫人宣召。”   侍人奔出南殿,分头前往各夫人居处。   听闻要携子同行,妾夫人们反应不一。   有人忐忑难安,有人惊疑不定,也有人无子女傍身反而落得轻松,命婢仆备好送给林珩的金玉,迅速动身前往南殿。   “公子珩在南殿。”   “鞭笞公子长及公子原,又令丽姬昏迷,这位公子可真是……”   “慎言。”   结盟的氏族休戚与共,家中女郎入宫即有默契。纵然不能守望相助也不会视为仇敌。在不损害各自利益的前提下,相处还算融洽。   宣夫人和嫣夫人走在一处,前者养育八岁的女公子,后者始终无所出。   看到漂亮的林乐,嫣夫人眼睛一亮,当即牵住她的手,将一枚精巧的金蝉簪到她的鬓角。   “谢嫣夫人。”   林乐抚了抚金蝉,乖巧致谢。   嫣夫人看得心动,恨不能将小姑娘抢到身边来养。奈何事不能成,只能望洋兴叹。   两人身后各有一名阉奴,阉奴后是数名婢女。   阉奴手捧木盒,盒中装有美玉彩宝,价值千金。婢女手捧绸绢,色泽艳丽,花纹精美,同样难得一见。   一行人穿过宫道时,迎面遇上另外几名妾夫人,有的携带重礼,有的两手空空,显然是各有盘算。   几人尚未来得及寒暄,又有一行人从宫道对面走来。   为首者一身青衣,头戴布冠,脚踏皮履,腰间悬一枚金印。身后跟着四名健壮的仆妇以及七八个侍人。   “见过诸位夫人。”   “缪内史。”   缪良深受国太夫人信任,妾夫人们不敢轻慢,态度颇为客气。   “缪内史这是去哪?”一名妾夫人好奇问道。她年方二十,正值桃李年华。肤色白皙,容貌秀美,入宫时间不久,颇得晋侯宠爱。   “国太夫人宣召,琼兰殿抗旨不遵。国太夫人不愉,命我亲自去一趟。”缪良三言两语说明因由,旋即告辞几位妾夫人,快步向琼兰殿走去。   目送他的背影,细品方才之言,妾夫人们神态各异。   短暂沉默之后,兰夫人掩口轻笑:“她也有今日!”   其余几人没有接言,心中却不无快意。   反倒是常和丽夫人打擂台的珍夫人闭口不语,显得异常沉默,同平日里判若两人。   心情大好之下,妾夫人们的脚步也变得轻快。   穿过雕刻兽纹的宫道,走近华美的殿阁,众人下意识放低声音,肃穆表情,神经逐渐开始紧绷。   两名侍人守在丹陛下,瞧见红飞翠舞的一行人,迅速迈下台阶迎上前。躬身行礼之后,口中道:“国太夫人同公子珩有事商议,请诸位夫人先入殿。”   妾夫人们早有准备,表情如常登上台阶。中途不忘叮嘱儿女向国太夫人问安,对公子珩也要尊敬。   “切记,公子珩尊贵,不可冒犯。”   阉奴和婢女跟在队伍后,手中木盒精美,各色布匹流光溢彩。遇阳光洒落,盒上花纹闪烁金光,散发一缕幽香。   走近殿门,众人不约而同慢下脚步。   其后由侍人引导两两入内,在准备好的位置上落座。   出身勋旧的妾夫人在左,背靠新氏族的妾夫人在右,彼此间泾渭分明,同朝堂上如出一辙。   左侧以宣夫人为首,其后是嫣夫人和兰夫人。再之后是各家勋旧女郎。年少的公子和女公子坐在母亲身侧,都是眼观鼻鼻观心,没有随意出声。   右侧第一个位置空出,不必提,自是留给丽夫人。   公子原的生母在她之下,其后则是依附有狐氏和鹿氏的家族,彼此间的关系一目了然。   众人落座之后,阉奴和婢女守在殿外,得到允许才能入内。   南殿的侍人移来矮桌,婢女送上新煮的茶汤和各色茶点,带有显著的越国特色。   国太夫人和公子珩迟迟不露面,妾夫人们并不心急,专心享用茶汤和点心,偶尔低语两声。眸光流转,掩口轻笑,目光聚集在空出的位置上,猜测丽夫人会是何等狼狈。   “赫赫扬扬十数载,不过同我等一般身份,还真以为自己能同正夫人比肩。”   “嫡公子归国,公子长怕是不好过。”   “有狐氏未必甘心。”   “不甘心如何,只要嫡公子在,庶子休想成为世子,上京就不会答应。”   “小声点。”   “反正你我无子,看戏吧。”   私语声极低,不时传出几声轻笑。   身为话题之一的丽夫人对此一无所知。她正卧病琼兰殿,头上缠裹药布,膝盖也上了药,行动很是困难。   她昏倒在正殿,经医诊治之后,夜半就被送回寝殿。南殿侍人来宣召,她正被伤痛折磨,行动不便只能告罪。   哪想到琼兰殿得罪人的事做得太多,侍人回去后一番添油加醋,狠狠告了她一状。   缪良心知侍人夸大,却无意追根究底,反而乐得顺水推舟,再给这位不可一世的宠妾一场教训。   “霸居玉堂殿,擅用正夫人印信,凭她也配!”   经过昨夜之事,琼兰殿内的侍人婢女十去七八,余下的战战兢兢,说话办事谨小慎微,近乎草木皆兵。   缪良带人直入内殿,婢仆根本不敢阻拦。   “国太夫人召见,丽夫人竟敢不遵?”   “缪内史,夫人确实行动不便。”一名婢女胆战心惊道。   “行动不便?”缪良袖着双手,皮笑肉不笑,“我怎么记得丽夫人亲口说过,贵人召见,但凡还有一口气,爬也要爬过去?”   婢女张口结舌,想起此言由来,不由得脸色煞白。   “风水轮流转,不该动的心思最好别动。九年前,我就同你们夫人说过这句话。”缪良环顾四周,视线扫过惊惧的婢仆,一字一句道。   他没有压低声音,故意让丽夫人听得清清楚楚。   后殿传出声响,缪良冷笑一声,绕过雕花屏风,找到躺靠在榻上的丽夫人,讥诮道:“丽夫人,国太夫人召见,别的夫人已至南殿,就等着你了。”   丽夫人满心怒火,对缪良怒目而视。   “缪良,你今日欺我,不怕触怒君上?莫非要同公子长和有狐氏为敌?!”   “丽夫人,你恐怕还不知道,先氏勾结犬戎事情败露,公子长为先氏求情触怒国君,又因僭越被群臣参奏,迟早要受严惩。有狐氏受到牵连,怕是自身难保。”缪良俯身压低声音,在丽夫人耳边道,“君上是不是真的宠你,你心中一清二楚。与其同我虚张声势,还不如想想怎样保命。毕竟你得罪的人可不少,光是这宫里,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你放肆!”丽夫人勃然色变,抬手就要掌掴缪良。   缪良早有预料,后退一步轻松避开,收起脸上的笑容,向仆妇下令:“拖走。”   “诺。”   日光穿过屏风照在仆妇身上。   丽夫人被抓住双臂,强行拖下床榻。看到熟悉的两张面孔,昨夜的一幕重回脑海,她张口呼救,结果无一人应答。   “走。”   缪良转身离开寝殿,沿途无一人敢拦。   仆妇毫无怜香惜玉的心思,一左一右拖着丽夫人前行,使她伤上加伤,没多久就耗尽了力气,想喊都喊不出来。   一行人穿过宫道,沿途遇见各种目光。丽夫人狼狈不堪,被拖到南殿时几近昏厥。   砰地一声,她被抬进殿门丢到地上。   室内倏然一静,莺声燕语消失无踪。   妾夫人们看着地上的女人,见她满身伤痕,再无半分往日的光彩,嘲笑的心思消失殆尽,都在心头发沉。   一夜之间,丽夫人尊严扫地。   她们无法逾越的山峰,在公子珩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众人心思各异,殿内诡异的安静。   缪良向左右使个了眼色,立即有婢女上前搀扶起丽夫人,将她安置到空出的位置上。   琼兰殿的婢仆姗姗来迟,守在殿外不敢探头。此刻的他们如惊弓之鸟,比起做一名忠仆更想保住自己的小命。   隔壁殿中,林珩听人禀报,转头看向国太夫人,问道:“大母不担心父君?”   “前朝的事够他焦头烂额,丽姬不过是枚棋子,今日不丢,早晚也会弃到一旁。”国太夫人冷哼一声,起身说道,“人到齐了,走吧,去见见。”   “诺。”   林珩恭敬跟上国太夫人,始终落后她半步。   两人穿过廊下,出现在殿门前。   妾夫人们听到声响,一起转头望过去。视线越过国太夫人,落在背光而立的黑袍少年身上。   苍白消瘦,俊秀中带着病态。   黑发束在脑后,一枚玉簪佩在发间。   唇无血色,愈发显得双眸漆黑,比墨色更浓。   同九年前相比,少年身量拔高,五官轮廓褪去稚气,仍存留几分幼时的影子。   环佩轻击,声音清脆悦耳。   国太夫人率先落座,林珩的位置就在她身侧。   这一幕落入众人眼中,妾夫人们不敢再迟疑,纷纷起身行礼。身旁的公子和女公子也遵循教导叠手弯腰。   阉奴和婢仆俯身在地,想到公子珩的凶名,都是头不敢抬。   丽夫人被拖拽一路,膝盖伤得更加厉害。她无法移动,只能忍受剧痛躬身,不伦不类的姿态显得格格不入。   “坐。”   国太夫人无视丽夫人,令众人落座。   “阿珩归国,祭祀日期已定。今日召你们来,提前见上一面,日后也好相处。”   国太夫人开门见山,一言点明嫡庶尊卑。   妾夫人们不敢有异议,同声应是。勋旧出身的几人更是面带笑容,话说得十分客气,接连献上金玉和绢帛。   “贺公子归国,还请公子收下。”   宣夫人言辞谦恭,自身位置摆得极正。她可不是丽夫人一般的失心疯,敢在公子珩面前自称庶母,纯粹是自取其辱。   “婢子也有心意送上。”   宣夫人是开端,嫣夫人等紧随其后。   眨眼时间,装有金玉的木盒堆成小山,五颜六色的绢帛看花人眼。   左班的妾夫人笑靥如花,同林珩相谈甚欢。右班则显得沉默,丽夫人不算,自珍夫人以下竟无一人准备见面礼。   “我也有礼物赠与诸位夫人。”   林珩拍了拍手,紫苏和茯苓带人入殿,送上提前准备好的玉饰,作为给宣夫人等人的回礼。   侍人穿梭殿内,手捧精美的锦盒。   婢女随后入殿,送上新的茶汤。   一名婢女垂首走到林珩面前,放下杯盏就要转身退下。   林珩端起茶汤轻嗅,捕捉到混杂在其中的一抹药味,沉声道:“紫苏,茯苓,拿下。”   婢女见事情败露,飞身冲向殿门。   紫苏茯苓快如闪电,一同冲向婢女,袖中铜刺击出,当场贯穿婢女的肩膀和膝盖。   血花飞溅,婢女扑倒在地。   紫苏快步上前扣住她的脸颊,利落卸掉她的下巴。反手拔出扎在她肩上的铜刺,划断她的手腕和脚筋,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变故发生得太快,妾夫人们顾不得惊慌,匆忙将儿女护在怀中。   国太夫人看向林珩,视线落在他手中的茶汤上。   “有异?”   “大母,这茶汤味道不对。”   林珩朝婢女点了点,紫苏和茯苓立刻会意,将人拖到林珩面前。   婢女始终低垂着头,打定主意闭口不言。   林珩也没有审问的打算,单手钳住她的下颌,端起茶汤抵近她的唇边,作势要灌下去。   “茶汤中有什么,试试便知。”   婢女惊骇欲绝,拼命想要转头。   奈何徒劳无功。   滚热的茶汤灌入口中,顺着喉咙滑下,尽数流入胃里。   “带远些。”   林珩话音落地,紫苏和茯苓将婢女拖出一段距离,同时松开手。   婢女摔在地上,艰难地挪动身体,突然间发出干呕,涕泪横流。呕出的全是殷红的血,似朵朵红梅飞溅在地上。   “看来是毒。”   林珩拿起绢帕拭手,视线扫过殿内,逐一观察妾夫人的表情,在某一刻微顿,随即若无其事移开,笑道:“惊扰到诸位夫人,见谅。”   年少公子和柔浅笑,轻轻咳嗽一声,看上去十分无害。   妾夫人们却手脚冰凉,浑如置身冰天雪地。此时此刻,对于公子珩的凶狠,她们终于有了实感。 第二十四章   茶汤中的毒极其阴损。   婢女蜷缩在地,一口接一口呕出鲜血,短短数息陷入抽搐,在痛苦中气绝身亡。   “拖下去。”   缪良满脸阴沉,目光扫视殿内,盯在每一名妾夫人身上,钢针一般。   他自诩将南殿守得滴水不漏,不料阴沟里翻船,还是被人钻了空子。今日之事必定严查,凡是参与其中者,一个休想脱身!   婢女被拖出殿外,一同被带走的还有数名婢仆。   “饶命,奴……”   一句话没说完,跪地求饶的婢仆已经被堵住嘴,反扭双臂强押下去。   缪良走出殿门,在廊下环视众人,森冷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有瓜葛的,最好自己供出来,或许能保住一条命。若是被我查出来,自己不能活,血脉亲人都要伏法!”   婢仆齐刷刷打了个寒颤,惊骇表现在脸上,却没有一人开口。   缪良眯起双眼,没有继续追问,召来一名小奴吩咐几句,后者机灵地点点头,快速穿过廊下消失不见。   脚步声远去,婢仆们的心提到嗓子眼。   缪良不再理会他们,吩咐侍人打扫殿内,将染血的地板清理干净。   “利落一些。”   “诺。”   侍人躬身入殿,伏地擦干血迹。   茶汤和点心均被撤下,投毒的一碗送去给谷珍,由他辨认是哪种毒药。   待到地面清理干净,婢女重新点燃熏香,送上新的汤羹和点心。   众人惊魂未定,面上镇定谈笑,摆在面前的碗盘未再触碰一下。   “我自幼体弱,一年四季不离汤药。对药味太过熟悉,寻常毒物对我无用。”林珩面上带笑,心平气和,出口的字句却带着杀机。   见众人言行拘谨,对下毒一事心有余悸,他率先夹起一块点心,搭配汤羹送入口中。动作不紧不慢,执筷的手过于苍白,掌心和指腹没有一枚茧子,虎口也缺乏握剑的痕迹,坐实终日与汤药为伴之言。   看到这样的公子珩,妾夫人们本该松口气。   然而回想方才一幕,思及林珩归国后的种种行事,无一人感到安慰,反而更加忌惮,心中不安有增无减。   “公子尊贵,必定吉人天相。”一名妾夫人干笑两声,口出恭维,有意打破僵局。   “吉人天相?”林珩放下银筷,接过紫苏奉上的绢帕,慢条斯理擦拭嘴角,黑眸不染半分情感,“此言倒也不假。若无气运,恐怕也活不到今日。”   妾夫人们噤声不语。   这番话没法接,哪怕恭维都不好拿捏分寸。   “我母当年服错了汤药,以致于早产,这件事宫中本有记载。怎料史官家中突起大火,刻写的竹简十不存一,秉笔之人也葬身火海,事后追查竟不了了之,实在是奇怪。”林珩丢开绢帕,单手置于案上,视线扫过众人,一语石破天惊。   旧事重提,撕裂虚假的和睦。   真相充斥着血腥,多家氏族参与其中。   几名妾夫人低下头,装作去夹糕点,执筷的手却微微颤抖,表情中泄露端倪。   丽夫人始终不言不语。   相比心生胆怯的妾夫人,她反倒镇定自若。   料定君上还要用有狐氏,至少不会让她立即去死。公子珩又能如何?   杀尽宫苑?   简直可笑。   “竹简虽已不存,还有证人在世。玉堂殿的婢仆归来,一切终能真相大白。”林珩再度拿起银筷,从盘中夹起一块点心,没有送入口中,而是一分为二,任由碎屑掉落,犹如将仇人腰斩车裂。   正夫人出事时,莲夫人尚未入宫,不曾参与其中,所知皆是从他人口中听闻,自然没有任何畏惧。   其余人则不是这样。   丽夫人漠然不语,宣夫人神态平静,嫣夫人欲言又止,被宣夫人拍了拍手,到底垂下目光。   珍夫人愈发沉默,在她之下的几名妾夫人神情紧绷,惊惶之色一闪而过,又被她们强压下去。   “诸位夫人无需介怀。”林珩话锋一转,眉眼含笑,语气温和,使人如沐春风,“当年事自有罪人去担,夫人们谨守本分,照顾好诸位弟妹,自能安心居于宫内。”   国太夫人自始至终不曾插言。   直至妾夫人们受到威慑,她才满意地放下银匙,示意婢女再送一盏汤羹。   听到杯盏磕碰的声响,妾夫人们精神一振,误以为林珩喧宾夺主令国太夫人心生不满。   现实令她们大失所望。   面对众人期盼的目光,国太夫人视若无睹,专心享用厨的手艺,不忘命人给林珩换上一盘点心。   “公子珩所言即为我意。”   婢女移走银盏的间隙,国太夫人取绢帕拭手,声音在殿内响起,犹如一盆冰水浇在众人头顶。   “当年的事草草了结,国君不做追究,实在是糊涂。虽然时过境迁,该惩治的不能放过,罪人理应刑责。”   右班末尾,两名新氏族出身的妾夫人攥紧手指,面上看不出太多,掌心已经掐出血痕。   “还有方才之事。”国太夫人语带刀锋,冰寒雪冷,“胆敢在南殿造次,分明是不将我这老妇放在眼里。既然活腻了,我自会成全。”   国太夫人动了真怒,众妾心中惶恐,忙不迭起身离席,双手交叠伏身在地,恳请国太夫人息怒。   “国太夫人息怒!”   殿内的声音传至回廊,急匆匆赶来的侍人脚步一顿。心知情况不对,向一旁的婢仆打听,对方却三缄其口。   瞧见殿门前的缪良,侍人硬着头皮走上前,张口道明来意:“君上下旨,先氏女幽禁。您看?”   “随我来。”   缪良斜睨侍人一眼,猜出他的打算,索性遂了他的愿,带他进入殿内。   无视伏地请罪的妾夫人,越过不知所措的几位公子和面带忧色的女公子,缪良行至案前,向国太夫人禀报正殿来人,传晋侯旨意。   “君上旨意?”   侍人匍匐行礼,眼角余光瞥见出身新氏族的几名妾夫人,开口道:“禀国太夫人,先氏勾结犬戎罪证确凿,国法不容。君上下旨族诛,四日后行刑。宫中的先氏女免死,幽禁巷道。公子享出继为臣,不许再用晋室图腾。”   一番话落地,宣告先氏命运。   国太夫人颔首,将事情交给缪良:“你来办。”   “诺。”   缪良向殿外示意,四名仆妇走入殿内,拖拽起浑身瘫软的先氏女,抱起懵懂的幼年公子就要退出殿外。   先玉终于回过神来,她拼命挣扎双脚乱蹬,哭着向国太夫人求饶。   “国太夫人,求您救救婢子。父兄所为婢子一无所知啊……”   她鬓发散乱,声音凄厉,被拖出殿外后,仍有哭求声持续传来。见求饶无望,哭诉转为怨恨。   “君上,您好狠的心!”   公子享受到惊吓,当场嚎啕大哭。幼童哭得声嘶力竭,铁石心肠也禁不住酸软。   妾夫人们不免动容,下意识看向国太夫人和林珩。   “缪良,从宫中调派人手照顾公子享起居。先氏女的嫁妆留给他,全部登记造册。”国太夫人无意保留公子享的身份,在物质上却不会亏待他。   “诺。”   缪良领命吩咐下去,会有专人督办此事。   林珩的注意力不在先氏女和公子享身上。   先氏女不提,公子享出生在他离国后,兄弟俩素未蒙面,自然不会有任何情感。   公子享在母亲怀中时,他日日夜夜如履薄冰,更三番五次遭遇刺杀。两人的境遇有天壤之别,硬要表现出怜悯反而是一种伪善。   他可以伪装,但他不愿。   注定要走一条血腥之路,何必强装满身清白。   求饶声和哭声逐渐远去,直至彻底消失。   殿内一片寂静,妾夫人们伏跪在地,汗如雨下,动也不敢动。   林珩扫视众人,目光落在丽夫人身上,对上仇恨的双眼,忽然掀起嘴角,声音打破一室静谧。   “闻公子长为先氏求情,父君如何处置?”   妾夫人们早早来到南殿,尚不知朝会情形。先氏族诛已令她们骇然,不料还牵连到公子长。   丽夫人更是悚然一惊。她强忍着伤痛盯向侍人,期盼林珩在说谎,每一个字她都不愿相信。   可惜自欺欺人毫无用处。   侍人再度开口,将她的期盼彻底碾碎。   “君上斥公子长僭越,笞二十,闭府一月,收回玄车及王赐剑,不许听政,以儆效尤。”   鞭笞闭府倒在其次,收回赏赐不许听政最为严重。   旨意传出朝堂,就会变成抹不去的污点。除非公子长造反,或者其他公子死光,否则他注定与世子之位无缘。   苦心经营多年,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丽夫人再也坚持不住,终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第二十五章   晋侯旨意传出宫闱,宣告肃州城内。   城东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上百名甲士包围先氏府邸,以重木砸开府门。   “君上旨意,拿下!”   勾结犬戎罪不可赦,先氏上下无分男女老幼悉数被抓。私兵、仆役和奴隶皆不能免,都被捆绑双手按跪在地。   甲士闯入府内,气势汹汹,堪比猛虎下山。   甲长盛气凌人,一脚踹开先氏郎君,挥舞刀鞘重击,当场将人击倒在地。   “认不清处境,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氏族?”   甲长唾了一声,大脚踩在倒地男子的脸上,鞋底用力碾压,直至对方半张脸变形,口鼻流出鲜血。   “勾结犬戎,卑劣龌龊,猪狗不如!”   想到战死在边城的同袍,甲长怒气上涌,直接破口大骂。   “我等同犬戎搏命,尔等却同外敌勾连,还妄图行刺嫡公子。绞死便宜了你们,都该腰斩,当着国人的面千刀万剐!”   出头的先氏族人被踩在脚下,其余人见势不妙,终于认清了现实,不敢再吵嚷纠缠。   男子双手被缚,身上沾染灰尘泥土,个个垂头丧气。   妇人们靠在一起小声啜泣。她们佩戴的簪环都被除去,部分怀里抱着孩童,都是惶惶不安满心恐惧。   私兵放弃抵抗,核对过数量,确认没有人逃脱,甲长对身后挥手。   几名甲士移来火盆,拿起盆中烧红的烙铁印在私兵后肩。白烟腾起的瞬间,皮肉烧焦的味道闯入鼻腔,令人作呕。   私兵咬牙没有发出痛呼,双拳紧握,脸颊抖动,脖颈鼓起青筋。   “四日后先氏行刑,尔等徒边地。如能战场立功,斩首二十级可恢复国人身份。”   文吏手捧竹简向私兵宣告,随后将简片分给众人,上面的文字象征他们的身份。   “遗失视同野人。”   无论丢弃还是被盗,失去手中的简片,私兵就变得连奴隶都不如,任何人都能抓捕甚至杀死他们,不需要偿命。   一队甲士打开库房,搬出里面的箱笼,全部堆在院子里。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先氏固然没落,积攒的财富依旧可观。金银铜器堆满木箱,美玉彩宝炫花人眼,还有各色绢帛布匹,彩绣辉煌,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清点造册,送入宫内。”   甲长勉强收回视线,喝令甲士关闭箱盖,不许趁机私藏。   “东西要送入宫内,数量对不上要掉脑袋!”   国法严厉,动辄人头落地。   甲士们迅速清醒,不敢再多看一眼。   金银财宝固然好,也要有命去花用。没了脑袋一切成空。比照先氏上下,积攒数代的财富尽数落入晋侯手中。   钝响声接二连三,箱盖陆续合拢。   箱体捆上粗绳,打上牢固的绳结。顶端绳结留出孔隙,方便横木穿过,由壮奴抬起运走。   先氏族人被捆到一起,穿街后送入囚牢。   私兵另行关押。   家中婢仆和奴隶送往南城,当日进行售卖,得金均归入国库。   第一批箱笼抬出府门,尚未送下台阶,忽有数骑疾驰而来。为首者做侍人打扮,怀揣一册竹简,上面盖有国太夫人印章。   “甲长,国太夫人有命!”   侍人在府门前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台阶,当众宣读国太夫人旨意。   “君上出继公子享,国太夫人命留此宅为公子府邸。房内金玉留下半数,其余撰册送入宫内。”   侍人一口气说完,示意身后的婢仆上前。   “他们奉命伺候公子享,将留在此处。”   甲长捧过竹简,确认过内容和印信,当即向甲士招手,指了指门前的石兽,沉声道:“碎后移走。”   “诺。”   甲士身强体壮,膂力惊人。   两人各持一柄铜锤,挥动两下试过力道,齐齐发出暴喝,抡锤砸向石兽。   砰砰两声,石兽出现裂痕。紧接着又是数下,石兽从中龟裂,当场碎成数块。   石渣飞溅,灰尘漫天飞舞。   先氏众人呆呆地看着这一幕,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传承百年的家族毁于一旦,昔日的辉煌尽成尘埃。   最后留在史书中的,怕只有他们勾结外敌的恶名。   “走。”   完成任务,甲长率甲士扬长而去。   壮奴跟在队伍之后,两人一组扛起横木,彼此间拉开一段距离。   先氏族人被捆着双手穿街而过,行至北城和东城的交界处,人群中忽然传出声音:“就是他们勾结犬戎里通外敌!”   “无耻!”   “豺狼行径!”   唾骂声一浪高过一浪,恰似滚水沸腾。   大量土块石子凌空飞来,仿佛天女散花,砸得先氏族人头破血流。   国人犹不解气,一路跟随着队伍怒骂,将道路拥挤得水泄不通。若非甲长当机立断派人开路,怕是等不到送上法场,先氏众人就会死在国人的愤怒之下。   “速走!”   群情激愤,甲士不敢过于阻拦,唯恐引火烧身。只能下令加快速度,尽快将这批烫手山芋送入囚牢。   人群之后,一条幽暗的巷道内,一辆马车落下车窗。小奴探身出车门,令马奴调头速走。   马蹄声传出巷道,遭遇汹涌的人声,未引起任何注意。   车厢内,有狐达和有狐显对面而坐。刚刚受过鞭笞的公子长半趴在软垫上,长袍堆在腰间,背上血肉模糊。即使上过药,刺痛感仍未减轻,令他备受折磨。   “先氏废了。”有狐显说道。   “赖氏递送消息,公子珩欲查当年事,正派人接回玉堂殿旧仆。”有狐达递出一张绢布,上面的字迹十分潦草,分明是仓促间写下。   “我早说过夜长梦多,就该一个不留。”有狐显满面阴沉,眼底浮现戾色。   “事不能为。”有狐达叹息一声,“当年送走公子珩,国太夫人已有察觉。阿姊负气斗狠,被人激了几句,竟当众打杀玉堂殿婢仆。她被抓住把柄,家中行事也被紧盯,错失最好的机会。”   有狐达想过斩草除根,暗中正在布置。哪想到丽夫人肆意妄为,在宫内耀武扬威,彻底打断了他的计划。   “当年要是动手,肯定会被勋旧群起围攻。现如今只能补救。”有狐达捏了捏眉心,“趁人未入城,设法在中途截杀。事情做得利落些,不能让任何人抓住把柄。”   “我亲自去。”有狐显说道。   “不,你不能露面。让赖氏和吕氏派人,再给鹿氏递送消息。”有狐达阴狠道。   “鹿氏?”   “没错。”有狐达看向抬头的公子长,语重心长道,“朝会之上,勋旧群起发难,我等左支右绌,鹿敏竟一言不发,分明是要同我等割席。还有公子原,见他种种行止,怕是心有摇摆,甚至想踩下公子取而代之。”   “舅父教我!”   连续遭受打击,公子长的脑袋终于变得清明。   他没有时间颓丧,必须设法走出困局。   “现下形势对公子不利,勋旧齐心势必步步紧逼。君上心思难测,为今之计只有蛰伏。”有狐达按住公子长的肩膀,触碰他的伤口。见他额头冒出冷汗也没有移开手指,反而继续用力。   “仲兄!”有狐显握住他的手腕,“公子有伤。”   “我之前做错了。”有狐达凝视公子长,一字一句道,“未经历风雨的幼苗不可能长成参天大树。阿长,你被保护得太好,完全不是公子珩的对手。”   公子长脸色发白,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好在还不晚。”有狐达话锋一转,松开手指,“从现在开始,你要收敛脾气,老实闭府一月。一月之后入宫向君上请罪。不可再嚣张傲慢,唯有谦逊。头低到尘埃里,只要能抓住机会,也有转败为胜的一天。”   “舅父,我记住了。”公子长用力咬牙,眼中有了光彩。   有狐显想拍一拍他的肩膀,想起他身上有伤,手停在中途,安慰道:“放心,那竖子横行霸道不知收敛,迟早闯下大祸。世子之位必定是你的。”   马车穿过小巷,仍不时有人声传来。   有狐显安慰公子长,字字恳切,仿似阴霾已经散去。   有狐达却心事重重。   口口声声还不晚,可真的不晚吗?   想起宫门前的惊鸿一瞥,有狐达骤然感到心慌。   直觉告诉他,他一定是漏算了什么。   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答案,令他倍感心烦意乱。仿佛乱线缠绕,明知存在问题,却始终找不到解决的源头。   晋侯宫内,林珩暂离南殿,前往焕然一新的林华殿。   殿门敞开,阳光落入殿内,铺开斑斓彩影。   镶嵌彩宝的轻履跨过台阶,踏上纤尘不染的青石地板。微风拂过脸颊,鼻端萦绕清甜的气息,那是母亲最喜欢的熏香,同记忆中一般无二。   “公子。”   墙边暗影下走出一人,身材高瘦,面容清癯。满头华发梳理整齐,双目炯炯有神。   老者身穿麻衣,腰间却挂着一枚金印,同缪良之印极为类似。   “放翁,许久不见。”林珩绽放笑容,发自内心的喜悦,如同一夕之间摘下面具,现出最真实的自己。   “公子长大了。”   许放整理衣冠,正身行礼。   林珩搀扶起他,感受到手下凸起的骨头,叹息一声:“我不在国内,庶孽轻狂,委屈您了。”   “公子何出此言?”许放连连摇头,“正夫人恩德毕生难报,仆等无法守住玉堂殿,惭愧已极。守墓时日夜期盼公子归来,惩治罪人正本清源。”   林珩轻笑一声,托住许放的手臂,引他到屏风前坐下,轻声道:“无妨实言告知放翁,在我眼里,妾庶蝼蚁罢了,真正的敌手另有其人。”   许放官至内史,在宫内行走多年。林珩话一出口,他即知句中所指。   “公子,还不是时候。”   “我明白。”   白皙的手指点在案上,发出规律的敲击声。   阳光透过窗缝洒入室内,照亮屏风,反射璀璨的金光。   “先拔爪牙,再断四肢,鞭其身,囚于笼中,方为猎兽之法。”林珩牵起嘴角,眸光璀璨恍如星辰,“虎难猎,先取狼狐。”   “公子命我秘密归城,是否已有安排?”许放问道。   “捕猎需有饵。”林珩翻过掌心,手指一根一根合拢,将阳光攥于手中。   在南殿时,他故意透出口风,不出意外地话,消息应已传出宫外。   假扮的队伍也照计划沿洛水前行。   为恶之人胆大包天,为毁灭证据不惜火焚史书,冒天下大不韪刺杀史官。如今不想事情败露,势必要截杀这支队伍。   谁为猎物,谁为猎手。   谁又会一头撞入网中?   林珩垂眸浅笑,对结果甚是期待。 第二十六章   洛水汹涌,常年奔腾不息。   狂涛怒吼,浩浩荡荡冲刷过平原,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天地。   湍急的水流中,一叶木排顺流直下,在波浪中持续颠簸。   两名渔人站在排上,一人在首,一人在尾,各自斜持手臂粗的木杆,猛然扎入水中,控制木排的走向,惊险穿过一团又一团急流。   闯过致命的一处险滩,河面陡然开阔。水流逐渐舒缓,浊水变得清澈。   阳光落向河面,鱼群上浮跃动,波光粼粼,泛起点点银白。   “就在这里。”   “城内祭祀需百条大鱼。此处少有人来,鱼群密集,应能有大鱼。”   两名渔人停下木排,一人稳住排身,另一人抛出渔网。   渔网飞撒而出,张开覆上河面,随即开始下沉。   少顷,水面泛起波光,水柱腾起,浪花飞溅,堪比雨水倒悬。   渔网骤然收紧,鱼群奋力摆尾,不断拖拽向水下,木排都被带得倾斜。渔人满面喜色,全力拖动渔网,手臂上的肌肉隆隆鼓起,掌心被勒出红痕。   “鱼太多,这样不行。向下游去,同村老汇合。”   渔人拉紧绳索,不使渔网脱手。他的同伴划动长杆,牵引木排顺流而下,寻求同村人的帮助。   木排速度加快,越过河岸旁的一支队伍,很快行到队伍前方。   队伍中有五辆大车,排成一条长龙,沿着河道前行。   拉车的全是劣马,毛发斑驳,行路时无精打采。车身无顶,车壁极矮,分明是长木板订上轮子,看上去异常简陋。   前四辆车上坐满了身着麻衣的婢仆,其中还有两名阉人。后一辆车上堆放麻袋,从深达三指的车辙推断,袋中之物着实不轻。   马奴挥动长鞭,鞭花炸出脆响,融入轰鸣的水声。   车上众人拥挤在一起,大多低垂着头,看不清五官表情。   两伍骑士和车队同行。   马上骑士穿着半甲,背负双矛。弓箭挂在马背上,不时碰撞马鞍,发出声声钝响。一路行来,骑士态度傲慢,对车上众人爱答不理,显然不乐意护送他们。   木排经过时,短暂引起骑士注意。   看清木排上的两人,确认不具备威胁,骑士们很快放松警惕,懒洋洋着哈欠,倨傲中透出漫不经心。   “再行半日就到肃州城,都警惕一些。”   为首的骑士身材魁梧,脸上横贯一条长疤,样子凶神恶煞,见之胆寒。他压低声音提醒身后的同袍:“跟了咱们一路,也该动手了。”   队伍沿河行进,一路不乏目光窥伺。跟踪者十分小心,轻易不露出痕迹。   “估计前面就要动手,告知大家小心些。”   骑士互相打着手势,彼此间传递暗号。   车上众人得到警示,纷纷裹紧粗大的麻衣,默契地更换位置。双眼环顾四周,目光中充满警惕。   两名阉人坐在中间一辆大车上。他们年过半百,容貌端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麻衣也十分干净。虽然赤着双脚,脚背上却没有丁点泥土。   “警惕些。”   气氛逐渐紧张,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   经过一处浅滩,连续有三道暗影飞过头顶。骑士仰头望去,被阳光刺得眯起双眼,恰好捕捉到连声唳鸣的苍鹰。   在野外看到苍鹰不足为奇,奇怪的是它们在队伍上空盘旋,许久不愿离去。仿佛是猎犬锁定目标,只待一声号令就要俯冲而下。   “不好!”   骑士发现异常,迅速拔出背负的短矛。   几乎就在同时,破风声从三面袭来,箭雨铺天盖地,黑压压聚集成网,封住车队的去路。   三面遭遇箭矢封堵,一面是汹涌的河水,车队众人陷入绝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完全是死路一条。   “起盾!”   千钧一发之际,骑士捞起挂在马上的盾牌,格挡飞来的箭矢。大车四周竖起木板,箭矢接连撞到木板上,哚哚声接连不断。   “怎么会?!”   埋伏的私兵见此情形,无不大吃一惊。   他们跟踪队伍两日,暗中蛰伏不动,直到今天才动手,为的是一击必中,确保万无一失。哪里想到对方早有防备。   “事情不妙,速撤!”   赖氏私兵曾驻守边地,战场经验丰富。带队之人还曾参与诸侯国战,对危险极其敏锐。意识到事情不对,他当机立断下令撤退。   吕氏私兵不想退走,还想再试一次。   “前两日瞻前顾后,以致于错失良机。今日是最后的机会!”   “对方怕是早有准备,强袭未必能成。”   “你我退了,家主的命令怎么办,任由他们进肃州城?”   “可是……”   “绝不能退!”   世事难料。   任谁都不会想到,伏击刚刚开始,两伙私兵竟然起了内讧。   领头人争执不下,手下无人调度,箭雨稍有停顿,很快变得稀疏。   车队众人抓住机会,冲下大车解开麻袋,从中掏出兵刃,悍然冲向暴露位置的私兵。   骑士弯弓射落苍鹰,旋即吹响木哨。   哨音传出极远,刺破水浪,也惊住埋伏的众人。   “不好,御敌!”   两伙私兵马上结束争吵,射箭来不及,只能准备近战。   眨眼时间,婢仆冲至近前。   双方刚一交手,私兵就想破口大骂,除了两个阉人货真价实,其余全是伪装的甲士和壮妇,一个比一个凶残,杀起人来如砍瓜切菜。   两个阉人更加不好惹。   他们手段歹毒,反握匕首专刺下三路。   一旦被刺中,不会当场身亡,可下场还不如立即咽气。   “杀!”   混战中,河面飘来三艘木船,船身吃水极深,造船的木料颇为讲究,价值非同一般。   船只靠近河岸,船舱蒙布掀开,现出手持强弩的智氏私兵。   智陵站在船首,手持一杆短矛,锁定目标,猛然掷向战场。   破风声袭来,一名赖氏私兵来不及躲闪,胸膛被短矛贯穿。矛身去势不减,竟一路带着他飞出,撞上两人后重重摔在地上。   “好强的臂力!”   伏击的私兵骇然不已,心中惊慌持续攀升。   伪装的甲士接到讯号,同发起攻击时一般,默契如潮水退去。   船上私兵涉水登陆,中途扳动机关,弩矢迎面袭来,瞬息覆盖岸上目标。   “怎么可能!”   赖氏私兵长于速射,却从未见过如此快的箭矢。   吕氏私兵遭遇重创,接连受伤倒地。身上的皮甲能抵御普通箭矢,却挡不住强弩的力道,哪怕护住要害,失血过多也会要了他们的命。   “为何会这样?”   原以为是一场必胜的战斗,现实却截然相反。   对手出奇制胜,他们从最初就不是猎手,而是落入网中的猎物。   伏击之人探查过车队前后,唯独忘记了水道。智氏私兵藏匿在河上,简直是神来一笔,令人防不胜防。   战斗的结果毫无悬念。   弩矢强劲,人数悬殊,伏击的私兵非死即伤,陆续倒在血泊中。   赖远和吕旭坚持到最后。   两人背靠着背,脚下是流淌的鲜血,泥土变得暗红粘稠,散发出腥甜的气息。   双矛兵和强弩兵包围上来,锋利的矛尖闪烁寒光,弩矢锐利,顷刻能取人性命。   智陵排开众人迈步上前,一身长袍不染纤尘,唯独皮履覆上殷红。手中长剑还鞘,指了指强撑的两人,道:“拿下。”   两人还想顽抗,又听智陵说道:“不降便杀,斩首割耳。”   “等等!”赖远作势要降,迅速翻转长刀将刀尖对地,“我有要事告知郎君。”   吕旭不可置信地瞪向他,唾骂道:“无胆懦夫!”   赖远听而不闻,得到允许后靠近智陵,装作要开口。眸底陡然闪过凶光,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猛然刺了过去。   今日伏击失败,他定不能活。杀死此人也能交代,或许能保住家人性命。   刀尖抵近智陵,仅差半寸就能扎入他的胸膛。   赖远忽然脖颈一凉,紧接着视线上移,越来越高,最终淹没在黑暗之中。   无头尸体跪倒在智陵脚下,脖颈喷出鲜血,匕首仍牢牢握在掌中。   智陵侧身避开喷溅的血浆,看向站在赖远身后的阉人,笑道:“塘翁身手不减当年。”   阉人收回匕首,笑呵呵躬身行礼,口中道:“郎君过赞。得知公子归国,老奴欣喜不已。年纪虽老,好在骨头还硬,能为公子驱使。”   两人说话间,三艘木船全部靠岸。   扛着包袱的婢女侍人陆续下船,各个满面风霜,精神却是极佳。   他们为正夫人守墓多年,看尽妾庶猖狂,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等到公子珩归来。   “道路已清,可放心前行。”   智陵点齐甲士登船,其余人留在岸上,重新登车踏上前路。   临行之前,双矛兵将尸体移到一起,反握匕首逐一割耳,和兵器一同装入车上麻袋。唯一存活的吕旭被捆住双手绑在车后,为防他自尽,牙齿被当场敲断,嘴也被麻布堵住。   “入城后禀报公子,祭祀之日,智氏重回肃州城,为公子贺!”   “诺。”   船队和车队分离,一入河道,一在路中,彼此背向而行。   智陵站在船首,听完甲士禀报,目光眺望岸上,捕捉到一个鬼祟的身影。   “郎君,我去拿下他。”一名甲士道。   “不必。”智陵按住甲士手中的强弩,轻蔑道,“鼠辈无胆,放归无碍,或许还能速传战况,助公子一臂之力。”   岸上人影一路疾奔,在距肃州城五里处发现记号,旋即调转方向往南行去。   在一座不起眼的土丘前,人影停下脚步。找到停在土丘后的氏族马车,立即走上前,讲述河边一战的经过。   “家主,赖氏吕氏集合百人,除一人外尽殁。婢仆为甲士壮妇所扮,援手乘船,用强弓双矛,应为智氏私兵。”   车厢内一片寂静,车中人陷入沉思,良久没有回应。   家仆躬身站在车前,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他仍是心惊肉跳,禁不住阵阵胆寒。   “你速回城传我之言,家中闭门谢客,非我手令不可调动一名私兵。”鹿敏的声音从车内传出,语气坚定不容质疑。   “诺。”家仆俯首听命,转身向来路行去。   家仆离开不久,鹿敏也驾车归城。他没有返回家中,而是径直去往公子原府上。都城风向有变,宫内暗伏杀机,必须小心应对。   车轮滚滚压过泥路,留下并排辙痕。即将行至城门,前方忽有奔雷声袭来。   鹿敏推开车窗,就见数名骑士策马飞驰而过。骑士身后背负布囊,观形状应是竹简。   “越甲。”   国太夫人手中握有强兵,一支是先君留下,另一支是她从越国带来。   方才过去的队伍身着红衣,发髻上捆扎皮绳,分明是越人打扮。在肃州城来去如风,必持有国太夫人手令。   “会有何事?”   鹿敏放下车窗,心中疑窦丛生。想到公子珩归来后的种种,不由得叹息一声。   “看似行事鲁莽,实则料定先机,运筹帷幄。”   有狐氏递送消息时,他就预感到不对。今日之事恰好证实他的担忧。   公子珩是刻意透出口风,主动露出破绽。从众夫人踏入南殿那一刻起,圈套已经张开,端看谁会一头撞入网内。   “有狐达自诩智慧过人,还不是乱了手脚。”   鹿敏嗤笑一声。   想让鹿氏流血,成为他人垫脚石,实属于痴心妄想。认真衡量利弊,他不再举棋不定,终于有了决断。   当日傍晚,玉堂殿旧仆入城,在宫门前验明身份,全部被带到林华殿。   许放在殿门前踱步,听到人声后驻足。看到迎面走来的马塘和马桂,当即大步迎上前,把住两人手臂,笑道:“终于来了,路上可好?”   “不辱使命。”   “公子神机妙算,我等收获颇丰。”   三人言辞默契,明白话中深意,不免心中畅快,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短暂交谈之后,许放召来侍人,安排一行人下去歇息。   “公子在南殿,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不妨先去用饭,洗去一路风尘。”   “也好。”   侍人在前引路,众人去往准备好的房间。   紫苏随林珩去见国太夫人,茯苓留在林华殿,襄助安排守墓归来的一行人。   “许内史,公子留下手书,言人到后交给您。”茯苓取出袖中锦囊,双手递给许放。   “公子还有何吩咐?”许放一边打开锦囊一边问道。   “公子言人到齐,先召匠人修复玉堂殿。不应有之处一律铲平,殿内器具逐一核对,凡缺漏登记在册,他必定设法寻回。”   “我记下了。”   许放展开绢布,从头至尾浏览一遍,心中很快有了主意。   “公子离国后,丽夫人和公子长一朝得志,在宫内横行霸道,肆意妄为。当年杖杀玉堂殿的侍人婢女,强占半座宫室,夺正夫人印信,这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要讨回来。”   许放捏紧绢布,神情冷峻,恨意昭然。   “公子不方便动手,我来。丽夫人得意太久,如今也该偿还。”   听到许放所言,观察他的神情,茯苓不由得心头一动,试探开口:“许内史,莫非您不知宫内之事?”   “何事?”   “公子入城当日鞭笞公子长和公子原,在玉堂殿前惩治丽夫人,我抓着她的头发撞地,一直到磕出血。”   茯苓简单说明经过,听得许放双眼发亮。   “公子吩咐?”   “正是。”   “好,好,好!”   连道三声好,许放畅快无比。   正夫人温柔敦厚,疏于人心防范,才会给小人可乘之机。公子珩心智坚定,手段果毅狠决,才能震慑住宵小。   “当日之事同我细讲。”   许放目光灼灼,细问茯苓事情经过。   马塘和马桂中途加入。两人换过衣衫,脚上登履,本是来找许放,不料被茯苓的讲述吸引,同样听得两眼放光。   回想当年瘦弱的孩童,对比如今的少年,果真是大不一样。   然而,想到林珩蜕变的契机,三人又心头发沉,对有狐氏等人咬牙切齿,恨不能啖其血肉。   “有狐氏不过爪牙,真正根源在宫中。”   许放冷哼一声,话中饱含深意。   马塘和马桂对视一眼,同时掀起讽笑。两张面孔颇为相似,连眼中的狠辣都是一般无二。   “若非正夫人仁慈,我二人早该变成巷道里的枯骨。谁敢拦公子的路,我们就敢杀谁,违天逆理在所不惜!”   风过回廊,挂在屋檐下的垂饰叮咚做响。   暮霭冥冥,最后一缕天光消失,黑暗笼罩大地,灯火照亮恢弘的宫殿。   一列婢女手持宫灯前行,衣香鬓影,步履轻盈。少女娇俏,眉眼柔和,嫣红的嘴唇饱满丰润,犹如鲜艳的花瓣。   凉风卷入南殿,在地面打着旋,俄尔扶摇直上,融入夜色之中。   一名阉奴在丹陛下等候,向守门的侍人道明来意,对上两道怀疑的目光。   “珍夫人命你前来?”   “正是。”阉奴用力点头,语速飞快,“夫人有要事禀报国太夫人和公子珩。”   守门的侍人心生怀疑,却没有自作主张,而是找来一人吩咐两句,后者立即去见缪良。   “缪内史稍后将至,你且等着。”   “劳烦。”   暗室内,缪良亲自核对婢仆名单,审阅送上的口供。内容存在矛盾模糊之处,他逐一提笔圈画。   侍人在门前禀报,言珍夫人身边阉奴求见。   “珍夫人?”缪良放下竹简,眉心拧出川字。灯火照在简片上,干涸的血迹烙印其上,已经侵入纹理。   “来人说有要事上禀。”   沉吟片刻,缪良合拢竹简,起身走向室外。事情略有些古怪,他决定亲自去见来人。   “引路。”   “诺。”   侍人在前引路,缪良穿过回廊,来到丹陛下,见到火光下的阉奴,面孔不算陌生,确为珍夫人信重之人。   “见过缪内史。”   “不必多礼。”缪良挥手示意阉奴起身,沉声问道,“是何要事?”   “缪内史,宫内耳目繁杂,请许奴见国太夫人。”阉奴低着头,强顶着压力坚持道。   缪良眯起双眼,不善地睨着阉奴。   “缪内史,事关重大。”阉奴冒出冷汗,不敢同缪良对视,声音隐隐颤抖。   “好。”缪良终于松口。   阉奴刚要松口气,就听他说道:“带去偏殿查验,从头至脚不可放过。”   “诺。”   左右侍人领命上前,阉奴不敢反抗,老老实实解开腰带脱下布履,连发髻都被拆开重梳。确认没有任何问题,他才被允许进入殿内。   彼时,谷珍已经验明茶汤中的毒药,正向国太夫人禀报。   林珩坐在案旁,见到谷珍打开药箱,小心取出一只玉瓶,从中倒出少许药粉。纵观整个过程,谷珍始终小心翼翼,林珩难得心生好奇,眼睛眨也不眨。   “此毒能腐肠胃,中毒者十死无生,必受尽痛苦呕血而亡。”   谷珍面前摆着两只碗,一碗盛满茶汤,另一只空空如也。他将药粉倒入空碗,注入茶汤,拿起汤匙搅动,加速二者融合。   很快,药粉同茶汤混为一色。   谷珍将两碗茶汤放到一起,色泽一般无二,气味也无多大差别。除非像林珩一样熟悉药材,否则很难嗅出其中不同。   “此毒炼自红草。”   “红草?”   国太夫人的表情陡然冷厉。   林珩心中隐有猜测,尚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到谷珍出言:“红草产自越国。”   “好,当真是好。”国太夫人气急反笑。   越国的毒,又是在南殿下手,着实是煞费苦心。   林珩垂下双眸,盯着映照在台阶上的灯影,压下心中嘲讽。   能在国太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做到如此地步,宫内唯有一人。即使不是亲手所为,也定在背后推波助澜,大开方便之门。   “阿珩,此事你不宜插手,我来办。”国太夫人靠向软榻,声音晕染怒气,眼底充斥厉色。   “诺。”   话音刚落,即有侍人入殿禀报:“缪内史带人求见。”   “这个时辰?”国太夫人微感诧异,当即坐起身,“召他进来。”   谷珍提起药箱退出殿外,同缪良擦身而过。看到跟在缪良身后的阉奴,他也仅是扫过一眼,并无多大兴趣,也没有更多关注。   “此人为珍夫人近侍,称有要事上禀。”   缪良言明事由,阉奴立即匍匐在地,道出珍夫人的交代:“夫人言,请公子严查诸妾赠礼,尤其是芳香之物,切不可掉以轻心。”   赠礼?   芳香植物?   林珩心头一动,脑海中有灵光闪过,不禁豁然开朗。   他之前曾有怀疑,下毒一事过于草率,处处都是破绽,极可能是仓促所为,以至于疏忽细节。如今细想,若是为吸引他的注意,遮蔽真正的意图,自是完全说得通。   国太夫人同他想法一致。   两人对视一眼,谷珍又被召回殿内,接下另一份重任。   “你随阿珩去林华殿,逐件详查,不得有任何疏漏。”   “诺。”   当日赠礼皆有登记造册,一旦查出问题,很容易顺藤摸瓜找出动手脚之人。   国太夫人下令时,阉奴始终伏身在地,态度异常恭谨。   林珩起身走下台阶,站定在他身前,询问道:“珍夫人命你前来,算是一桩人情。她可有事要求?”   阉奴小心抬眼,视线对上微翘的鞋尖,镶嵌其上的宝石流光溢彩,殷红夺目。   光华刺痛双眼,阉奴不敢再看。   他迅速伏低身体,额头触地,谨慎道:“奴主恳请公子,日后得偿所愿,请留公子原一命,容许鹿氏举族守边。”   林珩陷入沉默,迟迟没有出声。   阉奴倍感压力,顿时汗如雨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至阉奴脸色发白,控制不住瑟瑟发抖,才听林珩说道:“你回去转告珍夫人,仅凭一件事,换不回两个承诺。”   阉奴下意识抬起头,撞进林珩双眼,幽暗深邃,如坠入无尽深渊。   “在上京时,我同公子齐交情莫逆,甚喜蜀国一句俗言,物有价,等价可换。”林珩面带笑容,轻声说道,“如实转告珍夫人,想必她会明白。”   “诺。”   林珩转身返回案旁,压力随之消失。   阉奴小心抹去冷汗,颤颤巍巍爬起身,躬腰退出殿外。   殿门在他面前合拢,遮去一室灯火。   阉奴长舒一口气,随侍人离开南殿,沿途都在思量公子珩话中深意,斟酌该如何向珍夫人回禀。   殿内,国太夫人向缪良下达一道密令。   “先君留给我的人,悉数详查。”   国太夫人曾为先君尝毒,为此损伤身体,再也不能生育。   投桃报李,先君宠爱她半生,薨逝之后留给她三甲强兵,还有一批宫内的人手。   经历几番风雨,国太夫人从不曾怀疑这些人的忠诚。今日之事却狠狠打醒了她,让她清醒地认识到,先君的遗产既可能是庇佑,也可能是对她的禁锢和提防,为下一任晋侯留下的后手。   一旦她有不利晋国之举,这些人就会变成她的催命符。   信任多年,如何防备身后扎来的刀剑。   “在先君眼中,妻之前,我先为越人。”   国太夫人并无多大悲伤,更多是怅然,还有被戳破的自欺欺人,微不足道的夫妻之情。   “能躲过缪良在南殿下手,同谋害你之人里应外合,除了他们不会有别人。”   “唯有一人的命令会让他们蒙蔽我,做出背叛之举。”   国太夫人凝视林珩,锁定他的双眼。   “国君。”   他们是晋人,生死系在宫廷,自始至终忠于晋国,忠于晋侯。   “阿珩,你会成为世子,终将成为晋侯。你要牢牢记住,情爱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优柔寡断不可取,仁慈可为表不能为里,铁血强横才是为君正道。”   国太夫人神情肃穆,怅然和愤怒早已消失无踪。   “身在权力顶峰,注定为孤家寡人。先君行事无情,但他无愧晋国,无愧于后代子孙。”   怨吗?   或许。   恨吗?   并无。   情绪沉淀之后,国太夫人变得平静,心中甚至生出佩服。   生在越国宗室,身负盟约嫁入晋室,毕生陷于政治漩涡,早无半分纯稚天真。她被先君防范,也许从未有过真情,却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他。   “先君睿智,今上未能继承半分。行事不够果决,总是计较细枝末节。”   国太夫人捏了捏额角,就差明言晋侯志大才疏,多疑还有些小家子气,压根不像她和先君所生。   林珩做认真聆听状,秉持沉默为上,不肯轻易插言。   对于晋侯的评价,国太夫人可以畅所欲言,指摘斥责皆无妨。他却必须谨慎。即便是事实也不能随意出口,至少现在不行。   肃州城内风声鹤唳,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越国的都城禹州,此时却是另一番景象。   楚煜美名传遍上京,大小诸侯国皆有风闻。   公子煜奉天子旨意归国,车驾入城当日,大街小巷挨山塞海,人满为患。道路上车马骈阗,拥挤得水泄不通。   天公作美,艳阳高照。   雕刻玄鸟的车辆驶入城池,漆柱撑起的伞盖反射金光。伞下公子一身红衣,修长挺拔,炽烈如火。   车驾穿城而过,堪比骄阳冲碎藩篱,触目所及俱是惊艳。   “公子盛名确符其实。”   国人发出惊叹,鲜花如雨洒落,万紫千红,绚丽多彩。   花雨落向伞车,花瓣缤纷飘扬,空气中花香弥漫,沁人心脾。   前方道路愈发拥堵。   活泼的少女手牵着手围在车前,笑容欢快,声音甜美。歌声汇聚成最动听的旋律,宛转悠扬,好似黄鹂出谷。   “公子美甚!”   越人爱恨分明,性情烂漫洒脱。   少女们爱慕公子煜,便结伴拦在路中,当面诉说情怀。她们不在乎能否得偿所愿,心中所想诉之于口,入心上人耳中就是畅快。   楚煜站在车上,单上覆上车栏杆,一枚花瓣飘落肩头,被他轻轻摘下。   少女们笑容更盛。   有两人提着花篮走近,将大朵的鲜花抛洒而出。楚煜探手接住一朵,轻嗅花香,随手插入发间。   乌发似墨,光滑如缎。   鲜花覆于发上,愈显姿容艳丽。   一颦一笑间眸光潋滟,雅致风流,勾魂摄魄。   见到公子簪花,少女们一时间出了神,被人提醒才红着脸颊让开道路,目送伞车继续前行。   城内万人空巷,人流如织,近乎寸步难行。   从城门到越侯宫的一段路,车驾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中途数次被迫停住。直至日傍西山,国人热情稍减,队伍才堪堪挤出人群,望见敞开的宫门。   越国建筑色彩绚丽,飞檐斗拱,独具特色。   越侯宫位于城北,墙高一丈,墙面涂红。宫门前矗立石雕巨兽,自都城建立就蹲踞于此,历经数百年岁月。   靠近越侯宫,道路两旁有甲士把守,人群逐渐零散,视野变得开阔。   马奴挥动缰绳,马蹄声骤然加快,伞车随之提速。   带着暖意的风迎面吹来,拂起乌黑的发丝。   簪在发上的鲜花缓慢滑脱,拂过绣金的衣摆,在风中离散坠落。   花瓣落在地面,接连被车轮压过,悉数支离破碎,融入泥土,彻底消失无踪。   距离宫门越来越近,马奴收紧缰绳,车辆开始减速。   越侯早就在宫内等候,迟迟不见楚煜抵达,命人探查才知城内状况。想到楚煜在上京的传闻,不由得摇头失笑。   “罢了,再等等。”   松阳君和钟离君坐在越侯下首,素来不和的两人难得保持一致,不乐见楚煜归国。   越侯膝下空虚,仅同正夫人诞下一子。宫中妾夫人不少,除一人产女,再未有任何消息。   身为越侯的兄弟,有资格继承爵位,两人难免心生贪念。   若是楚煜被困上京,或是干脆死在归国途中,越侯之位岂非囊中之物。   奈何天不遂人愿。   想到连续几次刺杀失败,钟离君端起杯盏却不饮,只为遮挡阴郁的表情。   松阳君养气功夫实在一般。听侍人几次来报,得知楚煜抵达宫门,越来越感到焦躁,近乎压抑不住抵触的情绪。   将两人的表现尽收眼底,越侯未做任何表态。   兄弟三人角力大半生,彼此之间了如指掌。他知道两人私下里都做过什么,尤其是钟离君。   想到儿子在信中所言,越侯眸光微闪,手指轻敲膝盖,预感禹州城会不太平。   为越国计,这场争夺势在必行。   他也正好看一看,分别数载,自己的儿子是否成长,能否承担一国之君的重任。   三人各有思量,不由得陷入沉默。只有风过回廊的声响持续不断,顺着半开的窗流入大殿。   一阵脚步声打破寂静。   三人同时抬起头,不约而同望向殿门。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停在门后。   在三人的注视下,门后传来一道声音,褪去少年的青涩,浸染青年的温润,柔和不失锋锐,入耳即难忘却。   “煜奉天子命归国,求见父君。”   越侯腾身而起,快步走到门前,亲自拉开门扉。   松阳君和钟离君对视一眼,同时起身跟了上去。   门轴转动,吱嘎声响彻殿内。   阳光透过空隙洒落,直至光影覆盖地面。   一身红衣的公子背光而立,衣袂轻扬,环佩相击。发上玉簪色泽清透,佩在耳上的玉玦色泽莹白,内部浮现血一般的丝状彩纹。   见到越侯,楚煜收起人前的慵懒,退后半步整理衣冠,双手交叠平举,朝向越侯躬身。动作行云流水,仪态风雅,无可挑剔。   “见过父君。”   越侯托住楚煜的双臂,连声道好:“回来就好!”   松阳君有些别扭,却还是走上前,摊开大掌拍了拍楚煜的肩膀:“长高了,就是不够壮实。”   “仲父勇冠三军,煜自然不及。”楚煜坦言,三言两语哄得松阳君哈哈大笑。   看到三人谈笑风生,钟离君的心不断下沉。不经意对上楚煜的视线,危险的直觉陡然侵袭,心中暗影无所遁形。   “季父。”楚煜微笑见礼。   钟离君颔首,旋即垂下眼帘,遮去眼底阴霾。 第二十七章   入夜,越侯宫举办盛大宴会,庆贺楚煜归国。   大殿内灯烛辉煌,香饼在炉中燃烧,香气袅袅。   殿前竖起两排火把,照亮通往丹陛的宫道。方形篝火熊熊燃烧,焰光蹿起数米,同银月繁星交相辉映。   氏族的马车排成长龙,有序穿城而过,停靠在宫门前。   门前早有侍人等候,确认来者身份,将其引往大殿,在提前备好的席位落座。   殿前台阶泼洒清水,在火光中急速蒸干,短暂腾起水汽。   殿内摆放近百盏宫灯,每盏都有半人高,铸造成树形。树枝分叉,尖端托起三只圆形灯盘,盘中注满灯油,灯芯燃烧时散发出阵阵幽香。   氏族陆续就座,松阳君和钟离君联袂入殿,分坐在两班席位之首,身边各有两名婢女伺候。   高阶之上设三席,一为越侯,一为国太夫人,另一席不言而喻,自然是为归国的公子煜准备。   国君未至,宴席不开。   氏族们枯坐在席位上,面前各有一张木桌,桌上摆放瓜果酒水和羹汤菜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热腾腾的菜肴逐渐变凉,高阶之上始终空空如也。氏族们终于察觉到异样。   “君上为何还不至?”   “国太夫人也未入席。”   “看那里。”   氏族们交头接耳,互相间窃窃私语,猜测越侯迟迟不露面的原因。   有人看出端倪,向松阳君和钟离君的方向示意。   众人福至心灵,不着痕迹看过去,就见两人一改平日作风,尤其是松阳君,暴躁脾气不见踪影,格外能沉得住气。   “你是说……”   “八成是国太夫人不满。”   议论声又起,氏族们心有了悟,有人皱眉,有人沉吟不语,也有人暗自得意,显然是更看好国君的两个兄弟,而非在上京数年的公子煜。   钟离君端起酒盏,遮去嘴角的冷笑。   纵然楚煜颖悟绝伦,终究离国多年,除了国君的支持,在前朝没有多少根基。正夫人卧病多年,宫苑握在国太夫人手中,他更是缺乏助力。   前朝宫苑举步维艰,援手少之又少。   真实吃过教训,他才会明白,归国容易,手握世子印却是难如登天。   钟离君成竹在胸,笑容里透出快慰。   松阳君瞥他一眼,哼了一声。虽不喜国太夫人偏心,但两人此时目标一致,猜出对方做法于己有利,自是缄口不语。   如众人预料,越侯和楚煜许久不至大殿,的确和国太夫人有关。   此刻,父子俩坐在南殿中,国太夫人额头裹着绢带,口称身体不适,随意就要打发走他们。   “我夜感风寒,不宜与宴。”   国太夫人出身梁氏,先祖曾为一方诸侯,在国战中落败,举族归附越国。   为巩固人心,三代越侯同梁氏联姻,使得梁氏发展壮大,家中出过五位上大夫,十一位中大夫,牢牢把持下军,成为越国数一数二的大氏族,权威仅在国君之下。   国太夫人是家中嫡长女,嫁入宫内数十载,接连诞下三子。妾夫人不敢掠其锋芒,先君也多有放纵。数十年如一日,她的脾气始终不曾收敛,反而愈演愈烈。   先君薨逝,今上登位。   正夫人生下嫡子,她却分外不喜,千方百计要扶持国君的兄弟,几次明言要越侯立钟离君为世子。   见越侯不愿点头,三番五次推脱,她竟拿捏正夫人家族,并联合部分氏族强逼楚煜离国,自请前往上京为质。   因为这件事,越侯首次和国太夫人翻脸,母子俩近乎决裂。   还是楚煜在离国前劝说父亲,才使得事情平息,影响局限在宫廷之内,没有在国内引发动荡。   楚煜离国这些年,国太夫人有所收敛,有意维系母子亲情。   可惜伪装终有戳破的一日。   她本就不喜楚煜,又被钟离君挑唆,干脆拒绝出席宴会,打定主意给楚煜一个下马威。   “母亲,您决意如此?”   越侯面沉似水,猛地放下杯盏。盏中茶汤洒出,溅湿了他的手指。   此举出乎国太夫人预料。   她先是一怔,旋即怒形于色,挥袖扫开面前银盏,硬声道:“我不去,君侯还想押我去不成?”   越侯定定地看她一眼,忽地站起身,双拳紧握脸颊紧绷。他在压抑自己的脾气。不满逐年累积,终有爆发的一日。   “母亲身体不适,那便安心调养。宫中事交给袁姬,您也免去操劳。”   “你说什么?!”   国太夫人愕然失色,越侯不欲多言,唤起楚煜转身离开。   楚煜顺势站起身,恭谨向国太夫人行礼。对上国太夫人冒火的双眼,他展颜一笑,温和道:“大母,请保重身体。”   父子俩前后离殿,越侯隔着殿门下令侍人:“国太夫人需休养,不许任何人打扰。”   “诺。”   侍人躬身垂首,脸色发白,汗不敢出。   直至脚步声远去,国太夫人才回过神来。她快步行至门前,抓下额头上的绢布,手指越侯和楚煜离去的方向,怒叱道:“楚江,你这个逆子!”   殿外侍人惶恐不安,殿内婢女也不敢多言。阉奴一改平日里的谄媚,状如惊弓之鸟,只恨不能藏进阴影之中。   君上是越国之主,更是宫廷主宰。   国太夫人确有权威,但这份权威如无根之萍,随时能被收回。   正如今日,只要越侯一句话,她甚至走不出南殿,外人也休想进来。   先君宠爱她半生,看似爱如珍宝,实则将她养成了笼中鸟。这份宠爱有几分真,唯有跳出藩篱才能看清。   越侯和楚煜走向大殿,侍人随行在后。惧怕国君的怒火,侍人谨小慎微,脚步声都轻不可闻。   “阿煜,你可怪我?”   “父君何出此言?”   越侯停下脚步,驻足宫道之上。   身后的南殿被夜色笼罩,披上一层朦胧暗影。前方是正殿闪耀的灯火,即将开启一场盛宴。   “当年你可以不去上京。”越侯站在两条宫道的交叉点,脚下盘踞青石雕刻兽纹,在月光下愈喜狰狞,仿佛活过来一般。   “父君,我平安回来了。”楚煜眼眸微弯,声音和缓,无法分辨他此刻真实的情绪。   “你能归来是你的本领,当年之事无法就此抹去。”越侯摇了摇头,沉声道,“上京旨意固然严苛,你的两位叔父同样符合。国太夫人一意孤行,梁氏纠集附庸推波助澜,没能留下你,终究是我怯懦。”   “父君不必内疚。”楚煜笑容不减,看不出丝毫怨气,反而安慰越侯,“我知父君为难。母亲曾告诉我,父君欲削弱梁氏,助外大父争夺军权,可惜未能如愿。”   楚煜单手负在背后,在袖中收拢掌心,拇指摩挲着食指指节。他似在闲话家常,而非一场腥风血雨。   “袁氏落败,我母一病不起。梁氏反扑在意料之中,大母厌恶我也合情合理。父君的处境未必强于我,能在风雨中保住母亲,我已无他求,唯有感激。”   围绕军权的争夺历来充满了刀光剑影和阴谋杀戮。   袁氏技不如人,家族一落千丈、好在根基未灭。梁氏屹立不倒,权柄更胜往日,殊不知烈火烹油,早晚有一天会加倍偿还。   大概是看清这一点,国太夫人才想方设法送走楚煜,希望自己的小儿子能接任越侯。   她固然任性,却非愚昧无知。   任由一个有袁氏血脉的公子掌控越国,梁氏必然陷入泥潭,注定有灭顶之灾。   “到底是委屈了你们母子。”越侯难得如此感性,叹息声出口,道尽他的无奈。   “父君,国太夫人年事已高,您正当盛年。”楚煜拂开落在肩头的一缕长发,一如白日里捻去花瓣。   国太夫人不足为虑,需要留心的另有他人。   越侯春秋鼎盛,松阳君和钟离君也是正值壮年。   年纪相仿的兄弟,对权利的渴望显而易见。越侯不愿将权位拱手相让,两人是继续耐心等候还是兵行险招,哪个可能性更大?   越侯凝视楚煜,忽然舒展眉心,单手按住他的肩膀,笑道:“我儿所言甚是,日子还长。”   两人说话时,侍人始终低垂着头,不敢有丝毫动作。若非还在喘气,简直同泥塑木雕没有任何区别。   “父君,归来途中我得一物,有意送给两位叔父。”楚煜话锋一转,语气漫不经心,却令越侯心头一动。   “何物?”   “能给仲父惊喜,季父大概会烦心。”   楚煜笑意盈盈,黑瞳犹如水晶。路旁持灯的婢女仅是看了一眼,控制不住脸颊绯红。   说话间,父子俩穿过矗立火把的宫道,登上青石台阶,步入灯火闪耀的大殿。   酒已冷,菜已凉。   唯独灯烛更加明亮。   氏族们等候许久,终于等到越侯和公子煜。   众人起身行礼,山呼之声传出殿外,震动跳跃的火光。   松阳君和钟离君站在阶下,看到楚煜随越侯登上高位,都是眸光一暗。见国太夫人的位置依旧空虚,越侯直接命人撤去席位,两人心中浮现不安。   “大兄,这是为何?”松阳君开口问道。   “国太夫人身体不适。”越侯言简意赅,无意多做解释。   松阳君还想再问,越侯却不再理睬他,持盏邀众人共饮,命奏乐开宴。   鼓声隆隆响起,袒露上身的舞人进入殿内。健壮的青年头插稚羽,齐声发出高喝,踏着鼓点跳跃腾挪,气氛瞬间高涨。   松阳君尴尬地站在原地,进退维谷,脸上青红交替。遇到越侯不善的目光,到底不情愿地坐下,没有抓住不放。   钟离君目光阴沉,想到越侯对国太夫人的称呼,再看他对松阳君的态度,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   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镇定下心神,当着众人的面拍了拍手。   “大兄,贺阿煜归来,我有一礼相赠。”   恰逢鼓声告一段落,舞人正要退下,击掌声清晰传入众人耳中。   就在众人心生诧异时,一阵香风袭来,似夜昙绽放。   清脆的铃声响起,两名豆蔻少女轻移莲步,娉娉袅袅走入殿内。两人身着彩裙,手腕脚踝佩戴金环,环上嵌扣铜铃,随着走动铃声不断。   火光照在她们身上,两人容貌一般无二,身段也无区别,笑靥如同照镜子,竟然是一对双生子。   “阿煜爱美人,风流之名传遍上京。我特地命人搜罗这对美人,是否合阿煜心意?”   钟离君声音落地,殿内骤然寂静,落针可闻。   美貌的少女立在殿内,感知到气氛不对,一时间不知所措。   松阳君来回看着楚煜和钟离君,突然咧嘴一笑,老神在在看起好戏。   越侯洞若观火,对钟离君的意图一目了然。   “楚泊,你过了。”越侯语带警告,直呼钟离君的名字,眼中杀气凛然。   “大兄,我是一片好意。”钟离君强自镇定,口出狡辩。   氏族们交换眼神,没有一人出声。   楚煜笑而不语,放下酒盏,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在此刻稍显突兀。   “阿煜不满此礼?”无视越侯难看的脸色,钟离君开口询问。   无视他的挑衅,楚煜笑吟吟道:“我也有礼送给季父。”   话音刚落,一个魁壮的身影步入殿内,恰好站在两名少女身侧。   来人手捧一只木盒,盒中散发出一股奇特的味道,直冲人的鼻腔。   “熊罴,打开。”   “诺。”   熊罴将木盒放到地上,单手打开盒盖。   “啊!”   两名少女惊呼一声,满脸骇色,齐齐向后退去。   众人定睛看去,神情骤变。   盒中赫然是一颗干枯的人头,肤色发黑,五官依稀可辨。 第二十八章   砰。   酒盏落地,一路向前翻滚,撞到木盒边缘,被一只套着皮履的大脚踩住,用力碾压,发出刺耳的挤压声,当场四分五裂。   熊罴转过头,循着酒盏滚落的方向望去,对上一张阴沉的面孔,当即咧嘴一笑。   中大夫娄至。   丰标不凡清雅高迈的氏族家主,此刻铁青着面孔,怒视脚踩酒盏的熊罴,怒气不断上涌,犹如火山喷发。   盒中头颅他一眼认出。   娄符,洛城主簿,娄氏旁支子弟,颇有能力才学。如今竟然死无全尸,头颅被装在盒中袒露在众人面前,恍如为宴会助兴的乐子。   简直是奇耻大辱!   娄至怒发冲冠,见熊罴讽笑连连挑衅之意昭然,立刻就要拍案而起,右手已经按住剑柄。   “冷静!”   身旁的氏族连忙拉住他,另有一人按住他的肩膀,强行将他按在位置上。   “事情不明,莫要冲动。”   楚煜居高临下,一切尽收眼底。   他端起酒盏轻饮一口,笑容挂在脸上,丝毫不在意娄至等人的怒火和审视,目光在两位叔父之间逡巡,短暂停留在松阳君脸上。   “仲父,盒中之人乃是洛城主簿,设计行刺于我。就戮时言之凿凿,道刺杀是仲父指使。”   “血口喷人!”   松阳君勃然大怒,大掌拍在案上,酒盏银盘随之震起,发出一阵磕碰声。伺候席间的婢女受到惊吓,差点抱不足酒壶,使得酒水洒出,溅湿了松阳君的袖摆。   婢女大惊失色,立即俯身在地,因恐惧瑟瑟发抖。   松阳君无暇理会她,目光迎上楚煜,又毫无遮掩的看向越侯,硬声道:“我行事向来正大光明,绝不使鬼蜮伎俩。此人胡言乱语信口雌黄,斩首便宜了他,真该千刀万剐!”   松阳君满面怒色,一番话掷地有声,杀气腾腾。   他承认不喜楚煜,没有伪做和睦,也没口口声声欢迎他归国。但他从未派人行刺,同娄符更无半分瓜葛。   娄氏忠于越侯,满朝皆知。   娄符若是自作主张且罢,若是为人驱使,这个家族的忠心就值得商榷。   松阳君从未如此刻清醒。   争夺权柄是一回事,被人扣锅万万不行。   “仲父,我也不愿相信。”楚煜故作为难,发出一声轻叹,“刺杀发生在县府,县大夫侯川及多名文吏亲眼目睹。事后还在娄符房内发现竹简,字字句句指向仲父,实在做不得假。”   松阳君绞尽脑汁思索,究竟谁有能力驱策娄符,还要想方设法陷害他。   突然,他眉心一跳,想到钟离君数月前新纳的娇妾。这个女人出身可不简单,她的家族同娄氏数代联姻,背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根本撕扯不断。   一念通达,恰似拨云见日。   松阳君茅塞顿开,恶狠狠瞪向钟离君,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钟离君暗道不妙,正要开口说话,楚煜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仲父,我万般思量,认为事情存疑。您素来行事磊落,绝非此等奸邪小人。娄符定是受人指使污蔑于您。”楚煜看似为松阳君开脱,实则在火上浇油,进一步激发他的怒气,“此计实在毒辣。我若丧命洛城,您必被千夫所指,百口莫辩。我若心狭被娄符之言蒙蔽,必对您心生猜忌,怨恨于您。”   楚煜连连摇头,声音中满是怅然。随即又话锋一转:“我将此人头颅带回,专为提醒仲父,务必提防狡诈小人。还有季父,一样要小心。”   公子煜言辞恳切,披着亲情的外纱,将挑拨离间和冷嘲热讽演绎得淋漓尽致。   越侯侧头看向他,眼底闪过一抹诧异。他以为儿子是要以雷霆之势追究真凶,事情的发展却和预想大相径庭。   殿内氏族神情各异。   有人恍然大悟,有人紧锁眉心。但无一例外,没人相信楚煜话中的亲情,一个字都不信。   松阳君也不信,但不妨碍他锁定目标,朝最可能陷害他的钟离君喷火。   他必须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否则记录在史书上,别说争夺国君之位,他毕生都将背负污名。   “楚泊,你好毒辣的心肠!”   “仲兄,你误会了。”   “什么误会,你自幼狡猾,类似的手段还少吗?!”   松阳君怒不可遏,悍然踹翻桌案,大吼着扑向钟离君。两手拽住他的衣领,强行将他提起来,用力掼向地面。   “二弟,三弟!”   越侯焦急出声,满脸都是担忧之色。他不停在原地捶掌,却丝毫没有上前的意图,更没召唤殿外甲士。   趁此间隙,松阳君两度抓起钟离君,狠狠将他摔倒,拳脚相加。   “仲兄,听我解释!”   “不听,你这刺杀亲侄嫁祸兄长的卑劣小人!”   松阳君握紧拳头,雨点一般砸在钟离君身上。   钟离君起初还想着躲闪,连续被砸中腹部和脸颊,疼痛难当,终于生出火气。迅速出掌扣住松阳君的拳头,扼制他的攻势,旋即抬腿踹向他的膝盖,猛将他踹飞出去。   “仲兄,不是我!”   钟离君抹去嘴角血痕,不慎扯痛伤口,一阵呲牙咧嘴。   “不是你还有谁?”   松阳君不管不顾再次扑上来。兄弟俩拳对拳掌对掌,在大殿正中角力,竟然旗鼓相当,力量不相上下。   氏族们接连站起身,有人想要上前,中途又停下脚步。   国君就在上首,他们这个时候去拉架,势必要选择一方,难免被看穿立场。   梁氏则无所顾忌。   几名梁氏郎君快速走上前,分别把住两人的肩膀和手臂,强行将他们拉开。   “放开!”   松阳君尚不解气,抬腿踹向钟离君。后者以眼还眼,同样踹了过去。   砰地一声,两人同时向后仰倒,梁氏郎君也被带得踉跄,不小心撞入席间,沾染了满身酒水。   “够了!”   梁氏家主一声怒叱,松阳君和钟离君同时一顿。   梁氏郎君趁机把两人分开,并在松阳君耳边道:“君且息怒,公子煜挑拨之言万不可信。”   目睹梁氏家主的权威,楚煜垂下眼帘,手指刮擦桌边,留下一条狭长的划痕。   梁庄眼带轻蔑,甚至对楚煜嗤笑一声,似在嘲讽雕虫小技。他起身向越侯叠手,沉声道:“君上,公子煜顽劣,谎称遇刺挑拨叔父,理当问责。”   不等越侯出言,梁氏的姻亲和附庸纷纷出声附和。   “请君上严惩公子煜!”   越侯面色铁青,同梁庄目光交锋,抓起酒盏猛掷向地,怒声道:“梁庄,你来做这国君,如何?!”   梁氏势大,梁庄性情倨傲,习惯了咄咄逼人。   以往这般要挟,越侯多有退让。   今日越侯的表现出人预料,让他心中一惊。   “君上,万万不可!”   松阳君和钟离君了解越侯,心知他动了真怒,各自推开搀扶,叠手躬身恳请越侯息怒。   目睹两人作为,梁庄也终于回过神来。   迎上越侯沉怒的目光,看向在君座下奋笔疾书的史官,他心里咯噔一声,立即出声道:“君上,臣一时心急,请君上息怒。”   越侯冷笑一声,竟是不予理睬,一把握住楚煜的前臂,带着他一同离开大殿。   走出殿门时,他刻意慢下脚步,看向梁氏家主,一字一句道:“寡人仅此一子,还请上大夫高抬贵手,莫使我祭祀断绝,百年后无人供奉。”   此言可谓诛心。   梁庄脸色发白,近乎站立不稳。   殿内一片寂静,氏族们噤若寒蝉,无一人贸然出声。   唯有史官笔耕不辍,所见所闻详实记录,斟字酌句,不遗漏任何细节。   一场盛宴不欢而散。   氏族们离开宫廷,各自返回家中,都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松阳君和钟离君并车而行,一改宴会上的针锋相对,两人默契的对视一眼,看向夜色笼罩下的梁氏府邸,心中若有所思。   通过这场宴会,越侯向楚煜展示出朝堂现状,清楚告知他今后将要面临些什么。   楚煜返回殿内,命人移来烛灯,亲手铺开竹简,提笔记录这场试探的结果。   “仲父非鲁莽无智。”   “季父擅谋,战亦不弱。”   “梁氏……”   笔尖悬在半空,墨珠滴落,覆上尚未干涸的“梁”字,沿着简片边缘滑落。   “除。”   楚煜本无记录的习惯,偶然间见到林珩不离身的锦囊,才开始仿效行事。   想到同样擅长伪装的少年,回忆起上京的日子,楚煜停下笔,拿起铜簪拨动灯芯。   “上京内处处陷阱,仍能化险为夷。归国之后,料想也能平安。”   烛光映入漆黑的眼底,本该是橘红的暖色,却莫名透出冷意。   “越晋为盟。”   楚煜放下铜簪,指尖摩挲簪上的花纹,对残留的热度不以为意。   晋侯不只一个儿子。从国太夫人的信中可知,除了为质的嫡子,大多不成器。   有能力的人成为世子,今后登上君位,两国盟约才值得巩固。换成庸人,今后的一切就有待考量。   烛光跳跃,焰心爆裂,发出一声轻响。   楚煜收回思绪,重新提笔蘸墨。   笔尖落于竹简,灯光映在发上,青丝如瀑,玉簪莹润,散发绚丽光泽。   同一时间,肃州城,晋侯宫内,宫殿一隅灯火通明。   林华殿库房门大敞,侍人婢女错身而过,将一只只木盒捧到院中,相隔半步整齐排放。   马塘和马桂各踞一端,一人站在库房门前,盯着侍人和婢女手中的木盒,逐一核对簿册。另一人守在院中,手持竹简重新记录。   “金玉全在此处。绢帛在另一间库房。”   谷珍放下药箱,打开箱盖,从中取出一只陶瓶。拇指拨开瓶塞,倒出几颗豆粒大的药丸。   “倒清水来。”   清水送上之后,谷珍将药丸投入水中。   待到清澈变为棕红,他拿起一只以兽毛制成的刷子,蘸水刷过院中的木箱,细嗅气味。又打开盒盖,以相同的方式检查盒中的玉石和金饰。   “谷医还请当心。”林珩行至院中,见到谷珍的举动,不由得出声提醒。   “无妨。”谷珍检查过大半木盒,在一只漆红的盒子前停住。   他再三查验,确信自己没有认错,表情变得严峻。   “公子,此物浸过药。”谷珍话到中途突然停住,正色道,“余下之言仅告公子,还请屏退左右。”   林珩若有所思,转身走入殿内,停在屏风前,问道:“何言?”   “我尝过公子服用的丸药,知晓药材成分。盒中玉佩有异香,浸染的药汁极为罕见,同丸中的两味药相冲,会使人体弱,出现心悸之症,最终耗尽心血而死。”   谷珍的话流淌在殿内,敲击林珩的耳鼓。   “药材相冲?”   “正是。”   林珩背负双手,凝视屏风上的幼虎,手指缓慢攥紧。   他服用的丸药同金等价,由上京的良医配制,想获得药方并不简单。但对特定身份的人来说也算不得太难。   “谷珍。”   “仆在。”   “你返回南殿,如实禀报国太夫人。同大母说,这件事我亲自处理。”   “诺。”   谷珍退出殿门,却没有立即去往南殿,而是尽职尽责地检查过所有金玉和绢帛,确定无碍才告辞离开。   林珩独自留在殿内,站在屏风前许久。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回头看去,马桂捧着竹简入殿,躬身行礼之后,口中道:“公子,查明玉佩来历,是莲夫人所送。”   “莲夫人?”   在他离国之后入宫,膝下无儿女,家族倾向勋旧,看似同他没有任何利益纠葛。   最不可能之人?   林珩掀起嘴角,双眸暗沉,好似深渊无底,酝酿致命的风暴。 第二十九章   夜凉如水,肃州城笼罩在夜色下,如一头巨兽盘踞平原。   冷风平地而起,两只夜枭穿城而过,先后掠过晋侯宫上空,振翅无声。   南殿内,巡夜的侍人穿过廊下,仔细检查每处殿阁,不遗漏任何角落。   唯独暗室是例外。   途经这排建筑,所有人加快脚步,不敢多做停留,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暗室也名刑室,专门关押犯罪的婢仆。铜锁把守的门一旦关闭,人命就变得微不足道。这里是宫廷婢仆的梦魇之所,未知容纳多少亡魂。   夜色中,暗室内传出一声声惨叫,尖锐凄厉,异常刺耳。   两名奴隶背对木门而立,对叫声毫无反应。两人缺失半耳,被人为刺穿耳鼓,同聋子没有任何区别。   雕刻凶兽的木门后,三层木架靠墙钉起。架上摆满各种骇人的刑具,多数血迹斑斑,有的还很新鲜。   屋顶垂下绳索,每条都有手臂粗。   绳索末端悬挂五个人影,双臂缚在头顶,双脚无法触地,全身上下鞭痕交错,头发都被血浆缠裹,仿佛血葫芦一般。   室内燃烧火炉,烧红的木炭蹿升烟气,空隙间插着三四支烙铁。   两名高大的刑奴袒露肩背,上衣堆在腰间,手中挥舞带有钩刺的鞭子,呼啸着抽在受刑人的身上。   室内没有窗,墙上挂着火把。火光跳跃,时而发出爆裂声。   靠近门边有一张木桌,桌上堆放写满的竹简。上面的字迹十分特殊,专门用来记录秘密口供,唯有暗室的刑奴世代传承。   缪良站在桌旁,拿起最上面的一册竹简。   他刚刚看完一行字,刑奴忽然停止鞭打,将长鞭缠在腰间,回身从炉中拔出一支烙铁。   “还不说?”   刑奴举着烙铁走近,逡巡受刑的五人,将目光定在最左侧的人身上。   她名巧,先君在时就掌管南殿茶饮,多年来兢兢业业从不曾出错,颇得国太夫人信任。   茶汤投毒事发,国太夫人震怒。抽丝剥茧锁定晋侯,命令缪良严查先君留给她的人手。   巧妇不慎露出马脚,一同被抓的还有七人。三人摆脱嫌疑,其余都被关入暗室。落入刑奴手中,别说活着离开,连求死都是奢望。   火红的烙铁抵近眼球,垂落的发被烧焦,发出一阵刺鼻的焦糊味。   巧妇张开嘴,满口的牙齿已被敲掉,血漫过牙龈,覆盖爬满裂痕的嘴唇。   “我无罪!”   巧妇蔑视刑奴,哪怕遍体鳞伤也不曾畏缩求饶。   她被抓入暗室后,不争辩也不叫嚷,口中只有一句话:她无罪。   一声钝响,按着指印的竹简抛过来,正好落在巧妇身前。竹简摊开,上面详实记录着厨和婢仆的供诉。   “巧妇,证据确凿,不容你抵赖。”   缪良走出墙边暗影,行至巧妇面前。   刑奴立即侧身让开,反手抓住巧妇的头发,使她被迫仰起头。   “缪良,你这奸邪小人!”巧妇含糊出声,对缪良怒目而视,甚至想要吐他口水。   挥开飞溅来的血星,缪良面不改色,没有被巧妇的动作激怒。   “恶婢向茶汤中下毒,公子险遭暗算。我查南殿上下,再三核对体貌,她不在名录之上,并非南殿之人。”缪良盯着巧妇,目光明灭,语气渐渐森冷,堪比毒蛇吐信。   “她是如何混入南殿,又如何为公子奉茶汤?当日有三名厨在,他们皆称是你安排婢仆,放刺客进入大殿。”   巧妇试图扭转下巴,刑奴的大手却如铁钳,近乎要扯掉她的头皮。   “万一公子饮下茶汤,中毒不治,巧妇,你可知后果?”   缪良袖起双手,身体前倾,无视浓重的血腥味,双眼逼视巧妇:“你就是助纣为虐,谋害嫡公子的罪人,无异于国贼。”   “不,你胡说!”   巧妇终于变了颜色。   她不顾身上的剧痛,大声道:“我是晋人,忠于国君,岂是国贼!”   “谋害嫡公子,断国君嫡出血脉,如何不是国贼?”缪良同巧妇拉开距离,手指捏住她的下巴,目光中充满了嘲讽。   “蠢笨的奴婢,无知的愚妇。愧对先君的托付,背叛国太夫人的信任,你是晋国的罪人。你的血亲将因你蒙羞,世世代代不能抬头。”   巧妇无从争辩,嘴巴开合两次,骤然间崩溃:“我无意谋害公子,是君上的命令,我不能违令!我不是罪人,不是!”   “君上的命令?”缪良挑了下眉,抬手制止刑奴,不许他们在竹简上记录。   “是君上,传令的是正殿的侍人,我认得。”多重打击之下,巧妇终于吐口。   “正殿的侍人未必传的就是君令。”缪良轻声细语,声调没有多大起伏,背后之意却令巧妇胆寒。   “你私纵刺客谋害公子,又胡言乱语牵扯君上,乃是包藏祸心。”缪良一字一句说道,“祭祀当日,你将被火祭。”   恐惧,惊愕,不信,怔忪。   多种神情在巧妇脸上交替,对上缪良晦暗的目光,她终于恍然大悟。   晋国不能有杀子的国君。   无罪杀子,毒杀的还是嫡子,实是丧德悖行,国法不容,天理不容。   “明白了?”   缪良冷视几人,浑如看一群死物。   牵扯入行刺案,背叛国太夫人,他们注定死路一条。   “想清楚什么该说,或许能保尔等家人不死。顽固不化,死不悔改,不过是祭祀之上再多几座火堆。”   缪良没有虚言。   波诡云谲的宫廷之中,选择最为艰难。   不能一心侍主,牵扯进晋室内的权利争夺,不惜飞蛾扑火,那就别怨恨会丢掉脑袋。   “我说,我全说。只求留我亲族一条血脉。”同被审讯的仆妇抬起头,沙哑道。   有一人率先开口,余下几人不再坚持,接连开始招供。希望能换得国太夫人网开一面,不使亲族血脉断绝。   巧妇反倒安静下来。   她垂下头,脏污的头发遮住脸颊,变得不言不语。   缪良没有再理会她,拿到余下几人的口供,亲自誊抄一遍,确定无误之后,立即去见国太夫人。   行在宫道之上,火把的光照亮脚下。   夜色渐渐退去,晨曦微亮,天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缪良加快脚步,来到丹陛下停住,迅速整理衣冠,抱过侍人捧了一路的竹简,利落登上台阶进入大殿。   国太夫人彻夜未眠,眼下挂上青色,映在铜镜中的脸稍显憔悴。   “禀国太夫人,缪内史求见。”   隔着屏风,侍人的声音传来。   国太夫人扣下铜镜,挥退身后的婢女,发髻半挽绕过屏风,看向站在殿内的缪良,询问道:“全都查清了?”   “回国太夫人,事已查明。”   缪良言简意赅总结婢仆的口供,另外呈上一份名单,是通过这些婢仆安插进南殿的人手。   “仆粗心大意,以致于疏漏,求国太夫人责罚。”   “非你之过,无需自责。”   国太夫人坐到案后,示意缪良上前,她要亲自看一看记录的供词。   竹简在案上铺开,墨香残留。上面的文字工整端正,笔力劲挺,组合在一起却充满了阴谋血腥。   啪地一声,国太夫人拍在案上,手指攥紧,染着蔻丹的指甲崩裂两枚。   “好,真是我的好儿子!”   先君去世突然,晋侯初登位的两年,晋国遭遇天灾,边境频起兵祸,内忧外患政局不稳。她曾短暂摄政,为稳固朝堂殚精竭虑。   在晋侯能独当一面之后,她顺势退居宫苑,很少再插手军政,从未动用过手中的虎符。   万万没想到,这短短的两年竟让晋侯耿耿于怀,千方百计防备她,还动用先君留下的棋子,专门在南殿安插人手。   “难为他有这份心思。”国太夫人怒极反笑,“身为一国之君,这般小肚鸡肠,心思不用在正道,可笑之极!”   缪良肃立在一旁,宫默守静,对晋侯的作为不发一言。   “如今更是荒唐,母亲儿子一同算计,简直不可理喻!”   发泄过怒气,国太夫人挑出记录的名单,随手递给缪良,吩咐道:“这些人不能留在南殿,全部找出来送去正殿。”   缪良吃了一惊,诧异抬起头。马上意识到不妥,请罪道:“仆无状。”   “见到国君后传我之言,我若觊觎国政,当初便不会交权给他。与其在宫内费心思,不如多关注朝堂,设法解决氏族争端,莫使晋国数百年的基业毁于他手。”   国太夫人对晋侯失望透顶。   假如林珩没有回国,她竟不知晋侯是如此防备她。更不知自己的儿子当真能狠下心,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告诉国君,这是最后一次。”   国太夫人语气加重,未见疾言厉色,话中却是杀气腾腾。   “公子珩必为世子,他不愿上疏,我会亲自向上京奏请。”说到这里,国太夫人铺开一册空白的竹简,提笔快速写下两行字,内容触目惊心。   父死子继。   父未死,子亦能继。   “交给国君,让他细看。”   “诺。”   缪良双手捧起竹简,躬身行礼,迅速退出殿外。   刚刚走到阶下,就见一名侍人急匆匆行来。见到缪良,侍人快步走上前,开口道:“缪内史,公子珩带人闯入兴乐殿,君上闻讯大怒,中途罢朝。”   “什么?!”   彼时,兴乐殿内乱作一团。   数名壮妇拦在殿堂门,强行挡住晋侯派来的侍人。   莲夫人鬓发微乱,怒视对面的林珩,叱道:“公子珩,你带人闯入我的居处,实在无礼。君上派人前来,你竟将人拦住,简直是无君无父。你眼里还有国法吗?!”   林珩袖着双手,认真观察莲夫人,忽然轻笑一声。   “茯苓。”   “诺。”   婢女应答一声,迈步走上前,打开漆红的木盒,递到莲夫人面前。   “这盒中之物,夫人可还认得?”   莲夫人看向盒中玉佩,迟疑片刻道:“这是我送公子的归国之礼。”   “夫人认得便好。”林珩上前半步,视线扫过莲夫人身前的婢女,对方不敢同他对视,股战而栗抖个不停。   “此物浸药,能使人衰弱乃至丧命。夫人送到我身边是何意?”   “我知玉佩浸药,只是香料,于人无害。况玉佩是君上赏赐,公子莫非疑心君上?”莲夫人驳斥道。   “是否无害,夫人亲自验证一番,如何?”   “什么?”   不待莲夫人反应过来,两名壮妇走上前,扫开阻拦的婢女,扣住满脸惊怒的莲夫人。   “紫苏。”   “诺。”   紫苏从袖中取出两只药瓶,一只装有林珩服用的丸药,另一只装有药粉。药粉从谷珍处取来,同玉佩浸染的药材一般无二。   “你要做什么?”莲夫人大惊失色。   壮妇牢牢压制住她,一人伸出手,强行掰开她的嘴。   紫苏拨开瓶口的木塞,倒出一枚药丸。又从另一只瓶中倒出药粉。   药丸在少女掌心滚动,包裹上一层粉末。紫苏捏住莲夫人的下巴,两指捻着药丸就要送入她的口中。   林珩的声音在这时响起,令莲夫人惊骇欲绝。   “瓶中的药效更强,夫人若无碍,我便信夫人所言。”   莲夫人脸色煞白,抵挡不住紫苏的力气,强行被喂入药丸。   壮妇松开手,她立刻俯身干呕,不惜用手去抠嗓子,试图将药丸吐出来。可惜徒劳无功。   “公子珩,我已有孕。腹中胎儿如有好歹,你就是害死血亲!”莲夫人不再伪装,声色俱厉。   “原来如此。”   林珩歪了下头,翘起了嘴角。   殿外忽起骚乱,拦门的壮妇被推开,晋侯的身影出现在殿前,衮服冕冠,分明是罢朝而来。   “林珩,你好大的胆子!”   见到晋侯,莲夫人如遇救星,哭着膝行过去,一手覆上腰腹,另一只手抓住晋侯的袖摆,哭诉道:“君上救救婢子,公子珩要杀亲!”   晋侯亲手扶起莲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目光转向林珩,森冷犹如刀锋。   “林珩,你可知罪?”   “罪人在您怀中。”   林珩不慌不忙向晋侯叠手,镇定道:“莲夫人知我服用的药方,以相冲之物害我,父君该详加审问,她同上京有何瓜葛。”   “信口雌黄!”晋侯怒喝道。   “父君,为我配药的医服侍宫中,也为天子诊脉。”林珩笑看晋侯,声调平和,道出的话却令对方脸色骤变,“我的药方能泄露,天子的脉案是否万全?”   不等晋侯开口,他挺直脊背平视对方,丝毫不被君威影响。   “私通宫医,是否存了窥伺天子之心?”   一言落地,石破天惊。 第三十章   林珩反戈一击,晋侯骑虎难下,犹如被架在火上烤,一时间进退维谷。   莲夫人脸色煞白。   身为氏族一员,被家族选中侍奉国君,她绝不缺乏心机手段。林珩的话有多骇人,她心中一清二楚,也知道自己根本承担不起。   “公子珩,你休要血口喷人!”她必须为自己辩解,不能担下勾结上京的罪名,否则家族必遭大祸,“我从不知你服用何药,如何能设计害你?”   莲夫人力持镇定,无论如何不承认谋害林珩,甚至反咬一口,指责他陷害污蔑借机杀亲。   “你归国当日鞭笞庶兄,借口玉堂殿严惩丽夫人,使她重伤昏迷。今日又来害我,分明是有意为之。”莲夫人仰望晋侯,泪水挂上芙蓉面,愈显娇美可怜,“君上,公子珩分明是心怀怨恨,在宫苑内肆意妄为。您要为婢子做主啊!”   美人柔弱,泣声哀婉。   晋侯面沉似水,长袖遮挡下,手指张合数次。最终用力攥紧,手背鼓起青筋。   他下定了决心。   “林珩,你胆大妄为,忤逆不孝,当……”   不等晋侯说完,莲夫人突然发出一声痛呼。   她忽然感到心悸,眼前一阵发黑。痛楚沿着胸口蔓延,她顿觉四肢发软,再也站立不稳,顺着晋侯身侧下滑,当场跌倒在地。   “莲姬!”   晋侯攥住她的胳膊,触手一片冰凉。   莲夫人抓住胸口,身体向内蜷缩,殷红的血浸湿裙摆,面庞却失去血色,苍白如纸。   “逆子,你狂悖无法,我必逐你出晋室!”晋侯横抱起莲夫人,怒视面无表情的林珩,呵斥道。   林珩不见惊慌,反而认真打量着晋侯。目光中没有杀机,没有怒意,单纯的好奇和洞彻明悟。   “父君,您不为莲夫人召医?”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不是求饶,而是揭穿晋侯虚伪的焦急。   暴怒是真,担忧却掺杂水分。   晋侯动作一顿,向前迈出的脚重重落下,脸上神情变幻,定格在冰冷的厌恶。   “逆子,你有杀亲之罪,我不会立你为世子。”   既然被当面揭穿,晋侯索性不再伪装,双臂松开,任由莲夫人摔到地上。   砰地一声,莲夫人落地,差点伤到了骨头。她费力仰起头,挂着满脸冷汗,不可置信地看向晋侯:“君上?”   晋侯不看她一眼,态度漠然,竟是弃如敝履。   “来人。”   话音落下,殿门彻底敞开,一队甲士冲入殿内,长刀出鞘,刀锋直指林珩。   “公子珩弑亲,意图谋逆,拿下。”   图穷匕见,晋侯无意再粉饰太平。林珩再是巧言善辩,踏不出宫廷半步,他的话休想传入上京。   晋侯的头疾反复发作,脾气日渐暴躁。林珩归国之后,他感到事事不顺。   勋旧,嫡子。   智氏,陶氏,费氏。   国太夫人。   一切的一切令他如鲠在喉。   连番布局只为了结祸患源头。如若上京问责,杀亲之名也能应对。   听到晋侯的命令,甲士们不敢迟疑,持刀包围上来。   紫苏和茯苓立刻挡在林珩身前,袖中铜锥滑出,牢牢握在手心,右臂横胸,铜锥尖端闪烁寒光。   壮妇冲开侍人和婢女阻拦,抄起摆在殿内的铜灯,任凭灯油烫红双手,不惜以身躯抵挡甲士。   冲突一触即发,鲜血即将染红兴乐殿。   晋侯摆明要斩尽杀绝,林珩的表情依旧平静。他站在人群中心,隔着刀光看向晋侯,慢条斯理道:“父君,这才是你的目的?”   “逆子,有罪当惩,你亲口所言。”晋侯冷声道。   “确实不假。”林珩点了点头。   晋侯眼底闪过得意,可惜未能持续多久。   “礼法有章,国法有则,我有天子授爵,不可刀斧加身。无祭天地鬼神,不问朝堂,不宣告国人,父君,你杀不了我。”   林珩推开紫苏和茯苓,越过手持铜灯的壮妇,迎向甲士的刀尖,脸上没有半分惧色。   黑色双眼迎上晋侯,眼底没有半分波动。   镶嵌彩宝的皮履踏前一步,锋利的刀尖险些刺破他的外袍。   甲士下意识收手,单臂后撤收回长刀。   林珩泰然自若,顶着刀锋逼近晋侯,惬意悠然,胜似闲庭信步。   疯子。   甲士们围着他,脑海中闪过相同的字眼。   公子珩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晋侯脸色铁青,喝令甲士立即拿人:“还不快动手!”   “谁敢!”   叱声从殿外传来。   下一刻阳光被遮挡,身着红衣的甲士鱼贯入殿,各个手持长斧,同晋侯的甲士对峙。   国太夫人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前。   一身刺金红裙,腰间束玉带。发挽高髻,六枚玉簪斜插发髻两旁,上雕不同形态的玄鸟,栩栩如生,精致绝伦。   国太夫人穿过殿门,长裙下摆轻拂,似水波微漾。腰间垂挂的丝绦纹丝不动,玉饰未曾发出一声轻响。   缪良跟在国太夫人身后,看清殿内的情形,短暂松口气,很快又绷紧了神经。   辛亏禀报及时,公子珩性命无碍。   可接下来要如何收场?   “君侯,你过了。”   同晋侯相隔三步远,国太夫人停止前进,开口时语带叹息,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晋侯神情晦暗,仍咬牙道:“母亲,逆子不孝忤逆,胆大妄为,我意逐他出族。”   “不孝忤逆?”国太夫人似听到一个天大的消化,上下打量着晋侯,嘲讽道,“说起这四个字,君侯才是当仁不让,难有人能出你左右。”   “寡人自问不曾犯下恶行,您何出此言?”晋侯矢口否认,脸色异常难看。   “没有?”国太夫人冷笑一声,从缪良手中取过两卷竹简,直接甩到晋侯脚下,“君侯最好看一看,想必能记起来。”   晋侯心中惊疑,目光闪烁不定。   缪良弯腰捡起竹简,恭敬捧到晋侯面前:“君上,请过目。”   晋侯怒视缪良,眼底透出杀机。   缪良不为所动,继续平举双臂,直至晋侯抓过竹简才退回到国太夫人身后。   竹简展开,残存的血腥味混着墨香迎面袭来。晋侯一目十行,浏览过全部内容,脸色愈发难看。   啪地一声,他合拢竹简,手指持续攥紧,几乎要捏碎简片。   “母亲,事不属实。”   “事情是真是假,你我心知肚明。君侯,我给你留颜面,你也该给阿珩留一线。”国太夫人向林珩招手,“阿珩,来。”   “诺。”   林珩穿过对峙的甲士,站到国太夫人身侧。   “阿珩年少离国,在上京为质九载,于国有功。他是你的嫡子,理当立为世子。祭祀之后请君侯上书天子。若你不愿,我会亲自执笔。”原本该由缪良传话,奈何事情突变,国太夫人索性当面说清。   “老妇上书,天子自会下旨。届时国人如何看你,天下诸侯又会如何看你,君侯自当思量。”   “母亲,你果真要逼我?”晋侯眼底泛起血丝,额角鼓出青筋,这是头疾发作的征兆。   “我不想逼你,但不得不为。”国太夫人了解晋侯的病情,见他站立不稳,立即召唤侍人,“送君侯回正殿,速召医。”   “诺。”   两名侍人躬身入殿,小跑上前搀扶起晋侯。   剧痛突如其来,颅内犹如针扎。晋侯双眼赤红,几乎控制不住杀人的欲望。   两名侍人拉不住他,差点被他夺走甲士的长刀。很快又上前四人,一通手忙脚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晋侯带离兴乐殿。   甲士护卫在晋侯四周,杜绝任何窥伺的目光。   一名侍人健步如飞,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宫道,将守在宫内的医带去正殿。   国太夫人轻轻挥手,红衣甲士退出殿门。壮妇守在门前,将铜灯放回到墙边。   莲夫人委顿在地,抱着腰腹不停颤抖。冷汗浸湿衣襟,她不吵不闹,分明猜出自己的下场。   从国太夫人出现的一刻起,她再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毒氏,你可知罪?”   声音传入耳畔,莲夫人有片刻恍惚。就在不久之前,晋侯怀抱着她,用同样的语气质问公子珩。   “国太夫人,婢子认罪。”形势急转直下,没有翻盘的可能。莲夫人万念俱灰,没有强撑狡辩,选择当场认罪。   “谋害嫡公子,罪不可恕。幽禁巷道,终身不得出。”国太夫人下达旨意,皱眉看了一眼莲夫人的长裙,吩咐缪良,“传医。”   “诺。”   缪良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殿门后。   莲夫人强忍着痛楚爬起身,跪地向国太夫人叩首:“婢子叩谢国太夫人恩典。”   三声钝响,莲夫人额头浮现青紫。   待晕眩稍减,她仰首看向林珩,苦笑一声:“无论公子相信与否,我确实不知公子药方。毒氏擅调香,玉上异香确我所为,但是奉君上之命。毒氏同上京没有任何瓜葛。”   痛楚再次袭来,她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我鬼迷心窍,猜出玉佩用途还是送给公子。今日下场是我咎由自取。”   林珩俯视莲夫人,对她的话未做评价。   查明玉佩来自兴乐殿,他特地询问许放,对毒氏有了一定了解。以这个家族的实力,根本不可能将手伸入上京。   他曾怀疑是新氏族动手,莲夫人不过是替罪羊。   待到事情真正明朗,才发现背后推手并非氏族,而是晋侯。   一次下毒,一次相冲之物,能杀了他固然好,杀不了他,只要他踏入兴乐殿,也能设法给他扣上罪名。   “阿珩,今日之事牢牢记下,不要低估任何人。”   国太夫人握住林珩的手臂,和他一同走出兴乐殿。   两人穿过廊下,沿着台阶步上宫道。   侍人婢仆跟随在后,脚下无声。甲士分列两侧,脚步铿锵有力,似金石敲击之声。   “日后出行要带护卫,宫内宫外都不能掉以轻心。”国太夫人语重心长道。侧头时现出耳上玉玦。同发簪一样,玉面雕刻象征越国宗室的玄鸟纹。   “遵大母教诲。”   “事情尚未结束,才刚刚开始。”   “我知。”   “国君昏了头,他性格执拗,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奈何能力不济,常会钻进牛角尖。”国太夫人深深叹息。   痼疾缠身,心狭偏执,长此以往于国不利。   晋国要定下世子,更需要英明的国君。   “祭祀之后,国君不奏请,我必会上书天子,尽早定下你的世子之位。但我只能助你到此。”   国太夫人驻足宫道,侧身凝视林珩,面色肃然,郑重中透出些许无奈。   “我多年不问朝堂之事,对前朝把握有限。日后入朝,诸事只能靠你自己。”   “大母放心,我定会竭尽所能。”   林珩清楚国太夫人的担忧。   晋国朝堂不太平,勋旧和新氏族势同水火。在晋侯的放纵下,情况愈演愈烈,双方矛盾难以调和,冲突时有发生,隔三差五还会流血。   他曾对国太夫人言,有足够的地盘和利益分给勋旧。   但这只是浅层。   不破不立。   在氏族的争斗中,国太夫人和晋侯都忽略了一股力量,真正构筑晋国根基的力量。而要调动这股力量,必须在晋国变法。   林珩垂下目光,凝视宫道上雕刻的兽纹。   他知晓心中之策是何等惊世骇俗,也知会受到怎样的阻力。要排开所有阻力,他势必要拿起屠刀,或将杀得血流成河。   不知不觉间,两人行至岔路口。   国太夫人转道向南,率众返回南殿。林珩驻足原地,目送国太夫人背影良久,才踏上去往林华殿的路。   两人背向而行,渐行渐远。 第三十一章   莲夫人阴谋毒害公子珩,国太夫人震怒,亲自下旨将她幽禁巷道,终身不得出。   事情传遍宫中,却未引起任何波澜。   妾夫人们难得保持一致,严令婢仆不得议论此事。并令阉奴把守门户,凡有阳奉阴违私通消息之人,一律送去暗室。   “谋害嫡公子实属罪大恶极,理当严惩!”   婢女侍人受到震慑,全部三缄其口。丽夫人卧床不起,更无人敢兴风作浪。   晋侯罢朝前去兴乐殿,后被侍人送回正殿,关闭殿门整日不出,宫内更是秘而不露。   医守在正殿一日一夜,暂时缓解晋侯症状。但就发作的频率来看,他配制的药正逐日失效。   “君上,仆无能,仆有罪!”   殿内灯火辉煌,黑夜犹如白昼。   光明本该播撒温暖,此时此刻却透出阴冷。   灯影顺着墙面攀爬,缠绕在柱上,仿佛锋利的爪,欲将暗影下的一切撕碎。   医匍匐在地,不断向国君告罪,额头磕得青肿。   药箱摆在他身边,三只陶瓶打开,两只空空如也,一只仅剩浅浅一层药粉,昭示晋侯的服药量超出往日,身体状况已是岌岌可危。   晋侯靠坐在榻上,衮服换成宽松的长袍,领口敞开,现出早年留下的疤痕。原本魁梧的身材正在衰败,腰侧凸出肋骨,瘦得惊人。   发冠丢在一旁,长发披散,稍显得凌乱。发尾干枯,发间掺杂着银白,眼底的青黑愈发明显。   医不断告饶,磕头声回荡在殿内,令晋侯心烦意乱。   他终于不耐烦,抓起放在榻前的杯盏扔出去。杯身擦着医的额角飞出,浮凸的花纹划破皮肤,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够了!”   晋侯猛然坐直身体,因缺乏力气大口喘气,发出一阵粗重的嗬嗬声。脸颊短暂浮现红晕,未使他看上去健康,反而更显得糟糕。   “下去配药,闭紧嘴,今日之事不可外泄,否则寡人要你的脑袋!”   “诺。”   鲜血顺着额角流淌,医不敢动手抹去,膝行着后退,一直退出殿外。起身时,他不禁双腿发软。若非侍人好心搀扶一把,肯定会当场出丑。   回首看一眼殿门,医的嘴唇动了动,眼底闪过莫名情绪,终究收回视线,抱着药箱快步远离。   侍人站在台阶上,目送医的背影消失,心中默默计算,这是第五个,还是第六个?   自从国君染病,头疾反复发作,正殿的医来来去去,少有能够善终,眼前这位活的时间最长。还有侍奉在正殿的侍人,每次君上发病,殿内都要抬出几具尸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血腥味浸入墙体和地板,无论擦拭几遍,也无论点燃多少熏香,仍旧挥之不去。   “来人!”   晋侯的声音从殿内传出,洞开的殿门仿佛一张血盆大口,正待吞噬生命。   廊下侍人齐齐打了个哆嗦,不约而同脸色发白,对晋侯畏惧如虎。   年长的侍人无声叹息,朝左右摇了摇头,独自迈步进殿听候晋侯吩咐。   “即刻出宫去见费毅,将此物交给他。告诉他,我要费氏良药。”晋侯抛来一张绢,上面线条纵横,并有详细的文字标注,分明是一张城邑图。   图上绘有郊、牧、林、矿,是晋国最富饶的一片土地。城池规模仅次于肃州和晋阳,城外有乡邑环绕。最重要的是,城辖范围内有一座铜矿。   “良药送入宫中,这座城封给费氏,许其自行采矿。”   晋侯曾经数次求药,当面许出诸多条件,费氏皆不为所动。现如今,他拿出这座城,分明是孤注一掷,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侍人在宫中多年,少年时还曾侍奉先君,颇有些见识。看到舆图内容,认出图上字迹,他不由得大吃一惊,当场倒吸一口凉气。   临桓城,晋国东出要地,历代世子的封土,国君竟要交给氏族?!   侍人盯着舆图,满心骇然。   君上疯了不成?   这是要毁晋室基业!   “君上三思,此事万万不可啊!”想到先君的大恩,侍人压下恐惧,趴在地上不敢领命。更壮着胆子规劝,期盼晋侯能改变主意。   “大胆!”   晋侯勃然大怒,腾地站起身,一脚踹向侍人。他用了十成力气,侍人当场栽倒,嘴角流出血丝。   强忍着胸口剧痛,侍人迅速爬起来跪好,拼了命地恳求晋侯,千万不要做下错事。   “君上,一旦送出临桓城,再难有收回之期。日后祭祀鬼神,如何告慰先君?”   “住口,你这刁奴!”   晋侯怒不可遏,回身拔出长剑,就要刺向侍人的脖子。   “寡人杀了你!”   “君上杀仆,仆不敢有怨言,还请君上收回成命,万不能毁晋……”   殿内的声音传出殿外,侍人婢女噤若寒蝉。   林珩恰好来求见,同行有两名老者,一为宗,一为祝,手中捧有骨板和竹简,专为祭祀请示晋侯。   三人登上台阶,殿内嘈杂立即入耳。   侍人们战战兢兢,通报时迟疑不决,显然知晓殿内正发生些什么。   宗和祝脸色难看。   宗是先君的兄弟,也是晋侯的长辈,掌管宗族事务多年,在晋室德高望重。他私下听闻晋侯狂悖无道,今日还是头一次亲眼目睹。   “君上何其荒唐!”   见到满身鲜血被抬出来的侍人,宗怒发冲冠,挥开挡路的侍人,登上最后两级台阶,大步闯入殿内。   几乎就在同时,门里传出他的咆哮声:“不修德行,暴虐滥杀,枉为一国之君!”   先君在位时,宗曾为一员悍将,随大军南征北讨,斩获战功无数。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场国战,他凭一己之力掀翻敌人两驾战车,生擒敌方中军将,威名远扬,震慑敌胆。   先君薨后,他不再参与军事,专注于宗族内部事务。只是随着年龄渐长,火爆脾气依旧不减,反而更胜早年。   近些年来,晋国朝堂乌烟瘴气,他对晋侯早有不满,一直引而不发。如今林珩归国,晋侯的种种作为属实晃谬,他忍无可忍,终于彻底爆发。   “明日祭祀,君上不写祭天地文,不召见公子珩,不问祭祀牺牲,反在宫内染血,是要激怒鬼神降祸晋国?!”   咆哮声犹如雷鸣,可谓震耳欲聋。   祝常年为晋国祈福,深知祭祀重要,对晋侯此番作为同样不满。虽没有开口指责,脸上神情一样难看。   目前的情形,通报与否无关紧要。   林珩示意侍人退下,和祝一同走入大殿。   跨过殿门,地上的血痕闯入眼帘。暗红拖曳出一段距离,可见侍人受伤不轻。   循着咆哮声望去,就见宗一把抢过晋侯手中的宝剑,两只大手用力,竟然将剑身弯折,足见力量惊人。   “内政不修,军权旁落,朝堂一片混乱。如今还要怠慢祭祀,君上,你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宗多年不入朝堂,不代表手中无权。   怒晋侯不争,恨其不听劝解,固执己见,肆意妄为,更对其偏宠妾庶蔑视礼法深恶痛绝。他几乎是指着晋侯的鼻子破口大骂,压根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   “先君陵墓遇水,我同祝、卜离城半载,君上宠幸小人偏爱妾庶,愈发糊涂。如今公子珩归国,君上当行祭祀,敬告天地鬼神,端本正源,以治国体!”   宗滔滔不绝,有理有据。   晋侯脸色阴沉,没有立场反驳。   看到林珩入殿,他终于有了发泄渠道,怒斥道:“逆子,寡人不曾宣召,谁许你进来?无法无天的畜生,滚出去!”   林珩不为所动,反而又上前两步,捡起覆在地上的城邑图。   原来被抬出殿的侍人忽然间苏醒,挣扎着爬回到殿门前,竭尽全力道:“君上,临桓城不能给费氏,还请收回成命!”   一言既出,殿内瞬间陷入死寂。   林珩挑了下眉,看向脸色铁青的晋侯,询问道:“父君,您要将临桓城封给费氏?”   不等晋侯出声,宗已是眉毛倒竖,被气得双眼赤红。   “历代世子封城,君上要给氏族?”宗眦目欲裂,敢怒敢言,“君上不想做国君,无妨现在退位,将君印和虎符交给公子珩。免得败坏祖宗基业,数百年国祚毁于一旦!”   晋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惊怒交加,头疾再次发作。他双手抱住头,发出痛苦哀嚎。渐渐失去理智,竟然抓起地上宝剑刺向近处的宗。   宗避开剑锋,敏捷绕到晋侯身后,反扭住他的双臂。   祝扬声召唤侍人,急道:“速去召医!”   林珩捏着舆图站在原地,无意上前帮忙,也无一丝一毫担忧之色。   看着晋侯被痛苦折磨,他神情漠然,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根本生不出半分同情。   宗将晋侯放到榻上,继续压制住他。实在控制不住,索性扯下床帐,直接将他捆了起来。   晋侯在榻上翻滚,不断发出嘶吼。   宗的眉心越皱越紧,分明是看出不对。   “头疾发作不该是这样。”   晋侯的表现不像是生病,更像是中了毒。然而正殿严守秘密,管不住舌头的婢仆都消失得无声无息,连国太夫人都不知他的真实病情。   时至今日,宗和祝才看清晋侯发病的模样。   两人不仅是诧异,心中更生出忧虑。   生病也好,中毒也罢,一旦发作状如疯癫,这样的人是否还能胜任一国之君?   脚步声传来,抱着药箱的医去而复返。   见到殿内三人,他脸上闪过一抹异色,随即又被压下,速度快得来不及捕捉。   “速诊国君。”宗开口道。   “诺。”   医打开药箱,取出剩下的药粉,熟练喂给晋侯。   药粉入口,晋侯症状稍缓。医停顿片刻,又拿出一只陶瓶,从中倒出三枚枣核大小的药丸,捏住晋侯的下巴送入他的嘴里。见咽不下去,两指压过晋侯的脖颈,只听咕咚一声,药丸顺利滑入晋侯腹中。   “这是何药?”林珩忽然开口。   他对药材的气味极其敏感,隐约嗅到一股清香,似曾相识,刻印在他年幼的记忆中。   “回公子,此药能缓和君上疼痛,早年间正夫人也曾服用。”医收回陶瓶,看一眼昏沉沉睡去的晋侯,合拢药箱远离床榻,同林珩擦身而过时低声道,“不过其中多了两味。”   林珩想起来了。   年幼时,母亲身上常萦绕清香。他以为是熏香,不想竟是药。   认真思量医吐露之言,林珩慢条斯理叠好城邑图,绕过屏风走向床榻,凝视昏睡不醒的晋侯,手指在袖中攥紧,唇角却带着微笑。   他改主意了。   寿终正寝太过体面,暴病而亡也过于仁慈。   行恶大白于天下,人所不齿,千夫所指,在骂声中疯癫而死才是最适合父君的下场。 第三十二章   幽暗的矮室内,一灯如豆。   破损的灯盏锈迹斑斑,灯盘中微光摇曳。灯油只剩下浅底,火光随时可能熄灭。   吱嘎一声,木门向内开启,门外传来粗噶的声音:“先氏女,毒氏女,取饭。”   一个粗壮的仆妇站在墙边,脚下摆着两只木桶,一只里面是不带半点油星的菜汤,另一只里面是掺杂石子的粟饭。   “快些,不要磨蹭!”   仆妇等得不耐烦,抄起饭勺敲打门框,发出咚咚的声响。   “两个罪人摆什么架子,还以为自己是君上的妾夫人?再不出来就不要吃了!”   幽禁巷道的宫妇,日子无比煎熬。   有家人在外尚好,如先氏女一般即将族灭,公子享也被出继,注定没有出头之日。仆妇变得肆无忌惮,动辄践踏辱骂,无所不用其极。   门内传来脚步声,面色苍白的莲夫人扶着墙壁走出。她刚刚经历小产,身体还很虚弱,但比起活死人一般的先玉,她尚存微弱希望,不想活活饿死。   听到声响,仆妇转过头,见到头上缠着麻布的莲夫人,塞给她一只陶碗。随即用木勺在桶里搅动两下,先舀半勺粟饭,再舀菜汤浇上。   粟饭已冷,菜汤没有丁点咸味,反而飘着野菜的苦涩。   换做是以往,兴乐宫的婢仆都不会用这样的饭食。现如今,莲夫人却要靠这碗泡着苦汤的粟饭撑下去。   “先氏女!”   仆妇大声吆喝,饭勺又一次敲在门框上。   残存的汤汁飞溅而出,落在地面裹起灰尘,被一只破旧的步履踩碎。   “再不出来,一粒粟都没有。”   “今日不吃,明日也不要吃,以后都不要吃了!”   仆妇说到做到,当真提起木桶转身就走。中途遇上另外几人,后者手中的木桶早就空空如也,连桶底都被刮得干干净净。   “又没吃?”一个瘦长脸的仆妇探头看一眼。   “随她去,早晚有一天饿死。”仆妇打开桶盖,粗声道。   “小心祸从口出。”走在两人身边的仆妇年纪最长,满脸沟壑,口中的牙齿掉了一半,说话时声音有些模糊。   “怕什么。”瘦长脸的仆妇唾出一口浓痰,差点落到同伴脚上。她却咧嘴一笑,丝毫不以为意,“今天过后,肃州城里就没了先氏。矮室里那个失去依仗,还不是任由搓圆捏扁。”   “别忘了,公子享还在。出继身份改变,血缘不会断绝。”年长仆妇好心提醒。如果对方执意不听,一门心思送死,她也不会再浪费口舌。   “先君时送进来的犯妇,无一人活着离开巷道,在世时却无人肆意欺凌。全因这巷道里死过人,超过两个巴掌,全是欺辱过她们的婢仆。”   先氏族灭,还有公子享在,先氏女并未彻底失去依靠。   和莲夫人不同,她本身没有犯错,幽禁是受到家族牵连。公子享虽然出继,母子血缘无法断绝。如今他还年幼,尚且看不出什么,等他年长之后,未必不念着巷道里的母亲。   “先氏女自己寻死,别人管不着。要是被磋磨至死,牵连在内的一个都跑不了。”   年长仆妇在宫内几十年,见过的残酷和血腥远非常人能够想象。   先君时,宫内妾夫人争斗激烈。   越国宗室出身的正夫人容貌出众,最初也是宠爱平平,称不上一枝独秀。直至宫宴之上她替先君饮毒,才获得另眼相待,使得妾夫人们渐渐没了声音。   “宫苑里没有秘密,不想死就别干蠢事。”   留下这句话,年长仆妇兀自加快脚步。半臂长的木勺在桶内晃动,持续碰撞桶壁,发出不规律的击打声。   其余仆妇面面相觑,仔细回想她的话,有人不以为意,有人却记在了心里。   为矮室送饭的仆妇突然有些后怕,当即一咬牙,提着木桶调头折返。来到门前舀满一碗粟饭,推门进去放在桌上。   室内空间狭小,仅开一扇门,连窗都没有。   空气不流通,潮气和尘土的气息难以挥发,淤积在有限的空间内,发酵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咚地一声,豁口的陶碗磕上桌面。   莲夫人诧异看过来,手里捧着没吃完的粟饭。   先玉仰躺在木板上,目光呆滞,头发蓬乱。若非胸膛还有起伏,简直同死人一般无二。   “吃饭。”仆妇见先玉不动,拿起陶碗走到木板前,抬手就要掰她的下巴。   “等等。”莲夫人匆忙出声,“她身子虚弱经不起折腾,稍后我会劝她。”   仆妇怀疑地看她一眼,半信半疑道:“你能劝她?”   “能。”莲夫人信誓旦旦,意外地能屈能伸。   “行。”   仆妇虽被同伴说动,到底没有多少耐心。既然莲夫亲口保证,她索性丢开不管。有莲夫人做替罪羊,就算是人死了也同自己无干。   仆妇转身离开,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莲夫人没有着急开口,而是继续用自己的半碗饭。直至吃完最后一粒粟米,吐出两颗沙子,她才起身走向先玉,坐到她身侧,低声道:“你果真不想活,连唯一的血脉也不要了?”   先玉的神情依旧麻木,手指却轻微动了动。   “先氏族诛,你心存死志,本是无可厚非。可你想过公子享没有?他尚且年幼,出继为臣,身边没有一个长辈,今后该怎么办?”   “先氏获罪,我死,我子才无牵扯。”先玉终于有了反应。由于长时间未开口,声音变得沙哑。   “无牵扯固然好,也要他能长大。”莲夫人俯低身体附在先玉耳边道,“君上是何性情,想必你也看清。想让你的儿子活着,你死无用,需得设法讨好一人。”   先玉眸光微闪,手指一点点收紧。   “公子珩必为世子,也会是晋国的国君。”莲夫人的声音更轻,喃喃细语流入先玉耳中,“比起我,你在宫内时间更久,必然知道得更多。你见过正夫人,也经历过当年事。无妨想一想,什么才能让公子珩心动,乐意庇护你的孩子。”   “你为何帮我?”先玉凝视莲夫人,目光充满审视。   “我非善人,今日提醒你是为家族寻一条后路。”莲夫人坦然道出目的,没有丝毫遮掩,“若公子享能得未来国君庇护,有幸得一块封地戍守在外,请调毒氏同行。”   公子珩未来执掌大权板上钉钉。   莲夫人心中明白,以她的所作所为,毒氏不被抄家灭族也不会受到重用,迟早沦落到氏族边缘。   宫内有毒氏的耳目,时机宝贵,稍纵即逝。趁传递消息的渠道尚未断绝,她必须给家族寻找后路,弥补自己鬼迷心窍犯下的过错。   公子享不是最佳选择,但最有实现可能。   “我要想一想。”先玉说道。   “先吃饭,吃下去才有体力。”莲夫人端起陶碗,作势要喂她。   “我自己来。”先玉撑起手臂,挣扎着坐起身。脸色依旧惨白,容貌憔悴,所幸不再死气沉沉,总算有了几分活人的样子。   莲夫人递过陶碗,见她拿起木勺,挖出半勺送进嘴里,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我事发之前,长乐殿曾派人往南殿。”   “鹿珍?”先玉动作微顿。   “听闻公子原同公子长割席,鹿氏有意同有狐氏分道扬镳。为公子享争取需得尽快。”莲夫人提醒道。   “我明白。”   两人说话时,时间过得飞快。   天光大亮,一阵苍凉的号角声传来,伴着隆隆鼓声响彻肃州城四方,汇聚在宫殿上空。   “祭祀。”   身为氏族成员,两人熟悉祭祀章程,也曾参与其中。然而祭祀当日也是先氏被送上法场的日子。   莲夫人看向先玉,后者停顿片刻,很快又拿起木勺,将剩下的粟饭送入嘴里。一口接着一口,嚼也不嚼,连同沙粒一起咽入胃中。   正殿前,林珩身着黑袍,头戴玉冠,恭身肃立在台阶上。   在他身后,氏族分两班站立,长袍阔袖,领口袖摆刺绣家族图腾。腰间束帛带,带下垂挂玉饰和金印。   宗和祝不在队伍中。   两人提前守在祭台前,都是彻夜未眠。   城内祭台共有三座,一祭天,一祭地,一祭鬼神。   宗守天祭台,祝守地祭台,另有卜守鬼神祭台。   十名巫从乡邑赶来,入城之后直奔祭台。   巫披发赤足,手持骨杖,脖颈、腰间、手腕和脚踝缠绕骨链。头上压着野兽的颅骨,眼窝漆黑,利齿森森,伴随着巫发出的叫声,无不令人毛骨悚然。   号角声持续不断,苍凉亘古。鼓声震耳欲聋,气势磅礴。   林珩在殿门前叠手,高声道:“请父君宣祭文,敬天地,祀鬼神。”   在他左右的台阶上,晋侯的子女有序排开,除了闭门不出的公子长,连年幼的公子和女公子都盛装在场。   林珩三请之后,礼乐声奏响。   做先民打扮的乐人敲击编钟,清脆的韵律融入鼓声和号角,随即加入笙瑟之音,响遏行云,传出宫廷之外。   城外燃起篝火,三座祭台上铜鼎伫立。   牺牲摆放在台下,只待晋侯和林珩出现,亲自奉献给祖先神灵。   城池另一端,绳索捆绑的先氏族人走出囚牢。乍一见阳光,所有人被刺得双眼流泪。日夜困在阴暗的牢室,他们竟不习惯光明。   “走。”   甲士挺起戈矛,囚犯队伍缓慢前行。   赤裸的脚掌踩上地面,后者踏着前者的脚印,一步一步迈向刑场。   正殿门敞开,身着衮服的晋侯终于现身。   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俯视群臣。看向林珩的样子不似父子,反倒像是在敌视仇人。他记得自己病发时的情形,也记得林珩当时的表现。   “父君,时辰已到。”林珩丝毫不受影响,侧身让开通向宫道的台阶。   “子不类我。”晋侯沉声道,声音中充满恶意。   “大母言,珩类大父。”林珩四两拨千斤,将晋侯的为难当场顶了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步下台阶。   前者目光森冷,酝酿杀机却不得施展;后者云淡风轻,表面不动声色,计划再送父君一份大礼。   晋侯的儿女以林原为首,所有人自动落后两步,同林珩拉开距离。   氏族们鱼贯跟上,勋旧在左,新氏族在右,队首分别是陶氏和有狐氏,同朝堂之上别无二致。   众人行出宫门,早有车驾等候。   晋侯和林珩登玄鸟车,晋室成员登伞车。氏族们的车驾形制相类,颜色趋同,雕刻的图案则是多种多样,千奇百怪,令人目不暇接。   祭祀开始之前,君臣车驾绕行内城。   临近城门时,忽有号角声传来,同祭祀的号角声稍有区别,分明是军中的骨角。   玄鸟车停在内城门前,隔着宽敞的门洞,能清晰看到出现在城外的队伍。   旗帜猎猎,衣甲闪烁乌光。   队前甲士分开,三驾马车呈品字形驰来。车上雕刻巨兽图腾,纹路内嵌金铜,阳光照耀下斑斓夺目。   距离渐近,车速减缓。   车上老者手按宝剑,扬声道:“晋阳智氏与祭,贺公子珩归国!”   随行甲士以剑鞘击打盾牌,齐声发出高喝。浑厚的声音汇成一股,撼天震地,响彻云霄。   “贺公子珩归国!” 第三十三章   十座方形篝火座落城外,烈焰熊熊燃烧。   火光腾起数米,灰黑色的烟柱快速攀升,似十条巨龙扶摇直上。   智氏三人驱车上前,拜见国君之后加入氏族队伍。智渊与陶裕并排,位在众勋旧之首。   三人率领的大军留在城外,雁翅形分列,矛戈林立,军威凛然。   车驾并行时,有狐丹侧首看向智渊,目光阴冷,眼中隐含刀锋。   有狐达凝眸深思,片刻间恍然大悟。多日来萦绕心头的困惑终于解开。公子长和丽夫人遭遇横祸,被公子珩的凶横震慑,他竟疏忽了晋阳城的动向!   不该如此大意。   有狐达自诩胸有丘壑,大小诸事运筹帷幄,却屡次在公子珩面前失策。他不得不怀疑公子珩怕是有狐氏的克星。   鹿敏看向勋旧队伍,视线短暂停顿,很快移向前方的两驾玄鸟车。   衮服冕冠的国君,玄衣玉饰的公子。   前者高大挺拔,肃穆庄严,却隐隐透出垂暮之气。后者年少俊秀,常年离不开汤药,却予人锐利之感,犹如出鞘的利刃森然渴血。   想起珍夫人递送的消息,鹿敏缓慢眯起双眼。   猛虎日衰,尖牙利爪不足为惧。幼虎渐长,终将咆哮山林。为家族计,同有狐氏分道扬镳恐怕不够,必要时,鹿氏必须断尾求生。   智氏归来参与祭祀,勋旧气势大涨。与之相对,新氏族遭遇迎头一棒,集体陷入沉默。   尤其是赖氏和吕氏,洛水边一役,两家损失过半私兵,元气大伤,实力大不如前。事后搜寻战场,发现数目对不上,数来数去都少去一人。若此人未死,必定被对手俘虏。   碍于尸体损毁严重,失踪的私兵很难确定身份。   两位家主感觉事情不妙,见面商议之后,决定隐瞒下此事。   看到先氏的下场,他们对有狐氏失去信任。   隐瞒尚能苟延残喘多活几日,主动透出消息让有狐氏知晓活口被抓,两人自问承担不起对方的怒火,八成会死得更快。   “能拖一日是一日。”   怀揣着相同的心思,赖氏和吕氏结成同盟。   除了掌握战况的鹿敏,其余新氏族都被蒙在鼓里,以为两人麾下私兵大败,全部葬身洛水河畔。   车队行出城门,马奴陆续跳下车辕,氏族们接过缰绳亲自驾车。   车轴转动,发出吱嘎声响。   顶伞罩下暗影,覆盖雕刻图腾的车身。   随着车驾前行,氏族们同时抬起目光,望向驶在前方的玄鸟车。   晋人好战,武风烈烈。   晋侯早年也曾征战沙场,在军中立下不小的战功,御车不在话下。   令众人好奇的是公子珩。   林珩自幼体弱,传言四季离不开汤药。奉君命离国九载,在上京期间还曾遇险,掉入冰湖差点丢了性命。   在氏族的印象中,公子珩性情凶横,却摆脱不掉“瘦弱”两字,恐不擅长六艺。   现实却大大出人意料。   林珩挽起引马的缰绳,双臂熟练挥动,袍袖随风鼓起,车轮滚滚向前,御车的动作可谓典范。   车行一段距离,没有任何意外发生,勋旧们齐齐松了口气。新氏族不发一言,心中感到失望。   晋侯绷紧下巴,旒珠垂挂遮挡半面,也遮去晦暗不明的双眼。   出城五里,前方并列三座祭台。   台下火把夹道,火把外层是熊熊燃烧的篝火。   赤膊的巫围绕篝火跳跃,敲击骨链,挥动骨杖,口中模仿野兽和猛禽的叫声,烟气缭绕中似有虚影幻化。   宗、祝和卜分别守在三座祭台下。   三人身着藤麻制成的衣袍,头上佩戴藤冠,赤着双脚。面庞、脖颈、双臂和小腿勾勒黑色图腾,和巫身上的图案颇为类似。   车队在篝火前停住,做先民打扮的国人分立两侧,手中托着铜盘。牛羊鱼等牺牲送至台下,由围着麻布的奴隶看守。台下还矗立特制的木笼,里面关押巧妇和吕旭等人。   晋侯和林珩率先下车,其后是氏族,再之后是晋侯的庶出儿女。   “祭天!”   宗的声音穿透火光,在空气中回荡。   巫齐声高喝,向火中投入雕刻的骨板,高举双臂向天。   “献牺牲!”   晋侯和林珩迈步上前,宗亲手捧来宝剑,晋侯握住剑柄,猛刺向一头牛的脖颈。   宝剑锋利,削铁如泥。   寒光过处殷红飞溅。   国人以铜盘接住流淌的血,牛首被斩落,牛身被奴隶抬起,投入燃烧的烈焰之中。   轰地一声,火焰跳跃攀高。   火中发出爆裂声响,火星四面喷出,绕着篝火旋舞,随即被烟气吞没。   “公子。”   宗又捧来一柄短剑,奴隶牵来一头羊。   短剑入手极沉,边缘泛乌光,传言是天落巨石锻造。此剑是天子赏赐给三代国君,奖其讨伐犬戎有功。   林珩握住剑柄,走近绳索捆住的公羊。   不料变故突生,牵羊的奴隶故意松开手,绑住羊四蹄的绳索齐齐断裂,肥壮的公羊在地上翻身,挺起尖角冲向林珩。   “公子小心!”   事情发生得太快,电光火石间,智渊和陶裕等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宗欲上前帮忙,不想被晋侯拦住。   染血的宝剑挡在他面前,晋侯眼带杀意,出口的话却大义凛然:“不能斩牺牲敬天,不配为晋室子。”   “君上!”   看出晋侯的意图,宗心中骇然。他万没想到晋侯竟然如此丧心病狂,胆大包天到扰乱祭祀。   他难道不怕天惩?!   勋旧焦急万分,身上没有佩剑,就要徒手上前扳倒公羊。   新氏族则在看戏。   如果公子珩死在祭祀中途,哪怕只是受伤,他的声望也会坠入谷底,今后势必遭人质疑。   处于漩涡中心,林珩未见惊慌。   他惊险避开公羊的首次攻击,侧身同时翻转手腕,反握住短剑,挥袖间刺入公羊脊背,穿透了跳动的心脏。   锋利的剑身划开皮肉,没有溅出丁点血星。   林珩拔出短剑,血浆方才如泉喷涌,染红了公羊的皮毛。红痕落在他的脸颊,被他反手抹去。   捻碎指腹上的粘稠,林珩忽地抬眸,眸光森然。   牵羊的奴隶浑身一颤,刚要跪地求饶,林珩已对他举起右臂。一把小巧的弩滑入掌心,林珩单手扳动机关,手指长的弩矢破风而至,穿透他的脖颈。   奴隶捂着伤口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汩汩声响。   林珩迈步走上前,踩住奴隶的肩膀。   刺绣图腾的长袍一角闯入眼帘,奴隶无法动弹,头皮忽然一紧,被林珩抓着头发拖向火堆。   热浪迎面袭来,奴隶抖如筛糠,双眼惊恐瞪大。   “献牺牲于天。”   火光下,黑袍公子手握短剑,斩断牺牲的头颅,凌空投掷而出。   烈焰呼啸蹿升,包裹住飞溅的鲜红。   断头上血痕斑斑,面庞烙印死前的恐惧。直至一切被火舌舔舐,覆上一层焦黑,在热浪中彻底湮灭。   风过祭台,人群悄然无声。唯有焰心频繁炸裂,发出阵阵爆响。   林珩背对火光而立,长袖振动,肩上的玄鸟似要振翅而起。玉冠两侧垂下长缨,编织的金线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黝黑的眸子转向晋侯,不意外撞上愤怒和杀机。   林珩垂下手臂,任由短剑上的血线滑落,俊俏的脸庞挂上浅笑,恭敬道:“父君,请登祭台,莫要误了时辰。”   晋侯有怒无处发,耳畔嗡嗡作响。   宗见他迟迟不动,提醒道:“君上,事不可再为。触怒天地恐引来灾祸。”   晋侯猛一甩长袖,迈步登上祭台。   林珩跟在他身后,同宗擦身而过时,脸上笑意始终不减。   父子俩前后站上高处,背对台下氏族,立在铜鼎之前。   鼎下燃烧火焰,鼎内的水正将沸腾。   蒸汽向上膨胀,灼热感越来越强。   晋侯取出祭天文,正打算宣读,鼻端忽然飘来清香。香气渐渐浓郁,熟悉的刺痛感又至,他不禁大惊失色。   “父君,您有不适?”   林珩靠近晋侯,看清写在绢上的祭天文。不出所料,通篇是对他的贬斥,明言他不忠不孝,无君无父,悖逆狂妄,不堪为晋室子。   两人距离接近,香气包裹而来。   晋侯似被尖锥凿击额角,刺痛感持续增强,一阵阵头晕目眩。他甚至站立不稳,四肢变得乏力,无法像往日发病般拔剑劈砍。   “是你?”   祭台上只有父子两人,旁人仅能看到他们的背影,完全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林珩绽放笑容,轻松拽走晋侯手中的祭天文,折叠收入袖中。随后拿出另一篇,当着晋侯的面展开,确认他能看清上面的每一个字,才悬臂铜鼎之上,松开手指,任由写满字的绢落入鼎口。   “父君,是您提醒了我,药有相冲。”林珩歪了一下头,手指擦过腰间锦囊,声音敲打在晋侯耳畔,“国君昏庸无道,触怒上天,祭祀中途遭受惩戒,您意下如何?”   “你敢?!”   “原本我想等到祭祀结束,只怪您太心急。”林珩笑意更盛,轻声细语却似万箭穿心,令晋侯不寒而栗。   “祭台下之事,所有人看在眼里。宗、祝和卜在场,巫为见证,您为一己之私扰乱祭祀,妄图在祭天时杀子,天地不容,神鬼不赦。”   晋侯的头越来越疼,眩晕感持续增强。他试图开口,却发现无法出声。   林珩冷眼看着他,借衣袖遮挡摘下腰间锦囊,投入鼎下火堆之中。   火光熊熊,鼎中的水翻滚沸腾。   晋侯被飞溅的水珠烫伤,惊怒交加,头痛欲裂。他再也站立不稳,仰面栽倒在地,就此人事不省。   祭祀中途国君昏厥。   自开国以来数百年,历经十一代国君,此种情况前所未见。   众人紧急商议,在勋旧的极力主张下,新氏族的声音受到压制,接下来的祭祀由林珩替代国君完成。   “请公子献牺牲,登祭台。”   晋侯被紧急送回城内,御车的马奴拼命挥动缰绳,玄鸟车穿街而过,中途经过行刑的法场。   先氏众人被押至刑架下,刽子手走上前,将麻绳套上他们的脖子。   城外祭台边,林珩拿起晋侯刚刚用过的长剑,雪亮的剑光拂过脸颊,剑身映出漆黑的双眼。   法场之上,绳索同时收紧,先氏众人呼吸断绝,家族就此湮灭。   祭台之前,长剑染血,林珩亲捧牛首登上高台,将带血的牛头投入鼎中,祭祀大地鬼神。   氏族在台下敬拜,望向林珩的背影,多人生出恍惚之感。   一瞬间,他们仿佛看到了先君。   木笼被打开,关押在笼中的人陆续被带出,一剑贯胸,投入燃烧的烈火之中。   吕氏家主偶然抬眼,认出人祭中的一张面孔,吕旭,私兵中少去的一人!   他压下骤起的惊慌,颤巍巍地看向祭台。望着缓步向下的黑衣公子,想到他的种种手段,不由得遍体生寒。 第三十四章   为庆贺公子珩归国,肃州城外举行祭祀。不料晋侯中途昏厥,倒在祭台之上。   众目睽睽之下,国君无法继续主持仪式,只能由公子珩代替。   昏迷的国君被抬上玄鸟车,风驰电掣送回城内。   车驾穿过长街,马蹄踏过青石板,发出清脆声响。车轮滚滚,马奴焦躁挥鞭,满脸都是急色。   祭祀是国之大事,国君昏厥前所未见。事情实在骇人听闻,消息不胫而走,各种流言甚嚣尘上,一并在城内疯传。   晋侯人事不省,对外界毫无感知。侍人无法搀扶,只能抬起他送入正殿。   宫内人心惶惶,妾夫人们纷纷派阉奴打探。   国太夫人被惊动,亲自前来探病。   经过廊下时,恰好遇到数名婢女,手中捧着盥洗之物和换下的衣袍,还有香炉和不宜用的香饼。   另有一名侍人行在队伍前,望见国太夫人立刻停下脚步,率众匍匐在地,姿态恭敬无比。   “君上如何?”   火云般的裙摆悬在眼前,距离近到能数清刺绣的花瓣。镶嵌珍珠的布履踏过石板,发出一声轻响,令侍人和婢女噤若寒蝉。   回想晋侯目前的状况,侍人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实在不敢隐瞒,唯有实话实说。   “回国太夫人,君上昏迷不醒,医在配药。”   国太夫人皱眉,心知再问不出更多,越过侍人走向殿门。   大殿内矗立数十盏宫灯,火光通明。   水声持续沸腾,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屏风被移开,原地摆设熬药的器具和沐浴的大桶。两名药童守在炉前,轮换端起熬煮的药汤倒入木桶。   “加水。”   在医的指挥下,侍人提来热水,一瓮接一瓮倒入桶内。   医打开药箱取出陶瓶,拨开瓶塞,翻转瓶口,将里面的药汁一股脑混合入药汤,随后探手在桶内搅动。   随着他的动作,大量白汽盘旋蒸腾,在殿内扩散,苦涩的味道愈发浓重。   脚步声惊动众人,侍人和婢女陆续抬起头,见到走进殿门的一行人,立即放下手头事伏身行礼。   医收回手臂放下衣袖,向国太夫人叠手,正准备开口,就听对方道:“免。君侯如何?”   “禀国太夫人,君上猝然发病,药不入口,唯有汤蒸以驱病症。”医斟酌两秒,继续说道,“仆斗胆请召祝和巫,为君上祈福禳灾。”   国太夫人神情微变,沉重之色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正常。   “祭祀尚未结束,祝不得归。全力诊治君侯,良药尽可用。”   “诺。”   参透国太夫人的态度,医没有多言,回身召起侍人,令其将晋侯抬出床榻放入桶中。   “每隔一刻替换汤药和热水。”   医在木桶旁看守,药童继续熬煮汤药,热得满头热汗。   侍人在殿内来回穿梭,不断送上装满的水瓮。婢女展开干净的布巾,为晋侯擦拭额头、脸颊和脖颈。   缪良朝左右使了个眼色,马上有侍人搬来木榻。   国太夫人不肯落座,她静静站在原地,脊背挺直,眼睛一眨不眨。   连续换过数次汤药,晋侯的脸色由白转红,身体渐渐恢复知觉,却始终没有苏醒的迹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众人屏息凝神,甚至不敢大声喘气。   气氛紧张,殿内静得异样,水流动的声响都格外清晰。   医频繁为晋侯诊脉,手指在他的头颅、脖颈和背部按压,仔细查看他的状况。   汤蒸有一定效果,但何时能让晋侯醒来,医实在没有把握。   殿外传来号角声,鼓声变得急促,某一刻戛然而止。   礼乐声告一段落,巨大的烟柱在城外腾起,顶端触碰云层,宫廷内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烟柱逐渐稀薄,云层变换形状,风中传来巫的念诵声。   声音时而高亢激越,时而低沉婉转,伴随着鸟兽的鸣叫嘶吼,将晋人的声音传达天地,在仪式中沟通鬼神。   轰!   巨响声震撼寰宇,十座篝火烧成焦炭,同一时间轰然倒塌。   牺牲尽被火焰吞噬,皮毛不存,白骨焚化变得焦黑。残存的骨架在热浪中断裂,碎末膨胀,爆成大团粉尘。   渐渐地,号角声也停了。   天地间一片寂静,唯有烟尘飘渺,缠裹着焚烧后的味道随风扬洒,良久不散。   “祭祀已毕。”   国太夫人走向晋侯,距离一步停住。垂眸看向他,声音低沉:“君侯,你该清醒了。”   未知是汤药发挥效力,亦或是被国太夫人一语惊醒,晋侯缓慢睁开双眼,短暂的迷茫之后,神智回转,目光变得阴沉。   “母亲,逆子害我。”   晋侯声音沙哑,疾言厉色,更添几分凶狠。   “他胆敢害我!”   怒意瞬间上涌,晋侯猛地转头看向医,徒手扣住他的脖子,手指用力攥紧,咬牙切齿道:“是你给了逆子药方,你背叛寡人!”   医喉咙剧痛呼吸不畅,面对暴怒的晋侯却不敢挣扎,脸庞逐渐变色。   “君侯,你仍未清醒。”国太夫人皱眉出声。   侍人婢女毛发皆竖,恨不能逃出殿外。   缪良弯腰走上前,两指搭上晋侯的肘弯谨慎施力,口中道:“君上,您刚醒来,动怒伤身。”   晋侯被迫松手,医摔落在地,双手捂住脖子,控制不住连连咳嗽。撞见晋侯狰狞的面孔,医马上捂住嘴,胸腔刺痛也不敢再发出声音。   “君侯,戒躁戒怒,多想想先君的话。”国太夫人提点道。自晋侯执掌大权,她少见这般语重心长。   “母亲,您不问我晕倒之事,果真要扶持逆子?”晋侯显然听不进去。   国太夫人深深叹息。   该说的已经说了,晋侯油盐不进,神鬼也是无法。   深深看了晋侯一眼,国太夫人收回目光。短暂的心软之后,她的神情恢复漠然。   “来人,传我旨意。”   殿内的侍人婢女俯身听命,殿外的婢仆也恭敬聆听。   “国君遇疾,需在殿内休养,罢朝五日。此间政事不决送南殿,军事不决交公子珩同卿大夫共议。”   语毕,国太夫人转身离殿。   即将走出殿门时,晋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母亲,你要夺我权柄,当初何必还政。”   脚步顿时停住。   红裙恍如烈火,镶在金簪上的珍珠泛起白光。   国太夫人缓慢侧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眼光看向晋侯。在对方以为她要辩解或是开口斥责时,她又收回视线,仅是云淡风轻道:“君侯这般想,我也无法。”   话音落地,裙摆旋舞,长袖振动,脚步声轻盈远去,直至再不可闻。   侍人不敢违命,迅速出宫传达国太夫人旨意。   晋侯怒火攻心,猛一捶床榻,眼前陡然发黑,再度晕了过去。   侍人和婢女魂飞魄散,生怕晋侯病情加重。   医从地上爬起身,脖子上覆盖指掐的淤青。他未如众人一般慌张,而是不紧不慢地打开药箱,倒出曾给晋侯服用的药丸,捏开晋侯的下巴,熟练给他喂服下去。   缪良驻足殿门前,看到医的举动,眸光微闪。   他轻咳一声,医动作微僵,随后若无其事的看过来,在缪良的示意下走出殿外。   “国太夫人旨意,国君病重妄言,不可传出宫廷。君上调养时日,你留在宫内。”   “诺。”医恭敬领命。   “君上的药方理应无人知晓。”缪良审视面前的医,窥出几分端倪,却无意继续追究。   国太夫人留下他即是表明态度。   国君无道,行事日渐疯癫,同早年判若两人。国太夫人失望透顶,哪怕真是公子珩动手,她也不会改变选择。   听出缪良的弦外之音,医郑重应是,神情未见变化,表现得无懈可击。   彼时,祭祀的队伍返回城内,氏族各自归家,林珩驾车直驱宫门。   公子原等人告辞回府,年幼的公子和女公子跟在林珩车后,行进间拉开一段距离,显然对他充满敬畏。   抵达宫门前,马奴拉住缰绳,玄鸟车停住。   等候许久的侍人立刻迎上前,传国太夫人旨意,请公子珩前往南殿。   林珩作势扫一眼身上,发现外袍沾染烟气,当即说道:“你去回国太夫人,我稍后便至。”   “诺。”   侍人行礼后转身,一路小跑前往南殿。   林珩在宫门前下车,快步返回林华殿。   直至他的背影远去,年幼的公子和女公子才敢出声。彼此间对视一眼,全无往日的精神,看上去有些萎靡,既因疲惫也有惊吓。   今日之后再提起公子珩,他们都会下意识绷紧神经,畏惧感挥之不去。   林华殿内,马桂和马塘正在说话。   许放不在宫内。奉林珩命令,他乔装改扮离开肃州城,率领一队人奔赴临桓城,祭祀开始前就已出发。   林珩行至殿前,马桂和马塘停止交谈,一同起身迎上前。   “公子,城内已布置妥当。流言牵涉到费氏,是否要提前告知勋旧?”马桂接住林珩取下的玉饰,开口道。   “不急。”林珩拔出发簪,抬手摘下玉冠,“陶氏同我有约定,见面再言。”   “诺。”   “公子,临桓城内有千名国人,消息一旦传开,势必会引发混乱。”马塘捧起玉冠,指出事成后的隐患。   “乱才好。”林珩微微一笑,转身绕过屏风。   紫苏展开新的外袍,茯苓膝行为他解开腰带。   林珩转身展开双臂,悬于腰间的玉饰轻撞摇曳,刺绣的玄鸟覆在袖摆,隐隐浮动金光。   “高祖立法,临桓城轻赋。一旦封给氏族,法将不存。”   临桓城是历代世子封地,也是安置有功国人之地。他们随国君征战,是守护晋室的坚实力量,最为忠心耿耿。   晋侯拿出临桓城未必昏聩透顶,而是料定费氏不敢接。目的既是为求药试探逼迫,也为在林珩和勋旧之间埋下一根刺。   所谓猜忌之心。   晋侯深谙此道,运用起来驾轻就熟。   “此事注定不成,但不该匿于宫中,总该让天下人知晓。”   猜出晋侯的目的,林珩决意顺势而为,打乱对方的步骤,让其自食苦果。   “我在上京时,曾见过国人围攻贵族。”   林珩走出屏风,行至殿门前,沐浴在斜阳之下,发上玉簪浮起微光。   “其势淘淘,堪比洪流。”   林珩袖起双臂,眸光流转,眼波含笑。   父君,您将如何应对?   氏族又会如何选择?   汹涌浪潮将起,上京会作何反应?   笑意映入眼底,黑瞳恍似琉璃。   黑衣公子面带浅笑,踏着光影穿过廊下,几步迈下台阶,施施然向南殿行去。 第三十五章   殿内烛光摇曳。   铜炉中升起袅袅轻烟,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浸染漆金屏风。烟气萦绕,繁花似锦,大朵的牡丹栩栩如生。   国太夫人坐在榻前,面前设一铜镜。镜面光滑,清晰映出她的面容。   两名婢女手捧妆盒,一左一右立在她身侧。   另有一人跪在她身后,轻巧抽出发间的长簪,熟练解散高髻。   秀发如云,瀑布般流淌。   婢女拿起发梳,单手捧起一缕发。梳齿刚刚顺过发根,动作忽地一顿。   “怎么了?”   国太夫人察觉到婢女的异样,单手挽过长发,看到发间掺杂的银丝,神情微怔。良久才叹息一声:“果真是老了。”   脚步声在殿外响起,缪良从正殿归来,中途遇到奉召前来的公子珩,两人结伴同行。   侍人入内禀报,国太夫人扣下铜镜,起身走出屏风,任由长发披在身后。   “见过大母。”   林珩入殿叠手行礼,被叫起后登上台阶,在国太夫人下首落座。   “近一些。”   国太夫人向他招手,示意他坐到身旁。其后看向缪良,询问道:“事情办好了?”   “回国太夫人,旨意宣于城内,九卿皆领命。”缪良半垂目光,毕恭毕敬答道。   “好,你先下去吧。”   “诺。”   缪良应声后退出殿外,视线不离地面,始终未向屏风前看一眼。   婢女送上汤羹,小心移近宫灯,其后退出殿门,和侍人分左右守在廊下。   室内仅剩国太夫人同林珩两人,突然间变得安静。唯有焰火摇曳,时而发出爆裂声,打破一室寂静。   “阿珩,今日之事是你所为?”国太夫人执起汤匙,舀动碗内汤羹。   “大母,珩为自保,不得不为。”   林珩端正姿态,挺直脊背。   面对国太夫人的询问,他选择实言相告,没有故意隐瞒。   “祭祀献牺牲,牵羊的奴隶突然松手。公羊健硕,羊角锋利如刀。若非上天眷顾,珩必然重伤。”   事情做过就会存在痕迹,想瞒是瞒不住的。区别仅在于是否追查,以及查出的时机。   一声轻响,汤匙落入碗中。   汤羹冷却,失去原有的风味。因为加入肉酱,隐隐泛出一股腥味。   国太夫人推开银碗,认真看向林珩,问道:“药方从何得来?”   “日前父君发病,我同宗、祝一同求见,恰好见到父君服药。”林珩迎上国太夫人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有一方药丸,我母也曾服用。玉堂殿内留有脉案,内史一直悉心保存。”   林珩亲自翻阅竹简,查证正夫人当年的药方。   尚未有机会同医详谈,不知药中添加的是哪两味,却不妨碍他以现有的药方实行计划。   “我对药味极为敏锐,大母已经知晓。”林珩从袖中取出抄录的药方,展开平摊在案上,“久病成医稍有夸大,但我确比常人知药。摘取其中几味询问谷珍,相冲之物唾手可得。”   没料到真相竟是如此。   国太夫人拿起记录药方的绢,从头至尾浏览一遍,没有再放回案上,而是折叠几下递到灯前。   火舌舔舐,绢上冒出青烟。   焦黑蚕食遒劲的字迹,吞噬林珩亲笔写下的证据。   “事情到此为止。”   燃烧的绢被丢进铜盘,火苗蹿升跳跃,照亮国太夫人和林珩的面孔。   光亮达到顶峰,旋即由盛转衰。   绢在火中烧焦碳化,最终化为一团灰烬。   “国君身怀痼疾,多年间反复发作,始终不得根治。祭祀时昏厥许是天意,同你无关,日后不要再提。”国太夫人凝视林珩,一字一句说道。   在她说话时,林珩静观默察,半晌垂下视线,口中应诺。   “国君需要静养,罢朝五日。”国太夫人话锋一转,提起对前朝的安排,“你明日卯时初过来,在南殿用膳。随我一同处理政务,也好尽快接手。”   “大母,我尚不是世子。”林珩说道。   “不难。”国太夫人从案下取出一只木盒,打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两册竹简,内容大同小异,全是请封林珩为世子的奏书。   “一册我已用印,另一册本该由国君书写,怎奈事情有变,我命人代他写好,明日送去正殿落印。”   “若是父君不肯?”   “那便送这一册。”国太夫人点了点用金绳捆扎的竹简,洗去蔻丹的指甲光洁莹白,“两月后是小觐,正好遣人递送奏疏。依典章旧例,天子当月就会下诏。你需做好准备,一应礼仪不能有半点疏漏,不决当请教宗。”   “诺。”   请立世子一事板上钉钉。   以国太夫人在晋国的地位,她的决定不可动摇。   新氏族确会心中不满,奈何晋侯重病卧榻,对于国太夫人的奏请,没人能够横加阻拦。   “待你成为世子,最好主持一次大觐,以防有人吹毛求疵在礼仪上挑剔。”   国太夫人压上盒盖,将木盒推到一旁。   林珩认真聆听她的话,汲取话中的经验,不敢有半点马虎。   “四百年前天下初定,天子分封诸侯,赏赐斧钺宝剑。诸国向上京入贡,国君五岁一朝,代代皆是如此。”   国太夫人有些口干,召唤殿外婢女。   殿门随即敞开,婢女取走已冷的汤羹,重新送上宜入口的饮和点心。行动间裙摆轻拂,脚步轻盈无声,彩袖流动香风。   “起初两百年间,上京明君辈出,数代天子睿智英毅,海内澹然,诸侯咸服。自平帝登基,局面发生变化,帝权衰落,诸侯崛起。”   “岁月更替,先帝智勇过人,以国战慑服诸侯。然至今上登基,上京再度衰危,渐有诸侯公然不朝。”   国太夫人端起杯盏轻嗅茶香,飘逸的热气朦胧她的双眼,语气平淡,令人捉摸不透。   “诸侯不朝视为罪。换做前朝,天子必夺其爵,召天下诸侯率兵讨伐。不过短短几十载,诸侯公然违命,联合不朝上京。”   国太夫人嫁入晋国时,晋、越皆为鼎盛时期,兵强马壮,国库丰盈。即便如此,两国国君仍依礼入贡,如期前往上京朝见天子,不敢有丝毫懈怠。   可惜好景不长。   上一任天子驾崩后,继任者无能,做不到震慑群雄,同诸侯国的关系发生改变。   先是大国贡赋减少,紧接着小国也开始试探。上京屡次申斥无果,天子亲自率兵讨伐,挑中一个小国试刀,灭其国祚,夺国君爵位,以示杀鸡儆猴。   “少国之战持续半月,少伯战败,全族被押回上京,土地爵位皆被天子收回。”   越国有少国逃来的氏族,国太夫人的兄长还获赠一批奴隶,她对少国的情况颇为了解。   “大母,我在上京时,未曾见过少伯后裔。”林珩说道。   “少伯血脉断绝,早就绝了祭祀。”   “天子杀了他们?”   “不。”国太夫人摇摇头,沉声道,“少伯自缢,族中男子阉,女子幽闭,尽数充为宫奴。”   林珩不禁皱眉。   上京有多位史官,家族历史悠久,藏书浩如烟海。   他专注于晋国史料,偶尔翻阅大国记载,期间没见过关于少国的文字,自然不知天子早年所为。   国太夫人端起杯盏饮下一口,些许的苦涩转为回甘,她拂过肩上的发,继续说道:“如杀少伯,罚其后人为奴,天子不过有暴戾之名。可他做得太过,绝人血脉,断人祭祀,狠绝不留余地,天下诸侯自危。”   林珩垂下目光,手指擦过杯沿,一下接着一下,动作极有规律,速度不紧不慢。   “有少国之鉴,各国恢复入贡,天下安宁数载。天子犹不满足,接连又发动数场国战,有胜有负,几乎要拖垮上京国库。”   说到这里,国太夫人停顿片刻,将半空的杯盏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据传执政联合多位贵族进谏,天子才勉强罢兵。过后不久,他突然下达一道旨意,要求各国送质子入上京。”   提到当年事,不免想起晋侯所为。   以嫡子身份登上君位之人,偏偏厌弃自己的嫡子,反而宠爱妾庶。尽管这其中存在利用,但有狐氏和公子长的确踩着林珩耀武扬威数年。   每每思及此,国太夫人都会怒火中烧。   “大母,诸侯不朝即是因此?”林珩问道。   “没错。”国太夫人颔首。   上京旨意严苛,使得天下诸侯逆反。   质子的确送了,代价是诸侯同天子彻底离心。纵然是最忠心的吴国也对天子颇有微词。   “四大诸侯带头不朝,其下诸侯仿效而行。质子抵达隔年,无一名国君入上京,可谓史无前例。”   天子自食其果,聪明反被聪明误、   以上京的财政状况,继续发动战争不可取。处罚质子更不可,除非天子想彻底激怒诸侯,被诸侯国群起围攻。   “九年时间,大诸侯无一入上京,小诸侯也集体不朝。前岁,两国因边境起战,兴兵未报上京,战出天子成为虚话。”   随着国太夫人的讲述,林珩恍然间想起,就是在同一时间,执政首次向天子建议送归质子。也是从那一年开始,王宫对他开始嘘寒问暖,透出明显的拉拢之意。   “天子不愿坐视诸侯国强盛,无法以强权施压,唯有在内部掀起风雨。”国太夫人看向林珩,目光灼灼,神情严肃。   “阿珩,我能看出你的野心。我不知道你会鹏程几何,但为晋国,我愿助你执掌大权。”   话到此处,国太夫人声音加重,沉甸甸如有实质。   “所以,不要令我失望。”   沉浸在政治中大半生,国太夫人不介意林珩黑暗的一面。   有野心不是坏事。   对一国之君而言,只要有匹配的能力,雄心勃勃反而是优点。   听出国太夫人言下之意,林珩起身走到案前,正色整理衣冠,肃然叠手下拜。   “珩今立誓,必蹈先祖烈风,扬晋室之威!”   月光落入殿内,苍白清冷。   夜风习习,拂动垂挂的纱幔,摇曳烛火,凉意袭人。   林珩的声音流淌在殿内,字字清晰,铿锵有力。   国太夫人看着他,短暂的一瞬间,她仿佛看到先君的影子。少年瘦弱,不比先君魁梧。眼底燃烧的黑焰却是一般无二,甚至更胜一筹。   同一时间,平原之上,清水河畔,一支队伍正在夜色中风驰电掣。   骑士伏身马背,借助马鞍和马镫,一路上快马加鞭,无需担心路途颠簸。   前方出现火光,是立在城头的火把。   火光照耀下,巨石建造的城墙巍峨矗立,临桓城三个大字清晰可辨。   许放拉下面罩的布巾,举起单臂向前挥动。   “前方就是临桓城,速行!”   一声令下,骑士同时甩动马鞭。伴随着鞭声炸响,骏马撒开四蹄,向前方雄城疾驰而去。 第三十六章   临桓城座落于晋国边境,是仅次于肃州和晋阳的雄城,也是晋人东出的必经之路。   城池临河背山,地势险峻。   城围两阙,城墙以夯土筑造,外城墙顶能够跑马,四座高耸的箭楼俯瞰大地。城内雕刻带有上古风格,是临桓城独有的标志。   城外阡陌纵横,林木繁茂。大大小小的乡邑穿插其间,人员往来密集。   黄昏日暮,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天边映照晚霞,红光氤氲,安谧笼罩苍茫大地。   城内设有县府和兵营,并有百工坊,专门打造兵器和农具。   每逢季末,运送铜锭的车队如约而至,城内会变得格外热闹。百工坊大开,商市熙熙攘攘,人群接踵摩肩,道路上车水马龙。   许放一行抵达当日,恰好遇上城内大市。马队入城时,不可避免引来注意。   “当真是好马。”   “马背上是何物?”   队伍中的马匹高大健壮,四肢粗壮有力,称得上万里挑一。对好战的晋人而言,这样的良驹难得一见,不做战马实在可惜。   马鞍、马镫更让众人眼前一亮。   临桓城地处边境,同相邻诸侯国时有摩擦,还要面对犬戎的骚扰,生活在此的国人和乡人皆能上阵厮杀。不分男女老少,对战功的渴望烙印在骨子里。   城内有上千国人,他们几经沙场,眼光相当毒辣。见许放等人骑术一般,过坑洼处却如履平地,立即猜出马鞍和马镫的好处。   有细心的国人留意到马蹄印,伸出手掌比对,很快发现异样之处。   “他们的马蹄上似钉了东西。”   “你没看错?”   “我牧马二十载,我父还曾为先君养马,绝不会看错。”   听到牧人的回答,国人们顿时生出兴趣,纷纷围了上来。   “这般作为岂非损伤马蹄?”   “良马仍能奔跑,且速度飞快。”   “一身麻布袍,腰佩长剑,头上没有戴冠,却人人踏皮履,他们的身份定不一般。”   众人猜测纷纭,对这伙骑士的身份愈发好奇。   在议论声中,许放一行人穿城而过,直奔县府所在。   抵达县府门前,一行人拉住缰绳,陆续翻身下马。   许放解开腰间锦囊,倒出包裹的金印,抬手展示给守门的健仆,道:“我乃内史许放,奉命前来临桓城,有要事同县大夫商议。”   健仆不敢轻慢,忙不迭弯腰行礼。自己守在门前,催促同伴去上报主簿。   主簿得知情况,手中竹简落地。   “许放,你没听错?”   这个名字何其久远,上一次入耳还是公子珩立国,玉堂殿众人自请离宫为正夫人守墓。   “县大夫不在城内,速持此信去报。”   没有时间细想,主簿抽出一枚简片,提笔写下一行字,交给心腹送出城,去找巡视郊田的县大夫。   “速去,不要耽搁。”   “诺。”   心腹转身离开,脚步声飞速远去。   主簿在室内踱步,来回两趟之后停住,快速整理衣冠,决定先一步去迎接许放。   公子珩日前归国,许放道是奉命前来,背后之人不言自明。   或许危险,亦是良机。   思及此,主簿不再犹豫,快速穿过府邸去往正门。   许放等人被拦在门前,良久不见县大夫露面,心中难免生出猜测。   好在主簿及时出现,当面说明原因,将众人请入府内。   “今日大市,县大夫出城在外。我已派人去请,诸君稍安勿躁。”   说话间,一行人穿过廊下,在主簿的引领下进入厢室。   室内空间宽敞,门窗洞开,依旧有些昏暗。   仆人拨亮铜灯,送上新煮的汤羹。   主簿在许放对面落座,上首空出一个位置,显然是留给县大夫。   “许内史言有要事,可否透露一二?”主簿表明自己的身份,继而口出试探,以求验证之前的猜测。   “君乃田氏?”许放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   “家祖曾为田氏旁支,作战英勇获先君赏赐。仆惭愧,未能承先祖勇毅,只能为一主簿。”   “田氏旁支,令祖莫非是下大夫田犇?”许放继续问道。   “正是。”主簿颔首。   许放面露恍然,仰头饮尽盏中热汤,怀念道:“昔日宫中设宴,我同田大夫有一面之缘。其膂力过人,一杆长戟舞得虎虎生风,实是一员勇将。”   回忆起当年,许放不时发出感慨,十分自然地转移话题,轻松避开主簿询问。   时间飞速流逝。   日正当中,县大夫终于从城外赶回。   他在府门前下车,喘息未定,召来等候在门口的健仆,问道:“许内史现在何处?”   “现在厢室,田主簿亦在。”   县大夫脚步停顿,旋即若无其事登上台阶,绕过雕刻猛兽的照壁,快速穿过廊下,去往招待客人的厢室。   一路行来,县大夫眉心深锁。想到肃州传来的消息,不由得心潮翻涌。   许放等人着急赶路,日夜兼程,尚不知晋侯在祭祀上昏倒,流言传遍肃州城,正闹得沸沸扬扬。   远在临桓的县大夫却已得知消息。   针对许放的到来,他心中浮现诸多猜测。实情如何,还需当面才能确认。   走到厢室前,县大夫压下心中思绪,镇定神情,推门走入室内。   “许内史。”   “壬大夫。”   双方见礼后落座,许放不再如之前闪避,直接言归正传,道出自己前来临桓城的目的。   “我奉命而来,有要事告知。”   说话间,他递上携带一路的竹简。   竹简包裹在麻布中,撰写的文字不长,内容却是触目惊心。   县大夫从头至尾浏览一遍,眉心再未舒展,眼底燃起怒色,简直难以置信。   啪地一声,竹简被扣住。   他抬头看向许放,目光灼灼,声音低沉:“此事当真?”   许放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张舆图,不紧不慢展开,让县大夫和主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城邑图!”   “正是。”许放颔首,仔细折叠舆图,重新收回袖中,正色道,“若非阻拦及时,此图已被送出宫,落在费氏手中。”   “怎能如此,安敢如此!”   县大夫猛然一捶拳,牙齿咬得咯吱做响。   主簿拿起摊开的竹简细看,双眼猛地瞪大,当场瞠目结舌。   “君上要将临桓城封给费氏?”   “事情未成。”许放点出实情,神情肃然,凛若冰霜,“一次能拦,两次、三次又该如何?君上一意孤行破祖宗之法,此前早有先例。事关重大,恐危害国祚。”   县大夫面沉似水,主簿沉默不语。   室内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公子珩派许内史前来,想必已有对策?”   县大夫看向许放,表情恢复镇定。   冷静下来之后,脑中转动飞快。他料定对方有备而来,找上自己应该是已有腹案。   “公子确有吩咐,端看君敢不敢为。”许放凝视县大夫,话语中饱含深意。   县大夫目光微闪,看着许放默不作声。   四目相对,视线如利刃绞杀。   双方在默中对峙,直至一方败下阵来。   县大夫率先收回目光,声音变得紧绷:“无害晋国,章有何不敢为。”   “善!”   许放拊掌大笑,向身旁人伸手,后者递上一只扁平的木盒,盒身上没有任何标记,唯有金色铜锁格外醒目。   “请君亲手打开。”   木盒递到县大夫手中,一同递来的还有一把钥匙。   盒身入手的刹那,壬章突觉掌心一沉。   钥匙旋开铜锁,盒盖掀起,盒中静静躺着三卷竹简,还有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像一个不规则的椭圆,一端开口,不知是何用途。   主簿探头看一眼,对盒中物分外好奇。碍于身份限制,没有马上开口询问。   壬章略过怪模怪样的东西,拿起竹简细看。   看过第一卷,他面现震惊。   看完两卷,他百感交集,隐隐现出激动。   看到第三卷,他已是心潮澎湃,抑制不住喜色。   “许内史,此物果真如信中神奇?”壬章拿起盒中的马掌,急切问道。   “我等坐骑均钉此物,君何妨亲自一观?”许放建议道。   “好。”   县大夫当即起身,迫不及待去往马厩,牵出一匹骏马。   他顾不得袖摆沾染尘土,亲自蹲下身观察马蹄,再令人策马跑动,细看马的状态,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有此具,战马长途奔袭,何愁兵锋不能远指!”   众人回到厢室,县大夫一扫之前的犹豫,当面向许放承诺,一定不负公子珩所托。   “章亲笔书信,烦请许内史转交公子。”   “我定将此信转呈。”许放顿了顿,又透出一句话,“公子曾言临桓城为晋东出要道,以城为要塞,荒漠之土、世仇之地尽可取!”   言语豪迈,野心可见一斑。   县大夫和主簿对视一眼,想到关于公子珩的种种传闻,迫不及待想赴肃州,亲眼见一见这位凶横霸道智慧过人的嫡公子。   当日,许放一行人留宿县府。   不多时,一则消息在城内传开,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迅速传遍城内,闹得满城风雨。   “君上要封临桓城给氏族。”   “君上要破祖宗之法!”   “我等为国杀敌,对君上忠心耿耿,君上却舍弃我等。”   “昏君无道!”   在流言沸反盈天达到顶峰时,县大夫又抛出一则消息,瞬时如水落热油,城中上下一片哗然。   “日前祭祀,国君登天祭台,竟在祭台上昏倒!”   敬奉天地鬼神的时代,晋侯在祭祀中昏倒,无法完成仪式,简直骇人听闻。   随着流言越传越广,关于他的种种作为也广为人知。消息由临桓城向外扩张,逐渐蔓延至晋国大半版图。   “君上昏庸无道!”   改封临桓城,宠庶灭嫡,纵容氏族仇杀,使得朝政混乱,以致于祭祀不能完成,分明是遭受上天惩罚!   传言持续扩散,情况越演越烈。   国人的愤怒犹如火山,飞溅一点火星就会爆发,届时无人能够阻挡。   事情发酵中途,许放一行人已经踏上归途,沿着来时路返回肃州城。   彼时,晋侯病情不断反复,罢朝五日之后,勉强上朝又差点晕倒,不得不中途遣散群臣。   勋旧们按兵不动,表现出异样的耐心。   新氏族们忧心忡忡,三天两头拜访有狐氏府上。值得一提的是,往来的车马中再不见鹿氏身影,赖氏吕氏也销声匿迹。   “君上需要静养,朝政暂交公子珩。”   宫中传出旨意,国太夫人在竹简上落印,侍人轮番前往卿大夫府上宣读。   氏族们反应不一,心中各有打算。   勋旧大多摩拳擦掌,以智氏和陶氏为首,准备助公子珩落实执政之权。   新氏族再次聚集,火光下,众人神情阴沉,决意全力一搏,绝不能就此落败。   “退后半步,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整整一夜,有狐氏府上灯火辉煌,彻夜未熄。   同样整夜未眠的还是费氏。   烛光下,费氏父子聚在书房,几人面前摆开数卷竹简,还有写满字的绢。绢上的字迹稍显潦草,分明是仓促间写下。   “明日朝会之后,我当求见公子珩。”   费氏家主抬起目光,一只飞蛾穿过他的视线,正振翅扑向灯火。   他抬起手,精准捏住飞蛾,撕开沾满磷粉的翅膀,投入跳跃的火舌之中。   “临桓传来消息,大风将起,费氏无法再避。”   “父亲,若公子珩问药?”   “实言相告。”   费氏家主拿起布巾拭手,一下接着一下,直至擦干净指腹上的磷粉,不留一星半点。   “费岚,费何,明日随我一同入宫。”   兄弟俩对视一眼,压下心中隐忧,齐声应诺。 第三十七章   清晨,第一缕阳光落入肃州城,大街小巷传出人声。   车轮压过土路,马蹄声阵阵。   雕刻图腾的车驾行出城东,鱼贯驶向晋侯宫。   道路交汇点,两驾马车不期而遇。   看清来者是谁,车奴同时挥动缰绳,意图抢先一步。   护卫马车的私兵撑起小盾,擦身而过时迅猛撞击,一瞬间的力量能碎裂臂骨。蛮力冲击下,彼此都没占到便宜,各自后退半步,凶狠地怒视对手。   “速行!”   车内传出声音,马奴奋力挥动缰绳,骏马发出嘶鸣,车轮转速加快,两车近乎并驾齐驱。   道路前方闪过黑影,是另一辆氏族马车。   瞧见两驾庞然大物,车旁护卫骇然失色,马奴拼命挥舞长鞭,仍避不开飞速驰来的车驾。   轰!   一声巨响,挡在路中的马车被撞翻,赖氏家主从车内滚落,发冠歪斜,长袍沾满尘土,样子狼狈不堪。   来不及从地上爬起身,头顶忽有黑影罩下。   赖氏家主变貌失色,就地向一侧翻滚,避开掉落的车板,惊险捡回一条命。   “家主!”   赖氏私兵心中大骇,猛扑上前围住赖白,瞅准时机拉着他冲出战团。   “此地不善,速归家。”   赖白藏在私兵身后,手微微颤抖,血线滑过手背,顺着指尖滴落。他抬头看向毫发无损的两驾马车,目光闪烁不定。   漆黑描金,轮辐三十,车前雕刻家族图腾,一为有狐氏,另一辆赫然是重归肃州的智氏。   赖氏马车翻倒在地,交锋的双方皆不屑一顾。   马奴全力驱策骏马,庞大的车身连镳并轸,一左一右绕过地上残骸,向晋侯宫飞驰而去。   两家私兵徒步跟随,全部身披半甲肩扛铜盾。在短暂的交锋中,部分私兵面带淤青,个别手臂和肩膀受伤,持盾的胳膊无法施力,俨然是骨头受创。   两支队伍扬长而去,赖氏一行人孤零零站在原地。   遇有车驾经过,赖白竟不遮面,自言受伤不轻,扬声要护卫送他归家。   吕氏家主驾车经过,本打算带他一同前往晋侯宫。赖白连连摆手,摇头谢绝对方好意。   “我早年左肩受刀,再不能持戈。此番坠车引发旧伤,需要归家休养。”   赖白说话时,马奴利落解开缰绳,在马背铺上软垫,小心搀扶他上马。   赖白故意哎呦两声,全然不顾面子。为看上去逼真,他干脆趴到马背上,带着一身的狼狈招摇过市。   目睹全过程,吕氏家主瞠目结舌。半晌后反应过来,猛然一捶拳。   “是我愚钝!”   国君卧病不起,今日朝会由公子珩主持。   群臣分立在朝,矛盾激化,朝会之上必掀起腥风血雨。如他和赖氏这般实力微末,随时可能被风浪击碎。   “大意了,为何没能想到。”   吕氏家主捶胸顿足,彻底明悟为何赖白如此作态。   不惜舍弃脸面,分明是为了保命。   撞车绝非无妄之灾,反而是天赐良机,让他有借口从漩涡中脱身。就算只是暂时,也实在令人羡慕。   吕氏家主心思百转,甚至也想碰一碰运气。可惜时运不济,直至他抵达宫门前也没遇见同样的机会。   金乌渐升,巍峨的宫殿笼罩在阳光下,似覆上一层金纱。   马车陆续停在宫门前,群臣在门前下车,快速整理冠袍,迈步踏入宫门。   通往正殿的宫道之上,氏族们自然排成队列,勋旧并肩同行,新氏族聚在一处,彼此间泾渭分明。   丹陛上传出礼乐声,亘古悠远。   侍人站在廊下,面容朦胧在光影中,看不真切,腰间垂挂的丝绦格外醒目。   晋侯不上朝,林珩暂代国君执政,殿内布局做出更改,议事的程序也有所变化。   国君宝座空缺,氏族位置没有移动。公子长和公子原的听政被取消,两人原来站立的位置竖起宫灯,灯前多出一张桌案,专为林珩设置。   见到这番变化,群臣表现不一,心中各有思量。   勋旧交换目光,新氏族大多皱眉。众人不着痕迹看向有狐氏和鹿氏,可惜未能看出任何端倪。   礼乐声逐渐高亢,编钟的清音在殿前回荡。   氏族们陆续落座,短暂目光交锋,预想中的唇枪舌剑并未出现。   左右两班集体陷入沉默。   智渊和陶裕闭目养神,有狐丹微合双眼,鹿敏等人也是一言不发,好似突然间达成默契。   田婴左右看看,略微有些坐不住。   雍楹咳嗽一声,出于两家多年的交情提醒他稳重,不要做出头的椽子。   费氏父子坐在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表现得四平八稳。任谁都无法猜出他们此刻在想些什么。   礼乐声庄严肃穆,中途加入鼓声,令众人精神一振。   伴着鼓音,一道身影跨过殿门。   长袖舒展,肩扛玄鸟,腰带镶嵌白玉。   头戴一顶玉冠,手按王赐剑,剑旁垂挂锦囊,锦囊旁侧悬有玉饰,浮现莹润光泽。   林珩穿过大殿,鞋底轻击地板,发出规律的声响。   长袍下摆隐现金纹,光华流淌,同镶嵌在皮履上的宝石交相辉映。斑斓倒映在地面,融进殿外投入的光影。   目送公子珩登至台上,氏族们安坐不动,未如迎接晋侯一般起身。   林珩行至案前,目光短暂落向国君宝座,随即收回视线,走到旁侧振袖落座。   马塘随他入殿,做近侍装束,恭敬立在他身后。   氏族中有不少人认得他。   他曾为正夫人近侍,在一场狩猎中,同马桂合力击杀巨熊,震慑欲对正夫人不利的宵小。   林珩落座之后,礼乐声渐停。   乐音消失,愈显殿内寂静无声。   林珩扫视台下,目光逡巡。见无人出声,嘴角浮现一丝浅笑,看上去耐心十足。   这是一场角力。   新氏族无意臣服他,蔑视不恭实属寻常。   勋旧也在试探。   他们选择扶持林珩,归根结底是为自身考量。相比倾向新氏族的晋侯,一个在国内没有根基的年轻公子更易把控。   坐实公子珩执政之权是题中之意。但有一个前提,必须保证自己的利益。   林珩的种种作为令他们心生警惕。   为今后考量,也为利益驱使,他们需要冒险一试。   震慑妾庶不过小道,真正走到朝堂之上,公子珩会否一如既往,不因为任何事让步?   沉默一直在持续,彼此间都很有耐心。   有狐达斜眼看向身侧,将智氏和陶氏的表现收入眼底,再看台上的林珩,不由得嗤笑。   国君为何对勋旧不满?   傲慢就是其一。   纵观晋国历史,公子摄政并不鲜见,但如眼前这般实属首例。   陶谦欲言又止,智陵也对此很不赞同。然而习惯了独断专行的勋旧不会轻易改变作风。   在林珩有能力破局之前,连智渊都不会松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越升越高,阳光落入殿内,铺开扇形白斑。   良久没听到声音,殿外侍人惶恐不安,不知究竟是何情况。   等待消息的缪良听人禀报,也是一头雾水,不清楚大殿内究竟是怎么回事。   “继续守着。”   打发走报信的侍人,缪良转身去见国太夫人,将事情一五一十讲出。   国太夫人斜靠在屏风前,正拿银簪逗弄一只彩羽的小雀。雀鸟频繁扇动翅膀,引喉清鸣,叫声婉转悦耳,堪比林籁泉韵。   “殿内一直无声?”   “是。”   “无妨,迟早有这一遭。”国太夫人丢开银簪,挥了挥手,立即有侍人上前移走雀鸟。   “您的意思是,不管?”   “不必管。”国太夫人轻笑一声,指尖擦过袖摆,描摹着精致的花纹,“新氏族是敌,勋旧也不好相与。利益面前,血脉亲情随时可抛。”   缪良垂首不语,心中微微叹息。   “不想今后做个傀儡,总要迈出这一步。国君早年也曾锐意进取,可惜走了弯路,事不能成。朝政到如今地步,各家氏族出力不小。”   勋旧傲慢,新氏族贪婪。   先君能慑服氏族,战功占了八成。   “且看吧,如果处置不了,一切都是空谈。”   国太夫人无心多言,拍了拍手,乐人移步入殿,舞人踏着韵律急旋。   头插稚羽的青年飞跃而起,双臂展开犹如苍鹰。落地时轻盈无声,恍如一头矫捷的豹。   日上三竿,殿内的角力仍在继续。   马塘看一眼滴漏,弯腰附在林珩耳边低语几句。   林珩点了点头,忽然间轻咳一声。   氏族们同时望过来,智渊微微一笑正准备开口,却见林珩起身离开位置,径直穿过殿内,就此扬长而去。   他跨出殿门的一刻,礼乐声再度响起。   氏族们方才恍然,时间耗尽,朝会已经结束。   新氏族们不发一言,跟在有狐氏和鹿氏身后离开。   勋旧们看向智氏和陶氏,都是眉心深锁。   “今日这般,明日该如何?”   费氏没有参与讨论。父子三人走出殿门,见到等候的侍人,跟随后者离开正殿,去往林珩所在的林华殿。   “父亲,殿上之事,您以为如何?”费岚低声道。   “公子不类君上。”   回想林珩的表现,费毅眯起双眼。   这位嫡公子不喜新氏族,也未必看得上勋旧。   这般特立独行,他究竟有何倚仗?   见父亲不欲多言,费岚果断噤声。   侍人在前方竖起耳朵,没有听到更多,索性也不再拖延,带着三人穿过回廊,很快来到林华殿。   马桂站在殿前,同马塘相似的面孔带着笑,却无半分亲切之感,反而虚假冰冷,令人极为不适。   “公子在正室。”   侍人退至一旁,马桂亲自为三人引路。   风过廊下,掀动垂挂的铜铃,阵阵声响清脆悦耳。行走其间难免被牵动心神。   殿门敞开,费氏父子移步入内,见礼后落座。   林珩坐在屏风前,身后是大团盛放的牡丹,姹紫嫣红,争奇斗艳,颜色浓烈到近乎刺目。   黑袍公子抬起头,繁花映衬下更显苍白。   身形瘦削,唇无血色。   双眸却黑得异常,仿佛无尽深渊,一旦堕入渊底,再也休想挣脱。   一声轻响,林珩放下手中竹简。   竹简是陶裕送来,记录勋旧名单,也是陶氏递上的投名状。对照朝会上的表现,这份投名状的实用性很值得商榷。   “费卿前来所为何事?”   “临桓起风,费氏恐有难,唯求公子施以援手。”   费毅开门见山,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出自己的目的。   临桓城传回的消息很不妙,稍有不慎,费氏上下怕要粉身碎骨。   费氏奉行明哲保身,总能避开最危险的漩涡。无奈今时不同往日,风浪渐起,费氏避无可避,必须做出选择。   “风因父君起。”   林珩声音平淡,手指轻敲桌面,一下接着一下,十分有规律。某一刻戛然而止,令费氏父子心头一紧。   “父君许出诸多条件,始终不能得偿所愿。费卿可否为我解惑?”   费毅早有准备。   他解下腰间锦囊,从中取出一只木盒,亲手递到林珩面前,口中道:“公子,费氏之药,君上早已服过。”   “服过?”林珩神情微怔。   “君上头疾因此药起,故而再服无用,只能加重病症。”费毅直视林珩,道出隐藏多年的秘辛,一言石破天惊。   “下药者不是旁人,实乃正夫人,您的母亲。” 第三十八章   “药有相冲,毒有千方。善用可医人,恶用能损命。”   费毅打开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三只玉瓶,每只仅有手指长,肚圆颈细,玉质晶莹润泽。   瓶身浮凸花纹,细节处纤毫毕现,雕刻得十分精巧。   瓶塞同瓶身浑然一体,需要触动镶嵌在瓶身上的机关才能开启。   瓶中既非丸药也非药粉,而是泛着青绿的汁液。   药汁略有些粘稠,采自十多种草药,经过特殊方式熬煮提炼而成。   “此乃毒方,可治病,也能夺命。”   费毅重新扣上玉塞,将药瓶放回盒中。   三只玉瓶并排摆放,瓶身上的雕刻彼此契合,竟然是一条肋上生翅的巨蛇。   巨蛇额前长角,眼箍细鳞,极类上古传说中的凶兽。   林珩细看巨蛇纹路,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绞尽脑汁回想,一幕画面闪过脑海,那是关于前朝先民的记录。   “殷民图腾?”   费岚和费何倏地抬起头,满脸震惊之色。   费毅动作稍顿,缓慢垂下目光,发出一声轻叹。   “不瞒公子,费氏先祖确为殷人,数百年前迁入晋地,助晋侯开疆拓土,以战功授上大夫,代代相袭。”   “我母同费氏有旧?”林珩审视费毅,不放过他的任何表情。   费毅将木盒推向林珩,又从耳上摘下一枚玉环。手指触动玉环内侧,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玉环分成两半,一半中空,内里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纱。   轻纱透明,展开能覆盖半掌。   纱上写满细长的文字,笔画钩曲,仿效花鸟虫鱼,俨然是殷人的传承。   “正夫人之母出身申国黎氏。黎氏曾对费氏有大恩,此事罕有人知。”   费毅展开轻纱,对照上面的文字逐一向林珩解释。   “外大父可知此事?”林珩对殷人知之甚少,相隔数百年,故纸堆中的记载也不甚详尽。只知前朝好人祭,动辄以千百人祭祀。史书记载中,一次重大祭祀的牺牲能达两千。   “不知。”费毅沉声道,“申国被楚吞并,黎氏族灭。除了正夫人之母,世间再无黎氏之人。”   正因知情人逝去,秘密才能保守至今。   “我母如何得药?”林珩继续问道。   “药乃先父赠与黎氏女,后传至正夫人手中。”费毅回想当年,不免有些慨叹。若非深知药性又亲眼见过晋侯发病的情形,实在难以置信,素来敦厚温柔的正夫人会有如此手段。   “外大母?”   “正是。”费毅颔首道,“正夫人如何下药,臣一概不知。正夫人临终前将此信传与臣,要求费氏践诺,不以实情告国君,不医国君病症,则黎氏对费氏之恩一笔勾销。”   费毅凝视纱上的文字,仍能记起那一刻的震惊。   他曾想方设法联络正夫人,奈何当时宫内情况复杂,以有狐氏为首的新氏族兴风作浪,妾夫人们手段百出,国君更在推波助澜。   正夫人在生产时伤了身体,常年离不开汤药。百般防范还是遭了算计,在宫墙内血枯而亡,香消玉殒。   “正夫人行事缜密,知情者多殉葬。对国君用药一事,迄今未被觉察。宫医或有发现,不知药方也束手无策。”   提到晋侯时,费毅面无表情,既无敬畏也无厌恨。   他的态度代表绝大多数勋旧。   对于一国之君,他们的尊敬流于表面。条件一旦成熟,推翻晋侯不在话下,没有一人会手软。   林珩沉吟不语,看向写满字的轻纱。   费毅言之凿凿,说得煞有其事。真假掺杂或有可能,全部是谎言,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父君头疾无法根治,最终会如何?”林珩看向费毅,锁定对方的视线。   费毅顿了一下,选择实言相告:“头疾引发剧痛,日夜备受煎熬,终将癫狂而死。”   “是吗?”   一声低喃,似轻风拂过耳畔。   林珩垂下眼帘,忽然间勾了一下唇角。   白皙的面容不染血色,瞳孔幽暗深邃,没有对晋侯的担忧,只有平淡到极致的冷漠。   对上他的目光,费毅瞳孔微缩,神情瞬间凝固。   一刹那,他恍如置身冰天雪地。耳际嗡鸣,额角鼓胀,寒意沿着脊背攀爬,飞速充斥四肢百骸。   “既同我母有约,望卿信守承诺。至于卿所求,”林珩歪了下头,手指轻点桌面,温和道,“万物有价,卿以何交换?”   “费氏药方献于公子。”   “不够。”   “费氏愿效忠公子,助公子执掌大权,成就大业。”   “不够。”   林珩连续拒绝,费毅心生不安,定定地看向对方。   目光交锋,彼此拉锯,林珩一派淡然,费毅愈发忐忑。   足足过了半刻钟,费毅终究放下侥幸,低头道:“公子有何要求,无妨直言。”   “我无意费氏药方,卿可自留。”   林珩扣上盒盖,将木盒推向费毅。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看上去没有半分留恋和不舍。   “奏疏递往上京,无论费氏相助与否,我都将为晋世子,日后必掌晋国大权。”林珩莞尔一笑,眉眼似墨,不含一丝戾气,偏偏令人胆寒。   “反之,费氏投诚,我能令卿拔出氏族,位列勋旧之首。卿以为如何?”   林珩每说出一句话,费毅的神情就会郑重三分。   听到“勋旧之首”四个字,惊讶和激动交替出现在他脸上。   低调不是与世无争。   韬光养晦更不代表无欲无求。   身为氏族家主,必然无法摆脱追求权势之心。   他求见林珩是为保住家族,消弭即将到来的危机。不想林珩轻易看穿了他,另给他指出一条路,危险与机遇并存。   饵料香甜,陷阱也是显而易见。   一旦事不能成,他要粉身碎骨,费氏也将自绝于勋旧。   如何选择?   费毅眉心深锁,双拳紧握,心中天人交战。   费岚和费何向前倾身,神情中透出急切,却迫于压力无法开口,话到嘴边偏无法出声。   林珩气定神闲,无意催促费毅。他拍了一下掌,香风从门外流入,美貌婢女弯腰入殿,取走冷却的茶汤,送上散发热气的汤羹。   汤羹中加入肉酱,带有越国风味。   林珩在南殿吃过一次,很是念念不忘。国太夫人索性给他两个厨,专门照顾他的饮食。   银匙舀动汤羹,热气上升膨胀,忽地如气泡炸裂,肉酱的香味愈发浓郁。   费毅终于下定决心,林珩却不看他,不紧不慢地用起汤羹,动作优雅,一举一动仿佛礼仪铸就的典范。   “费氏愿为公子驱使,唯公子马首是瞻!”   费毅叠手,以臣礼参拜林珩。   他以家主之尊向公子珩弯腰,立下效忠誓言。费岚和费何行至他身后,同样大礼参拜。   林珩没有马上出声,任由他和两子低头。   直至三人额角冒出冷汗,他才推开汤碗,以布巾拭手,向费毅提出第一个要求。   “费氏私兵几何?”   “甲士八百,扈从千数,能战壮奴三千。”   “几日能集结城内?”   “不虑粮草,四日足矣。”   “善。”   林珩抽出一卷空白的竹简,提笔写下几行字,墨干后递给费毅,道:“照此行事,聚兵于城外,不可泄于任何人。”   “智氏亦不可?”   “自然。”   “诺。”   费毅接受条件,林珩探出右手,同对方三击掌。   “卿助我事成,我以卿为勋旧之首。天地鬼神共见,必践今日之诺。”   誓约达成,费氏父子起身离开,抓紧时间调拨兵力。   三人穿过廊下,同许放擦身而过。   彼此眼风扫过,许放叠手行礼,父子三人回礼,其后背向前行,很快消失在台阶之下。   殿内,林珩叠起轻纱,看着费毅留下的木盒,良久沉吟不语。   药是母亲的手笔,父君身边的医又是何角色?   观费毅言行,貌似不知此人。   许放进入殿内,林珩正对着烛光出神。   听到脚步声,漆黑的双眼眨了眨,清晰映出对方的身影。   “公子,仆幸不辱使命。”许放躬身行礼,无需林珩询问,简练道出临桓城内的变化,“消息传出,群情激愤。国人庶人群聚,不日可抵肃州。”   “县大夫壬章书信公子,愿为公子驱使,效犬马之劳。”   许放递出书信,恭敬摆放到案上,正好落在木盒一侧。   林珩没有急着打开竹简,而是从案下取出一只木匣,匣中封有国太夫人交给他的虎符。   “放翁,还需你出宫一趟,持此物往城北军营,调营中甲士入宫。”林珩打开木匣,取出铜铸的虎符,郑重交到许放掌中。   “城东渐有迹象,有狐氏等暗中行事,各家调兵频繁。战不可免,我欲一举歼灭,尽诛逆贼!”   “公子,不用勋旧?”许放迟疑道。   林珩摇摇头,正色道:“城东之事不算隐秘,勋旧料已知晓。如今按兵不动,应是等我出面。”   体会出话中含义,许放面色渐沉。   “若我出面求助,此战之后,勋旧必居功自傲,更难以压服。”林珩冷笑一声,“逆贼孤注一掷,勋旧必遭冲击。我不调兵,他们也定要自保。”   彼此心知肚明,无非是比较耐心。   勋旧以为林珩年轻,未经历大战,赌的就是他沉不住气。林珩料定先机,必然不会让他们如愿。   今日朝会之上,林珩看穿群臣。为晋国计,日后必须变法。无论新氏族还是勋旧,悖逆者一概肃清。   拦路石理当铲除。   最好是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明白林珩的打算,许放不再多言,恭声应诺退出殿门。   脚步声远去之后,茯苓和紫苏绕过屏风。   一人移走案上的竹简和木盒,一人取来林珩服用的丸药,在干净的杯盏中注入温水。   “公子,此药还能服用三日。”紫苏看着林珩服药,担忧道,“越国求药之人未归,谷医的药尚未配出。”   “无妨。”   林珩将药送入口中,手持杯盏送到嘴边,试了试温度,仰头一饮而尽。   “近日肃州将起大风,宫内也不会太平。你们守好林华殿,遇叵测之徒只管动手,死生不论。”   “诺。”紫苏和茯苓齐声领命。   “至于狼甲,暂时不要联系。”林珩放下杯盏,盏底磕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若其打探宫中,只道我心中郁郁,其余一概不知。”   紫苏和茯苓对视一眼,谨慎问道:“公子,狼甲有不妥?”   “狼甲护我数年,从上京到肃州,一路击杀刺客,劳苦功高。然其终为智氏之人,家族系于智氏。”   林珩斜靠在案前,单手支在身侧,另一只手展开,翻过掌心,接住罩下的光影。   饵料已经放下,目标即将上钩。   局已经布好,只待引爆的火星。   烈火燎原之日,焰光滔天,必是一幕奇景,美不胜收。   林珩收拢掌心,摩挲着指节,发出一阵低笑。   声音传出殿外,融入骤起的风,掀动廊下铜铃。清脆的铃音绵延不绝,声声悦耳。 第三十九章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肃州城被夜色笼罩,喧嚣繁闹销声匿迹,只余一片清冷。   夜风席卷长街,浓雾渐起。   城东氏族紧闭门户,门奴在台阶上来回走动,不时跺着脚,为身体获取些许暖意,也为打起精神驱散困顿。   忽有一阵马蹄声传来。   门奴定睛望去,只见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的马车穿过雾障,出现在街道尽头。   骏马口中套着嚼子,只有喘息不闻嘶鸣。马奴挥动缰绳,车辆一路疾驰。木轮压过土路,轮轴飞速转动,发出吱嘎声响。   车厢门窗紧闭,看不清车内人影。   数名壮奴跟随在马车两旁,身着麻布短袍,脚上套着草鞋,护卫马车穿过城内,速度丝毫不慢。   队伍经过府门前,带起一阵冷风。   门奴迅速藏进阴影,借门前石兽遮挡身形。   他小心探出头,从缝隙中透出视线,盯着马车行远,转向进入交叉的小巷。   队伍远去之后,门奴才走出藏身处。   看一眼马车消失的方向,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继续抱臂在台阶上走动,期望日头早些高升,漫漫长夜委实难熬。   马车穿过小巷,行至一面石墙前。   墙上开有门洞,左右两侧有奴隶等候。   驾车的马奴收紧缰绳,车行速度减慢,中途没有停顿,径直穿过门洞消失在石墙之后。   壮奴紧跟上去,守门的奴隶停留原地,确认没有探子跟随才走入门内,合力关闭门扉搭上门栓。   墙后是宽敞的通道,直连成排厢房。   马车停住,车门推开,一名小奴跳下车,迅速匍匐在地,在车轮旁躬起身。   有狐达走出车厢,木底皮履踏上小奴的背,以人为踏走下马车。   吱嘎一声,厢房门敞开,昏黄的灯光在室内摇曳,一名青年背光走出。   “舅父。”公子长快步迎上前,一身长袍,没有戴冠。脸颊向内凹陷,短短数日瘦得厉害。   看到他的模样,有狐达皱了下眉。想到秘密过府的目的,一把握住公子长的手腕,低声道:“进去说。”   室内设有屏风,数盏铜灯靠墙摆放。   火光跳跃,烟气缓慢上升。光影落在屏风上,边缘跳跃扩散,仿佛一张蛛网正徐徐铺开。   两人入室落座,婢奴送上热汤,旋即被挥退。   门从外合拢,有狐达带来的壮奴守在两旁,连伺候公子长的婢仆也不许靠近。   室内,有狐达饮下半盏热汤,滋润干涩的喉咙。   暗中调动人手,周密进行布局,他忙得脚不沾地,很难有休息的时间。   公子长受罚闭府,必然有人监视,他此行实在冒险。但为成大事,他不得不铤而走险,亲自走这一趟。   “舅父前来是有要事?”   公子长闭门不出,使得消息闭塞,对朝中变化知之甚少,近乎成为聋子瞎子。   他不甘心,犹如一头困兽,偏又无计可施。   有狐达放下杯盏,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计划有变,君上重病卧榻不起,公子珩执政,国太夫人坚持立嫡,对公子极为不利。”   公子长惊愕不已。   “父君病重,林珩执政?”   “没错。”有狐达加重声音,“国太夫人独断专行,智氏重归肃州。请立世子的奏疏递送上京,天子一旦下旨,再无挽回可能。”   公子长如遭雷击,颅内嗡嗡作响。   多年来的期盼即将付诸东流,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顷刻间化为泡影。   他陡然陷入恐慌,一时间失去章程。仓惶之下扑向前,用力攥住有狐达的衣袖,焦急道:“舅父救我!”   一旦林珩成为世子,他必不会有好下场。   晋立数百年,国势强盛雄霸一方。围绕君位不知掀起多少腥风血雨。在权利斗争中失败会是什么下场,他心中一清二楚。   在林珩归国之前,林长从未想过会落败。   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他变得无措恐慌,哪还有往日的张狂和威风。   “舅父,救我!”   面对张皇失措的公子长,有狐达很是失望。   身为晋室子,他不该如此懦弱。危机近在咫尺,暴怒疯癫也胜过畏惧惊慌。   回想朝会上的林珩,对比眼前的林长,有狐达无声叹息。   “舅父?”   “公子,事到如今唯有一策。”   “何策,舅父教我!”   林长抓住有狐达,仿佛抓住救命稻草。   有狐达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抢先包围晋侯宫,拿下肃州城。”   “什么?!”   林长双腿发软。   有狐达锁定林长的视线,单手按住他的肩膀,手指用力,钢钩一般钳住他,不许他躲闪。   “调兵入城,屠勋旧,围宫。诛公子珩,困国太夫人,请国君禅位公子,由公子掌国印。”   “这、这……”   公子长张口结舌,怛然失色,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公子不愿,还是不敢?”有狐达加重力气,清晰感受到掌心下的颤抖,“莫非公子不想要君位?”   “我想!可,这岂非造反?”   林长做梦都想大权独揽,想如晋侯一般居高临下受群臣朝拜。   可他想的是成为世子,在晋侯百年后握住国印。而非有狐达口中所言,起兵围宫,造反篡权。   “舅父,没有别的办法?”   “公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有狐达渐渐失去耐心。如果有别的选择,他会马上舍弃公子长。奈何丽夫人仅有一子,除了公子长无人能够扶持。   “但是……”   “公子,公子珩已知有狐氏旧事。若不能当机立断,一旦事情泄露,有狐氏陷入泥沼,您也无法独善其身。”   混淆血脉的氏族,继承胡血的公子。   “哪怕仅是怀疑,宗室也不会容您,国人更不会容您。您势必被夺氏除姓,死无葬身之地。”   林长呼吸加重,刹那间面如土色。   有狐达绝非危言耸听。   血脉之重不容混淆。一旦血脉存疑,他休想登上高位,下场只能是被驱逐。   火光映在窗上,照亮树枝伸展的暗影。   枝杈摇曳,恍如鬼爪凶厉。   公子长低下头,牢牢盯着膝前的杯盏。手指攥紧袖摆,用力到指关节发白。   良久,灯盘内发出爆响,他终于下定决心,抬头直视有狐达,声音紧绷:“愿从舅父之策!”   “善。”   有狐达终于亮起笑容。   “公子,事成之后,您为晋国之主,我父为执政。逐国太夫人归越,族灭智氏、陶氏。三军交有狐氏,您方能大权在握,安枕无忧。”   林长瞳孔微缩,在有狐达的逼视下不敢多言,唯有应是。   两人达成一致,马车离开公子府,顺着原路返回。和来时不同,公子长也登入车厢,秘密与有狐达同行。   夜雾愈发浓重,弥漫整条长街。   马车穿过街巷驶入雾气之中,片刻不见踪影。唯有马蹄声和脚步声不绝于耳。   声音渐渐隐去,数个人影从暗处现身。   彼此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出声,各自转身离开,朝不同方向疾行而去。   智氏府上,书房内烛光大亮。   智渊和智弘对坐,两人面前铺开一张舆图。图上勾勒肃州城地形,有几处打上标记,都是藏兵之处。   智陵和智泽坐在下首。   智泽不久前入城,同行五百私兵都是军中精锐,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查明四家私兵,数量超过三千。扈从奴隶不计,现屯兵城外。”智陵略微倾身,看向沉吟不语的智渊,“大父,为何要瞒公子?”   朝会之上,勋旧为难公子珩,智氏没有出面,反而串通一气。新氏族屯兵城外,分明是欲起战事,大父竟还隐瞒消息,不派人告知公子珩。   智陵委实不明白,心中更觉愤懑。   “公子珩予智氏强弩马具,分明是盟约之意。大父为何这般行事?”心中想不通,智陵直接宣之于口。   少见他如此鲁莽冲动。智泽面现诧异,奇怪地看他一眼。   “住口!”智弘呵斥智陵,“尔敢质疑家主!”   智陵不服气,非但没有低头,反而看向智渊。即便是受到惩罚,他也要问个清楚明白。   “你……”   智弘横眉竖眼,单臂一撑就要起身。   智渊伸臂拦住他,看向执拗的长孙,沉声道:“我不说,公子便不知?你未免小看公子珩。”   “大父,智氏本当与公子珩同进退。”智陵道出内心想法。在边城相处数日,他对林珩心悦诚服,全心全意想要扶持他。哪想到大父和季父竟会如此。   “智陵,公子珩掌权乃智氏所求,然智氏要同公子争权,也是势在必行。助公子珩不假,却不能自绝于勋旧。”智渊叹息一声,烛光照在他脸上,双眸中沉淀岁月的痕迹,盛满沧桑与无奈。   “大父莫非要做梁氏?”智泽忽然开口,比智陵的问题更加尖锐。   “梁氏?短视之辈。”智渊摇摇头,“前有中山国之祸,窃国之人必不长久。况晋人强悍,氏族群雄,智氏非独占鳌头,胆大妄为必死无疑。”   智陵和智泽同时陷入沉默。   他们不明白智渊的选择,其所为太过矛盾。   智渊没有细讲,目光明灭,语气意味深长:“我看不透公子珩,陶裕也不行,有狐丹亦然。观其归国后种种,推及今日之祸,未必是机缘巧合。”   “父亲,您是说公子珩有意推动这一切?”智弘惊讶不已,“如何可能?”   “为何不能?”智渊反问道,“有狐氏等秘密屯兵,势必要围宫。无论成败,史官笔下必是乱臣贼子。中山国旧事在先,窃国之人当诛,乱臣贼子皆可杀。”   诛杀乱臣合情合理。   纵然杀得血流成河,哪怕尸横遍野,也不会有人指责公子珩暴虐。天下诸侯更会拍手称快,骂一句杀得好。   毕其功于一役,远胜过纠葛数年。   若晋侯有此等谋略决心,何需扶持新氏族。所谓的牵制,不但没有削弱勋旧,反而闹得前朝乌烟瘴气。   “唯有一事,我始终无法参透,公子珩以何胜?”智渊凝视烛光,疑惑道。   新氏族来势汹汹,三军皆不在他手,依靠国太夫人的甲兵?   无异于螳臂当车。   没有足够的兵力,他如何应对危局,如何获取胜利?   智渊陷入困惑,百思不得其解。   智弘三人面面相觑,同样沉思良久。   相隔两条街巷,赖氏府上,养伤的赖白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马桂深夜来访,携公子珩旨意,他想不见都不成。   “见过赖大夫。”   “免礼。”   赖白额头缠绕布巾,衣袍宽松,装作病弱之态,样子颇为逼真。   马桂没有拆穿他,迈步走上前,双手递出一张绢布,正色道:“公子命仆前来,专为托付一件事。若赖大夫能办成,则往日种种烟消云散,一概不究。”   赖白动作一顿,神情立变。   “当真?”   “公子从无虚言。”   赖白一把扯掉头上的布巾,展开绢布细看,脸色逐渐变得凝重。   “公子要城门之权?”   “正是。”马桂双手袖在身前,颔首道,“赖氏掌巡城之责,自该眼明心亮。何时纵,何时锁,当从公子之令。”   “只需如此?”赖白不敢相信。   “然。”   赖白攥紧绢布,上面的文字仿佛活了一般,不断冲入他的眼帘,映入他的脑海。   左右衡量间,焰心突然爆裂,几点火星落向结痂的手背,灼烧感令他手指微颤。   想到日前的遭遇,思及先氏的下场,赖白终于下定决心。   他直接展开布巾,提笔写下两行字,取私印落于上,郑重交给马桂,口中道:“赖氏愿投公子珩,为公子效犬马之劳,唯求既往不咎。”   “君之言,仆定当呈报。”   马桂妥当收起布巾,告辞离开府上。   送走来人,赖白独自坐在屏风前,凝视铺在案上的绢布,猛然间站起身:“备车,去吕府。”   “诺。”   马桂离开城东,策马返回晋侯宫。   宫门已经关闭,他在门前翻身下马,向甲士亮出铜牌,顺利进入宫内。   彼时,林珩服过药,已经在寝殿休息。   他睡得并不安稳。   梦中,他又一次回到上京城。   为天子贺寿,宫内举办宴会。   大殿内座无虚席,觥筹交错,鼓乐齐鸣。   各国质子受邀列席,他恰好坐在楚煜对面。   酒酣耳热之际,一阵香风袭来,几名王女走入席间,嬉笑着围住楚煜,举盏要他饮酒。   王子和贵族们不怀好意地鼓噪,闻越人擅歌舞,请公子煜为天子贺。   天子没有阻拦,上京群臣愈发放肆,分明是要看一场好戏。   折辱之举不加掩饰,诸侯公子们感同身受,无不面带怒色咬牙切齿。   不料楚煜翩然起身,取发簪在手,离席步入大殿正中。   红衣烈烈,黑发垂过腰际。   越国公子身姿俊雅,容貌昳丽。   他手持玉簪,轻轻扫过王女发鬓。在对方怔忪时,抽走高髻上锋利的刀簪,随手掷出,一声钝响,锋利的一端落在天子案上,足足陷入两寸。   大殿内一片死寂,楚煜叠手立在正中,眸光潋滟,笑容肆意。举手投足俊逸无双,唇色殷红,惊人地秾艳。   “越公子煜,贺天子寿!”   留下这句话,楚煜转身离殿,无人胆敢阻拦。   上京贵族骤然清醒,王子和王女们也表情讪讪。他们终于意识到楚煜是大国公子,越侯唯一的儿子,绝非能肆意取乐之人。   相比上京众人,质子们顿觉出了一口恶气。   尤其是小国公子。   哪怕楚煜没有任何表示,他们也乐于跟随,纷纷起身离席。不多时,质子的席位上空空如也。   走在众人之间,捕捉到耳畔的议论,林珩心中清楚,日后质子归国,一旦有机会登上君位,必然不乏楚煜的盟友。   梦境中,盛宴的场景发生扭曲。   华丽的色彩迅速黯淡,变得支离破碎,尽数融入黑暗。   林珩睁开双眼,仰望帐顶。短暂的恍惚之后,眼神变得坚定。   他不是楚煜,也做不成楚煜。   他自有一套行事法则。无人相助,有猛虎拦路,那便手持刀剑杀出一条路。   踏着鲜血前行,同样能闯出一片坦途! 第四十章   越国,禹州。   逢季末大市,禹州城门大开。南来北往的商人涌入城内,道路上人欢马叫,挥袖成云,拥挤得水泄不通。   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雨,城内又多是土路,难免变得泥泞。   行走在道路上,不多时就会满脚湿泥,裤脚看不出本来颜色。多数人索性赤脚,或是换上草鞋,反倒比步履和皮履更加方便。   商人或是牵着骡马,或是背着藤筐,紧赶慢赶奔向城中集市。   “让路,快让开!”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骑士策马扬鞭,穿过城门不久,很快被堵住前路。   道路上人满为患,熙来攘往,挨山塞海。   骑士肩负使命,携带国太夫人亲笔书信从晋国赶来。途中遇到暴雨,河桥垮塌耽搁数日,本就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抵达禹州城,距越侯宫仅一步之遥,偏偏被人群堵住,心中焦躁可想而知。   为首之人举起单臂,马鞭划过半空,甩出清脆的鞭花。   声音震荡传出,引来巡城甲士注意。   一伍甲士穿过人群,看到被堵在人潮中的骑士,认出对方身上的甲胄和武器,立即分出一人向宫内传讯。   “速报君上,晋国来人。”   说话间,甲士平放长矛,奋力排开人群,艰难开出一条可容骑士通过的道路。   “从此行!”   骑士迅速调转马头,在有限的空间内加速,终于挤出人潮最密集处,踏上前往越侯宫的道路。   “前面一段路不能驰马。”   甲士指明方向,骑士陆续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步行前往宫殿。   抵达宫门时,越侯已经得到消息,提前派人在门前等候。   “君上有旨,诸君随我来。”   侍人躬身引路,众人将马留在宫外,跟随侍人进入宫门。   这一行人出现在城内,迅速引起各方注意。越侯的两个弟弟不必提,以梁氏为首的氏族也心生猜测。   “观其甲胄,实为宗室女护卫。手持晋国兵器,其主应为晋国太夫人。此时入越,不知所为何来?”   众人猜测纷纭,始终莫衷一是。   氏族们的目光聚集向越侯宫,心中疑惑重重,却无一人出面打探,也未曾调动宫内人手,显然是心存顾忌。   宫宴之上,越侯当众斥责梁氏野心,使得梁氏投鼠忌器,不得不暂时收敛锋芒。   毕竟乱臣贼子之名不好听。   回溯梁氏入越的经历,一旦罪名落实,更要被痛斥忘恩负义,全族都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如此情况下,梁氏家主被迫称病休养,在家中闭门不出。梁氏诸人偃旗息鼓,陆续蛰伏下来,不再如平日里赫赫扬扬。   各家氏族察觉风向,非但没有趁机分割权柄,反而变得缩手缩脚,行事愈发谨小慎微。   “梁氏之威可见一斑。”知晓城内情况,越侯未见恼怒,只有一声冷笑,全因心中早有预料。   “梁氏不除,君位迟早形同虚设。”   楚煜正坐在越侯下首,面前堆起小山般的竹简。   他没有戴冠,乌黑的长发披在肩后,发上仅有一枚玉簪。簪头雕刻狼首,莹润的色泽,却烙印狰狞凶戾。   白皙的手指展开简册,看到记载在卷内的文字,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提笔划掉两个名字,随手放在一旁。   “父君,梁氏势大,多年把控下军,姻亲附庸遍布朝堂。不动则已,动必斩草除根。”红衣公子抬起头,单手挽起袖摆,现出手腕上的玉环。玉内浮现殷红,线条流畅,浑似一匹奔跑的狼。   “各家为梁氏所锢,旗帜鲜明,实是一件好事。”   楚煜微微一笑,铺开一张空白的竹简,落笔其上,流畅写下数行字,尽为国内氏族。   “谁能用,谁当除,左右摇摆之徒,取巧投机之辈,正好逐一看清。”   越侯取过竹简,细看上面的内容,神情逐渐发生变化。   他手指为首的名字,诧异道:“松阳君?”   楚煜放下笔,侧身看向越侯,坦言道:“欲分梁氏之权,尽速夺回下军,氏族无法成事,唯有仲父和季父可堪一用。”   “为何选二弟?”越侯没有否定楚煜之言,而是进一步询问。   “仲父固然好权,仍以国事为重。季父心思缜密,思虑良多,不如仲父豁达洒脱。况季父同梁氏牵扯太深,娄氏行刺一事在先,暂时不用为好。”   “这不似你的做法。”越侯放下竹简,评价道,“太过直接。”   启用松阳君,冷落钟离君。   前者扶持,后者压制,手段何其直白,一眼就能看穿。   “我偶然从一人身上学得,遇不决时,岔路不可取,直行方为良策。”楚煜放松坐姿,一改之前的严肃,气质变得慵懒。   “何人能为我儿之师?”越侯不免生出兴趣,眼底闪过好奇。   “一个美人。”楚煜挑了下眉,手指缠绕一缕头发,似真似假道。   越侯摇头失笑。他对儿子还算了解,能让楚煜口出赞赏,容貌倒在其次,定为天纵英才,身怀过人之处。   “此人身在哪国?实有大才,无妨拜为大夫,卿亦可。”   楚煜手肘撑在桌面,轻笑道:“公子珩,如今身在晋国。”   “晋侯嫡子?”   “正是。”   越侯表情一顿,手指楚煜正要开口,殿外侍人禀报,晋国使者已经带到。   “带入侧殿。”越侯收敛情绪,起身去往侧殿。走出两步又停住,侧头对楚煜道,“跟上。”   “诺。”   楚煜利落起身,掸了掸衣袖,跟上越侯脚步。   侧殿宽敞明亮,两面雕窗敞开,凉风徐徐流入殿内,吹拂轻纱,缱绻香炉飘逸的青烟。   骑士在殿外等候片刻,即被侍人引入室内。   一座山水屏风前,越侯肃然危坐。楚煜坐在他的下首,红衣艳炽,姿容冠世,一眼夺人心魂。   骑士不敢多看,当即躬身行礼,解开肩后的包裹,奉上国太夫人亲笔书信。   “国太夫人言,晋越同盟,情谊源远。今需药十余,唯越国能采,请越侯相助。”   求药?   越侯顿感诧异,打开装信的木匣,取出竹简细看。   楚煜眉心微蹙,忽然间想到上京所见,手指轻捻,心中有了答案。   “父君,当召宫医询问。”   “然。”   越侯点点头,未令骑士退下,当面命侍人去召宫医。   趁此间隙,楚煜令人送上茶汤,询问骑士途中所见。进而提起晋国,三言两语套出林珩归国后的几件大事。   骑士日夜兼程,为节省时间很少休息。一路上风尘仆仆,嘴唇出现裂痕,声音变得沙哑。   茶汤送到面前,滋润了他的喉咙。   楚煜态度温和,意外地平易近人,极容易令他卸下防备。有心算无心,轻易被套出不少消息。   “公子珩鞭庶兄。”   对此,越侯不以为忤,反而大为赞赏。   “林岱宠爱妾庶,赏玄鸟车王赐剑,乱上下尊卑。林珩不仅无过,实是拨乱反正正本清源。”   听到越侯的评价,骑士顿觉脸上发热。   他父随国太夫人入晋,他出生在晋国,算是半个晋人。晋侯愚行传遍天下,晋人实在面上无光。   国君昏聩,幸赖公子珩英明。   骑士低头不再多言,楚煜也没有再问。   殿外传来脚步声,宫医奉召前来,入殿后行礼,被越侯召至近前。   “这些药能否凑齐?”   越侯递出附在竹简后的药单。   宫医膝行上前,双手捧起药单,一目十行快速浏览,确认没有错漏,开口道:“回君上,宫内有药,半数一日能齐。余下需要采摘炮制,多则半月,少则五日,尽能妥当。”   “尽快备妥。”   “诺。”   宫医领命退下。   骑士无法当日启程,暂时被安排在宫内,等待药材备齐再动身。   “木,你去安排。”   “诺。”   一名中年侍人在殿前领命,引骑士去往下榻处。   骑士再拜谢恩,旋即起身离开。   脚步声逐渐远去,殿内恢复寂静。   越侯再看国太夫人书信,迟疑道:“听闻晋侯头疾难愈,莫非是为他求药?”   “未必。”楚煜拿起药单,思量药材用途,否定了越侯的猜测。   “哦?”   “公子珩年少体弱,在上京时遭遇不测,差点丢了性命。据我所知,他常年离不开汤药。归途疲惫,国内又不太平,这些药八成是为他所取。”   斟酌片刻,越侯面露恍然。   确该如此。   晋侯有痼疾,多年来反复发作,为他求药不必等到今日。   “林岱头疾难愈,日渐昏庸,不复早年锐气。林珩体弱多病,寿数难料。庶子怀揣鬼胎,氏族各有谋算,晋固然兵强,国祚恐不长久。”   越侯叹息一声。   晋室风雨飘摇,越室何曾安稳。物伤其类,各有各的难处罢了。   楚煜所想却截然相反。   “父君,公子珩多病,其性坚毅,杀伐果决。若无病体拖累,必为一方霸主。今来求药,想是有医治之法。若他登位,晋国还将强盛数十年。”   楚煜收起轻松的表情,态度变得郑重。   “当年越晋结盟是为抗楚。楚有称雄之心,陆续吞并申、随等国,疆土同越接壤,屡次犯边,国人不堪其扰。”   提到恶邻,越侯不由得皱眉,显然也为此烦恼。   “越楚本同宗,后宗庙分隔,世代为仇,常年战火不断。”楚煜顿了顿,话锋一转,“如今内有逆臣外有强敌,越晋之盟不能断。然晋侯昏庸,内乱频生。唯有公子珩掌权,盟约方有价值。”   越侯垂下眼帘,双手交握,拇指摩挲虎口,片刻后点了点头。   “如此,需尽快送药入晋。”   不待楚煜出声,他又面现遗憾。   “晋国太夫人年事已高,我无嫡女,晋侯亦无嫡女,盟约着实难办。”   “事无绝对,总有解决之策。”   楚煜叠起药单,回想方才骑士所言,推断肃州城将有巨变,势必会掀起一场狂风暴雨。   公子珩会如何破局?   胜算又有几何?   楚煜侧首看向窗外,眺望天际一抹红霞,好奇心持续攀升,唇畔浮现一丝浅笑,瑰丽且又神秘。   同一时间,晋国边城,陶荣见到肃州来人,看过林珩亲笔书信,确认上面的印章无误,当即命人打开库房。   “遵照公子命令,铸刀、锤、矛、戈各千,弓五百,弩五百,箭矢数千。”   武器库开凿在山中,与矿洞相连,成功瞒过智氏耳目。看守的奴隶凶悍勇猛,对陶荣忠心不二。   相同的仓库共有十座,六座已经堆满。如今逐一打开,武器的寒光刺痛人眼。   “幸不负公子所托。”陶荣负手而立,亲自监督武器运出山,胸中豪情激荡。   “公子有命,请陶大夫尽速动身,同县大夫壬章共赴肃州。”   马塘袖手站在陶荣身侧,眯眼看向排成长龙的大车。   想到走出临桓的国人,他缓缓咧开嘴角,牙齿森白,目光凶狠,杀意凛然。 第四十一章   夜色浓重,冷风骤起。   风中传来狼嚎声,凄厉刺耳,在暗夜中响彻荒原。   临桓城头竖起火把,隆隆鼓声震荡夜空。   伴随着门轴的吱嘎声,厚重的城门缓慢开启,全副武装的甲士手持火把,排成长龙列队出城。   脚步声杂沓,同鼓声相叠,分外震撼人心。   从乡邑赶来的国人聚在城外,身上穿着短袍,腰间勒一条兽皮带。脚踏木底皮履,背负长弓,腰间或佩短刀或挂铜锤,还有的斜插利斧。   火光中照耀下,众人敛容屏气,愈显杀气腾腾。   马蹄声传来,一驾伞车行出城门。   甲士向左右分开,为车驾让出通道。   驾车的马奴袒露上身,肩背宽阔,手臂上的肌肉隆隆鼓起,恍如岩石一般。   县大夫壬章立于车上,峨冠博带,腰间挂金印,手按玉首剑,目光炯炯,神情肃然。   甲士竖起戈矛,火光点亮身上的甲胄,表面浮动暗光。   国人纷纷高举火把,凝视车上的壬章,皆是下颌紧绷,大掌握紧兵刃。   车辆行至队伍前,壬章叩响剑首。   马奴猛收双臂,在缰绳的牵引下,骏马晃动脖颈,车行速度减慢,直至完全停住。   壬章举目四望,漆黑的夜色中,火光绵延数里,铺开橘红的火网。   他深吸一口气,缓慢抽出佩剑,剑身高举过头,寒光刺破暗色,清晰映入众人眼帘。   “国有典章,史有先例,昏君无道,不恤国人,当逐!”   壬章的声音并不高,甚至有些低哑。   他连呼三声,狂风骤然席卷。   火光在风中撕扯,甲士和国人一同振臂高呼,声音撼天动地。   “昏君无道,逐!”   吼声中,城头再起鼓声。   壬章回身眺望,只见主簿田方束起衣袖,亲执鼓槌击出重音。他身材高大,昂藏立在城头,强壮的手臂交替挥动,颇有几分先祖之风。   鼓声响了许久,天边出现亮星。   壬章收回视线,剑锋前指,高喝道:“去肃州,逐昏君,除奸佞,正国法!”   “逐昏君,除奸佞,正国法!”   激昂的吼声中,火光聚集起来,汇成洪流直扑肃州方向。沿途不断有队伍加入,皆是从四面城邑赶来的国人。   众人沿着洛水行进,一路浩浩荡荡,声势浩大,气贯长虹。   主簿站在城头,目送队伍行远。   不知过去多久,月沉日升,金乌东悬,万丈霞光染红大地,光芒覆上巍峨雄城。   风过城头,火把熄灭,旗帜猎猎作响。   田方放下鼓槌,活动两下手臂,抛开多年来的束缚,顿觉心胸豁达。   举目四顾,眺望苍茫大地,他爽朗一笑,对留下的守军说道:“我等肩负守城之责,务必严把门户,不予邻国可乘之机。”   “诺!”   甲士齐声高喝。   人数不比往日,气势分毫不弱。   数千人的队伍沿着洛水行进,在一处浅滩休整半日,照计划与边城车队汇合。   壬章与陶荣会面,当即一见如故。彼此惺惺相惜,实是相见恨晚。若非时间紧凑,势必要把臂言欢大醉一场。   两支队伍齐聚,大车陆续掀开蒙布。   哗啦啦声响不断,堆满车厢的武器闯入人眼。   “公子珩料到今日,命我驻留边城秘密铸造武器。如今正堪大用。”   陶荣手按佩剑,与壬章并肩而立,意气风发。   壮奴跳下大车,熟练地拆卸两面车板,解开捆扎的绳子,将武器分发给国人。   “这是箭簇?”   一名壮奴撬开木箱,霎时间引发惊呼。   箱中满满都是箭簇,不同于晋人常用的样式,尖端锋利,两侧扁平开槽。在场国人大多经历过战场厮杀,一眼就能看出这种武器是何等骇人。   “箭杆在这里。”   一名壮奴在车上高呼,立即有数人跑上前,轻松扛下捆扎的麻袋,利落解开袋口。   “桐油?”   袋口敞开的刹那,一股独特的味道冲入鼻端。   几名国人凑上前细看,发现箭杆全部用桐油浸过,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好大的手笔!”   晋国不产桐油,所需要从别国购买。路途遥远价格极高,唯有大氏族能够负担。   壬章也感到诧异,转头看向陶荣,问道:“桐油何来?”   “公子珩归来前,有狐氏窃取边城铜矿,大肆铸造兵器。桐油是当时留下,正好拿来一用。”   两人说话间,武器陆续分发下去。   马塘跟在队伍中,几步走近陶荣,对他低语数声。   “真要如此?”陶荣惊愕道。   “自然。”马塘点头。   “公子襟怀广阔。”   陶荣赞叹一声,命护卫敲响盾牌,吸引众人注意。   待嘈杂的场面稍有缓和,他扬声道:“公子珩旨意,兵器分与诸君,诸君刻印自留,不再收回。”   “要付多少谷和绢?”一名国人握紧铜锤,着实爱不释手。他暗暗下定决心,纵然价高也要买下。   “不用。”陶荣提高声音,“兵器分下便是诸君之物,无需谷绢。”   国人们不敢相信,无不瞪大双眼。   “公子珩言,诸君披肝沥胆为国征战,守卫晋国要地有大功。武器仅为一,日后将立法,以战功赏战马甲胄,加官进爵亦非虚言。”   此言既出,营地骤然陷入寂静。   洛水川流不息,水波清澈,倒映出河边人的面容。   晋人勇猛好战,男女老少皆以战功为荣。   兵器、甲胄、战马,无不是国人毕生所求。   上等的兵器价格不菲,战马和甲胄能卖出天价。为置办整齐,不少国人都要倾家荡产。   公子珩命人分发兵器,竟然分文不取。   甚者,陶大夫刚刚说什么,官职和爵位?   国人们目光相对,都能看出对方的兴奋和激动。   “公子珩言出必行!”马塘袖手站在车前,扬声道。   国人们攥紧拳头,亢奋的情绪激荡胸腔。   自天子分封诸侯,氏族、国人和庶人泾渭分明,少见能跨越阶层。无论是否能突破藩篱,至少公子珩给了他们希望。   他们抑制不住激动,恨不能马上奔向肃州冲进都城。   “逐昏君,除奸佞,拥立公子珩!”   不知由谁开始,众人振臂高呼,山呼海啸一般。   “公子珩当为晋君!”   亢奋的情绪无法抑制,壬章和陶荣对视一眼,干脆结束休整提前开拔,率众继续出发。   队伍行进间,壬章看向马塘,试探道:“塘翁,公子许诺之事,诸国未有先例,亦无成法。”   史无前例之事,如要贯彻实行,岂非是要变法?   壬章能够想到,陶荣也不会忽略。   两人凝神观察马塘,都想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马塘扣住车栏,眺望前方,没有直接回答壬章的问题,而是道:“公子博古通今,运筹帷幄。君投效公子,当知公子之智。”   循旧也好,变法也罢,壬章和陶荣既然投效林珩,自该竭尽忠智殚诚毕虑,不该有半分动摇。   深思马塘所言,壬章和陶荣脸颊发热。   两人不由得一阵羞惭,压下骤起的忐忑,迅速摆正心态,指挥队伍继续前行,向肃州城加速奔去。   数千人的队伍行军,中途不断有人加入,消息不可能瞒住。   途经几座城池,接连有快马出城向肃州传讯。   “国人暴动,欲逐国君!”   送信的快马抵达城门,立刻被甲士拦截。   赖氏和吕氏联手把控肃州城门,新氏族和勋旧各自忙着调兵,一时间竟未察觉。   鹿敏和费毅窥出端倪,两人不约而同压下线索,甚至暗中相助,帮赖氏和吕氏扫清隐患。   赖氏私兵拦截快马,赖白第一时间获得情报。   听完来人口述,他当场目瞪口呆。   一直以来想不通的问题迎刃而解,他不觉任何欣喜,反而打了个哆嗦,寒意蹿袭四肢百骸。   斟酌片刻,他腾地站起身,连声命人备车,飞驰赶往宫中,片刻不敢耽误。   马车穿过城内,车奴不断挥鞭,汗水顺着脖颈滑落,浸湿了衣领。   车厢内,赖白也在流汗。   冷汗沾染鬓角,他双手紧握,仍抑制不住心中恐慌。   “幸好,万幸……”   想到聚集的国人,回忆百年前的诸侯国乱,他抖得更加厉害。不由得庆幸自己还有用,庆幸公子珩愿意用赖氏。如若不然,以赖氏之躯定难抵挡席卷而来的惊涛骇浪。   “私兵,扈从,奴隶,飞灰齑粉罢了。”   赖白越想越是害怕。   距离晋侯宫越近,心中的恐惧不减反增。   马车在宫门前停住,赖白走出车厢,下车时双腿发软,差点被绊倒在地。   无视甲士的眼神,他扶着车轮站稳,沉声道:“中大夫赖白,有要事求见君上。”   为掩人耳目,赖白直言求见晋侯,而非公子珩。   甲士向内通报,不多时有侍人走出宫门,引领他前往正殿。   赖白正绞尽脑汁如何去见林珩,侍人忽在丹陛下停住。台阶上走下一人,正是头戴布冠的马桂。   “赖大夫,请入殿。”   见到马桂,赖白心中一定。他迅速整理衣冠,迈步登上台阶,跨入敞开的殿门。   大殿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   晋侯躺在榻上,林珩守在榻边,正看着医给晋侯喂药。   晋侯被头疾困扰,面色青白脸颊凹陷,满心怒火却四肢无力。黑袍公子歪了下头,竟然笑出声音。   “父君想要费氏良药,珩为父君送来,父君为何不悦?”   林珩浅笑轻言,声音温和悦耳,却莫名透出一股冷意。   殿内侍婢噤若寒蝉,胆战心惊地低下头,全都汗不敢出。   医丝毫不受影响,谨慎打开药瓶,倒出粘稠的汁液,以银匙舀动,银白的色泽染上黑斑。   “逆子,你敢下毒!”   晋侯头痛欲裂,怒不可遏。他无法拔剑,欲唤殿前守卫。哪想守卫早被药倒替换,如今巡逻殿外的全是许放以虎符调入宫内的甲兵。   “父君,珩一片孝心……”   话未来得及说完,破风声骤然袭来。林珩退后半步,避开晋侯丟来的玉饰。   一声脆响,玉饰落地摔成两半。   “逆子,大逆不道,悖逆不孝,我要杀了你!”   面对发狂的晋侯,林珩神情不变,侧头对医道:“看着父君服药,每日不能断。”   “诺。”   医俯身领命,姿态无比恭敬,同侍奉晋侯时一般无二。   目睹此情此景,赖白寒毛倒竖。   他心中后悔不迭,正想退出殿门,林珩恰好看过来,带着笑意道:“赖大夫。”   赖白身体一僵,不敢再有任何动作,甚至不敢抹去额角的冷汗,匆忙叠手行礼:“拜见公子。”   “此时入宫有何要事?”林珩迈步走上前,衣袂轻摆,刺绣的花纹流淌金光。   “禀公子,确有要事。”   赖白恭敬奉上竹简,过程中未看晋侯一眼。   林珩一目十行,迅速浏览过竹简上的内容。神态没有丝毫变化,似早有所料。   “今明两日拦下,自后日起不必。”   他将竹简递回马桂,走近赖白一步。   赖白神经紧绷,下意识后退。被公子珩盯着,恍如被猛兽逼近,生命遭遇威胁。   “赖大夫,言而有信,尽忠职守,则赖氏可保,家族血脉安全无虞。”   听到这番话,赖白的恐慌忽然消退,他镇定心神,叠手再拜:“公子放心,仆定会信守承诺。”   话落,他告辞离开正殿。   身后又传来嘶吼声,林珩不必回头就知晋侯濒临疯狂。   他轻笑一声,侧首道:“父君病重不宜见外人。桂翁,你暂留正殿,凡宫外来人尽数拦下。如遇人打探,告知我因赖氏发怒,故下达严令。”   “诺。”马桂躬身领命。   林珩走出殿门,恰遇阳光落入回廊。   他上前半步沐浴在光中,手腕探出袖摆,翻过掌心,白皙的手指缓慢合拢,似攥住温暖的阳光。   快了,就快了。   洪流席卷而来,烈焰将起,势必火光滔天。 第四十二章   夜间,肃州城降下一场小雨。   斜风细雨飘飘洒洒,中途雨势增大,渐成瓢泼之势。   雨中夹杂冰雹,噼里啪啦砸落城头。   巡逻甲士匆忙奔向女墙后的箭楼。个别人鞋底打滑,不小心摔倒在地,幸亏同袍在一侧抓住手臂,否则恐要滑落墙下。   “小心!”   冰雹越落越急,越来越密。大大小小的冰球从天而降,很快在地面铺满一层。   城内建筑尚且牢固,能抵挡冰雹袭击。城周乡邑多为茅草房,禁不住冰雹覆盖,房顶接连被砸塌,门窗遭到损毁。   足足半个多时辰,冰雹告一段落,空中随即飘落雪花。   起初是星星点点的雪子,在夜色中很不起眼。随着时间过去,雪子逐渐绵密,体积增大,一片片犹如鹅毛。   大雪纷纷扬扬,覆盖坚硬的冰球,铺开大片银白。   气温骤然降低,城头甲士走出箭楼,呼吸间弥漫白气。   冷风呼啸整夜,临近天明方才雪止云开。气温渐渐回升,红光披挂城头,滚落的冰粒反射五彩光晕。   一阵鼓声传来,肃州城门打开。   等候入城的队伍稀稀落落,街道变得冷清,远不如平日里热闹。走近商市,人声才变得喧闹。   “雹雪交加恐为恶兆。”   “日前城外祭祀,国君昏倒祭台之上,岂非天惩?”   “君上昏聩,听闻要将临桓城封给氏族。”   “果真?”   “不会有假。”一名瘦高男子挤进人堆,理直气壮道,“临桓城乃是要地,城内国人有功,代代轻赋。国君要将临桓封给氏,破高祖誓言,岂非倒行逆施,大逆不道?”   话音落地,四周陷入寂静。   国人们脸色凝重,眉心紧皱。   笃信天地鬼神的时代,一旦同天惩相系,事情非同小可。   晋侯日渐昏聩,声威摇摇欲坠。早年的战功不足以弥补,他的处境已是危如累卵。只需要一个契机,他就会跌落神坛,如雪崩一般天塌地陷,再无翻身可能。   目的达成,瘦高男子扛起耒耜,大步去往百工坊,借机功成身退。   他离开之后,相关传言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林珩本意是在城内点火,不料想天气突变,直接火上浇油,使得计划事半功倍,效果远超预期。   至百工坊前,瘦高男子停下脚步,左右环顾,迅速拐进一条小巷。   小巷内停有一辆马车,车身简陋,车栏没有任何标记。   男子大步走上前,抬手敲了敲车厢,靠窗低声道:“放翁,事已办妥。”   车窗推开,现出半张面容,眉尾修长,鬓染霜色,正是内史许放。   “没有被人发现?”   “没有。”瘦高男子咧嘴一笑,举袖擦拭脸庞。袖外染上尘土,擦干净的半张脸明显要白皙许多。   “速回宫,今明两日留在宫内,不要在城内露面。”   “诺。”   男子绕过车厢,快步去到小巷尽头。那里有另一辆马车,车上备好侍人的冠履和短袍。驾车的同为林华殿侍人,同他一样乔装改扮,还在唇上粘了胡须。   许放落下车窗,命马奴驱车去城东。   “去赖氏府上。”   马奴没有出声,全因天生便是哑巴。   在许放下令后,他挺直脊背,有力的手臂挥动缰绳。骏马迈开四蹄,离开小巷踏入长街,一路向城东奔去。   车辆经过处,不时能听到人群的议论声。   国君、祭祀、天惩和灾祸等字眼流入耳中,许放将车窗推开一条缝,顺着缝隙向外望,将众人的神色收入眼底,心中愈发满意。   “天赐良机。”   公子珩运筹帷幄,又得上天眷顾,大事必成。   哒哒的马蹄声持续不断,一路穿过城东。   途经有狐氏府邸,门前的奴仆打量几眼,并未放在心上。   近些时日以来,城内氏族各自调兵,难辨身份的车辆频繁出入,各家仆役已是见怪不怪。最初的谨慎不复存在,大多变得懒散倦怠。   这种情形下,许放能够放心出入氏族聚居地,无需担心被耳目盯上。   马车渐渐行远,门奴收回视线,揣着胳膊坐到台阶上。遇到冷风袭来,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   仰望头顶,乌云开始聚集,大片遮挡住天空。   暖阳昙花一现,风雪又将来临。   府邸内,面南的一间厢房中,公子长坐立难安。心中的烦躁如野火燎原,他一把丢开竹简,起身在室内来回踱步。   围宫,弑亲,迫父君禅位,送国太夫人归越。   事成之后册封有狐丹,三军尽掌有狐氏之手。   “如何能行?”   他缺乏手腕,在林珩面前屡屡受挫,终非蠢笨之极。   有狐达提出的条件暴露野心。   一旦计划成功,他空有国君之位,军政大权尽归有狐氏,分明就是窃国!   可事到如今容不得他反悔。   身在有狐氏府邸,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从他点头同意计划的那一刻开始,他已然沦为有狐氏的傀儡。困在这座府邸中,未经有狐氏同意,他甚至走不出厢房半步。   公子长终于醒悟,奈何为时已晚。   他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偏又无计可施。   门外的奴仆听到动静,探头向室内看了一眼。见到公子长的表现,不敢擅自做主,立即禀报有狐达。   “难堪大事。”有狐达摇了摇头,放下写到一半的竹简,斟酌片刻唤来忠仆,命其搬出备好的木箱。   “此物送给公子,暂且令他安心。”   “诺。”   忠仆带着箱子离开,来到公子长所在的厢房,转述有狐达之言。   “郎君言,箱中物珍贵,为公子备下多时。”   公子长心中忐忑,站在木箱前许久,到底亲手打开箱盖。   一道金光映入眼帘,公子长愣在当场。   箱中竟然是一件衮服,冕冠金带置于其上。金带嵌玉,冠上旒珠颗颗莹润,价值连城。   禁不住诱惑,公子长伸手捧出冕冠。   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掌心,他近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耳畔嗡鸣,热血冲入颅顶。   这一刻,他浑然忘却之前的担忧,全心全意被这一切吸引,脸上不自觉现出迷醉的笑容。   目睹他的表现,忠仆垂下眼帘。   这般心性胆略,到头来也只配做个傀儡。   日上三竿,雨雪始终未落,堆叠城头的乌云渐渐散去。   晋侯宫内,林珩看过各地奏报,估算陶荣等人的脚程,提笔写下一封短信,交马桂送去费氏府上。   “信送到不必多言,速去速回。”   “诺。”   马桂转身离开,同紫苏擦肩而过。   紫苏手捧一张木盘,盘中是刚刚熬好的汤药。   从上京带回的丸药已经用尽,林珩转而服用谷珍配制的汤药。等求药的人从越国归来,谷珍才会用新药方为他调养身体。   汤药盛在盏中,飘散出苦涩的味道。   林珩端起药盏,试了试温度,仰头一饮而尽。   紫苏送上温热的甜汤,他摆摆手示意不用。取过清澈的温水,连续饮下半盏,冲淡口中的药味。   “公子,巷道传出消息,幽禁之人动作频频,同宫内秘密传信。”紫苏将木盘放到一旁,从屏风后取来一件外袍,展开覆到林珩肩上,“肃州天冷,公子需多添衣。”   林珩换了坐姿,单手紧了紧衣领。   “无妨,多加火盆便是。至于巷道中人,频繁动作必有所求,派人盯着,拿住联络之人。”   “诺。”   紫苏起身领命,移走桌上的杯盏,拿起托盘退出寝殿。   走到廊下时,迎面遇到晋侯身边的医。他极少走出正殿,自晋侯发病以来更是寸步不离。今日出现在林华殿实在令人诧异。   紫苏心中惊讶,难免多看两眼。   见到和医同行的侍人,才知是公子珩宣召,特地派人将他从正殿带来。   交错而过时,紫苏侧身避让。   医面无表情,脚步不见停顿。侍人面带微笑,大概是跟随马桂的缘故,脸上像罩着面具,很难窥出他的心思。   凝神片刻,紫苏收回视线,脚步匆匆穿过廊下,去完成林珩的吩咐。   医随侍人来到殿前,得到允许后走入殿内,熟练地匍匐在地恭敬行礼。   “参见公子。”   林珩没有出声,医始终不敢抬头。   片刻后,衣袂摩擦轻响,镶嵌彩宝的履叩出轻音,一声接着一声,十分有规律,直至停在医的面前。   刺绣金纹的衣摆悬于近前,药香似有若无。   林珩俯瞰地上的医,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大父长子庶出,勇武非凡,随军征战斩将夺旗,年长获封,称安平君。”   他每说出一句话,医的头就伏低一分,直至触碰地面,洇出冷汗湿痕。   “玄车事发,上京下旨,安平君受惩,落寞于朝中。先君薨,安平君除冠服,自请守陵。数年郁郁不得志,死后葬于陪陵。”   林珩抓住医的发髻,猛将他提起来。右手执刀笔,锋利的刀尖擦过医的额角,抵住他的太阳穴,略微用力就会见血。   “昔年,安平君身旁人才济济。闻其有一门客,擅医毒。在安平君离开都城时,门客遣散,其人也不知所踪。”   时过境迁,若非刻意查找,没人会记起一个小小的门客,更不会想到他竟改头换面混入宫内,成为晋侯身边的医。   “蛊医,我言是否确实?”   心知秘密被揭穿,蛊医不再遮掩,也无任何狡辩,对林珩所问坦然应是。   “公子所言字字确实。”他直视林珩双眼,不复见往日木讷,“仆在宫内多年,身份始终隐秘。不知哪里露出破绽?”   “为我母守陵之人。”   林珩松开手,冷睨蛊医,给出预料外的答案。   不是被旧识认出,也非宫外有人传讯,而是玉堂殿的旧仆。   蛊医难以置信,真切现出愕然。   “安平君下葬之后,你曾私下去祭,被守陵人窥破。”   胖瘦可以伪装,面容可以隐藏,人的习惯却难以更改,例如走路的姿态。   马桂正巧擅长此道。他不仅眼光毒辣,而且记忆力超群,只要见过一次,数年过去仍不会忘。   正夫人的陵墓位于先君陵墓以西,要赴君陵势必要经过此处。   蛊医已经足够小心,怎奈遇上了马桂。   当年众人被迫离宫,既要守陵又要提防丽夫人报复,时时小心谨慎,轮番守在要道,碰巧撞见路过的蛊医。   返回宫内后,马桂见到守在正殿的医,心中渐生怀疑。日前林珩命他留在正殿,他借机探查,终于肯定心中猜测。   “原来如此。”   蛊医叹息一声,双手撑地,慢慢坐正身体。   无需林珩开口询问,他主动道出自己是如何进入宫廷,又怎样瞒过众人的眼睛。   “仆当年生得高壮,数日不食将自己饿瘦。服毒使背伛偻,面容衰老,改变嗓音。伪做性情木讷,旧识当面也难以认出。”   道出隐藏多年的秘密,他不觉恐慌,反而感到一阵轻松。   “国君病症日渐加重,其中有你之故?”林珩左臂负在身后,右臂垂落,刀笔夹在指间,尖端闪烁寒光。   蛊医仰头看向林珩,神情忽然变得奇异。   他咧开嘴,两侧嘴角不断上翘,却没有发出一点笑声。   “君上之病源于正夫人,无人能想到温柔敦厚的智氏女也会下毒。我入宫时,君上中毒已深,我设法助正夫人一臂之力,以药帮她扫清痕迹。”   “之前的医暴死是你所为?”林珩脑中一念闪过,开口问道。   “正是。”蛊医颔首。   “为安平君?”   “安平君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愿为君效死,自然要为他报仇。”蛊医直言不讳,坦露他深藏的恶意,“可惜宫内耳目众多,否则晋侯早已暴亡,你也休想平安,晋国早就大乱。”   “不对。”林珩察觉异样,点出矛盾之处,“欲乱晋国,为何遮掩父君中毒?”   事情一旦揭穿,国君氏族相疑,国内必起战火。   蛊医沉默下来,许久才道:“我主慕智氏女,还曾递送书信。临终之时犹言,恨不能一偿所愿。”   “混账!”   林珩赫然而怒,抬脚踹中蛊医的肩膀,竟将他踹翻出去。   一声巨响,蛊医撞上门扉。   殿外婢女听到声响,立刻推门走入。看到殿内的情形,她迅速反扭住蛊医的手臂,袖中铜锥滑出,抵住蛊医的喉咙。   “公子,杀不杀?”茯苓手臂用力,令蛊医动弹不得。   林珩迈步走上前,抬脚踩住蛊医的肩膀,足下用力,几乎要踩碎他的骨头。   “敢觊觎我母,当开棺戮尸,挫骨扬灰。”   蛊医双眼瞪大,猛然抬起头,眦目欲裂,怒声道:“公子珩,你好恶不分,必遭天谴!”   不理会他的叫嚣,林珩退后半步,沉声道:“带下去,暂且别让他死了。”   “诺。”   茯苓利落卸掉蛊医的下把,捏碎他的肩骨,提着衣领将他拖走。   林珩独在殿内,回溯当年旧事,诸多线索串联到一起,眸光渐渐暗沉。   一瞬间,漆黑的眼底有风暴凝聚,恰似深渊无底,寒潮汹涌,天凝地闭。 第四十三章   日暮时分,城头又聚黑云。   云层遮挡天空,层层叠叠,吞噬落日余晖,天地间充斥暗色。   冷风平地而起,呼啸着穿过城墙,刹那席卷城内。   路上的行人纷纷加快脚步,拉车的驴马不安嘶鸣。一头青驴力气极大,赶车的壮奴一时不察被挣脱缰绳。驴车冲出数米,险些撞翻一个背着藤筐的庶人。   风袭长街,扬起漫天沙尘。   行人睁不开眼,无暇口舌争辩,各自加快脚步寻找挡凤处,躲避恶劣的天气。   城东传出马蹄声,夹杂着车轴转动的吱嘎声,在风中重叠撕扯。   数辆马车在路上飞驰,驱车的马奴眯起双眼闭紧嘴巴。风卷着尘土袭来,稍不留神就会灌入满口泥沙。   两辆马车擦身而过,车窗同时开启一道缝隙,窗后目光明灭,旋即隐入昏暗之中。   许放放下车窗,身体向后靠,手指交叠闭目养神,大致推断出对方身份。   公子原坐在车内,回想方才惊鸿一瞥,略微有些心惊。鹿敏的话浮现脑海,他下意识咬住拇指,牙齿不算撕磨,指腹很快浮现红痕。   以公子珩的行事作风,若给不出足够的价值,他和母亲恐难保全。   “事到如今已无退路。”   盯着流血的手指,看着血珠浸出伤口,公子原的瞳孔逐渐染上殷红。   “转向,去宫中。”他抬手敲了敲车厢,命马奴调头。   “公子,时辰不早,宫门将闭。”   “速行,赶不及鞭笞二十。”公子原无比烦躁,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他迫切要见到珍夫人,尽快商量出对策。   听出话中狠戾,马奴登时打了个哆嗦。他再不敢多言,奋力挥动缰绳,终于赶在宫门落下前抵达。   马车停住,公子原推开车门,利落跳至地面。   双脚站稳之后,他向甲士出示铜牌,快步穿过门拱,踏上青石铺设的宫道。   华灯初上,巍峨的宫殿烛光辉煌。   身着彩裙的婢女穿过廊下,裙摆轻扬,手中的铜灯摇曳暖光。   侍人踏上台阶,后者踩着前者的足印,姿态身形趋向一致。火光映照下,仿佛昏暗中排列的剪影。   公子原快步穿过回廊,途经正殿不做停留,飞速赶往珍夫人的长乐殿。   幸亏他持有晋侯赏赐的铜牌,否则休想出入宫门。遑论是长驱直入妾夫人的宫室。   林原刚刚进入宫门,林珩便得到消息。   斟酌片刻,他无意亲自出面,命侍人去南殿通知缪良。   “公子原此时入宫,理当禀报国太夫人。父君重病不见外人,大母总要拜见。”   “诺。”   侍人领命退出殿门,转瞬消失在廊下。   林珩正要提起笔,喉咙间忽生痒意。他单手撑在桌面,另一手握拳抵在唇边,控制不住开始咳嗽。   咳嗽声持续不断,渐渐有加重趋势。   他变得喘不过气,手臂拂过桌面,挥落竹简和笔架,身体向一侧歪倒。披在肩上的长袍滑落,在地上铺展开,似折断的鸦翼。   “公子!”   谷珍例行为他诊脉,走进殿内大吃一惊。立即放下药箱冲上前,小心搀扶起林珩,手指搭上他的右腕,神情渐渐凝重。   “无碍。”林珩勉强坐起身,咳嗽声不断,话说得断断续续,“年幼时落入冰湖,每逢冬日都要有这一遭。”   谷珍没有应声,放下林珩的右腕,手指又搭上他的左腕。   许久,他松开手,起身取过药箱,打开之后拿出一只扁平的木匣。匣盒抽出,里面静静躺着上百枚细长的银针。   “公子体内有寒气,根治恐非易事。仆先为公子施针,稍后再服汤药。”   林珩点点头,放松身体,看着谷珍取银针在火上燎过。   针尖触及皮肤,他垂下眼帘,长睫落下两弯暗影。   “上京的医为我诊脉,言我寿数不长,我依然活到今日。每逢寒症复发,我所思并非痛苦,而是我仍未死。”   谷珍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林珩,随即收回目光,一针接着一针落手极稳。   “待求药之人归来,仆立即为公子配药,定不让公子再受寒症困扰。”   “劳烦谷医。”   林珩温和浅笑,又轻轻咳了两声。   谷珍医术过人,他能清晰感到身体变化。侵袭肺腑的寒意开始缓和,他感觉有些困倦,变得昏昏欲睡。即将合拢双眼时,他猛然惊醒,耳畔捕捉到一声轻响。   转头看过去,谷珍正收回银针,将木匣放入药箱。   林珩展开衣袖,又抬手摸了摸喉咙,赞道:“谷医妙手。”   “谢公子。”   谷珍没有谦虚,大方接受林珩夸赞。起身告辞离殿,准备亲自为林珩熬煮汤药。   他刚刚跨出殿门,险些被一名侍人撞到。   侍人面带急色,从正殿一路跑来,向林珩禀报晋侯发病却不肯服药。   “父君不肯服药?”   “君上暴怒,汤药尽被挥落。”   侍人匍匐在地,额角被汗水打湿,身上还有飞溅的药汁。   林珩和国太夫人不在场,没人敢强迫晋侯服药。侍奉多年的医被召来林华殿,此后再未露面,也无接替之人。正殿婢仆手足无措,唯有将事情禀报公子珩。   “父君病重,怎能不服药。”林珩振袖起身,决定亲自走一趟。   侍人见状长舒一口气,忙不迭爬起身跟上,随他一同前往正殿。   行至中途时,天空降下雪子。   幽暗的夜空飘洒银白,淅淅沥沥牵连成线,交织成一片银纱。   雪积在地面,覆上薄薄一层。   林珩踏雪而过,袖摆振动,乌发轻扬。两行足迹留在身后,转瞬又被银白淹没。   正殿内,晋侯再次挥落药盏,对侍人大发雷霆。   “滚!”   乌黑的药汁泼洒在地,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很快有婢仆跪地擦干,不留丁点痕迹。   林珩走入殿内时,侍人又送上一盏药。   殿内摆放三只药炉,分别有药奴看守。只要炉火不熄,汤药就会源源不断送上。晋侯可以尽情砸,按方熬煮的汤药要多少有多少。   “父君,您这是何必。”   林珩迈步走上前,见晋侯衣衫不整发髻凌乱,接过侍人手中的汤药,准备亲自喂给他服下。   “马桂。”   “诺。”   马桂应声走上前,替代服侍在榻边的侍人,双手扣住晋侯的肩膀,令他动弹不得。   “逆子,你敢?!”   晋侯勃然大怒,对林珩大声咆哮。   林珩不以为意,手托药盏微微欠身,单手扣住晋侯的下巴,将仍有些烫的汤药灌进他的嘴里。   “父君,有病就要服药。”   晋侯面庞涨红,眼底爬上血丝。   林珩始终面不改色,双手极稳。直至药盏清空,他才退后半步,上下打量着晋侯,满意地点了点头。   殿内侍婢胆战心惊,惊惧交加不敢抬头。   汤药开始发挥作用,晋侯头疼的症状减轻,四肢愈发绵软,身躯无力,烂泥一般仰面瘫倒。   “退下。”   林珩摆了摆手,婢仆和药奴如蒙大赦,迅速退出殿外,身后似有猛兽追杀。   “马桂,你也退下。”   “诺。”   马桂躬身领命,出殿时合拢殿门。   一声钝响,门扉紧闭。   殿内仅剩父子两人,短暂陷入寂静。   烛火照亮屏风,猛虎下山其状狰狞,尖牙利爪寒光慑人。双瞳仿佛被火点燃,愈发显得凶狠。   “父君,我母早产病弱,皆是您的授意?”   林珩垂眸凝视晋侯,双手袖在身前。烛光映在他脸上,半面明亮,半面黑暗。   他没有任何提示,直接开门见山。   猝不及防之下,晋侯不由得愣在当场。他迎上林珩的目光,没看到愤怒,也没看到痛苦,只有冷漠和平静。   意外地,晋侯也冷静下来。   癫狂和暴躁消失无踪,布满血丝的双眼闪烁不定。纵然不开口,也给了林珩想要的答案。   “为何?”林珩歪了下头,专心致志看向晋侯,“因为安平君?”   晋侯猛然一震,一句话脱口而出:“你如何知道?”   “果然。”   林珩直起身,摇头叹息。   他的反应委实出乎预料,再一次让晋侯愣住。   片刻后,晋侯冷笑出声:“你既然查出旧事,当知智姜必死的缘由。我不该心慈手软让你活到今日!”   林珩没有被激怒,自始至终神情冷漠,甚至有几分无趣和漫不经心。   “父君,常年自欺欺人,莫要真将自己骗了。”林珩扣住手指,拇指摩挲食指指节,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您早年也曾锐意进取,浸淫政治多年,岂会猜不出安平君真实用意。”   晋侯唇角紧抿,默不作声。   “安平君身为大父长子,战功彪炳,距世子之位仅一步之遥,最终却一败涂地,只能落寞为先君守陵。以他的性格抱负,仰慕我母实是笑话。他要的是搅动风雨,要的是君臣失和,要的是晋国大乱!”   “一派胡言!”晋侯高声驳斥,却是色厉内荏苍白无力。   “胡言与否,父君心中一清二楚。”林珩近前半步,锁定晋侯的目光,不容许他闪躲,“父君,你能猜出真相,偏要欺我母,甚至夺她性命,不过是早疑智氏,终于有了下手的借口,顺水推舟罢了。”   “住口!”   林珩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安平君遣散门客,身后势力早被打散。有上京旨意,他永远无法触碰国君宝印。对他的猜忌不过是引子,你真正想除掉的是智氏,是勋旧。可你不敢直接动手,不敢像大父一样挥刀。”   “我让你住口!”   晋侯恼羞成怒猛扑向林珩,可他忘记了自身状况,非但没能阻止林珩,反而滚落床榻重重摔向地面。   声响传出殿外,廊下侍婢皆心头一惊。   看向守在殿门前的马桂,见其神情自若毫无忧色,众人知趣地收敛心神,权当自己耳聋,对殿内动静一无所知。   大殿内,林珩站在晋侯身前,见他狼狈趴在床脚,半点没有搀扶的意图。   “大父英雄一生,杀伐果决,三军如臂指使。刀锋所向诸侯避让,霸道纵横,天子不敢小觑。”   林珩娓娓道出先君功业,旋即话锋一转,提及晋侯所为。   “反观父君,知勋旧傲慢却无力弹压。欲仿效大父,却只知其表未识其里。拔擢新氏族未能压服勋旧,反而闹得前朝乌烟瘴气,至今无法收拾。”   晋侯想要撑起身体,努力数次皆以失败告终。   林珩蹲下身,单膝支地。腰间玉饰垂落,精美的雕纹闯入晋侯眼帘。螭龙盘尾,传承自先君,由国太夫人赠给林珩,作为他的生辰礼。   看到熟悉的雕刻,旧日回忆涌入脑海,沉重的压力如有实质,晋侯悚然一惊。   “休逞口舌之利。”晋侯颤抖着手臂抓着床柱坐起身,“勋旧势大,军政操控在手,换你又能如何?”   “若我主政,自然是杀。”林珩掸了掸衣袖,云淡风轻道。   “杀?你说得简单。”   “莫非很难?”林珩看着晋侯,貌似不解他的想法,“父君,您手握虎符,可随时调动中军,屠智氏满门又如何?”   “智氏统领下军,岂会坐以待毙。”晋侯面带讥讽,冷嘲道。   “下军?”林珩摇头失笑,“父君,您是晋国之主,登高一呼,智氏便为逆臣。谁愿同逆臣为伍?”   晋侯无言以对,再次陷入沉默。   “杀一家不行,那便两家、三家,杀到血流成河又有何妨?”   林珩面带浅笑,索性席地而坐,坦然指出晋侯的怯懦,道出他不愿承认的错误。   “自天子分封,诸侯生死几何?灭国者恒有,况乎氏族。”   他双手交握,一字一句出口,似重锤砸向晋侯头顶。   “不破不立。父君既能启用新氏族,为何还要优柔寡断对勋旧再三手软,以至于出现今日局面。”   晋国不缺有用之人。   潮汐起伏,日升日落,一家氏族灭门,马上会有新崛起的势力填补。   林珩不懂晋侯,不明白他明明握住刀剑,偏要自己束缚手脚。一个隐患未除,又制造出另一个隐患。   “智氏是你外家,你果真能下手?”晋侯沉声道。   林珩神情微怔,像是听到一个笑话,笑声由低到高,完全无法抑制。   “父君,您几次要杀我,有没有一刻心软?我为您亲子,您竟以为我会有亲情?”黑袍公子畅快大笑,眉眼弯弯,昳丽杂糅凶狠,浑似刀锋染血。   笑够了,林珩搀扶起晋侯,将他扶到榻上。   “父君,肃州城将有大变,届时天翻地覆,您会亲眼目睹。”   “你要篡位?”晋侯阴沉地看向林珩。   “确有人谋逆,但不是我。”林珩摇了摇头。   晋侯盯着林珩,目光愈发冰冷。   “不篡位,但要掌权。你想杀我?”   “不,我会保父君平安。”林珩直起身,认真道。   “你会如此好心?”晋侯嗤之以鼻。   “父君,我欲在国内变法,期间需威慑群臣和睦四邻。为使事情顺利,免得横生枝节,杀鸡儆猴最为妥当。”林珩笑对晋侯的态度,语速不紧不慢,“师出无名乃是不义之战,不可取。为此,还需您助我一臂之力。”   “你说什么?”晋侯眉心紧蹙,不解话中含义。   “临桓城之事传遍国内,国人即将群聚都城。父君无法留在国内,欲生必要流亡他国。届时发兵,那便是师出有名。一举多得,父君以为如何?”   林珩笑容温和,好似所言稀松平常,非是关系生死的大事。   晋侯虎目圆睁,脸色煞白,惊怒交加之下,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第四十四章   雪越下越大。   寒风呼啸,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顷刻覆盖广阔平原,天地间尽是一片银装素裹。   风过回廊,带起呜呜声响。   声音尖锐刺耳,犹如嚎哭一般,频繁敲打侍人和婢女的神经。   众人不敢抬头,竖起耳朵静听,殿内传出模糊的话音,并不十分真切。不多时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晋侯暴怒的吼声。   “逆子,大逆不道!”   侍婢同时打了个哆嗦,不约而同缩了缩脖子,下巴抵在胸前,头垂得更低。   晋侯的咆哮恍如雷鸣,却无往日的震慑力。此刻的他如困兽一般仓惶无助,实是外强中干虚有其表。   “逆子,混账,必受天惩……”   声音越来越弱,他渐渐耗尽力气,最后几个字变得模糊不清。   侍人们交换眼神,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继续充当木雕泥塑,装作眼瞎耳聋,对今夜之事一无所知。   又过片刻,吱嘎一声轻响,门轴转动,殿门向内开启。   寒风迎面袭来,鼓起黑色袖摆。   丝绦摇曳,腰间玉石互相碰撞,暗红墨黑纠缠,莹白赤金相叠,在火光下刺痛人眼。   “马桂。”   “仆在。”   “父君病重需要静养,你带人严守正殿。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林珩迈步走出殿门,接过斗篷披上,下摆垂至地面。火光映在他脸上,眉眼漆黑,唇无血色,看似单薄却不显孱弱,反予人无穷压力。   “公子,若是国太夫人遣人来问?”马桂低声道。   “任何人不得擅入。”林珩侧头看向他,一字一句重复前言。年轻公子背对火光,双眸幽暗深邃。目光落在人身上,寒意浸入骨髓。   “谨遵公子吩咐。”   马桂躬身领命,双手袖在身前,眼帘低垂,面上依旧挂着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透出些许骇人之色。   夜色渐深,林珩未在正殿久留,命侍人举火把照亮,迈下台阶返回寝殿。   雪虐风饕,搓绵扯絮。   积雪覆盖宫道,短短一段路竟耗费双倍时间。   侍人护着火把的光亮,行走时自行围拢,为林珩遮挡风雪。   抵达林华殿前,紫苏和茯苓正焦急等候。   两人快步迎上前,见林珩脸色发白,当即顾不得许多,道一声公子恕罪,一左一右搀扶他,近乎是将他架回殿内。   数个火盆分散摆放,铜炉内燃烧香炭,使得房间内暖意融融。   雕窗留出缝隙,方便烟气飘出,使得空气流通。   三人进入殿内,茯苓回身关闭殿门。   林珩换下皮履,紫苏膝跪在地为他解开腰带,除下染雪的外袍和斗篷。   里衣在炭炉上烘过,穿在身上舒适干燥。紫苏为林珩披上,瞧见他背上的疤痕,目光微暗,红唇紧咬,杀意再次涌上心头。   背叛公子之人,勒死沉湖太过干脆,本应千刀万剐,将其碎尸万段!   “紫苏?”   林珩拉上衣领,回身看到婢女的神情,不由得叹息一声,手指抚过她的发顶,轻声道:“别再想,都过去了。”   “公子恕罪,奴失态。”   紫苏垂下头,继续为林珩整理衣襟。   茯苓展开外袍覆上林珩肩头,拿起玉带犹豫片刻,转身换成更柔软的帛带,为林珩系在腰间。   “谷医方才来过,叮嘱公子睡前服药。”   茯苓系紧帛带,又取来玉钩,熟练为林珩整理襟口。   “半个多时辰,汤药早就凉了。奴不放心药奴,等下亲自去炉边守着,再为公子熬药。”   林珩有些困倦,点点头没有多言。   换下的衣袍被侍人捧走,林珩坐到屏风前,禁不住打了个哈欠。紫苏取下束发玉簪,手指顺过他的发,感受到些许湿意,回身取来布巾擦拭。   “公子,是否用些羹汤?”   林珩正想拒绝,想起稍后要服药,不得不改变主意。   “菜羹即可,不要加酱。”   “诺。”   茯苓弯了弯双眼,想起林珩初到上京时的遭遇,笑容迅速隐去。   殿门开启又关闭,风啸声遮去婢女的脚步。   少顷,侍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禀报珍夫人母子深夜来访。   “禀公子,珍夫人携公子原求见。”   林珩正闭目养神。   紫苏动作轻柔,指腹按压额际,令他昏昏欲睡。   听到门外的声音,他没有立即睁眼,而是抬手捏了捏眉心,发出一声嗤笑。   这个时候来?   看来鹿氏终于下定决心。   “让他们进来。”   声音传出殿外,侍人领命走出回廊,不多时带来珍夫人母子。   两人身上裹着厚实的斗篷,兜帽遮住头,看不清双眼,只露出鼻尖和下巴。公子原刚刚离开南殿,同珍夫人汇合,立刻马不停蹄赶来林华殿,连夜拜见公子珩。   停在殿门前,两人除去斗篷。珍夫人拍了拍公子原的手背,率先迈步走入殿内。   一门之隔,殿外滴水成冰,殿内温暖如春,恍如两个世界。   火光在灯盘中跳跃,木炭在铜盆中燃烧。   殿内清香缭绕,不闻半缕烟气。   漆金屏风前,公子珩斜靠在案边,单手撑着脸颊,姿态闲适慵懒。   一名婢女跪在他身后,搓暖了手指,轻轻按压他的额角。   硕大的牡丹绽放在屏风上,栩栩如生,绚烂夺目。   乍见繁花盛放,珍夫人有片刻恍惚。   昔日的景象闯入脑海,她骤然记起正夫人在世时,每次前往玉堂殿问安或是探病,都能见到一面相类的屏风。   “母亲?”察觉她神情有异,公子原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提醒。   珍夫人蓦然回神,定睛再看,公子珩正侧过身,单手撑着脸颊,目带审视看向自己。   深邃,幽暗,冰冷。   继承自正夫人的眼眸,此时竟无半分相似。   “夫人和庶兄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林珩略微坐正身体,视线扫过这对母子,在公子原脸上稍作停留,旋即回到珍夫人身上。   “公子日前曾言,物有价,等价可换。”   珍夫人深吸一口气,无意拐弯抹角,选择开门见山。   通过这段时日的观察,她对林珩的行事作风有所把握。要想达成目的,闪烁其词毫无用处,自作聪明更会起到反效果。   “我确实说过。”林珩示意紫苏稍停,单手置于桌面,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趣道,“我也曾告知夫人,欲达成所愿,前番提出的条件远远不够。”   “我知。”   伴随着话音落地,珍夫人从袖中取出一张绢布。   展开后,绢上写满文字,全是氏族之名,丽夫人等赫然在列。   “当年正夫人中毒,以致早产衰弱,早早离世,凡参与之人皆在此。”珍夫人将绢布推向前,方便林珩看清上面的每一个字。   “公子,以此换我儿平安,可否?”   珍夫人破釜沉舟,凡是参与当年事之人,只要她知晓,一个也没有漏掉,包括她自己在内。   公子原大吃一惊。   母亲的行为出乎预料,同两人之前商定完全不同。他有意开口,却被珍夫人拦住。   珍夫人对他摇头,一心一意看向林珩,等待他的回答。   林珩没有出声,手指一下接一下敲着桌面。   声音落在珍夫人耳畔,将她的自信一点点敲碎。紧张和焦躁疯狂滋生,充斥胸腔,让她变得不安,无法再泰然自若。   就在这时,紫苏附在林珩耳边低语数句。   林珩挑了下眉,口中道:“取来,给夫人过目。”   “诺。”   紫苏起身绕过屏风,俄尔取来一卷布巾。   比起珍夫人带来的绢布,布巾略显破旧,边缘粗糙,形状很不规则,分明是从布裙上扯下。   当着珍夫人和公子原的面,紫苏展开布巾,上面同样记录着一份名单,同绢布之上重叠九成,仅有个别出入。   “此乃先氏女呈上,换我庇护出继的幼弟。”看着脸色发白的珍夫人,林珩慢条斯理道,“夫人要有诚意,方能达成所愿。若仅是这些,还是请回吧。”   说话间,林珩垂下眼帘,摆了摆手,大有送客之意。   珍夫人心知谋划落空,对先玉恨得咬牙。为防林珩心生不耐,当即叠手伏身,沉声道:“鹿氏愿效忠公子,唯公子马首是瞻!”   公子原也伏身在地,口称自请为臣,愿为林珩驱使。   “夫人之意,鹿卿是否知晓?”   林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珍夫人和公子原不敢有丝毫迟疑,迅速将鹿敏的手书呈上。竹简上盖有鹿氏家主私印,在家族中代代传承,比官职金印更能象征身份。   “鹿氏愿效忠公子!”   除了晋侯和国太夫人,母子俩从未向任何人行此大礼。   此刻,他们伏身在地,真切感受到畏惧和压力。   公子原终于明白,为何舅父会看着他连连叹息,最终决定同有狐氏割席,全族转投公子珩。   他也曾上朝听政,面对两班朝臣,他时刻紧绷神经,不敢有丝毫放松。   正如此刻面对林珩。   畏惧恐慌萦绕心头,忐忑不安挥之不去。这种压力甚于面对朝臣,甚于面对晋侯,让他不自觉颤栗,手指控制不住地痉挛抖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灯芯不时发出爆响,时刻牵动母子俩的神经。   终于,林珩的声音再次传来,打破了令人不安的寂静。   “鹿氏尚可用。”   林珩起身走出案后,长袖轻振,乌发披在身后。腰间帛带刺绣金纹,同襟上玉钩相映,溢出冰冷的色泽,刺破一室暖光。   微翘的履尖停在近前,长袍下摆闯入眼帘。   林珩负手身后,俯视珍夫人和公子原,口出命令不容置疑。   “新氏族兵力,举兵日期,明日送到我面前。过了明日,鹿氏即为有狐氏同谋。”   “诺!”   珍夫人悬着的心刚要落下,写有名单的绢布忽被林珩提起,随意扫过两眼,连同布巾一并落入她手中。   “兵起之日,这上面之人,除夫人以外,不应存于世间。”   珍夫人攥紧手指,咬着牙点头:“公子放心,必定一个不留。事成之后,我会自行了断,不会令公子烦心。”   “母亲!”公子原惊呼出声,见珍夫人心意已绝,膝行上前向林珩叩首,祈求留母亲一命,“我愿为臣,愿出继守边,愿作您的刀剑,求您!”   公子原不停磕头,不多时,额前已是一片青紫。   林珩俯身拍了拍林原的肩膀,止住他的动作,转头对珍夫人说道;“我无意取夫人性命。”   “为何?”珍夫人不敢相信。公子珩手段狠绝,怎能不报母仇。   “父君久病在床,日后恐遭颠沛流离,身边总要有一个知心人。夫人保重身体陪伴父君,时时传递消息,则鹿氏安稳,庶兄平安。夫人意下如何?”   林珩笑意温和,未有丝毫疾言厉色,却让珍夫人如坠冰窖。   公子原拜访鹿敏,不仅带回书信,还带来国人聚集的消息。回溯百年前的旧事,珍夫人料定有狐氏毫无胜算,这才孤注一掷连夜拜访。   她准备好付出代价。   不想公子珩远比想象中更加狠绝。   “您要我陪伴国君?”   “不错。”   珍夫人凝视林珩,口中滋味苦涩。   她终于大彻大悟,为何国太夫人选择公子珩。   眼前的少年俊俏非凡,眉眼犹带正夫人的影子。可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极了先君。尤其是他的性格,杀伐果断,酷烈凶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芸芸众生皆能为棋。   苦笑一声,珍夫人坐直身体,双手交叠置于额前,缓缓俯身下拜,额头触地。   “鹿氏女珍,遵公子旨意,惟命是听。” 第四十五章   晋侯宫,南殿。   夜深人静,漏尽更阑,守夜的婢仆昏昏欲睡,借衣袖的遮掩打着哈欠。宫殿的主人却了无困意。   “来人。”   国太夫人辗转反侧,心中愈发烦躁,终于披衣起身。   她离开床榻,绕过屏风走至窗旁,忽然抬手推开窗扇,任由风雪卷入室内。   风过寝殿,掀起垂落的布幔,摇曳灯盘中的火光。一刹那铜灯歪倒,灯盘翻落在地,灯芯悄然熄灭。   灯油缓慢流淌,边缘延伸至墙角。   侍人推开殿门,不小心踩到油上,脚下打滑差点跌倒。   国太夫人站在窗前,任风吹起长发,双眼眺望幽暗的夜空,神情冷峻,全身上下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侍人扶墙站稳,悄悄向身后示意。   另有三人躬身入殿,伏身擦拭地板。动作间轻拿轻放,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召缪良。”   国太夫人的声音响起,夹杂着风雪声,愈发显得冷厉。   侍人领命退出殿门,在廊下又滑了两下,不得不拭干鞋底再迈下台阶,走路时变得小心翼翼。   灯油清理完毕,婢女移来数盏铜灯。   灯盘中既无灯芯也无灯油,代之以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挥发苍白的冷光。   国太夫人离开窗旁,回到屏风前落座。   终究上了年纪,夜半起身又吹冷风,她轻轻咳嗽两声,脸色泛白,额头隐隐作痛。   “取茶汤。”   “诺。”   婢女脚步轻盈,往来殿内不闻声响。   不多时,冒着热气的茶汤送上。国太夫人饮下半盏,驱走身上寒意,额际的胀痛有所缓和。   婢女取外袍披在她身上,其后展开干净的布巾,为她抹去发上碎雪。   侍人关闭雕窗。   窗扇合拢的瞬间,火光流入室内。举目望去,正是举着火把急匆匆赶来的缪良。   由于来得匆忙,缪良身上的长袍被打湿,发髻也沾了雪粒。雪逐渐融化,浸湿他的鬓角和衣领,在领口留下一抹暗色。   进入大殿前,缪良仔细整理衣冠,确认没有不妥之处才跨入殿门。   “参见国太夫人。”   缪良叠手行礼,恭敬一如往昔。   国太夫人坐在屏风前,手托银色杯盏,盏中热气将尽,她似毫无觉察,目光越过缪良投向殿门,略微有些出神。   缪良肃然而立,目光低垂,保持行礼的姿态。   国太夫人不出声,他便一直弯腰,身体纹丝不动。唯有融化的雪水顺着鬓角滑落,坠向地面,砸出一小团洇湿的痕迹,很快又消失无踪。   “缪良。”国太夫人终于出声。   “仆在。”缪良恭敬应答。   “林原离开南殿,随后去了哪里?”   听到这番询问,缪良没有迟疑,迅速答道:“公子原先至长乐殿,不久与珍夫人同往林华殿。”   “之后呢?”   “约半个时辰,两人出林华殿。公子原离宫,珍夫人独往正殿,至今未出。”   咚地一声,盏底磕碰桌面。   缪良噤声不语,国太夫人凝眸深思。   良久,她发出一声叹息。   “风将起,定有大雪。自今日起免宫内问安,公子珩之外,我不见任何人。”   “诺。”   “明日朝会后,你去见公子珩,言我欲调越甲入宫护卫南殿。正殿诸事交给他,前朝宫内不必再问我。”   缪良斟酌片刻,谨慎道:“国太夫人,若是公子珩不答应?”   越甲随国太夫人入晋,职责是护卫她的安全,此事记载于两国盟约。但大批调入宫内,此前未有先例,事情未必能成。   “你自去传话,公子珩会答应。”   国太夫人半垂眼帘,凝视指尖残存的蔻丹,料定暴风雪将至,肃州城乃至晋国势必要天翻地覆。   “诺。”   缪良不再多问,领命退出大殿。   这一夜,国太夫人再未睡去。   她屏退侍人婢女,独自坐在殿内,良久凝视夜明珠的白光。   光映在她的脸上,瞳孔中似有焰色跳跃,张扬、激越,最终归于平淡,终成一片死寂。   临近天明,一行人走出林华殿,穿过铺满雪毯的宫道,一路来至巷道。这里是晋侯宫内最冷清之地,关押国君妻妾的破败之所。凡入宫的氏族女无不谈之色变。   乌云笼罩天空,云雾层叠,不见半缕阳光。   来人停在黑色的木门前,一名高壮的侍人上前叫门。   “开门!”   声音传入门后,守门的仆妇慢悠悠爬起身,半梦半醒间套上布衣,顶着一头乱发走出土屋。   冷风刮在脸上,她本能缩紧脖子。枯黄的发被吹向脑后,露出结痂的头皮,上面爬过两只干瘪的虱子。   “何人拍门,无旨意巷道不开!”   仆妇张大嘴打着哈欠,满心不耐烦,只想尽快打发走人再回去睡觉。   “林华殿,奉公子珩旨意。”   侍人拔高嗓门,声音随风传入巷道,流入不少人的耳朵。   仆妇闻言愣住,哈欠打到一半忘记闭上嘴巴,登时灌入满口冷风。   得知是公子珩旨意,她再不敢拖拖拉拉,快走几步拉开门栓,殷勤地拉开木门放一行人入内。   木门开启,叫门的侍人率先走入,打量过周围环境,侧身让到一旁,顺便拉走堵在门后的仆妇。看到爬在她头上的虱子,嫌弃地甩了两下手。   紫苏走进巷道,斗篷下缘扫过积雪,兜帽遮住半面,只露出白皙的下巴。   “先氏女在何处?”   仆妇眼珠子转了转,正准备回话,左侧土屋内冲出一人,身材粗壮,一身布裙,腰间系着布带,鞋面破出窟窿,脚趾冻得发红。   “奴为先氏女送饭,奴能带路!”   “走吧。”   紫苏向仆妇颔首,后者喜不自胜,迈开大步向前走。途中屡次打滑,终有一次摔倒在地。   紫苏身后跟随数名侍人,两人合力抬着木箱,另外两人肩扛麻袋。一只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另一只不时颤动,貌似是个不小的活物。   仆妇窥了两眼就不敢再看,迅速从地上爬起身,拍掉裙子上的雪,转过一栋房顶坍塌的旧屋,来到莲夫人和先玉的居处。   天寒地冻,屋内没有火盆,两人不得不靠在一起取暖,将一切能保暖的东西裹在身上。饶是如此,仍被冻得瑟瑟发抖。   仆妇正要叫门,立刻被侍人止住。   “休要多言,速走。”   侍人声色俱厉,仆妇见得不到好处也不敢纠缠,转身迅速跑走,连头都不敢回。   室内两人听到动静,不确定门外是何人,哆哆嗦嗦不敢出声。   “推门。”   紫苏话音落下,侍人立即推开屋门。   一瞬间冷风侵袭,先玉连声咳嗽,几乎要将肺咳出来。莲夫人熟练在她身上按压,手指在她的锁骨和肩背处揉捏,可惜收效甚微。   望见室内情形,紫苏没有半点怜悯。   过往的经历使她心硬如铁,除了关乎林珩,没有任何人事物能牵动她的情绪。何况门内两人并不无辜。   “东西放下,人扔进去。”   一声令下,侍人提着木箱进入室内。   砰地一声,木箱落地,箱盖打开,里面塞着厚实的被褥和衣裙鞋袜。   两只麻袋也被扔在地上,一只里面装有粟米和肉干,还有一小袋盐;另一只打开,里面竟滚出一个人,双脚被缚,双臂反绑,嘴里勒着布条,样子极其狼狈。   顾不得地上的人,先玉和莲夫人扑向木箱,抽出被褥包裹在身上,发青的脸色渐渐有所好转。   “公子旨意,先氏女有功,允其所请。”   “物为奖赏。”   “此人留巷道,下不为例。”   留下这番话,紫苏转身离去。   先玉抱着厚被取暖,仍是一声接一声咳嗽。   莲夫人先是关上房门,其后解开婢女身上的绳索。取下勒嘴的布条时,她的手猛然一颤,双眼瞪大,表情中充满惊恐。   婢女张大嘴巴,舌头竟被绞去一截,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无法再说话。   “谁做的……公子珩?”莲夫人艰难问道。   婢女支吾点头。   “其他人呢?”   婢女摇头,面现痛苦之色。   “都没了,只剩下你?”   婢女再次点头,探出两条手臂,衣袖翻开,现出交错的瘢痕。   莲夫人紧咬嘴唇,想到紫苏所言,下不为例。   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公子珩不同于晋侯,不容许宫内有他人耳目。自己所为犯下大忌,留下一人是法外开恩,也是对她的警告。   若不能安分守己,下次消失的就不是藏在宫内的婢仆,而是毒氏族人,她的血亲。   “如此也好。”   看向木箱和麻袋,莲夫人苦笑一声。   计划已成,纵然自己困在凄冷之地,家族总算有了退路。只要公子享活到成年,毒氏终能延续,不会因她血脉断绝。   先玉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边压制咳嗽,一边断断续续道:“好好活着,日后总有希望。你对我之言,今日反赠于你。”   莲夫人回身看向先玉,缓缓点了点头。   “我原想着,保全了家族便一了百了。”   她扬起嘴角,消瘦的面容滑下两行清泪。曾经的念头被压下,求生的意念越来越强。   终是要活下去,哪怕日子煎熬。   紫苏一行人离开巷道,返回林华殿途中,远远望见上朝的氏族,立即停下脚步。   目测队伍的长度,紫苏心生诧异。   人数不对。   比起往日朝会人员,数量少去一大半。大氏族均不在,只有少数小氏族,情况极不寻常。   思及缘由,紫苏心头一紧,当即择近路返回林华殿,片刻不敢耽误。   林珩正准备上朝,尚未走出殿门,就见紫苏气喘吁吁赶来。   “公子,氏族有异,多人未至朝会!”   话音刚落,又有侍人紧随而至,他身后跟着长乐殿阉奴,其怀揣秘信,是鹿敏亲笔写下,由公子原带入宫。   “禀公子,事情有变!”   林原离开宫殿之后,连夜拜访鹿敏,当面道出林珩的条件。   鹿敏本打算早朝之后求见林珩,不料得到密报,有狐氏决意提前行动,今明两日就要围宫。   事态紧急,他唯有迅速调兵,由公子原传递消息。   林珩展开秘信,一目十行扫过,仅是挑了下眉,未见丝毫惊慌。   以紫苏殿外所见,结合秘信上所言,分明是有狐氏察觉异常,一直伪做不知,专为掩饰真实动向,打林珩一个措手不及。   “能得父君重用,同勋旧争锋多年,确实不乏谋略手段,绝非酒囊饭袋。”   “狐性虽绞,终究逃不过猎人之手。”   屏风后走出一道人影,正是从临桓城返回的马塘。他与近万国人同行,顶风冒雪抵达肃州。其后离开队伍,提前一日进入城内,向林珩禀报大军动向。   “壬章和陶荣现在何处?”林珩转身问道。   “距城不远,旦夕可至。”   “好。”   林珩返回殿内,命侍人去传旨,今日罢朝。   “有狐氏要全力一搏,便遂了他们的意。”   阉奴被遣回长乐殿。   珍夫人守在正殿,消息由公子原传递。他乘坐的马车驶离宫门,飞速驰往鹿氏府邸。   得知今日罢朝,缪良提前来到林华殿,转述国太夫人之言。   “调越甲入宫?”林珩正提笔撰写手令,闻言点点头,道,“可。需尽速,迟则生变。”   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缪良不敢耽误,飞速出宫调派人手。   “茯苓,你持铜牌去见放翁,言计划提前。”   “诺。”   “紫苏,你去正殿见马桂,命他寸步不离守住国君,不容许任何人离开正殿,不从令者杀。”   “诺。”   两人领命,先后转身离开。   殿门关闭,林珩从案下移出一只木盒,打开盒盖,取出一卷竹简。竹简上写满人名,主要是新氏族,少数勋旧夹杂其间。   “算无遗漏?”   想起有狐达盛传的美名,林珩轻笑一声,提起刀笔,重重划下。随着笔锋游走,有狐达三字被划痕覆盖,斑驳碎裂,再也辨识不清。 第四十六章   “公子珩有旨,今日罢朝。”   丹陛之上,侍人袖手而立,声音穿过廊下,融入呼啸的寒风之中。   丹陛之下,群臣恭敬接旨。   待到侍人离开,氏族们陆续直起身,彼此交换眼神,无一在殿前徘徊,甚至顾不得寒暄,近乎是一路小跑离开晋侯宫。   行出宫门后,众人登上马车,催促马奴快走。   “速行,归府!”   一声钝响,宫门在身后关闭。   声音落入车上人耳中,不啻于惊雷炸响。   马奴挥动缰绳,骏马撒开四蹄,飞速穿过大街小巷。   车行途中,车中氏族推开车窗,发现道路上空空荡荡。路旁建筑门窗紧闭,道上不见一个行人,冷清异常,好似一座空城。   风过长街,掀起昨夜落下的碎雪。   马车经过百工坊,昔日的车水马龙消失无踪,人潮不见踪影。唯有紧张气氛弥漫在空气中,一派肃杀景象。   前方有脚步声传来,伴随着衣甲的摩擦声,杂沓刺耳。   无需车中人吩咐,马奴敏捷调转方向,驾驶车辆进入小巷,避开疾行的队伍。   小巷狭窄,一次涌入三辆马车,登时被堵住。一辆马车的车厢略宽,车轴两侧凸起的木刺抵在夯土墙面,留下两道清晰的划痕。   脚步声越来越近,马奴壮起胆子探头望一眼,瞳孔骤然紧缩,持缰的手不自觉收紧,粗大的掌心勒出红痕。   交错的长街上,成百上千的私兵从各方涌入,犹如河川入海。私兵各个全副武装,衣甲鲜明,手中武器闪烁寒光。   “有狐氏的弓兵。”   认出一伙私兵背后的长弓,马奴喃喃出声。下一刻打了个激灵,警惕地捂住嘴巴,不敢再发出声响。   私兵在道路上聚集,整合的队伍经过巷口,盾甲敲击声络绎不绝。   车内氏族悄无声息。   他们既不跟从勋旧也不附庸新氏族,彻头彻尾地中立,多年在夹缝中求生。   仰赖家族势力不显,拧成一股绳也无法左右局势,他们幸运地被双方冷落,成功避开这场乱局。   吱嘎一声,车厢门开启,车内氏族眺望巷外,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旗帜和战车,目光微闪,无声叹息。   “风起浪涌,势必要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低语缓慢流淌,很快被狂风吞噬,再也无法觅得踪迹。   聚集的私兵穿城而过,队伍前方扬起旗帜。有狐氏为首,结盟及附庸家族分在左右。   旗帜猎猎,车轮滚滚,脚步声重叠,大地为之震颤。   距离晋侯宫百米,另一支大军出现。   战车从两侧飞驰而出,甲兵持盾立在车后。值得一提的是队伍中有大量骑兵,佩戴马鞍马镫,无需精湛的骑术就能策马冲锋。   三面大旗在队伍中竖起,左为陶氏,右为雍氏,中部则为智氏。   三驾战车行至旗下,几乎同时停住。居中一辆车上,智渊拔出佩剑,剑指敌方统帅,怒喝道:“有狐丹,你要造反?!”   有狐丹眯起双眼冷笑一声,不见往日风雅,唯余阴翳毒辣。   “公子珩胆大包天囚禁君上,国太夫人同其沆瀣一气。我等为国除害顺应天理!”   话落,不给对方驳斥的机会,举起单臂用力向下一压。   有狐氏私兵纷纷开弓。   控弦声中,如雨的箭矢遮天蔽日,呼啸砸向勋旧私兵。   没有正式排兵布阵,无需遵从战场礼仪,双方皆未擂鼓。   箭雨落下的瞬间,勋旧私兵短暂混乱,很快在号令声中恢复镇定,一同挺起盾牌。   撞击声不绝于耳,私兵顶住劲矢冲向前,平放尖利的矛戈硬撼对手。   “杀!”   双方同时下达号令。   近万私兵厮杀在一起,刀光剑影连成一片,刹那间血肉横飞,肝髓流野。   近战无比残酷,残肢断臂滚落地面,殷红的血飞溅而出,流淌在众人脚下,顷刻汇聚成一个个浅洼,陆续在寒风中冰冻。   喊杀声震天,氏族们孤注一掷,战斗无比惨烈。   战斗中途又有两支队伍出现,分别打出鹿氏和费氏旗帜。他们没有加入战团,而是绕路驰向晋侯宫。   继两家之后,看守城门的赖氏和吕氏接连现身。   有狐达曾疑心他们,设陷阱抓捕两人。怎料赖白不入圈套,顺带救走吕勇。两人合力避开追杀,千方百计藏起行迹,令追兵遍寻不着。   计划落空,有狐达笃定之前猜测,盟友附庸再不可信。   他不得不加急调派人手,仓促间起兵。看似要打林珩一个措手不及,实则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赖白和吕勇出现,意味着有狐氏布置在城门的人手凶多吉少。   有狐达狠狠咬牙,眺望晋侯宫的大门,没有后退半步。   “牵牛车!”   他下令推出战车,以青牛牵引,车板上堆满引火之物。   砰!砰!砰!   连续几声脆响,陶罐砸碎在车上,灯油味迅速扩散。   “点火!”   有狐达一声令下,数支火把飞向柴堆。   火光瞬间燃起,焰舌蹿起两米。   浓烟滚滚,气味刺鼻。周围的私兵快速散开,仍被呛得连连咳嗽。   柴堆劈啪作响,青牛受到惊吓,双眼开始充血。   飞窜的火星落在牛背上,刺痛感令青牛发狂。   牵牛的奴隶见势不妙连忙松手,失去控制的青牛埋头前冲,不分敌我横冲直撞,瞬息搅乱战局。   哞——   智氏私兵杀死狂奔的青牛,濒死的巨兽发出哀吼,终于趴倒在地。   不等私兵收回短矛,又有三辆牛车被牵出,拉车的青牛更加健壮,拖着燃烧的大车冲向人群。   眼看队伍被打乱,智渊急召智陵,下令以弩射杀青牛。   “射牛!”   智氏私兵在混乱中集结,纷纷抬起手臂平射,对准发狂的青牛。   箭矢如雨,青牛被扎成刺猬,一时间竟未倒地,而是继续前冲。庞大的身躯撞倒数名私兵。两人不幸被顶飞,落地时变成血葫芦,被锋利的牛角开膛破肚。   “让开!”   陶氏私兵悍不畏死,手持大盾撞向青牛。   撼山之力碎裂青牛的脖颈,反向的力道掀飞私兵。青牛轰然倒地,头颅无力低垂。私兵内脏受损,手臂不自然弯曲,伤势极重恐难活命。   正面交锋,没有任何投机取巧,全靠血肉之躯厮杀。   双方的死伤数量急剧增加,新氏族更甚。有狐氏却表现得若无其事,似要拼尽最后一人。   “不对!”   智渊和陶裕同时反应过来,正要抽出兵力护卫晋侯宫,身后突起大火。   狂风呼啸,助长火势,熊熊烈焰在宫内燃起。浓烟肆虐,烟柱腾起数米,顶端抵向云层。   费氏和鹿氏的队伍并驾齐驱,几乎同时抵达晋侯宫前。   彼时,公子长和有狐显率领的队伍正在撞门。   队伍中有三驾投石器,做工粗陋,却成功将油罐和火把投入宫墙后,引燃木制建筑。   “撞!”   公子长赤红着双眼挥舞佩剑,命令私兵撞开宫门。他之所以有此表现,全因丽夫人的尸体就挂在墙上。   曾经的丽颜尽成枯槁。长发散落遮盖面颊,衣裙沾染污痕,分明是在雪地中拖拽过的痕迹。   “有狐氏女丽谋害正夫人,绞杀!”   侍人的声音从墙后传来,随即有更多尸体吊至墙外,全是参与谋害正夫人的凶手,从妾夫人到婢女,从侍人到宫奴,一个不留。   亲眼见到丽夫人的尸体,公子长眦目欲裂。怯懦迟疑一扫而空,只余下沸腾的杀意。   “林珩,我要杀了你,将你碎尸万段!”   公子长暴怒吼叫,命令私兵继续撞门。   投石器粗制滥造,绳索崩裂,三次后就无法使用。然而宫内燃起大火,顷刻难以扑灭。   宫门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倒塌。   千钧一发之际,费氏和鹿氏及时赶到,同公子长和有狐显所部战成一团。彼此人数相当,势均力敌,一时间难分高下。   突然一声巨响,紧闭的宫门被撞开。   鹿敏和费毅暗道不好,公子长狰狞狂笑,剑指洞开的宫门正要下令,门内陡然飙出一股箭雨,射得门前私兵人仰马翻。   轰隆!   天空炸响惊雷,狂风肆虐,席卷古老的城池,吹散浓重的血腥味。   交战的私兵同时一惊,就见门内行出百名甲士,全部手持硬弓,弓弦拉满,箭矢寒光慑人。   墙头传来声响,鲜红的越甲分外醒目。其人手持长弓,控弦的力量丝毫不亚于有狐氏私兵。   砰!   钝响声中,黑衣甲士挺起盾牌,下端重重砸向地面,整齐楔入冻结的土层,在宫门前竖起不可逾越的屏障。   甲士身后出现一辆玄车。   黑衣公子站在车上,头戴玉冠手按佩剑,颌下冠带镶嵌珍珠,面容白皙堪比美玉。   车辆行进间,大氅被风扬起,漆黑的双眼环顾四周,目光森冷尖锐,凝聚浓烈的杀机。   他似同战场格格不入,全身上下却弥漫血腥。仿佛一把渴血利刃,专门为杀戮而生。   玄车停住,林珩扫视战场,锁定对面车上的林长,冷声道:“林长,谋逆当诛。”   林长看着他,突然发出一阵狂笑。   “林珩,你囚困父君,勾结国太夫人私通越国,你才是晋国的罪人!杀你是为国除贼,替天行道!”   “杀了他!”   “取林珩首级赏金,赐飨宴美人!”   林长面容狰狞,怒声咆哮。   看到挂在墙上的丽夫人,他对林珩恨入骨髓,恨不能啖其血肉。   “林珩,逆贼,我必将你碎尸万段!还有你母,待我为君,定要毁其坟墓灭其祭祀,将她拖出棺材任人践踏!”   话音未落,破风声突至,一支利矢迎面袭来。   猝不及防之下,公子长狼狈避开要害,肩膀仍被射中,鲜血染红衣袖。   “公子!”有狐显大惊失色。如果林长出了事,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林珩平举手臂,一言不发扳动机关。   破风声中,更多弩矢袭向公子长。   与此同时,越甲纷纷开弓,宫门前的甲士也拉开弓弦。箭矢密集落下,有狐氏私兵死伤大片。   “继续。”   射空箭匣,林珩脸上寒意未消。   他改主意了。   林长不适合绞杀,他该车裂,碾成肉泥。   城内乱成一团,通向晋侯宫的道路上喊杀声震天,鲜血染红大地。   突然,城门外传来巨响,一度压过天空中的雷鸣。   交战的双方同时一震,循声望去,竟是城门大开,数不清的国人手持刀剑矛戈涌入城内,瞬间吞噬半座城池。   “逐昏君,杀逆贼,拥立公子珩!”   国人的吼声交织在一起,震撼寰宇,充斥座落在平原上的雄城。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城内的国人已然群起响应。   紧闭的门窗陆续敞开,手持武器棍棒的城民冲到街上,同涌入的国人汇合,呐喊着冲散交战的氏族,将凶悍无比的私兵踩在脚下,一路冲向晋侯宫。   “国君无道,驱逐昏君!”   “杀贼,诛叛逆!”   “拥立公子珩!”   国人的愤怒汇成洪流,呐喊声惊天动地。   新氏族魂飞魄散,顿知大势已去。私兵不得不设法自保,避免被人群踩踏而死。   勋旧震撼不已,在人潮中恍如孤舟。   智渊和陶裕心情复杂。多日的困惑终得以解开,答案却令他们胆寒心惊。   “公子珩足智多谋,运筹帷幄,狠绝果断更胜先君。”   宫门前,林珩望见席卷城池的国人,牵起一抹浅笑。   有狐显和林长却面如土色。   队伍中的陶荣认出林珩,见到他对面的林长,推断出后者身份,立即振臂高呼:“驾战车黑袍者公子长,勾结逆贼妄图窃位,抓住他!”   闻言,公子长惊骇欲绝。   他欲驾车逃走,奈何四面八方都是人群,根本无路可逃。   国人包围战车,蒲扇般的大掌抓住林长的衣袖和腰带,强行将他拽下车,当场拳脚相加。   有狐显也未能逃脱,在国人的围堵中头破血流,只余下半条命。   “拜见公子珩!”   壬章和陶荣带头参拜,国人们发出兴奋的欢呼声。   “逐昏君!”   “拥立公子珩!”   人群中发出吼声,众人纷纷响应,轻松拆掉竖立的盾牌,潮水一般涌入宫内,直扑晋侯所在的正殿。 第四十七章   国人似潮水一般涌入晋侯宫,场面惊心动魄。众人挥舞着矛戈刀剑,群情激愤,怒吼声撼天动地。   宫道上的积雪被踩实,变得硬邦邦,不小心就会打滑。   冲在最前方的国人相继滑倒,后来者搀扶起他们,脚步没有片刻停顿,争先恐后扑向正殿,登上青石铺设的台阶。   临近日暮,夕阳透过雕窗投入殿内,降下一片暮色。   火光在灯盘中摇曳,暗影覆上墙面,攀爬扩张,蜿蜒成扭曲的图案。   晋侯刚刚服过药,头疼症状减轻,脸色愈显暗黄。在头疾的折磨下,魁梧的身躯日渐枯瘦,长袍套在身上竟显得空空荡荡。   珍夫人站在榻边,手中捧着一只木盒。盒身漆黑,铜铸的兽首锁住盒盖。盒中是国君宝印和中军虎符,在晋室代代传承,掌于国君之手。   “君上,该起身了。”珍夫人轻声道。   就在不久之前,她带人搜遍宫室,对照名单抓捕参与旧事的罪人,一个不漏,全部予以绞杀。   尸体挂上宫墙,在冷风中冻结。   珍夫人没有亲眼目睹,也能猜出林长会有的反应。   此刻,她站在晋侯面前,衣裙整洁,发髻飘逸花香。香气中却隐藏着另一股气息,源于杀戮的血腥味。   呐喊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殿内的侍人婢女瑟瑟发抖,一个个噤若寒蝉。   晋侯强撑着挺起身,大马金刀地坐在榻上,喝令侍人道:“移开屏风。”   侍人不敢不从命令,小心翼翼走上前,试图抬走屏风。   漆金屏风重量不轻,两人合力仍无法抬起。只能三人一起推动,移动时不免刮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屏风移到中途,脚步声靠近殿外,呐喊声近在咫尺。   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紧闭的殿门竟被撞开。门轴不堪重负,一扇门扉断裂塌倒,压向地面时飞溅起大片木屑,在残存的光影中翻转旋舞。   宫内大火燃尽,浓重的烟气飘散,仅余下一堆堆烧焦的木炭。   愤怒的国人挤占殿门,侍人婢女惊慌万状,眼睁睁看着他们闯入殿内,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轰地一声,搬动屏风的侍人松手,屏风摇晃两下砸向墙壁,顶端出现裂痕。   国人的吼声稍顿,晋侯抬起头,虎目扫视众人,沉声道:“放肆!”   他的声音不高,还有几分沙哑,全无早年英雄气概。   因久病脸庞消瘦,刚毅变为阴鸷。目光中的冰冷直刺人心,令人脊背生寒。   这一幕短暂震慑众人,旋即引燃更为激烈的怒火。   “昏君!”   人群中发出吼声,先是一人,其后是五人、十人,再至百人千人。上万人异口同声,愤怒聚成狂潮,犹如惊涛骇浪撼动整座大殿。   晋侯脸色发白,心头剧震。长袖遮挡下,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怒吼声中,人群忽然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几个白发苍苍的国人越众而出,站定在晋侯面前。他们年近古稀,身躯不再雄壮,杀气半点不弱于青年。   因常年征战沙场,几人身上爬满伤痕。   一人失去左臂,一人瞎了左眼,还有一人被利器横贯面庞,鼻子被切开,嘴唇撕裂形如恶鬼。   几人出现后,国人的吼声告一段落。   最年长的老者走上前一步,不顾凛冽的寒风,一把扯开衣襟,现出胸膛上交错的伤疤。   “君上,看到了吗?老朽为国征战半生,杀敌无数,每一道伤疤都是证据。如我等这般舍去半条命,方能久居临桓城。”   老者说话时,晋侯神情僵硬,他试图从人群中找出林珩,可惜一无所获。   “晋立时,国君勒石为铭,临桓城永不加赋。君上,你要将临桓封给氏族,可曾想过我等?!”   老者字字控诉,国人义愤填膺。   更多人扯开衣襟现出身上的伤疤。其中有百余人曾随晋侯讨伐犬戎,身上残留战争痕迹。此时怒视晋侯,不仅愤恨更有失望。   “宠爱妾庶,不恤国人,破先祖誓言,莫怪触怒上天,在祭祀中遭受天惩!”老者手指晋侯,怒声咆哮。   “昏君无道,不配晋人追随,当逐出晋国!”   “逐昏君!”   在控诉声中,国人的愤怒达到顶点。   众人抑制不住胸腔中的怒火,悍然推倒残存的殿门,冲向榻上的晋侯。   纵然早有预期,真正身临其境,珍夫人仍不免花容失色,本能向柱后闪避。晋侯面容狰狞,试图以震怒掩饰恐慌,可惜并不成功。   两名国人冲在最前,就要伸手拖拽晋侯时,一道声音在人群后响起:“且慢。”   声音流入殿内,众人动作为之一顿。时间似在这一刻凝固,短暂停滞不再走动。   一道高挑的身影穿过人群,经过处国人自行分开,恭敬显而易见,同对晋侯的态度截然不同。   年轻的公子步入殿内,手按佩剑,袖摆轻轻振动,刺绣的金纹似水波流淌。   壬章和陶荣跟在他身后,龙行虎步,目光炯炯。   行至众人面前,林珩端正衣冠,叠手拜见晋侯。其后转过身,维持双手交叠,弯腰向国人行礼。   “公子不可!”   众人大吃一惊,忙不迭侧身避让。更有人上前搀扶,林珩却纹丝不动,表现出迥异于外貌的力量。严肃完成整套礼节,他才缓慢抬起头,挺直脊背面对国人。   “诸君赤心奉国,投袂荷戈,代代披肝沥胆,为国竭尽忠智。子言父过实感羞惭。然先祖勒石为铭,备干城之寄,子孙后代不应违背。”   此言既出,国人心情激荡,晋侯面色阴沉。   珍夫人抱紧木盒,红唇紧抿,低垂下眼帘。暗暗庆幸鹿氏及时回头,否则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论策略手腕,谋划人心,君上诸子无一是公子珩的对手。   短短数语安抚国人,也彻底绝了国君之路。   “诸君卫国半生,今日事出有因,珩不能妄加阻拦,唯有一求。”   “公子请讲。”鹤发国人举起手臂压服人群,不许打断林珩之言。   “请勿击伤父君,容父君乘车离国。”林珩直视为首的几名国人,郑重承诺,“父君离去后,珩必效仿先祖勒石以诺,临桓城永不加赋,诸君捍卫国本有功无过。”   承诺出自公子珩,有石刻为凭,国人即为正义,后代晋君不可追究。   史官秉笔记录在册,亦会做出同样撰述。   无论后世人如何评价,林珩作为既定的国君,晋国未来的掌权人,当面肯定国人的行为,在天地鬼神前立下誓言,永不能推翻。   “公子大义,我等从命。”   国人本意是驱逐国君,从未打算取他性命。但人在愤怒时常会被情绪左右,做出失去理智的行为。   林珩出面挽回危局,将事情的发展扳回轨道。   “父君,殿前已备好马车。”   安抚下国人,林珩转身面向晋侯,态度恭敬得体。即便是以最挑剔的眼光也无法从他身上挑出错来。   “好,你当真很好。”晋侯咬牙切齿,偏又无可奈何。明知道一切都是林珩的设计,他却不得不迈入陷阱,主动走进这个圈套。   “来人,侍奉父君。”   无视晋侯的怒意,林珩侧身退开半步,召侍人上前搀扶晋侯。   珍夫人走出柱后,轻移莲步来至林珩面前。她躬身曲膝,双手托起木盒,口中道:“君上之前有命,此物留与公子,请公子收下。”   晋侯短暂回头,嘴唇动了动,到底一个字都没说,任由侍人将他搀出殿外。   待林珩接过木盒,珍夫人轻声道:“婢子听命公子,唯请公子信守承诺。”   “夫人放心。”   珍夫人抬头看向林珩,片刻后收回目光,快步跟上晋侯,随他一同离开大殿。   正殿前,一辆玄车停靠丹陛下,象征晋侯身份。   驾车的马奴出自鹿氏,扈从多为正殿甲士。他们之前被药倒关押,国人暴动后被释放出来。他们将跟随在晋侯身边,护卫他离开晋国。   车上还有一人,是被放出的蛊医。   作为留他全族性命的条件,他需跟随晋侯离国,保证晋侯不在短期殒命。   此刻,蛊医坐在车厢后,手按无力的左腿,想到被砸碎骨头的瞬间,仍禁不住颤抖。   他不畏死,却无法承担害死全族的骂名。   看着走出殿门的林珩,蛊医不由得苦笑。为防备今日,他早同族人断绝来往,甚至舍弃姓名。哪里想到公子珩手眼通天,竟能查出他的家人,连族人也未放过。   一百八十三人。   如果不想家族断绝祭祀,不想血亲死无全尸,他必须俯首听命。想到这位公子的狠绝,饶是见惯生死的蛊医也不由得胆寒。   晋侯被扶到车前,蛊医拖着断腿出现,接替侍人扶他上车。珍夫人紧随其后。三人皆未出声,彼此间也无话可谈。   “恭送父君。”   林珩走下丹陛,在车前拱手。   国人主动向两侧分开,让出通向宫门的道路。   马奴挥动缰绳,车轮压过积雪,发出一阵吱嘎声。   甲士护卫在车两旁,脚步略显凌乱。口鼻呼出白气,短暂迷蒙视线,一如前路混沌不明,令人忐忑难安。   车辆行出宫门,沿途可见冻结的血痕。   公子长和有狐显被五花大绑按跪在宫门前。看守他们的并非勋旧,而是夜间投诚的公子原。   有狐显满脸血污,双腿不自然弯折,强撑着一口气没有昏倒。   林长脸颊青肿,长袍被撕破,低垂着头,看上去失魂落魄。   马车行出晋侯宫,车窗短暂推开。   惊鸿一瞥,望见窗后人影,有狐显肝胆俱裂,公子长如遭雷击。   “君上?”   “父君?!”   看到车上的晋侯,公子长不顾一切冲向前,结果被公子原踢中膝盖,狼狈扑倒在地。   车轮压过眼前,车辙距离他仅有数寸。   公子长奋力抬起头,嘶声道:“父君,林珩大逆不道!”   声音被风吹散,车窗无声落下,车内的晋侯始终不发一言。   玄车逐渐远去,带走公子长最后的希望。   公子原走上前,单手按住公子长的肩膀,低声道:“大兄,你难道还没明白,父君已是自身难保。你勾结有狐氏谋逆,注定难逃一死。如今该求的是公子珩,求他给你一个痛快点的死法。”   话落,一把拽起林长,强行将他拖回到有狐显身边,用力按跪在地。   国人走出晋侯宫,氏族的战斗尚未全部停止。   新氏族为了活命,零星仍在负隅顽抗。以有狐氏父子为首,纠集千余人,且战且退,正设法冲出城门。   “公子,仆带人去追。”陶荣主动请缨,周围的国人也在跃跃欲试。   林珩欣然允诺。在国人冲出之时,对陶荣低声道:“歼灭私兵,拿下有狐氏,余者可纵一二。”   陶荣目光微闪,猜出林珩用意,当即颔首道:“公子放心,仆明白。”   大军呼啸而去,刹那包围氏族私兵。   勋旧不得不主动退出战团,以免被杀红眼的国人波及,和新氏族一同被砍瓜切菜。   有狐氏陷入重重包围,遭遇最严重的打击,孤立无援。   公牛氏等见状,非但没有救援之意,反而借机脱离包围圈,仅带少量护卫冲出城门,就此逃出生天。   出城不久,他们意外撞上晋侯,不由得惊喜交加,当场痛哭流涕。   看到车外的氏族,珍夫人同蛊医对视一眼,状似无意地敲了敲车板。   随扈中混入鹿氏私兵,沿途还有奴隶秘密尾随。不需要半日,消息就会传入林珩耳中。   她只需要耐心等待。   若这些氏族有用,那便暂时留下。若其无用,便要在进入邻国之前解决掉,以免耽误公子珩的谋划。   晋侯依旧不言不语。   前路漫漫,他却已知道自己的下场。   身为一国之君,却被千夫所指,遭到国人驱逐。名声坠入谷底,君威荡然无存,注定要颠沛流离不得善终。   想起林珩初回国的样子,晋侯竟感到不真实。   “真如母亲所言。”   子不肖父。   林珩不类他,更类先君。   晋侯闭上双眼,缓慢靠向车板。   马车一路向前,加入逃出城的新氏族,沿着洛水西行,同肃州城渐行渐远。 第四十八章   岁暮天寒,大雪连日。   古城上京被风雪笼罩,大街小巷披挂银白。墙角屋檐垂挂冰棱,远远望去仿佛雪堆冰砌,同漫天飞雪融为一体。   冷风刺骨,折胶堕指。守城的甲士藏身门洞,裹一张厚实的兽皮袍,仍难抵挡凛冽的寒风。   道路上人烟稀少,除了偶尔经过的氏族马车,少见国人和庶人的身影。   路旁隆起零星雪包,形状大同小异,全是冻饿而死的奴隶。   尸体冻结在地面,僵硬堪比石头。巡城的甲士召来奴隶,命其推来大车,冒雪将死者送出城外。   “雪大天寒,真是要了人命。”   奴隶不敢反抗,只能埋头铲雪,试着将尸体抬到车上。   他们缺衣少食,一个瘦弱不堪。身上裹着破旧的麻布袍,脚上穿着草鞋,脚趾冻得失去知觉。每次弯腰,从领口现出结痂的伤疤,那是前几天挨的鞭子,动一动就会扯到伤口,钻心地疼。   “快些,休要磨蹭!”甲士耐不住寒冷,不停跺着脚,口中连声催促。   奴隶不想挨鞭子,立即加快动作。雪铲到一半,几人试图用棍子撬起地上的冰块。只听咔嚓一声,尸体一动不动,凸起毛刺的棍子从中折断。   甲士眼睛一立就要呵斥,城头忽然传来鼓声,连续三下,中途加入苍凉的号角。   “诸侯国入觐!”   自入冬以来,诸侯国的队伍陆续抵达。因是小觐,车队规模不如大觐,更不及诸侯朝见。   上溯二十年,四大诸侯率群雄朝见天子,那才是声势浩大壮观无比。上京众人每次回想起,都不免为记忆中的场面震撼。   好奇入城的队伍,甲士顾不得鞭打奴隶,喝令他们继续干活,转身朝城门走去。   雪下得太大,相隔数米看不清人面。   距离城门渐近,他努力睁大双眼,也只能看到排成长龙的车队,以及飘扬在风中的旗帜。   “淄旗,玄鸟纹,是晋。”   车辆鱼贯入城,车轮压过积雪,留下并排辙痕。从车辙的深度判断,车上装载之物重量可观。   全副武装的甲士护卫在车队两旁。   和别国甲士不同,他们全部骑马,马上配备独特的鞍具,上京众人从未曾见过。   为首的车辆上,赶车的马奴收紧缰绳,车厢门敞开,黑袍锦带的晋国大夫递出金印,一名下大夫双手接过,确认无误立刻放行。   “请往驿坊。”   下大夫送还金印,侧身让到一旁,态度十分恭敬。   晋国大夫略微颔首,颇有几分傲慢。随着上京衰落诸侯崛起,每逢大诸侯国入觐,类似场景时有放生,上京众人已经见怪不怪。   车队继续前行,穿过长街驶往驿坊。   下大夫目送车队远去,转身召来甲士,吩咐道:“速去禀报宫内。”   甲士抱拳领命,城门处冲出快马,飞速驰向王宫。   驿坊位于城西,常年冷清,唯有诸侯国入觐时才会变得热闹。   晋国一行人抵达时,坊内已有二十多个小国使臣,并有越、楚两国人员下榻。   听到动静,廊下传来脚步声,接连出现人影。   发现是晋国来人,超过半数使臣上前问候,态度十分热络。余者闭门关窗,连寒暄都舍弃,将敌意表现得淋漓尽致。   越、晋是同盟,两国同楚有嫌隙,隔三差五发生摩擦,边境战火从未熄灭。   在上京遇到,晋越自然是同气连枝,同楚国针锋相对,分庭抗礼。   依附三者的小国各自站队,态度始终如一。   摇摆不定的处处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半步。以免被大国抓住,沦为杀鸡儆猴的工具。   晋国大夫出身雍氏,名檀,是家主雍楹的幼子。性格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屡次出使皆顺风顺水。   唯有一次遭遇挫折,便是当年送公子珩入上京。   天子强索质子,各国公子入上京,无一不受折辱。这份屈辱深压心头,长年累月,雍檀从不曾忘。   此次入上京,他表面云淡风轻,实则心中早有谋划。   想起途中接到的消息,雍檀不由得冷笑。   天子用心昭然若揭,然晋国这份大礼也要看他受不受得起!   大车在门前卸下,木箱分批送入库房。   越国大夫一边同雍檀寒暄,一边打量着晋国的队伍。瞧见马鞍和马镫,双眼登时一亮。   “此物名何?”   雍檀回头望一眼,笑道:“马具,便于骑士。”   见越国大夫还想再问,雍檀主动握住他的手臂,自然扯开话题:“此次入上京,本意呈送请立世子的奏疏,不想事情生变,着实令人为难。”   提及册立世子,越国大夫果然心生好奇。留意到雍檀不欲多言马具,他顺势接过话头,询问道:“因何为难,莫非晋君改变主意?”   “非也。”雍檀摇摇头,“事情说来话长。”   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多言,向越国大夫示意,暗指楚国一行人所在的厢房。   后者侧头看了一眼,心领神会,和他一同穿过庭院,去往清理过的厢室。   两人背影消失,楚人所在的厢房传来钝响,半开的窗扇合拢,隔绝室外冷风,也闭锁了一墙之隔的人声。   驿坊多是夯土建筑,室内光线昏暗,白日仍需点灯。   由于建造年代久远,自分封之初就已存在,哪怕几经修缮,建筑仍带有上古遗风。尤其是门窗上的雕刻,线条粗犷豪放,同上京今日崇尚的奢华有天壤之别。   室内阴冷,奴仆提前铺上兽皮,移来火盆,仍无法彻底驱散寒意。   两人入内落座,除去身上斗篷,在火盆边搓了搓手指,饮下半盏热汤,身体才逐渐暖和起来。   见雍檀迟迟不开口,越国大夫只能主动询问:“君言变故,能否详细说一说?”   雍檀不再卖关子,放下杯盏,道出不久前接到的消息。   “我在途中得知国内有变,国君出走都城,如今公子珩掌权。请立世子不妥,理应呈报天子册封国君。”   “什么?!”   越国大夫想过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这个答案。并非他大惊小怪,实在是情况离奇,令人难以想象。   质子归国方才多久,晋国竟已翻天覆地。   公子煜有越侯支持,尚且举步维艰,迄今在和两位叔父角力。梁氏貌似沉寂,然根基未损,不过短暂蛰伏以待反扑,   再观楚、齐、蜀等国,围绕世子之位,前朝宫内皆起风浪,短时间内难分胜负。   如此情况下,公子珩竟然一举成功,直接掌握晋国大权?   简直难以置信!   晋侯出走都城是何原因,莫非是公子珩发动政变赶走了父亲?   果真如此,兵力从何而来?   越国大夫越想越是费解,脑子里仿佛线团缠绕,乱糟糟一团,压根摸不清头绪。   “君所言确为实情?”他禁不住问道。话出口便感到后悔,所幸雍檀并未放在心上。   “千真万确。”雍檀托起杯盏,将盏中热汤一饮而尽,想到送信人口述以及信中所写,脸上不由得挂上微笑,“公子珩得国人拥护,晋人盛赞其英明睿智,忠孝大义,事情绝对不假。”   越国大夫默然不语。   雍檀言之凿凿,可见公子珩掌权合乎礼法,绝对同谋反篡位扯不上干系。   公子珩雄才大略,以雷霆之势完成权利更替,避免长期纠葛内耗,于晋国而言是一件幸事。   于他国而言,本就是大国的晋,威胁性变得更强。哪怕双方是盟友,盟誓多年,越国也需警惕一二。   “如此,先要道一声贺。”越国大夫态度真诚,表情完美到无可挑剔。   “谢君之言。”雍檀微笑回应,同样不失礼节。   两人再度把盏,面上笑意盈盈,言语甚欢。心中如何想,唯有自己才最清楚。   车辆卸载完毕,主簿入厢室禀报。   雍檀有事需要处理,越国大夫知趣地起身告辞。   “慢走。”   雍檀起身相送,两人在门前话别。   越国大夫返回下榻处不久,晋侯离国及公子珩掌权的消息就传播开来。   驿坊内议论纷纷,楚国使臣尤为焦心。   “定要速报君上。”   确认消息属实,楚国大夫提笔写成书信,派人连夜出城飞驰归国。   其余诸侯国的使臣有样学样,接连给国内送信。   随着一匹匹快马飞驰出上京,晋国生变的消息传遍各国。林珩渐为诸侯所知,从默默无闻摇身一变,以英才伟略闻名天下。   上京宫内,执政突然觐见。   “罢乐。”   天子遣散歌舞,挥退妻妾美人,翻开执政带来的竹简。   侍人恭立在阶下,时刻关注天子动静,动作小心翼翼,不敢露出半点痕迹。   数盏半人高的铜灯立在殿内,铜铸的人俑托起灯盘,盘中并非灯芯,而是儿臂粗的牛油火烛。火烛里混合香料,燃烧时发出一股浓郁的香气。   烛光跳跃,照亮金碧辉煌的大殿。   天子手捧竹简,看清里面的内容,神情变了几变。   他猛然扣上竹简,隔着桌案抛到执政脚下,起身咆哮:“亚公,我从你言放归质子,如今来看,分明是纵虎归山!”   竹简摊开在地面,赫然写明晋人暴动,驱逐国君,拥立公子珩诸事。   肃州生变的细节字字清晰,甚至推断出背后由公子珩推动,整件事极可能是他亲手布局。   面对天子的怒火,执政泰然自若。   他不慌不忙上前半步,弯腰拾起竹简。卷中内容是他亲笔所写,根据情报揣摩,同真相相去不远。   “陛下稍安勿躁。”执政登上台阶,又将竹简放到案上,劝说道,“公子珩有谋略手段,一举掌控大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天子怒火难抑,对执政的话嗤之以鼻,“他在上京不声不响,毫不出奇,骗过你我的眼睛。回国后有此作为,这般心计性情,岂非心腹大患?!”   天子仍记得林珩在冬日落水,自己的儿子是始作俑者。林珩无能平庸且罢,如今展示出能力,记仇势在必然。   长虺成蛇,猛虎在侧,如何不令他寝食难安。   “陛下,且听臣一言。”执政侧了一下头,避开天子咆哮时喷出的口水。待对方气喘吁吁落座,才慢条斯理开口。   “公子珩固强,终究年轻。此番动作震慑人心,却也会为人忌惮。”   “你是说?”   “晋越同盟,两国与楚世代为仇,迟早将有国战。一旦分出胜负,同盟必不复存在。晋同邻近各国亦有摩擦,有强敌在侧,诸国岂能不防备一二?”   殿外狂风骤起,呼啸着敲打门窗。   砰地一声,窗扇被风荡开,重重拍打在墙上。   冷风灌入室内,卷动燃烧的烛火。火光撕扯摇曳,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瞬间蹿高,险些点燃垂挂的丝绦。   侍人转身关窗,动作稍有些慌乱。   执政扫过去一眼,天子眸光微闪,当即挥手命人退出殿外。   “退下。”   侍人不敢违背,弯腰退出殿门。   待门扉合拢,殿内仅余两人,执政才继续开口:“四大诸侯多年平衡,骤然打破将会如何?陛下可静观时日,待到时机成熟,自能再施以离间,则诸侯自相征伐,上京安枕无忧。”   执政面容清癯,长眉耷下眼角,不见慈祥仁和,反而蛇蝎为心,尽显阴狠毒辣。   听完这番话,天子骤然冷静下来。他双眼微眯,凶狠之色一闪而过,终化为一声狞笑。   “善,便依亚公之言。”   执政叠手施礼,留下写满字的竹简,转身离开大殿。   刚刚迈出殿门,身后就传来天子的声音。   “来人,重开宴!”   执政双拳紧握,压制住回头劝诫的念头,一刻不停穿过廊下,迈步走下台阶。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脚下传出咯吱声响。   执政短暂停下脚步,到底忍不住回头,在雪中凝望辉煌宫殿,眉心紧锁,无声叹息。   “陛下,心腹大患何止晋国。”   四大诸侯国力鼎盛,各自雄霸一方。膝下血脉不堕先祖之风,少时锋芒不露,遇风便能鹏程。   晋国的公子珩,越国的公子煜,楚国的公子项和齐国的公子弼皆是大才榱槃,天纵英才。   小国中亦不乏有为公子,怀才抱器,智计过人。   反观上京,同日渐强盛的诸侯国相比,完全是背道而驰,沦为两个极端。   执政突感一阵乏力。   他仰天长叹,冷气吸入肺中,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双肩颤动下垂,一步一步走向宫外,苍老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之中。身后留下的足印也被雪覆盖,再也了无痕迹。   上京连降大雪,诸国入觐的队伍部分耽搁在途中,赶在最后期限堪堪抵达。   使臣们奉命入宫,雍檀走在队伍前列,环顾四周,看到其他三国的使臣,在楚国大夫身上短暂停留,旋即收回目光。   台阶上,两名王子分左右而立,盛装迎接诸国使臣。   雍檀随众下拜,除履入殿。   他手中捧着两只木盒,一只装有入觐的礼单,另一只则是中途送来的奏疏,非是册立世子,而是请天子册封晋侯。   “拜!”   礼乐声起,编钟轻音缭绕。   礼官声音悠长,暗合乐声韵律,在殿前传出,于风中回荡。   同一时间,晋国境内,一批刑徒被押送边境。   他们是参与叛乱的氏族私兵,林珩下旨免死,代之以边城服役,终生不得回。   队伍出城时,道路两侧挤满人群。耳畔充斥唾骂声,令他们抬不起头来。   “逆贼!”   “为虎作伥,发往边城便宜了你们!”   刑徒不敢作声,更不敢回嘴,只能低头含胸顶着骂声走出城门。   晋侯宫内,林珩高坐大殿,群臣分坐下首。   比起平日里的朝会,殿内位置空缺一大半。   缺席的人要么被押在大牢等待处决,要么随晋侯西逃,要么就是殒命城内,死在乱军之中。   诸人的位置也发生变化。   左班以鹿氏为首,赖氏吕氏位次前移,取代了公牛氏曾经的地位。   右班前列依旧是智氏和陶氏,而费氏一改韬光养晦的做派,初次现出峥嵘,大有一争高下之势。   礼乐告一段落,氏族们正要起身禀奏,林珩再次打破常规,没给众人开口的机会,而是直接宣读诏令,打了群臣一个措手不及。   诏令内容不长,主要是对谋逆众人的处置。   “公子长车裂。”   “有狐氏族诛,姻亲连坐。”   旨意一道道宣读,群臣缄默不言。   林珩扫视众人,抬手示意马桂稍停。   待氏族们的目光聚集过来,他才缓慢开口,一字一句道:“行刑之后,勒石为铭,证国人之义。铸刑鼎立于城内,法告于民,氏族犯法与国人同罪。”   一言石破天惊。   群臣惊愕当场,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第四十九章   勒石以诺,铸刑鼎,氏族犯法与国人同罪。   一字一句宣于朝堂,林珩态度坚决,有不拔之志。   他并非同群臣商议,而是宣读决定。   刀锋和鲜血早让氏族认清,林珩和晋侯不同,他的旨意不容更改,也不容分毫质疑。   “诸君意下如何?”   清朗的声音回荡在殿内,尾音浸染几分温润。   就在不久之前,这个看似文弱的青年站在晋侯面前,一言天翻地覆,令泱泱大国改天换日。   “公子决断如流,仆等敬服。”   心知决策不会收回,氏族们唯有选择低头。   肃州城内的战火虽已熄灭,聚集的国人尚未离去。民情如潮,浩荡汹涌。谁敢逆水而行注定会有灭顶之灾,遭遇洪流吞噬。   “善。”   无视话中隐藏的机锋,林珩随手取出第二份旨意,交给马桂宣读。   竹简展开,只有寥寥数行字,撰写的内容极不寻常,令群臣怦然心动。   “收逆臣田、林、牧及房舍,金银绢帛归入军中。”   晋国有三军,中军掌于国君,上军和下军则握于氏族。   参与谋逆的新氏族多达六家,牵涉连坐的姻亲超过十数。以有狐氏和公牛氏为例,家藏金玉堆积如山,绢帛铜器不计其数。撇开房舍田产和林牧,单计藏宝就能达到天文数字。   尽数充为军资,掌军的氏族都能分一杯羹,余者或多或少也能得些好处。   林珩高踞上首,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逐一揣摩氏族的心思,他敛下目光,嘴角微翘,一抹浅痕稍纵即逝。   “公子英明。”   先强硬后怀柔,以为林珩在行张弛之道,氏族们的心略微安稳。作为回应,众人不再赘言刑鼎一事,全盘接受林珩的决策。   料定对方有所误会,林珩却无意解释,听凭其误会加深。   直至朝会结束,大殿内未起争执,气氛意外融洽,呈现出罕见的平和之态。   守在殿外的侍人感到稀奇不已。   前溯十几二十年,朝会少见这般景象。   自从新氏族崛起,在晋侯的支持下同勋旧相争,每逢朝会,大殿内总是吵嚷不休,有时还会拳脚相加。   相比之下,今日的平和反倒成了怪事,令人啧啧称奇。   在侍人的感叹中,朝会接近尾声。   滴漏将尽,礼乐声再起。   乐人持铜锤立于廊下,依序敲打编钟。清脆的响音融入鼓乐,组成独特的旋律,恢弘大气,传承百年。   “恭送公子。”   林珩尚未得到册封,仍负公子之名。然其切实手握大权,赫斯之威俨然是一国之君。   氏族固然傲慢,却也能屈能伸。   勋旧不提,留下的新氏族就相当识时务。没人会做出头的椽子在这个关头找不自在,口出不合礼仪之言。   即便是要吹毛求疵,也该是晋室的宗出面。   与他们何干?   群臣走出大殿,彼此对视一眼,大多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壬章留在最后。   他首次参与朝会,位次在右班最末,相当不起眼。朝会结束后,马桂特地等在廊下,宣他前往林华殿,言林珩有事吩咐。   “壬大夫请。”   从正殿至林华殿要穿过一段宫道。清晨降下一场小雪,地面积了一层莹白。碎雪覆盖石砖,踩上去泥泞湿滑。   几名侍人正弯腰清雪,遇到马桂和壬章经过,迅速撤身让至一旁。   直至两人走远,众人才拎起木锨继续干活。   清雪的间隙,天空中灰云散去,现出一片湛蓝。   阳光驱散冬日阴霾。风却变得更冷,吹在人脸上好似刮骨的刀子。   清理完一段宫道,侍人陆续直起身。四下里张望,未瞧见神出鬼没的阉仆,几人壮起胆子跺了跺脚,双手拢在嘴边哈气,活动几下冻僵的手指。   “公子珩为何不移居正殿,偏要每日往来?”一名侍人扛起木锨,好奇说道。   “公子珩的想法,你我怎能知晓。”另一人摇摇头,抖掉袍子上的碎雪,对此事不感兴趣,反倒是想着今日的朝食。他的饭量素来大,若非好运地被招入宫内,在家中怕要饿死。   “我觉得事有蹊跷。”先开口的侍人不死心,继续拉扯其余同伴。   见他如此,另有一人也开始蠢蠢欲动。   “咳咳!”   一名年长的侍人咳嗽两声,见对面几人看过来,沉声道:“在宫里要学会闭嘴堵耳,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看到不该看的就当自己是瞎子。”   恰好有冷风袭来,呼啸着卷过宫道,裹着碎雪擦过众人脖颈,令侍人们齐刷刷打了个寒噤。   “想在宫内活着,人需聪明。但不能自作聪明,不然只会死得更快。”   年长侍人袖起双手,以肘弯夹着木锨,视线扫过众人脸上,重点盯了盯好奇林珩起居的侍人。   “先君时,每隔三五日就要抬走几具尸体。前些年,正殿送出去的还少吗?别以为公子珩仁慈,尔等就能心思活络。动嘴前先摸一摸自己的脖子,看看够不够硬,能不能扛住锋利的刀子!”   年长侍人言尽于此,权当是突发的善心。至于旁人能不能听进去,是否能悬崖勒马,全看各自造化。   若是一门心思走歪路,心知肚明犯忌讳,神仙也救不回。   一番训斥之后,侍人们集体陷入沉默。没人再敢多嘴,全都老老实实收拾起工具,转向去往另一条宫道。   队伍中,两名侍人低垂着头,眼珠子乱转。   他们不约而同攥紧衣袖,后悔不该为些许钱布打探消息。为宫外氏族充当耳目,他们当真是昏了头,嫌自己活得太长。   一行人穿过岔路,迎面遇上数名婢女。   为首之人身着彩裙,眉目如画,正是侍奉林珩多年的紫苏。   “奴有事言。”   年长侍人唤住紫苏,指了指身后的队伍,同紫苏低语几声。   两名侍人心中有鬼,见状心头一紧,连忙将头垂得更低,暗中祈求不要被发现。   可惜事与愿违。   紫苏眉心微蹙,美目扫过来,两人顿时如被针刺。   “拿下。”   伴随着一声令下,几名婢女冲上前,精准找到低头的两人,反扭住他们的胳膊,将他们拖出队伍。   “带去暗室审讯。”   两人本想求饶,却被紫苏亲手卸了下巴。   “胆敢心生叛意,该杀。”   两人被拖走,地面留下挣扎的划痕。   紫苏一行人走远,在场侍人仍是噤若寒蝉,一个个双脚发软,在寒风中抖个不停。   年长侍人扫视众人,没有更多言语。既无安抚也无威慑,只命众人跟上脚步,继续在宫内清雪。   侍人们埋头干活,方才的一幕萦绕脑海,始终挥之不去。   经过今日之事,他们会牢记长者告诫,想活命就要老实。无论原因为何,胆大包天里通宫外,注定只有死路一条。   临近午后,天空又开始聚集乌云。   零星雪花飘落,很快连成一片,六出纷飞,雪帘漫无边际。   林华殿中,侍人点燃铜灯,移来三只铜炉。铜炉是百工坊呈送,造型美观,有炉道输送烟气,比火盆更加实用。   林珩坐在屏风前,面前设有一只杯盏,盏中正冒热气。   壬章位在他的左下首,对面则是公子原,比其早到片刻,正手捧竹简凝眸沉思。   “国中扩军?”竹简上的内容并不长,林原却看了许久。眉心拧出川字,始终未曾舒缓。   “不错。”林珩端起杯盏,细嗅茶汤气息,口中道,“晋地广阔,东有强楚,西有郑蔡,北有广阔荒漠,犬戎各部经年为患。为扫清疆域,扩军势在必行。”   公子原合拢竹简,习惯性地陷入思考。再三斟酌之后,试探道:“臣直言,请君勿罪。”   “庶兄是有不解?”   “正是。”公子原颔首道,“臣曾经在朝听政,却从未参与军事,也不曾从军征战,不详军中诸事。”   若要扩充三军,该召智氏等人奏对,为何要找他?   想到林珩的谋略手段,林原不由得脊背发寒,直觉自己应该避开,不应插手此事。   看出他的想法,林珩微微一笑,温和道:“庶兄,我言扩军非是三军,而是另立新军。”   公子原愕然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再立一军?”   “正是。”林珩放下杯盏,正色道,“立国之初,晋有中军,虎符掌于国君。惠公时创上军,十年创下军。惠公逝后,内廷生乱,两军虎符落于氏族之手,迄今未变。”   公子原缄默不言,壬章也是恭声聆听。   “君强臣弱,三军如臂指使。君弱臣强,两军一度不听宣。百年前国乱,氏族兴兵,险将国祚毁于一旦。”   白皙的手指摩挲杯口,盏中茶汤已冷,色呈浑浊,倒映的暗影模糊不清。   “父君固然有过,致使前朝混乱难以收拾。然其初心无错。”林珩抬眼看向林原,眸光锋利如刀,直刺入对方心中。   “尾大不掉必成祸患。暂不能夺其虎符收回两军,唯有釜底抽薪削其权柄,以宗室国人相抗,终会令其低头。”   不低头也无妨。   届时刀锋染血,师出有名,反而更合林珩心意。   听完这番话,联系林珩在朝会中所言,公子原脑中嗡嗡作响。   林珩不给他深思的时间,身体微微前倾,沉声道:“庶兄可愿助我?”   公子原喉咙干涩,长袖遮挡下,手指微微颤抖。   他很聪明,纵然陷入震惊,也能迅速分析利弊,推断出利益纠葛。   这是林珩给他的机会,也是一场考验。   若不点头,往后人生同军政无缘,只能碌碌无为,沦落到安平君一样的下场。若是答应下来,他势必要站到氏族的对立面。包括鹿氏,他的舅父都会成为敌人。   “庶兄意下如何?”   林珩的声音再度响起,温润和煦却暗藏刀锋。   公子原苦笑一声,他终究出身林氏,供奉家族宗庙,选择早已注定。   他起身站到林珩对面,端正整理冠袍,肃然叠手下拜。   “臣伏惟领命。”   “善。”   林珩起身绕过桌案,亲手扶起公子原。   两人重新落座,林珩推过一只木盒,里面是他亲笔撰写的竹简,涉及扩军的全部章程。   “庶兄依此行事,我调边城县大夫陶荣入朝,专门辅佐于你。”   “诺。”   公子原没有拒绝,也没有立场拒绝。   接下这道旨意,捧起林珩拟定的章程,他告辞离开大殿。   马桂和马塘守在廊下,见他走出殿门,各自躬身行礼。   公子原没有停留,捧着木盒一路疾行。快步走下台阶,踏上宫道,他才长出一口气,单手按住胸口,能感到飞快的心跳。   “决裂,机遇。”   鹿氏是他的助力,也是牵绊。   同鹿氏割席,他仍是晋室公子,有机会统帅大军为国征战,死后为宗庙供奉。   思及此,公子原深吸一口气,顿觉云开雾散,前路一片坦荡。心中忧郁一扫而空,他抱紧沉甸甸的木盒,振动长袖,大步向宫外走去。   林华殿中,林珩命人送上热汤,转而同壬章提及田土,道出召他前来的真正目的。   “丈量郊地?”   “不错。”林珩展开一张绢布,其上线条纵横,绘有山川河泽,囊括肃州城周边各乡邑,“闻君在临桓亲走郊地,今将此事托付与君,未知可否?”   “敢问公子,此事可有限期?”壬章问道。   “半年为期。”林珩顿了顿,直言道,“先定逆臣田土,详细记录成册,我有大用。”   “若遇阻挠,仆能否拿人乃至击杀?”   “可,我予你一火甲士。”林珩不假思索,赋予壬章专断之权。   壬章知晓此事凶险,却无半分怯懦推拒之意。他在临桓城多年,傲然强横早已深植于心。   事固难,他也要迎难而上,不负林珩信任。   壬章叠手下拜,字字铿锵响于殿内,击穿冬日凛风。   “公子信重,章铭感五内。必当竭尽所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五十章   夕阳西下,薄暮冥冥。   壬章踏着夕照走出晋侯宫,登上等候在宫门前的马车。   拉车的马脖颈粗壮,四肢有力。车身稍显简陋,车轮却比寻常高出一截。轮辐凸起木刺,专为冲撞设计,带有显著的边城特征。   马奴挥动缰绳,骏马发出嘶鸣,迈开四蹄向前奔出。   车轴开始转动,速度由慢及快。车轮压过路面,留下并排辙痕。   马车穿城而过,道路两旁熙熙攘攘,一扫数日前的冷清,变得人声鼎沸。   百工坊前大排长龙,运送木材和石料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中途有更多国人加入,他们或拖拽大车或背负藤筐,还有的三五成群肩扛木杆,杆下悬挂绳索,绳索缠绕一截粗壮的断木,一路从城门运至坊前,轰一声砸落地面,飞溅起大片碎雪。   类似的队伍有十多支,全部是临桓城的国人。   他们暂留肃州城内,同城民一起伐木凿石,运抵百工坊能换取不菲的收入。   “粟、黍可换。绢、布、麻亦可。”   坊内几名主事一字排开,各自手捧竹简记录。   长年累月练就的本事,几人都能一心二用,一边检查运来的木材和石料一边落笔如飞。闭坊后进行核对,基本找不出错误。   几人身旁跟随麻衣奴隶,都是身材高壮手掌粗大,擅长测量称重,能够当场报出数字。   木石记录在册,当日就能换取谷绢等物。   “能否换钱,还有耒耜。听说城内有连枷,若能换更好。”   “能换。”   主事抽出一片木简递给国人,扫一眼竹简上记录的数字,随手又抽出两枚。   “钱今日可领,耒耜连枷需等两日。持简片来坊,寻布衣匠人领取。”   事情顺利,国人登时眉开眼笑。几人小心地收起简片揣入怀中,拍了拍胸口,结伴去另一名主事前领钱。   队伍中,一名肃州城民感叹道:“公子珩主政,我等才有丰厚收入。换作平时足足要少去三成。”   “百工坊曾被有狐氏把持,其性贪婪,层层盘剥,能剩下六七成就不错了。”   “君上宠爱妾庶,纵容逆臣,实在昏庸无道!”   “幸亏有公子珩正国本。”   “确实如此。”   几人议论时,壬章的马车恰好经过。   声音随风流入车厢,车窗敞开半扇,行至街尾方才落下。   暮色越沉,寒风骤起,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天空,昭示又一场大雪即将到来。   壬章坐在车内,怀抱漆黑的木盒,感受到盒内的重量,没有急着开启盒盖,而是半合双眸,身体随着车厢轻轻摇晃。   他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大脑飞速转动。   肃州并非临桓,城内势力错综复杂,纵然有公子珩之威,清丈土地也非易事。   开国之初,晋奉行天子创立的井田制。时移世易,四百年岁月,古老的规则早被破坏,氏族手握大量肥田,反观国人庶人日渐饥馁。   丈量郊田势必要触动氏族利益,足能预见一场腥风血雨。   换作寻常人,恐会心生忐忑举棋不定。壬章却截然相反。他非但没有丝毫恐慌,反而感觉异常地兴奋。   马车行至城东,人声喧闹逐渐散去。   壬章垂眸凝视手背上的疤痕,又翻过掌心,看着一道鲜明的横纹,眸中浮现异色。   “公子有重托,自当竭尽所能。”   带着茧子的大掌缓慢合拢,手指用力攥紧,力道极强。   年少时,他首次随父冬猎,遭遇狼群围困,绝境之下拼死一搏,徒手撕碎凶狠的头狼。   “为臣之道,阻我主路者,除之务尽,理应斩尽杀绝。”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壬章走出车厢。   府门前的奴仆匍匐行礼,跪在冰凉的台阶上。   壬章脚步不停,单手托着木盒进入府内,衣袖振动,飒飒作响。   府门在他身后关闭,门环磕碰,兽首狰狞可怖。   寒风卷过长街,天空飘洒银白。   大雪徐徐落下,覆盖整座宏伟的城池。   晋侯宫内,林珩服过汤药,脸颊终于有了血色,唇色依旧苍白。他面前摊开一册竹简,由宗呈递,上书冬猎祭祀以及修缮宗庙诸事。   “祭祀,宗庙。”   看过全部内容,林珩捏了捏额角。   宫内多座建筑遭遇火焚,修葺需要征调大量匠人和奴隶,百工坊内的人手怕是捉襟见肘。   “冬日不能发劳役,需另想办法。”   正沉吟时,殿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侍人禀奏,内史缪良前来传国太夫人口谕,请林珩前去南殿。   “公子,国太夫人有请。”缪良进入殿内,态度谦逊有礼,比以往更加恭敬。   林珩合拢竹简,猜测国太夫人用意。行动却没耽搁,直接命人取来大氅,套上皮履,和缪良同往南殿。   雪色掩映黑暗,在天地间铺开一片莹白。   侍人在前举起火把,照亮脚下道路。   两人迈下台阶,一路穿过宫道,远远望见跳跃的明光,正是南殿所在。   殿门前有阉奴守候,见到林珩弯腰行礼。   “国太夫人言,公子自入殿内,无需通报。”   阉奴话音落下,立即有侍人上前为林珩掸雪。   缪良退至一旁廊下,身影半隐在黑暗中,存在感却分毫不弱。有他在南殿,侍婢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暗中传递消息更无可能。   “缪内史。”林珩正将入殿,忽然脚步一顿,想起紫苏禀报之事,随口道,“宫内偶有鼠辈,放翁暂无暇分身,还请缪内史襄助。”   缪良耳达目通,宫内变化瞒不过他的双眼。闻弦歌知雅意,不介意卖林珩一个好,当即道:“公子吩咐,仆自当尽力。”   林珩微笑颔首,随即迈步走入殿门。   大殿内灯火通明,数盏青铜灯并排摆放,香炉中飘出青烟,清香袅袅,沁人心脾。   国太夫人靠坐在屏风前,衣袍华美,彩绣辉煌。她没有梳髻,长发挽在脑后,仅点缀一枚玉簪。发间掺杂银丝,在灯光下格外明显。   林珩走至阶下,正身行礼。   “大母。”   “不必多礼,坐。”   国太夫人放下看到一半的竹简,向林珩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服药没有?”   “回大母,刚刚服过。”   林珩登上台阶,振袖落座。   婢女立即送上汤羹,盏中加了蜜,滋味甘甜极易入口。   “冬日寒凉,需多加留意。越国之药已经带回,令谷医尽速配药,为你调养身体。”国太夫人捏起林珩的下巴,对他的单薄和苍白皱眉。   听到求药之人已经归来,林珩放下银匙,笑道:“多谢大母。”   国太夫人收回手,转而提起另一件事。   “你父离国,留在宫内的妾尚有数人,你待如何处置?”   宫变当日,参与旧事的妾夫人尽被绞杀,珍夫人也随晋侯西行,留下的都算是清白。   按照旧例,国君薨逝,诸妾殉葬。   晋侯的情况比较特殊,他是被国人驱逐,权力尽丧,不可能再掌晋国。留下的妾夫人地位尴尬,不知该如何安置。   林珩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吟片刻,道出令国太夫人震惊之言。   “无子女者归家。有子女者随子女开府,亦可归家。”   “子女开府?”   “正是。”   “未有先例。”国太夫人皱眉。   殉葬有成例,也有破例归家。   庶出公子年少开府不出奇,但女公子开府未曾有过。   “大母,前朝有王后为将,斩敌万余献祭天神。诸国亦有女子执政,大母也曾主政晋国。”   灯光映在林珩脸上,黑眸深邃,仿似盛载星光。   “国逢用人之时,理应无分男女。如临桓城,女子一样上阵斩敌,战功不亚于男子。今以宗室开先河,下必效仿,于国有利。”   国太夫人凝眸深思,良久不发一言。   她知晓林珩行事不拘一格,今日这番举措还是令她吃惊不已。   主政,开府,从军。   上溯两百年,因上京一场政变,平王昭告天下,不许女子袭爵。林珩今日之举有违旨意,被有心人抓住恐难以善了。   “平王旨意,不许女子袭爵。事过两百年,不曾有诸侯违背。”国太夫人神情肃然,告诫道,“晋边强敌环伺,楚、蔡、郑等虎视眈眈。今当求稳,先定国内再攘四边,不给外人可乘之机。”   “大母教诲,珩必铭记于心。然事有特例,平王之法非开国之法,武王分封诸侯,也有女子开国。”   林珩知晓国太夫人的担忧,但他心意已决,既要最大规模调动国人,自然不能被世俗拘泥。   前朝虽灭,殷人尚存,迄今仍是男入女家,宗庙供奉不分男女,谁能指其不合礼法?   “你心意已决?”   “请大母体谅。”   “罢了。”   国太夫人叹息一声,不再坚持要林珩改变主意。但也告诫他行事谨慎,手段不可过于激烈。   “数日前肃州染血,不久又将行刑,莫要太过激进。”   林珩莞尔一笑,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温和道:“珩有章程,大母不必忧心。”   此事揭过,妾夫人出宫就此定下。   林珩话锋一转,询问归来的越甲。   “大母能否召人前来?”   猜出他的用意,国太夫人点头应允。   不多时,一名甲士被带至殿前,衣履发髻肖似越人,神态步伐更贴近晋人,一样的豪迈粗犷。   “参见国太夫人,参见公子。”甲士入殿行礼,双手抱拳单膝跪地。   “起,赐热汤。”国太夫人唤其起身。   “谢国太夫人。”甲士谢赏落座,神情不见局促,表现得落落大方。   林珩打量该人,神情若有所思,片刻后问道:“君往越国,可曾面见越君?”   “回公子,仆见越君及公子煜。”   “闻越君有二弟,勇武有谋。梁氏霸朝堂,权威赫赫不下国君,可是实情?”   甲士没有回答,而是看向国太夫人。   后者放下银匙,匙柄磕碰盏口,发出一声轻响。   林珩垂下眼帘,表情未有丝毫变化。他刻意不避国太夫人,对此情况早有预料。   国太夫人看他一眼,愈发觉得他类先君。倒也不见恼怒,目光转向甲士,道:“直言。”   “诺。”   甲士心中骇然,面上却不显半点。   他自进入禹州城开始讲起,从入城到入宫,包括参见越侯和楚煜的过程,尽数娓娓道来,不遗漏任何细节。   “仆入城当日,城内人潮拥挤,车马往来行如龟速……”   林珩听得认真,根据甲士的讲述,在脑海中描绘禹州城的盛况。   待对方讲到入宫经过,提及楚煜时难掩的惊艳,他脑中闪过的却是昔日在天子宫内那场盛宴。   红衣烈烈,昳丽绝色却也锐利危险。   寒风凛冽,大雪覆盖晋地,笼罩夜色下的晋侯宫。   相隔千里的越侯宫,此时火把高张,一片肃杀。   衣甲鲜明的虎贲把守宫门,持戈矛的甲士巡视宫内。无论国太夫人还是越侯的妻妾都被禁锢在寝宫之中,不许踏出半步。   “大胆!”   知晓下令之人是楚煜,国太夫人怒不可遏。越侯禁锢她且罢,楚煜尚非世子,有何权力号令宫中?   面对怒叱声,甲士不为所动。   他们不能拿国太夫人如何,干脆抓住一个仗势叫嚣的阉奴,当场砍掉他的脑袋。   染血的头颅滚到台阶下,面上凝固惊恐。无头尸体向前扑倒,断颈处喷出血浆,染红数级青石台阶。   “不从令者杀!”   侍人婢女魂飞魄散,强扶起脸色铁青的国太夫人,好说歹说将她请回殿内。   正殿中,楚煜横抱起越侯,大步流星走入后殿。   越侯在冬猎途中遭遇暗杀,一枚利矢穿透他的肩膀。幸亏马奴拼死拦了一下,否则扎入的就是他的胸腔。   “医!”   楚煜将越侯放到榻上,小心避开他的伤口。   三名医快步入殿,来不及行礼就被拽到榻前。   见到越侯的伤,三人都是神情一凛,各自打开药箱,合力为越侯取箭。   楚煜守在榻旁,视线片刻不离。   侍人移来更多铜灯,灯光照在他身上,红袍渲染大团暗色,分明是干涸的血。   回忆猎场中的情形,楚煜抑制不住杀气。风流倜傥消失无踪,周身笼罩森寒,黑眸溢出残佞嗜血。 第五十一章   越侯宫内,正殿灯火亮了整夜。   手持戈矛的甲士立在丹陛之上,形容威严,目光如炬。   殿前燃起篝火,方形柴堆连夜搭建,烈焰熊熊燃烧,火光蹿起数米。   头插稚羽腰缠兽皮的巫跪在火堆前,张开双臂仰头高唱,吟诵先民的语言。古老的祭词流淌在风中,伴着鼓声震荡开来,亘古苍凉。   冷风席卷阶下,方形柴堆传出爆响,明黄色的火星爆裂飞散。   大量火星在风中聚集,持续盘旋上升,在殿前腾起一道明亮的火柱。   “祈求天地鬼神,佑越主平安!”   巫一声大喝,猛然从地上跃起。   脸颊横过赤色纹路,眼尾涂黑,恍如鹰隼。   赤裸的胸膛绘满彩纹。狰狞的兽首盘踞肩头,兽身扭曲幻化,条纹覆盖胸背和双臂,末端延伸至腰间,盘旋缠绕好似蛇尾。   鼓声又起,一声声持续不断。   鼓点变得急促,堪比疾风骤雨。   击鼓之人肩背有力,肌肉隆隆鼓起,冬日里竟覆上一层热汗。   巫交替踏动双脚,围绕火堆跳跃俯拜,仿效先民赞颂天地,敬奉鬼神。他的动作狂放粗野,吼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某一刻变得尖锐,犹如利刃出鞘,长箭刺穿云霄。   “祈求天地鬼神,佑越主平安!”   凛冽的寒风中,巫重复着同样的祭词。   火舌再度蹿升,焰光照亮四方。   两头羊被牵至篝火前,巫手持一把苍白的骨刀,双手平举高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祭天,祭地,祭鬼神。”   配合祭词,牵羊的奴隶扳倒羊身,牢牢按住羊腿。巫持刀走上前,反手一划,利落割开羊的脖颈。   鲜血喷洒而出,飞溅到巫的脸上。血液覆盖赤色横纹,愈显神秘诡谲。   一名奴隶捧着陶瓮跪在地面,接住流淌的羊血。瓮口覆有一层暗色,长年累月越积越厚,全是牺牲洒落的血。   陶瓮接满一半,巫师双手捧起,倾倒入火堆之中。其后再举骨刀,斩断了羊的脖颈。   羊头落入祭祀专用的鼎,鼎中盛满沸水,被血染红的瞬间,弥漫开一股刺鼻的气味。   羊身被奴隶抬起,用力抛入火堆。   火舌吞噬牺牲,爆裂声响持续不断,皮毛烧焦的味道直冲面门。   篝火燃至尽头,柴堆自内部塌陷。   轰隆声中扬起漫天焦灰。碎裂的木炭带着火点落向地面,融化遍地碎雪。   火星落到人身上,瞬间灼伤皮肤。刺痛之后鼓起晶莹的水泡,受热部位一片赤红。   巫虔诚匍匐在地,掌心覆上地面,脊背弯曲,好似绷紧的弓弦。   哪怕被火星覆盖,背部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他始终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一尊雕像,凝固在寒风之中。   轰!   柴堆彻底坍塌,火舌短暂蹿升,旋即向内收缩。   烟气弥漫,随风肆虐,在殿前无限扩张。   巫从地上爬起身,冲入浓重的烟雾中。赤脚踩上猩红的木炭,任凭足底被灼烧,好似没有痛觉。   他徒手扒开烧焦的木头,找出埋在碳灰中的羊身和盛在鼎中的羊头。   确认骨头的形状,他面带喜意,高高举起羊首,大呼道:“吉!”   声音在殿前回荡,敲打着门窗,最终流入殿内。   山水屏风后,三名医聚精会神为越侯处理伤口。伴随着一声轻响,箭头终于被取出,挂着殷红的血丢到盘中,压在折断的箭杆之上。   “敷药。”   “用秘药。”   三人配合默契,动作异常迅速,不敢稍有疏忽。   价值千金的秘药灌入伤口,剧烈的疼痛令越侯痉挛。他猛地睁开双眼,额头脖颈鼓起青筋,四肢一起挣动。   医几乎按不住他,连忙唤侍人上前帮忙。   “速!”   几人合力压住越侯,还要小心不触碰伤口,忙到满头大汗,终于为他上药包扎。   “我去熬药。”   箭伤的位置不致命,但伤后很可能发热,稍有不慎就会造成严重后果。   两名医留在榻前为越侯施针,设法减轻他的痛苦。另一人召唤药奴,准备亲自去熬煮汤药。   “移药炉入殿。”楚煜拦住医,命他留在殿内,“至父君醒来,任何人不得出殿门半步。”   “诺。”医俯身领命,退后数步等在一旁。   取出的箭头擦干血迹,和箭杆一起送至楚煜面前。   白皙的手指拿起箭头,指腹擦过尖端,找出雕刻在侧面的文字,漆黑的眼底闪过一抹异色。   “楚人。”   各国皆使铜器,唯楚人能冶铁。   仗恃武器锋利,人多地广,楚人四方征战罕有败绩。   为抵御楚国大军,越晋结成同盟。几十年来,三国勉强维持平衡态势,边境时有摩擦,常年小战不断,大战不曾轻易开启。   听到楚煜之言,殿内众人都是一凛。   越楚是世仇,数百年间兵戈不息。若真是楚人刺杀国君,越国绝不能善罢甘休,不惜冬日起兵也要报仇雪恨!   认出武器来历,楚煜暂将箭头放到一边,迈步走到榻前,振袖坐到一旁。如玉的面庞没有任何表情,却偏偏令人倍觉森冷。   时间飞速流逝,汤药煮好,用木管送入越侯口中。   渐渐地,药效开始发挥,伤重的越侯有了变化。先是手指颤动,继而嘴唇微启,双眼勉强睁开。   他从昏迷中苏醒,神智开始恢复。   “近前……”   “父君?”   看出越侯的嘴型,楚煜倾身靠近。   越侯单手探入枕下,推出一只木匣,示意楚煜接过。   “虎符,调中军,屠梁氏。”越侯失血过多,气力不济,话说得断断续续,“国太夫人拘宫内,松阳、钟离不从,杀。”   “父君,伤您的是楚人之箭。”楚煜靠近越侯,低声道。   “无妨。”越侯粗喘两口气,单手覆上伤口,声音低沉,“主谋,合谋,内应,总有其一。”   “煜明白。”   楚煜直起身环顾殿内,医、侍婢及药奴皆是胆战心惊。被他的视线扫过,仿佛利刃抵至脖颈,更觉毛骨悚然。   “熊罴。”   “仆在。”   伴随着楚煜的召唤,一名彪形大汉出现在殿前。   “你带人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出入,违命者杀。”   “诺!”熊罴抱拳领命,单手扣住腰刀,直挺挺站在殿前,赫然是一尊门神。   楚煜正要转身离开,突然被越侯叫住:“阿煜,你的伤?”   “父君,我无碍。”   刺杀不只针对越侯。   冬猎祭祀,父子俩的车驾行在最前。   两人追逐鹿群,正要投矛时,箭矢忽从树后飞来。越侯肩部被洞穿,当场血流如注。楚煜胸前的玉钩挡住利箭,所幸并未受伤。   碎裂的玉钩遗失在猎场,楚煜衣襟微敞,染上越侯的血,洇出大片暗痕。   见越侯仍不放心,楚煜索性扯开衣领。   “父君,我确实无事。”   确认他毫发无伤,越侯终于松了一口气。神经骤然放松,强撑的力气耗尽,他疲惫地倒在榻上,交代楚煜道:“事不宜迟,速往军营。”   “诺。”   安排好殿内诸事,楚煜转身走出殿门。   殿前甲士潮水般分开,半数继续守卫宫内,半数追随楚煜离宫,登车上马驰往军营。   宫门前,松阳君和钟离君闻讯赶来,却被虎贲拦截。   得知越侯在猎场遭遇刺杀,如今生死不明,两人心急如焚。奈何无法硬闯,只能在宫门前盘桓。   “阿煜!”   见到楚煜的伞车,两人同时追上前来。   双方距离渐近,伞车竟不减速。   楚煜不下命令,驾车的马奴对两人视若无睹,用力挥动缰绳,驱车继续向前。   见此情形,松阳君和钟离君大吃一惊,本能向路旁闪躲。伞车从两人中间穿过,带起一阵劲风,险些将他们掀翻在地。   “楚煜!”   待两人站稳,车辆早已扬长而去。   全副武装的甲士跟在车后,策马飞驰踏碎积雪,速度快如闪电。   虎贲未接到调令,始终严格把守宫门,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松阳君和钟离君无计可施,守在宫门前也打探不到任何消息,只能暂时打道回府。   “楚煜离宫,大兄应是性命无碍。冬猎祭祀时出事,事情不会善了。”钟离君分析道。   “梁氏是否有干系?”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敢轻易下结论。   “先回府。”   马车穿过街道,两人都是心事重重,暂时忽略了城中变化。   钟离君率先到达府邸,松阳君仍要前行一段距离。   马车停在台阶下,钟离君在门前下车,尚未进入府门,道路对面忽奔来几匹快马。   门客勒住缰绳,迅速翻身下马。   几人快步登上台阶,气喘未定,满脸急色道:“家主,出事了!”   同一时间,松阳君也被门客堵住。   听到后者带回的消息,他愣在当场,满脸不可置信。   “公子煜持虎符调动中军。千名甲士入城东,包围梁氏府邸。其言梁氏里通外敌,同楚国勾结行刺君上!”   “什么?!”松阳君大惊失色,顾不得许多,拉过一匹马就要前往城东。   “家主不可!”门客双臂抱住马颈,竭力劝说道,“国君猎场遇刺,梁氏嫌疑重大。公子煜言之凿凿,必定手握证据。日前国君有意擢您掌军,您更应该避嫌,不应牵连进去!”   门客声嘶力竭,只为能劝阻松阳君。   一番话闯入脑海,犹如冷水当头浇下,松阳君终于冷静下来。   避嫌吗?   他狠狠咬牙,心中天人交战。   良久之后,他终于松开缰绳,转身返回府内,再也没有回头。   “关门,速关门!”   门客擦去冷汗,连声吩咐奴仆关闭大门。在事情了结之前,他势必要劝说松阳君闭府,以免染上干系。   禹州城东,梁氏府邸前,千名甲士排开阵势,封锁整条街道,将宅邸团团包围。   “梁氏勾结楚国行刺君上,罪大恶极!”   甲士的声音堪比雷鸣,震动整座城池。   守门的奴隶趴在台阶上,身下流淌鲜血,已经气绝多时。   梁氏众人受困家中,大门被封堵,俨然沦为困兽。   他们错判了越侯,也错判了楚煜。父子俩不惧流血,雷厉风行。相比较之下,梁氏一步错步步错,提前准备的策略无一能用。   “楚煜,你血口喷人,诟谇谣诼,必受天谴!”   “国君遇刺非梁氏所为!”   “恶贼,小人!”   梁氏垂死挣扎,叱骂声不断。   作为回应,红衣甲士拉满弓弦,举臂仰射。箭矢划过半空,呼啸着凿入墙内。   骂声戛然而止,痛呼惨叫取而代之。   三轮箭雨过后,一辆伞车缓慢行近。   车辆经过处,甲士分向左右,自动让出一条通道。   马奴挥动缰绳,战马打着响鼻,车轮压过土路,留下深深的辙痕。   红衣公子立在车上,目视紧闭的大门,杀意凛然。   伞车停止前行,恰好停在台阶对面。   楚煜拿起挂在伞下的长弓,左臂平举如托山岳,右手缓慢拉开弓弦。军中力士难开的强弓竟被他轻松拉满。   铜铸的箭杆浮动赤金,倒映出黑色双眼。   冷风平地而起,鼓振一双阔袖,拂起黑色长发。耳上玉环浮动暗红,血一般的色泽。   嗡!   箭矢离弦,凿入厚重的府门,当场穿透门环,没金铩羽。   “威!”   甲士以矛戈顿地,齐声高喝,声震天地。   楚煜放下长弓,眺望无声无息的府邸,嘴角掀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宣判梁氏一族的命运。   “撞门,屠,一个不留。”   冬猎刺杀一事,梁氏知情也好,不知情也罢。   今日过后,这个家族注定消失在越国版图,彻彻底底,不复存在。 第五十二章   轰!   一声巨响,门栓断裂,厚重的木门被撞开。门后奴仆扛不住冲击,陆续仰天栽倒,更有两人倒飞出去。   木屑膨胀,木刺飞溅开来。碎雪裹着尘土漫天飞扬。   “屠!”   甲长发号施令,箭雨一波接一波落入宅内。冲出来的私兵接连中箭,惨叫声连成一片。   两名私兵倒在门前,至死圆睁双眼,手中紧握短刀。鲜血流淌在两人身下,铺开大片殷红。   连续三批私兵从院内杀出,他们足够悍勇,奈何选错了对手。未能同甲士短兵相接就沦为箭下亡魂,悉数倒在凛冽的寒风之中。   不再有私兵出现,甲士收起长弓,盾牌背在身后,双手持长刀,五人一行杀入府内。   沉重的脚步声踏碎大地,坚硬的履底踩过私兵和奴仆的尸体,没有片刻停顿。   甲士如潮水涌入院内,踹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展开血腥的杀戮。   惨叫声接连响起,又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楚煜持虎符下令,甲士忠诚执行命令,屠尽梁氏上下,不留一个活口。   天空中聚集黑云,风力骤然增强,呼啸着席卷城内。   百名甲士伫立在风中,挺拔如松,岿然不动。锋利的戈矛竖立在地,尖端闪烁慑人的寒光。   雪花纷纷扬扬,很快连成厚重的雪幕。   城内建筑被雪覆盖,大街小巷堆银砌玉,一片银装素裹。   伞车停在雪中,骏马不安的踏动四蹄,口鼻弥漫白雾。   楚煜站在车上,黑发红衣,恣意张扬,仿佛一团烈火燃烧在天地之间。   不知过去多久,惨叫声消失无踪,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鼻端,狂风也无法吹散。   门内传来脚步声,数名甲长行至车前,刀尖拄地抱拳行礼,口称梁氏上下皆已就戮。   并有一名主簿上前,奉上染血的家族名册。   楚煜命众人起身,接过主簿递来的名册,简单翻阅之后,道:“梁氏勾结楚国,胆大妄为行刺国君,罪不可恕。全族枭首,暴尸城外。毁其族谱,断其祭祀,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公子煜美姿容传遍天下,屡次驾车出行引来围观,上京禹州都曾因他人潮汹涌,三街六巷水泄不通。   但在此时此刻,没人会关注他的样貌。   屠灭满门,死后枭首,暴尸荒野,断绝祭祀,可谓严酷之极。   楚煜的命令无异于抹除梁氏根基,彻底摧毁这个家族,杜绝一切复兴的可能。   暴厉凶狠,狼戾之行。   同世人认知中的如玉公子判若两人。   太过于震惊,在场竟无一人出声。唯有随行史官笔耕不辍,忠实记录下楚煜的一言一行,没有任何讳言与更改。   “熊蒙。”   楚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众甲长如梦初醒。   被唤到名字的人不敢迟疑,连忙抱拳领命:“遵公子旨意。”   其余人同时抱拳,转身返回府内,亲自执行楚煜的命令,枭首暴尸,彻底灭绝梁氏。   几人绕过影壁,同两名主簿擦肩而过。   主簿行色匆匆,各自手捧木盒。盒身有烧焦的痕迹,盒上铜锁已经变形。盒盖翻开,藏在其中的竹简一览无余。   “禀公子,仆在左厢发现此物。”   主簿清查府内,发现一处厢房起火,立即踹开房门。   室内有数个火盆,都存在焚烧迹象。一具尸体倒在火盆边,正是梁庄的长子,已经气绝身亡。   焚烧之物多已化为焦炭,仅能依稀辨认出竹简和绢布。   两人设法扑灭火焰,抢出两只木盒及三四卷残破的竹简,恐不及十分之一。   木盒送至车上,楚煜取出一卷竹简。   经过火焰焚烧,竹简变得焦黑,半数字迹难以辨认。余下也十分模糊,字里行间出现缺漏,语句无法连贯。   看过一卷,楚煜拿起第二卷。   这一次,他仅扫过一眼,神情就变得严峻。   “此中内容,你二人看过?”   “回公子,仆斗胆看过。”两名主簿叠手弯腰,额头冒出冷汗。正因看过其中内容,他们才知事情不妙,着急忙慌冲出府内,将竹简和木盒交给楚煜。   “还有何人知晓?”   两人不敢隐瞒,道出有数名甲士踹开房门,同他们一起抬出尸体清理火盆。   “其不知简中内容,仆以性命起誓。”   “起来。”楚煜唤起地上的主簿,将竹简和木盒放到车上,一改方才的冷峻,温和道,“君乃信义之人,今日之事不可道于他人。”   “诺。”   两人齐声应诺,心中微松口气,暗道这一关总算过去。   刚刚在府内,两人看到竹简上的内容,险些魂飞魄散。纵然是只言片语,也让他们不寒而栗,感到头皮发麻。   楚国,上京,天子。   梁氏胆大包天,不仅里通敌国,竟还与上京暗通款曲。斥其同国君遇刺有关,当真没有冤枉他们。   这件事会如何处置?   楚国不必多想,复仇势在必行。   而上京和天子?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邻近傍晚,梁氏府门关闭,门环落下铜锁。   梁氏诸人的头颅被挂上城墙,尸体运送到城外,抛至荒郊野地,很快引来饥饿的野兽。   冬季万物凋零,狼群觅食困难。大群野狼追逐鹿群出现在猎场,还曾在乡邑附近徘徊。   奴隶们拖拽大车,排成长龙穿过雪地。   凝固的血液冻结成冰,无头尸体堆放在一起,风中很快传来狼嚎,一声声凄厉刺耳。   头顶有暗影飞过,竟是有孩童高的渡鸦。   发现堆叠在雪地中的尸体,巨鸟发出粗噶的叫声,召唤来更多同伴。   上百只渡鸦在天空交错盘旋,陆续降落到树冠之上。   树枝颤动,积雪簌簌坠落。   一枚雪块砸在奴隶头顶,当场四分五裂。   狼嚎声越来越近,雪幕中出现幽幽绿光,拖曳冰冷的光尾。   “狼,好多的狼!”   奴隶们专门运送尸体,对野犬和狼见怪不怪。可眼前的狼群过于庞大,众人心生惧意,不敢在城外停留,倒完最后一辆大车,迅速调转方向,双手拖拽着车把和麻绳,飞速向城门跑去。   他们的速度足够快,狼群却更快。   落在最后的奴隶险些被头狼扑倒,拼命在雪地上翻滚,又有同伴抛来的石头,才侥幸逃过一劫。   “快起来,走!”   奴隶们拼命跑向城门,途中不敢回头。   身后是饥饿的狼群和渡鸦,狼嚎声和粗噶的鸟叫声撕扯,在荒野中回荡,久久不绝。   禹州城内,梁氏叛国的消息迅速传开。   国人庶人破口大骂,痛斥梁氏无耻行径。   “死得好!”   “族灭便宜了他们,都该千刀万剐!”   相比城民的快意,氏族们反应不一,有觉得大快人心,也有陷入慌乱。特别是同梁氏牵连颇深的几家,震惊之余难掩骇然。   “梁氏被诛,全族不存一人。”   “仅仅一日!”   “公子煜亲自带兵,持中军虎符。”   “君上竟把虎符给了公子煜?”   梁氏煊赫多年,一朝倾覆,全族不存。   仅仅一天时间,竟至天翻地覆。   氏族们千方百计打探消息,奈何宫门守卫森严,连松阳君和钟离君都吃了闭门羹,他们更无从下手。   得知松阳君和钟离君闭门不出,除了实在恐慌的几家,其余氏族皆仿效而行,暗中派人联络,表面不动如山。   “今日之后,无人能挡公子煜。”   一名氏族发出慨叹,眺望窗外飞雪,顿觉寒意蚀骨。   越侯宫内,楚煜带着一身血腥走入正殿。   越侯服过两剂汤药,兼施针的功效,伤口已经止血,人也恢复大半精神。楚煜进殿时,他正试着坐起身,不慎牵动伤口,令医和侍人一阵心惊肉跳。   “君上小心!”   “无碍。”   越侯按住伤口靠在榻上,见楚煜绕过屏风,示意他近前。   “事情成了?”   “回父君,梁氏上下一个不留。”   “好。”   越侯畅快大笑。   虽不在预期,但能除此心腹大患,他这箭伤便受得不冤。   “父君,还有一事。”   楚煜打开木盒取出竹简,当着越侯的面展开。   “从梁氏府邸搜出,仅余三卷,其余皆已焚烧。”   看清竹简上的文字,越侯眉心深锁,却无太多惊讶。他早知梁氏暗中动作,只可惜梁庄老奸巨猾,事情做得隐秘,一直没抓到把柄。   越侯挥退众人,仅留楚煜在榻前,沉声道:“梁氏有女嫁入上京,虽出身旁支,仍不容小觑。需设法斩草除根,否则必为隐患。”   楚煜合拢竹简,表情褪去肃然,浮现些许玩味。   “我知此女,其嫁与执政幼子,却与族人关系暧昧。还有风言风语传出,牵涉到王子的舅父。”   诸国公子入上京,可谓是一把双刃剑。   天子索质子威慑诸侯,反过来,上京城的一切也不再是秘密。   林珩好钻研史书,九年时间,足迹踏遍史官宅邸。   楚煜设法引入诸多耳目,打探的消息悉数传回国内。在他归国之后,越国的探子仍隐姓埋名留在上京,时时传递消息。   “诸国小觐,晋国大夫呈递奏疏,请册封公子珩。天子压下不允,上京城内众说纷纭,相当热闹。”   楚煜坐到榻旁,恢复平日里的慵懒模样。铁血似昙花一现,令越侯颇感头疼。   “无妨再加一把火。”   “如何做?”越侯问道。   “参奏楚国行不义之举,冬猎祭祀行刺父君。罪梁氏不念旧恩,反复无常谋害国君,无德无义理当为千夫所指。”楚煜斜靠在榻边,笑意盈盈,愈显姿容绝色。他拂开袖摆,指腹擦过金绣花纹,慢条斯理道,“臣刺君,亦能刺天子。天子渐老,诸子壮。梁氏女同王子舅父有情,若言故布疑阵,为执政同王子传递消息,未必说不通。”   “天子未必中计。”越侯摇摇头。   “天子多疑,不中计也会埋下疑心。”楚煜勾起一缕长发,一圈接一圈绕过指尖,轻笑道,“至于如何施为,只需买通宫中宠妾,许下重金,就能借梁氏女大做文章。”   听完这番话,越侯良久陷入沉默。   他和楚煜不同,经历过先王时期,对上京仍存些许敬畏。虽是微乎其微,终究没有彻底消失。   正犹豫时,肩膀忽然一阵抽痛。   越侯单手覆上伤处,回忆猎场中的惊心动魄,犹豫被怒意碾压,完全支离破碎。   “谨慎动手,事不可为不要强求。”   “父君放心。”楚煜笑着坐正身体,话锋一转,“楚有异动,上京牵涉其中。越晋同盟,我意书信公子珩,父君以为如何?”   “可。”越侯点点头。   想到两国同盟,他又不禁感到惋惜。   晋国太夫人年事已高,两国皆无嫡出女公子,今后的盟约该如何维系?   楚煜不知越侯心中所想,正思量书信内容,决定连夜动笔,以便尽快送往晋国。   千里之外,晋国都城肃州,三座祭台搭建完毕,刑场备下五马,半人高的火把围成一圈,火光下是关押囚徒的木栅栏。   公子长及有狐显等人被带出牢房,分批送往刑场。   今夜之后,氏族们将被公开行刑。公子长及有狐氏车裂,余者尽数绞杀。   囚徒的队伍穿过城内,路旁城民齐声唾骂,不断抛出石子冰块。   公子长被一块石头砸中额角,登时鲜血淋漓。   “国贼!”   国人的怒骂持续不断,公子长如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反应。   遥想数月之前,他驾玄车佩王赐剑,奉君命上朝听政,何等意气风发。   现如今,他竟沦落到如此下场。   林珩!   林珩的面容闪过脑海,回想当日宫门前的种种,公子长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他突然停下脚步,回望晋侯宫方向,目光阴翳笼上暗雾。   “快走!”   甲士见他不动,横起长矛推搡。   公子长踉跄两步差点栽倒。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强迫自己收回视线,跟随众人走向城门,踏上死亡之途。   晋侯宫内,林珩坐在灯下,翻开珍夫人送回的书信。   “入郑。”   “郑侯设飨宴。”   “宴中,郑侯迫君上奏上京,公子不孝无德,不堪为一国之君。”   “君上困郑国。”   林珩一目十行,浏览完全部文字,合上绢布,忽地发出一声轻笑。   一阵冷风灌入室内,烛光摇曳,焰心发出爆响。   他的背影在屏风上拉长,短暂发生扭曲,好似猛虎现出獠牙,将要择人而噬。 第五十三章   是夜,肃州城外火光通明。   方形篝火熊熊燃烧,半人高的火把绕祭台排列。自城头俯瞰,似一条巨龙盘踞大地,威严峥嵘。   木制的栅栏高过两米,下宽上窄。囚徒被推入门内,一个挨着一个,互相拥挤在一起,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不想被踩踏,众人只能踮起脚尖贴近栅栏,争抢呼吸的空间。   公子长身份特殊,没有同氏族关押在一处,而是独自锁进一间栅栏。   在他左侧是有狐丹父子,右侧则是熊熊燃烧的火把。   火光照在他脸上,几点火星飞溅至眼角,灼烧的刺痛令他骤然惊醒。   望见奴隶牵出的战马,看到马鞍下拖拽的绳索,他艰难地滚动喉结,脸色变得青白。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麻木憎恨消失无踪,尽被无限的恐惧取代。   火光下,宗的身影由远及近。   迥异于平日里的装束,他身着宽大的麻衣,腰间系一条长带。灰白的发披在身后,额上勒三股发绳,带上串联玉饰,玉上雕刻玄鸟图案。   在他身后,数名年轻男子手捧小鼎,鼎中盛满清水。鼎纹粗犷古朴,源于开国之初,由天子赐给初代晋侯。   “宗伯!”   公子长从地上跃起,猛扑向栅栏,双手牢牢握紧栏杆,头压向缝隙,大声道:“宗伯,林珩有罪!他不孝悖逆,召国人驱逐父君,他是晋国的罪人!”   “他是罪人!”   公子长竭力嘶吼,单手探出栅栏,手指抓向对面的宗。   仅仅数寸距离,此时却有如天堑。   满是脏污的手指开合数次,用力攥紧,掌心却空空如也,正如他的命运。   宗站在原地,宽大的袖摆被风鼓起,灰白的发遮住脸颊,也掩去他脸上的表情。   “宗伯,林珩是罪人,他是罪人!”   嘶吼变成咆哮,公子长声音变调,形似疯癫。   宗始终不为所动。   “君上偏宠妾庶,多行昏庸之举,实乃偏离正道。背弃先君誓言,欲坏祖宗之法,有今日下场是咎由自取。”   “况成王败寇,古已有之。”   宗上前一步,目光锁定公子长,眸底浮现暗光。   “落败就该承担后果,慨然赴死,方为林氏子豪迈。你身负胡血,公子珩仍许你以晋室血脉受刑,已是法外开恩,莫要不知足。”   法外开恩?   不知足?   公子长怒睁双眼,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手指紧扣木栏,用力到指尖发白,指甲一片片翘起,流下殷红的血。   “你胡说!”   他大声咆哮,欲以癫狂掩饰恐惧。   见他这副模样,宗摇了摇头,转身走向祭台,再不看他一眼。   跟在宗身后的晋室成员手捧小鼎,经过栅栏时,落在公子长身上的目光颇为复杂,既有厌恶也有鄙夷,还有幸灾乐祸,唯独没有怜悯和惋惜。   同被关押的氏族始终缄默。   包括有狐氏父子在内,没人给予公子长半点关注。   有狐丹在战斗中受伤,伤口恶化,已经奄奄一息。有狐显的状况不遑多让。他双腿骨折,右小腿粉碎,被族人抬着出城,正因高热昏迷不醒。   有狐达情况稍好,却也是满身狼狈,不复见往日的卓尔不群,一表人才。   父子三人关押在一起,有狐达靠在栅栏上,呆滞地望向天空。掌心探出缝隙,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   看着雪花缓慢融化,过往的一幕幕浮现脑海,他忽然发出一阵狂笑。   笑声喑哑变调,堪比嚎哭。   甲士听得不耐烦,大步走上前,反持长矛捅向栅栏。矛杆末端狠狠撞上有狐达的胸口,近乎能听到骨裂声。   “嚎什么嚎,闭嘴!”   “明日受死,今夜省点力气。”   有狐达胸口受创,发出剧烈咳嗽,当场咳出鲜血。   见他无力再嚎啕,甲士满意地收回长矛,转身走回到祭台下,监督奴隶运送牺牲。   城门处出现几点火光,不多时,一辆马车穿过夜色向刑场驶来。   抵达近前,马奴勒住缰绳,做侍人打扮的马桂跳下车辕。   四下里打量一番,他迈步走向公子长,见对方落魄的模样,不由得嘿嘿一笑,冰冷阴狠,令人不寒而栗。   再看有狐氏父子,他更觉得满意。   当年正夫人病逝,公子珩被送往上京,玉堂殿上下几经磨难,数人被活生生打死。   动手的是丽夫人,但无有狐氏在背后撑腰,没有君上偏爱公子长,她岂敢肆意张狂。   如今风水轮流转。   丽夫人已死,马上就轮到公子长和有狐氏。   思及此,马桂再次冷笑。   他袖手走近栅栏,上下打量着公子长,令后者顿觉屈辱。   “阉奴,当年就该毙你于刀下!”   马桂权当是在听犬吠,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朝身后摆了摆手。   立即有一名小奴走上前,怀里抱着一个粗陋的陶罐。罐口敞开,里面装着一些焚烧后的灰状物,还埋着不成形的碎骨。   马桂举起陶罐,当着公子长的面倾斜罐身。   粉渣淅淅沥沥洒落,垂挂在一条长线。碎末落在地面,很快积成一小堆,被坚硬的履底踏上,用力碾压。   马桂盯着公子长,翘起一边嘴角,阴冷道:“公子命我传话给你,当日宫外,你胆敢对正夫人言出不敬,今将罪妇有狐氏挫骨扬灰,骨灰洒于荒野,任人兽踩踏。”   一番话说完,陶罐倾倒一空。   看着双眼赤红的公子长,马桂逼近栅栏,低声道:“当年正夫人中毒,君上脱不开干系,有狐氏就是君上的刀。如今罪妇先行一步,公子长,你马上就会踏上后尘。可惜公子仁慈,还许你一个体面。如你这般罪人,本不配氏族之刑,就该如胡奴一样拖在马后,任凭砂石磨砺,肉枯骨裂而死!”   公子长眦目欲裂,隔着一道栅栏愤怒咒骂,却拿马桂无可奈何。   “阉奴,你不得好死!”   马桂却是笑了。   他直起身后退半步,随手丢掉陶罐。   一声脆响,陶罐砸在雪地上,当场四分五裂。   “回城,向公子复命。”   不理会公子长的咆哮,马桂施施然登上马车,命马奴调头。   小奴利落地爬上车栏,稳稳坐在车上,一个个数着栅栏里的人,模样天真却透出残忍。   “药奴,记着,敢对公子不利之人,注定要死无葬身之地,死后挫骨扬灰。”马桂的声音传来,阴测测,令人寒毛倒竖。   小奴却咧开嘴角,清脆地应道:“桂翁放心,我一定牢牢记住。”   “乖。”   马桂笑了。   不再是皮笑肉不笑,真切透出几分慈爱。   马车行入城内,逆风穿过长街,停在晋侯宫前。   马桂和小奴走下马车,后者跟着侍人离开,他则快步穿过宫道去往林华殿。   在殿门前,马桂遇上脚步匆匆的马塘。   “事办成了?”   “成了。”   兄弟俩语速飞快,声音压得极低。   “昏君入郑,郑侯欲借机生事。”   “郑侯野心勃勃,早对边境数城虎视眈眈。”   “珍夫人传回消息,昏君本欲西行,继而北上。不料被郑拦截,如今困在郑国。”   “西行,北上。”   马桂陷入沉思,脑子里一念闪过。   莫非要去戎地?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所想。   若是晋侯去了戎地,势必要惹来麻烦。郑国中途拦截,反倒是阴差阳错办了一件好事。   寝殿内,林珩挥退侍婢,仅留许放在殿内。   待殿门关闭,他亲自移来两盏铜灯,照亮铺在案上的舆图,   “郑、晋、犬戎。”   图上线条分明,清楚标注晋国西北边境数座城池。   其中丰、皋二城地处要冲,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数百年间几度易主,直至晋国兵势鼎盛,才将两地完整纳入版图。   “天子分封,两城原为戎地。”舆图旁堆着数卷竹简,上载开国时分封的领土,明确不包括两地。   “彼时殷民东迁,荒漠之戎徙入旧城。”   丰、皋历史悠久,本为殷人建造。历经百年,城池不再适合居住,殷人集体东方迁进入镐地,戎人占据这片土地。   “放翁,我在上京翻阅史书,见到过成王旨意,言未封之土无主,可夺。”   “确实如此。”许放颔首道,“丰、皋曾为戎占,惠公开疆驱逐戎人,将二城纳入晋地。惠公薨后,郑国趁丧期抢夺城池,其战不义,国人皆愤慨。孝公继位后,发兵夺回两城,入郑百里,割当岁粟麦,掠羊马逾千,奴隶数百。”   许放学识渊博,不亚于一本史书。提起晋郑两国的战事,可谓信手拈来。   “此后近百年,两国频繁发兵,互有胜负。至烈公继位,伐邻国犬戎连战连捷,丰、皋再未易主。”   晋烈公,林珩的大父,在位时武功盖世,氏族咸服。   “烈公薨,今上登位,承余荫发兵,伐郑、蔡大胜,逐犬戎百里,边境数年安稳。”   许放实事求是,虽不喜晋侯,却不讳言他早年的战功。   追溯二十年,晋侯甚是有为,守成绰绰有余。没人能够想到,不过二十年时间,他的变化如此之大,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听着许放的讲述,林珩观览舆图,总觉得丰、皋两地的位置有些熟悉。   他半垂眼帘,手指敲击桌面,脑海中的记忆如走马观花,突然定格在某一瞬间。   敲击声戛然而止。   他想起来了。   石涅。   梦境中,丰、皋两地有矿,以石涅为最。此物能燃,燃烧时温度极烈,用途甚广。   “放翁,郑伯困父君,对我言出诋毁,分明是欺我年少,以为肃州动荡人心不齐,以为有机可趁。我不能任他轻视。”   “公子,冬日不宜战。”许放皱眉道。   “我知。”林珩颔首,目光落在图上,认真勾勒边境城池。越看越觉得地狭,理应再扩百里。   “天子压下请封奏疏,事已传出上京。诸侯定然各有思量。郑伯率先发难,余者必接踵而至。当此时,退让隐忍皆不可取,当予以迎头痛击,方能惩前毖后,杀一儆百。”   郑侯主动做出头的椽子,林珩便要以他试刀。   “冬日不宜战,于晋如此,郑亦然。郑侯料定晋不发兵,故肆无忌惮。何妨反其道而行,舍弃战车,以骑兵深入,命就食当地。毁城拔邑,灭郑之胆,壮晋之威。”   林珩挥开竹简,将舆图移向正中。   火光映入他的瞳孔,火舌飞窜跳跃。   他所谋不仅是边境城池,更是西北方的诸侯国。郑、蔡首当其冲。   “肃州方定,若短期发兵,氏族会否不愿?”许放担忧道。   “恰恰相反。”   林珩单手覆上舆图,五指缓慢收拢,恰似攥住广袤沃土。   “晋以战立国,国人以战功为荣。氏族要稳固官爵,势必要战场立功。智氏、陶氏等如此,鹿氏、赖氏等更为迫切。”   “上万国人滞留肃州非长久之计。”   “我意组建新军,此番伐郑,正好借势而为。”   林珩侃侃而谈,许放肃然静听。直至林珩的话告一段落,他才开口道:“调走国人,临桓城缺失防守。”   林珩从案下取出一只木匣,手指点了点盒盖,道:“越有攻城九械,传言是际会神女所获。我亦有机缘,令百工坊打造守城器械,不日可得。运至临桓,半数兵力就能守城。待掠得郑国人口,一切迎刃而解。”   “公子,此举恐被非议。”许放提醒道。   “无妨。”林珩轻笑一声,出口的话却令人胆寒,“孝公能为,我亦能为。郑侯困我父,我不仅要入郑地,更要灭郑国,实乃师出有名。”   再者,夺取更多土地,氏族获取利益,变法的阻力也会减小。林珩不介意刀锋染血,但能少些麻烦,他更乐意向外挥刀。   “人杀不尽,但能为我驱使,端看手腕。”   这一点,大父驾轻就熟。父君仅学得皮毛,甚至路还走偏。   “以力降之,以利诱之,双管齐下,识时务者必俯首帖耳。”   火光下,林珩勾唇浅笑。   肤色白皙,有病弱之态。双眸幽暗,墨色犹如深渊,蕴藏森冷的刀锋。   许放看着他,仿佛看到战场上的先君,挥斥方遒,千军万马如臂指使。   短暂的恍惚之后,他迅速收敛心神,开始认真思量。此计虽有些冒险,但能助晋开疆拓土,公子珩的声望更上一层楼,氏族再无挑战可能。   届时,就算天子压下册封,林珩也是晋国之主,无人能够置喙。   “公子英明!”   当夜,林华殿的灯光始终未灭。   翌日天明,林珩率群臣出城,先观逆臣行刑,再登高台祭天地鬼神。仪式结束后,他将驾车前往猎场,执弓开启冬猎。   刑场之上,公子长被拖出栅栏。   粗糙的麻绳捆绑手脚,一端套住脖子。   他呈大字形躺在地上,身下是冰冷的积雪,仰望湛蓝天空。   冬日乍现晴空,阳光洒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只有无尽的寒冷。   鞭声炸响,蒙着眼睛的战马发出嘶鸣,拖拽战车向不同方向奔跑。   伴随着车轮滚滚,公子长猛然腾空。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暴出一声怒吼:“林珩,你暴虐杀亲,必将血脉断绝,后嗣无人!”   人字出口,化为一声惨叫。   鲜血膨开,弥漫大片血雾。   黑袍公子立于玄车之上,看一眼飞溅在地面的血痕,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道:“继续。”   栅栏开启,有狐氏父子被拖上刑场。   重复的一幕再度上演。   行刑持续一个多时辰,林珩始终伫立原地,氏族分列左右。   国人和庶人围在刑场四周,起初不敢出声,唯有心头鼓噪。随着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暴喝:“杀得好!”   如同大幕拉开,国人纷纷发出吼声,庶人紧随其后。声音汇聚成洪流,惊走聚集的渡鸦,压过隆隆鼓声。   面对这一切,氏族脸色难看,心情异常复杂。   智渊和陶裕看向林珩,目光明灭不定。   明明身形瘦削,年少病弱,却给予他们无穷压力,仿佛巨峰横亘,威势更胜先君。 第五十四章   法场正在行刑,鼓声隆隆传入城内。   晋侯宫前,十余辆大车排成长龙。拉车的不是驽马,而是健壮的青牛。   牛奴站在车前,有力的手臂握紧牛环。婢仆和护卫分立左右,衣着打扮大同小异,腰间系带各有特色,用来辨别不同家族。   护卫大多穿着皮履,腰佩短剑。   婢女和仆役踏着步履,跟车的奴隶套着草鞋,个别赤脚,仅在足上包裹一片麻布。   城外的鼓声告一段落,数道烟柱徐徐升起,顶端持续攀高,几要触碰蔚蓝的天空。   苍凉的号角声传来,中途加入巫的唱声,绵延撕扯,听在耳中略有些失真。   门前众人耐心等候。青牛偶尔摆动头颅,硕大的牛角堪比弯刀。四蹄粗大,蹄印超过碗口。   唱声逐渐高亢,再次加入鼓声,震动心弦。   宫门后传来脚步声,门环轻颤,厚重的大门向内开启。   袅娜的身影鱼贯走出,彩裙轻扬,红唇雪肤,乌发堆云。袖摆和领口刺绣花鸟鱼纹,楚腰纤纤不盈一握,垂挂在腰侧的丝绦玉饰流光溢彩。   逆臣就戮之时,也是妾夫人离宫之日。   脚踏出宫门的一刻,感受迎面袭来的冷风,众人有片刻出神。回首看向宫道,刹那间恍如隔世。   最后一名妾夫人走出,宫门缓慢合拢。   厚重的门扉关闭,隔绝宫殿内外。一声钝响,为众人开启新路。   宣夫人率先收回视线,牵起女儿的手,温和道:“乐,怕不怕?”   “不怕。”林乐昂起头,面庞犹带稚气,五官已能窥出绝色。琉璃般的眸子凝固坚毅,小手反握住母亲,认真道,“母亲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上车吧。”   宣夫人微微一笑,牵着林乐登上大车。   出宫的妾夫人共有九人,其中五人有子女。林乐是唯一选择开府的女公子。她本可以留在宫内,或是随母暂居雍氏,可她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兄弟开府,我亦能。”   亲历肃州动荡,目睹晋侯离国,她在飞速成长。   目睹女儿的变化,宣夫人欣慰之余,不免也会产生担忧。   林乐反过来安慰母亲,用稚嫩的声音道:“兄长年少离国,在上京九年,从不言退。我为公子珩妹,岂能自弱。”   看着这样的女儿,宣夫人心情复杂,两次书信家中。   雍氏家主接到她的信,没有生出担忧,反而不胜快慰。更压服族内不同的声音,力排众议支持宣夫人随林乐开府。   “公子珩有鲲鹏之志,雄心勃勃,日后不可限量。女公子年少志坚,实乃我女之福,亦是雍氏之福。”   母女俩坐在车上,宣夫人推开车窗,人声流入车内,多是议论今日刑场,还有即将开启的冬猎。   “母亲,我年长也要开弓狩猎,上战场!”   “好。”   宣夫人轻笑一声,将女儿抱进怀中。   大车缓慢前行,两侧建筑徐徐后退。   队伍途经百工坊前,道路忽然被堵住,不得不停止前进。   “前方何事?”宣夫人唤人问道。   “回夫人,坊内运出巨石,需照时辰送去城外。”婢女靠在车厢边,道出仆役打探来的消息。   她说话时,坊内走出几名主事,身后跟随数十名壮汉。   严寒冬日,这些人竟打着赤膊,腰间缠绕兽皮,依颜色花纹推断,虎豹熊狼皆有。   坊前停靠一辆大车,车下排开打磨过圆木,代替车轮使用。山峰状的巨石已经放到车上,壮汉们有序走上前,各自牵起一条绳索,全身发力,拖拽大车向城外走去。   “避!”   主事上马跟随,十余名甲士行在队伍两侧。   城门前有祝在等候。   见到队伍出现,祝高举骨刀,口中念诵:“晋风烈烈,君之诺,勒石为铭。”   声音随风传出,融入鼓角,震荡出一种独特的韵律。   彼时,林珩完成祭祀,正步下祭台,准备登上玄车。   刑场上的血大片凝固,染红苍茫大地。   祭台四方腾起烟柱,篝火熊熊燃烧。铜鼎内水波沸腾,献祭的兽首在鼎中翻滚,水面翻涌朦胧白雾。   抵达预定位置,壮汉们放开绳索,悉数匍匐在地,跪拜驾车行来的玄衣公子。   相隔不到数米,玄车停止前行。   在众人的注目下,林珩步下玄车,徒步走向巨石。单手握住佩剑的剑鞘,另一只手握住剑柄,拔出雕刻铭文的剑身。   长剑出窍,剑身反射雪光。   林珩一跃登上圆木,镶嵌彩宝的皮履踏上车板。   他走向巨石,锋利的剑尖划过石面,在刺耳的切割声中,亲手刻下“国人义举”四个大字。   最后一笔落下,他转身立于石前,目光环视四周,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国人义举,正本清源。今勒石以铭,告于后人。”   风过荒野,扬起漫天碎雪。   人群鸦雀无声,陷入短暂寂静。   短短数语敲击众人耳鼓,引得大脑嗡鸣。   年长国人率先矮下身体,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赤红双眼发下誓言:“公子重诺,我愿为公子效死,天地鬼神共证!”   “公子重诺,愿为公子效死!”   国人接连起誓,声音驳杂,参差不齐。随着声量拔高,誓言逐渐合成一股,似浪潮汹涌,撼动大地,震彻寰宇。   “愿为公子效死!”   上万人异口同声,甲士以矛戈顿地,持刀敲击盾牌。   号角声又起,鼓声震耳欲聋。   巫匍匐在地,忽而直起身双臂高举,仰望蹿升的火光,面庞浮现激动之色,高呼道:“晋有明主!”   山呼海啸声中,方形篝火轰然坍塌。火光短暂跳跃,随即在风中熄灭。   烟气弥漫,久久不散。   宗迈步走向祭台,亲自捧起天子赐下的小鼎,送至林珩面前,沉声道:“承先祖遗风,是为明君。”   氏族们默不作声。   深陷震撼之余,多人心生无力之感。   此时此刻,他们无比清晰地体会到林珩和晋侯的不同。   神机妙算,颖悟绝伦,人心也能信手拈来为己所用。这般心智谋略不只令人敬佩,更使人畏惧,堪称恐怖。   公子原站在氏族的队伍中,目睹此情此景,不免心情激荡。   若为对手,势必会陷入绝望。   换为侍奉的君主,则是万中无一,唯有追随敬服。   国人情绪高涨,誓言声一浪高过一浪。   时机恰到好处,林珩当众宣布铸刑鼎,立于晋侯宫前。   “法告国人,令民知之。不法者罪,处以严刑。”   字字铿锵有力,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公子英明!”   国人齐声高呼,簇拥着公子珩登上马车,踏过染血的刑场,驰向冬猎的郊林。   氏族们心思各异,各自驾车跟上。   智渊和陶裕若有所思,眉心紧蹙。田婴不似平日里好问,罕见面露沉色。雍楹一改仙风道骨,眸中浮现精光。   费毅似有所感,目光左移,撞上费岚的视线。   “父亲,公子珩重诺。”费岚心情复杂,很难一言表述。   “重诺。”费毅眺望远处,心中竟生出忐忑。   勋旧之首,这是公子珩对他的承诺。然今时不同往日,细细思量,这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相比勋旧的心情沉重,新氏族早习惯俯首听命。   前为晋侯,今为公子珩。   他们不需要过多挣扎,只需要遵旨办事。参照起家的源头,奉国君旨意为圭臬,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公子珩大权独揽,我等便安守本分。”   国君寿数有限,氏族代代绵延。   一代英主霸道天下,后嗣未必延续烈风。浪淘岁月,君强臣弱,君弱臣强,天子亦能衰微,何况诸侯。   “需耐心等待。”   鹿敏的战车持续加速,同数名勋旧齐头并进。眼角余光瞥见对方脸上的表情,他不由得发出冷笑。   傲慢,不可一世,不肯识时务,迟早会让他们吃足教训。   勋旧看不起新氏族唯唯诺诺对上谄媚,他们同样看不上对方的循旧和执拗。   马蹄隆隆,车轮滚滚。   数百辆战车横穿平原,场面浩大,气势惊人。   甲士策马随战车奔驰,国人和庶人停在中途。   奴隶先一步抵达猎场,在郊林扩散开,熟练驱赶壮硕的鹿和羊,将兽群赶出林地。   敲击声与呼喝声连成一片。   林中腾起大片乌云,是被惊飞的鸟群。   大群的鹿和羊冲出林地,集体慌不择路,竟然冲向飞驰的战车。   车上旗帜飘扬,猎猎作响。   甲士吹响号角,混合盾牌的敲击声,组成古老的旋律。   战车没有停下,反而加速前行。驾车的马奴奋力挥动缰绳,悍然冲向鹿群。   面对危险,鹿群本能向两侧分开,急流一般穿梭。   林珩站在车上,手握一把玄弓。   他首次在众人面前开弓,单臂挺起弓身,另一只手拉开弓弦。   目光锁定最强健的雄鹿,长袖振动,锋利的箭矢破风而出,当场穿入鹿的脖颈,从另一侧透出。   雄鹿前冲一段距离,终于支撑不住栽倒。鲜血从伤口涌出,片刻染红大地。   “武!”   甲士齐声高喝。   氏族们望一眼林珩,暂且压下惊诧,分别锁定目标,在寒风中开弓。   箭矢铺天盖地,破风声络绎不绝。鲜血在地面绽放,哀鸣声响彻平原。   战车陆续分散,氏族们追逐各自目标,彻底拉开冬猎大幕。   这场狩猎声势浩大,至少持续五日。   在此期间,肃州城门不闭,城头守卫森严,城中甲士日夜巡逻,少有人敢趁机生事。   越骑携带公子煜的书信,星夜兼程飞驰入晋,赶在冬猎开始当日抵达肃州。可惜迟了一步,林珩已动身前往猎场。   无奈,越骑只能前往晋侯宫,将事报于国太夫人。   “刺客?”   国太夫人在大殿召见来人。一身红裙坐在屏风前,漆金百花在她身后绽放。   她没有拆开信匣,仅听骑士讲述,已能猜出当日的惊心动魄。   “越君伤势如何?”   “君上已无大碍,暂不便处理国事,军政交由公子煜。”   听闻此言,国太夫人松了一口气。旋即眉心一拧,询问道:“越君应已递送奏请,关于册封世子,上京可有回应?”   “仆不知。”骑士实话实说。   国太夫人神情微沉,片刻后道:“你暂留城内,待冬猎结束,公子珩应会召见。”   “诺。”骑士领命退下,随侍人前往安置。   殿门合拢,国太夫人面对信匣,想到越侯遇刺,揣测上京的态度,心中极是不安。   “来人!”   声音传出殿外,侍人恭身领命:“仆在。”   “召缪良。”   “诺。”   侍人快步穿过廊下,急召内史缪良。   国太夫人坐在屏风前,反复思量上京和天子,心中的不安持续扩大,几乎无法压制。   不待她深思,内史缪良奉召前来,在殿前听命。   “你速带人前往猎场,召公子珩归来。”   冬猎途中召还?   缪良下意识抬头,掩不去满脸诧异。   “事不宜迟,速去。”   国太夫人辞色俱厉,唤起缪良脑海中的记忆。   想起先君突然薨逝,国太夫人携晋侯上朝,震慑群臣的场景,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有迟疑,当即恭声应诺,退出大殿疾行前往宫门。   与此同时,上京城内,小觐即将结束,宫内照例设宴,各国使臣悉数列席。   宴会之上,乐人鼓瑟吹笙,舞人翘袖折腰。美酒佳肴送上,众皆享乐,一派奢靡景象。   天子高踞上首,群臣陪宴左右。贵族们不断举杯把盏,对天子歌功颂德。   热烈的气氛中,唯有一人格格不入。   雍檀凝视上首的天子,目光如电,神情凛若冰霜。   左右使臣见状,也陆续停止宴饮。连楚国使臣都不例外,放下酒杯,以行动进行表态。   众人皆知晋国变故。   晋侯离国,请封公子珩的奏疏呈递天子,却被压下不允。   诸侯国的关系错综复杂,有仇者不在少数。但面对上京,涉及到关键利益,必要时也能同进退。   天子压下请封奏疏本就不合礼法,触动诸侯敏感神经。   今日是晋,明日是谁?   是越,是齐,是楚。   大国尚且如此,小国岂非更被拿捏?   众人态度趋于一致,以沉默进行表态,使宴会气氛变得冷凝。   咚!   天子放下酒盏,面上隐现怒气。   乐声中途而止,乐舞之人匍匐在地,惊慌不敢言。   雍檀在这时起身,大步行至殿中央,正身叠手,肃然道:“臣晋大夫雍檀,请问天子,为何不允我国请封?”   此言一出,殿内更是落针可闻。   雍檀的举动毫不客气,甚至对天子缺乏敬意。   各国使臣安坐原位,越、楚、齐使臣与他同进退,同上京群臣形成对峙。   “大胆!”   天子勃然大怒,猛然掷出酒盏。   黄金酒盏滚落在地,只差些许就要砸在雍檀身上。   “你是何身份,胆敢质问天子!”一名上京贵族拍案而起,手指雍檀怒喝道。   “雍氏檀,祖随晋侯开国,灭戎族千人,守国四百年。”雍檀傲骨粼粼,目视贵族杀气腾腾,压得对方喘不过气。   贵族腿软跌坐,不慎碰倒杯盏,被酒洒在身上,模样实在不堪。   各国使臣面露讥讽,楚国大夫更嘲笑出声。   眼看情况不妙,执政代天子出声,口中道:“晋侯离国,非薨。父仍在,未禅位,子何继?”   闻言,雍檀面露不屑,朗声道:“昔穆王南巡,入蛮夷地不知所踪,未知生死。如执政所言,平王继位不合礼法。父未禅位,子何继?”   穆王在南巡途中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随扈也遍寻不着。   平王登位时,上京仍不确定他的生死。   按照执政所言,晋侯仍在,公子珩登位不合礼法,平王怎么说?身为平王的后代,如今天子又该当如何?   “执政,仆所言确否?”   面对雍檀的质问,执政张口结舌,当场哑口无言。   雍檀乘胜追击,再向天子叠手,朗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陛下准奏,册封公子珩!” 第五十五章   众目睽睽之下,雍檀有理有据,将上京群臣逼至角落。   天子面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吱作响。长袖遮挡下,双手用力攥紧,手背鼓起青筋。   下一刻,他猛然抓起金盘掷出。盘中菜肴洒落地面,扎在鹿肉上的匕首撞上石阶,磕碰翻滚,发出清脆声响。   “殿前甲士……”   四字刚刚出口,执政察觉不妙,立即出声阻拦:“陛下,不可!”   宴会之上押走晋国使臣实非明智之举。一旦事情传出去,天子声威扫地,更会被天下人不耻。   “陛下莫非要治罪于我?”   雍檀毫无惧色,昂藏立于殿内。双眼直视天子,口中不再称臣。   诸侯国使臣齐齐望向上首,无不面沉似水。   上京群臣无一出声,先前呵斥雍檀的胆气消失无踪。眼见诸侯国使臣神情不善,他们竟然缩起脖子,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   见状,雍檀大声大笑,环顾殿内,目光充满鄙夷。   “误会,一场误会。”   执政及时出声,抛开之前被质问的窘迫,起身笑着说道:“公子珩大才槃槃,晋室嫡子,理应持印掌权。”   一番话出口,雍檀不为所动,天子脸色异常难看。   执政转身朝天子行礼,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口口声声道:“之前是臣考虑不周,方才引出今日之事。陛下早有册封公子珩之意,诸君莫要误会。”   说话间,他不断朝上首使眼色,希望天子能领会深意。   诸国使臣心下冷笑,不做任何表态,只看天子如何应对。   殿内良久无声,气氛凝重。乐人低头含胸,侍婢恨不能藏进墙角,只为避开这场风暴。   天子怒火中烧,奈何形势所迫,不得不妥协。   雍檀的话将他逼至墙角。   坚持不册封林珩,平王将被质疑,他也会立身不正。日后流言四起,天下万民口诛笔伐,礼乐征伐出天子就会变成一句笑话。   天子双手按住桌面,惊怒交加之下,额角阵阵抽痛,耳畔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   常年沉迷酒色掏空了他的身体。情绪大起大落,近乎让他支撑不住。   幸亏他及时低头,才没有被诸国使臣发现。   执政距离最近,察觉到天子异样,心中浮现担忧。他谨慎地维系表情,没有露出端倪。   天子用力咬牙,尝到一丝腥甜。   直至晕眩感消退,他才沉声开口,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封公子珩为侯,赐马车一驾,红弓十张,黑弓十张,良马二十匹。并赐宝剑,衣履,冠带,美玉。”   最后一个字落地,雍檀立即叠手,朗声道:“奉旨。”   天子盯着他,目光阴翳,堪比毒蛇吐信。   雍檀保持行礼姿态,天子不出声,他便纹丝不动,礼仪无可挑剔。   “起。”   吐出一个字,天子猛然站起身,撇下殿内众人拂袖而去。   上京群臣惶惶不安,彼此面面相觑。   诸侯国使臣一改之前的沉默,纷纷恭贺晋国。   同样呈递奏疏的几国使臣互递眼色,料定公子珩得到册封,天子不可能继续压着别国请封。   “可喜可贺。”   使臣们谈笑甚欢,无视上京众人,姿态高傲可见一斑。   执政心中黯然,却也无可奈何。   宴会不欢而散,消息封锁在宫内,暂不被城民所知。但随着使臣动身归国,今日之事注定瞒不住,迟早传遍天下。   何况执政封得住宫内的嘴,却封不住史官的笔。   在离殿之前,执政慢下脚步,看向坐在宫殿一角的史官,后者正捧着竹简落笔如飞,忠实记录整场宴会。   “时也,命也。”   执政深深叹息,刻意落在最后,有心求见天子。   怎奈苦心付诸东流。   他站在寝殿门前,门后传出数声巨响,伴随着天子的咆哮:“不见!”   侍人走出殿门,脸色发白,躬身低头,不知该如何开口。   执政无意为难对方,又看一眼紧闭的殿门,怅然转身离去。   老迈的身影步下台阶,分明变得伛偻。   寝殿内,天子一脚踹翻矮桌,用力推倒屏风,抄起宫灯砸向墙壁,拔出佩剑胡乱劈砍。   剑锋过处,床幔破碎,丝绦零落。   侍人阉奴跪在墙角,瑟缩不敢出声,无不惊惧万分。   “逆臣安敢辱我!”   天子鬓发散乱,大口喘着粗气。   发泄出心中怒火,他以剑身拄地,环顾满殿狼藉。   情绪如潮水消退,大脑逐渐冷静下来。他一把丢开佩剑,转身走向床榻,仰面倒在榻上,仰望帐顶冷笑出声。   “暂且得意。”   模糊吐出一句话,酒意开始上涌,他摊开四肢打起呼噜,很快鼾声如雷。   侍人阉奴许久不敢动,直至鼾声响起,才有人壮起胆子探头。   “陛下睡了。”   众人如蒙大赦。   双腿跪得发麻,无法站起身,他们只能膝行在地,小心收拾殿内,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   王宫西苑,天子宠妾的居处,今日迎来数位客人。   喜女正逢桃李年华,身段妖娆,擅长翘袖舞和鼓舞,极得天子宠爱。   某次宴会上,她自顾自坐到天子身侧,显然对王后不敬。   天子不出声,无人开口说话。还是执政仗义执言,她才不情不愿地退回原席。   她在宴上丢尽颜面,被宫内诸妾取笑。自那以后,她同执政结下大仇,时时想要抓住对方把柄,以雪当年之耻。   今日吉星高照,机会竟然主动送上门。   “事情当真?”喜女拿起匣中的金簪,拨动栩栩如生的金蝉,眼底闪过贪婪,语气中透出一抹急切。   “千真万确。”   矮桌对面是她的兄长,生得八尺身躯,容貌英俊,瞳色略浅,鼻尖微钩,暗藏阴鸷。   “你不是让我盯着执政,如今把柄在手,还犹豫什么?”   “把柄?怕是要当旁人的刀。”喜女冷笑一声,将金簪丢回盒中。上挑的眼尾氤氲淡红,饱满的红唇上翘,愈显风情万种。   “那又如何?”喜烽身体前倾,探手拿起金簪,以簪头挑起喜女的一缕发,低声道,“又不是没有好处。”   “好处,这些可不够。”喜女拨开喜烽的手,冷哼道。   “万事开头难,有一才有二。迟早挑拨得君臣离心,你我才能达成所愿。”喜烽无视喜女的拒绝,将金簪插到她的发上。锋利的尖端划过头皮,喜女不由得嘶了一声。   “大兄,你弄痛我了!”   “痛才好,痛才不会忘本。”   喜烽单手按在桌上,探身扣住喜女的脖子,阴沉道:“莫要忘记,你我在父亲的病榻前立誓!”   喜女刚想挣扎,闻言动作僵住。   “若非中山国被氏族窃取,你我何至于沦为丧家之犬,落到如今境地?”喜烽盯着喜女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大父在时,对天子恭敬有加,大觐小觐无不丰厚,朝见次次不落。还曾追随天子征讨,忠心天地可鉴。结果如何?”喜烽收紧手指,面容扭曲。喜女透不过气,指甲抓伤他的手背,留下三道血痕。   “氏族窃国,天子不闻不问。窃国之人还得册封,霸占喜氏基业!”   喜烽松开手,缓慢舔舐手背的伤口,目光森冷。   砰地一声,喜女趴到地上,单手捂着脖子咳嗽不止,眼角溢出泪痕。   “喜女,牢牢记住你我承受的一切,该让仇人感同身受。”喜烽绕过桌案,俯身逼近喜女。   被那双浅色的瞳孔盯着,喜女下意识瑟缩,颤抖着点了点头。   “何况你不做,也有旁人会做。”喜烽话锋一转,收起阴冷的表情,目光转向窗外,暗指同在西苑的美人,“背后之人财大气粗,动心的可不少。”   执政洁身自好,近乎找不出污点。   如今机会送到面前,不仅能勾起天子疑心,还能趁机拉下一两个王子,动心的人绝对不少。   “我明白了。”   喜女缓慢坐起身,对镜梳拢长发,扶正金簪。继而侧首看向喜烽,浅笑道:“大兄,我美否?”   “美甚。”   喜烽回以笑容。   美人,醇酒。   享乐,谗言。   他盼着两百年前的烽火再起,焚烧上京城,颠覆背信弃义之人的江山。   傍晚时分,喜烽离开西苑。途中遇到几张熟面孔,看一眼来时的方向,都是会心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驿坊内,天子旨意陆续送达。   如众人所料,晋国打开局面,天子不可能再压下请封奏疏。如越、齐、楚等国的公子接连受到册封。但直接封侯掌国印仅林珩一人。   侍人离开后,驿坊内一片欢声笑语。   哪怕敌对的国家,今日也不会找麻烦。众人都是喜气洋洋,互相道一声恭喜。   今日之后,众人将陆续启程。   下一次再遇或许仍在上京,也或许是陈兵边境戈矛相见。   越国大夫最先动身。临行之前,他特地找到雍檀,传递楚国异动的消息。   “铁箭?”   “正是。”   越国消息灵通,耳目遍布天下。   雍檀不怀疑对方的话,沉思片刻,当即命人准备行装,提前一日离京。   “此非善地,不宜久留。”   两人见面之后,雍檀突然改变出发日期,事情非比寻常。   附庸越、晋的小国抓紧收拾行李,紧跟着两国的队伍出发,顶风冒雪驰出上京。   楚国使臣落后少许,刻意同前者拉开距离。   出城后,楚国大夫坐在车上,拿出公子项传来的书信,细读上面的文字,神色愈发严峻。   “前方城邑换马,速归国!”   “诺!”   各国使臣离开上京奔向国内时,肃州城外的冬猎仍在继续。   日暮时分,狩猎的氏族陆续归来,战车后拖拽数辆大车,满载射杀的猎物,显然收获颇丰。   奴隶清理出大片空地,堆起干柴,熟练地点燃篝火。   侍人和奴仆分别打下木桩,在篝火前搭建起帐篷。狩猎期间,林珩和氏族都将宿在猎场,冬猎结束才会回城。   篝火熊熊燃烧,照亮众人的脸庞。   帐篷前竖起大旗,象征各家氏族。勋旧多用漆黑的木杆,新氏族喜好涂金,彼此大相径庭,一眼就能认出。   林珩的帐前立起玄鸟旗,旗下设铜鼎,专门用来烹煮兽肉。   战车归营,林珩率先下车,氏族们紧随其后。   紫苏茯苓不在身边,马桂和马塘负责林珩的汤药。帐篷里有两只药炉,兄弟俩轮换看守,确保时刻不离人,不出半点差错。   “公子勇武。”智陵跳下战车,大步流星走向林珩。看到卸在帐前的猎物,由衷发出赞叹。   “兄长,我有事同你商议。”林珩决意伐郑,骑兵至关重要。智氏最先接触马具,同时握有下军虎符,可以作为先锋。   “何事?”智陵心生好奇。   “出兵。”林珩透出口风,视线越过智陵,落到智渊和智弘身上。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智陵心头一动,正色道:“智氏对公子绝无二心。”   “我知。”林珩收回视线,微笑道,“烦劳兄长转告外大父,我正是用人之时,族中儿郎皆可从军。”   见智陵神情微动,他扣住对方的肩膀,拉近两人距离,压低声音道:“兄长,往日种种如过眼云烟,今后如何,需外大父早做决断。”   机会只有一次。   抓住与否,决定智氏未来的命运。   两人距离极近,智陵看向林珩,轻易望入漆黑的瞳孔。一瞬间如落深渊,不由得心头一凛。   “我定会劝说大父。”   林珩没有说话,仅是拍了一下智陵的肩膀,旋即松开手。   两人的动作落入众人眼中,不免引起思量。可惜谈话声太低,除了智陵之外,没人知晓林珩都说了些什么。   营地内的篝火跳跃,火光蹿升,照亮一方夜空。   缪良带人驰向猎场,一路上驱霆策电。远远望见营地的火光,他立即扬鞭加速。   即将靠近营地时,夜色中忽然传来一声咆哮。   战马受惊,猛然人立而起,发出一阵嘶鸣。   营地一角遭受冲击,竟是一头斑斓猛虎从林中冲出,咆哮着冲开围栏,直扑营地中心的大帐。   猛虎之后竟还有熊!   猝不及防之下,营地内人仰马翻,陷入一片混乱。   “公子,清形不对!”   猛虎不论,熊极少在冬日出林,马塘和马桂意识到情况不对,迅速拔出佩剑,守护在林珩身边,既防备野兽也提防营地众人。   “护卫公子!”   甲士持盾挡住帐篷,平放长矛撑在盾后,将大帐围得密不透风。   氏族们各自抄起兵器,在私兵的护卫下猎杀猛兽。   “矛!”   田婴一声大喝,握紧私兵递来短矛,单臂扛起盾牌牢牢抵住巨熊的利爪,矛尖扎入巨熊的胸腔,拔出时带出大股鲜血。   费氏和陶氏合力围猎猛虎。   费毅亲自上阵,手持一把长刀,凶狠劈向猛虎的头颅。费岚在一旁策应,几下扰乱猛虎的视线,助父亲一臂之力。   陶氏的刀兵堵住猛虎去路,不断压缩包围,将受伤的猛兽逼入绝境。   随着巨熊和猛虎倒地,混乱逐渐平息,危机貌似解除。   林珩没有放松,他环顾四周,目及火光下的暗影,危机感骤然降临。   冷风擦过肩头,他机警矮下身体,避开身后袭来的利箭。记忆瞬间侵袭,他想起上京时遭遇的背叛,眸光骤然暗沉。   “刺客!”   利箭接踵而至。   五名刺客竟然混入营地,身上披挂晋人的甲胄,使用晋人的弓箭,伺机谋刺林珩。   好在众人反应迅速,不待刺客再放箭,齐齐被砍掉手臂刺穿双腿,哀嚎着倒在地上。   锋利的矛戈交错叉过刺客的脖颈,坚硬的履底踏在身上,令他们动弹不得。   一名刺客试图挣扎,当场被穿透胸膛,在冷风中气绝身亡。   火光靠近,甲士自动让开道路。   林珩越众而出,身后是马塘和马桂,还有神情冷厉的氏族。   见他出现,刺客突然开口,现出满嘴染血的牙齿,模样狰狞可怖。   “公子珩,你悖逆无德,人人皆可杀之!”   “哦?”   林珩走近刺客,后者看到他身后的氏族,正要口出污蔑之言,不想头被踩住,狠狠压向地面。   镶嵌彩宝的皮履向下碾压,刺客面孔变形,骨头几乎要碎裂,根本说不出话来。   “公子珩,奉我主之命杀你,为晋……”   另一名刺客高叫出声,话未说完,林珩已经拔出佩剑,一剑穿透他脖子。   在场氏族的脸色异常难看。   “公子,臣请严审刺客,查出幕后之人!”   氏族们对林珩的观感极为复杂,畏惧、疑惑和赞赏皆有。可没人会想不开派人刺杀他。   勋旧不会,新氏族更不会。   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缺点,好权、贪婪、酷烈,林林种种不一而足。但能胜任家主,没有一个是彻头彻尾的蠢货。   刺杀林珩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搅乱晋国。   这绝非他们乐见。   不符合家族利益,没人会办蠢事。   “不必审。”   林珩收回长剑,递给身旁的马塘,道:“刺客必为敌国所派,诸卿不必多虑。”   缪良一行终于抵达营地。尚未来得及下马,就听林珩的声音传来,比夜风更冷。   “郑国困父君,欺我年少,对边地虎视眈眈。刺客同郑脱不开干系。我将举兵伐郑,以正国威!” 第五十六章   伐郑。   此言一出,营地陷入短暂寂静。   风过营内,卷起木炭碎屑,扬起染红的积雪,浓重的血腥味快速弥漫。   激烈的情绪在胸腔内碰撞,空气中似有爆音。某一刻化为山呼海啸之声,震撼苍茫大地。   “伐郑!”   氏族以佩剑击盾,甲士以矛戈顿地,声音高亢,战意汹涌。   声浪之中,战马发出嘶鸣,接连人立而起。马奴拼命拉住缰绳,手臂勒出红痕,被带着前冲数步,险些摔倒在地。   猎杀的虎和熊被抬到帐前。   因事发突然,众人全力搏杀,野兽身上遍布刀痕以及矛戈贯穿的伤口,皮毛破烂无法保存。尤其是虎,头颅被刀锋劈烂,脖颈只连着一层皮,被抬出时来回晃动,随时将要扯断。   “烹煮,犒赏诸君。”   林珩命人抬出铜鼎,当众分解虎熊,烹熟后分给众人。   营内的庖技艺娴熟,剥皮拆骨干脆利落。大块的肉投入鼎内,不多时,鼎口就冒出热气。   虎血和熊血倒入瓮中,混合入酒,众人共饮。   肉汤在鼎中沸腾,变色的肉在水中翻滚。   林珩接过铜匕,亲自插起一块虎肉,在盘中分割后递给两旁氏族。   肉块表层变色,内里犹带着血水。鼎中没加任何调料,炖肉的味道实属一般。众人却大口咀嚼,仿佛品尝珍馐美味。   能得林珩赐肉的氏族不多,勋旧五人,新氏族有三。   智氏、陶氏、费氏、雍氏、田氏。   鹿氏、赖氏、吕氏。   众人默不作声,心中各有计较。   赐虎肉彰显荣耀,无异于当众拔擢几家地位,着实令人羡慕。这八家必为公子珩看重,只要不行差踏错,日后在朝堂不容小觑。   赖氏和吕氏最为人侧目。   两家此前不显,在氏族中平平无奇,不想今日竟能一步登天。   匕首递到面前,看到扎在刀尖的虎肉,赖白和吕勇心如擂鼓。两人接过虎肉,暗中对视一眼,能看出对方眼中的激动。   待林珩转过身,吕勇回忆前事,对赖白说道:“君之义,勇没齿难忘。从此休戚与共,定不负大恩。”   “世事难料,君不忘今日,就不负我当日之举。”赖白点到即止。   誓言固重,不能全盘采信。   恩过重则成仇。天子分封四百年,并非没有先例。   两人言浅意深,匆匆几句话结束交流。   众目之下不必多言。牢记今日承诺,言行一致远比舌灿莲花更为重要。   鼎中持续沸腾,氏族们分过肉,轮到甲士多为肉骨和汤。饶是如此,众人也吃得心满意足。   行刺之人全部就戮。   “刺杀公子大罪,枭首戮尸,头颅悬于杆上,以儆效尤。”   马桂背对篝火而立,面庞覆上一层朦胧的暗影,整个人笼罩在阴森之中。   奴隶忠实执行命令,用钝刀砍断刺客的脖子,剥掉染血的甲胄和衣物,碎裂他们的四肢和躯干。最后用绳子绑住刺客的头颅,全部吊上木杆,任由夜风侵蚀。   火光跳跃攀高,夜枭的叫声尖锐刺耳。   夜空下盘旋暗影,十多只渡鸦去而复返,慑于火光和人群不敢降落,却也不肯离去,久久徘徊在营地上空。   风中传来狼嚎声,是被血腥味吸引来的狼群。   对危险的警惕使狼群不敢靠近,只在营地外围游荡。见找不出破绽,头狼下达命令,幽绿的光明灭数次,陆续消失在黑暗之中。   马桂前行两步,踩上刺客的断手,嫌弃地皱了一下眉,在雪地上擦了擦鞋底。   “扔出营外,丢远些。”   “诺。”   奴隶弯腰领命,两人打起火把,其余人铲起破败的尸体,连着泥土一起装上车,拖拽到营地外,倾倒至密林边缘。   清理车板时,林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掺杂着怪异的叫声,令几人心惊胆寒。   “速走!”   他们不敢久留,丢掉擦车的雪,打着火把转身飞跑。   火光在风中撕扯,风过耳畔呼呼作响。   车轮压过路面,辙痕变得扭曲。   一名奴隶在途中摔倒,爬起时,掌心溢出暗色的血,在寒风中缓慢流淌,快速凝固。   奴隶回到营地时,缪良一行人早已下马。   甲士停留在马旁,缪良整理过衣冠,迈步进入大帐。   帐内摆放数盏铜灯,火光闪烁,灯下盘绕暗影。   香炉萦绕青烟,袅袅香气沁人心脾。   药炉刚刚熄灭,熬煮的汤药摆在桌上,散发出浓烈的苦味。   “参见公子。”   “起。”   林珩唤起缪良,试了试杯盏的温度,端起汤药饮下半口,旋即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溢满口腔,继而滑入胃中。他早习惯这种味道,自始至终面不改色,好似饮下的不是苦药,仅是一盏清水。   “大母遣你来何事?”   “越公子煜送来书信,言楚有异动。国太夫人担忧您的安危,请您尽快回城。”缪良从背上解下信匣,双手捧着送到林珩面前。   “公子煜?”   林珩微感诧异,打开信匣,取出匣中锦囊。   信非撰于竹简,而是写在绢布之上。   林珩解开系绳,取出叠起的绢布,一层层展开,竟覆盖半个桌面。因编织手法巧妙,绢轻且薄,在光下近乎透明。   持绢移近灯火,上面的字迹仿佛悬于空气之中。   “越绢。”   越绢乃是越国独有,每匹价值百金。   上京好奢华,上行下效,王女和贵族女眷皆以穿着越绢为美。花纹独特的越绢时常被争抢,甚至能卖出天价。仅靠出售绢,越国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年年国库丰盈。   价值连城的绢竟被用来递送书信,若被上京众人所知,必会捶胸顿足,怒言暴殄天物。   林珩展开信件,细读上面的文字。   看到越侯在冬猎遇刺,刺客使用楚国的铁箭,他不由得挑了一下眉。   “冬猎,刺客。”   放下信件,林珩习惯性地敲击指尖,望着落在帐上的暗影陷入沉思。   缪良屏息凝神,恭敬立在原地。他很擅长此举,稍不留意就会忽略他的存在。   马塘守在桌案旁,不着痕迹扫他两眼,其后收回视线,表现得若无其事。   马桂回来复命,先经通报再掀起帐帘。   冷风灌入帐内,林珩停止敲击,目光移向缪良,道出心中决定。   “缪内史,你回宫禀报大母,刺客悉数就戮,我毫发未损。冬猎关系重大,不能中途而废。”   “诺。”   心知林珩言出必行,缪良十分识时务,没有多嘴劝说。他正准备离开大帐,忽被林珩叫住。   “且慢。”   “公子有何吩咐?”   “越骑仍在城内?”   “尚在。”   “公子煜好意拳拳,我理应回信。冬猎尚有四日,令他暂留,待我回城。”林珩斟酌道。   “诺。”缪良恭身领命。   又等候片刻,见林珩没有别的吩咐,他才行礼退出大帐,召集随行的甲士,上马出营连夜回城。   帐帘落下,末端轻轻摇摆,终归于平稳。   马塘拨亮灯火,移走杯盏。   马桂站定在林珩身旁,低声道:“公子,仆查过刺客,没有任何他国私物。甲胄、衣履、腰带皆出晋国,无法辨明身份。”   “身上也无标记?”林珩侧过头,灯光舔舐眼角,愈显瞳仁漆黑。   “无烙印,无刺字。伤疤极为常见,乃刀、矛所致。”马桂认真回想,脑中忽然闪过一幕画面,口中道,“一人肩上有厚茧,余者无。”   “厚茧?”林珩执起笔,倒转笔杆,以末端点上马塘右肩,圈出一个形状,询问马桂,“是这样?”   “正是。”马桂心生诧异,“公子如何知晓?”   “我当然知道。”   林珩冷嗤一声,随手丢开笔。   笔杆触碰桌面,翻滚两圈,撞上信匣发出一声轻响。   “上京有力士,能扛巨盾,擅用铜矛。列阵时,队前力士持盾,后排持矛。矛以铜铸,前端架于肩,末端抵在地面,能抵挡烈马和战车冲撞。”   林珩在上京九年,唯一一次见王军列阵,震撼烙印心头,迄今记忆犹新。   倚仗这支强军,天子早年屡屡发起战争,致使国库枯竭,财政入不敷出。实在无钱打仗,他不得不罢兵,才导致日后一系列变故。   “力士常年操练,肩头必有印痕。”   马塘和马桂对视一眼,前者神情肃然,后者目光暗沉。   “公子,真是上京?”   “是与不是皆无妨。天子视诸侯为患,有机会定然痛下杀手。”林珩靠向桌边,单臂置于桌面,指尖擦过硬木纹理,嘴角微翘,笑意却不达眼底。   刺客已死,死无对证。   矛头必须指向郑国。   至于上京,难为天子大费周章,总要有所回报。   短暂思量之后,林珩命马塘再移三盏铜灯,命马桂开箱取来竹简,提笔写下奏疏,准备派人送往上京。   “郑困晋君,行刺杀,卑劣行径,无耻之尤。”   “破坏冬猎有违礼法,必受天地惩罚,鬼神弃之。”   “晋举兵讨伐,师出有名。”   林珩成竹在胸,奏疏内容一气呵成。   落下最后一笔,他从头至尾浏览一遍,解下金印盖上,交给马桂封入箱内。   “公子,天子恐会大怒。”   “怒才好。”林珩轻笑一声,语气森然,“天子不法,就莫怪臣不知礼。规矩既破,索性彻底坍塌。征伐不出天子,自晋起!”   冷风蹿入帐内,灯芯发出爆响,焰舌瞬间拔高。   林珩转动金印,摩挲着印上的文字,推断上京收到奏疏的反应,黑眸中溢满冷色,凶戾异常。   氏族帐内,此刻都是灯火通明。   围绕林珩提出的伐郑一事,各家连夜聚集商讨。众人对战事全无异议,唯独在出兵时间上略有担忧。   “晋郑矛盾已久,迟早有灭国之战。”   晋国和郑国相邻,围绕边境土地城池屡次发生冲突。矛盾最激烈时,丰、皋两城在五年内三易其主。   边境烽火连年,耕牧荒废,国人结成死仇。   “郑国势强时,屡次派兵割粟。兵不战,不伤国人,大举过境夺取粮食,行径令人发指!”   智氏帐内,智渊回忆起早年事,对郑国的不择手段耿耿于怀。   智氏在晋阳发迹,该地曾是旧都,距离丰城不远。   郑侯派人掠夺丰城郊田,晋阳难免受到波及。连续三年损失大量粟麦,城内一度缺粮,甚至有人饿死。   “大父,公子珩有意提携,当早作决断。”见话题扯远,智陵连忙出声提醒。   “将公子所言尽数道来,不落一字。”智渊收起回忆,正色道。   “诺。”   智陵记忆超群,开口复述林珩之言,一字不错。   智渊和智弘听到最后,父子俩的神情皆生变化。   “公子意在兵权。”智渊沉下目光,转动手上的玉环,思量林珩会做到哪一步,智氏是否应该退让。   “大父,公子言为出兵。”智泽忽然出声。   “伐郑仅是其一,或可称之手段。”智渊停下动作,目光转向两个孙子,沉声道,“此乃我族良机。”   “三军有成规,不容轻动。官爵有限,一旦家族儿郎增多,他人定不答应。”智弘皱眉道。   “未必是三军。”智渊眸光闪动,岁月沉淀智慧,令他想得更深,看得更远,“公子原奉旨给国人造册,尔等未曾深思?”   此言既出,叔侄三人同时一愣。   “父亲,你是说公子要建新军?”智弘诧异道。   “十有八九。”   “如何可能?”   “为何不能?”智渊继续转动手环,感受指尖沁凉,沉声道,“开国之初,晋唯一军。惠公时建三军,后为常例。然军无定数,楚有六军,连战连捷,首为万乘之国。晋建新军未为不可。”   话至此,智渊不免长叹。   遥想当日朝会,公子珩处置逆臣家资,众皆以为要归入三军。如今回忆,一切早有苗头。   釜底抽薪,当真是算无遗漏。   “智氏族中儿郎众多,有才者不知凡几。陶氏、田氏等莫不如此。三军无法晋身,若创建新军,何人不想搏上一搏。”   智弘逐渐明悟,感叹林珩之智。一念闪过脑海,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父亲,公子珩何时定策?”   “难言。”智渊摇了摇头,“或者不久,或者早有谋略。”   看十步为聪,观百步为智。   如公子珩这般,岂非多智近妖?   “九年前,智氏退居晋阳,公子珩离国,谁能想到今日?”   智渊取下手环握在掌心,回想林珩归国以来的种种举动,联系诸多线索,不得不承认他此前判断错误。   所幸还有挽救的机会。   “智陵,智泽,明日狩猎,你二人不立智氏旗,充随扈为公子掌旗。”   智渊心智过人,行事果决。一旦拨开迷雾看清前路,当即意识到家族已站到悬崖边上,必须调转方向。   听到智渊的决定,智弘大吃一惊   “父亲?”   “从我之言。”   智渊抬手止住智弘的话,语重心长道:“固执太久,不知危在旦夕。智氏需有变,嫡支应为表率。”   智陵和智泽对视一眼,镇定心神,同时叠手俯身。   “遵大父之命。” 第五十七章   四日时间转瞬即逝。   冬猎结束当日,风停雪霁。晴空一碧如洗,天朗气清。   氏族开拔,战车排成长龙。   玄车居首,林珩按剑立于车上,头戴玉冠,身着黑袍。以金丝缠绕的玉带勒在腰间,带下垂挂玉饰,玉面浮现温润色泽,耀眼夺目。   车两侧竖起玄鸟旗,执旗者皆为氏族郎君。身材昂藏,品貌出众,策马时威风凛凛,各个器宇不凡。   氏族战车一字排开,驾车的马奴挥动缰绳,骏马迈开四蹄,车轮滚滚压过大地。车辙并行延伸,在广阔的平原上铺展开来。   呜——   甲士吹响号角,声音随风传出,亘古苍凉。   装载猎物的大车行在最后,拉车的不是牛马,而是穿着麻衣的奴隶。   奴隶们排成一行,绳索勒在肩上,咬牙向前迈步。沉重的车身缓慢移动,宽大的车轮压入积雪,碾碎雪下冻结的土块,咯吱声不绝于耳。   队伍行出猎场,迎风驰向肃州城。   途中风力骤然增强,绘有图腾的旗帜在风中撕扯,猎猎作响。   号角声持续不断,随风流入城内。   城头甲士极目远眺,望见归来的队伍,迅速回身拿起鼓槌,敲响立在城头的皮鼓。   鼓声隆隆,震颤大地。   声音贯穿城内,路上行人纷纷驻足,望向城门方向,眸中闪动异彩。   “冬猎过去五日,公子珩,是公子珩归来!”   众人奔走相告,消息风传大街小巷。   国人庶人一起涌向城门,守在林珩亲手铭刻的巨石旁,满怀热情翘首以待。   号角声越来越近,加入激越的鼓声,融合为动人心魄的旋律。   绘有玄鸟的旗帜迎风招展,其后是勋旧和新氏族的图腾旗,接连闯入众人眼帘。   玄车出现的一刻,人群爆发热情的欢呼。   “公子珩!”   “公子狩猎归来!”   声浪起伏,骤然间拔高,似惊涛拍岸。   玄车两旁,掌旗的氏族郎君谨终慎始,策马隔开玄车和人群,目光四周逡巡,提防有刺客隐匿在暗处。   行在玄车后的氏族家主心生慨叹。面对此情此景,对比晋侯每次冬猎,太过于迥异,不由得令人叹息。   队伍进入城池,大车装载的猎物引发惊叹。   “虎,熊。”   “狼。”   “鹿,甚壮!”   车驾穿过长街,一路向晋侯宫行去。   氏族们鱼贯行过宫门,各自留下一头猎物,完成冬猎最后的仪式,旋即驱车返回城东。   留下的猎物作为飨礼,由侍人抬入宫内。   林珩在宫门前下车,风尘仆仆穿过宫道,先往林华殿更衣,再去南殿拜会国太夫人。   好天气昙花一现。   他迈步登上台阶时,寒风席卷宫道。天空中聚起乌云,黑压压笼罩在宫殿上方,预示一场大雪将要来临。   风鼓起袖摆,玉带下的丝绦纠缠狂舞。玉饰碰撞金印,清脆作响。   林珩在台阶上驻足,仰头望向天空,冠下垂缨拂过脸颊,末端的珍珠被他握在掌心,手指缓慢收拢,用力攥紧。   见林珩止步不前,马塘和马桂心生诧异。   “公子?”   “我在上京时,也是这样的天气,被王子推入冰湖,险些丧命。”   林珩语气平缓,听不出分毫怒意。   他甚至轻笑一声,摩挲着圆润的珍珠,眸中烙印云层的形状,瞳孔中浮现灰蒙蒙的暗影。   闻听这番话,马桂和马塘眉心深锁。   马塘想要说话,马桂拉住他,对他摇了摇头。   回忆异常短暂,林珩的好心情未曾受到影响。他很快收回目光,登上最后两级台阶,步履轻快穿过廊下。   铜铃在廊檐下碰撞,摇曳出悦耳的叮咚声。   瘦削的身影越过一根根立柱,漆黑的双眼氤氲暗色,唇角微勾,笑意始终不曾消散。   “九年,我未死。有人该彻夜难眠。”   险些害死晋国公子,被王女当场撞见。两名王子无从狡辩,被天子下旨驱逐,注定同大位无缘。   他们身后的贵族不甘心,对林珩愤恨之极,竟然买通他身边的婢奴,掌握他的行踪,寻机暗下杀手。   可惜未能得逞。   践踏,仇恨,贪婪,背叛。   行至寝殿前,林珩停下脚步,身上的冷意消融些许。   紫苏和茯苓守在殿内,见到林珩的身影,一左一右迎上前,恭声道:“公子。”   “起。”   林珩解下佩剑,递给起身的紫苏。   茯苓上前为他解开斗篷,熟练地取下发冠。   “公子,百工坊主事禀奏,巨弩制成。边城铜锭晚了数日,坊内正抓紧赶制第二具。”紫苏跪地解开林珩腰间的玉带,趁隙道出城内之事。   林珩扯开衣领,继而展开双臂。   染有血腥味的外袍被捧走,肩头披上轻软的衣物,顿觉轻松许多。   “壬大夫前日出城,临行前遣人送来两只木盒,言盒中之物极为重要。”紫苏弯腰为林珩系上绢带。带上镶嵌一枚玉扣,色泽莹润,隐泛天青色,在玉中颇为罕见。   林珩本打算去见国太夫人,闻言临时改变主意。   “取来。”   他走到屏风前坐下,端起杯盏饮下一口,忽然发出几声咳嗽。   咳嗽声不算剧烈,仍让紫苏和茯苓紧张不已。   “无妨。”   林珩摆摆手,接过紫苏捧来的木盒。盒身用铜锁封死,不留缝隙。询问后才知钥匙没有一并送入宫。   “壬大夫言,为保万无一失,钥匙已熔。”   “茯苓,撬开。”林珩凝视木盒,示意茯苓撬开盒盖。   “诺。”   铜锥滑入掌心,茯苓单手按住盒盖,铜锥尖端刺入盒身缝隙,不使用巧劲,直接用蛮力崩裂铜锁,打开了木盒。   盒盖敞开,里面并排摆放三卷竹简。   林珩拿起一卷,手中顿时一沉。竹简内另有乾坤,竟然藏着数张麻布,还有一张绢。   麻布十分破旧,上面的字迹斑驳模糊,仅能隐约看出是一张契。林珩逐一展开麻布和绢,发现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赐给国人的土地。   看过这些契,林珩再观竹简,隐田、藏奴等字样闯入眼帘。   “难怪。”   一目十行浏览过全部内容,他合拢竹简放回盒内,对壬章的能力颇为赞叹。   “田制崩坏,仅有狐氏就有隐田千亩,私藏奴隶逾千人。”   只需丈量时动一动手脚,隐田就能藏入族田之内。还有奴隶,焉知其作用为何。   “有狐氏发迹尚短。不然地话,真被其得逞,中山国之祸不远。”   殿外天色更暗,雪花零星飘落,风啸声愈发刺耳。   茯苓点燃铜灯,移至屏风前。   林珩单手横在案上,侧首凝视托起灯盘的铜人俑,目光明灭,心中暗潮涌动。   无独有偶,有狐氏不会是个例。   然牵一发而动全身,伐郑之前宜先查逆臣,郊田登记造册,以便日后赏赐国人。余者无需着急,可以慢慢来。   主意既定,林珩扣上盒盖,将木盒交给紫苏。   “收好。”   “诺。”   紫苏起身绕过屏风,茯苓取来熬煮的汤药,送至林珩面前。   杯盏冒出热气,苦味浓烈。   林珩试过温度,确认入口无碍,仰头一饮而尽。   “公子,用些甜汤。”   “不必。”   推开茯苓呈上的甜汤,林珩饮下半盏清水,冲淡嘴里的苦味。随即站起身,准备去南殿拜见国太夫人。   “公子,风大雪冷,多加一件斗篷。”   紫苏捧着斗篷走出,裹在林珩身上。   林珩迈步走出殿门,遇风雪迎面袭来,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侍人在廊下等候,手中提着百工坊献上的避风灯。   灯罩镂刻十分巧妙,能避风却不掩光亮。有提杆不会烫手,远比火把和宫灯更加实用。   “公子小心脚下。”   一名侍人走在前方,其余人行在两侧。   提灯驱散昏暗,漫天飘雪之中,唯有数点橘光闪耀,照亮脚下宫道。   南殿前,知晓林珩会来,缪良亲自在阶前等候。   雪越下越大,廊下侍人都缩起脖子。缪良也冷得来回踱步。见到雪中行来的身影,所有人如蒙大赦。   缪良拍拍冻僵的脸,笑着迎上前。   “见过公子。”   “缪内史。”   林珩对缪良颔首,在殿前掸去身上的雪,方才迈步走入殿内。   大殿内灯光辉煌。   夜明珠的光同火烛相映,柔晕交织,覆盖屏风上的牡丹,愈显绚丽璀璨。   国太夫人坐在屏风前,长发没有梳髻,仅以一枚金簪挽在脑后。发间的银灰渐渐增多,逐日压过墨色。   “大母。”林珩除去斗篷,叠手行礼。   “阿珩,近前来。”国太夫人向林珩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   林珩登上台阶振袖落座,一张绢递至面前。上书寥寥数行字,道出上京变化,意外地,竟然还有楚国。   “天子下旨册封,使臣各归国内。待雍檀归来,你掌国印名正言顺。楚国有异动,公子项受封世子,他的几个兄弟并不服气,动荡近在咫尺。”   林珩一遍遍看着绢上的文字,令他吃惊的不是其上内容,而是国太夫人的情报渠道。   “我父留下的耳目。”   国太夫人的父亲是前代越侯的堂叔父,其大父也是嫡子,因年幼未能成为世子。父子两人文韬武略,一度执掌上军,为国立下汗马功劳。   国太夫人入晋时,除了护卫安全的越甲,手中另有一份名单,多是安插在各国的探子。   数十年过去,名单上的人有些身死,有些不知所踪,还有部分依旧能用。   “这些人为我掌控,先君不知。我曾想留给你父,可惜他不堪大任。”国太夫人叹息一声,短暂现出无奈。很快又收敛心情,掩去所有脆弱,神态无懈可击。   “我年事已高,人总要服老。”国太夫人一边说,一边从案下取出一只木盒,推到林珩面前,“给你,用不用,如何用,你自己拿主意。”   林珩扫一眼木盒,没有马上接过,而是凝神看向国太夫人,认真道:“大母春秋鼎盛,何言老?天下芳华,大母独占五成。试问天下诸侯,美名盛传者,无人能出大母左右。”   未料到林珩会口出此言,国太夫人不由得一愣。凝视俊逸的玄服公子,神情有片刻恍惚。   一刹那,仿佛回到年轻时,她刚刚抵达晋国,初见晋侯时的怦然心动。   性情冷峻,偏容姿雅致。   她坐在伞车下,一身黑袍的男人径直走到车前,无视左右的惊呼声,一把横抱起她,将她抱回自己的车上。   像是个蛮人!   一声“无礼”哽在喉咙里,至今回想起,脸颊仍隐隐发热。   见国太夫人望着自己出神,似在透过自己看向另一个人,林珩心中有所猜测,轻声道:“大母?”   声音惊散了回忆。   斑斓的画面支离破碎,最终化为大团漆黑,再不能捕捉。   国太夫人攥紧手指,压下早该湮灭的情绪,单手推过木盒,认真道:“收下吧,你既有霸道之心,这些人必对你有用。”   “多谢大母。”林珩没有再推辞。   “如今宫苑已空,宫内无百花之色。”国太夫人话锋一转,令林珩措手不及,“你该考虑婚事。越侯无嫡女,唯有一名庶女,尚且年幼。两个同母兄弟也无嫡女,宗室女无出彩之人,难以为妻。”   “大母,此事不急。”林珩将木盒放到一旁,为转移国太夫人的注意力,提出猎场中的刺客,明言将要伐郑。   “真是郑国?”   “定然是。”林珩言之凿凿,“郑国困父君,郑侯欺我年少,此番又派人行刺,非战不能正我国威。”   明知事情存在蹊跷,国太夫人却无意多问。   如林珩所言,郑国困晋侯,又欺林珩,且对边境两城虎视眈眈,此战势在必行。   “春耕不能耽误,在夏秋出兵,能取郑国粟麦。”国太夫人提出先君的策略。   “不必等明年,我意今冬出兵,以智氏和费氏为先锋,明日宣于朝会。”   林珩抛出计划,国太夫人吃惊不小。   “冬日出兵?”   “正是。”林珩身体微微前倾,沉声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舍弃战车调用骑兵,就食当地。”   听到他的计划,国太夫人初觉惊讶,很快陷入思索。对比先君时的兵势,回忆执政时同郑的两次交锋,眸光越来越亮。   “骑兵,奇兵,大有可为。”   祖孙两人在殿内畅谈。   国太夫人经验丰富,提出数条良策,助林珩完善计划。   同一时间,郑侯率众前往猎场,并邀晋侯一同狩猎。   郑侯年约不惑,身高九尺,苍髯如戟。肩宽背厚,手臂肌肉虬结有力,能扛起祭祀用的铜鼎。   他驾车驰向猎场,手指左右战车以及全副武装的甲士,笑问晋侯:“君观如何?”   晋侯站在车上,面容枯槁,没有任何表情。面对郑侯的炫耀,他冷漠道:“不如晋。”   “丧家之犬,嘴倒是硬。”郑国氏族大声嘲笑,对晋侯极尽蔑视。   郑侯不闻不问,放纵氏族讥讽晋侯,更要火上添油:“晋军虽强,君能调动一兵一卒?受国人驱逐,流离失所,据闻公子珩乃幕后之人。不孝悖逆,不堪一国之君,晋土当归郑!”   听到这番话,晋侯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看向郑侯,缓慢开口,道出惊人之语:“我无能,然我子能承国祚,晋必蒸蒸日上。君有为,然诸子无才,郑必衰微。”   晋侯面色蜡黄,充满久病之人的疲态。但在此时此刻,他环顾四周,目光灼灼,郑国君臣竟被震慑。   见状,晋侯哈哈大笑,声音沙哑,却重现年轻时的豪迈。   “天地鬼神为证,两国兵起之日,即为郑灭之时!”   郑侯怒不可遏,手指晋侯就要怒斥:“你……”   一个字刚刚出口,晋侯忽然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半步,面如金纸仰天栽倒。   砰地一声,晋侯倒在车上,人事不省。   众人鸦雀无声。   郑侯最先反应过来,忙不迭传医:“医,速召医!”   为将晋侯困在郑国,他事先摆足姿态,不惜设飨宴。哪怕晋国追究,他有千百种借口能够推脱,甚至反咬对方一口。   可若是晋侯死了,还是死在猎场之上,事情定然无法善了。郑的敌人并不少,被人抓住把柄,必定遭受千夫所指!   思及此,郑侯冒出一身冷汗,对今日之事后悔不迭。 第五十八章   寒风肆虐,六出纷飞。   银粉玉屑洋洋洒洒,森林、田亩、散落的乡邑皆被雪覆盖,天地间找不出二色。   忽有一阵马蹄声传来,撕裂风声,在旷野中传出极远。   骑士奋力扬鞭,策马闯过厚重的雪帘。身上的斗篷被风扬起,现出染血的外袍。腰间勒一条布带,早被血浸染变色,冻结在伤口上。   骑士脸上横贯一条刀口,眉眼凝结冰霜。嘴唇不见一丝血色,分明已是强弩之末。   又有马蹄声传来。   三骑快马尾随而至,马上之人骑术高超,在漫天大雪中如履平地。   一名郑骑双腿夹紧马腹,以高超的骑术控制战马。同时松开缰绳,在奔驰中拉开短弓,箭矢直袭目标后心。   破风声袭来,受伤的骑士伏上马背,双手牢牢抱住马颈,马鞭不慎脱手。   见他仍在奔逃,追杀的郑骑不甘心,再次拉开短弓。   不待箭矢飞出,雪地中忽然传来一阵敲击声。   原来是马蹄声惊动附近的村人,有人冒雪探查,认出马上的郑国人,立即奔走相告。   邑长恰好在村内,闻讯召集人手,命众人带上连枷棍棒等物,围杀闯入晋地的郑国人。   “郑人,是郑人!”   “抓住他们!”   “杀了!”   “不要放走一个!”   晋人勇武好战,鼓声一响,国人、庶人,乃至奴隶都会搏命。   面对手持弓箭的郑国骑士,村人毫无惧意。   二十多人抄起农具棍棒包围上来,有人干脆抓起石头冰块,从不同方向掷向三名郑骑,迫使他们聚拢。   三人不慎被围,四面八方都是晋人,还有更多正陆续赶来。   “不好,速走!”   见情况不妙,三人放弃追杀目标,调转马头就要逃走。   “想走?”   邑长丢开连枷,一把扯开系在腰间的麻绳,自己拽住一端,另一端抛给村人。   两人同时用力,绳索瞬间绷紧,拦截在战马前。   马腿被绊,战马嘶鸣跪倒。马上骑士来不及反应,当场滚落到雪地中,小腿受伤,一时半刻爬不起来。   “抓住他!”   周围村人一拥而上,叠罗汉般将他压在身下。   骑士动弹不得,丧失行动力,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能束手就擒,被村人五花大绑。   三名郑骑,两人被擒,另一人运气实在糟糕,滚落马背时摔断脖子,当场气绝身亡。   “头砍掉,割耳。”   邑长收回麻绳,抖掉沾染的雪,利落捆回腰间。   他交代村人砍掉死去郑骑的头,看管好余下两人,便转身走向重伤的骑士。   后者刚被搀下马背,脸色惨白,气息微弱。若非胸膛还在起伏,同死人没多大区别。   “是晋人?”邑长蹲下身,看向骑士身边的老翁。   老翁拉起骑士的两只手,查看他虎口和掌心的茧子,又扒开他的衣领,看到身上的痕迹,对邑长点了点头。   “甲士。”   邑长眉心深锁,神情凝重。   他扒开骑士的眼皮,顾不得会否加重伤势,抓紧对方的肩膀晃动两下,试图让他清醒过来。   “想问话就停下。”   老翁瞪邑长一眼,挥开他的手,从腰间解开一只巴掌大的布袋,小心翼翼倒出两截干枯的草药,掰开骑士的下巴,囫囵塞进他的嘴里。   晒干的草药呈暗灰色,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气味。   “有用吗?”邑长不太放心。   “救不活,能清醒片刻。”老翁收起布袋,按压骑士的手臂和肩膀,力量不断加重。   邑长没有再自讨没趣,守在一旁等待骑士苏醒。   大概过了五息,骑士缓慢睁开双眼,嘴唇翕动,判断嘴型,应是在说“晋地”两地。   “此乃丰城。”邑长说道。   “丰城。”骑士松了口气。他抬起手臂,虚虚握住邑长的手臂,艰难道,“国君、国君薨,在郑国。”   “你说什么?!”   邑长和老者大吃一惊。   周围村人听到动静,得知骑士所言,也是震惊不已。   “国君薨了?”   “在郑地!”   “是郑国所为?”   “定然是!”   村人越说越是愤慨,无不面带怒色。   “猎场,郑侯隐瞒。珍夫人命送信,除我皆殁。”拼着最后的力气,骑士尽量将话说得连贯,还从怀里掏出一封血书。   “速报公子珩。”   最后几个字出口,握在邑长胳膊上的手骤然松开,滑落雪地之中。   “郑国害死国君!”   晋侯昏庸无道,国人怒而驱逐。但其死在郑国,郑侯还千方百计封锁消息,无疑是对晋人的挑衅和轻蔑,更是侮辱。   “我去见县大夫。”   邑长站起身,同时托起死去的骑士。   骑士身上的斗篷坠落在地,众人这才发现他的伤势有多重,皮肉翻卷,血早已流干。   邑长背起骑士,利落解开麻绳,将两人绑在一起。又抓起砍掉的头颅绑在腰间。   做完这一切,他牵过骑士的战马,纵身一跃而上。   “阿翁,邑中托于你。”   战马嗅到不熟悉的气息,暴躁地掀起后蹄。邑长熟练地控马,使战马冷静下来,旋即调转马头疾驰风中,片刻不见踪影。   老翁站起身,目送邑长驰远,转身看向被捆住的郑骑,口中道:“不用再留,杀了吧。”   村人闻言扑向郑骑,在后者的惨叫声中,将两人活活殴死。   “砍头割耳,身体丢给野狼。马带回村子,腿断的屠宰吃肉,剩下一匹留着,给上阵的国人。”   老翁做好安排,留下村人清理战场。   村人利落砍掉骑士的头,各自拽着一条腿,将他们拖向远处。   抵达一片森林前,村人丢开骑士,拍掉掌心的碎雪。一人单手拢在嘴边,仰头发出一阵嚎叫。声音刺耳尖锐,同狼嚎声一般无二。   “走吧。”   待林中传来回应,村人向同伴挥手。转身时现出右脸的三道爪痕,末端延伸至脖颈,再倾斜半寸就能划开他的喉咙。   雪下个不停,仿佛永无止歇。   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刺耳的狼嚎声此起彼伏。   村人离开不久,数匹体格健硕的野狼走出林地。发现地上的尸体,狼群冲上前,一个接着一个拖入林中。   不多时,狼群和尸体一同消失。   雪地上残留拖拽的痕迹,也渐渐被大雪覆盖,再也寻觅无踪。   邑长一路疾驰,顶风冒雪进入丰城。   丰城县大夫听到禀报,丢开看到一半的竹简,快步走出前厅,恰好见到下马的邑长。   “见过……”   邑长正要行礼,被县大夫一把拉住。   “不必多礼,随我来。”   两人进入厅内,邑长饮下一盏热汤,身体略有回暖,立即将事情和盘托出。   血书上的字迹有些模糊,内容依旧能够辨认。最重要的是绢上盖有两枚印章,一枚是晋侯的私印,另一枚分明是“鹿氏”二字。   知晓事关重大,县大夫不敢耽搁,召来主簿,命其同邑长一起赶往肃州。   “事不宜迟,马上动身。”   “诺。”   主簿和邑长大步离开,仅带走血书,骑士的尸体和郑骑的头颅则被留下。   两人出城不久,县大夫命人安葬骑士,将郑骑的头传递城内,并且告知城民,国君薨在郑国。   “国君之死,郑必脱不开干系。”   事情传遍丰、皋两城,晋人群情激愤,伐郑的声音越来越高,迅速蔓延边地。   主簿和邑长星夜兼程,险些跑死胯下战马。   两人进入城门,向甲士说明来意,当即被带往晋侯宫。适逢朝会未散,两人随侍人穿过宫道,竟被直接带入大殿。   殿内气氛肃然,群臣分坐左右,黑衣公子高踞上首。   四周过于安静,近乎于凝滞。   压力如有实质,两人头不敢抬,迈步走向前,能清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距离台阶三步,主簿叠手下拜,邑长直接匍匐在地。   “参见公子。”   “起。”   声音传来,主簿和邑长一同起身。   邑长小心抬了一下眼,震惊于林珩的瘦削和气质中的锋利。突兀撞上漆黑的双眼,好似被猛兽盯上,大脑有瞬间空白。   直至林珩移开目光,他才如解除禁锢,猛然打了个哆嗦,匆忙低下头,再不敢多看一眼。   主簿双手捧起血书,恭敬举至额前,口中道:“禀公子,一甲士冒死归国,被郑骑追杀。其言,君侯薨于郑,郑侯秘而不宣。”   马桂取走血书,送至林珩面前。   氏族们乍闻噩耗,皆面现震惊之色。   林珩展开染血的绢,看完所有文字,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他将血书递给马桂,交给氏族传阅。   “诸君同观。”   血书在氏族手中传递,上面的内容一览无余。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此时都是火冒三丈,怒形于色。   “郑侯欺人太甚!”   “父君困于郑,薨于郑。郑秘不传信,反要肆意污蔑,斥我害死亲父。”林珩沉声开口,目光扫视众人,“诸君还认为冬日不宜出兵?”   日前的朝会上,林珩提出伐郑,以智氏、费氏为先锋。   群臣对出兵没有异议,却认为冬日不宜,应在明年夏秋。他们固然慑服于林珩的威严,但关系到战事仍会据理力争。   氏族们也非无的放矢。   反对冬日出兵之人,当殿举出晋烈公的战绩。   “烈公逢夏秋出兵,连战连捷。”   朝会结束时,林珩力排众议定下出兵,朝中声音依旧无法统一。   今日,晋侯的死讯传来,所有反对的声音都会湮灭,最后的阻力也将荡然无存。   “血仇不可不报。”   林珩俯瞰殿内群臣,起身抽出佩剑,猛然劈向桌案。   宝剑锐利,长案应声而断。   寒风灌入殿内,鼓振黑色长袍。刺绣金纹的袖摆在风中翻飞,肩扛的玄鸟振翅欲起。   “智卿,费卿,率先锋两千,两日后出发。”林珩开口,不容任何异议。   “臣领命。”智渊和费毅前后出列,叠手领命。   “陶卿,雍卿,田卿,调甲士五千,十日后西出丰城。”   “诺。”陶裕、雍楹和田婴起身应诺。   林珩环顾殿内,目光落在鹿敏身上:“鹿卿。”   “臣在。”   “集甲士千人,十日后出皋城。赖白、吕勇为策应。”   话音落下,鹿敏三人同声领命。   此外,林珩又点出数名氏族,甚至还点出林原的名字,命其随中军出征。   “我将亲伐郑地。”林珩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压下所有质疑之声,“天地鬼神为证,我誓灭郑,不死不休!”   当日,肃州城内传出号角,氏族秣马厉兵,骑兵即将倾巢而出。   为装备足够的马具,百工坊炉火日夜不熄。   全体匠人住在坊内,打造完成的马鞍马镫一车接一车拉走,还有专为骑兵配备的枪矛弓刀,分发至军中,逐步替换原有的兵器。   公子原和陶荣抓紧为国人造册。   得知要伐郑,国人纷纷请命。不需要大费周章,新军渐有雏形。   肃州上下忙得热火朝天,没人留意到几匹快马从城内驰出,于洛水河畔分开,一队赶赴上京,另一队奔向越国。   林珩统治下的晋,正如一部巨大的战车,即将碾压郑国,所向披靡。   郑国尚不知厄运将至。   为掩藏消息,郑侯不惜收买流亡的晋国氏族。   “若能祸水东引,许尔等留在郑,入朝为官。”   “晋侯私印被鹿珍藏起,让她交出来。”   郑侯命人模仿晋侯字迹写成奏疏,只需盖上晋侯私印,就能将罪名推到林珩身上。   公牛氏等人接受招揽,一起找上珍夫人,百般威胁利诱。   “公子珩为权不择手段,丧心病狂毒杀国君,罪大恶极。”   “君上已死,鹿珍,你也不想活?”   珍夫人安坐在屏风前,面前摆着一只杯盏。盏中茶汤已冷,她似毫无所觉,端起杯盏递至唇边,任由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   “鹿珍!”   见劝说不成,氏族们不欲浪费口舌,竟要当场拔剑。   珍夫人临危不惧,目光扫视众人,忽然掩口轻笑。她放下杯盏,出口的话堪比刀子,一下下削在几人脸上,令他们面红耳赤,恨怒交加,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叛国投敌的鼠辈,安能振振有辞。”   “良禽择木而栖。”一名氏族争辩道。   “良禽,你们配吗?不过一群小人。”珍夫人的话不留余地,根本不在乎逼近的刀锋。   氏族们恼羞成怒,正待动手,突觉四肢无力,佩剑脱手,当啷一声落到地上。   几声钝响,氏族们接连倒地,身体动弹不得。   屏风后走出一人,手中捧着一只香炉,正是蛊医。   香炉中飘散青烟,毒药融入香料之中,气息融合难以察觉。珍夫人面前的茶汤正是解药,氏族们毫无觉察,此刻瘫软在地,只能任人宰割。   珍夫人敛袖起身,款款行至几人面前,弯腰拾起一把长剑。   白皙的指尖擦过剑柄上的彩宝,她迈步走向公牛氏家主,剑锋抵住后者的脖子。   “君上去得匆忙,诸礼未齐。尔等为臣,与其叛国投郑,不如为君上殉葬。”   氏族们心惊胆丧,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剑锋落下,脖颈处鲜血喷溅。   门外的侍人听到动静,好奇地探头看一眼,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飞速前去报信。   “杀人了!”   待郑侯率人前来,一脚踹开殿门,门内的氏族早就身首分离。   鲜红的血流淌在地面,飞溅到墙壁和屏风上,钩织殷红的世界。珍夫人持剑立在血色之中,面含浅笑,乌发红唇,风华绝代。 第五十九章   珍夫人杀尽流亡氏族,令郑侯勃然大怒。   “来人,拿下!”   一声暴喝,殿外甲士齐声应诺,就要入殿擒杀两人。   “君上,不可!”一阵脚步声传来,上大夫粟名急匆匆穿过廊下,见甲士入殿拿人,连忙出声阻拦。   粟名年过古稀,历经四代国君,曾教导两任郑侯,居功至伟。他为富国殚精竭虑,数十年如一日,在国内声望极高,诸国多赞其贤。   他为小觐前往上京,一段时间不在国内。不料归国就闻晴天霹雳。晋侯薨于郑,郑侯非但不派人告知晋国,反而封锁消息,更要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对事事奉行礼法的粟名而言,郑侯的行为简直荒唐,完全不可理喻!   “名翁。”   “君上,请遣退甲士。”   粟名德高望重,一言一行牵动朝堂。   无论郑侯情愿与否,都得压下怒火,暂时挥退殿前甲士。   粟名终究年事已高,急行后不断喘息,脸色有些苍白。说话时又急又气,声音微微颤抖:“君上糊涂!”   “名翁何出此言?”见郑侯脸色难看,中大夫阮康眼珠子一转,出声为郑侯辩解,“名翁不知全情,这晋国妇人胆大妄为,竟在宫内杀人……”   不等他说完,粟名忽然拽下腰间玉饰,猛掷向他的面门,破口大骂:“佞臣,小人!尔等不思劝诫君上,屡屡为恶,为郑惹来大祸!”   他的力气着实不小。   玉饰砸中阮康的鼻子,他啊呀一声,抬手抹上人中,满手鲜红。   左右氏族清晰听到骨裂声,见阮康鼻子塌陷,鼻头红肿发亮,不禁缩了缩脖子,压下趁机讨好国君的念头。   “你、你竟然……”阮康捂着伤处,手指粟名不停吸着冷气。痛楚太过剧烈,他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见他不知悔改,粟名一不做二不休,从甲士手中夺过佩剑,挥舞着剑鞘击打在他身上。   “佞臣,小人,豺狼之辈!”   “食君之禄,不思良言,蝇营狗苟祸害朝堂。”   “通通该杀!”   粟名的动作大开大合,手下力道惊人。   阮康不敢还手,只能千方百计闪躲,甚至拽过同僚挡在身前。   廊下空间不算宽敞,粟名将剑鞘舞得虎虎生风。多名氏族受到连累,身上挨了不只一下。   此时此刻,粟名哪还有年迈的模样。只要他愿意,分明能将在场氏族活活打死。   阮康连挨数下,一下正中脑门,当场眼冒金星。鼻血没能止住,反而流得更多,整个人无比狼狈。   “逆贼,站住!”   粟名高举剑鞘,就要砸向阮康。后者见势不妙,竟然一溜烟躲到郑侯身后。   不想误伤到郑侯,粟名被迫收手。隔着郑侯怒视阮康,一阵咬牙切齿,当真对他起了杀心。   粟名年轻时勇武非凡,年迈时仍不减锐气。   阮康被杀气震慑,后悔想要谄媚取巧,躲在郑侯身后不敢出声,连头都不敢抬。   “名翁,过矣。”郑侯沉声道。   粟名神情一变,见郑侯有意维护阮康等人,心不断下沉,眼中痛色难掩。   “君上,此等佞臣蛊惑君心,令你做下错事,理应杀之!”粟名丢开剑鞘,痛心疾首道,“君上设计困晋侯,天下皆知。晋侯薨于猎场,当立即派人使晋。君上却反其道而行,实乃无礼悖德。如今又要为难一妇人,行斩尽杀绝之事。一旦为天下人所知,必将受到鄙弃。无礼无德,名誉扫地,郑恐难容于诸侯!”   粟名声声泣血,希望郑侯能悬崖勒马,不要一错再错。   他知晓郑侯的心结,知道他一直希望夺下丰、皋两城。但事有可为,有不可为。纵要夺城也该依礼下战书,列阵于郊,光明正大。   郑侯听不进粟名的劝谏。   在他看来,粟名过于刻板,事事守礼早就不合时宜。   “名翁,她不是简单妇人。”在晋侯一事上,郑侯的确理亏,此时难寻借口。他索性将矛头指向珍夫人,冷声道,“她在宫中杀人,岂能不抓?”   粟名未及开口,珍夫人忽然笑出声。   众人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她反握剑柄,笑容中满是讥诮。   “郑君,我杀晋国人,同你何干?”   话落,她向粟名敛身行礼,正色道:“在晋时,尝闻粟大夫乃有德之人。今日得见,传言果真不虚。”   无视郑侯难堪的脸色,她逐一指向断首的氏族,道出其为叛国之人。   “此类欲谋反,落败后逃出肃州。君上念旧,允为扈从。不料其忘恩负义,君上尸骨未寒,竟要抢夺印章图谋不轨。”   珍夫人没有丝毫保留,扯掉郑侯的脸皮摔在地上,更要狠狠踩两脚。   “卑鄙无耻、十恶不赦的小人,何能觍颜存于世。自该枭首殉葬,赎其罪。”   一番话掷地有声,郑侯脸色铁青。   珍夫人明着骂流亡氏族,何尝不是在骂他?   粟名深深看一眼珍夫人,良久才道:“义举。”   “名翁!”郑侯眉心紧拧,对粟名的态度极其不满,却又不能拿他如何。一旦问罪于粟名,国人必定暴怒,他恐将沦为和晋侯一样的下场。   “君上,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粟名双手交叠身前,目光深沉,令郑侯想起年少时犯错被责问的情形。   “晋侯已薨,随扈氏族皆卒。若鹿氏女再殒,事将无可挽回。”粟名道出最深的担忧。   “臣在上京时,见晋大夫雍檀质问天子,晋人之烈彰显无疑。天子哑口无言,执政不得不将过错揽到自身。”   粟名叹息一声,回忆当时的场景,再观郑国群臣,怎能不焦心劳思心力憔悴。   “天子封公子珩为侯,并有诸多赏赐。待雍檀归国,公子珩便是名正言顺的晋君。君上自以为得计,殊不知行走悬崖边缘。猎场之事瞒不住,人多口杂,晋侯之言迟早传出。届时,晋氏族同心戮力,晋国定会起兵。”   粟名凝视郑侯,语气越来越重。   他的话如有千钧之力,沉沉压向郑侯,迫使他看清现状。   “晋国三军之强,天下共知。晋师出有名,天子不会出面,诸侯无立场参战,郑孤立无援,如何抵挡虎狼一般的哀兵?晋孝公时的事,莫非君上忘了?”   一番话振聋发聩,在场氏族无不面露骇然。   郑侯嘴巴开合数次,很想反驳粟名之言。奈何理智重回大脑,他清楚地意识到对方没有说错,字字句句千真万确。   “名翁……”   郑侯正想摆低姿态,如往昔一般请教粟名,希望对方给出良策。   话刚刚起头,就见一名侍人从阶下跑来。   侍人脸色煞白,惊慌失措,登上台阶时竟然踩空,不慎扑倒磕碰到牙齿,张嘴时流出鲜血。   “何事惊慌?”   声音在头顶响起,侍人匆忙起身,顾不得下巴和嘴唇剧痛,焦急道:“禀君上,晋出兵,已过泾水!”   “什么?!”   冬日出兵,过了泾水?   郑侯及氏族皆大惊失色。   郑侯三两步跨下台阶,一把抓住侍人的领口,将他拎了起来,怒声道:“为何这时才来报?!”   侍人双腿发软,颤颤巍巍道:“晋军神速,纵兵毁乡邑,一日下城池。县大夫被擒,主簿冒死杀出,险些死在途中。”   郑侯丢开侍人,转向台阶上的粟名,质问道:“名翁,你劝我守礼,可晋人守礼了吗?”   征伐不出天子,出兵不下战书。   过境破城毁坏乡邑,纵是自称“蛮夷”的楚也未曾有过。   粟名脸色泛白,不知该如何回答。   郑侯召来甲士,命看守珍夫人和蛊医,不许两人出殿半步。其后率群臣匆匆离开,商讨应敌策略。   甲士守在殿门前,几名侍人走入殿内,移走无头尸体,用木盒装起头颅。   珍夫人绕过染血的屏风,走向晋侯停灵之处。   她俯身靠近棺椁,指尖擦过晋侯的嘴角,随即跪到灵前,将染血的长剑奉上灵台。   “君上,再等等。”   郑侯遍寻不到的私印,实则藏在晋侯口中。世人敬畏鬼神,何况是一位国君的尸体,没人敢轻易触碰。   蛊医捧着香炉走到棺椁前,打开炉盖,将燃尽的香灰倒入火盆。   他忠诚安平君,憎恨晋侯。但晋侯已死,身为晋国之人,他清楚该如何取舍,不惜为国舍命。   室内静悄悄,两人都未作声。   一跪一立,恍如两尊雕像。   风过廊下,涌入敞开的殿门,又自雕窗流出,缠绕孤立在石阶前的老人。   粟名没有跟上郑侯的脚步,而是停留原地,仰望灰蒙蒙的天空,忽觉寒意蚀骨。   “征伐不出天子,诸侯各行其是。战时礼仪不存,杀伐肆无忌惮。”   “礼乐崩坏,礼乐崩坏!”   苍老的声音卷入风中,他仰头大笑,大步走下石阶。不慎在宫道上滑倒,爬起时长冠坠落,满头银发披散,口中念念有词,踉踉跄跄行向宫门,状似癫狂。   寒风穿过郑国的都城,呼啸着扑向边地。   飞雪漫天,五百骑风驰电掣,袭向以泾水命名的小城。   暴雪中极容易迷路,这支骑兵却如有神助,顺利穿过荒野,踏过冻结的河床,远远望见矗立在风中的城池。   确定城池方向,智陵拉下蒙脸的布巾,吹响号角。   苍凉的号角声传遍荒野,传递到骑士耳中,化作即将发起战斗的讯号。   队伍前方,数匹野狼在雪中疾奔。   野狼群中有一批战马,马上男子身材雄壮,右脸纵贯三条爪痕。有他和狼群带路,骑兵才没有迷失方向,在郑地来去自如。   “狼,前方缓行。”   智陵策马追上前,费廉紧随其后。   两人都是家族的佼佼者,得父祖重用,率领五甲骑兵先入郑地。   骑兵西出丰城,狼主动请缨为军队带路。   “仆少时遇郑人,逃命躲入林间,和狼群同居数年。狼群识途,仆能携狼为郎君带路。”   正因这番话,无姓氏的狼受到青睐,得以随军征战,在战场上获取战功。   事实也证明他所言确实,狼群在雪中为大军引路,从未迷失方向。   “弓!”   智陵和费廉前后越过狼群,后续骑兵如潮水跟进。   号角声随风扩散,向相距十数里的后军传讯,也惊动了泾水城的郑人。   守军爬上土墙,望见雪中驰来的骑兵,登时手脚冰凉。一人回身敲响皮鼓,大声喊道:“晋人来了!”   骑兵神速,眨眼间逼近城下。   泾水城太小,城墙高不过两米,像是一个土墙围起来的村寨。守军没有强弓,只能在城头投矛,稀稀落落构不成太大威胁。   反观晋骑,一人双马,皆佩全甲。   经过几场战斗,骑士加快磨合,彼此配合默契。只要智陵和费廉举起手,骑士就知晓该如何行动。   城头鼓声时断时续,城下的号角声却连绵不绝。   目测城墙高度,推断城内的人口,智陵和费廉对视一眼,同时举起右臂,用力向前一挥。   五百骑士松开缰绳,取下挂在马背的强弩,对准城头仰射,手指扳动机关。   郑人从未见过强弩,发现弩身不大,以为劲力不强。哪想到破风声突然袭来,黑色箭矢铺天盖地,轻易洞穿他们身上的皮甲和麻衣。   一名守军不幸中箭,先觉胸口一凉,其后才是剧烈疼痛。   他握不住武器,踉跄两步仰天栽倒。   世界突然变得寂静。   黑色弩矢穿过雪幕,同袍一个个倒下,他竟听不到半点声响。   墙外突然有了动静,几名骑兵翻身下马,双手交叠膝盖略弯。另外几人踩上他们的掌心,被用力一撑,双手抓牢墙边,顺利翻过城墙。   站到城墙上,晋骑拔出佩刀,手握锋利的短矛,以一敌五,展开一场屠杀。   守军毫无还手之力,有城民支应也无济于事。   不到半个时辰,泾水城门打开。   智渊和费毅率军赶到时,智陵和费廉所部已经在打扫残局。   “主簿,清点人数,送回丰城。”   “诺。”   两名主簿策马上前,随身带着木片和刻笔,熟练地召集城民清点人数,随后由队伍后的国人看守,一路送往丰城。   “去丰城?”   泾水城民疑惑不解,但身为俘虏无法反抗,只能听从吩咐随国人一同出发、   从战斗打响到城池清空,仅耗费两个时辰。   城民的队伍离开后,智氏和费氏的骑兵再度出发,驰入漫漫雪原之中。   狼嚎声传来,纠缠着号角在风中震荡。   一座空城矗立在荒原中,城门洞开,城内空空荡荡,渺无人迹。   城头血迹斑驳,弩矢和短矛的痕迹零星散落,袒露在风中,昭示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前锋在郑地高歌猛进,捷报不断传回国内。   后续大军即将开拔,林珩检阅过中军,乘车返回宫内,没有去往林华殿,而是径直前往南殿。   听到晋侯死讯,国太夫人固然伤心,终究被没有击倒。   昨日又有消息送回,楚国都城风声鹤唳,诸公子调兵遣将,战争一触即发。   林珩走入殿内,见到国太夫人,叠手行礼后落座。   国太夫人递过一张绢,沉声道:“看看吧。”   林珩以为是楚国的消息,怎料绢上所言竟是越国。   “越君中毒,下毒之人是越国太夫人?” 第六十章   禹州城,越侯宫。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   正殿内灯烛辉煌,往来婢女放轻脚步,行走时悄然无声。侍人站在廊下,恭默守敬,好似一尊尊木雕泥塑。   殿内,数只药炉并排摆放,五名药奴守在一旁,双眼盯着翻滚的药汤。汩汩的热气直冲面门,他们始终一动不动,目光不曾移开,眼睛一眨不眨。   屏风早被移开,方便医来回取药。   越侯躺在榻上,脸色蜡黄,人事不省。眼底和嘴唇泛出乌青,肩上的伤又开始流血。   箭伤未愈又中奇毒,他的身体彻底被击垮。短短数日时间,健壮的体魄不复存在,腰肋间能摸到骨头。   国太夫人坚持不开口,也不肯交出解药。三名医竭尽所能,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能暂时保住越侯的命,无法根治他体内的毒。   “伤口未愈又中毒,万一起了热该如何是好。”   “能否用烈药?”   “君上的身体撑不住。”   三人商量不出对策,心如火焚,偏偏无计可施。   殿外传来脚步声,伴随着殿门的推动声,震碎暗夜的寂静。   三名医停止交谈,转头就见公子煜进入殿内。   他足有两日未睡,却不见一丝疲惫。行走间衣袂摩擦,长袖振动,浓烈的色泽在光下流淌,堪比殷红的血。   “父君如何?”   “回公子,君上仍未醒。”医不敢有丝毫隐瞒,也不敢借口推脱,如实道出越侯的情况,俯身在地等候发落。   楚煜攥紧手指压入掌心,看着昏迷不省的越侯,即将抑制不住心中的暴戾。   “一点办法也无?”   “仆无能。”   三名医不敢抬头,心中惊悸不已,额头冒出冷汗。汗水模糊视线,一滴接一滴落向地面,层叠出暗色湿痕。   被楚煜的气势所慑,婢女面色苍白,侍人噤若寒蝉。   “起来,诊治父君,不得离开半步。”楚煜放下手,俯身靠近越侯,低声道,“父君,大母行之太过,恕煜不孝。”   话落,楚煜直起身,迈步离开殿内。   不多时,门外传来他的声音,压过凛冽朔风,令人不寒而栗。   “熊罴,调中军甲士围松阳君、钟离君府,任何人不能出入。遇违命者杀无赦。”   “诺!”   熊罴抱拳领命,转身大步离开。   雄壮的身影穿过廊下,踏上宫道,转瞬消失在夜色之中。   楚煜没有命人跟随,独自步下台阶,踏上另一条宫道,去往关押国太夫人的暗室。   夜空开始飘雪,洋洋洒洒,充斥天地之间。   晶莹的雪子缠绕赤红,对比异常鲜明。   满目莹白之中,烈红的身影好似一团火,危险异常,如要焚尽世间一切。   暗室内一灯如豆。   国太夫人发髻散落,金钗尽数除去。她身上仍穿着越侯中毒当日的彩裙。裙上飞溅数点暗红,赫然是越侯喷出的血。   室门紧闭,国太夫人背门而坐,维持相同的姿势许久。   守在门外的侍人偶尔看一眼,心中暗暗嘀咕,咒骂她祸国殃民,却不敢轻易宣之于口。   雪中出现一道身影,越来越近,径直走向暗室。   侍人抓起墙边火把,朦胧的火光照亮来人。依稀看出对方的容貌,侍人迅速将火把插回原处,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拜见公子。”   雪飘入廊下,侍人跪在青石上,膝盖和掌心冰凉。   镶嵌珍珠的履踏上石阶,踩过积雪停在侍人眼前,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开门。”   “诺。”   侍人小心爬起身,维持低头的姿势,解下挂在腰间的钥匙,转身打开铜锁。   咔哒一声,机关开启,挂在门上的锁链被抽离。   侍人提着铜锁和锁链让至一侧,目光低垂,直至高挑的身影越过身前,白皙的手指覆上门扉,缓慢而坚定地推开木门。   门轴转动,吱嘎作响。   声音并不高,此刻却压过风声,清晰传入国太夫人耳中。   感受到袭来的冷风,她仅是拂过吹散的发,依旧背对殿门,既未出声也没有回头。   “大母。”   楚煜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的华丽,悦耳动听,仿佛带着钩子。   他没有合拢殿门,任由门扉敞开,一步一步走向国太夫人,站定在她身后。   寒风卷过室内,微弱的灯光危险摇摆,随时将要熄灭。   楚煜弯下腰,靠近国太夫人耳畔,低声道:“大母,为何要毒害父君?”   国太夫人坚持不言不语,笃定楚煜拿她毫无办法。   楚煜无声笑了。   他直起身,在国太夫人面露讥讽时,突然一把抓住她的长发,倒拖着她走向房门。   “楚煜,你敢?!”猝不及防之下,头皮传来剧痛,国太夫人惊怒交加,头一次心生骇然。   “大母,你任性惯了,肆无忌惮太久,忘记一身荣耀来自于谁,也忘记是谁能让你在宫内恣意妄为。”   楚煜将国太夫人拖至门前,抓住她脑后的头发,手指缓慢施力,迫使她仰头面对风雪侵袭。   华贵的衣裙无法遮挡寒风,只一瞬间,国太夫人就被冻得发抖。   瞥见这一幕,侍人吓得魂飞魄散。为了保住性命,不敢发出丁点声响,只能藏进阴影里,想方设法减轻存在感,继续装聋作哑。   楚煜无心理会侍人,双眼凝视国太夫人,瞳孔好似黑玉,不见一丝一毫的情感,只有无尽的森冷。   “父君心慈手软,才酿成今日之祸。大母,你胆敢谋害父君,不过仗着他会心软。你以为自己有恃无恐,毒害一国之君还能安然无恙?”   楚煜收紧手指,如玉的面庞染上浅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只让人不寒而栗。   “梁氏一族被诛,他不该死?”国太夫人怒视楚煜,愤恨道。   “诛灭梁氏的是我,你该杀我。”楚煜语调温和,仿佛谈论的并非生死,而是稀松平常的一件小事。   “若无他的命令,没有中军虎符,你岂能动得了梁氏!”国太夫人并非不懂政治。相反,出生在显赫的大氏族,年少嫁入宫廷,平安诞下三个嫡子,她比任何人都懂得趋利避害和生存之道。   可惜两代国君宠坏了她。   身为宫廷内最尊贵的女人,多年养尊处优,她变得任性张狂,甚至要求国君传位兄弟。   一旦事不如意,她就会想方设法为难越侯。屡次故技重施,以孝道强词夺理,她以为自己总能如愿。   楚煜归国后,越侯突然不再迁就她,甚至借猎场遇刺诛灭梁氏一族。   她愤怒至极。   “大母,你不明白。”楚煜摇了摇头,道出让人心惊的秘密,“凶兽被链子锁住,周围的人才能平安。一旦链子断裂,注定会喋血三尺。”   他提起国太夫人,随手一挥,将她推到廊下。   廊下积雪,国太夫人脚下打滑,控制不住向前栽倒,一路滚下台阶,狼狈摔在宫道之上。   楚煜走出殿门,踩着国太夫人滑落的痕迹迈下台阶。   站定在雪地中,他俯瞰国太夫人,抬腿踩住她的手指。   “大母,你亲手毁了锁链。”   坚硬的履底缓慢碾压,国太夫人嘴唇发青,面孔因疼痛扭曲。   “来之前,我派人围了两位叔父的府邸。大母无妨猜一猜,我想做什么?”   楚煜的话仿佛利剑,刺穿国太夫人最后的坚持。   “你敢杀亲?必被千夫所指!”   “为何不敢?”楚煜声音极轻,唇角的笑始终不曾消失,“厉公弑父,车裂叔父六人,杀兄弟十三人。哀公杀叔父不成,反被毒杀,血脉不存。桓公亦曾杀亲。”   随着楚煜一桩桩例举,国太夫人满面骇然,体内的血仿佛被冻结。   “你、你不能……”   “我能。”   扫一眼抓住衣袖的手,楚煜好整以暇地掰开颤抖的手指。   “父君若是不在了,我便送两位叔父入君陵。几位堂兄弟素来孝顺,理应自请殉葬。”   掰开最后一根手指,楚煜笑看国太夫人,看着她抖如筛糠,轻声道:“大母以为如何?”   国太夫人脸色青白,抖得不成样子。既是寒冷也是因为惧怕。   “疯子,你是个疯子!”   “大母,越室向来如此,否则也不会在厉公时被降爵,两代后方才复起。”楚煜探出手,手指擦过国太夫人鬓角,捻走一片雪花。   “我、我给你解药。”   如果面前是越侯,国太夫人绝不会松口。可楚煜不是越侯,不是孝顺她,纵容她多年的儿子。   国太夫人不敢赌。   她承认自己害怕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在楚煜的注视下,她颤抖着摸向右耳,取下唯一留在身上的饰物,一枚金环。   手指被冻得发僵,她的动作不慎利落,扯下金环时伤到耳垂,留下一道豁口。血珠压向镂雕的花纹,覆上一层浅薄的暗红。   “里面是解药。”   楚煜拿起金环,晃动几下听到声响。挥手召来侍人,道:“送国太夫人回殿。”   “诺。”   两名侍人走上前,一左一右搀扶起国太夫人。见她膝盖处洇出暗色,分明是摔下台阶时受伤,两人却不敢声张,只能小心地移步,将她送回暗室。   房门关闭的一刻,楚煜的声音再次传来,令国太夫人悚然一惊。   “大母,解药最好有效。父君不能恢复如初,我一样会从叔父身上讨回,言出必行。”   “什么?!”   意识到楚煜言下之意,国太夫人扑向房门。奈何门上已经落锁,无论她如何用力,房门始终紧闭。   暗室锁住她的惊慌,也锁住她的咒骂和叫嚷。   风自门缝袭入,覆灭微弱的灯火。   光明隐去,室内彻底陷入黑暗。   国太夫人困在黑暗之中,焦虑侵蚀内心,情绪变得暴躁。后悔不断升起,撕扯恐惧和愤恨,逐渐失去控制,令她陷入癫狂。   楚煜返回正殿,将解药交给医,命其检查后喂给越侯。   医手捧金环如获至宝,小心取出里面的药丸在鼻端嗅了嗅,还用指甲刮擦少许粉末送入口中,确信能用才喂入越侯口内。   越侯陷入昏迷,无法自行吞咽。医熟练按压他的脖颈,确保解药顺利滑入胃中。   楚煜守在榻边,整夜没有离开。   直至东方破晓,暗夜退去,榻上的越侯终于睁开双眼。他的身体虚弱无力,动一动手指都很困难,好在目光清明,神智完全恢复。   见越侯翕张嘴唇,楚煜倾身靠近,关心道:“父君,您要什么?”   “阿煜,使晋。”越侯费力开口,声音沙哑。   “使晋?”   “结婚盟,公子珩。”   思量越侯之意,楚煜低声问道:“父君,嫁越室女入晋,还是我娶晋室女?”   越侯尝试活动身体,微弱地摆摆手,沙哑道:“你,公子珩,结盟。”   “我同公子珩?”   楚煜复述越侯之言,一念闪过脑海,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   他惊讶地看向越侯,破天荒愣在当场。   越侯醒来的消息暂未传出宫外,松阳君和钟离君困在家中,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异常焦躁不安。   夜半府邸被围,两人披衣起身,各自召集门客商量对策。   门客们如坐针毡,心知关乎国太夫人给越侯下毒一事,都不敢轻易开口。   松阳君府上,有一门客心直口快,当面问道:“下毒一事是否同家主有关?”   “当然无关!”松阳君斩钉截铁。   “能向天地鬼神立誓?”门客豁出去,誓要问个一清二楚。   “有何不敢。”松阳君言之凿凿,没有半点心虚,“我从未想过害大兄性命。”   见他言行不似作伪,门客松了口气。联系目前的处境,不禁苦笑一声,对松阳君道:“现如今,您只能做一件事。”   “何事?”   “期盼国太夫人拿出解药,君上平安无事。”   “这就是你的计策?”松阳君眉心紧拧,面现沉色。如果他能入宫,必然会劝说母亲。可府邸被围,他根本无法走出半步。   “只此一策,别无他法。”门客沉声道,“仆问君是否同下毒一事有关,只因无关才有生路。若有分毫沾染,无论君上活与不活,家主断无生路。”   松阳君环顾室内,逐一扫过在场门客,见众人皆是面露苦涩,终于不再抱有侥幸,黯然面对现实。   相同的情形发生在钟离君府上。   钟离君的门客看得更深,言指越侯安然无恙,钟离君才能平安,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楚煜都不会善罢甘休。   “公子煜在上京多年,容貌之盛传遍天下。在世人眼中,公子煜风流倜傥,从未有暴戾之名。归国之后,他方才锋芒毕露,一夜诛灭梁氏,非心狠手辣不能为。诸国之中,唯晋公子珩能与之匹敌。”   门客出身申地,国灭后辗转流浪,入越后被钟离君招揽。   现如今,他已是白发苍苍,心思见解高于众人,很受钟离君看重。   “君上顾念亲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对您和松阳君痛下杀手。换成公子煜,他必然举刀,不会有半分迟疑。”   钟离君神情微动,认真思量门客所言,心不断下沉,一直沉到谷底。 第六十一章   甲士围府两日,至第三日方才撤离。   在此期间,两府上下人心惶惶,松阳君和钟离君每日召集门客,厢室内的灯火总是燃至天明。   氏族的马车穿行城东,远远望见矗立的甲士,宁可绕路也要避开。   再观松阳君和钟离君府上,从宾客如云到门庭冷落,仅不到一年时间。   “世态炎凉。”   甲士撤离时,松阳君走出大门,望见马上的熊罴,后者仅是对他抱拳,甚至没有下马。   换作楚煜归国之前,无人敢对他如此不敬。   现如今,越侯刚刚脱险,国太夫人情况不明,他唯有忍气吞声,先熬过风雨再言其他。   钟离君府前也是同样情形。   和松阳君不同,他前次入宫就察觉到国太夫人情绪不对,却没有出言劝说,反而话里话外火上浇油。   他以为国太夫人会以孝道压制越侯,事情不痛不痒。哪里想到她竟然会下毒!   事后回想当日,钟离君后悔不迭。   损人不利己,更埋下天大的隐患,他一定是昏了头!   数百名甲士穿过城内,铠甲摩擦,脚步声杂沓。声音融入风中,贯穿半座城池。   几辆氏族马车从街尾行来。   朝会刚刚结束,车内氏族回想空置的国君宝座,脑中闪过红衣炽烈的公子,皆是眉心深锁。   忐忑有之,震撼有之,畏惧有之,赞赏亦有之。   自公子煜归国,禹州城内的形势瞬息万变。氏族们以为争夺的是世子之位,梁氏会一如既往张扬,想方设法压制公子煜。   哪料想情况急转直下,梁氏一夜灭族,除了宫内的国太夫人,全族上下不存一人。   越侯先遇刺杀又中奇毒,无法再处理国事,军政皆握在公子煜手中。而松阳君和钟离君同时没落,被围府两日竟然束手无策,声威荡然无存。   “要变天了。”   一名氏族推开车窗,眺望头顶聚集的乌云。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间阴云密布。   狂风平地而起,席卷雄伟的城池,呼啸着冲出城墙,刮过苍茫大地,沿着冻结的清水河盘旋游荡。   马蹄敲击地面,哒哒声连续不断。   氏族放下车窗,隔绝车厢外呼啸的寒风。   马奴用力挥动缰绳,雕刻图腾的马车穿城而过,消失在长街尽头。唯有马蹄声和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持续传来,许久不散。   越侯宫内,楚煜下了朝会,立即前往越侯寝殿。   殿内弥漫着药味,苦涩融入空气中,化为建筑的一部分。   越侯刚刚服过药,此刻靠坐在榻上,脸颊凹陷,神色憔悴,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好在精神尚佳。   病虎仍是猛兽。   胆敢小觑,注定要付出代价。   “父君。”楚煜快步走上前,腰间环佩浮现光泽,垂落的丝绦微微摇曳,刺绣在肩上的彩纹异常夺人眼球。   “下去。”   越侯抬手挥退侍人,命医也退下。只留楚煜在殿内,分明有要事叮嘱。   侍人躬身退出殿门,行动间未发出丁点声响。   医行礼后退下,带着药奴一并离开,出殿前熄灭药炉。   一声轻响,殿门关闭。   门扉阻隔日光,殿内只余烛火闪耀。火光映在屏风上,昏黄染成赤金。   “阿煜,坐过来。”越侯向楚煜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婚盟一事,你考虑如何?”   “父君,我以为不妥。”楚煜振袖落座,给出同样的答案。   越侯似早有所料,抬手按住楚煜的肩膀,枯瘦的手指微微用力,出口之言格外沉重:“阿煜,我命不久矣。”   “父君……”   “听我说。”越侯拦住楚煜的话,强撑着直起身,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他接过楚煜递上的杯盏,饮下温水滋润喉咙,暂时压下喉咙间的痒意,方才继续开口,“国内不稳,外有强敌在侧,我本以为能助你扫清障碍,无奈世事难料,时不待我。”   越侯身体虚弱,每说两句话就要停顿片刻。   楚煜守在一旁,看到越侯的模样,杀意在胸中涌动,随时将要爆发。   “我去后,你再无倚仗,却也挣脱了束缚。”越侯凝视长成的嫡子,心情复杂。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楚煜,也深知他的天性。   他在时,楚煜尚有顾忌。   一旦他故去,屠刀举起再难有放下之日。   “亲人无情,母子兄弟相残,不过旦夕之间。然你不能牵涉其中,否则厉公降爵一事恐将重演。”   上京视诸侯为患,抓住机会就会想方设法削弱大国。天子固然势微,终究没有彻底丧失威严。万一敌国推波助澜,越国必然要陷入困境。   “宗室之中,有才者日渐凋零,碌碌无为者众。或夸夸其谈,或好大喜功,堪用者凤毛麟角。”   自越立国以来,围绕君位的血腥杀戮从未停止。   哀公一脉断绝,后续登位的国君唯恐旧事重演,屡次对宗亲施以打压。如晋国太夫人父兄一般惊才绝艳也仅显赫两代,未能延续下去。   严酷手段杜绝篡权,却削弱了宗室,使楚煜无人可用。   越侯很是懊恼,奈何越室向来如此,凭他一人之力又怎能扭转。   “亲人不可信,宗室不能用,氏族能用但要提防,绝不能再出一个梁氏。”   越侯声音低沉,平添几分沙哑。   “我去之前,国太夫人需绝于沉疴。诸妾为我殉葬,你母也会自戕。”越侯盯着楚煜,目光暗沉。   在这一刻,父子俩惊人地相似。   “届时宫苑无主,氏族定会伺机而动。先前有梁氏压制,满朝氏族不显,然野心从未消弭。哪怕袁氏也有拔类之心。”   “父君是担忧外家?”楚煜抬起目光,瞳孔映入烛火,染上一抹亮色。   “不错。”越侯坦言他的担忧,“氏族彼此联姻,数代之后同气连枝。一旦被其所趁,别有用心的氏族女把持宫苑,你会腹背受敌。我活着,算计不能成,我死后,你恐陷入困境。”   “父君,我能应对。”楚煜说话时,眼尾晕染浅红,愈显艳色迫人。   越侯摇摇头,叹息一声。   “我知你能应对,但有更简单的策略,为何不去做?”   “父君是指同公子珩结盟?”   “不错。”越侯颔首道,“婚盟仅为形式,盟约中定下五年,五年后各自婚娶,再以两国嫡子女为婚。”   他的本意是为消弭隐患。此举略显荒唐,却能斩断氏族插手宫内的途径。   “自平王以来,诸国时常签订盟约,小国左右摇摆,背盟者不在少数。更改盟约内容算不上大事。”   声音刚刚落地,一阵强风袭过廊下,荡开一扇雕窗。   冷风侵入室内,划过屏风,瞬间熄灭数盏宫灯。   残存的灯光下,越侯半面隐于黑暗,声音极低,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冷意:“五年时间足够清明朝堂。氏族该杀则杀,再以战功拔擢便是。你的叔父各怀心思,好在能用。你与公子珩定婚盟,在世人眼中定无嫡子,如此可间两人。诱之以利,其膝下诸子亦会自相杀戮。”   越侯打定主意,不能让楚煜背负杀叔父之名。有意抛出一个虚假的饵料,引其自相残杀。   “楚国强盛,如今国内动荡,诸公子起兵互相征讨,胜利者必为公子项。以楚人的秉性,乱后必征他国,申、少等皆因此灭。”   说到这里,越侯顿了顿,转而提起林珩:“公子珩年少掌晋国大权,攻郑师出有名,不日必下岭州。郑地广,战后诸事牵扯,他未必有暇东顾。遇楚国发难,越晋同盟至关重要。”   越侯靠向床榻,一口气说了太多,他的声音更加沙哑。额头隐隐作痛,突来的晕眩迫使他停住,歇息片刻才再度开口。   “晋国氏族非平庸之辈,有狐氏之乱过去不久。公子珩远见卓识,在无把握之前,不会许氏族女入宫。以五年为约,他未必不会考虑。”   “父君,晋国太夫人尚在,两国盟约仍存。”楚煜提醒道。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越侯被母亲下毒,生死之间变得多疑。楚煜之外,他不愿再信任任何人。   两人说话时,熄灭的铜灯陷入暗影,仅余半数灯盘仍亮火光,将光明局限在屏风之后。   认真思量后,楚煜对越侯道:“父君,此事需费些周章。”   这不是一桩简单的婚盟,从严格意义上来讲甚至不是婚约。   涉及到切身利益,无人会轻易退让。   越侯早有准备,对楚煜说道:“先遣使臣放出风声,无论成与不成,都会令人忌惮三分。”   见越侯神情放松,楚煜也不再一脸严肃,浅笑道:“风声传出恐会震惊天下。世人再提起煜,必不离荒唐二字。”   “荒唐又如何?庄公早年沉迷酒色,数年不上朝会,何曾不荒唐。后得攻城九械,率军开疆拓土,谁还言其不堪?待你大权在手,盟约亦成美谈。”   楚煜起身叠手,郑重道:“遵父君旨意。”   父子俩的谈话持续到午后。   临到服药时间,医大胆敲响殿门。   “君上,该用药了。”   声音传入殿内,很快传来回应。脚步声停在门后,下一刻殿门开启,殷红闯入眼帘,刺痛医的双眼。   楚煜敞开殿门,看过医捧来的汤药,又扫一眼侍人提来的羹汤,点了点头,允许他们入殿。   医和侍人放轻脚步,经过楚煜身侧时屏息静气,连呼吸都放轻许多。   无论看到公子煜多少次,诸人仍会被艳光所慑。仿佛天地间的芳华集于他一身,除了早年的晋国太夫人,无人能出其左右。   越室出美人,可谓名副其实。   越侯用过羹汤,服过药,疲惫地陷入沉睡。   楚煜在榻前守候许久。见越侯睡得极沉,三名医寸步不离,他才起身离开殿内,回东殿处理堆积的政务。   走过廊下时,风雪陡然增大。   朔风吹在身上,像是刮骨的刀子。   迎着凛冽的寒风,楚煜迈下台阶,斗篷被风吹起,衣袖翻飞,垂挂在腰间的玉饰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好似上京。”   越地冬季虽冷,罕见如此大的暴风雪。   今日的大雪让他想起上京。   “也是这样的天气。”   楚煜漫步雪中,短暂陷入回忆。   在上京时,他受晋国太夫人相求,偶尔会关注林珩,不着痕迹施以援手。   那年冬日,林珩被王子推入冰湖,险些丧了性命。事后两名王子遭受惩罚,朝中贵族趁机倾轧,动荡延续数日。   他清楚记得林珩被救时,即便身上裹满碎冰,在寒风中冻得发抖,双眼却不曾暗淡,更没有退缩,反而目光锐利,像是燃烧的黑火,一把出鞘的利剑。   自那日起,他开始留意晋国公子,发现他身上存在诸多矛盾之处。   一次上巳节,他甩掉追逐的王女,见到人群中的少年,突然起了玩心,将一株苇草插在他的耳后。   至今回想,林珩的神情仍是历历在目。   惊愕,恼怒,不可置信。   还有凶狠。   他像一头幼年的凶兽。   然而凶兽终会成长,一旦亮出尖牙利爪,必然要撕碎猎物的喉咙。   宫道行至尽头,回忆告一段落。   迎着东殿明亮的灯火,楚煜迈步登上石阶,越过躬身行礼的侍人,走入满室辉煌之中。   越国连日暴雪,道路断绝,山川河流冰冻,城池乡邑被雪掩盖。   数千里外的郑国同样遭遇恶劣天气。   狂风怒号,飞沙走石。   风卷着碎雪袭来,扬起漫天银白。   风中传来一阵号角,苍凉雄浑。   晋国大军跨过雪原,全副武装的甲士策马奔驰,马蹄隆隆堪比雷鸣。   装载攻城器械的大车行在队伍中,车上盖着蒙布,蒙布下高高隆起,恍如一座座小山。   途经一片丘陵,骑兵在奔驰中分成数股。从天空中俯瞰,似洪流汹涌澎湃,在大地上撕扯开,继续奔腾向前。   队伍中竖起大量旗帜。有晋室的玄鸟旗,也有氏族的图腾旗。   队伍前方,百名凶悍的骑士护卫黑色战马。   林珩骑在马上,黑服玉冠,大氅在风中翻飞,佩在腰间的王赐剑浮现金光。   远处响起一阵狼嚎,声音穿透北风,清晰传入众人耳中。   紧接着,天空出现一道黑影,一只金雕撞开雪幕,盘旋在大军上方。两周后找准位置,带着风声落下。   一杆图腾旗下,田婴以斗篷裹住手臂,接住飞落的金雕。这只雕近半个人高,鸟喙呈钩状,脚爪锋利,能猎杀成年野狼。   田婴从金雕腿上解下一块布,迅速扫过两眼,亲自送到林珩面前。   “公子,前锋送回消息,拔除三座城池,距岭州二十里。”   “善。”   林珩勒住缰绳,战马发出嘶鸣,猛然扬起前蹄。   谷珍的药让林珩不惧风雪,能够策马驰骋,率大军进入郑地,一路长驱直入。   “传令全军加速,过粟水同前锋汇合,兵袭郑都!”   命令传达下去,军中再次响起号角。   号角声中,田婴举臂放飞金雕。猛禽展翅穿过雪幕,化作天边一个黑点。   骑士不断扬鞭,大军沿着粟水一路向西,兵锋指向郑国的国都,座落在西境四百年之久的岭州城。 第六十二章   岭州城,郑侯宫。   大殿内烛火昏黄,耄耋之年的巫盘膝在地,面前摆放数枚甲骨。甲骨两面雕刻花纹,纹路粗犷神秘,分明源于上古。   氏族分左右站立,紧盯巫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屏息凝神心中忐忑。   郑侯站在上首,衮服在烛光下黯淡,冕冠下的旒珠也失去光泽。   巫深居太庙,遇大事才会露面。   他身材佝偻,满面沟壑。稀疏的头发披在肩后,额角脸颊烙印和甲骨相似的纹路。枯瘦的胸前挂着三条骨链,额上勒一条皮绳,绳上串联六片指甲盖大的骨片,和地上的甲骨同源,取自一只巨龟,由郑襄公亲手猎杀。   郑襄公在位时,郑国国力达到鼎盛,能与晋分庭抗礼,一度有称霸西境的威势。   可惜好景不长,郑襄公晚年昏庸,欲驱逐长子改立幼子,导致国内发生战乱,岭州内生灵涂炭。   战火持续整整两年,最终长子获胜登上君位。   遭遇内乱荼毒,郑国的国力不比往昔。数代国君碌碌无为,偶尔有国君励精图治,却无一例外寿命不长,使得国力每况愈下。   反观晋国,晋孝公高瞻远瞩,同越结盟抗衡楚国,有了西进的条件。更出了晋烈公这样架海擎天的英主,抵定边境局势。   此消彼长之下,晋国雄踞中原,郑国的辉煌不复存在,反而屡屡被打压,直至近十年才得以喘息,渐有恢复态势。   怎奈天意不在郑。   晋侯昏庸无道,他的儿子却多智近妖。   郑侯以为有机可乘,哪想到自食恶果,一步错步步错,落得进退维谷。现如今,战与不战,和与不和,已非郑侯能够决断。   想到多日来的战报,思及被攻破的城池,郑侯怒火中烧。   愤怒中更有一丝恐惧。   随着失地日增,晋国大军逼近都城,这种恐惧迅速扩大,令他辗转反侧,没有一刻不被忧虑和懊悔笼罩。   寒风卷着碎雪打在门窗上,发出阵阵声响。   风袭入殿内,卷动群臣的衣袖,摇曳暗影,几要熄灭灯光。   静默许久的巫忽然有了动作。   他口中念念有词,枯瘦的手指抓起地上的甲骨,用力向上抛出。   甲骨在半空翻飞,某一刻仿佛停滞。   众人紧张地盯着这一幕,看着甲骨飞向不同方向,其后在同一时间落地,钝响声短暂回荡。   甲骨形状有异,厚薄不同。落地后有的岿然不动,有的持续颤动,还有的翻过一面,现出完全不同的花纹。   待到所有甲骨静止不动,巫倾身靠近,掌心覆上地面,白发垂落,双眼紧盯甲骨,解读上天给予的启示。   包括郑侯在内,所有人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打扰。   大殿内落针可闻,安静得令人心慌。   良久,一个老迈的声音响起,宣示带来恐慌的预兆:“不祥。”   “什么?!”   郑侯难以置信,亦或是不愿相信。   他大步冲上前,旒珠剧烈摇晃,悬在腰间的玉饰金印互相碰撞,声音急促令人心焦。   “怎么会是不祥?!”   巫缓慢坐回原位,抬起苍老的面孔,花白的眉毛压住双眼,一只眼眶干瘪,竟已失去了眼球。   “上天预兆,此战不祥。”   不同于郑侯的惊怒交加,也迥异于氏族的惊悸恐慌,他表现得异常平静。眼底毫无波澜,仿佛一滩死水,根本不像是活在世上。   “怎么会、怎么会……”   郑侯喃喃自语,踉跄后退两步,神思恍惚靠上桌案。   他突然想到什么,目光扫视殿内,没有发现那道熟悉的身影,仓惶地握住佩剑,颤抖着声音道:“名翁,名翁为何不在?”   群臣面面相觑,四下里环顾,都未发现粟名的身影。   阮康等人下意识抚上额头和下巴,之前被粟名击中的伤处尚未痊愈,几人面上仍留有淤青,很是有碍观瞻。   郑侯连问数次,终于有一名中大夫壮着胆子开口:“君上,粟大夫当日离宫,关闭府门至今不出。”   当日?   中大夫不敢说得太明白,郑侯心中却是一清二楚。   “是我糊涂,名翁该怒。”郑侯苦笑一声,马上又振作精神,“我去向名翁请罪。”   危急关头,唯有粟名能救他,能救郑国。   幡然醒悟也好,自欺欺人也罢,郑侯命人准备车辆,决定亲自过府请罪,求教救国之策。   望着郑侯远去的背影,巫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天意不可违。”   他默默收起地上的甲骨,起身走出大殿。   沿途侍人婢女向他行礼,他皆视而不见。反而加快脚步,顶着风雪走出宫门,徒步返回太庙。   彼时,晋国三军倾巢而出,公子珩率军亲征的消息已传遍城内。   “战况不利。”   “失数城,守军皆殁。”   得知晋军正在逼近岭州城,城头已经能看到先锋的旗帜,城民们惶恐不安,纷纷涌向太庙,祈求天地鬼神庇佑郑国。   巫行走在路上,斗篷遮住他的面孔,伛偻的身形瘦弱不堪,和寻常老人没什么两样。   甲士在聚集。   冬日不利于战车驰骋,郑军的优势难以发挥。想到晋军来势汹汹,军中上下都是愁眉苦脸未战先怯。   几辆战车行过长街,驾车的甲士无精打采。   纵然是不了解兵势,也知士气重要。   这样的军队如何打仗?   遑论是迎战晋国这样的强敌。   巫一路返回太庙,见到聚集的城民,再次发出叹息。   他驻足良久,任由雪花飘落在身上。见到远处升起的青烟,听到众人的祈求声,他没有再前进,而是回身调转方向,再次走入风雪之中。   郑侯驱车抵达粟名府上,命侍人上前叫门。   侍人拍击门环,声音传入庭院。   守门的奴隶拉开门栓,将大门开启一条缝。见到国君的车驾,当场吓得匍匐在地不敢出声。   “君上来见上大夫。”   侍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奴隶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消息传入前厅,粟名的几个儿子一起赶来,向郑侯叠手行礼。   “参见君上。”   “起,孤来见名翁。”郑侯说明来意。   粟名三子对视一眼,最终由长子粟成开口:“君上,臣父归家后突陷入高热,数日昏迷不醒。”   “怎会如此?”郑侯大吃一惊。   粟成不去看郑侯的表情,在衣袖遮挡下攥紧手指,沉声道:“良医诊脉,言臣父急怒攻心,迟迟不能退热,恐药石无医。”   粟名自上京归来时精神矍铄,入宫一趟就病入膏肓。医断言是受到打击,仔细推敲缘由,粟成三人早有答案。   粟名一直教导他们遵循礼法,自己也是以身作则。然而郑侯屡次言行出格,在晋侯一事上更是同粟名的理念背道而驰。   粟成三人不能怨恨郑侯,只能低头保持沉默,以无言宣泄压抑的情绪。   郑侯视粟名为救命稻草,怎奈后者性命垂危,随时将要撒手人寰,心中的期盼注定落空。   “孤会令宫医前来。”   留下这句话,郑侯转身登上马车,此行无功而返。   哪料想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他刚刚回到正殿,就听侍人禀报,前往徐国求助的使臣被拒之门外,连徐伯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打发回国。   使臣一身风霜,被召入殿后伏地大哭:“君上,臣无能。徐国背信弃义,徐伯言晋国势大,不敢出兵。更言郑国遭此劫难,是……”   “是什么?”   “是君上行悖礼无德之事,咎由自取。”   使臣冒着冷汗说完这番话,郑侯顿时满面铁青,一把扫落案上的笔架和竹简。   “无信义的小人!”   愤怒的咆哮声传出殿外,守在廊下的侍人噤若寒蝉。   又过数息,殿门敞开,使臣退出殿外。   在寒风中抹去冷汗,他短暂地松了一口气。想到逼近的晋国大军,很快又是满脸忧色。   林珩大军未至,岭州城已是人心惶惶,风雨飘摇。   城头之上,守城的甲士眺望远处,发现游荡徘徊的黑骑,有心开弓予以威慑,奈何弓弦绷直僵硬,根本拉不开。   “这还怎么打仗?”   一名甲长走过,恰好听到士兵的抱怨。他上前两步立在女墙后,逆风眺望城外的黑骑。想到侥幸逃回都城的主簿,深思对方口中对晋军的描述,心中突然生出主意。   他安抚地拍了拍甲士的肩膀,命人另取一张弓给他,随即快步走下城头,求见负责城防的阮力,献上刚刚想到的计策。   “城头泼水?”   “正是。”甲长认为此计十拿九稳,“冬日寒冷,滴水成冰。水泼城头,则冰覆城墙,必能阻挡晋军架梯攀援。”   他以为自己献出良策,能解都城危机。哪料想阮力根本不予采纳,更斥责他胡言乱语。   “一派胡言!”   “军将,晋军连下数城,士气正盛。但其长途奔袭,必然人马疲惫。不能一战而下,定会削弱士气。若能固守城池,待其疲敝再趁机杀出,未必不能取胜。”   甲长并不气馁,还想据理力争。   奈何阮力根本听不进他的话,怒斥他是旁门左道,所言不足采用。   “战必堂堂正正,何能行此诡道。来人!”阮力不想再听,召唤门外私兵,手指满脸不忿的甲长,怒声道,“将这鸡鸣狗盗之徒押下去,不许他再入府!”   甲长被私兵反扭手臂,双眼圆瞪,怒视阮力:“阮力,你顽固不化,不肯纳谏。岭州城守不住,你就是郑国的罪人!”   “押下去,除甲胄,夺剑,降为军仆!”阮力暴怒,出言重惩甲长。   私兵吃了一惊。   对甲长而言,这不仅是惩罚,更是奇耻大辱。   果不其然,甲长眼底充血,三名私兵差点按不住他。   奈何猛虎难敌群狼,他被架起四肢抬至院中,几名私兵按住他,另外几人抢走他的佩剑,卸掉他的甲胄,其后将他丢出府外。   砰地一声,甲长摔下石阶,滚落到雪地之中。   失去一身甲胄,他身上只有一件夹衣,里面填着芦花,并不能完全保暖。   他从地上爬起来,反手抹去脸上的污痕,盯着紧闭的大门,凶狠道:“士弓今日立誓,必报此仇!”   吱嘎一声,府门开启一条缝。   一名做家奴装束的男子探出头,瞧见狼狈的士弓,奚落道:“还磨蹭什么,快滚!”   话落,他竟朝士弓啐了一口。   换作今日之前,以两人的身份,给家奴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如此。但今时不同往日,士弓惹怒阮力被降为军仆,今后断无生路。   士弓看向脚下的污迹,牢牢记住今日之耻,转过身走入雪中。   在他身后,家奴放肆大笑,口出恶言:“甲长如何,有战功又如何,还不是个窝囊废!”   士弓返回城头,众人见到他的样子都是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   面对同袍的询问,士弓摇摇头,蜷坐在避风的墙洞内,始终不言不语。   众人散去后,他裹着甲士特地送来的厚衣,透过缝隙眺望远处,目光闪烁,晦暗不明。   晋骑绕城徘徊,使城内守军不敢出。   趁此时机,智陵和费廉兵分两路,各率前锋骑士横扫乡邑,将村人聚到一起看管,切断城内对外的联系。   林珩率大军星夜飞驰,距岭州城五里,探路的骑兵撞上一支队伍。   陷入重围,私兵抽刀面对马上骑士,后者一眼认出了他们的武器。   “郑国人。”   骑兵策马交错驰过,手中的旗帜在风中招展。黑色的旗面上,赫然是一只振翅欲飞的玄鸟。   “速报公子。”   一骑离开队伍驰向大军。不多时,黑色洪流滚滚而来。   林珩行在队伍最前方,风掀起兜帽,黑色大氅在身后翻飞。   距离抵近,他猛一拽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阵嘶鸣,口鼻前弥漫白雾。   “就是他们?”林珩策马走近,身边跟随百名黑骑,时刻护卫他的安全。   “回公子,正是。”骑士回道。   林珩打量着这支队伍,嫌私兵碍事,举起手臂向前一挥。   骑士得到命令,利落解下挂在马背的套索,在头顶甩动几下,套马一样套住私兵,随即调转马头,拖拽着俘虏四散开来。   他们的速度极快,私兵根本来不及抵抗,陆续倒在雪地上被拖走。   马蹄向四周辐射,拖拽的痕迹覆盖其上。   林珩单手弯折马鞭,轻轻敲击掌心,一下接着一下。   五下之后,他耐心耗尽。   “冬日寒冷,燃车送君一程,如何?”   他面带笑容,愈显清俊无双。出口的话却饱含威胁,令人不寒而栗。   话音刚刚落地,紧闭的车门终于开启。   一名年约而立的郑国大夫走出车厢,看到马上的林珩,整理衣冠叠手行礼,不卑不亢道:“范氏平,参见公子珩。”   表明身份之后,范平便垂眸肃立,打定主意不再开口。   林珩上下打量着他,唇角笑意加深,根本没有询问的打算。   见他这般表现,范平不由得心头一震,陡生不祥预感。   他的预感很快应验。   拖走私兵的骑士陆续折返,马后的私兵全都气息奄奄,个别已经看不出人形。仍是之前的甲长抱拳开口:“公子,审出其往蔡国,邀蔡侯出兵未果。”   “郑侯娶蔡侯妹,两国定盟守望互助。如今来看,盟约似不牢靠。”林珩看向范平,揭开郑国求助无门的窘境。   范平面色青白,力持镇定道:“公子伐郑不经天子,不下战书,无礼之极。有何立场讽言我国?”   “我父薨于郑,郑侯秘而不告,便是有礼?”   林珩的一句话令范平哑口无言。   身为粟名的学生,他对郑侯的行为也感到羞耻。   面对强悍的晋军,想到战争的源头,他默默垂下头,缓慢叠手下拜:“君侯有过,郑人无辜。唯请公子保存郑人祭祀。”   话落,他拔出佩剑,剑锋横过身前,当场刎颈而死。   宝剑脱手,范平仰面倒在地上。殷红的血喷出伤口,流淌在他身下,在风中冻结。   他无法改变郑国的命运,也不能指责晋国出兵不义,唯有一死,以全毕生信念。   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范平,林珩并未现出悲悯,他仅是召唤甲士,道一声:“葬。”   随即策马绕过范平的尸体,坚定不移驰向岭州城。   大军轰隆隆经过,似一条黑龙咆哮雪原。   随军的奴隶动作利落,发现无法挖开冻土,快速从周围找来石头,为范平建起坟冢。   “走吧。”   压下最后一块石头,奴隶拍掉手上的碎雪,向大军前进的方向追去。   冰天雪地,六出纷飞。   一座孤零零的新坟矗立在风中,逐渐陷入苍茫雪原,被雪色彻底覆盖。 第六十三章   日暮时分,雪终于停了。   天边彤云散去,乍现一片湛蓝。金乌缓慢西沉,余光挥洒漫天红霞。   夕阳的光笼罩城头,甲士沐浴在光中,身上的甲胄覆上一层亮色,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   风变得更冷。   “血色。”   不知是谁在喃喃自语,声音随风穿梭,流入守军的耳中。   甲长、甲士、军仆乃至奴隶都停下动作,呆呆地仰望天空,不安和焦躁飞速攀升,占据所有人的心神。   城内太庙前,火光已经熄灭,烟气散尽,聚集的城民却迟迟不肯离去。   霞光落下的一瞬间,太庙中突然传出一阵怪声。   灰尘簌簌扬起,木屑飞溅。   竟然是撑起建筑的两根木柱被蚁群蛀空,同一时间发生崩裂。蛛网状的裂痕自底部向上蔓延,很快爬满柱身。   “不祥之兆。”   “大凶。”   城民们陷入恐慌,祈求巫能及时出现。可是左等右等,期盼中的人始终不曾现身。   在等待的时间中,更多崩裂声传来。古老的建筑不稳摇晃,屋顶随时可能坍塌,覆灭郑人求助鬼神的希望。   街道上传来马蹄声,数十辆战车飞驰而过。为首的战车竖起图腾旗,站在车上手按宝剑的正是军将阮力。   车队穿城而过,直向城门驰去。   沿途经过太庙,见到歪斜的建筑,阮力心中一颤。想起阮康从宫中递话,想到巫卜出的预兆,握剑的手骤然收紧,脸色异常难看。   他刚要命人前往宫内,将太庙变故报于郑侯,突见一骑飞驰而来。   望见阮力的战车,马上甲士匆忙拉住缰绳。奈何他骑术不佳,也缺乏马具辅助,仓促间滚落马背,当场摔得四脚朝天。   顾不得一身狼狈,甲士迅速从地上爬起,仓惶禀报:“军将,晋军已至!”   能令他如此惊慌,来者绝非游勇,必然是晋国大军。   想到这一点,阮力面沉似水。   “来人,速去报君上。”   “诺!”   身后私兵领命,一架战车调转方向,飞驰前往郑侯宫。   送信之人刚刚离开,覆盖城池的霞光开始收拢。红光自街尾缩向街心,如同潮水退去,不存半点痕迹。   日轮彻底沉入地平线,却无星月代替。   天空中再度彤云密布,寒风呼啸,暗夜降临。   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由城外传至城内。   阮力脸色大变,惊诧道:“莫非晋军要夜间攻城?”   似为应证他的猜测,城外腾起耀眼的火光。起初仅是零星闪耀,很快就星星点点连成一片。   火球拖曳着焰尾,似繁星划过夜空。焰光飞越城墙,呼啸着砸入城内。   “巨箭!”   “是晋军!”   火光落入城中,巨大的箭矢洞穿屋顶。   火焰迅速燃起,吞噬茅草、圆木和泥土搭建的房屋。   城民逃出火场,拥挤在街道上。眼睁睁看着建筑塌陷,他们来不及伤心,眼中尽是骇然。   城外,百余辆大车一字排开,车上的蒙布掀起,现出架起的巨弩和改良的投石器。   奴隶在车旁插下火把,看守火光不被风熄灭。   三百名甲士交替抡起铜锤,一次又一次砸下机关。伴随着绞弦声和破风声,巨箭飞过城头,接连凿入城内。   另有百名甲士拖拽绳索,摇动改良后的投石器。   每次木杆翻转,都会有一批火球投入城内,燃起熊熊大火。   林珩策马走上前,眺望被火光笼罩的城池,目光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既无兴奋也无快意,仿佛在看既定的结果,没有太多值得惊喜。   林原拍马来到他身边,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光,心中升起担忧。   他担忧城内的珍夫人。   烈火无情,一旦郑侯宫起火,珍夫人未必能平安逃出。   “可否……”林原欲言又止,心中打鼓,不知该如何开口。   “城中已有布置,兄长放宽心。”林珩道出安排,瞬间打消了林原的顾虑。   “君上厚恩!”林原松了一口气,心暂时放了回去。虽然疑惑林珩何时安排人手,他却聪明地没有询问,而是调转马头返回军中,同时抽刀在手,随时准备攻上城墙。   此时,岭州城内已是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天子分封四百年,诸侯国互相征伐,交战的礼仪渐被废弃。但如林珩这般打破所有旧制,以骑兵取代战车,不下战书直接攻打都城实属首例。   他甚至没有等到天明。   大军刚刚抵达,守军以为他们要休整一夜。哪料想晋军突然发起袭击。正如猛兽亮出獠牙,誓要一击毙命,不给猎物丝毫喘息的时机。   “继续。”   林珩不叫停,巨箭和火球便持续飞出。   最初仅是东城起火,火势很快蔓延到南城和北城,距离郑侯宫仅一步之遥。   “救火,快救火!”   阮力的战车冲过火海,身边不断有巨箭和火球砸落。   甲士私兵接连发出惨叫,战车翻倒,战马发出哀鸣。下一刻人马皆遭遇火海摧毁,化作一堆焦炭。   城民们打起精神,想方设法救火。   水不够,他们便铲起积雪。   火光短暂被压灭,很快又融化雪层熊熊燃起。   “为何会这样?!”   面对骇人的火势,救火的城民陷入绝望。   为何火无法熄灭?   莫非是天惩?   阮力没有留意身后,他只想更快奔赴城头。嫌弃马奴驾车的速度太慢,他索性一脚踢开,亲自操控战车,似一道烈风刮过城内。   马奴滚落在地,来不及爬起身,几点火星落在身上,瞬间烧穿了布料。   “啊!”   他惊恐大叫,奋力拍打火苗。不料起了反作用,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随着他的动作缠绕全身,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救命!”   马奴发出惨叫,变作一个火人冲上街道。   他扑向对面的城民,后者早知火焰厉害,不肯让他靠近,直接抛出一把石刀砸碎了他的头颅。   马奴倒在地上,再没有机会发出声音。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洋洋得意奚落被丢出府的士弓。现如今,他遭遇烈火焚烧之痛,终将尸骨无存。   阮力的战车抵达城门,他从车上跳下,迅速登上城墙。   他太过于心急,驾车的速度太快,中途甩掉了私兵,身边没有任何防护力量。   通往城头的石梯中途拐弯,要经过一个墙洞。不凑巧,也或许是太巧,士弓恰好躲在洞内。   看到阮力的身影,士弓抛开裹在身上的厚衣,抄起分配给军仆的石刀,凶狠扑了上去。   “阮力,纳命来!”   阮力听到吼声,立即要拔出佩剑。   奈何士弓动作太快,剑身出鞘一半,石刀已抵至身前。   阮力大惊失色,徒手握住刀身,怒喝道:“你敢行刺?!”   见阮力力量惊人,石刀就要脱手,士弓不多废话,松开刀柄,弯腰扑向阮力,抱着他滚落城墙。   “军将!”   私兵姗姗来迟,望见城墙上一幕无不骇然失色,吓得魂飞魄散。   两人滚落石墙,阮力试图抓住台阶边缘,士弓根本不给他机会,铁了心要和他同归于尽。   “阮力,我乃士弓,被你羞辱的匹夫!”   道出这句话,士弓张口咬住阮力的脖颈,凶狠合拢牙齿,硬生生撕开了他的喉咙。   裂帛声响起,浓稠的暗红瞬间喷涌。   两人摔落到城下,士弓双腿弯折,分明已经摔断。腰侧插着一把宝剑,正是阮力的佩剑。   见到奔来的私兵,借火光认出几张面孔,士弓哈哈大笑,满口鲜血异常骇人。   “阮力已死!”   吼出四个字,士弓圆睁着双眼气绝身亡。   私兵搬开他的尸体,见到阮力的惨状,心下打了个哆嗦。一人不死心的将手指伸到阮力鼻下,感受不到任何气息,只有一片冰凉。   “家主去了。”   众人心生惶恐。   他们从未想过阮力会死。   “怎么办?”   “出城!”   “出城?”   “护主不利,我等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另谋生路。”   私兵们短暂沉默,随即达成一致,快步登上战车。   他们被阮氏豢养,忠诚的是氏族,而非郑侯。如今阮力已死,三军无大将,岭州城被破是早晚的事。   “出城向西,去戎人的地盘。杀几个犬戎首领,我等也能称雄!”   私兵们不能留在郑国,也无意投靠晋国,干脆北行去掠夺戎人,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   打定主意,十几辆战车直扑城门。   由于晋军来得太快,守城工事完成不到一半,正好给了他们机会。   “杀!”   城门处堆积大量石头,战车难以通过。私兵下车步战,利落解决搬运石料的军仆,喝令奴隶移开堵门的石块和木头。   “打开城门!”   面对滴血的刀锋,奴隶不敢违命,合力移动石木。在城门开启的一瞬间,他们做出惊人的举动,先私兵一步逃出城外。   朔风涌入城内,卷动滚滚热浪。   古老的城门向内开启,裹着麻布的奴隶冲出来,手脚并用逃出城外。他们宁肯被晋军射死,在冰天雪地里冻死,也不想被活活烧死。   奴隶之后是十余辆战车。   驾车的私兵没有点燃火把,仍被晋骑发现。同时看到他们的还有城头守军。   “城门开了?!”   守军难以置信,认定是城内有人投晋,纷纷开弓射箭,可惜未能拦下他们。   智陵和费廉察觉异状,两人配合默契,同时策马冲上前,率骑兵拦住这些可疑的战车。   私兵还想再逃,一波箭雨当头罩下,当场射死数人。紧接着,套索从天而降,套住还活着的两人,将他们拖拽向地面。   战马失去操控,竟然先后挣脱缰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晋骑来不及捕捉,很是感到惋惜。   “带走。”   两名私兵被拖过雪地,一路拖到林珩马前。   火光映照下,一身黑服的公子居高临下,容貌俊逸,气质凛若冰霜。   私兵被拖拽一路,全身剧痛,变得气息奄奄。   他们刚想要动一动,两杆长矛就叉过脖颈,锋利的边缘抵近皮肤,使他们再不敢轻举妄动。   “城门为何打开?”   林珩拍了拍战马的脖颈,黑马踏前一步,坚硬的马蹄恰好踩到私兵的手臂上。清脆的骨裂声响起,伴随着私兵的惨叫,融入呼啸的夜风中,令人悚然不已。   被踩碎手臂的私兵不断哀嚎,另一名私兵早就吓破了胆,撞上林珩的视线,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军将已死?”   饶是林珩足智多谋,在战前想过多种情况,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堂堂阮氏家主,郑国上卿,竟死在一名军仆手下?   “该人曾为甲长,向军将献策水泼城头。军将斥其鸡鸣狗盗,命剥掉甲胄夺走佩剑,降为军仆。”   私兵不敢有丝毫隐瞒,道出知晓的一切。   “水泼城头?”林珩咀嚼四个字,看向火光笼罩的岭州城,“确是良策。”   就在这时,城门处又生变化。   守军发现阮力的尸体,登时大乱。有人主张关闭城门,也有人认为该禀报郑侯,还有人认定城内混入了晋国人,他们断无可能守住。   甲士们吵嚷不休,城门一直洞开。   城民们发现异样,瞧见出城的通道,竟然一股脑冲了过来。   “火扑不灭,快逃!”   人群中传出鼓噪声,由于环境太乱,很难确定声音来源。   众人也无暇去找出声的是谁,眼见火舌追了过来,合力搬开剩余的石头,顺着开启的城门涌了出去。   逃出城的人越来越多。   等守军意识到必须阻拦,人群已变成洪流,谁敢拦截就会被碾得粉碎。   “败局已定。”   几名甲长跌坐在地,面色惨然。   发现有甲士混入人群之中,他们也没有出面阻拦,而是转身登上城头,环顾空空荡荡的女墙,再看火光下军容森严的晋军,只觉遍体生寒。   “那是公子珩。”   一匹黑马出现在火光下,马上之人黑袍玉冠,除了公子珩不做他想。   甲长心生狠意,几人搬来守城的巨弓。   “仅此一箭。”   箭矢架上弓身,几人同时爆发力量,需牛马牵引的机关被转动,弓弦拉满。   甲长咬牙盯准林珩,双臂用力,虎口勒到出血。   “公子珩!”   吼声随风送出,林珩似有所感,立即收紧缰绳。黑马奔出数步,破风声擦身而过,未能击中目标。   林珩转过头,就见一枚巨箭斜钉在地,箭头完全没入雪中。   “公子小心!”黑骑迅速聚集上来,护卫在林珩四周。   “无事。”林珩仰望城头,捕捉到孤立的身影,未因袭击愤怒,反而道,“郑有英雄,可惜。”   几名甲长并肩而立,血沿着手指流淌,淅淅沥沥落在脚下,冻结成一团团暗红。   望向骑兵簇拥的公子珩,想到他年少亲征,一路摧枯拉朽,今日兵临城下,再观至今躲在宫内不肯露面的郑侯,几人都感到心灰意冷。   “当日猎场,晋侯言公子珩继承国祚,晋必蒸蒸日上。君上诸子无才,郑将衰微。”   一名甲长拔出佩剑,俯瞰逃出城的郑人,剑锋横过脖颈。   “君上损英勇,再无豪迈,郑将亡。”   剑锋划过,血光飞溅。   几名甲长心怀忧愤,自绝于城头之上。   郑侯宫内,侍人婢女惊慌逃窜,再无人看守珍夫人和蛊医。   一道身影逆人流而行。   他做侍人打扮,衣袍却不怎么合身。混乱的人群中,他身形灵活,三两下绕过回廊,来到珍夫人所在的偏殿。   和嘈杂的殿外相比,室内显得异常安静。   来人扫一眼空旷的前厅,立即绕过屏风去往后室。   果不其然,珍夫人和蛊医都在。   一人手中捧着毒药,另一人拿着引火的工具,分明是要将宫乱再推进一步。   “见过夫人。仆名庸,奉公子珩之命护夫人安全。”不待珍夫人讯问,来人取出一张绢,主动亮明身份。   珍夫人接过绢布,看到上面的印章,知晓不能作假。   她认真打量着庸,沉声道:“你不是晋人。”   “仆乃越人,受公子珩调遣。”庸实话实说。他潜伏在岭州城近半生,除了传递消息,都快忘记自己是一名甲士,曾经刀刃染血。   “公子如何吩咐?”   “公子命仆护卫夫人,送夫人出城。”   “仅凭你一人?”珍夫人皱眉。   “仆有死士十人。”   珍夫人考虑片刻,摇头道:“暂不出城。公子要收郑土,郑侯不能留,郑国氏族也该杀。但人言可畏,此事不能沾染公子。”   “夫人的意思是?”庸心头一动,看向珍夫人目光闪烁。   “召你的死士进来,我来动手。”珍夫人手执陶瓶,瓶中是蛊医配制的毒,见血封喉。   惊慌的人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传入殿内,她却面带微笑,仿佛乐见这种混乱。   “君侯薨,郑侯难辞其咎。我为君侯妾,为君侯报仇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第六十四章   烈焰滔天,半座岭州城被付之一炬。   房屋建筑成片坍塌,道路两旁尽是残垣断壁,昔日繁华的都城变得满目疮痍。   清晨时分,寒风骤然凛冽,一场大雪如约而至。   火光熄灭,城内腾起大片黑烟,一道道烟柱扭曲上升。   伴随着轰然巨响,矗立四百年的太庙轰然倒塌。建筑塌陷的一瞬间,尘土夹着碎雪漫天飞扬。   逃出城的郑人驻足原地,望向遭遇火焚的岭州城,泪水滑出眼眶,冲淡了熏满脸颊的黑灰。   号角声响起,继而是隆隆的马蹄声。   郑人失魂落魄,明知来的是晋军却无一人逃跑,都颓丧地站在原地,神情麻木,一动也不动。   寒风呼啸,雪花落在身上,刺骨一般地冷。   号角声持续不断,苍凉豪迈,直透云层。   马蹄声犹如雷鸣,大地为之震颤。   玄鸟旗迎风招展,一面又一面图腾旗闯入眼帘,刺痛了郑人的双眼。   一匹黑马越众而出,马上是一名不及弱冠的少年。姿容俊逸,气质凛若冰霜。周身笼罩着彻骨寒意,近乎压过风雪。   一人一马经过时,人群下意识退避,自行让开一条通道。   人群背后,一名裹着斗篷的老人连声咳嗽。望向马上的林珩,独眼中短暂浮现亮光,又迅速沉寂下去。   斗篷遮挡下,老人胸前挂着骨链,手握一把铜匕。匕首仅有巴掌长,却是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真像啊。”老人喃喃自语,记忆缓慢流淌,走马灯一般转过脑海。   他想起了晋烈公。   战场上惊鸿一面,那位勇武非凡有霸道之名的晋国君主,同眼前的少年意外重合。   “晋出英主,莫非是天意?”   老人短暂陷入恍惚,匕首当啷落地。   待他回过神来,林珩已经策马行远,径直走向城门。   黑色大军似潮水铺开。骑兵们跟随不同的图腾旗分成数股,搜寻散落城外的郑人,将他们围拢到一起。   郑人没有反抗。   岭州城已破,郑侯至今没有露面,氏族们也不见踪影,他们早就失望透顶心如死灰。   郑国引以为傲的战车大多在烈火中烧毁。守军难觅踪影,不是被晋军杀死,而是主动放弃守城和城民一起逃出火海。   城头残留上百具尸体,身边散落佩剑和短刀,分明都是自尽而亡。   一架巨弩孤立在女墙后。绞弦断裂,弩身遭到破坏,无法再次使用。丛痕迹推断,应是守军自尽前所为。   城内不见火光,仍有零星烟柱腾起。   黑烟短暂弥漫,很快又被风吹散,飘飘渺渺不见踪影。   咔嚓一声,是马蹄踩上焦木,木身断为两截发出的轻响。   晋国的玄鸟旗和图腾旗出现在岭州城内,自郑侯受封建国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大军分头行事。   林原及氏族家主们随林珩入城,策马前往郑侯宫。   智陵和费廉等人率军清查城内。骑兵穿梭在大街小巷,找出躲藏的城民,点明数量后送出城外。   东城损毁最为严重。这里是氏族的聚集地,豪华的府邸毁于大火,多数屋顶坍塌,大门和墙壁破损,随处可见碎裂的石阶和熔断的门环。   骑兵们逐次入内搜查,零星发现活人,都是躲藏的奴隶和仆役。他们吓破了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唯一找到的氏族在粟氏府内。   粟名病重而死,粟成自尽身亡。父子俩的尸体停放在前厅,由忠诚的仆人看守。粟亮和粟黑不知所踪,连仆人也不知他们的去向。   骑士了解过情况,没有入内打扰,而是全部退出来,继续搜寻下一座府邸。   智陵听人禀报,马上察觉到不对,当即询问道:“粟氏之外未见他人,一个都没有?”   “确无。”骑兵如实回道。   智陵眉心深锁,举目环顾四周,神情若有所思。   昨夜大火,未见郑国氏族逃出城外。他们没有混在城民中,必然还留在城内。如今街巷皆空,屋舍俱被焚毁,没有发现暗道,他们能躲藏的只有一处。   郑侯宫。   智陵打马前行,遇上从街尾行来的费廉。经过一番交流,他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继续搜索城内,派人追上公子,当面禀报此事。”   两人达成一致,召骑士飞报林珩。其后再次分头行动,搜查情况稍好一些的北城和南城。   骑士打马飞奔,追上前往郑侯宫的队伍。他说明来意之后,立即被带到林珩面前。   “公子,东城不见郑国氏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郎君猜测群聚郑侯宫,恐有阴谋,请公子务必小心。”   “在宫内?”   林珩单手握着马鞭,抬眸看向半开的宫门。   在昨夜的混乱中,宫内侍婢四下逃散,不少逃出城外。   宫内变得空旷,透过半开的门扉能看到宫道上散落的器皿、布匹和饰物,想是有人趁混乱抢夺,中途不小心遗落。   “公子,小心为上。”智渊和费毅同时开口。   话音落地,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移开目光,心下发出冷哼。   “推门。”林珩对两人颔首,旋即向黑骑下令。   “诺。”   数名黑骑翻身下马,掌心覆上门板,用力向内一推。   吱嘎声传来,继而是砰地一声。   宫门虚掩,门轴断裂,本就岌岌可危。此番遭遇外力,瞬时间轰然倒塌。   两扇门板落在地上,陷入堆积的雪中。   “走。”   踏着倒塌的门板,林珩策马走入宫内。战马踏上宫道,身后留下清晰的蹄印。   氏族们正要下马,见状改变主意,打马跟在林珩身后。   看着脚下的宫道,眺望晨光中的郑国宫殿,众人目光闪烁,心中似有快意,也涌起诸多感慨。   大火未波及宫内,殿阁保存完整,屋顶堆满积雪。   郑侯宫同晋侯宫布局相似,林珩轻易找到正殿,在丹陛前下马。   殿外空空荡荡,异常地冷清。   殿门雕窗紧闭,廊下倒伏数人,尸体被雪覆盖,仅能看到隆起的轮廓。   黑骑上前查看,发现死者都是私兵,各个脸色青黑死状可怖,应该是中毒而亡。仅有两人是死于刀下,伤口在脖颈处,一刀毙命。   黑骑查看过伤口,对比刀痕,彼此交换目光。   “死士。”   死士?   林珩听到结论,想到潜伏城内的庸,当即提步登上台阶。   “开门。”   “诺。”   黑骑抬手推门,发现推不动,索性抬腿一脚踹开。   一声钝响,殿门敞开,抵在门后的重物翻倒,竟是几具僵硬的尸体,身上还穿着华服。   光洒入殿内,驱散少许幽暗。   林珩背光而立,相隔洞开的殿门,越过遍地倒伏的尸体,看到屏风前的郑侯。   和死去的氏族一样,他脸色青黑,五官狰狞。一手握住喉咙,另一只手还牢牢握着宝剑。死前双目圆睁,无光的眼中充满血丝,凝固愤怒和惊恐。   智渊等人出现在林珩身后,看到眼前一幕,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服毒?”   “更类毒杀。”   连出城迎战都不敢,没人相信郑侯和氏族会服毒殉国。   林珩环顾殿内,目光定在一处。   他迈步跨过殿门,径直登上石阶,绕过屏风,发现靠坐在屏风后的蛊医。   蛊医怀抱一只香炉,身周散落数只陶瓶。肩膀和腰腹染血,呼吸十分微弱,显然命不久矣。   听到声音,他艰难睁开双眼。   一抹玄色闯入眼帘,他掀起嘴角,笑容无声。   “公子,你来了。”   “是你所为?”林珩半跪下身,视线和蛊医平齐。   “珍夫人定策,我下毒,庸带死士收尾。”或许是回光返照,蛊医忽然有了精神,一口气道出整件事的经过。   “珍夫人在何处?”林珩继续问道。   “随庸离开,带走先君尸身。”蛊医松开手,香炉滚落到一旁,他艰难地坐正身体,抬手扶正冠帽,沙哑道,“公子,仆早该死,今能为国而死,死得其所。”   林珩凝视蛊医,沉声道:“我许你归国,以氏族礼葬。”   “谢公子。”蛊医叩首在地,再也未能起身。气绝时,面色和缓,嘴角犹带着笑。   林珩直起身,转身走出屏风。   不多时,几名黑骑入内,弯腰抬起蛊医的尸体,将他抬出殿外。   岭州城外,随军主簿正在清点郑人的数量,抓紧登记造册。中途遇上一支古怪的队伍,数名彪形大汉拱卫一名老者和昏迷的女子,老人身后有一辆大车,车板上盖着蒙布,依隆起的形状推断很像是一具棺材,且制氏非同一般。   主簿心下生疑,没有莽撞靠近,而是暗中召来军仆,指了指古怪的一行人,低声道:“速去报甲长。”   “诺。”军仆转身离开。   数息过后,一队甲士快步行来,手持长矛包围四周。   老人不动声色,视线越过主簿落到带队的甲长身上。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绢,向甲长展示上面的印章。   “君识此印?”   甲长一眼认出玄鸟纹。   在晋国内,能使用此印的唯有一人。   “仆受公子珩调遣。”庸压低声音向甲长表明身份,又指了指车上棺椁,“棺中乃是先君。”   甲长顿时一凛,命人看守四周,亲自驾马奔入城内,向林珩禀报此事。   他前脚刚刚离开,珍夫人就从昏迷中苏醒。   她睁开双眼,单手撑着车栏坐起身。头仍有些昏沉,四肢酸软无力,随时可能倒下。   “夫人。”庸走上前,目光沉静。   “庸,是你?”珍夫人捏着额角,回忆昨夜经过。   “仆奉命护您出城,自该竭尽所能不辱使命。”庸没有过多解释,坦言是自己所为。   “蛊医在何处?”晕眩渐渐缓和,珍夫人确信这是中药的症状。庸做不到,只能是蛊医。   “他……”   庸刚刚说出一个字,就被急促的马蹄声打断。   人群外,一骑飞驰而至。   林原不断扬鞭,心急如焚。   望见车旁的珍夫人,他猛然拉住缰绳,不等战马停稳就翻身落地,大步流星来到近前。   “母亲,您平安无事!”   虽有林珩保证,但昨夜城内大火,珍夫人迟迟未现身,林原难免心中忐忑。如今母子重逢,他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珍夫人看着林原,心中情绪涌动,却没有着急开口。她抬头看向林原身后,望见出城的公子珩,撑着林原的手臂走下车,敛身行礼。   “公子,君侯薨于郑,郑侯难辞其咎。婢子为君侯妾,报仇心切,设计毒杀郑侯。如上京问罪,诸侯究过,婢子愿承担。唯请公子念婢子忠,许婢子为君侯殉葬。”   话落,珍夫人俯身在地,等待林珩下旨。   林原想开口,不料鹿敏走到他身后,一把拉住他,对他摇了摇头。   “舅父?”   “不要多言,公子会处置。”   “可是……”   林原仍不放心,鹿敏却死死按住他,不许他出声。   看向伏在雪地中的鹿珍,鹿敏心情复杂。父亲在世时,不止一次说过鹿珍聪慧过人,入宫是为了家族,却也可惜了她。   林珩没有接珍夫人所言,而是说道:“郑侯之死乃蛊医所为。”   珍夫人愕然抬头,对上林珩的目光,表情中满是惊讶。   “蛊医已死,归国后以氏族礼葬。”林珩声音平缓,为这场毒杀盖棺定论。   “殉葬一事不必再提。为父君守墓三年,夫人可归鹿氏,亦可由公子原奉养。”   一口气道出安排,林珩调转马头鞭指岭州城,沉声道:“郑侯困父君,使父君薨于郑。珩报父仇,伐郑灭国。郑土并入晋,日后设县。郑人东迁,随大军启程。”   “父君有过,为国人驱逐。今薨,不当流落在外。珩奉父君灵柩归国,葬入君陵。”   一番话说完,林珩拔出佩剑,策马走近从宫内带出的鸱吻旗,挥手斩断旗杆。   旗面落地,覆上一层清雪。   林珩的声音再度响起:“今灭郑国,扬晋武威。再有犯晋者,皆如此旗!”   “武威!”   甲士敲击盾牌,以戈矛顿地,齐声发出高喝。   声音汇成洪流,在风中激扬,震动四海八荒。   与此同时,一支越国的使臣队伍出现在肃州城外。   眼见天色不早,令尹子非催促众人快行,务必赶在日落前进入城内。   “速行。”   “诺。”   马奴挥动缰绳,甲士策马扬鞭。一行人风驰电掣,向肃州城加速行去。 第六十五章   日暮时分,城头传来鼓声,雄浑的声音压过风雪,回荡在天地之间。   三鼓过后,军仆转动绞盘,合力推动城门。伴随着锁链的摩擦声,厚重的城门缓慢合拢,镶嵌在门上的兽首闪烁寒光。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紧接着是急切的叫声:“慢,且慢!”   甲士循声望去,就见雪地中驰来一支队伍。近百名骑士护卫一辆马车,正向城门疾奔而来。   骑士身着越国甲胄,拉车的马足有四匹,可见车中人的身份非同一般。   “是越人。”   晋越以联姻结盟,盟约中清楚写明城池关卡不设限,允许两国使臣往来自如。   来者既然是越国人,自然要等待片刻,不能将其关在城外。   鼓声再次响起,不同于之前的厚重,而是三声急音。   军仆暂停转动绞盘,门板停留在原地,直至越国一行人飞驰到城下,鱼贯穿过城门。   最后一名骑士驰入,厚重的城门开始移动。   一声钝响之后,门板合拢。   奴隶合力驾上门栓,在门后支起方柱。凛冽的寒风被隔绝在外,卷着碎雪敲打在门板和城墙上,发出阵阵声响。   一队甲士跑下城头,拦住入城的一行人。   越骑知晓规矩,陆续翻身下马。   队伍中的甲长回身请示车内,不多时车门打开,车内探出一只手,递给甲长一枚铜牌和一卷竹简。   甲长手捧铜牌和竹简行至晋军面前,张口表明身份:“车内乃是越国令尹,奉越君之命使晋,拜会国太夫人及公子珩。”   晋军甲长验过铜牌,翻开竹简浏览一遍,确认无误后召来一名甲士,令其速报宫内,旋即举臂放行。   “宫门即将落锁,请使君去驿坊暂歇,军仆会带路。”   “多谢。”   越骑抱拳后回转,将事情报知令尹子非。   子非年过古稀,长途跋涉损耗不小,精神有些不济。闻言没有强求,下令队伍前往驿坊,明日再正式拜见国太夫人。   “先去安置。”   “诺。”   晋国甲士让开道路,越骑重新上马,跟随带路的军仆前往驿坊。   天色越来越暗,路上行人却不见稀少。路旁建筑亮起火光,靠近百工坊的一段路尤其热闹。   令尹坐在车内,无需推开车窗就能听到城民的议论声。   “大军连战连捷,听说已攻打到岭州城。”   “公子珩率军亲征,有烈公之风!”   看不到城民的表情,仅从声音推测,就能知晓他们的好心情。   “晋、郑相争百年,终于要有了断。”   “公子珩天纵英才!”   车轮滚滚向前,人群的声音被抛在车后。偶尔有火光顺着门缝和窗缝流淌入车内,短暂驱散黑暗,照亮令尹清癯的面容。   长眉俊目,鼻梁高挺。三缕长髯飘在胸前,仙风道骨,儒雅非凡。   队伍途经百工坊,一阵喧哗声传来,似雷声轰响,喜悦和兴奋的情绪瞬间爆开。   “鼎成!”   几名主事奔出坊门,满面红光,一脸兴奋之色。   “刑鼎已成!”   守在坊前的几名中大夫停止交谈,顾不得仪态,三步并作两步冲入门内,速度快得超出想象。   主事停顿片刻,只觉一阵风刮过,中大夫已掠过身侧。   几人转过头,只能望见远去的背影。   想起百工坊的规矩,主事同时哎呀一声,忙不迭追了上去,急呼道:“等等,您不能进去!”   中大夫迫不及待,当场破了规矩。主事连连跺脚,终究没能追上。   坊内的匠人顾不得许多,完成林珩的吩咐,都是兴奋异常。   “刑鼎铸成,天命在公子珩!”   马车经过坊前,车内的令尹恰好听到这句话。   刑鼎?   他本在闭目养神,思量明日拜会国太夫人。此时睁开双眼,回想传入越国的种种消息,联系方才在城门前惊鸿一瞥的巨石,心情颇为复杂。   “公子珩果非寻常之人。”   离开百工坊,前方道路逐渐变得冷清。   风刮过长街,冷意迎面袭来,军仆下意识加快脚步,众人紧跟上去,赶在大雪落下前抵达驿坊。   坊内主事提前得到消息,已经带人恭候在门前。   令尹走下马车,被请至东侧厢房。随行之人皆有安排,马奴也有食水,能够好生歇息。   “使君请。”   主事推开房门,向令尹躬身,没有一同进入室内。   房间十分宽敞,一面雕花屏风落地摆放。   屏风后设有床榻,榻上铺着厚实的被褥。屏风前设置木案,案旁立有铜灯。灯盘中盛满灯油,灯光照亮室内,未见一缕烟气。   房间内十分温暖,却不见一只火盆。   令尹除履走入室内,发现足底微热,不由得心生惊讶。   他回身看向主事,主事微微一笑,嘴闭得蚌壳一般,不欲多做解释。   恰好仆人送来热水和膳食,主簿借口退下,口中道:“有事,使君吩咐哑仆。”   话落,主簿再次行礼,退后半步转身离开。   令尹心生不悦,很快又压制下去,变成一抹凝重。   他走到屏风前坐下,哑仆无声跟上,打开三层食盒,捧出冒着热气的羹汤和菜肴。主食是粟粥,佐有酱和一小碗蜂蜜。   他身后是两名壮妇,各自提来一只铜壶,壶口还冒着热气。   三人态度恭敬,都是一言不发。   哑仆无法说话,壮妇是奴隶,根本不敢张口。   令尹对晋人的严谨叹为观止。心知问不出什么,干脆挥手命其退下。   三人匍匐行礼后退出室外,并不远走,相隔数步守在隔墙的夹道,既能挡风也能随时听到召唤。   房门合拢,令尹没有马上用膳,而是盯着面前的碗碟陷入沉思。   “公子珩这般人物,国君所谋未必能成,恐要费一番周折。还有国太夫人。”   思及此,他叹息一声,暂时压下烦闷,端起温热的甜羹。   刚刚吃过两勺,房门就被敲响。   门后是随他入晋的门客,方才有异常发现,片刻等不得,匆忙过来求见。   “家主,晋人有机关法!”   门客学识渊博,最擅长机关术。进入房间后发现端倪,他没有声张,也没告知同行众人,而是独自来见令尹,请后者定夺。   “机关术?”   “正是。”门客隔桌落座,探身前倾,目光灼灼,“若仆没料错,驿坊内设有机关,地面和墙壁发热源于此。有阻隔无法参透,挖开才能知究竟。”   挖开地板自然不行,毁墙更不可能。   门客以固有的认知推定是机关,殊不知真相同其所想相距甚远。   “不知晋人燃烧何物,应不是木柴。”   门客对机关术相当痴迷,关注点渐渐跑偏,同平日里的精明大相径庭。   令尹知晓他的性情,无心责难,仅是咳嗽一声提醒:“此行为盟约。”   经他提醒,门客面现惭色,叠手道:“仆失态。”   “事有轻重缓急,盟约最重,机关术可另行打探。”令尹没有将话说死。   越晋是同盟不假,前提是霸楚在侧。一旦楚国势微或者倒下,两国关系定然发生变化。未必马上兵戎相见,彼此提防刺探消息定会更胜。   “要订立盟约,需等到公子珩归国。停留期间,尔等轮换外出刺探消息。”   “诺。”   门客领命,起身退出室外。   桌上膳食微冷,令尹却毫不在意。他端起凝固油脂的羹汤,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缓慢咽下。   晋侯宫内,国太夫人刚展开林珩来信,就听缪良禀报,越国遣使抵达城中。   “这个时候,莫非是越君有变?”国太夫人眉心一拧,想到越侯先遇刺杀后又中毒,心猛然一跳,神情变得焦急。   缪良回想甲士所言,开口道:“来人未着缟素。”   “不是越君,那为何事?”国太夫人松了一口气,又很快生出疑惑。   思及楚国动荡,猜测边境要起兵事。   可楚国内部正在打仗,诸公子胜负未分,这个关头理应不会招惹越国。   越想越是头疼,国太夫人捏了捏额角,索性暂时抛开:“罢,明日见面总能知分晓。”   见她面露疲惫,缪良知机退下。   脚正要迈出殿门,国太夫人忽然开口:“明日见过使臣,召宗入宫。君侯入陵不能拖,阿珩的登位大典也需筹备。”   “诺。”缪良恭声应诺。   见国太夫人没有更多吩咐,他转身走出殿外。   一阵风吹过廊下,缪良抬手接住一片雪花。仰望黑暗的夜空,难见一颗星辰。   他想起烈公的葬礼。   当日灵柩出城,国人夹道,庶人紧随。   肃州城被恸哭声环绕,哀伤凝聚在送葬的队伍中,良久不曾消散。   “烈公封墓,百名国人自愿殉葬。君上入陵将无一人。”   缪良袖手仰头,任由雪飘落在身上。面上一片淡漠,双眼中窥不出分毫情绪,恍如一滩死水。   大雪笼罩肃州城,洋洋洒洒下了整夜。   隔日,城池被银白覆盖,宫阙、城墙、街道和民居别无二色。   宫门开启,一名侍人在门前上马,冒着寒风驰向驿坊。他携国太夫人旨意,召越国使臣入宫。   令尹早已准备妥当。侍人入坊不到一刻钟,马车就驰上街道。十名越骑护卫左右,其余留在坊内,暂受门客调派。   侍人策马在前,马车紧随在后,队伍穿街过巷,一路上畅通无阻。   抵达宫门前,侍人翻身下马,令尹推门下车。   缪良等候在门前,认出来者身上的袍服冠帽,看到他悬在腰间的金印,心下暗惊。见对方看过来,当即叠手行礼,道:“内史缪良,见过使君。”   令尹还礼,随即穿过宫门,与缪良同往南殿。   殿内,国太夫人特地换上一身红裙,梳起高髻。发髻左右各插三支金簪,簪首的卧虎出自越国匠人的手艺,式样形状惟妙惟肖。   令尹等候在殿门前,侍人入内通报。   待他走入殿内,国太夫人吃了一惊,愕然道:“仲兄?”   令尹出身越国宗室,氏楚名非。因封地在子城,也被称为子非。他和国太夫人自幼相识,曾与国太夫人的兄长一同拜在大贤门下,被大贤赞为栋梁。   梁氏势大,越侯独木难支。他千方百计襄助越侯,在令尹之位二十年,屡屡同梁氏针锋相对。   随着年龄增长,他精力渐有不济,难知还能撑多久。   所幸公子煜归国,谋略手段不亚其父,甚至更胜一筹。一夜诛梁氏,灭除心腹大患。   然而世事难料。   越侯在猎场遇刺,又被国太夫人下毒,身体每况愈下。   内有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外有强敌虎视眈眈,一旦越侯薨,越国恐会生乱。   令尹知晓公子煜能力非凡,但事怕万一。怀揣着这种担忧,在得知越侯的计划后,他主动请命使晋,专为促成此事。   只要盟约对越国有利,令尹不在乎是否荒唐。   “仲兄快坐。”相隔多年见到亲族,国太夫人自然高兴。她满面笑容站起身,亲自请令尹落座。   “一别经年,国太夫人芳华如故。”见到她的态度,令尹现出笑容。   “老了。”国太夫人摇了摇头。   两人寒暄数句,真也好假也罢,面上都有几分感慨。   婢女送上甜汤,令尹饮下半盏,清甜的滋味滑过喉咙,他的表情变得严肃,开始话归正题。   “我此次前来,专为两国盟约。”   “盟约?”国太夫人心生诧异,表面不动声色。   “正是。”令尹颔首,直白道,“君侯有意再结婚盟。”   “越侯无嫡女,庶女年幼。莫非要为公子煜纳晋国宗室女?”国太夫人看向令尹,放下手中杯盏。盏底磕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非也。”令尹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竹简,递到国太夫人面前,口中道,“国太夫人请细看。”   竹简装在木盒内,盒盖敞开,内里铺有绢布。   国太夫人带着疑问展开竹简,从头至尾浏览一遍,美眸倏地睁大,最终将竹简摔到案上。   “荒谬!”   国太夫人怒视令尹,斥道:“公子联姻前所未有。况公子珩已得册封,乃是晋国国君。此番率军攻郑,大片疆域纳入版图。楚为强敌,然其内乱,分出胜负不在旦夕,遑论对外攻伐。我不见此盟约对晋有何好处。”   反观越国,更像是盟约的受益者。   “国太夫人,未见公子珩,不知他意,请勿妄下结论。”令尹沉声道。   “我为国联姻,岂不知婚盟究竟。令尹子非,你以为我参不透文字之意?”国太夫人声色俱厉,没有丝毫退让。   令尹深深看着她,道出一句话:“越姬,莫要忘记你乃是越人。”   国太夫人冷笑一声,强硬道:“我嫁与烈公,是晋国太夫人,公子珩的大母。”   两人目光相遇,肖似的眸子,带着同样的冷意。   最终,令尹率先收回视线,道:“今日告退,待公子珩归国,我再入宫求见。”   “不送。”   国太夫人粉面含霜,之前的温和消失无踪。   令尹起身离殿,神情冷峻,少许亲情也荡然无存。   久别重逢,年少相伴的情谊早就磨灭。政治利益纠葛,两人各有立场,不欢而散。   远在岭州的林珩尚不知国内变化。   因突来的一场暴风雪,道路断绝,大军延缓三日启程。   他没有入驻城内,而是和大军一同驻扎在城外,在营地中立起帐篷。   临近傍晚,营内燃起篝火,大块的鹿肉和羊肉在锅内翻滚,随着热气扩散,弥漫开浓郁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动。   最后一批狩猎的骑士归来,他们不只带回猎物,还押回一辆马车。   车身十分普通,为氏族常用。   车内人的身份却不一般,她是郑侯的正夫人,在城破当日逃出宫殿,混在人群中,只差一步就能逃出岭州。   “郑侯的正夫人,蔡侯的亲妹?”   听完黑骑禀报,林珩停下笔,放下写到一半的竹简。   他单手撑着下巴,凝视落在帐上的光影,手指拨动笔杆,一下、两下、三下。   三下后停住,他忽然笑了。   “贵客入营,我自当见上一面。” 第六十六章   帐中光线昏暗,一灯如豆。   地上铺着厚毯,观纹路应是鹿皮。毯上摆放一张矮桌,桌上是一盏清水,一叠干饼,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帐内十分空旷,屏风、床榻和衣架一概皆无。   黑暗占据多数空间,光亮仅有方寸之地,更显得压抑和冷清。   蔡欢坐在桌前,身上仍穿着出城时的衣裙。   数日颠沛流离,夜间藏匿在林中,斗篷被树枝划破,裙摆沾染泥雪,干涸后凝固成斑驳的暗色。   进入晋军大营后,婢女和忠仆就被带走,始终没有任何消息。独自关押在帐中,她强压下心中忐忑,告诫自己必须沉得住气。   “公子珩,晋国。”   她喃喃自语,以指尖蘸取清水在桌面勾勒,片刻画出晋、蔡、郑等国的方位。指尖定在某一处,指甲上残留的蔻丹被水浸湿,色泽变浅,直至完全剥离。   “郑国已灭,晋不罢兵,蔡危矣。”   一阵风卷过帐外,呼啸声尖锐刺耳。   帐帘短暂晃动,冷意侵入帐内,桌面的痕迹迅速干涸。   蔡欢垂下目光,手指一点点抚过桌面,眼底浮现暗色。   脚步声突然传来,越来越近,最后在帐外停住。   帐帘被掀起,一名婢女被推入帐内,踉跄两步险些栽倒。   蔡欢看清她的面容,诧异出声:“禾?”   “夫人,公子珩要见您,恐非善意!”婢女没有站起身,而是膝行至蔡欢面前,表情惊惶,声音颤抖。借助背影遮挡,她抓住蔡欢的衣袖,将一枚刀簪递到蔡欢手中。   刀簪长五寸,簪首被磨得锋利,簪尾细长,必要时可用作武器。   蔡欢握住刀簪,反手藏入袖中,看一眼帐帘,故意怒道:“一国公子岂能如此无礼!”   帐帘又一次掀起,这番话恰好落入马桂耳朵。   他无视蔡欢的怒气,一板一眼行礼。直起身后,袖着双手扫过帐内,目光定在婢女身上,沉声说道:“公子视夫人为贵客,放你出来服侍。这般作态挑拨,料是心怀叵测。来人。”   “仆在。”两名阉奴出现在帐外。他们身形魁梧,能上马也能步战,身手不亚于寻常甲士,专门护卫林珩安全。   “带下去,先抽十鞭。”   “诺。”   阉奴领命,先后走入帐内,抓住婢女的两只胳膊,也不拽起她,直接反拖出帐外。   婢女的后背和双腿刮在地上,一阵阵刺痛。她咬紧嘴唇不发出痛呼,未想引来马桂注意。   马桂上下打量着她,目光短暂落在披散的发上。   下一刻他转过头,阴测测地看向蔡欢,沉声道:“夫人,公子好意,您莫要辜负,交出来吧。”   蔡欢满面怒容,心知瞒不过,气愤地一甩手,闪着寒光的刀簪摔在地上。   刀簪滚至脚下,马桂弯腰拾起,指腹试了试刀锋,随即收入袖内。   “夫人放心,见过公子之后,必会原物奉还。”   蔡欢冷哼一声,不争口舌之利。她敛袖起身,挺直背脊,傲然道:“带路。”   马桂再次弯腰,表现得十分尊重。他侧身半步,亲自为蔡欢拉起帐帘:“夫人请。”   婢女已经被带走,地面残留拖痕。   帐外没有一张熟面孔,只有打着火把的阉奴和持戈的晋国甲士。   两名阉奴走在前方,火光在风中摇曳。甲士行在左右,脚步整齐,甲胄摩擦发出轻响。   营地内点燃数堆篝火,火光熊熊燃烧,柴堆中不时传出爆响。   数个身影围在火堆前,将滴血的羊首和鹿首投入火中,口中念念有词,俄而唱出悠长的调子。   蔡欢凝眸片刻,认出是晋人的巫,便收回目光不再多看。   林珩的大帐位于营地中心,规格独一无二,十分醒目。氏族的帐篷环形拱卫,由里至外连绕三箍。   蔡欢一路行来,途经赖氏、吕氏、鹿氏和费氏的营地,听到帐中传出的声音,大多是在庆贺胜利,商议伐郑的战利品。   蔡国也曾强盛,五代蔡侯前雄踞一方。   奈何子孙不肖,数次战争失利,国力日渐衰弱。时至今日,蔡国跌落云端,无法跻身强国之列,只能依靠联姻和向大国入贡维持体面。   道路总有尽头。   越过两座帐篷,视线豁然开朗。   夜色下,一座大帐如巨兽蹲踞。帐篷四角打下木钉,手臂粗的绳索套在钉上,缠绕数圈牢牢系紧。帐顶隆起,玄鸟纹覆于其上,火光中振翅欲飞。   全副武装的甲士绕帐巡逻,两队在帐前交错而过。行进间铠甲摩擦,戈矛碰撞,末端撞击地面,在雪中留下一个个浅坑。   帐前插有两排火把,每支足有半人高。   蔡欢随马桂走向帐帘,斗篷和裙摆微微扬起。皮履在雪中浸湿,足底冰凉。她单手抓紧斗篷,另一只手扣住腰侧,摩挲着腰带上的花纹。   触碰到藏在花纹下的铜针,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尽量不露出任何端倪。   帐帘已经掀起,明亮的灯光透出,和马桂相似的面孔出现在帘后。   马塘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随即侧身让开,口中道:“夫人,请。”   蔡欢未作声,微抬起下巴,迈步进入大帐。   帐帘落下,隔绝冬夜的冷风。   双眼适应帐内的光亮,蔡欢前行两步,看清坐在案前的林珩,不由得愣了一下。   常闻越国宗室出美人,公子煜的盛名传遍天下。   关于公子珩,在归国之前丝毫不显,几近默默无闻。但在归国之后,他连续做出几件大事,短短时间内镇压氏族叛乱,掌控晋国大权,而今又攻下郑国,想必不用多久,天下人皆知其凶。   令蔡欢没想到的是,林珩的容貌同凶狠丝毫不沾边。   公子如玉,俊逸无双。   灯光下,黑袍上的玄鸟浮现金辉,愈显雅致尊贵。黑眸含笑,不见战场上的森冷,反而颇为亲和,令人如沐春风。   长发束在脑后,色如鸦羽。   眉眼漆黑,唇色浅淡,看上去有些瘦弱,隐约藏着少许病态。   这就是公子珩?   一战下岭州的晋国公子?   蔡欢审视林珩的同时,后者也在观察她。   蔡侯的嫡妹,郑侯的正夫人,曾诞下嫡公子,可惜中毒早夭。此后郑侯再无嫡子,以致于天子向诸侯国强索质子,郑侯只能送出同母弟。那之后不久,郑国太夫人就暴病而亡。   灯芯在盘中燃烧,火光跳跃,光影在帐帘上摇曳。   蔡欢不出声也不落座,直挺挺地站在林珩面前,脸上罩着冰霜,一片冷色。   林珩单手撑着下巴,将她的表现收入眼底,不以为忤,反而发出一声轻笑,口中道:“夫人弃城而逃,不与郑君同生共死,如今何必作态?”   他的话过于直白,不留任何余地。   蔡欢盯着他,脸色变了数变。一番挣扎之后,终究松开覆在腰间的手,解开斗篷的系绳,任由斗篷落地。轻移莲步行至案前,在林珩对面落座。   “公子雄才伟略,令人叹服。”   “夫人过誉。”   林珩拍了拍手,帐帘再次掀起,侍人鱼贯走入,送上茶汤和糕点,收起落在地上的斗篷,无声退出帐外。   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人发出声响,连脚步声都轻不可闻。   茶汤冒着热气,糕点中加入蜂蜜,比起晋人的口味,更贴近越人的嗜好。   “夫人请用。”林珩揽袖相请,并不着急切入正题。   蔡欢没有拒绝,端起杯盏饮下两口,独自一人吃下半盘糕点。   自逃出城池躲入林中,婢仆不敢生火,餐餐皆是冷食。困乏、饥馁,终日提心吊胆,蔡欢备受折磨。   自出生以来,她首次这般狼狈。   数日来,这是第一顿热食。   蔡欢没有半分客气,动作维持优雅,餐盘清空的速度丝毫不慢。   待她放下银筷,端起茶汤润口,林珩好奇问道:“夫人不恨我?”   “不恨。”蔡欢手捧杯盏,平静道,“成王败寇,且晋军师出有名,一切怪不到公子身上。”   舍弃郑侯出城,蔡欢已经摆明立场。她自知伪装早就揭穿,若此时大义凛然,对公子珩横加指责,反而显得虚伪。   “我弃城出逃,能避开晋军是本事,逃不掉是能力不济,何必怨天尤人。”   这番话在情理之中,却少有人能如此理智。   “夫人可曾想过,蔡侯出兵相助,岭州城能多支撑一些时日。”林珩推开杯盏,手指划过桌边,笑着说道。   蔡欢点点头,不否认这个可能。   “蔡、郑确有盟约。郑人拼死守城,蔡派兵驰援,或能拖延时日,但终无法扭转战局。”   “夫人认定郑会败?”林珩继续问道。   “郑人胆气已丧,如何取胜?”蔡欢手指灯盘,瞳孔中映出跳跃的灯芯,“公子麾下如火,郑、蔡不过柴薪。火燃起,添柴只能加助火势,无法灭火。”   见到林珩之前,蔡欢曾有多种设想,但在此时此刻,近距离同他对话,她不敢怀抱侥幸,唯有坦诚实言。   “公子,郑侯已死,两国盟约即废。如放欢归国,欢必劝服兄长向晋入贡,唯晋马首是瞻。”   蔡欢正身而坐,双手交叠在额前,神情肃然。   她此举既为自救也为救蔡。   年少在蔡国,长成嫁入郑,亲历两国宫廷的波诡云谲,饱尝丧子之痛,恨意锥心刺骨。   她褪去一身天真,用敏锐和冰冷包裹自己,政治眼光愈发敏锐。   她看不透林珩,却能感受到他的野心。   晋军不会止于郑,战火迟早会燃烧到蔡。她只希望那一天晚些到来,越晚越好。   凝视低下头的蔡欢,林珩收拢五指,指腹擦过关节,短暂陷入沉思。   良久之后,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夫人心智卓绝,智慧过人,未曾想过劝说郑君?”   蔡欢怔忪片刻,抬头对上林珩的目光,心头一动,当即直言不讳:“郑侯刚愎自用,且对我有所防备,我何必自讨无趣。今死,我得自由。”   “夫人为联姻所困,不喜郑君,却不恶蔡君?”林珩言辞犀利,脸上仍带着笑容,令人脊背发寒。   “天下诸侯百千,尽可夫也。夏姬六嫁,欢有何不可。”蔡欢掩口轻笑,眼波流转,上挑的眼尾极尽惑人,丰腴的身段也是千里挑一,“然兄唯一,兄在,蔡国在,欢方能安稳。”   说到这里,蔡欢倾身靠近,笑得眉眼弯弯。   “公子太过年少,欢甚遗憾。欢有两妹,青春貌美,擅长歌舞,如公子不弃,可纳入宫苑为晋宫生色。”   林珩挑了下眉,对蔡欢所言并无兴趣。   “夫人美意,珩心领。”   经过一番试探,他摸清蔡欢性情,知晓她有所求,终于话归正题:“我会派人护送夫人归国,劳烦夫人转告蔡君,明岁夏,邀蔡君赴丰城,与晋盟。”   “公子放心,欢定告知兄长。”   蔡欢放下悬着的心,刚要松口气,不想林珩又道出一番话,令她手脚冰凉,脊背生寒。   “当今世上背盟者众,朝令夕改殊为常见。然我不喜。”   林珩起身绕过桌案,手中提着一支笔,翻转笔身,以笔杆挑起蔡欢的下巴,漆黑的双眸蕴含深意,牢牢锁住她的目光。   “晋同郑比邻,距蔡亦不远。”   他声音轻缓,却似重锤砸在蔡欢颅顶。   冷汗顺着额角滑下,蔡欢翕张嘴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下巴一阵冰凉,仿佛抵近喉咙的不是笔杆,而是一把利刃。   “夫人切记转告蔡君。”   话音落地,林珩收回手。   蔡欢顾不得擦去冷汗,满怀惊惧地伏下身,颤抖着声音道:“伏惟领命。” 第六十七章   翌日,天光放亮,大雪初霁。   流云飞散,灰蒙蒙的天空重现蔚蓝。晨光洒向大地,为战后的岭州城覆上一片赤金。   营地中传出号角,玄鸟旗和图腾旗接连竖起。   大军整装待发,队列森严,戈矛如林。   和来时不同,队伍中多出上千辆大车。车身窄长,车轮上雕刻兽形图案,全出自郑国工匠的手艺。   在清点城民人数时,主簿分工合作,对国人、庶人和奴隶分类造册,并筛选不同职业,单是记录匠人的竹简就装满数辆大车。   逃出城的甲士也被造册,由吕氏和赖氏负责押送,先一步返回国内。甲士身份无法隐瞒,只需要查看他们的双手和肩膀就能区别开来。   郑侯和大部分氏族死在宫内,个别小氏族侥幸逃脱。他们主动找到登记的主簿,亮出能证明身份的饰品和武器,希望能与国人分开关押。   非是斤斤计较身份,而是他们心中忐忑,唯恐被国人殴死。   晋侯薨于郑是不争的事实。   林珩率军讨伐郑国师出有名,并非无义之战。   满朝氏族不能看透危机劝谏国君,粟名都劝不回郑侯,在城破当日忧病而死。   人祸如此骇人听闻。   国人知晓真相,如何会不怒。   “晋人来得太快,骑兵取代战车,还有攻城的利器,分明是早有准备。不过君上若无贪念,也不会大祸临头。”   淳于简懒洋洋地坐在囚车上,身上裹着一张厚实的兽皮。他面庞脏污,发髻松散,发冠早不知去向。抬眼扫过列队的禁军,不由得啧啧称赞:“公子珩野心昭然,想是有晋烈公之志。”   他对面坐在一名瘦弱的中年人,脸色苍白,双眼无神,不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随时将要断气。   “淳于简,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在咳嗽的间隙,向寻费力开口,不满地看向对面。他好不容易逃得性命,还想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实在受不了对面呱噪,吵得他头疼。   “向寻,依你之见,投靠公子珩是否可行?”淳于简非但没有闭嘴,反而挪动几步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   刺鼻的气味冲过来,向寻瞪他一眼,实在没力气推开,只能一边咳嗽一边尽力向后退,半晌才道:“我观公子珩是务实之人。”   向寻官职低微,在朝堂没有多大建树。极少有人知道他目光敏锐,颇富观人之能。   在他看看来,入公子珩之眼并不容易,想获得重用更是难上加难。   在务实之人面前,巧言令色无用,谄媚讨好更会招来厌恶。想摆脱囚徒身份,势必要拿出实际的好处。   “务实好啊。”淳于简眯起双眼,脸上残留烟熏的痕迹,样子颇为狼狈,精神头却是极佳,“楚灭少国,你我先祖逃入郑,家族处于末流,一直不被重用。如今晋国势强,且同楚不睦,密卷献给公子珩应是一条出路。”   向寻眉心紧拧,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要将肺咳出来。   “真要给晋国?”   “不是晋国,是公子珩。”   淳于简凑得更近,借兽皮遮挡,将一枚丸药塞进向寻手里,脸上闪过肉疼,抿了抿嘴,干巴巴说道:“最后一颗,吃下去能救命。”   向寻没有推辞,捏起丸药送进嘴里。苦涩的味道迅速蔓延,连呼吸都带着苦味。他探出车栏抓了一把雪,一口接一口咬着,只为驱散嘴里的味道。   “保命的人情,记得还。”淳于简叮嘱道。   向寻斜他一眼,一言道破他的算计:“我死了,另一半密卷就没有了。你是救我?分明是救自己。”   被说中心事,淳于简也不恼,嘿嘿笑了两声,又提出献宝一事。   “当初楚国攻少,为的就是这份东西。你我隐藏无用,迟早带进坟墓,不如献给公子珩。”   向寻靠着车栏望向队首,捕捉到玄鸟旗下的身影,目光闪烁,许久才道:“此去晋国路程漫长,容我想一想。”   见他神情肃然,淳于简也不再多言,退回到原本的位置,不小心打了个喷嚏,连忙裹紧兽皮避免受寒。   太阳越升越高,碧空万里,天朗气清。   号角声持续不断,苍凉雄浑的声音随风传出,席卷苍茫大地。   数万人的队伍排成长龙,骑兵在前,国人在中,其后是牛马牵引的大车。车旁跟随着奴隶,在雪地中艰难跋涉。   俘虏缀在队伍最后。   十多名小氏族坐在囚车里,部分城民骑着劣马,大多数人只能徒步。   队伍在荒原上前行,一路上马不停蹄,将焚毁的岭州城抛在身后。   城池西南方向,一座高高耸立的土丘前,蔡欢坐在车上,眺望远去的大军,目光紧随玄鸟旗。   直至再也望不见,她才遗憾地叹息一声。   “走吧。”   车门合拢,驾车的马奴挥动缰绳,护卫车辆的甲士甩出长鞭,队伍绕过土丘,同远去的大军背向而行。   车厢内,蔡欢靠着软枕闭目养神,眉心微微蹙着,显然被事情困扰。   禾与苗对视一眼,都是心中惴惴,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阳光透过车窗洒落在蔡欢身上,为她罩上一层光晕。两名婢女目光被吸引,不知不觉竟然看呆了。   马车穿过森林边缘,雪下堆积石子,难免有些颠簸。   蔡欢睁开双眼,坐正身体望向窗外。嫌木窗遮挡视线,索性完全推起,任由冷风灌入车内。   寒意侵袭,她却感到畅快,单臂搭上车窗,另一只手探出窗外,五指张开,似要抓住看不见的冷风。   “夫人,小心受寒。”婢女担心道。   “无碍。”蔡欢略仰起头,任由风吹在脸上,嘴唇有些发白,目光却格外明亮,“归蔡之后,再不会有轻松的日子。”   蔡侯能审时度势,朝中的氏族却不好对付。办不成公子珩交代的事,蔡难以久存,注定落到郑一样的下场。   蔡欢在林珩面前信誓旦旦,事后回想起来,难免为自己捏一把冷汗。   “晋烈公霸道,公子珩凶狠,晋之强有目共睹。蔡不复往昔,唯有夹缝求生。我能早生二十年,或是晚生二十年,晋侯宫内或能争得一席之地。现如今,有心也是无力。”   “夫人,还有两位女公子。”   “她们?不成的。”   蔡欢摇了摇头。   她昨夜曾经试探,答案在预料之中,却也令她失望。   “空有美貌而无智,在国内被捧着,送到晋国只有死路一条。”蔡欢落下车窗,窗扇遮挡住日光,车厢内陡然变得昏暗。   “联姻走不通,送美人无大用,只能在入贡上费心思。”   蔡欢靠向车壁,回忆在营盘中所见,思及攻陷岭州城的神兵利器,心中逐渐有了谋划。   金铜要有,绢、粟和麦不能少。   最重要的是匠人。   让公子珩满意,蔡国才能安稳。   拖延的时间未必长,总好过什么都不做,每日等着屠刀落下。   “端看兄长是不是能狠得下心。”蔡欢低声自语,眉心缓慢舒展。   难题已有答案,接下来便是如何实行。   好在她不是孤身返回蔡国。   想到同行的晋国甲士,蔡欢翘起嘴角。不承想有一天她竟要借晋人之势,在蔡国朝堂上演一出狐假虎威。   “可笑,可悲。”   风过平原,骑士护卫马车驰向西南,向蔡国边境急速行去。   晋国大军也在加速。   数万人日夜兼程,途经数座空旷的城池,郑人由悲痛到愤懑再到麻木,终将面对现实。   郑人心情复杂,对未来充满迷茫。每当看到囚车内的氏族,他们又会满心愤怒。   战场厮杀,落败是技不如人。但郑国灭亡的原因不只是战争,郑侯和满朝氏族才是罪魁祸首。   “粟米供养,就养出这样一群酒囊饭袋,尸位素餐之徒!”   每每思及此,郑人都会目露凶光,瞪着囚车咬牙切齿。   这种气氛下,小氏族们不敢出声,庆幸早早亮明身份,否则生死难料。   大军行至粟水河畔,林珩下令停止前进。   玄鸟旗下,黑衣公子手持马鞭,鞭指冰冻的河面,朗声道:“昔日孝公伐郑大胜,于此处祭河伯。我今灭郑,理应再祭。”   冷风平地而起,呼啸着席卷河道。   风裹着碎雪扶摇直上,刹那凝成龙卷,顶端直冲天际。   “凿冰,祭河伯。”   林珩一声令下,奴隶踏上冰面,挥舞着器具开凿。霎时间碎冰飞溅,钝响声不绝于耳。   关押郑国氏族的囚车被打开,车内的小氏族一个接一个被拉出来,拖拽到冰面上,成排按跪在地。   手持骨刀的巫行至近前,抓住一名郑国氏族,一刀贯穿他的胸膛。随后高举染血的骨刀,高声道:“祭!”   满身鲜血的氏族被投入冰窟,溅起微弱的水花,转瞬不见踪影。   人群短暂静默,旋即如滚水沸腾。   目睹氏族被丟进河中,想到他们素日的作为,郑人无不解气。   “祭!”   一刀接着一刀,转眼间有五名氏族落水。   眼看就要轮到自己,淳于简和向寻脸色大变。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后悔不已。尤其是向寻,一时间的犹豫竟要性命不保。   巫持刀走近,染血的刀身闯入眼帘。   两人头皮发麻,奋力抬头看向公子珩,高声叫嚷:“公子,仆非郑人!”   林珩不为所动,对巫示意继续。   淳于简被按住肩膀,眼看刀锋逼近胸膛,惊惧之下破音,拼命叫道:“公子,仆是少国人,有寻矿冶炼之法!”   林珩依旧不感兴趣。   晋国匠人技艺高超,在诸侯国间数一数二。少国早被楚所灭,国君氏族名不见经传,寻矿冶炼谈何出类拔萃。   “杀。”   不打算听其废话,林珩手一挥,巫的刀尖刺穿淳于简的外袍。   电光火石间,向寻意识到淳于简根本没说到重点,强压下咳嗽高声道:“恶金,仆能寻恶金!”   “恶金?”林珩终于动容。   “正是!”两人忙不迭点头,唯恐慢一点就被丢进水里。   巫没有继续动作,单手扣住淳于简的肩膀,等待林珩吩咐。   “带他们过来。”林珩下令。   “诺。”   巫松开手,几名甲士走上前,将两人拖向岸边。   生死间走过一遭,淳于简和向寻两腿发软,脚步踉跄,当场扑倒在马蹄前。   “尔等所言确实?”   林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两人连忙点头,快速说道:“不敢欺瞒公子,仆能寻矿,也能冶炼。”   “好。”   一个字落地,林珩翻身下马。   “牵两头羊来。”   河面上已无郑国氏族,巫匍匐在冰上,片刻后挺起双臂,高声唱颂祭词。   羊牵至冰面,林珩拔出佩剑,一剑穿透羊颈。   “代以牺牲。”   两头羊被抛入河内,林珩转身走向河岸,抵近两人身前,森冷的剑锋划过两人的脸颊,留下细长的血痕。   “免死,以羊代之。敢出谎言,醢杀。”   寒风凛冽,鼓起黑色袖摆。   公子持剑而立,剑锋滴血,恍如一尊杀神。   淳于简和向寻悚然不已,不敢有片刻迟疑,当即起誓:“天地鬼神为证,仆绝无半句虚言!”   审视两人片刻,林珩收剑还鞘,踩着马镫落上马背。   大军再度启程,沿着粟水东进,一路向丰城行去。   淳于简和向寻被送上车,不再是囚车,而是一辆简陋的马车。   两人蜷缩在车内,透过车窗望向河面,目及飞溅的殷红,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连忙收回视线,再不敢多看一眼。 第六十八章   大军一路疾行,数日后抵达丰城。   彼时,这座边境城池已大变模样。   斑驳的土墙被推倒,石砌高墙拔地而起。   城围三阙,女墙后矗立三层箭楼,远望似出鞘的利剑,威慑广阔的平原。   城内道路四通八达,主干道砌入石砖。   城内建筑布局独树一帜,以南北为中轴,东西分割形成四坊。每坊设有坊墙,凌晨开启,日暮落锁。   夜间实行宵禁,以鼓声为号。   一旦坊门关闭,除了巡逻的甲士,不允许任何人私自走动。   城墙尚未全部竣工,坊内屋舍仍在建造。   每日金乌初升,城门前都会大排长龙,主要是从周围乡邑赶来的村人,或推车或背篓,多数结伴而行,向城内运送石料和木材。往来数次就能换得一家人吃用的粟,偶尔还能换到盐和布。   城内西坊聚集大量商人,大多来自邻国,也有远道而来。晋国和郑国起兵事,仍抵挡不住他们赚钱的步伐。   城外不再是一马平川,大量的矿屋散落在边境。   往来运送石涅的车辆络绎不绝。车队有专属的木牌,由专人查验登记,每日进行核对,确保不出任何差错。   大军抵达时,一批石涅刚刚装上车,即将送往临桓城。   负责押送的全是国人,随车的主事出身田氏,与临桓城的田主簿是堂兄弟,同样是主家的旁支。   车队正将出发,号角声忽然传来,压下嘈杂的人声。   所有人停下动作,一起循声望去,只见地平线处出现一杆黑旗,旗面在风中撕扯,金色的玄鸟振翅欲飞。   “玄鸟旗。”   “公子珩,公子珩大胜归来!”   玄鸟旗后,各式各样的图腾旗陆续闯入眼帘。金、乌两色的旗杆泾渭分明,旗上的图案却一样的凶戾张扬,粗犷强横如出一辙。   “公子珩归来!”   国人发出欢呼,声音传入城内,城头响起隆隆鼓声。   留在城内的各国商人闻讯而至,争先恐后涌上街道,只为一睹公子珩和晋军的风采。   “公子珩年不及弱冠,一战下郑国,实在令人敬畏。”   商人们越聚越多,遇到甲士拦截,不得不停下脚步拥挤在路旁,纷纷翘首以待。   他们行走各国,赚钱之余不忘搜集情报。   公子珩挥师伐郑,战事传遍各国。   令诸侯惊异的不仅是晋军神速,更有晋国出兵竟不告知上京。此举无异于削弱上京威严,使征伐出天子沦为一句笑话。   商人们肩负使命,此行赚钱为辅,主要为刺探公子珩。   尤其是邻近的诸侯国,目睹郑国的下场,国君心神不宁,氏族都是坐卧难安。   郑侯固然是自寻死路,一切咎由自取,但以晋军的强势,不知什么时候战火就会烧到自家境内。为能保住平安,如宋、曹等小国第一时间就准备入贡。   然而送礼也要投其所好。   在此前提下,刺探情报必不可少,行走各国的商人就成为重要一环。   人群越聚越多,道路两旁人头攒动,举袖成云。   城头的鼓声持续不断,击鼓的国人除去上衣,在冷风中袒露肩背,有力的手臂交替落下,额头和脖颈浮起一层热汗。   号角声越来越近,旗帜猎猎,马蹄阵阵,戈矛林立。   黑色大军驰向丰城,从高处俯瞰,似一条巨龙跨过平原。   队伍最前方,百名黑骑护卫一匹战马,马上公子玄衣玉冠,腰佩王赐剑。大氅上刺绣玄鸟,金色的花纹同旗帜相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林珩出现的一刻,国人齐声高呼,声震大地,山呼海啸一般。   “贺公子大胜!”   “武威!”   骑士们挺起胸膛,无不神采飞扬。   队伍后的郑国人脸色发白,下意识抓紧背在身上的行李,脚步有些发软。   他们生活在岭州城,和边地郑人有所不同,除非两军对垒,和晋人接触的机会并不多。   近十年来,两国未发生太大战事,以致于让他们忘记了晋人是何等剽悍,晋孝公和晋烈公率领的军队又是怎样凶横。   公子珩唤醒了他们的记忆,只是代价无比惨痛。   队伍持续行近,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此前镇压有狐氏叛乱,平定新氏族,今又一战下郑国,解决边境隐患,林珩的声望达到顶峰。   “公子珩!”   国人和庶人振臂高呼,声音传入城内,等候在路旁的商人反倒安静下来。   所有人侧耳细听,对林珩的声威感到震惊。   商人们表情各异,心中却浮现同样两个字:强敌。   林珩策马行至城下,黑骑护卫左右,隔开激动的人群。   在他身后是一辆大车,车上平放一具棺椁。林原跟随在车旁,同样是一身黑衣,肩头却没有玄鸟。头上发冠和腰悬金印表明他甘为臣属,愿为公子珩驱策。   棺椁后跟着一辆马车,珍夫人坐在车内,换下华贵的长裙,发上没有任何装饰,一身缟素。   庸负责驾车,活下来的死士随车而行。   郑国不复存在,他们不必留在岭州。跟随林珩前往肃州,此后另有委派。   棺椁出现后,林珩抬起手臂,人群声音渐低,直至静默无声。   “郑灭,大仇得报。我奉父君归国,葬入君陵。”他的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随风送入国人耳中。   晋侯晚年昏庸,早年亦曾英明。如今人已逝去,一切便如过眼云烟。   众人没有出声,而是沉默地退后,主动让出一条通道。   林珩踢了踢马腹,战马向前迈步。   队伍继续前行,穿过人群进入城门,踏上城中街道。   城外陷入静默,商人们听不到声音,都是忐忑不安,未知到底发生何事。   “怎么回事?”   “为何突然无声?”   就在这时,一队黑骑穿过城门出现在众人眼前。   马上骑士翻转长矛,锋利的矛尖斜指向下,行进间排开人群,顺利拓宽道路。   唯恐长矛戳在身上,商人们本能向后退,不敢有任何异议。一时间人潮拥挤,不少人被踩脚,抱怨声此起彼伏。   黑骑不管不顾,对这些表面市货背地里刺探情报的商人毫不客气。   数十骑策马奔驰,中途分开左右,时刻警惕四周,提防有心怀叵测之徒。   抱怨声没有持续太久,突兀地戛然而止。   随着林珩出现,众人都似被钉在原地,当场瞪大双眼,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   马上之人便是公子珩?   姿容俊逸,凛若冰霜。   乍一看似利刃出鞘,刀锋森冷,随时将要饮血。   “绝世之姿,虎狼之凶,风采不逊晋烈公。”一名头戴黄帽,身形高瘦的老人站在人群中,仰望马上的林珩,不自觉发出赞叹。   “年少霸道,一战灭国,实乃世间少有。”一名中年商人说道。   “邻国再难安枕。”另一人附和。   “何止邻国,天下诸侯必将忌惮。”又一人插言,胖墩墩的身材却穿着一身花衣,应是来自楚、吴之地。   一名青衣商人瞥了瞥左右,目光短暂定在老者身上,又若无其事收回来,话中意味深长:“最头疼的怕是上京。”   在上京时,公子珩不见圭角,归国后锋芒毕露,势必会令天子忌惮,后悔纵虎归山。提出放归质子的执政十有八九会被迁怒。   “需尽快禀报公子。”   青衣商人退出人群,一同走出来的还有七八人。彼此互不相识,目光短暂相对,大致能猜出对方的身份,默契地不发一言。   “上京不太平,执政麻烦缠身,诸侯各行其是,公子也该早作打算。”   商人来自齐国,奉公子弼旨意行走各国。   楚国正在内乱,诸公子纷纷起兵,氏族各自站队,战火烧过半境。越国也不太平,越侯遭遇刺杀,公子煜代理朝政,然国内势力错综复杂,同样举步维艰。   晋国之前也有乱象,仰赖公子珩快刀斩乱麻,一举执掌大权,可谓出乎所有人预料。   想到公子弼的处境,商人心神微动。   他回头望一眼远去的黑衣公子,决意书信国内,劝说公子弼不应再纵容齐侯。   “当断则断,以免酿成楚国之祸。”   进入丰城后,林珩径直去往城东,很快消失在人群的视野之外。   人群陆续散去,商人各自返回住处,不多时就写成秘信,籍由各种渠道递出城,以最快的速度送回国内。   氏族随林珩进入城内,大军驻扎在城外,快速搭建起营盘,一座座帐篷有序排列。   郑人的名册堆满数辆大车,半数留在丰城,余下送往皋城。   丰、皋两地建起雄城,建造矿场,未来还会驻军。岭州城的郑人将分属两地,填补缺乏的人力。   “国人,庶人,奴隶。”   有了人手补充,两地工程事半功倍,来年会盟也能如期举行。   “来得正是时候!”矿场主事捧着名册如获至宝,一个个眉开眼笑,高兴得合不拢嘴。   郑人默默站在一旁,听到对自己的安排,既无不满也无怨怼,反而松了一口气。做工好,至少能换来日子安稳,免得整日提心吊胆,夜夜从梦中惊醒。   在郑人开始安顿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向城中。   淳于简和向寻坐在车内,耐不住心中好奇,小心推开车窗。对上甲士不善的目光,两人立即收回手,不敢再随意打量。   马车穿过长街,停在林珩暂驻的县府前。   府门大开,马桂袖手立于台阶之上。   淳于简和向寻走下车,不敢多问,老老实实跟上马桂,一路穿过回廊,被带往府邸前厅。   三人行至门前,遇上刚从门内走出的马塘。   “禀报公子,人带来了。”马桂开口道。   马塘扫了两人一眼,对马桂点点头,又转身回到室内。   片刻时间,房门敞开,两人被允许入内。   淳于简和向寻心头一颤,都绷紧了神经。   粟水河畔的情形烙印在两人脑海,脸上的伤痕日渐恢复,对林珩的畏惧始终萦绕心头,日夜挥之不去。   两人对视一眼,都想落后一步。   见此情形,马塘轻咳一声:“公子宣召,休要耽搁。”   两人同时一凛,心知不能拖延,到底迈开腿跨过了门槛。   室内十分宽畅,一面屏风落地摆放。屏风上雕刻鱼纹,在晋国有些罕见。   靠墙立有两张木架,架上空空如也。   一张长案设在屏风前,案旁立有铜灯。灯光照亮案上的信匣,以及放在左侧的竹简和笔架。   信匣已经打开,里面的信被取出,正握在林珩手中。   他双手展开竹简,一目十行浏览内容。表情始终未见变化,难知信中所写究竟是好是坏。   看完最后一个字,林珩合拢竹简放回桌上。   磕碰声惊醒淳于简和向寻,两人迅速收回目光叠手下拜,恭敬道:“参见公子。”   林珩没有叫起,而起起身越过长案,一步步走向两人。   衣袂摩擦声越来越近,淳于简微微颤抖,向寻额头冒出冷汗。   镶嵌彩宝的皮履停在两人头前,林珩的声音响起:“送上来。”   “诺。”   马塘和马桂领命,脚步声暂时远去,很快又联袂返回,提来两只沉重的木箱,先后放到两人身侧。   “淳于简,向寻。”林珩的声音再度响起,令两人神经紧绷,“当日留你二人性命,如今该兑现所言。”   话音落地,马桂和马塘弯腰打开箱盖。   箱中盛满空白的竹简,还有两只小箱,里面是专门准备的笔墨。   “寻矿,冶炼,悉数抄录。”林珩随手拿起一卷竹简,提着一端展开,“两日时间。”   淳于简和向寻不敢迟疑,当即道:“仆领命。”   两人被带往侧厢,由马塘兄弟亲自看守。   待房门合拢,林珩转身返回案前,拿起国太夫人遣人送来的书信,重看上面的内容,不觉陷入思索。   “婚盟?”   这样的婚盟前所未见。   林珩初觉荒唐,此刻认真思量,联系越国近况,一个答案浮上心头。   “越侯命不久矣。”   唯有如此,整件事才有合理的解释。   又看一眼竹简,想到越侯提出盟约的深意,林珩轻笑一声,眼中凝结冰霜,森冷彻骨。 第六十九章   越国,禹州城。   冬日将尽,冰雪初融。   大地萌发绿意,星星点点透出残雪,铺开满目葱茏。   河面开化,冰层碎裂持续不断。河水潺潺,破碎的冰块四散分离,被奔腾的水流席卷,在河道中载浮载沉。   禹州城门大开,等待入城的队伍排成长龙。   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背负长弓,腰间悬一枚铜牌。   骑士策马越过等待的人群,在城门下勒住缰绳,一把扯下铜牌展示给守卒。   “放行。”   认出铜牌上的花纹,守卒撤开长矛,左右退开放其通行。骑士没有片刻耽误,猛一挥马鞭,胯下战马撒开四蹄,风驰电掣奔入城内。   看到这一幕,众人难免心生好奇,在队伍中议论纷纷。   “飞骑,莫非边境有战事?”   “未曾听闻。”   “日前令尹出使,听说去了晋国。”   “晋国?”   “对。”   “难道是要战楚?楚不是在内乱?”   “这个难说。”   众人莫衷一是,众说纷纭之下,各种猜想接连出炉。   议论声拖慢了速度,眼见队伍越排越长,守卒开始敲击盾牌。   “速!”   催促声接连不断,众人不再纠结飞骑,陆续加快脚步,争取能尽快入城。   队伍中站着几个不起眼的商人,外表平平无奇,携带的货物也是中规中矩。经过守卒时,几人刻意弯腰,很容易被忽略,不会引来任何警惕。   入城后,商人们接连穿入小巷,熟门熟路地聚到巷末的一扇木门前,互相递过眼色,先后推门走了进去。   木门合拢,发出一声轻响。   一名商人在门后附耳细听,谨慎将门板推开一条缝,见巷子里始终空旷,没有出现可疑的人影,方才关门落锁,放心地去往前厅。   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木门关闭不久,夹巷里就传来脚步声,两侧墙后翻出数道人影,其中一人身材魁伟,肩上扛着一柄巨斧,赫然是跟随楚煜多年的熊罴。   “郎君,就是这里。”一名身材瘦削,满目精光的男子来到近前,手指紧闭的木门,“跟了他们几天,上京的、楚国的、还有魏国的,都聚在一起。”   “齐了。”熊罴咧开嘴,“后门看住了?”   “您放心,一个跑不掉。”瘦削男子嘿嘿一笑,细长的双眼眯起,透出一股阴森的味道。   “好,动手。”   熊罴一声令下,两名魁壮的甲士冲上前,各自飞起一脚,踹开紧闭的门板。他们的力量相当惊人,挂在门后的木栓当场断成两截。   木门洞开撞上墙面,门轴发出吱嘎声,门板已经爬上裂痕。   巨响声传入前厅,伪装成商人的探子悚然一惊,迅速收起铺开的竹简和绢,各自冲向门窗,避免被堵在门内。   “想跑?”   熊罴冲入院中,见到惊慌逃窜的身影,狞笑一声冲上前,抡起巨斧下劈,直接劈碎了一名探子的肩膀。   “啊!”探子捂住伤处大叫,右臂软软垂落,只剩下一层皮同肩膀相连。   “郎君,不能杀,需留活口。”瘦削男子提醒道。   “十几个,留两三个询问,足够。”熊罴嘴里这样说,还是收起巨斧,徒手冲向探子。蒲扇般的大掌探出,轻易扣住探子的脖子,另一只手抓住对方的腰带,轻轻松松高举过头,用力掼向地面。   咔嚓!   骨裂声响起,紧接着就是撕心裂肺的哀嚎。   探子捧着断腿翻滚,别说是逃,连站起来都是奢望。   落网的探子共有十一人,五人伤重倒地,四人被抓,余下两人逃向后门,被守在门后的熊蒙带人拿住,一个未能逃脱。   事后清点人数搜查室内,陆续找出不少证据,包括弓箭、短刀、匕首。还从三人身上搜到秘信,信上内容骇人听闻,证实猎场刺杀实为上京与楚合谋,魏国也参了一脚。   秘信在熊罴和熊蒙手中传递,两人都是目露凶光,神情不善。   “公子料事如神,盯着上京果然没错。”   “带走!”   探子尽数拿下,秘密押入囚牢,没有惊动任何人。   熊罴去宫内复命,将秘信和证物呈交给楚煜。熊蒙留下审问,准备撬开探子的嘴,确认是否还有遗漏。   “留几个活口。”熊罴刚要离开暗牢,忽然间想起门客的提醒,连忙回身叮嘱熊蒙。   “放心。”熊蒙挽起衣袖,从墙上取下皮鞭,挥甩两下试了试力道,咧嘴一笑,“我知道轻重。”   “那便好。”熊罴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   暗牢门关闭,熊蒙转过身,逐一扫视吊起来的探子。视线逡巡两个来回,定在一个中年人身上。   上京的秘信即是从他身上搜出。   想到信中不只要刺杀越侯,还对公子煜虎视眈眈,熊蒙恨得咬牙,猛然举起手,鞭子凶狠地挥了下去。   啪地一声,男人的外袍破损,鞭痕横贯胸前,伤口洇出血色。   “刺杀君上,谋害公子,该杀!”   “梁氏伏诛,参与此事的一个休想逃掉!”   “公子早有安排,尔等自投罗网!”   熊蒙每说一句话就落下一鞭,破风声回荡在暗室内,插在墙上的火把不断摇曳,似恶兽张牙舞爪,凶狠呲出獠牙。   中年人起初还能硬撑,十鞭后开始支撑不住。   冷汗浸透伤口,痛感持续加剧。他终于无法坚持,张口发出痛叫,抑制不住连声求饶。   熊蒙置之不理,又是五鞭过去,命人提来冷水,直接泼在男人身上。   “啊!”   中年人痛得失声,当场涕泪横流。   丢开木桶,熊蒙一把抓住他的发髻,逼近喝问:“说,除了梁氏,你们还同谁勾结,氏族、宗室,都有谁?”   听他提到宗室,中年人心头一颤,瞳孔骤然紧缩。   “果然不出公子所料。”熊蒙收紧手指,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见他又拿起长鞭,男人控制不住打着哆嗦,连忙开口:“我说,我全说!”   鞭子没有落下,熊蒙叫来主簿,道:“带去隔壁录供。”   “诺。”   主簿准备好竹简和笔墨,两名壮奴上前解开绳索,一左一右抓住中年人的手臂,将他拖出了暗室。   血痕在地面延伸,最终消失在门后。   熊蒙手持长鞭走向第二个探子,还命人烧红烙铁,威胁道:“再不说,可就没有机会了。”   鞭声在暗牢内响起,随之而来的就是凄厉的惨叫。   这场审讯持续到傍晚,牢房里的探子生不如死,被拖出来时几乎看不出人形。   记录口供的竹简装满三只木箱,犹带着血腥味。熊蒙换过衣袍,亲自带人将口供送入宫,当面交给楚煜。   时至黄昏,宫内已经掌灯。   青烟袅袅,清香浸染殿内。   猛虎盘踞屏风之上,楚煜坐在案后,领口松散,长发挽过右肩,耳上的玉环浮现微光。极致的黑,血般的红,绚丽到几近刺目。   “公子,口供全在此处。”熊蒙送上竹简,小心窥一眼屏风前的公子,便闭口不再多言。   箱盖打开,楚煜拿起一卷口供,一目十行扫过,发出一声冷笑。   “果然。”   梁氏胆大包天,宗室内也有人吃里扒外。   “父君遇刺,我再身亡,两位叔父最有嫌疑。勾结上京盖棺定论,自能得偿所愿。”楚煜放下竹简,随手又拿起一卷。当他看到国太夫人下毒一事有宗室参与,心中已无波澜,“季父出言挑拨,大概没料自己也被算计。越室有大才,竟骗过了父君的眼睛。”   他的语气辨不出喜怒,熊蒙却缩了缩脖子,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楚煜动作极快,片刻翻过一箱口供,随即打开第二箱。   看到他拿起的竹简,想到那上面记载着什么,熊蒙迅速低下头,尽可能减少存在感。   竹简展开,一阵细微的摩擦声,其后归于沉寂。   良久,楚煜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令熊蒙心头一震:“袁氏?”   熊蒙不敢抬头,硬着头皮开口:“探子供称袁氏败于梁氏,君上未能相帮,又拒为公子纳袁氏女,族内怨怼许久。暗中同宗室勾结,子女为聘。”   楚煜丢开竹简,目光移向铜灯,瞳孔中映出一抹焰光。想到越侯前番所言,他垂下眼帘,嘴角上翘,不染分毫情感。   “难怪。”   熊蒙听得真切,却一个字不敢多问。   楚煜挥手命他退下,独自留在殿内翻阅竹简。   “仆告退。”   熊蒙退出殿门,在门扉合拢之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灯光下,公子煜侧身而坐,单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翻开竹简,他似乎在笑。   背影落在屏风上,随着跳跃的灯光持续拉长,覆盖屏风上雕刻的兽纹。猛虎被暗影笼罩,倏而有光影掠过,双眼凶戾,昂首咆哮,似要择人而噬。   熊蒙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迅速收回目光,急匆匆迈下台阶,再不敢多看一眼。   他离开不久,芳华殿内史廖幸出现在东殿,口称袁夫人相请。   “夫人言有事同公子相商。”廖幸年过而立,面相肖似弱冠,生得唇红齿白,面若好女。   “何事?”楚煜斜靠在案边,单手撑着下巴,没有转头,甚至没有看廖幸一眼。   内史心有不满,低头压下不悦,口中道:“仆不知。”   “不知?”楚煜终于移过视线,懒洋洋地看向廖幸,一只手提起刀笔,玉雕的笔杆在指间翻转。   “仆确不知。”廖幸语调平板。   “母亲的知心人,外大父特地送入宫,该是七窍玲珑才对。”楚煜施施然站起身,一句话惊出内史全身冷汗。   他惊悸地抬起头,试图以愤怒掩饰心虚:“公子何出此言?”   楚煜笑了笑,一步步走向内史。   随着两人距离接近,廖幸望见他的面容,眼底短暂浮现痴迷,旋即被恐惧取代。   “自作聪明。”   四个字落地,锋利的刀笔刺入廖幸左眼,鲜血瞬间涌出。   廖幸先觉震惊,其后才被剧痛笼罩。他捂着眼睛倒在地上,鲜血溢出指缝,滑过手背,浸湿他的袖摆。   “梁氏没了,大母避于暗室,袁氏愈发不老实。”楚煜手持染血的刀笔,踩上廖幸的头,履底碾压,语气森冷,嘴角却挂着笑纹,令人遍体生寒。   廖幸无法抬头,脸被挤压变形,鼻骨一阵酸楚,随时将要断裂。   “公、公子,女,袁氏女……”他支吾开口,试图将话说清楚。   “袁氏女?”楚煜挑了下眉,移开半步。   为了保命,廖幸顾不得身上剧痛,捂着仍在流血的眼睛匍匐在地,将所知和盘托出。   “夫人召族女入宫,殿内已有准备。”   “准备?”   “助兴之物。”廖幸趴在地上,惊惧交加,抖如筛糠。   楚煜立在他身前,沉默片刻,忽然发出一声轻笑:“难为母亲想得周到。”   话落,他越过廖幸,径直走向殿外。   袖摆拂过眼前,目击尽是赤红。   廖幸心神恍惚,仿佛沉入无边血海,即将被吞没,再也挣扎不出。   “带下去。”   楚煜离开后,几名侍人走入殿内,依东殿内史的吩咐将廖幸拖走,快速清理地上的血,确保不留半点痕迹。   芳华殿内,袁夫人坐在屏风前,身旁是两名妙龄少女。两人面容娇媚,身段窈窕。一人出自嫡支,另一人来自旁支,由族内千挑万选送到楚煜身边。   “廖幸还没回来?”内史迟迟不归,袁夫人心生不快,继而涌出忐忑。   自从接掌宫苑,袁夫人一扫多年的郁气,很是春风得意。   日前国太夫人下毒被囚,她更觉地位稳固,在廖幸的撺掇下插手东殿,尤其关注楚煜的后苑。   今日这番安排,袁夫人曾有顾虑,终抵不住家中催促。仅差最后一步,她突然感到心悸,不安感骤然攀升。   “究竟怎么回事……”   不等她想清楚,殿外传来脚步声。   殿门被推开,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乌发雪肤,昳丽绝色。一身红裳炽烈如火,夺人心魄。   “阿煜,你来了。”袁夫人亮起笑容,正要走上前,却因楚煜的目光止步。   “母亲,袁氏与煜,孰重?”   袁夫人愣在当场,神情错愕:“你在说什么?”   “袁氏与父君,孰重?”楚煜提步跨过门槛,视线扫过殿内,对两名脸颊绯红的少女熟视无睹。目光短暂停留在香鼎之上,很快又收回。   廊下亮起火把,火光下是全副武装的甲士。   看清这一切,袁夫人脸色煞白。她快行几步抓住楚煜的衣袖,颤抖着声音道:“你要做什么?”   “梁氏伏诛,越不能再出一个梁氏。”楚煜对视袁夫人,瞳孔暗沉,不含任何情绪,“袁氏勾结宗室,图谋叛乱,当诛。”   袁夫人不敢置信,双眼泛起泪光,怒声道:“你怎么能?!那是你的外家!”   “我能。”楚煜握住袁夫人的手腕,一根接一根掰开她的手指,眼中冰霜突然消退,面带浅笑,温和道,“袁氏能力不济却怨怼父君,暗中勾结宗室,自以为天衣无缝。今又要插手宫内,贪心太过。”   他每说一句话,袁夫人的脸就白上一分。   “母亲身体不好,从今日起闭殿休养,宫中诸事不必操劳。”   留下这句话,楚煜转身离开,任凭袁夫人在身后哭求,继而声嘶力竭痛骂,始终没有回头。   几名侍人走入殿内,抓住瑟瑟发抖的袁氏女,将两人拖出殿外。   “姑母,救我!”   “夫人救命!”   “站住!”   袁夫人冲上前,迎接她的只有合拢的门扉,以及快速远去的哭求声。   靠在门上,她突然全身无力,缓慢滑坐在地。   数月来的一切仿佛空中楼阁,这一刻轰然坍塌,在她面前支离破碎,化为一片齑粉。   当夜,禹州城内又起刀兵。   袁氏全族下狱,三家宗室被抓,全府上下不存一人。   回想起梁氏伏诛的情形,城内氏族风声鹤唳,宗室成员噤若寒蝉。松阳君和钟离君府上灯火通明,火烛一直燃到天亮,所幸未见甲士登门。   翌日朝会之上,楚煜宣读抓捕之人的罪状。   “勾结罪臣,里通外敌,谋刺国君。”   “同谋罪逆,窥伺宫苑,意图谋反。”   一桩桩罪状宣读下来,大殿内一片肃静,近乎落针可闻。   “诛。”   一个字落地,楚煜俯瞰殿内,群臣无一出言求情,松阳君和钟离君更是俯首帖耳,全不见曾经的意气风发。   面对逼近的屠刀,氏族们彻底清醒。   公子煜不是越侯,他仿佛越室图腾的化身,睚眦必报,凶戾异常。   在他的面前,没有任何人能心存侥幸。 第七十章   朝会之后,群臣离宫。   松阳君和钟离君走在人群中,始终缄默不言。途中遇上宗,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加快脚步,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可谓默契十足。   宗深锁眉心愁容不展,在宫门前徘徊良久。望见两人正要开口,后者却目不斜视,大步流星越过他身前,各自登上马车,催促马奴快走。   “速归。”   今日朝会之上,楚煜当众宣读袁氏和几名宗室成员的罪状,证据确凿不容置疑,无一人敢出言求情。   袁氏嫡支必死无疑,旁支或能活命,至少二十年内无法再涉足朝堂。至于宗室,凡读过史官记载,了解越国宫廷内的腥风血雨,就会知晓几人的下场。   没人敢做出头的椽子。   何况松阳君和钟离君身份敏感,之前是优势,如今分明是催命府。   马车一路前行,松阳君和钟离君坐在车内,想到楚煜归国后的种种变化,都有力不从心之感。   尤其是钟离君。   越侯中毒一事,他非是主谋却有沾染。哪怕不是故意,如今回想也感到后怕。   “该如何是好?”   春光正好,透过车窗洒入车内,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思及梁氏诸人的下场,钟离君突觉恐慌。他开始认真考虑门客的建议,自请守边,降为臣。   “如此,或能活得一命。”   车轮滚滚压过长街,悬在车角的装饰不断摇晃,一如钟离君此刻的心情,踟蹰不定,忐忑难安。   越侯宫内,楚煜返回东殿,带上令尹送回的书信,前往正殿去见越侯。   穿过廊下时,恰好遇上两名医。后者身后跟着数名药奴,肩背手提着药箱和熬药的工具,每样都有明确记载,不容有半分错漏。   “参见公子。”医俯身行礼,药奴匍匐在地。   “起。”楚煜没有停下脚步,唤起众人,推开正殿大门。   彼时,越侯用过羹汤,精神尚佳。   经过一段时间调养,他的身体有所恢复。无奈根基损伤厉害,纵有良药也难痊愈,注定缠绵病榻,天不假年。   “阿煜来了。”   见到楚煜,越侯心情大好,笑着向他招手。   手刚刚抬起,突然开始剧烈咳嗽。他喘不上气,脸色憋得通红,脖颈和额角鼓起青筋,冷汗爬满额头。   “父君!”楚煜快步冲上前,扶住栽倒的越侯。   医打开药箱取出金针,口中道:“公子,请扶稳君上。”   楚煜单膝跪在榻上,双臂托起父亲,手指用力到发白。   医解开越侯的上袍,熟练地开始施针。   越侯全身无力,头抵在楚煜肩上,在咳嗽的间隙轻轻拍了拍楚煜的背,没有多大力量,却给予他莫大支持。   “阿煜莫怕。”   楚煜没出声,他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待医取下金针,他将越侯放回榻上,亲自为越侯拉上锦被,整个过程不发一言。   “下去吧。”   情况缓和许多,越侯摆摆手,挥退医和侍奴,只留楚煜在身边。   众人退出殿外,殿门合拢,寝殿内只余父子两人。   “咳咳……”越侯轻咳几声,半撑起身体,接过楚煜递来的杯盏,缓慢饮下几口。滋润过喉咙,压下喉间的痒意,他终于能长舒一口气。   “袁氏已下狱?”   “是。”   “宗室几人?”   “三人。”楚煜接过杯盏放到一边,轻声道,“宗没有参与,仲父没有牵扯,季父曾向大母进谗。”   听到这番话,越侯神情平静,心中早有所料。   “楚河表面粗枝大叶,实则胸有沟壑,必要时懂得取舍。楚泊看似八面玲珑,奈何心思狭隘,常会瞻前不顾后,一念铸成大错。”   点出松阳君和钟离君的性格,越侯话锋一转:“他二人尚有用,无需着急处置。令尹可有消息送回?”   “确有。”楚煜取出飞骑带回的书信,在越侯面前展开,“公子珩出征在外,令尹见到晋国太夫人,不欢而散。”   为递送方便,信写在绢上,而非录于竹简。   写信的绢薄如蝉翼,叠起来不过巴掌大,展开后能铺满半张桌案。   “我有些眼花,阿煜,读给我听。”越侯感觉疲惫,索性闭上眼,由楚煜口述信中内容。   “诺。”   楚煜过目不忘,不需要对照就能复述全部内容,一字不漏。   越侯认真聆听,良久不发一言,好似睡了过去。   直至楚煜的声音停下,他才睁开双眼,凝视立在榻前的铜灯,开口道:“姑母心智坚韧,不负越室之名。”   “父君,蔡国传回消息,蔡欢归国,晋邀蔡今夏共盟。”楚煜收起写满字的绢,重新折叠,动作不紧不慢,语气平缓。   “共盟?”   “不错。”将叠好的绢收回袖中,楚煜不讳言两国态势,“晋军大胜,郑地纳入晋国版图,公子珩声威大震,令尹此行恐将落空。我有意使晋,同公子珩当面定盟。”   “如此一来,便是有求于晋。”越侯既未点头也未反对,而是犀利指出此行的后果。   “越晋非敌,有求于人并非坏事。”楚煜微微一笑,眸光流转,艳色惑人。   越侯凝神看着他,忽然笑道:“我儿类庄公,我不及也。”   十年铸剑方得神兵利器,遇敌终能反戈一击。   赢得大权在握,一时低头未尝不可。   越侯心潮澎湃,短暂忘形又开始咳嗽。   楚煜扬声唤来殿外的医,守在榻边许久。等到越侯服药安睡,他才转身离开正殿。   阳光正好,覆上青石雕砌的宫道,却遗落廊下一隅。   楚煜驻足阴影之下,同春光仅有一线之隔。   他抬起右臂探入光中,掌心翻转,五指缓慢合拢,仿似攥紧那一抹落下的白光。   风绕廊柱,缱绻缠绵。   红衣公子默立许久,方才从光中收回手,转身迈下台阶,踏上雕刻兽纹的青石,将氤氲凉意的暗影抛在身后。   远在肃州城的令尹子非尚不知都城变故。   送出书信之后,他再度前往晋侯宫拜会国太夫人,重提两国盟约。和之前一样,两人意见分歧,再度不欢而散。   “家主,晋国太夫人态度坚决,恐难回转。”回程的路上,门客道出心中担忧。   “此行实为引人注目。”令尹坐在马车里,回想国太夫人的表情,想必对方已经察觉,才会对他横眉冷目。   “引人注目?”   “晋伐郑大胜,公子珩定会名震诸国,此时定婚盟千难万难。然事难成,无碍盟约传出。”令尹推开车窗,望见熙熙攘攘的街道,意味深长道,“越晋有盟,公子珩不答应,也未必会断然拒绝。只要有风声传出,楚国便投鼠忌器,国内也能暂时安稳,于公子大为有利。”   门客凝神思索,瞬间恍然大悟:“您要借势?”   “不错。”令尹颔首。他心中明白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促成婚盟才是根本。无奈困难重重,君上许诺的条件未必能让公子珩动心。   马车一路前行,距下榻处越来越近。   车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短暂的闹嚷之后,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马上骑士手持铜牌,沿途高喝:“公子珩大胜归国!”   入城的骑士多达八名,各自穿街过巷,飞驰向晋侯宫。随着声音传递,林珩归来的消息传遍全城。   城头竖起大旗,响起隆隆鼓声。   “公子珩大胜!”   城民大喜过望,纷纷涌上街道聚向城门,迎接携胜利归来的大军。   鼓声震荡城头,堪比雷鸣。   黑色洪流冲刷过平原,百千旗帜在风中飘扬。   苍凉的号角融入鼓声,交织成动人心魄的旋律,在古老的城池上空久久回荡。   林珩的身影出现,欢呼声撼天动地。   “公子归国!”   “贺公子大胜!”   一战灭宿敌,晋人无比喜悦,男女老少振臂高呼。   令尹的马车被挤到路旁,幸亏驾车的马奴机灵,快速驶入一条小巷,才避免被堵在人潮中,像另外几辆马车一般寸步难行。   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大军距离城池越来越近。   即将抵达城下,队伍忽然停住,玄鸟旗倾斜指向东方,通往君陵的道路。   “珩奉父君归国,葬入君陵。”   林珩旨意下达,由飞骑传递城内。   事情突如其来,宗、祝、卜和巫皆无准备。然而棺椁已经调头,林珩的决定不会改变,几人来不及商议,只能急匆匆登车,在车上换下冠帽,出城追赶林珩的队伍。   晋侯宫内,国太夫人听人禀报,得知林珩的举动,并未现出惊讶之色。   “君侯离开都城,注定不会有归来之日。”   她能猜出林珩的目的,并不打算阻止,只是命人准备晋室衣裙,短暂换下越室的绯色。   “国人唾骂,千夫所指,生前流离失所,身后葬归君陵。”   国太夫人移开香炉的顶盖,亲自投入一块香饼。看着青烟袅袅升起,重将炉盖合拢。   一声轻响,铜铸的器具严丝合缝。   “阿珩已然是手下留情。”   她的声音在殿内流淌,很快如轻烟消散,再不可闻。   侍人小心抬眼看向屏风前,又迅速低下头,自始至终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肃州城外,宗、祝等人的马车一路疾驰,终于追上林珩的战马。   马奴勒紧缰绳,宗推开车门,手扶冠帽跳下车,祝、卜等紧随其后。几名巫慢了一步,下车后仍喘息不定。俯身行礼时,胸前的骨链垂落,挂在上面的骨甲互相碰撞,发出阵阵声响。   “公子,不停灵,不拟谥号,不送陪葬,不殉,实乃有违礼仪。”宗拦在林珩马前,看向队伍中的灵柩,眉心拧出川字。   “父君薨于郑,停灵多时,应速下葬。谥号后拟,陪葬以郑宫金玉,殉以陶人俑。”林珩翻身下马,站定在宗的对面,以示对这位老人的尊重。   “可是……”宗仍有迟疑,忽遇刺人的目光,源于队伍中的氏族。   林珩放归妾夫人,诸女归家,也有随子女开府。若宗坚持殉葬,如费氏、田氏等势必要怒。   此番伐郑,氏族们无不竭尽全力,功劳不小。年青一辈如智陵、费廉等更是战功赫赫。他们也是林珩的忠实拥趸。   “事急从权,宗当体谅。”林珩靠近宗,低声道。   “国内未有先例,上京听闻,恐会借机发难。”宗扫视左右,同样压低声音,提出他的担忧。   他对晋侯失望透顶,据理力争出于公心,避免林珩被抓住把柄刁难。   “晋未有,上京却有。”林珩不再压低声音,道出他在上京看到的记载,“穆王南巡不知所踪,陵中葬空棺,无人殉,皆以石人俑替代。今父君入葬,以陶人俑殉,实乃有例可循。”   大军中有史官,全部被林珩召至近前。几人皆知平王时的混乱,当面证实林珩所言。   “公子所言不假。”   “上京有史册,仆先祖随君入京,送王棺入陵,留有撰录。”   穆王神秘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平王在战乱中登位,朝局一度动荡。   穆王葬礼时,送入陵墓的是空棺,他的妻妾儿女大多死于战火,即便活着也不能为空棺殉。   平王采纳执政的意见,命人雕刻石人俑送入陵墓。   史官们言之凿凿,宗和祝一番商量,接纳林珩的提议,各自手捧骨刀和弓箭行在棺椁左右。   林珩没有再上马,取下发冠,解散发髻,徒步走向君陵。   林原仿效行之,落后几步跟在他身后。   氏族甲士纷纷下马,在巫的唱声中排成队列,组成一支送葬队伍,浩浩荡荡行向君陵。   与此同时,一支由蜀国来的车队抵达边城。   车上的田齐吊着一条胳膊,忍着疼痛从车窗向后望,发现暂时甩掉追兵,终于松了一口气。   “快进城。”   “诺!”   知晓入城才能活命,骑士策马扬鞭,马奴挥动缰绳,在夕阳下风驰电掣,向晋国边城飞奔而去。 第七十一章   “蜀国公子?”   边城县大夫陶青听人禀报,见到仆人呈递的玉玦,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起身绕过桌案,拿起玉玦细看。   烛光映照下,玉质润泽,属难得一见的珍品。蟠螭纹极为精美,是蜀国工匠独有的技艺。   “确是蜀国宫廷之物。”   陶青出身陶氏旁支,与陶荣素有来往。为人眼光独到,向来心思缜密。   详细询问来人模样,他料定田齐一行遇上麻烦,绝非正常出使。当下命人清扫官舍,安排一行人入住。   “切记,谨慎行事。”   “诺。”   仆人领命退下,脚步声快速远去。   陶青负手在室内踱步,拇指摩挲着指节,心中举棋不定。   “据闻公子在上京时,曾与蜀国公子相伴,关系莫逆。”   思及此,陶青停在原地,终于有了决断。   他回到桌后铺开竹简,提笔写成一封短信,密封入信匣,交给私兵连夜送出。   “送至中大夫手中。”   “诺。”私兵双手接过信匣,当着陶青的面以布裹好,利落背在身后,在胸前打上死结。   陶青坐在案后,目送私兵出门远去,以铜簪挑亮灯芯,看着跳跃的火光,低声道:“蜀国公子奔晋,恐事不小。”   是否留下来人,亦或是插手此事,当由公子珩亲自决断。   私兵策马奔向城门,田齐已被请入官舍。   自从离开蜀国,他一直颠沛流离,为躲避追杀日夜奔逃,时常食水不济。途经宋国时,短暂停留宋伯宫,不料遭遇宋国氏族出卖,差点死在追兵手中。   每次看到伤臂,田齐都会咬牙切齿。   “大仇不报,誓不为人!”   房间长久未用,哪怕细心清扫,仍残留些许灰尘的气息。   婢奴点燃熏香,迥异于蜀国的暖香,是晋人喜好的味道。   香炉摆放在桌案旁,粗犷的图案,狰狞的兽形,无不彰显晋的豪迈,同蜀的精致大相径庭。   田齐步入室内,两名阉奴紧随在侧。   他们护卫田齐逃离追杀,身上都带着伤。一人左眼蒙着布,鲜血浸透布料,凝固成一团暗红。   “圩,墙,你们下去休息。”田齐行到案前,直接席地而坐,也不顾及仪态,伸直两条腿只为放松。   “公子,小心为上。”   两名阉奴对视一眼,坚持守在田齐身边,不肯离开半步。   之前公子投奔宋伯,以为母家能护他平安。哪料想宋伯懦弱无能,朝政被氏族把持。国内三令勾结叛逆,设局毒杀公子,所幸宋公子有出言提醒,派人秘密护送田齐出城,方才逃过一劫。   即便如此,追兵仍不死心,一路追杀出宋境,射伤公子的手臂。   为掩护田齐出逃,半数甲士死在途中。斗圩被刺瞎左眼,斗墙的后背留下刀口,只差半寸就会贯穿心脏。   见两人不肯离开,田齐只能叹息一声,允许他们留下。   “今夜好生休息,明日启程前往肃州。”   “今入晋地,追兵不敢至。公子伤势不轻,何妨暂歇两日。”斗墙说道。   “夜长梦多。”田齐摇摇头。   在上京数年,他以为自己学会识人,不承想人心难测,归国不久就吃了大亏。最可怕的不是明面的敌人,竟是自己的亲人,可悲、可笑、可叹。   “早些到肃州,见到公子珩,才是真的安全。”   “公子,若公子珩不愿收留?”   “阿珩绝不会见死不救!”田齐硬声道。   见田齐如此,斗圩和斗墙压下未尽之语,服侍田齐解下斗篷,小心托起他的左臂,查看箭矢留下的伤口。   “箭上无毒,公子未发热,痊愈仍需时日。”   斗墙身上备有伤药,效果极佳,却会引发伤处剧烈疼痛,火烧一般。对田齐而言,每次换药都是一场折磨。   “公子,暂且忍一忍。”   斗圩握住田齐的肩膀和手肘,不使他乱动。   斗墙拨开瓶塞,倒转瓶口,手指轻点瓶身,将药粉均匀洒在伤口上,重新裹上干净的布。   灼烧一般的痛感快速蔓延,田齐实在忍不住,一口咬住衣袖,额头沁出冷汗。痛苦使他手指痉挛,眼底泛起血丝,对一切的始作俑者恨之入骨。   “好了。”   包扎完伤口,斗墙收起药瓶,没有再吊起田齐的伤臂。   斗圩松开手,田齐浑身瘫软,无力地向后仰倒,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变得粗重。   “报仇,我誓要报仇!”   斗圩和斗墙没有出声,沉默地陪在一旁。   田齐发泄完毕,两人取布擦掉他脸上的冷汗,假装没看到他眼角的泪痕,又扶着他坐到屏风前。   “此去肃州仍有路途,公子需多用食水,好生休息。”   “公子,是否命人送膳?”   “可。”田齐压下情绪,对两人点点头。   斗圩和斗墙点到为止,一人守在田齐身旁,另一人起身走向房门,召唤门外的仆奴。   “准备膳食。”   “诺。”   仆奴一直守在门外,领命后短暂离开。不多时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另外三人。两人手中提着食盒,观重量着实不轻。一人提着铜壶,是从都城传出的式样,壶身有环形柄,用起来十分方便。   “城内有医,贵客是否召见?”仆奴躬身站在门前,开口说道。   斗圩转身请示田齐:“公子,是否召医?”   “不必。”田齐握住手臂,摇了摇头。在见到林珩之前,他不欲节外生枝,也不想让更多人知晓自己的伤势。   仆奴没有多言,留下一名壮奴听候吩咐,就要去往陶青处复命。   在他离开之前,斗圩提起同行的甲士。   “翁放心,皆有食水,妥善安置。”仆奴据实以高,见对方没有更多要求,再次躬身行礼,转身快步离开。   房门关闭,带起一阵微风。   烛光摇曳,光影落在墙面,短暂发生扭曲,最终归于平静。   食盒打开后,食物的香气迅速弥漫。主食是粟饭和豆饭,炙肉和炖肉多达五种,还有三碟酱,两盏羹,不可谓不丰盛。   多日兵荒马乱,四处流离转徙,好不容易摆脱追兵,暂时得以安稳,田齐早就饥肠辘辘。   他捧起汤羹,拿起汤匙,一口接着一口,眨眼吃下半盏。   紧接着舀起炖肉,搭配豆饭入口。哪怕没有喜好的辛味,照样风卷残云,吃得相当满足。   田齐用过后,斗圩和斗墙才开始动筷。   两人身材干瘦,饭量却十分惊人。一人能吃半斗粟,还能搭配一条羊腿,同军中力士不相上下。   用过饭,田齐简单洗漱,往内室睡下。   斗圩和斗墙轮换守夜,合衣睡在榻前。两人睡梦中也不忘竖起耳朵,警惕周围的动静。   拂晓时分,鸡鸣三声,田齐被唤醒。   短暂迷茫之后,他迅速清醒,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不小心撞到伤处,当场呲牙咧嘴。   “公子小心。”   “无碍。”   田齐咬牙忍住痛,确认布上没有透血,利落穿上外袍,套上皮履。   他着急去往肃州,队伍上下接到命令,晨起便整装待发。   陶青昨夜没有露面,今日腰悬铜印来见。他表现得中规中矩,既不怠慢也不热络,礼仪态度无可挑剔。   “仆送公子。”   田齐出城时,队伍中多出两辆大车,是陶青送上的物资,包括粟、肉、布和一些药材。此外还有两名奴隶,名为带路,实则也有监视之意。   “多谢。”   收下陶青的赠礼,田齐登上马车,下令队伍出发。   朝阳初升,光落大地犹带赤金。   队伍踏着晨光前行,出城后不断加速,向肃州城飞驰而去。   彼时,晋侯的棺椁已送入陵墓,十余箱郑侯宫的珍宝充为陪葬,由史官记录在册,全部送入墓内。   百工坊送来三百尊陶人俑,每尊等人高,甲胄、弓箭、戈矛一应俱全。   还有一辆马车,车身木制,四匹陶马引缰,一尊陶人俑立在车前。陶人俑发髻倾斜,着半身甲,分明是战时的装扮。   林珩守在陵墓前,宗、祝等人站在他身后。氏族们分立左右,亲眼见证随葬品送入陵墓。   见到陶人俑、陶马和战车,众人再看林珩,心中各有思量。   战车不提,陶人俑和陶马式样独特,如此精致绝非一蹴而就,更不可能是临时完成。   “公子应是早有打算。”费廉扫一眼左右,用胳膊肘捅了捅智陵。   智陵没出声,目光移向智渊和智弘。由于两者背对着他,暂时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能看到两人挺直的脊背以及按住佩剑的手。   宗和祝心情复杂,但事已至此,不可能再做更改。   宗室成员身披缟素,在巫的唱声中抬来一块无字石碑,有意当场刻字送入君陵。   晋侯的谥号也已拟定,与碑文一同交给林珩过目。   “幽。”   违礼乱常,一意孤行,恶于国人,倒也贴切。   林珩展开竹简,目下十行。   通篇读完后,他迈步行至石碑前,挥退等候在一旁的匠人,从宗手中取过短刀,对照竹简内容,一笔一划,亲自为晋侯刻碑。   幽公岱,薨于郑。   少勇毅,及壮庸,末无道,国人逐之。   随着刀锋划过,遒劲有力的字体镌刻在石碑之上,如张牙舞爪的凶兽,悍然闯入众人眼帘。   过程中无一人出声,空旷的荒野中仅有风声掠过,撕扯林立的旗帜,猎猎作响。   数名巫围成一圈,面对燃起的火堆高诵祭语,时而仰天高举双臂,时而垂首匍匐大地,最终起身腾挪跳跃,口中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反握骨甲划开手臂,将鲜血泼洒入火中。   焰心爆裂,火舌猛然蹿升。   赤色火光照亮石碑,覆上林珩的脸颊,黑眸璀璨好似繁星。   长袖振动,短刀划过,石碑上落下最后一笔。   数名强壮的奴隶走上前,抬起雕刻完成的石碑,沿着墓道送入地下。   七只铜鼎被抬至墓前,奴隶扛来牺牲,林珩亲手斩断牛羊鹿马的脖颈,任由兽首落入鼎内。   “殉。”   巫齐声高喝,继石碑之后,铜鼎也被送入墓室。   沿着墓道向下,奴隶们心惊胆战,脚步不自觉加快。待要走出时,全都是手脚并用,唯恐头顶的光突然消失。   最后一名奴隶冲出陵墓,林珩甩掉剑上的血痕,下令道:“封墓。”   宗和祝欲言又止,考虑再三,到底双双噤声。   宗室成员似有话讲,但见宗不出面,没人想做出头的椽子,只得压下心中非议。   宗室众人不开口,氏族也无意出声。   伴随着墓石滚落,一声巨响,墓门彻底封闭。   葬礼略显草率,比较烈公入葬的规格,完全不能同日而语。追究细节又不算违背礼制,陪葬殉葬皆有例可循。   “幽公在位时,前后判若两人。”   宗和祝并肩而立,望向关闭的墓门,想到晋侯早年的锐意进取,暮年的刚愎自用,心中难免唏嘘。   葬礼结束后,林珩策马回城,百名黑骑护卫左右。   林原落后一截马身,中途回首,仍能望见晋侯的陵墓以及守在墓前的身影。   珍夫人站在陵墓旁,眺望远去的队伍,任由风掀起斗篷,鼓振衣袖,许久一动不动。   日轮西沉,天光将尽,她才移动僵硬的双腿,转身看向封闭的陵墓,脑中一念闪过,叹息道:“孤家寡人。”   偌大的陵墓,晋侯登位不久就开始修建,如今仅有晋侯一人,竟无一名夫人同葬,无论生死。   如此不合礼仪之事,宗室、氏族皆视而不见,无一人提出异议。   “公子珩大权在握,声威无两。晋必重现烈公之盛,霸天下。”   风吹起一缕长发,遮挡一双明眸。   珍夫人握住发尾,仰望天边晚霞,心情豁然开朗。   “走吧。”   她转身前行,脚步轻快。   婢奴和壮妇跟在她身后,踏着落日余晖,同君陵背向而行,尽数消失在道路尽头。 第七十二章   夜阑人静,华灯初上,晋侯宫内烛火辉煌。   玉堂殿内,婢女陆续引燃铜灯,半人高的灯盏并排矗立,沿着台阶错落摆放,照亮空旷许久的大殿。   香炉飘散青烟,飘飘渺渺,似轻纱袅娜。   侍人忙着擦拭雕窗地板,不放过任何角落,确保每一处纤尘不染。   室内的屏风被小心移动,随着烛光掠过,漆金牡丹一瞬间鲜活,在暗夜中绚烂绽放,色泽璀璨,流光溢彩。   一阵脚步声传来,许放出现在殿前。   侍人婢女纷纷行礼,口称:“许内史。”   “君上将至,速。”许放双手袖在身前,目光扫视殿内,警醒侍婢加快动作。   “诺。”   众人齐声领命,各自加快速度。   待殿内清扫一新,许放打开香炉,皱眉看了一眼,交代侍人换走:“君上不喜此香。”   侍人不敢争辩,马上捧起香炉退出殿外。看到守在廊下的小奴,将香炉和香饼塞过去,低声吩咐道:“速去换香。”   “诺。”   香炉和香饼装入木盒,小奴抱起木盒一溜烟跑走。   侍人在廊下等候,大概过了数息,小奴去而复返,同行有看管香料的阉奴。后者脚步飞快,几乎是拽着小奴飞跑。   到了侍人近前,阉奴喘息未定,着急开口道:“怎么回事,香不对?”   “许内史在里面,言君上不喜。”侍人微微躬身,朝殿内努了努嘴。   “君上性好此香,怎么会……”话说到半截,阉奴猛然反应过来,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先君,是先君,我怎么忘了!”   侍人瞥他一眼,提醒道:“别磨蹭了,君上马上就到。”   “就去,就去。”阉奴来去如风,留下几个字,转身不见踪影。   小奴之前跑了一路,正扶着膝盖喘气。侍人回头看他一眼,扶着他的肩膀让出道路,两人靠墙站立。   “在宫内要多看少说,该听的听,不该听的时候当自己是聋子。”念在两人是同乡,对方年龄幼小,侍人好心提点。   “我记住了,多谢大兄。”小奴喘匀了气,开口向侍人道谢。   侍人拍拍他的肩膀,抬头见阉奴返回,吩咐小奴留在原地,独自迎上前接过木盒,快步返回殿内。   小奴在廊下站了片刻,耐不住好奇,透过雕窗向内张望。看见背窗而立的许放,不由得想起之前来北宫挑人的马桂。   “真羡慕药奴。”   马桂看过二十多个小奴,只带走一人,取名药,听说还教他认字习武。   小奴想得出神,没留意廊下有人走来。   直至一抹玄色抵近,他才骤然回神。看到来人身上的衮服,小奴心头一紧,忙不迭俯身在地,压低视线不敢出声。   墨色衣摆悬在眼前,金绣的玄鸟刺痛双眼。   清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声调并不高,却无端令人震颤:“起。”   小奴谨慎爬起身,壮着胆子抬眼,又迅速低下头。畏惧压下好奇,他甚至屏住呼吸,唯恐触怒国君。   林珩看清小奴的模样,脑海中闪过另一张面孔。五官没有相似之处,身形和脸型却颇为相类,怎么看都透着喜意。   短暂的回忆褪色,他临时起意,对身侧的马塘说道:“塘翁,你觉得他如何?”   马塘认真打量小奴,未看出任何出奇之处。但林珩刻意驻足,他自然要关注几分:“君上之意?”   “桂翁身边有药奴,你带上他如何?”   教导小奴?   马塘再次打量小奴,实在看不出任何出彩之处,莫非是内秀?   不过林珩有命,他自然不会拒绝。   “仆遵旨。”   小奴呆呆地站在一旁,喜从天降,他完全不敢相信。   待林珩进入殿内,马桂留下一名侍人带他去林华殿,他才如梦方醒,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感受到真实的痛意,当场咧开嘴。   “行了,机灵点。”侍人看得好笑。难得在宫内看到这样的人,憨厚得令人吃惊,难为他能平安活到现在,“跟上来。”   “诺。”   小奴想压下嘴角,无奈不成功。只能低着头,尽量不让人看到脸上的表情,脚步轻快,跟上侍人的步伐。   大殿内,侍人婢女鱼贯退去,许放和马塘也退出殿门,一左一右守在殿外。   殿门关闭,发出一声轻响,旋即归于寂静。大殿内冷香萦绕,丝丝缕缕,融入每一个角落。   越过两侧立柱,林珩迈步登上台阶。   镶嵌彩宝的履踏上青石,彩影倒映在石面,短暂浮华,转瞬流逝,终被暗影掩盖。   一步接着一步,林珩迈过石阶,站定在屏风前。   灯烛的光落在背后,衮服上的玄鸟振翅欲飞。冕冠垂落的旒珠轻轻碰撞,摇曳出彩色光晕。   衣袂摩擦声响起,袍袖振动,略显苍白的手覆上屏风。   掌心触碰漆金牡丹,指尖勾勒花瓣边缘,一点点沿着线条寻找,突然间定住。   “找到了。”   林珩低下头,移开手指细看,果然在花瓣边缘找到两道划痕,隐藏在雕刻的纹理中,不仔细看很难辨认。   他描摹着划痕,想到幼时顽皮,用小刀刻画屏风的场景,不由得掀起嘴角。   “母亲难得发怒。”   在为数不多的无忧时光中,关于正夫人的记忆格外鲜明。   记忆中的母亲总是面带笑容,身上萦绕着一股清香。温暖、和煦、安逸,只要在母亲身边,他永远是安全的,不需要时刻绷紧神经,警惕来自四面八方的刀光剑影。   “母亲,我做到了。”   林珩声音极低,指甲刮擦屏风上的花纹,发出刺耳的声响。   “诛有狐氏,绞丽夫人,车裂公子长。父君受千夫所指,众叛亲离,客死异乡,死后无人同葬。”   每说出一句话,眸光就冷凝一分。   嘴角微微掀起,笑痕镌刻森冷,凶狠昭然。   “离国之日,我惶恐不安。上京九年,尝尽人间冷暖。归国之时我曾立誓,天地鬼神为证,誓要翻天覆地,大权独揽。”   “我能夺回一切,唯独寻不回您。”   林珩垂下头,旒珠遮挡住他的双眼,半面陷入阴暗。一滴晶莹滑过脸颊,沿着下巴滴落,隐没在领口,刹那寻觅无踪。   “母亲,我给了智氏机会。”林珩缓慢抬起头,激烈的情绪稍纵即逝,眸光深邃,仅余平静和漠然,“外大父应有觉察,盼智氏不令我失望。”   凝视光中的牡丹,林珩直起身,收回手袖于身前,嘴角的笑痕悉数隐去。   “这是最后一次。”   声音融入微风,流淌在殿内,短暂卷动烛火。火舌蹿升,焰光跳跃,灯芯发出一声爆响,在空旷的大殿内辗转回荡。   夜色渐深,一弯银月高悬,漫天繁星闪烁,汇织成一条璀璨银河。   晋侯宫内火光通明,玉堂殿和南殿的灯光整夜未熄。   城东的氏族宅邸中,携胜利归来的氏族家主未来得及庆贺,就因突来的变故愁眉不展,恍如遭遇晴天霹雳。   鹿氏家中,鹿敏看着俯身在地的家奴,眉心紧皱,面沉似水。   家奴身上带伤,额头缠着布,半张脸肿胀青紫,分明是被殴打所致。   “你所言确实?”鹿敏起身来到家奴面前,居高临下发问。   “回家主,千真万确,奴不敢有半句谎言。”家奴张开嘴,缺少数颗牙齿,说话时嘴巴漏风,咬字模糊不清。   “混账!”   鹿敏突然发难,一脚踹上家奴的肩膀。力量之大竟使家奴倒飞出去,砰地一声撞上墙壁,摔落时喷出一口鲜血,再也爬不起身。   “壬章奉君上旨意清丈郊田,谁给你的胆子横加阻拦?!”鹿敏勃然大怒,却非针对壬章,而是重伤咳血的家奴。   家奴告状不成,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出声,更不敢为自己分辨。   “父亲,不阻拦壬章,隐田如何交代?何况法不责众,拦截清丈的不只鹿氏,智氏、陶氏才是首当其冲。”鹿霆忍不住开口。   他是鹿敏的次子,负责掌管家中的田、林、牧和两处矿,一直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马虎。   林珩率军出征,氏族家主领兵在外,壬章突然带人清丈郊田,打了各家一个措手不及。   事发仓促,看守郊田的奴仆千方百计阻拦。壬章毫不客气,数日之内连查八家。现如今,专门设置的囚牢里已经人满为患。   鹿霆知晓事情厉害,却实在看不惯壬章嚣张跋扈,半点不讲情面。和他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为此头疼的也不只鹿敏一人。   “糊涂!”   听到鹿霆的话,看穿他的想法,鹿敏大感失望。   “你怎知君上法不责众,你怎知智氏陶氏必首当其冲?你又怎知鹿氏不被君上所厌,沦落到被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见鹿霆仍不服气,鹿敏加重语气,沉声道:“若非我同有狐氏割席,你的姑母甘愿以性命取信君上,你以为公子原能平安无事,鹿氏还能高居朝堂?”   鹿霆的脸色终于变了。   鹿敏不放过他,决意一次说个清楚明白,让他彻底醒悟,以免为家族招祸。   “若非如此,鹿氏必落得有狐氏下场,早就不复存在。你为了区区田地,胆敢违逆君上旨意,谁给你的胆子?!”   鹿霆脸色煞白,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未能出口。   见他这副模样,一直没出声的鹿雷终于开口:“父亲,错已酿成,要紧是匡救弥缝,不能一误再误。”   这番话提醒了鹿敏,短暂熄灭了他的怒火。   “以你之见该当如何?”鹿敏回身落座,心中已有计较。仍要问询长子,为的是看清他能否言之有物,亦或只想饰非掩过,利用言辞为鹿霆开脱。   好在鹿雷没有令他失望。   “为今之计,唯有对症下药,亡羊补牢。”鹿雷微微倾身,侃侃而谈,“君上清丈郊田,图谋为何?其一必为赋税,其二应涉奖惩。我观壬章先查罪臣之地,其后方为各家,想必君上有所顾忌,无意将事做绝。如此便有转圜余地。”   鹿敏既没点头也没否定,沉声道:“继续说。”   “父亲,君上灭郑,足见雄心勃勃。如烈公时,晋之版图将扩,些许郊田何足挂齿。”鹿雷看一眼鹿霆,见后者有怒不敢言,眼底闪过轻蔑,愈发看不上这个兄弟,“请父亲令族内自清田林牧,造册呈送君上。凡多出土地归于丈尺。鹿氏自愿清还,请君上既往不咎。”   鹿雷所言并非无的放矢。   各国度量衡存在差异,四百年间从未统一。单是晋国内部,丈量的标尺就有多种。开国之初更是以步丈田,有出入再寻常不过。   “晋以战功立身,君上有宏图之志。远且不提,近观霸楚,先后灭申、少等国,有功氏族赏赐何其丰也。”   在鹿雷看来,鹿氏最要紧的是审时度势,获取林珩赏识。   身为新氏族,曾与有狐氏牵连,天然存在劣势。想要越过藩篱,真正成为国君的心腹,势必要付出更多努力,不惜任何代价。   “父亲,此乃机遇。”鹿雷目光灼热,道出心中所念,“氏族皆有隐田,区别在于多少。鹿氏若能率先自查,造册呈送君上,不仅能掩过,更有无尽的好处。”   他的话相当直白,正好同鹿敏所想不谋而合。   “善!”   鹿敏朗笑一声,感叹后继有人。   鹿霆来回看着父兄,认真思考良久,终于有所顿悟,神情中浮现一抹惭色:“父亲,兄长,我有过。”   “知错能改,莫要再犯。”鹿敏对小儿子有些失望,却没有彻底放弃。   鹿雷对他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身为嫡支的继承人,对于没有威胁的兄弟,他乐得给予善意。不聪明没关系,只要不自作聪明,他不介意帮扶教导。   父子达成一致,鹿敏连夜派出忠仆,在族中进行安排。   至于重伤的仆人,早就被拖了下去。以他的伤势注定活不过今夜。   氏族们忙着商量丈田一事,都是彻夜未眠。   天明时分,群臣在宫门前相遇,都能看清彼此眼下的青黑。大家嘴上不问因由,实则洞若观火,早已心照不宣。   城门开启,一骑快马飞驰而入。   马上骑士来自边城,怀揣陶青的书信,入城后直奔陶荣府上,奉命将信交至陶荣手中。   骑士入城不久,田齐一行出现在洛水河畔。   春暖花开时节,河面吹来的风仍残留些许冷意。   田齐推开车窗,远远望见盘踞在平原上的雄城,心中忽生忐忑。   在斗圩和斗墙面前,他表现得信心十足,言之凿凿林珩不会见死不救。可经历过亲人的暗箭,在背叛中险些丧命,他此刻变得不确定。   九年相伴,彼此同历生死,终究时过境迁。   阿珩会帮他吗?   田齐陷入沉默,引起两名忠仆的注意。   “公子?”   “无事。”田齐摇摇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速行,尽快入城。”   “诺。”   斗圩推开车门,传达田齐的命令。   队伍当即加速,众人策马扬鞭,沿着洛水前行,向肃州城飞驰而去。 第七十三章   礼乐声中,群臣步入大殿。   勋旧和新氏族分列两班,待林珩行至上首,众人才行礼落座。   乐声告一段落,殿内骤然肃然。   林珩居高临下俯视群臣,旒珠遮挡双眼,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思及昨夜之事,氏族们踧踖不安。以这位新君的行事作风,势必要有所割舍,以免成为杀一儆百的对象。   “君上,臣有事奏。”   鹿敏手捧竹简正欲起身,不料有人先他一步,直接站到大殿中央,吸引群臣的目光。   智渊和智弘先后出列,前者恭而有礼,后者垂首低眉。父子俩各捧一只木盘,盘中叠有数卷竹简。   智弘缺失一臂,单手托着盘底,不见丝毫晃动。   两人将竹简呈上,当殿厥角稽首,言称治家不严,不察族人犯律,有负君恩。   “臣实在惭愧。”智渊顿首在地,满面惭色。言辞间引咎自责,愿将郊田全部献出。   “臣请献田。”   四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智弘随父亲下拜,态度无比诚恳。智陵和智泽也先后出列,在两人身后稽首。   智氏这般毅然决然出乎众人预料,却也在情理之中。   伐郑的战事中,智陵为先锋,率骑兵攻城拔寨无坚不摧,立下赫赫战功。同费氏的费廉并举,堪称勋旧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智渊远见卓识,看清家族隐患,当机立断调转方向。护卫林珩的黑骑之中,智氏子弟超过十人。   昨夜知晓郊田清丈,获悉族中有人被抓,智渊的反应和鹿敏如出一辙。他不仅下令族内自查,更召来同壬章发生过冲突的智氏成员,命其主动请罪。   这些人身无爵位官职,没有资格上朝,全部除去上衣自缚双臂,背负荆条跪在宫门前,正对三尊刑鼎。   “君上立刑鼎,使国人知法。臣为上卿,自应以身作则。不法之人自缚于宫外,请依律严惩!”   智渊快刀斩乱麻,断而敢行。抛开亲亲相隐,直接按照刑律办事。   此举一出,满殿震惊。   决意献出郊田的氏族不在少数,但将族人缚于宫外,智氏实属首例。   殿内短暂响起议论声,很快又归于寂静。群臣仰望上首,视线集中在林珩身上,肃然等待新君会如何处置。   “准。”   林珩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没有斥责追究,也没有温言安慰,仅是冷冰冰一个字,宣告宫外之人的命运。   智渊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智氏隐田是事实,和壬章发生冲突也是事实。比鹿氏更加严重的是,族人胆大妄为,竟然击伤壬章身边的甲士,其后数人逃遁,避入城东府内。   负荆请罪实为无奈之举。   惩戒犯罪之人,避免智氏全族被牵连,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换作晋幽公在位时,勋旧绝不会如此谨小慎微。可今时不同往日,林珩不会姑息任何人,必然会举起屠刀,有狐氏和公子长就是前车之鉴。   “谢君上。”   达成目的,智渊大礼谢恩,其后返回队列之中。   鹿敏瞅准时机动作,不想陶氏和费氏速度更快。   陶裕和费毅同时走入大殿中央,家族子弟跟在两人身后,全部稽颡膜拜,恭敬不亚于智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臣请献田。”   陶裕和费毅异口同声,垂首时对视一眼,目含冷光颇为不善。落后智氏一步错失先机,没料想次席也有人争,真是晦气!   “准。”   两家只献田未抓人,到底逊了智氏一筹。   竹简被马桂和马塘取走,陶裕和费毅各自归位不再多言。   眼见田婴和雍楹将要出声,鹿敏当机立断起身出列,步子迈得极大,长袖振动,短暂带起一阵劲风。   “君上,臣请献田。”   有狐氏、公牛氏等全族尽灭,新氏族元气大伤。鹿氏成为各家魁首,当仁不让。在献田一事上,新氏族被勋旧压下一头,鹿敏绞尽脑汁,誓要扳回一局。   “臣请君上平丈尺。”呈上竹简之后,鹿敏没有回到位置上,而是再度开口,提出晋国的度量衡。   “详言。”林珩言简意赅。   鹿敏大受鼓舞。虽不在计划之中,凭借智慧和经验思量,转瞬间已有腹案,成竹在胸。   “天子分封诸侯,定田策,以步丈,出入甚大。诸国各有度量衡,尺寸毫厘差之甚远。”鹿敏刻意顿了顿,见众人面现沉思,方才继续道,“晋亦有别,城池、乡邑各有丈,百里不同尺。今各家丈田多以步算,差异可观。”   大殿之内,鹿敏娓娓而谈,口若悬河。   他先举田亩,又举布匹、铜锭和粟豆,囊括长短、轻重和容积,将一直被忽略的问题摆到众人面前。   “田有大小,布有长短,粮斗有深浅,铜金有轻重,不能一而相量,则事不公。郊田是其一,林牧又一,商亦为困,争议不鲜见。”   这番话落地,殿内又起议论声。   晋国度量衡存在差异,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遇上别国,差别太大常会引发口舌,甚至是一场大麻烦。   “昔有齐商货楚,粮差一车,两族交恶。”   “齐斗浅,楚斗深。”   “非是大国,战不可免。”   关系到切身利益,氏族们脑筋转得飞快。无论新氏族还是勋旧都在认真思量,很快意识到统一度量衡的好处。   “臣请改度量衡。”   鹿敏话音落地,立即引来群臣附和。   新氏族陆续拱手,赖氏、吕氏等纷纷道:“臣附议。”   勋旧们短暂交流,也赞同鹿敏的提议。能在朝堂上立足,至今没有倒在林珩刀下,或许不是聪明绝顶,但绝对没有一个蠢人。为反对而反对,在前朝或许有利可图,现在绝对是取死之道。   林珩环顾殿内,目光分别在鹿敏和智渊身上稍顿,其后开口道:“今岁夏,邀蔡、宋、许、后、朱、曹等国盟于丰,立盟约,度量衡书于其上。”   此言一出,殿内鸦雀无声。   氏族们瞠目结舌,再次为林珩的大刀阔斧震惊不已。   他们想在国内统一度量衡,包括新打下的郑地,自诩魄力十足。国君更是一鸣惊人,直接挥笔划入邻国。   不,未必是笔。   更像是刀,锋利无比。   勋旧们交换眼色,新氏族目光传递,无论激动还是担忧,没人怀疑林珩的决心。   踏着鲜血登上宝座的国君,素来是言出必行。   “诸君以为如何?”   一改之前的冷峻,林珩单手置于案上,另一只手撩起冕冠垂下的旒珠,微笑扫视殿内。   此举不合礼仪,被上京的礼官看见必然要斥一声“粗鲁”。林珩做来自然无比,别有一种洒落雅致。   被他的视线扫过,氏族们皆是心中一凛。   先有伐郑不告上京,使征伐自天子出沦为一句空话。今又要越过上京改多国度量衡,纵观天下诸侯,当真是史无前例。   这般大逆不道,颠越不恭,晋国氏族却不觉惶恐。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望着上首浅笑的林珩都是心情激荡,眼中异彩连连。   “鲲鹏千里,宏图之志。”   四百年前,初代天子铸九鼎,定鼎天下。   上京雄踞中原,天子为天下共主。诸侯封国,率甲兵护卫天子。氏族再封,封地为家,捍卫诸侯国。   时移世易,诸侯国各有发展,强弱有别,土地利益纠葛不断。尤其是近百年来,诸侯杀伐,氏族窃国,大国吞并小国时有发生。   “上京衰落,天子失去威严,诸侯霸道为先。”   “晋君正盛,当霸天下!”   回忆晋烈公鼎盛时期,氏族们心头火热。   犯天下之大不韪又如何,楚共公灭五国,兵至上京问鼎天下,楚霸三世。晋有雄主,何不能为!   一念通达。   无需林珩再问,以智氏、费氏和鹿氏等为首,群臣起身叠手,异口同声道:“奉君命!”   个别有异议的氏族不敢出声。   大势所趋,滚滚洪流之下,逆流而上注定会头破血流,落得粉身碎骨。   大殿门外,侍人分左右而立,眼观鼻鼻观心,好似泥塑木雕。   缪良在台阶上侧耳细听,捕捉到关键词句,推断出林珩要做什么,不由得心惊。   “霸天下。”低声念着三个字,缪良若有所思,下一刻神情恍然。   想到国太夫人还等着回话,他又看一眼殿门,随即转身迈下台阶,脚步匆匆返回南殿。   彼时,令尹子非正在殿内,以拜访国太夫人的名义赖着不走。   “令尹,莫要为难老妇。”国太夫人身着晋室长裙,长发挽在脑后,发间穿过一枚铜簪,簪首是象征晋室的玄鸟。   令尹手捧杯盏,无论国太夫人明示暗示,始终岿然不动。   林珩归国数日,他多次求见未果,心知是年轻的国君有意为之。他并不气馁,反而另辟蹊径,每日拜访国太夫人,总能见到晋国的新君。   国太夫人看穿他的企图,只能当面把话说清楚。奈何令尹铁了心,不见到林珩誓不罢休。   “兄长,君侯不愿见你,你留在南殿也无用。”国太夫人眉心紧拧,声音中已有怒气。   “越姬,你当真不愿帮我?”令尹放下杯盏,声音低沉,面带一抹忧色。   “令尹子非,君侯为何不见你,你心知肚明。这般作态也无用,我早已避居宫内,不再过问朝政。”   “你为晋君大母,联姻如何不问?”   “果真只是联姻?”国太夫人冷笑一声,“我非三岁小儿!”   “越姬!”   “越有求于晋,你对此避而不谈,君侯怎会见你?”国太夫人索性一次说明白,免得令尹继续装糊涂,“近日来,一则流言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甚至邻国也有耳闻,你敢言此事同你无关?”   令尹子非没有否认。   “有求却行小道,国书尚未呈递便谋划借势,君侯没有将你逐出肃州城全因两国同盟,我还在宫内!”国太夫人怒视令尹,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明白。   令尹哑口无言,犹豫片刻,叹息道:“越姬,越侯身体有恙,已不能处理朝政。越内忧外患,公子煜四面皆敌。非是如此,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见他神情黯然,国太夫人陷入沉默。   “只要晋侯见我,无论事成与否,我绝不再来扰你。”令尹沉声道。   “容我想一想。”国太夫人没有应承,态度却有所软化。   两人说话时,缪良正穿过宫道,快步去往南殿。   中途有侍人赶来,见到他心中一喜,着急出声:“缪内史,仆有事禀!”   缪良停在原地,待侍人行至近前,开口问道:“何事?”   “宫外来人,自称蜀国公子齐,求见君上。”侍人一口气说完,递出象征身份的玉玦。   缪良细看两眼,当即神情一变。   “蜀国公子齐?”   “正是。”   “随我来。”   握住玉玦,缪良转身去往正殿。中途唤来一名侍人,命其往南殿送信:“禀告国太夫人,蜀国公子齐至。”   “诺。”   侍人领命而去,一路小跑,很快消失在宫道拐角。   宫门前,田齐推开车窗,视线在三尊铜鼎上逡巡,随即看向跪在地上的氏族。想到城门前的巨石以及入城后的议论,他愈发感到不安。   他望着紧闭的宫门,回忆在上京时的岁月,对照记忆中的少年和晋人口中的公子珩,如今的晋国国君,简直是天差地别判若两人。   等待的时间格外难熬。   田齐心中惴惴,蹀躞不下。繁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突然变得悲观。   若是阿珩不愿收留他,他该何去何从?   不安攀至顶点,愁闷的情绪几乎要将他吞没时,耳畔忽然传来门轴的吱嘎声。   田齐迅速打开车门,就见厚重的宫门正向内开启,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后,衮服冕冠,腰佩王赐剑,面容依旧熟悉,肃杀冷凝的气质却令他不敢认。   林珩走出宫门,看到愣在车门旁的田齐,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扬起笑容。   “阿齐。”   声音流入耳畔,好似凝固的时间再次流动。   田齐不争气地抽了抽鼻子,声音中带出哭腔:“阿珩,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第七十四章   日上三竿,朝会结束,群臣离宫返家。   令尹守在南殿大半日,茶汤饮下一盏又一盏,始终未等到林珩露面。   国太夫人不胜其扰,偏又不能把人架出去,只能推辞身体不适,希望令尹能主动告辞。   缪良恰好在这时入殿,察觉到殿内气氛,不动声色叠手下拜,毕恭毕敬道:“禀国太夫人,君上下朝后,亲迎公子齐往正殿。”   侍人先一步回来送信,国太夫人已知田齐到来。不承想林珩会亲自出迎,还将人带去了正殿。   令尹子非在一旁听闻,不由得神情微变。   缪良敛下目光,垂手恭立。任凭令尹的视线落在身上,他的表情始终不变,窥不出丝毫端倪。   “公子齐曾在上京为质,同君侯交情莫逆。”国太夫人短暂惊讶,片刻后转向令尹,别有深意道,“君上会故友,想是分身乏术。”   言下之意,守在南殿无异于浪费光阴,注定徒劳无功。   国太夫人俨然是在明示。   思及她之前软化的态度,令尹不希望再生枝节,顺势起身告辞。   “不送。”   两个字硬邦邦,没有半分客气。   令尹自知理亏,苦笑一声转身离殿。   步下殿前的青石阶,踏上雕刻兽纹的宫道,忧虑和苦涩瞬间消失,清癯的面容恢复冷漠。   一阵暖风袭来,令尹回首望向桂殿兰宫,目光明灭,冷意稍纵即逝。   “越姬心在晋。”   他的声音极低,连引路的侍人都不曾捕捉到一个字。   数名婢女穿过廊下,手中提着食盒和铜壶,行动间飘散缕缕香风。六名乐人跟在婢女身后,手捧瑟、笙、鼓等乐器。   两名舞人行在队伍末尾。一人头插稚羽,腰系彩绢,另一人脸颊涂抹红脂,脖颈垂挂贝、螺、珍珠等串连的饰物。   舞人赤着脚,穿过回廊时发辫飞扬,稚羽轻颤,颈饰叮咚作响。   一行人步入殿内,不多时有乐声传出,欢畅轻快,正合春日万物复苏,生机萌发。   驻足片刻,令尹收回视线,大步穿过宫道,再也不曾回头。   宫门前,门客在马车前踱步,不时望一眼紧闭的宫门,频繁地敲击掌心。   就在他再三眺望,几度引来甲士注意时,宫门终于打开,令尹子非出现在门后,一身萧索,显然此行并不顺利。   “家主!”   门客快步迎上去,遇上门后侍人打量的目光,到嘴边的话当场咽回去。硬是保持沉默,直至令尹登上马车。   侍人眯了眯眼,叫来一名小奴吩咐道:“给驿坊递话,仔细盯着。”   “诺。”小奴领命走出宫门,在街巷中三绕两绕,抄近路去往驿坊。进入一条窄巷,他熟门熟路地拍打门环,敲开了巷尾的木门。   令尹的马车行在路上,门客谨慎看一眼车外,亲手落下车窗,随后从袖中取出一张绢,双手奉于令尹。   “家主,公子书信。”   为传递方便,也为掩人耳目,信由伪作商人的越人送入城。接到书信后,门客没有返回驿坊,而是直奔晋侯宫,在宫外等候令尹。   绢上的文字并不多,内容却是非同小可。   令尹双手展信细读,神情变了几变,眼中闪过惊愕,眉心拧出川字。   “楚公子项连战连捷,杀庶公子两人,囚同母弟,大局将定。齐侯突发疾病,疑为中毒,宠妾下狱,幼子高热痴愚,公子弼摄政。”   短短几句话,每个字都是血淋淋,触目惊心。   “吴国遣使,欲同越盟。”   “君侯复朝,公子煜将使晋。”   看完最后一行字,令尹缄默不言,盯着手中的绢沉思默想。   马车穿过长街,车厢外熙熙攘攘。过百工坊前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车厢内格外寂静,门客跽座垂首,不敢打扰令尹,谨慎地不发一言。   令尹长久陷入静思,目光落在绢上,却又像没有边际。直至马车停住,车外有人回话,才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家主,到了。”   令尹合拢手中的绢,发出一声轻叹。推开车门时,他表情黯然,眼底郁色浓重。容貌不曾发生变化,整个人却像是老了十岁。   “莫非天意在晋?”他喃喃自语,可惜无人能够解答。   “家主?”门客不曾看过书信内容,目睹令尹的模样,难免心生担忧。   “楚乱将平,齐国有变,公子煜将使晋。”令尹言简意赅,抛出这番话,头也不回地走出车厢。   门客大吃一惊。   楚乱将平,齐国有变,公子煜使晋。   他终于明白令尹缘何叹息。   越、晋是同盟不假,但也彼此防范。以目前的局面,越有求于晋,晋国君臣会否借机狮子大开口?   门客越想越是担忧,再顾不得心心念念的机关,一跃跳下马车,疾步向令尹追去。   守门的奴仆对视一眼,一人留在原地,另一人小跑离开,将所见如实上禀。   “果真如此?”   “奴不敢妄言。”   主事不敢耽搁,亲自写成密报送往宫内。   小奴尚未离开,正好将木简揣入怀中。   “切记,速。”   “放心。”   小奴点点头,穿过狭窄的巷道,一溜烟不见踪影。   在他身后,主事谨慎环顾左右,确认没有可疑的迹象,方才关闭木门。   砰地一声,门扉合拢。阳光短暂落入窄巷,衔着铜环的兽首钉在门上,短暂浮动金光。   小奴回到宫内,快步穿过宫道,中途遇上一行侍人,鼻子动了动,嗅到炖肉和酒的香气。   “从宫外回来?”队首的侍人认出小奴,想到正殿传出的吩咐,迅速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桂翁正在找你。”   “我就去。”小奴谢过侍人,单手按住藏起的木简,快步越过队伍,向马桂所在的偏殿跑去。   侍人目送他离开,回到队伍中继续前行。   有一人好奇,提着食盒快行两步,凑到他身边问道:“大兄,药奴这是……”   话刚说到一半,好奇之人就被瞪了一眼。   侍人冷笑看着他,声音低沉:“忘记阿翁的教导?不该问的别问。”   被训斥的侍人讪笑两声,老实退回到队伍中,偶尔抬眸,眼底划过一抹嫉恨。   小奴脚步匆匆,在偏殿见到马桂。   室内还有马塘,以及跟在马塘身边的一名小奴,圆头圆脑,样子十分讨喜。   “桂翁,塘翁。”小奴行礼后走上前,取出木简双手奉上。   马桂迅速浏览一遍,递给身边的马塘,口中:“如君上所料,越国不稳。”   马塘接过木简细读,随即点了点头,赞同马桂之言。   “隔室有食,带他一起去。”   两人有事相商,打发药奴去隔壁用饭,顺便带走圆脸小奴。   “诺。”   药奴应声离开,走到廊下时,袖口忽然被拉住。   他诧异地转过头,就见圆脸小奴正对着他笑,莫名透出一股憨气,却不令人讨厌,反而颇为讨喜。   看看被拉住的衣袖,又看看对面的小奴,药奴到底没有拂开,反握住对方的手,带着他去往隔室。   “你跟着塘翁?”   “是。”   “看你也不机灵,莫非有别的本事?”   小奴抓了抓脑袋,实话实说:“君上吩咐,塘翁才乐意教导我。”   “君上?!”药奴双眼瞪大,满心不可思议。他转过身上下打量着小奴,找不出任何特异之处,只能归结为运气。   “在这宫里,好运也是本事。”药奴咧咧嘴,拉着小奴推开房门,看到放在屋内的食盒,登时眉开眼笑。   小奴不是太明白,记起同乡的提醒,秉持着多听少说,扬起一个憨厚的笑,紧跟着药奴进入殿内。   与此同时,送膳的侍人来到正殿。   食盒陆续打开,热气腾腾的炖肉盛于鼎内,并有炙肉、羹汤、多种酱及粟饭和豆饭。为照顾田齐,还特地多出一盏辛味的酱。   田齐坐在案前,之前哭过一场,眼角泛红,仍时不时打嗝。   了解他的处境,林珩没有设飨宴,而是独自招待他,命人送上佳肴。   “阿珩,我失礼了。”田齐又打了一个嗝。   “无碍。”林珩微微一笑,揽袖持盏,邀田齐共饮,“尝尝晋国的酒,比上京如何。”   顾不得懊恼,田齐双手持盏,以卑者身份回敬林珩。   见他此举,林珩眸光微闪,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若无其事放下酒盏,和田齐一同用膳。   斗圩和斗墙留在殿外,时不时看向殿内,很是忧心忡忡。   马桂和马塘联袂行来,见两人这般模样,同时挂上笑容,一左一右拉开他们,好言劝说先去用饭。   “君上同公子齐少年情谊,实不必担忧。”   斗圩和斗墙不想走,怎奈身在晋侯宫,表现太过恐引主人不悦。况以今日的晋侯,定不会行宋国之事。   两人怀揣着忐忑随马桂和马塘离开廊下,发现用膳的狭室距正殿不远,能随时随地听到动静,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他们离开不久,殿门前换上侍人守候。   殿内,田齐起初还能矜持,随着热酒入口,压抑许久的情绪开始蒸腾。他端起酒盏饮尽,一盏接着一盏,酒壶转眼见底。   “酒虽好,不可多饮。”见他还要再喝,林珩起身走上前,移走他面前的酒盏。   田齐没有试图去拦,而是低下头,整个人变得沉默。   “阿齐?”林珩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攥紧的拳头。   “阿珩,我没用。”田齐头垂得更低,一番话压在心中许久,他不能对任何人说。此刻借着酒意,他不去考虑后果,红着双眼倾吐,“父君被信平君害死,母亲被困在宫内,孟兄和仲兄护着我逃离,如今生死不知。我逃到宋国又差点被杀,我没用……”   越说越是悲愤,田齐用力握拳,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我在上京一无所知,归国后才知道父君病重,氏族和信平君狼狈为奸把持朝政,还以父君的名义横征暴敛,在都城建雀台,使得民怨沸腾。”   林珩没有出言打断,直接坐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田齐用力闭上双眼,握住林珩的手,抑制不住再次流泪,声音微微颤抖:“父君察觉阴谋,奈何为时已晚,身边无可用之人,被强行灌下毒药。母亲也被囚在宫内,碍于宋国,信平君没有动手。孟兄和仲兄的母亲被害死,他们冒死带兵入宫,将我抢了出来。还有政令,他把我藏在马车里,用自己的儿子代我引开追兵……”   田齐再也说不下去,一把抱住林珩痛哭失声。   感受到肩上的湿意,林珩略显僵硬的收回手,轻轻覆上田齐的背。   “我去了宋国,本想求舅父出兵,可是宋国的氏族和逆臣沆瀣一气,设局要毒死我。是外兄救了我,帮我逃出来。”   田齐一边哭一边说,偶尔会颠三倒四,情绪激动时咬字不清,好在整件事的脉络足够清晰。   “我一路被追杀,身边人少去大半,直到进入晋地,才终于摆脱追兵。”   说到这里,田齐抬起头,鼻子哭得通红,眼底爬上血丝。   “阿珩,我想报仇,我要将信平君千刀万剐!”   林珩看着他,忽然掐了一下他的脸,手感和幼时一般无二。   田齐猝不及防,捂着脸愕然不已。方才还在愤恨咬牙,这一刻惊讶凝固在脸上,让他不知是否该继续哭下去。   “你想怎么做?”林珩歪了下头,摩挲着指腹,嘴角浮现一丝浅笑。   田齐咽下口水,放下捂着脸颊的手,试探道:“阿珩,能借兵给我吗?”   林珩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反问道:“你知兵?”   知兵?   如同冷水当头泼下,发热的大脑骤然冷静。   田齐张了张嘴,老实摇头。   “身边有能征善战之人?”林珩继续问道。   田齐再次摇头。   “无能之将累死三军,你可明白?”林珩毫不留情,一言直指中心。见田齐神情变化,猜出他的想法,直接堵住他的话,“晋军攻蜀,晋将领兵则为国战。你可知后果如何?”   “信平君会反咬一口,斥我叛蜀。”田齐脸色发白。   “不错。”林珩颔首。这仅是可能之一,但也要让田齐明白有些错不能犯。   “那我该怎么办?”田齐陷入迷茫,仰头看向林珩,双手抓住他的衣袖,犹如抓住救命稻草,“阿珩,你自幼聪明,能不能教我?”   见林珩不出声,田齐下定决心,正色道:“我对天地鬼神立誓,若能大仇得报,蜀臣于晋,岁岁入贡!”   林珩仍未出声,而是缓慢站起身,覆在黑袍上的玉饰轻轻晃动,摇曳出轻盈彩光。   以为林珩不愿帮他,田齐低下头,陷入了颓然和绝望。   “田齐,身为蜀国公子,蜀侯的嫡子,遇臣叛乱理当禀奏上京。”林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似光芒乍现,田齐倏地抬起头。   “蜀襄公曾助平王平乱,劳苦功高。今蜀为逆贼窃取,天子岂能坐视不理?”   林珩向田齐伸出手,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   “蜀室血脉豪壮,遇难不应悲观,更不该绝望。”林珩面含浅笑,语带深意,“请天子下旨,发诸侯国兵征讨,我自能派兵送你归国,助你复仇。”   林珩每说一句话,田齐的眸光就亮上一分。   待“复仇”两字落地,他一扫之前的颓然,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阿珩,我……”   “不过,我也有条件。”林珩话锋一转,“事成之后,我要炉城。”   “炉城?”田齐下意识皱眉。非是他不愿给,而是炉城土地贫瘠,种粟麦不能活,且近蛮人,堪称不毛之地,蜀国氏族都是弃如敝履。   “阿珩,炉城不好,不如平城。”   “不必,炉城即可。”林珩浅笑道。   “那样你太吃亏了。”田齐之前的哭诉发自内心,却也不乏做戏的成分。为能获得助力,他甘愿入贡,也做好附庸晋国的准备。哪料想林珩不要金铜沃土,不要蜀臣服,反而只要一座贫瘠的荒城。   田齐很是过意不去。   “你我年少情谊,同历生死。待你登上君位,晋与蜀盟,休戚与共。”林珩沉声道。   田齐又红了眼圈。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端正神情,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蜀田氏齐,必践诺,天地鬼神为证!” 第七十五章   林珩同田齐三击掌,就此定下盟约。   了却一桩心事,田齐酒意上涌,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疲惫感侵袭全身。用过膳食之后,他连连打哈欠,很快变得睡意朦胧。   “来人。”   见状,林珩召来殿外侍人,命其引田齐去侧殿休息。   田齐不肯离开,借酒意抓住林珩的袖子,强撑着说道:“我同阿珩抵足而眠。”   扫一眼袖子上的手,林珩面无表情,拒绝得干脆利落:“不行。”   初到上京时,两人曾有一次同榻,林珩记忆尤深,糟糕的经历迄今难以磨灭。   三人睡的木榻,田齐独占大半。林珩半夜醒来,整个人挂在床边,差点被踹到地上。   不想再被冻醒,林珩披衣去往隔壁。   当时诸国质子都在驿坊,房间早已经定好。他明明记得隔壁没人,推开房门却撞见了楚煜。   一身红衣的公子靠坐在榻边,长发披在身后,脸上仍有几分少年的柔和,艳丽之极。   四目相对,两相惊讶。   林珩裹着一张兽皮毯站在门边,赤足踩着皮履。楚煜快速坐起身,长发滑落肩头,下意识拢起衣襟。   当晚月色皎洁,繁星漫天,实在过于明亮,以致于他清楚记得楚煜的表情,想忘都忘不掉。   抛开这场意外,田齐的睡姿实在难以恭维。林珩自认不够魁壮,禁不得一踹再踹。   田齐醉得厉害,扯着林珩的袖子不肯松手。侍人不敢强拽,又不能违背君命,一时间陷入两难。   “阿齐,田齐?”林珩拍拍田齐的肩,一阵酒气袭来,殿内竟响起酣声。   侍人吓得匍匐在地,汗不敢出。   林珩无奈叹息一声,弯腰横抱起田齐,对侍人道:“引路。”   “诺。”   侍人连忙爬起身,弯着腰头不敢抬,快步行出殿门。   斗圩和斗墙用过食水,和马氏兄弟返回廊下,迎面撞上快步走来的侍人。展眼望去,四个人同时一愣。   “君上。”马塘马桂躬身行礼。   斗圩和斗墙迅速回神,连忙俯身见礼:“参见君上。”   “起。”林珩停下脚步,唤起地上之人。   两人起身后,斗墙上前接过呼呼大睡的田齐,斗圩迅速查看他的模样,确认是酒醉,暗暗松了口气。   林珩活动两下手臂,掠过两人的动作,吩咐道:“公子齐醒来,将此物交给他。”   话音落下,一只木匣递到斗圩面前。   “诺。”斗圩双手捧起,恭敬退至一旁。   木匣无锁,纹路浑然一体。从重量和大小推断,里面应该装着竹简。斗圩不知林珩何意,没有多言,只等公子醒来便能一清二楚。   田齐被送走,林珩转身返回殿内。   矮桌已经撤下,婢女移来铜灯,向灯盘注入灯油,陆续点燃灯芯。侍人打开香炉,重新投入香饼。   香气萦绕殿内,驱散残存的酒气。   林珩坐到屏风前,取布巾擦拭脸颊和双手,顿觉一阵清爽。婢女送上茶汤,他端起杯盏饮下一口。   马塘和马桂守在殿前,一名侍人消失在回廊尽头。   少顷,谷珍背着药箱随侍人前来,禀报后进入殿内。   “君上。”谷珍放下药箱,叠手行礼。   “起。”林珩召起谷珍,单手挽起袖摆。   谷珍迈步走上前,从药箱取出垫枕和陶瓶。他身边没有药仆,一切只能亲力亲为。   过程中,两人皆未出声。   林珩侧头看向半开的雕窗,不知不觉中出神。谷珍净过手,两指搭上林珩的手腕,沉吟片刻,换上另一只。   殿内落针可闻,偶然响起衣袂摩擦声,夹杂灯芯爆响。   暮色将近,残阳如血,天边铺开晚霞,绚烂夺目。微风穿过回廊,垂挂在廊檐下的铜铃轻轻摇荡,发出悦耳的声响。   “君上渐愈,此药无需再服。”谷珍结束诊脉,准备重拟药方。   他收起摆放的陶瓶,小心放回药箱。铺开竹简,提笔写下几味药,大多是滋补所用。   落下最后一笔,确认没有疏漏,他将药方呈给林珩过目。   “汤药滋补,逐日驱散寒气。长则半年短则三月,君上定能痊愈。”   “仰赖谷医。”   林珩接过药方,上面的药名大多熟悉,仅有两味是越国独有,恰好在上次送来的药材之中。   “仆告退。”谷珍合拢药箱,重新背在身上,起身退出大殿。   目送他离开,林珩端起变冷的茶汤,凝视盏中倒影,想到去岁此时他因寒症卧病,大半个春日同苦药为伴,不由得弯起双眼,唇角上翘。   “人算不如天算。执政,你可会后悔?”   想起那位对天子忠心耿耿,日夜殚精竭虑的老人,林珩举盏遥对上京方向,轻笑一声:“我未死,晋在我手,上京必再无宁日!”   日轮沉入地平线,夜色降临。   雷声炸响,闪电撕裂夜空,一场春雨如约而至。   雨水滋润大地,潺潺汇聚,牵连成百千道溪流,汇入奔腾的洛水。   洛水川流不息,贯通苍茫平原。途经曲折河湾,水流骤然湍急,涌向座落在中原腹地的上京城。   夜色下,上京城门紧闭,城头的守卒无精打采,巡逻的甲士敷衍塞责,应付了事。   城池三面灯火寥落,少数几点火光陆续熄灭。   城东却是灯火通明,贵族宴饮通宵达旦,宾客济济一堂,席间欢声笑语,觥筹交错。   一队甲士巡逻城东,驻足一座贵族宅邸前,隔墙眺望耀眼的灯火,听闻靡靡乐声,偶尔夹杂着女子的欢笑,不由得心生向往。   “美人在怀,推杯把盏,实在令人羡慕。”一人说道。   听到他的话,同袍哄笑出声。   “别说赴宴,我等今生休想跨过此门。”一名甲士横起长戈,指了指高出地面一截的台阶,话中充满了讽刺。   他们停留太久,守在门前的奴隶窃窃私语,仗着是贵族家奴,大胆讥笑这群甲士。   一名奴隶过于大胆,声音不加掩饰,恰好被甲士听见。   “卑贱奴隶,胆敢无礼!”   甲士火冒三丈,一怒之下冲上前,拔剑刺死了门前的奴隶。   鲜血喷涌,温热飞溅在甲士脸上,暴怒的情绪非但没有冷却,反而似烈火越燃越旺。   耳畔传来尖叫声,甲士转头看去,另一名奴隶跌倒在地,爬着抓住门环,就要去府内喊人。   “杀人了!”   眼见情况不妙,同伍的甲士一拥而上,反持长戈刺死了奴隶。   呼救声被惨嚎代替,又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门奴全被杀死,临死前的叫声传入府内。   门后响起脚步声,甲士们对望一眼,受到血腥刺激,加上对贵族的怨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大门开启的瞬间,抬腿猛然一踹,刺死抱着门栓的奴仆,挺起兵器杀了进去。   “杀!”   冲入前厅的一刻,奢靡盛宴刺痛甲士双眼。   他们怒吼着冲入厅内,见人就杀,恍如一群失控的猛兽。   “来人,快来人!”   尖叫声此起彼伏,惨叫声接连不断。   贵族们狼狈逃窜,不顾一切想要活命。一人扛起木桌抵挡,却被长剑从背后贯穿;另一人遇剑锋袭来,拽过美人挡在身前,仍被长戈划开了脖子。   甲士们杀红了眼,贵族沦为待宰的羔羊。   府内私兵闻讯赶来,目睹炼狱般的场景,竟集体畏惧不前。   “一群孬种!”   甲士全身浴血,抄起酒壶灌入口中,抓起大块的炖肉塞进嘴里。他们从死去贵族身上拽下玉佩金印,挺着兵器冲出大厅,竟然无人敢拦。   一名私兵刚要上前,立即被同伴拉住:“那是一群疯子,你不想活了?”   私兵被吓住,鼓起的勇气瞬间消散。   血腥味迎面扑来,私兵自行让开道路,甲士们仰天大笑,踏着血色扬长而去,在夜色中直奔城门。   “不能留在城里。”   私兵们回过神来,心知死了太多贵族,他们负有罪责,留下注定是死路一条。   众人交换目光,不约而同看向大厅内。   “带上东西,走!”   私兵们一拥而入,搜刮能带走的一切。铜器太大不好提拿,索性扯下布幔包起来背在身后。   众人结伴冲出府外,循着甲士的足迹连夜逃离。   临走之前,私兵们放了一把火。因地上流淌酒水,火势迅速蔓延,焚烧木制建筑,很快吞噬整座大宅。   火光冲天而起,照亮漆黑的夜空。   看到这一幕异像,城东贵族才知农令家中出事。   “速去救火!”   待众人派出奴隶,火势已失去控制。   上升的火柱似巨蟒狂舞,烟气弥漫,猛然间上涌,盘踞在暗夜之下。   伴随着轰隆一声,大宅屋顶坍塌。偌大的府邸在烈火中陷落,沉没在浓烟滚滚中,就此不复存在。   建筑焚烧殆尽,久违的雷声终于响起。   雨水从天而降,在雷鸣声中覆盖火场,却浇不灭众人心中的恐慌。   “火因何而起?”   烈焰焚毁一切,也掩盖了杀戮的痕迹。   火场中尽是焦炭,贵族、奴仆的尸体无法分辨,遑论是查明死因。   “速报宫内。”   出事的是农令府邸,家主身为三令之一,权位仅次于执政。   贵族们心中惶恐,总感到事情非比寻常。大火源头为何,是意外还是有人纵火,亦或是盗?   “究竟是何故?”   众人猜测纷纭,莫衷一是,心头皆罩上阴影。   送信之人赶往宫内,叩响宫门。   “出事了!”   城内大火非同小可,宫门很快打开,送信的贵族被带往正殿。   天子尚未歇息,正同执政商议密报。   两人面前堆着小山一般的竹简,皆是探子送回的消息,晋、楚、齐等国赫然在列。唯独越的消息少之又少,藏在禹州城的耳目近乎断绝。   城内起火时,执政正翻开一卷竹简,上书晋国灭郑,尽取郑土。   天子早对执政不满,加上近日城内流言四起,又有宠妾进谗言,他的疑心日重,难免要借题发挥。   “执政,如今还要说,此前非是纵虎归山?”   “陛下,晋国之事是臣失察。”执政敛目垂首,不与天子争执。他能察觉到天子的变化,奈何疑心已生,群奸环伺,他想要肃清却是力不从心。   天子正要再说,殿门忽然被叩响,送信的贵族趴在门前哀声道:“陛下,城内起火,农令全族葬身火海!”   “什么?!”天子悚然一惊,腾地站起身。一瞬间,他的目光刺向执政,“执政,你可知晓此事?”   自从流言纷起,天子对执政心生猜忌,一直在想方设法削弱执政权柄。三令之中,农令最为支持,一直鞍前马后出谋划策。   今夜城内突起大火,不烧旁人,偏是农令,而且全族尽灭。   未免过于巧合。   天子盯着执政,心中笃定事情同他有关,已经给他定下罪名。   看清天子的表情,执政心中苦涩,奈何事情实在凑巧,在没有彻底查清之前,他无力打消天子的疑心,只能回道:“陛下,臣今日在宫内,实不知此事。”   “好,好,好!”   连道三个好字,天子怒极反笑。不理会满脸苦色的执政,他大袖一挥,无视礼仪转身离开。   站在空荡荡的大殿内,执政长叹一声,扔掉了手中的竹简。   竹简落在地上,翻滚摊开,上面的文字悉数呈现在烛光下。   “晋伐郑大胜,尽纳郑地。”   “越令尹子非使晋。”   “晋遣行人赴蔡、许、宋等国,未知图谋。”   文字显露出大半,竹简不再滚动。   执政心力憔悴,忽然意兴阑珊。他短暂看一眼王座,转身离开大殿,再也没有回头。   他离开不久,一名侍人在廊柱下探头,与守在殿前的侍人低语几声,随即脚步匆匆去往西苑。   喜女守了大半夜,得知天子去了别处,抽出头上的金簪抛到桌上,不打算再等。   门外传来脚步声,心腹婢女推门走入,凑到她耳边低语:“夫人,城内大火,农令死,天子疑执政。”   “果真?”喜女转过头。   “不会有假,天子怒气冲冲离开,独留执政在大殿。”   “这可真是……”言语未尽,喜女掩唇而笑。芙蓉面映在铜镜中,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笑够了,她拿起金簪递给婢女,好心情地说道:“给兄长递信,天子恶执政。”   “诺。”   婢女领命离开,房门无声关闭。   喜女坐在镜前,垂眸看向镜中,笑容带着妩媚,眉眼熏染春情,忽然间心生厌恶,一把扣上镜面。   为了复仇,她失去太多。   时至今日,她没有别的选择。既然要恶,那便恶到尽头,让天下共主为她陪葬! 第七十六章   雨水绵延整夜,临近天明方才停歇。   晨光熹微,云销雨霁。   清风送爽,莺声燕语穿过晨雾,传递春日的喜悦。   肃州城外排开长龙,两排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队伍中既有乡邑的村人,也有远道而来的商人。众人步履飞快,踏着晨光聚向城门,人欢马叫热闹非凡。   城头响起鼓音,唤醒大地,震碎残存的雾霭。   入城的队伍短暂寂静,众人翘首以盼,等待鼓声过后城门开启。   “门开了!”   壮奴推动绞盘,扛走门栓,分左右拉动门板。伴随着门轴的吱嘎声,厚重的城门向内打开。人群迅速涌动,都想尽快入城,短暂发生混乱,差点撞翻守在门前的甲士。   “不许挤!”   甲士横起长矛,连喊数声无果。好在同袍及时赶到,全力整肃队伍,避免混乱加剧。   众人重新开始列队,几名主事出现在甲士身边,向外来的商人发放木简。   维持秩序的甲长背对人群,目光短暂交汇,各自唤来几名军仆,低声吩咐道:“之前推搡的几人,跟上去,盯紧。”   “诺。”   军仆领命离开,尾随可疑的商人,先后消失在城内。   遵照新君的旨意,大市五日,期间夜不闭市,城内不宵禁,税减一成。   消息传出,各国商人蜂拥而至,国人、庶人也纷纷赶来,肃州城内车水马龙,人潮如织。城西商坊尤其热闹,道路上水泄不通,行人接踵摩肩,举袖成云。   商坊经过改建,坊前立有两根圆木,木上刻字并有专人诵读,确保所有入坊之人都能知晓。   身披半甲的国人守在坊前,几人一字排开,脚下摆着藤筐,筐中分别装有尺、秤、斗等器具。   商人入坊前都会被叫住,国人手指圆木,又点了点藤筐,口中道:“城内市货需用晋之度量衡。”   商人们走南闯北,见过各种稀奇事,如今日这般前所未有,称得上大开眼界。   苍金来自齐地,家族数代经商堪称豪富。此次随族中长辈入晋,赚钱在其次,主要为能增长见识。   听到国人的话,扫一眼地上的器具,他转头看向带队的长辈,好奇道:“仲父,晋国有此律?”   “此前未有。”苍化摇摇头,交代苍金留在队伍中,亲自上前同国人交涉。   看过藤筐中的斗和尺,发现和齐国所用差距甚大,他不免有些为难。思量片刻,他上前半步,借衣袖遮挡递出一串齐币:“能否通融?”   国人脸色骤变,压根不接他的贿赂,黑着脸硬声道:“在晋国市货就要守晋国的规矩。柱上有律,违者惩,乱者逐,知法犯法者鞭!”   国人铁面无私,手指圆木声如洪钟。   苍化僵在原地,面色一阵青白。   几人的动静引来好奇的目光。后来者驻足询问,得知事情始末,有人不以为然,有人若有所思,也有人面现沉色。不过有例在先,没有人想步齐商的后尘,全都老老实实换尺、秤和斗,遵照规矩入坊市货。   人群陆续走过身边,其中不乏熟面孔。   苍化自觉颜面大失,羞愤地举袖遮面,脸色异常难看。   队伍上下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苍金越众而出,同苍化交谈几声,其后代替他走向国人,态度彬彬有礼,微笑说道:“我等来自齐国,不知晋国规矩,还请见谅。”   他摆低姿态,话说得十分客气。   国人因苍化的举动不悦,却没有抓住不放,皱眉递给他入坊的凭证,口中道:“不容再犯。”   “自然。”   经过一番疏通,苍金的队伍顺利进入坊内。   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道路两旁的建筑鳞次栉比,门窗洞开,廊檐下挂着各种幌子,或书文字或绘有图案,一眼能看清店家的生意,令人眼前一亮。   “独出心裁,果真是巧思。”   道路上人山人海,路旁的空地都被占满。带有不同口音的叫卖声充斥耳畔,不时能听到讨价还价,北语南音混杂,交流起来全无障碍,称得上一幕奇景。   苍金不着急市货,而是带着两名忠仆离开队伍,艰难穿行在人群中,仔细打量商坊布局,将奇特之处铭记于心。   途经一处开阔的门脸,人声比别处更加喧闹。   苍金心生好奇,费力排开人群挤到前方。两名忠奴落在人群后,眨眼不见他的身影,吓得魂飞魄散,一阵心急火燎。   “郎君!”   两人的叫喊声淹没在人群中,苍金正被店家摆出的货物吸引,更是充耳不闻。   店前铺开矮桌,桌上摆有数只铜炉,炉上还有水壶,壶嘴正汩汩冒着热气。炉旁摊开几只口袋,口袋中是巴掌大的木炭,整齐堆放,一点也不杂乱。还有一些圆柱状带有孔道的东西,摞在藤筐里,不知是何用途。   一个而立之年的男子站在桌后,正指着铜炉滔滔不绝,一阵口若悬河,大讲铜炉和水壶的好处。   “此物便于携带,取暖远胜火盆。一块黑炭能燃许久。”   经过男子的讲解,苍金打量着铜炉和被商人称为“黑炭”的东西,短暂思量,继而恍然大悟。   铜炉不过是抛砖引玉,店家真正要卖的是木炭和黑炭。尤其是后者,能在铜炉中烧,自然也能用于别的炉灶,大小和重量都便于运输,定然是不错的商机。   无独有偶,看出商机的大有其人。   在男子报出价格后,商人们争相开口,询问铜炉的在少数,更多都有意购买黑炭。   “别挤,货多!”   众人一拥而上,男子应接不暇,匆忙拎开水壶避免伤人,同时扯开嗓子叫来同伴,将有意市货的商人引入店内。   热闹散去,众人陆续离开。   苍金意犹未尽,正想跟去店里,两名忠仆恰好找来。见到他安然无恙,两人差点哭出声:“郎君,人生地不熟,谨慎为上。”   忠仆话音未落,苍金又提步钻进人群,一溜烟不见踪影。   两人呆滞地站在原地,片刻后回过神来,苦涩地对视一眼,硬着头皮向前挤,无论如何不能再把人跟丢。   苍化在长街另一端卸车,将带来的齐帛和布摆出来,很快有商人找上门,且都是大商。   由于采用晋尺,市货时少去许多麻烦。买家卖家心中皆有衡量,一番讨价还价,生意顺利达成。   “竟然如此便利。”接过一袋金,苍化颇有感慨。之前的郁郁一扫而空,心情瞬间大好。   队伍众人也是议论纷纷。   “先前同楚市货,尺不对,直接吵嚷起来,还差点动手。”   “还有魏、梁和吴,尺有别,金铜都有出入。”   “本以为是多此一举,哪想更加便利。”   “的确不错。”   “若次次如此,岂不方便?”   “可惜是晋律。”   相同的议论声出现在不同的队伍中,苍金原路折返,一路上耳闻目睹,某个念头在心中萌芽,再也抑制不住。   见到守在车旁的苍化,他快步走上前,压低声音道:“仲父,我欲求见晋侯,向其献宝。”   “你说什么?”苍化以为自己听错,迅速看一眼左右,拉着苍金回到车上,关闭车门,沉声道,“家主的命令,你忘记不成?”   “我没忘,只是另有选择。”苍金目光灼灼,心中的念头不断疯长,似烈火燎原。   “晋侯?”   “不错。”苍金用力点头,认真道,“家族无根,有金山银山亦难守。公子弼有才,然行事反复,恐非明主。先祖本为氏族,后国破沦为商,不得不隐姓埋名。如今有再起的机会,需得牢牢抓住!”   苍化没有评议这番话,而是凝神陷入沉思。   许久,他肃然看向苍金,沉声道:“晋侯刚毅果决,智略过人,确有雄主之相。然此事关乎家族,不能一言而定。”   “我知。”苍金颔首道,“我会亲笔书信,烦劳仲父放飞信鹰。”   苍氏擅长驯禽,族人皆养鸟。这是传承自先祖的本领,国破流亡仍不曾断绝,一直延续至今。   苍化尤其擅长熬鹰,狩猎、警戒、送信等大有用途。   叔侄倆商议妥当,先后走下马车,表面不露任何迹象,连同行之人都未察觉分毫。   城中正热闹时,距城五里外,蔡国和宋国入贡的队伍中途相遇。   蔡欢说服兄长,借势压服国内氏族,亲自带着入贡的队伍出发,一路上紧赶慢赶,务求赶在他国之前向林珩入贡。   队伍中有二十辆大车,大半数盖有蒙布,主要装载粟、麦、黍和各种布匹,并有金、玉、珠贝等珍宝,价值不亚于向上京小觐。其余车上则是工匠,织工、木工、石匠、铜匠等,数量超过三百人。   对蔡国而言,粮食、布匹乃至珍宝都不算什么,送出后还会有。唯独匠人,送出三百当真是肉疼。别说国内氏族,连蔡侯都在犹豫。   不想事情功亏一篑,蔡欢绞尽脑汁,费尽千般口舌,几乎要磨破嘴皮。如今坐在车上,回想前番种种,她仍觉头疼,无奈和疲惫始终挥之不去。   “夫人,对面有异。”禾推开车窗,望见河对岸行来的队伍,出声打断了蔡欢的思绪。   蔡欢靠近车窗眺望,看清队伍中的旗帜,抿了抿红唇:“宋人。”   十五辆大车,图腾旗,沿洛水而行。   望着河对岸的队伍,蔡欢心头微动。若她料想不差,这些宋人的目的地同她一样,都是为向晋侯入贡。   一番思量之后,蔡欢果断下令:“速行,务必先宋人入城。”   “诺!”   甲士策马来回奔跑,蔡欢的命令快速传达。   马奴奋力挥动缰绳,骏马撒开四蹄,车队的行速比之前快了一倍。   河道对面,发现蔡国队伍的变化,宋人竟也开始加速。   洛水奔腾不息,大群鲤鱼跳出水面,飞溅起成片浪花。相隔晶莹的水浪,两支车队互不相让,你争我赶,近乎并驾齐驱。   看到宋人的举动,蔡欢气不平,正要推开车门催促,风中突然传来号角声,大地震颤,奔雷般的声响由远及近。   风自河面袭来,道路不平,车身发生摇晃。   她本能扣住车门,循声望去,只见地平线处扬起沙尘,光影发生扭曲,大片殷红破开沙雾闯入眼帘。   奔雷声渐近,炽烈的色彩愈发鲜明,沿河较劲的两支队伍同时一滞。震撼、恐惧、惊悸、惶然,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充斥胸腔,占据所有人的思绪。   号角声又起,轮高辐宽的战车驰骋过平原。   拉车的战马极为高壮,比蔡国和宋国的马高出一截。战车车轴经过加固,车上能站三人。   百辆战车排成数列,恍如利箭划开大地。   全甲骑兵分在左右,单手持缰,另一只手撑旗,旗帜在风中撕扯,绘于旗面的图腾翻转扭曲,愈显凶蛮狰狞。   战车后还有步卒,和骑士一样佩戴全甲,手持长戟和戈矛,护卫近百辆大车,浩浩荡荡穿过平原。   行进过程中,战车丝毫没有减速,如洪水漫过河岸,掠过蔡欢的车队。   认出飘扬在风中的图腾旗,蔡国人僵在原地,隔河的宋国人也不敢轻举妄动。队伍上下屏住呼吸,身体仿佛被定格。   一辆伞车闯入视线,车上人红衣似火,长发如墨。   惊鸿一瞥,蔡欢霎时凝眸。惊艳烙印脑海,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血旗於菟,炽烈如火,能与日争辉。   “金伞绯袍,公子煜!” 第七十七章   春日和煦,暖风缱绻。风中带着花香,熏人欲醉。   侧殿隔窗半开,阳光落入室内,播撒扇形光影。   山水屏风前,田齐撑着下巴对卷苦思,右手提笔,迟迟没能写下一个字。笔尖悬停太久,墨汁滴落到竹简上,飞溅数点暗色。   “太难了。”   田齐丢开笔,颓然地趴到桌上,任凭墨汁沾上下巴,样子无精打采。   斗圩捧着茶汤走入,见到田齐这般模样,和守在室内的斗墙对视一眼,快行两步放下杯盏,劝说道:“公子,晋侯好心好意,莫要辜负。”   “我知阿珩好心,但我自幼不喜书文,连写五封奏疏,如今实在无言可写。”田齐顶着干涸的墨汁抬起头,心中纠结,语气中满是无奈。   一只木匣放在桌上,匣中竹简已经取出,上面的文字十分简练,教授田齐上书天子,每日一奏,派飞骑送往上京。   “状告信平君犯上作乱,国内氏族沆瀣一气;斥责宋国氏族不仁不义,与逆臣同流合污;追思襄公助上京平叛劳苦功高,向天子哭诉委屈。”田齐掰着手指列举,逐一数过来,声音越来越低,“还有什么能写?”   之前大醉一场,心头愁闷消退许多。醒来隔日,林珩对他酒醉一事只字不提,让他安心住下,并带他前去拜会国太夫人。   从南殿归来,田齐打开木匣,看过其中内容,连续数日将自己关在殿中,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每日写成一封奏疏,借晋骑飞送上京。   最初他信心百倍,事情也很顺利,回想这一路的遭遇,下笔如有神,洋洋洒洒就是数百字。   五封奏疏之后,情况急转直下。   该写的全都写完,再提起笔,他突然脑中空空,不知该如何成句,压根写不出一个字。   面对空白的竹简,田齐懊恼得想要抓头。   奈何身边没有谋臣,斗圩和斗墙不通政事无法给出建议,更不用提专好厮杀的甲士。   窘境摆在面前,主仆三人目光相对,同时缄默无语。   “公子,不如请教晋侯?”斗圩提议道。   “我不想麻烦阿珩。”田齐皱眉说道,心中徘徊不定。   这段时日以来,林珩颁布多项政令,朝堂上风雨不断,城内也是议论纷纷。政令涉及到多方面,在氏族间引发波澜,褒贬不一,连客居在宫内的田齐都有耳闻。   多日案牍劳形,除了吃饭睡觉,林珩难有空闲之时,肉眼可见地消瘦,气质愈显凌厉。   之前田齐造访南殿,碰巧见到越国令尹,得知公子煜将要使晋,料定林珩会变得更忙。   除非万不得已,他不想给林珩添麻烦。   “我一路奔逃,颠沛流离,只有阿珩愿意收留。凡事细致周到,还为我出谋划策,我不能得寸进尺。”田齐坐正身体,沉声道,“些许困难而已,还比得刺客尾随,杀机四伏?”   哪怕头疼不已,他也要强迫自己拿起笔,重新铺开竹简。   侧殿外,许放行至门前,恰好听到这番话,不禁微微点头。有这份心意就绝不会是忘恩负义之辈,不枉费君上相助。   话声渐低,许放轻咳一声,扬声道:“内史许放求见。”   门后先是一静,片刻后传来脚步声。   未等多久殿门敞开,斗墙站在门后,见礼后道:“许内史请。”   许放端正还礼,跨过门槛进入殿内。   山水屏风前,田齐正身端坐,脸上的墨痕擦拭干净,案上的竹简、笔架等皆摆放整齐。   距木案三步远,许放停下脚步,目不斜视叠手行礼,手托一只木盒,道:“今日奏疏未送,君上命仆送来此卷,言能有助于公子。”   “阿珩让你送来?”田齐眼睛一亮,等不及斗圩和斗墙去取,直接起身绕过桌案,从许放手中接过木盒。   刚要打开盒盖,想起许放还躬身在地,田齐忙不迭唤他起身,神情有些羞赧:“一时忘形,放翁见笑。”   “仆不敢。”许放再次叠手,方才肃然起身。   田齐回到桌前,迫不及待打开木盒,展开盒中的绢。一目十行迅速看完,他茅塞顿开,郁闷一扫而空,登时笑容满面。   “原能如此,我竟然想不到,不愧是阿珩!”   仔细叠起轻薄的绢,慎之又慎放回盒中,田齐对许放笑道:“烦劳放翁代我多谢阿珩。”   “诺。”许放行礼后退出殿门,身影消失在廊下。   田齐一改之前的为难,铺开一卷空白的竹简,快速挥笔落墨,转瞬写下百余字,取私印落在卷尾。   斗圩探头看一眼,快速读完两行字,不由得面现惊诧。   竹简上的内容和日前送出的别无二致,近乎是将之前的文字誊抄一遍。   “公子,这样写是否妥当?”斗圩尚在疑惑,斗墙已经开口询问。   田齐放下笔,挥动衣袖加速墨迹干涸,口中笑道:“阿珩提醒了我,奏疏递送上京是哭诉委屈痛斥逆臣,将事情闹大,使天下诸侯听闻。文字无关紧要,哪怕千篇一律也无妨,坚持不懈递送,直至天子发下旨意,召诸侯讨伐逆臣。”   斗圩陷入沉思,斗墙凝神思索,两人皆未出声。   田齐没有继续解释,待到墨汁干涸不会晕染,利落合拢竹简,放入提前准备好的木盒中。   “每日一封,各国迟早听闻。如果上京全无一言,则天子必负不信不义之名,不配为天下共主!”   田齐在林珩面前坦诚,有赤子之心,并不意味着他不懂政治。   前有中山国被氏族窃取,天子不闻不问,已然大失人心。蜀襄公有大功,明确载于史书。田齐身为襄公后人,走投无路状告逆臣,若天子依旧不管,天下诸侯皆会齿冷。   “逆臣窃国,天子不罪。他日诸侯叛乱,谁又能匡扶天子?”田齐坐在案前,拨动悬在笔架下的笔杆,清澈的眼底难得浮现一丝阴暗。   “阿珩收留我,为我出计,我理应知恩图报。”   上京九年,屡受王子王女耻笑欺凌,险些在冰湖中丧命,恨意早根植在田齐心中。只待时机成熟,种子便会萌芽,继而生成参天大树。   “我才具有限,治政领兵不及阿珩万一,但我亦有用处,能助阿珩一臂之力。”   田齐不再拨动笔杆,短暂伸了个懒腰,笑得人畜无害。   斗圩和斗墙垂手恭立,分左右守在田齐身边,如同光下的暗影,忠实且沉默。   正殿内,许放向林珩复命,转达田齐之言:“公子齐甚喜。”   “如此便好,放翁先去歇息。”林珩颔首,又展开一卷竹简。   “仆告退。”许放扫一眼殿内,视线掠过壬章,行礼后退出殿门。   门扉合拢,林珩从竹简中抬起头,对壬章说道:“郑地设九县,八县拔擢氏族郎君,唯岭州县,我欲以君为令,敢担否?”   壬章神情不变,从容不迫道:“臣惟命是听。”   “善。”林珩放开竹简,招手示意壬章上前。   两人绕过屏风,迎面是一具木架,架上卷着一张素色的绢。林珩拉开系绳,绢向下垂落,悬在横杆上,赫然是一幅舆图。   舆图以晋为中心,四面辐射开,绘有郑、蔡、许、宋、徐等多国,山川河流地貌详尽,雄城深池尽在其上。   乍见这幅舆图,壬章惊讶不已,手指触碰图上,方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躬身请罪。   “臣无状。”   “无妨。”   林珩站在图前,手指点在郑地,指尖缓慢移动,先后划过宋、许和蔡,停在一片空白之处,良久未动。   壬章一眼认出那是名为“荒”的飞地,似一枚钉子楔入西境,却不属于任何一国。   三百年前,这块飞地连同大片荒漠被赏赐给楚和越,与两国不接壤,却无形中增加两国矛盾,也在西境诸侯内播撒不和。   “这块地贯通多国,拿下它,晋、郑、蔡、徐连为一线,北出南下皆畅通。”林珩娓娓而谈,道出咽喉所在。指尖又回到郑地,在岭州城划下一圈,“今夏会盟,诸侯心思能见分晓。我意在岭州屯兵,君能胜任否?”   一番话透出太多信息,壬章脑筋飞转快速消化,没有任何迟疑,朗声道:“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丈地之事已毕,壬章得罪的氏族不知凡几。   碍于林珩的权威,氏族暂时按兵不动。可仇已结下,日积月累,伺机以谋,迟早会让他栽跟头。   留在肃州城实非良策,稍不留神就会踏入险境。   壬章初以为赴郑地是权宜之计,数年内恐将沉寂。不料大错特错,更是狭隘之心。君上迁他至岭州既是保全也为重用,今后更能大展拳脚。   思及此,他不免心情激动。   君上信他用他,他自当鞠躬尽瘁,竭诚以报。   只不过……   壬章抬眸逡巡舆图,目光短暂定在图上,继而转向林珩,迟疑道:“君上,这块地分属越和楚,想抽手必然要出兵。”   平王之后,诸侯常有不义之战,但或多或少总要找些名目。   晋国想要这块地,除了出兵,壬章想不出别的办法。那样一来难免遗人话柄,遭人诟病。   “此事……”   林珩刚刚开口,殿外忽传脚步声,继而有侍人禀报:“君上,越国来使,百驾战车,百名骑士,数百步甲,持血於菟旗,现在城外。”   壬章不知此事,闻言吃惊不小。   林珩却是微微一笑,敛袖转身,意味深长道:“送地的来了。”   城门外,高轮宽辐的战车一字排开,骑兵分列战车左右。步甲在车后列成方阵,盖着蒙布的大车停在阵中。   风过平原,图腾旗撕扯翻卷,如同流淌的血。   从城头俯瞰,阵中军容严整,长戟、戈矛林立,相隔甚远就觉煞气袭来,令人不寒而栗。   城头一片肃然,等待入城的队伍格外肃静。商人们不敢出声,晋人则目带厉色,如果这些越人心怀叵测,当即会如猛虎下山一拥而上。   军阵中响起号角,骑士、战车自行分开,一辆伞车越众而出,伞顶浮现金光,耀目生辉。   驾车的并非马奴,赫然是一名甲士。   伞下是一名红衣公子,头戴玉冠,腰悬长剑。勒在腰间的玉带悬挂彩宝,以金丝编织的流苏摇曳生姿,同袍袖上的彩纹相映,流光溢彩,斑斓夺目。   号角声未歇,城头又起鼓声。   肃州城门大开,百名黑骑策马行出。   骑士佩戴全甲,臂举玄鸟旗迎风招展,行进间似墨色流淌,同越甲形成鲜明对比。   骑士之后是晋国的战车。   车身玄黑,车轮高宽,轮轴两侧突起铜刺,急速冲锋时能碎裂马腿。   驾车的都是年轻氏族,高冠博带,容貌或硬朗或俊秀,看似翩翩公子,实则杀气凛冽,随时能拔剑对敌。   战车分列左右,黑骑穿插其间。智陵和费廉各自解下号角,在风中吹响。   城头鼓声突然一变,城池内外的晋人变得肃穆,国人下拜,庶人躬身,奴隶全部匍匐在地。   阳光斜落至城下,一阵鞭声扬起,黑色玄车行出城门。   玄服国君立在车上,衮服冕冠,腰佩王赐剑。旒珠遮挡半面,映出些许光斑。玄服衬托下,肤色愈显苍白,唇色微浅,唯独漆黑的双眼犹如墨染。   见林珩出现,金伞车行出越阵。   楚煜上前半步走出伞缘,面含浅笑,眸光流转。在光下恍如一尊玉像,昳丽绝色,惑人心弦。   “越公子煜,见过君侯。”   相隔岁余,远离上京,两人在肃州城下重逢,目光交汇,竟都有些陌生。   田齐闻讯赶来,马车行到城下,他推开车门,恰好撞见这一幕。遥望着城外的两人,他心神微凛,下意识驻足不前。   墨绯之色,玄鸟於菟。   凛冽森然萦绕在两人周身,恰如棋逢对手,外人无法触碰,更无法靠近半步。 第七十八章   蔡国和宋国的车队姗姗来迟。   两支队伍落后于越,彼此间却互不相让。车队众人互别苗头,火气不断滋生,甲士险些动手。   “离,近肃州城,休要起争执。”   蔡欢推开车窗,亲自唤回带队的甲长。后者同宋国甲士针锋相对,佩剑半出鞘,随时可能见血。   “诺。”使命在身,甲长虽然不甘心,也只能怒瞪对面甲士一眼,利落收剑还鞘。   宋国甲士正要出言讥讽,蔡欢将车窗推得更高,眺望不远处的宋国安车,扬声道:“尝闻宋乃礼仪之国,宋成侯虚怀若谷,不矜不伐,诸侯交口称赞,国小亦有美誉。可惜子孙不肖,不蹈先祖之风,沦落为狭隘小人,履行背信不义之举,可叹,可笑。”   这番话异常尖锐,撕破了宋国虚伪的面具。   宋成侯小霸十载,一度风头无两。他的女儿嫁入蜀国,以伯女成为蜀侯的正夫人,生下嫡公子田齐。   宋成侯薨后,儿孙资质平庸,无法延续宏业,宋国迅速衰弱。   新任国君沉迷酒色,听信谗言疏远有才的公子有,偏宠幼子。氏族朋比为奸,三令欺上瞒下,闹得宋国朝堂乌烟瘴气。   蜀国内乱,信平君谋逆害死国君,公子齐出逃。宋伯无力助他平叛,国内氏族还勾结信平君,欲置他于死地。   逃出宋国之后,田齐投奔晋,被晋侯收留。晋骑飞驰上京,连续五日向天子递送奏疏,消息风传邻国。   蔡欢一路行来,途中屡次接获消息,对宋国氏族的行径嗤之以鼻。   “贪婪,短视,宋迟早不存。”   蔡欢同林珩有一面之缘,对晋国新君十分忌惮,甚至心怀恐惧。   从田齐入晋至今,种种迹象推断,晋侯不会对他的遭遇置之不理。再看这群宋人,蔡欢笑得讽刺,话也说得毫不客气。   日薄西山,命不久矣,何必再同其虚与委蛇。   “蔡女,你胆敢信口雌黄,简直岂有此理!”   宋人怒不可遏,蔡欢畅笑出声。她随手落下车窗,命令从车内下达:“速,吾不屑与之同行。”   “诺。”   甲士齐声领命,集体调转马头,不再与宋人争锋。   马奴振动双臂,用力挥动缰绳,大车齐齐加速,车轴发出沉闷的吱嘎声,坐在车上的工匠迅速抓住车栏稳住身体。   “宋人自诩君子之国,被夫人斥责却无言以对,不过尔尔。”   队伍中有行人和史官,前者曾经使宋,过程不算美好,看到火冒三丈却无从争辩的宋人心情畅快,顿生扬眉吐气之感。后者手捧竹简笔耕不辍,详实记录全过程,不遗漏任何细节。   蔡欢的车队风驰电掣,很快同宋国车队拉开距离。   在蔡欢身后,中大夫吕奔推开车门,眺望前方的车队,面沉似水,眉心深锁。   吕坚坐在他身边,满脸怒色,愤愤不平道:“父亲,蔡女可恨!”   吕奔收回视线,下令队伍继续前行,不必追上蔡欢,但也不能落得太远:“话虽难听却是事实,无一字虚假。”   “您怎能长他人志气?”吕坚挺起上半身,表情满是惊愕。   “先君去后,国势日衰。今上才具平庸偏又多疑,贤臣老去,有识之士不得重用,阿谀奉承之辈充斥朝堂,使得狐裘蒙戎,晦盲否塞。今又行背信弃义之举,国之将乱,岌岌可危。”   吕氏历史悠久,先祖曾为天子牧马,随初代宋伯就封。   吕奔年少时,遇宋成侯在位,政治清明,国库丰盈,国人安居乐业,以小国主持会盟,可谓风光无限。   可惜强盛如昙花一现。   如今的宋国政令不一,氏族们忙着争权夺利,一度有大氏族生出谋逆之心,意图政庞土裂。   事虽未成,却给宋人敲响了警钟。   吕氏有心拨乱反正,奈何宋伯偏信小人,对吕氏几番打压。时至今日,吕氏上下心灰意冷,不再想着一匡清明,反而随波逐流,日复一日粉饰太平。   车辆前行,车轮压过土路,车厢轻微摇晃。   吕奔目视前方,回想蔡欢所言,不由得连连苦笑。见吕坚仍纠结蔡欢的讥讽,他心中黯然,失望显而易见。   不想儿子犯错,该说还是要说。   “公子齐在肃州城内。”吕奔转回目光,逼视毫无长进的儿子,一字一句说道,“身为吕氏郎君,你现在不应计较蔡女的讥讽,该认真想一想晋侯所为。”   吕坚先是一愣,品味话中深意,脸色瞬间发生变化。   “父亲,您是说晋侯会为难宋?”   “为难尚且是好的。”吕奔深深叹息,眺望肃州城方向,心中满是忧虑,“晋侯收留公子齐,连派飞骑奔赴上京,助公子齐状告信平君,将蜀国之事闹大,所图恐非小。宋恶公子齐,险些害他性命,此番入贡又显仓促,极可能被拒之门外。”   “晋侯真行此举,岂非无礼之极,难道不怕千夫所指?”吕坚不敢置信,声音紧绷。   “背信弃义的是宋,行恶事的也是宋。晋侯曾在上京为质,同公子齐年少相伴,情谊深厚。纵有出格之举也是情有可原,实为重情重义。”吕奔摇头叹息,道出击溃吕坚幻想的一番话,“非是困难重重,使晋也落不到吕氏头上。”   吕坚嘴巴开合数次,却是无从辩驳,未能说出一个字。   他回想起国内的情形,想到满朝氏族互相推诿,最终将入贡推给吕氏,国君连夜召见父亲,口口声声委以重任。   他还曾心花怒放,以为吕氏得到重用,不会继续沉寂。   不承想真相这般讽刺。   “无耻!”他用力握拳,一阵咬牙切齿。   见他这般表现,吕奔再次失望叹息。   国将不国,家亦不家,庸碌愚笨倒也无妨,好过看得一清二楚,却自始至终无计可施,徒留满心无力。   车队一路前行,距离肃州城愈近,气氛却变得萎靡,不复之前的张扬。   不提吕奔父子,护送队伍的甲士也知公子齐奔晋,公子有因助他逃脱被责难,如今囚在府内不能出。   蔡欢一席话点明宋国的短视,众人眺望前方巍峨的城池,毫无抵达目的地的喜悦,反而心生不安,仿佛前方趴伏着一头恶兽,随时能取人性命。   相比吕奔父子的忐忑惶恐,抵达城下的蔡欢则是满脸喜意。   林珩和楚煜尚未入城,她连声叫停马车,抬手推开车门,笑意盈盈走出车厢,在车前向林珩福身,恭敬道:“一别数月,君侯威严更盛,欢仰慕之极。”   “欢夫人。”林珩微微颔首,看到蔡欢身后的车辆,不由得挑了一下眉。   蔡欢又转向楚煜,同样笑着见礼:“久仰公子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楚煜浅笑还礼,姿容靡丽,艳色无双。   不可抑止地,蔡欢再度被惊艳。恍惚间撞上冰冷的视线,如同置身冰天雪地,绮念一扫而空,只感到脊背生寒。   “夫人过誉。”楚煜笑意更盛,态度温和有礼,哪有半分森冷。   对危险的警觉让蔡欢收敛态度,不敢再有半点放肆。她不着痕迹打量楚煜,寻不出半点破绽,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果真是错觉?   蔡欢短暂思索,很快又打消怀疑。视线移向玄车上的身影,想到初见林珩时的情形,顿生熟悉之感。   脑中一念闪过,蔡欢丝毫没有拨云见日的兴奋,反而尝到苦意,心不断下沉。   惊才绝艳,霸道纵横,偏又手握重权。   生逢其时,小国只能夹缝求生。一旦行差踏错,终难逃灭国之祸。   城头又传来鼓声,雷鸣般的声响撼天动地。   几名巫行出城门,献上以小鼎盛装的酒。   奴隶牵出一头羊,林珩拔出佩剑,一剑刺穿羊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洒落到小鼎中,酒液染成殷红。   “祭盟。”   晋越有盟,自烈公起延续数十载。   鼎中的血酒注入盏中,林珩和楚煜各持一盏,依礼互敬,各自仰头一饮而尽。   “请。”   酒盏翻转,不存一滴酒水。   林珩驾车先行,两侧人群让开道路。   楚煜的车辆紧随其后,再之后是晋国氏族和楚煜的扈从,最终才是蔡欢的马车。   队伍行入城内,路旁晋人纷纷行礼,各国商人也随之躬身,恭敬别无二致,仅能从服饰看出区别。   田齐没有驱车上前,反而是林珩看到他,笑着向他招手:“阿齐。”   楚煜顺势看过来,精致的五官,修长的身形,同田齐记忆中一般无二。同样不变的还有他的笑,迷得王女神魂颠倒,被贵族女疯狂追逐。   每逢公子煜驾车出现在上京城,都会引来人群围堵,道路变得水泄不通。   “蜀公子齐?”楚煜记得田齐。在上京时,他和林珩常在一处,尤其是落入冰湖之后半年时间,两人几乎是焦不离孟,在王宫同进同出。   “上京一别,君安好。”田齐驾车上前,主动退后少许,同两人拉开一段距离,以示对大国的恭敬。   林珩习惯他的变化,并未多说什么。   楚煜对照记忆,联系蜀国传回的消息,也不觉有何奇怪。   经历过生死,几次险象环生,如果没有半点成长,依旧如上京时天真,帮他登上君位也保不住,迟早会再被逆臣所害。   三驾马车穿过长街,逆风行至晋侯宫前。   令尹子非没有出城,而是早早拜会国太夫人,此时在南殿等候。   蔡欢的马车落后一步,没有进入宫内。她此行是为入贡,以附庸自居,直接转道去往驿坊,同越国令尹成为邻居。   “煜当拜见国太夫人。”进入宫门后,楚煜提出要见长辈。   林珩自然不会拒绝,命侍人先往南殿送信,他与楚煜同行:“大母知晓君到来,十分喜悦。”   两人穿过宫道,寒暄中隐含机锋,言辞中不乏刀光剑影。   “令尹书信国内,言君侯日日忙碌。”登上台阶时,楚煜话锋一转,提出林珩对令尹避而不见。   “政务繁忙,实在分身乏术。”迎上楚煜的目光,林珩笑意清浅,直言不讳,没有丝毫遮掩。   “幸君侯今日有暇。”楚煜短暂驻足,冠缨垂落颊边,缀在末端的彩宝压向领口,嵌入彩绣图腾,一瞬间化作凶兽的眼瞳。   “公子远道而来,自是扫榻相迎。”林珩侧过头,旒珠随着他的动作摇曳,牵引出彩色光晕。   “君侯拳拳盛意,煜喜不自胜。”楚煜倾身靠近,暗香萦绕,并不十分浓烈,迥异于艳丽的外貌,别有一股雅致。   “晋越有盟,理应如此。”林珩没有躲闪,任凭楚煜靠近,单手捻起冠缨悬挂的彩宝,语带双关,“越绢价值连城,天下闻名。今观越有宝更胜一筹,瑰丽无双,堪称无价。”   “君侯真心赞赏,乃越之幸事。”楚煜笑容不变,白皙的手指牵住冠缨,略微用力,从林珩指间收回。随即松开手,任由彩宝坠落压向领口,短暂映出红光。   田齐走在两人身边,看着两人你来我往,能猜出话有深意,却无论如何参不透究竟指的是什么。   莫非是盟约?   田齐隐隐触碰到答案,却也仅止于此。   他抬头看向并行的林珩和楚煜,双眼被玄色和绯红充斥,心中生出庆幸,庆幸阿珩是友非敌,庆幸蜀同越不接壤,还因楚关系尚可。   若不然,无需等到信平君叛乱,蜀已是岌岌可危。   “万幸。”   田齐想得太入神,没留意一脚踩空,差点摔在台阶上。幸亏林珩及时拉住他,才避免惨事发生。   看到这一幕,楚煜视线微凝。思及国太夫人之前求药,算一算时间,心中顿时了然。   与此同时,宋国的车队抵达城门前,向守城甲士亮明身份,说明来意:“我等宋人,向晋侯入贡。”   “宋人?”甲士查验铜牌,确认不假,立刻前去禀报上官。   不多时,一名甲长赶来,放宋国车队入城,并由军仆带路去往驿坊。   过程十分顺利,吕坚松了口气,对吕奔说道:“父亲,您料错了。”   吕奔沉默不语。   他推开车窗望向街边,听晋人谈论入城的越人和蔡人,三句不离开越国公子煜,还提到蜀国公子齐。   “君上善公子齐,召近同行。”   类似的话三番五次入耳,吕奔的担忧非但没有减退,反而似潮水涌动,充斥他的脑海,似要将他彻底淹没。 第七十九章   吕奔忧心忡忡,一路上愁眉不展。   吕坚本有话说,见父亲这般模样也不免心生忐忑,压下到嘴边的抱怨,沿途保持沉默。   “使君,请在此地下车。”   军仆在一座馆舍前停下脚步,叩响门环。   不到两息,大门开启,身着宽袍头戴布冠的主事迎出来,同下车的吕奔父子见礼。   知晓来人身份,主事神情肃然,一举一动符合规矩,礼仪上无可挑剔。态度没有半分热络,秉持着公事公办,甚至有些敬而远之。   “使君,请。”   察觉到主事的态度,吕奔心下叹息,表面不动声色。   吕坚心中生疑,想起吕奔之前所言,侥幸一扫而空,少许的乐观荡然无存。   “劳烦引路。”吕奔表现得彬彬有礼,务求不堕宋国之名。纵然只是张面具,是个一戳就破的幌子,也要尽量维持下去。   “诺。”主事应声,将吕奔父子引往前厅。   随行众人另有安排,甲士、文吏、仆役乃至奴隶各有居处,参照驿坊内的成规。   三人绕过影壁,踏上石砖铺设的道路。   两侧回廊偶有人员往来,大多身着麻衣。以头上的布帽、腰间的衣带以及脚上的履区分,很容易辨别出庶人和奴隶。   前厅门大敞,雕窗推开,阳光落入室内,宽敞明亮。   木质地板光洁如新,墙壁清扫过,寻不出一缕灰尘。几盏铜灯靠墙竖立,灯盘中盛满灯油,灯芯尚未点燃,散发出一股类似松香的气味。   室内设有一架漆木屏风,雕刻纹路粗犷,绘画线条流畅,处处彰显大气豪迈,带有强烈的晋人风格。   屏风后即为寝室,木榻靠墙摆放,榻上铺有兽皮毯。经过数道工序硝制,毯子没有一丝异味,触感舒适柔软。   榻旁立着一只香炉,整体雕刻兽纹,双眼处镂空,能窥见炉中空空,尚未投入香料。   主事没有走进室内,而是召来一名哑仆,垂手站在门前说道:“使君有事吩咐哑仆,仆告退。”   “可。”目送主事离开,吕奔回身坐到屏风前,凝视空荡荡的桌面出神。   吕坚正要开口,突然瞧见门外的哑仆,对他吩咐道:“取茶汤和饼来。”   哑仆缺少一截舌头,不能开口说话,闻言俯身领命,随即转身穿过廊下。行走时步履微重,脚步声格外清晰。   看着他拐过廊角,确定人已经走远,吕坚迅速关闭门窗,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吕奔面前,焦躁的情绪浮现在脸上,语速快于平时:“父亲,接下来该怎么办?”   “等。”吕奔垂下目光,神情十分平静,同之前的担忧大相径庭。   “等?”吕坚大惑不解。   “若我没有料错,贵客将至。”吕奔解下腰悬的锦囊,捏在手指上,摩挲着锦囊上的花纹。   “父亲,贵客是谁,莫非是晋侯派人?”吕坚满头雾水,不断追根究底。   “静下心,稍安勿躁。”吕奔抬眼看向吕坚,强大的压力迫使后者闭上嘴,老老实实坐到桌旁。   由于门窗关闭,室内稍显昏暗。光覆上雕窗,暗影落向地面,边缘不断拉长变形,一直延伸至桌边。   门外传来脚步声,略显杂乱,并且透着急促,显然不只一人。   少顷,脚步声停在门前,人影落在门上。   吕奔向吕坚示意:“去开门。”   带着满心费解,吕坚起身行至门前,双手拉开门扉。看清门外来人,他呼吸微滞,心情陡然复杂。   蜀国公子田齐,蜀侯的嫡子。信平君谋逆后奔宋,却险些被宋国氏族所害。   想到田齐在宋国的遭遇,吕坚脸色通红,羞惭地低下头。   田齐没有理会他,越过他身侧,大步走入室内,在吕奔对面落座。他全力模仿林珩的架势,先声夺人道:“宋国一别,吕大夫可曾想过今日?”   “参见公子。”无视田齐话中的挑衅,吕奔绕过桌案站定,恭敬地叠手下拜。   他俯身在地,态度毕恭毕敬。   田齐深知吕氏底蕴,见状不由得吃了一惊。   见父亲如此,吕坚心中不解,却也咬了咬牙,跟着俯身下拜。   父子俩这般表现,与田齐预想中迥然不同。他表面不动声色,脑海中飞速转动,设想林珩会如何做,迅速稳定情绪,开口道:“吕大夫不必多礼。”   话虽如此,吕奔坚持完成大礼。   父子倆再拜后落座,请田齐至上首,两人主动居于卑位。   “公子至宋,险些遭遇变故,实乃宋之过。”不等田齐再次发难,吕奔率先开口,承认宋伯的无所作为以及国内氏族的贪婪短视。见田齐微有动容,他递出握在手中的锦囊,同时话锋一转,“公子有记挂公子。知公子在晋,亲笔书信,命仆交给公子。”   “外兄现下如何?”田齐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询问公子有。公子有助他逃离宋国,一旦东窗事发,以宋国氏族的胆大妄为,他的处境定然艰难。   “国君下旨申斥公子有不敬,命避居府内。”吕奔坦诚以告,没有任何隐瞒。   “岂有此理!”田齐艴然不悦,打开锦囊时力气过大,系绳断成两截。   看到这样的田齐,吕奔目光微闪。   同在宋国时相比,公子齐变化巨大。忧惧不安消失无踪,代之以刚毅沉稳,好似投胎换骨一般。   原因为何?   亦或是之前的种种全是伪装?   对于吕奔所想,田齐一无所知。他从锦囊中取出一张绢,展开后迅速浏览,再三查看信上的文字,确信公子有并无性命之忧,还因避居府内躲过数次朝堂风雨,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认真观察田齐的神情变化,见他怒意渐消,吕奔的心也不再提到嗓子眼,缓慢落回到实处。   “今夜宫内设飨宴,晋君宴越公子煜。晋国群臣及越国令尹列席,入贡使臣亦可赴宴。”田齐合拢绢,仔细叠起来收入袖中,目光扫过吕奔父子,道出此行的第二个目的。   飨宴,公子煜?   吕奔思量片刻不及开口,就听田齐继续说道:“晋君对我恩礼有加,状告逆臣的奏疏递送上京,不日天子就会下旨召诸侯讨逆。”   认真回想林珩的提点,田齐紧盯吕奔双眼,一字一句道:“义师所至,逆贼亡不待夕。宋三令勾结逆贼意图加害于我,如今又设计囚公子有,是否也有不臣之心?”   这番话出口,吕奔大惊失色。   “公子,绝无……”   “我劝吕大夫想清楚再说。”田齐垂下目光,打断吕奔辩解之言。   吕奔回过神来,当即冒出一身冷汗。   他如何能为三令做保?   简直是昏了头,自寻死路!   见他神情变幻莫测,最终放弃辩解,田齐对林珩愈发佩服,果然不出对方所料。   “吕大夫,晋君有言转告于你,望你仔细斟酌。”田齐微微倾身,视线锁定吕奔,带着喜气的面庞罩上一层阴翳,“天子分封诸侯,国有几何,今存多少?宋无明君在位,且有奸人作祟,根将腐朽。如要正本清源,匡扶国祚,需得改天换日。”   改天换日?   吕奔神情紧绷,瞳孔骤然紧缩。   吕坚坐在父亲身后,已然因这番话脸色发白。   “我母出自宋室,晋君厚待于我才肯出言指点,吕大夫需知好歹。”田齐一边说一边站起身,越过吕氏父子走出房门,在门下短暂驻足,回首道,“今夜宫宴,吕大夫早作准备,莫要误了。”   话落,田齐大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斗圩和斗墙原本守在门外,此时快速跟上,护卫田齐走出馆舍,登上等候在门前的马车。   坐到车上,关闭车门,田齐一改之前的冷峻,对着忠仆喜笑颜开:“都让阿珩料对了,速回宫!”   “诺。”   看着满心欢喜的田齐,对比在馆舍内的冷峻,斗圩斗墙对视一眼,敬佩林珩的同时,也因他对人心的把控心惊不已。   马车穿过长街,途经蔡欢入驻的馆舍。   门前十分热闹,三辆香车一字排开,身着彩裙的少女踩着奴隶的背登上车辕,一个接一个走进车厢。   少女们都是豆蔻年华,亭亭玉立,聘婷袅娜。性情很是活泼,坐到车上时尤为欢快,欢声笑语不断。   蔡欢出现在门后,少女们陆续噤声,不敢再放肆。   “人都齐了?”蔡欢亲自查阅名册,看到上面划掉两个名字,不由得皱眉,“怎么回事?”   “回夫人,山女和兰女水土不服,正发高热,今夜无法献舞。”乐人捏了一把冷汗,唯恐触怒蔡欢。   “何人填补?”蔡欢将册子丢给乐人,询问道。   “月女和雨女。”乐人向一旁招手,两名女子走上前。相比车上的少女,她们年纪稍长,好在容貌秀丽,身段轻盈,倒也不会失色太多。   蔡欢审视半晌,乐人的心提到嗓子眼。   两人最终被允许上车,和其余少女同往宫内。   坐在马车上,蔡欢捏了捏额角,总感到心神不宁。她推开车窗,正逢夕阳西下,晚霞覆上晋侯宫,仿佛一层朦胧的血色。   “夫人,是否有哪里不适?”看到蔡欢的模样,禾担忧道。   “无事,大概是我多心了。”蔡欢放下车窗,尽量压下不安。想到今夜宴会,她很快转开心思,思量如何才能不负此行。   车轮滚滚压过长街,路旁灯光渐亮,沿途不断有马车经过。车上雕刻各家图腾,车内皆是赴宫宴的氏族。   蔡欢的马车行在前,同行的香车殊为独特,引来许多目光。   待到宫门时,前方早已大排长龙。盛装华服的氏族陆续走下马车,三两为伴进入宫门,由侍人提灯引路去往举办宴会的大殿。   蔡欢提前禀报宫内,十几名少女下车时,有阉奴在一旁等候。   “欢夫人见谅,乐人舞人均需查验。”   “理应如此。”蔡欢向左右使了眼色,婢仆迅速让开,由阉奴带走少女,“禾,苗,你们一起过去。”   “诺。”   两名婢女领命,跟上阉奴的脚步。   蔡欢深吸一口气,迅速整理情绪,继而亮起笑容,随众人一起步上宫道,去往灯火辉煌的大殿。   临近殿前,一股热气迎面袭来。   数只铜鼎并列排放,鼎下燃烧篝火,鼎内水波沸腾。大块的牛、羊和鹿肉在鼎中翻滚,已经炖得酥烂。   登上台阶,满目充斥亮光。   君侯的宝座高高在上,左右各置一席,分属国太夫人和公子煜。   殿内设有数十席,席间立有半人高的铜灯,灯盘样式独特,没有盛放灯油,也没有灯芯,全部托着儿臂粗的火烛。宝座下的十余盏则嵌入夜明珠,光辉交融盛放,照亮宏伟的大殿,使得殿内亮如白昼。   氏族陆续抵达,依官爵入席。   蔡欢的席位在中段,旁侧就是宋国使臣。   对于吕奔的位次在她之下,蔡欢不觉任何意外。相比宋国,蔡国疆域更大。她还曾是郑侯的正夫人,如此安排实是合情合理。   席间陆续坐满,越国令尹子非和蜀国公子田齐联袂入殿。   这个组合稍显奇特,吸引不少人注意。   相比令尹的游刃有余,田齐明显有些紧张。他后悔没有快行几步,被越国令尹撞见,几句交谈下来,他倍觉吃力,对话中的刺探无力招架。   “公子同晋君情谊颇深。”令尹子非笑眯眯,柔和身上气质,活似一个和蔼的老人。   “仰赖君侯恩义。”田齐神经紧绷,秉持多说多错,宁可被认为无礼也不想被抓住话柄。直觉告诉他千万不能放松警惕,否则会有大麻烦。   两人进入殿内,田齐下意识加快脚步,落座之后长舒一口气。   总算是安全了。   可惜安心没多久,抬头就见令尹坐到对面,他顿时嘴里一苦。万般无奈之下,只盼林珩快些出现,宴会快点开始。大不了灌醉自己,任凭对方有百般计谋,遇上他人事不省也无从施展。   与宴众人列席,殿外乐声渐起。   乐人鼓瑟吹笙,敲击编钟,继而加入鼓点,组成晋国独特的礼乐。   礼乐声中,国太夫人行入殿内。   长裙迤逦在地,长发梳成高髻,六枚金簪分插左右,簪首卧虎流淌金光,虎目镶嵌彩宝,随着她的走动熠熠生辉。   “参见国太夫人。”   晋国氏族起身叠手,三国使臣也起身见礼。   田齐的席位在国太夫人下首,行礼后刚要落座,就撞见对面令尹打量的目光,瞬时又是一凛。   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国太夫人冷睨令尹,态度充满威慑。转向田齐时,她又是笑容慈祥,口中道:“安心。”   “谢国太夫人。”田齐心下大定。   说话间乐声又变,一抹火红的身影闯入众人视野。   绯袍玉带,乌黑的长发流淌肩后,堪比最上等的越绢。冠上镶嵌彩宝,冠缨轻轻摇曳,下坠的珍珠浮动莹光,本该是温润的色泽,偏在殷红中映出一抹凛冽。   殿内短暂寂静,随即响起抽气声。   世人皆道公子煜美,城下一见知盛名不虚,再观亦生惊艳。   楚煜环顾殿内,眸光深邃,唇畔含笑。众多目光集于身,他视若无睹,悠然穿过大殿,恰似闲庭信步,道不尽的清逸洒落。   “见过国太夫人。”楚煜向国太夫人见礼,以越国公子的身份拜见晋国太夫人,而非是以血亲见姑祖母。   “有礼。”国太夫人颔首,敛袖示意楚煜落座。   待楚煜入席,礼乐再次变化,鼓点稍重,乐声愈发肃穆。   伴随着乐声,林珩行入殿内,衮服刺绣金纹,肩上的玄鸟振翅欲飞。旒珠遮挡半面,却遮不住锐利的眉眼。在衮服的映衬下,唇色益发浅淡,近乎失去血色。   “参见君上。”   群臣起身,叠手参拜。   林珩径直穿过大殿,迈步登上台阶,在宝座前转身。衣袂轻扬,袖摆微振,一刹那似墨色流淌,夜光晕染。   “起。”   乐声告一段落,清冷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群臣再拜后起身,在席间落座。   蔡欢眸光闪亮,仰望上首目不转睛。   吕奔望着宝座前的晋君,又看向一旁的公子齐,心中的天平逐渐倾斜,于国于家,他终于有了抉择。   楚煜侧头看向林珩,恰好撞上漆黑的双眸。   捕捉到短暂浮动的情绪,他不由得勾唇浅笑,眼波流转间,艳色无双,勾魂摄魄。 第八十章   灯烛闪耀,夜明珠浮现荧光。   酒香和食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气氛逐渐热烈。   鼎内持续沸腾,篝火熄灭,大块的炖肉捞出,盛放到小鼎内,依次送到众人面前。   林珩高踞台阶之上,举盏邀宾客共饮:“同觞。”   “敬君侯。”众人回敬,饮尽温热的美酒。   三盏之后,宾客落座。   一阵鼓声激越,身着皮甲的舞人鱼贯入殿,匍匐行大礼。起身后手持骨刀,踏着鼓点雄壮起舞。   晋人尚武,以好战闻名诸国。   无论男女老少皆以战功为荣,性情豁达豪迈,连音乐和舞蹈都迥异于别国,尽显粗狂奔放。   瑟笙之音消失,鼓点渐渐急促,恰似狂风骤雨。   舞人围成一圈,手臂交错,肩膀互抵,骨刀相击。脚下踏着鼓点,口中发出呼喝,效仿先民筚路蓝缕,无畏艰险,跨过崇山峻岭,一往无前。   高掌远跖的气魄代代传承,晋人雄踞苍茫平原,建造起巍峨雄城。   鼓声来至高潮,舞人迅速分开,双膝触地手臂高举,骨刀横在头顶,祭天地鬼神,敬山河日月,祀勇于开拓的先民。   “祭!”   鼓声戛然而止,舞人齐声发出高喝。汗水流淌过胸膛,滑过强健的脊背,浮现晶莹色泽。   晋国氏族心生感慨,尤其是各家家主,上一次见到这支鼓舞还是烈公在位。   “一晃几十载,想当年我在宴上舞槊,还曾得烈公夸赞。”田婴端起酒盏,看向大殿中央,语气中充满怀念。   “那次伐郑大胜?”听其所言,雍楹思量片刻,早年的记忆重回脑海。他放下切肉的小刀,拿起布巾拭手。   “不错。”提到当年的盛宴,田婴兴致萌发,看一眼上方宝座,颇有些跃跃欲试。   雍楹深谙他的脾性,见状暗道不好,立即抬手按住他,强将他按在位置上。   “莫要乱来,这是飨宴!”   雍氏家主面容清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华服之下却体魄雄健,一身力气在氏族家主中数一数二。   常年使用长兵,雍楹掌心粗粝,指腹和虎口包裹一层厚茧。   单手用力按下去,壮硕如田婴也无法起身,只能老实地留在席间,放弃再舞一回槊的念头。   田肥坐在父亲身后,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转头看向雍檀,目光甚是复杂。   雍檀刚刚端起酒盏,感知到身侧的注视,疑惑地转过头:“何事?”   “我一直奇怪,你我年少习剑,为何我逊你一筹。今日一观,原来如此。”田肥叹息一声。   雍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顺着田肥所指看去,瞧见被雍楹压制的田婴,瞬间了然。   雍氏和田氏同为勋旧,祖上皆以战功起家。   论行军打仗,两家在伯仲之间。比起力气,雍氏全族天资超凡,不提族内郎君,连女郎都是超群拔类,寻常男子不可比。   “此乃天赋异禀。”费岚听得有趣,端着酒盏凑过来,加入两人的谈话。   几人说话时,林珩命侍人送酒,赏赐俯身在地的舞人。   “谢君上!”   能得到国君赏赐,舞人喜不自胜,捧起酒杯一饮而尽,面色潮红,更多是激动和兴奋所致。   领下赏赐,舞人再拜后起身,倒退着离开大殿。   最后一名舞人跨出殿门,身侧飘过一阵香风。展眼望去,十几名身着彩裙的少女蹁跹而至,赤足踏过地板,脚踝和手腕缠绕铃铛,举手投足间清脆作响。   席间,蔡欢站起身,笑对林珩言道:“蔡女献舞以悦君侯。”   “多谢夫人美意。”林珩对蔡欢举盏。   “敬君侯。”蔡欢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即将落座时,视线撞上坐在林珩身侧的越国公子,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楚煜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拨动切肉的小刀,黑色的双眼凝向蔡欢,唇角微翘,看着她似笑非笑。   一瞬间,蔡欢脊背发寒。   她的异样被吕奔察觉,后者奇怪地看她一眼,又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公子煜已经移开目光,单手持匕刺入盘中的鹿肉,缓慢向下切割。鹿肉经过炙烤,外层微焦,内层软嫩,分离时溢出微红的汁水,蜿蜒滑过森冷的刀锋。   楚煜的动作不紧不慢,匕首在指间翻转,脸上笑意不变,却始终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股森然。   蔡欢的僵硬没有持续太久。   她告诫自己不要失态,尽量得体地坐回到位置上。   少女们齐至殿内,在大殿中央匍匐行礼。   身着布袍、头戴木冠的乐人紧随而至。他们脸上绘有彩纹,图案覆盖额头,下端延伸至脖颈,一直没入领口。几人手中分别拿着埙、缶和陶笛,向林珩弯腰行礼,随后席地而坐,演奏出蔡国独有的巫乐。   “云谁之思?晋之君。”   伴随着乐声流淌,少女们脸颊绯红,齐声吟唱,声音似黄莺出谷,婉转悦耳。   一声罢,少女们弯腰折袖婀娜起舞。身姿窈窕,似弱柳扶风。舞动间长袖滑落,现出白藕般的手臂,缠绕铃铛的线堆在手肘,闪烁璀璨的银光。   缶声中加入陶笛,少女们聚在大殿中央,又迅速散开,似花瓣铺展,开始飞速旋转。   彩裙飞扬,美人绕殿而过,暖香萦绕鼻端,曼妙纤巧,轻盈蹁跹,令人心驰神往。   少女们一圈接一圈旋转,距离宝座越来越近。   人群中,蔡欢陡然心头一凛,不安的感觉再次涌现。这种不安感令她心跳加快,耳畔发生嗡鸣。   明明感知到危险,却无法锁定源头。烦躁和惊悸交替涌上,凝成绳索缠绕全身。蔡欢用力攥紧手指,仰头看向林珩所在,双眼一眨不眨。   乐声在继续,击打声由急变缓。笛声渐渐拉长,埙声透出哀婉。   少女们开始后退,旋转的速度减慢,接连俯身在地,似即将凋零的花,盛放到最后,绽出最美的光华。   乐声终于停了。   蔡欢眨了下眼,干涩、刺痛,视线有短暂模糊,她却甘之如饴。   以为危机感不过是错觉,她缓缓舒了一口气。素手握住酒盏,指尖的颤抖正在消失,焦躁的情绪驱于缓和。   “敬君上!”   少女们匍匐在地,乐人伏身在后,大礼参拜晋君。   看着殿内的少女,氏族们神情各异。   蔡欢使晋专为入贡,宴上献舞即是献美。如果林珩看中哪一个,可以直接纳入宫内。无需任何名分,权当是点缀宫苑。   “蔡国倒是懂得钻营。”陶裕看一眼上首,将视线移向智渊,试探道,“君上尚未娶妻,身边也没有妾,国太夫人是否透过口风?”   智渊摇摇头,端起酒盏饮下一口:“未曾。”   “那……”陶裕眼睛一亮,正要继续说,忽然想到林珩的行事作风,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君上行事自有主张。”智渊看他一眼,好心提醒一句,免得多年盟友走上岔路。   “我知。”陶裕不过是一时妄念,即便没有智渊提醒也不会冲动行事。   发热的大脑冷静下来,他再看蔡欢和殿内的少女,观察林珩的神情,愈发觉得之前的想法愚蠢。   “蔡女柔媚,能歌善舞。换作先君时,未必不能如愿。”鹿敏突然开口。相比勋旧各家,依靠幽公提拔起身的新氏族更精于揣测君心。   几人说话时,林珩再度向蔡欢举盏。   “夫人同饮。”   “谢君侯。”蔡欢起身行至殿内,手持酒盏回敬林珩。随着她的动作,袖摆上繁复的花纹似水波流动,刺绣的金线浮现微光。   盏中美酒饮尽,蔡欢笑容愈盛。   她正要退回席间,匍匐在她脚下的两名少女同时一跃而起,一人从身后扣住她的脖颈,另一人利落抽走她的发簪。   以金铜打造的发簪式样精美,簪尾异常尖锐,少女反握在手中,不亚于一柄利器。   “暴君,纳命来!”   少女冲向林珩,擦身而过时,蔡欢认出她是临时替代献舞的月女。那么,身后之人不必猜,定是雨女无疑。   “阿珩!”田齐距离较近,就要冲上去拦截。   “君侯小心!”   想到刺杀的后果,蔡欢银牙咬碎,一手握住勒住脖颈的手,另一只手反扣向身后,染着蔻丹的指甲穿入雨女的眼眶,瞬时引来一声惨叫。   鲜血喷溅上脸颊,蔡欢顾不得去擦,推开惨叫的雨女冲上前,试图抓住月女的长裙,阻止她的行动。   手指抓住布料的一瞬间,蔡欢心头一喜,正要向后拉,彩色的裙摆突然撕裂。   蔡欢用力过猛,抓着断裂的布条向后仰去。视线翻转的最后时刻,她看到月女冲至台阶上,越过田齐的阻挡,即将靠近林珩,却突然间停住,再无法向前半步。   砰地一声,蔡欢仰倒在地,袖摆染上雨女的血。   她迅速爬起身,抬头向上望,就见月女的脖颈上扣着一只手,手指修长白皙,牢牢攥住她的脖子,将她向上提起。   林珩站在宝座前,单手提起刺客,眼底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无尽的淡漠。   当啷一声,长簪落地,顺着台阶翻滚。簪首的珍珠脱离,滚落到血泊之中。   “暴君?”林珩收紧手指,看着刺客痛苦挣扎脸色泛青,神情没有太大变化,既无暴怒也无惊讶,仅有些许疑惑。   他歪了一下头,思量刺客背后之人,数个答案闪过脑海,嘴角缓慢上翘,掀起一道笑纹。   “你是郑人,或是想被视为郑人?”   刺客被扣住脖颈,压根无法回答。   林珩也不需要她开口,提着她走下台阶,一步一步,停在蔡欢面前,随即将她摔在地上。   “夫人,此乃惊喜?”   蔡欢不敢应,迅速俯身在地,恳求道:“君侯明鉴,欢绝无害君侯之心。若有虚言,愿烈火焚身,死后无祭祀!”   一切发生在瞬间,殿内氏族迅速反应,蔡国众人全被拿下。两名刺客当场被砸碎手腕和双腿,下巴也被卸掉,连声惨叫都无法发出。   面对蔡欢的誓言,林珩没有半点动容。   他居高临下俯视蔡欢,凛冽的杀气仿佛有形。后者汗如雨下,片刻浸湿衣襟,因惊恐抖如筛糠。   “夫人能言善道,几分真,几分假?夫人誓言没有害我之意,可能为蔡起誓?”林珩弯下腰,拾起滚落的金簪,以簪尾挑起蔡欢的下巴。锋利的尖端刺伤皮肤,浸出一颗血珠。   蔡欢美眸瞪大,整个人被惊恐笼罩,竟然感觉不到疼痛。   国太夫人原本受惊起身,见刺客被拿下,又坐回到桌后,视线环顾殿内,重点逡巡氏族家主。   历经三朝,深知政治诡谲,她对氏族的信任少得可怜。   谁敢保证阴谋不会出于国内,出于这些看似俯首帖耳实则深藏獠牙的氏族?   “君侯,飨宴中途,停之不吉。无妨拿下蔡人详加审问。”国太夫人开口道。   “也好。”林珩丢掉金簪,召甲士入殿。   不料变故又生。   一名乐人被拽起身时,猛然抬起脚,用力踏碎滚落在地的埙。   碎片中腾起一股白烟,全是飞溅的粉末。近处的蔡人和晋国甲士不小心沾上粉末,刹那似被火烧,伤处鼓起大片水泡。   看到这一幕,公子煜和令尹子非同时变色,国太夫人也满面震惊。   “怎么可能?”   蚀骨,越国宫廷的秘药,善用能治病,恶用则会致命。   这种药极少流出越国,竟然出现在蔡人手中,还被用来刺杀晋侯! 第八十一章   暗夜中,杂沓的脚步声在肃州城内响起。   一条火龙横贯城东,径直奔入驿坊。手持火把的甲士出现在驿坊内,将一座馆舍团团包围。   驿坊主事急匆匆赶来,在馆舍前翻身下马,气喘未定正要开口,就见甲士中行出一骑,黑甲长剑,背负双矛,正是在伐郑时立下大功,不久前由新君下旨拔擢为中大夫的智陵。   “开门。”智陵勒住缰绳,视线移向主事。   分明是暖春时节,主事却通体冰凉,如置身数九寒冬,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他不敢有片刻迟疑,匆忙叠手行礼,随后快步登上台阶,单手叩响门环。三下后稍停,紧接着又是三下,往复数次。   听到暗号,门奴迅速移走门栓,敞开馆舍大门。   “捉拿蔡人!”   智陵举起右臂,向洞开的大门内一挥。   甲士横放兵器,如猛虎下山冲入院内。   馆舍内的蔡人不知宫内变故,被声响惊动走出房门。遇见甲士冲入廊下,锋利的兵器架上脖颈,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栗栗危惧。   “我是使臣,为何抓我?”   “究竟是为何?”   几名蔡国甲士正在饮酒,带着醉意冲出房门,压根来不及反抗,全部被按倒在地。森冷的矛尖横在眼前,几人顿时打了个激灵,醉意消失无踪,瞬间变得清醒。   火光照亮馆舍,叫嚷声、叱骂声和求饶声连成一片。   一墙之隔,宋人所在的馆舍寂静无声,无人探头查看,甚至连馆舍内的灯火都一起熄灭。   不多时,走出房门的蔡人全被拿下,陆续押到院中。   甲士继续踢开房门,将藏匿的蔡人全部抓出来。   有蔡国甲士酩酊大醉,睡得人事不知,也被一起拖到院中,一桶冷水浇下去,不醒也得醒。   搜遍整栋馆舍,直至再找不出一人,甲士才陆续折返。   驿坊主事出现在影壁前,身前躬身站着负责馆舍的吏目,还有给蔡人送食水的奴仆。   吏目仔细数过院中的人数,对主事说道:“除了入宫赴宴的都在这里,不会错。”   主事点点头,带着吏目行至智陵马前,当面上禀详情:“智大夫,人都在这里,没有走脱一个。”   “善。”   智陵翻身下马,将马鞭抛给私兵,亲手打起火把,逐一照过庭院中的蔡人。见大部分神情惊慌,对周遭一切无所适从,唯有一人满面怒色,盯着他咬牙切齿。   其人肩膀和手臂带伤,显示是被抓捕时激烈反抗。此时被五花大绑按跪在地,拼命仰起头怒视智陵,恨声道:“欢夫人诚意使晋,蔡以珍宝匠人入贡晋君。尔等却夜袭馆舍,不分青红皂白抓人,这就是晋国的待客之道?!”   “你乃何人,是何身份?”智陵问道。   “卢氏成,蔡国下大夫!”卢成大声道。   智陵眯了眯眼,暂且不论身为下大夫为何没有随蔡欢赴宫宴,针对他方才的痛骂,沉声道:“今夜宫宴之上,蔡人行刺君上。可见蔡国入贡是假,分明是包藏祸心,借机刺杀我晋国之君!”   行刺?!   卢成双眼圆睁,霎时如坠冰窖。   哭求的蔡人同时噤声,庭院中一片死寂。只要稍微有些脑子,就能知晓这件事的后果。   智陵不再理会卢成,转身跃上马背,下令收兵:“全部带走,押送牢房审讯。”   “诺!”   甲士齐声领命,提起地上的蔡人,粗暴将他们拖出馆舍。   蔡人既惊且惧,多数双腿发软,被晋国甲士拖着走,脚步踉跄险些栽倒。   “老实点,休要耍心思!”   甲士变得不耐烦,抓着蔡人迈下台阶,从马背解下绳子,利落用绳子把人捆起来。   “快点走!”   蔡人在宴上行刺国君,实在胆大包天。纵然未能得逞,也令晋人火冒三丈,怒不可遏。   押送的队伍沿途经过,路旁聚满了愤怒的城民。   火光在人群中闪耀,怒骂声此起彼伏。间或有石子飞来,砸在蔡人的身上,引发一阵惨叫。   “恶徒!”   “胆敢行刺君上,统统该杀!”   “伐蔡!”   “伐蔡,灭国!”   群情激愤,晋人的怒火聚成黑云,沉甸甸压向被押送的蔡人,几乎令他们喘不过气来。   卢成走在队伍中,肩膀和手臂还在流血,额头也被石子砸伤。在馆舍内,他因反抗掉了一只鞋,此时赤着左脚走过城内,脚底被石子咯伤,每行一步都会留下血痕。   他仿佛感觉不到痛,脑海中不断回响智陵所言。   宫宴之上行刺晋君,无论成与不成都是取死之道。   回想蔡侯的优柔寡断,想到国内氏族的贪婪和短视,哪怕蔡不是主谋,也必然会成为替罪羊。   卢成痛苦地闭上双眼。   “国将亡。”   押送的队伍一路前行,中途同数骑快马擦肩而过。   马上骑士背负竹简,连夜飞驰出城,分别驰往越国和上京。   壬章的马车也在夜色中出发。   他携带林珩旨意,出城后往军营调兵,率新军数千人奔赴岭州。他将就任岭州县令,遵照林珩的计划驻兵,重建郑地要冲。   陶荣受命与壬章同行,过岭州后直赴蔡国,以晋使的身份质问蔡侯,要求蔡国给晋一个交代。   “此行凶险。”   坐在马车内,想起林珩所言,陶荣毫无惧意,反而心情激荡。   伐郑时他表现平平,虽有组建新军的功劳,终究意难平。此行固然危机重重,却是探察情报的大好良机。   “入蔡探明虚实,沿途勘明路况,日后君上挥师西进,我当请为先锋!”   陶荣斗志昂扬,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出晋地,穿过郑地直抵蔡国。   守城的甲士提前得到命令,见到马车驰来,查验过两枚金印,当即下令打开城门予以放行。   军仆推动绞盘,绳索一圈圈缠绕。门轴吱嘎转动,镶嵌铜钉的城门向内开启。   城门绽开一道缝隙,能容马车通过。   马奴挥动缰绳,骑士扬起长鞭,两支队伍前后驰出城门,披星戴月前行,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关门。”   目送车辆行远,甲士敲响城头的鼙鼓。   军仆放松绞盘,绷紧的锁链哗啦啦落下,门轴反向转动,厚重的城门逐渐关闭,在钝响声中合拢,门扉严丝合缝。   押送蔡人的队伍抵达囚牢,马桂早在牢门前等候。他身边站在一名小奴,个头不大,手持一支火把,竟比人还高出一截。   一阵风吹过,火光摇曳,忽明忽暗。   智陵在牢门前下马,马桂迈步迎上前,笑容浮于表面,仿佛戴着一层面罩,映衬身后的火光,阴森扑面而来,令人心生骇然。   “见过智大夫。”马桂弯腰行礼,一举一动如同尺量。   “桂翁。”智陵还礼,手指身后说道,“人俱在,没有走脱一人。”   “善。”   马桂向左右招手,凶神恶煞的牢奴接过绳索,将惊恐的蔡人拖进牢房。   智陵无意久留,他牵过缰绳,急于去宫内复命:“人交给桂翁,陵告辞。”   “送智大夫。”马桂在原地目送智陵,脸上的表情始终未变,连眼尾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   待智陵的背影远出视野,他才施施然转过身,带着小奴走入牢房。   彼时,蔡人已经看到受刑的刺客。   两名舞女手脚折断,吊在木架上奄奄一息,恍如两只血葫芦。踏碎埙的乐人沾染蚀骨,半身长满水泡,脓水混杂着血液流淌,伤处深可见骨,形似恶鬼。   蔡人何曾见过这般场景,全都吓破了胆,未及受刑就濒临崩溃,发出一阵阵鬼哭狼嚎。   “饶命,我真的不知刺客!”   “饶命啊!”   相比他人的惊恐,卢成表现得过于镇定。   从被带入牢房到目睹刺客的惨状,再到被牢奴吊起,他始终不发一言。哪怕拉扯到伤口,他也未发出一声痛呼。   “桂翁,您看他!”药奴手指卢成。   “瞧见了。”马桂朝牢奴招手,指着卢成吩咐道:“去把他放下来。”   “诺。”牢奴连连躬身应诺。   卢成被放下木架,带到隔壁囚室。   室内同样阴暗潮湿,墙壁和地面爬满斑驳血痕,墙上却没有挂着刑具,木架上也没有绳索。反而地上铺着干草,墙角还有一只木桶。   卢成被推进牢房,左右环顾,直接坐到草堆上。   牢房门外,马桂目睹他的表现,拍了拍药奴的肩膀,递给他一卷竹简:“照上面的问,交给你了。”   “诺。”药奴捧起竹简,扬起稚嫩的小脸,笑容里充满天真。可若真当他是懵懂孩童,注定要吃大亏。   轻轻拍了一下药奴的发顶,马桂转身返回之前的囚室。   他方才留心观察,发现几个蔡人十分可疑。相比他人的畏惧恐慌,他们的神情太过刻意。   换作寻常人,未必能察觉到其中区别。   马桂则不然。   落到他手里,再细微的痕迹也无所遁形。   “畏惧,惊恐,绝望,嘴里在哭,眼中却窥不出一星半点。”马桂走入牢房,视线锁定正发抖的几个男人,嘴角的笑痕缓慢拉直,两个字浮现在脑海。   死士。   同一时间,晋侯宫内,蔡欢身处偏殿,抑制不住心中慌乱,只能不断在室内踱步。   林珩遇刺,蔡国人动手,越国也被牵涉,飨宴只能草草结束。   蔡欢身边的人都被带走,她被留在宫内,虽无审问拷打,也是形同拘禁。   “该怎么办?”   身边没有可用之人,殿外有晋人把守,无法探听消息,也猜不透晋君的态度。她心中慌乱,时时坐立难安。每次门外传来声响,她都会胆战心惊,唯恐晋君要拿她下狱。   即便郑国被攻破,岭州城陷入火海,她也不曾这般恐慌。   “当时还有退路,现如今,蔡恐将不存。”   蔡欢停下脚步,怔忪半晌,颓然地坐倒在地。   “究竟是谁?!”   她银牙咬碎,对策划行刺之人恨入骨髓。   刺杀晋侯将她逼至悬崖,竟还牵涉到越国,分明是不给她半条活路。   “万望兄长不知情。”蔡欢苦笑一声,握拳压向额头。只盼望蔡侯不曾牵涉其中,否则蔡国必亡,他们兄妹注定死无葬身之地。   两名侍人守在门外,侧耳细听殿内的动静。   许久不闻声响,透过门缝向内望,瞧见蔡欢瘫坐在地,一人皱了皱眉,对同伴示意一下,悄无声息离开廊下,去往正殿禀报。   侍人的运气不错,在丹陛之上找到马塘。   “塘翁,蔡女焦躁,踱步多时。”侍人附在马塘耳边低语几声,道出蔡欢的种种表现。   马塘点点头,吩咐道:“继续盯着,有异样迅速来报。”   “诺。”侍人领命离开,身影消失在丹陛之下。   马塘继续守在门前,目光左右扫视,廊下的侍人皆垂手恭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木雕泥塑,许久不曾移动一下。   殿内,宴席已经撤去,氏族们奉命离宫,令尹随国太夫人前往南殿,唯有楚煜留下,同林珩商议今夜之事。   铜灯照亮大殿,夜明珠释放白光。   林珩坐在屏风前,相隔一张桌案,楚煜振袖落座。   两人面前摆着茶盏,盏中仍冒着热气,显然刚呈上不久。桌上还有数盘糕点,小巧精美,里面加了蜜,更偏向越人的口味。   楚煜端起茶盏,沾唇试了试温度,缓缓饮下两口。   林珩没有着急出声,执筷夹起一块糕点,放入身前的碟中。又拿起一旁的小刀,不紧不慢将糕点切成两半,又分成四块,任由散发香甜气息的馅料向外流淌。   咚地一声轻响,盏底磕碰桌面。   林珩不曾抬眼,小刀的金柄在手指间翻转,忽地刀尖向下,深深扎入桌面,入木超过两寸。   “君侯,蚀骨确是越国宫廷秘药,然非越独有。”楚煜没有卖关子,开门见山直入正题,“越楚同源,栽赃陷害实有前例。前有梁氏叛乱,煜之大母出自梁氏,不顾亲情毒害父君,焉知不是其余孽所为。”   楚煜言之凿凿,林珩不置可否。   “姑大母在晋多年,两国盟约牢固。此次煜使晋,专为再定婚盟。行刺君侯全无半点好处,反而招惹麻烦。”楚煜微微倾身,话说得直白,赤裸裸的利益摆上明面,既是洗脱嫌疑,也挑明出使的目的。   林珩轻笑一声,终于抬眼看向他,漫不经心道:“公子倒是坦诚。”   “君侯当面理应如此。”无论林珩是否别有深意,楚煜都当是赞赏。他从盘中夹起一块糕点,咬下半块。应是极喜甜味,笑意盈入眼底,继而话锋一转,提起早年一件事。   “昔年煜至上京,觐给天子三瓮蜜。不料蜜至宫内,竟被掺入茱萸坏了味道。”楚煜吃下整块糕点,放下银筷,拿起布巾拭手,“天子愠怒,斥越不敬,几名王子更在事后屡次讥讽。”   林珩未做声。   他在上京时隐约听说过此事,但不知详情。   “煜非君子,悖礼之举不少。然非我所为,胆敢污蔑于我,势必要予以偿还。”   听闻此言,林珩脑中灵光一闪。   “当年害我的王子,是否也曾讥讽于你?”   “不假。”楚煜垂眸浅笑,并不否认此事。   “难怪。”林珩摩挲着指节,对两名王子的下场毫不意外。固然有天子要给晋国交代,背后应也不乏越侯和楚煜的推波助澜。   睚眦必报,凶横残佞,时过境迁仇亦不忘,誓要千百倍偿还。   如同在照镜子。   抬眸看向对面的越国公子,林珩心神微动,不觉哑然失笑。 第八十二章   夜风穿过隔窗,一缕缕袭过殿内,掀动垂挂的布幔。   灯烛闪烁,火光摇曳,焰舌交替跳跃,外缘漫开彩色光晕。   青烟逸出香炉,袅袅飘散在殿内。香气飘过鼻端,融合茶汤的气息,交织蜜的香甜,沁人心脾。   林珩端起杯盏,盏中茶汤轻漾,热气徐徐上升,似雾气缭绕,朦胧他的双眼。深邃的眸子覆上暗色,掩藏他此刻的情绪,正面相对也难以窥出分毫。   “晋越有盟,大母春秋鼎盛。”道出这番话,林珩垂下眼帘,不再提蚀骨一事。   在聪明人面前最忌讳揣着明白装糊涂。   事情真相如何,两人不说心知肚明也能猜出七八分。纠葛没有必要,争不到多大利益,更可能适得其反。无妨暂时揭过,免得浪费时间。   “国太夫人安康,盟约亦能再定。”楚煜挟起最后一块糕点,送入口中细品。香甜的滋味溢满口腔,又被茶汤冲淡。短暂的微苦,很快变成回甘。   林珩不意外楚煜的回答。   他手托茶盏,指腹擦过盏底,触感细腻带着微凉。视线迎向对面,直言道:“晋伐郑大胜,千里疆域纳入版图。今夏邀西境诸侯共盟,大势将成。再定婚盟,实无太大必要。”   “君侯发硎新试,一战下郑地,扬晋之武风,实乃高世之才。然君侯可曾想过,甘泉先竭,直木必伐。今天下大势,上京衰微,诸侯混战,以晋之强,迟早为众矢之的。”楚煜面含浅笑,端起茶盏却不再饮,直至盏中热气散尽,才将茶盏放回到桌上,边缘触碰银筷,发出一声轻响。   “鹿群成百上千,四处迁徙。猛虎形单影只,却能独霸山林。孰强孰弱?”林珩不因楚煜的话生怒,掌心按上桌面,平静反问道。   “虎遇狼群亦要厮杀。”楚煜迎上林珩的目光,不闪不避,脸上笑意不减。   林珩挑了下眉,意味深长道:“越崇於菟,诸国皆知。”   “越崇於菟之凶狠,却非不知变通。”楚煜凝视林珩,笑容逐渐收敛。伪装温和的眸子封结冰霜,森寒冷漠彰显无疑,终于现出几分真实模样。   “煜离国之前获悉,公子项杀兄囚弟,绞氏族,屠乱军,麾下攻入纪州,城内守军望风而降。不出旬日,楚乱将平。”   楚煜的语速不疾不缓,声调未见太大起伏,字里行间却蕴含杀机,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诸公子混战数月,大半国土民生凋敝,生灵涂炭。楚人性贪婪好劫掠,公子项入主都城,为收揽人心平息民乱,势必对外出兵。申、少等国多因此灭。”   林珩没有作声,指尖擦过袖口的花纹,貌似陷入沉思。   观察他的神情,楚煜心中渐定,继续说道:“越楚本同源,立国后积世成仇,边境烽火不灭。楚同晋本不接壤,然楚共公灭申,封堵晋东出之路,两国交战不可避免。”   这番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   话中两次提到申国,不仅国土被楚吞并,宗庙也被绝灭。林珩的外大母出自申国黎氏,至死仍不能释怀,对楚恨意滔天。   在上京为质期间,他曾遍览史书,搜寻关于申国的记载。可惜内容少之又少,仅知开国之君深谙礼乐,曾为天子击缶。   “楚人好掠夺,贪婪强横。楚庄公、楚共公、楚厉公三代称霸,召诸侯会盟,不至者必发兵征讨。楚共公借讨伐戎人强留上京,当众问鼎于天子,蛮横可见一斑。如今君侯伐郑拓土,有霸主之相,楚岂能容。且有上京虎视眈眈,执政老谋深算,天子好行诡诈。试问狂风骤雨袭来,君侯能夷然无惧,国中上下必定安稳?”   楚煜这番话相当直白,冒着激怒林珩的风险,将隐患摆上桌面。   林珩没有动怒。   他敛袖置于案下,单手握住垂在腰间的玉玦,指腹摩挲着玉面,一下接着一下。目光低垂,描摹桌面上的木纹,认真思量楚煜所言,不否认句句在理。   但也仅此而已。   “据我所知,越内忧外患,宫内不稳,朝堂风雨不断。公子先灭梁氏,后诛袁氏,却未能杜绝根源。”   林珩说话时,一阵风掠入殿内,缠裹明亮的烛火,火光忽明忽灭。阴影覆上屏风,边缘延伸扭曲,有生命一般抓捕山水花纹,铺开一片暗色。   “相比晋,越同楚更近,且世代为仇。公子项在国内鏖战数月,取胜不假,也会人马疲敝。与其长途跋涉远征晋国,莫如取近向越发兵,同仇敌忾之下更有胜算。”   楚煜直言不讳,林珩也不遑多让,一样直截了当。   晋有隐患不假,却远不及越危机四伏。   “晋有临桓城,国人坚守数百年,城池固若金汤。今携大胜之威,国内上下同心协力。外敌胆敢来犯,势必留命于城下,有来无回。”   说到这里,林珩刻意顿了顿,嘴角掀起笑纹,笑意却不达眼底。   “反观越国,若非内外交困,担忧腹背受敌,越君未必会想出此策,开国之先河,遣公子结婚盟。”林珩罕譬而喻,言辞间毫无顾忌。同楚煜的直白旗鼓相当,甚至更胜一筹。   “君侯炳若观火,真知灼见。实情昭然在目,却未一言拒之,应非固不可彻。”楚煜莞尔一笑,眼角染上绯红。凝固在眼底的冰霜瞬息消融,仿佛凛冬悄然离去,春日降临。   “观越国诚意。”林珩没有拐弯抹角,更无遮遮掩掩。既是要谈利益,那便简单明了,看一看是否真能说动他。   楚煜笑意更盛,一瞬间艳色炽烈,压过万紫千红,百花绽放。   “北荒之地。”   四字出口,殿内陷入寂静。   林珩能看清西出枢纽,楚煜之智不相伯仲,自然也能找出关键。   “北荒有戎人盘踞,犬戎各部来去如风,每岁袭扰频繁,种植放牧皆难,实乃不毛之地。”林珩目光微闪,道出这片土地的实情。   “君侯所言不假,然有其弊必有其利。”   楚煜挽袖抬手,以指尖蘸取茶汤在桌面勾勒,转瞬绘出一幅舆图。线条流畅,地势一目了然。   “此地横贯西境,犄角向南,穿多国边地,可谓要冲。”   说话间,白皙的手指在桌面划过,一道湿痕横跨郑、蔡、徐等多国,堪比利刃,将几国的土地生生劈开。   “拿下北荒之地,进能攻,退能守。北上能逐犬戎,南下可袭虫蛮。意略纵横,西境兵势大成。”   西境诸侯国不乏能人,皆能看出北荒之地至关重要。   迄今无人动手,任凭其荒芜,实因该地已被天子封给越国。哪怕相隔数千里,沦为一块飞地,慑于越的强大,也无人敢以身试法。   更要命的是,上京又神来一笔,借口越厉公杀亲降爵夺地,硬生生将北荒之地切出一块分给楚国。   两国明知上京图谋,鉴于仇恨已久,压根不在乎多添一项。   反倒是西境诸侯捶胸顿足,望要地不可得,只能互相提防,使得犬戎有机可乘。   “君侯伐郑师出有名,天子无从指摘。越晋再结婚盟,北荒之地为聘,取之名正言顺,逐犬戎顺理成章。”楚煜浅笑言道,瞳孔湛亮,映出橘红的火光。   “聘?”林珩挑眉。   “嫁妆亦可。”楚煜倾身靠近,掌心覆上桌面,长发如瀑流淌在肩后,堪比最上等的越绢。   “只需五年,君侯意下如何?”   林珩看着他,深深望入漆黑的眼底,短暂凝神之后,发出一声轻笑。   白皙的手指覆上金色刀柄,略微用力,拔出扎入桌面的小刀。   灵活地翻转刀身,林珩握住刀背,同刀柄挑起楚煜的下巴,单手撑着桌面靠近,口中道:“公子煜,北荒之地,我收下了。”   “言既出,必践于行。”楚煜顺势仰起头,手指覆上刀身,轻轻用力,压上林珩的手背,“望君侯一言九鼎。”   “自然。”林珩抽身落座,收回小刀,摆脱手背上的温度。   “君侯信义。”楚煜慵懒地斜靠在桌旁,笑得眉眼弯弯,风韵雅致。   夜色渐深,暖风转凉,轻盈穿过廊下,掀起侍人的袖摆。   智陵前来宫中复命,得知林珩正有要事,碍于夜间不能在宫内久留,烦劳马塘代话,随即脚跟一转迈下丹陛,大步踏上宫道,同来时一般行色匆匆。   行出宫门,智陵飞身上马,扬鞭穿过城内。   马蹄声响彻长街,疾风掠过街旁,牵引出闪耀的光带。   抓捕蔡人的动静委实不小。囚徒被押入牢中,城民仍不肯散去,聚在街上谈及此事,都在议论纷纷。   “蔡人胆大妄为,理应严刑拷问。”   “胆敢在飨宴行刺君上,实在可恨。”   “伐蔡!”   伐蔡灭国的声音此起彼伏,传遍大街小巷。暂居城内的各国商人听闻,都是神情复杂,心中滋味难言。   “晋人好战诚不欺我。”   “蔡女身为蔡侯妹,入贡竟有刺杀之举,实在有些说不通。”   “蔡女嫁郑侯,郑被晋灭,或心怀怨恨。”   “为复仇?”   “有此可能。”   “也可能是借刀杀人,嫁祸给蔡。”一名身着青衣的齐国商人开口。   议论声倏然一停,商人们面面相觑,想到谁能因此事得利,都是心头一凛。   “真是这般,恐大战将至。”   “杞人忧天。”一名魏国商人干笑两声,不欲再多说,告辞众人返回居处。   继他之后,商人们借口困倦各自离去,热闹的街尾很快变得冷清。   苍金走在众人身后,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冒出多个念头。   回到歇脚的屋舍,他正准备去见苍化,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拦住了他的脚步。   “郎君,抓住一只信鸟,从城外飞来。”一名身着短袍的青年快步走上前,左肩缝着牛皮,一只夜枭站在他的肩上。夜枭披覆厚羽,头两侧竖起长毛,眼睛一睁一闭,爪子犹带着血痕。   “信鸟?”苍金转头看来,心生疑惑。   “不错。”青年递出捧在手中的鸟尸。鸟背鲜血淋漓,被抓得不成样子。鸟爪上缠绕轻薄的布条,也是痕迹斑驳。   苍金小心解开布条,上面的字迹稍显模糊,入眼的刹那令他神情骤变。   “楚语。”   看过全部内容,苍金一把攥紧布条,心跳得飞快。   苍氏是齐国豪商,族人擅长驯鸟,传递消息极为方便,能及时掌握各国情报。   越国公子煜使晋,传言两国将固盟约。晋侯在宴上遭遇刺杀,表面上是蔡人动手,证据确凿,但追根究底又存在不少疑点。   如果这封信是真的……   苍金攥紧手指,心跳猛然飙升。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简直是天赐良机,比献宝更能打动晋侯! 第八十三章   苍金脑筋飞转,越想越认为事情可行。他攥紧写满字的布条,迫不及待去见苍化。   转身之前,他将信鸟抛给青年,正色吩咐道:“迟,你同焕放飞枭鹰搜寻信鸟。暂不要抓捕,在城内寻踪,找到接应之人。”   “诺。”   “切记谨慎,事成之前莫要引人留意,尤其是魏商和齐商。”   迟抱拳领命,信誓旦旦道:“郎君放心,仆与焕日夜轮换,凡有信鸟飞过城头,一只不会放过。”   事情安排妥当,苍金没有在庭院久留,迈步走进回廊,去往苍化所在的厢室。   目送苍金的背影消失,迟解下腰间的布袋。巴掌大的口袋频繁颤动,偶尔凸出几块,貌似装着活物。   袋口系绳解开,一阵鼠叫尖锐刺耳。   左肩上的夜枭展开翅膀,两只金色的眼睛完全睁开,盯着袋内的活物一眨不眨。   “饿了吧?”   迟熟练地翻转袋口,倒出一只肥硕的田鼠,喂给肩上的夜枭。他反手抚过夜宵的羽毛,掠过锋利的爪子时,指尖染上血。   血迹粘稠,他浑不在意,随意抹了两下手指,信步穿过庭院,在侧厢找到整理箱笼的焕,传达苍金的命令。   “郎君命你我放鹰。”   “抓信鸟?”焕扣上箱盖,熟练挂上铜锁,说话时动作不停。   “不抓,先盯着。”迟瞧见墙角的口袋,走过去解开袋口,掏出一条鹿腿,拔出匕首切下几条,喂给驯养的夜枭。   焕动作一顿,转身看向他,诧异道:“盯着?”   “没错。”迟点点头,单手一撑坐上箱盖,支起一条长腿。夜枭短暂飞起,栖息在梁上。遇到迟招手才振翅飞落。   “怎么回事?”察觉情况有异,焕彻底停下动作。   “枭抓到一只信鸟,鸟腿绑有布,布有楚字。郎君让你我盯着,想是有所安排。”迟摸了摸夜枭的羽毛,抹去刀刃上的血,反手插入刀鞘,言简意赅说明情况。   “原来如此。”焕没有赘言,绕过箱笼走进内室,提出一只蒙着布的鸟笼。   鸟笼呈塔形,顶部超过焕的腰间,接近他的胸膛。   掀开蒙布,一抹暗金闯入眼帘。   褐羽金尾,鸟喙下弯,鸟爪锋利,赫然是一只成年金雕。   夜枭不安的展开翅膀,盯着笼内充满警惕,随时要振翅飞走。   焕提来整条鹿腿,同时打开笼门。振翅声短暂响起,笼内的猛禽飞出,坚硬的利爪抓住鹿腿,锋利的鸟喙撕扯鹿肉,裂帛声接二连三响起。   待鹿肉下腹,鹿腿变成一根骨头,金雕展开翅膀,飞落到焕擎起的左臂上。即使隔着厚实的兽皮,仍能清晰感觉到爪钩的锋利。   “走吧。”   焕又拿起布盖在金雕身上,托着猛禽先行一步。   迟利落跳下箱盖,接住飞起又落下的夜枭,跟上同伴的脚步去往宅院后门。门外连着一条窄巷,极少有人经过,能轻松避人耳目。   两人前后走入巷道,左拐右拐不见踪影。   一巷之隔,几名军仆潜伏在暗处,紧盯一队商人的住处。宅中商人来自魏国,入城时就被盯上。   整整一夜,魏国商人在院中踱步,时不时向天空张望,行迹很是可疑。   军仆料定魏商有异,偏偏未能抓住把柄。   “天快亮了。”   东方将明,第一缕阳光穿透黑暗,火红的日轮跃出地平线。院中的魏商终于停止踱步,带着满脸困倦和疑惑返回室内。   “究竟怎么回事?”一名军仆苦思不解。终日一无所获,难免有些急躁。   “只要有诡诈,迟早露出马脚。”另一人从身侧靠近,按住他的肩膀,告诫他稍安勿躁。   房间内,魏国商人眉心深锁,心中忐忑不安,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   “为何还不至?”   依照同楚人的约定,秘信早该送达。可他等了一夜,别说是信鸟,连根鸟毛都没瞧见。   “难不成是出事了?”   魏国商人越想越是不安。   脑海中猛然浮现晋人群情激愤,叫嚷着要伐蔡灭国的场景。想到国君前番同楚国密谋,事情泄露可能招来的后果,冷汗沾湿了他的额角。   “不成!”   多年行走各国刺探消息,商人对危险的直觉极其敏锐。   信鸟迟迟不出现,他心中已是七上八下。不敢怀抱侥幸,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此非善地,不宜久留。”   魏国商人起身收拾行装,推开房门召唤奴仆,决定不再等下去,放弃原有的谋划,马上启程离开肃州城。   军仆发现异状,看到魏国一行人的动作,暗道不好。   “他要逃!”   带队军仆当机立断,派一人去送信,自己率五人封堵院门。   送信人刚刚走出巷尾,迎面就遇见一队甲士。甲士手持长矛,各个全副武装,杀气腾腾。   认出带队的甲长,军仆立即上前见礼。尚未来得及开口,就听甲长道:“带路,去拿魏人!”   军仆不敢迟疑,马上转身原路返回。   甲士到来十分及时,正好堵住冲出的魏人。再看他们身后,拦截的军仆悉数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拿下!”甲长一声令下,甲士平放长矛,牢牢封住巷口,逼使魏人不断后退。   魏人手持短剑,擅长近身刺杀。此时被长矛阻拦,无法近身攻击,接二连三被刺中,受伤倒在地上。   魏国商人抵抗到最后,手持一把小弩,射伤三名甲士。   甲长见到弩,神情立变。   “抓住他,抓活的!”   甲士挺着长矛快速逼近,魏国商人被逼至绝境,心一横正要自戕,墙头飞落数支利箭,破风声从两侧袭来,接连钉穿他的手脚。   鲜血流淌,大量涌出伤口。   剧痛沿着伤口蔓延,短剑和小弩先后脱手,砸向地面发出钝响。   受伤的膝盖支持不住他的身体,魏国商人垂着双臂栽倒。甲士一拥而上,掏出绳索将他五花大绑。   送信的军仆穿过战场查看同伴,发现几人都已气绝身亡,恨得眦目欲裂。若非还要问话,他势必要拿起长刀将这伙奸细斩尽杀绝。   “放心,一个也逃不掉。”一名甲士走过来,按住军仆的肩膀,手指微微用力。   军仆红着眼睛低下头,专心收敛同袍的尸身,擦干净他们脸上的血污。   翻过几人的身体,才发现他们并非死于刀剑。从伤口的形状和位置判断,分明是被弩矢贯穿。   “正面遇袭,未能抵挡一合。”   甲长蹲下身查看几人的致命伤,翻看魏商使用的小弩,沉声道:“弩乃国之利器,不想魏人竟能仿造。此事需禀报君上,严查百工坊。”   话音落地,甲长利落起身。   甲士快速分成两队,一队押送魏人去往囚牢,另一队搜寻馆舍,务求没有一条漏网之鱼。   魏国商人的伤口一直在流血。被押入牢房时,他已经脸色惨白,变得神智模糊。   牢奴查看过他的情况,转身取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捏着他的鼻子灌下去。随后用布条缠裹他的四肢,动作十分粗暴,险些令他伤上加伤。   左侧的牢房内,隔着竖立的栅栏,卢成目睹他的惨状,不免摇头叹息。   药奴正捧着竹简记录,遇到不会的字还要问过一旁的吏目。眼角余光瞥见卢成这副模样,不由得心生讽意。   “卢大夫自身难保,竟要可怜一个魏国奸细?”   卢成闻言转过头,看着面容稚气却性如豺狼的孩童,眼底闪过怒色,却是一字不吐,选择缄默不语。   药奴眼珠子转了转,背着双手走近他,站定在他面前,故作好奇问道:“我听桂翁说,昨夜宫宴,蔡国来的氏族都能列席,只有你被留在驿坊。这是为何?难道是你格外讨人厌?”   卢成垂下眼帘,神色看似平静,手指却微微攥紧。   将一切收入眼底,药奴呵呵一笑,继续说道:“你不说也无妨,蔡人在宫宴行刺君上,队伍里还藏着死士,蔡国必要亡!”   卢成猛然抬起头,看着笑盈盈的孩童,想到晋人之凶、晋君之威,寒意自脊背攀升,瞬间蹿至四肢百骸。   晋侯宫内,马桂脚步匆匆穿过宫道,身后跟着数名侍人。   侍人两两合力提着木箱,箱中装满竹简,记录蔡人和死士的口供。   一行人来至正殿,刚刚登上丹陛,恰遇从殿内走出的公子煜。   阳光洒落殿前,绯袍金冠的公子沐浴在光中,姿容瑰丽,气质逸然不群。衣带和领口的绣纹浮现金辉,映衬冠缨垂落的彩宝,色彩浓艳,愈显璀璨夺目。   公子煜逆光行来,马桂侧身避让,在台阶上行礼。侍人头不敢抬,下意识屏住呼吸,放下木箱一起躬身。   知晓马桂得林珩看重,楚煜浅笑向他颔首。目光掠过侍人身旁的木箱,心中若有所思,口中却没有多问。迈下丹陛后脚步不停,先返回下榻处更衣,再去南殿向国太夫人问安。   马桂直起身,扫一眼远去的背影,旋即收回视线。   “跟上。”   两个字落地,他转身登上台阶,快速向大殿走去。   殿内,林珩送走楚煜,命人送上茶汤,一口气饮下半盏,驱散迟来的困倦。   马桂行入殿内,装满竹简的木箱并排放到地上,发出一阵磕碰声,引来上首的目光、   “参见君上。”马桂俯身行礼,侍人匍匐在地。   “免。”林珩捏了捏额角,问道,“审完了?”   “回君上,口供在此。”马桂令侍人退下,亲自关闭殿门。随后打开箱盖,捧出放在最上面的几卷竹简,恭敬送到林珩面前。   竹简摊开,残留的墨香涌入鼻端。   林珩饮尽盏中茶汤,捧起竹简一目十行,一抹诧异浮现在眼底。   “死士?”   “仆亲自审问,死士出自郑国,效命粟氏。岭州城破时,其护卫粟氏二子脱逃。两人中途分别,粟亮奔上京,粟黑往楚地。”   一夜审讯,确定死士身份,马桂也是吃惊不小。   本以为是楚人,要么是上京所派,亦或是蔡人,万万没想到竟是郑国余孽。   “粟亮一去全无消息,在上京失去联络。粟黑入楚时,正遇楚国内乱。他投奔公子项,成为公子项的门客,战时为其出谋划策,一举得到重用。楚内乱将平,他献计公子项,借楚国之手勾结蔡国氏族,将刺客和死士混入入贡队伍,意在行刺君上,图谋乱晋,离间晋越之盟。”   马桂一口气说完,中途没有任何停顿。   林珩听罢,冷笑一声,随手将竹简抛出。   “谋划倒是周密。”   “死士还道出魏楚结盟,魏侯遣人入晋刺探消息。仆恐其脱逃,斗胆命人抓捕,现已押至牢中。”话音落下,马桂伏身在地,为擅自行事向林珩请罪。   “桂翁一心为寡人,何罪之有。”林珩起身行至近前,亲自扶起马桂。   “君上厚恩。”马桂起身后再次下拜,态度毕恭毕敬。见林珩打开第二只木箱,取出一卷有特殊标记的竹简,他近前半步,开口道,“牢中有一人,名成,出身蔡国卢氏,官下大夫。”   “蔡国卢氏?”林珩低头看向竹简,觉得这个氏有些熟悉,“他不在宴上?”   “不在。”马桂回道。   身为氏族,随蔡欢入贡,却没有出席宫宴,实在有些奇怪。   林珩浏览竹简上的记载,目光定在“蔡国卢氏”之上,脑海中灵光闪过,他想起来了。   “蔡国卢义,悼王时佩五国印,二十载行遍天下,访四方诸侯,劝说诸侯弭兵。”提到卢义此人,上京史官褒贬不一。林珩读过关于他的记载,对他的经历颇感兴趣。   “其人能言善道,才智过人。然错观大势,妄图以狡言蒙蔽诸侯,事不能成,终为诸国厌弃。”   林珩左手握着竹简,轻轻敲打右手掌心。   群雄混战的时代,游说各国倡导息战,逆大势而行,注定不可能成功。   “强者有力无心,弱者有心无力,徒惹来不满怨恨。更被指责沽名钓誉,无德有过。”   若是同一个卢氏,卢成被如此对待也就不足为奇。   据林珩所知,卢义当年行走各国不仅是游说诸侯息战,他还曾手绘天下舆图,标注诸国城池要塞,甚至有大的乡邑。包括上京在内,地貌城址巨细靡遗,一目了然。这幅图比林珩掌握的更加精确,无疑是一件至宝。   可惜卢义死后此图随葬,再未曾出现在世人眼前,实在是一件憾事。   不过事无绝对。   淳于简和向寻能牢记家族秘法,卢氏后人当真意识不到此图重要,任凭其埋没?   “桂翁,早朝之后,将卢成带入宫内。”林珩松开手,任凭竹简落回箱中,发出一声钝响。   马桂眸光微闪,心有疑惑却未多问,当下躬身领命。   “遵君上旨意。” 第八十四章   上京城。   青天白日,艳阳高照,王宫内朝会未散,道路上少见车驾,贵族聚居的城东稍显冷清。   临街的大门前,门奴懒洋洋打着哈欠。探头望向街尾,不见马车行来,大着胆子坐到台阶上,手穿进袖子里,背靠墙角公然打起了盹。   好梦正酣,嘈杂声陡然袭来。   门奴受到惊扰,登时打了个激灵。半梦半醒睁开双眼,抬头向前望,仅仅一眼,登时骇得魂飞魄散。   长街西侧,相隔三条巷道,火光冲天而起。   浓烟滚滚,烟柱笔直上升,过程中不断膨胀,化作一朵层叠的黑云,沉甸甸压在火场上方。   人声从火场传来,夹杂着驴马的嘶鸣。   门奴想要站起身,却发现坐得太久双腿发麻,脚下仿佛踩着棉花。他不小心踩空,控制不住滚落到台阶下,趴在地上满身狼狈。   火光肆虐,烟炎张天。   浓烟随风弥漫,充斥半条长街。   刺鼻的浓烟扑面而来,门奴被呛得咳嗽。他匆忙捂住口鼻,从地上爬起身,惊叫道:“起火了!”   火势越来越强,焰舌腾起数十米,席卷周遭的一切,焚毁木制建筑。院墙被烧得焦黑,华美的建筑遭遇烈火吞噬,在热浪中轰然倒塌。   烧焦的屋顶砸向地面,碎屑飞溅,带着焰尾飞向四面八方。火舌波及到一巷之隔的府邸,险些引发又一场大火。   “灭火,快提水来!”   起火的是刑令宅邸。   家主和几位年长的郎君不在府内,火燃起时家中仅有妇孺。幸亏几个忠仆机灵,见势不妙发出警讯,使得老幼及时逃出火场,避免葬身火海。   屋顶坍塌的一刻,众人回首张望,各个如丧考妣,不见半点劫后余生的喜色。   “为何?”   “火因何起?”   不久前农令全家遭遇不测,宅邸被火焚,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朝中有传闻是执政报复,使得天子震怒,君臣离心。   事情一直没有得到证实,城东各家却是人心惶惶。尤其是同农令往来甚密的几家,日日风声鹤唳,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不承想千防万防,意外还是发生。   一场大火冲天而起,击溃了所有人的侥幸。   刑令人在宫内,尚不知家中变故。   趁着火场混乱,有生面孔浑水摸鱼,在人群中挑唆:“必然是执政所为。”   “农令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就轮到了刑令。”   “处处提防还能起火,一定是有人刻意为之!”   除了刑令家人,路旁不乏围观人群。有心人散播流言,虚虚实实,半真半假,很快被多数人采信。   瞧见众人的神色,心知事情已成,一人不着痕迹退出人群,三步并作两步潜入小巷,登上早就等候在巷尾的马车,迅速关闭车门。   “事情办好了?”喜烽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声音睁开眼,就见门客正抹去脸上的伪装,扯下黏在下巴和上唇的胡须。   “诸事妥当。”门客展开布巾拭脸,抹掉侧脸的黑灰,现出一条细长的伤疤,从眼尾延伸至嘴角。   “放火之人在何处?”喜烽亲手斟了一盏茶汤,递到门客面前。   门客双手接过,感受到盏底的热度,低声道:“仆以为人不能留,已经处理干净,保证万无一失。”   “尢厌,这几日你留在府内,不要在城内露面。”喜烽眯起双眼,没计较门客的自作主张,“等到风声过去,带一批私兵出城,去莽山寻盗。”   “寻盗?”   “农令家中出事,当夜巡逻的甲士不知所踪,府内尸体数目不对,必有私兵奴仆逃离。昨日有数支商旅入城,都言莽山有盗。这伙盗突然出现,此前从未曾听闻。”   门客认真思量,当即心中了然。   “家主怀疑他们的身份?”   “不错。”喜烽颔首说道,“若商人所言不错,这伙盗不是私兵就是甲士,亦或两者皆有,如今尽为亡命之徒。你尽快寻到他们,收买利诱,混入其中,设法让其为我所用。”   门客没有大包大揽,短暂思索后,正色道:“仆尽力而为。”   收买人心难也不难。   面对一群亡命之徒,寻常的方法未必适用,他需认真考量。   两人相交多年,喜烽能看出尢厌的顾虑,没有为难强求。   当年中山国被氏族窃取,喜氏狼狈逃入上京,扈从少得可怜。中途离去的不在少数,唯有尢氏不离不弃。   现如今,喜氏人口凋零,仅余喜烽和喜女兄妹。尢氏也血脉稀疏,唯有尢厌一人。   心知复国无望,喜烽转而将矛头对准上京。   “言而无信,弃忠臣不顾,反而册封逆贼,不配为天下共主。他该众叛亲离,尝一尝陷入绝望是何种滋味!”   两人说话时,马车离开小巷,一路避开众人视线,没有引来任何注意。   朝会已经结束,群臣走出王宫,队伍中唯独不见执政的身影。   刑令和牧令并肩而行。相比他人的怏怏,两人神采飞扬,显然在朝堂有所斩获。   可惜好景不长。   刑令向牧令告辞,尚未登上马车就见到满面惊慌的家奴,听到家宅起火的噩耗。   “你说什么?!”刑令难以置信,猛然间想到农令的遭遇,顿时眼前一黑。   “家主,府内突起大火,屋舍皆焚……”   不等他说完,刑令顾不得礼仪,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焦急道:“人如何?”   “诸位夫人平安无事,小郎君和女郎也平安。”家奴呼吸困难,艰难地说出实情,期望不被迁怒。   刑令暂时松口气,一把丢开家奴,转身登上马车,命令道:“速归。”   “诺。”   马奴挥动缰绳,马车飞驰而出。   家奴被落在车后,忙不迭迈步跟上,一路快跑奔回城东。   宫门前的一幕落入众人眼中,暂不提贵族是何想法,消息报至天子驾前,当即引来天子怒火。   “先是农令,又是刑令,接下来是谁?”天子目带凶光,质问留在殿内的执政。   这般疾言厉色,近乎是直接定罪。   执政不为所动,既不见愤怒也没有出言辩解,而是手捧竹简平静道:“陛下,火有源头,查之即明。臣以为蜀公子齐奏疏更为紧要。”   “如何紧要?”天子怒意不减,摆明同执政唱反调,“蜀在千里之外,奏疏由晋国递送,焉知真伪。”   “陛下,逆臣谋乱何能戏言!”执政终于变了脸色,抬头直视天子,沉声道,“信平君害蜀侯,囚正夫人,迫公子齐离国,事情皆有实据。其窃国之意昭然,公子齐几番上疏,天子果真不闻不问?”   天子脸色铁青,怒极反笑:“有中山国在先,多一个蜀国又有何妨。”   “陛下!”执政不敢置信。他知晓天子不比早年,却未想到荒唐至此,“正因有中山国在先,不能对蜀国置之不理。”   “为何不能?”   “窃国之事不可再。今日纵容氏族窃国,他日诸侯叛乱颠覆朝纲,谁能护卫天子?”执政费尽口舌意图说服天子。   知道天子对他怀有疑心,执政心知肚明,也为此心灰意懒。但他家族世代拱卫上京,实不忍平王时的祸乱再生。   今时不同往日,上京根基腐朽,已经摇摇欲坠。   再遇惊涛骇浪,四百年基业恐将不存,九鼎之威势必要毁于一旦。   或许是听进了执政的劝说,也或许是骤然间脑袋清醒,天子没有再故意唱反调,而是回到王座之上,展开田齐递送的奏疏陷入沉思。   见天子迟迟不语,执政正要再开口,不想被直接打断。   天子抬起头,目光阴翳,阴测测说道:“晋侯帮扶公子齐,无妨一帮到底。”   说话间,他亲手铺开竹简,提笔写下一道旨意,不同执政商议,快速落下王印。   “派人送往晋国。”   天子拿起竹简,直接抛给执政。   执政上前一步接到手中,迅速扫过旨意内容,看到上书“侯伯”二字,顿感触目惊心,当场大惊失色。   “陛下,封晋侯为侯伯实不妥当。”   “有何不妥?”天子坐在王座上,上臂展开,掌心覆上桌面,俯视惊容满面的执政,笑容狰狞,“晋侯年少有为,小试锋芒即能灭国,拓千里疆域。积厚成器不亚其祖,智谋武功不可估量,当得诸侯之长。”   “可是……”   “执政言信平君谋逆,我便从执政之意,发兵征讨。上京国库枯竭缺乏兵资,便授晋侯大权,由他代天子征,召诸侯共伐蜀国。”天子笑着说完这番话,双眼紧盯执政,目光充满了恶意,“执政以为如何,是否还有哪里要指点?”   “天子,晋侯年不及弱冠,封侯伯已过。又命其代天子征,诸侯未必应召。届时蜀国之逆未平,天下恐生大乱。”   执政苦口婆心,甘冒激怒天子的风险,希望他能收回成命。   见执政这般模样,天子反倒心情畅快。   “执政,我乃天下共主。”   天子身体前倾,宝座上的凶兽浮动金光,镶嵌在眼窝中的彩宝浮现殷红,如同血色。   “晋侯不奏上京出兵伐郑,灭国后尽纳郑土。如此大逆不道,留他在世必为大患。今有天赐良机,令其为众矢之的,何能轻易错过。”   天子声音低沉,神情凶狠,泄露出浓重的恨意。   他的恨不仅针对林珩。   凡天下诸侯,尤其是大国君主对上京敬畏少之又少,屡有无礼狂悖之行,使上京颜面扫地,几乎沦为笑话。   诸事历历在目,如何不令他怒火中烧。   “陛下,旨意下达,上京恐大失人心。”执政沉声道。   旨意昭告天下,诸侯定知其意。   晋侯是否被群起攻之,暂时未有定论。天子以此等手段谋算晋侯,必引诸侯物伤其类。   “如今便有人心了吗?”不想听执政多言,天子打断他的话,“与其操心此事,执政无妨想一想,城内大火该如何交代。”   话落,天子起身离开,脚步没有片刻停顿。   执政捧着旨意站在殿内,纵然有无数次失望,仍抵不住此刻的痛心疾首。   “四百年的国祚,四百年……”他喃喃自语,走出大殿时脚步踉跄,险些在台阶上绊倒。   殿外侍人看到执政,恭敬地弯腰候在一旁。   “执政,您看?”   执政扫他一眼,将竹简递过去,苦涩道:“交给礼官安排,言是天子之命。”   “诺。”侍人双手捧过旨意,转身匆匆离开。   执政没有在原地停留,径直走下丹陛,踏上宫道,走入春日阳光之下。老迈的身影被光笼罩,似雪像趋近融化,随时随地将要消失。   远在肃州城的林珩,尚不知风雨将至。   朝会之上,他一口气授官九人,包括提前出发的壬章,皆为新设的县令,将赴郑地就任。   听到智泽的名字,智渊父子短暂愣了一下。所幸两人反应极快,出列代智泽谢恩,由智弘接过诏书。   “君上厚恩。”   继智氏之后,陶氏、费氏、雍氏和娄氏皆得授官。新氏族中,鹿氏、赖氏和乔氏各得一县,吕氏子弟名声不显,在伐郑一战中未有太大建树,错失这次机会。   勋旧之中,田氏无人往郑地就任,全因林珩另有安排。   “壬章调任岭州,擢主簿田方掌临桓城,充县大夫。”   田方出身田氏旁支,同嫡支关系尚可。   临桓城是晋国东出要地,也是历代世子的封地。能为临桓城县大夫,足见国君信任。   “国人当以战功得田。”   林珩扫视群臣,见大多面有喜色,抛出早就定好的国策。   “丈田事毕,郊田尽数登记造册。战后论功,赏赐伐郑有功的国人。”林珩点出两名朝臣,“费卿,鹿卿,你二人拟定章程,三日后呈报于我。”   “诺。”   日复一日,氏族们逐渐习惯林珩的行事作风。   换作幽公在位时,每项政令提出都免不了争执,往往要争吵数日。如今则不然。林珩乾纲独断,时常当殿颁布政令,氏族们忙着记录,根本无暇口舌争辩,从源头上杜绝了争吵。   待到朝会结束,群臣手中的笏板早就写满,有的实在写不下,连掌心都记满了字。   “诸君共议,明日呈报。”   八个字落地,象征朝会结束。   礼乐声起,群臣起身拜国君,恭送林珩行出大殿,才三三两两结伴离开。   今日的队伍有些特殊。   费毅和鹿敏竟走到了一起。   勋旧和新氏族互看不顺眼,向来水火不容。碍于林珩的命令,两人不得不共商赏田一事。   行出宫门后,两人有礼告辞,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转身后同时啧了一声,迅速登上马车关闭车门,暗道一声晦气。   “归家。”   “诺。”   氏族们全部离宫,绘有图腾的马车穿过长街,车内之人各有思量,注意力集中到今日颁发的政令,没留意到逆向而来的一辆大车。   马奴看到对面的大车,留意到车前的小奴,以为是外出的侍人,也没有多加关注。   大车同氏族的车辆擦身而过,距离晋侯宫愈近。药奴哼起欢快的小调,坐在车内的卢成却是满心不安。   车门紧闭,车窗从外钉上。   看不清车外情况,他不知将去往何处,更不知此行是福是祸。   晋侯宫内,林珩返回寝殿,刚刚摘下冕冠就听侍人禀报,国太夫人相请。   “这个时候?”林珩看向滴漏,不免有些诧异。斟酌片刻,命侍人前去回话,“告知大母,我稍后就至。”   “诺。”   侍人行礼后退出殿外,一路小跑返回南殿。   彼时,国太夫人坐在大殿屏风前,看着下首的楚煜眉心不展。   越国公子面含浅笑,端正坐在桌前,仪态无可挑剔,偏不见半分严肃,反而透出几许慵懒。   “姑大母,我所言句句属实。”   “我需当面问过君上。”国太夫人年轻时艳冠群芳,从楚煜身上看到些许自己的影子,却未因此另眼相待。   国太夫人态度坚决,楚煜不再多言,端起茶汤饮下一口,望向紧闭的殿门,等待林珩出现。   思及昨夜议定之事,楚煜提起挂在腰间的玉玦,摩挲着温润的玉面。   他在南殿停留大半日,专为将此事告知国太夫人,以期尽早将盟约落于书面,方便今后行事。   正思量时,脚步声从殿外传来。   殿门向内开启,一道修长的身影步入殿内。袍袖轻振,玄鸟纹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林珩看到殿内的楚煜,楚煜也恰好抬起头。   四目相对,透过伪装的浅笑,一瞬间看清对方眼底的真实,冷漠、凶狠,为国计不择手段。 第八十五章   林珩入殿落座,婢女送上汤羹和糕点。羹中加了蜜,飘散出诱人的甜香。糕点色泽晶莹,入口绵软,林珩连吃两块才放下筷子。   他不着急开口,楚煜也未出声。   国太夫人推开茶盏,示意不必再续,挥退殿内的侍婢。   侍人躬身倒退,自始至终头不敢抬。婢女行礼后鱼贯出殿,行动间裙摆轻扬,现出上翘的履尖,很快又被裙角掩盖。   侍婢退出殿外,守在殿门左右。   伴随着一声轻响,门扉合拢,一缕清风拂过灯盘,绕过漆柱,垂挂的纱幔轻轻摇曳,悬下的丝绦互相碰撞,点缀其上的珍珠叮咚作响。   殿门遮挡住阳光,殿内不复之前明亮。镶嵌在灯盘中的夜明珠浮现光辉,莹白温润,少许柔和了冷凝的气氛。   “君侯,公子煜言晋越再定婚盟。”国太夫人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她侧头看向林珩,目光略显复杂。明知楚煜不会妄言,仍觉得事情有些荒唐。   “确有其事。”林珩掠过面带浅笑的越国公子,视线迎向国太夫人,给出肯定回答。   楚煜笑意更盛,抓住时机开口:“姑大母,君侯亲口所言,您总该采信。”   国太夫人没有理会他,对林珩说道:“盟约何时定,具体章程如何?”   “我意在夏,铸鼎以铭。”林珩给出之前的想法。   行人出发多日,不日将抵达西境各国,送出邀诸侯会盟的国书。会盟之地定在丰城,林珩有意同时宣告此事,借会盟广告各国国君。   听到这个时间,国太夫人恍然大悟。   难怪楚煜会来找她,希望能尽快更换盟书。如她所料不错,越君的身体拖不了许久,公子煜需尽快归国,夏时定盟显然不利。   “君侯,夏日太久,望能春日定盟。”看到国太夫人的神情,楚煜心知目的达成一半,适时向林珩开口,希望能将日期提前。   林珩皱了下眉。   晋越婚盟不是一件小事,哪怕婚礼不会真正举行,各项章程不能省略。   他身为晋国国君,楚煜是越侯嫡子,代表大国定下盟约,一应礼仪俱要成文,占卜祭祀后铸鼎予以记录,不能有丁点马虎,否则将为天下人诟病。   “不瞒君侯,煜不能在外久留。”见林珩沉思不语,楚煜收敛笑容,道出部分实情,“楚乱将平,越国境不稳,公子项随时发兵,战败的楚国氏族亦会流窜扰边。一旦越地燃起烽火,被楚所趁,于晋同样不利。”   楚煜明言楚国威胁,理由的确充分。   林珩料定不仅于此,推及越侯的状况,顿时心中了然。   婚盟一事不会更改,早一些定盟也是无妨。铸鼎时间仓促,可令百工坊多调拨人手。礼仪章程方面交由宗及礼官共商。   “事出有因,早些定盟,君侯意下如何?”国太夫人出言。如楚煜所料,纵然摆明立场,一旦越国遭遇困境,楚煜求上门,她也不会置之不理。   “既如此,那便定在春。”林珩终于点头。   从上京归国以来,他得国太夫人倾囊相助。难得国太夫人开一次口,未涉及到国本,他不介意如对方所愿。   “春日甚佳。”楚煜笑着出言,就此定下时间。   “时间虽然仓促,礼仪仍需完备,不能有任何疏漏。”国太夫人说道。   她忧心越侯,心知越国内忧外患,方才愿意助楚煜一臂之力。   想起越侯抱恙的源头,她对梁氏深恶痛绝。尤其是给亲子下毒的越国太夫人,简直是不知好歹,死到临头执迷不悟。   “大母所言甚是。”对于国太夫人的话,林珩很是赞同。   国君和公子婚盟前所未有,晋、越国力不相伯仲,两国礼仪俱应周全。   国太夫人同烈公成婚,从商议到定盟足足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换成他和楚煜,不到一个月就要完成全部仪式,的确有些仓促,很容易忙中出错,势必要谨慎小心。   “令尹深谙礼仪,通晓典章,能代越礼官行事。”楚煜提出建议。林珩考虑的问题,他自然也能想到。   “善。”林珩颔首。   选在春日定盟,时间捉襟见肘,无法做到尽善尽美,也要尽可能地精益求精。在这一点上,林珩和楚煜想法一致,不谋而合。   国太夫人稳坐在屏风前,目睹林珩和楚煜敲定细节,能窥出两人的默契,也能听出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机锋。   一样的才华横溢聪明睿达,也是同样的冷心冷情,强硬霸道。   这样的两个人注定不能为友。   若是为敌,旗鼓相当之下,注定会生灵涂炭。   幸好越侯神来一笔。   国太夫人垂下眼帘,为一闪而过的念头惊愕。她端起甜汤饮下一口,认真理清思路,情绪逐渐变得平和。   初觉此事荒唐,简直匪夷所思。今观两国势态,她不得不承认盟约利大于弊。   在国太夫人陷入沉思时,林珩和楚煜商定大半章程,尚余细节需要补充。   殿内有空白的竹简,两人未唤侍婢,各自铺开竹简提笔蘸墨,利落写下盟约内容,北荒之地列在首位。   “五年为期。”林珩笔走龙蛇,遒劲有力,锐意堪比刀锋。   “越送出北荒之地,定此盟约,望君侯信守承诺。五年之后,或另结盟约或改章程,视情况再议。”楚煜挽袖研墨,墨色浓黑,指尖白皙,刺绣金纹的袖摆殷红炽烈,对比异常鲜明,几要刺痛人眼。   林珩笔下不停,闻言应道:“这是自然。”   一卷竹简写满,他正要向桌旁伸手,忽有清香飘来,楚煜起身走到近前,展开空白的竹简摆到他的面前。   “君侯,煜有一请。”楚煜微微俯身,一缕黑发滑过他的颈侧,发尾触碰桌面,隐藏在发间的金线闯入林珩视野,闪烁微弱的金辉。   “公子请讲。”林珩有瞬间闪神,索性暂时停笔,侧头看向楚煜。   一人抬首,一人垂眸,距离近在咫尺,两人却似毫无觉察。亦或是有所觉,但不以为意。   见状,国太夫人神情微顿,旋即移开目光,夹起一块糕点细品。权当什么也没看见,对此不发一语。   “君侯知越国宫廷不稳。五年之内,煜不想腹背受敌。”楚煜单手覆上桌面,手指抵在竹简边缘,恰好有墨珠滑落,擦过指尖碎裂在桌面。   林珩挑了下眉,猜出他的言下之意。   此事不难,五年时间也不算长。   “五年,不纳妾,无子嗣。”一行字落下,正式以盟约成文。   “谢君侯体谅。”楚煜笑意盈盈,解下腰间的金印落在竹简之上。   国太夫人扫两人一眼,仍是不置一词。   在笔落的沙沙声中,时间过得飞快,桌脚的竹简堆成小山。   晋国占据优势,林珩的强势理所应当。楚煜有求于人不假,关乎盟约内容,除非万不得已,同样寸步不让。   国太夫人没有参与其中,却自始至终不曾离开。她是这场盟约的见证者,当由史官秉笔记录到史书之上。   殿外袭来微风,转眼间风力增强,席卷过宫道,卷起几粒未扫净的细沙。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云后爬过闪电,闷雷声在天际炸响。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碎裂在地面,飞溅一团团暗斑。   雨水由疏到密,很快连成一片,串连成烟灰色的帘幕。   冰凉的雨丝飘入回廊,打湿婢女的衣裙,泼洒成不规则的暗色花纹。   模糊的身影穿过宫道,在雨中疾行而来。   缪良举袖遮在头顶,却挡不住落下的雨水。穿过泼洒的雨帘,他很快全身湿通,被浇得透心凉。   马桂落后两步,一样被雨水笼罩。   任凭骤雨打湿全身,他始终牢牢护着怀中的木盒,里面是魏国商人的口供以及仿造的小弩。   “这天气,真是说变就变。”   两人大步登上台阶,抹去脸上的雨水,拧了拧湿透的袖摆。   这副模样入殿实在无礼,事情紧急又不能耽搁,两人合计一番,扬声在殿外禀报。   “仆有要事禀报君上。”马桂喉咙干涩,声音有些沙哑。他一夜没睡,眼底爬满血丝,眼下挂上青黑,样子更显阴森。   廊下的侍人下意识远离他,实在不能走也会低下头,压下所有好奇心。   声音传入殿内,林珩恰好停下笔,持印章盖到竹简之上。   听出马桂的声音,他皱了下眉,起身行至殿前,亲自打开殿门,询问道:“何事?”   “君上,卢成已到宫内,城内抓到魏国奸细,还有这个。”马桂靠近林珩,迅速说明情况。   他的声音极低,别说殿内的国太夫人和楚煜,连近处的缪良也听不真切,仅能捕捉到只言片语,猜出有魏国奸细,却无法推断出全部实情。   “自国内流出?”听完马桂的讲述,林珩看向木盒,目光冰冷,眼底凝结冰霜。   “回君上,正是。”马桂答道。   “好,甚好。”林珩怒极反笑,压下骤起的杀意,吩咐马桂去换一身干爽的衣物,转身回到殿内,开口向国太夫人告辞。   “此间事毕,尚有政事未理,明日再向大母问安。”一身玄服的晋君浅笑言道,语气温和,窥不出半分嗜血。   国太夫人心知有异却没有赘言,也没有开口挽留。   “风急雨冷,君上多留意。”   “大母放心。”   林珩告辞离开,转身走出大殿。   目送他的背影,思及一闪而过的阉仆,楚煜目光微闪,紧跟着起身告辞:“姑大母,天色将晚,煜告辞。”   “我让缪良送你出宫。”国太夫人直觉敏锐,看到楚煜脸上细微的变化,有意拦住他,不让他窥出更多端倪。   楚煜笑了笑,垂下目光,接受国太夫人的安排。   “谢姑大母好意。”   殿门外,缪良仍是一身湿袍,听到国太夫人召唤,不敢跨入殿门,恭敬在殿外听宣。   “缪良,送公子煜出宫。”   “诺。”   缪良俯身领命,亲自送公子煜离开南殿,一路送到宫门前。   “公子慢行。”   亲眼看着楚煜登上马车,车奴挥鞭行远,他才直起身,望一眼被雨幕遮挡的长街,自言自语道:“春雨贵,暴则成灾。”   几名侍人站在缪良身后,觉得这句话有些古怪。   正不解时,缪良已经收回视线,转身踏上宫道,原路返回南殿。   “走吧。”   “诺。”   压下心中疑惑,侍人跟上缪良的脚步,逐渐消失在雨中。   在几人身后,宫奴合力推动木门,门轴转动的声音掩埋在雨中。   雷声炸裂,鸣声撼天动地。   厚重的木门在雨中合拢,伴随着一声钝响,隔绝宫内外两个世界。   大雨笼罩肃州城,覆盖广阔的平原。雨水成瀑,灰蒙蒙的雨雾被激起,倒悬苍茫大地。   洛水水位迅速上涨,河流奔腾咆哮,浩浩荡荡向东奔去。   河流南岸,一支车队冒雨行进。   车前三马,车身雕刻花纹,工艺精美。护卫穿着短袍,袍外罩着蓑衣,头上戴着斗笠。   黑云压顶,白昼犹如黑夜。   一道闪电落下,明光照亮蓑衣下一抹青色,以及护卫腰间细长的佩剑。   “家主,前方即是肃州城。”一名护卫策马靠近车厢,大声说道。   车窗掀开一条缝,看不清车内人的面孔,只能看到刺绣花纹的衣领以及垂落在肩上的冠缨。   “速行。”   “诺。”   护卫抱拳领命,队伍穿过重重雨幕,向肃州城加速行去。 第八十六章   雷声轰鸣,风雨交加,雄伟的城池笼罩在雨幕之下。   灰蒙蒙的雨雾萦绕城头,甲士巡逻经过,身形被雨水模糊,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临近傍晚,城门即将关闭,远来的车队快马加鞭,一路上风驰电掣,终于赶在最后一刻抵达城下。   “慢!”   护卫策马奔向前,遇到守卒拦截,立即勒紧缰绳。   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阵嘶鸣。全身被雨水打湿,皮毛如缎面浮现光泽,分明是千里挑一的良驹。   甲长凝视骏马,又观马上骑士,碍于蓑衣和斗笠遮挡看不清来人的衣着和相貌,唯见腰间佩剑透出蓑衣,剑首镶嵌珊瑚,剑身格外长,目测比晋剑足足长出五寸。   “来者何人?”甲长的声音穿过雨幕,城下守卒交错架起长矛。矛身碰撞发出强音,矛尖锋利闪烁寒光。   “齐公子弦,携国书使晋。”   骑士掀起斗笠,现出一张刚毅的面容。高额虎目,鼻挺嘴阔,辫发梳成左髻,一抹青色透出领口,隐约能见刺绣的花纹。   “辫发左髻,青衣长剑,确是齐人装束。”甲长审视来人,越过骑士看向雨中的马车,谨慎道,“可有金印铜牌?”   骑士不敢专断,打马靠近车厢,透过车窗请示:“家主,入城需金印铜牌”   话音刚落,车厢门被推开,由于光线昏暗兼车门半开,甲长看不清车内的身影,只能看到铺开的长袖,以及短暂闪过的几抹彩光。   一只白皙的手探出,分明是男子的手,却肤质细腻不见一枚茧子。掌心摊开,一枚金印躺在其中,印章顶部雕刻鱼纹,象征持有者的身份。   骑士恭敬捧起金印,又从同车的门客手中接过一卷竹简,一同递至甲长面前。   看清印章图案及雕刻的文字,验明来者身份,甲长立即派人报往宫内,同时让至一侧,放一行人入城。   送信的甲士拿起竹简,牵过缰绳飞身上马,一路挥鞭驰过城内。   飘风急雨,银河倒泻,街道上罕见人烟。一人一马驰向晋侯宫,恰似流星赶月。   抵达宫门前,甲士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喘息未定,即向门前同袍道:“速报君上,齐国来使,来人公子弦!”   道出这番话,递出揣了一路的竹简,甲士抹去脸上的雨水,双手拄着膝盖,微微喘着粗气。   宫门处有侍人守候,专门向宫内传递消息。   听到甲士所言,侍人郑重接过竹简,快步穿过宫道,一路小跑去往正殿。   风雨如晦,豆大的雨珠打在脸上,近乎睁不开双眼。侍人披着蓑衣仍被打湿,不得不弯腰护住怀中的竹简,跑动时的姿势很是怪异。   望见正殿透出的灯火,侍人加快速度,大步登上台阶。   他急匆匆穿过回廊,找到守在廊下的马塘,递出护了一路的竹简。   “城门处来报,齐国来使,来人公子弦。”   马塘接过竹简,示意侍人去擦干雨水,回身看向紧闭的殿门,沉吟片刻,在门前扬声道:“君上,齐国来使。”   殿外大雨滂沱,狂风肆虐,殿内清香飘散,暖意融融。   林珩高坐上首,漆金屏风在他身后展开。屏风上既非山水也非鸟兽,而是大朵绚丽的牡丹。花瓣层叠镶嵌金箔,花蕊栖息蜂蝶,外形惟妙惟肖,样子栩栩如生。   青石台阶绵延向下,多盏半人高的人俑灯错落摆放。   火光在灯盘中摇曳,暗影覆上墙壁和穹顶,似潜藏在光辉背后的凶兽,狰狞可怖,将要择人而噬。   台阶正下方,智渊神情凝重,智弘脸色发白,智陵和智泽已是汗如雨下。   朝会之上,智泽受封县令,不日将赴郑地就任。智渊和智弘抓紧时间面授机宜,盼望他能在郑地发挥本领,不负国君重用。   不承想宫内突然来人,宣召智渊四人入宫,不可有片刻耽搁。   若来的是旁人,还能旁敲侧击打探情况。无奈来的是马塘,看似比马桂和气,实则嘴闭得像蚌壳,笑眯眯看人时,眼底尽是冷意。   怀揣着费解入宫,四人入正殿见到林珩,从他口中得知实情,都是心生骇然。   弩竟然外泄?   魏国已经仿造?   怎么可能!   四人不敢相信,尤其曾在边城督造的智陵和智泽。两人深知事关重大,当场冒出冷汗,手脚冰凉。   林珩刚要拿出魏商的小弩,马塘的声音恰好传来,暂时止住他的动作,凝滞的气氛也被打破。   “齐国来使?”   林珩微感惊讶,召马塘入殿详询。   殿门敞开,马塘手捧竹简入内。俯身行礼之后,将竹简送至林珩案前。他迈步越过地上四人,自始至终目不斜视。   “禀君上,来人公子弦,现在城内。”   林珩未作声,展开竹简快速浏览。看清其中内容,不免心生诧异。   又是婚盟?   “奇怪。”   晋同齐的关系素来一般。   两国不接壤,中间隔着大大小小十多个诸侯国,除非天子下旨征讨,发生战争的概率微乎其微,互相遣使并不密切。   身为大国,两国都曾主持会盟,但无一例外,都不曾邀请彼此。   晋越结盟抗楚,多年来不曾改变。   齐同楚和越各有龃龉,选择同后起的强国吴联盟,将楚、越夹在其中,形成犄角之势。   夹在大国和强国之间,多数小国不得不朝三暮四,左右摇摆以保全自身。唯有魏国特立独行,死心塌地跟随楚国,成为一股清流。   没有任何征兆,齐国突然来使,着实出乎林珩预料。   想到此前掌握的消息,他合拢竹简置于案上,对马塘说道:“今日天色已晚,不便召见来使。你亲去城内,引公子弦往驿坊好生安顿。”   “诺。”马塘领命,躬身退出大殿。   天空中乌云不散,雨成瓢泼,始终不见减小。   马塘命人去找马桂,又在殿外做出安排。确保诸事妥当,他叫上身边的小奴,带上两名宫仆,冒雨离宫去迎齐国一行人。   殿门再次关闭,短暂掀起的冷风摇晃烛火,灯芯被压缩,某一刻几要熄灭。   灯光忽明忽暗,墙上的影子拉长扭曲,变幻莫测,正如智渊四人此时的心情。   林珩推开沾上雨点的竹简,打开木盒,取出放在盒中的小弩,观察片刻试着拆卸。起初动作稍慢,待到掌握诀窍,他的速度越来越快。   智渊四人听到声响,一起抬头望去。   就见林珩摆开拆卸的零件,单独取出箭匣,又从案旁拿出另一具弩,同样拆卸箭匣,前后抛给智渊:“可能看出不同?”   乍一看,两具弩有九成相似。一番拆卸之后,林珩发现魏人在弩上做过改动,尤其是两只箭匣,存在显著区别。   智渊接住抛来的箭匣,智弘距离最近,探头看一眼,惊呼道:“连发十矢?”   “不错。”林珩单手撑在桌面,另一只手拨动拆卸的零件,一下接着一下,零件互相碰撞,不断发出脆响,“魏国匠人的确了得,仿造强弩,十矢连发。不过劲力不够强,只能近身刺杀,无法做军阵之用。”   “魏附庸于楚,兵势不强,却以打造兵刃闻名诸国。楚室藏有九把神兵,半数出自魏国。”智渊分析林珩言下之意,推断国君没有彻底疑心智氏,惊悸有所减轻,却未完全放心。   一日不找出罪魁祸首,智氏就摆脱不了嫌疑,做不到安枕无忧。   “弩非短日制成,泄秘或早于伐郑。”林珩坐正身体,拿起桌上的零件,重新开始组装。   听到这番结论,智弘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智渊却不动声色,抬眸看向林珩,耐心等待未尽之言。   “我给外兄的图和百工坊存有差异。魏人仿制的弩更接近百工坊所造。”林珩动作极快,两具弩并排摆在面前,同样闪烁乌光。   智渊起身走上前,递上两只箭匣,看着林珩安装到弩上。   “君上有何打算?”   “查,抓,杀。”   伴随着两声脆响,箭匣扣上弩身。   林珩平举强弩,弩锋正对智渊。只需扳动手指就能释放弩矢,当场取走他的性命。   看到这一幕,智弘不禁捏了一把冷汗。智陵和智泽脸色骤变,控制不住开口:“君上!”   反观智渊,直视林珩面不改色,泰山压于顶仍能方寸不乱,从容自若。   “智卿,事交于你,何如?”林珩语气温和,漆黑的双眸仿如深渊,窥不出丝毫情绪。   “君上信任,智氏束手听命。”智渊叠手下拜,神情肃然。   “有外大父此言,寡人高枕无忧。”林珩放下手中的弩,起身绕过桌案,亲自扶起智渊。脸上笑容温和,半点不见之前的森冷。   他的视线扫过智弘,又落在智陵和智泽身上,笑着说道:“外兄受惊了。”   “臣不敢。”智陵和智泽连忙俯身。   智渊看向两个孙子,隐隐皱了下眉。同智弘对视一眼,目光又转回到林珩身上,赞赏和忌惮交加,情绪异常复杂。   多智近妖。   在氏族之中,智陵和智泽称得上英才。在国君面前,两人就相形见绌,才智心性都难以企及,还需更多磨炼。   “天色不早,雨大风急,外大父早些归家。”林珩笑道。   “谢君上关怀。”智渊叠手再拜,起身后离开大殿。   智弘三人紧随在后,一路行至丹陛下,忽见前方身影停住。   “父亲?”   “大鹏展翅,一息鹏程万里。蛟龙出水,倏忽间踏云天际。饕餮之腹无底,张口能吞日月。英主降世,晋必重现烈公盛世,霸天下!”智渊站在雨中,任凭雨水打在脸上,发出一阵畅快的朗笑。   笑声穿过雨幕,融入雷鸣声中。   智渊一念豁达,脚步变得轻快。智弘三人跟在他身后,心中似有所悟,此时不便开口,唯有快步跟上智渊,一路向宫门行去。   在四人身后,身着彩裙的婢女进入殿内,重新点燃香炉,为灯盘注满灯油。   清香飘散,林珩迈步行至殿前,单手覆上半开的门扉,仰望黑暗的天空,眸底氤氲的暗色比乌云更浓。   马桂守在殿外,垂手默然不语。   林珩站了片刻,暴躁的情绪逐渐平缓。他想起被带入宫的蔡国大夫,对马桂说道:“带卢成前来。”   “诺。”   “欢夫人也一并带来。”   听闻此言,马桂愣了一下,却未追根究底,应诺后转身离去。   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林珩转身返回殿内,在屏风前落座,重新展开案上的竹简,细读上面的文字,良久陷入沉思。   婚盟,结两国之好。   这是齐侯的主意,还是公子弼?   瓢泼大雨中,马塘驾车出现在城门下,迎上公子弦一行。   遵照林珩的吩咐,马塘当场亮明身份,引齐人前往驿坊:“暂请安置。”   队伍穿城而过,马蹄声响彻长街。   不多时,两辆马车先后停在馆舍前,护卫在门前下马。   馆舍主事听到动静,连忙吩咐奴仆清扫房间,自己在门前等候,态度十分恭敬。   天色昏暗,奴仆点燃提灯,灯罩能挡住雨水,确保灯光不灭。   车厢门推开,身着布袍的门客率先下车。四旬左右的年纪,颌下一缕长髯,昂藏俊朗,左手时刻按住佩剑,一双眼精光四射。   门客之后是一名青年,峨冠博带,青衣长剑。挺拔雅致有兰桂之色,姱容姝丽,气质温润好似美玉。   公子弦步下车辕,站定在台阶前,浅笑对马塘说道:“请上禀晋君,期能早见君侯。”   “仆定禀告君上。”   “劳烦。”   公子弦有礼致谢,旋即提步登上台阶,走入馆舍之中。   目送他的背影,马塘眸光微闪,简短吩咐主事两句,转身登上马车,令马奴速行。   “速归。”   “诺。”   马奴挥动缰绳,驽马撒开四蹄,宽大的车轮压过路面,飞溅起大片水花。   雷声轰鸣,马车穿过大片雨幕,向晋侯宫疾驰而去。 第八十七章   雨越下越大,天色昏暗,相隔数米看不清人影。   马车一路疾行,在雨中返回晋侯宫,停靠在宫门前。   车门推开,马塘走出车厢,步下车辕。皮制的履底踏上青石路,不小心踩中水洼,溅起的积水打湿长袍下摆,留下一串湿痕。   宫奴迅速撑开伞,罩上马塘头顶。   雨珠噼里啪啦砸向伞面,沿着伞缘滑落,垂挂成晶莹的水帘。   小奴穿着宽大的蓑衣,有些费力的爬下车,模样稍显笨拙。落地时脚底打滑,幸亏被身旁的宫奴拉住才没有当场摔倒。   “小心些。”马塘接过宫奴手中的伞,迈步走入宫门。行出数步听到声响,见小奴狼狈跟在身后,他无奈地叹息一声,唤来一名侍人,“带他去更衣,不必近前来。”   “诺。”   侍人按住小奴的肩膀,移过头顶的伞罩住两人。   “塘翁,我……”小奴刚想要说话,就被马塘止住。   “去更衣,用些热汤,小心着凉。”留下这番话,马塘转身行入雨中,脚步匆匆,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   “走吧。”侍人拍了拍小奴的头顶,掌心留下一片湿意。想到马塘对小奴的看重,侍人眸光闪烁,将伞交给宫奴,竟是弯腰抱起了小奴。   小奴吃了一惊,瞪大双眼看向侍人。   “雨大,你走路太慢。”侍人有心卖个好,抱着小奴迈开大步,尽量不让雨水落到他身上。   趴在侍人的肩膀上,小奴逐渐从震惊中回神。   想起被塘翁教导前的日子,对比如今,他的神色发生改变,目光逐渐复杂。他隐约间有些明白,药奴口中的“人情冷暖”究竟是何含义。   天像裂开口子,雨成瓢泼之势,即使有伞遮挡,马塘的外袍仍被打湿。   来到正殿前,他快速登上丹陛,大步流星穿过回廊,有意先去更换衣履再去向国君复命。   遇到马塘经过,守在廊下的侍人纷纷垂手避让。   拐过廊角时,前方有灯光闪烁,一名侍人提灯在前,数名婢女尾随在后,分成两列,拱卫面色憔悴的蔡欢。   宫宴之后,蔡欢被留在侧殿,形同软禁。   沉浸在惶恐之中,她变得忧心忡忡,彻夜辗转难眠。人如鲜花凋零,迅速变得消瘦,再不是曾经的丰腴美人。   双方在回廊中相遇,马塘向蔡欢行礼,后者僵硬的扯了扯嘴角,不见能言善道,八面玲珑也消失无踪。   “欢夫人请。”马塘侧身让至一旁,背对雨帘,身后很快湿透。   一阵凉风袭来,冷意侵袭四肢百骸。   他岿然不动,半点不受冷意影响。哪怕水珠滑过脖颈浸透衣领,表情也无丝毫变化。   廊下的侍人婢女同他一般无二,垂手低眸,看上去若无其事。他们习惯了恶劣的天气,丝毫不以为意。   这便是晋人吗?   看到眼前这一幕,对照蔡侯宫内的种种,蔡欢突觉心寒。   掩耳盗铃或许有用,却无法改变骤起的强风。   她不顾脸面背负骂名,不惜抗衡满朝氏族,只为延续国祚保住蔡国。   结果又是如何?   入贡的队伍中混入刺客,国内氏族脱不开干系,兄长当真一无所知?   回过头来想一想,她竭尽心力奔走,竟是一无所获,到头来不过是贻笑大方,里外不是人罢了。   蔡欢愁肠百结,悒悒不乐。   随侍人来到正殿,透过半开的殿门,灯烛的光落在身上,她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手脚冰凉,心中苦意更甚。   “蔡氏欢,奉召前来。”   一门之隔,殿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殿外风潇雨晦,如置身数九寒冬。   尽管门扉敞开,蔡欢也没有跨入门内,她在殿外叠手下拜,无视飘入廊檐下的雨水,恭敬俯身在地。   她脸色苍白,声音沙哑。俯身在地时,裙摆铺展染上暗色。额头低垂,肩胛骨微微凸起,曾经合身的衣裙变得宽大,愈显悲凉凄楚。   “夫人请起。”   一阵清香袭来,衣袂摩擦声渐近,微光闯入眼帘,镶嵌彩宝的皮履停在蔡欢身前。   林珩亲自走到殿门前,弯腰虚托蔡欢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扶起身。   指尖触碰手臂的一瞬间,哪怕隔着衣料仍能感受到冷意。   “谢君侯。”蔡欢顺势站起身,态度毕恭毕敬,随林珩进入殿内。   殿内设有多盏铜灯,火光明亮,却不见一缕烟气。   穿过并排矗立的圆柱,看到跽座在台阶下的卢成,蔡欢不免心生诧异。她聪明地没有多问,同卢成互相见礼,在其对面落座。   “君侯召欢前来,未知有何吩咐?”坐定后,蔡欢不再多看卢成一眼,快速收敛心神,话中透出谨慎。   “不急。”林珩登上台阶,振袖落座于屏风前,唤婢女送上汤羹和糕点,浅笑道,“观夫人气色不佳,何妨先用一些。”   “谢君侯美意。”蔡欢没有拒绝,舀起一勺甜汤送入口中,消失许久的饥饿感骤然降临。   宫宴行刺事出,蔡欢被留在侧殿,同外界消息断绝,终日心如火焚,不思饮食。今日受林珩召见,悬在脖颈的刀落下一半,她反而不似之前惊慌,难得有了胃口。   甜汤暖胃,蔡欢饮下半盏,一口气吃完两盘糕点,勉强压下饿意,放下手中的筷子。   面对眼前的空盘,蔡欢生出赧意:“君侯见笑了。”   林珩莞尔一笑,端起茶盏并不饮,笑吟吟道:“夫人来之前,我同卢大夫正言弭兵。”   “弭兵?”蔡欢倏地看向卢成,吃惊不小。   身为蔡室女,及笄后出嫁郑侯,她对蔡、郑两国的氏族都有所了解。   卢氏极为特殊。   家族随初代蔡侯发迹,连出三位上大夫,可谓风头无两。后有卢义横空出世,佩五国印,成为多国国君和氏族的座上宾,使家族声望达到顶峰。   然成也卢义败也卢义。   其耗费大半生走遍各国,四处宣扬弭兵,游说多国签订盟约。   盟约签订之日,卢义名传天下。   然而好景不长,不过数年时间,诸侯战事又起,大国杀伐不可开交,小国接连沦为牺牲品,弭兵之盟沦为空谈。   卢义被指以狡言蒙蔽国君,所佩金印皆被夺。蔡国史官明确记载蔡哀公对他的评价:沽名钓誉之徒。   史书盖章定论,卢氏声望一落千丈,在朝堂的地位也快速衰落。   时至今日,卢成身为家主仅被授下大夫,在朝堂毫无话语权,换做百年之前简直难以想象。   “卢氏的弭兵之盟,寡人极不赞同。”林珩直言不讳,言辞没有丝毫婉转,当面道出他对卢义之策的不喜。   卢成双拳紧握,对林珩所言愤愤不平,出言讥讽道:“晋国好战,国人犹如虎狼。君侯刚刚拿下郑地,似狼群吞噬肥肉,正当意气风发之时,自是不赞同息战之策。”   “卢大夫慎言!”蔡欢花容失色,恨不能堵住卢成的嘴。   卢成料定晋必伐蔡,今日抱定必死之念,对蔡欢的焦急熟视无睹。他全无惧意,目光灼灼盯着林珩,朗声道:“君侯,仆所言对否?”   “非也。”林珩摇了摇头,没有被激怒。他从案旁拿起一卷竹简,简页变色,系绳有些磨损,存在库中日久,落上许多灰尘。   竹简展开,里面记载有卢义弭兵的全部内容。   若非林珩询问,恐怕连史官都快要忘记,身为四大诸侯的晋,当年也是盟约的亲历者。   “卢义弭兵貌似缓解争端,实则浮于表面,从未涉及根本。以越、楚为例,盟书约定两国息兵罢战,附庸国需向两国入贡,岁岁如此。”   史册摊开在桌面,林珩抬眸看向卢成,单手覆上竹简,指尖擦过上面的文字,定在“入贡”之上。   “争端根由不曾解决,大国息战必成空谈。小国此前左右摇摆各有依附,凭借入贡,遇事可向大国求助。卢义弭兵一出,入贡粮绢增倍,大国不再以公道自居,稍不如意即派人责问,肆意提高贡赋,使得小国苦不堪言,日渐民不聊生。”   林珩每说一句话,卢成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今日之前,他奉卢义弭兵为圭臬,认定此策利国利民,能息征伐安天下。从未曾想过,事情当真如此地话,大国可以说为利益背盟,小国又为何痛恨卢义,在他死后多年仍骂声不休。   林珩之言如醍醐灌顶,让他瞬间清醒,代价却是大半生的信念轰然倒塌。   卢义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屏风前的林珩,艰涩道:“所以,弭兵当真错了?”   “弭兵不错,然与天下大势相逆,终不能长远。”林珩看出卢成的颓丧,但无意出言安慰。他欣赏卢成的耿直无畏,希望他能为己所用。如要达成目的,必须令其彻底明悟,改变不切实际的想法。   听完这番评价,卢成缄默不语,脸色变了数变,终化为一声叹息。   “君侯召仆前来,并非专为辩弭兵之策,而是另有所图。仆所言确否?”压下心中苦涩,卢成沉声道。   他性情耿直,却不乏政治头脑。   林珩先提弭兵,再言天下大势,定然不是临时起意。如若真有所图,以卢氏残存的底蕴,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君侯强横,武功彪炳。定今夏会盟,势必行以霸道。”卢成正襟危坐,声音低沉,“卢氏沉寂百年,昔日荣耀散尽,世人提及多讥嘲,唯一物值得称道。”   话说到这里,卢成刻意顿了顿,一瞬不瞬盯着林珩,清楚道出四个字:“天下舆图。”   四个字落地,殿内瞬间陷入寂静。   蔡欢心头狂跳,看一眼对面的卢成,又望向上首的林珩,红唇翕张,却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卢大夫真知灼见,洞若观火。”林珩浅笑颔首,态度直截了当。他从未想过遮掩自己的企图,自始至终表现得一派坦然。   习惯了蔡国君臣的虚情假意表里不一,面对如此直白,卢成反倒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等他反应过来,林珩继续说道:“观君性情耿介,有謇谔之节,寡人甚喜。欲留君于晋,授以官爵,未知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犹如惊雷炸响。   卢成简直难以置信。   受到林珩召见,当面直言无忌,甚至口出讥讽,他抱定必死之心。不想峰回路转,晋侯图谋舆图不假,竟还要留他在晋授他官爵。   世人皆以为晋侯暴虐,诛氏族,伐郑国,是不折不扣的暴君。不想今日当面,林珩的言行彻底颠覆卢成脑中的印象。   强横名副其实,霸道同样不假。然其颖悟绝伦,博闻强记,富有远见卓识,且襟怀磊落,豁达大度,实有英主之相。   卢氏在蔡发迹,如今却被国君排斥,沦落于氏族末流。晋君不计前嫌邀他留晋,着实让卢成动容。   一番天人交战,卢成起身站定,肃然整理冠帽,稽首在地。   “君侯知遇之恩,仆铭感五内,愿为君侯竭尽忠智,誓于天地,鬼神共鉴!”   “善!”林珩起身绕过桌案,大步迈下台阶,弯腰扶起卢成。   从针锋相对到君臣相得,速度快得超出想象。   蔡欢坐在一旁,从头至尾目睹,惊讶得失去语言。直至两人重新落座,她才倏然间回神,再度看向林珩,一阵心惊肉跳。   晋君的性情令人难以捉摸。   若非亲眼所见,她实在难以相信,初见时凛若冰霜、森然凶狠的晋国公子同方才的晋君竟是同一人。   心中这般想,蔡欢意外撞上林珩的视线。   年轻的国君笑意清浅,态度温文尔雅,语气平和:“寡人在宫宴遇刺,蔡国理应有所交代,日前已遣人使蔡。”   蔡欢额头冒出冷汗。   她用力咬住下唇,直至嘴唇被血染红。   “君侯意要伐蔡?”   “未必。”林珩微微倾身,目光锁定蔡欢,意味深长道,“刺客实乃郑人,然蔡国脱不开干系。夫人为国尽心尽力却身负骂名,更被视为替罪羔羊,实在令人不忍。夫人可曾想过手执权柄,亲自肃清污浊?”   闻言,蔡欢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林珩,惊愕当场。 第八十八章   掌国之大权。   短暂的惊愕之后,蔡欢心头涌出狂喜,随之而来的还有心悸和惶恐。   做梦都未曾想过的机会摆在眼前,她一时间惊喜交加,心头撞鹿。想到蔡侯,喜悦如潮水退去,脑中似有千万线头缠绕,复杂的滋味一起涌上。   “夫人以为如何?”林珩的声音再度响起。   蔡欢用力咬牙,唇上血痕未干,更添一抹艳色。   她坐正身体,缓慢抬起头,谨慎地看向林珩。迥异于曾经的风情万种,瘦削的脸颊染上一抹凌厉。   “君侯为何助我?”   林珩有意扶持她,蔡欢并不怀疑。   出自怜惜?   她一个字也不会相信。   卢成沉默地坐在殿内,思量诸国形势,联系林珩所言,能窥出些许端倪。但他立誓为晋臣,如今以林珩臣子自居,自然不会轻易开口。   蔡欢鼓足勇气寻求答案,等待林珩的回答。   林珩单手撑着下巴,手指一下接一下敲击竹简,声音十分有规律,持续回响在殿内,如同落在蔡欢心头。   “夫人眼中,蔡侯与蔡国孰重?”   “国重,兄长亦重。”蔡欢毫不迟疑,给出最真实的答案。   “夫人重亲情,蔡侯同否?”林珩浅笑出言,字字句句化成利刃袭向蔡欢,轻易戳破虚伪的表象,揭开她不愿承认的事实。   “郑灭时,蔡不愿出兵,也不曾派人接夫人归国。今纵容刺客潜入晋,行刺杀之事,无论事成与否,夫人都难以脱身。夫人为蔡侯尽心竭力,使得满朝皆敌。蔡侯可曾护你,为你辩解一二?”   蔡欢脸色发白,嘴唇抖了抖,未能说出一个字。   “刺客藏在入贡队伍中,无论背后之人是谁,蔡国必有瓜葛。入贡需经宗室,国君必然要过问。夫人是聪明人,果真不曾有丝毫怀疑?”   蔡欢垂下头,用力闭上双眼,强压住眼角的湿意。   她何曾没有怀疑。   困在偏殿的几日中,她不断抽丝剥茧,线索逐渐浮出水面,对蔡侯的怀疑与日俱增。   她只是不肯面对。   郑灭夫丧,唯有蔡能够让她依靠。   她的兄长却伪善阴险,在国内时推她同氏族交恶,自己藏在帘后,不曾对她有半分顾念。刺客一事明摆着要以她替罪,取她性命之意昭然若揭。   “夫人是否想过,刺客是郑人,死士是郑人,事发之后,蔡侯大可以将事情推给郑国余孽,言夫人心怀仇恨,同余孽勾结,伺机入晋刺杀寡人。如晋问罪,还能辩称蔡侯因亲情所累,受到狡言蒙蔽,将一切推到夫人身上。”林珩语气平和,字里行间却隐藏刀锋。   说话间,他打开放在桌旁的木箱,现出数卷竹简。其中部分沾染污痕,皆是干涸的血迹。   “刺客和死士俱已招供,刺杀事成,死士必在馆舍内下毒,伪造杀人灭口,再给夫人添一件罪状。”   计谋歹毒之极,不给蔡欢留半条活路。   万万没想到的是宫宴封锁消息,甲士连夜包围馆舍,毒计未能实行,参与阴谋的死士全部落网。   几番严刑拷问,一名死士受不住开口,其余人也陆续招供。   口供内容触目惊心,从蔡欢离开蔡国那一刻起,便踏上了血亲为她铺设的死亡之路。   “夫人死在晋,国内氏族必然欣喜,蔡侯借此大得人心。污蔑夫人为罪魁祸首,背后之人便能置身事外,自诩将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为此洋洋得意。”   林珩起身走到蔡欢面前,将一卷竹简递到她手中,合拢她的手指,轻声道:“夫人若不信,可以细观。”   “不必了。”蔡欢攥紧竹简,指甲刮擦捆绑竹简的绳子,在轻微的摩擦声中刮掉凝在绳上的血斑。   她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向林珩,深深望入对方眼底,好似坠入无尽深渊。   “君侯之意,欢已明白。”蔡欢收敛起心中苦涩,一字一句道,“欢愿为君侯驱使,唯晋马首是瞻。”   最后一个字落地,蔡欢向林珩稽首,恭敬俯身在地。   林珩凝视面前的蔡欢,能看出她在微微颤抖,恰似锁链断裂,一夕间挣脱束缚,破茧成蝶。   “我不喜反复之人。”林珩蹲下身,手指挑起蔡欢的下巴,单臂搭在膝上,唇角微勾,眼底却凝结冰霜,“夫人冰雪聪明,应知寡人之意。”   “我知。”强压下心中惊悸,蔡欢直视林珩双眼,不闪不避,“欢立誓,如违今日之言,天地不容,人鬼共弃!”   话音刚刚落下,忽有狂风袭来,荡开窗扇席卷室内。   冰冷的雨水飘入殿中,打湿青石铺设的地面。   烛光摇曳,暗影顺着地板延伸,顺着圆柱向上攀爬,触碰雕刻图腾的屋顶,边缘继续扩张,如一头凶兽盘踞头顶,张牙舞爪。   林珩审视蔡欢,半晌后松开手,笑意加深。   “我信夫人是诚信之人。”   “欢定不负君侯。”   蔡欢再度俯身下拜,冷汗湿透全身,心却逐渐安定,从嗓子眼落回到胸腔中,跳动得愈发有力。   “卢成。”   “仆在。”   “寡人授你中大夫,佩晋国金印。欢夫人归国之时,你随行入蔡,全力扶持她,助她执政蔡国。”林珩负手看向卢成,正色道。   “诺。”卢成叠手下拜,肃然领命。   待蔡欢和卢成分别起身,林珩召唤侍婢,令送上新鲜的糕点和茶汤。   时间过去许久,风雨仍不见减小。   雨落得太急,敲打声持续不断,却不使人焦躁,反而送来些许闲适和畅然。   在殿内用过糕点和茶汤,蔡欢被送回偏殿。除了她和卢成,入贡人员尽数下狱,馆舍内空无一人。与其返回驿坊,不如留在宫内。   卢成要绘制舆图,同样被留在宫中。   林珩不仅授给他官职,更是大笔一挥将公牛氏的宅邸一分为二,将南面的屋舍和院落赏赐给他。   “谢君上赏赐!”   在叛乱流亡之前,公牛氏家主官至晋国上大夫,宅邸占据半条街。府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奢华不亚于有狐氏。   以卢成目前的官爵,半座宅院恰如其分。若是全部赏赐给他,那就不是荣耀,势必成为祸患。   卢成对此心知肚明,拜谢林珩之后,恭敬退出大殿,随侍人前往偏殿。   殿门推开,眼前的一切同离开前一般无二,卢成的心境已是截然不同。   他迈步走入室内,看着桌上的茶盏,头顶的阴霾一扫而空,心中的愤懑荡然无存,只余下久违的激动和才华得以施展的豪情。   “取笔墨,素绢,还有尺。”   天色渐晚,卢成却不打算歇息。   他多年郁郁不得志,家族沦落至氏族末流。如今得晋侯赏识,对他委以重任,他必然要予以回报。   听到卢成的吩咐,侍人没有多问,应声后便下去准备。   不多时,绢、笔墨和尺全部送到。   “移开桌案,还有屏风。多点几盏灯。”卢成指挥侍人清空屋内,自行挽起衣袖,用绳带束起袖摆。随即亲手铺开绢,用尺测量,很快铺满大半地面。   “守住殿门,我不唤人不可进入。”卢成正色道。   “诺。”侍人早得到命令,对卢成言听计从。见他没有更多吩咐,恭敬地退出门外,无声守在廊下。   门扉合拢之后,卢成席地而坐,没有忙着动笔,而是闭目陷入沉思。随着不断回想,烙印在记忆中的地势山川逐渐鲜明,走马观花一般,陆续闪过他的脑海。   大概过了盏茶的时间,他睁开双眼,提笔饱蘸墨汁,在绢上笔走龙蛇,上京两字力透纸背。字下绘出山川河流,城池乡邑,甚至还有军营,细致程度令人咋舌。   卢成聚精会神,沉浸在绘图之中。   侍人尽心尽力守在门外,仰望屋檐下垂落的水帘,时刻竖起耳朵,等待卢成召唤。   大雨笼罩肃州城,暗夜中电闪雷鸣不断。   城西驿坊内,楚煜披衣起身,对灯浏览国内送来的秘信。   看到信上内容,知晓越侯向宗室举刀,连宗伯也因不察之过被勒令闭府,他心中毫无波澜,不觉有任何意外。   “若非有姑大母,且我在晋,蚀骨出现在宫宴之上,两国定生龃龉。”   楚的确有蚀骨配方,配药的两味材料却独出于越。   栽赃陷害也好,内有勾结也罢,消息送回国内,越侯绝不会错失良机。他早有严查宗室之意,如今把柄送到眼前,正好举起屠刀为楚煜铺路。   “父君可有吩咐?”楚煜放下秘信,抬眸看向对面。   烛光无法波及的黑暗处,一道身影俯跪在地,闻言说道:“回公子,君上令仆送信,未有别的命令。”   “退下吧。”   “诺。”   地上之人迅速起身,弓腰退出门外。   房门开启又合拢,楚煜重读绢上文字,能看出越侯行事的急切。心知时间紧迫,在婚盟正式定下后,他需尽快动身归国。   “父君的身体怕是撑不了太久。”   烛光微暗,楚煜拿起灯下的铜簪,轻轻拨动灯芯。   袖摆拂过桌面,焰舌蹿升,热度舔舐簪身,他却漫不经意。直至指尖泛起殷红,他才放下铜簪,碾压着手指,痛觉近似麻木。   “父君终究心软。”   想到下毒的国太夫人,楚煜垂下眼帘,却掩不去眸底冰冷的杀意。   “父君被毒所害,终日备受煎熬,您何得死得干脆?”   红衣公子再次拿起铜簪,缓慢刺入灯盘之中。   火光跳跃,照亮刺绣图腾的衣领。墨色长发缠绕领口,浓重的色彩在光中交叠,极致的夺目,晕染出致命的阴鸷森冷。   暗夜中的肃州城不见星月,天空被乌云遮蔽。千里之外的禹州城却是皓月当空,繁星闪烁。   月光如水,清冷的银辉洒落越侯宫,通往幽室的宫道上亮起火光。   一名侍人手持火把行走在前,单手捧着一只黑漆漆的木盒。两名壮妇跟在他身后,脚步匆匆穿过宫道,登上青石铺设的台阶。   幽室前,守门的宫奴见到来人,迅速退至一旁。侍人打开挂在门上的铜锁,推开紧闭的木门。   室内一灯如豆,光线昏暗。   国太夫人枯坐在灯前,灰白掺杂的长发披在身后,发尾如稻草一般杂乱干枯。   “国太夫人,公子有命,您需每日服药。”   侍人潦草行礼,对左右使了个眼色。   两名壮妇大步走上前,熟练地抓住国太夫人,牢牢按住她的肩膀。   “大胆,你敢放肆!”国太夫人怒斥侍人,双眼几要冒火。   侍人不以为意,打开捧在手里的木盒,取出一只陶瓶,利落地拨开瓶塞。   他单手捏住国太夫人的下巴,翻转瓶身,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药汁尽数灌入国太夫人口中,不漏一滴。   灌完药,侍人晃动两下瓶身,满意地收回盒中。   壮妇松开手,国太夫人倒在地上,不断抓着喉咙,身体因痛苦痉挛。   侍人袖手看着她,冷漠道:“公子言,君上毒入肺腑,彻心彻骨,国太夫人乃始作俑者,理应感同身受。今日毕,仆明日再来。”   话音落地,侍人转身离开,壮妇紧随在他身后。   宫奴不敢探头向内望,迅速关门挂上铜锁。   房门遮去星月,室内重归昏暗。   国太夫人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指甲抓划地面,留下一道道痕迹。她不断喘着粗气,眼底充血,充斥恨意的声音在室内流淌,仿佛浸染毒汁。   “公子煜,残佞狼行,定然血脉断绝,永无祭祀!” 第八十九章   天明时分,云收雨霁。   旭日东升,火红的日轮跃出地平线,晨光投向苍茫平原,蒸干地面积水,氤氲开大片朦胧的白雾。   肃州城门大开,伴随着城头的鼓声,排成长龙的队伍鱼贯入城。   沉寂整夜的街坊恢复喧闹,一夕间人声鼎沸,熙熙攘攘,道路上车水马龙。   商坊前,数名甲士一字排开,脚下摆着藤筐,里面装得满满登登,不掀开蒙布也知是晋国的尺、秤等器具。   几人身后竖起圆柱,比初时的数量增添一倍。   柱上清晰刻有文字,专门向市货之人宣扬城中律令,以及违律者要遭受的惩罚。   “缺斤少两者,罚。以次充好者,罚。坊内偷窃及抢夺者肉刑。”   一名主事袖手站在柱下,大声朗读圆柱上的文字。   四名文吏分在他左右,身旁立有高过膝盖的木箱。箱盖敞开,里面整齐摆放着刻字的木牌,专门发给入坊的商人。   随着入城的人越来越多,商坊前开始大排长龙。   眼见日头渐高,主事估算一下时间,抹去额头浮出的油汗,唤来一名仆役,命他去官舍内传话:“事忙,速来三人。”   “诺。”   仆役不敢耽搁,领命后飞跑而出,抄近路穿过小巷,碰巧经过百工坊。   和平日里的热闹不同,今日的百工坊格外冷清。   全副武装的甲士出现在坊前,甲长一声令下,上百名甲士分散开,封堵建筑全部出口。另有军仆手持棍棒列队,将百工坊团团包围。   五名甲长按刀在前,冷视门内冲出的主事。后者不明所以,见这一幕心惊胆寒。有心上前询问,当场被架起的长矛阻拦。   矛身倾斜,锋利矛头直抵面门。   相隔不到半寸,锋利的矛尖映入瞳孔,寒光刺痛双眼。   “这是为何?”   主事惶惶不安,匠人们心惊胆颤,更不用提坊内的仆役和奴隶。   众人情绪陷入焦灼,气氛一片肃杀。   一名主事眼珠子转了转,悄无声息退到人后,示意一名匠人附耳过来,低声道:“去找豆翁,请他速来!”   百工坊突然被围,甲士杀气腾腾,军仆眈眈虎视。   遭遇突来变故,匠人六神无主。主事小声传话,他来不及多想,立即转身奔向坊内,去找主事口中的豆翁。   近处的军仆捕捉到异样,马上上报甲士。甲士请示甲长,询问是否要立刻拿人。   “不急。”甲长手按佩剑看向藏在人后的主事,眼底充满冷色,“先盯着他,等候郎君。”   “诺。”甲士领命,转身返回门前。   军仆目如铜铃,紧紧盯着人群后的主事,不放过他的一举一动。   主事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一切被人看在眼中。察觉到刺在身上的目光,他难免有些后悔,暗道不该病急乱投医引来更多注意。   “冶度,事情未明,不必惊慌至此。”另一名主事看到他的模样,以为他惊惧过甚,好心出言宽慰。   “确是。”冶度干笑两声,告诫自己不要惊慌,可惜收效甚微。   在他们身后,匠人脚步飞快,风一般穿过走廊。   找到豆翁所在的偏房,发现房门紧闭,门内隐隐传来争执声,他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把推开房门,大声道:“出事了!”   室内陡然一静,争执声戛然而止。   “出了何事?”出言之人年过花甲,一张硬朗的国字脸,浓眉虎目,面容刚毅。他脖颈粗壮,肩宽背阔。两只衣袖挽起,现出肌肉虬结的强壮手臂。   他便是豆翁,家族专为晋侯铸鼎,技艺代代传承。如今摆在宫门前的刑鼎便是由他亲手铸造。   因有铸鼎之功,豆翁在百工坊地位超然,远迈所有匠人和主事。   百工坊被围时,豆翁正和几名大匠商议铸会盟鼎。几人就是否参考晋烈公旧例争执不下,实在太过于投入,自然忽略了坊外的动静。   不想讨论正激烈时,房门突然被推开,满面惊慌的匠人闯入室内,打断了几人的商讨。   “甲士围坊,不许任何人出入!”工匠脸色煞白,惊恐万状,声音都有些颤抖。   “什么?”   “怎会如此?”   以豆翁为首的大匠们都是一惊。   “事情千真万确,主事冶度命我来找豆翁,望能有解决之策。”匠人一口气说完,满怀希望地看向豆翁。   “甲士围百工坊,定是事出有因。我不过区区匠人,能有何解决之策?”豆翁一边说,一边快速收起桌上的兽皮和竹简。   另外几名大匠交换眼色,各自以最快的速度清点箱笼,全部落锁。随后走出偏房,结伴去往坊前。   几人的家族世代为匠,自幼时起就随父祖入坊内学习。   他们中年纪最大的历经三朝,见多波诡云谲,风风雨雨。   今日之事透出蹊跷。没有任何征兆,突然间甲士围坊,这般大动干戈,事情定然是非同小可。   大匠们若有所思,脚下丝毫不慢,很快来到前院。   几人同时出现,匠人和主事纷纷让路,转眼间清出一条通道。   百工坊外,马蹄声由远及近。   立在门前的甲士同时侧身,整齐向后退,让出可容骑士通行的空间。   两名黑骑穿过队伍,在坊前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阵嘶鸣。马蹄落地溅起泥水,落到台阶和匠人脚下,散落大大小小的泥点。   骑士之后,一辆囚车出现在众人眼前。   车笼四面拆卸,当中撑起一只木架,架上钉有横木,一个鲜血淋漓的男人被捆在架上,低垂着头,生死不明。   抵达坊前,拉车的奴隶止步,囚车随之停住。   又是一阵马蹄声,智陵策马穿过人群来至囚车旁。   他单手挽住缰绳,居高临下俯视众人。目光在人群中逡巡,重点落在几名主事身上。   经历过战场厮杀,智陵周身弥漫浓重的煞气。   撞见他的视线,匠人和主事无不心惊肉跳,寒毛倒竖。尤其是心中有鬼之人,更是栗栗危惧,双股战战。   认出马上的智陵,豆翁几人心惊不已。   能让智氏郎君亲自出马,事情恐怕比想象中更加严重。想到家族传承的教诲,几人打定主意明哲保身,未弄清缘由绝不开口,更不会强出头。   智陵收回视线,目光转向囚车上的魏国商人,抬了抬下巴,道:“弄醒他。”   “诺。”   牢奴从腰间解下鞭子,手臂一甩,长鞭凌空挥过。鞭花炸响,匠人和主事悚然一惊。   又是一记脆响,鞭影扫过,带着倒钩的皮鞭抽在商人身上。   “啊!”   魏国商人发出惨叫,猛然抬起头怒视牢奴。下一刻想起自身处境,愤怒转为惊恐,因恐惧瑟瑟发抖。   “百工坊内有奸细,伙同魏人窃取制弩之法。”   智陵话音落地,坊前一片哗然。   主事和匠人难以置信,自己身边竟有奸细,还窃取了制弩之法!   弩之强,众人一清二楚。   此等利器被魏国仿造,无异于被偷窃无价之宝,奸细实应千刀万剐!   “奸细该杀!”   “找出哪个,必要碎尸万段!”   匠人们对奸细恨入骨髓,群情激愤,竟然忘记了恐慌。   主事变得冷静,认真考量百工坊上下,推测哪个最有嫌疑。   豆翁等大匠目光交汇,不动声色观察众人。视线扫过能接触到库房的主事,不约而同锁定一人。   “抓住他!”   冶度正汗如雨下,耳边突然传来暴喝声。他实在太过心虚,一时间惊慌失措,出于本能转身就跑。   “想跑?”   “拦住他!”   数只有力的大手从左右抓来,身后更飞来一只大脚,狠狠踹在他的后腰,几乎踹断了他的脊椎。   砰地一声,冶度摔倒在地。   大匠们一拥而上,牢牢将他压制在地。一条有力的手臂勒住他的脖子,令他不停翻白眼,却无法当场断气。   与此同时,守在后门的甲士打马前来,马后拖着一人,做奴隶打扮,身材粗壮,五官平平,落在人堆里丝毫不起眼,很容易被忽略。   “郎君,此人欲逃!”   甲士拖拽绳索,奴隶摔倒在智陵马前。   冶度趴在地上,手臂被反扭,挣扎中一侧肩膀脱臼,痛苦地发出哀嚎。   “主事,奴隶,倒是心思缜密。”   智陵命人查两人肩后,果然找到烙印的伤疤。   有疤痕不奇怪,但形状相似、位置相近,并且和魏国商人身上的相类九成,那就很值得推敲。   “带走。”   智陵一声令下,主事和奴隶被绑上囚车。另有军仆去搜捕他们的家人,一个不容放过。   对百工坊的清查尚未结束。   所有人被勒令脱掉上衣,严查身上的痕迹。秉持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凡存在可疑之人,无论工匠还是奴隶全被带走,押入囚牢严加审讯。   “君上有旨,百工坊拆分,武器坊、铸鼎坊、农具坊分出另建,各制令牌,不许混淆。坊内重新造册,各人容貌、出身及亲眷详细记录,并在册中按下手印,以便日后对照。”   智陵当众宣读旨意,百工坊上下俯身听命。   待到事毕,甲士收队,军仆紧随在后,押送奸细的囚车行在队伍中间。   城民遇见囚车经过,知晓事情来由,纷纷对车中人怒目以视。   “可恨!”   “卑鄙无耻!”   几名身着花衣的商人混在人群中,打探出魏人做下何事,隔空递送暗号,接连退出人群进入小巷。   “魏人有弩为何不献我国?”   “表面信守盟约,怕是暗中另有所图。”   “需速禀国内。”   商人们伪做吴人,实则来自楚国。   他们昨日刚刚入城,不承想今日就获得有用情报。   几人短暂碰面,随即分散开,各自返回下榻处。其中一人快速写成秘信,放飞不起眼的信鸟。   信鸟飞向高空,很快化作一枚黑点。   商人举目远眺,确认信鸟已经飞远,方才转身返回门内。   殊不知房门刚刚关闭,信鸟就遭遇厄运。   一只金雕在云后出现,振翅拦截住信鸟。锋利的脚爪锁住目标,一瞬间穿透鸟身,折断信鸟的翅膀,捏碎了信鸟的骨头。   成功捕获猎物,金雕乘风返回。信鸟被抓在爪下,沿途飘飞染血的羽毛,滴落几点殷红。   飞抵城中一处院落,金雕盘旋两周,收拢翅膀下落。焕以左臂撑起飞落的金雕,接住气绝的信鸟。   “又是楚文。”   解下鸟腿上的信,焕扫过一眼,立即去见苍金。   苍金和苍化同在厢房,叔侄俩接到家族来信,正同信使交谈。   对于投晋一事,家族中存在分歧,多数人予以反对。苍金料定此事存在阻力,却没想到族老们竟如此顽固不化。   “晋如烈阳蒸蒸日上,此时犹豫不决,日后定然后悔莫及!”   “稍安勿躁。”苍化示意苍金冷静,以免因冲动遗人话柄。   苍金心有郁气,不想再听信使赘言,起身推门行出室外。   他刚刚走出廊下,就遇上匆匆赶来的焕。   “郎君,您看!”   秘信递至苍金面前,他一目十行扫过,双眼蓦地睁大。   魏仿造晋弩,未告知于楚?   捏住染血的秘信,苍金心跳得飞快。转头看一眼紧闭的房门,想到食古不化的族老,他用力咬牙,终于下定决心。   “焕,通知迟备车,随我去晋侯宫。”   “郎君,这……”焕大吃一惊。虽知苍金决意投晋,但此举委实鲁莽。   “信我之言,事不宜迟。今日事能成,我必能另立家门,重回氏族之列!”苍金言之凿凿,因激动面色红润。   焕不再多言,抱拳离开廊下。   目送他的背影,苍金转身返回寝室,翻出全部秘信,卷起来藏入怀中,用力按住胸口。   成败在此一举!   与此同时,两辆马车穿过城内,一前一后停靠在晋侯宫前。   车门推开,红衣烈烈的公子煜和青衣雅致的公子弦先后走下马车,在宫门前相遇。   绯红,靛青。   浓烈与淡薄相对,难以调和,矛盾且鲜明。   “公子弦?”楚煜转过身,袖摆轻扬,长发如瀑。发上仅有一枚玉簪,却压不去半分艳色,反而愈显风华绝代,昳丽无双。   “正是。”公子弦率先施礼,动作如行云流水,仿佛典章中的礼仪具象化,不容分毫挑剔。   思及随信而来的消息,楚煜挑了下眉,似不经意道:“齐君安泰。”   闻言,公子弦陡然一僵。哪怕只有一瞬间,很快恢复平静,仍被楚煜清晰看在眼里。   “父君素来康健,倒闻越君近来有疾?”   “传言而已。”楚煜微微一笑,相比公子弦,他眸底平静无波,自始至终看不出丝毫情绪。   宫门前有侍人守候,不等两人踏上宫道,这充满刀光剑影的一幕已被报至林珩面前。   林珩停下笔,合拢写到一半的竹简,敏锐捕捉到话中端倪。   “齐君安泰?”   据他所知,齐侯身中剧毒,国政全由公子弼掌控。公子弦所言完全是一戳就破。   不是情急出错,那便是有意为之?   婢女送上茶汤,林珩单手撑着下巴,指尖擦过茶盏边缘,眼帘低垂,眸光微闪,一抹冷色稍纵即逝,在缥缈的热气中悉数隐去。 第九十章   楚煜和公子弦进入宫内,前者径直去往南殿拜会国太夫人,后者由侍人引路去往正殿,面见晋国国君。   行在青石铺设的宫道上,遇暖风迎面袭来,公子弦单手压住衣袖,姿态放松,神情自若,丝毫不见在宫门外的紧绷。   宫道尽头直连丹陛。   引路的侍人停在台阶前,另有侍人拾级而下,腰间垂挂丝绦,头上戴有冠帽,表明他的地位更高。   “公子请随仆来。”马桂垂手见礼,态度恭敬,脸上带着笑容。只是笑意浮于表面,让人挑不出差错,却也明明白白感知到审视,甚至是威胁。   公子弦向马桂颔首,温和道:“劳烦。”   眼前的侍人予他熟悉之感,让他想起父君身边的内史。在父君中毒之后,内史家中被搜出证据,证其参与毒害父君,隔日就被绞死。   内史无辜。   父君一清二楚,大兄也是心知肚明。   齐宫上下,包括宫奴都知他冤枉。   但他还是不能活。   公子弦垂下视线,左手握住剑柄,手指不断用力,直至指关节发白,才压下骤然涌起的愤恨和不甘。   齐国朝堂早已是翻天覆地。   公子弼大权在握,令出如山。他要杀的人,没人能留得住。   内史被杀是斩断父君的臂膀,更是一种警告。对他,对被关押的幼弟,乃至于齐国宗室。   公子弦心思百转,攥紧藏在袖中的绢,仰望前方巍峨的宫室,深吸一口气,提步登上最后一级台阶。   微风穿过廊下,摇曳垂挂的铜铃,发出阵阵轻音。   三名彩裙婢女绕过廊角,越过守在廊下的侍人,通禀后进入大殿。   打头的婢女手托银盘,盘中摆有银盏,式样精巧,花纹细腻,迥异于晋人的技艺。她身后两人合力提着食盒,盒中之物颇重,两人一路从南殿提来,微微有些气喘。   三人进入殿内,呈上国太夫人命厨熬煮的汤羹,以及带有越国特色的糕点。   “国太夫人言雨水整夜,春有倒寒,君上需添衣。”婢女俯身在地,转达国太夫人的关怀。   “转告大母,寡人自会留意。”   “诺。”   婢女再拜后直起身,在林珩的注目下打开食盒。   盒盖掀起的一瞬间,热气喷薄而出,一同涌出的还有浓郁的香气。   三层的食盒改为两层,内里做工巧妙,隔层别有乾坤。   上层装有碗碟和长筷,有镶嵌的孔槽。下层装着一只甗,上甑下鬲,中间是镂空的箅,专为蒸食所用。   晋国的甗多为一体,上有鸟纹。这具甗呈长方形,不仅有箅,还有附耳,根据上面的兽纹推断,应是越国匠人的手艺。   甑内冒出热气,鬲下有炭在燃烧。   婢女从食盒中取出长筷,小心夹出甗内的饼和糕。   饼以麦制成,内里加入蜜,散发出香甜的味道。糕色泽金黄,以黍和粟蒸制,大小类似婴儿的拳头,上面铺了豆,取出时热气腾腾,看上去十分诱人。   公子弦行至殿前,站定在门外,不意外嗅到食物的香气。   晋人喜食咸,越人好食甜,齐国近海,齐人专好鲜美滋味,也同样喜甜。   公子弦怀揣着心事,夜间辗转反侧心神不宁。早起没有精神,早膳用过两口便再也吃不下。此时站在殿门外,诱人的香气不断飘来,久违的饿意急剧上涌,他不由得皱眉,后悔早膳吃得太少。若在晋君面前腹鸣,不仅失礼更是失态。   大殿内,婢女送上糕点和茶汤,俯身再拜,倒退着行出殿外。   马桂入内禀报,不多时笑着折返,请公子弦入殿:“公子,君上有请。”   公子弦解下随身宝剑,交给守在殿门旁的侍人。   剑身窄长,剑鞘镶嵌珍珠和彩宝,剑柄拼接打磨过的珊瑚,润泽不下美玉。相比兵器,这把剑更像是一件艺术品,通体宝物,价值非凡。   宝剑递至面前,侍人并未接过。公子弦正疑惑不解时,马桂出言解释:“公子可佩剑入殿。”   “佩剑入殿?”   “见君上无需解剑。”   马桂言之凿凿,旁侧侍人未现异色,显然是习以为常。   公子弦很是惊讶。   在齐国时,氏族见国君必要解剑。公子弼手握大权,一样袭用惯例。   世人皆知晋人好战,晋国氏族时常当街搏杀,流血冲突毫不鲜见。晋幽公时,氏族殴斗屡屡造成伤亡。直至新君登位,情况才有所缓和。   林珩镇压叛乱,绞杀氏族,法场上血流成河,世人皆知其凶狠。   人人佩剑上殿,他难道不担心刺客?   亦或是成竹在胸,不惧任何贼徒?   公子弦惊疑交加,迟迟未见跨过殿门。   马桂看他一眼,多少能猜出他的想法。表面不动声色,出声提醒道:“公子,君上有请。”   声音流入耳中,公子弦猝然回神,连忙压下复杂的心思,重将佩剑挂回腰间,整理冠带,迈步走入殿内。   进入大殿中,食物的香气愈发浓郁。   青石铺在脚下,地板光可鉴人。   圆柱并排矗立撑起穹顶,人俑状的铜灯立在柱下。人俑头顶灯盘,两手各握铜枝,枝杈延伸,末端是同样大小的圆盘。盘中没有灯芯,嵌入桂圆大小的夜明珠,颗颗价值连城。   越过并立的圆柱,前方是等高的石阶。   石阶上方设有长方形桌案,案后是一架漆金屏风。屏风上绽放大朵牡丹,争奇斗艳,绚烂夺目。   在屏风和桌案之间,是玄服玉冠的晋君。   即使有桌案遮挡,也能看出身形修长。眉眼墨黑,不亚于身上的玄色。肤色白皙,甚至有些苍白,不见丁点血色。   公子弦知晓晋侯年轻,听过关于他的种种传言,知其暴虐好战。   纵然有心理准备,今日当面还是让他大吃一惊。   森然、冰冷,令人心底发寒。   这样的气势,他仅在少数人身上见过,眼前的晋君,方才的公子煜,还有迫使他离国的大兄。   短短数息时间,公子弦思绪百转,脑海中冒出多个念头。   他不敢迟疑太久,快行两步上前,在台阶下叠手躬身,朗声道:“齐国赵弦,参见君侯。”   伴随着声音响起,公子弦长揖至地。袖摆相拼垂落身前,耳畔冠缨下坠,末端的珍珠短暂轻晃,旋即静止,变得纹丝不动。   “公子请起。”林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语气淡漠,听不出太多情绪。   “谢君侯。”公子弦直起身,在林珩下首落座。   婢女很快送上茶汤,并有包裹蜜馅的糕点。不比林珩面前的两碟,也是滋味香甜,令人食指大动。   “公子请。”   “君侯美意,弦却之不恭。”公子弦预感腹中将鸣,没有推辞林珩的好意,顺势拿起银筷,夹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他的动作仿佛用尺量过,姿态优雅,一举一动堪称典范。   林珩端起茶盏,隔着氤氲的热气打量这位齐国公子,脑中回想从齐国送回的情报,轻轻吹过茶汤,缓慢饮下一口。   糕点数量有限,几口就能吃完。   清空的盘子被撤走,公子弦拿起汤匙,饮下带有甜味的羹汤,再度向林珩致谢。   “公子远道而来,料想旅途疲惫。今日暂且休息,明日寡人设宴,与君共饮。”迎上公子弦错愕的目光,林珩笑着说道。   入城当日,公子弦递送国书,向林珩道明来意。   今日受林珩召见,他想过多种可能,应允拒绝皆有言应对,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君侯,弦奉命使晋,唯望同晋定盟。”情急之下,公子弦起身叠手,再度道明来意。   他表现得十分急切,甚至有些鲁莽。结合宫门前一幕,着实像是缺乏心机,在锦绣堆中成长,心性过于浅薄。   然而,其人果真如此?   林珩放下茶盏,盏底轻磕桌面,发出一声钝响。   他没有立即开口,目光锁定公子弦,眼底充满审视。意在抽丝剥茧,撕开全部伪装,彻底看透此人。   “在上京时,我曾与公子弼为邻。其文韬武略,擅于招揽人心。一旦决断便矢志不移,从不曾更改。”林珩看着公子弦,声音不急不缓,指尖擦过盏口,某一刻停住。   公子弦的神色有了变化。   伪装的的面具出现裂痕,一抹怨恨浮出眼底,心中的情绪难以遮掩。   “公子弼嫡出居长,理应为世子。齐侯却拖延许久,迟迟不上奏疏。数月前,齐侯突然卧榻不起,宠妾被下狱,继夫人也被牵连,避居宫苑交出权柄。现如今,齐国朝政军事皆握于公子弼,寡人所言对否?”   公子弦动了动嘴唇,似想要否认,话到嘴边终未吐出。   “公子之母虽为续娶,公子也为嫡子。如今突至我国,口口声声要结婚盟,国书上却闪烁其词语焉不详,更无有国印。这是在轻视晋,还是在欺寡人?”   此言一出,直刺重心。   公子弦脸色变了数变,因惊悸大汗淋漓。   “君侯,弦绝无此意!”   “公子,寡人不言婚盟,实是给予你体面。可惜公子并不领情,选择一意孤行。”林珩的声调不高不低,语气始终没有发生变化,却予人无穷压力,令公子弦脊背生寒。   公子弦定在原地,举目看向上首,望进漆黑的双眼,心知已经被看透,终于不再掩饰,卸下全部伪装。   眨眼时间,慌乱惊悸消失无踪,鲁莽和无措化为乌有。   他站定到林珩下首,双手交叠置于额前,恭敬俯身下拜。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张写满字的绢,双手呈向林珩。   “君侯,弦被迫离国,流离失所。愿献长平城,换君侯收留。”   绢上文字略显潦草,笔画无力,握笔之人明显孱弱。信件末尾盖有私印,鱼纹拱卫赵字,不出意外应属齐侯。   信乃齐侯病中所写,赠长平城给晋,换得公子弦投身晋国,得晋庇护。   至于婚盟,信上同有提及。   “求娶晋室女,入女家?”   “弦为求娶离国,有父君旨意,氏族多赞同,大兄方才未予阻拦。”公子弦实话实说,不讳言自己的处境。   “没有中途拦截?”林珩问得相当直白。   “不曾。”公子弦摇摇头,解释道,“齐有风俗,男入女家,从女氏。弦有幸求得晋室女,甘愿入晋室。长平城本为弦的封地,另有历城可为弦的嫁妆。”   公子弦一口气说完,没有片刻停顿,也无丝毫不情愿。   他十分清楚,公子弼心志坚韧行事果决,却也不愿背负杀亲之名。放他逃出齐国,不过是顺水推舟,免得背负恶名。   他的母亲困在宫内,外家也被逐出朝堂,在氏族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只有逃入晋国嫁入女家,彻底舍弃齐国公子的权柄,不再成为兄长的拦路石,母亲才有生路,外家才能设法保全。   至于今后……   公子弦攥紧手指,很快又松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齐同晋不接壤,但有长平城和历城,有煮盐的厚利,未必没有借兵的机会。   可在此之前,他必须让自己变得有价值,让晋君认为有利可图。 第九十一章   一旦达成婚盟,给予公子弦庇护,两城之地尽可收入囊中。只观眼前,这份盟约对晋有利无弊。但从长远来看,此事存在莫大隐患。   尤其是公子弦,他实为最大的变数。   “寡人无姊,妹尚年幼,不宜婚配。婚盟之事作罢,不必再提。”林珩当场拒绝婚盟,态度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公子弦错愕不已。   如同一瓢冷水当头泼下,掺杂着寒冰,灭去他最大的希望。   此时此刻,他如置身冰窖,从里到外被寒意浸透,冷彻心扉。   “弦一秉虔诚,望同晋室联姻。请君侯再做考量……”   公子弦的话尚未说完,就被林珩直接打断。年轻的晋君目光如电,语气不善:“公子离国,尔兄长不加阻拦,中途也不曾派人截杀,可见无意取公子性命。”   回想起林珩之前所问,公子弦脸色微变。   “倘若下定决心舍弃齐室权柄,越、楚更近,且同齐不睦,定然更乐意接纳婚盟。你却舍近求远,千里迢迢使晋,一口一声相赠两城,谋算之心昭然若揭。”   林珩单刀直入,言辞直截了当,揭开公子弦的真实意图。   “越同齐近,楚与齐有边界,晋和齐无寸土接壤。”林珩微微倾身,声音不紧不慢,目光凛若冰霜,同唇畔的浅笑形成鲜明对比。   “两成之地何等诱人,轻易能迷惑人眼。然饥饿的野兽也能知晓,有牧人看守的羊群轻易尝不到肉味。”   清冷的声音响彻殿内,一字一句敲打公子弦的耳骨,令他心生惊惧。   晋君仿佛剖开他的颅顶,摸清他的所思所想,看穿他的一切。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实则处处漏洞,早就无所遁形。   “尔若奔入邻国,无论越还是楚,皆能派兵驻扎城内,城池必然易主。晋则不然,千里之遥,多国横亘其间,军情传递备受阻碍,派兵也难长久。公子大可借机行诬道,引齐猜疑,诱晋齐兵事,从中渔翁得利。”   林珩每说出一句话,公子弦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他自幼聪明伶俐,师从齐国相,被赞有君子之风。   年复一年,他被赞誉声包围,对君位不乏野心。不承想上京放归质子,诸公子归国,他的美梦瞬间破灭。   公子弼归国之初,行事有所顾忌,颇有些束手束脚。就在众人以为他会一直被齐侯压制时,公子弼突然摇身一变,开始雷厉风行,对宫苑和前朝痛下杀手。   短短数月时间,公子弦遭遇的挫折难以计数。   他与门客商量之后定策,千方百计从父君手中得到旨意,意图投奔晋国,在晋地暂时蛰伏,谋求东山再起。   万万没想到晋侯一眼看穿他的真实意图,果断拒绝婚盟,对两城不屑一顾。   “赵弦,寡人欣赏智谋之士,却不喜自作聪明之人。”相比之前的淡漠,林珩语带森冷,明显透出不悦。   “君侯,弦羞愧。”心知婚盟无望,公子弦果断低头,不再妄图纠缠。   见状,林珩收敛杀意,话锋一转,重提设宴一事:“明日宫内设宴,公子今日好生歇息。”   公子弦名为出使,宫宴是例行公事。至于赴宴宾客心情如何,林珩并不关心。   “来人,送公子离宫。”   侍人在殿前领命,垂手躬身,等待公子弦行出大殿。   “谢君侯盛意。”目的未能达成,自诩的智谋沦为笑话,公子弦的脑子里乱糟糟一片,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他强压下复杂情绪,向林珩叠手告辞,转身离开大殿。相比来时,步履显而易见的沉重。   殿外艳阳高照,风和日暖,公子弦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阳光落在身上,他的视线有短暂模糊。用力眨了下眼,望见前方有一道身影急匆匆行来,很快同他擦身而过,没有片刻停留。   电光火石间,公子弦脑中闪过数个念头,下一刻尽数湮灭,化作一声无奈的苦笑。   婚盟不成,又惹得晋侯不喜,他注定不能在晋久留。前路不明,尚且自身难保,何必自寻烦恼,揣测于己无关之事。   一阵暖风袭来,鼓起青色袖摆。   公子弦收回视线,苦涩的笑意逐渐隐去,大步穿过宫道,径直向宫门走去。   在他身后,侍人脚步飞快,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台阶,来到林珩所在的正殿,将带来的绢交给马塘。   马塘看过之后,简单询问过侍人,立即入殿禀报林珩:“君上,宫外有齐商,自称苍金,言有秘信呈送。”   “又是齐人?”听到马塘所言,林珩诧异地挑了下眉。   “青袍长冠,确是齐人打扮。”马塘说道。   “秘信何来?”林珩端起茶盏饮下一口。茶汤渐冷,滋味变得苦涩。他却毫不在意,接连又饮下两口,任凭苦意在口中蔓延,始终面不改色。   “他不肯细说,只道关系楚、魏,并呈上此物。”   说话间,马塘从袖中取出一张绢。   绢有些薄,两面都写了字。字上覆盖飞溅的暗痕,杂乱斑驳,极像是血渍。   绢布展开铺上桌面,林珩扫过两眼,神情变得凝重。   “楚文。”   在上京时期,他通读大量史册,学习多国文字。楚国的文字沿袭前朝先民,字形别具一格,一眼能够认出。   读过信中内容,林珩看向马塘,问道:“他是独自前来?”   “同行有二仆。”马塘回道。   “把人带来。”   “诺。”   马塘领命而去,叫来等候在殿外的侍人,命其去召齐商。   “速去。”   “诺。”侍人快步走下台阶,一路小跑穿过宫道,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彼时,苍金三人站在宫门前,焦急等待宫内回应。   苍金来时胸有成竹,交出秘信时信心满满。然而等待实在太过难熬,他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逐渐变得忐忑不安。   迟和焕守在他两侧,肩上各站着一只猛禽,不意外引来好奇的目光。   两人从腰间解下布袋,不时取出一根肉条喂给猛禽。勉强安抚住夜枭和金雕,不在宫门前生乱。   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苍金深吸一口气,停止原地踱步,强压下心头不安。   终于,门后传来声响,侍人去而复返,传达正殿的旨意:“君上召见。”   苦候终于有了结果,苍金顿时大喜,交代迟和焕守在车前:“守在此处。切记,我不出宫,尔等不可归宅,有人来找也不可。”   “诺。”迟和焕抱拳领命。   目送苍金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后,两人对视一眼,转身返回车上,各自从布袋中取出一只干饼,夹着腌菜和肉干大嚼。   “郎君说的你信不信?”吃完一张饼,迟打开水囊灌下一大口,抹去下巴的水渍,突然有了谈性。   “郎君说了许多,你言何事?”焕吃下最后一口饼,接过迟手中的水囊,随意说道。   “重归氏族。”迟环顾左右,刻意压低声音。   焕正要喝水,闻言顿了一下,随后仰头灌下一口,含糊道:“不知。”   “重归氏族,几代家主可望不可即。”迟叹息一声,反手握住夜枭的脚爪,捻起一根羽毛,在手指间来回转动,“不过郎君行事向来有章程,或许真能行。”   “郎君想为之事,迄今尚无失手。”焕突然说道。   迟停下动作,细思跟随苍金以来的种种,眼睛越来越亮,不由得按住焕的肩膀:“你说得对!”   他一时忘形忽略了金雕,差点被抓伤手背。   惊险地收回手,回忆平日里的教训,迟有些心虚的咧咧嘴,主动向一侧避开,尽可能离焕和金雕都远一些。   晋侯宫内,苍金被带入正殿,头不敢抬,匍匐在地行大礼。   “商人苍金,拜见君上!”   “起。”   林珩的声音传来,苍金过于紧张,手脚有些不听使唤。   他素来八面玲珑,能言善道,少见这般拘谨。   全因林珩的气势太过骇人。   明明是未及冠的少年,也不见疾言厉色,偏让苍金手足无措,仿佛面对一头凶兽,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   “苍金,你是齐人?”   “回君上,仆先祖世居绍国,曾官至农令。绍伯有罪,被除国,先祖受到牵连,家灭,携族人迁入齐国,行商活命。”   “苍氏?”   “祖封仓地,取仓廪之仓。后流落他国,无颜承氏,遂改为青色之苍,以隐先祖。”苍金实话实说,没有任何隐瞒。   “你有秘信?”林珩继续问道。   “仆一族擅长驯鸟,在城内截获信鸟,得秘信七。”苍金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叠绢。   绢大小不一,展开共有六张。加上林珩面前的,正好是七封秘信。   “君上请观。”苍金躬身驱向前,手臂高高举起,双手擎过头顶。   马塘守在林珩身侧,得林珩示意,上前取过秘信,逐一在案上铺开。   绢上多为楚文,仅有一封是魏国文字。上面的内容大多简短,部分隐含暗语。有一封行文仓促,内容却格外重要。   “魏得晋弩,未送国内,恐有异心。”   短短十二个字,藏匿刀光剑影,可谓触目惊心。   “此信从何而来?”林珩提起这张绢,询问道。   苍金抬头看过来,认出绢上的文字,回想后答道:“城内有商,暗中放飞信鸟。此信实是今日所获。”   “今日截获,其人应还在城内。”林珩沉吟道。   “君上,仆带人去城内搜捕。”马塘主动请缨。   “暂且不急。”林珩没有着急抓人,而是看向苍金话锋一转,“尔在齐国,可知长平城和历城?”   “回君上,长平城近齐都,齐君封给公子弦,税赋实掌于公子弼。历城地处边境,曾为齐国勺氏驻守,现为楚霸占。”苍金对两城了如指掌。尤其是历城,关系到一条重要商路,提及如数家珍。   “齐国勺氏?”   “齐侯继夫人出自勺氏。”   “原来如此。”林珩冷笑一声。   马塘和苍金不解其意,林珩无意多做解释,合拢秘信,对苍金道:“禽鸟能否寻踪?”   “仆不敢保证,但能一试。”苍金有一定把握,却没有大包大揽,话中留有余地。   “如此甚好。”林珩颔首,转向马塘道,“从宫内调拨人手,在城内秘密搜捕,找出楚、魏奸细。放言齐公子弦入晋,愿献两城求庇护,寡人尚未应允。”   “诺。”马塘俯身领命。   林珩打开案旁的一只木盒,从盒中取出一枚木简,提笔在简上写下一行字,盖上私印交给苍金。   “苍金,你有功。此事成后,许你留在晋,授下大夫。”   “谢君上!”苍金喜出望外,当即大礼谢恩。   “至于你的家族,”林珩顿了顿,沉声道,“留齐无妨,迁晋亦可。如要迁晋,族人身无寸功,不能授给官爵。”   想到族老的短视和族中的态度,苍金咬了咬牙,当机立断道:“仆效忠君上,决意析出家族,独行祭祀。”   “你可考虑妥当?”   “仆誓言天地鬼神,绝无半句虚言!”苍金俯身在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见他意志坚决,林珩不再多言,命其与马塘一同行事,在城内搜捕楚、魏两国之人。   “谨慎行事,切勿打草惊蛇。”   “遵君上旨意。”   马塘和苍金齐声领命,前后退出大殿。   两人离开后,林珩饮尽变冷的茶汤,起身绕过屏风,换上一身绣金长袍,准备去往南殿。   “紫苏,派人去南殿找缪良。若公子煜未离宫,素来回禀。”   林珩展开双臂,茯苓为他系上腰带。   紫苏转身走向殿门,召来一名小奴吩咐几句。   “速去。”   “诺。”   小奴领命而去,不多时消失在回廊尽头。   紫苏回到内殿,林珩正在整理腰间的玉饰。随着他的动作,两条冠缨垂落颌下,刺绣边缘的金线浮动微光,同领口的金纹相映成辉。   “君上,是否佩剑?”   “不必。”   一切妥当,林珩转身绕过屏风,迈步走出殿门。   公子弦自作聪明,胆敢谋算于他,势必要付出代价。   恶客也当物尽其用。   一阵微风袭来,林珩唇角隐去一抹笑痕,脚步轻快,隐隐透出几分愉悦。 第九十二章   惠风和畅,徐徐穿过南殿。   阳光落在身上,暖意融融,守在廊下的侍人变得昏昏欲睡。   一阵脚步声传来,侍人竭力振作起精神,暗中掐了一下大腿,困意瞬间消失无踪。   林珩来至南殿,在殿前遇见缪良。后者行色匆匆,身上还套着外出的斗篷。   数名侍人跟随在缪良身后,两两合力抬着木箱。箱体暗红,铜锁雕刻兽纹,带有显著的越国特色。   “见过君上。”缪良率先停下脚步,躬身行礼。   侍人们放下木箱,全部俯身在地。十多人动作整齐,弯腰的弧度都无太大区别,简直像同一个模子里刻印。   “缪内史方才出宫?”林珩唤起众人,提步登上台阶,不经意问道。   “回君上,越侯祝国太夫人寿,寿礼昨日至。仆奉命前往驿坊。”缪良三言两语解释清楚,迈步跟上林珩。   “大母寿在夏末。”行至回廊,林珩脚步微顿,袖摆轻轻振动,悬在腰间的玉玦浮现微光。   “越侯寿礼岁岁不断,今年尤其早。”缪良看似阐述实情,时则话中大有文章。   “尤其早?”林珩仔细咀嚼,顿时心中了然。   难怪楚煜要尽速定下婚盟。   越侯先遇刺杀又中奇毒,早已是强弩之末,随时都可能倒下。   以越国目前的状况,一旦越侯撒手人寰,唯一的嫡子不在国内,十有八九要出大乱。   距殿门尚有数步,耳畔就能捕捉到丝竹管乐之声。   不同于晋乐的豪迈,也迥异于蔡国的靡靡之音,曲调欢快,旋律独特,堪称匠心独运。   “君上,容仆暂退。”缪良在殿门外叠手,向林珩告罪一声,先去安放寿礼。   林珩独自进入大殿,跨过殿门的一瞬间,香风迎面袭来,乐音萦绕四周。   挺拔修长的身影立在正前方,红衣似火,乌发如瀑。手持一支篪,长至四寸,通体墨绿,上有六孔,两端雕刻卧虎纹。   国君出现在殿门前,殿内乐人立即停止吹奏,匍匐在地头不敢抬。   楚煜侧身看向林珩,展颜一笑,仍将篪递至唇边,吹奏出陌生的曲调。   一个个音符串联在一起,在空气中欢快跳跃,好似溪水潺潺,泉声叮咚。   曲调忽而高亢,歌颂春日万物萌发。   翠绿的嫩芽冒出黑土,五颜六色的花苞点缀在草丛中,绽放姹紫嫣红。   繁华似锦,花香萦绕在空气里,沉醉万物,使人心旷神怡。   曲子极短,刹那接近尾声。   红衣公子长身鹤立,收敛起森冷阴翳,唯余雅致和煦。玉质金相,姿容绝世,靡如盛放的牡丹,国色天香。   “君侯。”楚煜双手持篪,含笑同林珩见礼。   林珩挑了下眉,回礼后说道:“未知公子擅长管乐,此曲甚是悦耳,是出自越宫?”   “并非宫曲,实出自民间。越人好歌舞吹奏,每逢上巳节,或以篪笛,或以哨音,或是击节而歌,曲调大同小异,氏族国人无别。”   上巳节。   三个字入耳,旧日的经历再度闯入脑海。数年时间过去,记忆中的画面依旧清晰。   回想耳边的禾草,林珩眯了眯眼,笑意略浅,忽又变得灿烂。   留意到细微的变化,楚煜神情微顿,眼底浮现疑惑,心中不乏警惕。   有婚盟为纽带,五年时间内,两人必要守望互助。   然而盟约能维持一时,未必能维系一世。   晋、越同为大国,林珩野心勃勃,楚煜也是不遑多让。两人才智不相上下,能力旗鼓相当,大势所趋,迟早会变为对手。   不过有楚、齐等国在侧,且有上京虎视眈眈,晋越之盟仍将牢固,短期不会被打破。   “越风确不同于晋。”道出这句话,林珩不再提及乐曲,越过楚煜看向上首,迈出两步站定,向坐在屏风前的国太夫人见礼。   “大母。”   “君侯不必多礼。”   国太夫人身着宫裙,长发挽在脑后。一枚金簪穿过发髻,簪首是金铸的卧虎。虎目闪烁红光,镶嵌的宝石浸染血色,堪称稀世之宝。   她起身离开屏风,命侍婢重置席位。   侍人动作迅速,三张木桌很快摆好。婢女鱼贯送上热汤、糕点,以及装在小罐中的酱,有甜有咸,都出自南殿厨的手艺。   一切准备妥当,不过眨眼时间。   侍人躬身退出殿外,婢女慢行一步,带走了托盘和食盒。   三人重新入席,国太夫人拍了拍手,乐人起身再拜,旋即席地而坐,演奏出一曲轻快的乐音。   “方才来时,我遇见缪内史。”林珩端起茶盏,隔着氤氲的热气看向楚煜,微笑说道,“越君祝大母寿,数年如一日。拳拳心意,少有出其右者,寡人自叹弗如。”   “煜在国内时,父君常念姑大母。”楚煜浅笑言道。   国太夫人环顾两人,心中若有所思,口中却无一言。   她端起杯盏饮下一口,又吃下半块蜜饼,随后放下银筷,开口询问林珩:“我听人禀报,齐公子弦入晋,欲同晋为盟?”   “确有此事。”林珩点点头,没有丝毫隐瞒之意,“公子弦名为使,实则仓惶出逃。口称求娶晋室女,不过是寻求庇护罢了。”   他对公子弦观感不佳。   锦绣在外,败絮于内。   空有满腹算计,人却不知深浅。身为嫡子又有实封,却连封地赋税都落于他人之手,能力可见一斑。   “竟是如此。”国太夫人不免皱眉。   想起宫门前的一幕,楚煜微垂下眼帘,杯盏递至唇边,遮去嘴角的一丝讽意。   沉思片刻,国太夫人挥退乐人,令关闭殿门。其后问道:“君侯如何想,留他还是不留?”   “不留。”没有片刻犹豫,林珩的回答直截了当。   “逐走恐是不妥。”国太夫人出言提醒。   “大母,我不会莽撞行事。”林珩莞尔一笑,告知国太夫人不必担忧,但对做出的决定不会更改,“我今日见公子弦,知其谋算,断不能留他在晋。”   “他有何谋算?”国太夫人询问道。   楚煜也被林珩所言吸引,放下杯盏看了过来。   “公子弦持国书求娶晋室女,口称赠两城以结婚盟。然国书内容含糊其辞,没有国印,仅有一枚齐侯私印,不仅失礼,背后更大有问题。其所言两城,一为长平,一为历。”话说到这里,林珩转头看向楚煜,询问道,“公子或许知道?”   “长平城近齐都,我知不多。历城实乃四战之地,齐楚屡次交锋,现为楚公子项所踞。”楚煜想了想,道出他知晓的实情。   “不错。”林珩语调平缓,慢条斯理,听不出半点怒气。熟悉他的人却能听出字里行间隐藏的杀机,“国书闪烁其词,无国印,实则毫无诚意。历城非他掌控,长平城的赋税也不在他手,不过是空有承诺,意图诬言以蔽,拖晋入泥潭,行借刀杀人之策。”   两座城池相赠,乍一听诱人无比。   假若林珩被贪婪蒙蔽双眼,晋国注定被拖入浑水,陷入无底的泥潭。公子弦则能渔翁得利,甚至能左右逢源,叛齐或是叛晋皆有路可走。   甚者,他还可以投楚。   从他之前的谋划来看,非到万不得已,他不会真正送出两城,投楚自然是下下之选。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长平城近齐都,晋军不能入,赋税掌于公子弼,赠城不过妄言。历城被楚踞,齐人定想夺回,晋贸然插手必遭两国夹击,分明是得不偿失。”   林珩分析之后,认为此计处处漏洞,却也极为毒辣。   遇到贪婪之人,纵然窥破隐患,也难免会怀抱侥幸落入泥潭。   听完他的话,国太夫人紧锁眉心,对公子弦心生厌恶。但她依旧冷静,沉吟片刻道:“君侯不急着送走他,想是另有打算?”   “瞒不过大母。”林珩推开杯盏,取出两张写满字的绢,分别递给国太夫人和楚煜,口中道,“恶客上门不宜久留,然也非毫无用处。其千里迢迢来晋,无非是惧怕投奔邻国,日后拿不回封地。既如此,无妨反其道而行,让他别无选择,只能投向恶邻。”   绢是苍金送来的秘信,一张写满楚文,一张则是魏国文字。   看过绢上内容,国太夫人面现沉色,楚煜眸光微闪,心中若有所思。   片刻后,越国公子合拢绢布,抬眸看向林珩,道出心中猜测:“君上欲送他入楚?”   “入楚不假,但不是送,而是要楚人来抢。”林珩手指擦过桌边,轻轻敲击桌面,意味深长道,“在上京时,你我都知公子项,其性情刚毅勇猛无双,但也有楚室的弊病,事好多疑。送公子弦入楚,他定会心生猜疑。引他途中来抢,一切迎刃而解。”   “此事需煜相助?”楚煜虽是询问,语气却很笃定。   “正是。”林珩坦然以告,没有故作掩饰,“事成之后,楚同齐定有纠葛,楚人攻齐便无暇击越,于公子大有裨益。”   “君侯所谋不仅于此。”楚煜没有接林珩所言,反而话锋一转,提起桌上的秘信,“城内传魏人窃晋弩,此上明言楚一无所知,猜测魏有异心。”   话说到中途,楚煜微微倾身,单手撑着下巴,姿态闲适慵懒,言辞间却充满刀光剑影,隐藏腥风血雨。   “楚人擅冶铁,得晋弩则如虎添翼。君侯为保晋,必要设法裂楚魏之盟。此言对否?”   “不假。”从最开始,林珩就认为事情瞒不过楚煜,索性直接承认。   “此事难,却也不难。”楚煜凝视林珩,笑意愈盛,一瞬间艳色炽烈,“循齐吴前例,越派人使魏,大张旗鼓宣扬结盟之意,楚国定然生疑。再结合此事,”楚煜晃了晃写满字的绢,“盟约不破,魏也会留有余地,轻易不会将晋弩交给楚。”   以楚的霸道,绝对不容挑衅,一怒之下极可能出兵伐魏。   届时,齐、楚、魏等国乱成一锅粥,楚煜不被外事所扰,能够专心肃清国内,林珩也能从容会盟,待上京旨意下达,出兵助田齐夺回蜀地。   “公子洞若观火。既知寡人所谋,未知意下如何?”林珩直言自己的利用,利益也摆上明面。   “事有利,然利不足。”楚煜坐正身体,收起脸上的笑容。   “无妨直言。”林珩眸光微凝。   “婚盟提前,铸鼎以铭。越晋通商,择一商路,两国不设关卡。婚盟之后再定讨二之盟,邀西南诸国共誓,违盟者共讨。”   楚煜一口气说完,压在林珩能容忍的边界,力图争取更大的利益。   林珩陷入沉思,半晌后抬起头,沉声道:“商路再议,余者可。”   他的态度不容置疑,楚煜见好就收,没有继续坚持。   两人达成一致,同时起身行至大殿中央,三击掌以立盟誓。   目睹两人交锋,看着同楚煜并立的林珩,国太夫人忽然想起晋烈公。   俊雅洒落,行止霸道,遇事寸步不让。   简直如出一辙。   殿外春光明媚,一缕清风绕过廊下,缓慢流入殿内,掀动垂落的纱幔。   国太夫人陷入回忆,良久凝视窗外,叹息声融入风中,低不可闻。 第九十三章   日落风生,薄暮冥冥。   肃州城头传出鼓声,一声接着一声,恰如闷雷炸响,震动广阔平原。   “城门将闭!”   城门下,守城的卒伍列队归营,脚步略显杂沓,矛戈顿地声不绝于耳。   几名强壮的军仆排成一行,双足撑地发力,肩背和手臂的肌肉隆隆鼓起,合力转动绞盘。   吱嘎声响起,门轴转动,锁链一圈圈缠绕,镶嵌铜钉的城门缓慢合拢。   距离城门不远,一队商人拔足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惜还是慢了一步,抵达城下时,厚重的门扉已经关闭。   众人无计可施,眼巴巴望着门上铜钉,一阵捶胸顿足。   天色愈暗,城头立起火把。   火光照亮城头林立的旗帜,旗上的图腾刹那鲜活,仿佛活过来一般。   “今夜无法入城,全怪路上拖延!”   一步之遥被拦在城外,商人们难免互相抱怨,后悔不该中途停留。   事已至此,众人实在无法,只能转道去往附近乡邑,期望能在村人家中借宿一晚。   “春日倒寒,露宿荒郊恐遭狼,速行。”   他们全是小商,不比豪商财大气粗,没有强悍的护卫,只能结伴行走,依靠人数震慑宵小。   队伍中以西地商人居多,少数来自南地和近海的诸侯国,陆续在中途加入进来,组成一支规模可观的队伍。   商人们常年行走各地,掌握大量消息和秘闻。   最近一段时期,晋国伐郑、楚国内乱以及越公子使晋最为人津津乐道。   “郑国已灭,疆土纳入晋。楚国公子项杀兄囚弟,大权独揽。越公子使晋,听说两国要定盟。”一名年约不惑的商人赶着马车,和同行之人交谈。   “这些都是旧事。我听人说齐国公子弦入晋,估计齐国也不太平。”一名穿着短袍的商人背负藤筐,手里牵着一头青驴。驴身后拉着一辆板车,车上堆满货物,准备到肃州城售卖。两名奴隶走在车后,熟练地推动车身。   “齐国公子?”队伍众人心生好奇,纷纷看过来。   “你从何得知?”一名吴地商人诧异道。   瞥一眼问话之人,短袍商人嗤了一声:“哪来的愣头青,不知规矩。”   吴商马上意识到不妥。   商旅们常年行走各国,掌握不同的消息渠道,彼此讳莫如深,没人会大咧咧说出来。   众人很快揭过此事,陆续擦亮火石点燃火把,寻找之前路过的乡邑。   有几人慢下脚步,刻意落在队伍最后。火光照耀下,几人交换眼色,准备入城后避开人群,设法将消息传回国内。   留意到队伍中的异样,短袍商人嘴角勾了勾,知晓事情已成。   他怀中藏着一封短信,由苍金亲笔所写。   为完成林珩的交代,苍金放飞信鸟,多方联络可信之人。不需要多久,公子弦入晋一事就会传遍诸国,楚国自然不会例外。   城门外,商人们越行越远,队伍消失在夜色之中。   肃州城内,一辆接一辆马车穿过城东,马奴不断挥动缰绳,驱车驰向晋侯宫。   齐国公子远道而来,依照惯例,今夜宫内设宴款待。   越公子煜,蜀公子齐,蔡使欢以及宋国使臣都将出席。   大小氏族在陪宴之列。各家车辆准时出发,陆续抵达晋侯宫,在宫门前相遇。   费毅的马车先到一步,鹿敏的车辆紧随其后。   两人奉林珩旨意拟定战功赏田一事,近日来频繁会面,关系却未见缓和,反而比之前更加糟糕,变得水火不容。   在拟定章程上发生分歧,两人争执不下,一见面就吹胡子瞪眼,随时随地剑拔弩张。   “费大夫。”   “鹿大夫。”   两人在宫门前下车,互相致以问候。行事一板一眼,礼仪无可挑剔,偏偏能清楚看出态度敷衍,嘴角的冷笑更是毫不掩饰。   赖白和吕勇结伴而至,刚下马车就瞧见这一幕,不约而同慢下脚步。   目送两位上卿进入宫门,两人才舒缓紧绷的神经,对视后干笑一声,遮掩尴尬和心虚。   论理,他们身为新氏族,本该和鹿敏共进退。   怎奈费毅实在不好惹。   最重要的是,君上不喜氏族无故相争。   今日官爵因何而来,两人心知肚明。事情该避则避,不会硬着头皮往前冲。   “时移世易,如今不比先君在时。”吕勇叹息一声。   “慎言。”赖白出声提醒,向旁侧努了努嘴。   吕勇瞬时噤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就见绘有智氏图腾的马车出现在夜色下。   驾车的马奴身强体健,一双手臂尤为粗壮,不亚于小氏族家中私兵。   护卫车辆的私兵皆佩半甲,没有骑马,跑步跟随车辆竟无一人掉队,抵达宫门前也未见气喘。   吕勇看得眼热,赖白也极是羡慕。   “不能比啊。”   两人异口同声,艳羡的情绪如出一辙。   智氏马车停在宫门前,车门推开,智渊和智弘先后步下车辕。   同为勋旧的几家上前问候,大多意气风发。新氏族们各自收回眼神,行出数步仍能听到身后传来的谈笑声。   氏族们结束寒暄,陆续走入宫门。   智渊和陶裕走在一处,雍楹和田婴并排而行。   陶廉把住智弘的手臂,探头看一眼他的身后,笑道:“未见你家麒麟子?”   “另有要事,君上知晓。”智弘言简意赅,没有透露太多。   陶廉耳聪目明,思及百工坊的变化,想到城内抓捕的奸细,心中一派了然。   “君后继有人。”   智氏郎君声名鹊起,尤其是在伐郑中立下大功的智陵,以及将掌一县的智泽,在年青一辈中赫赫有名。   相比之下,自家儿郎名声不显,也无更多建树,陶廉很是心焦。   遥想君上归国之前,陶氏和智氏并举,且智氏退居晋阳,陶氏稳在肃州,声势更胜一筹。   怎料局势瞬息万变。   智氏时来运转,族内人才辈出,家族有再兴之势。陶氏虽为上卿之家,却是后继乏力,逐渐被费氏、雍氏等追逐乃至赶超。   回溯往日,陶廉锁定一切的源头。   陶氏呈递的氏族名单。   自那以后,君上显然对陶氏有所顾虑。   时至今日,君上几次颁发新政令,陶氏未唱反调却也态度保守,反不如新氏族得重用。   智氏改弦易调,成效显著。费氏、雍氏和田氏也不再因循守旧,朝堂根基日渐稳固。唯有陶氏仍在故步自封。长此以往,陶氏势必走向没落。   行在宫道上,陶廉一心二用,一边同氏族寒暄,一边为家族前景担忧。   见他神情不属,智弘目光微闪,主动岔开话题,提及战功赏田等事。   “君上定三日之期,至今章程未完……”   氏族们走向大殿,尚未登上丹陛,已能见到火光通明。   乐声从高处传来,是众人熟悉的雄浑豪迈。   在场氏族同时收敛情绪,自动分成左右来班,如同朝会的位次一样,提步登上台阶,走入辉煌的大殿。   公子弦由侍人引路穿过宫道,恰好见到这一幕。   看着盛服华冠的晋国氏族,仰望金碧辉煌的大殿,耳畔萦绕晋国的礼乐之声,他的心不断狂跳,继而开始下沉。   “晋国,晋人。”他驻足原地,反复呢喃着四个字。   一念闪过脑海,他的脸色陡然苍白。   万乘之国,携灭郑之势,有霸道之威。   他竟敢自命不凡,以为能诱之以利,行借刀杀人之策。   莫言事情不成,即便是晋侯为贪婪入局,到头来也不过是引虎拒狼,图谋无果,终会落得一场空。   突然间大彻大悟,公子弦非但没有感觉轻松,反而冒出一身冷汗。   回忆晋侯数次警告,再观今日宫宴,他萌生退却之意。   宴无好宴。   对危险的直觉令他止步不前。   此刻在他眼中,巍峨的宫殿似巨兽张开大口,正要将他吞噬入腹。   见他停在原地迟迟不动,侍人不能催促,却也在心中嘀咕,这位齐国公子委实有些古怪。   借助火光,侍人抬头看他一眼,顿时满脸惊愕。   俊逸非凡的翩翩公子,此时竟脸色苍白,汗如雨下。看向正殿的目光晦暗不明,短暂闪过恐惧,竟像是面对洪水猛兽。   看错了?   侍人正疑惑不解时,两道身影出现在公子弦身后。   楚煜和田齐联袂而至。   越国公子面含浅笑,望见驻足不前的公子弦,借火光看清他的神色,眼底闪过了然。   如梦初醒,茅塞顿开?   迟了。   公子弦回过神来,察觉侍人神情有异,尚未来得及询问,声音已从身后传来:“宴将开,君为何停留此处?”   楚煜行到赵弦身侧,语带询问,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遇火光摇曳,半面映在光中,半面隐于黑暗,明明态度温和,却令赵弦神经紧绷,危机感陡生。   “君便是公子弦?”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打破凝滞的气氛。   田齐上下打量着公子弦,想到此人流亡在外竟还想谋算林珩,顿时目光不善。   “我乃蜀国田齐,蒙晋侯收留,厚待于我,心中感恩不尽。”无视公子弦的表情,田齐单手按住佩剑,故作傲慢地抬起下巴,作势睥睨对方,“齐侯卧病,公子弼掌权,君离国名为出使,不过狼狈出逃,处境未必如我。入晋专为寻求庇护,实乃有求于人。”   身为大国公子,自有一股傲气。   在公子弦眼中,蜀不过撮尔小邦。田齐当面出言不逊,他岂能容忍。   “田齐,你敢辱我?!”   “连三岁小儿都知道,求人者理应低头。我不过是实话实说,怎会是羞辱?”田齐故作惊讶,皱眉道,“尝闻齐为礼仪之邦,齐室乃众之楷模。今观君气窄量狭,不听忠言,足见传言有误,不可尽信。”   田齐语速飞快,不带一个脏字,将公子弦骂得狗血淋头。   楚煜很是惊讶,诧异地看他一眼。   赵弦惊怒交加,被气得面红耳赤,当即就要拔剑。   “贼徒狂言!”   他固然恼怒,却不乏做戏的成分。   直觉宫宴恐为陷阱,他有意闹事扰乱宴会,借机离开宫中,明日便奔出肃州城。   长剑出鞘半寸,冷光刺入人眼。   楚煜眸光微沉,看出公子弦的打算,召来侍人吩咐道:“速去禀君侯。”   “诺。”知晓情况不对,侍人转身一路小跑,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公子弦不及阻拦,唯有怒视田齐,决意拔剑相击。   “贼徒,受死!”   齐人好技击,佩剑在诸国中最长。   公子弦的佩剑价值百金,不仅像一件艺术品,更是杀人利器。   剑身半出鞘,凶狠的杀意不似作伪。   田齐没有丝毫胆怯,手一挥,率先拔出自己的佩剑,只有齐剑的一半长,剑身却宽出一倍,不是常见的亮色,而是通体乌黑。   三人拦在宫道上,距离丹陛不远。动静传入大殿,迅速引发议论声。   “在宫内搏剑?”   “公子弦和公子齐?”   晋人好战,得知两国公子要搏剑,氏族们第一反应不是消弭争端,而是纷纷起身前去围观。   蔡欢和卢成都在席间。   两人对视一眼,因前事心有余悸,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决意留在大殿。   宋国使臣的席位上,吕坚看向吕奔,低声道:“父亲,您看?”   吕奔迅速衡量利益,很快打定主意,当场拍案而起:“公子齐有宋室血,宋虽小,不能坐视有人欺之,随我来!”   “诺。”   父子俩昂首挺胸冲出大殿,态度鲜明捍卫田齐,同初至肃州城时有天渊之别。   目送两人背影,卢成转头看向蔡欢:“夫人以为如何?”   “吕氏有了主意,宋国将易主。”蔡欢端起酒盏,凝视盏中倒影,旋即将酒盏递至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夫人不日归蔡,需早作打算。”卢成提醒道。   “我知。”蔡欢嫌婢女动作慢,索性接过酒壶自斟自饮,“之前无心,才会助长贼徒气焰。此番有君侯相助,我定要涤荡宫廷肃清朝堂。权柄、军政必要牢牢把持我手。”   “血亲生死,夫人能下狠心?”卢成追问道。   “我陷入死局,侥幸得以活命。害我者何人?血亲从不曾顾我。现如今,无人能阻我,兄长也是一样。”蔡欢攥紧手指,染着蔻丹的指甲没入掌心,烙印月牙状的红痕。   两人说话间,吕奔父子已踏上宫道,望见对峙的两人。   田齐持剑在手,目光锐利,气势半点不弱。   赵弦手握剑柄,长剑半出鞘,却被楚煜按住剑首,硬生生将剑身按入剑鞘。   “你?!”   “君侯驾前,不可造次。”无视公子弦的怒意,楚煜施施然收回手,转身面对出现在人群后的林珩,含笑见礼。   随着他的动作,众人发现林珩到来,迅速叠手躬身。   “参见君上。”   氏族们恭敬让开道路,玄服玉冠的晋君穿过人群,行至两人面前。   田齐收起佩剑,抢先道:“君侯,赵氏弦无礼!”   公子弦本要故作愤色,此刻见他颠倒黑白抢先告状,不需要作戏,已然是面色铁青,被气得七窍生烟。 第九十四章   “流亡之人妄图虚张声势,口无一句实言!”   不给公子弦反咬的机会,田齐快人快语,竹筒倒豆子一般讲明事情前因后果,末尾不忘总结:”齐室君子名不副实!”   “一派胡言!”公子弦火冒三丈。   他欲借冲突避开宫宴,绝不想由此背负恶名。奈何田齐伶牙俐齿,口若悬河,字字句句巨细靡遗,如同亲眼所见。   “胡言?”田齐冷笑一声,唇角的弧度莫名熟悉,竟同林珩有三分像。他上下打量着公子弦,嗤道,“齐侯卧榻不真,公子弼掌权不真,还是你远走都城避祸不真?”   “你……”   “休要指我!”有林珩在场,田齐更觉胆壮,一把挥开公子弦的手,掌心击在对方手背,发出一声脆响,“你自作聪明,意图狡言蒙蔽晋君。殊不知石墙亦会透风。妄图以两城谋算君侯,简直痴心妄想!”   田齐语速飞快,话中条理分明。   林珩听得真切,捕捉到些许端倪,目光睨向楚煜。难怪他与田齐同行,应该不是碰巧遇见。   楚煜微微一笑,不否认其中有他的手段,无意做任何掩饰,表现得一派坦然。   从田齐话中获悉详情,围观氏族无不面现怒色。   “赵弦入晋竟是打这般主意?”   “好胆!”   晋齐千里之遥,打探消息需要时间。   假若国君被利益蒙蔽,真同他定盟,晋势必要被拖入泥潭,楚国和齐国都会死咬不放。   “形势瞬息万变,谁言不会伤筋动骨!”田婴盯着公子弦,手按到腰间,大掌握住剑柄,随时将要出剑。   雍楹素来稳重,行事少见冲动。往日田婴冒出莽气,他常会设法阻拦。今日非比寻常,见田婴须发怒张,他非但没有劝说之意,反而袖着双手冷眼旁观,甚至火上添油。   “好一个齐国公子,满腹算计,巧舌如簧蒙蔽君上,妄图使晋为刀,真是了不得。”   “岂止。”费毅恰好站在他身旁,接言道,“这般行事分明是欺君上年少,视我等莽夫无智!”   “齐自诩礼仪之邦,齐室公子就是这般表里不一,小人之流?”鹿敏慢悠悠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尾音拉长,言辞间充满了嘲讽。   “如公子齐所言,果真传言有误。所谓礼仪之邦,君子之誉,八成是齐人自封,为自己面庞贴金。”赖白笑呵呵出声,言辞犀利,每一字都在补刀。   吕奔父子站在人群后,听到晋国氏族辛辣的嘲讽,再看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公子弦,不约而同冒出冷汗,手脚一阵冰凉。   父子俩对视一眼,想到诸国对晋人,尤其是晋国氏族的评价,不由得头皮发麻。   凶狠,蛮横,霸道,逞性妄为。   一群虎狼!   “父亲,还要过去吗?”吕坚低声道。   “去。”吕奔硬着头皮说道,坚决不能临阵退缩。晋人凶狠霸道,他们更要表明立场。日后宋有变故,吕氏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父子俩穿过人群,站定到田齐身后。   此举出人预料,田齐瞪大双眼,着实没有想到。   “吕大夫?”   “公子放心,仆绝不容人欺你!”   吕奔深吸一口气,正色面向公子弦,义正辞严道:“公子齐之母乃宋室女。宋虽小,能护血亲。如要欺公子齐,先击吾,踏过吾身!”   一番话慷慨激昂,豪情万丈。   晋国氏族齐刷刷看向他,目光都带着稀奇。   林珩挑了下眉,眼底闪过一抹惊讶,随即化作了然。楚煜笑意清浅,他掌握诸国情报,相当了解宋人的作风,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   田齐先是愕然,再是震惊,看向吕奔的目光十分难以形容。   在宋国时,他见到三令的虚伪和狡诈,对宋国氏族的印象是口蜜腹剑,两面三刀,擅使阴险手段。   相比之下,吕奔只是有些厚脸皮,倒也无伤大雅,甚至称得上一股清流。   先遭田齐痛骂,又被晋国氏族明嘲暗讽,公子弦羞愤难当。吕奔的陈词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气恨交加,羞惭无颜,孤立无援。   电光火石间,他选择唯一的脱身之策,双眼一闭昏厥在地。   砰地一声,公子弦倒地不起。   林珩看着他,眼底闪过冷嘲。   “来人,送公子弦出宫。”看穿对方的把戏,林珩下令送其出宫,甚至没有召医,足见对其人的厌恶和不喜。   “诺。”侍人领命退下。   公子弦如愿以偿,成功从宫宴脱身。   侍人抬着他送上马车,马塘奉命带人护送。队伍从宫门前出发,慢悠悠穿过城内,不意外引来刺探的目光。   黑暗中,几名做商人打扮的男子藏身窄巷,目光紧随马车,确认车中人的身份,不免心生惊异。   不久之前,他们亲眼见到这辆马车离开驿坊,送公子弦往宫中赴宴。算一算时间,宴会未至中途,人竟然被送回?   几人惊讶不已,各种猜测浮现脑海。   一人接近巷口,不小心泄露痕迹。走在马车旁的侍人立即觉察。其中一人禀报马塘,得到指示后,召集两人举着火把离开队伍,前后走近小巷。   “不好,速走!”   侍人越来越近,探子连忙打出暗号。   脚步声穿过黑暗,六道身影快速消失在窄巷尽头。   “没人?”   窄巷狭长,三名侍人举着火把照亮,从巷头走至巷尾,没有任何发现。   “我就说你是多心。”一名侍人举起手臂,火光照在窄巷尽头的石墙上。他曲起手指敲了敲,证明墙已经封住,不可能推开,“眼见为实,这里没法藏人。”   “今夜不太平,还是小心为上。”另一人说道。   “说起不太平,”第三人抬头向前望,确定队伍已经越过巷口,才神秘地压低声音,“公子弦引众怒,你们说君上会不会驱逐他?”   “何止要驱逐,八成还要问罪。”最先开口的侍人平举左手,在脖颈前划过,“我当时在一旁伺候,听得真切,公子弦送出两城结盟,一城赋税不在他手,另一座还被楚国占了。这样的算计,分明是毫无诚意,君上岂会不怒。”   “真是胆大包天,当晋可欺!”   侍人们一路闲谈,一路走出窄巷。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火光逐渐远去,藏匿的探子陆续现身,各自交换眼神,为方才听到的一切震惊。   “齐晋要结盟?”   “未必,应是投奔。”   “两城,一在我国之手,莫非是历城?”   “城池本属齐国,若能名正言顺归入我国,必是大功一件。且还有一城,未必不能得。”   几人想到一处,不约而同心中火热。   “事不宜迟,速报国内!”   六人达成一致,当即分头行事。   四人继续盯着驿坊,重点盯牢公子弦。其余两人返回下榻处,写成秘信放飞信鸟。   遇到紧要情报,探子习惯未雨绸缪,为防发生意外,绝不会独自行动。   信鸟振翅飞向夜空,消失在两人视野之外。   “走,去匠人坊。”两人没有在居处久留,迅速换上一身衣物,先后走出院门,趁夜色潜入匠人坊。   他们自以为行动隐秘,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早有影子尾随在后。   来到坊前,两人找到一面斑驳的坊墙,确定位置无误,一人警惕四周,另一人轻轻敲击墙面。   暗号发出之后,两人附耳墙外细听,墙后悄然无声,许久没有出现回应。   两人等得心焦,不免心生猜测。   “莫非错了?”一人说道。   “不会错。”另一人抬起头,一双细眼闪烁冷光,“还有魏人藏匿匠人坊,晋人没有抓尽。我昨日在城内发现魏人的暗号,约定今夜在此相见。”   “如果人不来,该如何?”   “那便密告晋人。”细眼探子阴狠道,“不能为我所用,留之无用。斩草除根也能震慑魏君,不可对楚有二心。”   “理应如此。”   两人说话时,墙后终于传来脚步声。   “来了!”   两人同时精神一振,着急站起身,疏忽蹲了太久双腿发麻,扶着墙方才站稳,没有在墙外跌倒。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墙后片刻,自墙头抛出一条绳子。   楚国探子对视一眼,没有借绳索进入坊内,而是要求对方现身:“出来。”   墙后陷入沉默,想是察觉到不对。   楚人不耐烦地拽动绳子,语带威胁:“再不出来,休想活命!”   大概是威胁生效,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声,一道身影出现在墙头,抓着绳索翻过土墙,站定在两人面前。   荆钗布裙,脚上套着草履。脸庞脏污辨不清五官,仅能从干枯的手指判断,眼前是一名老妪。   “难怪。”   楚国探子恍然大悟。   晋人大张旗鼓搜查百工坊,将坊内翻得底朝天,仍未抓尽魏国的探子,原因竟是如此。不是主事,不是匠人,也不是健壮的奴仆,而是一名毫不起眼,寻常根本无法接近武器的老妇。   “你们是楚人。”老妪开口,声音粗噶。   “不错。”心知时间不多,楚国探子无意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晋弩的图,交出来。”   “我不知有图。”老妪矢口否认。   “交出来,否则取你头颅。”楚国探子从腰间拔出短刀,抵住老妪的脖颈,凶神恶煞道。   “莫要杀我,我真不知。”老妪低声哀求,趁两人不备,抬手拔出头上的荆钗,快如闪电刺向一名楚国探子。   探子大吃一惊,匆忙间闪躲,仍被锋利的尖端划破眼角,只差些许就要刺穿他的眼球。   “你?!”   探子勃然大怒,挥刀砍向老妪的脖颈。   老妪矮身避开攻击,就地翻滚,同时张口大喊:“奸细,抓奸细!”   伴随着喊声,匠人坊内外同时亮起火光。   “不好!”   两名楚国探子才知中了埋伏,转身想要逃跑,却是晚了一步。   火光通明,全副武装的甲士从黑暗中走出,前排手挽强弩,锋利的弩矢正对两人,尖端闪烁寒光。   坊门大开,成群的军仆手持武器冲出,封住楚人逃生之路。   满身尘土的老妪从地上爬起身,看到出现在火光下的黑骑,认出马上的智陵,沙哑道:“事已成,求我母子速死。”   智陵策马上前,俯视地上老妪,冷声道:“依刑律,冶度偷窃强弩,当醢。你与子同谋,绞。”   目的达成,老妪不再多发一言,当场被军仆押送下去。   她在晋数十载,终逃不开一死。相比入牢受尽酷刑,痛快地死去反而是一种解脱。   老妪被带走,智陵手臂一挥,命令道:“拿下。”   两名探子心一横,反握短刀划向脖颈。   刀刃的森冷刚刚贴近,破风声陡然袭来,强劲的弩矢穿透四肢,竟带着他们向后飞,将两人钉上墙面。   当啷一声,短刀落地。   为防他们咬舌,军仆上前卸掉两人的下巴,手法干脆利落。   “带走。”   智陵扫两人一眼,打马离开匠人坊。   墙上的弩矢被拔掉,两名探子四肢无力,被粗暴地丢上囚车,押送去往囚牢。   行至中途,遇上另外一支队伍。   队伍中同有一辆囚车,囚车里捆绑四人,一人鼻青脸肿,看不出本来模样,其余三人四肢瘫软,显然骨头已经折断。   六人重逢,想到今夜之事,都是如遭雷击。   就在这时,长街尽头又行来数人。远望身形魁伟怪异,走近才看清几人肩上都栖着一只猛禽。   三方碰头,苍金上前一步,手捧抄录的秘信,道:“幸不辱命。”   智陵视线掠过,没有去碰他手中的绢。马塘接过来,借火光快速浏览,脸庞浮现笑容。   “郎君随我入宫,当面禀明君上。”   两人说话时,苍金身后的迟正安抚夜枭。   拦截秘信势必要抓捕信鸟。为保证信鸟不死,还能继续将消息送出,他着实绞尽脑汁,费了不少力气。   此情此景,囚车上的探子终于明悟,自己早入瓮中,成为圈套中的一环。愤怒之下,六人心中涌出无尽的恐慌。   晋君狡如狐,凶狠似虎狼。   遇上这般强敌,公子项当真能窥破陷阱?   在探子的愤怒和恐慌中,队伍一路前行,火光迤逦,延伸至长街尽头。   晋侯宫内,宫宴尚未开启便已散去。   氏族们各自归家,田齐也返回住处。走到一半察觉异样,他停下脚步,回头向后望,眉心渐渐拧紧。   “公子,宫门将闭。”斗圩低声提醒。   “公子煜未离。”田齐回望正殿,茫茫夜色下,巍峨的宫室灯火闪耀,仿似聚集天地间所有光华。   斗圩和斗墙对视一眼,正想要开口,田齐忽然收回目光,自顾自向前走。   “走吧。”   不去看忠仆费解的神情,田齐相信林珩足智多谋,狡诈如公子煜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思及此,担忧一扫而空。   公子齐心头放松,脚步随之变得轻快。 第九十五章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星辉洒落晋侯宫,微风袭过廊下,正殿内依旧灯火辉煌。   侍人守在殿门前,袖着双手岿然不动。   巡逻的甲士穿过宫道,途经丹陛下,铠甲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脚步顿地,声音整齐划一。   台阶正上方,数名彩裙婢女莲步轻移,鱼贯穿过回廊,同侍人擦身而过。   婢女手提食盒,盒盖雕刻精美的花纹,与盒身严丝合缝,牢牢锁住盒中的热气。   进入大殿,婢女行礼后起身,陆续行至屏风前,打开食盒取出碗盘。   一只最大的食盒掀开,热气蒸腾而起,似云朵膨胀,快速飘散开,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气。   菜肴、羹汤和粟饭逐一摆放,婢女收起食盒,再拜后退出大殿。   伴随着一声轻响,雕刻鸟兽纹的门扉合拢,短暂掀起一阵凉风。   风过殿内,缠绕灯盘,明亮的火光跳跃摇曳,焰心发出爆响,眨眼间又恢复寂静。   烛光同夜明珠的光相映,照亮室内,笼罩隔案相对的两人。   林珩和楚煜坐在屏风下,两人面前各设一席,席上分别摆放汤羹、炖煮和炙烤的肉,以及水煮的菜蔬。   炖肉在鼎内翻滚,肉质酥烂,香气弥漫。   鼎旁铺开数只小碗,碗中盛放不同的酱,材料囊括飞鸟走兽乃至蚁龟,滋味以咸为主,另有甜和酸,还有一小碗苦酱,初尝难以下咽,却是晋人餐桌上必不可少,从开国延续至今。   林珩和楚煜各自持筷用餐,动作不失礼仪,速度同样不慢,可见胃口相当不错。   今夜宫内设宴,奈何公子弦在宴前昏倒,根本没有踏入大殿。身为主宾不能入席,宴会只能提前结束。   与宴众人离开宫廷,楚煜被林珩留下,商议婚盟章程。   牵涉到晋、越两国,关系到各自利益,两人对盟约各有主张,每一条都是寸步不让。   尤其是楚煜前次提出的商道。   “通商早有先例,商路可开。然需设关卡,两国各自派兵驻守。边境设哨城,征边民建乡邑,不足以野人填补。”   林珩吃完一碗粟饭,舀起羹汤送入口中。   他主张设置关卡,态度异常坚决,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任凭楚煜舌灿莲花,始终不为所动。   羹汤滋味微甜,温热正好入口。   林珩一勺接着一勺,一口气吃下整碗,取过布巾拭手。   楚煜正好放下筷子,隔着木桌望过来,不见素日里的慵懒浅笑,目光中蕴含深意,既有棋逢对手的兴奋,也有少许挫败。   餐毕,婢女快速撤下食具,送上清香的茶汤。   夜色已深,滴漏将尽,两人仍无半分困倦,反而精神奕奕,各自重新铺开竹简,就未完的细节进行商讨。   “商路设限,君侯不改主意?”   “不改。”林珩提笔写下一行字,也不打算起身,卷起竹简抛向对面,“使臣行走来去自如,有金印铜牌证明身份。商人难以辨认,如被间冒充,甚者趁机作乱,隐患甚大,贻害无穷。”   林珩所言有理有据,绝非无的放矢,更不是为反对而反对。   楚煜沉吟片刻,心知其所言在理。固然有些遗憾,却没有继续坚持,划掉之前写下的内容,重新加上备注。   “开商路,设哨城,度量衡、赋税等最好同用。”在楚煜提笔的间隙,林珩提出自己的要求。   “此事可。”楚煜头也不抬,落笔如飞,完全能一心二用,参透林珩话中用意,“然不能全用晋律。”   “何意?”   “度量衡用晋,赋税之法用越。”写下最后一个字,楚煜从头至尾浏览,确认无误后平摊在桌面,等待墨迹干涸。   “越律?”   “不错。”楚煜抬头直视林珩,瞳孔似浓墨一般,溢出几分妖异,“越有成法,乃庄公时著成,一直沿用至今。有商律十卷,越人莫不遵守,南境多国皆用此律。”   林珩细思楚煜所言,手指敲击桌面,快速衡量利弊。   楚煜没有点到即止,转而列举出晋国的短处,言辞间没有任何避讳,不见留有余地。   “据我所知,在君侯之前,晋未有成法。有刑条却隐秘于民,论罪偏于氏族好恶。至君侯铸刑鼎,晋人始知刑律。”   这番话实事求是,没有夸张和偏颇。   “公子所言确为实情。”林珩的神情未见变化,手指停下动作,示意楚煜继续。   “君侯雅量。”楚煜笑容可掬,赞赏发自内心,犀利言辞却不见收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刑律如此,况商乎?论战,晋有虎狼之师,携灭国之势,纵横西境威服诸国。论商,晋不及越。越商行走天下,与齐商不相伯仲,齐名于诸国。越有商律,多国奉行,齐、楚乃至上京皆有仿效。”   话至此,楚煜拾起桌上的竹简,也不合拢卷起,而是直接捧在双手,起身送至林珩面前。   “商入城有税,市货有规,争执有罚。税赋几何,以物或钱,种种皆有成文。”   行至林珩面前,楚煜隔着桌案落座,推开碍事的笔架,反转竹简,将上面的内容呈送至他的眼前。   这番举动未必失礼,却透出几分急切。   源于本心也好,故作姿态也罢,林珩一眼扫过竹简,很快被上面的内容吸引。   一卷竹简自然无法写满整部商律。   楚煜提炼律条,摘录出部分,对精髓简单概括,已是足够吸引眼球。   “凡越地,无分商旅,循。”   “税以钱物。”   “商有争执,罪轻罚钱货,再犯肉刑,杀人劫掠抵命。”   短短几行字,林珩看了一遍又一遍。   楚煜分明去过商坊,也见到立柱上的文字。这几条是针对性落笔,既表明自身优势,也不会在未敲定决策前泄露更多。   大争之世,大国求贤若渴。   越有制定律法的人才,有延用数百年的成法,影响波及南境诸国,连宿敌都争相仿效,足见其底蕴。   相比之下,晋国刑律值得一提,关乎商法却无成文,现有的条律的确粗糙。   度量衡,商律。   林珩放下竹简,认真衡量利弊。   签订婚盟,初为越有求于晋,他自然占尽上风。如今双方达成盟约,他要借越制衡楚国,搅乱齐楚局势,势必也要给出一定利益。   商路为纽带,晋向东南探出触角,越向西北扩张利益,彼此旗鼓相当,互相制衡,都能获取好处,也会对另一方形成牵制。   “晋之度量衡,越之商律。君侯意下如何?”楚煜浅笑抬眸,身体微微前倾。发丝垂落,清香萦绕,同殿内的熏香分外不同。   “可。”林珩参透利益和隐患,认为此事利大于弊,没有长时间犹豫,当即点头应允。   “君侯英明。”越国公子冁然而笑,眼尾晕红,眸光璀璨,刹那间芳华绝盛。   婢女入殿更换茶汤,撞见这一幕,不由得呼吸一滞。   楚煜直觉敏锐,视线移过来,哪还有半分暖色,黑眸幽暗,目光凛若冰霜。   婢女仓促回神,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她小心翼翼走上前,用最快的速度注满杯盏,其后倒退行出大殿,中途不敢有半分停顿。   直至站到廊下,遇夜风吹过,舒缓紧绷的神经,她才长舒一口气。   “真吓人。”婢女自言自语,不理会侍人古怪的目光,在廊下与一名圆脸婢女汇合,结伴离开正殿。   “你方才说什么吓人?”圆脸婢女好奇问道。   “你听见了?”婢女环顾左右,确定近处没有旁人,才凑到同伴耳边压低声音说道,“越国的公子煜,样子吓人。”   圆脸婢女眨了眨眼,似听到天方夜谭,满脸不可思议。   “你在说什么?公子煜美甚,谈何吓人?”   “我说不清,你见到就明白了。”婢女解释不清,索性不再多言,拉着同伴加快脚步,匆匆穿过回廊,去往侍婢轮换休息的木阁。   两人离开不久,马塘带着苍金入宫,一路来到正殿前。   “公子煜在殿内。”殿外侍人见到马塘,出声提醒道。   马塘没见到马桂身影,询问后才知他去了囚牢。沉吟片刻,交代苍金留在殿外,独自走入殿内。   “参见君上。”   躬身行礼之后,马塘前行两步,双手捧上抄录的秘信。   “君上请观。”   谋算楚国少不了越国参与,林珩看过绢上内容,随手递给楚煜,继而对马塘说道:“明日盯紧公子弦。”   “诺。”马塘恭敬领命,见无更多吩咐,弯着腰退出殿门。   大殿外,苍金见到马塘,立即快步迎上来。   “塘翁,君上怎么说?”   “君上会公子煜,今夜无暇,先随我来。”回首看一眼殿门,马塘言简意赅,示意苍金跟上自己。   猜测自己此时不便露面,苍金没有多问,脚跟一转跟上马塘,随他穿过回廊,前往大殿西侧的偏殿。   两人身后,侍人垂手肃立,始终保持缄默,不发一语。   月光落入廊下,泼洒一片清冷色泽。   光辉投入大殿,悉数被暖光覆盖,进而彻底吞噬。   灯光下,楚煜看过抄录的秘信,笑着说道:“恭喜君侯。”   “理应同喜。”林珩看向他,笑意不达眼底。事成双方得益,获利的何止是晋。   “借君侯吉言。”楚煜神色不变,回答滴水不漏。   思及潜伏在晋的魏人以及今夜抓获的楚人,他不免会想到国内。   魏人藏匿肃州城,数十载不曾被发现。   禹州城内当真被清理干净?   此前楚煜不会多想,但有前车之鉴,他势必要谨慎小心。回国之后需再做梳理,以防有漏网之鱼。   在楚煜陷入沉思时,林珩拿起两人敲定的章程,重览上面的内容,逐条予以核对,确信没有模棱两可的文句,也没有陷阱隐藏,决意以此定盟。   他放下竹简,又拿起楚煜写下的商律,视线在文字间逡巡,脑中忽有灵光乍现。   度量衡能定,商律能定,钱币是否也能再铸?   晋,越。   西境,南境。   会盟,宣于天下。   念头浮现脑海,两幅舆图清晰呈现在眼前。历数附庸晋越的小国,先统度量衡,再行商律,继之以钱币,何不能为?   掌心覆上桌面,林珩曲起手指,一下接一下敲击,速度由慢及快,某一刻突然停住。   楚煜察觉异样,抬头看向他,眼底浮现疑惑。   “君侯何思?”   “暂不能言。”林珩摇摇头,理智压下情绪,没有宣之于口。   “大事?”   “然。”   “好事,坏事?”   “好事。”林珩浅笑看向楚煜,堵住他的追根究底,“短期不能为,也不会对越有妨碍,公子无需介怀,先录盟约要紧。”   楚煜认真打量着他,鉴于对林珩的了解,认为此事非同小可。   见其不肯多言,知晓问也无用,只能暂时压下疑惑,接过对方递来的竹简,提笔开始抄录。   盟约誊抄完毕,其后盖上印章,象征婚盟正式达成。   鉴于婚盟存在期限,盟书将独自存放,不与历代盟约摆放在一起。   “五年之期。”   写下最后一个字,林珩停下笔,从盒中取出印章,盖在竹简之上。   楚煜同时停笔落印,赤红色的印章踞于字下,非是私印,赫然是越国的国印,象征一国之君。   看向与玄鸟并列的於菟,林珩眸光微凝。   国印在手,想必虎符也在身上。   政权军权一并托付,足见越君对嫡子的信任。同样可以窥出,林珩之前猜测无误,越君应是时日无多,已经回天乏术。 第九十六章   郑地,岭州城。   夜半三更,一骑快马飞驰而过。骑士踏月而行,直奔昔日的郑国都城。   城墙上火光通明,城门日夜不闭,运送木材石料的队伍排成长龙。   “车在左,人行右,马、驴、骡牵好,生乱问罪!”   几名主事一字排开,身边跟随强壮的奴仆,脚下堆放半人高的藤筐。筐内塞满大大小小的木片,有的十分陈旧,痕迹斑驳,有的还带着新鲜的木香。木片上大多写着字,少数是以图形代替,用作入城的凭证。   夜色下,城内大街小巷熙熙攘攘,尤其是最先修复竣工的东城和西城,更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派热闹景象。   “让开,让一让!”   一驾马车飞驰而来,拉车的驽马异常暴躁,撒开四蹄横冲直撞,沿途撞翻了不少摊位,差一点还伤到行人。   驽马一路狂奔,车夫压根控制不住,只能拼命拉住缰绳,拔高嗓门驱散行人。   数次险象环生,车夫嗓子喊哑,急得满头大汗。   “快让开!”   道路尽头是一排新起的建筑,二十多个匠人围在一起,还有几十名壮硕的村人。他们手持木牌,等着从主事手中领取工钱。   马车冲来时,匠人们正弯腰扛起粟米,为沉甸甸的重量喜笑颜开。   “几天的活竟能换半月口粮!”   “我换布。”   “城西有盐,我要领钱去买。”   匠人们正在说话,耳边就传来呼喊声。   几人来不及转身,马车已冲至身后,眨眼就要撞飞一名匠人。   “危险!”   “快闪开!”   惊呼声此起彼伏,建筑周围的人群极力避让。   有相熟之人意图拽开匠人,奈何人群拥挤如水流相逆,别说是救人,不小心跌倒就会遭遇踩踏,连自身都难保。   千钧一发之际,两名男子越众而出,一人握拳砸向驽马,奋力扳住马头;另一人趁机推开吓傻的匠人。   砰!   一声钝响,马颈被拳头击中,拳印处能看到凹陷,足见力量惊人。   驽马受到重创,无法继续前冲,四腿弯曲轰然倒地,口鼻涌出血色的沫子。   “我的马!”见驽马伤重倒地,车夫脸色大变,顾不得身上的擦伤,扑向马身一阵呼天抢地。   危机解除,人群摆脱混乱。   众人惊魂未定,看着倒地的驽马和翻倒的马车心有余悸。匠人更是双腿一软直接坐到地上,后知后觉冒出一身冷汗,半天站不起身。   车夫嚎啕不停,甚至有要拦马两人赔偿之意。   “闹市纵马险些伤了人,竟然还敢叫嚣,押他去县衙!”   受惊之人愤愤不平,纷纷叫嚷将车夫抓起来送去县衙问罪。   见势不妙,车夫连忙收起讹钱的心思,再也顾不得嚎啕,爬起身向周围说好话,一圈圈拱手弯腰:“我有过,我愿赔罪,莫去县衙。”   壬章赴任之初,就在城内颁布严令,实行严刑峻法。   随着屠刀一次又一次举起,众人见识到县令的铁腕,岭州城从混乱无序变得井井有条,窃贼盗匪绝迹,城内风气焕然一新。   壬章的执政能力超凡绝伦,严酷手段也令人望而生畏。   想到城内的严法,车夫哪里还敢动歪心思,连连向众人赔罪,主动向找来的摊主赔偿损失。   不过眨眼时间,鼓鼓囊囊的钱袋变得干瘪,让他肉疼不已。   事情顺利解决,人群陆续散去。车夫找来城内的商,商量卖掉驽马,挽回一些损失。   “真是倒了大霉。”看着商人称量算钱,车夫站在一旁唉声叹气。   商人同他是老相识,深谙他的秉性,看不惯他这副样子,开口道:“得了,别装模作样。你这马生得矮壮,没有钉马掌,不像是经过驯养,九成是从戎人手里换来。野马敢用来拉车,真是胆大包天。你该庆幸没伤人,不然等着进牢房挨鞭子吧。”   当面被揭穿老底,车夫不再装可怜,讪笑两声,走近商人说道:“瞧你说的,我可是赔了不少。”   “戎人的马不值钱,你占了大便宜。”商人哼了一声,指挥仆人继续称马,眼见马半死不活,皱眉道,“没有今日这遭,驯养十天半月,价定然高。”   车夫不说话,心中很是后悔。   奈何事成定局,世上没有后悔药,只能按照商人出价交易。认真盘算一下,减去赔出的钱,竟也没有损失多少,反而小赚一笔。   “难怪都说和戎人市马能发财。”掂了掂钱袋,车夫感慨道。   “确实能发财,不过风险也大。零星买卖全靠运气,大量市马要去荒漠,丢命的不在少数。许多豪商都是有去无回。”商人一边说,一边命人将马抬上车。   “赚钱也得有命花。”车夫缩了缩脖子,打消萌生的贪念。想起拦截驽马的两人,对比他们的发髻和衣履,暗暗琢磨两人身份,自言自语道,“八成是晋人,还有可能是甲士,方才真是昏了头。”   商人奇怪地瞥他一眼,不欲多管闲事,当即同车夫告辞,命奴仆驾车离开。   车夫将钱袋贴身收藏,不舍得在城内买马,驴和骡也不便宜,干脆拉起板车步行出城,返回暂居的村舍。   一场混乱消弭于无形,街上很快又变得热闹。   拦截驽马的两名男子穿过人群,熟门熟路来到县衙,在前院换过木牌,去大厅拜会县内主簿。   “公子原的门客?”验明两人身份,主簿心生诧异。   “公子奉君上旨意练兵,北出连剿数股盗匪,袭三支戎部。在一部中抓获蔡人,其为蔡侯所派。”门客口齿利落,没有一句赘言,直接道明来意,“事已秘信禀报君上。公子派我二人前来,专为提醒壬县令,岭州城乃要地,需早做布置以防万一。”   听到这番话,主簿不敢耽搁,亲自带两人去见壬章。   彼时,壬章身在厢房,正提笔写下奏疏,准备天明派人送往肃州。   奏疏内写明岭州城的现状,也详实记录其余八城的情况。如智泽等人看到奏疏上的内容,势必要大吃一惊。壬章身在岭州城,竟对八人治下了如指掌。未知是如何安插耳目,消息又是怎样送出。   “使君,公子原派人前来,有要事禀告。”主簿站在门前,说明情况紧急。   “进来。”壬章合拢竹简,召三人入内。   房门开启又合拢,灯光短暂透出室外,很快又封入室内。   几人的影子映在墙上,拉长的身影覆上屏风,时而随火光摇曳,变换成为不同形状。   “蔡遣人入戎部,所图定然不小。”   门客怀揣公子原亲笔信,当面交给壬章,并道出蔡人当场自尽,审问戎人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壬章迅速浏览信件,其后陷入沉思。   针对门客所言,他不置可否。   “人已死,死无对证。”   据信上所写,再联合门客所言,不出意外地话,此人必为死士。   没有真凭实据,只依靠戎人的口供,蔡国定然不会承认。还可能反咬一口,指责晋肆意污蔑以势欺人。   “前有蔡欢入贡,刺客宴上行凶。君上派中大夫陶荣使蔡,一去月余,迄今未见消息,不知情况如何。”   放下手中的绢,壬章对灯陷入沉思,思量蔡国究竟扮演何种角色。是在摇摆不定,想要左右逢源;还是同别国密谋,决意同晋为敌。若为后者,此行恐将不善。   正思量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仆人来报飞骑入城,携陶荣秘信。   “速呈上来!”   壬章腾地一下站起身,顾不得失态,大步走向门前,一把拉开房门。   骑士星夜兼程,一路上风尘仆仆,不敢稍做停留。此时模样憔悴,嘴唇干得起皮。   “见过县令。”他声音沙哑,像是石子互相摩擦。   抱拳行礼之后,骑士从怀中取出一张绢,边缘形状很不规整,极像是从衣摆扯下,上面字迹潦草,分明是仓促间写就。   壬章展开绢仔看,神情逐渐变得严峻,眉心深锁,眼底涌出杀气。   宫宴刺杀,蔡侯及氏族百般抵赖,众口一词推罪蔡欢。   疑有楚人在蔡国。   蔡同上京联络紧密。   短短几行字,可谓触目惊心。   “陶大夫何时归国?”壬章压下怒意,询问对面骑士。   “家主言暂不能归。出使途中,仆秘密跟随,不曾被蔡人所知,方能设法送信。余者困在驿坊,出入皆有人紧盯。”   听完骑士所言,主簿和门客脸色骤变:“蔡安敢如此!”   壬章却格外冷静。   快速衡量局势,他令骑士下去休息,用一些食水。留主簿和门客在室内,摘取公子原信中内容,附上陶荣此时处境,一式八份。   “这几封信将送往各城,交于县令手中。公子原处劳两位带话,蔡暗结楚,同上京过从甚密。”   事关重大,情况紧急,门客顾不得休息,起身向壬章告辞,连夜出城返回新军。   骑士心中焦灼,不多时又来求见,请示壬章是否有回信。   “谨慎起见,尔暂留岭州城,我会另外派人送信。”壬章行事谨慎,不确定骑士是否被人留意,没有让他返回蔡国,而是另外派人联络陶荣,“沿途城池关卡,尔需细言。”   壬章顾虑在理,骑士没有争强,当下进行口述,由主簿在一旁记录。   他的记忆力极佳,称得上过目不忘。沿途所见牢记在脑中,逐一回想描述,巨细靡遗,简直是一张活的舆图。   “家主使蔡,命仆沿途牢记,言日后会有大用。”   “陶大夫谋略深远。”猜出陶荣的用意,壬章不觉出言赞叹。   一切记录完毕,壬章当着骑士的面写成秘信,亲自遣人送出。   “连夜出城,途中不可耽搁。”   送信之人中等身材,样貌不起眼,发髻上束着布巾,做商人打扮。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他领命退出房间,骑士也起身退下。   壬章眯了眯眼,再次铺开竹简,写下给林珩的秘信,同时对主簿说道:“命人严查城内,近段时日盯紧蔡地来人。”   “诺。”   主簿与壬章共事数月,行事十分有默契。   壬章下达命令,他负责进行安排。当夜便召集人手在城内进行布置,尽量做到万无一失,确保没有一条漏网之鱼。   天明时分,送信的快马俱已出发。   壬章的奏疏也大张旗鼓送出城。由于竹简数量太多,只能装在车上,由一队骑士进行护送。   这一幕吸引众多目光,成功掩盖了零星出城的飞骑。   同一时间,蔡国都城内,陶荣站在驿坊前,面对宫内来人,傲然道:“我前日拜见蔡侯,侯避而不见,言卧病。短短两日,病愈设宴?”   “君上召见,使君莫要耽搁。”来人对陶荣的质问避而不谈,态度看似恭敬,话中却透出强硬。   “耽搁又如何?”陶荣冷笑一声,态度比对方更加强硬。他拔出佩剑,剑锋直指蔡侯派遣的内史,目光如电,声色俱厉,“我奉君命使蔡,蔡无礼于我,岂非欺晋!是要效郑同晋为敌?”   习惯蔡宫内的口蜜腹剑,遇上晋人的直白,内史失去应对,一时间愣在当场。   反刍话中含义,更是冒出一身冷汗。   晋的强大毋庸置疑。   刺杀一事,蔡本就理亏。晋使咄咄逼人,蔡侯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避而不见。   今日强求其入宫赴宴,以晋人的霸道,暂不能对国君如何,一剑杀了他却非没有可能。   思及此,内史不敢再放肆,连忙躬身低头:“君上设宴诚心实意,使君千万不要误会。”   见他这般作态,陶荣愈发笃定宫宴不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来者不善,他更要闯上一闯。   一声轻音,陶荣收剑还鞘。   “君侯盛意,荣却之不恭。”陶荣洒脱一笑,在蔡人的注目下,提步登上马车。   随从跟在左右,人数不及蔡人的一半,气势却牢牢压过对方。诸人手按佩剑,傲视周围蔡人,不约而同发出嗤笑。   声音入耳,蔡人顿觉羞窘,集体面红耳赤。   队伍离开驿坊,一路行向蔡侯宫。   内史坐在另一辆车内,回想晋使的种种表现,想到蔡侯的谋划,他顿感心中无底。   之前有欢夫人做替罪羊,这次事再不成,谁能为君侯顶罪?   怎奈开弓没有回头箭,蔡已经没有退路。若是半途而废,不等晋动手,楚国就不会善罢甘休,何况还有上京中的天子。   “群虎相争,狐狸莽撞呲牙,当真可笑。”   自不量力终为取死之道。   他突然间看清,却宁愿自己依旧糊涂。   内史越想越是心寒,不禁苦笑连连,满心的沉重终化为一声长叹。   千里之外,肃州城内,公子弦想要不告而别,却被中途拦截,不得不前往晋侯宫。   朝会尚未结束,晋君高踞上首,氏族分两班坐在左右。   公子弦走入殿内,氏族的目光聚集过来,或锐利,或审视,或讥讽,或轻蔑,林林种种令他脊背生寒。   “参见君上。”公子弦力持镇定,压下不安的情绪,正身叠手下拜。   林珩看着他,许久没有作声,也没有唤起。   晋侯不出声,公子弦便只能维持弯腰的姿势。渐渐地,他额角冒出冷汗。汗水向下滑落,垂挂在眼睫,模糊了他的视线。   “昨夜宫宴,公子无意出席。今日又要不告而别。是怪晋招待不周,还是对寡人心存不满?”   林珩微微倾身,冕冠垂落的旒珠闪烁彩光。   他凝视立在殿中的公子弦,说话时语气平和,字里行间却隐藏着刀锋,杀意凛然。 第九十七章   公子弦汗如雨下。   面对林珩的质问,他脑中一片空白。竭力寻找借口,却无一言能为自己脱身。   晋国氏族的目光如有实质,刺在身上钢针一般。置身大殿中央如同被凶兽环伺,公子弦只觉陷入危局,苦思冥想却想不出脱身之策。   “君侯,事情实乃误会。”不能缄默不语,公子弦唯有胡诌一个借口,声称自己并非不告而别,只是想出城一趟。   “哦?”林珩明摆着不信。   “不敢欺瞒君侯,弦偶然知晓清丈郊田一事,心中好奇,想要出城一探究竟。”公子弦急中生智,想到日前听闻的新政,顺势拿来做借口,期望能够搪塞过去。   “公子好农事?”林珩语气缓和,貌似接受他的理由。旒珠垂挂遮挡眉眼,唇角轻勾,不复之前的冷意。   “略懂。”公子弦斟字酌句,心提到嗓子眼,愈发小心谨慎。   “善。”林珩轻笑一声,视线扫视殿内,在勋旧和新氏族间衡量,最终选定赖白,“赖大夫擅农事,寡人委以重用。公子既好田政,无妨与他多加探讨。”   赖氏专职守城门,和绝大多数晋人一样,喜好战场杀敌。从家族发迹至今,族中从未出过农令。赖白身为家主,不能说对农事一窍不通,但也仅知皮毛,同精通相距甚远。   抛开事实不谈,君上说他精通,他就必须精通。身为新氏族,没有此等觉悟如何立足朝堂。   赖白心思飞转,很快参透林珩的用意。不等公子弦做出应答,他率先起身道:“君上有旨,臣奉命唯谨。”   殿内都是聪明人,看到君臣这番奏对,当即恍然大悟。看向脸色微变的公子弦,不免摇头嗤笑,胆敢和君上玩心眼,活该有此下场。   “有劳君侯费心。”抛开所有侥幸,公子弦清楚了解到自己的处境。事到如今,他休想轻易离开肃州城。   “公子客气。”林珩笑意不变,方才的疾言厉色仿佛是错觉。   赖白领旨后归位,面对同僚歆羡的目光,表现得从容自若。面上不见一丝得色,心中却乐开了花。   揣测国君心意,不择手段为君上办事,此乃新氏族发迹的手段之一。如今重拾旧业,目标由勋旧换成齐国公子,更要做到尽善尽美。   行监坐守,抉瑕擿衅,他通通手到擒来,驾轻就熟。   赖白越想越是得意,目光锁定公子弦,分明是在看一块诱人的肥肉。   公子弦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无暇去想冷意由来,勉强含混过出城一事,他试图离开晋侯宫,返回驿坊再做打算。   “君侯,如无他事,弦请告辞。”   “不忙,现有一事宣于朝,公子无妨留下一听。”   林珩指向台阶下,立即有侍人为公子弦设置席位。位在新氏族旁侧,落后鹿敏,同赖白并肩而坐。   “遵君侯旨意。”公子弦推辞不得,只能振袖落座。回想方才的惊心动魄,心知林珩未必相信他的借口,而是有意揭过不提。这样做的用意,他实在猜不透,只觉云里雾里,一阵心乱如麻。   赖白侧过头,扫一眼心事重重的齐国公子,目光微闪,笑得意味深长。   殿外忽起乐声,却非宣告朝会结束。   群臣心生诧异,不只一人瞪大双眼,愕然看向出现在殿前的红衣公子。   楚煜一身华服,於菟踞于两肩,绣金嵌玉的宽带勒在腰间,愈显长身鹤立,挺拔如竹。   玉玦垂挂带下,宝剑悬于腰侧。   剑首镶嵌的宝玉和发冠同色,玉质温润,浮光晶莹。   踏着礼乐声,楚煜规行矩止,手捧盖有国印的竹简行入殿内。镶嵌珍珠和彩宝的履底踏过青石,每一步如同尺子测量,未见毫厘之差。   行走间,袖摆低垂,领口的刺绣浮现金光,悬在带下的玉玦丝绦纹丝不动。   发上玉冠垂落长缨,冠缨系于颌下,末端点缀珍珠。珠光润泽,同襟前玉钩相碰,光辉交织层叠,尽显奢靡华贵。   乐人敲击编钟,礼乐声恢弘。   古老的旋律随风流淌,清越悠扬,萦绕整座大殿。   落后楚煜三步,是同样身着华服的越国令尹。他头戴长冠,手捧一只金盘,盘中是以金铸的大雁,姿态栩栩如生,羽毛纹路清晰可辨,制作工艺超凡绝类,堪称无价之宝。   行至大殿中央,两人站定,乐声告一段落。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两人身上,惊异有之,了然有之,审慎亦有之。   类似的氛围下,公子弦如坐针毡,楚煜却是泰然自若。   面对晋国氏族审视的目光,越国公子神色如常,表现得波澜不惊。仰望上首的晋国国君,他短暂牵起一抹浅笑。笑纹稍纵即逝,神情再度变得严肃。   “越公子煜仰慕晋君,以北荒之地为礼,愿再结两国之好。”   此言一出,殿内陷入寂静,一瞬间落针可闻。   多数氏族瞠目结舌,仅有少数神情平静。   “仰慕君上?”   “婚盟?”   “莫非听错了?”   “不,确是如此。”   先有越国令尹入朝,后有公子煜亲至,传言越国使晋专为结盟,氏族们或多或少都听到消息。多数人以为越国求娶宗室女,或是再嫁宗室女入晋。偶有另类风声传出,多数人不以为意,都认定是笑言罢了,不值得采信。   不料想今日突遇惊雷,最匪夷所思的传言成为现实。   越国公子当殿递送国书,越国令尹手捧大雁,再有之前的礼乐,此情此景同烈公定盟时何等相似。   当初是晋向越求娶,今日则是越国公子登门。   “求婚君上?”   短暂的混乱之后,氏族们压下震惊,开始考虑现实利益。   “以北荒之地为礼,诚意倒是不小。”雍楹沉吟道。   “此地常年有犬戎盘踞,入手要费一番周折。”智渊提出现实情况。晋阳城同北荒之地相邻,时常有犬戎来去如风,劫掠落单的商旅和边民。晋人恶其行,屡次追杀却无功而返。全因北荒不属晋,不好随意突入。   “名正言顺纳入版图,出兵尽杀之。”田婴握拳敲击掌心,浑似在说碾死一群蚂蚁。   “越拿出北荒之地结盟,诚意固然不小,怕也另有其因。传言越侯不适,国内麻烦定然不小。”费毅眼光毒辣,一言直指焦点。   勋旧们低声议论,快速分析利弊,无一人质疑盟约是否能成。   众人了解林珩的脾气,如果之前没有约定,楚煜不可能出现在大殿,更不可能当殿道出婚盟。   “看样子,君上同公子煜已有默契。”联系林珩的行事作风,参考伐郑前后,鹿敏料定国君不会吃亏。一纸盟约,拿下的绝不只是大片疆域。   “北荒之地,聘礼还是嫁妆?”吕勇突兀地道出一句。   赖白瞥他一眼,不打算接话。转身和其余新氏族交流意见。众人皆同意鹿敏所言,以国君的行事风格,定然有海量利益入手,否则不会同意这个史无前例的盟约。   氏族们议论纷纷,重点集中在疆土利益之上。   公子弦难掩惊诧,仰望上首的林珩,再看殿中的越国公子,混乱的情绪冻结,大脑瞬间变得清醒。   晋越之好,再结婚盟。   纵览天下局势,诸侯国合纵连横实为常态。有少许政治见地,就能看出盟约针对何方。   楚国。   齐国同楚国不睦,与越国也有嫌隙。楚或是越,无论哪国更强,对齐都是不小的威胁。   晋国同齐国不接壤,大国争霸仍不可避免。新君有雄才大略,胸怀霸道之志,彼此间不可能长久相安无事。   公子弦败于公子弼,被迫离国避祸,却不想齐国真正衰落。   晋越再结盟约,两国紧密联手,西南诸国恐纷纷倒戈。此事对楚大为不利,于齐也是贻害无穷。   越想越是心惊,公子弦在送信和缄默中徘徊,内心陷入纠葛。   与此同时,殿内氏族停止讨论,林珩走下宝座,亲手接过楚煜递上的国书,收下象征婚盟的金雁。   “还赠以玉。”   氏族们耳聪目明,料定婚盟既定,今日殿上不过是走过场。   见马桂捧来一只玉盒,林珩从盒中取出玉雕大雁回赠楚煜,无一人现出异样,都以为本应如此。   这场婚盟前所未见,一应章程都需履新。   想到宗和祝翻遍典籍也无从参考,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都难免生出些许同情。   递交国书,赠以大雁,殿上礼仪就此完成。   楚煜和令尹在殿内落座,林珩取出提前拟定的旨意,当殿宣于群臣:“后日祭祀,献牺牲,敬告天地鬼神。”   后日?   尽管有所估计,这般仓促也是出人预料。   “君上,是否太过仓促?”智渊开口说道。   “诸礼已备。”林珩直言道。越侯时日无多,楚煜回国心切,诸事需要抓紧,实无必要拖延。   群臣虽有疑虑,但见林珩心意已决,终无一人出言再劝。   晋君一锤定音,群臣俯首听命。   见识到林珩的独断和强势,公子弦的心不断下沉,后悔自己的异想天开,懊恼此刻的无能为力。   早知今日之事,或是认真打探晋君的性情,他绝不会千里迢迢奔赴晋国,更不会踏入肃州城半步!   公子弦悔恨交加,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礼乐声再度传来,打断他的思绪,宣告朝会结束。   群臣起身礼送国君,随后联袂走出大殿。众人同越国令尹互相道贺,接连掠过公子弦身侧,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   唯有赖白肩负使命,刻意慢下脚步,和公子弦并肩而行。   “公子,请。”   看着笑容可掬的赖白,公子弦扯了扯嘴角,宁可不要这份面子。   可惜也只能想一想。   众人陆续走出宫门,乘车返回城东。   楚煜没有离宫,而是与林珩同行,一并去往南殿拜会国太夫人。   当日,晋越结盟一事宣于朝会,迅速流出宫外风闻全城。   “再结婚盟,君上和公子煜?”   “千真万确。”   “公子煜嫁来晋?”   “不清楚。”   “总不能是君上嫁吧?”   “绝不可能!”   城民们议论纷纷,婚盟的争议短暂出现,很快被嫁娶的争论取代。事情偏离该有的关注点,风向南辕北辙。   消息很快传出城,远播至周边乡邑。   上京使者远道而来,队伍尚未进入肃州城,就听到关于婚盟的种种传闻。   使者遣人四下打听,获悉传言并非虚假,顿觉事情荒唐,感到匪夷所思。认真思量一番,又不免心惊肉跳。   “晋侯蛮横凶狠,性如虎狼。越公子煜邪佞狡诈,行事不择手段。此二人为天子心腹大患,必要设法除之!” 第九十八章   晋越婚盟传得沸沸扬扬,随着城外祭台搭建,运送牺牲的队伍络绎不绝。   牧人赶着牛羊接踵而至,渔人划动舟船穿行河上,还有拖拽大车的猎人,都在紧赶慢赶向晋国都城聚集而来。   上京一行人沿洛水西行,途中遇到多支商旅,有豪商的车队也有结伴的行商,携带的货物五花八门,大多是听闻婚盟期间城门不闭,商坊赋税减半,想要入城市货大赚一笔。   “我在途中听到消息,立刻转道西行。”   “可惜时日太短。”   “错过此等盛事,必会遗憾终身。”   商旅常年行走各地,尤其是结伴的行商,大多口齿伶俐,练就一副极佳的口才。为人长袖善舞,处事八面玲珑,不管熟人还是生人,未语先有三分笑,深谙同人结交的诀窍。彼此寒暄异常热络,实则没有半分真心。   距离肃州城渐近,使者队伍打出上京旗帜。   认出旗上的图案,商人们不敢再大声说话,纷纷主动避让,以示对上京和天子的尊敬。   使者单手推开车窗,望见车外的情形,心中很是快慰:“天子威服四海。”   一句话刚刚落地,现实突然打脸。   数骑快马飞驰而过,马上骑士身佩全甲,背负双矛,分明看见车队的王旗,却无一人打马上前问候。   甚者,骑士一起扬鞭,不约而同策马提速,陆续越过使者的马车扬长而去。   “骄狂,放肆!”   使者目瞪口呆,随即火冒三丈,怒不可遏。   他出身上京贵族,祖上有王室血脉,家族代代出任礼令,在王城内树大根深,实力不容小觑。纵然是王子和王女也要对他礼敬三分。   此次出使晋国,他预期会遭受冷遇甚至刁难,心中早有准备。   万万没想到的是,尚未进入肃州城,没有同晋侯当面,竟先遇见一场下马威。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对身为礼令的单冲而言,被区区晋甲视而不见,无疑是奇耻大辱。   怒视绝尘而去的骑士,他满脸赤红,艴然不悦。怎奈对方打马如飞,速度疾如雷电,转瞬不见踪影。连长相都看不清,谈何拿下问罪。   “入城之后,定要质问晋侯!”单冲怒气难消,短暂的得意如昙花一现,很快被愤懑取代。   “此事需从长计议。”同车的刁泰开口劝道。他看向咬牙切齿的单冲,听着他的愤愤不平,心中所想却是执政的交代。   离京当日,执政秘见于他,亲口道:“天子固不可彻。封晋君侯伯,看似挑拨诸侯,实则为其增添助力。晋侯虎行狼心,在上京蛰伏九载,归国不久便大权独揽,非常人所能为。此去肃州,务必要果决行事,不可优柔寡断!”   每每回想这番话,想到执政的安排,想到对此一无所知的单冲,刁泰都不免心生寒意。   马车一路前行,车身不停摇晃,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单冲发泄不出怒火,对刁泰极为不满,甚至心生迁怒,冷笑道:“刁泰,你莫不是有二意,妄图背逆天子讨好晋侯?”   “休要血口喷人!”刁泰面色阴沉,认为单冲不可理喻。   单冲怒火中烧,不顾刁泰难看的脸色,继续道:“难道我说错了?方才的情形,你我有目共睹。王城旗帜在前,晋人却视而不见,足见其轻视上京,有悖逆之心!”   单冲认为自己有理,甚至咆哮出声。   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刁泰脸色愈发难看,眉心拧出川字。他意图制止对方,却见单冲现出狂态,分明有癔症之兆。   想到执政之前的话,他登时心头一跳,为免闹出更大的动静,当机立断掌击单冲颈侧,将其当场击晕。   “你……”单冲瞪大双眼,昏厥的最后一刻,神智短暂清醒,旋即落入黑暗。   刁泰及时扶住他,没有令他摔倒。听到车窗外的动静,扬声道:“无事,继续赶路。”   “诺。”甲士压下心中疑惑,打马回到车前,下令队伍加速前行。   车队全体策马扬鞭,将沿途商旅甩落身后。   随着行速加快,车身摇晃变得剧烈,开始发生颠簸。   刁泰放下单冲,确认他一时半刻不会苏醒,快速查看车内的杯盏香炉,果然在对方使用的茶盏上发现问题。   “药。”刁泰凝视茶盏上精美的花纹,双眼一眨不眨,眼前很快出现重影。盏上鸟纹似活过来一般,眼瞳处漆黑,近乎妖异。   砰地一声,茶盏脱手,残存的茶汤洒落在车内。   刁泰脸色发白,指尖微微颤抖。他用力攥紧手指,陡生对执政的畏惧。心悸如蛛网蔓延,又似藤枝疯长,将他牢牢缠裹其中。   他似落入网中的飞虫,明知死亡将近,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开。   “执政,执政!”   刁泰咬牙切齿,脸色青白交替。   他以为单冲是设局的饵,压根没有想过,一旦事成,他也不可能独活。   如今恍然大悟,他却不能反悔,明知前方是万丈悬崖也必须纵身一跃,没有任何退路。   “为上京,为天子,执政真是呕心沥血,令人敬佩。”   刁泰冷笑数声,扫一眼正要醒来的单冲,忽然变得意兴阑珊。他不屑于再做伪装,索性靠坐到一旁,冷冷看着对方睁开双眼,神情一片茫然。   “发生何事?”单冲缓慢坐起身,察觉到脖颈刺痛,单手按住脖子,记忆逐渐回笼。他抬头看向刁泰,目光阴翳,却不复先前狂态,没有开口咆哮。   “事急从权。”刁泰言简意赅。   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单冲意识到自己出言无状,心中浮现一抹异样。他固然气愤,却不该这般失态,好似完全不受控制,发癔症一般。   思量间,单冲瞥见翻倒的茶盏,来不及开口询问,刁泰已将茶盏移开,解释道:“君方才昏倒,碰翻了此盏。”   解释合情合理,单冲仍觉得怪异,只是没有追究,点点头掠过此事。   两人各有思量,接下来的一段路都未再出声。   随着车队不断加速,两侧风景飞快向后退去。   傍晚时分,车队抵达肃州城,却被施工的队伍拦住,无法接近城门。   马车速度减慢,甲士在外禀报:“城外正在搭建祭台,道路拥堵,入城需绕道。”   单冲和刁泰各自推开车窗,刹那间声如潮涌,热浪扑面而来。   成排的篝火熊熊燃烧,烟气弥漫,浓烈的烟柱扶摇直上。   三座祭台拔地而起,似巨兽蹲踞平原。   火光照亮工地,赤膊的匠人往来穿梭,奴隶们喊着号子运来巨石,扛起一根根巨大的圆木,矗立在祭台四周。   同祭台相隔一段距离,等待入城的队伍排成长龙。   队伍尽头是巍峨的城池,城头飘扬旗帜,竖起成排火把。火光连成一片,在晚风中跳跃,照亮旗上的图腾,一只只玄鸟振翅欲飞,俯瞰苍茫大地。   “让开!”   吼声传来,上百头强壮的青牛拖拽大车,运送来专为祭祀准备的铜鼎。   三尊铜鼎并排而立,皆是四足双耳,高过一米。鼎口呈方形,鼎身铸有铭文,文字四周浮凸精美图案。自双耳延伸向下,玄鸟於菟各踞一方,象征晋越两国结成婚盟。   铸鼎的匠人从车上跳下,指挥奴隶搬运铜鼎,分别送到祭台之上。   豆是铸鼎的大匠,为铸成这三尊鼎,他日夜守在工坊,不曾踏出一步。如今鼎成,被绳索吊至高处,在火光下闪耀金辉,他不觉心情激荡。   这三尊铜鼎为其毕生得意之作,近乎要耗干他的心血。   “小心,升!”   宗和祝都在工地,监督三尊鼎送上祭台,中途不能有任何差错,不容许半点马虎。   砰!   第一尊铜鼎就位。   随即又是两声钝响,铜鼎全部运上祭台,过程相当顺利。   巫在火光下占卜,双臂高举唱诵巫言,当众抛出莹白的骨甲。   削薄的甲片从掌心飞出,天女散花一般。短暂滞空后落向地面,飞溅起少量尘土。   巫集体俯身在地,看清骨甲展示的图案,朗声道:“吉,大吉!”   婚盟大吉!   六名巫齐声高喝,声音回荡在夜空下,晋人无不欢欣鼓舞。   等待入城的商旅神情各异。有的面带喜色,和晋人同样喜悦,也有的面色微沉,不愉的神情短暂出现,很快就被隐去。   声音传入车厢,落入单冲和刁泰耳中,两人皆是心神不定,愀然不乐。婚盟大吉意味着晋越盟约牢固,对上京和天子而言,这绝非一件好事。   在欢呼声中,马车穿过人群,艰难抵达城门下,向守城的晋甲出示金印和铜牌。   “天子降旨晋侯,使者奉命前来。”   甲长查验金印和铜牌,确认来者身份,迅速向宫内禀报。   送信的甲士策马飞驰而过,哒哒的马蹄声响彻长街。   声音传入驿坊,惊动坊内众人。   田齐刚刚写完一封奏疏,准备再接再厉递送上京。听到斗圩禀报,斟酌片刻道:“城内飞马必有要事,去坊前看一看。”   “诺。”斗圩领命而去,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一墙之隔,公子弦也被惊动。   “发生何事?”他停下写到一半的书信,看向推门走入室内的门客。   门客向身后张望一眼,迅速合拢房门,走至近前低声道:“上京来使。”   “上京?”公子弦吃了一惊。   “来者乘安车,打王城旗帜,在城门前出示金印铜牌,定是天子遣使无疑。”门客出入有人跟随,行动不得自由。然近日城内热闹非凡,无需费心打探,从城民和商旅的议论中就能得到不少消息。   “其来所为何事?”肃州城距离上京遥远,天子不会立刻知晓婚盟。纵然知道,使者也不会来得如此之快。公子弦更倾向于使者早就出发,或为郑国之事?   “蜀公子齐在晋,屡次上疏天子,使者或为此来。”门客猜测道。   “田齐,贼徒,吾能得权,必杀之!”公子弦神情晦暗,想到宫宴当日田齐对他的叱骂,顿时怒上心头,手指用力攥紧,竟将笔杆生生折断。   “公子慎言。”门客看向窗外,低声提醒道。   公子弦丢开断笔,抬手捏了捏额角,勉强压下心中怒火,沉声道:“我猜不透晋君用意,设法早离为上。近日行事小心,不要再露出痕迹。”   “诺。”   门客也有此意,当即抛开上京来人,凑近公子弦耳边,低声道出私下里的安排:“暗甲伪装入城,婚盟祭祀当日正是出城的良机。”   公子弦点点头。   他离国至今,暗甲始终伪装跟随,一直未现于人前。除非万不得已,他不想动用这股力量。怎奈图谋落空又被晋侯所困,他不得不竭尽所能,设法离开肃州城。   “我自诩多谋,如今却至山穷水尽。”公子弦苦笑一声。   “公子,尚不到这般地步。”门客安慰道。   “算了,下去安排吧。”公子弦无意多听。听得越多,他越感到讽刺。   “诺。”门客不再多言,领命后推门离去。   月光落入室内,公子弦独坐片刻,起身行至廊下。   他扯下束发的玉簪,任凭满头青丝垂落。沐浴在清冷的月辉下,想到迫使他离国的兄长,忽然轻笑出声。   “我不是对手,若大兄遇上晋侯,孰胜?”   一念闪过,便如种子萌发,根植入脑海,再也无法移除。   月光笼罩晋侯宫,如银纱覆盖宏伟建筑。   南殿内灯火辉煌,轻快的乐声流淌,不时传出欢声笑语。   马桂匆匆行过廊下,在殿前遇见缪良和马塘,探头看一眼殿内,飞速道:“上京使者入城。”   马塘和缪良对视一眼,后者向传信的马桂颔首,躬身进入殿内。   不多时,乐声告一段落,舞人和乐人鱼贯退出殿外。   马桂被召入殿内,周身萦绕暖意,鼻端充斥轻盈的暖香。   “上京来使?”林珩的声音传来,听不出喜怒。   “回君上,金印铜牌为证,正使为礼令单冲,副使为介卿刁泰。”   “礼令,介卿。”林珩把玩着带有越国特色的小盏,单手撑着下颌,酒意晕红眼尾,言辞意味深长,“难为天子煞费心机,以这两人为使。”   楚煜吃下一块糕点,正拿起布巾拭手。闻言看向他,笑道:“不出意外,其中有执政安排。”   “的确。”林珩放下酒盏,对马桂道,“安排使者去驿坊,派人去告诉公子齐,上京来人。”   “诺。”马桂恭声领命,迅速下去安排。   待殿门关闭,国太夫人开口道:“公子齐憨厚。”   “憨厚不假,但也聪明,他知晓如何做最为有利。”林珩莞尔一笑,直言道。   “如此甚好。”国太夫人点到即止,颔首不再多言。   正如林珩所言,待侍人抵达驿坊,向田齐转告实情,后者当即心领神会,早早带人去往隔壁馆舍,见到走出车厢的单冲和刁泰,拔高嗓门,哭声惊天动地。   “小国之人见过天使!上奏数月,上京终非弃我不顾,喜甚!”   单冲和刁泰刚刚下车,就遇上田齐大哭。   两人满心想着应对晋侯,不承想被蜀国公子堵住,当面一通大哭。一时间无从应对,齐齐愣在当场。 第九十九章   在入住的馆舍前遭遇拦截,单冲和刁泰始料未及。   看着嚎啕大哭却无一滴眼泪的田齐,两人有心劝说,刚开口就被对方的话堵住,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皆是无计可施,束手无策。   “信平君谋逆,害我父,困我母,伤我兄长,迫我离国,恶行令人发指!”田齐一边哭一边痛骂信平君,将悲愤交加演绎得淋漓尽致。   “逆贼妄图窃国,忠臣受戮,我唯有奔宋。哪想宋三令同逆贼沆瀣一气,险些害我性命。”   田齐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其所言早写成奏疏,隔几日便递送上京。今日改成口述,字字句句脱口而出,没有丝毫停顿。   单冲和刁泰几次想要出声,奈何不及田齐的语速,更不及他声音洪亮,只能任由他痛斥信平君的逆行,大骂宋国三令助纣为虐,哭诉奏疏递上却迟迟不见回应。   “小国之人敬仰天子,唯忠而已。”   提袖擦了擦眼角,抹去不存在的泪水,田齐红着双眼看向两人,一句话将对方逼至墙角:“上疏数月无声无息,天子不罪叛臣,亦不召诸侯讨逆。前有中山国被窃,喜氏哭求无果,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齐整日惶惶,唯恐旧事重演。如非晋君收留加以宽慰,必万念俱灰,一死以殉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氏族窃中山国,迫使喜氏流亡上京,天子装聋作哑不闻不问。时过境迁,竟还册封逆臣。此举无疑是扎进诸侯心中的一根刺,锐利无比,永远不可能拔除。   田齐以中山国为例,讽喻上京的不作为。再言蜀国之变,质问天子享受诸侯入觐,却对蜀室的遭遇不闻不问,配称一句天下共主?   听出他话中所指,单冲和刁泰满脸赤红,卑陬失色,顿觉无地自容。   换成别国,两人未必如此。然而蜀国同中山国一般,素来对天子恭敬有加,大觐小觐次次不落。在诸侯陆续不朝之际,蜀侯亲往上京朝见天子,其行远迈诸国。   如今蜀室蒙难,信平君谋逆,公子齐九死一生奔入晋,奏疏一封接着一封递送,上京始终不见回应,不怪其会心寒齿冷,对天子失去敬畏之心。   单冲和刁泰对视一眼,想到此行使命,心知不能任凭田齐继续痛骂,唯有强撑起笑脸,宽慰他的委屈和愤懑,设法平息他的怒火。   “公子误会,天子知蜀国有变,多日心急如焚,怎会置之不理。”刁泰家世不及单冲,头脑和口才远非对方能比,否则也不会而立之年官至介卿,还被执政委以重任,即便这份信任会令他丧命。   “果真?”田齐暂停哭诉,抬眼看向两人。   “千真万确。”刁泰言之凿凿,正色道,“蜀君忠贯日月,志虑忠纯,堪称诸侯表率。今被逆臣所害,天子定会征讨逆贼,惩奸伐恶。”   田齐脸色瞬间一变。   诸侯表率?   这是明夸蜀室忠心耿耿,暗指他国不忠不敬?   “使君所言差矣。天子富有四海,权统天下,行事明公正义,仁同一视,何人不臣服,何者不惟命是听?”   刁泰神色微僵,很快又收敛情绪,不再企图试探挑拨,顺势道:“公子所言甚是。泰奉上命使晋,旨下晋侯,专为蜀国一事。”   见他不再试探,转而提及出使缘由,田齐快速衡量利弊,决定见好就收,严肃道:“旨下晋君,理当送入宫内,齐不便先知。”   话落,他立即向两人告辞,转身就走。行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两人来不及挽留,就见蜀国公子来去如风,转瞬不见踪影。   他此行好似专为堵住两人,当着他们的面哭一场,顺便讽刺几句,发泄对上京的不满。除此之外,貌似得不到任何好处。   目送田齐登车行远,单冲眉心紧拧,没好气道:“轻薄无礼,口无遮拦,果真小国之人!”   刁泰缄口不言,回想入城前后,深思田齐之举,心中变得惴惴,良久神情不属。   单冲两次唤他,他都没有回应,第三次才勉强回神。面对前者怀疑的目光,心中所想不便宣之于众,只能三言两语含混过去。   “上京至肃州路途漫长,登山陟岭,几日风餐露宿,实是疲累。”刁泰借口鞍马劳顿,意图掩盖方才的走神,“今日天色已晚,无妨稍事休息。待养足精神再入宫拜会晋侯,宣读天子旨意。”   单冲直觉刁泰没有实言,但人困马乏也是事实。斟酌片刻,他接受对方提议,下令众人入馆舍休息,用过食水尽早安歇。   “谢使君。”   众人无不欣喜,迅速卸载车辆进入馆舍。   连续数日快马加鞭,队伍上下风尘仆仆。进入房间内,发现食水都已备妥,还有专门用来洗漱的热水,不由得心生感慨,赞扬之声不绝于耳。   “都言晋人蛮横霸道,吾观其知礼,甚是周到。”   “确是如此。”   众人妥善安置,马也被牵入马厩。草料豆饼填满马槽,多到溢出来,让跟随而来的车奴十分满意。   看守马槽的奴隶个头不高,肤色黝黑,一双大手长满茧子,模样憨厚老实,极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这一路上,事情着实不少。”车奴靠在马槽边,看着奴隶添加草料,嘴里不停抱怨,“刁使君还好,单使君一日比一日暴躁,动辄发脾气,像是……”   说到这里,车奴突然噤声。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他用力拍了一下嘴。见奴隶貌似毫无觉察,继续转身搬运草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暗暗抹去冷汗,暗悔多嘴多舌。   “下次留意。”   殊不知,他所说的每句话都被奴隶牢记于心,转头就禀报馆舍主事,一字不漏。   相同的情形发生在馆舍不同角落。   从使者队伍进入驿坊的一刻起,队伍上下就被盯牢,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被详实记录,连夜送入宫,呈送至林珩案头。   彼时,南殿宴会已经散去,国太夫人终究上了年纪,心情舒畅,多饮下几盏酒,不觉有了困意。   林珩和楚煜起身离开,同行还有受邀赴宴的令尹子非。   这场宫宴名为家宴,令尹身着越国绯袍,头上的长冠镶嵌珍珠,象征越国宗室身份,官职爵位退居其次。   三人行出南殿,在宫道上分别。   今日无大事商讨,兼之令尹在侧,楚煜不便宿于宫内。   “时辰不早,宫门已闭,我让马桂引路。”林珩原本有些醉意,经夜风拂面,酒意很快消散。目光恢复清明,唯有眼角的晕红迟迟不散。   “君侯费心。”楚煜浅笑颔首,单袖拢在身前,另一只手探入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盒,色泽莹白,入手温润,竟是以整块玉石雕琢。   盒盖同盒身严丝合缝,其上雕刻一头於菟,昂首咆哮,威风凛凛。   “些许心意,望君侯不弃。”楚煜递出玉盒,笑得眉眼弯弯。   “此乃越地风俗?”林珩猜不透楚煜用意,回溯翻阅的史书典籍,未曾有相关记载,只能这般推断。   楚煜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自行牵起林珩的一只手,将玉盒放在他的掌心,轻声道:“君侯收下,煜定不胜喜悦。”   “公子盛意拳拳,寡人自不会推却。”林珩扣住楚煜的手腕,手指略微施力。   楚煜看向他,不意外撞入黝黑的眸子。   乍见如星辰璀璨,实质如暗夜一般。黑渊无尽,波澜不惊,窥不出半分情绪。   “时辰不早,公子早些离宫。”略显苍白的手指扣在绯红的衣袖上,强势且不容置疑。   楚煜垂眸浅笑,顺势松开手后退半步,姿态洒落,别有一股风流韵致。   “煜告辞。”   看到楚煜主动退让,令尹略有些意外。对照两国目前的局势,又认为是在情理之中。   礼物顺利送出,楚煜不再盘桓,和令尹一同告辞离宫。   林珩同两人背向而行,踏着月光返回正殿,推开殿门,一室冷香迎面扑来。   听到声响,紫苏和茯苓迎上前,为林珩摘下玉冠,解开玉带衮服,换上一身轻薄的长袍。   “越绢?”林珩提起袖摆,入手凉滑,玄色浓重,工艺精妙绝伦。除了越国的织工,没有哪国匠人有这般手艺。   “回君上,确为越绢。”紫苏矮身为林珩整理腰带,同时不忘说明绢的来历,“公子煜带来,共有二十匹墨色。国太夫人留下两匹,余者皆为君上裁衣。”   茯苓抱起换下的衮服,正要转向屏风后,闻声接言道:“越绢轻透,正适裁制夏衣。当初在上京城,一绢值百金。两位王女为争一匹越绢闹到王后面前,真是一场笑话。”   “茯苓,慎言。”紫苏站起身,对茯苓皱眉。   茯苓也意识到言语不当,立即向林珩领罪:“仆失言,请君上责罚。”   “无妨,既然做了,就应不惧人言。”林珩敛起衣袖,不介意婢女偶尔放肆。上京奢靡成风,王室贵族一掷千金,闹出的笑话本就不少。   “君上英明。”茯苓抬起头,笑成一朵花。   看着娇俏的少女,林珩也不由得心情舒畅。想起上京来使,笑意缓慢隐去,短暂的暖意消散,眸底重又凝结冰霜。   紫苏留意到他的变化,却未开口多言,而是捧起玉冠和玉带,转身绕过屏风。   茯苓看到放在一旁的玉盒,认出盒身上的图腾,不敢擅做主张,请示道:“君上,此物可要收起来?”   “险些忘了。”林珩拿起玉盒晃了晃,原本紧扣的盒盖意外错开,从中透出一缕金光。   “金印?”   林珩略感惊讶,正要掀起盒盖,茯苓连忙出声:“君上小心,仆来。”   “不必。”林珩摆摆手。不是他对楚煜深信不疑,而是以对方的才智和性情,不至于做出刺杀他这样的蠢事。   微凉的手指触碰盒盖,肤色比玉色更显苍白。   伴随着一声轻响,玉盒开启,盒中物现出原貌,金质不假,却非林珩猜测的印章,而是一株金色的禾草。   “禾草?”茯苓诧异出声。   紫苏走出屏风,放下手中灯盏,看到盒中之物,同样神情惊讶。   巴掌大的玉盒,内层铺着价值连城的越绢,绢上躺着一株金禾。只有手指长,茎叶分明,通体闪烁赤金,一眼即知是出自越国大匠的手艺。   林珩拿起禾草,指腹相对轻轻捻动,看着草尖牵引出的金辉,眸光明灭,神情难以捉摸。   短暂沉默后,他突然轻笑一声,随手将禾草丢回盒中。   “紫苏,掌灯。”   年轻的国君振袖落座,乌发披在身后,恍如鸦翼。   紫苏和茯苓对视一眼,心中虽有疑惑,却压下不敢多问,各自移来灯盏,持铜簪拨亮灯芯。   火光照亮屏风,暗影覆于其上,缭绕盛放的牡丹,增添几许浓墨重彩。 第一百章   暗夜,巷道内一片冷寂。   破败的房屋夹道矗立,大多门窗紧闭,室内幽暗不见灯火。零星有光亮透出窗缝,时而传出人声,很快混淆在风中,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   巡夜的仆妇举着火把走过,不小心踩中一块陶片,登时嘶了一声。   陶片边缘锋利,轻易划开草编的履底,刺入仆妇的脚掌。   剧痛袭来,仆妇弯腰查看伤处,快速拔出陶片,嘴里不忘大骂宫奴:“懒奴,这么大的陶片竟不扫净!”   夜深人静,万籁无声。   仆妇跳脚大骂,声音响彻巷道。   陆续有窗内点燃烛光,少顷又接连熄灭,门后始终悄然无声。   声音传至巷道尽头,三名仆妇持火把走来。见到跳脚大骂之人,三人停下脚步,脸色异常难看。   “别嚷了。”满头灰发的仆妇斥道。她年近半百,瘦削的面孔爬满沟壑。眼尾狭长,年轻时略有风致,如今只余严厉刻薄,“闹出乱子,你担当得起吗?!”   叫嚷的仆妇惊愕抬头,这才发现三人后另有一支队伍。   一名侍人提灯而行,六名壮妇分在左右,拱卫一名彩裙婢女。女子模样俊俏,明眸皓齿,温婉却不乏英气,正是君上身边的紫苏。   “奴不敢。”仆妇登时打了激灵,迅速收声匍匐在地,额头冒出冷汗。   “君上召毒氏女莲。”紫苏没有理会她,向灰发仆妇说明来意。   “奴就去唤人。”灰发仆妇恭敬应声,踢了跪地的仆妇一脚,“还不带路。”   知晓妪是在帮自己,仆妇忙不迭爬起身,举着火把在前引路,很快来到一间屋舍前,就要抬手拍门。   “咳!”灰发仆妇咳嗽一声,暗暗瞪她一眼。   仆妇难得聪明一回,立刻握掌为拳,放轻力道,在门上轻敲数声。   “毒氏女,君上宣召。”   声音传入室内,不过两息,门后就传出声响,继而亮起灯光。   不多时,吱嘎声在耳边响起,斑驳的门板向内开启,身着布裙的莲夫人出现在门后。   火光映照下,她单手把着门扉,身量瘦削单薄,脸上惊色难掩。   “君上召见?”   “不错。”   紫苏行至屋门前,仆妇立即侧身避让。   莲夫人看见彩裙婢女,心中有太多疑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道出疑问,而是回身与同住的先氏女低语几声,便迈步走出屋舍,不忘反手掩上房门。   “走吧。”   她一身布裙,长发束在脑后,脚上蹬着布履,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饰物。在巷道的日子很是煎熬,容貌不复娇媚,气质却愈发沉静,恰如洗尽铅华,脱胎换骨一般。   审视她片刻,紫苏令侍人提灯在前,引路走出巷道。   道路尽头,门锁已经打开,挂在门环之上。   侍人推开厚重的木门,火光照亮脚下的青石路。抬起头,依稀能望见笼罩在夜色下的宏伟建筑。   一门之隔,内为幽禁之处,破败不堪,屋舍堪比囚牢;外则是桂殿兰宫,飞阁流丹,金碧辉煌。   莲夫人提起裙摆跨过门槛,脚踏实地的一刻,抑制不住心头狂跳。一刹那眼角酸涩,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自被关入巷道,未曾想有出来的一天。   “夫人,请速行。”紫苏的声音响起,打断她的恍惚。   莲夫人收敛心神,迅速回归现实。她默默垂下视线,移步跟上引路的侍人,循着火光指引去往晋侯所在的正殿。   青石路铺展脚下,火光迤逦两侧。   光带延伸至台阶上,举目眺望,视野充斥金碧辉煌。   马桂和马塘站在丹陛上,身旁各有一名小奴。一人聪明伶俐,面相十分机灵,另一人圆脸讨喜,笑呵呵的模样带着几分憨厚。   两人正在说话,瞧见紫苏一行人,不约而同停止交谈。   “此女意图毒害君上,不可信。”马塘皱眉道。   “不可信,但能用。”马桂袖手轻言,示意紫苏入殿,其后对马塘道,“君上决定的事,我等只需听令。大兄莫要自误。”   对上马桂的视线,马塘瞬时间清醒,意识到自己有逾越之嫌。   “幸亏你提醒。”   “大兄知晓便好。”   兄弟俩不再多言,继续守在廊下,随时听候殿内吩咐。   殿内火光通明,意外没有点燃熏香。   紫苏将人带到,行礼后退至一旁。   莲夫人许久不曾踏足宫室,乍见屏风前的身影,旧日经历重回脑海,当即俯身行大礼,栗栗危惧,头不敢抬。   “婢子拜见君上。”   掌心覆在地面,凉意顺着指尖蹿升,延伸至四肢百骸。   莲夫人恭顺伏在地,一动不敢动。因神经紧绷,近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起。”   清冷声音在头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衣袂摩擦声。   镶嵌彩宝的皮履踏过青石,玄色衣摆轻扬,价值百金的越绢似水波流动,片刻后悬于额前。   绢上的暗纹闯入眼帘,带有鲜明的越地特色,莲夫人短暂失神。   她眨了下眼,谨慎抬起头,目光捕捉到刺绣金纹的腰带,悬在腰间的玉玦,以及玉玦旁的一只手。   修长,苍白,几同玉色。   一只茶盏提于指间,方口圆底,雕刻精美花纹。迥异于晋人的粗狂,纹路靡丽繁复,极具上京特色。   “夫人可认得?”   茶盏递至眼前,莲夫人有片刻怔忪。她抬眼看向林珩,尚未来得及开口,一缕气息飘入笔端,似有若无,令她神情大变。   “看来夫人认得。”林珩丢开茶盏,任凭精致的器具摔落在地,翻滚至莲夫人膝前,“上京使者入城,主使贴身之物,凡日常所用皆有此香。若寡人没有记错,当初夫人给寡人下毒,同此香颇类。”   莲夫人面色惨白。   毒氏擅用药,家中藏有秘方。她当初鬼迷心窍,在玉佩上动手脚,意图毒害林珩,方落到如今下场。   自知罪不能恕,千方百计结好先氏女,为家族寻到一条生路。   万万没想到邪风又起,毒氏的药竟会出现在上京使者身边!   她心乱如麻,没有任何头绪,一时间不知所措。但她不敢欺瞒林珩,只能颤抖着声音战战兢兢道:“君上,婢子不敢狡言,此物浸药,确为毒氏秘方。”   “何效?”   “浸贴身之物或是入口,中药之人神志不清,有癔症之态。此药不害命,然无解。”莲夫人和盘托出,没有丝毫隐瞒。下在玉佩上的药会使人衰弱直至丧命,茶盏上的不会致命,但药性能使人癫狂。   “药方仅存毒氏?”   莲夫人小心抬头,不期然对上林珩的视线,瞬时全身发冷如坠冰窖。她攥紧手指,刺痛感扎入掌心,谨慎道:“毒氏秘方仅传承嫡支。为何流入上京,婢子实在不知。”   她困在巷道日久,早前布置的人手都被斩断,已同家族断绝联系。毒氏的药出现得蹊跷,她不了解实情,更不敢随意出言。   千方百计同先氏女结好,求公子享就封带走毒氏,她已对家族仁至义尽。若此事真同毒氏有牵扯,她着实无能为力,只能设法自保。   “婢子所言句句属实,望君上明鉴!”莲夫人俯身在地,大礼叩首。   林珩没有说信,也未说不信。他单膝撑地,拾起滚落在一旁的茶盏,以边缘挑起莲夫人的下巴,轻声道:“夫人能制此药?”   “婢子能。”莲夫人立刻道。   “善。”林珩笑了,温和道,“天明之前,我要见到成药,一模一样。”   “婢子遵旨,天明之前,药必呈于君上。”莲夫人信誓旦旦,不敢有片刻迟疑,更无半点犹豫。   林珩收回手,松开手指。茶盏再度落向地面,被莲夫人双手捧住。   “马桂,马塘。”   “仆在。”   殿门敞开,两道身影立在门前。   “带她去药库,召谷医督她制药。”   “诺。”   “天明后去驿坊传旨,召天使入宫,寡人亲见。”   “遵旨。”   林珩下达旨意,马桂和马塘分头行事。   莲夫人被带往药库,由药奴挑拣出药材,送往专为她准备的制药房。背着药箱的谷医随即到来,仔细查看过摆放的药材,奉旨监督她制药。   “夫人请。”   扫一眼站在身侧的谷医,再看守在门边的马塘,莲夫人无心计较秘药为外人所知,挽起衣袖拿起药杵,亲自开始研磨。   随着碾压声持续不断,一股清香在室内飘散,混入数味药汁,逐渐同茶盏上的气息层叠。   待到大功告成,茶盏和成药摆放到一起,气味药性毫无二致,纵然是谷医也分辨不出。   距天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马塘取走秘药,莲夫人没有被送回巷道,而是安顿在一处僻静的宫苑。   宫苑门敞开,庭院内的杂草已被清理,看上去十分整洁。但因长期无人居住,缺乏人气,难免有些清冷。   莲夫人却欣喜若狂。   只要能逃离巷道,哪怕只是暂时,她也是心满意足。   婢女和侍人守在屋外,莲夫人独自走入室内。   空空荡荡的房间弥漫一股灰尘的气息,十分刺鼻,她却甘之如饴。几步走到榻前,俯身贴到被面上,她不觉笑出声音。   笑到中途流下眼泪。   “若是梦,我宁愿不醒。”   第一缕阳光落下,晋侯宫门大开,马桂在宫门前登车,驱车驰往驿坊。   馆舍内,单冲一夜好眠,醒来后精神奕奕。刁泰怀揣着心事,整夜辗转反侧,颇有几分萎靡。   两人正在用早膳,马桂乘车抵达,入馆舍宣读林珩旨意。   “君上召见,宣天使入宫。”   没有礼官,不设飨宴,仅派遣一名阉奴,简直无礼之极!   单冲怒气上涌,就要拍案而起。中途被刁泰按住,避免他坏事。   “君上召见不容拖延。”对单冲的怒火视而不见,马桂面带笑容,故意以言词挑衅。   这番话落地,不只是单冲,连刁泰都脸色难看。   “大胆阉奴,安敢如此放肆!”单冲怒不可遏,当场就要拔剑,“天子降旨,晋侯不出城相迎,实乃无礼不敬。令你当面言辞不敬,更是悖逆狂妄,实属逆臣之流!”   糟糕!   刁泰神情骤变,他后悔未能及时阻拦,连忙看向马桂。就见其连连冷笑,讽刺道:“使君好大的威风。知晓是天子降旨,不然还以为是天子对晋不满,特地派两位来喊打喊杀。”   见这番话不对,刁泰压下心中厌恶,强行拉住单冲,沉声道:“礼令性情刚直,最是尊礼,上京中亦是如此。”   相比单冲的莽撞,刁泰笑里藏刀,看似解释,实则暗指晋不守礼,必要给晋侯扣上无礼狂悖的恶名。   马桂却不上套,仍是冷笑:“这番话是真是假,使君心知肚明。仆身份卑微,使君自能呼来喝去。然言犹在耳,仆听得真真切切,势必要禀报君上。待使君见到君上再好生解释吧。”   话落,马桂根本不与两人多言,挥袖大步离开。   “无礼,狂妄!”单冲被激出病态,眼底爬上血丝。   声音传出室外,马桂短暂驻足廊下,听了片刻,了然道:“果真是癔症之态。”   好在单冲的症状不算严重,刁泰费了一番口舌安抚住他,两人各自更换袍服,带上天子诏书走出馆舍,乘车前往晋侯宫。   走出馆舍大门,见马桂等在门前,单冲冷哼一声,不愿理睬他,踩着奴隶的背走进车厢。刁泰略微颔首,同样踩着奴隶登上车辕。   目睹两人的举动,马桂眸底浮现一抹暗色,旋即隐藏在假笑之中,眨眼了无痕迹。   马车穿过长街,单冲特地命人打起王都旗帜。待队伍抵达宫门前,天子降旨的消息已传遍肃州城。   “使君,到了。”   马车停住,单冲和刁泰先后走出车厢。   最先闯入眼帘的是三尊刑鼎。三足两耳,鼎身遍布铭文,刑律铸于其上。   刑鼎后是敞开的宫门,甲士分列左右,手持戈矛,衣甲鲜明。无不身高体壮,面容硬朗,目光中透出杀气。   门后直连青石铺设的宫道,石上雕刻走兽飞鸟,线条粗犷狰狞,不见上京喜好的奢靡,处处烙印晋人的豪迈。   单冲手捧诏书在前,刁泰慢行一步在后。   两人即将跨过宫门,甲士同时以长兵顿地。   铿锵之音入耳,恍如金戈铁马杀气腾腾,令人不寒而栗。   “使君,请。”马桂垂手躬身,一改之前的挑衅,表现得毕恭毕敬。   迥异的言行落入眼中,刁泰猛然心头一跳。展眼望向宫道尽头,不安瞬间侵袭,危机感陡生。   一刹那,宏伟的宫殿化为一头巨兽,嗜血凶猛,展露尖牙利爪,正待猎物自投罗网。 第一百零一章   宫道两侧,甲士持戈矛林立。   甲胄泛起乌光,戈矛森冷,慑人的杀机酝酿在空气中,似有血腥气萦绕,令人不寒而栗。   单冲手捧诏书高视阔步,袖摆被风鼓起,故作趾高气扬。   刁泰施施而行,目及威严甲士,回想马桂前倨后恭,联系入城前后所见所闻,心不断下沉,危机感愈发强烈。   道路总有尽头。   宫道末端,丹陛之下,单冲和刁泰先后停下脚步。   马桂侧头扫视两人,双眼微眯,猜出对方心中所想,刻意提醒道:“使君,请入大殿,莫让君上久候。”   “天子降旨,晋侯执意不迎?”单冲仰望丹陛之上,未见晋侯身影,只有敞开的殿门以及分立在两侧的侍人。   “君上正在大殿。”马桂态度恭敬,口中所言却让单冲火冒三丈。   “大胆阉奴!”单冲横眉立目,若非手捧诏书,势必要当场拔剑。   刁泰凝视马桂,神情若有所思。从驿坊至晋侯宫,他清楚意识到此人在有意激怒单冲,绝不仅是狂妄无礼,恐怕另有目的。   思及此,刁泰上前半步,单手按住单冲的右臂,低声道:“见晋侯为要,莫与他一般见识,以免节外生枝。”   大诸侯数年不朝,天子威严岌岌可危。降旨出迎固然是礼仪,晋侯执意不理不睬,他们也毫无办法。   两人身处晋都,如鱼在砧板。若是在正殿前咆哮,被晋人抓住把柄,极可能被反咬一口,倒落得满身不是。   单冲怒意难平,几次遇刁泰阻拦,难免生出迁怒。   刁泰真切看在眼中,暗暗叹息,却也只能任凭他误会,以免在殿前生事打乱执政的安排。   “刁介卿休休有容,我不及。待返回上京,我势必上禀天子,助介卿扬名!”单冲怒极而笑,不顾场合阴阳怪气。   刁泰不与他争执,任凭讽言抛在脸上,神情始终未见变化。再思及执政的计划,些许的不忍消失无踪,怜悯更是荡然无存。   目睹两人交锋,马桂无声冷笑。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就见马塘拾阶而下。   兄弟俩对视一眼,马桂朝身侧示意,马塘微微点头,不着痕迹打量单冲和刁泰,其后躬身行礼,看似恭敬有加,实则居高临下,倨傲不下于马桂。   “君上等候多时,使君缘何迟迟不至?”   这番话出口,印证刁泰之前的猜测。马桂的不恭和挑衅绝非偶然,实乃刻意为之。   区区阉奴狂妄至此,胆大妄为不惧触怒贵族,背后定然受到指使。可见晋侯不畏上京,不敬天子,是不折不扣的悖逆之流!   刁泰神情晦暗,霎时间明白执政因何忌惮晋侯,更是千方百计要除掉此人。   “两位使君,请吧。”马塘微微弯腰,双手袖在身前,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能清楚看出虚假,令人分外不愉。   马桂站在他对面,相隔两级台阶,弯腰的姿势一般无二,神情也是如出一辙。连嘴角翘起的弧度都不差分毫。   单冲气急败坏,偏偏有刁泰在一旁发作不得。他只能强压下怒意,快步越过马桂和马塘,怒气冲冲登上丹陛,走向金碧辉煌的大殿。   风过廊下,呜咽作声。   漆金殿门敞开,短袍布帽的侍人分立在左右,各个垂手敛目,神情一般无二,恍如木雕泥塑。   大殿内寂静无声,半人高的铜灯并排摆放,直通向国君宝座。   金色灯盘中未见灯油,全是价值非凡的夜明珠。珠身浮现莹润的色泽,同落入殿内的光带交相辉映。   单冲和刁泰走入殿内,履底踏上地面,发出一阵轻响。   青石板光可鉴人,隐隐映出两人的身影,朦胧扭曲,一瞬间遭光影吞噬。   两人抬头向前望,相隔一段距离,屏风之前,高台之上,年轻的国君正身而坐。   衮服冕冠,腰佩王赐剑。   金色玄鸟覆在肩头,色泽耀目,振翅欲飞。   屏风上盘踞凶兽,竟是一条巨大的蛟。额凸向前,头顶双角,全身披覆鳞片,四爪锋利,双目犹如铜铃,尽显暴戾凶狠。   光透过隔窗照耀半扇屏风,也覆上林珩右肩。   冕冠下的旒珠闪烁彩光,苍白的面容显于光下,唇色浅淡,近乎不见血色。   不及冠的少年,单薄俊俏,看似安静无害,却在上京蛰伏九年,归国后大权独揽,一战灭郑国,强横震动天下,令群雄不敢小视。   未见林珩之前,单冲和刁泰对他有诸多猜测。   此刻当面,当年上京城内的孱弱质子不复存在,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国之君,统帅虎狼之师的大国诸侯。   刁泰心中一凛,下意识肃正神情,不敢轻举妄动。   单冲原本怒气冲冲,此时也神奇地冷静下来。强大的压力下,他同刁泰一般不敢放肆,心中再是不愤也只能循规蹈矩,叠手拜见晋国国君。   “参见晋侯。”   “免。”   林珩的声音传来,尾音回响在大殿内,愈发显得清冷。   自始至终,他没有离开宝座,哪怕看见单冲手捧的诏书,也无起身相敬之意。   他的强横和狂傲显而易见,单冲却未如之前一般暴怒,态度转变之快,刁泰也不免侧目。他甚至开始怀疑之前的猜测是否属实。单冲或许没有中毒,之所以有种种出格之举,全因本身性格使然。   不等刁泰想清楚,林珩的声音再度传来,令两人同时一凛。   “君携天子诏书,一路舟车劳顿。今至肃州,诏书递与寡人,君可返回驿坊歇息,择日启程归去王都。”   随着话音落地,守在殿外的马桂和马塘进入殿内,两人行步如风,停在单冲和刁泰身前,就要取走天子诏书。   “且慢!”单冲攥紧诏书不肯松手,大声道,“晋君接旨,一应礼仪俱无?”   “需何礼仪?”林珩微微倾身,旒珠在额前摇曳,漆黑的双眸锁定单冲,语气未见严厉,字句却如刀锋,“天子强索质子,困我在上京九年,是否遵循礼仪?放归质子,意图挑拨诸国,潜伏死士行谋刺之举,又是出于何等礼仪?现如今,蜀国公子唯求公正,天子不愿出面,降旨寡人实出何由,尔等心中有数,莫非真要寡人说个清楚明白?”   林珩单刀直入,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直白得令人心惊。   言辞骇人听闻,无异于要同上京撕破脸。   单冲和刁泰大惊失色,无暇去想晋侯怎会洞悉诏书内容,只觉捧于掌心的诏书似烫手山芋,宣也不是,不宣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   刁泰更是惊骇不已。   同晋侯当面才知其炳若观火,智慧绝伦。这般心智卓绝之人,执政之策当真有用?   见两人僵持不动,马桂和马塘看向上首,得到林珩指示,一人把住单冲,另一人顺势夺过诏书。   “你们?!”   单冲大吃一惊,正要抢回诏书。肩上的手却如钢箍一般,狠狠压下,令他动弹不得。   马塘手捧诏书呈至宝座前,林珩随意掀开盒盖,取出盒中的竹简,展开浏览一遍,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不出所料。”   他抬眼看向殿中两人,命马桂放开单冲,道:“天子授我大权,代上京召诸侯讨逆。事关蜀国,请公子齐入宫。”   “诺。”马桂没有离开正殿,而是找来殿前的侍人,交代对方去宫外送信。   林珩提着诏书离开宝座,信步行至两人面前。抬起右手,翻过竹简正面,悬空正对两人:“侯伯,天子盛意,寡人受宠若惊。”   “天子信重委以重任,君侯就是这般不敬?”刁泰开口质问。   “信重,委以重任?”似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林珩笑不可抑。苍白的脸颊染上淡薄的色彩,双眸漆黑似墨,不掩诡谲森冷,“最想杀我之人,天子必为其一。还有执政,万般手段皆出,使尽浑身解数,不过痿人之念起,无一能成。”   “君侯胆大妄言,不惧上京震怒,不怕天子问罪?!”刁泰言词激烈,心中的恐惧却不断攀升。   “实言何惧?上京屡次欲置我于死地,天子派遣刺客,执政暗行手段,尔等进入肃州城,当真只是来宣读诏令?”林珩笑够了,手指一松,盖有天子印的诏书落向地面,发出一声钝响。坚硬的履底踏于上,缓慢碾压,一如碾碎上京的权威,破灭天子的尊贵。   被林珩说中心事,刁泰陡然变色。   进入肃州城前,他意外窥破执政的用意,心知事情凶险。如今又被晋侯看透,事情如何能成?   一念闪过脑海,刁泰陷入焦灼,正觉无计可施时,单冲忽然变得狂躁,他双眼赤红,怒骂道:“晋侯,你于亲不孝,于上不敬,于邻不睦,暴厉恣睢,残暴不仁,定被千夫所指,万民唾骂!”   他神态狰狞,手指林珩破口大骂。起初还有些条理,渐渐地失去控制,出口之言变得混乱,陷入疯癫之态,狂怒不休开始咆哮。   “单礼令,慎言。”刁泰察觉情况不对,立即出言劝说。   执政要单冲疯癫,要他触怒晋侯,最终死在晋,好将罪名扣在晋侯头上。   现在情形截然相反。   单冲暴怒失态,言语放肆咆哮大殿,更像是落入对方的圈套。   刁泰竭尽所能阻止单冲,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每逢单冲发怒,只要出言劝解,对方势必会更为暴躁。入宫前已发作一次,再发作,势必会更难阻拦。   见情况愈演愈烈,林珩不退反进,轻笑道:“以君所言,寡人罪恶滔天?”   “贼徒当死!”   被当面唾骂,林珩本应勃然大怒,他却笑意盈盈,抽出所佩王赐剑,扣住单冲的右手,使他把住剑柄,顺势一拽,剑锋划开衮服,在左臂留下一道血痕。   “君上!”   事情发生太快,马塘和马桂一起冲上前,仍未来得及拦住林珩。   单冲短暂清醒,血色充斥眼帘,意识到刚刚发生何事,不由得满面震惊。   刁泰惊疑交加,猛然看向林珩,电光火石间猜出他的用意,沉声道:“君侯是要栽赃我等行刺?”   “栽赃?”林珩提起衣袖,任凭鲜血顺着伤口流淌,好似感觉不到痛,“寡人确被单礼令刺伤。”   刁泰心一横,突然拔剑刺杀单冲,随即横剑颈前,豁出去道:“我二人死在殿上,死无对证。君侯就是杀人灭口,何能取信天下!”   林珩莞尔一笑:“史官。”   话音刚落,一名高冠博带的男子从屏风一侧行出,竹简捧在手中,另一手持笔,口中道:“侯见使,使怒。使持剑,伤侯。”   “寡人不杀你。”林珩推开伤重的单冲,任凭其倒在地上。   马塘上前一步,轻松制住刁泰,从怀中取出一只陶瓶,拨开瓶塞,强行掰开刁泰的下巴,将药倒入他的口中。   “单冲行刺寡人,定是受人指使,妄图离间天子与诸侯。君恶其行,愤而击杀,实乃正义之行。”   林珩每说出一个字,刁泰的脸色就白上一分。他双目圆睁看向林珩,目光中充满恨意。   “晋侯,吾不惧死!”   “你服下的毒与单冲一般无二。”看出刁泰的色厉内荏,林珩慢条斯理说道,“寡人不杀你,放你归上京,你自可向人寻解药。”   “君侯当真放我走?”刁泰目光阴翳。   “寡人从不假言。”   林珩抬起右手,马塘松开钳制,刁泰当即获得自由。   他双手捂着脖子,深深看一眼对面的晋君,无视倒在地上的单冲,转身大步离去,始终不曾回头。   走下丹陛时,迎面遇上随侍人前来的田齐。   后者看到他身上的血迹,目光短暂停留,很快又若无其事转过头,继续向大殿行去。   大殿内,林珩命人抬走单冲的尸体,以刺客之罪宣于城内。   “此事告于诸国,下月丰地会盟,务必人尽皆知。”   “诺。”   “派人密随刁泰入上京,盯着天子和执政。”林珩登上高台,振袖在屏风前落座,“上京欲孤立晋于天下,寡人必令其自食其果!”   “遵君上旨意!”   马塘和马桂俯身在地,同声领命。 第一百零二章   国君遇刺受伤,事情非同小可。   缪良疾步如飞,一溜烟穿过宫道,随行侍人俱被甩在身后。   来到南殿,他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台阶,等不及侍婢通禀,径直推开殿门向国太夫人上禀:“国太夫人,出事了!”   殿内暖香萦绕,乐声轻快。   旋律突被打断,乐人面现惊愕,舞人也慢了半拍。   国太夫人放下杯盏,看向面带急色的缪良,皱眉道:“出了何事?”   “君上召见上京来人,礼令单冲殿内发狂,持剑刺伤君上!”缪良一口气说完,尚来不及抹去额角的冷汗,就听到一声钝响,样式精美的杯盏被摔落案下,顺着台阶滚落,残存的甜汤飞溅开来,在地面泼洒星星点点的暗痕。   “去正殿!”   国太夫人勃然变色,起身越过桌案,快步走向殿门。   行进间袖摆振动,高髻上的发钗浮现金光。钗首的卧虎双目猩红,如同凝固的血。   乐人舞人匍匐在地,汗不敢出。侍婢垂手躬身,一个个噤若寒蝉。   国太夫人离开大殿,脚步匆匆穿过廊下。缪良紧随在后,途中不忘道出林珩伤到左臂,谷医已被召去。   “单冲因何发狂?”国太夫人踏上宫道,裙摆掠过青石上的雕刻,眸光冷凝。   在政治中浸淫大半生,历尽波诡云谲,深谙上京的作风,她逐渐意识到事情蹊跷。见缪良知晓不多,心中疑惑加深,行进速度更快,近乎足下生风。   国太夫人抵达正殿时,刁泰已经离宫,单冲的尸体被移走,殿内的血迹也被清理干净。   马塘和马桂守在殿内,随时听候吩咐。   侍人肃穆立在廊下,眼观鼻鼻观心,表情一般无二。   数名婢女捧着香炉、衣袍和冠带走过,步履轻盈,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国君遇刺受伤,正殿众人未见慌乱,一切井然有序。国太夫人登上丹陛,目及大殿内外,神情稍有缓和。   见到南殿来人,视线扫过绯红的宫裙,侍人立即伏身在地,婢女也停下脚步,俯身行大礼。   国太夫人不作停留,提步跨过殿门,迎面便有药香扑来。   她的心再度提起,不由得快行两步。看到屏风前安坐的林珩,见他面色微白,人实无大碍,方才真正松了口气。   “大母。”林珩除去衮服,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内袍。伤在左臂,上药包扎之后,布条洇出少许红痕。   “君侯伤势如何?”国太夫人行至近前,示意林珩不必起身。又向一旁的田齐摆手,让他无需多礼。   谷珍刚为林珩敷药,清楚看到剑痕横贯上臂。虽未伤到要害,却也要精心养护,绝对马虎不得。   “君上伤在左臂,未及要害,然伤口颇深,需每日换药,食水也要精心。再者,君侯寒症虽愈,体质仍有些弱。今日受伤失血,需要精心调养,不可疲累。”谷珍合拢药箱,对国太夫人实言以告。   林珩立刻知晓不妙。   果不其然,谷珍话音刚落,殿内骤生冷意。   国太夫人看出端倪,目光锁定林珩,沉声说道:“君侯,可有话告于我?”   心知隐瞒不住,林珩挥退众人,只留下国太夫人和公子齐,命马塘关闭殿门。   伴随着一声轻响,门扉合拢,隔绝大殿内外。   阳光透过隔窗落入殿内,辐开扇形光影。细小的尘粒在光中旋舞,一圈圈缠绕,如同飘浮的轻纱。   国太夫人登上石阶,在桌案旁振袖落座,面无表情直视林珩,等待他给出答案。   田齐坐在下首,视线在林珩和国太夫人之间来回,脑子里有灵光乍现,奈何速度实在太快,连光尾都无法抓住。   “大母,此事说来话长。”林珩放下衣袖遮住伤口,单手拢了拢衣领,思量如何熄灭国太夫人的怒火。   “无妨,时间充裕,君侯大可以慢慢讲。”国太夫人语气平和,情绪不如之前外露,反倒让林珩愈发紧张。   “天子不善诸侯,执政全心扶持天子,竭力维护上京威严。前索诸国质子,后又将人放归,意在削弱诸侯宗室,搅乱诸国。”林珩从上京的意图切入,开始娓娓道来,“天子恶诸侯,王子王女视质子如婢,肆意戏弄羞辱。我在上京时如鱼游沸鼎,燕巢飞幕,数次遭人陷害,险些性命不保。”   提起上京旧事,田齐深有感触。   那一年寒冬,他和林珩同被推入冰湖,差点在湖中丧命。   午夜梦回,他仍会陷入困境。沉入冰冷的湖心,无论如何挣扎都触碰不到水面,只能在寒冷中窒息绝望。   “上京九载,我时时安常守分,故作樗栎庸材,方才保得性命。执政欲乱诸侯,向天子进策放归质子,我终得以归国。”   短短几句话,看似平平无奇,却道尽此间危局,字里行间触目惊心。   “乱国之策不成,执政和天子不肯罢手,更视我为肉中刺眼中钉,必要除之而后快。”林珩话锋一转,提及上京遣使,并将天子诏书捧给国太夫人。   “天子下旨封我为侯伯,命我召集诸侯代天子讨逆。旨意看似恩重,实则以晋为靶,欲孤立于我,使晋自绝于诸侯。”   奏疏上盖有天子印,半点不能作假。   国太夫人接过竹简,从头至尾浏览一遍,再听林珩所言,当即怒不可遏。   “欺人太甚!”   这般明目张胆,阴险毒辣,是欺晋国无人?!   “天子在明,执政在暗。礼令单冲、介卿刁泰,此二人名为使臣,实则为执政之棋。单冲身中秘药,发作癫狂,有癔症之态,其意在激怒于我。无论我动手与否,他必死在肃州。届时,上京自能借题发挥,从容布置,申斥、降爵皆有可能。”   林珩一言道破执政密谋,恍如亲眼所见。   “介卿刁泰虽未中药,也是阴谋中的一环。无论事成与否他都会死,和单冲一样走不出肃州城。”   执政万般谋划,自以为算无遗策。   他偏要搅乱对方布局,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令其自食恶果。   “君侯受伤是故意为之?”国太夫人开口,点出林珩破局的关键。   “果然瞒不过大母。”林珩果断承认,笑容清浅,黑眸深邃,看上去有几分虚弱,却莫名予人危险之感,“执政欲我死,更欲令我千夫所指,受万人唾骂。我自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国君怒杀上京来使,晋将背负恶名。   反之,使臣持剑行刺国君,切实录入史书,上京该如何对天下交代?   “单冲行刺于我,被刁泰当殿击杀。事宣于城内,不日将传遍诸国。待刁介卿返回上京,天子执政必有耳闻。”林珩说得云淡风轻,窥不出半点情绪波动,“日前有传言,天子疑执政。我有意再添一把火,促其自乱阵脚,免得有暇再生毒计,扰乱丰城会盟。”   听完林珩的解释,国太夫人叹息一声,怒气烟消云散,只余身为祖母的担忧:“君侯,今日之事作罢,日后务必惜身。”   “大母放心。”林珩单手覆上伤处,手指微微用力,痛感一如既往,他却似感觉不到,笑得眉眼弯弯,看上去异常无害。   国太夫人也知林珩的性情,知晓他嘴上答应,行事未必会有更改。   坚如磐石,性韧不拔。   不仅是手段,连脾气都像足了十成。   国太夫人捏了捏额角,颇有些无奈。然而抛开情感,以大国掌权者评价,林珩的选择无可指摘,反戈一击堪称完美。   若晋烈公再世,必要畅快大笑,感叹一声:子不肖,孙有继。   祖孙俩这番谈话,田齐一字不落听入耳中。   知晓天子和执政所为,幼时的观念轰然倒塌。对如今的上京和天子,他再无半分敬意。   “昔有中山国,今有蜀国,下一个是谁?”   初代天子分封诸侯,迄今超过四百年。   诸侯国日渐强盛,大国争霸交替往复,明君不胜枚举。   上京却在故步自封,贵族们日渐奢靡,执政有心无力。天子多疑,膝下诸子庸碌无为,威严逐日衰落,已经无法遮掩。   “日月轮替,此消彼长。”   田齐遭逢巨变,一夕间成长。   在肃州这段时日,他见识陡增。回想林珩的种种举措,他隐约猜出对方的野心。换做数月前,他或许会惶恐,会感到不安。现如今,他必然要竭尽所能鼎力相助。   在他被迫离国颠沛流离之际,是林珩收留他,为他指出一条明路。   为人者,理应恩怨分明,有怨当报,有恩更不能忘。   “阿齐?”林珩的声音传来,打断田齐的思绪。   田齐抬起头,就见林珩和国太夫人停止谈话,四只眼睛齐刷刷看向他,目光中透出疑惑。   “这件事你如何看?”林珩手指诏书,点出召诸侯出兵一事。他方才唤了两声,田齐一直没有回应,分明是在走神。   “阿珩之意如何?”田齐反问道。他清楚自己的本事,绝不会强出头。   “我之意,丰城会盟时,你与我同行。讨逆事定下,你自领一军。”林珩道出腹案。   “阿珩,我不擅军事。”田齐曾想向林珩借兵,回想起来颇有几分赧然。   “军中有善战之人。”林珩说道。   田齐反应不慢,领会其意,当即眉开眼笑,道:“全听君侯安排!”   两人商定时,单冲的尸体被送至刑场,依刑律车裂,头颅悬于城头。   刁泰的车驾疾行出城。迥异于来时的张扬,队伍中旗帜倒伏,车厢上的标记也被遮挡,务求不引人注意。   出城数里,队伍后方突然传来马蹄声。   察觉到情况不对,甲士请示刁泰:“使君,有追兵!”   刁泰推开车窗极目远眺,只见地平线处烟尘四起,上百骑风驰电掣,转瞬追上车队。   马上骑士铠甲鲜明,如血的色泽张扬耀目。   咬住行进的车队,骑士如潮水分开,熟练地策马引缰,环绕车队交错穿梭,将刁泰一行团团包围。   车队中的甲士抽出佩剑,剑指向外,警惕包围上来的骑士。   骑士发出嗤笑,手中长矛横荡,轻松挑飞拦路的甲士,清空马车四周。   待甲士全部落地,马车前再无防护。刁泰索性不再躲,抬手推开车门,弯腰走出车厢。   与此同时,骑士自行分开,绯衣玉冠的越国公子越众而出。   正逢日暮,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殷红覆上大地,公子煜踏光而来,容貌之盛近乎妖异。晚霞映入眼底,瞳孔也似染上血色。   “介卿刁泰?”楚煜单手挽住缰绳,上下打量着刁泰,目光异常锋利,好似要将他粉身碎骨。   “公子何必明知故问。”刁泰冷声道。   “拿下。”楚煜举起右臂,顺势向下一挥。   两名骑士翻身下马,虎狼般扑向马车,一把抓下刁泰,将他按跪在地。   “我乃介卿,天子使者!”一日之内连遭羞辱,刁泰羞愤欲死,眦目欲裂。   “我自然知晓。”楚煜背对霞光,居高临下俯视刁泰,见他眼底充血,戏谑道,“介卿身份贵重,才值得大费周章。”   说话间,他扯下悬在腰间的锦囊,随手抛向骑士。   “灌下去。”   “诺。”   骑士稳稳接住锦囊,取出里面的药瓶,利落拨开瓶塞倒转瓶口,强行灌入刁泰口中。   “不服解药,肠穿肚烂而亡。”楚煜弯折马鞭,一下接一下敲打掌心,语气漫不经心,出口的话却让刁泰肝胆俱裂。   “公子煜,我不曾犯你!”刁泰奋力挣扎,发冠歪斜,几缕发丝散落,样子十分狼狈。   “越晋同盟。”楚煜看着刁泰,笑意冰冷,“况我父遇刺,上京脱不开干系。”   “你意欲何为,杀我?”刁泰沉声道。   “晋君不杀你,你自然要归上京。”楚煜策马走近,突然一甩长鞭,鞭梢擦着刁泰的头顶扫过,惊出他一身冷汗。   见刁泰脸色煞白,楚煜笑意更胜,身体略微前倾,马鞭悬在刁泰眼前,能让他清楚看到鞭身上的倒刺。   “待你归京,我要见到君臣离心,天子同执政彻底反目。不然地话,你会死,你的家族将不复存在。”   楚煜语似轻风,缱绻醉人。   刁泰却如置身冰窟,凉意蔓延四肢百骸,刹那间色若死灰。 第一百零三章   楚煜咄咄逼人,手段狠绝不亚于晋君。   刁泰身中剧毒,见识到公子煜的狠辣,已是别无选择。不想家破人亡,唯有俯首听命。   “公子如愿,望能践言。”   “刁介卿尽管放心,煜虽非君子,却从不食言。”   楚煜收起长鞭,骑士随之松开手,刁泰重获自由。   顾不得整理发冠,刁泰扶着车轮站起身,抬头望一眼楚煜,沉声道:“望公子信守承诺。”   话落,他转身登上车辕。因受制许久双腿发麻,抬腿时险些踩空,不由得踉跄半步,及时撑住车板才没有当场出丑。   “介卿且慢。”   楚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刁泰心头一凛,以为对方改变主意,心顿时提到嗓子眼。   “公子还有吩咐?”他力持镇定,缓慢转过身,看向公子煜的目光却泄露出真实情绪。   “解药。”楚煜抛出一只锦囊,里面是两只带着香气的木瓶。瓶中装有六枚药丸,正合半年所用。   锦囊划过半空飞至刁泰身前,他下意识做出反应,抬起左手接个正着。极少有人知道,比起右手他更擅用左手,写出来的字迹也是截然不同。   “一月一枚,半年为期。”楚煜骑在马上,笑吟吟看向刁泰。话有未尽之意,既是提醒也是威胁。   半年时间,刁泰成功完成使命,使得君臣反目,则毒可解。假若事情不成,他体内的毒就会变成催命符,他的家族也将遭遇灭顶之灾。   刁泰不怀疑楚煜的能力。   越人的间遍布各国,各种手段层出不穷。上京存在多少耳目,连执政都摸不透。   “公子一诺千金,泰必然竭尽全力。”   握紧装有解药的锦囊,刁泰向楚煜拱手,再度转身登上马车。   这一次,他的双腿没有发软,脚步极稳。打开车门走入车厢,身影消失在门后,车窗也被紧闭。   “放行。”   楚煜一声令下,越骑收起长矛,放开对甲士的钳制。   甲士陆续爬起身,样子有些狼狈,实则身体无碍。骑士很有分寸,他们顶多受些擦伤,膝盖、手腕和肩膀留下青紫,丝毫不妨碍踏上行程。   越骑皆是百战强兵,撤开包围时,依旧目光如电杀气凛然。   甲士们牵过缰绳跃身上马,调转马头护卫在车厢前后,不小心对上越骑的视线,仅仅一瞬间,仿佛沦为砧板上的肉,危机感始终不曾减轻。   “散!”   越骑迅速散开,为车队让出一条道路。   车奴早被吓破了胆,战战兢兢爬上车辕,双手拉住缰绳。驽马打着响鼻,摆动两下脖颈,终于逆着霞光向东奔去。   甲士迅速跟上,同越骑擦身而过,速度由慢及快。行出一段距离,纷纷策马扬鞭,浑似逃命一般。   目送车队行远,熊罴策马靠近楚煜,开口道:“公子,刁泰能守口如瓶,他人未必。”   “不必担心。”楚煜弯折马鞭,指腹擦过鞭身上的倒刺,意味深长道,“刁泰想活,自会堵住所有人的嘴。”   在上京数年,他深知贵族的奢靡,也了解他们的作风。   论起阴私手段,各家皆有所长。何况刁泰被执政委以重任,哪怕是要被舍弃的棋子,也不会是真正的酒囊饭袋。   “回城。”   待车队化为黑点,消失在视野之外,楚煜调转马头率众归城。   途经竣工的三座祭台,望见矗立在高台上的三尊铜鼎,惊鸿一瞥,鼎身披覆夕阳,笼罩一层炫目的红光。   台下竖立大量圆木,木身遍布刻印,是巫亲手雕刻的祭文,仿佛绳索缠绕其上。   楚煜扫过两眼便收回视线,打马越过等待入城的队伍,率众骑驰入城门。   入城之后,越骑返回驻地,楚煜入馆舍见到令尹,后者递给他一张绢,寥寥几行字,道出上京城内的惊人变故。   “农令族灭,刑令焚家。”   “喜氏暗结盗匪。”   “梁氏女秘结宫廷,执政欲杀之。”   楚煜逐字看在眼中,对农令和刑令的遭遇不感到惊讶,梁氏女的行动也在预期之中,唯独喜氏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喜氏,中山伯后裔。”   “不错。”令尹命忠仆守在门外,压低声音道,“喜氏被窃国,全族奔入上京,求天子主持公道,可惜事不成。如今血脉凋零,嫡支只余一对兄妹。喜烽在朝中为官,官爵不高且无实权,喜女身在宫苑,因貌美擅舞颇有几分宠爱。”   结合令尹所言,楚煜再看绢上文字,斟酌喜氏兄妹所图,不外乎复国不成转为复仇。   窃国氏族远在千里之外,他们固然恨,却是鞭长莫及。天子弃喜氏不顾,册封谋逆之人,更适合成为目标。   “喜氏秘结盗匪,应是意在王城。”   “倒也合情合理。”令尹点头道。   站在喜氏立场,天子背信弃义,弃忠直于不顾,岂能不生恨意。   复仇也是理所当然。   “些许盗匪难以成事,击王城实是异想天开。喜女在宫苑倒能发挥用处,端看知机与否。”楚煜仔细叠起绢,递到灯前引燃。火光缓慢侵蚀,一缕白烟升起,并不刺鼻,反而飘散出一股清香。   燃烧的绢被丢至铜盆中,眨眼化作一团飞灰。   楚煜拿起布巾拭手,铺开竹简写下一行字,相关商路沿途关卡和人员,不日就要到位。   “明日祭祀之后,立即动身归国。商路一事劳烦卿来安排,务必不使他人插手,也要严防别国耳目。”   “公子放心。”   “单冲在宫内行刺,证据确凿。下月会盟之前,此事定会传遍诸国。越理应同仇敌忾,以盟国上疏天子,助晋讨一个公道。”   楚煜停下笔,将竹简推至令尹面前。随即施施然站起身,掸了掸衣袖:“晋君遇刺,我需入宫问候。卿能者多劳,归国之后,我定禀报父君,赞卿劳苦功高。”   不待令尹出声,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长袍,似很不满意。   “出城染上风尘,需更衣冠。”   令尹深谙楚煜的行事作风,知晓压根拦不住,只能捏了捏额角,看着火红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   堂堂越国公子,光明正大躲懒,偏偏理由充足。   他能如何?   越侯秉节持重,早朝晏罢,数年如一日。   相比较之下,公子煜不能说懈怠,但行事不拘一格,时常会有惊人之举,同国君大相径庭。   然而,每逢公子煜改变作风,禹州城内都免不了血光。前有梁氏,后有袁氏,铁血凶狠,血亲照样灭门。   该不该劝说公子煜,让他如越侯一般勤政?   令尹举棋不定,很是感到头疼。   屏风后,楚煜听到令尹的叹息声,挑了下眉不作理会。   他命人打开衣箱,更换一身暗红色的长袍,腰间佩玉带,发冠上镶嵌同色彩宝。冠缨垂落,触及肩头盘踞的於菟,彩绣辉煌,愈显仙姿玉质,冠绝无双。   令尹出身越室,年轻时也是有名的美男子。乍一见走出屏风的楚煜,仍不免心生赞叹。   “越室之美,集天地光华。”尾音刚刚落下,他又话锋一转,似真似假道,“艳羽,丽鸣,如凤求偶。”   公子煜脚步微顿,视线移向令尹,短暂凝思,随即展颜一笑。   “玄鸟好美,於菟亦然。”   话落,他单手推开房门,踏入落日的余晖之下,好似融入光中。   肃州城数日不闭,城门前大排长队,通向商坊的道路上车马骈阗,人群挨山塞海。商坊内更是人潮如织,各种喧嚷交织在一起,人欢马叫,热闹非凡。   百工坊经过拆分,占地面积扩大两倍。   武器坊被严格把守,门前竖起木柱,柱上雕刻文字,不时能看到甲士巡逻,秩序井然。   农具坊和织造坊等分门而立,不类武器坊设置屏障,门前车水马龙,热闹更胜往昔。   驿坊建在城东,比邻氏族宅邸,出入严格盘查,平日里稍显冷清。   楚煜没有骑马,而是乘车前往晋侯宫。   金伞之下,如玉公子正身危坐。鬓如刀裁,目似灿星,唇角的笑似有若无。惊鸿掠影,为之目眩神迷。   伞车穿城而过,途中遇见乘车出行的公子弦。   为明日能顺利出城,公子弦特地在人前露面,意图迷惑盯梢的晋人,方便门客同潜入城的暗甲碰面。   两车迎面相遇,一在左,一行右。   车上公子互相致意,彼此交错而过,同样不做停留。   行出一段距离,楚煜似有所感,突然间回头,敏锐捕捉到人群中几道身影。   几人作游侠装束,看似好勇斗狠,实则行动间极有章法。彼此装作不熟悉,却向同一方向靠拢。   顺着几人聚集的方向望去,楚煜眸光微凝,手指摩挲着剑鞘,心中若有所思。   公子弦?   想到之前听到的消息,他不禁翘起嘴角,下令道:“速行。”   “诺。”   车奴挥动缰绳,伞车排开人群,在一队骑士的护卫下穿过长街,赶在宫门落钥前抵达。   伞车停下,楚煜步下车辕。   侍人先一步飞报宫中,不多时马塘出现在宫门后,迎楚煜去往正殿。   残阳西沉,日月交替,夜色笼罩大地。   宫内亮起火光,侍人提灯行在两侧,照亮通往正殿的宫道。   楚煜途中不曾开口,马塘顺势保持缄默。两人脚步匆匆来到正殿,前后拾级而上,站定在回廊下。   大殿门敞开,灯光透出殿外,照亮楚煜的面容。   他迈步走入殿内,看到坐在屏风前的林珩,留意到以布帛吊起的左臂,不禁皱了下眉。   “闻君侯遇刺,我心甚忧。”楚煜叠手行礼,神情很是担忧。看上去情真意切,没有半分虚假。   林珩放下手中的竹简,抬头看他一眼,对他所言不予置评,道:“公子请坐。”   “谢君侯。”楚煜振袖落座,视线落在林珩左臂,“君侯受伤了?”   “无大碍。”林珩摇摇头,将手边的竹简推过去,“明日祭祀,这是所有章程。本要遣人送出宫。你既然来了,正好当面一观。”   楚煜没有赘言,展开竹简细看。   两国祭祀不甚相同,诸多细节存在差异。好在提前有所准备,不至于忙中出错,更不会遗漏必要的仪式。   “牺牲以牛、羊、鹿,还有鱼和犀。”楚煜看过一遍,放下竹简道,“可惜无象。”   “越国祭祀需有象?”林珩看向楚煜,倒是没听国太夫人说过。   “祭天地有象犀,祀鬼神不少鹿牛。”楚煜挽袖提笔,写下越国祭祀的牺牲,“此前还有人祭。”   见林珩沉吟不语,楚煜停下笔,笑道:“两国定盟,祭祀之地在晋,从晋风俗理所必然,君侯不必介怀。”   两人说话时,婢女送上茶汤,并奉上数盘糕点。糕点有咸有甜,既有晋国特色,也有越地风味。   婢女退下后,楚煜饮下茶汤,吃下两块糕点,转而提及在城内所见。   “状似游侠,观其更类甲士。齐室好豢养暗甲,类同死士。赵弦此前出城不得,明日正为良机。”   “的确如此。”林珩放下茶盏,执筷夹起一块甜糕,“公子弦愿送两城以结婚盟,想必楚国得知消息。如无意外,来人已在途中。”   “楚国劫走公子弦,齐国定不会坐视。”楚煜道。   “不错。”林珩将糕点放到身前的小碗中,手指缓慢施力,精美的糕点裂成两半,“齐楚交锋,楚国无暇他顾,越外患得解。”   “君侯也能丰地会盟,出兵伐蜀。”楚煜浅笑出言,分毫不让。   盟友,亦是对手。   林珩放下银筷,重新端起茶盏,道:“公子请。”   “君侯请。”楚煜笑着回道。   两人同时举盏,以茶代酒,仰头一饮而尽。 第一百零四章   翌日,天刚蒙蒙亮,一骑快马飞驰到肃州城下。马上骑士背负信囊,手持岭州县字样的铜牌,打马冲向城门。   遇到守城甲士拦截,骑士高举铜牌,大声道:“急报!”   这一幕场景落入众人眼中,等候入城的队列中骤起议论声,各种猜测纷纷出炉。尤其是混在队伍中的商人,以及公子弦秘密布置的暗甲,未知骑士口中的急报究竟为何,不免心中忐忑。   “放行!”   查验过铜牌,确认骑士身份无误,甲士立即撤开长矛予以放行。   骑士脚跟一磕,继续策马飞驰,转瞬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外。   今日行祭祀,贺晋越婚盟。   骑士入城之时,天色尚未大亮,道路两旁已挤满人群。   通向晋侯宫的长街有军仆分段守候,间或有甲士巡逻而过。纵然人群拥挤,秩序未见混乱,也不闻嘈杂之声。   骑士策马疾行,途中遇到巡逻甲士,相隔一段距离就亮出铜牌。   恰遇旭日东升,阳光洒落城池,铜牌反射金光。骑士高举左臂,手中铜牌拖曳光尾,如一条光带闪过,刹那间炫花人眼。   “急报!”   骑士沿途高喊急报,得以畅行无阻。距离晋侯宫渐近,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喉咙仿佛被砂石碾过,一阵阵刺痛。   抵达宫门前,骑士猛一拽缰绳,利落翻身下马。   喘息未定,他便前冲两步,对门前传讯的侍人道:“速禀君上,岭州急报,蔡国有变!”   岭州,蔡国。   闻言,侍人片刻不敢耽误,转身飞跑入宫,一溜烟消失在宫道尽头。   不多时,侍人去而复返,宣骑士去往正殿。   “君上宣见。”   骑士解下背上的信囊,双手捧着走进宫门,一路上步履飞快。   彼时,林珩用过早膳,手边摆着一盏茶汤。   谷珍奉召前来,打开药箱为他换药,重新包扎伤口。   染血的布条解开,残存的药味扑鼻,带着浓厚的苦意。谷珍擦去药膏,仔细查看伤处,确认伤口没有红肿,禁不住松了口气。   “今日祭祀,不能缚臂。”见谷珍包扎过伤口,还要给他缠上布条,林珩开口说道。   祭祀乃国之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谷珍没有坚持,利落收起布条,叮嘱林珩不要动作过大,千万要谨慎小心。   “君上需留心,以免牵动伤处。”   “我知。”林珩放下衣袖,端起茶盏饮下两口。   楚煜坐在一旁,亲眼看到林珩的伤势,神情微生变化。   他能猜出林珩的用意。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既然要破局,势必要做到万无一失。这样的伤势足以令上京辩无可辩。   林珩恰好抬起头,视线扫过来,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浑不在意的笑了笑,道:“今日祭祀,公子需早作准备。”   “谢君侯提醒,煜先告辞。”楚煜心领神会,当即起身告辞。依照礼仪章程,他将率越甲去往城外,在祭台下同林珩汇合。   “马桂,为公子引路。”   “诺。”马桂恭声领命,引楚煜行出正殿。   两人步下丹陛时,迎面遇见送信的骑士。   看到骑士手中的信囊,楚煜脚步微顿,旋即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迈下最后数级台阶,穿过宫道向宫门行去。   在他身后,骑士脚步匆匆,随侍人进入大殿。   “参见君上!”骑士大礼参拜,起身后双臂高举,手捧壬章撰写的奏疏。   马塘几步走上前,取走奏疏呈至君前。   信囊解开,里面捆扎三卷竹简,并有缠裹的绢。   系绳打了死结,林珩执刀笔划开。绳子以兽皮制成,断开的一刻能听到清晰的崩裂声。   忽略左臂的刺痛,林珩展开竹简细看,其后是写满字的绢。   大殿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风过廊下,卷入殿内,缠裹跳跃的烛光。焰舌短暂跃起,随即被压回灯盘,凝成一团明亮的橘红。   一口气翻阅三卷竹简,摊开五张绢,林珩眸光幽暗。   突然,他掌心扣上竹简,声音在殿内响起,凛如霜雪:“蔡国胆大包天。”   蔡欢和卢成行至殿外,恰好听到这句话,当即相视失色。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踟蹰是否该此时觐见。   马桂送楚煜离宫,归来见此情形,眼珠一转,扬声道:“欢夫人,卢大夫,仆有礼。”   卢成不由得一怔,对方才所行颇为赧然。   蔡欢极擅长鉴貌辨色,她细细思量,认为林珩震怒不假,主要是针对蔡侯和蔡国氏族,应该不会波及到自己。   思及此,蔡欢心中暂定,请侍人入殿禀报:“蔡氏欢,求见晋君。”   侍人和马桂一同入殿,少顷传林珩旨意,召蔡欢和卢成入内。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大殿,视线扫过陌生的骑士,下一刻收回,恭敬叠手行礼,口称:“参见君侯。”   “起。”林珩召两人起身,命骑士退下。随后挑出一卷竹简递过去,示意两人详读。   “细观。”   竹简上的字遒劲有力,乍一看似有刀锋袭来,令人心生寒意。   蔡欢手捧竹简,快速浏览其中内容。刚刚看过两行,就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看完全部,她控制不住双手颤抖,脸色发白。在卢成接过竹简后,匆忙俯身在地,颤声道:“蔡侯所为,欢实不齿。欢归国后,定给君侯一个交代。求君侯能网开一面。”   大殿内的温度并不高,蔡欢却是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滑落,模糊视线,刺痛她的双眼。   她委实是想不明白,兄长是昏了头,还是猪油蒙了心,以蔡的国力怎敢同晋交恶。   小国夹缝求生,左右摇摆不足为奇。与楚国暗通款曲,和上京牵扯不清,认真说起来都算不上致命。千不该万不该一条路走到黑,触怒晋这个庞然大物。更不该自作聪明,以为晋侯可以任意愚弄。   奏疏上写明晋使在蔡都受到监视,出入不得自由,甚至不能送出书信,这与关押何异?   蔡欢实在想不通,蔡侯绝非愚笨之人,为何会看不出其中危机,偏要一门心思走上绝路。   晋国灭郑,不过在旦夕之间。   蔡的国力远不如郑,前事犹在,还不能引以为戒吗?!   “欢夫人。”林珩的声音传来,登时惊醒蔡欢,让她打了个激灵。   “听君侯吩咐。”蔡欢低下头,额头几要触碰地面。冷汗接连砸向地板,刹那间碎裂,飞溅斑驳的痕迹。   “刺杀一事悬而未决,蔡侯今又困晋使,恶意昭然。寡人如何网开一面?”林珩身体前倾,掌心覆上桌面,衣襟上的玉钩撞上桌边,发出一声轻响。   蔡欢色如死灰。   陷入氏族的阴谋,被蔡侯舍弃沦为替罪羊,她也不曾这般绝望。   此时此刻,她无比真切地意识到,蔡能否继续为国,亦或是灰飞烟灭,全在晋侯一念之间。   她缓慢抬起头,仰望上首的晋侯。   衮服冕冠,肃穆威严。   面色稍显苍白,衬得眉眼似墨,愈发透出慑人的凌厉。   不期然对视,目光落在身上,堪比刀锋落下,令她心惊胆栗,噤若寒蝉。   她想开口求情,却知无法撼动林珩分毫。想到郑国的下场,她更觉恐慌,一时间陷入无措,变得六神无主。   相比起蔡欢,卢成更显得镇定。他立誓效忠晋侯,对蔡侯和蔡国氏族没有半分怜悯,只余下冷漠和逐年积攒的愤恨。   蔡欢意图保住蔡国,全因她出身蔡室,对国祚难以舍弃。   卢成则不然。   蔡国存与不存,灭与不灭,全看晋侯如何决断。一旦主意定下,他绝不会多作置喙,只会听命行事。   “天子分封诸侯,迄今四百余载。诸侯存几,亡国者几?”看着面色惶然的蔡欢,卢成好心提醒道,“夫人莫要自误。”   蔡欢张了张嘴,愈发痛恨蔡侯的所作所为,使得事情无法挽回。   她无力地低下头,因绝望打算放弃,不承想峰回路转,又听林珩道:“恶在蔡侯,在氏族,不在蔡之国人。”   如黑暗中骤见光明,蔡欢猛然抬起头,满怀激动地看向林珩:“君侯之意?”   “我调五百甲士护送夫人归国。公子原、壬章将率军同行。蔡侯势必要给晋一个交代,夫人可明白?”   “欢明白。”蔡欢沉声道。她十分清楚,一旦大兵压境,蔡侯断无生路。然事已至此,为保蔡国必须有所取舍。   林珩的视线掠过她的头顶,移向一旁的卢成。   “卢成,你与欢夫人同行,助她归国掌权,扫清朝堂,涤荡宫苑。”   “仆遵旨。”   说话间,滴漏传来轻响。   马塘看过一眼,在林珩身边道:“君上,祭祀时辰将至。”   林珩点点头,挥手令蔡欢退下,口中道:“今日祭祀之后,夫人应启程。”   “诺。”能保住蔡国已是万幸,蔡欢不敢有任何异议,行礼再拜后退出大殿。   卢成慢行一步,呈上最后一部分舆图,恭敬道:“君上,舆图齐备。仆此去定竭尽所能,不负君上恩遇。”   “君入蔡都后,无需有所顾忌,可以尽情施展。”林珩走下高座,站定在卢成面前,亲手接过舆图,交给马塘送回桌上。其后从腰间解下一枚玉玦,递至卢成手中,“遇事不决,持玉送信岭州。”   “诺。”卢成领旨,双手接过玉玦。   “寡人在此,静待君之佳音。”   “仆定不遗余力,助君上成就宏业!”   言出为誓,卢成退后一步,叠手大礼参拜。起身后退出大殿,在廊下短暂驻足,握紧微凉的玉玦,胸中充斥豪情,甘愿为林珩效死。   “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成必为君上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金乌高升,日光普照大地。   城头响起鼓声,犹如雷鸣,一声声震撼天地。   礼乐声传来,宫门大开,全副武装的甲士持戈矛肃立,华服高冠的晋国氏族驾驶马车排成长龙,恭迎晋君。   在队伍最前方,宗持礼器在右,祝捧骨刀在左,袒露肩背、脸绘彩纹的巫抛出骨甲,同时伏跪在地,继而高举双臂仰望苍穹,众口一声:“大吉!”   祭祀之前卜出吉兆,无疑是一件喜事。   林珩提步登上伞车,冕冠旒珠浮现彩光,肩上的玄鸟昂首展羽,振翅欲飞。   “行。”   甲士同声高喝,君驾穿城而过。   骏马迈开四蹄,车轮滚滚。绘有图腾的旗帜林立,浩浩荡荡推向城门。   肃州城外,上百辆战车排成方阵,骑兵分在两侧,皆是衣甲鲜明,威风凛凛。   楚煜的车驾位在最前。   金伞浮动光辉,盛装华冠的越国公子按剑而立。红衣金绣,炽烈如火。   城头鼓声震天,黑色洪流涌出城门,晋君的车驾闯入眼帘。   楚煜抬起右臂,越甲阵中响起号角,苍凉悠远,亘古雄浑。号角声同鼓声撕扯碰撞,堪比两军对垒,破碎后融合,组成一曲壮阔的旋律。   行至一段距离,晋甲止步,在氏族身后列成长阵。   鼓声和号角声告一段落,林珩和楚煜独自驱车向前,相向而行。   中途相遇,两人叠手相敬,其后各自下车,徒步走向祭台。   宗高声唱诵祭词,令尹与其并肩而立,为越室长者。   两名巫亲手牵来牺牲,林珩和楚煜同时拔出佩剑,一剑贯穿鹿的脖颈,动作如行云流水,干脆利落。   鲜血流入鼎中,犹带着热气。   “祭天!”   在宗的唱诵声中,两人提步登上祭台,玄服似墨,红衣如血。   阳光穿云落下,笼罩广阔平原。   一只信鸟飞过天空,不幸落入金雕爪中,下一刻被带入城内,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公子弦受邀观礼,和田齐一起站在祭台下。他竭力保持镇定,却因对方瞥来的目光心生恼意,险些控制不住情绪。   “公子,大事为上。”门客低声提醒。   “我知。”   公子弦攥紧双拳,强压下心中怒火。   望见藏在人群中的暗甲,他在心中暗暗发誓:终有一日,他要洗雪当日之耻,将无耻贼徒毙于剑下! 第一百零五章   日正当中,祭祀仍在继续。   鼓声、号角声和唱诵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一曲亘古的旋律,回荡在平原中,震撼人心。   祭台之上,林珩和楚煜立于鼎前,向鼎内献兽首,遵循古礼祭祀上天。   空中薄云尽散,阳光落向祭台,为铜鼎覆上一层金色。鼎上的铭文浮凸鲜明,熠熠生辉。文字四周的花纹映在光中,鸟兽虫鱼骤然鲜活,变得栩栩如生。   金雕在空中盘旋,随即振翅掠过城头。暗影飞过城南的建筑,靠近一处院落后降低高度,消失在院墙之后。   “第三只了。”   焕平举左臂托起金雕,取来新鲜的肉饲喂,顺利从雕爪中抓过信鸟。   信鸟羽毛凌乱,翅膀不自然弯折,背部和腹部鲜血淋漓,已是奄奄一息,显然不能活。   焕皱了下眉,将信鸟抛给对面的迟。   迟单手接住信鸟,熟练地从鸟腿上取下竹管,拔掉一侧的木塞,抽出一张细薄的绢。一目十行扫过,神色中浮现为难。   “如何?”   “这上面说紧盯公子弦,发现出城立即放飞信鸟。”   “放飞信鸟?”   “不错。”   两人对视一眼,看向并排摆放的三只信鸟,两只变得僵硬,余下一只也是出气多进气少。   “如何向郎君交代?”   “实话实说。”   “耽误了事该怎么办?”   “不说就不耽误了?”迟蹲下身,拨动两下信鸟的脑袋,确定活不了,沉声道,“如实告知郎君,总能找到办法。”   两人说话时,苍金推门进入院内,脸上带着急色,行走如飞。   “郎君。”迟和焕转过身,一同抱拳行礼。   “有没有消息?”苍金摆摆手,示意两人不必多礼。目光锁定三只信鸟,先是一喜,紧接着便锁紧眉心,“都在这里?”   猜出他的心思,迟递出信鸟携带的秘信,如实道:“捕获三只,截获秘信三封。信上命探子紧盯公子弦,一旦出城立即放飞信鸟。”   “盯人简单,然信鸟无一能飞,不知该如何送信。”焕苦着脸道。   “日前抓获一批楚国探子,他们身边有几只信鸟,应能代为送信。”苍金飞速浏览秘信,想到解决办法,对两人说道,“祭祀尚未结束,我先去城门处等候。尔等继续搜寻入城的信鸟,切记不放过一只。”   “诺。”   简单交代一番,苍金叠起绢收入袖中,转身就要离开。   “郎君,主家昨日来人,您是否要见?”迟犹豫片刻,开口说道。   苍金脚步一顿,转头看向迟,面带不愉,语气冰冷:“迟,你乃我仆,莫要忘记身份。”   “郎君,仆知罪。”清楚自己逾矩,迟脸色发白,连忙俯身请罪。   “我知仲父派人找你,也知你非有叛意,念在往日忠心,今日不予惩戒,但下不为例。”苍金不仅是提醒迟,也是在告诫焕,以及追随他的每一个人。   “我决意析出家族,在晋国另立苍氏。自君上授我官爵,我同齐国的苍家便分道扬镳。仲父且不论,哪怕大父和父亲出面,我也不会改变心意。尔等需牢记,我乃晋国苍家。尔等效忠于我,不可私结外人。假若自作主张,我不会手下留情。”   目光扫视院内,苍金一字一句出口,字字铿锵有力。   “初犯能免,再犯不饶。”   “仆定牢记在心。”迟和焕跪地领命,不敢有片刻犹豫。   苍金审视两人片刻,没有叫起,直接转身离开,脚步声很快远去。   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影壁之后,迟和焕才敢起身。   望见缩在廊下的奴仆,焕虎目一瞪,威慑感十足。奴仆知趣的退走,无一人敢多做停留。   迟抹去额头的冷汗,想到一念之差惹怒郎君,很是后悔不迭。   “记住这次教训,千万别再糊涂。”焕按住迟的肩膀,郑重提醒,“我等效忠郎君,理应事事以郎君为重。郎君析出家族,齐国的苍家再非你我主家,来人与否,目的为何,同你我皆无干系。”   “我知。”迟心头苦闷,用力搓了搓脸,在心中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再犯糊涂。郎君一向言出必行,好运也只有这一次。   “郎君还有吩咐,正事要紧。”焕拍了拍迟的肩膀,单臂托着金雕,率先走向院门。   迟没有低落太久,迅速收拾情绪跟了上去。   门外连着一条窄巷,巷道两侧竖立高墙。观察片刻,确定没有异常,焕举臂放飞金雕。   目送金雕消失在云后,两人前后走出巷子,分别消失在人群之中。   苍金穿过拥挤的人群,艰难来到城门前,向拦截的甲士出示铜牌,道:“我有要事,要见内史许放。”   “内史在城头。”甲长指明位置。   “多谢。”苍金婉拒带路,快步登上城墙。找到手持鼓槌的许放,立刻递出带着血迹的秘信。   “抓获信鸟。”   城头人多眼杂,苍金没有细言,点到即止。   许放心领意会,浏览过秘信,将绢收入袖中。随即召来一名侍人,在后者耳边低语几声:“速去办。”   “诺。”   侍人身材魁伟,方脸阔口,宽大的手掌布满茧子,步履却十分轻盈,身手极为不错。   他飞速步下城头,逆人潮返回城内。穿街过巷来到囚牢,向守门的牢奴出示腰牌,立刻被放行。   “许内史要取信鸟。”见到囚牢内的主事,侍人直接道明来意。   主事查验过侍人的腰牌,取出文书交代他按手印,随后命人去取鸟笼。   “信鸟乃楚间豢养,皆是证物,存取需得谨慎。”   “正该如此。”   信鸟栖在笼子里,看上去无精打采,好在都还活着。   两人当面清点过数量,详细记录在竹简上。主事又叫来两名牢奴,吩咐道:“尔等随行。”   “诺。”牢奴躬身领命,随侍人一同前去城头。两人随身携带抄录的文书,方便随时核对,确保万无一失。   一来一回,耗费近小半个时辰。侍人穿过人群时,意外撞见几名暗甲。彼此素不相识,相继擦身而过,各自消失在人海之中。   来到城门处,侍人短暂掀起鸟笼上的蒙布,确认笼中没有异样才被甲士放行。   三人快步登上城头,尚未站定,就闻鼓声一变。   伴随着急促的鼓点,城外祭台下燃起火光,火红的焰舌跳跃蹿升,漆黑的烟柱拔地而起,顶端膨胀开来,似张开一柄巨伞。   林珩和楚煜站在高处,正在祭祀鬼神,将牺牲投入鼎内。   仪式中途,台下竟然腾起火光。烟气弥漫,随风扩散,刹那间包裹祭台,缠绕在两人四周,蒙住他们的身影。   变故突如其来,众人措手不及。   祭台下矗立方形柴堆,专为在祭祀末尾敬献牺牲。   祭鬼神尚未完成,篝火即被点燃,火星飞溅波及牛羊鹿的栅栏,嘈杂声顿起,分明是有意扰乱祭祀!   火光蔓延至祭台下,随时将要焚烧祭台,困住台上两人。   婚盟祭祀生变,岂非上天不眷?   无论两人是否平安无事,今日事情不能妥善解决,势必要给两国的盟约笼罩上一层阴霾。   想到可能的后果,宗勃然色变,看向纵火的奴隶,恨不能斩成肉泥。   令尹子非面沉似水,目光扫视四周,见受缚的奴隶神情可疑,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很快发现端倪。   他锁定祭台下的巫,手指其中一人,厉声道:“拿下他!”   这名巫身材干瘦,沟壑遍布的脸上绘满彩纹,很难窥出真容。他头顶乱发,一只眼睛被发梢遮挡,眼眶干瘪,眼球已经消失不见。   “抓住他!”   祝忙着召人掘土,势必不能让火蔓延至祭台。   独眼的巫慌不择路,意外冲到祝的身边,心一横,反握骨刀就要挟持人质。   千钧一发之际,破风声自高处袭来,刹那逼近巫的后背,凉意贯穿他的背心,从胸前透出。   巫低下头,看到刺穿胸口的箭尖,下一刻才感觉到痛。   “参见君上!”   山呼声中,巫费力地转过头,就见两道身影步下祭台。行在前的人正放下右臂,袖摆垂落,遮去缚在前臂的小弩。   一身玄服的晋君背光而行,旒珠垂挂,面容模糊不清。袍袖振动间,凛冽的杀机仿似有形。   楚煜慢林珩一步走下祭台,看到被包围的巫,知晓他便是始作俑者,目光幽暗阴翳,瞳孔中浸染森冷血腥。   巫因受伤反应迟缓,挟持人质不成,被祝当场反制。   骨刀脱手,双臂被反扭在身后,肩膀发出脱臼的声响。胸前伤口撕裂,涌出大量鲜红。   扑向祭台的火得到控制,焰舌正在后撤,火光忽明忽灭。   林珩迈步向前,履底踏上烧焦的土层,碾灭残存的火星。镶嵌在两侧的彩宝落上飞灰,色泽稍暗,衣摆的金绣愈发鲜明,几能刺痛人眼。   巫被按跪在地,一同被押来的还有数名奴隶。   城头出现短暂混乱,许放命人扭住击鼓之人,卸掉他的两条胳膊,用鼓槌击碎膝盖,一路拖至祭台下,人已变得血肉模糊。   “祭祀已成。”   起火时,林珩和楚煜不慌不忙,在台顶完成祭祀,礼仪分毫不错。   两人行至台下,穿过火光,都不见半点异色。   走近被按跪在地的巫,林珩抬脚踩住他的头,履底向下碾压,直至巫的面孔变形,嘴里发出模糊的求饶声,鼻腔和嘴角流出鲜血。   “公子此前说过,越国祭祀必有象犀,且有人祭。”俯视呼吸困难的巫,林珩面含浅笑,足下继续施力,没有半分怜悯。   楚煜看向地上的巫,轻笑道:“百年前,先祖曾祭以巫,敬献天地鬼神,时年风调雨顺。”   “甚佳。”林珩拔出佩剑,后退半步,剑锋抵住巫的后颈,“杀巫不祥,然事有例外。寡人以你为祭,敬天地,祭鬼神。”   伴随着话音,林珩持剑向下,贯穿了巫的脖颈。   血光飞溅,浸入焚烧过的大地。   黑暗来临前的一刻,巫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仰视林珩口出诅咒:“凶戾,必亡。”   四个字出口,周围人神情骤变。   林珩却不以为意。他收回长剑,平静道:“寡人凶戾,心无善念,亦无怜悯。敢犯晋者,诛族,屠家,灭国。”   巫瞪大双眼,口中涌出鲜血,在惊惧中气绝身亡。   “火焚。”   林珩一声令下,扰乱祭祀之人皆被斩首,尸体投入火中。   火焰熊熊燃烧,焰光爆裂,铺开一片殷红。   林珩背对火光而立,情绪毫无波动,剑尖犹在滴血,恍如一尊杀神。   楚煜望着他,忽然绽开笑容。一瞬间如冰雪消融,眼角眉梢溢出春情,风华绝代近似妖异。   祭祀接近尾声,余下的晋巫再度抛出骨甲。   火星缭绕,甲片翻飞,一枚接一枚落地,定格古老的文字。   几名巫匍匐在地,细读每一片骨甲,同时面现狂喜,举臂高呼:“大吉!”   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压过火焰的爆裂声,清晰传入众人耳中,经久不绝。 第一百零六章   篝火熊熊燃烧,焰光腾起数米,烟柱直冲天际。   牺牲尽数投入火中,柴堆接连发出爆响声,一座接一座焚尽,在火光中轰然坍塌,压碎烧焦的骨骸。   傍晚时分,祭祀告一段落。   三尊铜鼎运下祭台,装上刻印图腾的板车,由健壮的青牛拖拽绕城而过。其后送至晋侯宫,设置在宫门前,与刑鼎并排摆放。   林珩和楚煜驾车回城。   晋、越的甲士分列在城门前。右为玄,左为赤,军容森严,气势雄壮,煞气盈荡在队列之间。   马蹄踏过,留下清晰的足迹。   铜铸的轮轴滚动,车辙并排向前,从城外一路延伸,消失在城门之后。   “武!”   “风!”   战车经过处,晋国甲士以矛戈顿地,吼声震耳欲聋。越国甲士不甘示弱,以臂甲敲击长戟,声音丝毫不亚于对面。   晋国氏族驾车行至队首,不恶而严,尽显虎狼之威。   令尹子非仅有一人,气势半点不弱。他单臂举起一支号角,鼓足气息吹响。苍凉的号角声持续不断,声势赛过千军万马,无人胆敢小觑。   林珩和楚煜的车驾行至城门下,城头响起鼓声,雷鸣般不绝于耳。   两国甲士齐声高喝,声音汇成一股,在雄城下震荡撕扯,堪比两军对垒,势均力敌,旗鼓相当。   伞车行入城内,路旁的人群发出欢呼,山呼海啸一般。   人群中的暗甲瞬间被挤散,抬头不见同伴的身影,不由得一阵心惊。唯恐耽误大事,不惜以剑鞘挡开人潮,试图开出一条通道。   可惜收效甚微。   心急火燎之下,难免疏于防备,两名暗甲被挤到巷口,没留意藏在巷子里的身影,脖颈忽然被扣住,紧接着遭遇重击,变得不省人事。   “带走。”一名军仆撑起暗甲,向同伴发出讯号。   “去巷尾汇合。”   军仆动作利落,捆住俘虏的手脚扛在肩上,眨眼消失在幽暗的窄巷里,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林珩的车驾穿过长街,人群陷入狂热,声音几近沙哑。有越国公子同行,不时能听到抽气声。   “公子煜盛名不虚。”   “果真是个美人!”   田齐的马车神出鬼没,竟然走在晋国氏族的队列中。   费毅最先发现他,确认没有看错,不由得满脸诧异。   雍楹驾车经过,以剑鞘敲击车栏,提醒道:“公子齐善君上。”   “岂止是善。”费毅收回视线,眺望前方的伞车,口中发出感叹。   身为蜀国公子,与晋国氏族并行,分明是自躬为臣。   “待到蜀国乱平,公子齐归国,晋会再添一盟国。”雍檀追随父亲的战车,看向队伍中的田齐,微笑说道。   不提晋国氏族如何评价,田齐此举令公子弦异常尴尬。   两人同是奔晋,都想要借势晋侯归国掌权。由于行事天差地别,得到的待遇也是判然不同。   不久之前,田齐当着晋国氏族的面对公子弦破口大骂。其言辞有理有据,令公子弦无从反驳,颜面尽失,只能佯装昏厥。   现如今,众目睽睽之下,田齐又摆足姿态,既示对晋的敬畏,甘为臣属;又表达出对公子弦的鄙夷,不屑与他同行。   堂堂齐国公子,三番五次遭人打脸,公子弦怒意横生,碍于处境又发作不得。他的脸色异常难看,几乎要控制不住情绪。   “公子,大事要紧。”见公子弦脸色铁青,门客立即出声提醒,“万事俱备,千万不要横生枝节。”   “我知。”公子弦按住剑柄,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   门客仍不放心,正想要再劝,蔡欢和宋国使臣的马车从身后行来,打断他未尽之言。   “公子缘何不行?”吕奔驱车向前,故意开口问道。   公子弦冷哼一声,对他视而不见,命车奴速行,连表面的客气都不打算维持。   身为宋国氏族,见多大国的傲慢,吕奔对公子弦的态度早有准备。被当面置之不理,他依旧泰然自若,喜怒不形于色。   “吕大夫豁达。”蔡欢赞赏道。   “小国之人,唯忍而已。”吕奔没有谦虚,选择实话实说。   彼此都是聪明人,不需要多言,点到即止。至于前方的公子弦,看似精明强干,入晋后的种种行事却愚不可及。   “果真是聪明人,又怎会被迫得离国?”卢成与蔡欢同车,口出评价,“齐侯的嫡子,美名难符其实。”   队伍穿城而过,绘有玄鸟和於菟的旗帜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随着伞车逐渐远去,拥挤在道路上的人潮有所缓解。失散的暗甲重新聚集,清点人数后发现少了两人。   “怎么回事?”   “想是离得太远。”   “小心为上。”甲长眉心深锁,为免发生意外,当即做出决断,“堤,你速去见公子,提前半个时辰离城。”   “诺。”暗甲抱拳领命,转身追向车队。   甲长迅速布置一番,众人再度散开,为今夜出城做好准备。   他们离开不久,夹道两侧的墙头探出几张面孔,正是捕获暗甲的军仆。   “果然没错。”   “速去报甲长。”   简短几句话,军仆的身影消失在墙后。   他们从俘虏身上搜到木简,找出暗甲联络的信号,很快锁定他们碰头的地点。听到出城的时间,只需将消息禀报甲长,就算是大功告成。   “你去城头,其余人随我来!”   离开夹道,军仆分头行事,一人返回送信,其余人继续尾随暗甲,以防出现纰漏。   “为防万一,不能遗漏一人!”   “诺!”   军仆们迅速分散开,转瞬消失在人群之中。   送信的军仆一路疾奔,沿途抄近路,用最快的速度找到甲长。   “暗甲密谋提前出城。”   许放随林珩回宫,马桂留在城头,为今夜计划周密布置。听到暗甲的计划,他双眼微眯,很快有了主意。   “抓到两人?”   “正是。”   “择身形相近者,着其服佩其剑,埋伏在城门下,今夜听命行事。”马桂袖着双手下达命令。他明明是在笑,眼底却满是凶狠,令人不寒而栗,“楚人远道而来,岂能空手而返。暗甲终是阻碍,除尽才好。”   少去暗甲,公子弦的性命也无需担忧。   楚国要名正言顺占据历城,必须借他之名,自然不会取他性命。   “胆敢狡言蒙蔽君上,意图以晋为刀,就该尝一尝孤立无援身为鱼肉是什么滋味。”   听出话中含义,猜出公子弦将会落到何等境地,甲长头皮发麻,军仆也是背生凉意。   都言君上身边有一对阉仆,心狠手辣,刁天厥地。今日亲眼所见,事情果真不假,其手段心性甚至比传言更甚。   “药奴,你速回宫,将此事禀于君上。”将众人的神情收入眼底,马桂丝毫不以为意。他笑着吩咐身边的小奴,命其即刻回宫。   “诺。”   知晓事情轻重,药奴不敢有片刻耽误,领命后飞跑下城头,向晋侯宫疾行而去。   宫门前,林珩和楚煜先后下车,率众进入宫内。   婚盟祭祀完毕,遵照礼仪,宫内将设宴庆贺,以祝两国结盟。   身为宗室长辈,国太夫人亲自主持宴席,提前制定所有章程,命缪良调度宫内人手,在正殿大排筵宴。   一切准备妥当,急促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   国太夫人转过身,就见一名侍人走入殿内,禀报道:“禀国太夫人,祭祀已毕,君上和公子煜回城,现已入宫门。”   听完侍人之言,国太夫人当即召来内史:“缪良。”   “仆在。”   “掌灯,亮宫道。”   “诺。”   缪良领命退至殿外,回廊下短暂响起人声,其后有脚步匆匆,接连消失在丹陛之下。   国太夫人走出殿门,居高临下眺望,丹陛上灯光错落,底部直连青石铺设的宫道,道路两旁竖起火把,火光逐次点亮,两条火龙并排闪耀,笔直通向宫门。   风过宫苑,驱散白日的燥热。   道路尽头传来脚步声。   一身玄服的晋君踏光而来,星火在他肩头交汇,刺绣的玄鸟浮动金辉。略显苍白的面庞染上一抹暖色,如玉莹润,愈显得眸光幽深,似暗渊无底。   楚煜伴在他身侧,没有刻意让出距离,自始至终并肩而行。   令尹子非和晋国氏族追随在两人身后,蜀国公子田齐行在晋国氏族之中,竟无半点违和。   吕奔父子与蔡欢谈笑并行,卢成走在蔡欢身侧,不时含笑出言。   齐国公子赵弦独行踽踽,周围十分冷清,同融洽的气氛格格不入。他也无意融入其间,反而刻意拉开距离,为提前退席做好铺垫。   一行人停在丹陛下,林珩率先登上台阶,礼敬国太夫人,口称:“劳烦大母。”   楚煜落后他一步,叠手施礼,恭敬道:“姑大母受累。”   国太夫人是晋越婚盟的亲历者,也是这一场婚盟的见证人。   盟约涉及两国利益,关乎两大强国,她的立场始终不曾改变。事实也证明她的选择极为正确。   “宴已齐备。”国太夫人抬臂轻挥,礼乐声起,庄严肃穆,相比平日里更添一分喜意。   伴随着乐声,众人迈步入殿,次第入席。   赵弦身为大国公子,依礼位置靠前,同国君只差三个席位。他刚刚落座,身边就坐下一人。下意识侧头看去,发现不是旁人,正是令他恼恨的田齐。   公子弦满心不悦,甚至表现在脸上。   田齐则是神态自若,笑呵呵坐下,还向另一侧的蔡欢颔首:“宴上有犀和鹿,能大饱口福。”   大殿内摆放数百盏铜灯,照亮富丽堂皇的建筑,使得黑夜亮如白昼。   待众人落座,肃穆的礼乐声也告一段落。身着彩裙的婢女鱼贯走入殿内,奉上美酒佳肴,食物的香气瞬间弥漫。   几名侍人合力抬入一只鼎,三足两耳,鼎身浮凸凶兽,赫然是一只饕餮。   鼎中注满清水,鼎下设置火炉,水波荡漾,逐渐冒出热气。   祝躬身走入殿内,放下肩扛的鹿,高声道:“为君上献鹿!”   说话间,祝弯下腰,双臂前伸掌心翻转,托起一柄短刀。   林珩起身行至殿内,拿起祝手中的刀,抓住鹿角,一刀切开鹿的脖子。继而提起鹿首,使鹿血流入鼎内。   不多时,鼎内冒出更多热气,水波渐渐沸腾,翻滚醒目的殷红。   林珩返回上首,祝持短刀退至一旁。   几名庖进入殿内,各自持刀解鹿,剥掉鹿皮,将鹿肉投入鼎内。   大块的肉堆在鼎内,不撒任何香料,只有碾碎的盐,这也是宴席中的一环。   林珩端起酒盏,邀众人共饮。   “饮胜。”   “敬君上!”   三盏之后,众人落座,乐声再度响起,披着皮甲的舞人入殿,绕鼎而立,齐齐发出暴喝。众人踏着鼓声跳跃,挥舞短矛仿效先民狩猎战斗,举手投足间雄壮有力,尽显威武豪迈。   氏族们大声喝彩,互相推杯换盏。   楚煜端起酒盏却不饮,视线扫过殿内,在公子弦身上短暂停留,见他一盏接一盏似要将自己灌醉,眸光微闪,嘴边牵起一抹讽笑。   “君侯,是否作赌?”   “赌什么?”林珩转过头,顺着楚煜的视线看去,心中了然。   “赌赵弦几盏会醉。”楚煜的席位紧挨着上首。此时侧身靠近,手肘撑着桌面,单手托起下巴,另一只手拨动酒盏,双眼凝视林珩,眸中带笑,波光潋滟。   林珩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拿起小刀切下一片炖肉,以刀尖挑起送入口中,咀嚼后咽下,口中道:“在上京时,观公子弼千杯不醉。史书亦有载,齐成公、齐灵公海量。”   “所以,君侯不赌?”楚煜放倒酒盏,声音极轻,话尾似带着钩子。   林珩看他一眼,又看向殿内的滴漏,忽然笑了。修长的手指箍住刀柄,刀身插入炙肉,缓慢切割,能清晰听到刀尖划过盘面的刺耳声响。   “寡人赌他马上就会醉倒。”   似为验证林珩所言,话音刚刚落下,就听一声钝响。循声望去,公子弦两颊泛红双眼紧闭,看似酩酊大醉,倒在席上人事不知。 第一百零七章   宴会刚刚开始,公子弦便已醉得不省人事,不仅失态,更是万分失礼。   “当真醉了?”   田齐坐在他隔壁,听到声响转头看去,正好见到公子弦向前扑倒,桌上的碗盘尽被推开,酒盏滚落到桌下,残存的酒水泼洒在地,洇出一片暗痕。   侍奉酒水的婢女走上前,弯腰查看他的状况,不着痕迹对视一眼,一人守在席旁,另一人起身上前两步,俯身恭敬道:“君上,公子弦酒醉。”   林珩打量着婢女,举起酒盏一饮而尽,旋即侧头看向楚煜,道:“我赢了。”   “君上智慧卓绝,煜自愧不如。”楚煜故作惋惜,无需婢女服侍,自斟自饮,三盏饮尽笑容愈盛。   婢女俯身在地,看不到两人的神情,对他们的谈话也是云里雾里。迟迟不见林珩做出回应,她难免心中惴惴,指尖蜷向掌心,额角沁出薄汗。   “君侯,公子弦既醉,不如送出宫去。”国太夫人忽然开口。她手执一柄小刀,缓慢切开盘中的炖肉,动作优雅,别有一股韵致。   “大母所言甚是。”林珩顺水推舟,召来马塘吩咐两句,后者躬身领命,脚跟一转来至席间。   公子弦浑身酒气,样子烂醉如泥,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马塘没有作势扶起他,而是向两旁婢女示意:“搀起,随我来。”   此举正中婢女下怀。   两人齐声应诺,一左一右拉起公子弦的胳膊绕过肩头,稍显费力的将他撑起来,随马塘走出大殿。   这一幕落入众人眼底,智渊望一眼上首,很快收回目光,端起酒盏自饮,状似若有所思。   陶裕也窥出几分端倪,眸光微闪,短暂浮动波澜,很快又归于平静,变得了无痕迹。   雍檀靠近雍楹,亲自为父亲注满酒盏,低声道:“父亲,您以为如何?”   “静观其变。”雍楹平心易气同田婴把盏,始终波澜不惊。   田婴一改平日里的急躁,变得异常有耐性。他饮下盏中酒,持刀切割炖肉,送入口中大嚼。刀子插回肉上,反手抹去胡须上的汤汁,扫一眼消失在殿门后的背影,白眼一翻,嗤之以鼻。   “自作聪明,可笑。”   晋国氏族以凶横闻名于世,但能历经风雨而不倒,迄今立足朝堂,绝对没有一个蠢人。   运气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历数大殿之内,哪个不是火眼金睛,遇事洞若观火。   公子弦自以为得计,实则早被人看穿。碍于不知林珩的打算,不想扰乱国君的安排,氏族们才按兵不动,没有当场揭穿。   蔡欢和卢成位次靠近,身边就是吕奔父子。   四人直觉事情蹊跷,彼此交换目光,很快做出同样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继续饮酒吃菜观赏歌舞,权当一无所知。   马塘行出殿外,婢女架着公子弦紧随其后。   回廊下有侍人矗立,随时听候命令。   马塘随意招了招手,立即有一人走上前,躬身带笑很是谄媚:“塘翁有何吩咐?”   “公子弦醉酒,君上命送他出宫。”马塘背光而立,双手袖在身前,下巴向上抬起,样子极是不耐烦。   看出他的态度,侍人眼珠子转了转,讨好道:“夜深露重,塘翁要伺候君上,不如仆走一趟?”   “算你机灵。”马塘从腰间解下一枚铜牌,随手递给侍人,“速去速回。”   “诺。”侍人双手接过铜牌,样子毕恭毕敬。   目送马塘返回殿内,他笑呵呵转过身,看向两名婢女,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当先迈步走下丹陛。   几人渐行渐远,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回廊下,一名小奴探头看了两眼,确认人已经走远,提起脚步进入大殿。灵巧的绕过侍奉酒水的婢女,他很快找到马塘所在,靠近后拉了拉对方的衣袖:“塘翁,人出宫了。”   马塘抬手拍了拍小奴的脑袋,塞给他一块炙肉:“去外边守着。”   “谢塘翁。”小奴眉开眼笑,带着炙肉离开大殿,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马塘行至宝座旁,弯腰附到林珩耳畔,低声道:“君上,事成。”   林珩笑意不减,继续切割盘中炖肉,口中道:“城门处安排妥当?”   “君上放心,马桂守在城头,定保万无一失。”马塘回道。   “好。”林珩点点头,挑起一块肉送入口中。炖煮的火候恰到好处,肉汁浓郁,仍带着几分嚼劲。   马塘安静退至一旁,略微低下头,存在感微乎其微。若非刻意留神,很容易忽略他的存在。   “君侯,公子弦今夜出城?”国太夫人不喜晋酒的辛辣,面前早就换了甜汤。此刻正拿起银匙搅动汤羹,视线落在林珩身上,轻声询问。   林珩对此不感意外。   国太夫人耳聪目明,政治嗅觉异常敏锐。宫苑之内,朝堂之上,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区别仅在于她是否有意理会。   “公子弦狡言蒙蔽于我,企图以晋为刀。礼尚往来,我自然要予以回报。”林珩面带浅笑,神色坦然。   “君上如何安排?”国太夫人放下银匙,突然有了兴致。   “暂不便多言。”林珩卖了个关子,切下庖奉上的鹿肉,亲自送到国太夫人面前,“事情顺利地话,明日就会有消息送回。”   “君上有多大把握?”国太夫人愈发好奇。   “十成。”林珩给出答案。   切下一片鹿肉送入口中,国太夫人细细咀嚼,半晌后咽下,笑道:“既是这般,我便静待佳音。”   两人说话时,一曲奏罢,晋国舞人退出大殿。头插稚羽的越国舞人踏着鼓点走入殿内,同其擦肩而过。   埙声响起,伴随着笛音,中途加入鼓点,初时节奏缓慢,逐渐变得急促,韵律陡然激昂。   越人能歌善舞,国内亦有巫乐,却不同于蔡国的靡靡之音,也迥异于晋的慷慨豪迈,乐音旋律独树一帜,神秘、魅惑,甚至透出几分诡谲。   林珩曾在南殿听过巫乐,也见过越人歌舞,今日的乐曲和舞蹈颇为相似,却也有所不同。   伴随着急促的鼓点,舞人腾挪跳跃,舒展双臂,发出奇怪的喉音,称不上悦耳,却格外的吸引人。   认出舞蹈来历,国太夫人神情微怔,下意识看向令尹子非,目光灼灼:“令尹子非,这是你的安排?”   面对国太夫人的质疑,令尹很是无辜,实属无妄之灾。他端起酒盏掩饰,又觉得太过刻意,干脆朝楚煜指了指,实话实说:“实为公子之意。”   两人没有压低声音,几句话尽数流入林珩耳中。   “大母,此舞有何不妥?”看出国太夫人神情有异,林珩开口问道。   “倒也没有不妥。”国太夫人捏了捏额角,突然想要叹气。   “既无不妥,大母缘何如此?”林珩继续追问。   “合卺以婚,舞以相庆。”八字出口,国太夫人看向林珩,“此乃越国传统。”   匏瓜分瓢,盛酒饮下,始为婚姻。   为贺佳偶,巫乐舞蹈代代传承。   历代越侯和世子成婚,宴上必有此舞。林珩和楚煜的婚盟史无前例,祭祀、宴饮顺理成章,这支舞出现在宴会上也是合情合理。   不过,正因为太过循规蹈矩,才令国太夫人倍感诧异。   她看向楚煜,望入含笑的双眸,只能捕捉一片暗色。窥不出太多情绪,便也找不出想要的答案。   “煜仰慕君侯,献上此舞以表心迹。”楚煜举盏相邀,容颜盛极,看似真心实意。   “公子盛意,寡人很是喜悦。”林珩持盏回敬,语气诚挚丝毫不亚于对方。   四目相对,一人眸光潋滟,一人唇角轻勾。   无一分相似的眉眼,幽暗深沉却是一般无二。   “敬君侯。”   “同饮。”   短暂的交锋,两人相顾一笑,同时举盏,仰头一饮而尽。   这一幕落入众人眼底,氏族们各有思量,但无一表现在脸上,继续言笑共饮,在乐声中传杯弄盏,于大殿内觥筹交错。   与此同时,公子弦已被送出宫,抬上来时乘坐的马车。   他装作不胜酒力,一路上低垂着头,被抬入车厢时一动不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公子弦醉酒,君上命送归。”侍人举起铜牌,向甲士展示上面的文字。   甲士确认之后,立即予以放行。   夜色下,车奴挥动缰绳,马车疾行而去。侍人转身返回宫内,两名婢女跟随在他身后。   三人行出一段距离,来到一条偏僻的夹道。   侍人突然停住脚步,转身猛扑向婢女,探手钳住两人的脖子,虎口卡住她们的喉咙,手指犹如钢箍。   婢女喘不过气,脸色涨红继而青灰。脖颈被掐断的前一刻,一人挣扎着拔出头上的木簪,奋力扎向侍人的手肘。   木簪坚硬,尖端被打磨得异常锋利。   簪身穿过血肉,裂帛声清晰可闻,鲜血瞬间溢出。   侍人吃痛被迫松手,婢女不退反进,抽出木簪再刺向侍人,簪身扎进他的眼眶,全根没入。   鲜血蔓延过脸颊,侍人发出哀嚎,却被另一名婢女捂住。   两人不顾脖颈上的青紫,合力制住侍人。一人捂嘴,另一人持簪连扎数下,迅速结束了他的性命。   侍人圆睁双眼仰面栽倒,两名婢女不言不语,各持一枚木簪在手,身体前倾,洞穿对方的胸口。   殷红的血如花朵绽放。   婢女的眼中失去光彩,同时倒地气绝身亡。   三人断气后,几道身影从黑暗中走出。   许放行到近前,踢了踢侍人和婢女的手,从侍人身上取走铜牌,示意宫奴上前收敛:“送出宫,和楚间一同掩埋。”   “诺。”宫奴利落抬走尸体,迅速清理地上的血痕。   缪良出现在许放身侧,皱眉看向残留的血迹,阴沉道:“终日打雁,险些让雁啄伤眼。宫内梳理几次,竟还有漏网之鱼。”   “魏间藏在百工坊,楚间隐匿宫内。如非君上以公子弦为饵,纵有楚间和魏间的口供,也未必能钓得出。”许放转过身,背对正殿的灯火辉煌,眺望黑暗的夜空,沉声道,“君上算无遗策,终清除祸害。归根结底是幽公不休内帷,使得楚人钻了空子,方才遗留祸患。”   “仰赖君上智计。”对于许放的评价,缪良深以为然。   两人说话时,公子弦的马车穿过长街,来到预定地点,同门客率领的暗甲成功会合。   “公子,请下车。”   门客推开车门,公子弦一跃而起,哪还有半分醉意。   “城门外可有接应?”   “公子放心。”门客让开身,一名同公子弦身形相似的暗甲走上前,换上公子弦的外袍,替代他进入车内,意图混淆视线。   公子弦更换暗甲的外袍,解散发髻以布条束在脑后,醒目的佩剑也被包裹,谨慎负在背上。   “走!”   队伍重现出发,没有返回驿坊,而是争分夺秒直扑城门。   城头上,马桂手持火把俯瞰城下,望见急匆匆行来的队伍,不由得弯起嘴角:“来了。”   队伍行至城门下,甲士例行上前盘查。   “我等是许国商人,有要事离城。”门客在脸上黏贴胡须,身着商人的短袍,递出一枚木简。   木简并非伪造,真实的持有者确为一名商人。但在此时此刻,商人已毙命剑下,商队成员也无一幸存,俱死在暗甲手中,身份被取而代之。   甲士查验过木简,确认无误,当即予以放行。   由于肃州城夜间不闭,队伍出城时,正巧遇上入城的人群。   双方本该相安无事,不料人群中突起混乱,伪装成暗甲的晋国甲士趁机靠近,混入公子弦的队伍,在混乱中下黑手。   “你……”   一名暗甲背部中剑,转过头时满脸震惊。   强忍住剧痛,他拔刀进行还击。不料腰侧又遇重创,另一名伪装的甲士趁机靠近,取走他的性命。   暗甲接连倒下,城内传出马蹄声,紧接着有声音传来:“齐国公子弦出逃,速速拦截!”   声音传至城下,公子弦神情骤变,在门客的护卫下拼命向外挤。伪装的马车和暗甲紧随其后。   冲出城门后,双方没有聚集,而是分别朝不同方向奔去。   马桂居高临下,在火光中看清这一切。   “没想到。”他眉心微皱,随即向身后招手,“通知苍金,公子弦易装南逃,速放信鸟。”   “诺。”   军仆快步奔下城头,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城门处的混乱渐渐平息,人群开始有序入城。   公子弦自以为逃出生天,同城外接应的人碰面,策马扬鞭,向南飞驰而去。   一只信鸟飞过夜空,携带一封秘信,飞向拦截的楚国军队。   楚人本已设好埋伏,只等猎物自投罗网。突然间接到情报,知晓情况有变。来不及从容布置,只能放弃伪装紧追上去。   “去清河下游,公子弦南行必经此地。”   “诺!”   楚甲陆续走到火光下,高于常人的身躯,肩膀和脖颈绘有蛇纹,单耳悬挂金环,在夜色下生辉夺目。 第一百零八章   清水河畔,数骑快马风驰电掣。   公子弦一马当先,门客和两名暗甲紧随其后。鞭声持续炸响,穿透奔腾的水声,在夜色中扩散开来。   “公子,前方土丘!”门客猛甩马鞭,同时扬起声音,提醒公子弦约定地点。   前方骏马疾如雷电,门客竭尽全力也仅能追上半个马身。   “公子!”门客再度拔高声音,“土丘会合!”   公子弦置若罔闻,依旧不断加速。   年少意气风发,美名响彻国内。一夕间风云变幻,公子弼归国掌权,父君卧病不起,母亲困于宫内,他孤立无助,唯有仓惶离国。   谋划婚盟,设计诱晋侯入局,以晋为刀搅乱局面,伺机夺回权柄。怎料事情败露,计划未成,反而备受讥讽,饱受耻辱。   晋侯和晋国氏族不提,区区小国之人胆敢冷嘲热讽口出责难,岂能不让他怒火中烧?   情绪不得宣泄,公子弦憋气窝火,几要郁结于心。   今夜奔离肃州城,可谓逃出生天。   他一路策马驰骋,专为发泄多日来的愤懑,扫清心头阴霾。   门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公子弦听若未闻。骏马沿着河道奔驰,速度越来越快。   汹涌的河水奔腾不息,水面泛起银色波光,既有倒映的星月,也有逆流而上的鱼群。   水面凹出漩涡,数尾河鱼破水而出,有力的鱼尾左右摆动,短暂滞空,随即开始下落,接二连三落回河中。   水下浮现暗影,尚未现出全貌,鱼群便已惊慌失措,纷纷跃出水逃命,奋力向河流上游冲去。   数尾河鱼跃起半米,身后牵连透明的水线。水线中途崩裂,散落成晶莹的水珠,大面积坠落,如同降下一场细雨。   公子弦策马飞驰,同逃命的鱼群逆向而行。恰遇水珠四溅,几颗飞向岸边,砸在他的肩头和脸颊,破碎的同时带来一片沁凉。   “公子!”   门客的声音再度传来,公子弦不胜其烦,正要再次扬鞭,河中的暗影陡然破浪,血盆大口张开,凶狠咬住跳跃的河鱼,刹那拽下水面。   “河中有鼍,公子小心!”   鼍的捕猎地点距河岸不远,黑暗中身形更显巨大,战马受惊人立而起,发出一阵嘶鸣。   猝不及防之下,公子弦险些摔落马背。所幸及时挽住缰绳,双腿夹紧马腹才没有当场出丑。   事情发生得太快,门客和暗甲都未来得及反应。   好在坐骑很快得到安抚,公子弦没有受伤,算是有惊无险。   门客借机赶上来,手指不远处的土丘,对公子弦说道:“公子,该处……”   一句话尚未说完,破风声陡然袭来。   锋利的箭矢划过夜空,呼啸着凿向几人。门客瞳孔紧缩,猛扑向公子弦,果断将他带离马背,避开第一波箭雨。   暗甲却没有这么幸运。   遭遇突然袭击,两人下意识奔向公子弦,未等靠近,又遭遇更密集的箭雨。   箭矢呼啸而至,近似密不透风,将两人笼罩其间。他们奋力格挡,侧身挂上马背藏到马腹下,仍避不开被射杀的下场。   公子弦和门客狼狈翻滚,全力避开箭矢,正自顾不暇,更无法相助暗甲。   视线模糊不清,唯有破风声持续不断,夹杂着裂帛声、马匹的嘶鸣以及短暂的惨叫,很快被奔腾的水声掩盖,再不可闻。   不知过去多久,破风声戛然而止,箭雨告一段落。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骏马倒伏在地,两名暗甲趴在马腹旁一动不动,身上遍插箭矢,血顺着身下流淌,已是气绝身亡。   公子弦和门客惊魂未定。   两人不敢轻举妄动,借助马身的遮挡小心探出头。   暗夜中亮起火把,火光在风中摇曳,照亮袭击者的身影,也照出了河畔的惨烈。   “黄衣,金环,铁器,他们是楚人!”门客目光锐利,认出袭击者的装束,心骤然一沉。   公子弦举目望去,见对方毫不遮掩,收起弓箭大摇大摆走近,面孔上的冷笑和嘲讽清晰可见。   惊怒交加,羞愤冲刷脑海,他控制不住指尖颤抖,脸色煞白。   “齐国公子弦,我主诚意邀你入楚。”   为首的楚人身高超过九尺,膀大腰圆,身上套着皮甲,活似一头棕熊。   他举着火把来到近前,打量着一身狼狈的公子弦,嘿嘿笑了一声:“尝闻越国公子美貌,姿容绝世无双。今观齐国公子也不遑多让。有此等样貌,就算是个草包,女公子应也不会嫌弃。”   听到这番话,周围的楚人哈哈大笑,态度轻蔑无比,压根没将公子弦放在眼里。   “大胆狂徒!”门客眦目欲裂,顾不得身上的伤,拔剑击向楚人。   “有胆。”领队将火把插到地上,以臂甲抵住袭来的长剑,坚硬如岩石的肌肉隆起,轻松荡开门客的攻击。同时探出右掌,猛拍向门客的头颅。   预感到危险,门客本能侧头,惊现避开致命一击。   领队改拍为抓,五指犹如钢构,狠狠抓向门客的肩膀。握实的一瞬间,骨裂声清晰传来。   “啊!”门客发出惨叫,左肩碎裂,一条胳膊耷拉在身侧,再也无力抬起。   领队仍不罢休,又抓住门客的右肩。这次没有捏碎,而是使肩膀脱臼,长剑脱手。   门客跌倒在地,失去抵抗能力。他强忍着剧痛没有昏倒,脸已失去血色。   “确有几分刚毅,配称壮士。”领队见他勇毅,没有再为难他,召一名楚甲上前看守,自己转向公子弦,咧嘴笑道,“知公子以两城为聘,欲同大国结婚盟,我主甚喜,命我等来迎公子入楚,共商婚事。”   公子弦站起身,脸色依旧苍白,脸颊划过一抹血痕,样子狼狈不堪。   纵然如此,他仍不见怯懦,怒视高大的楚人,沉声道:“我不入楚,将如何?”   领队又是嘿嘿一笑,捞起门客的长剑,当着公子弦的面拔出佩剑,两剑相击,门客的剑应声而断。   断裂的剑身坠落地面,发出一声钝响。   领队收回佩剑,将另半支断剑抛到公子弦脚下,口中道:“齐剑长且锋利,遇楚剑却不堪一击。公子在国内无立足之地,如今又得罪晋国,还能投奔何处?我主诚心相邀,理应知好歹,莫要不识抬举。”   他言辞傲慢,态度盛气凌人。字字句句充满威胁,用意毫不掩饰。   晋人犹如虎狼,以强横闻名诸国。楚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仅凶狠更加狂妄。   当年穆王南巡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至今仍是悬案。   楚国有最大嫌疑,王室却不曾追责。倒是主张严查的贵族家破人亡,在历史上销声匿迹。   自楚立国以来,疆土逐年扩大,蚕食的诸侯国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不提公子弦流离失所,如同丧家之犬,哪怕是公子弼当面,领队一样傲慢,顶多有几分客气。   “公子,千万不能答应……”门客伤势过重,人变得昏昏沉沉。听到领队所言,心知入楚再难脱身,咬破舌尖发出声音,一句话艰难出口。   他怀抱有侥幸,只要暗甲及时赶来,未必没有一战之力,总能设法击退楚人。   “闭嘴。”看守他的楚人怒喝一声,抬脚踹在他身上,踩住他受伤的肩膀。断裂的骨头更加破碎,令他伤上加伤。   公子弦同他想到一处,有意拖延时间,希望能等到暗甲接应。   可惜事与愿违,约定时间已过,暗甲迟迟没有露面。   楚人的耐心告罄,领队一把抓起公子弦,命人带上门客,准备强行把人掳走。   “此地不宜久留,速走!”   为扫清痕迹,马和暗甲的尸体被抛入河内,地上的血也被土掩盖,不需要几日,一切就会荡然无存。   “走!”   领队大手一挥,楚人迅速集结,带着公子弦和门客找到藏匿的战马,陆续飞身上马,向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他们离开不久,河畔响起狼嚎声,幽幽绿光在黑暗中闪烁,忽明忽灭。   天空中掠过暗影,夜枭展开翅膀,悄无声息缀上楚人的队伍,自始至终没有被发现。   狼群围绕掩埋的血痕,仰头发出嚎叫。   叫声中,几名身着短袍,背负弓弩,腰间悬着长剑的男子快步走来。其中一人靠近时,狼群竟未发动袭击,而是主动让开。   “是这里。”一名男子单膝蹲跪,拨开一层浮土,发现掩埋的血迹。他移近火把,火光照亮地面,也照出他脸上的旧疤。   “不出意外,就是这伙楚人。”另一人说道。   “走,回去复命。”狼站起身,曲起手指抵在唇边,以哨音召集狼群聚集,准备原路返回。   几人没有骑马,和狼群一同奔跑,速度半点不慢。   待脚步声远去,火光彻底消失不见,藏在河中的暗影才缓慢浮起。   一条又一条鼍在水面聚集,撕扯分食死去的马,争抢间水波翻滚,好似沸腾一般。   沿河道逆流而上,一处开阔的浅滩,战斗刚刚结束。   数十具尸体歪七扭八倒在地上,身上的衣履和武器无不表明他们就是公子弦和门客苦候不至的暗甲。   之所以没有出现,非是记错时间,也不是背信弃义,而是丧命晋骑之手,无一生还。   智陵单手挽住缰绳,另一只手斜持长矛。鲜红的血滑过矛身,顺着矛尖流淌,一滴接一滴滚落在地。   “清点人数。”   “诺。”   几名骑士翻身下马,认真清点暗甲数量,核对散落的兵器。   确定没有漏网之鱼,暗甲的尸体被抛入河中,武器则被带走,熔铸之后可以再用。   “回城。”   战场清理完毕,智陵率先调转马头,数十骑追随在后,踏着月光奔向肃州城。   骑士们一路疾行,抵达城门前,天已经是蒙蒙亮。   城头竖起旗帜,玄鸟在晨光下振翅,浮现耀眼的金光。   祭祀已毕,从今日起,肃州城恢复宵禁。智陵一行人入城时,正遇到军仆策马驰过长街,前往各坊传达新的章程。   天色大亮,城东传出阵阵马蹄声。雕刻图腾的马车一辆接一辆行过,陆续驶向晋侯宫,奔赴今日的朝会。   宫门前,先到的氏族走下马车,简短寒暄两句,联袂走入宫门。   晨光洒落宫道,流淌过丹陛,为恢弘的建筑覆上一层金色。   光芒投入寝宫,铺开扇形光斑,末端延伸至屏风前。   屏风背后,林珩尚未换上衮服,而是袖手立在榻前,看着斜靠在榻上,长发披肩领口松散的越国公子,眉心拧出川字。   “同君侯秉烛夜谈,受益匪浅。”楚煜单手撑着头,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活似一只狐狸。   林珩回忆昨夜,两人言及诸多,囊括军、政、商及天下局势。谈至兴起难免忘却时间,临近天明才短暂歇息。   楚煜没有离宫,首次宿在晋侯宫正殿。   两人正式定下婚盟,这不算出格,而是理所应当。   看着眼前的楚煜,不免想起上京时的那次误闯。林珩陷入沉默,许久没有出声。   “君侯,我今日归国。”楚煜收拢领口从榻上起身。长袍下摆垂落,乌发覆在肩后,似瀑布流淌。   “今日暂罢朝会,我送公子出城。”林珩收回思绪,当即召侍人传旨。   “君侯为我罢朝?”此举出乎预料,楚煜眼底闪过惊讶。   “礼仪所在。”林珩回道。   楚煜凝视林珩,缓慢翘起嘴角:“君侯盛意,煜定铭记在心。”   说话间,眼尾染上浅红,秾丽无双。声音含笑,仿佛浸染春意,勾魂摄魄。 第一百零九章   “君上下旨,今日不朝。”   侍人站定在大殿门前,待上朝的氏族齐聚,当众宣读国君旨意。   群臣始料未及,皆是大吃一惊。   “罢朝?”   “君上登位至今,此乃首次?”鹿敏沉吟道。   “自君上主持朝政,焚膏继晷,夜以继日,不曾有一日懈怠。今日突然不朝,事先没有任何预兆,着实意想不到。”赖白在一旁出声,手里抱着一枚笏板。笏板背面挤满文字,专为今日朝会准备,可惜未能用上。   “未知是何因由?”吕勇满心疑惑,不自觉问出口。   “不知。”赖白摇摇头。   同为新氏族的家主们走在一处,沿途议论纷纷,都在猜测今日罢朝的原因。直至走出宫门,众人仍是莫衷一是,没能得出结论。   无独有偶,勋旧也在讨论此事。   智渊和陶裕并肩而行,两人压低声音语速飞快。智弘和陶贤相隔不到两步,也仅能捕捉到只言片语,大部分听不真切。   “昨日与令尹子非共饮,其言公子煜今日归国,同君上旨意或有关系。”   “晋越两结婚盟,于情于理,事情倒也说得通。”   “听闻越侯身体不好,越国宗室不安稳,公子煜才会着急归国。”   “真真假假,静观其变。”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猜得八九不离十。   雍楹和田婴也在谈论此事,多方面考量,结论和前者相差无几。   费毅则是一路保持沉默,没有参与其中。战功授田尚未全部定下,他始终怀揣着心事。难料奏疏章程是否能得君上青睐,若要再改,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来至宫道尽头,群臣走出宫门,迎面遇到高冠绯袍的令尹子非,纷纷停下脚步。知其来迎公子煜,新氏族面露恍然,勋旧愈发笃定心中猜测。   “君上罢朝果然是为公子煜。”   双方寒暄几句,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各有思量。   晋国氏族关系林珩罢朝,越国令尹则被来时所见占据心神。   婚盟祭祀已经结束,仰赖增扩的商市,城内仍是人潮涌动,大街小巷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令尹的马车一路行来,先后遇到数支入城的队伍,既有大大小小的商队,也有打出旗帜的小国使臣。   晋侯灭郑之后派出行人,广邀诸国丰地会盟。会盟日期愈近,这些使臣来意为何,实是不言而喻。   “晋侯当世豪杰,有霸道之治。”   令尹一边同晋国氏族寒暄,一边脑筋飞转,想到婚盟背后的利益,不得不感叹越侯高瞻远瞩,公子煜颖悟绝轮。   “令尹今日启程?”智渊站在马车前,笑着说道。   “正是。”令尹给出肯定回答,坦言道,“随扈在城外集结,吾来迎公子。”   “既如此,不耽搁令尹。”得到想要的答案,智渊不再赘言,叠手之后登上马车。   令尹正色回礼,向陶裕等人颔首,随即由侍人引路进入宫内,先往正殿拜会晋侯,迎公子煜,再去南殿拜别国太夫人。   途中遇见缪良,其笑着迎上前,见礼后说道:“君上和公子煜现在南殿。知令尹入宫,特命仆来迎。”   “劳烦缪内史。”令尹客气一番,即随缪良去往南殿。   国太夫人知楚煜今日启程,特意命人请他和林珩至南殿。   待婢女送上茶汤,退出大殿,国太夫人从案下取出一只木盒,当面交给楚煜。   木盒呈四方形,以红木雕刻,四角包裹金箔,前有兽首挂锁。   盒身雕刻於菟,亮出尖牙利爪,凶狠撕咬一头牛身蛇尾的异兽。图案看似血腥狰狞,实则有驱病祈福之意。   “盒中是补药,驱病养身之用。”   当着两人的面,国太夫人掀起盒盖,现出躺在盒中的两只玉瓶。瓶身晶莹,玉质润泽。瓶塞同瓶口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此药是谷珍亲手配制,药方不算稀奇,重在养身,君上也曾服过。”国太夫人说明药的来历和用途,显然是为越侯准备。   “谢姑大母。”楚煜俯身再拜,双手捧起木盒。   国太夫人嘴唇动了动,细看楚煜的神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万般情绪终化为一声长叹。   “自我离国,迄今数十载。彼时越君年少,今已是不惑之年。世事难料,不可思虑太甚,望其万万保重。”   “姑大母良言,煜告知父君,父君必然欣喜。”楚煜抬眸看向国太夫人,目光澄净,神情中尽是对长辈的濡慕。   他习惯以面具示人,总能恰如其分地展现出最合适的情绪。   迄今为止,能看穿他的寥寥无几。   国太夫人出身越室,大半生沉浸在政治中,直觉何其敏锐。   同楚煜几次见面,她隐约察觉出端倪。只要不妨碍越晋同盟,对林珩无伤害之意,她权当一无所知,不会去刻意揭穿。   何况以楚煜的身份和经历,没有此等心机手段,早被血亲踩在脚下,落得尸骨无存。   两人说话时,林珩安静坐在一旁,托起茶盏递至嘴边,始终没有出言。   楚煜收起木盒,谢过国太夫人,旋即话锋一转,提及林珩今日罢朝,专为送他出城:“君侯盛情,煜铭感于心。”   “两国结盟,此乃礼仪所在。”林珩放下茶盏,迎上国太夫人的目光,坦言道。   “君侯所言甚是。”国太夫人颔首,命人更换茶汤,再送几盘糕点,“来不及用膳,我命人多备甜糕,带着路上吃。”   严肃话题揭过,她展露出笑容,不见锋利,只余和蔼慈祥。   “谢姑大母。”楚煜顺势应下,其后叹息道,“晋宫内的厨手艺甚好,可惜归国后难尝美味。”   “公子既然开口,寡人自不能吝啬。送公子几人,何如?”林珩看似说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果真如此,煜不胜感激。”楚煜笑吟吟应下,半点不见为难。   林珩垂下眼帘,遮去一抹暗色。惊讶稍纵即逝,眨眼间扬起笑容:“既如此,人选不能马虎。马桂!”   “仆在。”马桂守在殿外,听到宣召躬身入内,等待林珩吩咐。   “择厨两、庖一,随公子煜归国。”林珩说道。   乍一听这道命令,马桂不免愣了一下。心念闪动,快速收敛情绪,恭敬领命:“遵君上旨意。”   “下去吧。”   “诺。”   马桂退出殿外,殿门随之合拢。   林珩话归正题,提及丰地会盟。继晋烈公之后,晋国再度主持会盟,且是在灭郑之后,势必引来天下人瞩目。   “时间仓促,煜不能亲至,君侯莫怪。”楚煜略表遗憾。   “晋越是为盟友,盟约坚不可摧,寡人知公子诚意。”林珩轻笑道。   谈话间,脚步声在殿外响起,由远及近,停在殿门前。   通禀之后,令尹子非步入殿内,同三人见礼,对楚煜说道:“公子,车马已聚城外。”   “劳烦令尹。”楚煜向令尹颔首,起身同国太夫人告辞,“姑大母,煜需尽快动身。”   林珩也顺势站起身,对国太夫人说道:“大母,我送公子出城。”   “万勿仓促,切记召巫卜吉凶。”国太夫人叮嘱道。   “大母放心。”林珩话落,和楚煜一同行出殿外。令尹落后楚煜半步,走在两人身侧。   三人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后,方才还欢声笑语的大殿瞬间变得冷清。   国太夫人坐在屏风前,挥退侍婢,端起茶盏饮下一口。   茶汤变凉,入口浸出苦涩。   回想楚煜此前的举动,应非莽撞,也不是失策,而是刻意为之。   “君侯是否料到?”   国太夫人托着茶盏,短暂陷入沉思。琢磨林珩前后的变化,心中有了答案。   “越间遍布天下,我入晋,越人入晋侯宫。今两国再结婚盟,越侯宫内多出几名晋人也是顺理成章。”   思及此,国太夫人轻笑一声,放下茶盏,抬手捏了捏额角。   “果真是老了。”   一声轻叹流出唇角,融入殿内微风,消散在空旷的寂寥之中。   林珩和楚煜驾车出城,马车穿过长街,迅速引来众人目光。   沿途之上聚集人群,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距离城门尚有一段距离,道路两侧已是人潮涌动。甲士横起戈矛格挡,勉强排开人群,避免前路被阻塞。   “避!”   伴随着一声声大喝,车奴奋力挥舞缰绳,马车开始提速,终于赶在午时前行出城门。   城外旗帜林立,越国的战车一字排开,骑士分列左右,持长戟的甲士列阵车后,气势磅礴,军容森严。   晋国氏族没有露面,智陵率黑骑随林珩出城。   伴随着苍凉的号角声,数百骑兵飞驰而来。半数骑士手擎旗帜,仰赖马鞍和马镫,策马时单手挽缰,仍是速度不减如履平地。   骑士奔至近前,倒提的长矛划过银光,森冷弥漫周身,煞气近似有形。   “停!”   号角声告一段落,骑士策马护卫在林珩左右。高举的旗帜在风中撕扯,猎猎作响,似图腾中的凶兽在嘶吼咆哮。   玄车停在原地,楚煜的车驾继续前行。   抵达越军阵前,车奴熟练地调转车身,伞面划出一道长弧,金辉大炽,刹那间流光溢彩。   “巫,卜筮。”   林珩下达旨意,三名身着麻衣的巫越众而出。   三人皆是白发苍颜,身材高大,眼底盛载岁月沉淀的智慧。   站定在两军阵前,三人解下挂在脖颈的长链,伏身在地祝祷。   片刻后,三人抛出骨甲,在骨甲落地后匍匐,接连读出含义,一同高举双臂,高声道:“大吉!”   “公子归越,大吉!”林珩隔空望向楚煜,朗声道。   “借君侯吉言,煜告辞。”楚煜展开笑颜,阳光降下伞缘,一瞬间绯色炽烈。双眸愈显深邃,墨色浓郁,令人捉摸不透。   “行!”   公子煜一声令下,战车压过平原,骑兵和步甲紧随其后。近千人的队伍如一股洪流,浩浩荡荡向南开去。   林珩站在车上,目送队伍行远。   阳光覆在他头顶,模糊他的面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一只金雕穿云而过,盘旋在高空,发出一声唳鸣,短暂罩下一片暗影。   林珩被声音吸引,仰头眺望天空,突然感到刺眼。   他收回视线,命人牵来战马,纵身跳下车辕,利落跃上马背。   战马暴躁地踏动前蹄,林珩双手猛一拉缰绳,黑色的骏马发出嘶鸣,刹那人立而起。   “去军营。”林珩下达命令。   马蹄落地,发出一声钝响。马鬃犹如黑缎,水波般流动。   智陵和费廉吹响号角,数百骑追随国君,如一阵疾风掠过城下,向新落成的军营飞驰而去。 第一百一十章   新军军营座落在肃州城以北,摒弃原有的军营模式,仿城郭建造,占地面积扩大数倍,耗费海量的木材、石料和泥砖。   军营分内外两重,内有屋舍,囤粮食、伤药和军械,外设校场,每日喊杀声震天。   外墙高丈余,以泥砖堆砌,顶部能够跑马。   城头造女墙,旗帜林立。墙后矗立八座箭楼,楼顶架设巨弩,一箭能穿透青牛。   军营内外防守严密,甲士日夜巡逻,任何刺探无所遁形。此地名为军营,更像是一座要塞,踞守在北,忠实守卫晋国都城。   晋幽公时,这片土地封给有狐氏。经有狐氏父子两代经营,开垦出大片田地,秘密建起工坊,并作为藏奴之地。   幽公末年,有狐氏叛乱不成,举族走上法场,血脉不存一人。土地被林珩收回,工坊悉数拆除,匠人和藏奴清点后带走,空置的土地拨给新军。   不到一年时间,城墙和屋舍拔地而起,营地变作要塞,镇守洛水和清水交汇地。   每日清晨,城头响起鼓声,新军开始操练。   步甲、骑兵和战车轮番上场,将兵列阵冲锋,胜者赏,败者罚。日复一日,人人争胜,使得操练不亚于实战,受伤实为常态。   远远望去,能见到飞扬的尘土,好似龙卷盘旋而起,笼罩在军营上方。   城外散落十余座乡邑,茅草屋和木屋零星分布,高低错落。中间夹杂着大量的地窝和土窖,半藏于地下,乍一看似高低不平的土丘,曾经是有狐氏藏奴的地点,最多时有奴隶数千人。   军营建立时,乡邑全部清空,开垦的土地被林珩接管,由宫内调拨人手耕种。   待到军功授田的章程定下,拟成条文宣于国内,这些田地将分批授给有功将士,作为变法中的一环。   正午时分,新军操练告一段落,城头甲士轮替,箭楼上也更换弩手。   一名弩手走出箭楼,刚要迈下木梯,耳闻奔雷声,抬眼撞见城外扬起的沙尘,当即驻足瞭望。   奔雷声越来越近,扬尘逐渐稀薄,现出玄底金纹的玄鸟旗。   智陵一马当先,率先奔至城下,高高擎起玄鸟旗,大声道:“君上驾临,速迎!”   君上驾临?   声音闯入耳中,弩手瞪大双眼极目远眺,果然看到队伍中一抹玄色身影。   玄服玉冠,肩扛玄鸟,腰佩王赐剑。胯下一匹黑色骏马,正扬鞭向军营飞驰而来。   “君上驾临!”   弩手激动万分,情不自禁拔高嗓门,站在木梯上大吼,将消息传达城内。   亢奋的情绪充斥胸腔,他的动作过于急切,不慎一脚踏空,差点当空坠落。好在他反应迅速身手灵活,抓住木梯顺势一荡,双脚落向地面,朝前翻滚一圈,惊险被女墙抵住,没有摔飞至墙外。   弩手平安落地,双手一撑站起身,顾不得拍掉身上的尘土,脚步飞快冲下城头。   “君上驾临!”   “速迎!”   沿途撞见轮值的同袍,无不是满脸喜色,兴冲冲向前飞跑。   相比之下,换班值守的步甲则是不情不愿,同弩手等人擦肩而过,一步一回头,恨不能以身代之。   数百骑抵达城下,城门大开,驻守的新军将校一同出迎。   他们刚刚从校场走出,身上混合尘土和汗水的气息,唯恐在君前失态,都有些束手束脚,样子很不自在。   公子原领兵在外,智陵和费毅在军中官爵最高。   两人一同翻身下马,向林珩介绍军中诸人。   “君上,裨将以下俱在此。”   新军设在三军之外,人数更多,编制也有改动。   初建参考晋国三军,以五人为一伍,设伍长,两伍为火,设火长。五火建为甲,设甲长。甲之上设官长,掌百名甲士。官长之上则为曲长,统辖两百人。   在此基础上,新军增设部、校和裨。   一部含两曲,部官掌兵四百,囊括步甲、骑兵和战车。两部合为校,设校尉,统兵八百。两校则为裨,设裨将,率一千六百能战之兵。   裨将之上即为军将,掌虎符,统摄三千六百人,现由公子原担任。   新军草创时,林珩力排众议召庶人为兵。   旨意传至朝野,不意外引发震动,氏族群起反对。   奈何林珩铁腕治军,不容任何异议。兼改制限于新军之内,不涉及原有三军,氏族们投鼠忌器,到头来雷声大雨点小,只能收起奏疏默认此事。   庶人入军营,同国人并举,开晋四百年先河。   氏族的声音被压下去,短时间内不容反复,部分国人却对此心生质疑。仰赖伐郑灭国的大功,质疑之人未成火候,很快销声匿迹。但根源不曾消除,日积月累,长此以往终将是隐患。   在婚盟祭祀期间,林珩始终关注军营内的变化。   智陵和费廉往来城内,隔两三日呈送奏疏,且有壬章留下的人手,让他能切实掌握军中最真实的声音。   今日送走楚煜,他没有立即回城,而是转道来至军营,专为解决这份隐患,也为接下来要实行的变法奠基。   “恭迎君上!”   公子原领兵在外,带走半数兵力。营内现驻扎一裨将兵,加上军仆和军奴,数量超过三千五百人。   林珩见过营内将校,获悉部官以上皆出身氏族,并无半分意外。   “其人多为旁支,有勇力,伐郑斩首五级以上。”智陵补充道。   家族出身是敲门砖,让他们的起步高于旁人,不代表能万事无忧。   在晋军中,没有一身真本事,做不到沙场建功,实难在同僚间立身。德不配位的下场注定是被国人唾弃,为氏族不齿。   “去校场。”见过众人,林珩有意校场点兵,亲观新军操练。   看出他的用意,智陵和费廉同时抱拳,旋即飞身上马,率众去校场集结。   得知国君要检阅军队,全军上下抖擞精神。   步甲擦亮兵刃,迅速在校场内列阵。骑兵检查鞍具,系紧长弓和强弩,陆续跃上马背,策马穿梭在战阵之间。   战车接连穿过校场,拉车的战马高壮魁梧,脖颈和四肢粗壮有力。车轴经过改装,车上站有三名甲士,一人控马,一人举盾,一人持剑和矛,在冲锋时所向披靡。   校场占地极广,四面有栅栏围拢,东西两面立有战鼓,南北架设号角。西北方向建起高台,台下摆放大小不同的石块,为训练膂力所用。   此刻台上撑起图腾旗,象征国君的玄鸟旗赫然在目。   战鼓前,赤膊的军仆翻转鼓槌,双臂交替落下,每一下击打都引发鼓面震颤,声音惊天动地,堪比闷雷炸响。   鼓声中加入号角,苍凉亘古,响彻整座校场。   智陵和费廉各领一军,亲自挥动令旗。   在两人的指挥下,战车、骑兵和步甲一分为二,潮水般快速涌动。将士分别在两人身后列阵,追随令旗展开厮杀。   “武!”   车轮滚滚,扬起漫天沙尘。   战车正面冲锋,速度越来越快。仅差分毫就要对撞,当场车毁人亡。   千钧一发之际,甲士操控战马错开身位,两车交错而过。   车轮碰撞擦出火星,位于战车一侧的甲士各自横起长矛,就要扫飞相邻的对手。   砰!   一名甲士不慎被击中,当场从车上坠落。另一人握住袭来的兵器,惊险避开冲击。   战车疾驰而过,一击即分胜负。   费廉一方的战车占据优势,智陵所部稍逊一筹。他并不气馁,继续挥动令旗,战马从两侧冲锋,步甲开始推进。   晋人的血性被激发,为争胜全力以赴,无人手下留情。不时能看到骑士被挑落马下,步甲在战斗中受伤。折断的矛戈倒插在地面,足见战况激烈。   战斗进入白热化,双方混战在一起,一方布局开始呈现,情况逐渐明朗。   高台之上,林珩看出战局变化,料定胜负将分。   “费廉看似占据优势,实则踏入危局。”   正如他所言,声音落下不久,智陵再次挥动令旗,包围圈顺利合拢。费廉发现身陷重围,却已是回天乏术,败局已定。   “击鼓。”林珩下达命令。   马桂和马塘替代军仆击响战鼓,鼓声传遍校场,宣告操练结束。   双方杀红了眼,三鼓之后方才罢兵。   甲士陆续分散开,重新整理队伍,捡拾起兵器,带走受伤的同袍。   “集结,速!”   智陵和费廉策马奔至前方,单臂高举令旗,又同时放平。追随两人的骑士穿梭在队伍间,以旗令调动众人,促使队列尽速严整。   全军列队完毕,鼓声告一段落。   林珩按剑立在高处,阳光落在头顶,众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听到他的声音:“诸君壮士,勇甚!”   语气平稳,未见慷慨激昂,仍令众人心潮澎湃,喜不自胜。   声音短暂停顿,林珩的视线扫过台下,继而上前半步,继续道:“天子下旨,封寡人侯伯,代天子出征伐,召诸侯讨逆。”   此言一出,众皆震惊。   侯伯?   代天子讨逆?   上京来使不是秘密,肃州城内早就传得风风雨雨。单冲行刺君上不成,被副使刁泰击杀,尸首悬于城墙,往来城下有目共睹。   侯伯曾有先例,诸侯奉诏讨逆也不稀奇,可代天子出征伐却是闻所未闻,如何不令众人大吃一惊。饶是智陵和费廉也难稳情绪,仰望高台满面惊诧。   林珩要说的不仅于此。   “昔有郑侯困我父,寡人灭其国;今有蔡侯囚晋使,寡人亦将问责。下月丰地会盟,诸侯齐至,天子旨意宣于众,寡人代天子出征伐,送公子齐归蜀,讨叛逆之臣!”   声音随风流淌,众人侧耳细听,无半分嘈杂。   “新军初建即有灭国之功,世所罕见。寡人意军功授田,章程拟定,不日宣于朝中,广告全国。此外,寡人意军功授爵,凡国中将士,不论出身,皆以斩首论功,以首级赐爵!”   “氏族无分嫡庶,国人、庶人无分血脉,斩首一级得田,五级赐奴仆,十级以上者授爵,铸鼎为法,万世铭刻!”   校场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授田,赐爵,铸鼎为法,万世铭刻!   众人心头狂跳,耳畔嗡嗡作响。   无论是出身家族旁支的将校,还是世代从军屡立战功的国人,亦或是破格从军的庶人,这一刻都是心潮涌动,激动的情绪难以抑制,似烈焰腾起,瞬息燎原。   “愿为君上效死!”   一道声音响起,仿佛野火蔓延,一成十,十至百,再至千。   千人一语,同声一言,声音似惊涛拍案经久不绝。   轰!   钝响声连绵不断,骑士下马,车兵走下战车,与步甲一同手拄兵器单膝跪地,吼声汇成一股,震撼寰宇。   “愿为君上效死!” 第一百一十一章   傍晚时分,新军操练结束。林珩离开军营,策马返回肃州城。   上百骑风驰电掣,一路护卫国君,马蹄声犹如奔雷。   距肃州城不远,骑兵遇到两支队伍,一支是蔡国商队,队伍中有十多辆大车,看似箱笼满载,车辙却不深,显然箱中空无一物。另一支打出曹国旗帜,队伍中的大车盖着蒙布,另有双马牵引安车,车内是来自曹国的使臣。   骑兵驰骋而过,沿途扬起沙尘。   察觉到情况,两支队伍先后停住。商队迅速避让至道旁,众人低头不敢多看。曹国队伍中有人认出玄鸟旗,当即禀报使臣。   “家主,是晋骑,打玄鸟旗。”   闻言,使臣推开车门走出车厢,看清风中撕扯的旗帜,站定在道路一旁,率众人垂手肃立。   曹国地狭人稀,资源稀少,能战之兵寥寥,甚至不及大国氏族的私兵。身为不折不扣的小国,不想湮灭国祚,只能依附晋、郑等国,多年来夹缝求生。   晋烈公时,曹国附庸于晋,同晋订立盟约,年年入贡。   待烈公薨,晋幽公登位,曹伯看出晋国隐患,转而同郑眉来眼去,在两国之间摇摆,开始左右逢源。   幽公末年,晋国氏族的争斗陷入白热化,勋旧和新氏族水火不容,当街搏杀稀松平常,死伤毫不稀奇。   曹伯认为晋乱将起,为能明哲保身,彻底倒向郑国。   本以为料定先机万无一失,哪承想林珩横空出世,归国后压服叛乱执掌大权,一战灭郑,轻松摧毁宿敌,剪除西境最大的隐患。   于晋而言,实乃英主降世,有望重现烈公之治,以霸道开创盛世。   依附于晋的诸侯多欢欣鼓舞。于小国而言,拥有一个强大的盟友绝对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反观三心二意的诸侯国,例如曹国,林珩的出现无疑是晴天霹雳,使君臣惶惶不可终日,为之前的决定懊悔不已。   奈何错已铸成,后悔也无法让时光倒流。   曹伯召集氏族商议,针对晋君的作风,如何才能避免灭顶之灾。   不等君臣讨论出结果,晋国行人突然登门,带来一封国书,邀曹伯至丰地会盟。   西境诸国如何看待这场会盟,曹国君臣不得而知、但于曹国上下而言,这封国书简直就是天降之喜。   曹伯不再惶恐不安辗转反侧,终于能睡个好觉。氏族们更是欢天喜地,用最大的诚意接待行人。   为表达对会盟的重视,曹伯派出同母弟为使臣,准备谷、绢及彩陶等,提前出发前往晋国,专为向晋侯入贡。   长沂君的车队一路行来,遇到不下十支商队,有紧赶慢赶前往肃州城,也有满载货物喜笑而归。   后者有幸目睹婚盟祭祀,行路途中仍念念不忘,和同伴津津乐道。   盛大,隆重,史无前例。   哪怕仅是耳闻,未曾亲眼所见,也能窥出当时的盛景。   “晋与越盟。”   商人谈论的是祭祀的盛大,肃州城的宏伟,商坊的热闹以及城内种种新鲜事,例如度量衡。   长沂君看到的却是晋国的繁荣和强势,以及晋侯的霸道和野心。   愈近肃州城,耳闻目睹越多,他越是笃定心中所想。   “天下局势将变,谁能阻之?”   沿洛水河畔东行,望见矗立在平原上的雄城,他突觉忐忑不安。远处的城池恍如一头巨兽,随时将凶性毕露择人而噬。   以曹地之狭,国力之弱,能否填满这头凶兽的牙缝?   长沂君不愿悲观到底,奈何现实无法逃避,容不得他有太多侥幸。   队伍一路前行,距离晋国都城越来越近。他试图重振精神,可惜收效甚微,只能怀揣着心事长吁短叹。   不等叹息结束,甲士禀报身后驰来一支骑兵,人强马壮,擎玄鸟旗。   “晋室图腾。”   料想不是晋侯也是晋国宗室,长沂君迅速振作起来,推门下车恭敬肃立,动作娴熟无比,毫不拖泥带水。   骑兵迅如奔雷,快如闪电,转瞬驰骋至近前。   随着距离拉近,长沂君能清晰看到在风中撕扯的玄鸟旗,以及旗帜下飞驰的骏马。   马上青年玄衣玉冠,腰佩王赐剑,五官精致,面色稍显苍白。   他的身材略显消瘦,却无丝毫羸弱之感。及至近前,像一把出鞘的利刃。视线扫过,似有煞气迎面袭来。   长沂君倒吸一口凉气,想起关于晋侯的种种传言,在脑海中飞速对照,不由得冒出冷汗。   未入城便遇晋君,他的运气是好还是不好?   心念飞转间,他不忘摆低姿态,侧目侧耳,谨小慎微,唯恐引得晋侯不悦。   百余骑抵至近前,林珩率先看到蔡国的商人,其后才是曹国的车队。   战马一路飞跑,口鼻前涌动热气。   林珩猛一拽缰绳,奔驰的战马骤然减速,嘶鸣声中扬起前蹄,擦着蔡国商人的头顶落下,惊出对方一身冷汗。   “尔自蔡地来?”林珩背对夕阳,面容隐于暗影之下,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仅有冰冷的声音入耳。   商人脸色惨白,双腿发软,哆哆嗦嗦行礼。心跳不受控制,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回君侯,仆确是蔡人。”   “既从蔡地来,应知蔡侯囚晋使?”   商人闻言噤若寒蝉,脸色青白交加。小心翼翼抬起头,对上林珩的视线,猛然打了个哆嗦,不敢有半点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   “仆在国都时,听闻国君设宴,晋使持节质问国君,宴会大乱。事情传出宫闱,闹得沸沸扬扬。”说到这里,商人忽然停住,似有些犹豫。   “继续说。”林珩手握马鞭,一下下轻敲掌心,如同敲打在商人心头。   商人的目光随鞭影移动,下意识咽了口口水,不敢再有迟疑,连忙道:“晋使质问刺客一事,国君推责欢夫人,言欢夫人同郑人勾结,他实一无所知。其后便以晋使无礼为名将其困在宫内。”   一口气说完,商人飞速低下头,大气不敢喘。   林珩停下动作,凝视马前的商人,问道:“尔非氏族,身无官爵,料无法出入宫廷,为何这般清楚,如同亲眼所见?”   吃惊于林珩的敏锐,商人料定无法隐瞒,只能摘下布帽现出额角的图案,道出他的真实身份:“回君侯,仆伪作商,实乃欢夫人门客。”   蔡国尚巫,氏族好以图腾绘面,门客亦然。   商人自证身份,声称此行是为蔡欢:“欢夫人在晋日久,未知安危。固死,仆亦要前来。”   “倒是忠心。”林珩评价道。   “欢夫人活仆命,仆无以为报,唯尽忠而已。”商人的脸色依旧苍白,惶恐少去许多,声音不再颤抖。   林珩未再多言,召一名黑骑近前,道:“欢夫人在驿坊,尔等无需隐瞒身份,随他前往。”   “谢君上!”商人匍匐在地,再拜后起身,召集队伍跟上骑士,向城内疾行而去。   林珩没有着急离开,而是停留原地,目光转向沉默许久的曹国一行人。   不等他开口,长沂君迅速整理衣冠,先一步行至近前,叠手下拜道:“曹国尤氏禄,参见君侯。”   “曹国,尤氏。”林珩沉吟两秒,问道,“尔乃曹国宗室?”   “禄不才,国君为兄,封邑长沂。”尤禄表明身份,双手捧出曹伯亲笔撰写的国书,恭敬呈至林珩马前,“兄长前为奸人蒙蔽,背失盟约,错结郑侯,实懊悔不已。君侯不计前嫌派行人入曹,邀曹会盟,曹国上下喜之不尽。贡粟、稷、麦五十车,绢百匹,彩陶二十车,望君侯不弃。”   以曹国的国力,能在短时间内拿出这批贡物称得上诚意十足。   长沂君等待林珩的回答,推断他可能的反应,提前准备应对。然而等候许久,林珩始终不作声,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令他胆战心惊,不寒而栗。   “不计前嫌?”林珩微微俯身,目光冰冷,隐含尖锐的嘲讽,“以曹伯所为,寡人为何要不计前嫌?”   长沂君悚然一惊,下意识抬起头,对上林珩的目光,一瞬间如坠冰窖。   “烈公在位时,曹国依附于晋,同晋为盟,誓言与晋不二。烈公去后,幽公登位,曹国转投郑国,还曾出兵助郑谋取边地,将誓言忘得一干二净。据寡人所知,曹自立国以来常有摇摆不定,反复无常之举。”林珩语速平缓,不曾疾言厉色,每一个字却如钢针,狠狠刺向长沂君,“曹国视盟约如无物,随意背弃,屡次食言。往事历历在目,寡人如何再信?”   说话间,林珩扫一眼长沂君身后的车队,平举马鞭点了点,轻蔑道:“就凭这些?未免小视寡人,小视于晋。”   听闻这番话,长沂君大惊失色。他猛然间意识到,晋侯邀曹国会盟未必是拉拢,很可能另有目的。   他的想法表现在脸上,根本来不及遮掩。   林珩挑了下眉,好心为他解惑:“广邀西境诸侯至丰地,寡人欲定讨二之盟。为巩固盟约,盟会需以血祭旗,蔡首当其冲,曹也是试刀之选。”   大国争霸,小国左右逢源,今日结盟,明日背叛,百年间皆是常态。   林珩欲图霸权,势必要东出。为免后顾之忧,必须要稳固西境。   国内慑服氏族,大权在握。与越再结婚盟,使东南边境无忧。设计楚夺公子弦,使齐楚交恶,缓解临桓城的压力。   接下来就是丰地会盟。   审视面无血色的长沂君,林珩没有继续施压,当面给出一条生路:“祭旗可一,也可二。曹伯固有反复,终不如蔡国之恶。如能为我所用,寡人未必不能网开一面。”   长沂君如闻仙音,不顾脚下尘土,稽颡膜拜。此时此刻,他只想抓住救命稻草,不使曹国湮灭。   “唯求君侯下旨,曹必言听事行!”   在他身后,曹国众人如梦初醒,接连匍匐在地,额头触碰地面,态度恭敬之极。   林珩单手握住马鞭,打量着曹国一干人等,嘴角牵起一抹笑痕。   “善。”   金乌缓慢坠落,残阳如血,霞光漫天。   最后一缕光披上他的肩头,金绣生辉,照亮漆黑的双眼,淡漠、冰冷,透出森森寒意,盛载无尽的杀机和血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夜幕降临,肃州城头响起鼓声。   隆隆鼓音随风传出,惊颤如水的月光,震动苍茫大地。   三鼓之后,军仆合力推动绞盘,绳索一圈圈缠绕,门轴发出吱嘎声,厚重的城门逐渐合拢,封闭古老的城池,隔绝内外两个世界。   平原广阔,入目尽是荒凉。   城郊边缘鬼火狐鸣,不时有暗影聚集分散,绿光忽明忽灭,狼嚎声此起彼伏。   夜枭振翅无声,逆风飞向城池。瞬息划过天际,遮挡住明亮的月色。   越过旗帜林立的城墙,飞过巡逻的甲士头顶,暗影盘旋在城池上方,继而降低高度,飞入商人聚居的坊市。   天色已晚,夜风渐起,城内各坊将闭,路上行人逐渐稀少。寥寥数人加快脚步,赶在落钥前进入坊内,避免露宿街头。   巡夜的卒伍手持长矛,尽职尽责巡视每条街巷。   两支队伍穿过长街,在道路尽头短暂碰面,随即错身经过,各自背向而行。   肃州城恢复宵禁,入夜后灯火万家,终不如之前热闹。   城东是氏族的聚居地,偌大的宅邸内灯火通明,门前停靠车辆,府内却无宴饮,也不闻歌舞弦乐之声。   智氏宅邸前,门奴守在台阶上,袖着双手来回走动,驱散袭来的困意。   道路对面传来马蹄声,门奴抬头望去,就见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径直向府门前行来。   车以双马牵引,车轮增宽加高,车厢雕刻氏族图腾,象征乘车之人的身份。   车前悬挂灯笼,仿宫内提灯制造,甫一问世便大受欢迎,飞速替代火把,成为氏族夜间出行必备。   马车行至近前,车奴拉住缰绳,火光照亮车厢上的图腾。   门奴揉了揉眼睛,认出来者是陶氏之人,当即反手敲打门环,通知守在门内的奴仆。   “陶氏来人。”   门后响起脚步声,不多时消失在耳畔。   车厢门推开,陶裕父子先后走出。   未等多久,门后传出人声,紧接着正门大开,智渊携子亲自出迎。   这般大张旗鼓,既是对来人的重视,也展示出光明磊落,杜绝任何人借机进谗生事。   “请!”智渊把住陶裕的手臂,笑着邀他进入府内。   不承想他会如此行事,陶裕顿感棘手,偏又无从挑理。想到此行的目的,只能顺水推舟,随他一同进入府内。   在两人身后,陶氏兄弟相视一眼,陶贤和陶正心情复杂,陶廉反倒松了口气,连脚步都轻快许多。   待客的大厅灯烛闪耀,香炉摆放在屏风前,炉顶青烟袅袅,香气萦绕在室内,令人精神一振。   双方分宾主落座,婢女送上茶汤,其后退出室外,关闭房门。   不知对方来意,智渊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端起茶汤细品,表现得耐心十足。他同陶裕共事几十年,深知对方性情,深夜来访必有要事,不出意外同君上有关。   思及此,智渊垂下眼帘,遮去眼底的情绪。   陶氏之前行为有失,君上分明不喜。虽然未做惩戒,疏远之意却是显露无遗。   智氏脱离困境不久,家族刚刚有了起色,他不愿被对方牵累,惹来国君不满。顾念两家多年交情,没有将人拒之门外,态度却不见亲近。   看出智渊的态度,陶裕品尝到一丝苦涩,却没有丝毫退却之意。   浸淫朝堂大半生,若无半分耐性,连一点冷遇都忍不了,他也登不上如今高位。   “今日君上罢朝会,出城送公子煜。”手托茶盏,陶裕没有赘言,直接开门见山。   “晋越两结婚盟,休戚与共。君上送公子煜乃礼仪所在。”智渊面带浅笑,回答得滴水不漏。   “此言不假。”陶裕未在此事上争辩,而是以此为引,提及林珩送别之后的行程,“送走公子煜,君上未回宫,转道去往新军大营,观新军操练,并当众宣一要事。”   陶裕放下茶盏,视线锁定智渊,见后者微微皱眉,神情变得严肃,他没有卖关子,直接道:“君上有意军功授爵,不分氏族、国人和庶人。”   此言一出,室内骤然寂静,落针可闻。   “我等世卿世禄,官爵代代传承,定于立国之法。君上前征庶人从军,今又要破世爵,岂非动摇国之根本?”   陶裕站在氏族立场侃侃而谈,言辞有理有据。   自林珩登上君位,行事每每出人预料,屡次触碰氏族敏感的神经。   之前种种都能接受,破爵位世袭过于骇人,意味着动摇氏族传承的根本,怎能不令陶裕担忧。   他心知孤掌难鸣,连夜登门拜访智渊,希望能集合勋旧之力阻止这项政令。   “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定法于朝堂,恐不能挽回。”   陶裕竭尽所能,试图说服智渊。   智渊则是眉心深锁,凝神陷入沉思,许久没有作声。   智弘坐在智渊下首,几次想要开口,瞧见父亲的神情,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陶贤和陶正同父亲想法一致,皆认为爵位之制不可破,林珩的旨意会动摇氏族根基,绝不能开先河。然而智渊沉默不言,陶裕还在耐心等待,两人不好贸然出言,只能保持缄默。   相比之下,陶廉显得过于镇定。   他似对陶裕所言漠不关心,一直置身事外。此种表现同陶裕三人大相径庭,不免令人侧目。   茶汤微凉,智渊从沉思中抽离,抬眼看向对面的父子四人,道出一番话,不仅不是陶裕想要的回答,更令他悚然一惊。   “君上送公子煜启程,时近正午。其后入军营,日落时分方才归城。你对君上所言一清二楚,是军中子侄传递消息?”   智弘方才正有此问,此时审视对面四人,神情异常冷峻。   “君上建新军,别于三军之外,所图为何,你当一清二楚。”智渊慎重其事,正颜厉色,字字犹如刀锋,“君上不喜陶氏,仍许陶氏子弟入新军,出于选贤任能,更是网开一面。你不能幡然悔悟,知错改正,反而变本加厉命族人刺探新军,莫非以为君上是幽公?果真不给家族留下一条后路?”   勋旧最熟悉彼此。   这番话毫不客气,一语破地,完全不给对方颜面。   陶裕脸色青白,愀然变色。他仍不死心,压下心中愤怒,继续问道:“君上破世卿世禄,你果真一点也不在乎?”   “君上言以军功授爵,可言要夺我等爵位?”智渊反问道。   陶裕当场怔住,回忆军营中送出的消息,缓慢摇了摇头。   “既未言要夺爵,何必忧心忡忡?况军功授爵惠及甚广,你只观国人庶人,莫非未见到族内旁支?”智渊语重心长,提及陶裕忽略的要点,“晋以战功立身,嫡支世袭爵位,旁支数代不能起,血脉渐远,被剔除氏族不在少数。若以军功授爵,嫡支不壮,旁支亦能起,于家族大有裨益。”   “可是……”   “你认定家族子弟不及国人,甚至不比庶人,无法沙场立功?”智渊推开茶盏,嗤笑一声,“果真如此,还谈什么家族传承。庸碌之人袭爵,上战场必会露怯。一旦祸及军中,带累祖先英名,简直就是不孝!”   “你是在强词夺理!”陶裕没有被智渊说服,心中腾起怒火。   “是否强词夺理,你我心知肚明。”智渊心平气和,与陶裕形成鲜明对比,“看在相交多年的份上,我再提醒你一句,君上不同幽公,莫要行旧事。新军之内趁早收手,万一惹怒君上,引来雷霆震怒,陶氏必遭大祸。”   “危言耸听!”陶裕看似强硬,实则心头已经动摇,只是没有表现在脸上。   智渊一眼看透他,没有当面揭穿,继续道:“猎人执弓,箭矢锋利,能猎狐,亦能屠狼。君上性情刚毅,行事狠绝,剪除有狐氏未见手软,灭郑更是一战即下。为家族计,莫要自误!”   话音落下,室内再度陷入寂静。   陶裕俨然被说动,不由得陷入沉思,脸色逐渐惨白。   他之前还能理直气壮反驳智渊,如今现实摆在眼前时,危机近在咫尺,他不可能再欺骗自己。   “脚下是万丈悬崖,踏前半步就是绝境,固执己见必定粉身碎骨。后退或有损伤,终归是一条活路。”智渊沉声道。   “经验之谈?”陶裕抬眼看向对面,眼底已经爬上血丝。他此行是为说服智渊同他一起反对政令,不想反被对方提点,不得不直面家族危境。   “不假。”智渊与陶裕相交多年,智氏退居晋阳时,仰赖陶氏守望相助,才保存大部分实力。看到陶裕执迷不悟,他出言提醒,全因不忍陶氏走上绝路。   两人说话时,智弘和陶氏兄弟皆未出声。   陶贤和陶正的脸色异常难看,既有愤懑也不乏惧意。   陶廉细观父亲的神色,暗暗松了口气。   他不止一次提醒父亲,可惜总被当成耳旁风。有智氏家主出面,想必父亲会认真考量,不再一门心思钻牛角尖。   目的未能达成,反而看清家族危机,陶裕没有在智氏府上久留,很快告辞离开。   智渊亲自送他出府。   “君请止步。”陶裕来时神情凝重,去时则有些失魂落魄。   陶贤和陶正的神情不比父亲好多少。   反观陶廉,正色向智渊行礼,感谢他出言提点:“谢上卿指点迷津。”   “不必。”智渊摇摇头,对陶廉的智慧颇为欣赏。   目送陶氏父子登上马车,智渊转身返回前厅。   穿过庭院时,他在廊下短暂驻足,仰望皎洁的月光,回想林珩的种种举措,恰似拨云见日,终于有所明悟。   “勒石以铭,正国人之行。铸刑鼎使民知法。统一度量衡,清丈田亩,重计税赋。创建新军,军功授田,军功授爵。原来如此。”   “父亲?”智弘站在智渊身侧,神情透出疑问。   “还不明白?”智渊看一眼智弘,月光落在他脸上,眼底沉淀岁月积累的智慧,“君上要变法!”   变法?   智弘细细思量,发现诸事有迹可循,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般心计……”   不及弱冠,心思缜密,行事一环套一环,简直就是滴水不漏。   “霸主之道。”智渊打断他的话,沉声道,“晋必称霸,远迈烈公之治。”   同一时间,晋侯宫内,林珩坐在南殿中,同国太夫人阐述军功授爵。   “不分氏族、国人和庶人,战场斩首得赏,田地、奴隶、金绢乃至爵位。”   “爵分二十级,计首级以升。有能者授官,不鉴出身。”   “战功得爵不世袭,后代无功一代而绝。”   “氏族袭爵三代,无功者夺。”   “宗室无功不封,有功者赏。”   林珩道出心中腹案,言甚详细,巨细靡遗。   国太夫人侧耳细听,中途不曾插言,也未见反对之意。直至林珩的话告一段落,她方才开口:“氏族官爵相袭,世卿世禄,凡所部战功皆归其属。君侯破旧制,恐引群臣反对。”   林珩垂下眼帘,轻笑一声,道:“大母,寡人以为劳者得食,功者得禄,有才德之人重用,庸碌无能之辈当弃,尸位素餐者不容。诸事有法,遵法而行,方为治国之策。”   群臣反对无妨,可以刀锋应答。   有狐氏灭,新氏族少去半数,朝堂未见一刻停摆。与之相对,法场上的血提醒世人,氏族犯罪亦要伏法。   他决意推行变法,无惧任何阻挠。   真有人胆敢以身试法,正好用来杀鸡儆猴,铺平前路。 第一百一十三章   晨光微曦,城头忽有乌云聚集。   日光短暂出现,下一刻被乌云遮挡。云层越积越厚,仿佛棉絮堆叠天空,入目尽是漆黑,白昼好似黑夜。   城外突起狂风,卷着泥土扶摇直上,经过处飞沙走石。   几座乡邑遭灾,房屋门窗破损,屋顶被掀翻。大量的茅草和碎木卷上半空,随风四处飘荡,中途簌簌洒落。   等候入城的队伍遭遇狂风,空旷之地无处闪避,只能挤挤挨挨藏在车下。   几辆车上的货物捆绑不够扎实,绳索在风中崩断,箱笼麻袋翻倒,里面的货物散落遍地。   商人肉疼不已,奈何狂风呼啸,轻易能将人掀至半空,为保命只能藏身车下,眼睁睁看着粟米散落遍地,几匹布沾染尘土,在风中越滚越远。   狂风席卷平原,某一刻意外停歇。   如风起时一般,天地间骤然寂静,再不闻呼啸之声。   头顶的云层绽开缝隙,几缕阳光射向地面,扇形辐射开,短暂驱散黑暗,荡清阴霾。   几名巫登上高处,仰望这一幕奇景,未见半点喜色,反而忧心忡忡。   “春夏之交变化无常,恐有灾祸。”   似为验证巫所言,光明似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厚重的云层再度合拢,黑压压遮挡天空。   一瞬间有电光爆闪,亮紫色的光带爬过云层,丈粗的闪电从天而降,劈落在林间,引燃一株巨木,霎时间烈焰腾起。   闪电过后雷声炸响,一声接着一声,震耳欲聋。   豆大的雨珠从天空中砸落,起初只有零星几颗,在地面碎裂,洇出斑驳的痕迹。片刻后雨点变得密集,接二连三坠下,逐渐连成一片,铺开烟灰色的雨幕。   眨眼时间,暴雨覆盖平原,成瓢泼之势。   狂风又起,卷着雨水刮过,即便是有大车和货物遮挡,众人也很快被浇得透心凉。   “入城!”   眼见暴雨成灾,甲长请示过上官,敲响城头的巨鼓,召集所有人入城。   “关闭内门!”   仓促之间来不及查验身份,军仆关闭内城门,留出瓮城给这些人躲避狂风。   “进城,快进城!”   “不许拥挤!”   “再挤鞭刑!”   官长按剑登上城头,身后追随数名甲长。   一行人探出女墙俯瞰,望见城门处的拥挤,都是皱紧眉头暗道不好。   “带人驱散!”   涌入瓮城的人太多,仓惶间堵住城门,极容易造成踩踏。   官长当机立断,就要命甲士持戈矛分流。此举固然冒险,总好过酿成祸患追悔莫及。   “吾去!”一名甲长主动请缨。他身高八尺,体型壮硕魁伟。在灭郑之战中斩首数级,由步甲拔擢为甲长,很得上官赏识。   “可。”官长递给他一枚铜牌,许他调拨人手。   “定不辱使命。”甲长抱拳,攥紧铜牌离开城头。   他脚步飞快,接连越过几处藏兵洞,召出躲避风雨的甲士和军仆。众人用最快的速度抵达城下,助守城门的卒伍梳理人流。   有人故意生事,城门处混乱加剧,人群渐有失控的征兆。   “不许挤!”   卒伍连声高喊,横起长矛也无济于事,情况变得岌岌可危。   千钧一发之际,甲长带人赶到。二十多人一字排开,挺起盾牌撞飞数人,又锁定生事的宵小,一矛刺穿对方肩膀,将其拖出人群。   鲜血飞溅的一刹那,惨叫声传入众人耳中。好似沸腾的滚水骤然冷却,空气陡然变得安静。   “分开,不许拥挤!”甲长拔高嗓门,提起染血的长矛,喝令众人不许再生事。   心怀叵测之人被击杀,肇事源头得以刨除。祸患被掐灭在萌芽中,混乱迅速平息。队伍开始移动,变得秩序井然。   进入瓮城后,狂风隔绝在外。   绝大多数人被雨水打湿,忙着寻找避雨之处。偶尔回望一眼身后,都有劫后余生之感。   队伍中走出数人,因拥挤冠帽歪斜,身上的长袍稍显凌乱,一人的鞋还被踩掉,单脚套着布袜踩在地上,样子很是狼狈。   “我乃许国使臣,奉君命入贡晋君。”   “我为后国上大夫,携国书求见晋君。”   “吾乃朱国使臣,入贡晋君。”   几人找到甲长,纷纷亮明身份。其手握金印和国书,身份做不得假。   甲长不敢专断,立即派人禀报上官。   不多时,一骑飞驰入内城,向宫内禀报此事。   大雨滂沱,好似银河倒泻。   甲士飞驰上路,脸被雨水打得生疼。视线被雨水遮挡,唯恐撞上行人,只能沿途示警,一路上拔高嗓门。   “避!”   快马驰过长街,抵达宫门前,骑士翻身下马。   守门的甲士看过来,另有侍人迎上前,询问发生何事。   “速禀君上,许、后、朱等国遣使入贡,携国书求见君上。”骑士喘息未定,单手牵着缰绳,面向侍人一口气说完。   想到至今未走的宋国使臣,以及昨日随君上入城的曹国一行人,侍人不敢耽搁,当即转身飞跑向正殿。   彼时礼乐刚停,朝会开启。群臣分坐两班,大殿内一片肃静。   林珩昨日奔赴新军大营,当众宣布军功授爵。当夜同国太夫人商议,取得对方认可,今日就宣于朝中。   “战以首级论功,斩敌首者分田,赏奴仆,赐金绢,授爵。”   “爵分二十级,计首级以升,无分家族出身。军功爵不世袭,后代无功收回。氏族前有封,袭三代,后嗣无功夺爵,无才德罢官。”   林珩拟定旨意,命马桂当殿宣读。   氏族们猝不及防,听闻旨意如遭受晴天霹雳,半晌不知该如何应对。   世爵世禄,自开国延续至今,是各家氏族立身的根本。   这道旨意可谓石破天惊,打破氏族、国人和庶人的身份藩篱,不再使彼此之间犹如天堑,推崇选贤任能,开诸侯国之先河。   许久的沉默之后,殿内骤起议论声。   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回过神来的一瞬间,第一反应就是反对。   众人交换眼神,纷纷看向距国君宝座最近的几道身影。   同殿内诸人相比,几人表现得过于镇定,尤其是智渊和陶裕,在群臣陷入议论时,两人都是一言不发,态度别无二致。   见勋旧如此,本想出言的鹿敏稳定心神,眯起双眼,强压下躁动的情绪。   “父亲?”目睹他的前后变化,鹿雷心生疑惑,不由得开口询问。   “少安毋躁。”鹿敏凝视智渊,心思飞转,一个又一个念头冒出,人变得愈发冷静,“勋旧未动,我等不宜出头。”   相比新氏族,勋旧在晋国树大根深,家族底蕴不可逾越。智氏、陶氏等追随开国之君,家族劳苦功高,官爵代代相承,荣耀沿袭四百年。   君上要改旧制,勋旧首当其冲,理应更急。眼下却稳如泰山,实在不合常理。   电光火石间,鹿敏似有所悟,当即向身后摆手,示意众人不要心急,谨慎行事。   林珩高居上首,俯瞰殿内众人,将群臣的表现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掠过新氏族,在勋旧的班列中逡巡,先后扫过智渊、陶裕、费毅及雍楹等人,最终又回到陶裕身上。   新军中不乏氏族子弟,黑骑更是由氏族郎君组建,其中半数出身勋旧。   陶氏私底下的动作,他知之甚详。之所以没有动手,专为等待时机。   新氏族经过梳理,各家变得老实,不敢再肆意妄为。勋旧在平叛中有功,绝大多数得以保全,有损失也不过皮毛。   林珩决意变法,有意以鲜血祭旗。若陶氏执迷不悟,正适合送上法场以儆效尤。   宝座之上,年轻的国君正身危坐,双手置于膝头,袍袖自然覆于两侧。   冕冠垂挂旒珠,价值连城的珠链遮挡漆黑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下,淡色唇角微翘,弧度恰到好处,仿佛用尺量过。   无人能够想到,国君正思量该从何处下刀,以血染红法场,为变法扫清阻碍。   就在这时,传讯的侍人来至殿外,找到殿前的马塘,道出使臣入城一事。   他一路冒雨赶来,身上的袍子被雨浸透,站到廊下犹在滴水。冷得嘴唇发白,他的声音依旧平稳,说话极有条理。   “许、后、朱等国入贡君上,人已至城内。”   “去换身衣服,免得着凉。”马塘对侍人点点头,让他去换一身干爽的衣物。自己转身进入殿内,贴墙绕过氏族的队伍,朝宝座前的马桂使了个眼色。   后者向林珩躬身,迈下台阶行至马塘身前。   “何事?”   “许、后、朱等国来使。”   马塘言简意赅,一句话说明情况。   马桂重返宝座前,附在林珩身侧道清事由。   “着人带去驿坊安置。”林珩做出安排。   “诺。”   马桂领命,将旨意传给马塘。后者躬身行礼,快步退出殿外,亲自出宫去瓮城接人。   目睹这一场景,群臣心生猜疑,林珩却无意多言,而是重提前番话题:“军功爵一事,诸卿以为如何?”   “君上,臣有奏。”陶裕先于众人出列,手持笏板站至宝座前。   见他出面,智渊眸光微暗,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莫非好言相劝终是无用?   勋旧目光齐聚,新氏族也陆续看过来。众人神色各异,但无一例外,都认定陶裕要出言反对。   以陶氏历来的作风,此种猜测无可厚非。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预料。   陶裕立在大殿中,双手交握笏板,仰视宝座上的林珩,朗声道:“晋有武风,以战立国,迄今四百年,从不曾改。君上承先祖烈风,心雄万夫,初登位即有灭国之功,实乃盖世雄主。”   众人以为他会直言反对军功授爵,不承想画风突然,陶裕半句不提旨意,开始对国君大加赞扬,口出颂美之词。   始料未及之下,勋旧和新氏族齐齐愣在当场。   智渊看向陶裕,眼底闪过惊愕,随即化作了然。如此看来,应非无可救药。   无视笼罩在周身的目光,陶裕继续道:“战功得赏,晋人敢战,以功得爵,则悍不畏死。君上高瞻远瞩,逸群绝伦,当率虎狼之师横扫天下,创不世伟业!”   咣当!   群臣下巴落地,看着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的陶裕,简直不敢相信。   堂堂晋国上卿,竟能如此厚脸皮?   饶是以揣摩君心上位的新氏族,此时此刻也是自叹弗如。   林珩心中也难免诧异。想到朝堂会前听到的消息,目光转向智渊,心中浮现猜测。   各种各样的目光刺在身上,陶裕面不改色,表现得一派坦然。   厚脸皮如何?   家族将要不保,脸皮算什么东西。   “君上,臣以为军功授爵实为良法。”智渊起身出列,站定在陶裕身侧,迎上林珩的目光,支持他的决策。   费毅心思急转,紧跟着站起身:“臣附议。”   雍楹反应极其迅速,转瞬间理清思绪,顾不得擦去冷汗,匆忙站起身,顺便拽起田婴,朗声道:“臣附议!”   有几人带头,勋旧陆续出声附和。   无论心中如何想,哪怕对旨意有所不满,也不会在这时唱反调。人不聪明无妨,但要学会看形势,懂得驱吉避凶。   陶裕的态度很能说明问题。   不想糊里糊涂走上岔路,最好随大流,一致表示赞同。   “君上行良法,臣等赞成。”   勋旧一致表态,令新氏族措手不及。   林珩的目光转过来,鹿敏等人齐刷刷打了个哆嗦,不约而同站起身,异口同声道:“臣登赞成!”   大殿外,缪良听到动静,不由得满脸惊诧。   这就成了?   昨夜南殿商议的内容,他也听到些许,以为旨意必招来反对。   封爵袭三代,无功而夺。   无疑是动摇氏族根基,岂会无人反对。   事情的发展却大出预料。   缪良探头看向殿内,百思不得其解。想起国太夫人还等着回话,只能暂且压下困惑,脚跟一转穿过廊下,撑伞行入雨中,快步向南殿走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无一人反对?”   听完缪良的讲述,国太夫人吃惊不小。   她停下写到一半的奏疏,凝视竹简上的文字陷入沉思。   军功爵,无功一代而绝。   旧封袭三代,子孙无功夺爵。   推崇选贤任能,无才德之人罢黜,有能之人授官。   此三项皆打破旧制,功在社稷却动摇氏族根基。一旦实行全国,则国人能得爵,庶人可为官,氏族沿袭四百年的官爵世禄将被彻底推倒。   氏族中竟无一人提出异议,反而交口称赞?   国太夫人神情恍惚,委实是想不通。   殿外大雨如注,闪电爬过天空,不时有雷声炸裂。殿内清香萦绕,人俑状的铜灯矗立在屏风前,于台阶上高低错落,灯盘中闪烁明光。   国太夫人凝神思考,良久不发一言。   缪良垂手恭立在阶下,眼观鼻鼻观心,长时间一动不动,也未出只言片语。   殿内的滴漏发出轻音,水珠溅落荡起波纹。   响声唤醒国太夫人,她侧头看向隔窗,正遇雨珠击打窗扇,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缪良。”   “仆在。”   “你如何看?”   “仆不敢评议君上之法,斗胆猜测朝堂诸君未必是首肯心折,应是看清形势,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国太夫人细细品味这四个字,设身处地去想,忽然间茅塞顿开,“你是说畏惧君侯?”   缪良谨慎抬头,见国太夫人神色平静,暗中松了一口气。   他也是刚刚想明白,大致琢磨出氏族的立场。   今上不同先君,凡事雷厉风行,从不心慈手软。   有狐氏聚众谋反,便屠家灭族,主谋车裂,余者尽绞。郑侯困先君,便发兵灭郑,将郑地纳入版图。   氏族需要制衡,先君从内部着手,扶持新氏族对抗勋旧。今上却另辟蹊径,建新军,在军中拔擢国人,启用庶人,牢牢掌控军权人心。   氏族并不愚钝,必然看清其中用意。   无奈国君心思缜密,行事毫无破绽,在国内声望日胜一日,他们又能如何?   对抗国人?   镇压庶人?   当真敢这么做,无疑是自绝于晋。   缪良越想越是透彻,面对国太夫人的询问,他没有丝毫隐瞒,原原本本道出心中所想,斟字酌句组织语言,说得一清二楚。   “国君无道,国人逐之,勒石以铭,证为义举。氏族叛乱,君上劲力摧之,郑国犯晋威,君上一战灭之,国人莫不敬服,赞有英主,必重现烈公之治。”缪良微垂视线,盯着袖摆上的花纹,回想林珩掌权以来的变化,心中不无感慨。   “君上建新军,召庶人从军,即能收揽人心。昨日入军营宣军功爵,国人欣喜若狂,更是人心所向。氏族为溪,则国人是江河,庶人如海。君上威望盛隆,攥人心于股掌之间,朝堂诸君非耳聋眼盲,势必能看得清楚明白,自然也会有所取舍。”   话至此,缪良没有继续向下说,国太夫人已能猜出未尽之言。   “溪流之窄,江河之广阔,海之无垠。”   氏族有能力架空国君,联合起来与宗室对抗,对手换成数以万计的国人和庶人,胜算又有几何?   “仆以为君上在制衡,然策略手段高超。不以氏族为基,实开诸国先河。其足智多谋,雄心万丈,当世豪杰固多,鲜有能与之并辔。”   缪良所言真心实意,绝非溢美之词。   国太夫人沉吟许久,抽丝剥茧,彻底看清今日朝堂的本质。   震慑,威服,畏惧,衡量,决断。   “恐惧。”   两字出口,国太夫人放松神经,莞尔一笑。   幽公需要在勋旧和新氏族之间制衡,鲜见屠家灭族拿氏族开刀。   林珩则不然。他是踏着鲜血和人命登上君位,时至今日,朝堂中的新氏族少去半数,谁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是下一个。   或许他也正在期待。   “勋旧。”   国太夫人托起衣袖,指尖擦过袖口的花纹,染着蔻丹的指甲轻轻滑过,似同暗红的布料融为一体。   “君上要变法,法场需要染血,单看谁不聪明。”   联系林珩归国以来的种种举措,国太夫人一夕间明悟,得出和智渊相同的结论。   缪良心头一震,旋即恍然大悟。   难怪!   君上归国之初就在布局,环环相扣直至今日。   氏族最初看不清,如今必然事事分明。纵然如此,他们也无计可施。不想家族破灭,必然要主动踏上国君铺好的道路,追随着晋君的战车一往无前。   “君上之智浩如烟海。”赞叹脱口而出,缪良心悦诚服。   “子不肖父,唯肖大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国太夫人笑意更盛,纵不复二八岁月,仍是姿容绝色艳如桃李。   说话间,殿外传来人声,有侍人在门前禀报,朝会结束,群臣离宫。   “君上何在?”国太夫人召侍人入殿,开口问道。   “君上在正殿召见蔡氏欢及大夫卢成。”侍人如实回禀。   “蔡欢,卢成。”国太夫人轻敲桌面,想到军功爵之外,林珩提及的另一项安排,很快猜出他的用意。   会盟之期将近,蔡国之事不能再拖。   “蔡侯两面三刀,满朝氏族故作糊涂,那就换一个掌权人。”   在某些方面,林珩同国太夫人出奇相似。例如行事果决,毫不拖泥带水。   缪良没有作声。   他低垂下眼帘,心知蔡国注定起风,蔡侯的好日子即将到头。   “国太夫人,近日有多国使臣抵达,皆安顿在驿坊。”他想起驿坊内的变化,开口说道。   “君上既有安排,不必多过问。”国太夫人重新铺开竹简,提笔落下一行字,“日前上京来使,胆敢在宫内刺杀君侯,天子不能不闻不问,需要给个交代。”   单冲的尸体挂上城墙,刁泰率人返回上京,不代表事情了结。   “君侯处置是一则,我为晋室长辈,与天子之母同龄,纵然是倚老卖老,也该向上京讨一个说法。”国太夫人笔下不停,一边说一边写下两行字。   在奏疏中,她自称老妇,痛斥单冲目无刑律,行刺一国之君,实是胆大狂妄欺人太甚。   “鄙老妇年迈,欺君侯年少,逞性妄为,卑劣无耻!”   “晋立国四百载,先祖守土逐胡,助上京镇压叛乱,有护王之功。今遭此奇耻大辱,唯求天子隆恩,还晋一个公道。”   国太夫人悬腕案上,笔锋苍劲,文字犀利。   明面上看,字字句句都在斥责单冲,实则字里行间充满玄机,将天子骂得狗血淋头。   落下最后一笔,国太夫人从头至尾浏览一遍,对内容还算满意,取金印落于其上。   “交君侯过目,尽速送往上京。”   “诺。”   缪良双手捧起奏疏,恭敬退出殿外。   雨势始终不曾减小,为免竹简淋湿,他裹了三层布,谨慎藏入怀中,随后才撑伞离开南殿,踏上通向正殿的宫道。   来到正殿时,他三步并作两步登上丹陛,正遇见殿门敞开,蔡欢和卢成前后走出,各自捧着一卷竹简,行色匆匆就要离宫。   三人擦身而过,缪良瞥了两人一眼,旋即收回目光,通禀后进入殿内。   “君上,国太夫人有奏疏递送天子。”   “大母?”林珩微觉惊讶,当即命缪良上前,接过奏疏展开。   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他的眉毛越挑越高。看到最后忍不住笑出声,完全能预见天子看到奏疏的模样,必然是怒不可遏,火冒三丈。   “回去转告大母,奏疏一定送到。”林珩笑着说道。   “诺。”缪良恭敬应诺,见林珩没有别的吩咐,行礼后退出大殿。   待殿门关闭,林珩再看桌上的奏疏,思量一番,决定自己也写上一封,一同递送上京。   “好事成双。”   天子大发雷霆,自有执政和上京贵族去承受怒火。   “三番五次谋算寡人,也该付出代价。”   茯苓和紫苏守在殿内,听到林珩自言自语,皆是垂首敛目不出声响。   见他铺开竹简,两人膝行上前,一人移近铜灯,另一人向砚台中注入清水,拿起墨条认真研磨。   晋侯宫外,蔡欢和卢成返回驿坊,分头收拾行囊,准备冒雨启程。   卢成动作飞快,很快来至廊下,等候蔡欢出现。   望着天空落下的雨水,他不禁陷入沉思,对归蔡后的情况作出预设,心中谋划对策。   “下月丰地会盟,若想保住蔡国,需得尽快动手。”   话音未落,紧闭的房门推开,蔡欢率先行出,身后跟着几名脸生的婢女和壮妇,皆是林珩调拨给她,保护她的安全。   尤其是四名壮妇,身材高大,膂力不亚于男子。行走时脚步无声,掌握搏杀之技,寻常三五人无法近身。   “走。”   两人会和之后离开馆舍,大门前有马车等候,并有一队精悍的甲士,各个全副武装,手按利剑背负强弩,奉命护送两人去往岭州,昔日的郑国都城,再转道前去蔡国。   风雨凄凄,道路上少见行人。   两人在馆舍门前登车,刚刚入驻驿坊的几国使臣听到动静,立即派人探查。   得知是蔡欢将行,有人疑惑不解,有人似有所悟,也有人漠不关心,下令不必再探查,以免引来晋人关注。   长沂君就是后者。   昨日随林珩入城,他彻夜未眠,辗转反侧。天明时分刚刚有些困意,转眼被雷声惊醒,心跳得飞快,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   “誓言不二,讨二之盟。”   认真分析林珩所言,长沂君不敢怀抱侥幸,披衣起身唤人掌灯,有意写信送回国内。   “晋君霸道,恶摇摆不定。前有背盟之事,曹为晋侯不喜,风雨飘摇,危在旦夕。今需革弊,切勿左右逢源,反复无常,方能保全国祚。”   短短一封信,长沂君三易其稿。   待他停下笔,门客探头看一眼,对他的焦灼感同身受,但也无力改变。   “信送国内,务必呈给大兄,不可令国太夫人和宗伯知晓。”长沂君深知国太夫人和宗室的态度,故而再三叮嘱,不希望节外生枝。   “家主放心,仆定不负使命。”门客接过竹简,拜礼后走出房门。   目送他的背影,长沂君独坐许久。   直至脚步声再不可闻,他才起身行至窗前,推开窗扇,仰望乌云密布的天空,任凭雨水打在脸上,一片寒凉。   门客策马出城,追上蔡欢和卢成的车队,短暂同向而行,很快又分道扬镳。前者一路向西,后者转道西南,很快拉开距离。   同一时间,楚煜的队伍也在冒雨赶路。   离开肃州城后,楚煜星夜兼程,途中接获信鸟,得知越侯病情反复,不免心急如焚。   “速行!”   为能尽快归国,他下令全军加速。   战车并排驰骋,骑士撞开雨帘,上千人的队伍压过平原,声势惊人。   靠近边城,前方飞骑发现一处营地,查看后打马返回。   “公子,前方应是楚人。”   “楚人?”楚煜略一思索,猜出这伙人的来历。不出意外,公子弦就在他们手中。   “公子,追还是不追?”熊罴驾车上前,样子跃跃欲试。越同楚是宿敌,两国军队连年厮杀,仇深似海,有机会必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楚煜手按车栏眺望前方,目光穿过重重雨幕,似能锁定奔逃的楚人。   “赵弦应在其手,遇追袭势必分散。不追赵弦,纵其逃楚,余者杀尽,一个不留。”   “诺!”   越甲齐声领命,纷纷策马扬鞭,如猛虎下山冲出晋地,向奔逃的楚人碾压而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狂风呼啸,大雨倾盆。   天地间一片昏暗,窥不见半缕明光。   烟灰色的雨帘覆盖平原,河流水位暴涨,冲垮架在河上的木桥。   一只木排顺流而下,在奔腾的河水中载浮载沉。   木排上不见人影,捆扎的绳索承受不住水流冲刷,不断发出吱嘎声,达到极限接连崩断。木排无法保持完整,当场四分五裂。   雨中传来马蹄声,似隆隆鼓声震颤大地。   数十骑快马由远及近,马上骑士头戴斗笠身罩蓑衣,帽檐拉得极低,边缘垂挂水线,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前方有闪电砸落,撕裂浓重的黑暗,惊吓到战马,短暂照亮骑士的下颌。   一道金光闪过,耀眼刺目,正是悬在骑士耳上的金环。   雨越来越大,水位持续上升,河畔浅滩被淹没,道路遇阻,骑士被迫减慢速度。   “停!”为首之人举起右臂,左手拉住缰绳。随着他的动作,蓑衣下摆短暂掀起,现出挂在马背上的人影。长袍玉带,满身狼狈,正是逃出肃州城又落入楚人手中的公子弦。   “巴矛,巴弓,你们去探路。”   “诺!”   鹄起一声令下,两名骑士翻身下马,缰绳抛给同伴,徒步走向洪水淹没的浅滩。   两人身材魁梧,样貌粗犷,却是粗中有细,行事十分谨慎。   在行动之前,他们解开腰带将彼此系在一起,先后捞起飘来的树枝,充做木拐使用,能在涉水时探查深浅。   “从这边走。”巴矛扎下树枝,拽了拽腰带,示意巴弓跟上。   两人保持一定距离,找到可以安全涉水的通道,就要转身返回。   转身的一瞬间,巴弓突然瞪大双眼,手指向众人身后,口中发出惊呼:“那是什么?”   “什么?”巴矛顺势看去,恰好有闪电爬过云端,蓝紫色的电光砸向大地,照亮冲出雨幕的战车和骑士。   “高车殷甲,越人,他们是越人!”   苍茫大地上,雨水连成一片。   百余辆战车排成战阵,似奔腾的洪水,浩浩荡荡席卷而来。   车上立有两名甲士,一人控马驱车,另一人手持长戟,锁定前方的目标,准备大开杀戒。   战车一往无前,速度越来越快,不断拖曳出残影。   数百骑紧随在战车之后,马上之人骑术精湛,在奔驰中松开缰绳,单臂举起号角吹响。   苍凉的号角声穿透雨幕,悍然撕扯雷音,与奔腾的水声融为一体。   一驾伞车出现在战阵中,金色光辉刺破黑暗,映入楚人眼底。   金伞之下,越国公子手持长剑,遥指前方下达命令:“杀!”   越甲战意汹涌,争先恐后冲向楚人。   熊罴亲自驾车,单臂挽住缰绳,轻松操控战马,另一只手横起长戟,锁定前方的目标,因兴奋喉咙发干,双眼逐渐变得赤红。   “放箭!”   号角声中,部分越甲松开双手,仅以双腿控马。凭借高超的骑术,他们在马背上弯弓,仰身对天斜射。   风雨对箭矢产生影响,使得射速减慢,方向略有偏移。   骑士们并不在乎,用最快的速度释放三波箭雨,随即横刀在手,紧随战车冲向前方。   遭到箭雨覆盖,楚人仓惶躲避,仍不免出现死伤。   人数不占优势,又遭遇战车冲撞,他们没有任何胜算。纵然是悍不畏死,仓促面对危局也不免心生恐慌,变得手足无措。   “首领,怎么办?”楚人一边格挡箭雨,一边向鹄起请示。   越人的战车速度飞快,转瞬就要逼至近前。是逃是战,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分散!”鹄起当机立断向众人下达命令。   “巴矛,巴弓,带走他!”说话间,鹄起撇掉蓑衣,抓起马背上的公子弦,凌空抛给巴矛,“前方二十里有人接应,速走,不可耽搁!”   “首领,我留下。”巴矛说道。   “听令,速走!”鹄起厉声喝道。随即调转马头召集余下众人,准备留下死战,拖延越人的追袭速度。   知道再不走将无法脱身,巴矛和巴弓只能狠心一咬牙,带着公子弦飞驰过河岸。   另有三骑跟上两人,准备中途轮换。其中一人的马背上挂着公子弦的门客。由于身上有伤,门客在雨中发起高热,已经是人事不省。   五人打马飞奔,一路上头不敢回。   鹄起严阵以待,率余下众人迎战公子煜。   双方实力悬殊,战车一次冲锋,楚人就被冲得七零八落,飞溅开大片血光。   楚人极为悍勇,正面不能胜,没有四散逃离,转而依靠战马的灵活躲避战车,同时持剑在手,擦身而过时凶狠下劈,接连斩断越人的长戟。   铁器之利可见一斑。   战车一轮冲锋,短时间无法调头。越国骑士填补空缺,持刀剑同楚人展开厮杀。   楚人手握利刃,能斩断越人的武器,在交锋中占据优势。然而人数太过悬殊,一人遭遇七八人包围,又无三头六臂,败局早已注定。   “死!”   熊罴跳下战车,冲向包围圈中的鹄起。他中途弯腰捞起折断的长戟,单臂平举投掷向前。   破风声呼啸而至,长戟穿透战马的脖颈,马上的鹄起措手不及,当场摔落马背。   落地的一瞬间,他在地面快速翻滚,惊险避开越甲的攻击,还趁隙夺过一杆长矛,单膝跪地横扫,荡开周围的越人。   包围圈中,楚人接连掉落马下,变得所剩无几。   鹄起孤军奋战,接连击杀数人,全身浴血仿佛一尊杀神。   多名越甲倒在他脚下,他全身受创十余处,一手拄着长矛,另一手握紧铁剑,剑尖指向伞车上的公子煜,咧开嘴,现出被血染红的牙齿。   “公子煜,吾乃鹄起,鹄氏之人。敢同吾一战?!”   “鹄氏善战,世为楚国中军将,为楚立下汗马功劳。”伞车驶向前,楚煜站在车上,看向接近强弩之末的鹄起,沉声道,“鹄氏叛越,设计杀越威公。越室有训,屠尽鹄氏,不留一人。”   “叛越?简直笑话!”鹄起哈哈大笑,声音喑哑,嘴角滑过血痕,“昔楚、越分国,鹄氏择明主,何过之有?”   “择主无过,但献计楚侯,以结盟设陷阱诱杀威公,杀世子、公子及越氏族近百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楚煜收回佩剑,拿起挂在战车上的强弓,拉满弓弦,锋利的箭矢对准勉强站立的鹄起,“凡越室之人,遇鹄氏必杀之。有朝一日攻破纪州,必屠鹄氏全族,焚其家,毁其宗庙,鸡犬不留!”   话音落地,公子煜松开手,箭矢如流星飞出。   鹄起试图躲闪,奈何身体不听使唤,四肢迟迟无法移动。陡然间胸口一凉,他低头看去,黑色的箭矢已没入胸腔,只余箭尾轻轻颤动。   箭头穿过背心,血顺着箭身滴落,连成一线砸向地面。血洼很快被雨水冲刷稀释,残留的暗红浸入泥土之中。   鹄起感觉不到痛,知觉变得麻木。   他再也握不牢武器,长矛和铁剑先后脱手,高大的身躯向后仰倒,重重摔在血水之中。   天地间骤然变得安静。   他仰面倒在地上,冰冷的雨水持续落下,冲刷失去光彩的眼球。   越甲向两侧分散,伞车驶得更近。   金辉笼罩下,越国公子一身殷红,浓重恍如血色,刺痛他的双眼。   “斩下首级,尸体抛入河中。”   楚煜的声音传来,敲打他的耳鼓。   声音落地,他的发髻被抓住,森冷的刀锋逼近脖颈。   “不出预料,楚人入瓮。公子弦入楚之日,就是齐楚交锋之时。”   入瓮?   何意?   鹄起的意识愈发模糊,黑暗来临前的一刻,他脑中似有灵光闪过,来不及抓住就被湮灭,问题永无答案。   熊罴亲自操刀斩下鹄起的首级,送至公子煜车前。楚人的尸体收敛到一起,一具接一具投入水中。   这一幕何其熟悉,同楚人袭杀暗甲一般无二。   “祭!”   洛水穿过平原,下游分出支流,向南流入越地。   楚煜提起鹄起的头颅,面向河面念诵祭词。   血线滑入他的掌心,他以手指蘸取擦过额前,留下醒目的殷红。   “敌首,祭鬼神!”   越楚同源,两国习俗颇为相近。楚国宗室有巫的血脉,越国亦然。   公子煜身为越侯的嫡子,自幼学习巫言,越巫不在身边,他一样能主持祭祀。   雨水连绵不断,冲刷伫立在河畔的越甲。   祭词念诵完毕,鹄起的首级被投入河中,短暂荡起波纹。   受到血腥味吸引,水底浮现暗影,是潜伏在水下的鼍。   起初只有零星几条,很快数量增多,一条接一条浮出水面,张开血盆大口,撕咬投入水中的尸体。   争抢过程中,河面飞溅起大量水花,沸腾一般。   楚煜凝视水面,望见楚人的尸体沉入水下,双手交叠祭拜天地,旋即转身登上伞车。   行走时遇风掠过,袍袖鼓振,刺目的红如火焰焚烧,无比炽烈,却也极端冰冷。   “出发。”   楚煜一声令下,越甲再度启程。   为能尽快赶回国内,队伍日夜兼程,加速行出晋国边境,向越地飞驰而去。   大雨持续数日,笼罩位于平原腹地的肃州城。   雨雾朦胧,雄伟的城池披覆水帘,增添一抹别样色彩。   城内的巫轮番登上高处,日夜仰望天空。见雨云迟迟不散,几人眺望北方,眉心深锁,愁容不展。   “大雨不歇,天灾将至。”   晋侯宫内,国太夫人也为天灾担忧。   数日来的大雨唤醒她的记忆。   三十年前,同样是春夏之交,暴雨引发洪水,粮食几近绝收,瘟疫随之而来。戎人趁机大举南下,犬戎各部屡屡袭扰晋边,给晋国造成不小的麻烦和损失。   “遇天灾,戎必生乱,需早作提防。   “大母放心,我已有安排。”林珩熟读史书,自然不会粗心大意。   “善。”知晓林珩的行事作风,国太夫人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我将启程前往丰地,诸国使臣同行。肃州城托于大母,请大母助我。”林珩亲自注满茶盏,送至国太夫人面前。   两人都十分清楚,他话中所言不仅是朝政。   不出意外地话,他将于盟会之上宣读天子旨意,召诸侯出兵,挥师蜀地助田齐夺回权柄。他不在国内的这段时间,要稳定朝堂,切实执行诸项法令,国太夫人的坐镇必不可少。   “君侯放心。”国太夫人没有推拒,直接答应下来。   她猜出林珩的意图,料定变法会遇见阻力。   氏族表面上顺服,私底下未必没有别的心思。为减轻林珩的负担,她乐意出面助他一臂之力。   “谢大母。”   “君侯归国时的誓言,如今可还记得?”国太夫人轻点桌面,想到林珩说服自己时拿出的舆图,“日后我会烈公,总该让他知晓,儿虽不肖,孙却能扛鼎。”   “珩既立誓,必然践行。”   “我信君侯,盼能早日亲见。”   “定不负大母期望。”   林珩再立誓言,正身端坐屏风前,玉冠垂下长缨,末端镶嵌的彩宝覆于肩头,同刺绣的玄鸟相映成辉,异常耀眼夺目。 第一百一十六章   林珩走出南殿时,雨势突然减小,瓢泼雨帘分割成线,丝丝缕缕随风飘飞,垂挂在屋檐之下。   乌云发生变化,厚重的云层出现缝隙,明光透出裂缝射向大地,落在台阶前,照出一片亮色。   雕刻的凶兽笼罩在光中,雨珠嵌入眼窝,晶莹剔透,浮动炫目的彩光。   光芒汇聚处,雨水告一段落,天空短暂放晴。   一线之隔,云层依旧密集,雨珠簌簌坠落,似帘幕围拢日光,形成一幕奇景。   林珩对侍人摆手,亲自打起雨伞走下台阶,信步踏上宫道。   前一刻踏雨而行,耳边尽是雨珠敲打伞面的噼啪声,下一刻便走入光下,垂挂在伞缘的水线断断续续,牵连成凌乱的珠串,接连坠落在脚下,蜿蜒过青石铺设的宫道。   他放慢脚步,感受迎面袭来的凉风,袖摆随风鼓起,头脑愈发明澈。   马桂跟在他身后,时而抬眸看向他的背影,能察觉到林珩的心情很不错,甚于朝会之时。   莫非是国太夫人说了什么?   马桂不得而知。   他心中存在疑惑,却没有开口询问。他习惯多做少言,林珩不主动开口,他从不会逾矩。   在林珩身边时,他比马塘更加沉默。   一行人穿过宫道来至廊下,林珩收起雨伞,递给身旁的侍人。   许放从对面走来,见到林珩立刻加快脚步。   距离拉近,能感受到迎面袭来的潮气,他显然刚从宫外归来,衣摆和肩膀带着水渍,发髻也被雨打湿。额角和领口覆盖水痕,未知是雨还是汗水,亦或是两者都有。   “君上。”许放近前后叠手行礼,手捧一封秘信,是从岭州城送回。   “放翁自宫外来?”林珩看着他,眼底浮现少许疑惑。   “岭州送来秘信,请君上过目。”人多眼杂,许放没有宣之于口,直接递上攥在手中的绢。   绢极薄,上面的字迹浸水,部分笔画变得模糊,好在能够辨认。   林珩没有停在廊下,而是一边展开绢布一边迈步向前。许放和马桂等人跟在他身后,主动保持两步距离。   绢展开有两个巴掌大小,寥寥数行字,内容不算长,传递的消息却是触目惊心。   “岭州大雨数日,淹乡邑,民入城池。”   “犬戎有异动,多部侵北荒之地,边民与战,各有死伤。”   “公子原入蔡,兵临青州城。蔡侯闭城不出,陶荣未见现身,消息断绝。”   “蔡地旱,有天灾之兆。”   信是壬章亲笔所写,用词简练,三言两语阐明他掌握的情报。   凝视绢上的文字,林珩神情肃然。   途经回廊拐角,他忽然顿住脚步。短暂思量片刻,他折叠起秘信牢牢攥入掌心,快速向正殿行去,步履如飞。   许放和马桂跟上他的脚步,中途相顾一眼,皆未出声,心中各有思量。   抵达正殿,林珩快速登上台阶,双手推开殿门,越过面现惊讶的侍婢,几步来至屏风前,亲自铺开竹简,提笔却发现砚台无墨。   “来人,研墨。”   “诺。”马桂对侍婢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随后走上前,执起墨条研磨。   许放行至桌案另一侧,看着林珩提笔蘸墨,在竹简上笔走龙蛇,始终缄默不言,垂手恭立保持沉默。   回信一气呵成,没有片刻停顿。   写下最后一个字,林珩停下笔,取印章盖上,等待墨迹干涸。   “岭州大雨,青州天旱,犬戎入北荒之地,今岁西境定起兵事。”林珩将笔搁至一旁,接过马桂递上的布巾拭手,“需提前防备,存粮以充国库。”   “君上,天灾时民不饱腹,国内必少粮,大批存粮恐有不妥。”许放以为林珩要在国内搜集粮食,当即出言劝说。   “寡人不会与民争粮。”林珩奇怪地看许放一眼,不明白他怎会如此想,“晋越同盟,盟约写明开辟商路,我意从南境市粮。”   许放和马桂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错会君上之意,仆惭愧。”许放面现羞惭。   “无妨,放翁不必放在心上。”见墨干得差不多,林珩卷起竹简,交给马桂封装,叮嘱道,“着人送去岭州,交至壬章手中,越快越好。”   “诺。”马桂双手捧起竹简,心中已在盘算人手。   “再去见苍金,询问信鸟驯得如何。如成,带一对随信送去。”林珩继续道。   “遵旨。”马桂恭声领命。见林珩没有其他吩咐,便捧着竹简退出殿外,抓紧调派送信人,随即出宫去见苍金。   他离开不久,婢女送上茶汤,林珩又命送上糕点,邀许放同坐。   “谢君上。”许放谢恩后落座,端起茶汤饮下一口,驱散些许凉意。   林珩饮下茶汤,又吃下两块甜糕。夹起第三块时,察觉到许放的目光,笑着看过去,道:“放翁是有疑惑?”   “仆斗胆,君上早有市粮之意?”许放斟酌片刻,开口道。   “不错。”林珩没有否认,将甜糕夹至碟中,随手切成两半。散发香甜气息的馅料缓慢流淌,铺开一层浅薄的蜜浆。   “南境诸国仓禀岁丰,绝大多数不与晋接壤,此前市货多存阻碍,有晋越商道则畅通无阻。”   香甜的气息持续飘散,林珩夹起半块甜糕送入口中,为甜蜜的滋味翘起嘴角,十分满意厨的手艺。   “今岁晋地多雨,不仅是肃州城,国内多地面临水患,夏粮恐绝收。边城要提防犬戎侵扰,军粮不能少,与南境诸国通商势在必行。”林珩道出心中打算,语气不紧不慢,有条不紊。   早在同楚煜签订盟约时,他就有过多种考量,商路的存在确有必要。   天灾、人祸难以预料,国内需要存粮。在大规模垦荒种粮之前,同南方各国市货是最简单也是最快的办法。   “肃州郊田清丈结束,我有意将此法推行国内。届时破旧制,并奖励开垦荒地,三年免税,五年半税。田奴数量不足,召集野人开田,设乡邑安置。并发罪人耕边,捕犬戎为奴。”   林珩一口气说完,将余下的半块糕点送入口中,细细咀嚼,随后咽下。   “天灾要放粮,垦荒也需有粮,召集野人不能无食,理应多建粮仓以防不足。”   “君上,市粮需金绢,数量庞大。”许放沉声道。   “公子煜归国时携大量货物,皆出自百工坊。”林珩放下银筷端起茶盏,感受掌心的温热,嗅着沁鼻的茶香,眼帘微垂,嘴角隐现一抹笑痕,“无需多久,南境诸国皆知晋器,必纷至沓来。金绢尽可得,粮谷不在话下。”   在上京时,他亲眼见证王公贵族对越绢的追捧,为一匹越绢甘愿豪掷千金。   在公子煜入上京之前,越绢固然珍贵,远不至如此地步。论对人心的掌控,对利益的把握,少见出其右者。   看清楚煜手段,林珩认为商路大有可为,自然要物尽其用。   “督造粮仓至关重要,我欲将此事交给放翁,未知意下如何?”   “君上有命,仆自当竭尽所能。”许放正色道。   “有放翁接手再好不过,我必能放心。另有一事,待会盟结束,蔡国事了,我有意封公子原在北。珍夫人无需再守君陵,可出发与子团聚。”林珩话锋一转,提及公子原和鹿珍。   “公子原领兵在外,天高路远,君上不可不防。留珍夫人在肃州可为牵制。”许放不惮以恶意揣测林原,认为不该放珍夫人离开。   “我既能用他,自然也能杀他。”林珩拿起放在桌上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随后丢在一旁。他抬眸看向许放,目光深邃,眼底涌动黑潮,恍如无底深渊,令人捉摸不透。   “能者用,庸者弃,叛者杀。我能给予高官厚禄,让他掌虎符,自然也能尽数收回。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凡叛我者,必血溅法场。”   说到这里,他发出一声轻笑,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敲击桌面,一声接着一声,好似鼓点,独成一种旋律。   “我存身之年,晋之疆域势必扩张,凡有才能者必有用武之地。正如宫门前设刑鼎,商坊前立木,重用公子原专为立信,醒目世人。”   闻言,许放沉默片刻,终于明白林珩的用意。   言而有信,一诺千金。   有公子原和珍夫人在先,世人应知国君言出必行。如此一来,凡怀揣抱负的贤才必愿为君上效命。   “再者,以珍夫人的智略眼光,不会容许林原自寻死路。”林珩看向立在桌案旁的铜灯,灯身铸成仙鹤,长喙衔一枝荷叶,铺开的叶片托起灯芯,火光跳跃,凝成温暖的橘红,焰心处却包裹幽蓝。   公子原或许会犯糊涂,珍夫人绝对不会。与其留她在都城,不如送去林原身边。一来示恩于人,二来也能成为枷锁,禁锢不该存在的野心。   “宗室之中,目前唯公子原堪用。女公子乐有智,无奈年纪尚小。公子享等更小,需数年成长。”林珩分析之后,微微叹息一声,“人才捉襟见肘。待会盟结束,助公子齐夺回权柄,我将发招贤令,不分国别出身广招天下英才。”   建新军别于三军,是从军权下手,撬动氏族庞大的根系。   发招贤令立足于朝堂,丰盈政治人才,与军功爵相辅相成,方便进一步破局。   “君上,事情宜缓不宜急。”看出林珩的用意,许放不由得心头一紧,当即开口说道。   氏族畏惧君上,暂时惟命是听,却不能逼得太急。   连番触碰底线,迫使其退让,难免会导致逆反,造成无法预期的后果。   “放翁安心,我知道轻重。”林珩坐正身体,笑着开口保证。至于心中如何想,唯有他自己清楚。   晋侯宫外,马桂乘车穿过长街,在商坊找到苍金,传达林珩旨意。   “信鸟不多,现有两对能用。”苍金提出笼子,四只信鸟栖息其中,羽色不算明亮,看似毫不起眼。   “一对就行,君上命送去岭州。”马桂想了想,同苍金商量,“最好有人跟随,诸事安排妥当。”   认为所言在理,苍金召来迟和焕,快速询问过两人,从奴仆中挑选出一名中年男子,命他跟随信使一道出发。   “他名鼠,擅长驯鸟,能模仿鸟声。”   “善。”   马桂告辞苍金,带上信鸟和男子返回宫廷。   他离开不久,苍化派人来请苍金。来人奉上书信,苍金从头至尾看过一遍,不由得发出冷笑,随手丢至一旁。   “你回去告知仲父,我自请析出苍家,已经另立家门,族中来人与我无关。若想见我,让他们依礼登门。我今为晋国大夫,还想对我呼来喝去,简直可笑!”   苍金直言不讳,不留丝毫情面。   来人被说得面红耳赤,讷讷无法出声,只能灰溜溜告辞。   “关门。”   “诺。”   遵照苍金的命令,奴仆关闭大门。   门扉合拢,隔绝庭院内外。   兽首嵌于门上,兽口垂下门环,短暂击打在门板上,发出一声钝响。 第一百一十七章   送信人离开苍金府邸,冒雨返回苍化下榻的宅院。   途中回想苍金所言,思及苍家的行事作风,不想被问罪鞭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传话时添油加醋,彻底断绝苍金同家族言合的可能。   听完仆人回禀,苍岭勃然大怒,当场拍案而起,怒声道:“逆子安敢如此!”   室内众人也是忿然作色,纷纷出言指责苍金,对他的言行大加鞭挞。   “小人得志!”   “鼠目寸光之人,不孝不敬,无礼之极。”   “晋侯暴虐,投之鲁莽。”   “出家族也好,省得日后被拖累。”   “如此大逆不道之人,应将其移出族谱!”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是激愤。发展到最后竟要问罪苍化,质问他为何会纵容苍金行悖逆之事。   “苍化,你可有话说?”苍岭抬手止住众人,看向沉默的苍化,目光中充满恶意,“尔兄弟身为嫡支,手握家族命脉,竟不能教训子侄,使其离家叛国,屡次口出妄言,有不查不教之过!”   家族来人言辞激烈,对苍金百般指责时,苍化一直不作声,自始至终保持沉默,仿佛置身事外。   直至苍岭图穷匕见,将矛头指向他,提出家族命脉,他才恍然大悟,当场嗤笑一声。   砰!   苍化猛然站起身,踹开摆在身前的矮桌,大步流星跨过室内,站定在门前。   他神情冷峻,审视伏身在地的仆人,一把拔出佩剑,森冷的剑锋劈向仆人右肩。   仆人大惊失色,仓惶间就地翻滚,仍被剑锋划伤脸颊,留下一道醒目的血痕。   “啊!”   剧痛感袭来,仆人抬手捂住伤口,触碰到翻卷的皮肉,掌心流淌鲜红,顿时发出一声惨叫。   “苍化!”   不承想他会拔剑伤人,苍岭等人变色易容。意图开口阻拦,就遇上苍化讥讽的目光。   “处罚家中奴仆,诸位也要过问?未免管得太宽。”   苍岭等人惊怒交加,指向苍化的手不停颤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说苍金辱骂族人,可敢当面对质?”无视愤怒的几人,苍化提起长剑,剑尖抵住仆人的右眼,向前递出半寸就能刺穿他的眼球。   仆人惊恐失色,四肢僵硬,背靠廊柱一动不敢动。唯恐苍化突然手抖,戳瞎他的眼睛。   “说!”苍化向前逼近,剑尖在仆人眼中扩大,冰冷的色泽印入瞳孔。   仆人惧怕之极,再也坚持不住,颤抖着声音说道:“是胡言……”   “什么?大声些。”苍化呵斥道。   “是奴胡言,郎君不曾辱骂族人,一切都是奴在胡诌!”仆人一瞬间崩溃,涕泪横流。他不敢再添油加醋,老老实实复述苍金之言。   “郎君道析出家族,得晋国官爵,已另立家门,不容人呼来喝去。如苍家人要见他,需依礼登门。”   苍化收回佩剑,仆人顾不得脸上的伤口,迅速匍匐在地,不停瑟瑟发抖。   “诸位听清楚了?”苍化转身看向苍岭等人,目光轻蔑,讽意毫不遮掩。   “即便如此,他也是不孝不敬,悖逆叛国。你兄弟二人有不教之责,必须交出商道,对家族有所交代!”苍岭依旧嘴硬,咬死苍金的行为不放。他千里迢迢赶来肃州城,为的是从苍化兄弟手中抢走商道,绝不能无功而返。   “树大分枝,人大分家,古已有之。”苍化直视苍岭,态度极为强势,同平日里温和的形象大相径庭,“苍金得晋官爵是他的本事,另立家门无可厚非。苍家本该与有荣焉,斥叛逆委实可笑!”   这番话出口,苍岭依旧满面怒色,他身后几人却发生动摇。   将众人的表现收入眼底,苍化的态度更加强硬,冷声道:“言其叛国更是荒谬。尔等在齐国太久,忘记我等并非齐人,祖籍之地仍存,只是被楚霸占。”   “先祖缘何奔入齐国,尔等莫非忘了?重列氏族是家训,我等努力大半生,迄今一无所获,实愧对祖先。苍金实现先祖愿望,尔等不感欣慰,反而横加指责,不怕祖先泉下有知痛骂尔等不孝?”   苍化立在门前,细雨飘入廊下打湿他的后背。   冷意缓慢侵袭,他却似一无所觉,脊背挺直,风过时纹丝不动。   “比照家训,重读祖先遗命,尔等才是真正的悖逆不孝!”   苍化提高声音,对众人破口大骂,可谓畅快淋漓。   除苍岭之外,他对面的苍家人皆面如土色,羞愧万分。两人当场红了眼眶,感到无地自容。   苍化的视线转向苍岭,不打算就此停止,势必要击溃对方,免得日后遗患无穷。   握住藏在袖中的书信,想到大兄的计划,他决意与齐国苍家割席,不给对方半点转圜的余地。   “至于交出商道,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商道何来?乃是我父祖栉风沐雨,九死一生开拓,后传至大兄与我。待我二人故去,自有苍金继承。大兄念血脉情谊,许尔等借道行商,尔等不思感激,反而得寸进尺想要强夺,当真是恬不知耻,无耻之尤!”   苍化语速飞快,言辞有理有据,揭开苍岭等人的遮羞布,同对方彻底撕破脸。   被骂得狗血淋头,苍岭等人火冒三丈,却是敢怒不敢言。全因苍化所言句句属实,没有半点虚假。   对苍金的指责一戳就破,缺少声讨的借口,他们的行为根本站不住脚。如苍化所言,就是在强抢。   事情传扬出去,定然被千夫所指。   还嫌几人的脸色不够难看,苍化从袖中取出兄长苍保的亲笔信,当着苍岭等人的面展开。轻飘飘的细绢上,寥寥数行字,瞬间熄灭几人的怒火,恐慌取而代之。   “大兄已有决断,我兄弟携家眷析出家族,自此同齐国苍家无干。商道乃私产,自然收回。”   苍化提着苍保的信,目光扫过众人,看着他们的脸色由红转白,恐慌无从遮掩,顿觉心中畅快。   “信到时,我大兄已经启程,不日将抵肃州。所携金绢谷粮全是私产,未动尔等一分一毫。齐国的屋舍田地尽数留下,尔等如何分割,大兄不再插手。”   道出这番话,苍化叠起细绢,击掌唤来数名壮奴。   八名壮奴身着短袍,上衣没有袖子,露出强健的双臂。蒲扇般的大手握牢木棒,虎目锁定苍岭等人,样子凶神恶煞。   “既已分家,尔等不该留在我家中。”   “你说什么?”苍岭等人不敢置信。   无视他们的神情,苍化手指室内,对壮奴说道:“全部请出去。还有他,一并丢出去。”   “诺!”   壮奴大步跨入室内,堪比八尊黑塔,迫使苍岭等人离开。   受伤的仆人被倒拖出廊下,直接丢出府门,跌跌撞撞滚落在大街上。   苍化的宅院地处闹市,相隔不远就是商坊,平日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今日大雨滂沱,道路上少见行人,显得颇为冷清。   辛亏如此,苍岭等人被赶出门时才避免尴尬,没有当众出丑。   几人乘坐的车辆停靠在门前,奴仆和护卫守在车旁,见此情形大惑不解。听壮奴道出原因,顿时满脸骇然。   “快走,不要赖在这里!”推出最后一人,壮奴挥挥手,好似赶苍蝇一般。   苍岭等人怒不可遏,还想上前争论。壮奴快速退至门后,两扇门扉在眼前合拢。   砰地一声,大门紧闭。   苍岭正向前冲,不慎在台阶上滑了一下,身体一矮,差点被门环撞伤。   “苍化!”   数度叫门无果,知晓苍化是铁了心要同家族割席,苍岭等人只得灰溜溜离开。与来时的趾高气扬相比,一个个垂头丧气,样子如丧考妣。   “走了?”   大门后,壮奴侧耳细听,将门板拉开一条缝,见车辆正在走远,道:“速去禀报主人。”   一名瘦小的仆人点了点头,转身一溜烟穿过廊下,去往苍化所在的厢房。   经过前厅时,婢奴正在收走茶盏碗盘,翻倒在地的矮桌被移走,两名半大的小奴弯腰擦地,清理地板上的水渍。   来至后厢,苍化正坐在桌前,面前摆开两张绢,一张是苍保送来的秘信,另一张是信鸟送来,由苍金亲笔所写。   叔侄俩一直没有断绝联系。   苍保能最终改变立场,少不了苍化的劝说。   碍于苍家频繁来人,避免事成之前节外生枝,两人通过信鸟联络,一直不曾被来人察觉。   今日之后,事情无需再遮掩。   待到苍保率家眷抵达,父子叔侄将在晋落地生根。   “主人,车已行。”仆人俯身在门外,上报苍岭等人的动向。   “叫莽来,我有事吩咐。”苍化头也不抬,开口道。   “诺。”仆人领命退下。   不多时,一名壮奴出现在门外,隔着一道门俯身在地,口称“主人”。   “你去郎君府上,言我晚些过府。再派人盯着苍岭等人,直至他们离开肃州。切记,不能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务必盯牢。”   “诺。”壮奴领命,退出廊下前去安排。   脚步声消失后,厢房内变得安静。   苍化凝视桌上的绢,想到苍金得晋侯青睐的缘由,缓慢陷入沉思。   驯鸟起家,未必长久。   献宝必不可少。   “商道四通八达,既是商机财路,也是兵路。”   在肃州城期间,苍化见识到晋国的骑兵,对林珩有了初步认知。   年轻的晋君胆略过人,且不顽固守旧。清丈田亩,组建新军皆打破旧制。遑论军功爵,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青云之路。   得知晋灭郑的经过,苍化不由得想起手中的商道。   五条商道,两条摆在明面,族人皆知;三条握于兄弟两人手中,十分隐秘,连苍金都不知晓。   “其一通楚,过昔日申国之地。另一过宋、蜀、昭等六国。三者通上京。”   苍化行至门前,负手望向垂挂的雨帘,整合近日来搜集的情报,胸中计划不再是雏形,迅速变得完善。   这一刻,他的精气神也发生变化。   多年的温和消失无踪,一刹那锋芒毕露,同锐气勃发的苍金无比相似。   雷声轰鸣,壮奴冒雨穿街过巷,来到苍金府邸。   他上前叫门,门后很快传出回应。   大门打开,门奴见到雨中来人,问明他的来意,立即带去见苍金。   “苍家来人被逐,主人命我前来传话,晚些时候过府。”壮奴躬身行礼,一口气将话说完。   苍金正打开鸟笼,挑选适合驯服的小鸟,闻言便知计划已成,当即笑道:“回去告知仲父,我在家中设酒宴,扫榻相迎。”   “诺。”   壮奴顺利完成使命,离开苍金府上,再次行入雨中。   雨水覆盖城池,天像破开口子,河流水位持续上涨。   城门处,数骑快马先后抵达,验明身份后奔向驿坊,分别送出来自宋、曹和许国的书信。   快马之后,一支车队进入城内。   车上不见旗帜,护卫穿着藤甲,带有明显的西南诸侯国特征。   马车被截停,车门从内推开,一名高瘦清俊的男子现身,递出一枚金印,口中道:“蜀国花氏颜,携国书求见晋君。”   蜀国?   想到城内的公子齐,甲长神色微变,召来一名甲士,沉声道:“速报宫内!”   “诺!”甲士抱拳领命,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晋侯宫内,林珩正在用膳,田齐坐在下首。   两人面前摆着大块的鹿肉,是厨精心烹制。还有七八碗酱,以及煮过的菜。大盘中是麦饼,还有冒着热气的粟饭。   “明日启程去丰地,一切准备妥当?”林珩拿起匕首,顺着纹理切割鹿肉,动作不紧不慢,下刀时干脆利落,力道把握极准。   “一切妥当。”田齐无肉不欢,尤其喜好炙烤。相比之下,炖肉总是少些滋味,“可惜没有食茱萸。”   “食茱萸?”林珩摇摇头,晋人不喜辣味,他也是一样。   “加入食茱萸的肉酱鱼鲊都是美味。待回到蜀国,我令厨烹制,阿珩尝一尝,定然会喜欢。”田齐信誓旦旦,对自家的美食信心十足。   两人说话时,马塘入殿禀报蜀国来人,携带国书。   “国书?”林珩放下匕首,拿起布巾拭手,“信平君叛乱,蜀地无主,何来国书?”   话落,他转头看向田齐,问道:“你想如何处置?”   田齐没有马上回答,凝神沉思,问道:“来人自称花颜?”   “正是。”马塘道。   “君侯,我想见一见他。”田齐看向林珩,道出心中打算。   “为何?”林珩挑了下眉。   “我能逃出国都全赖大兄相护,大兄之母出自花氏。我想知晓大兄如何,是否平安。”田齐实言以告。   “原来如此。”林珩颔首,对马塘道,“传旨,宣其入宫。”   “遵旨。”   马塘躬身领命,出殿后叫来一名侍人,当面交代国君旨意。   “速去。”   “诺。”   侍人迈下台阶,冒雨奔出晋侯宫,向城门处疾行而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马车穿过城内,雨水打在车厢上,噼啪声不绝于耳。   紧闭的车窗掀起一道缝隙,借助些许光亮,花颜看向街旁的建筑,剪影逐一掠过眼前。   途经商坊,成排的立木闯入视野。   木头表面刻满字迹,经雨水持续冲刷变得醒目。   数个披着蓑衣的身影站在立木旁,纵然是大雨滂沱也不曾擅离职守,坚持站在雨中,直至轮值主事到来。   马车速度不减,很快越过商坊。   花颜收回手,车窗落下,隔绝车外的雨水,也遮去他眼底的复杂。   “晋人。”   花氏世居蜀地,家族发迹于前朝,蜀侯未分封时,蜀人知花氏而不知国君。相同的情形持续近三百年,直至蜀桓公在位,花氏卷入谋逆大案,遭遇沉重打击,家族声势一落千丈,再无法同国君分庭抗礼。   近百年来,花氏一改曾经的嚣张跋扈,变得谦逊有礼,行事谨小慎微。   以致于很多人忘记了,漫长的三百年中,他们一度压制蜀侯,在朝堂中的地位难以撼动,近乎是说一不二。   雨越来越大,距离宫门渐近,引路的车辆开始减速,花颜也从沉思中转醒。   马车缓慢停住,一道身影出现在车厢外。   马塘撑伞立在车前,开口请花颜下车。遵照国君旨意,他亲自为花颜引路,带他前往正殿。   “抵宫门,请使君移步。”   花颜推开车门,弯腰走出车厢。忽遇斜风袭来,长袍下摆和肩头瞬间被打湿。   凉意覆上脸颊,视线被雨水遮挡,他抬袖拂去水珠,看向敞开的宫门,心跳骤然加快。忐忑的情绪在胸中翻滚涌动,不安持续攀升。   “君上召见,不宜拖延。”马塘出声提醒。   花颜皱了下眉,没有开口说话。   他镇定心神,勉强压下不安的情绪,利落走下车辕。站定在车前时,履底被浸湿,染上一抹暗色。   雨伞移至头顶,遮挡冰冷的雨水。   侍人夹道而行,前方两人平举提灯。仰赖精巧的灯罩,雨水不断落下,灯火始终未灭,凝聚成两团明亮的橘红。   随从被留在宫外,花颜独自进入宫门,手捧国书踏上宫道。   沿途遇上一队侍人,行走时目不斜视,侧身时的动作一般无二,好似用尺子测量,难免令他侧目。   通向正殿的宫道雕刻凶兽,雨水冲刷而过,石面光滑反射微光,兽形栩栩如生,纹路纤毫毕现,图案愈发狰狞可怖。   行至丹陛前,侍人停下脚步,分两侧伫立。   马塘引领花颜登上台阶,在廊下稍候:“使君稍待。”   花颜曾任蜀国行人,还曾往上京入觐,对参见国君的流程一清二楚。   马塘进入正殿后,他耐心等候,却迟迟未见殿内宣召。焦躁和忐忑交替攀升,他揣测晋侯的态度,想到某种答案,更觉惶惶不安。   暴雨倾盆,雨幕连成一片,地面缭绕水汽,似烟雾蒸腾。   倏而有闪电砸落,雷声炸响,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令他悚然一惊。   渐渐地,花颜额头沁出冷汗,汗珠滑过脸颊,一滴接一滴坠落地面。手中国书似有千钧,变得越来越重,他几乎要捧不住。   就在这时,廊下出现两道身影,面孔似曾相识,吸引花颜的注意。   “斗圩?”   认出其中一人,花颜瞳孔骤然紧缩。   不待他细想,吱嘎一声,殿门敞开。   马塘从门内走出,对花颜道:“君上召见,使君请。”   无论心中如何想,也无论是否情愿,花颜必须镇定情绪,迈步进入殿内。   他的动作略显僵硬,样子踧踖不安。捧着国书的手平举在身前,一路低着头,始终不曾抬眼。   行至大殿内,冷意被驱散,暖意包裹周身。清香徐徐袭来,萦绕在他的鼻端。   脚下踏着青石,光可鉴人。   两旁对立圆柱,柱下矗立精美的铜灯,皆有半人高。半数燃烧灯芯,跳跃明亮的火光,半数伸展出金色灯盘,盘心托起夜明珠,浮光同火色相映,温润中透出些许清冷。   殿内有微风刮过,带动火光摇曳。   花颜在大殿中央停步,谨慎抬起头,目及前方的台阶,以及台阶上高低错落的灯盏。   台阶顶端有一张大案,案后是国君宝座。   玉冠玄服的晋国国君正身危坐,年龄不及弱冠,脸色略有些苍白,看不出半点传言中的霸道跋扈,分明是一温和俊秀的少年。   漆金屏风在他背后展开,上面的图案既非凶兽也非猛禽,而是大团绽放的牡丹。   繁花似锦,争奇斗艳。   浓烈的色彩充斥眼帘,肃穆的玄色愈发醒目,堪比利刃出窍,刺痛观者的双眼。   漆黑的双眸看过来,恐怖的压力陡然降下。煞气弥漫在殿内,仿佛有血腥气无尽扩散。   花颜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匆忙低下头,平举双臂俯身,紧绷道:“蜀上大夫花颜,参见君侯。”   林珩未出声,殿内陷入寂静。   猜不出对方的态度,花颜心中打鼓,壮着胆子继续道:“蜀愿向晋入贡,仆奉命呈递国书……”   不等他把话说完,林珩突然出言打断:“蜀侯薨,蜀世子离国,蜀国现今无主,何来国书?”   “回君侯,公子齐离国,公子路摄朝政,信平君任蜀相。国书由信平君撰写,公子路用印。”花颜语速飞快,说出最后一个字,陡觉压力增强,额头再次冒出冷汗。   “公子路?”   “先君长子,公子齐长兄。”花颜解释道。   林珩沉吟片刻,转头看向宝座一侧,问道:“阿齐,你如何看?”   花颜猛然抬起头,捕捉到从柱后走出的身影,正是蜀侯的嫡子,在宫乱中逃离的公子齐。   同记忆中相比,公子齐似长高了些,身上的气质也发生变化。憨厚纯稚消失无踪,冰冷坚硬取而代之,简直是判若两人。   如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眼前这个面色冷峻眼带杀机的少年就是当初仓惶离国的公子齐。   “你说大兄执掌朝政?”田齐迈下台阶,一步一步走到花颜身前,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强行从地上拽起他,反手拔出腰间的短剑,用力抵住他的喉咙,“说实话,不然我杀了你!”   花颜全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目光凝向上首的林珩,就见他撇开之前的端正,懒洋洋靠向大案,单手撑着下巴,神情淡漠,出口的话却充满血腥:“观此人嘴硬,不如交给马桂,入囚牢半日,必能问得一清二楚。”   “君侯,我是使臣……”花颜声音颤抖。   “寡人认可,你是。寡人不认,你能奈何?”林珩翻转案上的印章,语气平和,眼底却充满了杀机,“明知寡人善公子齐,留他在晋,却派你前来递送国书,美其名曰入贡。依寡人来看,入贡是假,寻机挑衅是真。”   说到这里,林珩刻意顿了顿,凝视惊惶的花颜,意味深长道:“亦或是认定寡人暴虐,好杀人,命你前来送死,以此为借口颠倒黑白,趁机发难?”   林珩心平气和,好似在闲话家常。   花颜却是如坠冰窖,刹那间陷入绝望。   各种各样的念头闪过脑海,他终于红了眼眶,颤抖着声音道:“信平君大逆不道,谋害国君,囚诸夫人,迫使公子齐离国,大权独揽。他妄图窃国,重金买通宋国三令,欲害公子齐性命。事不成,知公子齐入晋,君侯善公子齐,奏疏屡送上京,其心中惧怕,惶惶不可终日。遂推公子路为傀儡,污公子齐不孝,下毒谋害先君。”   “卑鄙无耻!”田齐怒不可遏,眦目欲裂。   “公子路无惧威胁逼迫,不肯低首下气,他便以正夫人和夏夫人为胁迫。”花颜越说声音越低。回想信平君的恶行,不禁双眼泛起酸涩,“公子路仍不低头,他命人剜去公子路的膝盖,囚困在宫内。”   “大兄受难,花氏坐视不理?”田齐质问道。   “信平君握有虎符,淫威日甚。花氏人心不齐,仆也是无能为力。”花颜低下头,羞惭得无地自容。   田齐愤怒之极,举剑刺穿花颜的肩膀,刹那间血流如注。   “大兄唤你舅父,对你尊敬有加,还曾救你两子性命,你就眼睁睁看他蒙难?!”   “花氏自诩大氏族,四百年屹立不倒,亲朋故旧遍布朝堂,为何不救大兄?”   “我无花氏血脉,不帮我无可厚非。为何不帮大兄,为何不救他,为何看着信平君为所欲为?!”   “有胆子和逆贼沆瀣一气,没胆子救我大兄?!”   田齐咬牙切齿,声如泣血。一句句质问回荡在大殿中,似重锤击向花颜,使他无从争辩,脸色一片惨白。   见田齐又要举剑,林珩走下台阶,从身后握住他的手腕。   “阿齐,冷静些。”   田齐咬牙挣动,腕上的手却如铁钳,令他动弹不得。   “阿珩,放开我,我要杀了他!”   “还不是时候。”林珩一手攥住田齐的手腕,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丰地会盟之日,带他至诸侯前,揭穿信平君恶行,发兵入蜀。”   听到林珩所言,田齐终于冷静下来。   他松开手,任由佩剑被林珩取走。看向对面的花颜,见他竟然松口气,顿时心头火起。左手提起花颜,右手握拳,猛然击中他的腹部。   一声钝响,花颜因剧痛弯腰,嘴巴张大却发不出声音。   田齐又将他拽起来,凑近他耳边,阴森道:“你听好,待我归国,必要车裂信平君,屠尽花氏满门,尸体丢去喂犬!”   花颜因惊惧瞪大双眼,刚想要开口,却被田齐一把丢开,如同丢垃圾一般。   “你的随从全是信平君安排?”林珩突然问道。   花颜刚刚咬破舌尖,张口时溢出鲜血,声音也有些模糊:“是。”   答案不出预料,林珩扬声召马塘入殿,指向地上的花颜,道:“带下去关押,去宫苑找毒氏,命她再制几丸药,类刁泰所服。”   “诺。”马塘轻松抓起花颜,控制住他的双臂,将他拖出大殿。   染血的国书落在地上,林珩无心去看,但可以作为信平君窃国的证据,暂时存放宫内。   “宫外那些人交给你处置。”林珩站在田齐身侧,将佩剑还给他,单手按住他的肩膀,微笑道,“明日就要出发,今天需处理干净。”   田齐眨了下眼,马上心领神会。   “我一定办好!”   他离国至今,胸中一直憋着怒火,始终不得宣泄。   从方才的一幕,林珩看出他的压抑,反正这些人都要处置,无妨让他亲自动手。   田齐握紧剑柄,大步走出殿门。   斗圩和斗墙守在门外,见到大步流星的公子齐,立即跟上去:“公子,现下回馆舍?”   “不。”田齐站定在台阶上,回首望一眼大殿,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出口的话却浸染冰霜,“去杀人!”   斗圩和斗墙同时一愣,没来得及再问,田齐已经大步向前。   想起被拖走的花颜,两人对视一眼,瞬间有所顿悟。当即不再耽搁,同时加快脚步,用最快的速度跟了上去。   大殿内,林珩目送田齐走远,回身仰望屏风,以视线描摹绽放的牡丹,突兀地发出一声轻笑。   “不想沦为鱼肉,必要手握刀剑。”   低喃声流入微风,转瞬消失无踪。   唯余轻烟袅袅,萦绕辉煌的大殿,香气弥漫,沁人心脾。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处僻静的宫苑内,大门紧锁,院中不见侍人婢女的身影,凸显冷清寂寥。   雨下个不停,一道道水流滑过屋脊落下檐角,垂挂成透明的水帘,遮挡驻足廊下的身影。   莲夫人靠在廊柱旁,探出一只手,接向垂落的雨线。   透明的水珠滑入掌心,滚动着聚集成一团。   纤细的手指攥紧,水流溢出指缝,滑过青筋凸起的手背。   “几日了?”   展开手指,莲夫人低头看向掌心,计算住进宫苑的时日。她一直在担心,唯恐自己变得无用,再次被送回巷道。   困境中抓住救命稻草,哪怕希望渺茫,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弃。   她期待正殿来人,又惧怕来人。   希望林珩能用到她,畏惧制药的手艺被人取代,变得毫无价值。   雨声持续不断,本是嘈杂的响声,意外抚平她的焦躁,让她获得短暂安宁。   她在廊下站了许久,思绪逐渐飘远,似陷入重重迷雾,一时间难以抽身。   院门开启的声音传来,她未能立刻察觉。直至几道身影穿过庭院,出现在水帘对面,她才骤然回神。   马塘持伞站在雨中,两名侍人跟在他身后,一左一右扭住花颜的手臂,牢牢控制住他。   花颜低垂着头,长袍染血,样子十分狼狈。   公子齐刺伤他的左肩,经过简单包扎,伤口不再流血。一路走来风雨交加,伤口被雨水浸湿,越来越痛,他无法独自站稳,只能由侍人拖拽向前。   见到莲夫人,马塘上前半步,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明来意:“君上旨意,请莲女制药,类日前所配。”   “给此人?”莲夫人看向花颜,开口询问。   “正是。”马塘回头看一眼花颜,补充道,“此人触怒君上,然有用,暂不能死。”   莲夫人心领神会。   用毒不算难,有前例参照,事情轻而易举。   麻烦的是此人身上有伤,看上去伤势不轻,既要用毒又要让他活着,剂量和成分需得斟酌。   “需半日时间。”在心中衡量一番,莲夫人实言以告,“他有伤,药性太烈会损伤性命,要重新调配。”   “好。”马塘之所以把人带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听莲夫人说明情况,没有赘言,约定来取药的时间便转身离开。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莲夫人深吸一口气,带着凉意的气息涌入肺中,她的烦恼一扫而空,顿觉神清气爽。   “我有用,便有活路。”   她没有在廊下停留,转身返回厢房。   制药要去新设的药房,她需提前准备,避免到时手忙脚乱,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一门之隔,马塘押送花颜一路疾行,将他送往暴室。   暴室本为关押宫内罪人之处,先君在位时,先后有数名妾夫人被送入此地。有的死在囚室内,红颜化为枯骨;有的侥幸被释放,人却变得疯疯癫癫,很快也香消玉殒。   幽公薨后,今上没有妻妾,暴室就被闲置,形同封闭。   看守暴室的宫奴百无聊赖,每日里格外清闲,懒洋洋地靠坐在台阶上闲话,半点没有之前的警觉。   马塘来时,几名宫奴正聚在屋檐下躲雨,缩着脖子袖起双手,不停插科打诨。   这般懈怠实在不成样子,马塘心生愠怒,眉间皱得能夹死苍蝇。   跟在他身后的侍人不敢出声,一个个噤若寒蝉。   花颜却在这时抬起头,看向廊下的宫奴,眼底闪过嘲讽。   晋侯威风八面,宫内也不过如此。   “尔等平日就是这般懒散?”马塘面色阴沉,突然开口。   宫奴们悚然一惊,飞速转过身,望见雨中的一行人,顿时惊得魂飞魄散。   顾不得雨水冰凉,几人快步走上前,匍匐在地不敢作声。回忆之前所为,很不能给自己几个巴掌。   “奴、奴有罪。”   宫奴额头触地,清楚玩忽职守是何等罪过。   想到宫内的种种刑罚,霎时间冒出冷汗,一个个抖如筛糠。   马塘走近几人,凝视他们半晌,意外没有施加惩处,反而叫他们起身:“尔等看守暴室,理应尽职尽责。如今日这般已是触犯规矩。”   “奴知罪。”宫奴弯腰垂首,脸色涨红。   “今日不予惩戒,但要知错能改。”马塘话锋一转,令侍人拖来花颜,对宫奴道,“此人触怒君上,尔等谨慎看守,不能让他死,可明白?”   宫奴心生诧异,壮着胆子抬起头,视线迅速扫过花颜。看清他的模样和衣冠,顿时有了计较。   “塘翁放心,奴等一定办好。”宫奴拍着胸口保证。   马塘点点头,命一名侍人留下,其后转身离开,大步行入雨中。   “带上人,去囚室。”宫奴们空闲太久,今日重操旧业,都是精神抖擞。   侍人负责监督和传话,看着宫奴们施为,全程不发一言。   花颜被拖入暴室,入目是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两侧对立数间暗室,全部房门紧闭,门上落锁。   走廊尽头开有小窗,风从窗外吹入,在狭窄的空间内撕扯碰撞,呜咽作声,堪比鬼哭狼嚎,异常凄厉刺耳。   宫奴脚步不停,来到暗室门前,打开门上的挂锁。   房门推开,一股腐朽潮湿的气息迎面扑来。   “咳、咳!”开门的宫奴咳嗽两声,连连挥动手臂,挡开飞舞的灰尘,“就是这间,进去。”   房间三面土墙,墙上无窗,幽暗异常。   开向走廊的门是唯一的出口。   借助门外透入的光,依稀能辨认出室内设有床榻、矮桌和木架,桌上有水壶和杯盏,全都落了一层灰。   花颜被推入室内,踉跄两步向前扑倒。   掌心触碰冰冷的地面,意识到刚刚的遭遇,他顿觉怒不可遏。   触怒晋侯被关押,他认了。区区宫怒胆敢如此,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他猛然翻过身,怒视宫奴就要大骂:“卑劣……”   两字刚刚出口,就见宫奴陆续退后,敞开的房门随之关闭,隔绝所有光明。   室内陷入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触怒君上,胆子不小,好生在里面待着吧!”   宫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片刻后脚步声远去,只有穿过走廊的风持续呜咽,不断敲打门板,拉拽花颜绷紧的神经。   置身黑暗之中,愤怒如潮水退去,恐慌取而代之。   他无法视物,摸索着地面移向床榻。不小心撞上桌角,撕裂肩上的伤口,禁不住发出一声冷嘶。   痛苦难捱,他握住肩膀,忽然想起夏夫人和公子路。   晋侯宫有暴室,蜀侯宫也有暗狱。   信平君行事不择手段,夏夫人被押入暗狱许久,始终不肯低头,公子路更被剜去膝盖,备受折磨。   今日之前他还能自欺欺人,想方设法寻找借口,安慰自己一切是为了家族。   如今置身囚室,设身处地去想,久违的愧疚涌上心头。公子齐的质问回响在脑海,他实是问心有愧,感到无地自处。   “为何,为何……”   为何对信平君的暴虐视而不见?   为何不对夏夫人和公子路施以援手?   花氏立家数百年,曾与国君鼎足而立,甚至平起平坐。为何竟变得胆小懦弱,走到如今地步?   花颜陷入苦闷,不断敲打内心。   想到晋君之前所言,想到远在蜀地的家族,他猛然咬住后槽牙。   愧疚,赎罪。   终是要有所取舍,做出决断。   囚室外,几名宫奴并未走远。   听到门后渐渐没了声响,一人悄无声息靠近门板,扳动机关。门板上方出现一道缝隙,亮光投入,送入一线光明。   借助亮光,宫奴看清花颜所在,确认没有大碍,方才收回视线,轮番守在门外。   门上的气窗没有关闭,囚室内依旧昏暗,却不比先前伸手不见五指,几乎令人窒息。   花颜转动眼球,忽然有了动作。   他从头上拔出发簪,翻过外袍,割下一条里衣。以手指蘸取伤口的血,迅速在布上书写,随后将布条折叠起来,塞入衣带藏好。   做完这一切,他背靠床榻凝视地面,锁定细窄光影,许久一动不动,好似陷入痴迷。   入夜,疾风骤雨开始减小,雷声远去,闪电消失无踪。   临近天明,堆集的云层开始变薄。   太阳跃出地平线,晨光绽放,乌云流散,现出碧蓝的晴空。   肃州城门大开,城头响起隆隆鼓声。   一队黑甲骑士策马行出,分列在城门左右。   几名脸绘彩纹、腰悬骨链的巫赤足走过泥地,踩着鼓点唱诵祭词,抵达预定位置后,一同俯身在地。   大雨初霁,地面散落大大小小的水洼。积水混合泥浆沾染巫的膝盖和双手,泥点飞溅上额头。   几人毫不在意,高举双臂向天,完成最后的祭词,一同抛出骨甲。   大大小小的骨甲在晨光中翻飞,同一时间落下,一枚恰好落入水洼,溅起环形水花。   巫俯身向前,读出骨甲的含义,同时高呼:“大吉!”   城头鼓声愈重,号角声传来,国君的车驾出现在城门处。   张开的金伞下,林珩身着衮服头戴冕冠,腰束玉带,手按王赐剑。冕冠垂挂旒珠,珠光五彩。衣襟上的玉钩雕刻成玄鸟,质地温润,浮动光华。   伞车压着号角声前行,车轮滚滚,旗帜猎猎。   两百黑骑护卫在车驾两侧,皆是全副武装,浑身煞气,样子威风凛凛。   伞车之后是氏族战车。   经过商议,费毅、雍楹和赖白随林珩前往丰地,余下留守城内。   林珩下达旨意,会盟期间,政事交国太夫人与氏族共商。遇大事不决飞报丰地,不可延误。   国太夫人曾经执政,对处理政事并不陌生。   她终究上了年岁,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之所以再度出现在前朝,无非是对氏族形成牵制,避免林珩不在时出现差错,予人可乘之机。   此时,国太夫人登上城头,亲自送林珩出城。   凉风袭过,鼓振袖摆,飒飒作响。   林珩在车上叠手,国太夫人含笑以对。   祖孙倆分外有默契,无需言语即表心意。此情此景落入氏族眼中,心下各有思量。部分人眸光微暗,暂时压下蠢蠢欲动的心思。   费毅和雍楹并辔而行,赖白落后两人些许,以示彼此的官职和爵位。   田齐的马车本在三人之后,中途被林珩叫至前方,他还有些不习惯。   “会盟之后出兵,你当立于人前。”林珩用意明确,专为拔高田齐的地位,助长他的气势。   田齐并不愚钝,自然领情,同时心生感激。   “齐定不负君侯之义!”   “见诸侯时,务必保有这份气势。”林珩提醒道。   “君侯放心。”田齐咧嘴一笑,情感真切诚挚。   宋、曹、许等国使臣随大军出发,目睹这一场景,有人长舒一口气,为自己的选择庆幸;也有人心怀忐忑,想到国内递来的消息,很不能肋生双翼去见国君,阐明如今的晋侯与幽公不同,左右逢源那一套完全行不通。   不提诸人怀揣何种心思,上千人的队伍聚集城外,踏着鼓声和号角启程,踏着晨光一路西行。   风过平原,旗帜招展,黑底金纹的图腾旗异常醒目。遇阳光落下,旗上的玄鸟浮动金色,竟似振翅欲飞。   城头上,国太夫人目送队伍行远,转身走下城墙。登车时遇上留守的氏族,她神情冷漠,不置一词。   她太熟悉氏族的秉性。   国君不在城内,对新法不满之人必然试探,迟早会露出马脚。   良机,亦是杀机。   “机不可失。”   若有人自寻死路,她不介意动刀,提前为君侯清除障碍,日后也能少些麻烦。   马车沿长街前行,阳光透过车窗落入车内。   国太夫人侧头看向窗外,双眼微微眯起,透出森然冷意。 第一百二十章   林珩车驾离开国都,途经郊外乡邑,闻讯赶来的百姓夹道相迎。   国人、庶人躬身,奴隶匍匐在地。远处还有新设乡邑中的野人,畏惧黑甲的煞气不敢靠得太近,相隔一段距离伏身叩首,感激国君的恩旨。   国君车驾过处,邑长和乡老捧出粟麦,妙龄少女手牵着手走上前,在君驾前唱出古老的调子。   声音高亢,歌声并不婉转,带着晋地独有的豪迈。   歌词内容无关情爱,充满杀伐,祝国君武功霸道,大军威慑诸国。   晋人习以为常,听之心旷神怡。   队伍中的他国使臣则心中惴惴,感到十分不安。   长沂君眺望前方的伞车,相隔一段距离,仅能看到玄色背影。风过时鼓振袖摆,刺绣的金纹如水波流淌,丝丝缕缕反射阳光,刺痛他的双眼。   歌声告一段落,少女们向国君行礼,就要退回人群。   “等等。”林珩解下腰间的锦囊,从中倒出几颗明珠,示意少女们上前,“歌好,寡人甚悦。”   喜从天降,少女们脸颊飞红,近前接过明珠,用力攥入掌心。   “谢君上赏赐!”   距离接近,望进带笑的双眼,几人红霞满面。再是活泼大方,此时也不免生出羞涩。   少女们绯红着脸颊,笑靥如花,直视车上的林珩,再次唱出清音。歌词大胆直白,盛赞国君之美,倾诉对国君的爱慕,盼来年洛水河畔相会。   少女们性情活泼,落落大方。仰望林珩眸光湛亮,羞涩消失无踪,热烈奔放的情感展露无遗。   “明岁上巳节,君侯可要去洛水河畔?”田齐驱车行近,朝林珩挤了挤眼,咧嘴笑道。   林珩侧头看向他,仅仅一眼,立时让他噤声。   回忆起上京时的遭遇,田齐恨自己一时嘴快,全然忘记了当初一句调侃,林珩让他吃足苦头,将近半个月心惊胆战,人都瘦了一圈。   成功让田齐闭嘴,林珩婉拒少女的情思,命人宣读旨意,广告战功分田及军功爵等新法。   “法颁国内,铸鼎以铭。”   八个字落地,四周鸦雀无声。   国人和庶人瞪大双眼,确信不是在做梦,激动和兴奋难以抑制,齐声高呼君上隆恩。   山呼声不绝于耳,极速扩散开,经久不觉。   国君随扈与有荣焉。   他国使臣则脸色发白。多数人难掩惧意,手微微颤抖,看向林珩满目骇然,仿佛在看一头危险的凶兽。   “晋有英主,虎狼之师如臂指使。万众一心,势必横扫天下。”吕奔手按车栏,心情颇为复杂,既有对林珩的敬畏,对晋国的忌惮,也不乏庆幸。   庆幸及时改弦更张,带领家族调转方向。   公子齐有晋侯扶持,迟早能登上君位。届时,宋国三令必遭报复,宋国朝堂也会翻天覆地。   “跳出漩涡,家族才能保全。把握住时机,亦能再度崛起。”吕奔短暂思量,很快做出决断。   宋伯老迈多疑,世子优柔寡断,公子有仁厚有德,实乃国君不二之选。   “丰地会盟之后,晋君必然发兵蜀地,我随公子齐征,你先一步返回国内,告知族人,全力相助公子有。”吕奔看向同车的吕坚,低声吩咐道。   “父亲看好公子有?”吕坚问道。   “晋君善公子齐,其必为蜀侯。公子有于他有救命之恩,以公子齐的性情定会知恩图报。”吕奔进一步压低声音,以仅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说道,“君上老迈昏聩,多疑无能。世子行事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实在不堪大任。唯有公子有登位,宋国方能保全。”   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吕坚细细思量,不禁心头一沉,骇然道:“父亲认为宋有灭国之忧?”   “天子分封至今,诸侯国存几,覆灭几何?”吕奔目光深沉,出口之言现实且残酷,几乎令吕坚喘不过气来,“大国称霸,小国沦为鱼肉,早有先例。晋侯有霸道之志,郑已灭,蔡自寻死路,注定粉身碎骨。前车之鉴不远,宋岂能安稳?况宋有过在先,公子齐在宋国险些丧命,他登位后向宋出兵顺理成章,师出有名。”   吕奔析毫剖厘,道出宋面临的危机。   吕坚越听越是心惊,冒出一身冷汗,声音都变得沙哑:“父亲,真到如此地步?”   “更甚。”吕奔没有给他宽慰,也没有任何粉饰,道尽残酷的真相,“楚称霸,邻国存几?齐、越强盛,大军屡出,所向披靡,邻近诸国为求保全都是随叫随到,年年入贡。晋烈公时,西境诸侯无不垂首。观今日晋君,具烈公之志,才智韬略不在其下,晋必鼎盛。公子齐近晋君,朝夕相对,耳濡目染,不说五成,也能学得一两分。所谓睚眦必报,宋不自救迟早灭国。”   吕坚陷入沉默。   他低头看向车栏,不知何时飞来一只瓢虫,栖息在木上,颜色艳丽,一根指头就能碾碎。   “晋庞然大物,公子齐得晋侯相助,信平君无半分胜算。宋不能易君,便会如此虫,任人碾压,旦夕将灭。”   想通这一切,吕坚心头愈沉。他举目眺望前方,望见再次前行的国君伞车,对吕奔道:“父亲,会盟结束之日,我即刻动身归国。”   “善。”   父子俩结束谈话,车奴挥动缰绳,马车加速前行。   上千人的车队声势浩大,途中陆续有乡邑村人赶来,发生在肃州城外的一幕不断重现,使得国君新法遍及乡里。   随着众人口口相传,军功分田、军功爵等新法深入人心。凡是林珩车驾过处,几乎无一人不知。   不提壮年男女,连半大的孩童都双眼发亮,挥舞着树枝和木条比拼力气,盼望有朝一日能被征入新军,上战场杀敌斩功。   这一场景始料未及,连雍楹和费毅都心生诧异。   “君上莫非早有预料?”   “或许。”   走一步观百步,多智近妖。   于晋而言是福,满朝氏族却是如履薄冰。   傍晚时分,君驾驻跸一座小城外,军仆和奴隶迅速搭建营地。   营盘四周竖起栅栏,大大小小的帐篷星罗棋布。   篝火燃起,火光攀升跳跃,烟气向四周弥漫,很快被风吹散。   烹煮食物的鼎设在帐前,鼎下点燃柴火,清水注入鼎内,半晌后冒出气泡。庖宰羊拆鹿,大块的肉投入鼎内,加入盐和几种香料,不多时翻滚出香味。   一辆牛车停在营地前,县大夫和主簿先后下车,依礼入营参见国君。   甲士查验过两人身份,由侍人引其穿过营地,恭敬等候在大帐前。   营地内人来人往,略显得嘈杂。   林珩帐外有甲士驻守,往来人员放轻脚步,无一人大声喧哗,一切井然有序。   等候不到一刻钟,一名侍人掀帘走出,对两人道:“君上召见。”   县大夫和主簿立时精神一振,迅速整理冠帽,检查衣带鞋履。确认没有任何不妥,方才迈步走入大帐。   帐内火光通明。   光滑的圆木撑起帐顶,乌沉的兽皮铺设地面。   圆木上镶嵌铜座,插入牛油火把。地上摆设铜灯,每盏都有半人高,形似树干,顶端延伸出三五铜枝,铜枝末端托起灯盘,盘中注满灯油。灯芯点亮,烟气流入灯身,只余火光耀眼。   一面屏风落地摆放,屏风前是一张长案,玄服玉冠的国君坐在案后,面前摆有一只茶盏,还有两盘糕点。   林珩换下衮服冕冠,少去旒珠遮挡,灯下的面容愈显清俊。   他嘴角轻勾,眸底含笑,丝毫不见传言中的暴虐,观之温和沉静,恰似芝兰玉树,丰标不凡。   县大夫和主簿不敢多看,小心收回目光,叠手俯身下拜,同声道:“参见君上。”   “起。”   “谢君上。”   两人再拜后起身,在林珩下首落座,样子毕恭毕敬,透出几分拘谨。   侍人送上茶汤,两人捧在手里,感受到合适的温度,各自饮下一口,消去些许紧张。   将二人的表现收入眼底,林珩从案旁拿起一卷竹简,上面盖有县大夫的印章,半月前送抵肃州城。   “我观奏疏,知登城新增乡邑十余,人口何来?”林珩问道。   “回君上,多为山林野人,知君上恩旨投奔。乡邑取废弃民舍,推倒后重建。遵君上旨意垦荒,现已开田上百亩,得粮便能活人。”县大夫如实回禀,没有任何隐瞒。   林珩点点头,指尖擦过竹简上的文字,道:“我有一妹,数月前开府,暂无封地。我意划登城为其食邑,尔等以为如何?”   县大夫和主簿愕然抬头,表情一般无二,都是满脸惊讶。   他们惊讶的不是女公子开府,也不是划登城为食邑,而是君上竟会询问他二人意见。   宗室就封何曾有此先例?   简直闻所未闻。   “君上,仆不解。”县大夫首次直视林珩,问出心中疑惑。   “寡人一路行来,军功爵传遍乡邑,尔等应有所耳闻。”林珩看向县大夫,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提到新法。   “仆确有耳闻。”   “晋立国时定袭爵之法,氏族享世卿世禄,代代相承。寡人欲破旧法,战功授爵。且破封地旧制,宗室、氏族、国人及庶人凭战功得爵。爵有禄米、金绢及奴仆。高爵得食邑,享地中谷粮、过路商税,然无征发青壮之权。”   依照立国时的法令,宗室和氏族在封地内拥有生杀大权,收税、调兵皆可行,国君不能问。此无异于国中之国。   林珩决意变法,以军功爵取代世卿世禄。   战功袭爵为表,改食邑为里,双管齐下,大刀阔斧。   国太夫人告诫他不应操之过急,以免令氏族逆反。林珩认真衡量,决定先从新封着手,由宗室开始。即便有氏族看出端倪,也无立场反对。   听出话中含义,县大夫和主簿神情凝重,都没有作声。   两人出身氏族,但为旁系血脉,如陶荣一般,并不受家族重视。若无林珩横空出世,他们注定在登城蹉跎岁月,一身才干就此埋没。   前时肃州来人宣布政令,两人左思右想,认为机会来临。   “陶荣和壬章能得重用,你我为何不能?”   怀揣此种念头,两人兢兢业业做出成绩,果然引来国君看重。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飞黄腾达近在咫尺,临门一脚却是要与家族对立,甚至正面为敌。   该如何取舍?   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需知落子无悔,一言出口断不能更改。   看出两人的挣扎,林珩没有心急,端起茶盏轻嗅茶香,耐心十足。   机会他已经给出,能否抓住端看个人。   抓住了,就是日后股肱。抓不住,登城就要有新的县大夫和主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帐内悄然无声。   一道风刮过帐外,短暂掀起帐帘,卷动跳跃的火光,焰心处发出爆响。   响声惊动县大夫和主簿,两人如梦初醒,看向上首的林珩,捕捉到同之前一般无二的笑痕,刹那间明白自己该如何选择。   不想再空耗岁月,一身抱负无法施展,必然要有所取舍。   两人共事多年,此时不需要对话,只需一个眼神就能猜出对方所思所想。   心中做出决断,两人叠手下拜,异口同声道:“仆侍君,谨遵旨意,惟命是听。”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炷香的时间,县大夫和主簿退出大帐。   同来时的紧张不同,两人面色微红,神色透出激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手中各捧着一只木盒,巴掌大小,金箔包裹四角,里面装有林珩赏赐的印章和铜牌。   “女公子乐开府,明岁就封。”   回想林珩所言,两人相顾一眼,知晓大营内人多眼杂,默契地闭紧嘴巴。   “先回城,稍后再议。”   县大夫脚步飞快,主簿也是健步如飞,引路的侍人反而被甩在身后。一路小跑追上去,侍人心中充满疑惑,看向他们的眼神很是怪异。   两人一门心思离营,只为尽快回城。   奈何天不遂人愿,途经一座氏族营帐,帐帘忽然掀起,长袍高冠的赖白走出帐篷,背对火光而立,唤住脚步匆匆的县大夫。   “赖颀,慢行一步。”   若是旁人,县大夫可以装傻充愣,装作没听见。   赖白则不然。   身为赖氏旁支血脉,家主出面,他不能视若无睹。   至少现下不能。   “家主。”赖颀暗暗皱眉,转身时变换表情,压下不情愿,口出问候叠手施礼。   县大夫中途停步,主簿也不好独自离开,出于礼节,在赖颀身后向赖白拱手。   赖白两步走上前,亲自扶起县大夫,没让他继续弯腰。侧头向主簿颔首,态度亲和,使人如沐春风。   “我随扈君上,不想在此地见君。数年未见,不如入帐一叙?”赖白把住赖颀的手臂,笑着邀请对方进入营帐。   “家主见谅,颀实有要事,需尽快赶回城中,不能在营内久留。”看出赖白的用意,赖颀攥紧木盒,无论如何不能留下。若是不小心引来国君误会,之前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哦?”赖白不置可否,笑容不曾改变,声音略有些低沉。   察觉到对方的不悦,赖颀咬了咬牙,索性扛到底,硬着头皮说道:“登城新增乡邑,山林野人迁入数百。之前连日大雨,犬戎蠢蠢欲动。为防其混入,需谨慎防范日夜盘查。吾为登城守,肩负重责,不能久在外。”   赖颀言之凿凿,并非全是托词。   赖白脸上的笑容逐渐隐去,目光落在他身上,眼底充满审视:“有犬戎潜入?”   “多名商人送回情报,暂无抓获。如此才需严加防范。”顶住压力,赖颀回答得滴水不漏。   事关犬戎和城防,他着急离开合情合理。   赖白没有继续阻拦。   “既如此,有暇再叙。”   “谢家主体谅。”   话落,赖颀再次拱手,和主簿一同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火光背后。   赖白目送他远去,视线在侍人身上稍作停留,看到对面两座帐篷前闪过的身影,目光明灭,一言不发回到帐中。   帐内火光闪耀,赖信坐在屏风前,手中捧着一卷竹简。   他是赖白的长子,日后将继任家主。虽也能文能武,在氏族郎君中却不拔尖。不比智陵和费廉在战场上崭露头角,也不如雍檀出使上京扬名天下,行事规行矩步,始终不显山不露水,看似平庸。   以赖氏在朝堂的地位而言,这份平庸不算缺点,反而恰到好处。   “赖氏根基浅薄,聪明绝顶未必是好事。不犯错,不自作聪明,懂得审时度势才能保家族长远。”   看清赖信的性格,赖白逐渐对他交托重任。这次随国君出行特地带上他,专为开拓眼界在身边教导。   赖信不负期望,一路行来多看少言,遇事见解独到,令赖白颇感欣慰,感叹后继有人。   “父亲。”听到声响,赖信放下竹简,起身行礼。待赖白落座,他亲自捧上茶汤。   茶汤微温,正好入口。   赖白持盏在手却不饮,看向下首的儿子,问道:“可有疑问?”   “父亲方才唤住赖颀,当真想询问大帐之事?”迎上赖白的目光,赖信开门见山,道出心中疑惑,“父亲行事素来谨慎,今日所为与平日判若两人,信实在不解。”   他了解自己的父亲,绝非鲁莽冲动之人。   赖颀身边有侍人引路,全程所见必要上禀。赖颀没有昏了头,定然会三缄其口,不对君臣奏对透露半分。   他都能看清的事,父亲岂会不明白。   既然如此,方才言行就值得推敲。   赖白没有马上为他解惑,好整以暇地嗅着茶香,接连饮下两口,细品苦后回甘,享受其中滋味。   “赖颀出身旁支,但有才。此前籍籍无名,如今得国君青眼,加官晋爵指日可待。我今日推他一把,结个善缘,日后你接掌家门,多一份人情有益无害。”   “人情?”   “不错。”赖白放下茶盏,向赖信剖析内情,“君上要用人,才干、忠心缺一不可。观君上有变法之志,重用之人忠心与否至关重要。赖颀遇我能守口如瓶,对他人更不会吐露半分,足见其忠。”   听到这番解释,赖信恍然大悟。   “父亲是故意为之?”   “正是。”   “若君上误会该如何?”恍然之后,赖信不免心生担忧。   “必然不会。”赖白摇摇头,告知赖信不必担忧。以国君之智,侍人上禀实情,马上就能猜出他的用意,“有狐氏叛乱之前,我曾受君上召见,投效君上甚早,否则也不会有今日地位。君上了解我的忠心,不会对此事生疑,日后还会奖赏。”   “父亲这般笃定?”   “当然。”赖白捻须而笑,坦然道,“君上知我弱点,牢牢攥于掌中。其权威彪炳,霸道治国,赖氏必忠心耿耿。我为家主一日,赖氏便绝无二心。”   赖信哑口无言。   父亲获取信任的角度出人预料,他日后执掌家门,要学的还有很多。   父子俩说话时,县大夫和主簿已走出营地。   侍人告辞折返,赖颀利落登上车辕。刚在车厢内坐定,遇对面火光闪烁,脑海中一念浮现,神情随之出现变化。   主簿坐到他身侧,见此情形心生疑惑,不免开口询问:“有何处不妥?”   “无不妥。”县大夫摇摇头,叹息一声,“不过欠下一份人情,日后未必好还。”   “人情?”主簿仍是不解。   “现在无大碍,先回城。”县大夫不欲多言,抬手敲了敲车壁,“速行。”   车奴接到命令,立刻挥动缰绳。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马车离开大军驻扎的营盘,踏着月光向登城行去。   营地内,费毅来至雍楹帐前,掀开帐帘走入,就见其正铺开一张舆图对灯细看,不时点头或摇头。   “君邀我前来,为观舆图?”费毅带着疑惑走上前,在雍楹对面落座。   “此其一。”雍楹笑着提起笔,灵活倒转笔身,用笔杆点了点图上,顺势划过一圈,“君上许女公子开府,不日赐下封地。女公子需有扈从,我意从家族旁支拔擢。另闻费氏族中有好儿郎,若聘为府官,君意下如何?”   费毅心头一动,表面却不动声色。垂眸看向舆图,目光在登城上稍顿,问道:“封地府官?”   “先为府官,才具过人也可更进一步。”雍楹不讳言安排,进而神秘一笑,“女公子年少,日后总要成婚。君上之意,应不使往他国联姻,日后应在国内择婿。”   闻弦歌而知雅意。   费毅听出言下之意,却不认为事情能成。   “宣夫人出身雍氏,君上许雍氏助女公子开府,未必乐见插手太多。纵不使女公子联姻,宗室婚配也不容氏族插手。”   换做先君时,或有施为余地。以今上的行事作风,简直是痴心妄想。   谁敢妄动心思纯粹是自寻死路!   “你想到哪里?”雍楹摇头失笑,心知对方误会,开口解释道,“府官之事是君上恩准,我手中有旨意。至于女公子的婚配,我还没有糊涂,一切自有君上做主。我之意,女公子不联姻国君,身边无妨多几个知心玩伴,日后或为府官,或纳入府内,也能忠心得用。”   “你要为女公子送美人?”费毅神情古怪。   “女公子开府,至少为一城之主。公子娶妻纳妾,妻妾家人可用,女公子为何不行?”雍楹看向费毅,并不认为自己的想法出格。   女公子开府,有实封,地位同公子无异。   后者有的,前者理应不缺。暂时用不上,大可以在府内充为摆设。说一千道一万,该有的必须要有。   这是礼仪,也象征地位。   人选很有讲究,需得出身氏族。嫡支不可能,就从旁支挑选。从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晋身途径,有人会拒绝,自然也有人乐意接受。   雍楹振振有词,有理有据。   费毅被堵得哑然失声,逐渐转换过念头,认为其所言在理。   不过他不打算掺和其中。   费氏已是位高权重,维持现状才为上策。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看似轰轰烈烈,实则是取死之道。   至于勋旧之首,他早就抛之脑后。   “好意心领,君还是另寻他人吧。”   被费毅拒绝,雍楹倒也不恼。他将舆图移至一旁,转而提及赖白和赖颀,敲了敲桌面,道:“方才帐前之事,你如何看?”   “赖白此人好揣摩人心,今旁支之人得君上重用,赖氏将起。”费毅沉吟片刻,给出心中答案,“有狐氏及公牛氏灭族,左班以鹿氏一家独大。今赖氏起势,未必没有好处。”   “依你之见,君上是否有意安排?”雍楹低声道。   “今上不是先君。”费毅直言不讳。   沉吟片刻,雍楹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自林珩归国,凡事以刀剑说话。   从公子长到丽夫人,再到有狐氏,他是踏着鲜血一路上行。幽公在氏族间制衡牵制,他完全不必,一旦有人越过底线,隔日就会送上法场。   说话间,时近二更。   费毅回帐歇息,雍楹收起舆图,准备早些入睡,明日也好赶路。   大帐中,林珩听完侍人回报,如赖白所料,第一时间就窥破他的用意。   “的确可用。”   他放下笔,拿起布巾拭手,命侍人退下。   马桂走入帐内,同侍人擦身而过。他手中捧着几张绢,恭敬呈至林珩面前:“君上,丰地来人,禀五国国君抵达,余者尚在途中。”   林珩接过绢展开,从头至尾浏览一遍,口中问道:“蔡地可有消息?”   “蔡氏欢抵达青州,未入城内。据壬大夫秘报,陶大夫无性命之忧,暂困在蔡侯宫不得自由。”   林珩皱了下眉,拿起最后一张绢。   这封秘信来自楚地,由信鸟送回。先至肃州城,再由国太夫人派遣骑士送到林珩手中。   “庸至楚国都城。”   灭郑时,庸率死士立下大功。   此番谋划楚、齐两国,为保计划不出差错,林珩提前布局,派遣他先一步进入楚地,及时传递消息。   “来而不往非礼也。”   林珩提起绢,递到火光中点燃。   看着绢上的字迹被焰舌吞噬,冒出一缕缕白烟,他的唇边勾起浅笑。   楚国三番五次谋算于他,公子项身边还有郑国旧臣,他理当予以回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数息之间,绢布化为黑灰。   碎屑随风飞出大帐,眨眼落入泥地,彻底消失无踪。 第一百二十二章   蔡国都城,青州。   连续数日大雨,河流水位暴涨,冲垮悬桥漫过河岸,卷走停泊的木筏和小船。   水流激荡,船只在水中摇晃,陷入湍急的漩涡,一头翘起,一头下陷。一阵急流袭来,伴随着刺耳的吱嘎声,一艘木筏当场被冲散,变得四分五裂。   河对面走来一支队伍,多达数百人,都是遇到洪灾的乡邑村人。   暴雨中房屋坍塌,田地被淹没,他们为求一条活路,只能扶老携幼涌向青州城。   队伍沿河西行,透过朦胧的雨幕望见前方矗立的雄城,来不及发出欢呼,就被风中传来的号角和鼓声惊住。   “黑旗,好多的黑旗!”   “是晋?”   “天要亡蔡不成?!”   满怀希望赶来青州城,却遭受迎头一击,强撑一路的坚持被压垮,绝望瞬间涌上心头。   天空中乌云密布,所有人被阴霾笼罩,呆滞地站在雨中,许久一动不动,变得失魂落魄。   雷声炸响,战鼓声持续不断,与雷鸣争锋。   青州城下,公子原率新军列阵,摆出攻城的架势。   鼓声隆隆,号角阵阵,军阵中戈矛林立,数千甲士伫立在雨中,一身黑甲被雨水冲刷,泛起森冷的寒光,愈显杀气腾腾。   军中将校手持令旗,在阵前策马奔驰,传达公子原的命令。   “分!”   声音穿过雨幕,大军似潮水分开,现出数条笔直的通道。   鞭声响起,青牛和驽马拖拽大车出现。车上高高隆起,蒙布掀开,竟是数十架抛石器和巨弩。   “哞——”   长鞭甩出鞭花,强壮的青牛发出叫声,头顶一对巨大的弯角,镰刀一般,在雨中闪烁寒光。   五十辆大车行至阵前,迅速一字排开。   军仆挽紧缰绳避免牛马受惊,陆续在地面砸下木锥,从后方抵住车轮,不使大车偏移位置。   步甲三五人一组,或将石块装入抛石器,时刻准备抡起重锤;或合力拉开绞弦,将箭矢架上巨弩。   这一幕清晰印入守军眼中,城头出现混乱,甲长极力弹压却收效甚微,不得不向上官求助。   “再不想想办法,城头就要乱了!”   在蔡军的恐慌中,晋军的号角告一段落,鼓声也暂时停顿。   大军中行出两部战车,打头一辆由四马牵引,车身漆成玄色,两侧的车轮既高且宽,轮轴外凸铜刺,在行进间转动,战时能撕裂马腿。   车上之人未着甲,穿着象征晋国宗室的黑袍,头戴玉冠,腰束玉带,手按一柄宝剑。仰望城头时,下颌紧绷,双眼凝聚霜色。   在他右侧,蔡欢站在伞车上,宫裙华贵,乌发堆云。发髻上没有太多装饰,只有一支古朴的金钗,钗头铸成兽首,象征蔡氏图腾。   见蔡欢出现,城头混乱意外平息,众人目光凝聚,陷入死一般地寂静。   上大夫百里争刚刚登上城墙,目睹这一场景,当即眉心紧皱,面沉似水。   蔡的国力不如晋,乃是不争的事实。实力悬殊不可怕,怕的是丧失斗志,连奋起抵抗的勇气都没有。   百里争快步穿过城头,来到女墙前,手按墙壁探头向下望,公子原和蔡欢的身影闯入眼帘,异常醒目。   他没有向公子原出言,而是拔高声音质问蔡欢:“欢女,你出身蔡氏,为何引晋人攻蔡?!”   蔡欢仰头望向高处,看清百里争的身影,气势丝毫不弱:“国有奸佞,狡言欺君,暗伏死士刺杀晋侯,欲坏蔡四百年国祚。我为蔡氏女,国君妹,当助兄长铲除佞臣,抓获真凶,给晋国一个交代。”   这番话出口,百里争便知糟糕,暗道一声不好。   果不其然,随着最后一个字落地,守军顿生哗然。   林珩遇刺非同小可,纵然毫发未伤,蔡国也脱不开干系。蔡欢代蔡侯入贡,专为两国结好,实是肩负重任。怎料事情发生,上至蔡侯下至满朝文武,众口一词将罪过推给她,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氏族对她早有不满,趁机派人在国内散播流言,声称晋灭郑后,蔡欢心怀怨恨,花言巧语欺骗蔡侯,借入贡行刺杀一事。   其言之凿凿,说得有模有样,流言甚嚣尘上。蔡侯听之任之,非但没有阻拦,反而暗地里推波助澜。   时至今日,蔡人皆以为蔡欢谋刺晋侯,对她心有怨恨。   不想晋国大兵压境,她同公子原一并出现,一席话打破氏族谎言,揭穿事情真相。   “不是欢女所为?”   “朝中有奸佞狡言欺君?”   “是谁?”   青州城被围,城中本就人心惶惶。蔡欢的出现无疑是火上浇油,一番话动摇人心,令百里争冒出冷汗。   他按住佩剑,紧咬后槽牙,试图挽回局面:“欢女,你休要信口雌黄!”   “是不是胡说,你我心知肚明。”蔡欢言辞激烈,与百里争针锋相对,“如非主谋另有其人,晋侯岂会容我?我的首级早被砍下,挂上肃州城墙。晋侯不惧上京,礼令行刺一样斩首,区区蔡国他岂能看在眼里。不过是看我无辜,让我回国抓出奸佞,肃清蔡国朝堂!”   城头一片哗然。   相比百里争的言词苍白,蔡欢有理有据,逻辑缜密,更容易取信于人。   事实正如她所言,以晋侯的霸道严酷,不是主谋另有其人,她根本走不出晋侯宫,早就血溅三尺,首级挂上城墙。   “真不是她?”   “人在朝堂……”   “莫非?”   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针一般扎在百里争身上,使他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蔡欢乘胜追击,言词如刀,给城内氏族和蔡侯致命一击:“若不是做贼心虚,晋侯遣使为何会被扣押,进出不得自由?无非是被当面质问,知晓真相瞒不住,变得恼羞成怒。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做过必要留下痕迹,奸佞势必受到严惩!”   蔡欢骂得畅快淋漓,不给蔡侯和氏族半分颜面,彻底撕破脸。   百里争怒不可遏,却对她所言无力反驳。刺杀晋侯能坚决不认,扣押晋国使臣无法否认。陶荣就在宫内,蔡侯派人日夜看守,宫廷内外人尽皆知。   事实如此,他仍要极力辩解,不能让晋师出有名。   “晋使现在宫内,君上设飨宴款待,美酒美食更有美人,其乐不思归国,怎能妄言扣押!”   “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什么是妄口巴舌,睁着眼睛说瞎话。”蔡欢冷笑一声,手指城头的百里争,痛斥道:“枉你身为百里氏,这般厚颜无耻,简直令祖宗蒙羞!”   “恶毒妇人!”百里争勃然大怒,失态破口大骂。   “虚伪老贼,无耻之尤!”蔡欢比他的骂声更加响亮,不仅是旗鼓相当,分明是压他一头。   卢成站在蔡欢车后,举起一根怪模怪样的管子。此物号称百里眼,晋君赠于他,第一次使用就令他惊为天人,奉为至宝。   众人被蔡欢和百里争的对峙吸引注意力,没留意他的存在。唯有公子原侧头看他一眼,目光在百里眼上短暂停留,片刻后移开。   对骂仍在继续,蔡欢越骂越是畅快,整个人斗志昂扬,意气风发。百里争脸色铁青,额角鼓起青筋,渐渐变得无力。   不知何时,雨势开始变小,直至完全停歇。   天空仍是乌云密布,暗沉沉不见日光。   振翅声传来,一只信鸟飞过云端,在空中盘旋两周,似在搜寻目标。   大军中突起哨音,一名貌不惊人的军仆举起右臂,信鸟锁定位置,快速向下飞落。   信鸟腿上绑有木管,军仆利落解下,送至公子原车前。   木管上刻有玄鸟纹,打开木塞,里面是手指长的绢布,上面只有一行字:蔡不放人,破城。   字体遒劲有力,锋利犹如刀剑。乍然入目,似有杀气迎面袭来。   公子原卷起绢布,随手收入袖中,示意蔡欢稍停,仰望城头首度出声:“蔡行刺我国国君在先,扣押我国使臣在后,胆大妄为,无礼之极。今日必须放归我国使臣,随行不少一人。交出行刺主谋,蔡侯随我往丰地见君上,自陈罪过。”   “不遵礼,不循法,无凭无据肆意妄为,晋侯不惧上京问罪?”百里争试图最后挣扎。   “蔡无礼在先,晋不过是以牙还牙。况我国国君得天子册封,为侯伯,诸侯之首,能代天子出征伐。蔡侯不服才是违背礼法,不敬天子。”公子原手按佩剑,言辞犀利,令百里争哑口无言。   堂堂晋国公子,率威武之师。纵然不及晋君,气势也能碾压。   “半个时辰为限,不开城门,不交人,我便率军攻城。”说话间,公子原拔出佩剑,手指青州城,大声道,“君上有旨,蔡侯不放人,破城!”   “战!”   晋军齐声大喝,戈矛斜指带起劲风,尖端闪烁寒光。刀剑出鞘敲击盾牌,声声震耳。   巨弩全部拉满,抛石器拉至极限,只需扳动机关,敲下重锤,霎时就会飞矢漫天,石落如雨。   公子原的威胁不似作假,城头众人皆是面色如土,心提到嗓子眼。   “百里大夫,事关重大,需交君上决断。”   百里争转过身,看清众人脸上的表情,无需猜就知他们心中想法。他感到灰心丧气,却也无计可施,只能长叹一声,道:“去禀君上。”   “诺!”   甲士火速奔下城头,策马飞驰城内。唯恐动作稍慢拖延时间,晋军突然攻城。   此时的蔡侯宫内,陶荣推开木窗,看到窗外飞来的小鸟,忽然间笑了。   他转过身,对守在室内的忠仆道:“我将出城,蔡侯定会宣召,取我佩剑来。”   “诺。”忠仆虽有疑惑,动作丝毫不慢,迅速取来佩剑,为陶荣整理衣带。   刚刚准备妥当,门外就传来脚步声。   下一刻房门推开,几名侍人站在门外,脸色惶急,一扫之前的盛气凌人,变得恭顺异常:“陶使君,君上召见,请移步。”   他们毕恭毕敬,甚至诚惶诚恐。   陶荣迈步走出房门,多日来首次站在廊下,看一眼黑沉沉的天空,突然道:“我国大军现在城外?”   侍人悚然一惊,无需开口已给出答案。   陶荣朗声大笑,笑声中充满快意。   终于笑够了,他才开口道:“引路,我去见蔡侯。”   侍人们不敢多言,只能战战兢兢低下头,将陶荣带去大殿。   在他跨入殿门,看向上首的蔡侯时,天空中又起雷声,闪电爬过云层,暴雨倾盆而下。   青州城被雨水笼罩,城外大军如盘踞的凶兽,随时将扑咬上来,展开血腥杀戮。   同一时间,晋国丰地迎来一支千人车队。   雨过天晴,空气中弥漫着水汽。   雾气缭绕,飘浮过大地,为万物覆上一层轻纱。   号角声传来,响彻原野。   地平线处扬起黑旗,隆隆的马蹄声震颤大地。   丰地官员在城头眺望,看清风中的旗帜,立即命人擂鼓:“君驾抵达!”   鼓声震荡开来,赶来会盟的诸国国君闻讯,纷纷从营地走出,摆出仪仗迎接晋国国君。   马蹄声越来越近,似滚雷涌动。   数百匹战马驰过平原,马上骑士手擎玄鸟旗,乌底金纹,在风中撕扯,猎猎作响。   骑士之后,一驾玄车闯入众人眼帘。   铜铸的车伞下,衮服冕冠的少年按剑而立。   距离尚远,看不清他的面容,袭来的煞气却令人胆寒,好似冰霜包裹的猛兽,令人望而生畏。   晋国之主,一战灭郑,天子册封的侯伯。   众人眺望驰来的玄车,现实同传言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顿时心头发沉。 第一百二十三章   “恭迎君上!”   玄车自东行来,玄鸟旗在风中撕扯,耀眼夺目。   丰地大小官员齐出,国人、庶人夹道相迎,奴隶和野人匍匐在路旁,头不敢抬、人群中零星夹杂着戎人和羌人,大多是部落被犬戎所灭,自北迁徙而来。他们同晋人长期混居,衣饰同晋人无异,仅能从五官相貌上有所区分。   黑骑风驰电掣,瞬息抵至面前。   劲风扫过,路旁众人屏住呼吸,心跳得飞快。   号角声响彻平原,苍凉豪迈。   一抹赤金闯入眼帘,雕刻玄鸟的战车压过地面。车轮高近两米,轮轴转动间,轮辐闪烁金光,源于镶嵌的铜钉。   林珩站在车上,手按宝剑目视前方。   同上次来时相比,丰地大变模样。   城池竣工,泥砖筑造的城墙高过五米,外层涂抹泥灰,枪矛无法穿透,也能阻挡雨水侵蚀。   城池占地面积扩大三倍,城内建筑仿效临桓城布局,另增添一座商坊,专供往来商旅市货。   城外有两座矿场,乡邑村社围绕矿场而建。   丰地土壤贫瘠,粮食出产有限,国人多从军,庶人在矿场出力,按月领取谷、绢和钱。   矿场发下的谷主要是粟,数量充足,品种稍显单一。想食麦、稻和豆需向城内商人购买。   晋人习惯食粟,迁来的郑人则不然,他们更喜食麦,每次领到绢和钱都会向商人买粮。   有商人窥见商机,在城内开设商铺,专门做粮食生意。数月下来赚得盆满钵满,商铺规模扩大两倍不止。   随着粮商大批涌来,城内商坊日渐热闹,丰城也随之繁荣。相比数月前,变化之大,可谓翻天覆地。   除了矿场和乡邑,城外还多出数座营盘。   林珩向西境诸国发出会盟邀请,五国先至,相隔一段距离在城外扎营。余下尚在途中,不出意外地话,五日内应能赶到。   唯一的例外是蔡国。   蔡侯执迷不悟,蔡国氏族不思悔改,青州城被公子原带兵保围,城破只在旦夕。   敬酒不吃吃罚酒。   待到蔡侯现身,就不再是受邀的客人。他会是一个不错的靶子,向国君们展示何为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丰城外,五国国君摆出仪仗,各色旗帜在风中招展。   曹国国君位于正中,身材稍显矮胖,圆脸带笑,看上去十分和气。他的容貌、身材和气质同长沂君无任何相似,很难相信两人是同父兄弟。   宋、许、后、朱四国国君分在他左右。遵照礼仪,几人皆是衮服冕冠,仅在衣物图腾和腰悬的饰物上有所区别。   国君爵位有高低,国力有强弱,地位自然存在高下。   玄鸟车由远及近,尚未停下,五人已各自走下战车,以臣礼见林珩。   此举看似恭敬,却容易为人诟病。同为国君却受臣礼,难免被指责狂妄自大,对天子有不敬之意。   雍楹和费毅同时拧眉,看向五人的目光极为不善。   赖白阴测测盯着前方,重点落在带头的曹国和宋国国君身上,视线锐利,犹如带着刀子。   在三人背后,长沂君和吕奔父子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长沂君心如火焚,恨不能冲到曹伯面前,质问他有没有认真读自己送回的书信。但凡记在心里,也不会出今日差错。   吕奔面沉似水,手指攥紧车栏,盯着前方的宋伯,双眼几要喷火。   吕坚脸色微白,看一眼宋伯,又回头看向吕奔,踟蹰道:“父亲,君上这是何意?”   “自作聪明,愚不可及。”吕奔声音低沉,猜出宋伯的心思,只觉无可救药,“状似恭敬,实则包藏祸心。”   吕坚张了张嘴,似有话想说。察觉到气氛变化,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一个字也没出口。   队伍中的使臣神情各异。   许、后、朱三国之人面带焦急,一个个如芒在背,碍于场合和身份却不能随意开口。余下使臣窥出端倪,突觉国君晚些来也好。   “前车之鉴,免得犯糊涂。”   “晋君会如何处置?”   “不知。”   “表面看五国恭敬,如要惩治恐不妥。”   诸人各有心思,揣测林珩的动作,不乏看好戏的意图。   玄车上,林珩俯视车前五人,旒珠遮挡眉眼,蒙住眼底的冷意,浅色的唇缓慢掀起,印出一抹冰冷的笑痕。   众目睽睽之下,受礼与否都将被人指摘。   霸道、暴虐、残佞。   今日之后,还将多出不臣狂妄。   看来灭郑尚且不够,还要再挥屠刀,多流几滴血,多砍几颗脑袋,才能让诸国心服口服。   他摩挲着指节,缓慢垂下眼帘,遮去涌动的杀机。嘴角笑痕加深,更添三分冷意。   五位国君叠手弯腰,在林珩面前执臣礼。本以为他会下车搀扶,至少表现出招揽人心之意。哪料想弯腰许久,林珩始终站在车上,没有半分动容。   这该如何是好?   五人中的三人上了年纪,尤其是宋伯,不仅年事已高,还被酒色掏空身体,长时间弯腰难免头昏眼花,变得摇摇欲坠。   曹伯心头不安,有些后悔采纳许伯的提议。   后伯和朱伯后悔不迭,他们习惯谨小慎微,行事好从众,却忘记林珩狠戾性情,不比旁人。内屠氏族外灭郑国,手下血流成河,岂会法不责众。   越想越是后悔,两人额头冒出冷汗,不知该如何收场。   林珩不作声,也无任何表示。他好整以暇地站在车上,玩味地观察五人,将他们的表现尽收眼底。   黑骑分列在玄车左右,单手挽缰,另一手擎起图腾旗,头盔边缘压住眉峰,愈显目如寒星,杀气浓重。   全副武装的甲士拱卫国君,手持矛戈顿地,千人如同一人,钝响声整齐划一。   被晋军威慑,部分使臣不再幸灾乐祸。同长沂君等人一般,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眼,下意识绷紧了神经。   林珩抬起右臂,顿地声戛然而止。   一阵风袭过,众人鸦雀无声,连呼吸都低不可闻。   砰!   一声钝响打破寂静,宋伯体力不支,竟在车前栽倒。   他眼前发黑,控制不住扑向前方。左右之人反应不及,伸手时错过,只能看着他摔在地上,衮服沾染泥土,冕冠险些摔落。   宋伯当众出丑,威严扫地。   曹伯等人却松了口气,以为能借机揭过此事。   可惜他们不了解林珩。   看出五人的意图,林珩压根没打算轻拿轻放。他不仅不会如几人所愿,更是反其道而行。   既要表现恭敬,弯腰远远不够。   见曹伯几人装作关心宋伯,就要起身查看他的情况,林珩忽然拔出佩剑,反握刀柄掷向地面。   一道银光闪过,王赐剑破风而至,斜插入地面,成功拦截几人动作。   曹伯等人不敢置信,一时间惊怒交加,脸色青白交替。   “晋君,这是何意?”许伯出声质问。   林珩没有回答,而是扯下腰间锦囊,倒出铸有“侯伯”两字的金印。   “天子下旨封寡人侯伯,代天子出征伐。”林珩把玩着金印,扫视对面五人,“诸位愿行臣礼,寡人能受。黑骑!”   “诺!”   黑骑同声领命,百余骑策马上前,隔绝五位国君的仪仗。另有数人翻身下马,走到五人身前,按住他们的肩膀,迫使他们稽首。   宋伯双腿发软站不起身,两名骑士当场提起他,脚尖踹上他的膝窝,迫使他膝盖触地。   这一幕震惊五国之人。   太过于惊骇,竟无一人出声阻拦,遑论上前救出国君。   长沂君再也坐不住,匆忙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来至林珩车前,被黑骑挡住去路,双手交叠躬身至地,颤抖着声音道:“君侯息怒,曹君一时糊涂,绝无背逆之心!”   更多使臣反应过来,纷纷下车走上前,站到长沂君身后,希望林珩能网开一面,放过曹伯等人。   “寡人暴虐,天下共知。”   无视求情的使臣,林珩看向被按跪在地的曹伯等人,声音平和,听不出丝毫怒气,冷漠得令人心惊。   “邀诸位共盟实为稳固边境,护西境安危。寡人一片好心,奈何诸位不领情。”   林珩抬手按住车栏,作势叹息一声。   阳光落向车伞,光透不进伞下,使他半身隐于暗影中,肩上的玄鸟更显凶戾,煞气阴森油然而生。   “无妨告知诸位,寡人最恶三心二意,左右摇摆。盟约尚未定下,诸位大可以离去,寡人不会予以干涉。如不走,同晋结盟,日后再生反叛,郑便是其下场。”   一番话说完,林珩走出暗影,面含浅笑站在光下。   年少俊朗,眉清目秀。   唯有霜雪气息凝固不散,煞气凛然。   “方才之事,寡人可以既往不咎。会盟祭祀之前,是走是留,诸位自己选择。”   说话间,林珩走下伞车,施施然来到五人近前,拔出斜插地面的王赐剑。   智陵等人松开对五名国君的钳制,黑骑似潮水退开,现出惊骇欲绝的五国氏族和甲士。   “机会只有一次,诸位切要深思熟虑。”林珩笑着道出这番话,利落收剑还鞘,转身登上伞车。   “城东扎营。”   命令下达全军,千人队伍调转方向,留下各国使臣。   田齐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驱车来至宋伯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在车上叠手:“外大父。”   吕奔和吕坚跟在田齐身后。   两人是宋国氏族,宋伯的臣子,却追随公子齐行动,决心可见一斑。   听到田齐的声音,宋伯突然生出力气,一把推开侍人的搀扶,手指田齐怒斥道:“逆子,晋侯辱我,为何不拦?!”   “三令杀我,外大父为何不救?”田齐凝视宋伯,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轻飘飘一句话,宋伯被堵得哑口无言,当即恼羞成怒,强词夺理道:“你毫发无伤,且三令已被下狱,如何记仇不记恩?休要忘记,你仓惶离蜀,宋最先收留!”   “我母出身宋室,宋不留我必被千夫所指,非外大父愿意收留。我能够平安无事,仰赖公子有相助。”田齐对宋伯失望透顶,不给他任何颜面,“当初外大父不想收留我,更坐视三令设计害我。如非公子有,我早已埋骨宋地。今日反倒质问我记仇不记恩,何其可笑!”   “你……”   “三令是何时下狱?我没料错地话,是晋使抵达宋都,邀宋会盟之后?”   宋伯无言以对,登时面露惊容。   “说白了,外大父不在意我,无非是惧晋君。况下狱又非绞杀,一息尚存,随时能家族再兴。”田齐冷笑一声,“我都能看清外大父的心思,何况晋君。自作聪明,实则破绽百出,不过遗人笑柄。今日种种全是君伯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   “你唤我什么?”   “君伯。”田齐收敛情绪,目光冰冷,声音更冷,“今日之后,我同君伯只论尊卑,再无亲情。君伯好自为之。”   话落,田齐命车奴调转马头,驱车前往林珩所在的营盘。   吕奔和吕坚匆匆向宋伯叠手,驾车紧随其后。   曹伯等人从头至尾目睹,目光在半空交汇,不发一语各自离开。几人心中清楚,公子齐与宋伯反目,晋侯定然与宋不善,此时不走更待何事。   于几人而言,此时的宋伯无异于一尊瘟神。   众人离开后,只留宋伯站在原地。   回想田齐所言,他的脸色越来越白,突然眼前一黑,仰面栽倒。   “君上!”   随扈发出惊呼,立时乱作一团。 第一百二十四章   公子齐与宋反目,宋伯禁不住打击当场昏厥。   事情瞒不住,不等宋伯被送回大帐,消息传遍丰城内外,参与会盟的国君氏族皆有耳闻。   “怎会如此?”   “公子齐离国,又与母族反目,岂非自绝后路。”   “得晋侯相助,迟早回国掌权,恶宋又何妨?”   “血脉亲人何至于此。”   此言一出,周围声音顿时一静。   上至君位更迭,下至氏族家门传承,无不充斥刀光剑影,腥风血雨。   血脉亲人?   权利倾轧中,谁还顾念亲情。   远有越室被降爵,今有楚国公子起兵杀伐,哪个不是血脉相连?   意图窃蜀的信平君同样有蜀室血脉,认真查询族谱,田齐还要呼他一声叔父。真正顾念亲情,蜀国不会生变,公子齐也不会投奔晋国。   “公子齐质问宋伯,宋三令欲害他性命,宋伯不闻不问。宋伯不曾反驳,可见确有其事。”   “难怪他与母族恩断义绝。”   “宋伯行事太过,不怪公子齐与他反目成仇。”   因宋伯突然昏厥,种种传言扩散开来,宋的行径大白于天下,为众人不齿。   临近傍晚,城头点燃火把,火光绕城而过,连成一条醒目的光带。   营盘内燃起篝火,一座座柴堆被引燃,焰舌蹿升数米。烟柱腾起,在营地上方扩散,很快被风卷走。   城外座落六座大营。晋君营地在东,规模最大。营内帐篷林立,四周有栅栏围拢,并有甲士来回巡逻,处处井然有序,刁斗森严。   其余五座营盘分散在城西和城南,其中曹伯营地近南,规模不及晋营的一半。营地外围斜插尖木,形成一定防御。营内帐篷环形分布,国君大帐位于正中,由里向外分别是随行的大小氏族以及军中将校。   仆人有小帐,五六人拥挤在一起,空间有限,躺下后翻身都很困难。   奴隶睡在马厩,身上的麻衣抵不住夜间凉风,只能缩进草堆,扯过稻草盖在身上。   自曹伯抵达丰地,每逢夜色来临,大帐内都会传出酒香。   人言宋伯好色,曹伯也不遑多让。   千里迢迢奔赴晋国,参与晋侯发起的会盟,他不忘带上数名美人,寻机便要饮酒作乐。   今夜,大帐中格外安静,既不闻酒香,也听不到国君同美人的嬉闹声。   巡营甲士经过帐前,下意识减慢脚步侧耳细听。听不到任何声响,反而惊动守帐的阉奴。   “诸位巡逻倒是仔细。”阉奴背部微弓,袖着双手阴阳怪气。   甲长目光微凝,认出他是长沂君近侍,猜出今夜为何寂静,没有做口舌之争,脚跟一转继续巡逻。   目送甲长走远,阉奴眯了眯眼,暗暗记下他的面孔。随即退回到原处,过程中放轻脚步,未发出半点声响。   大帐内,数盏铜灯矗立在地,灯盘上竖起尖刺,托起儿臂粗的牛油火烛。   烛光闪烁,照亮帐内对坐的两人。   帐内设有屏风,屏风前的长桌被移走,替换成单色的兽皮。   曹伯和长沂君对面落座,面前各有一张矮桌。桌上设有小鼎,鼎中肉汤渐凉,表面凝固白色的油脂。鼎旁摆放碗盘,碗中盛放肉酱,盘中是煮熟的菜和炙肉,和肉汤一样变凉,味道难以入口。   两人对坐许久,本该因重聚欢喜,此时却面有郁色。   长沂君一路奔波,早就饥肠辘辘。面对这一座菜肴却提不起动筷的欲望。   想到白日里的种种,他愁容不展,禁不住长吁短叹。   “大兄,错矣。”他抬头看向曹伯,沉声道,“晋烈公时,曹同晋盟,依附于晋。待幽公登位,曹却背盟,与郑暗通款曲。事不密,触怒晋,曹数年如履薄冰,何等艰辛,大兄全都忘记不成?”   “我没忘。”曹伯摇了摇头。   “既没忘,为何行今日之事?”长沂君痛心疾首,一别平日里的谨小慎微,变得咄咄逼人,“自公子珩登位,晋国蒸蒸日上,先平内乱又灭郑国,天子下旨封侯伯,霸道势不可挡。曹之眇眇,羊毛尘量。前有背盟之行,今又公然行刺探之举,岂非是自寻死路?”   长沂君越说越气,掌心拍案,发出一声钝响。   “我派人给大兄书信,大兄可曾看进一个字?莫不是以为我在危言耸听?!”   曹伯面色阴沉,许久一言不发。   “大兄,触怒晋侯非同小可。前车之鉴不远,及时回转才有生路!”长沂君言辞恳切,身体前倾,焦急和担忧溢于言表。   两人外貌身材迥异,却是不折不扣的血脉兄弟。自幼勠力同心,休戚与共,方才能活到今日,同国太夫人及她身后的氏族分庭抗礼。   长沂君为曹伯担忧,情真意切,字字句句发自内心。曹伯何尝不知,可他身不由己。   “你离国后,楚国来人。”曹伯苦笑一声,道出身陷危局,“国太夫人意向楚,多数氏族支持她。随扈之中,七成是国太夫人安排,我能如何?”   长沂君神情骤变。   “楚国?”   “不错。”曹伯仍是苦笑,“楚欲扰乱会盟,使晋功亏一篑。其言背后有天子支持,还拿出盖有天子印的密诏。”   楚国,上京。   天子密诏。   长沂君面露骇然。   “国太夫人以密诏强压,言无需惧晋。并言楚乱已平,不日陈兵西出,晋无暇伐曹。两强相争,曹仍能左右逢源,坐收渔翁之利。”   “异想天开!”长沂君嗤之以鼻,“晋楚都是万乘之国,战起天下震动。两强相争,短时难分胜负。以曹之国力,应主动避开,以免受到波及。今反其道而行,最易惹火烧身。届时大国胜负未分,曹反遭池鱼之殃,落得国破家亡。”   长沂君绝非无的放矢。   天子分封四百年,强国轮番崛起,期间诸多小国殒灭。   曹军不过千乘,能坚持到今日实属不易。无视周遭危机四伏,却想要借大国相争攫取好处,当真是痴人说梦,愚不可及!   “我非愚钝,然独木难支。满朝氏族赞同国太夫人,我亦无法。”曹伯早就无力愤怒,索性摊开手,自暴自弃道,“国将亡,我必为亡国之君,不如及时行乐。”   看着曹伯,长沂君突然冷静下来。   回忆他的言行,很快发现矛盾之处:“大兄,你故意激怒晋侯?”   “是又如何?”曹伯笑得颓废,眼底浮现狠色,“国太夫人只想争权夺利,从不思国之将灭。国内氏族短视愚蠢,被楚人愚弄,信什么远交近攻。若曹国力强盛,自是无可厚非。国小地狭,连蔡都不及,此等妄想简直可笑。与其被他人利用后舍弃,莫如我主动一些,顺便送国太夫人一程,也让各家氏族知晓,梦可以做,乱做梦却会丢掉性命!”   一番话落地,帐内再度陷入寂静。   长沂君凝视曹伯,震惊于他的凶狠。这种义无反顾,此前从未在他身上出现。   “奇怪吗?”曹伯冷冷一笑,五官扭曲透出疯狂,“你离国之后,国太夫人突然调兵,我的妻妾和儿女都被囚困。世子中毒,解药在国太夫人手中。若我不能如她所愿,结果会如何?”   “她怎敢!”   “她为继妻,膝下无子,心心念念要把牢权柄。若你我死在丰地,血脉在国内断绝,她从宗室内挑选一人,宫苑前朝攥于手中,自能称心如意。”   长沂君脸色铁青,握拳击向桌面。   砰地一声,矮桌被砸出裂缝,他指节现出淤青,裂开两道血痕。   “国太夫人在我身边遍插耳目,帐下之人都是她安排。她要我死,我就如她所愿。想要曹国却是痴心妄想!”   曹伯被逼至绝境,决意拉着所有人一起死。   国太夫人要立傀儡,八成还想逼迫禅让,妄图以氏族窃国。他怎会让对方如愿!   “大兄,事情或有转机。”看出曹伯的想法,长沂君脑中灵光一现,急声道,“去见晋君,我们去见晋君!”   “什么?”   “立誓为臣属,忠心不二,能救你我,亦能救曹国!”   长沂君猛然站起身,踢开破损的矮桌,大步走向曹伯,一把拉起他,道:“现在就去,一切如实说清。晋君受封侯伯,能代天子出征伐,楚仅有密诏,不能宣于世人。无论天子真意如何,附晋必有生路!”   绝境中突现生机,曹伯终不愿去死。   之前料定没有生路,他才要同国内玉石俱焚。如今有另一种选择,他马上做出决断。   “帐外有人监视,营内甲士不可信。”   “无妨。”长沂君安慰曹伯,在他耳边低语数声,随即掀起帐帘,向守在一旁的阉奴使了个眼色,故作愤怒道,“速备车,我要去见晋君!”   声音引来甲士注意,近处的帐篷也传出声响,陆续有人掀起帐帘向大帐眺望。   长沂君无视众人,大声命阉奴备车,另一手拖拽曹伯,提高嗓门道:“大兄触怒晋君,何其愚蠢!速和我过营赔罪!”   见状,氏族们交换眼色,立刻上前阻拦。   “长沂君不可,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去?”一人开口道。   “拖不得!”长沂君连连摇头,唉声叹气道,“晋君暴虐远甚传闻。我在肃州城亲眼所见,上京礼令触怒他,即被押送法场枭首,头颅挂上城墙,日夜风吹雨淋。今众目睽睽之下,大兄言行有失,岂会有好下场!”   “其言既往不咎……”   “糊涂!”长沂君捶胸顿足,瞪着氏族双眼冒火,“曹前有背盟,今再生事,如何能怀抱侥幸。晋法酷烈,尔等莫非以为罪只在大兄,不会被迁怒株连?”   此言如醍醐灌顶,登时让氏族们寒颤连连。   趁他们陷入犹豫,长沂君拉着曹伯排开人群,大步向前。   曹伯装作不情愿,嘴里喊着“我不去”“休要拽我”“大胆”等语,脚下速度飞快,一路跑出烟尘,和长沂君冲向马车。   甲士们见氏族不动,不知是否该阻拦,大多愣在原地。   抓住机会,长沂君拉着曹伯进入车厢。车门尚未关闭,就连声催促阉奴:“速行,去晋大营!”   阉奴挥动缰绳,马车冲出营门。   氏族们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情况不对,马车早就扬长而去,距大营越来越远。   “追不追?”一名氏族道。   “追,怎么追?”另一人怒视他一眼,“让人知晓我等要反?!”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习惯了曹伯逆来顺受,陡遇今夜状况,竟然无从应对。为推卸责任,开始互相抱怨,半点没意识到危机即将来临。   晋侯大营内,一只信鸟穿过夜风,飞向灯火辉煌的大帐。   马桂举臂接住信鸟,躬身进入帐内。   林珩刚刚沐浴过,洗去一身风尘,披衣坐在屏风前。长发没有梳起,随意散落在身后,发尾犹带着湿意。   “君上,是蔡地送来。”马桂解下信鸟腿上的兽皮,送至林珩面前。   兽皮展开,里面是叠起的素绢。   绢极轻薄,对火近乎透明。上面寥寥数字,内容触目惊心:青州城破,陶荣挟蔡侯,归晋。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君上,曹伯及长沂君求见。”   林珩刚刚放下秘信,就见马塘从帐外走入,禀报曹伯和长沂君过营求见。   “曹伯未摆仪仗,与长沂君同车。随行数名奴仆,车上没有图腾旗,也未见甲士跟随。”   “没有仪仗,也无护卫?”林珩认真叠起绢布,一角递至灯前。看着绢被点燃,蹿起一道焰光,眸底浮现一抹暗色。   “回君上,其行色匆匆,貌有仓惶,状似在奔逃。”马塘如实道。   营地就在身后,国君却要逃命,任谁看来都会觉得荒谬。   然而现实就是这般匪夷所思。   营地内充斥国太夫人耳目,氏族多存有异心,无一忠君。于兄弟俩而言,国君大帐无异于龙潭虎穴。   夜奔晋侯大营,向林珩求助是唯一的生路。   成则逃出生天,有机会夺回权柄;败则失去所有,国祚陨灭,自己也会命丧黄泉。   曹伯抱定必死之心,一度陷入绝望。突然绝处逢生,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他也甘愿冒险。   长沂君与他一般无二。   鉴于曹伯的遭遇,两人撇下护卫,身边只有几名忠奴,以免被人钻空子,使出逃计划功亏一篑。   兄弟俩如惊弓之鸟,除了相伴多年的忠仆,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马车抵达晋侯大营,立即被守卫拦截。   车门推开,火光照亮两人的面孔,获悉他们的来意,甲士不敢专断,立刻禀报营内。   为防有诈,马塘亲至营前,看清两人的模样,听他们简单说明来意,心中吃惊不小。   “长沂君言有要事,故来求见君上。”   听完马塘转述,林珩没有出声,沉默看着绢布化为灰烬。   掌心拂开落在桌上的碎屑,指腹捻了捻,摩挲着残余的热度,思量曹国可能的变故,发出一声轻笑。   “连夜过营怕是被逼至绝境。既如此,寡人理当见上一面。”他抬眸看向马塘,一缕黑发滑过肩头,覆上衣领的花纹。发丝散落,恰好遮住玄鸟的单目,“请曹伯和长沂君至大帐。”   “遵旨。”马塘领命,弯腰行礼后退出大帐。   马桂留在帐内,从炉上执起铜壶,向盏中注入热水。又从架上取来蜜罐,打开后舀出一勺,冲入冒着热气的盏中。   盏中泛起浅色,似流动的琥珀。   不多时,一股香甜的气息萦绕鼻端,缓慢在帐中飘散。   林珩触碰杯盏,感受着掌心的温度,凝视映在帐上的暗影,微微有些出神,神情若有所思。   马桂垂手恭立,始终不言不语,好似木雕泥塑,存在感微乎其微。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帐外传来脚步声。   声音在帐前停住,帐帘随即被掀起,曹伯和长沂君走入大帐。   打眼一看,两人衣冠整齐,显然提前整理过。神情紧绷,额角沁出汗珠,能看出心中不安。   “参见君侯。”   曹伯叠手执臣礼,躬身至地。长沂君站在他身后,伏地稽首,姿态恭敬无比。   审视两人行事,把握他们的情绪,林珩挑了下眉,笑着起身绕过桌案,弯腰扶起曹伯,并唤长沂君起身。态度温和有礼,同之前的冷峻判若两人。   “请起,坐。”   “谢君侯。”   寒暄两句,三人分宾主落座。   帐内没有婢女,马桂为两人奉上茶汤。迥异于林珩面前的甜汤,茶汤的滋味有些苦,由于加入姜,还有一丝辣味,更能提神醒脑。   两座大营相隔不远,奈何兄弟俩神经紧绷,一路飞驰赶来,难免口干舌燥。   茶汤摆至面前,温度正好入口,两人没有故作客气,各自端起来饮下半盏,缓解喉咙干涩。   “深夜过营求见,请君侯莫怪。”曹伯放下茶盏,第一句话就是向林珩表达歉意。此时的他目光清明,气质稳重,眼下挂着青黑却不见半点颓废,和初见时截然不同。   “无妨。”林珩压下心中诧异,重新打量曹伯,心中有所猜测。又扫一眼坐在他下首的长沂君,开门见山道,“两位深夜造访,不知是何要事?”   曹伯和长沂君早有商量,闻言同时站起身,一起大礼稽首,泣声道:“君侯救命!”   两人高矮不同,胖瘦有别,表情动作却是整齐划一,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印。从起身、行礼到嚎啕大哭,一串动作行云流水,没有片刻停顿,更无丝毫迟疑。   这一幕出人预料,林珩也不免愣了一下。   他猜出两人有事相求,不承想他们当面嚎啕。这般舍弃颜面,俨然是破釜沉舟。   曹国形势竟至如此地步?   “君伯不必如此。”林珩向马桂示意,后者立即上前搀扶起两人。   曹伯和长沂君还想坚持一下,怎奈马桂力量惊人,硬是将他们拉起来按回到座位上。   既然哭不下去,兄弟俩马上改变策略,利落抹去脸上的泪水。   “触怒君侯实非我所愿,乃是受人逼迫不得不为。我对君侯无半分不敬,更无不满,还请君侯明鉴!”   长沂君擅长审时度势,曹伯的眼光同样不弱。   难在两人腹背受敌,既要对外周旋,又要提防国内暗箭。   三番五次遭遇险境,又遇上京和楚国威胁,曹伯这才心灰意冷,想拖着国太夫人一起死,和满朝氏族同归于尽。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长沂君一言点醒了他。   为求晋侯相助,他拿出所有诚意,只为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受人逼迫?”林珩放下汤匙,匙柄磕碰杯盏边缘,发出一声轻响。   “天地鬼神为证,我绝无半句虚言。”曹伯组织过语言,从国内开始讲起,包括楚国来人,天子密诏,国太夫人和氏族的态度,巨细靡遗,不遗漏任何细节。   见林珩听得认真,他更从袖中取出一张绢,亲自递至林珩面前。   绢的边缘很不整齐,应是从衣摆扯下。一面写有字迹,竟是楚人带至曹国的天子密诏。   诏书内容一模一样,结尾处却没有印章,应是誊抄而非原件。   “密诏在国内,我无法带出。然我记忆尚佳,看过之后牢记脑中,保证一字不错。”曹伯记忆过人,称得上过目不忘。但他自幼就学会藏拙,除了长沂君,无人知晓他有这份本领。   楚使抵达曹国后,先见国太夫人,后见曹伯。密诏传递两人,其后被国太夫人收起。   正因这份天子密诏,加上楚使的威胁,朝中氏族都倒向国太夫人。曾支持曹伯的几家也陆续倒戈,使他在前朝孤立无援,走投无路,彻底沦为一具傀儡。   来至丰地后,他出入被严密监视,干脆自暴自弃,终日在大帐内寻欢作乐,做足昏君姿态。   林珩抵达前,许伯主动上门,提出要试探一番。曹伯能看出他所图不小,然已抱定死志,没有深思,不假思索当场答应。   今日回头再看,许伯行事委实古怪。   他要拖着所有人去死,自是毫无顾忌。   许伯又是为何?   据他所知,许国虽小,国却富裕,宗室氏族也无争端,许伯没必要惹怒晋国,完全是多此一举。   曹伯想不通,不妨碍他将事情全盘托出,竹筒倒豆子一般。   “上京,楚国。”林珩一心二用,一边浏览绢上内容,一边听曹伯讲述。思量许伯时,脑海中呈现出一幅舆图。   北荒之地。   楚煜握有详细舆图,他记忆极深。   北荒之地贯穿多国,北接荒漠,如一根钉子楔入西境。若他没有记错,许国边境同北荒之地接壤,也同戎人杂居的荒漠相距不远。   放下手中的绢,林珩陷入沉思。   在上京时,他遍览史书,对西境诸侯多有了解。许国地狭人少,但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借助地利,许国商业发达,尤其是马市,在西境诸国间数一数二。   直至晋国设立商坊,许国的马市规模逐渐缩小,却也远胜别国。   “许国。”林珩拨动汤匙,指尖擦过匙柄上的花纹,“许国初分封,曾与羌部联姻,国内半数狄人杂居,并有小部戎人。”   “确是如此。”曹伯也想起来,补充道,“许国一度强盛,平王时国力最强,曾迎上京贵族女。”   林珩停下动作,联系诸多线索,对许伯的目的有所猜测。   或为北荒之地,或为贸易,也或许是纯粹的愚蠢。无论哪一种,背后绝对有上京推动。   跳梁小丑也需及早处置。   不能正面起刀兵,也要见一次血,上京才会有所收敛。   主意既定,林珩合拢绢布,看向下首的曹伯,重提之前话题:“君伯方才言,求寡人救命?”   “先君继妻联合氏族欲窃国。求君侯施以援手,我定唯君侯马首是瞻!”曹伯抓住时机,当场立下誓言。   对于国太夫人,曹伯恨得咬牙切齿,不愿尊称,直接言“先君继妻”。   “口说无凭,可有证据?”林珩问道。   “不怕君侯见笑,营中上下皆为其耳目,我身边无一可用之人。凡营内氏族,手中必有密令,夺之即为证据。”曹伯自行揭短,没有任何犹豫。他之前连命都不要,还怕什么丢失颜面。   沉吟片刻,林珩采纳曹伯所言,但无需急在一时。   “五日后会盟,定盟后动手。”   “谢君侯!”   “不急,还有一事。”林珩点点桌面,指尖压住曹伯誊抄的密诏,“曹有背盟行径,寡人不得不防。”   这番话极为直白,曹伯和长沂君面露尴尬,硬着头皮道:“君侯有何要求,我等必竭尽所能。”   “很简单。”林珩贴近桌沿,袖摆垂落身侧,衣袂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袖口的刺绣浮现金辉,异常耀眼,“君伯下旨国内,命出兵击许。”   “击许?”   “不错。”林珩颔首,微笑道,“寡人乃天子亲封侯伯,许伯对寡人不敬,即对上京不满。其包藏祸心,欲坏会盟,扰乱西境。今岁多雨,有天灾之兆,犬戎蠢蠢欲动,随时将要祸起。一旦会盟不成西境生乱,则犬戎有机可乘。许伯之过甚大,不可不惩。”   “君侯,曹国军队未必听调。”曹伯苦笑一声。   “不听调,视为逆。寡人代天子出征伐,出兵讨逆顺理成章。”林珩语气平和,好似闲话家常。一字一句却浸染血腥,令人不寒而栗。   曹伯和长沂君对视一眼,压下胸中激荡,异口同声道:“遵君侯旨意,惟命是听!”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夜半时分,曹伯奔入晋侯大营,未摆仪仗,不带甲士,甚至没有打出图腾旗,简直像在逃命。   各国国君得知情况,都认为此事不简单,纷纷召集氏族商议。   “莫非是要赔罪?”   “有些唐突。”   “行事鲁莽缺乏礼仪,哪里像是赔罪?分明就是奔逃!”   “闻曹伯与曹国太夫人不睦。”   “曹有内乱。”   “氏族倾向于谁?”   “观今日事,还用问?”   国君大帐内灯火通明,众人议论纷纷,得出的结论大同小异,都认为曹伯情况不太妙。   许伯大帐内,圆木撑起帐顶,手臂粗的火把熊熊燃烧,照亮山水屏风以及坐在屏风前的两道身影。   地面铺满兽皮,各种花色皆有,图案十分驳杂。   两尊小鼎摆在桌上,刚刚从火上取下,鼎内的肉汤仍在翻滚,汩汩冒出热气。   鼎下设有碗碟,碗中是七八种酱,碟中是煮熟的菜。另有两盘麦饼,因磨得不够精细,饼里掺入麦麸,入口能咀嚼出粗糙的颗粒。   许伯坐在桌前,双手持盏邀客共饮。   在他对面,一名身高八尺的灰衣男子正身危坐。长袍宽带,头戴一顶布冠,面庞消瘦,脸颊向内凹陷,两侧颧骨凸起,目光阴鸷,赫然是奔入上京后失去音讯的粟亮。   郑被晋灭,城破当日,粟名和粟成死在府内,粟亮与粟黑秘密逃出城外,商定分头行事。   粟黑入楚,设法成为公子项的门客,在楚国崭露头角。粟亮进入上京,以金开道,千方百计见到天子。为能报仇,他不惜刀割破相,隐姓埋名,成为天子手下的忠犬。   脸上的伤口太深,愈合后留下丑陋的伤疤。   遇到阴雨天气,疤痕就会刺痛发痒,提醒他曾经的遭遇,使仇恨深刻于心,至死不忘。   此次离开上京,为防有人认出,他特意乔装改扮。随许伯来到丰地后,他藏身许伯营内,轻易不出帐篷。偶尔现身也会散发覆面,避开众人视线。   “晋侯蛮横甚于传言,事难。”许伯饮尽盏中酒,沉声说道。   “如果事情不难,岂能利益丰厚。”粟亮放下酒盏,目光锐利堪比刀锋。说话时脸颊不自觉抽动,横过鼻梁的伤疤愈显狰狞。   “倒也不错。”许伯神色微顿,随即展开笑容,笑呵呵看向粟亮,“君言果真属实,只要破坏会盟,天子就允我所请?”   “千真万确,我有金印和铜牌在手。”粟亮解下腰间锦囊,当着许伯的面倒出金印铜牌,“完成此事,伯升为侯,地扩三百里,免十年入觐。”   许伯舔了舔嘴唇,眼底闪过贪婪之色:“我还要北荒之地!”   “不成。”粟亮当场拒绝,笑他异想天开,“北荒之地属越,越无僭越,天子不能收回,更不能封给他人。”   “如何不能?再降爵就是!”许伯面露不悦,不肯就此罢休。心知上京对四大诸侯忌惮已久,对如今的晋侯更是恨之入骨,他干脆坐地起价,毫不掩饰贪婪的嘴脸,“若不答应,我便去告晋侯。今夜曹伯奔晋营,你以为是去赔罪?”   许伯嘿嘿冷笑,还算英俊的五官变得扭曲,透出几分阴鸷:“要么给我北荒之地,要么一拍两散。”   “大胆!”粟亮拍案而起,猛然拔出腰间佩剑,剑锋抵在许伯颈侧。   几乎就在同时,屏风后冲出数道人影,鬼魅般扑至粟亮身后,两把锋利的匕首交叉在他颈下,稍稍用力就能割开他的喉咙。   “如同市马,价有商讨,想做成生意不能硬来。”许伯轻松拨开粟亮的剑锋,起身掸了掸衣袖,看着粟亮被侍人压制动弹不得,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自以为聪明,也别把天下人当成傻子。晋侯初登位,一战灭郑,有称霸之志。邀诸国会盟意在逞威。我出头破坏会盟必被他记恨,多给出些利益不是理所应当?”   “升爵拓土还不够?莫要得寸进尺。”纵然被压制,粟亮也不见惧色,面带嘲讽,声音冰冷。   “当然不够。”许伯摇摇头,索性不再拐弯抹角,“晋乃虎狼,世人皆知。天子要寡人以身犯险,却不给寡人想要的,如何能得偿所愿。”   “太过贪婪不是好事。”粟亮阴沉道。   “我祖婚胡,我有胡血,性贪,不识礼仪。”许伯咧嘴一笑,浑似野兽展露獠牙,“非是如此,我如何能被收买,助天子祸乱西境诸侯。”   他自认卑鄙无耻,无可救药。粟亮威胁也好,唾骂也罢,总之,他只要利益。   说白了,不见兔子不撒鹰。   想让他去得罪晋国,就要给出天大的好处。   看出许伯的用意,粟亮收起怒容,开口道:“事关重大,我需禀报上京。”   “最好快一些,拖延到会盟结束,事情办不成,一切就是粟大夫的过失。”许伯轻描淡写,气得粟亮七窍生烟,偏拿他毫无办法。   “天色不早,送粟大夫回去歇息。”许伯摆摆手,侍人收起匕首,半强迫粟亮离开大帐。   “君伯之意,亮必上禀天子。”走出大帐前,粟亮开口说道。   “那是最好。”好似没听出话中威胁,许伯笑容不改,仿佛有一张面具罩在脸上,神情不见丝毫变化。   粟亮冷哼一声,甩手落下帐帘。   许伯眯了眯眼,手指摩挲着剑柄,压下心中杀意。他回身走到桌旁,端起余下的半盏酒一饮而尽。   “君上,与晋交恶不智。”屏风后走出一名老者,满头银发,五官深邃。手腕上佩戴骨镯,镯上雕刻的花纹十分特殊,出自羌人之手。   “我明白。”许伯注满酒盏,自己却不饮,而是递至老者面前,“政令今天见到晋侯,以为如何?”   “人中龙凤,霸主之姿。”政令如实道。   “我年少时,有幸见过晋烈公,观晋侯风范,有过之而无不及。”许伯背负双手,指腹来回碾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雄主率虎狼之师,天下谁人能挡?”   “君上要弃上京?”政令压低声音问道。即使帐内仅有两人,他行事依旧谨慎。   “不着急。”许伯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先看上京能给多少。”   在西境诸侯国中,许国的地位十分特殊,固然地狭人少,国却富裕,军力之强为人侧目。   许伯有羌人血脉,国内还有大量狄人和戎人,一旦发生战争,能召集大量胡部,以人海战术进行侵袭。   许国军队不遵礼仪,战场上不以鼓声进退,常行偷袭之举,被斥无耻之尤。诸侯状告上京,许伯马上低头认错,时过境迁依旧我行我素。   “君上真要夺北荒之地?”政令皱眉,显然很不赞同,“臣听闻越晋结成婚盟,越公子煜赠地为礼,强取北荒之地无异于虎口夺食。”   “所谓讨价还价,开价足够高,才有讨价的余地。我知北荒之地不能拿,想必天子也清楚。为成事,必然要给出别的利益。”许伯道出心中所想。   从最开始,他就没想拿下北荒之地。得罪晋国已经冒险,再得罪越国,简直是一门心思找死。   他只想捞好处,不想灭国。   天子山高水远,派来的粟亮自作聪明,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好处到手,我立即去见晋侯。”许伯早有腹案,压根没打算和林珩硬碰硬。   “君上不担心上京问罪?”   “问罪,问什么罪?”许伯哈哈大笑,半点也不担心,“天子要坏诸侯会盟,下旨扰乱西境,用心歹毒,行事昏聩。一旦事情传出去,天下共主如何自处?怕是要被千夫所指,如晋幽公一般被驱逐,仓惶逃出上京。”   细思许伯所言,政令也不免失笑。   君臣说话时,帐外忽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甲士禀报:“晋甲围曹伯大营!”   “什么?!”   许伯和政令对视一眼,立刻掀帘走出帐外。   行出大帐,能看到火光冲天而起,照亮黑暗的夜空。   两座营盘相距不远,马蹄声持续传来,惨叫声依稀就在耳畔。   夜风席卷,箭矢破风,如骤雨铺天盖地。   曹伯大营前,五百晋甲分列成阵,手持强弩轮番射击。锋利的箭矢划过夜空,呼啸着凿入大营。部分箭头带着火光,穿透帐篷即燃起熊熊烈焰。   曹伯和长沂君站在马车上,望见腾起的火光,听到营内的鬼哭狼嚎,没有半点不忍,只觉得痛快。   智陵策马来至阵前,见过半营帐起火,下令甲士停止射击。   “冲营!”   伴随着一声令下,军仆推动撞车上前,几人合力拽动绳索,削尖的硬木猛撞向营门。   轰隆一声,营门四分五裂,两侧的拒马也被撞倒,遭到木轮碾压。   突然遭遇袭击,营内氏族来不及救火,匆忙登上战车向营外杀出。   众人冲出火场,看到破碎的营门和拒马,见到杀气腾腾的晋国甲士,不禁心生悚然。   “晋军?”   “这是为何?”   “尔等不敬寡人,三番五次欲害寡人,寡人求晋君主持公道!”曹伯朗声说道。   他要下旨击许,顺利实行计划,需将身边的耳目清理干净。今夜拿下大营是计划的第一步。   听到曹伯所言,观其神情,多数人反应过来,登时面如死灰。   “逆臣欲害曹君,奉君上旨意捉拿叛逆。”智陵拔出长剑,猛然向下一挥,“降者不死,反抗者杀!”   晋甲飞速变换阵型,持盾者在前,戈矛在后,骑兵分列左右,反手倒拖长兵,杀意凛然。   晋甲开始逼近,兵锋森冷,煞气汹涌。   曹国氏族心生骇然,纷纷开始向后退。   奈何身后就是火场。   前有刀锋后有烈火,曹国氏族进退无路,没有胆子拼死一搏,只能丢掉兵器向曹伯顿首:“君上,臣有罪!”   他们记得智陵所言,纷纷向曹伯请罪。   氏族先一步放弃抵抗,甲士也失去战意,随之俯身在地。   有几人想趁乱逃跑,智陵打了一声唿哨,一伍骑兵策马追上,行进间挥出长剑。   冷光闪过,血色冲天而起。   断头抛向半空,无头尸体向前栽倒,断颈处喷出浓烈的殷红。   目睹惨烈场景,曹国氏族脸色惨白,一个个抖如筛糠。再不敢心有杂念,只能拼命求饶。   营外有甲士探查,智陵并未派人阻拦。   甲士返回各营,国君们接连得到消息,回想白日所为,不免心有余悸。氏族们也是后怕不已。   “虎狼之师,果真名不虚传。”   知晓宋伯从昏迷中苏醒,田齐特地派斗圩过营,绘声绘色描述曹国氏族的遭遇,末尾总结一句:“无义之人当有恶惩!”   宋伯正在喝药,闻言受到惊吓,一口气没上来,再度昏了过去。   “君上!”   大帐内乱成一团,斗圩功成身退,掀起帐帘离开,很快消失在众人眼前。   与此同时,三支队伍正在夜色中疾行,快马加鞭奔向丰地。   队伍中各有一辆伞车,车上是前来会盟的西境诸侯。由于路途遥远,他们只能星夜兼程,以免延误日期。   在三支队伍后,陶荣也在赶路。   他乘坐的车辆行在前,身后是押送蔡侯的囚车。甲士护卫在车辆左右,单手策马,另一只手擎起火把,火光照亮前方道路。   “速行,天明过边地。”   “诺!”   甲士齐声领命,马蹄隆隆,向东疾行而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为能尽快赶到丰地,陶荣一行人日夜兼程,沿途少有歇息。   蔡侯被锁在囚车内,只能坐不能站,双腿伸展不开,从未有过的煎熬。担忧自身性命,他整日惶恐不安,变得心力憔悴。   队伍从青州出发,一路穿过蔡地,进入原郑国疆域。   途经新设的县城,陶荣亮明身份,展示林珩赐下的金印,当即被放行。   过岭州城时,壬章出城相迎。   两人久未碰面,再见却不生疏,反而十分热络。   看到囚车中的蔡侯,壬章笑得意味深长:“君上广邀诸侯会盟,蔡君来得正是时候。”   蔡侯抬头看向他,神情不悦,声音沙哑:“晋人蛮横无礼!”   壬章摇头失笑,难怪君上要扶持蔡欢。   勾结楚国,暗通上京,阴谋刺杀晋君,决意同晋为敌,还以为有几分枭雄气概,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今日一会,他对蔡侯大失所望。   “我要速往丰地,不能在此久留。”短暂休息后,陶荣向壬章告辞。   “祝君一路顺风。”知晓会盟日将近,时间紧迫,壬章没有出言挽留,命人送上食水,礼送队伍离开。   “他日再会。”   为节省时间,陶荣弃车上马。   拉囚车的驽马多备两匹,便于中途替代更换。   奔雷声响起,百余人的队伍再次启程,一路向东飞驰而去。   壬章登上高处,目送人马远去。直至再也望不见,他才转身步下土丘,接过缰绳跃身上马。   “使君,抓住一伙奸细!”   尚未进入城池,队伍迎面撞见一名甲士。   甲士手持木简出城,找到壬章后猛一勒缰绳,在马背上抱拳,疾声道;“主簿令仆来见使君,城外乡邑抓获鬼祟之人,查明是犬戎奸细!”   犬戎?   壬章脸色骤变,脚跟一踢马腹,下令道:“速回城!”   “诺!”   时近正午,岭州城外大排长龙,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   岭州城内却是异常安静,城门紧闭,城头白日亮起火把。等候入城的众人被挡在城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发生何事。   壬章策马奔回,望见白日火光,即知情况紧急,事情绝非抓获几名探子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他叫开城门,见到面色铁青的主簿,看到对方递出的口供,登时目光一厉,心中涌出杀气。   “事情属实?”   “我已派人往边境,明后日就能传回消息。”主簿声音紧绷,显然在压抑怒火,“犬戎秘入北荒之地,杀边民,欲伪作商旅袭掠边城,此事非同小可。宁可信其有,尽早飞报各县,以免措手不及。”   “此言在理。”壬章与主簿共事多时,了解对方的手段。犬戎奸细再狡诈也抵不住酷刑,口供十成为真,需尽快做出布置。   心思飞转间,壬章已有腹案,当下提笔写成文书,调甲士飞送新设八县。   “见到智县令后,言宁城近北荒,需周密安排,不能有半点疏忽。”壬章递出最后一封文书,郑重吩咐甲士。   “诺。”甲士抱拳领命,带上文书转身离开。   壬章没有停笔,重新铺开竹简,飞速写就一封奏疏,命人送往丰地交至林珩手中。   “速行,途中不可耽误。”   甲士捧起奏疏,行礼后退出房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廊下。   一切安排妥当,壬章暂时松了口气。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对主簿道:“严查城内和乡邑,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使君放心。”主簿和壬章性情相似,十分有默契。遇到犬戎作乱,宁可抓错不容放过。   “近两日照常开城门,城头不必再燃火把。城内商坊照开,增派人手日夜巡逻。”   “诺。”   壬章一项项吩咐,主簿执笔记录,不忘查缺补漏。   待两人做好一切安排,时间已过去一个多时辰。   “此间事毕,去牢房。”壬章看过记录的竹简,合拢放到桌上。他没打算休息,决定亲自去审问抓到的奸细,或许能有更多发现。   主簿没有异议,立刻起身跟随。   两人前后走出房间,快步穿过庭院,在府前上马,奔至关押奸细的囚牢。   牢房把守严密,有军仆和壮奴巡逻。   推开牢门,穿过一条狭长的甬道,一股血腥气迎面扑来。   三名奸细被吊在梁下,身上鞭痕交错,俨然成了三只血葫芦。   壬章接过牢奴递上的鞭子,随意甩动两下,鞭声清脆,成功让三人抖如筛糠。   三人抬起头,看向站在对面的壬章,本以为他会开口问话,不料对方竟问也不问,将长鞭抛给牢奴,吩咐道:“一人十鞭,不要打死。”   “遵命!”   牢奴抓住鞭子,背过身舔了舔嘴唇,走向惊恐瞪大双眼的奸细,猛然举起手臂,重重落下鞭影。   破风声和惨叫声同时响起,在囚室内持续回荡,尖锐刺耳。   与此同时,陶荣一行人快马加鞭,一路风驰电掣,意外追上蕲国的车队。双方通报身份,索性结伴同行。   蕲是边陲小国,国土面积不及晋五分之一,人口更是少得可怜。国内缺乏耕地,主要是草场,国人多以牧羊为生。   蕲国国君封爵为男,属爵位中最低,仅比附庸小邦略高。在西境诸侯国中,蕲为末流,晋烈公会盟时甚至没有想起这个国家。   此次丰地会盟,林珩广邀西境诸侯,蕲同样在列。   蕲国国君见到晋使,第一反应是不信,以为对方是哪里来的骗子。使臣亮出符节,递出盖有印玺的国书,蕲国君臣方才打消怀疑。   “区区小国,蒙晋君不弃,荣幸之至。”   为感谢林珩的邀请,蕲国君臣特地准备厚礼,有意在会盟时献上。   “五百白羊,五百黑羊,三百肥鹿,两头巨牛。”   君臣精挑细选,保证羊无杂色,鹿头头肥壮。巨牛头顶弯角,身披长毛,比青牛高出一截,十余名壮奴合力才能牵引,在西境称得上罕见。   两支队伍同行,不可避免地,蔡侯出现在人前。   看到囚车里的蔡侯,从陶荣口中得知他的所作所为,蕲国国君没有丝毫怜悯,而是与晋同仇敌忾,对蔡侯的行为很是唾弃。   “不自量力,好诡诈,实属咎由自取!”   “君不以为晋暴?”陶荣好奇道。   “放牧时遇狼,战不胜失羊,战胜得狼皮狼肉,是生存之道。蕲国固小,行事光明磊落。做了就认,死可称勇。做了却不认,反推脱他人,实令人不齿!”   蕲君性情耿直,对蔡侯的行径嗤之以鼻,鄙夷挂在脸上,不屑溢于言表。   他的立场十分明确,诸侯国间征战吞并不鲜见,刺杀也是时有发生。有胆子做就要承担后果,做了却不认,以亲妹为替罪羊,实在令人看不起。   听到蕲君的评价,蔡侯面红耳赤,双眼爬上血丝,似一座火山随时将要爆发。   “自作自受,自食其果!”   蕲君瞥一眼蔡侯,随意转开目光,对他的怒气视若无睹。   笼中的困兽,生死攥于他人之手,还妄图摆威风,简直可笑!   目睹蕲君的表现,陶荣不知该作何评价。   性情耿直,却有些口无遮拦。能够审时度势,对好恶全无遮掩。无所顾忌,好似无所畏惧。   只能说,这是一个妙人。   接下来的一段路,队伍没有中途歇息,马不停蹄向东进发,赶在会盟前一日抵达丰地。   彼时,西境诸侯齐聚,大大小小的营盘座落在丰城外,各色旗帜林立,人员往来频繁,人喧马嘶好不热闹。   蕲国国君首次参加会盟,难免有些激动。   见到迎上前的侍人,他直接推门下车,笑呵呵站在车前,竟无半分架子。   这样的表现出人预料,马桂禁不住一愣,眨眼间压下情绪,恭敬道:“知蕲君到来,君上欣喜,请移步至大营。”   “善。”   蕲君笑容满面,朝身后挥了挥手,朗声道:“随寡人去晋君大营!”   “诺!”   随扈大声领命,声音有些参差不齐。   众人赶着牛羊、牵着肥鹿跟在国君身后,浩浩荡荡穿过外围的营地,去往晋侯大营。   囚车门打开,蔡侯被放出,由侍人搀扶去往大营。   他长时间困在车内,无法自由活动,双脚落地一阵痛麻,行走十分艰难。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被侍人架起双臂拖行,样子很是狼狈。   一行人来到营前,发现营门大开,甲士夹道而立,一条大道笔直通向大帐。   大帐前同样有甲士拱卫,军容森严,煞气凛然。   帐帘高高掀起,能清楚望见帐内布局。   一架屏风落地摆放,数十盏铜灯矗立在两侧。灯盘中火光闪烁,光芒耀眼。   年轻的晋君坐在屏风前,各国国君分坐在下首,主次分明,强弱地位一目了然。   众人皆是衮服冕冠,腰佩宝剑,仅在服饰颜色和花纹上有所区别。   晋国氏族不在帐内,田齐以蜀国公子的身份陪坐右班末尾,正好奇地看向帐外,同蕲君的视线不期而遇。   面对此情此景,蕲君莫名有些紧张。迅速整理衣冠,确认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才迈步进入帐内。   “小国之人参见君侯。蒙君侯不弃,邀吾至丰地,吾不胜感激。特备牛羊鹿千余献上,望君侯笑纳。”   蕲君很能放下身段,双手交叠长揖至地。   有这番铺垫,他的举动完全能归为“感激”,在礼仪上无可指摘,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这一幕落入众人眼中,后伯和朱伯坐立难安。想起受许伯鼓动刺探晋君,两人后悔不已,恨不能时光倒流。   许伯打量着蕲国国君,眸光微闪,表情始终不变,看不出任何端倪。   衣袂摩擦声传来,在众人的注视下,林珩起身离席,亲自扶起蕲君,把住对方手臂,笑道:“蕲路途遥远,君能至,吾甚悦。”   “君侯恩重,纵千山万水,吾也要插翅赶来!”蕲国国君情真意切,却让在场众人头皮发麻。   久不闻边陲小国,不见小国之君,不承想是此等作风。   左右逢源,舌灿莲花算什么,这样的才是高手。   真诚面前,谄媚也变得合情合理。   从上京到肃州,再到丰地,林珩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的国君、公子和氏族数不胜数,如蕲君这般还是首次遇见。   对方太过于真诚,说话时双眼发亮,明知有做戏的成分也是一派坦然。比起老奸巨猾,这样的人更难招架。   “君请坐。”   林珩命人设座,转身回到上首。   蕲国国君乐呵呵在位置上坐下,扫一眼身侧的朱国国君,咧嘴现出一个爽朗的笑,牙齿雪白,白得亮眼。   “请蔡侯。”   参与会盟的人员齐聚,接下来就要祭祀。   在祭祀之前,林珩还有一件事要做,当着诸侯的面问罪蔡侯,将遇刺一事大白于天下,助蔡欢掌权。   命令传达下去,蔡侯被拖入帐内。   陶荣走在他身旁,腰悬宝剑手持符节,始终目不斜视,稳如泰山。   “参见君上。”站定在大帐中央,陶荣叠手下拜。   “起。”   “谢君上。”陶荣直起身,面向林珩,朗声道,“臣奉命至蔡,质询刺客一事。不料遭蔡侯扣押,公子原兵至青州方得以脱身。”   此言既出,大帐内骤然寂静,落针可闻。   无人开口出声,连蕲君都收起轻松的神色,表情一派肃然。   林珩看向蔡侯,眸底凝聚冷色,声音未见起伏,却透出无尽的森然:“昔蔡国入贡,舞乐宴上行刺寡人。我遣使入蔡,专为查清此事。蔡君不究实情,反扣押晋使,视晋如无物,无礼之极。今日当面,寡人问蔡君,究竟意欲何为?”   一番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   蔡侯缓慢抬起头,撞上林珩的视线,似被刀锋抵住,冷意自脊椎攀升,刹那蹿至四肢百骸。 第一百二十八章   西境国君齐聚晋侯大帐,自晋烈公薨,数十年未见此盛景。   众目睽睽之下,林珩质问蔡侯,义正言辞,有理有据,令其惊惶失色,张口却无法反驳。   蔡侯举目张望,看清在座诸侯,遇见的都是目光躲闪。心知无人会出言相帮,不禁心生绝望。   不,不能承认!   濒临绝境,脚下就是万丈悬崖,眼见进退无路,蔡侯反倒冷静下来。   他抬头看向林珩,狠狠一咬牙,张口否认刺杀,坚持死士是蔡欢所派,郑地出身就是证据。   “蔡欢入贡,刺客乃她所藏。郑侯亡国,蔡欢对晋恨之入骨,也恨寡人不派兵相助,故设计行刺君侯。事成大仇得报,事不成罪及蔡,使两国交恶。妇人心歹毒,无所不用其极,君侯万勿听信其言!”   蔡侯声音沙哑,神情痛悔。不知实情很容易受到蒙蔽,对他产生同情。   国君们表现各异,有人面不改色,有人不屑一顾,也有人略微动容。但自始至终无一人开口,显然不愿为他得罪晋侯。   蔡侯的下场显而易见,何必为他徒惹麻烦?   小国诸侯擅长左右摇摆,习惯于明哲保身。哪怕蔡侯说出花来,一样拉不到盟友,更无法改变事情结果。   眼见哭诉无用,蔡侯心下暗恨,继续将污水泼向蔡欢,直言自己也是受到蒙蔽和欺骗。   “吾不察其用心,后悔万分。幸君侯安然无恙,否则难辞其咎!”   蔡侯巧舌如簧,不惜黑白颠倒,只为能摆脱罪名。   可惜林珩不为所动。   见他还要继续说下去,林珩变得不耐烦,当场出言打断:“既与刺杀毫无瓜葛,为何扣押晋使?”   刺客若真是蔡欢所派,蔡侯一无所知,遇晋国遣使理应解释清楚,而非扣押来人。   蔡侯如此行事,分明是做贼心虚!   “我……”蔡侯被问住,突然间张口结舌,想不出搪塞的理由。   “你不说,寡人来说。”林珩微微倾身,视线锁定蔡侯,言辞犀利,如刀锋刺破他的伪装,“你知蔡欢无辜,更知主谋是谁。本以为计划天衣无缝,事成与否,蔡欢都必死无疑。不承想蔡欢未死,寡人遣使质问,仓促间慌了手脚,才会犯下大错。想补救来不及,只能一错到底。”   蔡侯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脸色变了几变,定格为一片惨白。   “世人言寡人暴虐,嗜杀成性,宴上遇刺定血流成河。你也这般想,自以为得计。”林珩语气平稳,未见疾言厉色,反而更予人压力,似有狂风骤雨即将来临,“寡人固暴,却非愚蠢。蔡欢分明是替罪羊,背叛、舍弃、陷入绝境。你意图乱晋,进而乱西境,属实胆大妄为。不论手段如何,敢作敢当,方不负国君之尊。你却敢做不敢当,以亲人顶罪,实令人鄙夷不齿!”   林珩说话时,帐内众人心思各异。   曹伯等人若有所思,时而看向蔡侯,目光晦暗不明。   田齐和蕲国国君目光灼热,一眨不眨望向林珩,敬佩的神情如出一辙。   许伯垂下眼帘,眼角细微抽动两下,心中莫名不安。他突然生出怀疑,不确定之前的计划是否能成。意图将上京和晋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是否太过自信,妄自托大?   不管众人如何想,林珩戳穿蔡侯的面具,见他意图开口争辩,沉声道:“陶荣。”   “臣在。”   “口供,证人。”   “遵旨。”   陶荣正色领命,后退几步停在帐门前,向等候已久的甲士示意。   在众人的注视下,一队甲士鱼贯入帐,放下沉重的木箱,打开箱盖,里面摞满捆扎的竹简。   三名男子被押入帐内,长袍皮履,发冠斜插鸟羽,腰间悬挂金印,赫然是蔡国相和两名上大夫。   “你们……”认出来人,蔡侯脸色骤变。   三人避开他的目光,叠手敬拜林珩,口称:“参见君侯。”   陶荣回到大帐中央,站定在木箱一侧,弯腰拿起一卷竹简,当着众人的面展开,沉声道:“蔡国氏族八十一,皆在册中画押,证蔡侯与三令合谋遣死士入晋,借入贡行刺君上。口供俱在,并有人证。”   “事不涉欢夫人,实为三令策划,国君听之任之。事败欲以欢夫人抵罪。遇晋使当殿质询,国君一怒之下命人扣押,有诏令为证。”   蔡国相面色憔悴,说话时战战兢兢,唯恐说错一个字招来杀身大祸。   “国相,安敢如此!”蔡侯咬牙切齿,暴起扑向蔡国相。当场被甲士拿住,双臂反扭在背后,让他动弹不得。   蔡国相变貌失色,迅速移开两步,同蔡侯拉开距离。   看向满脸怒容的蔡侯,他不自在地避开目光,干巴巴道:“君上,臣别无他法。”   青州城破当日,晋军如洪流冲入城内。   氏族来不及出逃,集结的私兵不堪一击,遇上晋军非死即伤。个别私兵转过刀锋,趁晋军未破府门,先一步在府内屠杀劫掠,其后逃之夭夭。   混乱中,数家氏族被灭门,府内燃起大火。   火灭后,蔡欢乘车入城,借公子原之手抓捕氏族。卢成为其臂膀,活下来的氏族未能走脱一人。   蔡侯被挟持出城,氏族们被分开关押,由蔡欢调派人手审讯。   牢房门打开,氏族们惊恐发现,蔡侯宫内的阉奴和侍人竟有大半投向蔡欢。   阉奴手段毒辣,行事肆无忌惮。落到他们手中,氏族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一天一夜的经历,蔡国相和两名上大夫都不愿再回忆。   蔡侯生死难料,注定保不住君位。蔡欢手握大权,无论推出傀儡还是自己登位,蔡国注定会改天环日。   为了家族延续,也为自身性命,氏族们陆续低头,接二连三招供。   蔡侯被扣在晋军大营,对城内的变化一无所知。   押送途中,他的囚车在前,同蔡国相三人的马车相隔一段距离,加上三人一直没露面,时至今日,他才知晓氏族背叛。   如同对蔡欢一样,氏族们毫不犹豫背刺,彻底背叛了他。   理清前因后果,蔡侯怒不可遏,开始大声咆哮:“逆臣,寡人必杀你!”   蔡国相三人侧过身,对他的怒吼充耳不闻。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自己知晓的一切,钉死蔡侯所作所为,让他再不能翻身。   “仆等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三人声音落地,林珩看向蔡侯,冷声道:“君侯,还有何言?”   蔡侯挣不开甲士的压制,气恨交加,满面狰狞。   在挣扎中,他头上的发冠脱落,发髻散乱,发丝遮挡住他的左眼。脸颊不停抖动,目光异常凶狠,状似疯癫。   “我乃一国之君,何能如此对我!”   闻言,林珩抬起手,命甲士放开他。   甲士一起松开手,蔡侯终于脱离钳制,却也失去支撑,猝不及防之下,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林珩起身走近,长袍下摆悬在他眼前。   蔡侯感到莫大耻辱,眼底闪过凶光,突然从地上跃起,徒手抓向林珩的脖颈,就要捏碎他的喉咙。   “君上小心!”   陶荣和甲士一起冲上前,在座国君纷纷起身,蔡国相三人迅速后退,面色无比惊恐。   电光火石间,蔡侯未能扣住林珩的喉咙,腰腹突然遭遇重击,剧痛袭来,五脏六腑仿佛碎裂。   林珩抬起膝盖,力量之强,当场将他踹飞出去。   蔡侯再也无法站立,抱着伤处摔倒在地,张口剧烈咳嗽,脸上失去血色。   林珩没有放过他,信步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对上愤恨的双眼,漆黑的眸子弯了弯,下一刻单手施力,猛将他的头压向地面。   砰!   一声钝响,蔡侯额前青紫,众人骇然僵在原地。   砰!   又是一声,青紫加重,帐内诸侯噤若寒蝉。   砰!砰!砰!   连续三声,蔡侯额前崩裂,伤口流出殷红的血。血丝遮挡他的视线,蜿蜒过他的脸颊。   “蔡侯意图杀我,寡人是在自保。”林珩松开手指,任凭蔡侯趴在地上。他低头看了看指尖,似不满沾染的血渍,眼底闪过不悦。   帐内鸦雀无声。   血腥味萦绕在鼻端,恐慌和惊惧交替攀升。   林珩转身时,国君们下意识后退半步,完全是出于本能,好似在避开危险的凶兽。   “咳咳……”   蔡侯撑起手臂,腹部剧痛,口中尝到腥甜。心中闪过恶念,豁出去道:“刺客是我安排,遵照天子旨意!”   什么?!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看向蔡侯的目光惊疑不定。   上京同诸侯不和已久,四大诸侯多年不朝,世人皆知。   天子要杀晋侯,他们相信。然而有些事心知肚明,绝不能宣之于口,否则会天下大乱。   故意也好,气急糊涂也罢,蔡侯这般口无遮拦,晋侯不动手,他也断没有活路。   “天子要杀寡人?”林珩俯视蔡侯,声音听不出喜怒。因光线偏移,蔡侯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抿直的嘴唇。   “不错!”蔡侯强撑起手臂,不顾腹部剧痛,厉声道:“你无诏灭郑,行事狂妄,悖逆不臣。借公子齐流亡质问上京,越俎代庖,无丝毫敬畏之心。前有借国人驱逐父亲,极其不孝。不忠不孝,无礼不法,你才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蔡侯说得畅快,帐内众人却是心惊肉跳,无不面如土色。胆小的更是双股战战,恨不能堵住耳朵,马上夺路而逃。   意外地,林珩没有生气。   他目光平静,心中毫无波澜,神情几近淡漠。   “林珩,你该死!”蔡侯大声咆哮,整张脸被血染红,样子很是骇人。   “说完了?”林珩单手按住佩剑,拇指摩挲着剑柄上的彩宝,声音清晰在帐内流淌,“你刺杀寡人扰乱西境,不思自身之过,却诬言天子妄图挑拨,实乃罪大恶极。天子封寡人侯伯,委以重任,寡人岂会受你蒙蔽。来人!”   林珩一声令下,甲士齐声领命。   “蔡侯攀诬天子,挑拨诸侯,带下去严加看守。会盟之后押解上京,交天子处置。”   “诺!”甲士抓起蔡侯的手臂拖向帐外,蔡国相三人快步跟上,不敢多看林珩一眼。   “国不可一日无君。”林珩转身环顾帐内,目光凛冽,语气却十分温和,“寡人以为蔡氏欢堪为君,诸位意下如何?”   声音传至帐外,蔡侯眦目欲裂,嘶声怒吼:“林珩,你肆意妄为,狂悖暴虐,必不得好……唔!”   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分明是嘴被堵住。   林珩背对帐门,蔡侯的血在他身后蔓延,断断续续铺开暗红。   国君们看着他,都觉遍体生寒。   明明是一不及弱冠的少年,却如上古凶兽,彩羽下隐藏致命杀机,随时要择人而噬。   “寡人提议,诸位意下如何?”林珩的声音再度响起,如石子投入水面,打破诡异的静谧。   蕲国国君最先回过神来,抢先开口:“君侯之意甚好!”   继他之后,曹伯、许伯、朱伯等接连出声,连宋伯也不落人后,开口赞成林珩的提议。   至于蔡欢是蔡侯妹,还曾嫁给郑侯,被他们自动忽略。   帐内气氛回暖,不复见之前的森然。   国君们回到座位,无视地上斑驳的血痕,有意重提会盟。你一言我一语,众人谈笑风生,气氛远比之前融洽。   这一幕饶有趣味,林珩单手抵住额角,嘴角掀起一抹弧度。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过程略有出入,效果倒也不错。 第一百二十九章   众目昭彰,蔡侯注定无法翻身。押解上京之后,天子为保自身名望,哪怕是掩耳盗铃也会予以严惩,他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现实摆在眼前,无人敢再捋虎须。   接下来数日,国君们无不谨言慎行,唯恐触怒林珩。并严格约束随扈,务必安分守常,绝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   “晋侯雄才大略,武功盖世,晋必重现烈公盛世。前车之鉴犹在,三心二意不可取,唯俯首帖耳能保平安。”   抵达丰地之前,西境诸侯心思不一,各自打着算盘。   目睹蔡侯的惨状,见识到晋君酷烈,诸侯集体打通任督二脉,一夜之间变得心醇气和,一个赛一个老实。   宋伯主动派人过营,试图与田齐修好。   “不求在晋君面前美言,只求不发恶言。”宋伯头上缠着布条,脸色发白,精神萎靡,好似大病初愈。   他突然间明悟,主动放低姿态,奈何江心补漏为时已晚。氏族连续两次过营,皆是铩羽而归。   第三次派人,田齐压根不露面,只命斗圩出帐打发走来人。   “公子言破镜不圆,覆水难收,亲情既灭,再不能回转,君请回。”斗圩袖手站在帐前,微抬着下巴,刻意摆足傲慢姿态。   这一幕似曾相识,只是双方立场颠倒。   想当初公子齐奔宋,宋伯避而不见,纵容三令痛下杀手,何曾顾念半分亲情。若无公子有仗义相助,主仆三人早就尸骨无存。   如今风水轮流转,宋伯畏惧晋侯,凭几句好话就妄图与公子齐修好,当真是异想天开。   斗圩和斗墙跟随田齐多年,几乎是看着他长大,对田齐的性格十分了解。   在遭遇变故之前,他还会顾念亲情,给宋伯几分颜面。时至今日,亲历数次背叛,他再没有半分天真,更不会心软。   “前事不忘,言出必行。”   斗圩传达田齐所言,一字不落,一字不改。   被一名阉奴睥睨,宋国大夫只觉受到羞辱,当场面红耳赤。他有心叱喝斗圩,猛然间想起身处晋侯大营,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生生咽下到嘴边的话。   目睹他的表现,斗圩讥笑出声,鄙夷之情毫不掩饰。   “公子不见,君请回。”   当面被下逐客令,还是两次!   宋国大夫羞愤交加,实在没脸面纠缠,只能一甩袖,转身离开大营。   在他身后,斗圩故意提高声音,嗤笑道:“有求于人还这般作态,委实可笑!”   话中意有所指,引发晋人议论,更令宋人羞愧。   “走,速归!”   宋国大夫满脸赤红,举袖遮脸脚步飞快。   随从各个垂头丧气,跟上他的脚步,几乎是逃出营地。   目送来人走远,背影消失不见,斗圩才转身回到帐内,笑着向田齐复命:“公子,人走了。”   田齐站在屏风前,双手负在身后,面前是一幅悬挂的舆图,上绘山川河流,城池要塞,蜀国就在其中。   闻言,他头也没回;漫不经心道:“再有宋人前来,一概不见。”   “诺。”斗圩应声,停顿片刻后试探道,“若是宋伯亲自前来?”   “不见。”田齐凝视图上,语气斩钉截铁。   父亲性情宽厚,不记仇怨,结果如何?   信平君叛乱,明目张胆窃国,多数氏族一言不发,忠心少得可怜。   既如此,他还念什么仁慈,讲什么宽厚,就该睚眦必报,穷凶极恶。将仇人和叛臣踩在脚下,方能大权在握,令朝堂上下不敢有二心。   捕捉到田齐脸上的狠色,斗圩和斗墙相顾一眼,都没有贸然开口。   田齐未留意两人的神情,回想林珩之前所言,抬手覆上舆图,掌心盖住标注蜀国的一块,手指向内合拢,用力攥紧,好似将这块土地攥入掌心。   “晋君言出必行,会盟之后出兵蜀地,助我夺回权柄。我将领一军,立誓直捣都城,拿下信平君,问罪车裂!”   田齐转过身,瞳孔漆黑,心中似有火焰燃烧。   “当初仓惶离国,流离失所。如今回归,我必要救出母亲和兄长,问罪叛逆,夷其全族!”   话中杀气凛然,充满血腥。   斗圩和斗墙心神紧绷,震撼于田齐的杀伐果决。   不等两人开口,田齐忽然放松神情,晃动两下脖颈,问道:“像不像?”   “公子,仆不解。”   “可类晋君气势?”有别方才的肃杀,田齐面带笑容,征询斗圩和斗墙的意见,“当日在大帐内,阿珩惩治蔡侯,威风八面。我能学得三两分,回国后震慑氏族,定能事半功倍。”   “公子所言甚是。”斗圩和斗墙恍然大悟,一同肯定田齐的想法。   “阿珩乃不世出的英主,在晋这段时日,我实是受益匪浅。”   田齐收起笑容,迈步来至帐门,抬手掀起帐帘,仰望碧蓝的晴空。   想起困在国都的母亲和兄长,他心中腾起担忧,对信平君的恨意挥之不去。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支撑着他飞速成长,拔足向前突进。   时近傍晚,夕阳西下,天边铺展火红的晚霞。   距丰城不远,一支车队正沿河而上,踏着霞光飞驰而来。   队伍由三百人组成,打出越国旗帜,护卫皆是百战越甲。   雕刻图腾的安车内,上大夫剻业整襟危坐,随身携带国书,代表越国参与诸侯会盟。   车队星夜兼程,入晋后一路疾行,赶在会盟前一日抵达丰地。   彼时,西境诸侯齐聚在此,大大小小的营盘环绕城池座落,外围蔓延十数里。   营地四周有甲士和军仆巡逻,越国的车队自南而来,先后遇到三支巡逻队伍,消息很快传至营地。   “越使抵达?”林珩接到壬章奏疏,得知犬戎异动,正提笔写下诏书。听侍人禀报越国来人,当即想起和楚煜的约定。算一算时间,楚煜早已至禹州,未知越侯身体情况如何。   “回君上,来人已至营外。”侍人躬身道。   “请来大帐。”林珩放下笔,合拢竹简推至一旁。   “诺。”侍人领命退下,快步往营前传达旨意。   晋侯大营前,剻业推门走下马车。   峨冠博带,踏着一双皮履,衣领袖口刺绣精美的花纹,典型的越国氏族打扮。他腰悬宝剑,手捧两只木匣,大一些的装有国书,小一些的则是公子煜的书信和礼物。   侍人赶来时,甲士刚刚查验金印,确认他的身份。   “越国剻氏业,奉公子煜之命前来,与会盛事。”见到侍人,剻业表明来意。   “君上召见,使君请往大帐。”   话落,侍人侧身请剻业入营,亲自为他引路。   同行的越人就地卸车,在晋君大营外扎下营盘。和周围大营相比,规模较小,却是井然有序,壁垒森严。   剻业进入营地,目不斜视,一举一动严守礼仪。   离国之前,他被令尹再三叮嘱,两国固有婚盟,行事也务必谨慎,不可稍有懈怠。   鉴于此,他提前打好腹案,以备面见晋君。   不过计划虽好,终不及现实给予的冲击。   进入大帐后,初次见到林珩,剻业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尝闻晋侯凶名,知晓他智计无双,一战灭郑名震诸侯。万万没想到,真实的林珩同他设想中相差甚远。   令尹提过林珩的种种,唯独没提过他的容貌。以致于在剻业的印象中,他该是和晋幽公一般英气魁伟,而非眼前的俊秀弱质,甚至有些病态的苍白。   短暂的恍惚之后,剻业迅速收敛心神,手捧木匣走上前,正色拜见林珩。   “越大夫剻氏业,参见君侯。”   剻业的母亲出身越国宗室,他容貌类母,眉目隐含锐意,眼尾略微上挑,妖娆却不乏英气。   林珩不知他的出身,乍一看似曾相识,莫名感到眉眼间有些熟悉。   压下心中古怪,他唤剻业起身,命侍人看座:“起,君请坐。”   “谢君侯。”剻业持礼再拜,呈上两只木匣,方才振袖落座。   侍人送上热汤,他端起饮下一口,没有预期的苦涩,反而品尝到甜味,眼底闪过一抹惊讶。   没去看剻业的表情,林珩打开木匣翻开国书。   从字迹来看,应是楚煜亲笔撰写,内容早有商定,没做任何改动,末尾盖有国君印章。   “公子不能亲至会盟,代以国书,以表越之诚意。”剻业开口说道。   “善。”   林珩合拢竹简,将国书放回匣中。随手打开另一只木匣,里面是一张叠起的绢,绢下压着一只金铸的扁盒。   以为是传递要事,林珩的动作没有停顿,立刻取出绢展开。   绢极精美,色泽透明,上面仅有四行字,笔力苍劲,隐含杀伐之气。   撰写的内容却和杀伐不沾边,字里行间缱绻悱恻,情感表达直白火热,分明是一首情诗。   林珩连续读过三遍,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的确是一首情诗。文字源于上古,歌颂春日美好,传达火热情思。   字很好,诗也很好,但两者结合,郑重送到他面前,着实令他猜不透。   莫非有隐喻?   林珩提起绢布,越看越是费解,眼底凝固沉色,意外透出一股杀气。   “公子煜可曾说过,此信用意为何?”他抬头看向剻业,直接问道。   “仆不知。”剻业实话实说。他仅知匣中是公子煜给晋侯的书信,压根不知书信内容。   观他表情不似作伪,林珩压下心头疑惑,将信放至一旁,拿起金盒打开。盒中静静躺着一枚玉簪,簪首是一头卧虎,同国太夫人佩戴的颇为相似。   林珩取出玉簪,翻转簪身,发现簪首别有乾坤,卧虎反面竟是一只玄鸟。   玄鸟振翅,同虎形相扣,工艺精妙绝伦。   簪以整块红玉雕刻,色如凝血,触手细腻温润。在指间转动,玉面浮现光华,内里似有殷红游动。   情诗,玉簪。   玄鸟,於菟。   林珩眯起双眼,一念闪过脑海,诧异稍纵即逝,片刻归于沉寂。   剻业坐在下首,出于敏锐的直觉,迅速低下头,专心致志品尝热汤。   身为越国宗室血脉,他深谙保命精髓,该出声时出声,不该出声时闭紧嘴巴,老老实实一言不发。   千万不要有好奇心,此乃人生要领,时刻牢记于心,绝不能忘。 第一百三十章   越国,禹州城。   艳阳高照,晴空一碧如洗,吹过城头的风都带着暖意。   都城内人潮如织,道路上车马骈阗,大街小巷人欢马叫,热闹非凡。   商坊前鼓击三声,坊门打开,大大小小的商铺夹道而立,房屋鳞次栉比。人群蜂拥而入,商人们应接不暇。无论售卖哪种货物,皆是门庭若市,忙得不可开交。   “公子高瞻远瞩,着实令人钦佩。”   商坊对面停靠一辆马车,车厢没有任何雕刻,朴实无华,乍一看毫不起眼。   一侧车窗掀起,令尹向外眺望,繁华景象尽收眼底,有感于盛况空前,不禁发出赞叹。   相隔不远,三辆马车前后抵达,车身同样朴素,没有醒目的标记。   车内是越国上卿和几名中大夫。几人对设立商坊各有主张,有赞成,也有反对。目睹眼前盛况,赞成者自然喜上眉梢。   “公子主张建商坊,朝中半数人反对。且看今日,公子之智岂是庸者可比?”向避落下车窗,猜测身后车中是谁,不免心中得意。   “家主远见卓识,向氏必兴。”窥出向避的心思,门客出言恭维。   他并非夸大其词。向避官爵不高,在人才济济的氏族中稍显平庸。但他眼光独到,遇大事判断精准,少有失策。   公子煜出使晋国,不忘书信回国增建商坊。彼时朝中反对声浪迭起,上卿也在其中。倒是松阳君和钟离君表现得出人意料,两人一改多年来的针锋相对,有志一同赞成此事。   越侯身体抱恙,日渐精力不济。   公子煜和令尹出使在外,全凭松阳君和钟离君力排众议,商坊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落成。   “今日之后,朝中必有变化。”向避半掀起车窗,透过缝隙向外望,不出预料,身后的马车已经离开。   “公子归来至今,未有任何举措。”门客低声道。   “正因如此,有人才会辗转反侧,日夜难安。”向避语带玄机,笑得意味深长,“先是梁氏,其后就是袁氏,凡与公子为敌,如今是何下场?”   家势兴旺,权力鼎盛,甚至手握一军。   结果怎样?   还不是破家灭门,家族泯灭。   尤其是梁氏,辉煌百余年,一度掌握朝堂,在朝中说一不二。现如今血脉绝灭,主家旁支不存一人。唯有国太夫人留在宫内,却也困于暗室,许久不曾露面。   “公子归来后立刻发作,至多夺爵削官,家族应能保存。至今引而不发,料是另有打算。事情至此,绝不可能轻轻揭过,更不会善罢甘休。”   门客陷入沉思,联系楚煜归国后的行事作风,思及朝堂,不免冒出冷汗:“您是说又要灭家?”   “灭与不灭全在公子一念之间。公子不喜故步自封,商坊之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或不至于夺命,但上卿必要换人。”   越国有令尹掌百官,其下则为上卿,朝中共三人。   产氏为开国功臣,世代踞其一。梁氏势大时,产氏曾与其通婚。公子煜铲除梁氏,嫁入产氏的梁氏女接连病亡,诞下的儿女也遭遇意外,足见其心狠手辣。   “产氏把控数条商道,公子下令增扩商坊,触其根本,必然会在朝中反对。其未必不知事情凶险,但事关家族不得不为。”向避收起得意,分析产氏反对商坊的缘由,扩及持反对立场的几家,无不是手握商道,被撼动利益根基。   “公子与晋侯缔结婚盟,盟约写明要设商道,今又增建商坊,听说还要动度量衡和赋税,今后的朝堂定不太平。”门客说道。   “的确如此。”向避靠向车壁,揣测楚煜的目的,变法二字闪过脑海,他不由得惊住。   “家主?”   “真有这般打算,事情倒也说得通。”向避喃喃自语,示意门客不必多问,抬手敲了敲车厢,“归家。”   声音传至前方,车奴接到指示,当即挥动缰绳,驾车穿过人流密集的街道。中途拐入一条巷道,抄近路返回府邸。   马车一路前行,速度时快时慢,微微有些摇晃,能判断出车外人流多寡。   向避安坐在车内,看似闭目养神,实则脑筋飞转。   公子煜足智多谋,有经天纬地之才。借越晋婚盟设商路,硬生生从氏族手中分割利益。事情定在盟书上,他占据大义,无人能公然反对。其后设商坊,统一度量衡,重订赋税章程,可谓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   这是明谋。   能看清本质的不在少数,出面反对的同样不少,然而胜算几何?   “军权,政权,税赋。”   越侯突遭变故,松阳君和钟离君虎视眈眈,公子煜在上京为质多年,在国内的根基不及两位叔父,本该有一场腥风血雨。   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预料。   “婚盟。”   向避睁开双眼,精准把握住关键。   越晋婚盟。   公子煜与晋侯联姻,史无前例。此举看似荒唐,却能够精准破局,真正使他立于不败之地。   “大争之世。”向避发出一声长叹,庆幸于之前的选择。   逢此世,抱残守缺不可取,势必要破旧制。锐意进取方能为霸道之治。   门客看清他的神情变化,中途想要开口,话到嘴边有所顾忌,终未能出声。   车奴不断挥动缰绳,马车脱离拥挤的街道,进入氏族聚居的城东。   视野豁然开阔,车行速度随之加快。   距离府邸不远,迎面驰来几匹快马。马背上是三名侍人,观方向是自令尹家中行出,正将赶回宫内。   彼此擦身而过,侍人在马上侧目,短暂锁定驾车的车奴,其后收回视线,打马飞奔而去。   三人抵达越侯宫,在宫门前下马,脚步匆匆去往正殿。   不料扑了个空。   楚煜不在殿内,案上堆放处理未完的奏疏。   “君上病发,公子在后殿。”   “君上又发作了?”   “医在诊治。如非十万火急,稍后再去复命。”   斟酌一番,侍人退出殿外,在廊下等待楚煜归来。   越侯养病的寝殿内,几只药炉并排摆放,药奴守在炉旁,时刻关注炉火,小心熬煮汤药。   殿内气氛凝重,侍婢小心翼翼,行动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楚煜守在榻前,看着昏迷不醒的越侯,眸底凝结冰霜。长袖遮挡下,指尖印入掌心,留下暗红的痕迹。   “如何?”   “君上病情反复发作,本次来势汹汹,怕是……”三名医诊出同样结论,心中惴惴,都是欲言又止。   “晋国带回的药也无用?”   “不瞒公子,君上伤未愈又中剧毒,根基损毁,用再好的药也无济于事。”越侯时日无多,注定药石无医。医不敢隐瞒,唯有实话实说。   “君上何时能醒?”楚煜没有动怒,凝视面如金纸的越侯,声音低沉。   “先用药,再配合施针,少则一炷香,多则半个时辰。”一名医说道。   说话间,汤药已经熬好。   一名药奴躬身上前,手中捧着一盏药。药汁浓稠,色泽乌黑,飘散出浓烈的味道,未入口已能尝到苦涩。   药盏呈至榻前,一名医拿出喂药专用的汤匙,向楚煜告罪一声,熟练掰开越侯的下巴,将汤药送入他的口中。   另两人取出金针,快速为越侯施针。   整个过程中,楚煜始终守在病榻旁,好似化作一尊雕像,如玉华美,却也似玉石一般没有温度。   最后一针扎下,医仍不敢放松,时刻紧盯越侯变化。心中默算时间,利落取下金针,小心退后半步。   比医预期的更快,金针取下不久,越侯的脸色开始转好,他手指微动,缓慢睁开双眼。   起初目光混沌,数息后方才聚焦,锁定榻边的楚煜。   “父君。”见越侯抬起手,楚煜倾身弯腰,“您要说什么?”   “枕……下……”越侯张开嘴,声音低不可闻,更多是靠嘴型分辨。   依照他的指点,楚煜从枕下取出两张绢,上面的字迹有些凌乱,内容却十分清楚,并盖有国印和越侯的私印。   “我时日无多,正夫人殉,随葬。”越侯积攒少许力量,发出几声气音,手指微微颤抖,指着楚煜手里的绢,“国太夫人,鸩杀。”   最后一个字出口,越侯的手就要落下,被楚煜及时握住。   “父君,我来做。”   “不,从我旨,我命妻殉,杀母。”越侯用尽力气,却无法攥紧楚煜的手指,只能虚虚握住,“日前,奏请上京,册封。”   他的话断断续续,楚煜却听得分明。   “父君……”   “听命。”   楚煜垂下头,冠缨滑过双肩,末端缠绕的彩宝坠落,红得刺目。   他攥紧越侯的手,原本宽厚的大掌异常枯瘦,堪比耄耋老人。饱受伤毒折磨,高大的身躯日渐衰弱,变得瘦骨嶙峋。   “阿煜,听话。”越侯的声音变得清晰,好似回光返照,他忽然有了力气。   楚煜看着他,漆黑的瞳孔涌动暗潮,殷红爬上眼尾,似一头年幼的於菟正要失去庇护。   “听话。”越侯重复两个字,抬手覆上楚煜的肩膀,“送你去上京,我一直后悔,为何不抗旨。唯一能为你做的,听话。”   “遵旨。”   楚煜双膝触地,弯腰伏在越侯腿上。长发披在身后,覆盖绣金的暗红,似水波流淌,浮动暗色光泽。   越侯轻轻拍着他,抬眼看向守在殿内的侍人。   “送国太夫人。”   五个字落地,声音沙哑,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侍人躬身领命,维持着弯腰的姿势退出大殿。他侍奉越侯多年,深知国君性情,下定决心动手,就不会迟至明日。   “来人,和我走。”   来至大殿外,侍人带上两名壮妇,亲自捧着药盏去往关押国太夫人的暗室。   守门的宫奴匍匐在地,起身后快速打开门锁。   阳光投入室内,短暂驱散黑暗。   细小的灰尘在光中旋舞,徐徐盘旋上升。   国太夫人蜷缩在角落,鬓发散乱,形容枯槁。她被楚煜派人灌下毒药,虽然未死,剧痛如影随形,每日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   侍人跨过门槛,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壮妇立刻上前抓住她,将她拖到光下。   “君上有旨,送国太夫人上路。”侍人背光而立,居高临下俯视国太夫人。他的眼角挤出沟壑,眼珠不是纯粹的黑,在光下泛起茶色。   国太夫人惊骇欲绝,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壮妇牢牢控制住她,侍人掰开她的下巴,将整碗药灌入她的嘴里,一滴不落。   毒药入腹,喉咙和胃中犹如火烧。   壮妇松开手,国太夫人跌落在地,双手抓挠喉咙,眼球爬满血丝,模样痛苦不堪。   侍人冷冷地看着她,直至她的口鼻流出鲜血,才开口道:“谋害君上本该车裂,君上终究仁慈。”   国太夫人五感渐失,她听不清侍人的声音,在痛苦中蜷缩起身体。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记起的不是宫廷,不是家族,也不是三个儿子,而是少女时,她院落里的那只秋千。   她站在秋千上,身后有婢女推动。   迎着风,她似一只鸟越飞越高,几能触碰天空。那一片蔚蓝的自由,仿佛唾手可得。   国太夫人伸出手,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响。   手指抓空的一瞬间,记忆支离破碎。一切回归现实,她的双眼失去光亮,终至一片灰暗。 第一百三十一章   国太夫人气绝身亡,尸身封入棺椁,当日送出宫外。   身为国君之母,却因毒害国君被鸩杀,她的牌位不入宗庙,不能随葬君陵。兼梁氏被族诛,也无法葬入家族墓地。越侯提前做好安排,另择地造墓归葬,不使她暴尸荒野。   造墓章程遵循礼制,由专人记录在册,事后皆能查阅。   越侯行事滴水不漏,哪怕有人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也很难挑出错来。   在棺椁运送出宫时,松阳君和钟离君提前得知消息,轻车简从守在城门处。   两人一身素服,都未戴冠。   见棺椁出现,两人先后走下车,徒步送国太夫人入葬。   罪人入墓不行祭祀,也无牛羊殉葬。随葬品只有陶器,数量稀少,填不满半座随葬坑。   见此一幕,钟离君召来马车,奴隶掀开蒙布,从车上抬下两只木箱。箱盖打开,里面是铜铸玉雕的葬器,每件都是价值连城。   侍人站在墓门前,没有出面阻拦,而是利落地让开,任由奴隶抬起木箱送入地下。   “此事,我自会向君上解释。”钟离君眼圈微红,声音有些沙哑。无论国太夫人生前做过什么,对他的偏爱不是作假。如今天人永隔,为人子,他总要尽一份孝心。   “仆定禀报君上。”侍人道。   钟离君点点头,看着葬器入墓,没有再多言。   待奴隶走出墓门,松阳君也命人抬出数只箱子,箱中是陶制的人俑和牛羊,还有陶犬。   罪人葬前无祭祀,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备陶俑送入陵墓。   陶俑数量不多,每尊不及半人高,应是仓促间制成,颜色灰暗,工艺略显粗糙。牛、羊和犬各有十数,送入墓室后,恰好填满随葬坑。   遵照礼仪,国太夫人有墓志,侍人请示过越侯,在造墓时并未省略。   一块长方形石碑矗立在墓道入口,上刻数行文字,囊括国太夫人生平,著明她的死因。   言辞客观,内容直白,包括她是被亲子鸩杀,没有任何隐瞒。   看到这块墓志,松阳君和钟离君相视一眼,一人眉心深锁,另一人无声叹息。   “君上爱子。”   “如无意外,正夫人将殉。”   越侯对楚煜的维护有目共睹。濒危之际,不惜揽一身骂名,只为给亲子铺路。   “上京曾以杀亲问罪厉公,借此降爵。人已薨,死者为大,则诸事尽消,天子无借口再紧抓不放。”钟离君凝视石碑上的文字,对越侯有了新的认识,“断而敢行,算无遗策,明谋。”   松阳君没说话,他与钟离君并肩而立,回忆越侯登位后的种种,对照楚煜归国后的行事,不免心生慨叹。   楚煜归国前,越侯与两人有过一次长谈。他当时并未放在心上,今日突然想起,不免一阵心惊肉跳。   “於菟凶恶,性好杀戮。出于柙,无能敌者,必血流成河。”松阳君喃喃念着,联系越侯诸多安排,脸色逐渐发白。   “虎出于柙,恶破围槛,梁氏、袁氏灭族。竟是这般,竟是这般!”   他变得语无伦次,面色愈发难看。   钟离君见他神情不对,正要开口询问,突有一念闪过脑海,猛然间僵在当场。   “阿泊,你自幼比我聪明,理应比我看得清楚,兄弟之间,大兄最为仁厚,也最为明智。”松阳君苦笑一声,难得比钟离君聪明一回,但他宁可继续糊涂,“公子煜谋略过人,心智卓绝,且性如猛虎,杀伐果断,从不心慈手软。大兄在一日,他便有束缚,大兄若不在,你想会过如何?”   “武灵公,厉公。”钟离君沉声道。   “不错。”眼见墓门封闭,松阳君声音低哑,掺杂着少许颤音,“武灵公杀兄弟七人,厉公时,宗室一支绝灭。公子煜先灭梁氏,后诛袁氏,凶狠不亚于两人,且智计更胜一筹。试问谁能与之敌?”   钟离君陷入沉默。   墓门彻底封闭,发出一声钝响。   他终于开口,声音紧绷,比松阳君更显沙哑:“无人能敌。”   不能敌,唯有低头。   奢望权位数十载,一夕间明悟,心中仍存不甘。可君位再是诱人,终不及性命紧要。   “马上入宫!”钟离君把住松阳君的手臂,声音急促,“你我去见大兄,当面立誓效忠,求一道旨意,如此才能保命!”   为今之计,低头方能存身。   趁越侯尚在,求他心软或能保命。一旦越侯不在,楚煜不会顾念亲情,他们的下场完全能够预见。   “立刻回城!”   两人同时转身,飞速登上马车,命车奴速行。   “先回府更衣。”   “去我府上,更快。”   越侯痼疾在身,两人素服入宫不吉,先往松阳君府上更换衣袍,梳发戴冠,其后马不停蹄奔赴越侯宫。   彼时,越侯精神尚佳,脸色变得红润,甚至能独自坐起身。   三名医却愁眉不展。诊脉之后,断定是回光返照,以越侯的身体状况已是回天乏术。   楚煜守在榻前,亲手喂越侯服药。   “不必了。”越侯推开药盏,命人去殿外守着,“如我所料不错,你的两个叔父很快将至。”   “父君之意,如何做?”   “不着急,观其言行。”越侯靠在榻上,手指交叠,教授楚煜为君之道,“一张一弛,一紧一纵,过当惩,功必赏。钟离君有谋,然气量狭窄,易钻牛角尖。松阳君看似愚鲁,实则大智若愚。两人各有所长,也有其短,不能用需尽早除之,若能用,不失为两把好刀。”   说话间,殿外传来人声。   送葬的侍人前来复命,言诸事已妥,并道出松阳君和钟离君在城外言行。   “松阳君送陶人俑,及陶牛、羊、犬各十。钟离君送玉、铜两箱,未有人殉。”侍人平铺直叙,没有添油加醋,一切如实禀报。   “不出所料。”越侯早有预期,没有丝毫意外。他没有评价两人所为,而是话锋一转对侍人下令,“你去西殿,严守正夫人。我去之后,宣旨正夫人,命她随我入陵。若她不愿,绞。”   “遵旨。”侍人躬身领命,上前捧起写在绢上的旨意,妥当收在怀里。   见越侯没有更多吩咐,他伏地叩首,起身后退出大殿。   他侍奉越侯数十载,素来兢兢业业,从不敢马虎。越侯对他信任有加,也为他安排好后路。   他却另有打算。   “君上,仆要违命了。”   君上薨,他不能再活。为君上殉葬,入君陵才是他的归途。   时近日落,金乌西沉,绯红漫天。   侍人迈下丹陛,正遇松阳君和钟离君联袂走来。   两人逆风而行,袍袖振动,腰间环佩金印相击,流苏缠绕,短暂浮现金光。   大殿内,越侯听人禀报,轻叹一声:“终于来了。”   楚煜随手放下药盏,回身看向殿门。   门扉敞开的瞬间,晚霞坠入殿内,霞光覆上红衣公子,漆黑的双眼映出门前两人,瞳孔罩上暗红,如同血色。   松阳君和钟离君同时一凛,好似被凶兽锁定,下一刻就要命丧黄泉。   两人强自镇定,恭敬走入殿内,向越侯叠手下拜。   换做平日,越侯早已经叫起。今日却迟迟不出声,直至两人额头冒出冷汗,他才开口道:“起,看座。”   松阳君和钟离君直起身,一起看向榻上的越侯。   面色红润,精神尚佳,若非形容消瘦,压根看不出是久病之人。   想起国太夫人被鸩杀,对照越侯的模样,两人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四个字:回光返照。   思及此行的目的,两人神情变幻,不约而同起身,面向越侯大礼参拜。   “君上,臣言行有失,追悔莫及。唯求洗心革面,将功补过,望君上恩准。”   两人伏身下拜,额头触地,姿态谦恭之极。   越侯许久未作声,好似在认真衡量两人的态度,辨别话中真伪。   楚煜垂下眼帘,指尖擦过袖摆上的花纹,表情中看不出端倪,唯有唇色殷红,压过一身炽烈。   松阳君和钟离君忐忑不安,额角冒出冷汗,一滴接一滴坠落,在地面洇出暗痕。   两人从未如此紧张,视线被汗水模糊,眼角刺痛,耳畔不住嗡鸣。   未知过去多久,两人几乎要坚持不住时,越侯的声音终于传来,入耳犹如仙音。   “有一件事需尔等去做。”   “唯请君上吩咐。”   “我去后,正夫人殉葬。你二人同令尹奏请天子,请封我子。”越侯一字一句出口,目光锐利堪比刀锋,“能为否?”   松阳君和钟离君没有犹豫,异口同声道:“谨遵旨意!”   为证己言,松阳君当面立誓,天地鬼神为证。   钟离君更进一步,请越侯赐下竹简笔墨,当面写成奏疏,洋洋洒洒数百字一挥而就。   投桃报李,越侯赐两人玉环,保全其身。   楚煜捧起装有玉环的金盒,分别送至两人面前。他面带浅笑,意味深长道:“我与晋侯缔结婚盟,婚盟不破,不会有嫡子。仲父和季父为我至亲,诸兄弟膝下理应繁茂。”   此言一出,松阳君和钟离君都是心头一跳。   换做今日之前,听到楚煜这番言论,两人必会心动不已。但在此时此刻,两人突闻此言,半点不觉鸿运当头,反而心生恐慌。   一个念头突然涌出,两人悚然一惊,不由得遍体生寒。   莫非是计?   楚煜杀心不减,决心要置他们于死地,才以此为饵诱他们出错?   越想越是合理,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能应下。回府后还要约束诸子,谁敢生出妄念立即家法伺候。不听话就往死里打,打断腿也好过全家没命。   松阳君和钟离君态度坚决,同心合力揭过此事。   为防楚煜再次提起,两人捧起金盒告辞,走出大殿时双腿发软,互相搀扶着才没有跌倒。   彼时天色已晚,星月当空,银辉洒落大地。   两人走下台阶步上宫道,回首眺望正殿,回想越侯的模样,抱着金盒的手越发用力。   “走吧。”   黑暗中,不知是谁出声。   两人收回视线,相携走向宫门,再没有回头。   千里之外,晋国丰地,此时却是一番喧闹景象。   三座祭台拔地而起,篝火环形矗立,在夜空下熊熊燃烧。   参与会盟的国君齐聚在祭台下,以林珩为首,皆是衮服冕冠,腰佩宝剑。   奴隶牵来羊和鹿,国君们依次上前斩下羊首,以矛刺穿鹿颈,遵循礼仪敬献牺牲。   “祭!”   巫大声唱诵,林珩挥剑斩断羊首,将牺牲投入火中。   血光飞溅,火舌翻卷,焰光舔舐夜风,柴堆中传出爆响。火星膨胀四散,随风盘旋,凝成大团亮红扶摇直上。   林珩站在篝火前,牺牲倒在他的脚下,鲜红蜿蜒流淌。衮服上的玄鸟赤金夺目,手中宝剑森冷,血珠沿着剑锋滴落,绵连成线,煞气凛然。   看着林珩,几位年长的国君神色恍惚。   一瞬间,眼前的晋侯同另一道身影重合,一样的强横霸道,统帅虎狼之师征战天下,霸道于世。   “晋之威,谁人可挡?”   低语融入夜风,随风刮过人群。   惊悸萦绕在众人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祭祀持续数个时辰,火焰照亮夜空,敬献的牺牲多达数百头。   林珩登上祭台,与诸侯共拜天地鬼神,完成祭祀最重要的一道环节。   台下的篝火即将燃尽,柴堆从内部坍塌,烟柱腾空而起。遇风刮过,弥漫开一片黑雾。   巫在大声唱诵,围绕烟柱伏地膜拜。   东方渐亮,第一缕阳光洒落,日轮跃出地平线,为苍茫大地覆上赤金。一瞬间光芒耀眼,祭台上的铜鼎熠熠生辉。   “吉!”   雕刻古老文字的骨甲高高抛起,不同服饰的巫高举双臂仰望苍穹,在甲片落地后匍匐,卜出同样的吉兆。   “吉!”   唱诵声在晨光中回荡,逐渐变得高亢,近似破音。   战鼓隆隆响起,赤膊的国人挥舞鼓槌,鼓音持续传出,一声高过一声,大地为之震颤。   “盟!”   侍人站立在祭台下,齐声高喝。   参与会盟的国君陆续登上战车,以林珩为首,驱车前往落成不久的会盟台。   车驾过处,甲士夹道而立,衣甲鲜明,军容严整。   甲士身前矗立盾牌,盾面泛起冷光,身侧戈矛如林,不同颜色的图腾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抵挡会盟台下时,鼓声告一段落,苍凉的号角声取而代之。   匠人专为会盟铸造数支铜角,既重且长,两人方能抬起,一端撑地才能吹响。   甲士鼓起腮帮,号角声低沉浑厚。   诸侯战车排成长龙,有序停在高台下。   众人陆续下车,林珩为首,其下以伯、子、男及附庸排位,从四面拾阶而上,最终聚于高处。   会盟台以夯土和石砖打造,四面呈梯形,顶部平坦足能跑马。站在台顶眺望,视野开阔,郊田、密林、奔腾的河流和辽阔平原尽收眼底。   登上高处,风力骤然增强,鼓振长袍袖摆,卷起垂挂的冠缨。   国君们全部站定,林珩亲自宣读盟书,声音不含激越,语调没有太大起伏,甚至有些淡漠。   尽管如此,众人仍聚精会神侧耳细听,不敢片刻走神,唯恐遗漏片言只字。   “定盟,讨二。”   四字最为重要,入耳振聋发聩,彻底击碎西境诸侯的侥幸。   今日之后,盟约不破,誓言永在,左右逢源和摇摆不定将受讨伐。   晋侯明言不喜三心二意,晋强盛之日,西境诸侯惧其威,明面上必不敢再生二心。至于背地里如何,就要看众人的胆量、心智和手段。   盟书内容不长,读完后传递诸侯落印。   诸侯接过盟书,再看其中内容,个别难免心存微词。此时此刻却不敢出声,甚至不敢表现出异色,皆是利落取印落章,没有片刻犹豫。   会盟过程中,一辆马车停在人群外,由甲士严密把守。车上关押蔡侯。待到会盟结束,他就要被押送往上京,交给天子定罪。   “狡言污蔑天子,离间诸侯,理当严惩。”   西境诸侯心如明镜,蔡侯狡言与否,各自都有判断。之所以落到今日下场,全因他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当面揭穿上京的谋划,戳破心照不宣的伪装。   为粉饰太平,晋侯不杀他,天子也不会放过他。   坐在车内,蔡侯透过车窗向外望,神情一片木然。   当此时,盟书签订完成,鼓声又起,雄浑磅礴,震天撼地。   太阳升至高空,金光洒落,笼罩整座会盟台。衮服冕冠的晋君登高而招,仿似能九天揽月,挥手间风云变幻,剑指苍穹。   蔡侯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他猛然扑向窗口,双手紧握钉起的栏杆,死死盯着高台上的身影,面容扭曲。恨意、懊悔、恐惧,多种情感交替升起,矛盾纠缠,将他的心拧紧,攥出尖锐的刺痛。   “晋侯,林珩!”   无视甲士的警告,蔡侯双目充血,咆哮出声。   他的恨意无穷无尽,被他憎恨之人却不屑一顾,信步迈下会盟台,在鼓角声中登上战车,自始至终未看他一眼。   蔡侯的情绪无处发泄,双手握拳捶打车壁,嘴里发出嘶吼声,样子好似癫狂。   会盟接近尾声,队伍马上就要出发,甲士身负使命,对蔡侯不再客气,利落反转短矛,末端顺着窗口探入车内,抵住蔡侯的肩膀,猛一用力,直将他抵在车内,迫使他离开车窗。   蔡侯双眼赤红,正要破口大骂,车厢门突然敞开,两名阉奴出现在车前。   一人坐上车辕,接过车奴手中的长鞭。   另一人弯腰走入车厢,一板一眼行礼,对蔡侯道:“君上,仆送您前往上京。”   阉奴年约四十许,面白无须,身着蔡国衣履,样子风尘仆仆。   他怀揣蔡欢的书信,和入觐的使臣一同从青州出发,昨日刚刚抵达。得知要送蔡侯去上京,他主动请缨跟随马车,名为照顾,实则监视。   看过蔡欢的书信,林珩命两支队伍同行,即日启程去往上京。   “蔡欢手握实权,要登上君位仍需天子册封。”   押送蔡侯入上京,同时入觐。   天子问罪蔡侯,接受使臣入觐,蔡欢掌权便名正言顺。   看清蔡侯的震惊,阉奴呵呵一笑,随手关上车门,不厌其烦地重复青州近况,讲出宫内和朝堂的变化,一次又一次刺激蔡侯,直至他再也受不了,发出一阵怒吼:“阉竖,寡人要杀了你!”   阉奴轻松躲闪开,反制住蔡侯,阴冷道:“君上,劝您省些力气。等到了上京,天子定会问罪,您还是想一想如何能死得痛快些。”   这番话惊醒蔡侯,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当众揭穿天子要杀晋侯,他断不会有生路。   见蔡侯脸色惨白,终于明白自身处境,阉奴没有穷追猛打,而是松开手退至一旁,欣赏他的惊慌和绝望。   想当初,他的父母兄弟和族人皆是这般绝望。   他与蔡侯有深仇大恨,今日见其落魄,知其入上京必是死路一条,顿觉大仇得报,心中畅快淋漓。   载着蔡侯的绝望,马车一路前行,距丰城越来越远。   与此同时,西境诸侯齐聚晋侯大营,共襄会盟后的盛宴。   宴会开始之前,林珩邀诸侯入大帐,当众提出兵发蜀地,伐信平君,还政公子齐。   “天子封寡人为侯伯,委以重任。今代天子出征伐,夏末发兵蜀地,讨伐叛逆,诸位意下如何?”   林珩话落,帐内顿起议论声。   知晓晋侯善公子齐,诸侯对发兵早有准备。然而时间太过仓促,一时间举棋不定。   “夏末发兵,秋不能归,恐误粮收。”后伯开口道。   众人敬畏林珩不假,但粮食关系国祚,粮收至关重要,不能一言不发,总要摆出自己的态度。   有人率先开口,其余人纷纷应和。   “我等非不愿出兵,然粮收举足轻重,疏忽恐将绝粮。无粮民不饱腹,民无食则国内生乱,外征将士也无斗志,甚者哗变。”许伯说道。   这番话有理有据,算不得危言耸听。帐内众人接连点头,认为所言在理。   “确实如此。”   “粮收乃大事,不能轻忽。”   “地狭人少,壮皆出征,谁来收粮?”   “正是。”   看到众人的表现,许伯眸光微闪,有意再添一把火:“今岁多雨,恐有天灾。谷粮歉收必生祸患,荒漠诸部不得不防。”   许伯开口时,曹伯和长沂君互递眼色,不着痕迹看向林珩。见其面无表情,一时间窥不出端倪,两人心中开始打鼓。   随行氏族都被关押,出兵击许的旨意送回国内,事情正朝预期方向发展,两人自然不希望出现变数。   然而事情的主动权不在他们手里。   许伯表现很不寻常,料想是有所图,只看晋君如何决断。   两人所料不错,许伯言之凿凿,专为提升众人担忧,也为展示才能。依照他的设想,为能收揽人心,哪怕是做戏,晋君也会问策于他。   他自以为得计,稳坐钓鱼台,只等林珩开口。   因他的一席话,帐内气氛变得凝重,对于夏末出兵,国君们多生抵触之心。   看穿许伯的图谋,林珩心中冷笑,手指摩挲着王赐剑的剑首,突然开口:“寡人日前得报,犬戎潜入北荒之地,意图劫掠边城。”   “犬戎?”众人顿时一惊。   北荒之地贯穿西境,原属越国。因是一块飞地,越常年不驻军,各国也不敢侵占,形似无主,犬戎时有出没。   晋越结成婚盟,听闻公子煜以此为礼,北荒之地并入晋国。   晋君此时提及该地,显然不是无的放矢。   果不其然,林珩接下来的一番话验证众人猜测。   “诸位迟疑出兵,无非担忧粮收时缺乏人手,如今正是良机。”   良机?   国君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猜不透林珩用意。   “请君侯明示。”   “胆敢劫掠边城,杀伤边民,必是犬戎大部,多青壮。捕之,粮收迎刃而解。”林珩扫视众人,道出心中计划。   国君们交头接耳,短暂商议后,提出现实问题:“犬戎性桀骜,难以驯服。”   “烈马难驯,无非鞭、棍、刀。犬戎类兽,无妨依此例,鞭使其顺,不服棍杖,斩其足趾以儆效尤。”   林珩说得云淡风轻,帐内众人却生生打了个冷颤。   在场诸侯有强有弱,但国在西境,无一例外肩负守土职责,或多或少同犬戎有过交锋。   今日之前,各国遇见犬戎要么杀,要么驱逐,没有别的选择。   林珩却给出不同答案,告知众人犬戎可捕,桀骜凶狠无妨,大可以用皮鞭和棍棒驯服。   “今次会盟,各国甲士皆有数百,同击犬戎,捕获壮奴押送归国。”   慑之以威,诱之以利,开其眼界,以致敬服。   话音落地,林珩没有催促众人马上做出决定,而是留出一段时间,容其仔细衡量。   关系到自身利益,国君们抛开矜持,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各国间的关系一目了然。   林珩居高临下,将众人的表现收入眼底。   他的视线扫过一圈,最终落在许伯身上。后者竭尽所能掩饰,偶尔闪过的焦虑和阴翳仍泄露真实心情。   林珩笑意清浅,端起杯盏轻嗅,好似极喜盏中茶香。   许伯心中一凛,危险的直觉急速攀升。他直觉晋侯不善,却不知该如何破局,不由得陷入惶恐,额头冒出冷汗。 第一百三十三章   “我等愿出兵,助公子齐讨逆。”   经过一番商讨,国君们达成一致,愿在夏末出兵蜀地,随林珩征讨信平君。   许伯计划落空,难免心存不甘,却不敢表现在脸上,反而要做出心悦诚服的姿态,开口附和众人。   “善。”林珩扫视帐内,目光落向末座,向一直未出声的田齐示意。   接到暗示,田齐利落起身来至大帐中央,叠手团团施礼,朗声道:“谢诸君!”   他神情激动,声音哽咽,态度情真意切。   对于他的感激之言,众人不置可否。之所以答应出兵,更多是慑于林珩的权威,贪图对方给出的利益。   谢过帐内诸侯,田齐端正衣冠,以臣礼敬拜林珩。   有别于许伯等人带着恶意的试探,田齐此举真心实意,诸侯有目共睹。他以臣礼敬晋君,日后登位掌权必唯晋马首是瞻。   “君侯大恩,齐铭感于心。凡君侯有命,齐伏唯是听,必言从事行。今日立誓,天地鬼神共证!”   此言落地,大帐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林珩眼底闪过诧异,起身走到田齐面前,弯腰扶起他,正色道:“尔乃吾友,蜀为晋盟。”   蜀国遭逢大变,经信平君谋逆,国力衰弱,需数年休养生息。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田齐甘愿为晋国附庸,换取晋国庇护,令邻国投鼠忌器,不敢擅动刀兵。   看出田齐的打算,林珩清楚他的难处,没有拒绝他的求助,只是换一种方式,不使蜀为附庸,明言双方为盟国。   附庸与盟国,两字之差,地位迥异。   林珩素来以强横示人,对田齐却格外优抚,称得上宽厚。这一举动落入众人眼中,不免引发各种思量。   “晋君固暴,亦怀人情。”   强横不为过,好战也非错,暴虐滥杀最为致命。   林珩无心插柳,向诸侯展示出另一面,使众人产生新的认知。   他们敬畏霸主,惧怕暴君,厌恨残暴无道。   林珩率虎狼之师,有霸道之志,若如传言一般残酷凶狠,滥杀无辜,西境恐将生灵涂炭。   今日这一幕场景给众人吃下一颗定心丸。   晋侯纵然霸道,只要不越界,凡事循规蹈矩,再无需战战兢兢,寝食难安。   田齐被林珩扶起身,再拜后归位落座。   林珩回到上首,端起茶盏饮下一口。在众人以为要紧事定下,正有几分放松时,他手托茶盏,当场抛出一记惊雷,炸得众人目瞪口呆。   “北荒之地归晋,寡人意在该地设县,建造新城。城内建商坊,并立互市,戎、狄、羌等可至互市买卖。”   互市?   短暂的沉默之后,大帐内一片哗然。   西境诸侯听说过肃州城内的商坊,眼馋其中利益,不少人有意仿效,只是尚未来得及行动。   互市则是首次听闻。   “胡能入城买卖?”   “前所未闻。”   众人议论纷纷,赞成者有,反对者亦有。但无一例外都能看出,一旦北荒之地设县,晋将掌控西境,成为名副其实的西境霸主。   许伯手中握有马市,自然不乐见互市设立。无奈的是,以许国的国力根本无法阻挡。消息流传出去,荒漠部落多会动心。   “财帛动人心。”   只要财帛足够多,盟友转身就会变成敌人。同为戎狄部落,见利忘义,背后捅刀屡见不鲜,羌人同样如此。   相比诸侯国受到约束,讲究师出有名,战场上不能做得太过分,诸胡之间的争夺更加赤裸裸,充满了血腥。   北荒之地楔入西境,设县建城意义重大。   商坊、互市建成后,对外诱之以利,几能兵不血刃栓牢人心,使其为晋侯所用。   许伯越想越是心惊,推测出林珩的目的,见识到他的手腕,不由得毛骨悚然。   多智近妖。   难怪能力压国内氏族,初掌权就一战灭郑。   他意图谋算这样的凶人,还为此沾沾自喜,当真是猪油蒙了心,自寻死路!   惊悸涌上心头,许伯下意识看向上首,恰好撞上林珩的视线。对方在笑,遥向他举盏,他却手脚冰凉,刹那间如坠冰窖。   目睹许伯的惊恐,林珩挑了下眉,很快移开视线,饮尽微凉的茶汤。他随手放下杯盏,盏底磕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声音回旋在帐内,引来众人目光。   “为便于市货,城内统一度量衡,用晋法,通行北荒之地。”林珩声音平和,视线逐一掠过众人,态度不容置疑。   统一度量衡,用晋法,通行北荒之地。   国君们又一次陷入沉默。   林珩登位之后,晋国屡出新法,独断专横风闻诸国。   设刑鼎使民知法。   清丈田亩,以军功授田。   统一度量衡,制尺通用全国。   重定税赋,铸鼎以铭。   最近传言要军功授爵,打破世卿世禄,以岭州等地为先行。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旷古烁今,前所未见。   度量衡和税赋变化最为人推崇。尤其是行走各国的商人,对晋国统一度量衡的举措交口称赞。   “尺寸不一,市货有差。重量不一,斗有大小,货价常有纷争。如今一统,便商且利民,何乐不为?”   肃州城座落在平原腹地,交通便利,商贸四通八达。   自林珩登位以来,各国商人频繁往来,市货的商队接踵而至。商人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也将晋国新政传回国内。   不少豪商势力庞大,以钱货开路,希望国内也实行新法,最好能和晋一般统一度量衡,重订商税。   “成例在先,足能仿效。”   西境诸侯大多看过类似奏疏,听到过氏族提议,迄今无一人采纳实行,全因看出背后的隐患。   “效晋之度量衡,用晋税赋,数代之后,民不知国,唯知晋法!”   在场国君性情不一,身上也存在各种缺点,可能在权力争斗中胜出,政治眼光绝对敏锐。   正因看得深远,他们才屡次压下奏疏,一直拖延不肯纳谏。   万万没料到,晋侯竟然釜底抽薪,在北荒之地设县,在城内施行晋法,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国君们面面相觑,心中苦闷,却没有立场阻止。   晋越联姻,公子煜送出大礼,北荒之地归入晋国。晋侯要在自家地盘上推行晋法,合情合理,理所应当。   非要出面反对,凭借什么立场?   国君们冥思苦想,苦无良策,相视一眼唯有苦笑。   “君侯,吾有一请。”在众人陷入沉默时,蕲国国君突然站出来。他表情严肃,郑重非常,俨然是做出重大决定。   “请讲。”林珩看向他,不免心生好奇。   “不瞒君侯,蕲国贫瘠,地狭人少,耕田寥寥无几,民以牧为生。都城数迁,吾亦常无定所。”蕲君自揭短处,半点不惧人笑。   众人恍然想起,蕲国情况的确特殊,自立国以来八迁国都,次数堪称诸侯国之最。   当初晋烈公会盟没有蕲国,一来的确是忘记,没能想起这个小国;二来就是蕲国四处迁都,派人也未必能找到。   林珩派出的行人能找到蕲君,全因蕲国最近没迁都,称得上运气不错。   各种各样的目光落在身上,蕲君全不在意,目光直视林珩,道出心中决断:“蕲弱,如风中飘絮。晋壮,似参天大树。蕲愿为附庸,吾愿为晋臣,唯君侯马首是瞻!”   一日之内,两国愿为晋臣,实是前所未有。   蜀国情况特殊,暂且不提。   蕲国再小也是天子分封的诸侯国,哪怕国土面积不及大国一城,也是不折不扣的一方诸侯。   国家未乱,也无人谋逆,蕲君却要附庸为臣?   西境诸侯陷入震惊,不知该作何反应,集体失去语言。   林珩也是始料未及。   蕲君的提议着实诱人,他却不能答应。他以强横的姿态邀诸侯会盟,意在稳固西境,而非马上吞并国土。   伐郑师出有名,出兵蔡国也占据大义。   没有必须的理由,蕲国断不能收下,至少现在不能。否则被上京抓住把柄,必要化作恶兽扑上来撕咬,遗患无穷。   “蕲国困顿,寡人怜惜。”   八个字出口,蕲君双眼顿时一亮,满心期待升起,却听林珩话锋一转:“然蕲君之意,寡人不能赞同。”   “当真不行?”蕲君大失所望。   “蕲国乃天子分封,君有天子授爵,肩负守疆之责,理应自勉,不可妄自菲薄。怜蕲国贫弱,寡人意与蕲通商,开拓两国商道。蕲人可入晋,不能分田,能为匠工。君意下如何?”   蕲君看似大大咧咧,平日里不露锋芒,实则心如明镜。   听到林珩这番话,他立刻转忧为喜,高兴道:“君侯盛意,吾感念不尽。开商路取近,需通曹、许、后三国。三位念我贫困,能否行个方便?”   曹伯本就有求于林珩,遇蕲君开口,意识到这是表忠心的机会,立刻道:“你我同盟,这是自然。”   后伯考虑片刻,脑海中描绘出几国的位置,料定开商路不入腹地,还能得些好处,紧跟着点头答应。   相比之下,许伯陷入两难。   他知晓蕲国都城的位置,分明距许国尚远,从朱国穿行更为便利,为何要走许国?   心中这样想,他直接问出口,并道:“蕲君莫非记错舆图?”   “没错。”蕲君摇摇头,一本正经道,“我记忆尚佳,不会记错。之所以如此,全因都城所在不吉,会盟结束就要迁都,已经送信回国。”   许伯瞠目结舌。   迁都?   果真不是玩笑?   “迁都?”在场诸侯也是面露惊愕。   “正是。”蕲君咧开嘴,笑出雪白的门牙。   提起迁都,绝大多数诸侯国都是慎之又慎,必要提前命巫占卜吉凶。   换成蕲国迁都,就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仰赖经验丰富,压根不需要冗繁程序,收拾起行李,赶上牛羊就能出发。   拒绝的理由被堵死,曹伯和后伯先后点头,许伯独木难支,无法出言拒绝,只能咬牙点头:“如此,商道可过许。”   “多谢君伯!”   为防对方反悔,蕲君当场写下一份国书,拉着曹、许、后三国国君签字盖印。   完成的国书交给林珩,蕲君言之凿凿:“君侯见证,自不能违约。”   事情至此,众人多少看出些端倪,落在蕲君身上的视线变得复杂。   蕲君依旧不在意,同先前一般视若无睹。   晋国强盛,晋军所向披靡,晋侯乃不世出的雄主。蕲国贫弱,想在大争之世中存身,必要有所依附。   附庸之事难成,他心中早有预料,被拒绝并不气馁。晋侯许诺开商道,蕲君心思急转,立刻有了主意。   要依附于晋,口说无凭,势必要拿出诚意。   许伯自作聪明,三番五次试探晋侯,被晋侯所恶,许国注定不会长远。正好拿来一用,作为他抱牢晋侯大腿,投靠晋国的第一份投名状。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大帐内,诸侯签订国书,出兵一事尘埃落定。关于北荒之地设县,无人发出异议,既是不能也是不敢。   诸事敲定,一应章程安排妥当,已是夕阳西下,夜幕来临。   晋侯营内大排筵宴,参与会盟的国君与随行氏族俱要出席,专为庆贺本次会盟。   与宴人数众多,大帐内空间有限,林珩下令清出大片空地,宴席露天举办。   方形柴堆一座接一座架起,篝火陆续点燃,焰舌跳跃翻卷,橘红色的火光蹿起数米。   半人高的火把插在地面,围绕宴会场排成长龙。   火光通明,黑夜亮如白昼。   主宾依次入席,林珩位居上首,各国国君依爵位落座,同祭祀时的排位大同小异。氏族的席位在国君身后,皆是长袍高冠,以示对宴会的重视。   宴上不能无乐。   待众人落座,鼓声渐起,瑟笙加入其中,中途融入笛音,奏出晋国独有的乐曲。   侍人鱼贯走入席间,奉上美食佳肴,注满桌上的酒盏。   几只三足鼎被抬至人前,鼎下火焰跳跃,鼎内热汤翻滚,汩汩冒出气泡。   仆人扛来宰杀洗净的牛羊和鹿,三名庖站定在鼎前,匍匐在地拜见国君。起身后挽起衣袖,挥刀拆解牛羊,将鹿肉斩成块。   三人技艺娴熟,动作似行云流水,眨眼时间,大块的羊肉、牛肉和鹿肉摆在盆中,逐一投入鼎内。   庖收起短刀,得赏后退出宴席。   几名厨捧着香料走近,认真查看过火候,将香料投入鼎内。   火焰熊熊燃烧,鼎身灼热,鼎内再次沸腾。大块的肉不停翻滚,香气瞬间爆裂,弥漫在空气中,引得人食指大动。   “何种香料?”   “莫非是晋国独有?”   纪国国君抽了抽鼻子,试图分辨香料的种类,可惜一无所获。巩国国君反映类似,盯着烹煮鹿肉的鼎,双眼一眨不眨,貌似急不可耐。   两人志趣相投,不好酒色专好美食,是不折不扣的老饕。   两国边境相邻,又分别同许国接壤,彼此间的关系十分微妙。   许伯祖上与羌人联姻,国内羌、狄、戎混居,常有小股胡人越过边境侵扰邻国。其来去如风,抢到粮食就跑,很难人赃并获。   纪国和巩国恨得牙痒痒,几次派人找上许伯。后者嘴上答应会严查,转身就忘得一干二净。实在推脱不过就装模作样抓几个人,为非作歹的盗匪从未伤筋动骨。   许国掌控马市,两国还要从许国市马,不能真正撕破脸,唯有忍气吞声。长此以往,许国的杂胡愈发狂妄,纪国和巩国苦不堪言,却是无计可施。   好在晋侯横空出世,许伯狂妄不了多久。   等待炖肉上桌的间隙,纪国国君端着酒盏凑近巩国国君,低声商量一番,后者连连点头。   “甚好。”   两人想到就做,同时起身向林珩敬酒。   “君侯武威,贼徒不敢作乱,西境必将安稳!”   两人诚心诚意,感激发自内心。   林珩对他们印象不深,认真回忆两国疆域,视线扫过闷闷不乐的许伯,不禁莞尔一笑,举盏回敬:“饮胜。”   三人举杯共饮,温热的酒水滑入喉咙,胃中腾起暖意。   继两人之后,在场国君陆续起身,纷纷举酒敬晋君。   林珩酒量不浅,架不住人数太多,实在应接不暇。唯有向下压了压手,起身邀众人共饮。   “诸君饮胜。”   “敬君侯!”   见林珩不胜酒力,众人也不好强求,仰头饮尽盏中酒,接连在席间落座。   鼎中的肉已经烹熟,香味比先时更胜一筹。   侍人用长柄铜勺舀出炖肉,仔细盛入盘内,逐次送到诸侯席上,其后才是各国氏族。   炖肉摆在面前,不断冒着热气。   林珩拿起匕首,将拳头大的肉从中切开,当场一分为二。再将其中一半分盘,由侍人送到田齐面前。   “共食。”   看见这一幕,诸侯无不歆羡。   顶着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眼光,田齐大口吃下炖肉,随后起身道:“谢君侯!”   酒过三巡,炖肉的鼎被移走,十余名舞人走入席间。   晋人好战,晋舞多豪迈,曲调激昂。   大营内的舞人都是男子,此时袒露上身,露出强健的脊背和有力的双臂,腰间勒一条宽带,手中握紧短矛,足下踏出鼓点,举手投足尽显粗犷奔放。   “吼!”   舞人挥动短矛,围绕篝火腾挪跳跃,口中发出吼声,堪比虎啸山林。   火光舔舐强壮的脊背,汗珠滑过结实的肌肉,泛起晶莹光泽,仿佛涂抹了油脂。   分明是庆贺的舞蹈,却有肃杀之气迎面袭来。   习惯了国内的靡靡之音,乍一看晋舞,亲眼目睹晋人的强悍,个别国君和氏族面露惊容,酒盏险些脱手,几乎就要当场失态。   鼓点骤然密集,舞人的动作愈发强健有力。手中短矛高高举起,互相击刺,如同战场搏杀。   舞人化身甲士,气势雄浑,吼声震天。   火光变色,晕染开一片刀光剑影,恍如置身尸山血海。   嗡!   控弦声突起,夹杂在乐声中,非耳力过人实难分辨。   舞人平放短矛,舞蹈即将结束,数道银光突然闪烁,半数袭向公子齐,余下飞向上首,赫然是冲林珩而去。   “君上小心!”   “刺客!”   刺杀突如其来,田齐来不及闪躲,被斗圩和斗墙护在身后,惊险避开致命一击。   飞向林珩的箭矢尽被拦截。   黑甲从席间扑出,擎起盾牌包围林珩。只听数声钝响,利矢撞上盾牌,接连掉落在地,尽数当场弯折。   刺客偷袭不成,一起拔刀冲入席间,开始乱砍乱杀。   氏族来不及拔剑,情急之下举起矮桌抵挡。国君们趁机拔出佩剑,合力围杀刺客。除个别人外,大多表现悍勇,未见半分怯意。   刺客不到十人,在围杀中接连倒地,非死即伤。   最后两人负隅顽抗,临死还要拉人垫背。手刚刚探出,就被飞来的短矛贯穿胸膛,踉跄半步倒在地上。   战斗结束后,宴会场一片狼藉。   林珩面色阴沉,越过黑甲行至下首,看向倒在血泊中的刺客,冷冷道出一个字:“查。”   晋侯大营守卫森严,甲士日夜巡逻,堪比铜墙铁壁。今日举办宴会,营内人员庞杂,彼此间多不熟悉,宵小才能趁虚而入。   随着林珩一声令下,军仆推出拒马,大营门从内关闭,甲士在门前把守。   营内众人奉命集结,随扈被逐一清查,不放过任何可疑。   “诸位见谅。”林珩嘴上客气,态度森然,没有任何通融余地。   此举固然蛮横,在场众人无一反对,连许伯都未出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现场鸦雀无声,静得骇人。   突然,篝火中发出爆音,柴堆被烧塌,烈焰飞卷,火星四溅。   “找到了!”   人群外,负责搜查的甲士找到线索,发现宋伯随扈少去九人,正合刺客数量。查验几人容貌和衣履,核对特征,证实所料不错,九人确实出自宋伯随扈,跟随宋伯一同过营。   看到马桂呈上的证据,林珩抬起头,在人群中锁定宋伯:“君伯有何解释?”   突然间大祸临头,宋伯惊得魂飞胆丧,眼前一阵发黑。   西境诸侯站在林珩两侧,目光齐刷刷看过来,锋利尖锐如有实质。   强大的压力下,宋伯近乎要昏厥,却知万不能昏倒。他只能狠掐大腿,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今日之事处理不好,宋国恐将亡,他也会背负上骂名。破坏会盟,刺杀晋君,哪一项都是大罪。   可他的确冤枉,对刺客一无所知。   刺杀,刺杀!   电光火石间,一幕画面闪过脑海,宋伯抓住救命稻草,焦急道:“我绝无害君侯之心,天地可鉴,鬼神共证!前公子齐过宋险丧命,我常怀愧疚,相关人等尽下狱,怎会再行反复之举。此九人行刺君侯,欲杀公子齐,目的昭然,定为信平君所派!”   话音刚落,议论声顿起。   宋伯所言看似为己开脱,却也能经得起推敲。   可惜他没有证据,一切口说无凭。为掩盖真实目的袭杀两人,再将罪名推给信平君,同样也能说得通。   “君侯明鉴,我实是被栽赃,百口莫辩啊!”宋伯变颜变色,当场痛哭失声,半点不似作戏。   议论声戛然而止。   众人看着宋伯,神情各异。不信也好,同情也罢,无人开口帮忙求情,也未见落井下石,只待林珩决断。   宋伯哭得伤心,一时间悲愤交加。恨意犹如烈火,熊熊燃烧,瞬息燎原。   他忧心宋国,恐慌自身,对刺杀的幕后主使恨之入骨,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   林珩许久不作声,专心审视宋伯的神情变化,不放过端倪。   在宋伯濒临绝望,以为终将难逃一死时,林珩的声音终于响起:“君伯所言有理。不过口说无凭,君伯应该明白。”   “我知,我知。”峰回路转,宋伯立刻打起精神,语速飞快,“信平君怙恶不悛,恶积祸盈,我与之不共戴天!出兵蜀地,宋请为先锋!”   宋伯慷慨激昂,当中表达决心。   见林珩不言不语,他狠狠一咬牙,继续道:“我年迈,时有昏聩。世子才具有限,唯公子有能堪重任。出兵之时,擢公子有为军将,持虎符,领相印。”   此言出口,周围顿起吸气声。   宋伯无暇关注,注意力集中在林珩身上,仿佛在等待宣判。   良久,林珩终于开口:“善。”   仅仅一个字,仿若仙音。   在生死间走过一遭,宋伯如蒙大赦,苍白的脸庞终于有了血色。   刺杀一事暂时了结,主谋盖棺定论。   宴会无法继续,好在会盟顺利完成,众人陆续告辞归营,准备明日启程,随晋侯前往北荒之地。   长沂君和曹伯情况特殊,暂时留在晋侯大营。   目送众人离去,长沂君看向对面的曹伯,低声道:“大兄,刺客真是信平君所派?”   “晋君认为他是,他便是。”曹伯摩挲着拇指上的玉环,话中意味深长。   短暂思量,长沂君恍然大悟,看向黑暗中的大帐,不觉心潮翻涌。   “回去休息。”曹伯按住长沂君的肩膀,用力拍了拍。   长沂君回过神来,压下翻腾的思绪,和兄长一同走回帐篷。   两人离开后,一只信鸟飞过夜空,找到灯火通明的大帐,降低高度,径直飞入帐内。   林珩正准备歇息,不料信鸟飞至近前。鸟背上绑着一只木管,用皮绳系紧。   他挥退侍人,熟练解开绳结,取出木管中的绢。   展开之后,绢上赫然写着八个字:越侯薨,楚发兵历城。 第一百三十五章   “历城。”   林珩放开信鸟,回身坐到屏风前。随手铺开一张绢,提笔蘸墨在绢上勾勒,很快绘出一幅简略的舆图。   “越,楚,齐。”   历城座落在齐国边境,与楚接壤,一度被楚国占据。   公子弦在夺权中落败,借联姻奔出齐国,欲以长平城和历城为饵诱使晋国出面,成为他手中的刀。   事未能成,反被设计落入楚人手中。   “楚今出兵,想是联姻已成。”   林珩凝视舆图,指尖划过齐、楚边界,又移向越国边地。   “越侯薨。”   楚国行事不遵礼仪,楚共公以“蛮夷”自称,历代国君行事难以常理推断。公子项以战夺权,踏着兄弟的血登上高位,专横铁血丝毫不亚于先祖。   “越侯举丧,楚攻齐地。”   林珩沉思默想,再看庸送回的秘信,不禁眉头一皱,异样感挥之不去。   马塘和马桂守在帐内,见林珩陷入沉思,许久不作声,两人相视一眼,一人移来铜灯拨亮烛火,另一人移走木架,喂给信鸟食水。   夜色渐深,帐外传来脚步声,来自巡逻的甲士。   甲士手持戈矛,列队走过燃烧的篝火,影子投在帐上,随火光拉长扭曲,其后隐于黑暗中,恰似浮光掠影。   林珩被声音惊醒,视线再度落向舆图,不安感未见消散,反而迅速攀升。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以公子项的为人,事情绝非表面这般简单。   诱齐楚相争出自他手,楚煜一清二楚。然而事情过于顺利,他莫名觉得古怪。   “不该这般大张旗鼓。”   林珩心头一动,终于捕捉到问题关键。楚国出兵抢夺齐国城池,于情于理都不该如此大张声势,更像是故意传播消息。   他展开秘信,细读上面的文字,信息寥寥,无法做出更多推断。   谨慎起见,他决定书信楚煜,国丧期间不能放松警惕,以防楚人声东击西,行出其不意之举。   心下有了章程,林珩立刻铺开竹简,提笔写成国书,盖上印章。另取出一张绢,写成秘信,借信鸟送到楚煜手中。   一明一暗,明者掩人耳目,专为暗者避开刺探。   秘信一挥而就,林珩唤来马桂,将国书和秘信交给他,道:“你来安排,启程前送出。”   “诺。”马桂领命退下,身影消失在帐外。   帐帘掀起又落下,林珩凝视闪动的火光,想起楚煜之前送来的书信和发簪,迟疑片刻,到底取下随身的玉环,封入一只木盒内。   “马塘。”   “仆在。”听到林珩召唤,马塘躬身应声。   “此物交给马桂,同国书一并送出。”林珩推出木盒,点了点盒身。   “诺。”马塘心存疑惑,口中却未多问,捧起木盒退出大帐,脚步匆匆去追马桂。   帐内恢复寂静,林珩全无困意,又在灯前坐了半晌,才起身绕过屏风,除去外袍躺在榻上。   屏风隔绝灯火,仅有些许光亮透入,在床榻前斑斓闪烁,好似点点星光。   林珩闭上双眼,单臂搭在额前,明知需要休息,意识却分外清醒。   在上京九载,日日如履薄冰,几度险些丧命。归国后群狼环伺,腹背受敌,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灭有狐氏,诛杀叛臣,借国人驱逐先君,继而一战灭郑,携大胜之威邀西境诸侯会盟。   一桩桩,一件件,他看似游刃有余,实则谨终如始,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他清楚自身处境,没有任何试错的机会。   从迈出第一步开始,他只能胜,也必须胜。一旦落败,哪怕只有一次,他也将粉身碎骨,满盘皆输。   “亲人。”   林珩遮住双眼,嘴角逐渐翘起,发出低低的笑声。   他不信任情感,只相信刀锋和权力。   沉思间,困意渐渐侵袭。他短暂睁开双眼,透过指缝看向帐顶,目光明灭,瞳孔一片漆黑,似无底深渊波澜不兴,窥不出丝毫情绪。   暗影划过夜空,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夹杂着火把燃烧时的爆音,组成一曲独特的旋律。   不知何处传来缶声,中途加入笛音,不类晋乐激昂豪迈,呜呜咽咽,尽显缠绵悱恻。   林珩皱了下眉,总觉得曲调有些熟悉。   记忆缓慢回笼,一道绯红的身影闯入脑海。   晋侯宫,南殿。   暖香缭绕,越国公子眉眼含笑,修长的手指持一支篪,吹奏出源于越地的轻音。   伴随着乐声,林珩缓慢沉入梦乡。   梦中总有烈红萦绕,挣脱不开,使他异常烦躁,几要在睡梦中拔剑。   越国使臣的营地中,几名乐人吹奏完一曲,齐刷刷看向剻业,等待他的命令。   “继续。”剻业头也不抬,浏览手中的竹简,命乐人再奏一曲。   乐人满心疑惑,不明白无宴无客为何要奏乐,还是吹奏这样的小调。但上大夫有命不得不从,几人只能拿起乐器,再一次吹出乐音。   事实上,剻业也对此十分不解。但在出发前,公子煜明下旨意,他为臣唯有从命。反正只是奏乐,理应没有大碍?   越营内曲声不断,缠缠绵绵持续良久。   晋人起初觉得烦躁,渐渐地开始习惯,伴随着乐声竟也能睡个好觉。   明月当空,星光璀璨,夜空一片晴朗,预示明日将会是一个好天气。持续半月的雨水尽数散去,洪灾的阴霾正远离西境大地。   同一时间,远在东南之地的历城却是乌云笼罩,电闪雷鸣。   夏夜骤起狂风,呼啸着刮倒树木。手臂粗的树干被拦腰折断,断口处竖起锋利的木刺。   丈粗的闪电从天而降,电光闪烁,瞬间撕破黑暗,照亮如瀑的雨幕。   雨成瓢泼,雷声炸裂,掩盖奔腾的马蹄声。   暗夜中,两支车队穿透雨幕,一向南,一向北,朝向历城风驰电掣。   两辆车皆是四马牵引,由强悍的骑士护卫。   车身未见图腾,四角不立旗帜,仅能从马匹数量断定车中人地位不凡,难知其真正身份。   前方有闪电落下,电光飞窜,照亮两支队伍。   相隔雨幕,人马和车辆变得扭曲朦胧,仅能依稀辨认出模糊的轮廓,知悉彼此正相向而行,目的地趋同。   暗夜下,历城城门大开,城头上遍插火把,奈何被雨水熄灭。   齐国和楚国的甲士矗立在城下,皆是全副武装,严阵以待。   两军对峙,本该剑拔弩张杀机毕现,不知因何缘故,双方都很克制。以城池中轴为界,齐军在北,楚军在南,彼此泾渭分明,都不曾越界半步。   数名氏族站在城头,青袍高冠腰佩长剑的是齐人,服色不一耳悬金环的是楚人。   双方人数相当,气势难分高下,如城下军队一般,堪称势均力敌。   暴雨持续不断,风越来越冷,不断打在身上。   城头氏族岿然不动,城下军队也是安如磐石。双方未动刀兵,却在沉默中比拼,同样不甘示弱。   两道闪电先后砸落,劈中城外一棵巨木。粗壮的树干从中断裂,如同被巨斧一分为二。   树冠向两侧倾斜,树枝和树叶簌簌掉落。   裂口处短暂冒出火光,腾起刺鼻的浓烟,很快被雨水浇灭。   马蹄声越来越近,两支车队在途中相遇,骑士猛一勒缰绳,战马发出嘶鸣,齐齐调转方向。   车奴目光斜视,互不相让,奋力驱策战马,意图超过对方。   “速!”   鞭花炸响,战马撒蹄狂奔。两驾马车你争我赶,竟是并驾齐驱,一齐来至城下。   马车距城门仅一步之遥,矗立在城外的军队同时有了动作,齐军以长戟顿地,楚军则翻转刀身,用刀背敲击盾牌,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恭迎公子!”   山呼声中,两辆马车同时停住。   车奴收紧缰绳,战马口鼻涌出热气,前蹄踏地,在极速奔跑后持续躁动。   车门敞开,两道身影出现在人前,皆身高九尺,长袍宽带,头戴象征诸侯公子的玉冠。   “参见公子!”   两人走下马车,对面而立。   齐军和楚军停止山呼,同时单膝跪地,铠甲发出摩擦声,整齐中尽显森然。   侍人撑起雨伞,却挡不住倾盆大雨。   两人反应如出一辙,都是一把挥开,挺直脊背,如苍松立在雨中。   “公子项。”   “公子弼。”   天空中闪电划过,短暂照亮两人的面孔。   公子弼在左,青色长袍刺绣银纹,腰间勒一条玉带。长剑悬在带下,剑柄是精心打磨的珊瑚,色泽鲜红,价值连城。头顶玉冠雕刻蠃鱼,鱼身鸟翼,纹路细腻,式样异常精美。玉冠两侧垂下长缨,以金线编织,末端镶嵌珍珠。   他与公子弦是亲兄弟,两人的容貌有六分相似。公子弼的五官更添一分硬朗,愈显俊美无双。昂藏站在雨水,纵然全身湿透,温润的气质丝毫不减。整个人好似一块美玉,君子端方,和煦清逸,使人如沐春风。   在他对面,公子项一身暗红,与越国服色颇为类似,然而式样更加华美。衣领和袖口的花纹以金线刺绣,边缘镶嵌彩宝,尽显奢华。   腰间宽带以玉片拼接,每一块大小相同,边缘钻孔,用金线缠绕。   头上高冠雕刻睚眦,象征楚室图腾。性情凶狠,嗜血好斗,一如楚人的作风,遇仇敌不死不休。   楚国结束内乱不久,公子项作为最后的胜利者,杀兄囚弟,逼迫父亲让权,凶名不亚于林珩。   邻近诸侯提起他,无不栗栗危惧,寝食难安。   这样的凶人,身上却不见半点凶戾,反而眉目如画,容色妖艳靡丽,同楚煜有些许相似。   历城本属齐国,被楚国占据,却是名不正言不顺。   公子弼掌权后,一度派兵夺回半城,同楚国形成拉锯之势。   本次楚国派出大军,两国本该有一场大战。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预料,本应针锋相对的两人,此刻齐聚在历城下,分明是要展开一场会谈。   “公子弦与我妹结成婚盟,许两城为聘。”公子项率先开口。   “我知。”公子弼颔首,拂去眼前的雨水,淡然道,“城乃小事,越晋为盟,吴、魏有异动,卧榻之侧虎视眈眈,方为心腹大患。”   “齐亦不善。”公子项眯起双眼,冷笑道。   “昨日为敌,今日亦能为盟。先下於菟,再擒玄鸟,蠃鱼睚眦为战,则后顾无忧。”公子弼笑意不改,显然是有备而来。   言下之意,齐楚为敌,终有一战。但在此之前,不妨碍两国暂时结盟,击败共同的敌人。   “言之有理。”公子项不再故作冷色,自然绽放笑容,一刹那如百花盛放,绚烂夺目。   两人心照不宣,把臂进入城内。   两军迅速变换阵型,半数随两人入城,余者在城外扎营。   城头响起鼓声,压过雷鸣,震耳欲聋。   城门向内关闭,伴随着一声钝响,隔绝城池内外。   几道身影潜伏在黑暗中,目睹城外场景,悄无声息后退。借助夜间暗色,身形潜入雨幕,很快消失无踪。 第一百三十六章   禹州城,越侯宫。   风雨如晦,天地间一片昏暗。乌云遮天蔽日,白昼如同黑夜。   宫道之上,一列侍人提灯疾行。数名壮妇跟在队伍后,脚步匆匆,脸上神情肃穆。   一行人来到西苑,推开拦路的宫奴,径直登上台阶,就要闯入寝殿。   “大胆!”   西苑内史拦截在门前,手指为首的侍人,怒喝道:“尔等擅闯正夫人寝宫,是要造反不成?!”   侍人手捧一只木盒,盒身以红木制成,四角包裹金箔。盒内叠放一条白绢,专为正夫人准备。   遇内史质问,侍人不屑于回应,向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即有壮妇上前,三两下推开门前的侍婢,强行将内史拉开。   侍婢本就战战兢兢,瑟缩不敢上前。这一刻被推开,顺势倒地翻滚到一旁。任凭内史叱骂,无一人敢再上前。   “大胆狂徒!”内史满面怒色,骂声不断,却被壮妇制住无法挣脱。   看穿他的色厉内荏,侍人冷笑一声,道:“内史忠心耿耿,不如与正夫人一起上路,成全这份情义?”   伴随着话音落地,内史瞪大双眼,骂声哽在喉咙里,再未能出口。   “内史不愿?”侍人步步紧逼,抬手令壮妇松开,还给对方自由,“既是赤胆忠心,理应随正夫人入陵,成全忠义之名。”   “我、我不……”   见侍人煞有其事,半点不似作假,内史心中打鼓,一时间陷入恐慌,额头冒出冷汗。   他正要开口争辩,却被一只手按住肩膀,用力向后一推。   内史措手不及,踉跄两步向后仰倒,背撞上紧闭的门板,发出一声钝响。   响声过后,殿门纹丝不动,分明是从门内抵住。   侍人眸光微闪,令人拉开内史,手指向前,冷声道:“撞开。”   “诺。”   内史被带至一旁,壮妇两人一组,轮换撞向殿门。   砰砰声不绝于耳,门扉震颤,廊檐下飞落水线,连成清澈的流瀑。   撞击声传入殿内,门后的正夫人惊慌失色,脸色煞白,守在她身边的婢女噤若寒蝉,张皇失措。   恐惧的情绪在蔓延,绝望如岩浆喷涌,几要将人吞没。   砰!   又是一声巨响,抵在门后的木架倾倒,殿门猛然荡开,一扇撞上墙壁,自边缘向内攀爬裂纹。   紫红的电光从天而降,恰好落向院内,击中台阶下的青石。   侍人出现在门后,手捧木盒背光而立。侧脸被电光照亮,危险笼罩,目光更显阴翳。   “参见正夫人。”侍人弯腰行礼,态度毕恭毕敬。   殿内众人却如见到洪水猛兽,不约而同向后退,无不惊恐万状,面如土色。   无视惊恐的婢女,侍人跨过门槛,迈步进入殿内,一步步走近正夫人。   他每向前一步,正夫人便后退两步。   一进一退,步伐趋同,直至正夫人被屏风挡住,反手触碰到漆金图案,再也退无可退。   “奉先君旨意,正夫人殉。不从,绞。”   说话间,侍人掀开木盒,一条素白的绢闯入眼帘。   “不!”正夫人脸色煞白,拼命摇头,“你假传旨意,我不信,君上不会杀我!我要见我子,我子在何处?!”   听正夫人嚷出公子煜,侍人眸光一厉,沉声道:“先君旨意岂容质疑,夫人还是早些上路。”   他抖开绢布,随手抛开木盒。不需要多做吩咐,两名壮妇走上前,一左一右钳住正夫人的胳膊,使她动弹不得。   殿内的婢女吓破了胆,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无一人拼死护主,更不可能上前阻拦。   正夫人不甘殉死,开始拼命挣扎。动作间鬓发散乱,发上金钗坠地。钗首镶嵌的珍珠脱落,被侍人履底碾过,光泽变得暗淡。   “我要见我子!”   “公子煜,阿煜,怎能见我去死!”   “不孝!”   “冷心冷肺,不孝的孽……”   恐慌到极致,正夫人状如疯癫。最后一句话没说完,丝滑的绢已绕过她的脖颈,一瞬间收紧。   侍人双手用力,绢布交错绞紧,一点点剥夺正夫人的呼吸,令她无法出声。   “公子煜德才兼备,卓尔不群,必为国之英主,岂容半字污蔑。”他继续收紧力气,见正夫人脸色发青,眼底爬上血丝,忽然弯下腰,低声道,“先君忧国太夫人旧事重演,要为公子煜扫清障碍。夫人,死到临头,您总该聪明一回。”   正夫人眦目欲裂,眼角溢出血色。   侍人目光冰冷,双手极稳,直至绢布绞至极限。清晰的骨裂声响起,正夫人头颅歪斜,彻底停止呼吸。   停顿片刻,侍人曲起手指递至正夫人鼻端,又压了压她的颈侧和手腕,确定人已故去,方才取回白绢。   “先君与正夫人伉俪情深。先君薨,正夫人哀痛万分,故为夫殉。”侍人退后半步,俯视被壮妇搀扶的正夫人,吩咐道,“为正夫人更换锦衣,梳发戴簪。”   “诺。”   又有两名壮妇上前,合力抬起正夫人的尸体。   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四名宫奴抬棺行至殿前,肃穆伫立在雨中。   “入殿。”   等候半晌,台阶上走下几名侍人,替代宫奴扛起棺材,稳步登上高处,将木棺送入殿内。   婢女因恐惧抖成一团,强撑着为正夫人更衣梳发。   一切准备就绪,遗体被封入棺内。停灵三日,将随越侯一同入墓。   内史瘫坐在廊下,外袍被雨水打湿,他却浑然不觉。   侍人走出殿门,侧头看他一眼,漠然道:“正夫人已去,君好自为之。”   话落,一行人迈下台阶,冒雨踏上宫道。   目送侍人的背影远去,内史艰难转动眼球,对惊慌失措的侍婢视而不见,起身走入殿内,脚步摇摇晃晃。   来到正夫人棺前,内史停下脚步。   他肃然神情,迅速整理衣冠,继而伏身下拜。   三拜后,他起身环顾殿内,对众人说道:“正夫人已去,吾将出宫守君陵,尔等自去吧。”   话落,他从容跽坐在地,作势为正夫人守灵。   侍人婢女从惊慌中回转,看向停放在殿内的棺椁以及棺前的内史,想起越宫内的规矩,没有四散逃离,而是陆续跪到内史身后,跟随他一起守灵。   身为西苑的宫人,他们想活下去,必须跟随内史去守君陵,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殿内人声渐消,很快归于寂静。   殿外狂风大作,雷声轰鸣,刹那间大雨如注,成瓢泼之势。   侍人离开西苑,疾行来至正殿,在殿门外等候公子煜召见。   一门之隔,大殿内灯火通明。   於菟屏风落地摆放,金铸香鼎飘散青烟,丝丝缕缕,纤细袅娜。清香萦绕在空气中,驱散雨天潮湿的气息。   殿内摆设不曾改动,金碧辉煌一如往昔。   半人高的铜灯在台阶上错落,灯盘中托起夜明珠,与灯芯的火光交相辉映,晕染出七彩,似虹桥延伸交汇。   楚煜坐在屏风前,面前堆满竹简。一卷铺在桌上,关乎国内政事,他却无心继续披阅。   手边的茶汤已冷,溢出苦涩的味道。   他端起茶盏递至唇边,嗅着若有似无的苦涩,眼帘低垂,黑眸中一片暗沉,窥不出半分情绪。   “公子,铲自西苑归。”侍人在殿前禀报,躬身至地,头不敢抬。   楚煜动作微顿,片刻后道:“知道了。”   三字出口,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声音也未见变化,极尽淡漠。   侍人不解他意,但也不敢多言,躬身退至殿外,原话转达:“公子言,知道了。”   不同于他的满头雾水,铲心中了然,没有在殿外久留,当下转身离开。身影穿过回廊,很快消失不见。   正殿前矗立铜鼎,鼎内堆有牺牲,是三只巨大的牛首。牛角经过打磨,异常尖锐。   面绘彩纹的巫在雨中祝祷。   雨水覆盖全身,声音不见减弱,反而愈发高亢。脸庞、脖颈和肩背上的图案愈发鲜明。肩头的兽首狰狞,似要活过来一般。   “魂兮,安兮。”   在巫的念诵声中,一道身影穿过雨幕疾行而来。   来者是一名侍人,刚接到边境急报,抓紧送来正殿。   由于跑得太急,侍人在绕过铜鼎时滑倒。起身之际,恰遇巫高举双臂纵身跳跃,两道身影短暂交叠,继而如光影撕裂,一向前行,一落向地,后者踏着雨水高唱巫言,脚下飞溅起大片水花。   侍人全身湿透,护在怀中的急报完好无损,未被打湿一星半点。   木简翻开,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楚有异,兵屯邳城。   “兵屯邳城?”   楚煜挥退侍人,起身离开桌案,来到屏风右侧的一张木架前。   他抬手拉动系绳,一卷兽皮翻落悬挂,其上绘有山川河流及城池要塞,并有文字标注,巨细靡遗,极为详尽,赫然是一张南境舆图。   “邳城。”   站在舆图前,楚煜掠过几座城池,目光定在越楚两国交界,一座不起眼的小城之上。   “我父薨,楚要丧期发兵,亦或是另有图谋?”   沉吟半晌,楚煜忽然笑了。   “来人。”   “仆在。”   “宣令尹及六卿,殿前议事。”   “诺。”   侍人领命退下,转眼消失在殿外。   楚煜的视线定在图上,白皙的指尖划过两国边境,黑眸璀璨,却不染丝毫暖意,如嗜血的猛兽挣脱束缚,正要大开杀戒。   越地阴雨连绵,多日不见晴空,阴云挥之不去。   晋地则连日放晴,天空一片湛蓝,风中带来热意。   丰城外,参与会盟的诸侯整装待发。   国君驾车在前,氏族紧随在后。甲士全副武装,奴仆牵引牛马推动大车。各国队伍中戈矛林立,图腾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出发!”   号角声传遍旷野,雄浑苍凉。   晋君所部一马当先,诸侯的队伍陆续跟上。   车轮滚滚,压出并排辙痕。   骑兵策马驰骋,步甲排成长龙,大军如滚滚洪流,浩浩荡荡奔腾西进,向北荒之地碾压而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大军自丰地出发,前行两日,遇上自西而来的飞骑。   骑士携带战报星夜兼程,大腿内侧被磨伤,翻身下马时站不稳,险些栽倒在地。   “小心。”马塘及时托住他的胳膊,帮助他站稳。   骑士心生感激,沙哑道:“多谢。”   “君上召见,随我来。”马塘收回手,示意骑士跟上自己,一同去往林珩车前。   君驾驻跸一座荒废的要塞外。   要塞原属郑国,为郑庄公时建造。郑国强盛时期,此地一度扩建城池,屯兵两千余人。   晋烈公在位期间,晋军所向披靡,国富民强,成为不折不扣的西境霸主。此消彼长,作为晋国宿敌,郑国战场失利,日渐变得衰弱,被晋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座要塞就是在当时废弃,数年间沦为荒城。   待晋幽公登位,晋国内部氏族倾轧,十余年间无暇外顾,郑得到喘息之机,陆续恢复多座要塞,重新在要塞内驻兵,发誓要一雪前耻。   可惜好景不长。   上京放归诸国质子,林珩归晋,不到两年时间大权独揽,一战灭郑,结束两国百年征战,将偌大疆域纳入版图。   现如今,要塞一片荒凉,人丁都被迁走,只余下破败的房屋以及坍塌的夯土墙,记载这里曾繁荣一时。   林珩乘坐的伞车停在要塞南墙外。   此处原本开有城门,还有悬挂的吊桥。如今城门消失无踪,剩下空荡荡的门框,边缘覆盖焦黑,还有箭矢留下的凹痕,昭示这里曾发生战斗,城门被焚烧殆尽。   吊桥也不见踪影。地上散落着断裂的木头和绳索,多数半埋在土下,遇风雨侵蚀变得腐朽。   林珩单手按住车栏,极目远眺,蔚蓝天空映入眼底。一道暗影掠过头顶,未知是流云还是振翅的飞鸟。   “君上。”   马塘引骑士来到近前,在车前行礼参拜。   黑甲护卫在君驾两侧,气势凛然,军容森严。   骑士一路行来,穿过林立的戈矛,不觉神经紧绷,下意识挺直脊背。   见到林珩时,骑士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愈发紧张。   他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逆光看向车上的国君。仅仅一眼,似被灼痛双目,匆忙低下头,霎时间心如擂鼓。   想起边境军情,骑士压下心中震撼,取出贴身存放的兽皮,双手平举,正色道:“禀君上,犬戎十六部袭边,火焚边境村庄,杀伤边民,掠夺牛羊。入北荒之地,现被岭州及宁城县令率兵阻截,公子原回师途中,传信不日将至。”   骑士一口气说完,手中的兽皮被马塘取走,送至林珩面前。   为方便传递战报,往来飞骑多弃用竹简,改用绢布和兽皮。经过特殊工艺硝制,兽皮坚韧还能防水,比绢布更受欢迎。   林珩展开兽皮,快速浏览上面的文字。   笔锋锐利,仿佛带着血腥。一眼能够辨认出,这是壬章的手笔。   “犬戎十六部?”   “回君上,确为十六部,并有羌狄掺杂,能战的青壮多达数千。”   犬戎十六部。   羌、狄掺杂。   西境国君都在近前,此时无不面露惊容。   许伯的脸色尤其难看。   想到和羌狄达成的约定,他不免心中唾骂。   显而易见,这些部落首鼠两端,当面答应与他合作,背地里和犬戎勾结,趁机南下侵扰,分明是想发一笔横财。   若非这份战报,他怕是仍被蒙在鼓里。   思及此,许伯转过头,阴测测看向身边的老人,质问道:“政令,你可有解释?”   羌人同犬戎沆瀣一气,彻底打乱他的计划。苦心孤诣多年,一朝付诸东流。他如何不心生恼怒。   政令眉心紧拧,转动腕上的骨镯,速度越来越快。   “君上,羌有多部,近者为东羌。同犬戎勾结的极可能是西羌和北羌。至于狄人,茹毛饮血之徒,纤芥之患,今日俯首称臣,明日即叛屡见不鲜,不足为奇。”   政令自认理由充分,足以打消许伯的猜疑。   许伯却不买账。   他的质问不仅是出于疑心,更是对项上人头的担忧。   见识过林珩的手段,他丝毫不怀疑剑锋一旦落下,他和政令都将尸骨无存,许国也会不复存在。   见政令不解究竟,仍在言辞闪烁一味推脱,许伯怒气上涌,只觉有烈火在胸中燃烧,逼得他双眼发红。   牢记现下场合,他强行抑制情绪,只求不表现出异样。   可惜事与愿违。   不知骑士又说出什么,林珩向马塘示意,后者领命来到队伍中,找到怒意难消的许伯,行礼后说道:“君上有请。”   一言落地,四周陷入寂静。   各种各样的目光刺来,有了然、有疑惑、有冷漠,也有幸灾乐祸。   唯独没有同情。   许伯深吸一口气,不再理会政令,独自驱车去见林珩。   目送许伯的背影远去,政令冥思苦想,猛然间醒悟,面露惊骇之色。   “危矣!”   他终于看清许伯的担忧,怎奈明白得太晚。实在无计可施,只能捶胸顿足,陷入无尽的恐慌之中。   战车缓慢前行,黑甲如潮水分开,自动让开道路。   沿途无声,唯有风过耳畔,呼啸不停。   许伯的心不住狂跳,近乎要蹦出嗓子眼。待他来至伞车前,直面晋国君主,凛冽森然扑面而来,恐慌和惊悸达到顶峰。   “寡人有一事不明,需君伯帮忙解惑。”   “君侯有所问,吾定知无不言。”许伯神情肃穆,开口时斟字酌句,不敢稍有疏忽。   “许室与羌联姻,真否?”林珩掌心覆上车栏,手指轻叩,发出细微的声响。   “真。”许伯点头。此事录于史书,诸侯皆知。   “许国善羌,真否?”林珩继续发问。   “真。”许伯再次点头。他隐约察觉到不妙,心慌的感觉骤然增强。   “羌伙同犬戎袭晋地,害边民,焚村庄屋舍,许伯知还是不知?”林珩向前倾身,目光锁定许伯,眼底凝结霜雪,杀气凛然。   预感成真,许伯顿时打了个寒颤。   他顾不得失态,跳车扑向地面,叠手长揖至地,慌忙道:“羌有多部,许近东羌,与西羌甚是疏远,和北羌更无来往。吾未见真容,不敢言南下羌部为谁,但吾绝无犯晋之意,君侯明鉴!”   “哦?”对于许伯的辩解,林珩不置可否。   许伯压力倍增,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君侯,吾请为先锋,阵斩羌首以证清白!”   前后无路,身陷死局,他不敢再奢望左右逢源,两面捞好处,只想保住性命,不使国灭。   至于击羌的后果,他已无心去纠结。   同羌部撕破脸,割舍数年经营,无异于自断一臂。饶是如此,总好过丢掉性命,国被晋所灭。   许伯豁出去,有意置之死地而后生。   林珩看穿他的意图,一句话打碎他的奢望:“许伯,寡人不信你。”   许伯愕然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寡人前有言,最恶二三其德,左右摇摆。初见寡人,汝便鼓噪宋、曹等试探,欲陷寡人不义。大帐之内,汝自以为得计,欲效太公垂钓,殊不知东施效颦,贻笑大方。前曾放言羌狄对你俯首帖耳,依仗马市欺凌邻国,如今却矢口否认,言羌乱与你无干?”   林珩言词犀利,层层递进,不留丝毫余地,将许伯逼至角落。   许伯脸色煞白,想要开口争辩,奈何真相摆在面前,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   曹、后、纪、巩等国的君臣却大感痛快。   尤其是纪国和巩国。   许国凭借马市掐住两国命脉,纵容羌狄劫掠两国边境,令他们苦不堪言。   晋侯今日面折其非,指佞触邪,实在是大快人心。若非场合不允许,两国君臣恨不能痛饮狂歌,抒发心中喜悦。   “君侯所言,吾不认!”濒临绝境,面临千夫所指,许伯仍要做最后挣扎。   许国氏族察觉情形不对,尚未来得及行动,就被曹国和宋国的军队夹住。   “矛!”   “盾!”   曹国氏族被控制,军中甲士被曹伯收拢,此时如臂指使。   宋伯身陷刺杀疑云,为能彻底摆脱嫌疑,迫不及待有所表现。他亲自指挥军队,配合曹伯封住许国甲士的退路。   许国政令向前望,晋国的黑甲赫然转向,同时拉开强弩,弩矢闪烁冷光。   身后传来脚步声,竟是纪国和巩国的大戟兵和长戈兵,双方配合默契,断绝许国众人的逃生之路。   前后左右都被封堵,许国众人如瓮中之鳖,别说是生乱,压根动弹不得。   见此一幕,许伯和政令瞬间明白,林珩早有布置,端看何时动手。   “吾请交出一人,换吾一条生路。”许伯能屈能伸,眼见情况不妙,立即出卖粟亮。   “何人?”   “其出身郑国粟氏。”许伯牢记蔡侯的教训,未言明粟亮是天子所派,只道出他在郑国的身份,相信林珩能够明白。   果不其然,听到许伯所言,林珩眼底闪过了然。只是许伯想保住性命,交出粟亮远远不够。   “不够。”心中这样想,林珩直接开口。   “我知犬戎大部驻地,愿为君侯带路。”许伯咬咬牙,抛出最后的底牌。   “几部?”   “犬戎十六部,我知三部驻地,在荒漠中的胭脂山,山下就是犬戎牧马之地。”许伯道出深藏多年的秘密,就此断绝再与荒漠结交的可能。   “你从何得知?”林珩冷睨着他,作势追根究底。   明白心思被看穿,许伯索性和盘托出,不再有任何隐瞒:“许国马场中,半数良马来自犬戎。我曾派人混入羌部,设法刺探犬戎三部,得知牧马地。”   他说话时,马桂带人搜查许国队伍,抓出混在氏族中的粟亮,强行押到林珩面前。   “晋侯,尔乃逆臣,狂悖无德,不义不孝!”粟亮被带到车前,仰头怒视林珩,当场破口大骂。   见林珩未被激怒,他心生毒计,狞笑一声:“晋侯,你几番遇刺,可知谁想杀你?是天……”   一句话未说完,胸口陡然一凉。   粟亮惊愕地低下头,就见一截刀尖从心口透出,反射森冷的白光,刺痛他的双眼。   马桂站在他身后,反握刀柄,用力转动刀身,使刀尖透出更多。   粟亮强忍住剧痛,还想要开口,第二柄刀划过他的喉咙,切断了他的气管。鲜血喷洒而出,泼开一片殷红。   “郑国余孽阴谋行刺寡人,今日认罪,伏诛。”   林珩淡然开口,对上粟亮震惊的视线,眸光幽暗,好似罩上一层黑雾,辨识不出丝毫情绪。   话音落地的同时,马桂收回短刀。   粟亮捂住伤处,却捂不住喷涌的鲜血。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气音,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血色渐浓,他的视线也被染红。   他试图向前迈步,双腿却失去力气。猛然向前扑倒,单手前伸,仿佛要抓住些什么,双眼大睁气绝身亡。   四周鸦雀无声。   许伯面色青白,抑制不住牙齿打颤。   诸侯们心有余悸,想到林珩方才所言,绷紧声音开口:“刺杀君侯理应诛杀,战前祭旗!”   风过平原,染上浓烈的腥甜,蒸腾而去。   位于齐楚交界的历城,公子项和公子弼刚结束一场谈判,作为门客随行的粟黑奉命抄录文书。   刚刚写到一半,忽有疾风涌入室内,荡开一扇木窗。   粟黑突觉一阵心悸,不由得停下笔,转头望向窗外。   眺望堆集在空中的乌云,他拧紧眉心,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门外传来人声,将粟黑从沉思中惊醒。   房门打开,一名侍人出现在门外,向粟黑躬身行礼,口称公子项召见。   “此时?”粟黑合拢写到一半的竹简,看向侍人面露不解,“公子可曾言何事?”   “并无。”侍人神情木讷,声音平板,看不出半分机灵。但能成为公子项近侍,自有其过人之处。口风严谨,楚侯宫上下无能出其右者。   心知问不出什么,粟黑索性不再浪费口舌,收拾起桌上的竹简,仔细封入木箱,起身整理冠帽,旋即走出房间。   历城位置险要,战火连年不断。   城池几经损毁,又很快重建。城墙和道路房屋多次修复,综合齐、楚国两国的建筑特色,称得上独树一帜。   县大夫的官邸位于城池东侧,内外三层,仿效要塞建造,遇袭关闭大门,防守固若金汤。   公子项和公子弼驻跸官舍,一在北厢,一在南厢,以影壁为中轴,相隔庭院回廊,彼此泾渭分明。   粟黑穿过廊下,恰遇数人迎面走来。   认出彼此身份,几人隔空见礼,其后并肩同行。   “公子忽然召见,不知所为何事。”   “莫非盟约有变?”   “齐人要食言?”   “暂不得而知。”   几人脚步飞快,转眼间穿过回廊,来到一间厢房前。   房间门紧闭,两名侍人守在门外,一左一右垂手恭立。   和传话的侍人相类,两人神情呆板,好似木雕泥塑。眸底偶尔闪烁精光,稍纵即逝,快得来不及捕捉,仿佛是错觉。   粟黑等人停在门外,当即有人入内禀报。   不多时房门敞开,公子项的声音从室内传出:“进。”   来者皆是公子项门客,出身五花八门,既有楚人,也有粟黑一般的流亡氏族,还有慕名而来的各国贤才。   无一例外,身上皆有过人之处,有拿得出手的真本事,否则也不会得到重用。   几人压下心中揣测,各自整理冠帽,在门外除履,只着布袜走进室内。   房间内点着七八盏铜灯,灯身铸成飞禽走兽,造型夸张,眼睛格外大,带有显著的楚地风格。   灯身顶部延伸枝杈,枝杈末端托起灯盘。   火光在盘中跳跃,照亮昏暗的室内。   一架屏风落地摆放,屏风前未设桌案,散乱放着几只木箱。箱盖尽数敞开,箱中的竹简和绢一览无余。   公子项斜靠在一只木箱上,单手握着一卷竹简,微低着头,半面隐于暗影,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   “参见公子。”几名门客走进室内,一起叠手下拜。   “免礼,坐。”公子项抬起头,示意几人不必多礼。手指地上的竹简,开门见山道,“召几位前来实为兵事。”   门客的反应如出一辙,来不及安坐,纷纷探手拿起竹简。   “越国调兵?”   “观其势,恐三军齐出。”   “吴有异动。”   “魏君称病,对楚使避而不见。”   “上京……”   粟黑捧起一卷竹简,其中记录上京变故。出使晋国的刁泰回归,妄图挑拨天子执政,行事不秘被看穿,当日就以重罪下狱,家族也被连累。   “刁泰下狱?”粟黑紧锁眉心,对天子和执政的关系心生茫然。都言君臣不和,如今来看,貌似还有转圜余地?   “上京之事暂且不议。”公子项敲了敲竹简,吸引几人注意,使目光聚集过来,“越军突然调动,诸位如何看?”   “越侯薨,丧礼未完,应是虚张声势。”一名门客说道。   “不可轻忽。”另一人提出反对意见,“公子煜韬略过人,行事难测,不能以常理推断。谨慎起见,仆以为应慎重对待,命边境各城严密防范。”   “仆也认同。”   “尔等思虑过甚,公子煜固有才,国内根基不稳,有松阳君和钟离君在侧,必定束手束脚。之前诛灭梁氏和袁氏,想是越侯在背后推动。如今越侯已薨,君位定有争夺,稳固朝堂尚且不及,哪有余力向外发兵?”说到这里,门客朝向公子项叠手,信誓旦旦道,“公子日前屯兵邳城,想被公子煜知悉,这才调兵虚晃一枪,必在装腔作势。”   “此言差矣。”持反对意见的门客表情严肃,声色俱厉,“汝要误公子,实乃包藏祸心!”   “血口喷人!”被指责的门客勃然大怒。   “公子,切勿听信石林之言,公子煜定有谋算,绝非虚张声势,万万不可掉以轻心。”粟黑在这时开口,认为必须重视越国的行动,“前有公子珩晦迹韬光,归国后锋芒毕露,短短两年大权在握,仆旧国被其所灭。今公子煜与晋盟,且有灭大氏族之功,焉能小视于他?旦有万一,追悔莫及!”   石林不服气,仍想要开口再辩。   公子项及时出声,打断几人的争论:“好了!”   门客们同时一惊,转头看过来,见公子项面露不悦,马上意识到失态,不禁心中惴惴。   “召尔等前来商议,不是吵架。”公子项坐直身体,对门客的言行极为不满,语气难免冰冷,“公子煜有经天纬地之才,不下于晋侯。其调兵必有所图,我意尽快与齐定盟,以防国内生变。”   这番话出口,室内顿时一静。   良久,一名门客开口道:“公子认为越会袭边?”   “十有八九。”公子项环视众人,沉声道,“楚煜为人跌宕风流,洒脱艳逸。一场宫宴,强势威慑诸王子王女,贵族不敢言,天子无能指摘。此事后,上京无人敢惹。这样的人岂会行事无谋?”   话音落地,石林等人脸色煞白,低头不敢言语。   “赵弼忌惮晋越,不惜与楚结盟。我亦然。”公子项没有隐瞒众人的打算,直言道,“林珩远迈晋幽公,晋必行霸道。楚煜亦胜越侯,松阳君钟离君不过踏脚石,不死也会降心俯首,绝不敢有叛意。此二人结盟,必为楚心腹大患。与齐盟视同与虎谋皮,然当此时,楚别无选择。”   “公子,上京……”   “上京?”公子项嗤笑一声,转动拇指上的玉环,轻蔑道,“天子私心太重,执政有心无力。满朝贵族鼠目寸光,不足与谋。短暂联手尚可,长此以往无半分益处。况天子忌惮诸侯,楚也在其列。我同样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   门客们陷入沉默,一时间寂然无声。   粟黑正打算开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一名侍人捧着信鸟走入:“公子,国内有急报!”   公子项接过信鸟,亲手解开信鸟腿上的木管,取出卷成筒状的绢。   绢布展开,一行字闯入眼底,他的神情骤然一变。   绢上赫然写着五个字:越军袭邳城。   看过绢上内容,门客都是心头一紧,眼底闪过多种情绪,惊诧、愕然、难以置信,个别还有恐慌。   后者以石林为代表。   就在方才,他言之凿凿公子煜不会出兵。这一刻被现实打脸,他变得心慌意乱,耳畔嗡嗡作响。心中举棋不定,不知是否该为自己辩解,还是就此缄默不语。   粟黑等人审慎思考,很快达成一致,开口道:“公子在邳城屯兵,越摆明针锋相对,定然所图非小。仆等赞同公子决定,与齐定盟,速归国。”   公子项没有马上回应,侧身靠向木箱,手肘搭在箱盖上,沉吟许久才道:“齐商遍布各国,消息极是灵通。越攻楚,事情定然瞒不住。赵弼最擅把握良机,虑无不周。我若表现急切,难保他不会狮子大开口,在盟书上做文章。”   门客们相视一眼,皆知公子项所言在理,绝非是在杞人忧天。   以齐国的作风,雪中送炭不必想,投井下石、乘人之危更有可能。   “公子,无妨以退为进。”粟黑向公子项进策。   “如何以退为进?”   “事情无法隐瞒,不妨对公子弼直言,道军情如火,公子需尽快归国。关乎盟约,采用昨日商定。如对方不愿,想要对楚予取予求,公子作势生怒,放言结盟作罢。”粟黑一口气说完,目光灼灼看向公子项。   “有几成把握?”公子项问道。   “五成。”粟黑实话实说。   “仅有五成?”公子项皱眉。   “公子,公子弼之所以与楚修好,晋必为要因。楚越将战,齐边境未必太平。晋邀西境诸侯会盟,欲成霸业,迟早会东出。届时,齐国将会如何?”   粟黑一番话落,公子项当即陷入沉思。   门客们默不作声,看向粟黑的眼神极为复杂。莫怪他最受重用,果真是心智卓绝,眼光锐利。   公子项很快做出决定,采纳粟黑的建议。   “明日见赵弼,汝在我身侧。”   “诺。”粟黑叠手领命。   大事定下,公子项挥退众人,准备书信国内严守边境各城,以防越军突袭。   门客们离开房间,三三两两走在廊下。粟黑被簇拥在中间,面对各种恭维,始终宠辱不惊,稳如泰山。   天空爬过闪电,雷声炸响,雨越来越大。   门客们驻足观雨,提起邳城战事,都希望雨能多下几日,延缓越军攻势。   “待公子归国,越定无胜算。”   公子项膂力超群,有扛鼎之能。他擅使一杆铁槊,临战所向披靡,战场上罕逢对手。   门客们对公子项信心满满,对战况也颇为乐观。   唯有粟黑缄默不言,静静站在廊檐下,凝望飞落的雨瀑,眉心深锁,忧虑萦绕在周身,仿佛与旁人身处两个世界。   “大雨不利攻城。”   门客们言辞笃定,认为夏雨瓢泼,越军的攻势必会受阻。   现实却恰恰相反。   邳城连日被雨水笼罩,越军在雨中发起进攻,城内守军迫于无奈,只能在雨中鏖战。   “越人疯了不成?”   “又来了!”   “速躲!”   “小心,避开!”   雷声轰鸣,风雨大作。   破风声不断袭来,巨石断木接连砸落,女墙被砸出缺口,躲在墙后的守军躲闪不及,被滚动的巨石碾压,连声惨叫都没能发出就变成一滩肉泥。   城下,越军推出攻城车,车上搭建两层木楼,上层擎起攻城锤和抛石器,下层悬挂挡板,如同一座藏兵塔,令人望而生畏。   强壮的青牛拖动车辆,巨大的木轮压过地面,辙痕深达半米。   “袭!”   甲长指挥车辆,挥动手臂发出暴喝。   巨石撕裂狂风,断木破碎雨幕,呼啸着砸向城头。   数轮进攻之后,车上吊起挡板,藏在底层的甲士拉开强弓,点燃的箭矢接连飞出,悉数落在城头。   火箭数量不多,对楚军的打击却非同小可。   火箭点燃城头的旗帜,水浇不灭,扑打无用。一旦沾染火星,很快会被烈焰包裹,在火中失去性命。   “为何?”   “这是为何?!”   “天火?”   楚军惊骇欲绝,呆呆地望着火焰,竟然忘记了还击。   直至甲长扯开嗓子提醒,楚军才匆忙拉开弓箭,与攻城的越军对射。   城下,松阳君望见这一幕,同样心生骇然。   他手按佩剑,不自觉握住剑柄。想起出兵前夜,楚煜召见他时的一番话,不由得头皮发麻。   “此物乃晋侯相赠,仲父可观其用。”   松阳君用力搓了一把脸,小心摸了摸脖子,庆幸头颅还在。   智计过人,凶横残暴。   这样的两个人,做对手势均力敌,难分伯仲。史无前例结成婚盟,天下谁能与之敌? 第一百三十九章   越有攻城九械,名震天下。   松阳君指挥大军攻城,接连推出尖兵利器。短短三日时间,邳城四面被围,城墙破损,墙头被砸出缺口,挡不住漫天箭雨。城门被撞出裂痕,变得摇摇欲坠。   一夜鏖战,楚军打退又一次进攻,正要推倒搭上墙头的木梯,号角声突然响起,从越军背后传来,随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穿黑暗。   楚军藏身在断墙后,巡声望去,就见一支队伍自东而来,直扑越军阵后。   晨光大亮,驱散空中乌云,绽放一片蔚蓝。   持续数日的雨水告一段落,凉风裹挟水汽飘荡,弥漫开浅淡的薄雾,氤氲广袤大地。   号角声持续不断,阳光落下,图腾旗上的凶兽愈发狰狞。旗面撕扯间,似要挣脱而出大开杀戒。   “援军!”   “援军来了!”   城内守军大喜过望。绝处逢生,无不欢呼雀跃。   松阳君不慌不忙,命战车调转方向。   待战车停稳,他举目远眺,认出飘在风中的图腾旗,握剑的手猛然一紧,双眼溢出凶光,杀气凛然。   “鹄氏!”   越威公之仇,越室上下铭记不忘。   鹄氏献策,楚以结盟设陷阱,杀威公、宗室及氏族百余人,不世之仇刻骨崩心。   此仇不共戴天。   只要越室不灭,必将鹄氏斩尽杀绝。   “变阵!”   松阳君拔出佩剑,猛然向前一挥。   军中响起战鼓,令旗连续挥动,后军变为前军,甲士军仆皆严阵以待。   “盾!”   鼓声隆隆,撼天动地。   数百步甲持盾上前,竖起盾牌凿向地面。甲士并肩而立,盾牌左右相接,组成坚固的盾阵。   战车在前,盾阵在中,持弓的步甲紧随其后。弓弦拉满,箭矢浮现冷光,锋利骇人。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   楚军战车闯过清晨的薄雾,在号角声中你追我赶,纵横驰骋在平原上。   车上有三名楚甲,一人驾车,两人持刀盾拼杀,与先时的两人一车迥然不同。   “自晋灭郑,战车即生变化。”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松阳君再次挥剑,军中鼓点发生改变。   “弓!”   将官齐声大喝,弓兵动作整齐划一,箭头斜指向天,准备进行仰射。   “晋一车三人,兼以骑兵,一战灭郑震惊天下。楚效晋,更有冶铁之能,战车定然更加牢固。”   相比政治,松阳君更擅长军事。   鉴于楚国的战车和兵器优势,他采用新的战法,果断下达命令。   “放箭!”   越楚相争多年,战场交锋各有胜负。可一旦遇见战车对撞,往往是楚国占据上风。   今时不同往日,松阳君见识过火油的霸道,不再拘泥于正面对冲,改以箭雨洗地。   “楚自号蛮夷,不遵礼仪。战场之上无三鼓,常有突袭乃至偷袭,仲父也该随机应变。”   “先挫锋锐,再毁其势,继而灭其胆,末取其命。”   “楚击应国,应襄公容楚军渡河,遵礼三军不动。楚不念襄公仁义,反嗤笑他迂腐,不击鼓而战,应国大败,应襄公郁郁而终。”   “战楚无礼法,唯取胜。”   松阳君仍记得楚煜说话时的神情,闲适慵懒,漫不经心,仿佛口中非关生死大事,而是在谈论风月。   这番话颠覆松阳君对战争的认知,令他毕生难忘。   “战楚无需遵礼,唯取胜!”重复咀嚼楚煜之言,松阳君的目光愈发坚定。   楚国战车连连加速,车轮碾压雨后的泥地,留下并排辙痕。楚人的号角声持续不断,城头也传来鼓声,作势为援军助威。   越军却迟迟不动,和以往的表现大相径庭。   鹄奔驾车冲锋,随着距离接近,能清楚望见越军战阵,看清林立的战旗。   令他疑惑不解的是,越军战车迟迟没有移动的迹象,好似猎食者耐心守候,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不安感涌上心头,鹄起惊疑不定,顿觉情况不妙。   奈何战车飞速奔驰,无法中途调转方向,否则极可能翻倒。鹄起狠狠咬牙,唯有压下心惊驾车猛冲,直奔最醒目的一杆图腾旗。   “杀!”   楚军的号角再次响起,随之而来的却非城头的战鼓,而是密集的破风声。   箭矢铺天盖地,呼啸着划过半空砸向地面。   越甲开弓的速度惊人,眨眼间三轮齐射,箭雨遮天蔽日,中间夹杂着耀眼的火光,袭向渐近的楚国战车。   攻城车调转方向,军仆合力转动绞盘,绳索发出吱嘎声响。填满石块的木兜被压至底部,下一刻猛然翘起,石块接连飞出,天女散花一般砸向楚军。   楚国战车的车轴用铁加固,车轮增高,使得车身更加牢固,却也失去灵活。如此一来,中途更难停下,更不可能躲闪攻击。   箭雨落下时,拉车的战马受惊,在奔跑中发出嘶鸣。部分战马受伤,没有立刻栽倒,而是因疼痛发狂失控,拖拽战车互相碰撞,当场人仰马翻。   鹄奔的战车被夹在中间,眼看要被撞翻,他不得不挥剑刺马,在车辆相撞之前惊险冲出。   脱险的一瞬间,他回头向后望,尚未来得及捕捉画面,耳边先传来一声巨响,两辆失控的战车撞到一处,马颈当场折断,膨出大片血雾。   车身翻倒,甲士侥幸未死,迅速就地翻滚避开压下的车轮。   “抓住!”   有战车在身旁驰过,车上甲士探出手,地上之人只要还能动,立即纵身跃起,跳上同袍的战车。   楚甲勇猛,个个悍不畏死,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   “军将,楚国战车能载五人!”校尉看清战场情况,神情变得凝重。   “楚有铁。”松阳君面不改色,心中固然羡慕,也不会在战场上表现出来,“停弓,迎敌。”   “诺!”   校尉执行军令,迅速挥动令旗。   越甲停止射箭,将长弓背到肩后,抽出越国独有的长柄刀。这种刀外形独特,刀身厚重,刀柄足有手臂长,专为对抗楚国的铁器。   “击!”   鼓声告一段落,号角声取而代之。   越军战车排成一行,正面迎击楚国战车。   楚军先遇箭矢,又遭落石,半数车辆翻倒,人员也有损伤。表现依旧悍勇,四人或五人一车,飞驰中向越军挥刀,战意丝毫不减。   两军相遇如浪潮冲击,霎时间犬牙交错,血肉横飞。   战车擦身而过,刀锋收割生命,尸体从车上坠落,无头的战马前冲一段距离,轰然倒地,身后的车辆侧翻,上面早就空无一人。   一次冲锋,双方的战车都没有转向,而是继续加速,冲向对手的步甲。   鹄奔左肩受伤,箭矢从肩后透出,沾染血色。他反手折断箭杆,任由箭头留在伤处,单手持剑继续冲锋。   “杀!”   前方就是盾阵,楚军发出吼声,驾车猛撞上去。   不等短兵相接,盾阵竟然自行分开,现出数条通道。   战车冲入通道,接连落入包围圈。   越甲横起长刀,凶猛斩向马腿,腥风扑面而来,尽是飞洒的鲜血。   发现鹄奔陷入阵中,松阳君收剑还鞘,抄起一支短矛,平举起矛身暴喝一声:“鹄氏子,受死!”   破风声袭来,鹄奔悚然一惊,本能矮身闪躲。不想被刀锋阻拦,进退不能,拼着手臂和肩膀受创才避开致命一击。   短矛横穿过他的颈侧,扎入身后的车板,矛尾不停颤动,可见力量之强。   鹄奔骇然不已,一边格挡袭来的刀锋,一边看向对面。目光所及,松阳君又抓起一把长刀,驾车直冲过来。   “越室之人?”鹄奔不认识松阳君,从铠甲佩剑认出对方身份。   “吾乃楚河!”松阳君驾车行近,甲士如潮水分开,迅速为他让出道路。   鹄奔脸色微变,却非恐惧,而是愤怒,夹杂着仇恨,令他五官扭曲。   “我兄鹄起葬身晋地,死于公子煜之手。你来得正好,用你头颅祭祀亡兄!”   说话间,鹄奔单手持剑,另一只手抄起身后的短矛,命甲士驾车冲向松阳君,誓要将他毙于剑下。   松阳君横起长刀,在剑锋袭来时侧身避开。徒手抓住荡来的矛身,手中长刀一递,穿透鹄奔的腰腹。鲜血滑过刀柄,染红松阳君的手背和衣袖。   “威公之仇不共戴天,万世不灭。越室存一人,必灭鹄氏,斩草除根,鸡犬不留!”   话落,松阳君向后收刀。   他的动作极慢,冷意侵袭伤口,痛苦随之加倍。   鹄奔张开嘴,鲜血涌出,吐字变得模糊。拼着最后的力气,他扣住松阳君的手背,艰难道:“越袭楚,师出无名,不义之战,必被天下所指!”   松阳君停下动作,语气森冷:“我兄冬猎遇刺,刺客使用铁箭,上有楚文。楚国害我大兄,此番屯兵邳城,欲在丧期击越,实乃穷凶极恶,人面兽心。越击楚,师出有名!”   鹄奔瞪大双眼,想反驳松阳君的指责,话却说不连贯,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听到松阳君在说:“天子封晋君为侯伯,公子煜同晋君有婚,书信一封即能出征伐,无需再告天子。”   鹄奔气恨交加,大口喷出鲜血,不甘地仰倒在地。   “将官死!”   松阳君跳下车,亲自砍下他的首级,命人悬挂到旗杆上。   楚军战车被包围,少数拼死冲出包围圈,同击退越国战车的同袍汇合,且战且退,向来时路逃去。   松阳君下令追袭,却未能赶尽杀绝,反而损失数十人。   “回撤,穷寇莫追。”   楚军渐远,松阳君命令停止追击。   甲士重新列阵,军仆开始清扫战场。整个过程中,邳城内一片死寂,战鼓声消失无踪,只剩下沉默和绝望。   “公子言,围邳城,楚必救援。援兵至,则战事风闻天下。楚行恶事,奏疏递送上京,天子置之不理。越有悲情,誓要争一个公道!”   松阳君声音激越,越甲齐声高喝。   声音传入城内,守城的楚军终于明白,越军的目的不是攻入邳城,而是以城为饵,使楚落入陷阱。   “公子煜!”   县大夫胸前缠绕布巾,献血透出伤口,在布巾上洇出暗痕。   他握拳捶向墙壁,望向城外的大军,对公子煜痛恨不已,却也生出万分忌惮。   “此人阴险毒辣,行事不择手段,必为公子大敌!”   大军清理战场时,一只信鸟飞过越国边境,振翅划过长空,在地面投下暗影。   信鸟之后,数骑快马超尘逐电,马上骑士背负林珩亲笔国书,向禹州方向飞驰而去。 第一百四十章   邳城战事如火如荼。   继鹄奔之后,陆续有三支援军抵达。   牟城援军被松阳君击退,县大夫甘庆侥幸未死,弃车上马奔逃数十里。另外两支队伍遇见溃兵,知晓城下情况,领兵的氏族下令停止前进,选择就地扎营。各自派斥候往城下打探,没有莽撞冒进。   “军情如火,需书信公子增派大军。”   “越非谋邳城,意在蔑楚。战不善,应早作打算。”   大帐内,甘究和屠岩碰头商议,决定暂不近邳城,避免与松阳君交兵。派飞骑送信公子项,等待下一步命令。   两人定策时,甘庆坐在一旁,样子闷闷不乐。   他自牟城出兵,先两人一步驰援邳城,结果败于松阳君之手。侥幸保住性命,未如鹄奔一样死在战场,首级还被悬上旗杆,也是颜面大损,身边只剩下百余人,被越军追杀,一路上丢盔弃甲,闹得灰头土脸。   遇上甘究的军队,越军不敌退去,他才终得以脱身。劫后余生,来不及感激,就被对方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若非看在同族的份上,如你这般冒进,实应予以严惩!”   甘氏家族显赫,是楚国数一数二的大氏族。两人同为嫡支郎君,年龄相仿,官职爵位相当,名声却是天差地别。   甘究文武双全,身上战功赫赫,被众人交口称赞。   甘庆年少被对方压一头,及冠后蒙家族荫蔽得授官爵,赴任后一直不服气,总想做出一番成绩,誓要一鸣惊人。   邳城被围的消息传来,他顿时摩拳擦掌,认为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立功心切,他连夜点兵出发,一路追风逐电,先甘究一步抵达战场,速度仅次于鹄奔。   也因走得太急,与奔逃的败兵失之交臂。   等他看到城下的图腾旗,认出旗上悬挂的首级,越军已经敲响战鼓吹起号角,如猛虎下山一般直扑而来。   回想起当时情形,甘庆心有余悸,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脸色隐隐发白。毫厘之差,他就要命丧箭下。多亏身上的铁甲,方才能保住性命,只留下几道不致命的伤口。   甘庆沉浸在回忆中,没留意帐内变化。等他回过神来,甘究和屠岩已经结束交谈,后者不打算久留,正起身告辞,准备返回营地。   “慢走。”   “君请留步。”   甘究起身相送,见甘庆没有任何反应,不禁皱了下眉,借侧身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肩上传来压力,甘庆立刻站起身,随甘究一同送屠岩走出大帐。   月黑风高,不见一点星光。   天空聚起乌云,预示又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屠岩快步走出营地,登上停在门前的战车。回首望向火光通明的营地,目光微闪,旋即收回视线,口中道:“归营。”   军仆挥动缰绳,马蹄声响起,甲士护卫车辆前行,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营内的甲士推出拒马,熟练地挡在门前。其后严守营门,轮换进行巡逻。   大帐中,甘究与甘庆对面落座,见后者样子颓废,好似一蹶不振,不由得心中恼火,很是怒其不争。   “松阳君刚毅勇猛,年少即上战场,受两代越侯重用,战功在越室中数一数二。你败于他手实属寻常,若因此萎靡不振,愧对家族教养,有负甘氏之名。”   相比之前的痛骂,甘究的口气称得上温和。   纵使如此,依旧让甘庆面红耳赤,羞惭得无地自容。   “我知你的心思。”甘究决定一次说分明,免得甘庆再犯蠢,不小心拖累家族,“想立功无错,大丈夫立世焉能没有抱负。但行事不能莽撞,更不能轻敌。需知刀剑无眼,今日侥幸脱身,下次未必再有好运。越国强大,非是周边小国能比,不容随意碾压。父亲和几位叔父征战沙场,遇到松阳君也会谨慎行事,不会犯下这般错误。”   “大兄,我知错了。”甘庆羞愤交加,脸色青白交错,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知错不够,还要能改。”甘究郑重其事,必要甘庆记下今日教训,“如要再犯,最好想一想今日。再有一次,我必禀报父亲,对你家法惩治!”   甘庆低下头,压下心中不愤,谦逊听取教诲。   见他这般表现,甘究勉强满意,没有继续训斥。其后话锋一转,提及邳城战场。   “你与越军交锋,可曾看出什么?”   “大兄的意思是?”   “松阳君能征善战,你不是对手。然鹄奔非寻常之辈,临战必冲锋在前,勇猛不亚于鹄起。双方兵力固有参差,却非天差地别,不到半日被击杀实在不合常理。”   甘究数次同越军交战,与越国三军都有过碰撞,自认了解越军实力。   依他之见,鹄奔纵然落败,也该能从容撤退,而不是照面就丢掉性命,手下军队近乎死伤殆尽。   闻言,甘庆神情微变,认真回想片刻,发现不寻常之处。   “战法!”   “战法?”   “不错,正是战法!”甘庆握拳置于膝上,上身微微挺起,沉声道,“两军相遇,本该战车先行。越改为箭袭,佐以飞石,令我麾下方寸大乱。其后再以战车冲撞,刀盾兵击杀。我观其军中还有骑兵,九成是在仿效晋军。”   仿效晋军?   沉吟片刻,甘究摇了摇头。   “晋国灭郑是冬日发兵,且以骑兵为主。越军战法或参考晋军,绝非全盘照搬。”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突然间想到粟黑,那名公子项身边的门客,眸光微冷。   “晋侯在上京数载,始终名声不显,归国后锋芒毕露,一战灭郑,使得天下震动。楚越相争多年,越侯遇刺中毒,越国本该生乱。不承想神来一笔,公子煜与晋侯定下婚盟,搅乱整个局面。”   越国与晋国结盟,两强守望相助。晋侯又在西境主持会盟,越国朝堂平稳过渡,楚国形势变得不妙。   经过深思熟虑,公子项决定与公子弼会面,专为牵制晋国,腾出手来伺机袭越。   屯兵邳城是为先手,既是震慑也是试探。   换做越侯在位,定然谨慎行事,极可能也在边境屯兵与楚拉锯,不会轻启战端。公子煜行事出人意表,打破两国间的惯例,直接对邳城发兵。   “我至邳城下,越人口口声声楚刺越侯,证据确凿。松阳君更言楚欲丧期发兵,实乃无恶不作。”甘庆低声道。   甘究捏了捏眉心,抬手止住他的话。   甘庆不清楚,他却心知肚明,越侯冬猎遇刺,背后确有楚的手笔。此事上京也有插手。当时的目标不仅是越侯,还有公子煜,可惜失手。   这件事不是秘密,大氏族都一清二楚,只是不能宣于口,遇到质疑还要矢口否认。   至于丧期发兵,绝对是无稽之谈!   楚的确蛮横霸道,自楚共公之后屡有放肆,但非鲁莽无智。丧期出兵冒天下大不韪,除非有必胜把握,绝不会轻易去做。   有成例在先,郑在丧期出兵激怒晋人,被晋孝公打得落花流水,战后国力一落千丈,再没能恢复鼎盛。   楚国氏族不守礼,非是无脑。   何况公子项奔赴历城,群龙无首,岂会擅动刀兵。   甘究越想越是头疼,看向对面的甘庆,不免叹息出声。   “大兄为何叹息?”   “我叹公子煜凶狠,手段诡谲莫测,越军变化必同他有关。依你所言,攻邳城恐不为疆土,是为将消息传檄天下。”甘究再次叹息,对公子煜心生佩服,更多则是忌惮,“料定先机,断而敢行,且与晋同盟,日后必为公子大敌!”   “攻邳城是陷阱?”甘庆终于恍然大悟。   “不错。”   “那该如何是好?”甘庆面有急色。派出援军就落入圈套,不派兵地话,难道眼睁睁看着邳城易手?如此一来,楚国上下岂非沦为笑话?   “这是明谋,无解。”不同于甘庆的焦急,甘究猜出背后用意,明白焦虑无用,心态反而平稳。   “大兄不急?”   “急也无用。为今之计,只有等。”   “等?”   “不错。”甘究点点头,手指轻敲膝盖,沉声道,“如我所料不差,消息至历城,公子定会有旨意下达,目前只需等待。”   公子项击败诸多兄弟,得以大权独揽,不日将取代父亲登上君位。他需要展示出更多力量,足够强势,才能让所有氏族心服口服。   “两国交兵,实则上位者角力。公子项需胜,不胜也要不败,否则国内又会生乱。”甘究看得明白,道出可能的后果。   话音落地,他忽然间顿住。   莫非这才是公子煜的用意,让楚国再度生乱?   思及此,甘究终于变了脸色。   没有再理会满头雾水的甘庆,他迅速铺开一张绢,提笔写成秘信,召心腹入帐,命令道:“务必将此信送到公子手中!”   “诺!”   心腹领命,转身离开大帐。   不多时营门大开,数骑快马鱼贯行出,蹄声犹如奔雷,在夜色中疾驰而去。   大营外,一片茂密的草丛中,几丛草叶微微摇晃,短暂发出声响,很快又归于寂静。   空中雨云堆集,一道闪电划过,雷声轰鸣。   豆大的雨珠簌簌坠落,很快连成一片,势成瓢泼。   邳城外,松阳君听完斥候禀报,立即写成书信,命人连夜送往禹州城。   飞骑冒雨出营,城头楚军眺望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蜷缩进藏兵洞,抓紧时间养精蓄锐,准备迎接下一场鏖战。   电闪雷鸣,邳城被大雨笼罩。天仿佛开了一道口子,紫红色电光砸落,雨瀑飞流直下。   数百里外,禹州城同在落雨。   雨水泼洒越侯宫,雨珠打在屋顶,顺着屋檐滑落,连成晶莹的水幕。   寝殿内矗立数盏铜灯,灯芯在盘中跳跃,晕染一团团暖光。   楚煜坐在灯下,面前摊开一卷竹简,是盖有印玺的国书。手中则是一张绢,寥寥数字力透纸背,昭示执笔人的性情。   他单手撑着下巴,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长发覆在肩后,一缕滑落颈侧,同肤色极致对比,愈显靡颜腻理,公子如玉。   “谁言君侯无情?”   楚煜勾唇浅笑,叠起绢布放到一旁,又合拢案上的竹简,重新铺开一张绢,准备写成回信。   修长的手指提起笔,没有立刻落下。   他短暂陷入思考,笔杆末端抵住下唇,轻轻点了两下,心中有了主意。   笔锋落于绢上,上百字一挥而就。   起首两行感谢林珩的提醒,再之后内容急转,赫然又是一首缱绻情诗,字里行间热烈直白,诉尽倾慕之意。 第一百四十一章   禹州城阴雨连绵,天空中乌云堆积,少见晴日。数千里外的北荒之地却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日上三竿,气温急剧攀升,热风卷着黄沙扶摇直上,聚成一个巨大的龙卷,顶端直触天际。   广袤平原一望无际。   入目所及,黄沙漫漫。形状各异的土丘散落在沙地中,个别是天然形成,绝大多数是人工建造。   土丘的分布看似凌乱,实则颇富规律。   根据建筑材料不同,夯土所造多在西北,砖石堆砌的主要分布在东南。彼此间有深沟纵横,形成天然的分界线。展眼望去,不同的土丘泾渭分明,一目了然。   深沟嵌入大地,如同巨斧开凿。   沟壑横穿东西,纵贯南北,几道在中途交汇,似经过冲刷和撞击,留下上宽下窄的石台,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为。   沟底散落形状不规则的碎骨,并有破裂的贝壳,昭示这里曾有河流经过,在漫长的岁月中干涸。   热风席卷大地,扬起漫天黄沙,呼啸声不绝于耳。   在狂风背后,一个个黑影聚集地平线,缓慢向前移动,如同蚁群迁徙。   距离渐近,黑影现出原貌,赤足披发,腰间系一张兽皮,个个袒胸露背,手中抓着兽骨和硬石打造的兵器,向北荒之地碾压而来。   人群背后响起奔雷声,头戴骨盔的部落勇士策马奔驰,挥舞着手里的皮鞭,不断驱赶地面人群。   “快走!”   “别磨磨蹭蹭,想挨鞭子?!”   呵斥声此起彼伏,鞭花接连炸响,破风声如约而至,鞭影甩过半空,狠狠抽打在一名犬戎背上。男人发出闷哼,背上鼓起青紫色的檩子。长鞭去势不减,陆续抽打十数下,更将两人抽出血痕。   同样的情形发生在不同角落,鞭声响彻整支队伍。   部落勇士策马穿梭在人群中,不断发出呵斥,甚至破口大骂。手中长鞭连续挥舞,好似在驱赶牛羊。   效果十分显著,慢慢吞吞的队伍开始变快。   为避开鞭打,部落成员纷纷加快脚步,速度比之前超出一倍。   见状,勇士仍不满意,继续扬起鞭子。鞭身即将落到一人背上时,后者突然抓过身边的人挡住。   鞭子抽打到脸上,倒霉的犬戎发出惨叫。   他单手捂住脸,掌心染上鲜红。疼痛感剧烈,使得他凶性爆发,转身扑向抓他之人,挥舞着石斧直奔头颅。   “啊!”   骨裂声响起,随之而来就是一声惨叫。   抓人挡灾的犬戎倒在地上,四肢不断抽搐。头顶被劈开一个口子,颅骨塌陷,血从伤口流出,混合粘稠的脑浆,缓慢覆上黄沙。   队伍中死了人,犬戎却习以为常,没有给死者一个眼神,陆续从他身上踏过。   勇士策马走近,居高临下看向杀人的犬戎,询问道:“你叫什么?”   “蜥。”面对部落勇士,男人变得顺从,丝毫不见杀人时的凶狠。   “你很勇猛。”部落勇士递出抽人的长鞭,见对方不敢接,直接丢到他的怀里,“这是晋人的马鞭,赏给你!”   男人小心捧起长鞭,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前面有粮食,有布,有牲口,有女人。杀人,去抢,就能得到你们想要的一切!”   “我冲入南边的土地,焚烧村庄,抢走粮食和牛羊。我杀了三个男人,可惜女人性子太烈,带不走,就只能杀掉。”   “从这里南下,还有许多国家,他们不像晋人一样凶,能抢到更多!”   部落勇士提高声音,宣扬自己的暴行。   部落众人听得心驰神往,畅想着能得到的一切,很快凶相毕露。   “春天不下雨,夏天酷热,牲口大量死去,天神降下噩兆。找不到草场,部落会变得衰弱。不想被吞并,拿起武器,去获得一切!”   部落勇士的话极具有蛊惑性。在他们的煽动下,部落众人露出贪婪的目光,仿佛一群饥饿的豺狼,悍然闯入北荒之地。   跨过边境后,各部延缓行动,率先派出一批勇士探路。   百余人的队伍飞奔向前,越过一片熟悉的土丘,呈扇形分散开,十到十五人为一队,分别驰向西面八方。   犬戎勇士擅长骑射,没有马具,仅以双腿控马,策马时如履平地,更能在马背开弓。   一支十人的马队逆光而行,望见远处腾起的烟柱,以为是边境村庄,登时现出狞笑。   “过去!”   “不回去禀报首领?”   “只有几道烟,村子一定很小。狼太多,肉就分得少。我们去抢,人都杀掉,烧光房子,没人会知道。”为首的勇士拍着胸脯保证,做得利落些,不会被人发现。   “我们是勇士,本就应该多拿。”另一人附和道。   “没错!”   “我们去!”   其余人被说动,贪婪的念头压过一切,不约而同调转方向,打马奔向青烟升起之处。   马蹄声杂沓,似鼓点震动大地。   烟气蒸腾,远望不觉如何,距离接近才发现烟柱异常。   “不是灶火,不对!”   “晋人的狼烟!”   犬戎心中骇然,集体变颜变色。   他们上次来时,北荒之地尚未移交晋国,越军也未驻扎,自然不会燃起狼烟。   今时不同往日。   北荒之地归入晋国版图,壬章、智泽等人提前布置,边境建起多座烽火台,犬戎勇士一时大意,竟然自投罗网。   火焰熊熊燃烧,柴堆中投入狼粪,烟气乌黑,腾起时愈发浓烈。   意识到情况不妙,十名犬戎不敢再向前,而是纷纷调转马头,试图逃离这片险地。   “回去送信!”   不想在同伴面前露怯,勇士们一边奔逃一边寻找借口,美其名曰发现敌情,回部落送信。   跑到中途,十人遇上另一支队伍,看方向是从西南归来,样子焦急,显然也遇见了麻烦。   骤然间相遇,双方都没打算开口,一门心思打马飞奔。   破风声突然袭来,冷意逼近背心,马上的勇士察觉到危机,不禁寒毛倒竖。   “趴下!”   队伍中有人发出警报,二十多人同时压低身体,胸膛贴上马背,双腿夹紧马腹,双臂环住马的脖颈。   他们的反应足够快,却快不过箭矢飞来的速度。   冷意侵袭,破风声持续不断,惨叫声频繁响起。中箭的犬戎跌落马背,接二连三摔在地上。大多数摔断了腿,根本来不及躲闪,就被后来的战马踏伤甚至踩死。   遭到箭雨突袭,二十余人仅剩下六人。其中四人被箭矢所伤,好在不致命,强撑着没有落马。余下两人未被箭矢射中,却是脸色惨白,显然被吓破了胆。   嗡!   怪声传来,不同于控弦声,令六人心头一惊。   暗影划过天空,呼啸着砸向地面。   战马受惊人立而起,受伤的四人再也坚持不住,先后滚落马背。两人仍在坚持,却在下一刻被巨箭穿透,连人带马被钉在地上。   箭头穿过马身,深深楔入地面。   犬戎勇士的胸膛被洞穿,骨头尽碎。血染红箭身,脸上的表情凝固在生命最后一刻,充满了震惊和恐惧。   落地的四人中,三人摔断脖子,当场气绝身亡。一人侥幸未死,但腿骨摔断,两条腿不自然扭曲,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风中传来号角声,苍凉豪迈,于他而言无异于丧钟。   犬戎勇士费力地抬起头,鲜血滑过额头,染红他的视线。他极力睁大双眼,光影仍在眼前扭曲,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伴随着号角声,地平线处冒出大量图腾旗,旗杆以金玉镶嵌,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图腾旗下,战车一排接着一排,宽大的车轮压过地面,前排留下车辙,转眼就被后排压过。   战车后戈矛如林,枪戟耸立。   全副武装的甲士在行进间列阵,单臂擎起盾牌,单手握紧长兵,一列紧随一列,迈出大步前行。   骑士穿行在队伍中,数百黑甲最为醒目,军容森严,杀气凛然。   阳光洒向大地,炽烈璀璨,为广阔的平原覆上一层金辉。   大军排成长龙,近乎一眼望不到尽头。   犬戎勇士趴在地上,双眼刺痛,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视野朦胧间,他望见数骑黑甲越众而出,直向他的方向奔来。马尾后垂挂长绳,绳索末端拖拽一个个人形物体,分明是探路的犬戎勇士。多数气息奄奄,身下拖曳出红痕,仿佛大地被刮擦出伤口。   骑士奔至近前,打马绕过地上的犬戎。   马身交错而过,光落在骑士身后,使骑士的面孔隐于暗影中,愈显森然可怖。   暗夜一般。   犬戎勇士试图握住兵器,手却使不出力气。他像落入陷阱的野兽,无力挣扎,只能任人宰割。   一杆长矛突然袭来,锋利的矛尖扎入地面,距犬戎的眼睛不到一寸。   “晋刀。”   话音落地,矛尖破开黄沙,挑开犬戎的胳膊,现出他握在手中的兵器。   一道冷光闪过,长刀被矛尖挑起,飞过半空,落到一名骑士手中。   骑士翻过刀柄,查看刀背上的铭文,确认是晋国匠人打造,常为边民使用。只有一种可能,这些刀才会落入犬戎手中。   “他们就是袭击村庄的犬戎。”   骑士们不再多言,一人翻身下马,持刀大步走近。   死到临头,犬戎陷入恐惧之中。他想要开口求饶,头顶的发忽然被拽住,力道大得近乎要掀起他的头皮。   “边地三座村庄遇袭,房屋尽毁,村人死伤大半。君上有命,凡袭边者,一个不留!”   冷光挥下,犬戎的视线突然抬高,他的头颅离开脖颈,被骑士单手提起,随即抛向地面。   马后的犬戎被解开,都已经气息断绝。头颅被当场砍下,尸体堆叠在一处。   骑士跃身上马,取走地上的长矛和巨箭,返回军中复命。   来到林珩车前,费廉翻身落地,抱拳道:“君上,犬戎探子尽死,未走脱一人。”   “善。”林珩单手按剑,举目眺望前方,正是犬戎南下的必经通道。   壬章和智泽跟在他身侧。   两人数日巡视边境,衣冠不复平日里整洁,却平添一股彪悍之气。   待黑骑退下,林珩收回目光,扫视行在左右的西境诸侯,沉声道:“镇守西境,我等责无旁贷。犬戎袭边,罪不容诛。破其部,斩首筑为京观,以彰武功于诸胡,一战毕全功,荡清西境!”   “从令!”   无论彼此间关系如何,对上荒漠犬戎,西境诸侯总能保持一致。   许伯曾是例外。   但在此时此刻,为能保住性命,他必须和众人保持一致,甚至要更加铁血,以示同胡部彻底割席。 第一百四十二章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洛水奔流不息,似一条银带嵌入苍茫大地。   水声涛涛,震耳欲聋。大群河鱼跃出水面,每条都有手臂长,流线型的鱼身闪烁银光,落下时溅起成片水花,如同雨帘倒悬。   忽有奔雷声传来,闯入浩荡的水声,惊天动地。   洛水上游,一支黑甲骑兵正在风驰电掣。   公子原一马当先,左右擎起图腾旗,一路上快马加鞭,率军赶赴北荒之地。   骑兵之后跟随三百辆战车,战车后是千名步甲,行进间拉开一段距离,追随晋军长途奔袭。   这支大军从青州城出发,途中少有歇息,比预期提前一日抵近北荒之地。   按照原计划,公子原派出斥候搜寻犬戎的踪迹,并放飞信鸟,希望尽快同壬章取得联系。   “找到犬戎所在,速来禀报。”   “诺!”   斥候接到命令,陆续飞身上马,先大军一步长驱直入,很快消失在视野之外。   公子原亲自放飞信鸟,下令大军停止前进,暂且原地休息。   他选择的营地视野开阔,并且靠近洛水,骑兵轮换前去饮马,灌满随身的水囊。   大军休息时,公子原靠着战马席地而坐,从马背上解下一只口袋,熟练地取出饼和肉干,搭配着冷水送下腹。   换成数月前,他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种食物根本无法下咽。   在军中时日久了,许多习惯发生改变。食物美味与否,都是用来填饱肚子,能入口就行。   一阵香风袭来,公子原抬起头,就见蔡欢正带人走来。   蔡侯被押往上京,此去凶多吉少。蔡欢独揽大权,成为蔡国的掌权者。   此次犬戎南下,公子原率兵截击,她主动调兵策应,既是尽守土之责,也是借机肃清三军,将军权握在手中。   “公子,我军中有厨,烹煮热汤,特来聊表心意。”走到近处,蔡欢笑吟吟开口,命人抬上盛满肉汤的鼎。   和公子原不同,蔡欢沿途乘车,随从多人。休息时能吃到热食,不需要啃干巴巴的口粮。   “多谢夫人。”明白对方在示好,公子原没有拒绝。   鼎中肉汤滋味浓郁,还有大块炖肉,香气扑鼻。他没有独享,命人盛出大半分给军中将校。   蔡欢目光闪了闪,笑道:“公子仁义。”   “不当夫人夸赞。”公子原语气稍显生硬。他并非不能客套,也非不懂得寒暄,而是故意为之。   他之前接到珍夫人的书信,获悉林珩的安排,心中很是感激。   领兵在外多时,他却从未生出异心。   一来是目睹林长的下场,深知林珩的厉害,更知自己斤两,无意以身试法;二来有血脉牵制,他不想自寻死路,更不想连累母亲。   蔡欢尚未得到册封,却在国内大权独揽,身份不同往日。   他手握虎符又领兵在外,更应该谨言慎行。和对方走得太近无半分好处,远一些方才妥帖。   至于是否会得罪蔡欢,被对方记恨在心,公子原根本不在乎。   堂堂晋国公子,唯国君马首是瞻。林珩之外,无人能让他低头。被记恨有何妨,越是恨他,他在国内的地位反而会更稳。   心中打定主意,公子原对蔡欢始终疏离,态度不冷不热。蔡欢并非庸人,猜出他的心思,分寸拿捏恰到好处。   两人各有盘算,多数时间公事公办,倒也称得上默契。   肉汤分发下去,将校纷纷向公子原抱拳。他们大多出身氏族,固然家族微末,也不缺乏见识。一碗肉汤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公子原的态度。   公子原没有收下众人的感激,正色道:“诸位同我一般,得君上赏识方有今日。理应牢记君上恩义,战场之上奋勇杀敌!”   晋国氏族倾轧几十载,宗室内部也曾生乱。   公子原牢记珍夫人教诲,不越雷池半步。母子俩能有今日实属不易,安守本分才是生存之道。不然地话,丽夫人和公子长就是前车之鉴。   公子原表明态度,将校们各自归位,骑士们也收回目光。   新军因何创立,应该忠于谁,军中上下铭记于心。   公子原忠君且罢,一旦心生二意,把臂言欢的众人马上就会翻脸,将他五花大绑扭送到林珩面前。   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一件件累积起来,影响也是非同小可。   蔡欢目睹全过程,心中若有所思,嘴上却不置一词。告辞返回途中,对心腹慨叹:“晋君把握人心,无人能出其右。”   大军休整期间,派出的斥候陆续折返,带回犬戎的动向。   “多部集结,数量足有万人,多为青壮。”   “暂未深入,驻扎土峰附近。”   “观有探子四出,想是在刺探附近村庄。”   综合斥候的情报,公子原左右衡量,决定不等壬章回信,马上出发突袭犬戎。   “军情如火,机不可失!”   此举有些冒险,一旦事成却是大功。   他不想错过这次机会,腾地站起身,马上就要下令。   偏在这时,暗影划过头顶,唳鸣声响彻耳畔。   公子原仰起头,一只苍鹰闯入眼帘。   苍鹰不住鸣叫,在天空中振翅,盘旋两周后落下,被一名不起眼的甲士接住。   后者从苍鹰腿上解下木管,认出上面的标记,没有打开木塞,直接送到公子原面前。   “公子,君上旨意。”   甲士出身齐国苍家,在苍金析出家族后主动投奔。凭借一身本领加入新军,有意战场立功,为自己博一个出身。   公子原打开木管,从中取出一条绢布。   绢布仅有巴掌长,两指宽,上面寥寥数字,内容一目了然。   “率军往北,阻犬戎北逃。”   阻犬戎北逃?   公子原先是一怔,思量片刻,登时面露恍然。   “君上已至北荒!”   军中将校聚集过来,正好听到这句话,不免感到惊讶。   “君上不是在丰地?”   “会盟应已结束。”   “驱逐万名犬戎,莫非三军齐出?”   “从肃州到北荒之地,调兵未必来得及。”   “你们莫非忘了,丰地会盟,西境诸侯皆在。随扈少则百余,多则千人,整合即是一支大军。”   “联军?”   “天子封君上为侯伯。”   公子原突然出声,截断众人议论:“君上有命,我等听命行事。随我行北阻塞要道,凡南下犬戎,不使一人脱逃!”   “遵令!”   众将校齐声领命,抱拳起身后返回队伍中,召集麾下整装待发。   “夫人,兵贵神速,我将率军疾行。”公子原踩着马镫跃上马背,打马来至蔡欢车前,道出行军计划。   “公子先行,欢稍后跟上。”蔡欢安坐在车上,很快做出决定。   “君上已至北荒。夫人若是有意,可由苍鹰引路前去同大军汇合。”公子原给出建议,并召来驯鹰的甲士。   “不必。”蔡欢摇摇头,谢绝公子原的提议,“晋君出兵定有安排,我不知详情,贸然前去难免不妥。万名犬戎横亘,一旦中途遭遇,恐使军情生变。稳妥起见,公子先行,我率军随后赶上,襄助截堵北上之路。”   蔡欢主意已定,公子原不再劝说,当即同她告辞,双手猛一拉缰绳,率新军向北疾行而去。   骑兵出发不久,蔡欢也不再耽搁,下令丢掉不必要的辎重,专为提高车速。   “速行!”   军中不吹号角,改以旗令指挥。   蔡国甲士向北开拔,紧追在晋军身后,始终未被落得太远,体力和耐力着实惊人。   与此同时,犬戎各部等候许久,迟迟不见探路的勇士归来,不免心中焦急,生出多般猜测。   追溯既往,众人都以为这些勇士找到村庄,心生贪念乐而忘归。竟无一人想到他们是发生意外,根本无法归来。   “还等不等?”   各部首领聚到一起商量,纠结于是继续等下去,还是再派出勇士探路。   “半日时间,足够跑个来回,迟迟不归必有原因。依我看,八成是遇见富裕的村庄,有意先挂满自己的马背,压根没想要回来送信。”髡部首领席地而坐,大咧咧地伸直腿,壮硕的身形如同一座小山。   他所言正合众人心中所想。   首领们交换眼神,都能看出彼此的贪婪和防备。心知继续讨论下去也是扯皮,干脆不再等,也不再派人探路,各部直接开拔。   “我们有一万三千人,就算遇到晋军也能一战!”   集合十三部的勇士,还有大量部众,犬戎首领底气十足。当下达成一致,直接大兵压上。   “出发!”   部众们正在休息,七倒八歪地躺了一地。突然接到出发的命令,匆忙从地上爬起来。动作稍慢一些,鞭子马上就会甩过来。   “起来!”   “出发!”   “快些,别磨蹭!”   人群太过拥挤,各部成员互相混杂。勇士们竭尽全力也很难将人群分开,索性一起驱赶。   犬戎们陆续爬起身,为闪躲鞭子挤作一团,推搡间有人跌倒,乱糟糟一片。   好不容易集结起队伍,各部首领陆续上马,正要命令部众前进,队伍前方忽然扬起沙尘,尘土中冲出十余道黑影,踏风疾驰而来。   “什么东西?”   风沙迷眼,犬戎一时间看不清来的是什么,只能辨认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马?”   “部落的马!”   伴随着一声声惊呼,十几匹战马冲至近前。奔跑时口鼻流出白沫,双眼赤红,哪怕撞上人群也未减速。   几名犬戎冲上前,双臂抱住马颈,试图控制战马。   不承想马没拉住,几人反倒被马掀翻,四仰八叉摔在地上。   “那是什么?!”   动作间,马背上的绳索断裂,挂在绳上的布袋松脱坠落,一股刺鼻的气味随风蔓延。   有犬戎壮着胆子走上前,弯腰敞开袋口,数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出现在众人眼前。   “是探路的勇士!”   这一幕惊呆众人。   犬戎首领迅速冲过来,看到地上的人头,都是脸色大变。哪怕再是愚钝,也能察觉到情况不妙。   漫天风沙又起。   沙尘滚滚,如雪球向前推动。   沙尘背后隐现黑色长龙,数不清的旗帜林立,悍然冲出地平线。   轰!   战鼓敲响,继而是苍凉的号角。   成百上千的战车齐头并进,速度由慢及快,大举压向惊慌的犬戎。   “是晋人?”   “不对,有纪人和巩人!”   “后人?”   “朱人,许人?!”   认出冲锋的战车,犬戎惊骇欲绝。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次南下劫掠,竟然会引来这么多的诸侯国兵。   观车上的旗帜,莫非西境诸侯国全部派兵?   想到这里,上自犬戎首领,下至各部部众,无不惊恐万状,吓得魂飞魄散。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于犬戎而言,战车犹如巨兽,行进间的轰鸣即是丧钟。   首领们拔高嗓门,竭尽全力主持局面。   奈何部众吓破了胆,深植在心中的恐惧瞬间爆发,压根不敢上前迎战,纷纷转身想要逃离,场面混乱不堪。   部落勇士不断挥舞长鞭,试图拦截部众,让众人冷静下来。怎料鞭打不再奏效,非但没能稳住局势,反而火上添油,使得混乱加剧。   一万三千人乱作一团,局部发生踩踏,惨叫声和怒骂声此起彼伏。   前方的人惊恐万状,不断向后推搡。后方的犬戎视野不明,只能看到漫天扬尘,耳闻轰鸣声,却不知发生何事,移动速度缓慢,阻塞逃生之路。   部分人拼命想要脱身,另一群人却是一动不动,彼此间发生碰撞,浑似两股浪潮互相挤压,横亘在荒原之上。   部落勇士陷入人群,奋力想要冲出,却发现寸步难行。   部众惊慌失措,心中泛起狠意,为逃命不顾一切。   有人盯上勇士的战马,趁勇士不注意,裹着污泥的大手从背后探出,指节粗大,指甲锋利,仿佛坚硬的兽爪,凶狠抓在勇士身上,强行将他拽下马背。   “谁?!”   突然间遭到袭击,勇士来不及抓住缰绳,带着恐慌向一侧栽倒。他挣扎着发出求救声,却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战马受惊扬起前蹄,被数人合力控制住。   一名犬戎爬上马背,很快被另一人拽下。后者取而代之,马上遭遇到相同命运。   围绕着一匹战马,犬戎展开激烈争夺。落马的勇士早被遗忘,淹没在人潮中,无法爬起身,手脚都被踩断,身体变成一滩肉泥。   类似的场景不断发生,两军尚未短兵相接,犬戎已经自乱阵脚。   首领们目睹惨状,逐渐看清楚局势,很快做出同样选择:“撤退,走!”   逃跑或许还有生路,留下强撑只有死路一条!   首领们迅速调转马头,为能顺利脱身,不惜挥舞兵器排开人群。   “诸侯国兵至,随我撤走!”   首领们一边大吼一边挥舞刀剑,不分哪部部众,胡乱砍杀一气,接连冲出混乱的人群。   十几人全身染血,凶相毕露,先后召集部众向北逃窜。   前方陷入混乱,队尾的犬戎还能带走。能跑多少算多少,回到荒漠就有活路。至于混乱纠缠的数千人,他们固然觉得肉疼,却也只能舍弃。   “留下他们,或能抵挡战车。”髡部首领甩掉石斧上的碎肉,样子凶神恶煞,语气也是异常凶狠。   既然带不走,就全部充当肉盾,用来拖延追兵,方便他们逃脱。   首领们沉默不语,态度出奇一致,全部赞同髡部首领所言,没有一人提出质疑。   “走!”   犬戎一分为二,首领们率残部出逃,拥挤在一起的部众被舍弃,正面遭遇战车冲撞。   上千辆战车一字排开,驾车的不是奴仆,而是全副武装的甲士。   国君们站在车上,身侧并无甲士护卫,各自手持兵器当先发起冲锋。   各国甲士紧随国君出战,军阵中有鼓车同行。   顾名思义,车上架起战鼓,赤膊的军仆交替落下鼓槌,挥洒豪迈为大军助威。   鼓声隆隆,一路向前。   犬戎变作惊弓之鸟,集体陷入绝望。   “杀!”   林珩的战车一马当先,车身上的玄鸟图腾赤金耀眼,奔驰中拖曳金辉,如神鸟降临凡世。   宽大的车轮压过地面,轮轴两端凸出尖刺,不仅能撞碎马腿,更能将人拦腰折断。   战车飞速逼近,犬戎预感到大难临头,不再一门心思向后挤,试图从两侧绕过。   想法虽好,终难以实现。   控弦声突起,黑色箭雨漫过长空,飞跃奔驰的战车,呼啸着凿向犬戎。   各国甲士一起开弓,晋的强弩,宋、后、朱等国的强弓,曹、巩、纪、许的长弓,以及蕲国的硬弓,皆在这一刻拉满。   箭矢密不透风,铺天盖地。蔚蓝的天空被遮挡,恍如黑云笼罩,沉甸甸压向犬戎头顶。   犬戎惊慌失措,数千人拥挤在一起,使得箭矢落下时根本没有空间闪躲。   裂帛声中,血光飞溅。   中箭的犬戎接连倒在地上,有的被射中要害,当场气绝身亡;有的一息尚存,未死在箭下,却遭遇族人踩踏,在混乱中断绝呼吸。   经历过一波血洗,犬戎少去数百人,终于变得清醒。   “不能乱,拿起武器!”   “散开,冲上去!”   “靠近战车,他们不敢放箭!”   残存的勇士发出吼声,组织部众拿起兵器。   诸侯国兵强悍勇猛,距离太近,逃跑必然是死路一条。不如豁出去搏上一搏,或许能绝处逢生找到一条生路。   吼声中,多数犬戎拿起兵器,壮起胆子冲向诸侯战车。   “杀!”   犬戎主动送上门,机会不容错过。   想起林珩之前的提议,哪怕是同胡部多有来往的许伯,这一刻也不免双眼放光,看向冲来的犬戎,活似在看大块的肥肉。   “截杀!”   战车奔驰间,国君们接连下令。旗令迅速传达,鼓声为之一变。   追随在车后的骑兵和步甲变换阵型,从高空俯瞰,如同张开一只又一只口袋,只等猎物自投罗网。   犬戎发现鼓声变化,却已经没有回头路。   第一批部众冲至车前,尚未来得及靠近车身,直接被战马撞翻。   战马发出嘶鸣,去势不减,踏着犬戎的尸体继续前冲。   看到同族的惨状,犬戎不敢再硬碰硬,有意避开战马,从侧面攻击车上的国君和甲士。   “从两侧冲!”   “用箭射!”   部落勇士尚存数百人,各自以双腿控马,解放双手在马背开弓。   箭矢稀稀落落飞来,劲力不足,大多数被车前甲士挡下。少数越过甲士飞向车身,也被国君格挡开,根本未能造成损伤。   一支骨箭飞来,准头不错,擦过林珩的肩膀,被他单手握住。   掌心微凉,林珩眺望射箭的犬戎,折断箭身丢到车下,反手拿起挂在车内的强弩,对准马上的犬戎,手指扳动机关。   箭矢破空,掠过冲锋的犬戎头顶,精准穿入勇士前胸,从背后透出。   勇士低下头,带着满脸惊愕跌落马背,转瞬被人群淹没。   “击杀骑马犬戎。”   林珩下达命令,甲士擎起令旗,用力挥动数下。   破风声骤然密集,黑骑在奔驰中挺起强弩,对准马上的犬戎陆续扳动机关。   勇士接连中箭,部分跌落马背,部分顽强支撑。个别侥幸逃过一劫,生死关头丧失战意,竟趁着部众冲锋时脱离队伍,试图脱身逃跑。   这一幕恰好落入蕲君眼中。   “矛!”   蕲国贫瘠,国库穷得叮当响,使用的武器在西境诸侯内属末流。但蕲人有一项独特本领,投掷的力量和技巧超类绝伦,在诸侯国间数一数二。   锁定逃跑的犬戎勇士,蕲君放下盾牌,单手挺起木矛。   矛身同眼尾平齐,矛尖微微上扬,有力的手臂平稳向后,短暂停顿,猛然向前掷出。   木矛破风,尖锐的呼啸声袭至背后。   犬戎勇士预感到危险,立即弯腰趴向前,胸膛贴紧马背。   百试不爽的保命诀窍突然失效,木矛虽未击中他的后心,却穿透了他的脖颈,更带着他向前飞出,狼狈地摔向地面。   咔擦一声,矛身折断,留下半节贯穿伤口。   勇士试图撑地爬起身,手臂却失去力气。雪上加霜的是,后背突然遭遇踩踏,传来一阵剧痛。   他用最后的力气转过头,只见一张狰狞的面孔悬在眼前,充满恶意地对着他。   他恍惚间记起,对方是部落成员,不久前刚被他抽过鞭子……   踩着勇士后背,男子用力碾压脚底,心中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意。他料定逃不掉,死前能出一口恶气也算是畅快。   “平日耀武扬威,今日却想逃跑,做梦!”   犬戎陷入癫狂,不断发出怒骂。   见勇士一动不动,他终于收回脚,抓起勇士的长刀,冲向对面驰来的战车。   田齐站在车上,遇犬戎袭击,从容不迫挺起盾牌。   他的战车不高,车轮两端也没有木刺,车身相对狭窄,仅能站两人。然而有其弊定有其利,这样的战车更加灵活,最适合蜀国地形。且在行进间能够转向,和别国战车截然不同。   犬戎冲到近前,举起长刀就要砍马。   驾车的甲士扬鞭猛抽,车上的田齐抄起盾牌挥舞,展现出极少示于人前的力量,当场将两名犬戎撞飞。   不等犬戎爬起身,宋伯的战车冲出来,车轮在两人腿上压过,登时引发一阵鬼哭狼嚎。   宋伯几度晕厥,看似病病殃殃天不假年。今日走上战场,突然变得生龙活虎。   他率领宋甲左冲右突,额外分出精力照顾田齐,切实履行在林珩面前的誓言,同之前的作风判若两人。   “小心!”   声音响起,宋伯头也未回,翻转剑身向后一刺,精准挑飞一名偷袭的犬戎。他转头看向田齐,后者已经收回视线,继续驾车冲杀,迅速同他拉开距离。   宋伯倒也不恼,命麾下聚拢,依照原定计划驱赶目标。   “骑马者杀,余着尽围。”   战斗进行到中途,诸侯国兵互相配合,将数千犬戎逼进张开的口袋。   犬戎察觉到情况不对,已经身陷重围,早就回天乏术。   数千人被分隔驱赶,前后左右都是骑兵和步甲。反抗者就地格杀,脚下的泥沙都被染红。   “杀!”   “捕胡!”   喊杀声四起,持续震荡在空气中。   犬戎胆战心惊,之前鼓起的勇气如水泡一戳就破,瞬间消失无踪。   骑士在马背甩出套索,犬戎一个接一个被拽倒,拖出一段距离后动弹不得。   望着脚下延伸的血痕,还活着的犬戎终于崩溃,当场丢掉兵器匍匐在地求饶,恳求能饶他们不死。   “饶命!”   “求饶命!”   一至十,十至百,再至千,求饶的犬戎越来越多,很快跪了遍地。   从战斗开始到结束还不到两个时辰,相比诸侯国间的战争,胜利来得如此轻松,简直如探囊取物,令人难以置信。   依照战前的约定,诸侯国各自抓捕犬戎,抓多少各凭本事。   林珩的战车穿过人群,百余黑骑护卫在车旁。   马上骑士倒提长矛,经过匍匐的犬戎头前,矛尖犹在滴血。   “君上,未抓获胡首,恐已逃脱。”智陵策马行进,开口说道。   林珩没有作声,举目向北眺望。   一道黑影划过天空,在车顶盘旋两周,俯冲落到车前,双爪抓牢横栏。   林珩抬起手,指尖挑过苍鹰的飞羽,解下苍鹰腿上的木管,取出藏在里面的绢。   看过绢上内容,他眉目舒展,当即下达旨意:“传信各军,留人点清俘虏,清理战场。余者集结,继续发兵向北。”   “遵旨!”   骑士往各军传信,国君们迅速调拨人手看守俘虏,清扫战场。同时重新列队,向北追击逃跑的犬戎。   “君侯言,一个不容走脱,果真是言出必行。”   不只一名国君心生慨叹,行进间望向玄鸟车,既有钦佩也有敬畏。   无论情绪如何复杂,有一点想法,众人始终保持一致:晋出英主,争霸势起,必彰武威于天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   时近日暮,金乌西沉,绯红漫天。   余霞成绮,笼山络野,大地覆上一层红。越向北行,色泽越是浓重,好似血色弥漫。   杂沓的马蹄声传来,混合纷乱的脚步声,响彻荒原。   地面腾起沙尘,如同狂风席卷,大片飞沙走石。   一支杂乱的队伍冲出沙雾,皆是拔足狂奔的犬戎,正向北仓惶逃命。   各部首领飞驰在前,不断扬起马鞭,胯下战马星奔川骛,一路播土扬尘。   部落勇士行在左右,双腿牢牢夹紧马腹,单手持缰,另一只手握牢兵器,既为抵御追兵,也为防备部众,提防北归途中有人造反。   勇士身后是奔跑的犬戎。被诸侯国兵吓破了胆,只顾着抱头鼠窜,落得满身狼狈。部分人甚至丢掉兵器,空着一双手逃离战场。   犬戎各部集结南下,数量多达一万三千余人。短短不到半日,超过半数被留在战场,生死不知。   五千多人惊魂未定,一门心思逃命,上至首领下至部众,无一人担忧同族的死活。一旦被追兵咬住,自己性命难保。自顾不暇,哪还有闲心去想别人。   逃亡过程中,犬戎的想法出奇一致,保住自己的脑袋,竭尽全力逃回荒漠。   尤其是缀在队尾的犬戎,万一诸侯国兵追上来,他们最先受到攻击,必定成为他人的肉盾,下场可想而知。   不想埋骨北荒之地,犬戎们眼观六路,变得愈发浸提。一旦情况有异,不惜拖他人下水,只为自己能够活命。   “前面就是边界,快!”   长途奔袭之后,三座醒目的土台闯入眼帘。   土台历史久远,常年风吹日晒,早看不出原本模样。从残存的基石推断,应为先民搭建,充为祭祀用途。   现如今,台顶已经削平,四面台阶破损斑驳,表面覆盖黄沙。不仔细分辨,与沙石堆积的丘陵并无太大区别。   土台一字排列,座落在北荒之地边界,冲出去就是广阔的荒漠。   犬戎进入荒漠即如鱼入大海、鸟入山林,借助对地形的熟悉,必然能摆脱身后的追兵,顺利逃出生天。   “快!”   “再快!”   犬戎首领连连打马,战马持续高速奔跑,体力渐有不支,嘴边滴落白沫。   首领们浑然不觉,即便是察觉也不在意。只要冲出诸侯国的疆域,返回荒漠后去往胭脂山,自有好马替代。   勇士的做法和首领如出一辙。遇到马速减慢,立刻扬起马鞭,唯恐中途掉队。   为了逃命,犬戎拼尽全身力气,距离三座土台越来越近。   眼看逃生有望,众人尚未来得及生出喜意,刺耳的破风声忽从正面袭来。   “什么?!”   箭矢呼啸而至,密集成雨。   犬戎猝不及防,尽被箭雨笼罩。   黑光袭来时,部落首领和勇士首当其冲。他们奋力拽住缰绳,却拉不住狂奔的马匹,被战马带向飞落的箭矢,接二连三中箭,当场被射成刺猬。   个别人急中生智,侧身藏到马腹下,以马身为盾躲避攻击,惊险逃过一劫。   见此一幕,犬戎部众骇然失色。他们因恐惧停住脚步,瞪大双眼喘着粗气。尘土遮挡下,脸色一片惨白。   前排人停得太快,后方仍在奔跑,纷纷撞到一起,刹那间人仰马翻。   不等犬戎爬起身,第二波和第三波箭雨连续袭来,血光连成一片。   连敌人的真容都没看到,犬戎就死伤上百人。这种情况下,逃跑都相当困难,遑论是奋起反击。   惨叫声不断响起,惊恐压向人群。   数千犬戎瓦解星飞,各自东滚西爬狼狈逃窜。   三轮齐射后,控弦声告一段落。   残存的犬戎抬头望去,就见土台和丘陵后走出一道道身影。   黑甲长刀,队伍中竖起玄色旗。遇沙风席卷,旗帜猎猎作响。   “晋人!”   “他们是晋人!”   认出伏兵的同时,犬戎心如死灰,面如土色。   即将逃出生天,不承想遭遇埋伏。更要命的是,对方还是晋人!   看着越聚越多的晋骑,犬戎们陷入绝望。身后有大军追击,前方又遇骑兵阻拦,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剩下死路一条。   “武!”   公子原策马在前,拔出腰间佩剑,猛然向下一劈。   剑身覆盖晚霞,锋锐雪冷,令人胆寒。   骑士们倒提长刀,策马逼近犬戎。行进间排成长列,速度由慢及快,如洪流席卷向前。   因首领和勇士非死即伤,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御,犬戎变得惊慌失措。不想死在马蹄下,只能转身逃跑。   部分人心狠手黑,在逃跑途中拽倒同族,以期拖延骑兵步伐,为自己争取逃脱的机会。   一名犬戎连续拽倒三人,成功绊住一名骑兵。   遇到马蹄声靠近,他正想故技重施,瞅准的目标却先一步伸腿绊倒了他。   “啊!”   犬戎发出惊呼,控制不住前扑。   落地的一刹那,飞驰的战车闯入眼帘。   各色图腾旗下,西境诸侯策马飞舆,速度越来越快,瞬息逼至近前。   “完了……”   生命的最后一刻,犬戎的脑海中闪过两个字。   冷光闪过,他的视线突然抬高,被旗杆泛起的金光刺痛双眼,终陷入一片黑暗。   大军抵达,犬戎走伏无地,陷入穷途末路。   有人想要西逃,很不走运,被蔡欢麾下拦截。有一个算一个,不想死只能退回原地。   望见林珩车驾,公子原没有着急上前,而是继续指挥骑兵展开包围,配合大军压缩犬戎的生存空间,迫使他们拥挤在方寸之地,再也动弹不得。   “依照前例。”林珩站在车上,交代黑骑送信各军。   国君们一回生两回熟,各自开始行动,分片捕获犬戎。   众人很有眼色,各取少数,绝大多数留给晋侯。   “君侯运筹帷幄,方能拦截逃贼。吾等仰赖君侯,实不应多取。”曹伯代表众人发声,国君们一致点头,无一人提出异议。   林珩没有推辞,接受众人的示好,命黑骑清点俘虏。   “部落首领一个不留。”   “反抗者杀,不驯者鞭,绳缚送回。”   壬章出任岭州县令,城内偶有胡商往来,对荒漠诸胡有所了解。   “犬戎,禽兽也。不识教化,唯惧刀锋。驯之以鞭,使惧,方能用。”   壬章说话时,犬戎正被骑士驱赶,五人或十人站在一起,方便清点数量。   整个过程中,骑士手段严酷,动辄呵斥鞭打。犬戎却是异常驯服,没有一人胆敢呲牙。   公子原穿过人群,距离战车五步下马,迅速整理衣冠,叠手下拜:“参见君上!”   “兄长请起。”林珩迈步走下战车,亲自扶起公子原,把臂笑道,“此役大获全胜,兄长居功至伟。归国之后,当以战功授田。”   他没有刻意提高声音,却让周围人同时一静。   战功授田,凭斩获首级论功行赏,事情早已经传遍国内,乡野老幼皆有耳闻。   晋人多以为国战才能计功,听君上今日所言,斩胡也算战功?   若真是如此……   一念闪过脑海,晋军一齐望北,目光灿亮如星。   在他们眼中,贫瘠的荒漠摇身一变,遍地都是金砖。游荡在荒漠中的胡部不再毫无价值,分明是唾手可得的战功!   晋军越想越是激动,不由得心头火热。   将众人的表情收入眼底,林珩有意再添一把火:“斩首十级,捕犬戎二十以上者,授爵一级。”   此言一出,四周鸦雀无声。   不仅是晋军,诸侯国兵都不免加重呼吸。   战功授田,战功赐爵。   做梦都不敢想,此刻正发生在眼前!   经此一战,林珩说一不二、言出必行的形象深入人心。当众承诺授田赐爵,没人认为他会食言。   晋军心潮澎湃,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同时举起戈矛顿地,并以刀背敲击盾牌,山呼声震耳欲聋:“君上武威!”   军仆敲响战鼓,一记接着一记,鼓声铿锵有力。   声音传遍旷野,久久回荡。   犬戎被欢呼和鼓声惊吓,集体瑟缩在地上,挤挤挨挨靠在一起,睁大双眼一动也不敢动。   各国甲士看向晋军,口中缄默不语,神情中满是羡慕。   公子齐双眼发亮,恨不能当场记录下来,回国后仿效实行。经信平君叛乱,蜀国朝堂必要清洗,氏族们会老实一段时间,正好实施变法。   西境诸侯则心情复杂。   能坐稳国君之位,不会缺乏政治目光。他们能看出晋人的亢奋,能参透林珩的目的,却无法参照实行。   “晋侯大权独揽,军队如臂指使,氏族俯首帖耳,实乃霸主之姿。”曹伯感叹道。   长沂君站在他身边,转头看向兄长,低声道:“我观晋要变法,今后势不可挡。兄长也需早作打算。”   “晋之法,曹不可行。”曹伯摇摇头,叹息一声,“国力不及,军队不及,财富不及,人心不及。为今之计,维系盟约,依附强晋,借机肃清国内,先保国祚安稳。”   曹伯一度自暴自弃,如今找回希望,态度相当务实。   他知晓变法的好处,但要切合实际,不能好高骛远。以曹国目前的情况,步子不宜迈得太大。   “清理朝堂,使三令交权。请国太夫人荣养,断绝同前朝的联系。诸事妥当,方能再谈其他。”   长沂君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当即道:“大兄所言甚是,是我冒进。”   兄弟俩说话时,后、纪、巩等国的国君不言不语,神情变得凝重,心中各有思量。   许伯很是后怕,寒意蹿升脊背。   他一定是昏了头,才会想同晋侯玩心思。如果这次能活着归国,他一定祭拜太庙,献牺牲祭祀天地鬼神,感谢祖宗保佑。   蕲君的想法与众不同。看着眼前一幕,他叫来随军的政令,商量道:“我找到一个新地方,适合迁都。”   政令表情一片空白。   又要迁都?   “君上,为何想到迁都?”   “我慕晋侯,离近些感沐风尚。蕲地狭民少,十年如一日穷困,长此以往国不能存。穷需思变,近强晋能得庇护,晋法习得一二受用无穷。”蕲君一口气道出想法,目光炯炯看向政令,“卿意下如何?”   政令表情微变,明显被蕲君说动。   蕲国穷得叮当响,国君的库房能跑马,氏族家里也没余粮。大家一样受穷,穷到没心思争权夺利,君臣关系相当融洽。   “我国疆土虽小,有一处同晋接壤。”蕲君再接再厉,举起尾指,用拇指指尖比划出一小截,“就迁到这里。”   “该处仅有一村庄。”政令提醒道。   “无妨。”蕲君咧嘴一笑,“我年少时还住过草屋,顶多艰难些日子罢了。待安顿下来就召匠人造城,还可向晋君求助。”   “若晋君派人前来,国都恐要氏晋。”政令压低声音。   “附庸晋国,为晋臣属,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蕲君目光微闪,话中饱含深意,“大争之世,群雄四起。蕲国无能与人争,夹缝求生尤为艰难。不如依附强晋,赤胆忠心以保安稳。”   政令听入耳中,没有再提反对意见,正色叠手下拜,沉声道:“遵君上旨意。” 第一百四十五章   清晨,天刚蒙蒙亮,肃州城门大开,一骑快马飞驰而入。   疾风掠过身侧,等候入城的人群纷纷避让,短暂出现混乱。待军仆出城维持秩序,嘈杂声很快停止,队伍重新变得井然有序。   “入城!”   城头传来鼓声,人群开始向前移动。   中途又有飞骑驰过,同先时一般,骑士背插令旗,样子风尘仆仆。想是日夜兼程,中途不曾休息。   “自西而来?”   “君上在丰地,应是会盟已成。”   几名庶人聚在一起,随着人群向前移动,口中不忘寒暄。提及方才入城的飞骑,几个人都是兴致勃勃。   他们的谈话吸引来附近商人,还有部分村人。   商人素来消息灵通,见他们提及会盟,中途插言道:“据我所知,会盟已成,君上率众西行。”   “此言当真?”   “不会有假。”商人信誓旦旦,道出不久前听闻的消息,“今夏荒漠遇灾,犬戎大举南下,劫掠多座村庄。君上西行想是伐胡。”   商人说话时,队伍移动速度加快,距离城门越来越近。庶人和村人听得入神,脚步有些慢,难免引来抱怨。   “速行。”   “为何愣住?”   声音从队伍后方传来,几人如梦初醒,发现同前方拉开距离,忙不迭大步追上。   “伐胡,莫非送回的是战报?”   晋国疆域广阔,北接荒漠,不时受到胡部侵扰,对以犬戎为首的诸胡深恶痛绝。   晋人尚武,以战功为荣。林珩掌权伊始便发兵灭郑,携大胜威震诸国。如今顺利会盟,又率军讨伐犬戎,铁血强横正合晋风,实乃民心所向。   随着人群涌入城内,相关猜测风闻大街小巷。   商坊内聚集来自各地的商人,消息最为灵通,诸多传言整合起来,逐渐贴近真相,为众人津津乐道。   苍金和苍化在商坊碰面,短暂交谈之后,结伴登上马车,去往苍金府上。   马车穿过长街,车外熙熙攘攘,车内却异常安静。   叔侄俩对坐,苍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示意苍金细看:“齐国苍家将你我划出族谱。”   “我早有分家之意,不想仲父也能这般果断。”苍金笑着展开绢布,认出上面的字迹,眼底闪过诧异,“此事同父亲有关?”   “不错。”苍化靠向车厢,掌心覆上膝盖,道出他同苍保的安排,“齐国苍家故步自封,外表光鲜,内如朽木,日复一日不可救药。如今正是良机,尔父让出族长之位,我们这一支入晋,同齐国苍家割席。”   “父亲竟会同意。”苍金抬头看向苍化,满脸不可思议。   难得见他这副表情,苍化哈哈大笑:“年少时,我与兄长仗剑多国,伪作游侠踏出数条商道。兄长胆壮心雄,行事常出人意表,至年长方才变得稳重。你如今的性子同兄长年少时一般无二,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待兄长入晋,你们父子详谈一番,就知我所言不假。”   苍化言之凿凿,苍金仍半信半疑。   记忆中不苟言笑,总是严肃持正的父亲,年少时还曾伪作游侠?   不管怎么想,都无法联系到一起。   苍化终于笑够了,马车也离开长街,停靠在苍金的府邸前。   叔侄俩走出车厢,一前一后迈下车辕。   相隔半条街道,又有两辆车停住,车上走出新贵,是在郑灭后投晋的淳于简和向寻。两人献上寻矿和炼铁之法,以功得爵,如今投身兵器坊,少见在人前露面。   苍金和两人是邻居,对他们的身份有所了解。见苍化面现疑惑,他压低声音道:“此二人得君上重用,有秘法。”   苍化心领神会,当即收回目光,不再多看一眼。   叔侄俩进入府内,府门在身后关闭。   门奴守在台阶上,精神奕奕,不见半分偷懒。   街道对面,淳于简和向寻也在谈论这对叔侄。   “听说是齐国商人,献驯鸟之法。由此得君上看重,赏赐宅邸,封官授爵。”向寻捋了捋嘴边的胡须,眯眼说道。   “齐人?”淳于简皱了下眉,并不十分感兴趣。单手拉着向寻走向前厅,口中道,“恶金已经寻到,提高炉温法将成,此时需加倍小心,诸事谨慎,绝不能疏忽懈怠。”   “我知。”向寻也变得严肃,“事关重大,我不会分心。自明日起,我便住进兵器坊。”   “还有一事,我意奏请君上,将铁坊分出兵器坊。”淳于简拉着向寻走入前厅,挥退婢仆,反手合拢房门,确保两人的谈话不被第三人得知。   “另建铁坊?”向寻讶然。   “不错。”淳于简点头,进一步说清缘由,“君上大权独揽,政、军握于掌心。铁器之利,几能改乾坤,定不容氏族插手。然晋国勋旧树大根深,新起家族也是智略高远,非你我所能应付。兵器坊内存有多家势力,迟早会被君上肃清。你我不想卷入麻烦,最好能置身事外。”   “分出铁坊,一切握于君上手中,氏族不能插手。”向寻沉吟片刻,不禁面露恍然。   “正是如此。”淳于简再次点头,继续道,“唯忠君上,断绝朝中瓜葛,你我才能安稳。”   晋国氏族凶狠强悍,在诸侯国间赫赫有名。   经历过幽公时期的倾轧,扛过今上血洗,仍能屹立不倒,无一例外俱是人杰。   如今的晋国朝堂,全无易与之辈。哪怕是末流家族,于两人而言也是庞然大物,轻而易举就能将他们碾死。   为避开各家的拉拢和刺探,两人达成一致,奏请林珩另建铁坊。   “未知君上何时归。”   “应该不远。”   两人说话时,入城的飞骑抵达晋侯宫,先后在宫门前下马。   先至者携带战报,上书犬戎十三部南下,尽没北荒之地。后至者来自越国,怀揣公子煜给林珩的书信,飞驰来到晋都。   林珩在丰地会盟,其后又带兵伐胡,归期延长。   国太夫人继续执政,终日不得清闲。遇夏种还要往城外祭祀,献牺牲祈盼风调雨顺。   每天面对奏疏,她仿佛又回到早年,甚至比当时还要忙碌。   “国太夫人,君上派人送回战报。”缪良走入殿内,脚步无声,“另有公子煜书信。因君上不在丰地,送至都城。”   “呈上来。”国太夫人放下看到一半的奏疏,抬手捏了捏额角。   “诺。”缪良迈步上前,将两只木盒放到案上。   木盒大小类似,颜色相近,做工也是大同小异。盒盖边缘嵌入盒身,严丝合缝,同木质纹理难以区分。   国太夫人扫过两眼,推开刻有於菟的木盒,取过另一只,曲起手指敲了敲。指尖擦过盒身一侧,找到不起眼的机关,轻轻向内压下。   咔哒一声,机关转动,盒盖向上掀开。   盒中并非竹简,而是两张叠起的素绢。   墨色透出绢布,笔锋遒劲,隐含杀伐之气。   国太夫人取出一张,展开后细读。上书会盟经过,以及讨伐犬戎的缘由。末尾写明此战大胜,斩首数千,余下尽捕,未走脱一人。   “斩首三千余,筑为京观,以彰武功于诸胡。”   “捕犬戎以充人力,使耕种开矿。”   “在北荒建城,固晋疆土,沟通西境诸国。”   读完最后一行字,国太夫人不作声,叠起绢布放到一旁,随手展开第二张。   同前者相比,绢上文字减少,内容之重却不相伯仲。   “犬戎首级及俘虏计战功,依制授田,赏奴仆,封爵。”   国太夫人凝视绢上文字,许久一动不动,好似看得入了神。   缪良不敢打扰,安静地站在一旁,连呼吸声都低不可闻。   不知过去多久,国太夫人合拢绢布,看向摆放在殿内的滴漏,声音有些缥缈:“大鹏展翅,扶摇直上。君侯之志壮于烈公。”   闻言,缪良心头一动,抬眼看向上首。   国太夫人却没有再做评价,叠起绢布放入盒内,重新扣上盒盖,决定明日宣于朝会。   视线扫过另一只木盒,她无意打开,而是命人放到架上。待林珩归来,再亲自交到他的手中。   “我依稀记得,公子煜此前也曾来信。”国太夫人回到屏风前,忽然间想起之前的传闻,“听说君上看信后颇为不悦。”   “确有此事。”缪良实话实说。   国太夫人拿起一卷竹简,看着上面的文字,脑子里却浮现楚煜同林珩相处时的情形。   她的动作顿了一下,某个念头闪过脑海,又觉得不可信。   “罢了。”她摆摆手,示意缪良退下,决定顺其自然,不再寻根究底。   “仆告退。”缪良俯身叠手,倒退着离开大殿。   行至廊下时,遇暖风袭来,振动他的衣袖。   风中似带着花香,沁人心脾。   缪良驻足仰望,蔚蓝天空如同水洗,不见一丝流云。先时的暴雨销声匿迹,洪灾的阴霾也不复存在。   “风和日暖,不损夏种。”   暖风卷过回廊,殿门在身后关闭。   缪良收回视线,拾级而下。   踏上青石铺设的宫道,他一步步向前,脚步愈发稳健。   风起肃州城,刮过苍茫平原,进入北荒之地。   靠近荒漠的战场上,血腥尚未消散,一座新的高台拔地而起。   高台呈梯形,座落在几座土丘之间。筑造材料非石非土,分明是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   “诸胡敢犯境者皆同此例。”   京观造成,林珩命人取来巨石,警言铭刻石上,用以震慑荒漠诸部。   “此间事毕,诸位回师,夏末再聚。届时兵发南境,讨伐逆贼信平君!”   晴空之下,京观、巨石并排矗立。   林珩按剑立于车上,目光如电,威势凛然。   西境诸侯压下复杂的心情,不约而同垂手,齐声道:“从侯伯旨意。”   热风卷过西境,掠过滔滔洛水。   河水奔腾不息,中途分支,一条支流冲出广阔平原,穿过崇山峻岭,汇入南境大河。   商旅沿河南行,空中信鸟掠过,带来西境诸侯会盟,一战灭万余犬戎的消息。   南境诸国闻讯,有人惊讶,有人半信半疑,也有人惊恐难安。   “晋侯邀诸侯至丰地,定讨二之盟。”   “犬戎十三部南下,尽被诛灭。”   “晋侯筑京观,勒石以警诸胡。”   蜀侯宫内,政令手捧密信,读到中途忽然顿住,面现惊悸之色。   在他上首,一名年约不惑,眼下挂着青黑的男子开口催促:“为何不读?”   政令抬头看他一眼,硬着头皮继续道:“晋侯言,夏末发兵南境,讨信平君。”   声音落地,殿内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向上首,看向刚刚催促的男子。   后者目光阴翳,用力咬着后槽牙,猛然握拳捶向桌案,色厉内荏道:“晋侯仗势欺人,我必上书天子!”   群臣面面相觑,无一人出言附和。   沉默充斥在殿内,使人心惊。   大殿外,一名不起眼的小奴躲在廊柱后。听到殿内传出的声响,小奴不敢久留,悄无声息溜走。   有侍人发现他,仅是抬了抬眼皮,始终没有出声。   小奴七拐八拐,千方百计避开侍人和婢女,来到关押公子路的偏殿。   殿外有人看守,他不敢靠得太近,耐心等候许久,瞅准宫奴轮换的间隙,迅速跑到窗下,推开窗扇翻身跳入。   室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小奴不敢站起身,贴着墙角爬行,无声来到床榻前。   榻上躺着一名男子,身材修长,脸颊瘦得凹陷。双腿无力,膝盖处洇出暗痕,伤口一直未好。   小奴看一眼窗外,凑到对方耳边,低声道:“公子,晋侯夏末出兵,公子齐将归。”   声音入耳,榻上男子猛然睁开双眼。   迥异于枯槁的外表,他双眼有神,眼底深处燃烧暗火,亮得惊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晋侯夏末出兵,信平君不能挡。”   “大军至,阿齐将归。”   公子路助公子齐出逃,被信平君痛恨,和母亲一同被囚困在宫内,更遭受髌刑,再也无法站立行走。   信平君犹不解恨,命人打断他的右臂,多日不许用药,使伤口恶化,散发出一股腐败的味道。   遭遇百般折磨,非钢铁之躯难以承受。公子路却宁死不屈,自始至终没有低头。   信平君拿他无法,仍未取走他的性命,不过是想以他为傀儡,堵住悠悠众口。待到时机成熟,上京册封送到颍州,公子路就会伤重不愈,死得悄无声息。   “扶我起来。”公子路饱受伤痛折磨,变得形销骨立,身体瘦弱不堪。他的声音极低,耳朵凑到嘴边才能听清。   小奴回头看一眼房门,确定没有被人发现,才小心搀扶起公子路,用肩膀撑着他靠向床头。   “撕开。”公子路的左手还能活动,只是动作缓慢。他指了指衣摆,示意小奴取下一条。   “公子,用我的。”小奴扯开上衣,翻出里衣下摆,作势要撕开。   公子路摇摇头,虚弱道:“听命。”   几个简单的动作,他的额头就冒出冷汗。体力不支,脸色变得苍白,气咽声丝。   小奴忧心万分,不敢再自作主张,遵照公子路的要求从长袍下摆扯下一块,上面还染着血痕。   “铺开。”   “诺。”   公子路一句话,小奴一个动作。   布料摊开在腿上,公子路咬破手指,以指尖在布料上书写。   除了亲近之人,少有人知晓他能双手运笔,且左手更加灵活。信平君以为毁了他的右臂,他就会变成废人,实则大错特错。   鲜红的字迹缓慢成形,中途颜色变浅。公子路再次咬破手指,刺痛感袭来,他始终面不改色。   小奴守在一旁,满脸担忧,却不敢出声打扰。   公子路坚持写完两行字,末尾手指颤抖,字形变得潦草,还有血迹滴落,愈显触目惊心。   “收起来,送于我母。”公子路声音不稳,冷汗冒得更急,眼前一阵阵发黑,这是昏厥的前兆。   他用力咬住嘴唇,直至尝到血腥味。   趁意识还算清醒,他加快语速,力图将事情交代清楚:“告知我母,花氏想存,依此行。否则家破人亡。”   最后一个字落地,公子路再也坚持不住,滑倒在榻上,全身犹如水洗。   一声钝响传出,立刻引来门外宫奴的注意。   房门吱嘎一声推开,小奴来不及逃离,抓着布条滚进榻下,身体紧贴内侧墙壁,屏住了呼吸。   从他的视角看去,房门开启,光线闯入室内。   两名宫奴前后跨过门槛,一人上前查看,另一人留在原地,貌似不想靠近。   脚步声越来越近,小奴捂住嘴,心如擂鼓。   宫奴站定在榻前,声音沙哑,如同砂石互相摩擦:“公子,恕奴冒犯。”   话音落下,宫奴在榻前弯腰,听声响似在移动公子路,让他能躺得安稳些。   他的动作十分小心,速度难免有些慢。   另一人等得不耐烦,捂着鼻子抱怨道:“快些,这里味道太难闻。”   他故意蔑视公子路,态度轻慢,明显有羞辱之意。   “落地凤凰,早无翻身之日,何必伺候得这般精心。”   昔日高高在上的诸侯公子,如今沦落成一个废人,任由他嘲讽辱骂,使他获取一种扭曲的快意。   榻前的宫奴没有理他,扶着公子路躺好,掀起薄被盖到他身上。视线扫过缺失一块的衣摆,没有任何停顿,若无其事移开,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现。   另一人仍在喋喋不休,宫奴被吵得心烦,不禁怒意横生。他猛地转过身,沉声道:“够了!”   “你说什么?”突然遭到呵斥,抱怨的宫奴反应不及,不由得愣了一下。   “我说够了。”榻前的宫奴忿然作色,怒视对面之人,斥责道,“若我没记错,你前曾犯下大过,是公子网开一面才能留下性命。如今公子落难,你不能感恩图报,反而落井下石,简直禽兽不如!”   “你?!”   “我如何?”榻前宫奴敢怒敢言,向前迈出两步,高大的身形罩下阴影,吓得对方连连后退。   “你、你有歹意,我必上报信平君!”对面的宫奴脸色发白,色厉内荏道。   “去啊,区区宫奴还想见信平君?别让人笑话。”高大的宫奴口出讥讽,使对方面红耳赤。   蜀侯宫内人尽皆知,信平君视人命如草芥。在他眼中,奴仆同豕犬无异,根本不配称为人。   宫奴的地位还不及侍人,真有胆子找上去,不等说明实情就会被拖下去杖毙。   两人说话时,有几人在门外探头探脑,对着矮小的宫奴指指点点。   身陷嘲讽之中,宫奴的脸色愈发难看,只能留下一句狠话,逃也似地冲出室内。   “堂,你给我等着!”   “好,我等着!”堂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矮小的宫奴神情晦暗,脚下走得更急。不料想在门前被绊倒。没等他爬起身,双臂忽然被反扭,嘴也被捂住。   堂走出房门,对上他惊恐的目光,冷笑道:“你以为我会放你走?宫内哪天不死人,何况是不起眼的奴隶。”   “呜呜!”宫奴奋力挣扎,怎奈无济于事。   不知是谁脱下外衣,兜头盖脸裹住他,使他动弹不得。   “勒死,丢进水里,利落些。”   “放心吧。”   宫奴们很有默契,几句话的功夫,矮小的宫奴就被勒毙,尸体被扛起来,很快消失在廊檐之下。   堂转过身,光从背后落下,暗影覆上脸庞,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公子路侧过头,注意力在他身上短暂停留,旋即收回视线,过程中一言不发。   堂同样没有作声,面向殿内匍匐叩首。起身后看一眼床榻下方,亲手合拢房门。   一声轻响,室内重归昏暗。   小奴从榻下爬出来,第一时间看向公子路。见他并无不妥,小心道:“公子,那些宫奴……”   “你无需理会,去送信。”公子路打断他的话。   “诺。”小奴顿时一凛,不敢再多言。转身快步行至窗前,见守殿的宫奴都在远处,且都背过身,双手一撑翻出窗外,身影消失在廊下。   他离开不久,宫奴们各自归位。   堂站在殿门右侧,垂手低头,样子毫不起眼,同先前的狠绝判若两人。   偏殿内,公子路仰躺在榻上,一道光透过窗缝射入室内,恰好落在他的眼前。   “阿齐,万幸你能平安。”   年少时,幼弟被送去上京,他万般不舍却无能为力。   这一次,他总算护住了他。   “信平君!”   公子路攥紧左手,指尖压入掌心。指腹的伤口崩裂,血线溢出指缝。   酷刑,折磨,仇恨。   一桩桩,一件件,他牢记在心,时刻不忘。   大仇终是要报,必令其千百倍偿还!   殿外忽起风声,呼啸卷过廊下,压向窗前。窗扇同时关闭,隔绝房间内外。   光线迅速后撤,仅在窗下残留模糊的光影。   公子路闭上双眼,强迫自己休息。   他要设法积攒体力。   如他所料不差,血书送到母亲手中,花氏定能很快得知。只要对方不是昏了头,尚有一分清醒,就知晓该如何做。   “要么生,要么死。”   身为蜀国大氏族,坐视国君遇害,嫡公子被迫离国,族女困在宫内,始终无所作为。   想要明哲保身,亦或是坐收渔翁之利?   简直是痴心妄想!   正午时分,蜀国都城忽起大风。   狂风席卷城内建筑,道路上的行人纷纷走避。路旁房屋的门窗被荡开,发出阵阵声响。   风刮过不久,一场大雨突如其来。   阳光普照,天空碧蓝,雨水湍急如银河倒泻,组成一幕奇景。   “晴空落雨,许久不曾见。”   城民们忙着躲雨,纷纷避至路边屋下。   唯有一名老人逆人流而行,单手拄拐停在道路中央,全身被雨水湿透,站定后一动不动。   他是蜀国的巫。   信平君弑君篡权,妄图窃取国祚。获得上京册封是其一,要想大权在握,还需蜀国的十二名巫集体认可。   时至今日,无一名巫为他所用。   三人自戕,六人身陷囹圄,余下三人德高望重,他不敢再轻动,否则必遭反噬。   暴雨中,一名巫站在街心,另有两人出现在街头和街尾。   三人放平拐杖,手持皮鼓和骨铃,赤足踏着重步,跳出一支奇特的巫舞。   “祭!”   “咒!”   他们在雨中跳跃,大声祈求天地鬼神,却非祝祷,而是一场诅咒。   诅咒信平君灭亡,以最惨烈的方式消失在天地间,不被鬼神所容,终将死无葬身之地!   “以我为祭!”   三人聚到一处,同时手握骨刀,反手划过脖颈。   鲜血喷涌,混合雨水染红脚下大地。   城民们惊恐地看着这一幕,集体陷入恐慌,不知该如何是好。   巡城甲士姗姗来迟,见三人倒在地上,从路人口中得知事情经过,无不头皮发麻。   “速报宫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信平君和氏族尚未就晋侯出兵商议出对策,忽听侍人来报,三名巫在城内自戕,死前疑在诅咒。   氏族们陷入惊悸,彼此相顾失色。   信平君火冒三丈,猛一拍桌案就要暴起。心口骤然刺痛,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住,猝不及防向前栽倒,双眼紧闭人事不知。   “使君!”   氏族们发出惊呼,连忙冲上前,大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巫的血流入大地,宫内迟迟未下旨意,颍州城内流言四起,变得人心惶惶。   雨水停歇,天空依旧碧蓝,城中却罩上一层阴霾。   晋国都城肃州,此时则是艳阳高照,人声鼎沸。   君驾归来,城池内外百姓夹道,都在翘首以盼。   暖风袭过平原,带来苍凉的号角声。   地平线处涌动沙尘,一杆接一杆图腾旗闯入眼帘。   玄色旗面,金绣玄鸟,阳光照耀下浮动光辉,绚烂夺目。   旗下驰出百余骑,在行进间分成两列,拱卫国君的战车。   玄车出现的一瞬间,人群如滚水沸腾,激动的情绪蔓延开,山呼声此起彼伏。   “贺君上!”   林珩按剑立于车头,衮服冕冠,气势更胜往昔。   公子原没有乘车,而是同智陵费廉一般骑马,摆正臣子身份。   大军排成长龙,步伐整齐,大地为之震颤。   另有一支长队缀在步甲身后,由军仆看守,全部是在北荒之地俘获的犬戎。   看到这支队伍,人群短暂寂静。   日前城内张贴告示,言明犬戎也能计做战功。想到家中子弟,众人心生喜悦,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   “君上武威!”   声音汇聚到一起,响彻云霄,震耳欲聋。 第一百四十七章   林珩归来当日,肃州城外设祭台祭祀天地鬼神,并在祭鬼神的台下举行献俘仪式。   两千多名犬戎俯跪在地,巫在人群前祝祷,随即从俘虏中拉出几人。   犬戎大惊失色,因恐惧抖如筛糠。   “献!”   一名巫高举骨刀,反手划过犬戎的额头。   血光迸溅,疼痛锥心刺骨,犬戎却不敢发出痛呼。皮肉烧焦的气味飘来,恍惚间,他想起上次闯入村庄劫掠砍杀的情形。   死在他手下的有男人、女人、老人,还有孩童。   亡者正从地底爬出,一个接一个向他走来,脸上爬满血痕,伸出双手挖入他的伤口,要他血债血偿。   “啊!”   犬戎发出惊恐的尖叫,马上被扭住双臂按倒在地。   “放开我!”   “不要杀我!”   “救命!”   犬戎因恐惧陷入疯癫,嘴里不断叫嚷,四肢拼命挣扎,恍如一头落入绝境的困兽。   “献俘!”   仪式仍在继续。   在犬戎的嘶吼声中,骨刀再次划过,鲜血落入碗中,其后泼洒向篝火,用以告慰死在犬戎刀下的边民。   被抓出的犬戎共有四十九人,无一例外是部落勇士,背负累累血债。   战场之上,他们侥幸未死,藏在部众之间意图蒙混过关,再寻机逃回荒漠。   可惜天不遂人愿,算盘终究落空。   “祭!”   在巫的唱诵声中,篝火猛然蹿升,焰舌高至数米。浓烟滚滚,黑色烟柱夹在祭台之间,笔直冲向天际。   目睹晋人的祭祀,看到部落勇士的下场,犬戎无不惊恐万状,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祭祀接近尾声,巫没有再选人。   余下的犬戎不必去死,全都被打上烙印,成为晋国的奴隶。   “犬戎,禽兽也。数岁犯边,袭伤边民,抢夺钱粮,焚烧村庄,罪不容诛。集胡首以筑京观,震慑诸部。余者俘虏,发有功将士为奴。”   林珩登上祭台,沐浴在夕阳下。   玄服披覆晚霞,华贵神秘,惑人心神,夺人心魄。   “今誓天地鬼神,日后皆同此例。”   “敢犯晋者,诛!藏匿者同罪,灭其部,绝其血脉!”   林珩的声音随风传出,清晰落入所有人耳中。   短暂的寂静后,骑士全体下马,步甲单膝跪地,国人和庶人振臂高呼,声浪席卷犹如海啸。   “君上隆恩!”   “武!”   以智渊和鹿敏等人为首的氏族抬头仰望,皆心情复杂。   半晌后,氏族们收回视线,同时叠手下拜,对年轻的国君心悦诚服。   “祭!”   六名巫同时拔高声音,唱诵声穿透人群的音浪,响遏行云。   燃烧的火堆轰然倒塌,万千火星飞溅,短暂膨胀为赤色火球,继而被烟雾吞噬。   日轮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霞光消失。   明月悬空,星光灿烂,巫的唱诵声告一段落,宣告整场仪式结束。   “君驾回宫。”   林珩走下祭台,穿过矗立的甲士,提步登上玄车。   黑甲护卫在两侧,人群如潮水分开,迅速让出一条通道,前方直抵洞开的城门。   城头亮起火把,在夜色下闪亮,连成一条燃烧的火龙。   骑士擎起玄鸟旗,分两列策马向前。   玄车穿过城门,氏族的车辆紧随其后。田齐的战车夹在中间,竟无半点违和。   城内火光通明,迤逦在建筑前。   人群聚在道路两旁,目送国君经过,不约而同驻足眺望,久久不肯散去。   火光照耀下,林珩迎风而立,煞气萦绕周身,仿佛一柄出鞘的宝剑,锋芒逼人,森然渴血。   直至玄车行远,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外,人群才如梦初醒,陆续回过神来。   “君上威严更盛。”   “英主在晋,必复烈公之治。”   在议论声中,人群开始散去,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对会盟和伐胡津津乐道。   “君上下旨,战有功授田赐爵。我子随军行北,最差也能得些田地。”   “还有奴仆。”   “不知何人能得爵。”   几名高大的国人结伴而行。   他们大多白发苍苍,面容苍老,身上带着数道伤疤,代表他们不止一次上过战场。有一人还是独臂,左肩以下空空荡荡,衣袖别在腰间。   此刻,他们皆喜气洋洋,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   “我有三子,一人斩首两级。”   “我子仅一级,然为犬戎首领。”   “我子不能战,五孙随君上出征,合计斩首十一级,俘二十余人。”   独臂老人话音落下,周围顿时响起吸气声。   “十一级,若为一人功,必得爵!”   “五人各有战功,怎能归于一人。行事不公乃乱家根源。”独臂老人摇摇头,沉声道,“今上有烈公之风,怀霸道之志。从军征,立功机会无算。何必囿于一时,反倒让兄弟离心,得不偿失。”   众人沉吟片刻,陆续点了点头,赞同独臂老人所言。   “翁明智,我等自愧不如。”   “虽不能得爵,凭战功也能分田,还有奴仆,家中不亏。”独臂老人哈哈大笑,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十分自然地揭过话题。   彼时,君驾已至晋侯宫,骑士下马,玄车停靠宫门前。   缪良和许放出宫门相迎,分左右站立。   侍人分别站在两人身后,手中提着宫灯,照亮青石铺设的宫道。   林珩走下玄车,恰遇夜风袭过,袖摆被鼓起,悬在腰间的玉环互相碰撞,发出一阵轻音。   “恭迎君上!”   众人磕头礼拜,迎接他的归来。   “起。”林珩信步穿过宫门,召众人起身。   许放和缪良跟上他的脚步,马桂和马塘退一射之地。   兄弟倆步伐趋同,双手袖在身前,行动姿势一模一样,如同两道影子紧随前方的国君。   行至中途,缪良告辞返回南殿。   “转告大母,我稍候去问安。”林珩说道。   “遵旨。”缪良躬身行礼。见林珩没有别的吩咐,再拜后转身离开。   宫道尽头直连正殿。   丹陛上有侍人站立,各自手握提灯,火光照亮脚下的台阶。   林珩拾级而上,迈步进入正殿。   一瞬间香风袭来,清爽的气息萦绕鼻端,驱散赶路的疲惫,令他精神一振。   “恭敬君上。”紫苏和茯苓伏身行礼。随即笑盈盈抬起头,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起来吧。”林珩抬手示意两人起身,命她们取来衣履和发冠,同时大步绕过屏风,果然看到准备好的热水。   “稍后去南殿。”林珩自行取下发冠,解开腰带,随手挂到木架上。   紫苏和茯苓跟随他多年,行动十分有默契。闻言不再多说,一人送上衣袍和皮履,另一人捧来一顶玉雕发冠。   “先下去。”   沐浴时,林珩习惯独处,不喜旁人在侧。他挥退两名婢女,全身浸入热水中,缓缓呼出一口气。   紫苏和茯苓退到屏风外,安静的守在近处,随时听候吩咐。   为能缩短返程时间,林珩率军日夜兼程,途中罕见休息。如今回到宫内,骤然间放松,疲惫和困意一同涌上,让他昏昏欲睡。   连打两个哈欠,他强迫自己睁开眼,保持住清醒。奈何困意不由人,睡意汹涌而来,终将他拉入黑甜乡。   许久没听到水声,茯苓和紫苏相视一眼,同时起身来到屏风后,果然见林珩睡了过去。   “去唤塘翁和桂翁。”紫苏一边说一边从架上取来里衣,就要披到林珩身上。   柔软的布料刚刚触碰肩膀,她的手腕就被攥住。   “君上?”紫苏未见惊慌,抬头看去,就见林珩已经睁开双眼,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茯苓停下脚步,不知是否还要去唤人。   “更衣。”林珩声音响起,直接为她选择答案。   从梦中被惊醒,林珩瞬间恢复清明。   这是在上京时养成的习惯,时至今日从未曾改变。   外袍是越绢裁制,领口和袖摆刺绣花纹,技艺巧夺天工。   玉冠雕刻玄鸟,展翅包裹其上,不似晋人的手艺,更像是出自越人之手。   “君上没猜错,确是越匠的手艺。国太夫人命人送来,衣袍、发冠和玉饰足足六大箱。”茯苓一边说,一边弯腰为林珩整理腰带。从盒中取出玉环悬在腰带下,同发冠玉质一般无二。   林珩提起丝绦,指腹擦过玉环,不期然想起送出的那一枚。   算一算时间,国书早该送到越国。假若齐楚联合,不知公子煜如何应对。   短暂思量后,林珩压下念头,绕过屏风走出寝殿,迈步来至廊下,道:“去南殿。”   “诺。”   许放和马塘留在正殿,马桂率侍人提灯跟上。   一行人走下台阶,穿过青石宫道,踏着夜色向南殿行去。   星月交辉,流云飞动,恰似浮光掠影。   银光洒下天空,笼罩恢弘的晋侯宫,为宏伟的建筑覆上一层冷辉。   夜空晴朗,晋地摆脱暴雨侵袭,不复见洪水阴霾。   与之相反,越楚交界少见晴日,雨势滂沱。   暴雨连下数日,始终不见减小的迹象。数千越军包围邳城,楚军坚守城内,两军多次在雨中鏖战,越军明显占据上风。   中途陆续有楚国援军抵达,松阳君采取伏击策略,连续击退三支援军,抓获数百俘虏,其中还有一名县大夫,战果十分辉煌。   经历过三次失败,支援的楚军不再冒进,但也没有退走,而是同越军展开拉锯,貌似在等待着什么。   入夜,越国大军鸣金收兵,城头守军不敢放松警惕,唯恐遭遇偷袭。   越军大营内,松阳君身处大帐,正对不久前送抵的信件皱眉。   “待命?”   察觉到楚军有异,他不敢托大,迅速给都城送信。   消息送出不久,一只信鸟飞入大营,带来楚煜的回应。   “大军待命。”   短短四个字,松阳君看过一遍又一遍,始终参不透楚煜下一步的计划。   正在他凝神思索时,帐外忽起骚动,紧接着脚步声传来,帐帘被掀起,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帐中,身上的斗篷犹在滴水。   松阳君本想呵斥,待看清来人的面孔,不由得惊讶出声:“公子?!”   同一时间,一队骑士自北而来,直奔甘究大营。   雷声轰鸣,紫红色的闪电碎裂云层,暴雨倾盆而下。   电光落向大地,劈开一棵巨木,火光瞬间燃起,很快又被雨水熄灭。   又一道闪电砸落,恰好击中前方道路。   战马受惊,倒退着发出嘶鸣。   马上骑士勒住缰绳,尽量安抚坐骑。动作间,俊美的面孔现于光下,纵然被雨水浸湿,仍不损半分风采,反而更添一抹冶艳。   来者不是旁人,赫然是从历城赶回,亲赴边境的公子项!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公子项轻车简从,一路风驰电掣,黎明时分抵达甘究大营。   彼时雷声轰鸣,大雨如注。天像开了一道口子,雨水倾盆而下,覆盖漫长的边境线,笼罩数座边境城池。   甘究等人提前得到消息,全部冒雨出营,在营门前驻足等候。   雷声不断,闪电爬过天空,紫红的电光撕裂云层,一道光柱笔直砸落,爆开刺目的电火花。   百余骑穿过雨幕,飙举电至。   马蹄声被雷鸣掩盖,似无声在雨中奔驰,瞬息闯入众人眼帘。   队伍中不见旗帜,骑士的面孔被斗笠遮挡,蓑衣覆盖全身,唯有耳上的金环浮现光辉,成为醒目的标志。   一行人来至营前,为首之人猛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阵嘶鸣。   骑士们纷纷停住,在营前列成长队。   雨水沿着众人的蓑衣滑落,下摆飞散开,稍显得臃肿,却掩不去高大魁伟。   甘究等人伫立在雨中,长袍下摆被雨水浸湿,染上大片暗色。皮履抵不住积水的凉意,双足发冷,逐渐蔓延至膝盖。   众人始终一动不动,腰背挺直,肃穆庄严。   公子项骑在马上,单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折起马鞭,用鞭梢顶起斗笠,鹰目扫视而过,压力如有实质。   “参见公子!”   甘究等人叠手下拜,目光低垂,无一人敢同公子项对视。   邳城受困至今,越军连战连捷,楚军却频频失利,众人实在面上无光。纵然对方设下陷阱,有心算无心,以两国之间的实力,这样的碾压也实属罕见。   甘庆不敌松阳君,差一点命丧战场。此刻站在甘究身后,遇公子项视线扫过,头埋入胸口,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起。”   公子项策马进入营门,径直穿过营地,来到竖立图腾旗的大帐前。   粟黑和石林等人不敢倨傲,下马步行跟随,与甘究等人保持两步左右的距离。   大帐内燃有铜炉,专为驱散湿气。   多盏铜灯落地摆放,灯身造型夸张奇诡,人俑双眼奇大,近乎占据半张面孔。人俑头顶延伸出数根铜枝,末梢托起灯盘,盘中盛满灯油,燃烧中散发出一股奇特的香味。   帐帘掀起又落下,公子项摘下斗笠,解开蓑衣。暗红色的长袍半湿,他却毫不在意,接过布巾擦拭脸上的雨水,振袖坐到屏风前,见众人还站在原地,简洁道:“坐。”   “谢公子。”   帐内空间宽敞,容纳二十人绰绰有余。   甘究等人在右侧落座,粟黑和石林等位次在左,自然而然分成不同阵营,彼此间泾渭分明。   楚国氏族性情高傲,家族争斗延续数百年。倾轧最激烈时,街头殴斗时有发生,不亚于晋国内斗。   氏族间竞争激烈,互相看不顺眼,遑论是粟黑这样的外来者。哪怕身为公子项的门客,得公子项重用,依旧被楚国氏族鄙夷,从不被看在眼里。   众人落座后,侍奴送上茶汤,熬煮时加入姜和蜜,苦后回甘,还有一丝辛辣,是楚人喜好的味道。   粟黑有些喝不惯,饮下一口就放到一旁,不再端起茶盏。   茶汤冒着热气,似白烟袅袅,轻纱状弥漫开。   公子项托起茶盏,待茶汤适宜入口,缓慢送下腹,过程中一言不发。   持续的沉默,使得不安急剧攀升。   甘庆因战败惶恐,下意识看向甘究,希望兄长能给他指引。   甘究眉心深锁,猜不透公子项的用意,心中七上八下,不敢贸然开口。   他猜测公子项会有旨意,没料想对方会亲至战场。   邳城被围至今,城内守军死伤惨重。越军围而不夺,分明是以城为饵,专为钓驰援的楚军。   吃过三次亏,援军停滞不前,无人敢冒进。   表面上是顾虑战场变化,避免踏入越军圈套。事实上各怀私心,不想损耗太多自身力量,更想让别人去消耗敌人,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私心不能明言。   哪怕都是心知肚明,背地里的盘算也不能摆上台面。   公子项洞若观火,来之前就看出众人的谋算,这才迟迟没有开口,实打实给了甘究等人一个下马威。   咚!   一声轻响,茶汤饮尽,茶盏被放下。   盏底磕碰桌面,声音极低,却令众人同时一凛,齐齐循声望去。   “说吧。”公子项扫视众人,掌心覆上桌面,下一刻又攥紧拳头,指节磕了两下,犹如砸在众人头顶,“越军围邳城,军力不过几千。集牟、矩、当、郾四城兵力,联合邳城守军,如何能败?”   这番话直指要害,半点不给氏族颜面。   字字不提他们的私心,却明白揭开真相,使他们倍觉羞惭,感到无地自容。   事实正如公子项所言,援军集合起来,人数是越军的两倍。对方有攻城器械,楚军也有神兵利器,针锋相对,楚军不该连败,更不该落到如今局面。   “我知诸君顾虑,然私心太重,恐得不偿失。”公子项沉声道。   楚国雄踞南境多年,不断对邻国鲸吞蚕食,疆域持续扩大。   随着楚国扩张壮大,国内氏族受益颇多。尤其是大氏族,手握大量土地人口,俨然国中之国,势力不亚于一方小诸侯。   公子项归国后,以雷霆之势起兵,将兄弟逐一挑落马下,一口气灭数家大氏族,以绝对的强势执掌大权。   甘氏和屠氏对他忠心耿耿,不会生出二意,氏族的弊病仍不可免。   公子项停下动作,视线逐一扫过帐内氏族,一字一句道:“楚越大敌,国不灭战不休。尔等私心作祟,以致于连败,有负楚人之名!”   此言一出,众人更觉寄颜无所。   多谋擅辩的甘究也低下头,脸上青白交错,没有一言为自己辩解。   “公子,臣愧悔无地!”   甘究等人再也坐不住,唯有伏身请罪,神情羞惭不已。   “事可一,不可二。”公子项看得分明,痼疾不除,类似的事会不断发生,迟早有一天会无法收拾。   甚者,楚国内部分崩离析。   他有意下手整治,但不能操之过急。变法是必须手段,先决条件之一,不能败于越国之手。免得外患未灭,内忧死灰复燃。   “贻误战机乃大罪,依国法,氏族不能免。”公子享先抑后扬,话锋一转,“诸君于国有功,临战可酌情一二。”   闻弦歌知雅意,氏族们心领神会,当即道:“臣等陈兵数日,请出战!”   “善!”公子项朗笑一声,当场下达命令,“明日集结大军,开赴邳城下,破越军!”   “遵令!”   风雨晦暝,乌云遮挡天空,白昼堪比黑夜。   屠岩等人走出大帐,准备回营布置,明日集结奔袭越军。   公子项的策略十分简单,一力降十会。以绝对的数量优势碾压对手,解邳城之围。   越军设饵埋伏,他便要踏碎陷阱。   大军压上,不计损失发起进攻,誓要将城下越军歼灭,扫清楚军连败之耻。   “楚煜狼狐之心,桀骜诡谲。此番出兵邳城,其意不在疆土,实为乱楚。故此战不能败,必要取胜!”   公子项下定决心,不惜代价也要赢下这场战争。   粟黑和石林对视一眼,起身叠手道:“仆奉公子,必竭尽忠智!”   随着县大夫们归营,楚军迅速行动起来。   暴雨遮挡视线,雷鸣压过人声,使行动变得隐秘。潜伏在营地四周的斥候察觉到异样,却无法探明大军的真实动向。   相隔数十里外,楚煜进入越军大营,同时带来援军的消息。   “季父留守国都,令尹及三令为佐。四千甲兵驻扎不远,随时可至邳城。”楚煜站在屏风前,展开一张舆图挂到木架上。   舆图线条明晰,详细标注邳城附近地形。   “这里。”楚煜手指一处,又点了点大军的驻扎地,“雨中行军稍慢,步甲改骑马,速度增倍。”   松阳君看着舆图,回想楚煜方才所言,询问道:“公子料定楚将集结大军?”   “不错。”楚煜从袖中取出一张绢,随手递给松阳君,“楚齐结盟,虽不知盟约细节,于越实不利。公子项出历城后,车驾归纪州,人却一直未在都城露面。我疑他至边境。”   “公子项至边?”松阳君攥紧绢布,神情陡然变得凝重。   “如我所料不差,他此时已在边地,至于在哪座营盘,暂时不得而知。”楚煜凝视图上,左手提起悬在腰间的一枚玉环,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口中继续道,“楚人天性不羁,氏族好各自为战,且私心颇重,伏击连胜盖出此因。公子项睿智强干,目光敏锐,必强令氏族集结兵力,大举压向邳城。”   “楚援军至少万人。”松阳君沉声道。   “无妨。”楚煜转过身,笑容清浅,莫名透出一股冷意,“邳城为饵,仲父麾下亦是。待楚军入瓮,四千骑突袭,里外呈夹击之势,谁胜谁负,唯战而已。”   听完楚煜的计划,松阳君禁不住脊背发凉。   围邳城而不下,以城为饵伏杀援军。   再以他麾下诱使楚军集结,待对方以为胜券在握,再给予致命一击。   环环相扣,果断狠绝。   松阳君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想到之前的种种,不免心有余悸,从未有过的后怕。   “仲父?”楚煜放下玉环,连唤两声。   松阳君猛然惊醒,攥住掌心的冷汗,不敢再随意走神。   楚煜策略已成,万事俱备,松阳君只需切实执行。   叔侄俩谈过后,松阳君立即出帐安排。离开大帐前,目光不经意扫过楚煜腰间,看到他之前握在手中的玉环,视线微顿。   若他没有认错,此玉并非越匠雕刻,分明是出自晋地。   莫非是晋侯相赠?   掩下思绪,松阳君掀起帐帘离开。   雨水从天而降,让他愈发清醒。   深思越晋婚盟,看清大兄的布局,他不得不佩服大兄的智慧。   然而……   松阳君驻足回首,凝望雨中的大帐,想到萦绕在楚煜周身的冷意,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大兄在时,楚煜固然冷血,仍能感受到人气。   如今再看他,仿佛面对一头挣脱锁链的於菟,凶狠暴虐,残佞嗜血。   “罢了。”   松阳君摇摇头,压下心中不安。   大争之世,越国需要有为的君主。   暴君又何妨,亦能承先祖基业,霸道天下。 第一百四十九章   越军秣马厉兵,楚军揎拳捰袖,都在严阵以待,准备迎接一场大战。   松阳君麾下四千人,同楚军相比,数量远远不及。   好在军中有攻城器械,放平即能抵御战车,大批杀伤步甲。足够引君入瓮,诱使楚军落入陷阱,实行内外夹攻之计。   “战事起,仲父必艰难。”楚煜没有言辞闪烁,当面道出松阳君将面临险境。大军是饵,松阳君亦然。   “公子放心,我虽无经天纬地之才,倒也知兵。能为饵,我心甘情愿,甚感荣耀。”松阳君笑声豪迈,无丝毫芥蒂。   “若楚军迟迟不动,即派人宣扬我赴军中。”楚煜手捧茶盏,指腹擦过盏口,短暂触碰蒸腾的热气。目光深邃,使人捉摸不透。   “此举太过冒险。”松阳君皱眉,不赞同楚煜的提议。   “战机稍纵即逝,冒险才有更大的胜算。”楚煜莞尔一笑,“知我在军中,公子项定会生疑。哪怕猜出有陷阱,他也必须踏入,否则必使军心涣散。战再不胜,楚国不乱也难凝固人心。”   听完楚煜的分析,松阳君不免吸了一口凉气。少顷平复心绪,赞叹道:“公子妙算神机,算无遗策,臣佩服。”   两人谈话时,帐下禀报斥候归来,查明楚军有异动。   “楚军各营连夜集结,万余人雨中开拔,直奔邳城而来。”斥候被召入帐内,单膝跪地禀报军情,“算其脚程,最迟半日将至。”   “公子,臣率兵迎敌。”松阳君主动请缨。   “仲父不必出营,全军留在营内,高挂免战牌。”楚煜姿态闲适,身体靠向桌案,单手撑着下巴,看不出半分紧张。   “挂免战牌?”松阳君大惑不解。   “不错,免战牌。”楚煜挥退斥候,略微坐直身体,“之前所料不差,公子项果然在边境,此次出兵是他的作风。需打乱楚军步调,弱其气势方为上策。”   “战前三鼓,楚人从不遵守。”松阳君道出楚军常态。   “不守规矩才好。”楚煜翘起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越击楚,兵围邳城,全因楚行刺我父,实乃师出有名。今在城下相遇,楚军不守礼,越稍有逾矩也是合乎人情。”   不知为何,听楚煜提及“稍有逾矩”四个字,松阳君忽觉头皮发麻,一阵毛骨悚然。   “仲父以为如何?”楚煜侧头看过来,黑眸深邃,目光幽暗。眼底似有寒光浮动,令人心惊胆颤。   “公子之策甚佳。”压下突起的惊悸,松阳君沉声道。   “善。”楚煜微笑起身,召随行甲士入帐,交给对方一枚铜牌,“传令熊罴,见此牌立即拔营。”   “诺!”甲士抱拳领命,接过铜牌转身离开。   松阳君也紧锣密鼓行动。   楚煜调动援军时,他召来麾下将官,进一步细化营内布置。   “火箭消耗最多,仅存少许。”一名曲长说道。   在之前的战斗中,火箭发挥巨大效力。火焰遇水不灭,对楚军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几令城头守军崩溃。   亲眼目睹火箭的威力,松阳君见猎心喜,战中频频使用。奈何数量有限,装火油的罐子即将告罄。   “此物乃晋侯相赠,数量不多。”看到诸人的神情,即能猜出他们心中所想,楚煜摇摇头,实话实说。   众将官颇为遗憾,倒也没有垂头丧气。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外物可以借利,胜负仍要靠自身实力。   “拆除营内帐篷,拒马推至营门前。战车在前,骑兵居中,步甲在后。抛石器及撞车分左右,严防楚军从两侧夹击。”楚煜亲自排兵布阵,对进攻和防守序列稍做改动,“盾兵在前,弓手仰射。切记,楚军万人,援军未至前,务必不使其形成包围。”   松阳君勇猛善战,帐下多猛士。   随着楚煜的讲述,众人神情变得严肃,对公子煜的认知更上一层楼。   “仲父,我与你同往阵前。”完成军阵布置,楚煜看向松阳君,道出心中计划,“我在军前露面,公子项方才无路可退。”   闻言,众人皆是一震。   楚煜在上京多年,美名传遍天下,风流俊逸人尽皆知。归国后屡有建树,灭梁氏、袁氏两族,铁面无私,雷厉风行。   今次面临大战,展现出的气魄和决断令人折服。   帐下众人同时站起身,向公子煜行大礼,郑重道:“我等必护公子安危,从公子调遣,惟命是听!”   观此一幕,松阳君心生慨叹。短暂的沉默后,他迅速摆正心态。   为臣就该有为臣的样子。   不该想的不去想,早些放手未尝不是一种保全。   众人离开大帐,营内再次调动。   甲士和军仆各自忙碌,抛石器和撞车推到预定位置,车头向外,车轮前砸下木桩,甲士藏身车下,俨然是一座座小型堡垒。   拒马布置在营门前,横向三排,竖行并不整齐,而是犬牙交错。地上还有木刺,尖锐锋利,足能扎伤马腿刺穿鞋底。   营周栅栏经过加固,壁垒森严,能抵挡战车冲撞,不给楚军可乘之机。   城头守军居高临下,发现越军营内变化,立即禀报城中县大夫。   “越军似在防御。”县大夫和主簿登上城头,极目远眺。怎奈受到雨幕遮挡,看得并不真切。   “若真是在防御……”主簿喃喃念着,突然间灵光一闪,“援军!”   县大夫同他想到一处,不由得心头一喜,连箭伤的痛楚都少去几分。   “快看!”   正高兴时,一名甲长发出惊呼,手指雨中行来的大军,激动到声音有些变调:“睚眦旗,是睚眦旗!”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支大军自雨中行来。   战车在前,横向一字排开。   甲士持长戟在后,行进间排成队列,旌旗林立,森然有序。   一驾战车行在队伍最前方,睚眦旗矗立车旁,赤底金纹,凶兽狰狞,有毁天灭地之势。   车上人未披甲胄,锦袍高冠,腰间系玉带,冠上饰金,单耳悬金环,手持一杆铁槊,正是楚国公子项。   “是公子!”   “公子来了!”   看不清车上人的面孔,从旗帜、车驾及兵器也能推断出他的身份。   长久的绝望后,希望乍现,正如绝处逢生,城头人心振奋,在雨中发出欢呼声。   欢呼声传到城下,越军不为所动。   两名甲士走出营门,压根没看城头一眼,而是遵照公子煜的命令高挂免战牌,旋即返回营内,牢牢关闭营门。   楚军距离城下愈近,隐约能听到守军的欢呼。   “公子,守军不馁,人心可用。”粟黑夸赞道。   甘究和屠岩等人也面有喜色。   只要守军仍在,战后粉饰一下,颜面总能挽回几分。   公子项却未出声。   众人关注城头时,他目光旁移,看向盘踞在城下的越军大营。   相比城头的喧闹,营地太过安静,安静得不同寻常,分明是情况有异。   “来人。”   “仆在。”   “去探。”   公子项直觉敏锐,当即下令停止前进,命人上前探查。几名斥候越众而出,先一步奔至城下,去往越军大营。   见大军突然停在原地,城头守军心生诧异,陆续停止欢呼。   斥候在此时抵达,望见营地周围的布置,看清高挂在营门前的免战牌,都是神情一变。   “免战?”   几人正要打马返回,忽见营内竖起一杆大旗,血底金纹,凶兽盘踞旗上,赫然是一头於菟。   松阳君率军围城,阵前也擎於菟旗。然营内这杆旗非比寻常。旗杆以玉雕刻,旗色鲜明,於菟爪下按有山纹,象征越国君权。   越侯已薨,纵观越国上下,唯有一人能用此旗。   “公子煜!”   “公子煜在军中!”   “速报公子!”   斥候们迅速调转马头,飞速奔回大军中。   如楚煜所料,公子项听人禀报,得知他在营内,当即心生猜疑。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军不可能撤退,延迟进攻也非良策。   公子项凝视前方,目光晦暗不明。   “公子,人心易散,再聚艰难。”粟黑提醒道。   公子项握紧铁槊,突然冷笑一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固有陷阱,吾一力破之。击鼓!”   无视越军大营挂起免战牌,公子项命军仆擂鼓。   战鼓声激昂,声声震荡雨幕,裂石穿云。   大军排开阵型,战车前行一段距离,忽然向左右分开,百余骑先后奔出。   骑士装束奇特,个个长发披肩,仅在额前勒一条皮绳,绳上串有兽骨和珍珠。全部身披半甲,袒露一侧肩臂,上臂束有金环。   他们是出身南地的蛮人,部落附庸于楚国,随公子项出战。   蛮骑冲向营地,手中挥舞的不是兵器,而是粗如手臂的套索。他们骑术精湛,胯下的马稍显矮小,却比寻常战马更加灵活。   “他们要拖走拒马!”   越楚交锋多年,营内甲士见状,立即知道蛮骑的来意。   “果然不守规矩。”楚煜登上战车,望见营外的情形,对松阳君道,“仲父,还有多少火箭,一次用尽。”   蛮骑数量不多,却是不小的麻烦。   他们擅长抛投,灵活堪比猿猴,必须一次除尽。   “遵令!”   松阳君抬起右臂,当场下达命令。   营外的蛮骑陆续甩出套索,正要拖走拒马,破风声陡然袭来,燃烧的箭矢呼啸而至。   有人成功躲开,也有人被射伤。   箭矢不算密集,看似威胁不大。起初蛮骑不以为意,仍忙着拉走拒马。直至灼烧的刺痛袭来,众人才大惊失色。   火焰吞噬战马,在雨中不灭,瞬间腾起一道火墙。   “为何遇水不灭?”   “救命!”   受伤的蛮骑翻滚落马,本能向周围求救。凡被他触碰之人,下一刻也开始燃烧。   这一幕发生在瞬间,城头守军早看得麻木。援军大多是初次得见,无不骇然失色。   “火油。”   公子项眯起双眼,想起之前掌握的情报。   “越晋结成婚盟,越送出北荒之地,不怪晋侯如此大方。”   说话间,他放开铁槊,拿起挂在车上的强弓,轻松拉开,箭指向大军逃来的蛮骑。   “临阵脱逃,杀!”   杀字尚未落地,箭矢如流星飞出,精准贯穿蛮骑的胸膛。   蛮骑中箭倒地,身上的火继续燃烧,很快包裹住他,燃烧成一枚火球。   相隔明亮的火光,公子项举目望去,见飞出的火箭稀稀落落,心中有所猜测。   “再去。”   号角声传来,数百名军仆冲出战阵,徒步冲向越军大营。   和寻常军仆不同,他们脸上刺字,皆是有罪之人。依楚国刑律,战场立功可抵罪。为能免罪,他们个个悍不畏死,踩过蛮骑的尸体冲向营前,顶着箭雨合力搬开拒马,不少人死在中途。   “火油有限。”   见不再有火箭飞出,公子项放出第二批军仆。   公子煜既在营内,他便没有退路。   此战必须胜。   哪怕是用人命去填,他也要攻破营门,将这座大营碾为平地!   “立功免罪,有赏!”   公子项的命令传遍全军,军仆发出兴奋的吼叫,争先恐后冲向前方大营,活似一群嗜血猛兽。 第一百五十章   数百军仆不惧生死,猛扑向越军大营。   近百蛮骑倒伏在营门前,战马的尸体躺在不远处,大多已经烧焦。   先至的军仆奔向拒马,两三人合力就要移开。尝试数次未果,发现拒马下竟埋设木刺,斜插在泥土中,尖端锋利无比。   “啊!”   惨叫声接二连三。   不断有军仆踩中木刺,草履被刺透,脚掌被当场贯穿。剧痛感袭来,他们站立不稳,抱着伤脚摔倒在地。更多木刺扎入体内,鲜血喷涌,濒死之际的嚎叫惨绝人寰。   这一幕太过惨烈,纵然是亡命之徒,此刻也不免胆寒。   越来越多的军仆心生退意,前冲的速度明显减慢。   公子项察觉到变化,抬起右臂向前方一挥。   控弦声连成一片,后退的军仆都被射死,横七竖八压倒在一起。   “后退者死!”   持刀甲士排成一行,身材高壮魁伟,虎目迥然。手中长刀斜指地面,刀背厚重,刀刃雪冷,锋芒逼人。   楚人天性洒脱不羁,年少时常扮作游侠四处游荡,动辄拔剑拼杀。由此,国内刑律格外严酷,和越法同出一源,在诸侯国间首屈一指。   军法尤其酷烈。   战时临阵脱逃,军仆枭首,甲士重役或绞,氏族夺爵乃至车裂。   严刑峻法,坚兵利甲,使楚军纵横南境,横扫邻国,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方霸主。   公子项决心踏平越军大营,不惜用人命去填,绝不容许有人中途后退。   军仆不想死在楚甲箭下,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冲。为免被木刺所伤,他们竟以同伴的尸体垫脚,踩着尸体向前,总算搬开第一排拒马。   看到营外一幕,越军不见惊诧,上至将校下至甲士皆稳如泰山。   两国边境常起烽火,两军多次交锋,对彼此都很了解。   这些军仆脸上刺字,分明是楚国的罪人。楚军不会在乎他们的生死。即便都死了,公子项的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公子,第二排了。”松阳君提醒道。   “抛石器。”楚煜抬高视线,透过雨幕眺望前方,“一个不留。”   “诺!”   松阳君亲自挥动令旗,营内军仆拽动绳索,六架抛石器一并转动,木兜下压,拉至极限向前飞出。   呼啸声中,巨石接连破风,越过营门砸向营外。   军仆听到声音,本能抬起头,黑影闯入眼帘,体积越来越大,直至充斥整个视野。   轰!   巨石飞落,仿佛陨石坠地,几名军仆被压在石下,当场变成一堆肉泥。   部分巨石砸出土坑,静止不动,下方涌动血色。部分落地后继续翻滚,不断向军仆碾压过去。   “救命!”   “啊!”   “救命,别抛下我!”   军仆惊恐万状,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   他们大叫着转身逃跑,哪怕被箭射死,总好过被巨石碾压,落得粉身碎骨。   呼啸声持续不断,巨石砸向地面,仿佛没有尽头。   军仆惊恐不已,各自抱头鼠窜,惊慌中互相骀藉。有人未死在石雨下,反而被同伴推倒,当场被踩踏而死。   “放箭。”公子项声音冰冷,情绪没有丝毫波动。   控弦声又起,箭矢划过半空撞向落石,大批凿向乱跑的军仆。   在营前陷入混乱时,数驾战车驰出大军,分两侧直扑越营。   他们的目标不是营门,而是营地左右的栅栏。   车上甲士挺起木制短矛,猛掷向横亘的栅栏。矛头改为爪钩,投出后牢牢抓住木料上方,矛身钉入绳索,随战车驰骋向后拖拽,巨力的作用下,一侧栅栏变得岌岌可危。   “放箭!”   楚军独辟蹊径,意图从旁侧突入。   越军从容应对,调动军中弓箭手轮番进行平射,狙杀车前战马。   楚国战车有伞,加上楚军身披铁甲,射人并不容易。战马则不然。越军擅长使用长弓,战中百不失一。三轮齐射之后,战马全部中箭,接连倒在地上。   战马摔倒,战车仍去势不减,撞上马身发生侧翻。   楚甲滚落在地,迅速爬起身,没有一人后退,而是悍不畏死冲上前,抓起脱手的绳索,三两圈绕过腰间,以人力向后拖拽。   “给我倒!”   几名楚甲发出暴喝,对飞来的箭矢不闪不避,合力拽倒栅栏。   吱嘎!   轰!   木头分裂,绳索崩断,营地西侧的栅栏终于出现一道缺口。   楚甲完成使命,带着满身箭矢仰面栽倒,当场气绝身亡。   “越营已开!”   战机突现,公子项没有片刻犹豫,立即下令击鼓,全军压上。   他并非莽撞,而是不计损失。   他必须获胜,用最快的速度拿下这场战斗,即便是血流成河。   越军大营内鼓角齐鸣,甲士敲响盾牌,与楚军针锋相对。   两部撞车被推到大营西侧,牢牢堵住缺口。始终紧闭的营门突然敞开,悬在门上的免战牌掉落,表面覆上泥浆,使字迹变得模糊,再也辨识不清。   鼓声隆隆,楚军开始逼近。   越军战车行出大营,隔着残存的拒马与对手遥遥相望。   为首一辆战车上,楚煜绯服玉冠,玉带缠腰。冠缨垂挂肩头,末端镶嵌珍珠。珠光闪烁,辉映领口金纹,愈显金尊玉贵,昳丽无双。   见他露面,公子项暂停攻势,同样驾车向前。   越楚两国同源,如今却成死敌。   两人隔空相望,同是一身绯色,图腾旗也同为血染,只是一为於菟咆哮,一为睚眦盘踞,凶猛强悍,霸道残佞。   “楚煜,你兵围邳城,擅起战端,可曾想过如何对上京交代?”公子项先发制人,厉声质问。   “楚刺杀我父,此仇不共戴天!我为父报仇天经地义,何须向上京交代?”楚煜反言相讥,语带嘲讽,“史书有载,楚共公问鼎天子,衅自楚开。若言不敬上京,楚当为先,尔有何立场诘问于我?”   公子项怒极反笑,不认楚煜的指控:“越侯中毒而死,乃越国太夫人所为。越室杀亲不鲜见,母子相残竟想污蔑于楚,何其可笑!”   “物证人证俱有,奏疏递送上京,楚国无从抵赖。”楚煜翘起嘴角,抄起架在车上的一杆长戟,直指对面的公子项,“前有设计害威公及宗室百人,今故技重施,猎场行刺我父,还欲杀我。践踏礼法,阴险卑劣,楚之行令人发指,天人共怒!今报亲仇,天理在越!”   “一派胡言!”猜出这番话的用意,公子项杀心愈重。   乱楚,恶楚,使楚沦为众矢之的。   不仅是要楚内乱,更要使楚孤立于南境,这才是对方的最终目的!   一次或许不成,但五次、十次乃至更多,又将如何?   楚虽自称蛮夷,屡次视礼法如无物,却从没想过自绝于天下。楚煜之心何其歹毒,观越室诸君,无人能出其右!   认清对手的可怕,公子项未见怒色,反而愈发冷静。   流言拦不住,迟早风闻各国。   楚国必然变得被动。   既如此,就灭除一切的源头。   他没有再口头争锋,而起抓紧铁槊,下令全军压上:“活捉公子煜赏百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楚军爆发强烈战意。   万人摆开阵势,似洪水泛滥,气势汹汹压向越军。   城头守军见状,在县大夫的带领下打开城门,加入对越军的围剿。   楚军数量上万,越军只有数千,优势和劣势一目了然。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穿过雨云,在战场上空盘旋,发出尖锐的鸣叫。   紧接着,苍凉的号角声震碎雨幕,在楚军身后响起。   公子项顿时一惊,回首望去,只见地平线处黑压压一片。   马蹄声压过雷鸣,赤红的甲胄刺痛双眼。   四千越甲风驰电掣,策马奔向战场,敲响楚军的丧钟!   中计了!   三字闯入脑海,公子项顿时明悟。   “公子,越有援,战恐有变。”甘究出言,神情无比凝重。   “无妨。”公子项扫视众人,朗声一笑,“土鸡瓦狗,不过刀下战功。随我杀!”   事到如今,双方都没有退路。   公子项不能败,公子煜何尝不是如此。   “楚煜,可敢与我一战?!”   公子项有扛鼎之力,一人当百,拔山盖世。   他带头撞阵冲军,氏族、甲士紧随其后。高大的战车撞开残存的拒马,直扑营前越军。   军将勇猛,战不旋踵,则兵卒胆壮,敢于浴血搏杀。   楚军一分为二,公子项直扑楚煜,甘究和屠岩在左右策应。甘庆欲立功雪耻,率部迎击熊罴率领的骑兵。   战车猛然相撞,战马嘶鸣,霎时血光迸溅。   两支强军相遇,战斗力旗鼓相当,没有步步为营,只有刀剑相抵,血腥拼杀。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两万人在雨中搏杀,鲜血染红大地。纵被水流冲刷,猩红未见减淡,反而愈发浓烈。   万千红痕流淌在战场之上,纵横交错连成一片。从上空俯瞰,好似一张血网铺开,覆盖苍茫大地。   信鸟盘旋在天空,不断振翅高鸣。   两军在雨中鏖战,彼此势均力敌,残酷的厮杀不会结束,直至彻底分出胜负。   战至中途,天际突现红光,在雨中愈显诡异。   脚下发生震颤,大地开始摇晃。   战马受惊狂奔,刀锋交错而过,发出铿锵嗡鸣。   一声巨响,地面猛然下陷,断层错开,犬齿状的裂缝横贯边境。   “地动!”   声浪骤起,眨眼攀至顶峰。   邳城内传出巨响,仅仅数息时间,三面城墙倒塌,房屋成排塌陷。三道地裂贯穿城内,周围一片残垣废墟。   “公子,危险!”   “公子快让开!”   惊呼声同时响起,充斥慌乱和惊恐。   楚煜和公子项的战车下突现地裂,战马拖拽战车飞奔,险况频生。   眼看前方道路塌陷,两人果断飞身跳车。不料脚下地块碎裂,两人同时向后一滑,就要落入地裂。   “公子!”   望见这一幕,两军同时心生骇然,肝胆俱裂。   肃州城,晋侯宫内。   林珩在灯下奏疏,刚刚写下两个字,挽发的玉簪意外滑脱,掉落在桌面,发出一声钝响。   林珩停下笔,凝视竹简旁的玉簪,突觉一阵心悸。   他正要拿起玉簪,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马桂推门走入殿内,手上捧着一只信鸟,鸟背上是从南境送回的密信。   “君上,庸呈密报。”   林珩接过信鸟,解下鸟背上的木管,取出一张白绢。   绢上仅有七个字:越楚发兵,战于邳。 第一百五十一章   “邳城。”   林珩铺开舆图,视线在图上逡巡,很快找到标注为邳的一座城池。   “邳地属楚,楚悼公时建城,为楚国边境要塞。昔年穆王南巡途经此地,遇蛮夷部落,王驾及随扈千余人不知去向,迄今不知所踪。”   觉得邳城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林珩搜寻记忆,回想起在上京翻阅的史书,关于这座城的来历和旧闻闪过脑海。   穆王南巡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元凶为谁,数百年间未有定论。   楚国嫌疑最重,可没有真凭实据,无法大动干戈。加上平王仓促登位,上京局势不稳,使得事情一拖再拖,最终不了了之。   “越楚战于邳。”林珩凝视舆图,手指轻击桌面,频率不急不缓,始终如一。   半晌后,他停了下来,随手叠起绢布,递到火上点燃。蹿升的火光映入瞳孔,照亮浓重的墨色,好似深渊无底,窥不出半分波澜。   “传信庸,密切留意战场,速报战况。”说话间,林珩铺开一卷竹简,飞速写下一道旨意,“传旨临桓城,警惕楚,以防有变。”   “诺。”马桂上前捧起竹简,行礼后退出殿外。   走出殿门时,正遇马塘从廊下行来。   两人擦肩而过,默契地互相颔首,过程中未发一言。   马塘并非独自前来,身后跟着苍化和苍金叔侄,还有一名陌生面孔。   男子年约四旬,身形高壮,五官硬朗。两腮虬髯连至下颌,浓眉斜飞,双目炯炯有神,愈显气势不凡。   他身着一袭布袍,腰间勒一条皮带,头包布巾,明显是商人打扮。   观其容貌,与苍化叔侄相似,应是血亲无疑。   短短数息时间,马桂脑海中转过几个来回,大致推断出男子的身份。他看向马塘,后者脚步太急,只留给他一道背影,无法给他答案。   压下心中的猜测,马桂收回视线,捧着竹简穿过回廊,迅速拾级而下。   在他身后,马塘入殿禀报,少顷引三人入内。   “参见君上。”   苍金有爵位,还被封了官职,地位在苍保和苍化之上。但两人是他的长辈,依礼仍在他身前下拜。   “起。”林珩坐在案后,舆图已经收起,奏疏也被堆在一旁。长发散落在肩后,黑瀑一般。手中转动一支玉簪,逗着栖息在木架上的信鸟。随簪身翻转,簪首的於菟和玄鸟交替出现,牵引出温润光泽,玉色夺目。   “谢君上。”   三人站起身,没有着急落座,而是碰出三只木盒,恭敬高举过头。   “三条商路献于君上,望君上不弃。”苍金捧着木盒上前,口中道出商路详情,“一通南境,一穿东境,一往上京,通行十数载。”   苍保和苍化没有作声,俯身高举双臂,姿态恭敬无比。   林珩神色不变,视线扫过阶下三人,询问道:“商路属谁,齐国苍家还是仅你三人?”   “禀君上,仆早已析出家族,同齐国苍家再无瓜葛。仆父及仲父亦然。商路实为仆父和仲父开拓,此前许苍家商队行走,非其所有。日前仆父携家眷离齐,三条商路全部收回。今献于君上,旁人不得染指。”苍金一口气说完,抬头望向上首,得到林珩允许,才将三只木盒呈上。   他捧着木盒登上台阶,规行矩步,一举一动十分谨慎。   穿过错落在台阶上的铜灯,火光照在他身上,象征晋大夫的金印悬在腰间,上刻的文字和图案闪烁光辉。   行至案前,苍金放下木盒,当着林珩的面打开。   盒身扁平,里面铺着香丸,中和兽皮的气味。   经过特殊工艺硝制,兽皮变得轻薄,入手柔软,不亚于细布。且比布光滑,仅次于绢。   “君上请看。”   苍金取出兽皮展开,三张拼接在一起,连成三条完整的商路。   来之前,苍保和苍化同他说过道路详情,此时告于林珩,言辞巨细靡遗,可谓是信手拈来。   “齐都为始,商路纵贯齐地,南至纪州,北达上京。途中过崇山峻岭,有开辟的小路,除齐家商队无人知晓。”   苍金侃侃而谈时,林珩凝视图上,始终不置可否。   等到前者说完,他才手指图上,问出关键的问题:“苍家既知路径,焉能保证不道于他人?”   苍金被问住,不由得锁紧眉心。   父亲言商路收回,和家族再无干系。但以苍家旁支的作风,难保不会出尔反尔。甚至可能找上齐国氏族泄露商路所在。   果真如此,这三条商路就变成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殿内气氛渐冷,苍金心中开始打鼓。   苍保和苍化对视一眼,由前者出面解释:“君上,仆有言。”   “讲。”林珩视线下移,看向台阶下方。   苍金迅速侧开身,抬眸看向苍保。见父亲镇定自若,没有丝毫难色,登时心中大定。   “商路穿过深山,腹地奇诡,司南无法指路,要靠老马识途,否则必被困住。”苍保心思缜密,当初继承家主之位,迫于压力借出商道,但也留下后手,暗中有所布置。   商路是他和苍化一步一步踏出,风餐露宿,不辞劳苦,还有数次遇险,差点命丧深山。兄弟俩靠命换来的一切,岂容他人轻易夺走。   “司南不能指路?”林珩好奇问道。   “一旦走入该地,司南急转不停,无法辨别方向。山林腹地古木参天,终年不见日光,没有指引,常会东西易面,南北不分。”九死一生的经历,至今回想起来,苍保仍心有余悸,“偶遇一匹老马,仆兄弟二人才能平安走出。故仆驯马带路,再将马和奴隶分给族人,假言奴隶知途。此次离开齐地,仆以新马换老马,将识途的马全部带走,不留一匹。”   苍保行事果断,一旦下定决心就不留任何余地。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新马换老马,言为弥补家族,缓和同族人的关系,为自己留一条活路。好话不要钱,很容易打消对方的戒心,掩盖真实目的。   为更加逼真,他曾开口要回奴隶,族人却闪烁其词借口推脱。打得是什么主意,不必深思就能明白。   既如此,他便遂了对方心意。   至于留下的奴隶,他当面问过几人,估计得到好处,无一人想同他离开。   “不怕君上笑话,仆是商人,最好锱铢必较。心生叛意之人,我必不予其活路。”   奴隶们长年累月穿行深山,自以为摸透了方向。殊不知缺少老马带路,有一个算一个,必然会困在其中,休想再走出来。   听完苍保的讲述,林珩笑了。   苍保展露真实性情,不讳言手段狠辣,为人睚眦必报。这种坦白十分冒险,若被上位者不喜,势必要被冷待甚至厌弃。   林珩却不介意。   他能重用严酷的壬章,自然也能用苍保。   狠辣狡猾未必是缺点,端看如何用,又是用到何人身上。   “苍保,苍化。”   “仆在。”   “商路归晋,尔等有功,封下士,各赏十金。”   “君上隆恩!”   苍保和苍化大喜过望,伏地叩首谢恩。   商路是两人开拓,也是两人主动献上,故两人得爵和赏金。虽是爵位中的末流,也实现阶级跨越,从商人摇身一变成为晋国氏族。   苍金与商路关系不大,故此次未得赏。   不过三人为一家,在晋国休戚与共。父亲和仲父得爵即是家族壮大,他同样喜上眉梢,当场笑逐颜开。   完成献宝,得到赏赐,三人未在宫内久留,再拜谢恩后乘车归家。   三人离开后,林珩命侍人移近灯火,细观绘在兽皮上的路线,凝视通往楚国的一条,心悸感再次出现。   他垂下眼帘,摩挲着玉簪上的花纹,心始终难以平静。好似有事发生,关系重大,他却无法参透。   复杂的情绪渐次涌上,让他难以集中精神。   收起兽皮,取过一卷奏疏展开,时间过去良久,竟然没能看进一个字。   “究竟怎么回事?”   林珩放下玉簪,捏了捏额角。   簪首的於菟扣向桌面,背面玄鸟收拢双翼,纹路细腻,浮现微光。   彼时的邳地依旧是电神雷鸣,暴雨如注。   地动已经停止,锯齿状的裂口纵横交错,大地伤痕累累,古老的城池毁于一旦。   楚煜和公子项在地动中遇险,千钧一发之际,两人抓住突起的石块,没有继续下坠。   他们的位置相当危险。   下方是无底深渊,似有泥龙翻滚,不小心就会被吞噬。上方距地面有两臂左右的距离,寻常很容易攀登,如今风雨交加,岩层变得湿滑,实在难以借力。   “公子!”   “公子切勿放手!”   头顶传来喊声,两人抬起手,数张面孔从两侧探出,熊罴和屠岩最为醒目。   两名九尺大汉,战场上的绞肉机,此时都是满脸焦急,脸膛隐隐发白。   吱嘎声响起,楚煜和公子项同时抬头,就见手中抓握的石块出现裂痕,随时可能断裂剥脱。   不能再拖延,必须速离!   念头刚闪过脑海,上方就垂下绳索。   两人没有迟疑,各自抓住一条,脚下用力一蹬,借力向上攀跃。几乎就在同时,之前抓握的石块断裂,翻滚着落入地缝,眨眼间不见踪影。   两人刚刚站稳,就有号角声传来。   声音来自不同方向,一在东,一在南,前者打出魏国旗帜,后者挺起的则是吴国战旗。   战车隆隆,步甲铿锵。   数千人的队伍穿过暴雨,距战场越来越近。   “魏人,吴人。”   魏国附庸楚国,近期因晋弩一事,两国关系急转直下。   吴国与越国有结盟之意,但盟书尚未签订,吴仍是齐国的盟友。齐楚尚能媾和,吴对楚越的态度难以定论。   楚煜和公子项不曾相邀,魏军和吴军突然出现,时机还如此凑巧,究竟意欲何为?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电光石火间,答案闯入脑海。   楚煜和公子项同时下令:“休战,集结!”   於菟睚眦相遇,注定血流成河。   凶兽水火不容,迟早要分出胜负。但有宵小试图渔翁得利,那就打错了算盘,必然要付出代价!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   一场突如其来的地动中断两军交锋。   地裂犬牙交错,数百辆战车陷落破损,战马死伤千余,甲士和军仆皆有伤亡。   继续鏖战下去,损失难以估量。即便是心中早有准备,不计低价也要获胜的公子项,此时也不得不慎重考虑。   双方想法趋近,难得步调一致。   待楚煜和公子项被救起,两军将官停止厮杀,甲士保持警惕,开始有组织地脱离战场。   不料异变陡生。   三千魏军突然出现,四千吴军紧跟着现身,霎时搅乱战场局面。   两者来意不明,事前未经联络,难言是敌是友。   越军和楚军心生戒备,警惕对方的同时调转锋矢,对准正向战场逼近的两支军队。   狂风骤起,雷声轰鸣,暴雨席卷边境。   一道闪电砸落,电光爆裂,闯入者沉默前行。   队伍中不闻鼓声,也未听见号角,只有杂沓的马蹄混合铠甲摩擦声,伴随着车轮滚滚,压向残破的城下。   这样的行军方式,分明是来者不善。   公子项的战车在地动中损毁,车轴断裂无法再用。他索性弃车上马,倒提丈八铁槊,猛一拉缰绳,喝令道:“举旗!”   睚眦旗升起,凶兽狰狞,旗色如血。   旗下传出号角,楚军快速集结,在跑动间组成战斗队形。   大量战车不能再用,甲士就改为步战。弓、戟,刀、盾有序排列,将官各自排开,阵列间杀气腾腾。   甘究和屠岩跃身上马,紧随在公子项左右。   前者手持一把长刀,刀身以铁铸成,锋刃雪亮,刀柄镶嵌珊瑚,价值连城。后者持一杆长矛,矛头锋利,矛身以硬木制成,坚硬不亚于铜铁。   甘庆晚到一步,策马跟上甘究。   在和熊罴的交锋中,他被铜锤砸落车下,翻滚时左臂受伤,伤口横过上臂。   经过简单包扎,血勉强止住,疼痛感愈发强烈。   剧痛激发悍勇,在地动发生之前,他砍伤熊罴的战马,凭一己之力掀翻战车,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若非变故突生,公子项下令集结,他还在和熊罴鏖战。   究竟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伤有碍否?”甘究侧过头,见到甘庆的表现,眼底闪过诧异。   “无碍。”甘庆打马上前,手臂缠着布条,包裹至肩头。布料早被血浸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相比数日前的狼狈败逃,此刻的他全身浴血,看不出丁点颓丧,反而勇毅非凡。   “魏人来者不善。”粟黑不善骑马,战车也有损伤,索性提剑下车,率两百步甲护卫公子项。   “还有吴人。”石林补充道。   两人关系不睦,互看不顺眼。遇大事却能戮力同心,为公子项出谋划策。   公子项没有作声,短暂扫视逼近的两支队伍,旋即将目光移向越军。不出所料,对方也集结完毕,立起於菟旗,正严阵以待。   楚军凶猛,越军强悍,两军皆训练有素。   失去战车,楚军改为步战,准备强抵战车的冲撞。越军则是步甲立盾在前,斜持戈矛,骑兵跃马弯弓,随时准备先发制人。   呜——   号角声传来,是吴国的长角。   吴侯长子峦在军前现身,长袍高冠,身量高挑。面容窄长,鼻悬鹰钩,双目细狭,嘴唇尤其薄,透出一股阴骘。   战车向前行进,车轮压过地面。   望见前方刁斗森严,他改变来时的主意,在车上扬声:“公子煜,吾来助你!”   号角声持续不断。   四千吴军加速行进,如猛虎下山直扑战场。   楚煜眸光微闪,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笑得意味深长。   助他?   吴人无利不起早,可不会如此好心。   如他没有料错,吴侯派长子出兵,应是做好两手准备:越楚两败俱伤,便坐收渔翁之利;事不成就倒向一方,一样能收获人情。   “视我为鱼肉,也要看能否吞下。”看向装模作样进攻的吴军,楚煜抬起右臂,命大军散开,“自寻死路。”   越军步伐整齐,令行禁止。   公子煜一声令下,军中旗帜飞动,戈矛浪涌,阵型如潮水分开。   吴军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越军让出通道,前方正是列阵的楚军!   公子峦大吃一惊,正想下令停住,就遇箭矢呼啸破风,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箭矢钉进车壁,箭头全部没入,箭尾犹在颤动。   脸颊一阵刺痛,公子峦抬手擦过,看到指腹上的血,登时瞳孔紧缩。   “吴国之举,吾必铭记在心。”楚煜放下弓箭,语气不紧不慢,字里行间冷意森森,令人不寒而栗。   话音未落,越军同时开弓,引而不射,威胁性十足。   公子峦立刻明白,自己的算计被看破。不想死在乱箭之下,唯有率军冲杀。   战车经过於菟旗,目光扫过旗下的绯衣公子,公子峦心一横,率领四千甲士冲锋,坐实“援兵”的名头。   “杀!”   吴国国力不及四大诸侯,但也兵强将猛,雄踞南境百年,疆域一度扩张,仅次于楚、越两国。   吴军擅长车战,好使长矛。   公子峦率四千甲士冲锋陷阵,气势相当惊人。   表面上,他决意与楚军硬碰硬,暗中决定一触就走。既能维系体面,也能减少损伤。   想法虽好,现实却大跌眼镜。   他预设的对手是楚军,强敌难撼,吴军速败也是情有可原。   不承想冲到一半,楚军突然散开,公子展率魏军冲了上来。   怎会如此?!   一念闪过脑海,公子峦和公子展隔空相望,同时心头一跳。   这一幕何其熟悉,如同照镜子一般。   糟糕!   想到关键,两人脸色惨白,懊悔如出一辙。不仅算计成空,怕是要付出惨痛代价。   在公子煜和公子项眼中,他们的心思无所遁形。   卖人情无妨,必须拿出实际行动。   无论之前有何打算,既然走上战场,口口声声相助,流血在所难免。   “击鼓,壮吴声势。”楚煜笑吟吟开口,唇如染血,秾丽近似妖异。   听到对面传来的鼓声,公子项挑了下眉,同样道:“擂鼓!”   鼓声隆隆,惊天动地。   公子峦和公子展嘴里发苦,却知不能后退。   遇到楚军可以退,撞上越军也能撤,可对面的既非睚眦也非於菟,若是一触即走,传出去势必被人耻笑。   吴国丢不起颜面,魏国也是一样。   两人今日退去,使国沦为笑柄,今后注定与君位无缘。   思及此,公子峦和公子展狠狠咬牙,不再瞻前顾后,一马当先冲了上去。   奇怪的一幕就此发生。   越军和楚军坚壁不战,站在外围冷眼旁观。   吴军和魏军短兵相接,打得舍生忘死。数千人混战在一起,刀光森冷,血肉横飞,厮杀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   鼓声不停,两军不歇。   眨眼时间,战场上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楚煜眺望对面,公子项举目相迎。   事情发展到如今局面,实在出乎两人预料。继续纠缠下去,难保不会有更多意外。   最重要的是,脚下又开始晃动,地动恐再次发生。   “此战非胜,但也未败。”公子项收紧下颌,脸部线条愈发凌厉,“息鼓,鸣金收兵。”   几乎就在同时,越军的战鼓也告一段落。   “目的已成,再战无益,收兵。”楚煜收敛笑容,果断下令退兵。   军令传达下去,双方同时后撤。   吴军和魏军砍杀许久,才发现外围清空,越军和楚军正在远离,顿时陷入茫然。   越军和楚军走了,他们怎么办?   继续打?   还是撤退?   “退兵!”公子峦当机立断,下令全军脱离战场。   公子展也没有犹豫,紧随其后喊道:“后撤!”   交战的两军快速分开,过程中互相警惕。直至退到安全距离,确定对方不会从背后袭击,才各自调转方向,追随大军而去。   他们离开不久,轰鸣声自地底传来,岩层剧烈震动,裂痕进一步扩大,地表变得更加破碎。   邳城下出现深坑,残存的城墙和建筑悉数塌陷。   雨水汇聚而来,大面积冲刷过战场,顺着陷坑边缘垂落,悬挂成环形瀑布,注入地底淹没砖瓦。   地上建筑全部消失,城内不存一人。   昔日的邳城彻底消失,只余满目疮痍,诉说着无尽凄凉。   余震断断续续持续数日。   在此期间,邳城沦为无人之地,胆大的商旅都要绕路。   越楚突然开战,又在中途戛然而止。谁胜谁负,两国不曾表态,旁人猜测不准,一时间众说纷纭。   诸侯们目光聚集,上京也频频刺探。   楚煜的做法干脆利落,来一个杀一个。抓到探子并不审问,直接绞杀斩首,尸首吊上城头,短短数日就连成一排。   “公子煜嗜杀,暴虐不亚于晋侯。”   类似的流言在南境传播,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一时间甚嚣尘上。   楚煜毫不在意,看过林珩送来的书信,笑容明媚,色如春花。   “晋君有心,吾甚悦。”   怀着愉悦的心情,他提笔写成回信,当日送出禹州城。   信使沿驰道疾行,脚程缩短一半。   驰道记载于盟书内,路上不设卡,代之以多座兵寨,两国各有屯兵。   路过两座兵寨,行到晋国掌管的一段,恰遇道路正在拓宽,信使减慢速度。   彼时艳阳高照,上百人肩背绳索,拖拽一截滚木状的碾子向前迈步。伴随着众人行进,绳索一起绷直,碾子压平路面,缓慢向前滚动。   信使背插稚羽,表明他的身份。晋军不曾拦截,直接放他通过。   和队伍擦身而过时,信使侧目打量,发现拖拽碾子的并非寻常奴隶,分明是上百名犬戎。   传晋侯大破犬戎,捕青壮为奴,果然不是虚言。   短暂惊叹之后,信使告辞晋军,一路扬鞭策马向肃州城飞驰而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信使披星戴月,倍日并行,于黎明时分抵达肃州城。   天刚蒙蒙亮,城门尚未开启,城头火光闪烁。   城下大排长龙,等待入城的人群挤挤挨挨排成长队,一眼望不到尽头。   数骑由远及近,马上骑士不断扬鞭,骏马风驰电掣,蹄声犹如奔雷。   越国信使即将抵达城门前,先后被两骑超过。对方身披黑甲,背负一只狭长的木盒,手持一枚上宽下窄刻有兽纹的铜牌,扬声有丰、皋两城急报。   “急报!”   骑士仰望城头高举铜牌。恰遇旭日东升,铜牌反射金光,上面的兽纹愈发醒目。   甲士自上方探头,确认来者身份,立即禀报甲长。   “开城门!”   城头火把陆续熄灭,鼓声隆隆响起,在晨风中震荡开来。   厚重的木门后传出吱嘎声,门栓被取走,绞盘开始转动。   厚重的城门向内敞开,一线光辉透入,照亮幽暗的门拱。光束漫射开,布满贯穿城墙的通道。   鼓声告一段落,骑士率先入城,单手控缰,另一手高举铜牌,沿途畅行无阻。   越国信使落后两个马身,出示象征身份的铜牌,亮出背负稚羽,确定身份无误,由军仆带路去往晋侯宫。   时辰还早,城内已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随着入城的人越来越多,道路上车水马龙,人群挨山塞海。   通向百工坊的一段路格外拥挤,近乎是水泄不通。商坊不遑多让,坊内行人接踵摩肩,举袖为云。   信使行走在道路上,耳边尽是喜悦之声。   两面石砖堆砌的矮墙前,国人、庶人挤在一起,各自踮脚翘首,都想要靠得更近。   一阵锣声传来,几名主事艰难排开人群,展开几张麻布挂上矮墙。麻布上画有数样农具,图案旁配有文字,还有醒目的印章。   “别挤!”见众人又向前拥挤,即将失去控制,主事扯开嗓子高喊,避免混乱中发生踩踏。   “君上有旨,战功得爵,分田、农具、牲畜和奴隶。”   “斩首一级可得农具,连枷、锄取一,镰刀取二。斩首五级以上者得犁,名册有录,凭户牍领取!”   主事轮番高喊,相同的内容重复数遍。   “农具在坊前领,牲畜去南城。奴隶分至民坊及乡邑,家人有战功俱可得。”   主事喊话时,农具坊大开,大量的农具被抬出来,分类摆放在门前。   十多名强壮的匠人一字排开,坊奴跟在他们身旁,专门负责维持秩序,避免有人趁乱生事。   “排队!”   “凭户牍来领!”   听到声音,众人迅速排好长队,拿出不久前下发的户牍,盯着摆放好的农具,皆是目光灼灼。   信使策马经过队尾,恰好听到几人议论,知晓户牍来历。   “邑长带人挨家清点,记录名字年龄,还要记体貌特征。我之前觉得麻烦,不料今日就要用到。”一名虬髯大汉握着户牍,瓮声瓮气道。   “五户一邻,五邻为里,各家相系,不法连坐。此前从未有过。”另一人说道。   “我以为甚好。”一名面容稍显稚嫩的少年转过头,加入几人的谈话,“乡邑中有人偷盗,仗恃家人胡作非为。如今行连坐之法,匿罪也要受罚,岂非大快人心!”   少年家中人口凋零,祖父、父亲和叔父战死,全靠祖母和母亲养家。   家中生活本就清苦,养的犬和鸡还被偷。幼妹亲眼目睹,对方却矢口否认,其家人帮忙隐匿,使其一直逍遥法外。   如今邻里连坐,不法之人必受惩治。   连续几人被问罪,当众被鞭打,窃贼销声匿迹,乡邑中的风气为之一新。   之前丢失的鸡犬财物寻不回,好在今后无人敢再欺上门。   他和几个兄弟渐长,都能随军出战。只要能斩首一级,家中再不必担忧无粮果腹,祖母、母亲和妹妹也能有布裁衣。   如少年一般的人不在少数。有人不满严刑峻法,对连坐颇有微词。他们却是交口称赞,对此举双手赞成。   “严刑峻法破奸诡,慑贼盗,安国保民。”   这番话出自壬章之口,被铸于鼎上,如今就摆在城内。   壬章是连坐之法的制定者和推行者。   先有清丈田亩,后有推行严法,他在晋国的评价两极分化,有人爱其公正,也有人恨之欲死。   但说一千道一万,只要国君认可他的行事,继续重用他,他在朝堂的地位就无可动摇,迟早位列九卿。   相比百工坊,商坊前更加热闹。   距离半条街就能听到人群喧闹,似在轰然叫好。   见信使有好奇之色,军仆循声望两眼,笑着说道:“今日大市,商坊有搏戏,胜者得钱。”   “搏戏?”信使心生疑惑,不由得看向军仆。   “坊内设一擂,自诩勇力者皆能上台,轮换举石拼力,徒手搏击。胜一场得十钱,连胜十场得百钱。连胜二十场可入新军,不分出身皆为甲士。”   听完军仆的讲解,信使的疑惑得到解答,不觉心生羡慕。   他到过肃州城,和上次来时相比,城中变化明显。   同为强国,禹州城一样壮观宏伟,越人也是强悍勇猛,但晋人身上分明多出一种精神,蓬勃向上,发奋进取,似能力吞山河。   接下来的一段路,信使收敛情绪,没有再现出好奇。   军仆察言观色,心中有所猜测,当即不再多言,一门心思在前引路。   靠近晋侯宫,人潮逐渐稀疏,氏族马车增多。   尚未抵达宫门,前方已停靠数十辆马车,远超过平日之数。   军仆不明所以,谨慎起见,引信使绕车而过。见到守门的甲士,快步上前通报:“越国信使,入城求见君上。”   查验过信使铜牌,甲士唤来一名侍人,由后者引信使前往正殿。   “今日朝会,君上论功行赏。各家郎君齐至,需至侧殿等候。”侍人在前引路,向信使说明情况。   两人穿过宫道,来至正殿前,遇到守在殿门外的马桂。   “桂翁,越国信使。”侍人三言两语说明情况,随即侧身让至一旁。   “朝会刚启,君上暂不能召见,君请随我来。”马桂亲自为信使带路,将他安排在侧殿,命人送上食水。   “多谢。”信使谢过马桂,在殿内落座。   赶路时不觉如何,如今闻到食物的香气,他顿觉饥肠辘辘。净过手后饮下热汤,拿起糕点和肉干大嚼。   见他姿态从容,马桂留两名侍人在内,自己退出殿外,转身返回大殿。   彼时礼乐声刚停,群臣依次落座。   相比之前的朝会,两班队伍多出一截,都是在北荒之地立下战功的氏族郎君。   林珩身着衮服,头戴冕冠,背对一面金屏风坐在上首。   马塘手捧一卷竹简,身边还有一只木箱,里面都是等待宣读的诏书。   得到林珩允许,马塘展开竹简,当着群臣的面宣读:“君上有诏,行军功爵。爵分十二级,以敌首论功。”   此事早有默契,勋旧、新氏族无一反对,当下齐声领旨。   军功爵打破世卿世禄,动摇氏族根基,本该招来反对。无奈林珩强硬霸道,铁腕治国,氏族深知他的作风手段,没人想做出头的椽子。   钝刀子割肉虽疼,总好过一命呜呼。   智渊等人看得分明,新法得国人和庶人拥护,自颁布以来颂声载道。氏族若是极力反对,相当于站到国人庶人对立面。宫内情绪一旦激化,难保幽公末期的一幕不会重演。   氏族再强,组成国家的基石却是国人和庶人。   基石破碎,失去支撑,氏族安能存焉?   “爵分二十级,斩首论功。”   “爵不世袭,一代而没。赏赐田林、奴隶不收回,仍归其家。”   “爵至十五级可入朝,与下大夫同班,俸禄、车马、宅邸亦同。”   “爵至二十级领一军,位比上大夫。”   马塘的声音在殿堂回荡,氏族们表面不动声色,看上去十分平静,实则心潮涌动,心中各有思量。   公子齐得到特许,今日列班听朝,坐在公子原身旁。   他仔细观察殿内众人,发现晋国氏族不仅能征善战,在政治上也极其老成炼达。不提智渊、陶裕和鹿敏等人,也不提陶荣、雍檀之辈,观年轻一代的智陵和费廉,都难辨别他们的真实情绪。   君子藏器,待时而动。   从晋国氏族身上,田齐清楚看到差距。回忆蜀国上下,多是信平君这样的小人,有识之士寥寥无几。莫怪晋能位列四大诸侯,数十年如一日强盛不衰。   “北荒之战,灭十三部犬戎青壮。战有功,功必赏。”林珩声音平稳,没有太大起伏,却令群臣同时一振。   “马塘,宣。”   “诺。”   马塘又展开一卷竹简,上面清楚记载新军将校斩获。   他每念出一个名字,就有一名氏族郎君起身。右班以智陵、费廉为首,左班则以鹿霆为领头羊。   与家中长辈一般,年轻一代仍保持距离,彼此间泾渭分明,关系难以融洽。   林珩不同于幽公,无意朝堂倾轧。勋旧和新氏族难以调和,既有历史原因,也有部分刻意为之。双方不至于水火不容,仍彼此看不顺眼,很难站到一起。   念完最后一个名字,马塘合拢竹简退至一旁,垂手不再出声。   林珩扫视众人,亲自宣读爵位和赏赐。   “封爵,赏田。”   “智陵、费廉、鹿霆首功,赐铁剑。”   铁剑?!   此言一出,群臣大吃一惊。   “君上言铁剑?”   “莫非是楚剑?”   殿内骤起议论声,众人心头火热。连素来八风吹不动的雍楹都睁大双眼,难掩心中激动。   将众人的表情收入眼底,林珩向马塘示意,后者上前一步,扬声道:“君上赐剑!”   声音传出殿外,三名侍人鱼贯走入。   他们各捧一只木盘,盘中横躺一柄短剑。   剑身长两尺,剑鞘乌黑,剑首嵌圆环,与剑鞘同色。   众人的目光随短剑移动,聚集至上首。   林珩起身走下台阶,拿起一把剑,右手握住剑柄,横向抽出剑鞘。   一声清鸣,剑身出鞘。   林珩竖起短剑,冷光浮现,清晰映入众人眼帘。   “铁剑!”   “果真是铁剑!”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林珩缓慢开口,抛出又一记惊雷。   “此剑出于武器坊,乃我国匠人所造。”   话音落地,殿内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氏族们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向林珩。除少数知情者,皆感到难以置信。   直至林珩挥剑斩断铜灯,展示出铁器锋利,氏族们才终于回神。   “晋有铁器!”   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众人心潮澎湃,情绪如滚水沸腾。 第一百五十四章   楚有铁器,霸道百年。   楚共公问鼎天子,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天子召二十余诸侯共讨,却被楚军所拒,大军弃甲倒戈,上京兵挫地削,天子威望落入谷底。   楚军之强有目共睹,雄踞南境绝非浪得虚名。   这场战役中,楚军的强甲利兵发挥巨大作用。   战场交锋时,联军箭矢不能破甲,卒伍气馁惊惧,半日时间就兵败如山倒。   “神兵利器在手,军队如虎添翼。”   林珩站在宝座前,手持一把铁剑,恰遇阳光投入殿内,剑身浮现冷光,照亮衮服上的玄鸟,在肩头振翅欲飞。   “敢问君上,是否独有铁剑?”智渊从右班起身,正色问道。   “非也。”林珩放平剑身,收剑还鞘。伴随着一声轻鸣,冷光消失,尽被乌墨覆盖。他抬眼环顾殿内,捕捉到众人表情,无意卖关子,直接道,“剑、矛、矢皆有。”   话音落下,气氛骤然炽烈,众人的呼吸声都变得急促。   “君上,仅此一批,亦或源源不断?”鹿敏紧跟着开口。少见他这般心急火燎,全因铁器关乎军队的战斗力。   军队越强,战功必增。   在场氏族有一个算一个,哪怕是稳重的雍楹,此时也不免现出几分渴望。   “晋有恶金,且有冶炼锻造之法。”林珩扫视众人,锁定队伍中的两张面孔,扬声道,“淳于简,向寻。”   “臣在。”   两人早有准备,听到林珩召唤立即起身出列,并肩站在大殿中央。   群臣视线移过来,看清两人的模样,疑惑稍纵即逝,眼底闪过明悟,心中一派了然。   “原来如此。”赖白压低声音,喃喃自语。   吕勇坐在他身侧,闻言看他一眼,目光微闪:“铁剑同他二人有关?”   “显而易见。”赖白也不转头,视线紧盯在两人身上,“他二人乃降臣,得君上重用,日常出入宫廷和百工坊。日前百工坊分立,他二人常在武器坊,我早该想到。”   顿悟的不只一人。   部分氏族曾想拉拢两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前事不能改。唯恐林珩错会其意,认定他们有不轨之心,都不免心生忐忑。   “尔等献恶金有功,爵升一级,赏百金。赐马车各一,奴隶五十人。”   “君上隆恩!”   淳于简和向寻叩首谢恩,起身后再拜,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林珩当殿赏赐两人,一为表彰其功,践行功必赏;二来警告氏族,不要试图插手武器坊。之前的拉拢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往不咎。今日之后再有任何动作,就是明知故犯,有何下场都需一力承担。   淳于简和向寻领赏后归位,在左班并排而坐,激动的心情始终难以平复。   赌对了!   两人达成一致,忠诚晋侯,想方设法避开拉拢,不惜得罪晋国氏族。   林珩将一切看在眼中,知晓他们顶住压力,自然会投桃报李。   之前两人虽有官爵,终究根基不稳。今日之后,他们将摇身一变,以大功位列朝班,地位无可动摇。   “铁器先配新军,其后分发三军。”林珩不与氏族商议,直接一锤定音。   铁矿握在他手中,兵器坊也如铁桶,从源头上杜绝外人插手。对于铁制兵器的分配他有绝对话语权,无人能轻易置喙。   殿内都是聪明人,不聪明的早就埋入地下。   林珩态度明确,氏族识趣地表明立场,无人提出质疑。更齐声称赞国君英明,好话滔滔不绝,竟无一句重复。   打破楚国对铁器的垄断,足以让众人喜出望外。若是贪心不足,难免有些不知好歹。   公子原坐在左班上首,目睹氏族的表现,自始至终保持缄默。   遥想先君在时,他也曾在朝会听政,还曾做过登上君位的美梦。如今回想起来,不免哂笑。   “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不及林珩,远远不及。   换成是他,晋国朝堂绝非今日局面。   不提勋旧各家,新氏族也不会如臂指使,更不会俯首帖耳。鹿敏是他的舅父,必然会扶持他。但一切不是平白得来,势必要付出代价。   氏族渴望权柄,这种渴望烙印在骨子里。   不及林珩强势,缺乏缜密的头脑和铁血手段,迟早落得先君同样境地。   先君还能把控朝堂,令氏族互相制衡,换成他和大兄,注定会被氏族压制,甚至沦为傀儡。   公子原想得越深,对林珩越是钦佩。回想当时的自己,只觉目光狭隘,感到羞愧不已。   见他深情变幻,田齐心有猜测,却是闭紧嘴巴一个字都没问。   在林珩面前,公子原是萤火之光,不值得一提。换成旁人,例如自己,他仍是大国公子,手握虎符,率军屡立战功,短短两年声名鹊起,在诸侯公子中不容小觑。   “皓月之辉,云泥之别。”田齐叹息一声,这就是大国与小国的区别。现实如此,自怨自艾无用,钻研学习、锐意进取方为存身之道。   他陷入沉思时,林珩已转身登上台阶,重新在屏风前落座。   智陵三人手捧铁剑归列,触碰铁的质感,难得情绪外露,嘴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下去。   “丰地会盟之上,诸国定夏末出兵,讨逆信平君。”林珩再次开口,视线落在田齐身上,“公子齐,寡人助你归国平叛,望能信守承诺。”   两人交情虽深,不能替代国家利益。   林珩提出条件,田齐没有二话,心甘情愿接受。   “齐誓言天地鬼神,归国之日,让炉城于晋,谢君侯相助,永结两国之好。”   炉城是林珩提出的条件,他与田齐私下商定,一直未宣于朝中。   氏族们听到这座城池,第一反应不是惊讶和质疑,而是茫然。   炉城荒芜萧条,是一片不毛之地。虽在蜀国境内,却没有甲士屯守,邻国更不会争夺。这样的地界,晋人自然少有听闻。   故而林珩提出炉城,群臣一片茫然,不知城池所在,也不知这座城有何不凡之处。   “莫非土地肥沃?”   “不曾听闻。”   “人多?”   “蜀地人口有限,国都也不过万人。”   “那是为何?”   众人想不明白,但无一质疑林珩的决断。   在氏族们看来,国君行事高瞻远瞩,绝不会无的放矢。哪怕与公子齐交情莫逆,也不会枉顾晋国利益。   “此地必不同凡响,只是我等孤陋寡闻,暂不得而知。”   勋旧这般想,新氏族也是一样。   君上不会做亏本买卖,一定是他们知道得太少。必要尽快查清此城,以免日后一问三不知,贻笑大方。   晋国氏族战斗力强悍,行动力也难有人能出其右。   待到朝会结束,众人出宫登上马车,一路上紧赶满赶,只为尽快归家找出答案。   数十辆马车穿行城内,速度飞快,掠起一阵强风。   这一幕落入城民眼中,引发诸多猜测。答案难以统一,一时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车辆陆续抵达城东,在各家门前停下。   智氏宅邸前,智陵走出车厢,腰间佩剑已换成铁剑。   智渊和智弘先后下车,瞧见他喜滋滋的模样,父子俩同时眯眼,打量的神情如出一辙。   智陵预感不妙,下意识后退半步。   “阿陵,我蹉跎半生,迄今未用过铁剑。”智弘开口,目的显而易见。   “叔父,剑乃君上赏赐。”智陵还想挣扎一下。   “借我用几日总无妨?”智弘继续道。   “我……”   “咳咳!”智渊突然咳嗽两声,打断两人的对话,“阿陵,且来搀扶。”   “诺。”智陵快步走上前,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更加绷紧了神经。相比叔父,大父更难搪塞,他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老矣,不比早年。”智渊走进府门,慢步穿过庭院,不断发出感慨。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点到即可。   智陵闷头向前走,很想装傻充愣,奈何现实不允许。   “大父,此剑请您品鉴。”虽有不舍,他还是解下佩剑,呈到智渊面前。   “阿陵孝顺。”智渊握住剑柄,脊背瞬间挺直,再不见半分老态,“我留两日,仍归你手。”   说话间,智渊拔出剑身,刺向廊下木柱。   仅一击,剑尖便没入柱身,深达数寸,远胜过家中藏剑。   “好剑!”智渊收回手,凝视完好无损的剑刃,眼中异彩连连。   智弘看得技痒,同智渊一番商量,索性不去厢房,转道去往演武场。   “先去试剑。”   晋国氏族好豢养私兵,大氏族家中有演武场乃至军营都不稀奇。演武场内有木人,正好用来试剑。   父子俩见猎心喜,迫不及待见证铁剑锋利。   智陵走在两人身后,心中暗自庆幸:幸亏是君上赏赐。若是战场缴获,这把剑他未必能留得住。   无独有偶,费廉和鹿霆的铁剑也被长辈借走,还期未定。   事实证明,姜是老的辣。想在大父和父亲手下成功溜走,实属于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晋侯宫内,林珩结束朝会,在侧殿召见信使。   越国信使在殿前行礼,双手奉上雕刻於菟的木盒,表现得毕恭毕敬。   马桂捧起木盒送至上首,放到林珩面前的桌案上。   林珩扫一眼盒身,手指扣上盒盖,没有着急打开,而是询问道:“寡人闻越楚战于邳,战中地动,公子煜无恙否?”   “回君侯,公子击敌逾万,安然归国,并邀吴公子峦同往禹州。”信使言简意赅,说明当日情况。   “吴公子峦?”   “战中,吴、魏军至,于城下交锋,死伤千余人。”想起公子煜的交代,信使实话实说,未有保留。   吴军,魏军,战中现身。   林珩垂下目光,凝视木盒上的花纹,手指擦过边缘,突然发出一声轻笑:“自作聪明,妄图蛇口吞象。”   公子峦此行禹州,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不得不去。   蚍蜉撼树,贪心不足,无异于自寻死路,有任何下场都不稀奇。 第一百五十五章   越国信使离开殿内,林珩才打开木盒。   盒身制作工艺精湛,带有明显的越国特色。   盒盖内嵌金箔,掀起时反射金光,似有一头金色於菟脚踏山川昂首咆哮。   “玉简?”   合中叠放一张绢,背面隐隐透出字迹。绢上压着一枚玉简,色泽温润,质地通透,没有雕刻繁复的花纹,只有简简单单一行字,诉尽缱绻相思。   林珩拿起玉简,看着上面的刻字,不由得蹙起眉心。   反复琢磨楚煜的用意,最不可能的答案跃入脑海,偏偏最贴近现实。   头疼。   他将玉简扣在桌上,抬手捏了捏额角,压下突来的情绪,取出信件展开。   越绢极薄,展开后近似透明。入手轻盈,似握着一捧水流。   光自背面透入,上面的字迹愈发清晰。   前车之鉴,林珩做好心理准备,以为会看到和玉简上相似的内容。结果却大出预料,第一句话就直入正题,没有半分赘言。   “攻邳城,围而不占,诱楚来援,实行乱楚之计。”   “公子项及公子弼会于历城,楚齐结盟。盟约虽不牢固,与越、晋仍大不利。需审慎对待,严加提防,必要时先发制人。”   “吴侯好钻营,重利无义,国力渐盛仍不改其行。”   “魏侯怀有私心,不甘于附庸,近年与楚渐远。其国大有可为,如时机到来,需君侯助一臂之力。”   “上京有乱势,执政卧病,半月不曾在朝会露面。天子过府探望,君臣关系缓和,需早作计较。”   林珩放慢速度,逐字逐句看过一遍,神情变得严峻。   与其说这是一封书信,不如说是一分汇总的情报。囊括邳城之战,吴魏两国的变化,楚齐盟约,以及上京中的态势。   越搜集情报的能力,在诸国间堪称翘楚。   读完最后一行字,林珩放下绢布,指尖轻敲桌面,缓缓陷入沉思。   “乱楚。”   两万大军战于邳城,中途发生地动,越楚各自撤军,谁胜谁负众说纷纭。   从信中内容来看,公子项必然吃亏。即使没在战场上伤筋动骨,国内也会掀起风雨,区别在于风力强弱,雨势大小。   “临桓城需布防。”   无论乱起与否,边境安稳至关重要。   他要率军讨伐信平君,不日就将启程南下,这个紧要关头,边境绝不能有事。留下的人选必须慎重,军将的选择也不能随意。   “何人能承担重任?”林珩停下动作,群臣面孔在脑海中闪过,走马观花一般。   北荒之战中,新军立下赫赫战功,上至将校下至甲士,乃至军仆皆有封赏。   不患寡而患不均。   他要扶持新军,也不能忽略三军。这次联军讨逆需从三军中抽调,以免动摇军心引发不满,给人可乘之机。   “上军,中军,下军。”   中军素来掌于国君之手。   幽公时期,勋旧和新氏族互相倾轧,朝堂上闹得乌烟瘴气,中军军权始终不曾旁落,这也是幽公最大的底气。   现如今,这支军队握在林珩手中,参照新军进行扩充,甲士多达五千人,军仆更要多出两千。   上军中勋旧居多,下军将官多出身新氏族。   两军也在增员,力度不及新军和中军,与幽公时期已大相径庭,不能同日而语。军中上下受到激励,战意高昂,逐日趋近烈公鼎盛时期。   林珩铺开一张竹简,边思量边落笔,一个又一个人名跃然纸上。   智渊,费毅,雍楹,田婴,娄非。   鹿敏,毕犷,赖白,冯胜……   勋旧和新氏族逐一对照,本该与智氏并举的陶氏被剔除,率先不做考虑。   “三军各取千人,军将择二,副将择四。”   林珩以笔尖在竹简上勾勒,很快圈出几个人名,勋旧和新氏族各占一半,不是故意端水,实属于巧合。   “田氏曾随烈公南下,此战田婴可往。冯氏名声不显,其祖源于西南,投晋后发迹,冯胜可用。”   林珩有意提拔,任人唯贤,凡有真才实学绝不容埋没。   田婴善战,驾战车所向披靡,有万夫不当之勇。冯胜心思缜密,专好谋定后动。有他二人在,信平君纵有三头六臂也是插翅难飞。   留下的人中,智氏守晋阳御北,壬章及八家氏族郎君在西,临桓城有国人镇守,再增兵两千能保无虞。   做好腹案,林珩将竹简放到一旁,决定明日朝会当殿宣读。   又拿起楚煜的书信,重看关于吴、魏两国的内容,想起城内抓获的探子,目光微沉。   “魏人潜伏百工坊多载,窃取制弩之法,代价总要讨还。”   魏间偷走强弩箭,在国内仿造成功。虽然逊色于晋弩,威力同样不小。这是扎在林珩心中的一根刺,势必要向魏侯讨还。   “国不接壤,无衅发兵不义,唯有另辟蹊径。”   林珩单手托腮,笔杆在指间转动,在脑海中描绘魏国的疆域,发现出兵是下策,还可能促使其彻底倒向楚国,使之前的挑拨功亏一篑。   “该如何?”   他垂下眼帘,看到铺在桌上的越绢,想到魏国出产的一种麻,脑中灵光闪过,突然间有了主意。   “此计歹毒。”   事若成,魏必弱,甚至饿殍遍野。   走投无路之下,魏国求上门,以楚国的作风未必愿意救济,最大的可能是趁机吞并,将魏国的疆域纳入版图。   一旦两国彻底决裂,正可趁虚而入。   林珩脑筋飞转,想法从雏形渐至完善。   他取出一张空白的绢,提笔蘸墨,落笔成文,洋洋洒洒数百字一挥而就。   “行此计弱魏,不动一兵一卒,唯商而已。”   落下最后一个字,林珩停下笔,待到墨迹干涸,仔细折叠起绢布,放入一只木盒内,落下铜锁。   “来人。”   他的声音传出殿外,马桂在门前领命:“君上有何吩咐?”   “交给越国来人,带回给公子煜。”林珩指了指锁紧的木盒,对马桂说道。   “诺。”马桂入殿捧起木盒,恭敬退出殿外。   时近傍晚,薄暮冥冥,天边染上火红。   信使接到木盒,得知林珩所言,决定立刻动身,赶在城门关闭前离开肃州城。   马桂亲自送他走出宫门,目送战马驰远,在宫门前驻足片刻,方才转身往正殿复命。   登上丹陛,走到回廊下,他遇见南殿来的侍人。   “国太夫人请君上前去,有要事商量。”侍人道明来意,在殿前等候通禀。   马桂没有多问,先一步进入殿内,禀报信使已经启程,并道南殿来人。   “让他进来。”林珩正翻开一卷竹简,头也不抬,直接开口说道。   楚煜的来信已经收起,玉简还放在桌上,有字一面倒扣,只能看到光滑的背面。   林珩手中拿着的并非奏疏,而是来自丰、皋两城的急报,由飞骑星夜送达。   “商旅过境,疑刺探矿场,捉拿十数。查明齐商,并有上京之人。”   齐商,上京,刺探矿场。   林珩合拢竹简,心中有了衡量。   误打误撞也好,有心为之也罢,在铁器投入战场之前,矿场必须严防死守,不允许内部泄密。   无论来者何人,也不管背后站着的又是谁,来一个抓一个,一个也休想离开!   “国太夫人请君上往南殿,有要事相商。”侍人进入殿内,立刻匍匐行礼,额头触碰地面。   “大母可言何事?”林珩将竹简推到一旁,看向台阶下的侍人。   “国太夫人言,为大觐准备。”仆人回道。   “大觐?”林珩略一思索,当即面露恍然。   自初代天子分封,诸侯三年小觐,五年大觐,逢大觐入上京朝见天子。   平王迁都之后,上京权威日渐衰落,诸侯并起,大诸侯交替称霸。在此期间,小觐、大觐虽不断,诸侯对天子的态度大不如前。   当今天子早年穷兵黩武,其后强索质子,犯下众怒。各国国君再不朝见,连小诸侯都不入上京。   天子放归质子至今,这是第一次大觐,关乎是否入上京朝见。林珩身为一方大诸侯,受封侯伯,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想通背后关键,林珩轻叹一声。   难怪国太夫人慎重以待,派人请他前往南殿。   “回去转告大母,我稍后即至。”   “诺。”   侍人再次行礼,起身后退出大殿。   殿门开启时,光束落入殿内,在地面投下光影。   光影向前铺展,接近台阶下方才停住。   屏风两侧设有灯盏,金色灯盘托起夜明珠,珠光柔和,似花朵绽放,驱散日月交替之际的昏暗。   侯伯,大觐,朝见。   不去则遗人话柄。   去,此前种种沦为笑话。   “计出执政还是天子?”   林珩坐在屏风前,凝视灯盘下的暗影,瞳孔漆黑,幽暗无底。   风过廊下,呜咽作响。   夕阳余晖散尽,光影退出门外,如同潮水退去,悄然无声,不留一丝痕迹。   相隔数千里外,上京城同被夜色笼罩。   三声重鼓之后,城门关闭,城头亮起火把。火光闪烁,连成一条光带,在夜空下摇曳生姿。   夜风呼啸卷过,掠过道路两侧的建筑,淹没在长街尽头。   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是两队巡城的甲士,在道路上相向而行。   这条街横穿城东,道路两旁皆是贵族宅邸,高门大屋,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甲士路过几座府邸,府内都是灯烛辉煌,隐隐有乐声和欢笑声传出,分明正在宴饮。   行至道路中段,两支队伍正面相遇,擦肩而过时,不约而同向一侧望去。   道路左侧,一座大宅包裹在黑暗中,凄凉冷清,灯火稀落,相比一墙之隔的热闹,显得格格不入。   “刁氏府邸。”   “介卿刁泰被关押,至今没有放出,也不许探望,不知是生是死。”   “慎言,免得惹祸上身。”   “贵族如何与你我何干,不如早些巡逻,回去还能多睡半个时辰。”   甲士们脚步匆匆,很快离开府门前,消失在道路尽头。   他们离开不久,道路对面的府邸内传出动静。   伴随着吱嘎一声,厚重的大门敞开一条缝,一人闪身而出,探头环顾四周。   确定甲士已经走远,该人反手关闭府门,飞速穿入路旁小巷,借夜色掩护向关押刁泰的囚牢潜行而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幽暗的囚室内,一灯如豆。   狭窄的木窗贴近屋顶,月光从窗口投入,在地面留下苍白的剪影。   铜灯靠墙矗立,灯光只及方寸之地。边缘触碰光影,似有看不见的屏障横亘其间,泾渭分明,难以融合。   室内静悄悄,呼吸声都变得清晰。   刁泰席地而坐,背部紧贴着墙面,双臂环抱蜷缩在暗影中,好似一头困兽。   毒又开始发作。   越室的毒阴损无比,不会马上致命,却令他备受煎熬。   没有按时服下解药,症状频繁发作。剧痛自胸腔蔓延,如同万蚁噬心,很快遍及四肢百骸。   刁泰软倒在地,因痛苦张大嘴巴,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哀鸣。冷汗浸湿全身,视线被汗水遮挡,意识变得模糊不清。   他控制不住发抖,双手在地面抓过,留下一道道抓痕,斑驳凌乱,层层叠叠,部分还残留血渍,显然指尖已经磨破。   疼痛折磨着他,他恨不能昏过去,怎奈无法如愿。   囚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在阴冷的走廊间回荡,令他悚然已经。   声音越来越近,中途忽然消失。   来人停在他的牢房门前。   刁泰艰难抬起头,视线投向牢门,看着紧闭的木门一点点敞开。火光大亮,一名高大的男子背光而立。   室内充斥腐朽的气息,混合潮湿和腥甜,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男子浑然不觉,从牢奴手中接过火把,迈步进入囚室,径直走向刁泰。   他的脚步声很重,刻意加重力道,引起对方注意。   刁泰勉强抬起头,看清火光下的面孔,痛苦和诧异凝固在脸上,表情一阵扭曲:“尢厌?!”   “刁介卿,许久不见。”尢厌手持火把,居高临下俯视刁泰。半张脸被火光照亮,半张隐于黑暗,愈现阴森可怖。   “喜烽派你前来?”疼痛不如先时剧烈,刁泰强撑着爬起身。双腿虚软无法站立,他只能背靠墙壁坐在地上。发髻早就松散,脸颊沾上灰尘,样子十分狼狈。   “家主命我给刁介卿带话,执政染病,天子亲自过府探望,君臣尽释前嫌。介卿一番苦心付诸东流。”尢厌是喜烽的门客,奉命夜入囚牢,买通牢奴见到刁泰,专为碾碎他的希望,“刁介卿,你出不去了。”   刁泰瞪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   “这不可能!”   天子对执政多番猜忌,一度要借三令之手分其权柄。执政心灰意冷,君臣间的关系落入冰点,根本难以修复。   只有君臣不睦,日复一日互相猜忌,达成公子煜的目的,他才能获得解药摆脱痛苦。尢厌却告诉他,天子突然改变态度,没有趁执政病重分权,反而亲自探望,两人重归于好。   刁泰不愿相信,更不敢相信。   若对方句句属实,前事都将化为泡影,他岂止是走不出囚牢,更会连累家族,使刁氏一落千丈,再无法立足朝堂。   “为何如此,为何会如此!”   刁泰痛苦地抱住头,实在想不明白。   天子生性多疑,近年来诸事不顺,使他的疑心越来越重。   执政身为群臣之首,曾主张放归质子,目的是缓和上京与诸侯的关系,维持天子威严。不承想事与愿违,质子归国后,上京与诸侯的关系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恶劣。   以晋为例,公子珩出兵讨伐郑国,竟然不请示天子,甚至没有告知一声。此举无疑是将天子的颜面扯下来丢在地上,再狠狠踩上一脚。   天子震怒不已,却拿晋侯毫无办法,只能迁怒执政。   这件事不是秘密,上京贵族众所周知。   如此情况下,君臣关系还能缓和?   刁泰实在难以置信。   看出他的惊讶和不信,尢厌走近一步,将火把插到地上,坐在他对面,丝毫不介意长袍沾染尘土。   “五年大觐,诸侯入京朝见,是为君臣之礼。自天子强索各国质子,诸侯再不入上京,朝见之礼形同虚设。如今天子封晋侯为侯伯,大觐之时,他朝与不朝都能使上京立于不败之地。执政病中上奏,奏疏递至天子面前,隔日君驾就去探病,君臣握手言和。”   话说到这里,尢厌刻意顿了顿,见刁泰脸色青白,冷汗冒得更急,从袖中取出一只陶瓶,拨开瓶塞倒出一丸药,送至刁泰唇边。   “服下,能缓毒发。”   声音传入耳中,刁泰本能张开嘴,吞下苦涩的药丸。   药效很快发挥,疼痛迅速缓解。   他看向尢厌,多种情绪交替出现,惊讶、疑惑、难以置信,纠结在一起,凝固成一片晦暗。   “喜烽勾结公子煜?”   若非如此,如何解释他手中有解药?   “非也。”尢厌收起药瓶,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轻声道,“家主与公子煜并无瓜葛。”   刁泰看着他,电光石火间,答案浮现脑海。   “你是越人!”   尢厌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他缓缓勾起嘴角,下半张脸在笑,目光却异常冰冷,诡异阴森,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刁介卿,我是何人,同你关系不大。你现下应该关心执政重归朝堂,你之前的作为必被提及,即便是杀鸡儆猴,执政也不会放过你。所谓斩草除根,刁氏也不能幸免。”   “你是何意?”刁泰沉声道。   他使晋归来,数次挑拨离间,使天子和执政间的关系急剧恶化。   不久前事发,他被天子下狱,一直关押在牢房,无人进行审问。   依照他对天子的了解,真有心处置他,早就夺爵驱逐,绝不会等到今日。最大的可能就是天子疑心难消,表面要严办他,实则对执政从未打消戒心。   保持这个信念,他始终不曾放弃希望。然而尢厌今日前来,彻底打碎他的期盼。   “刁介卿,你是聪明人,应该知晓事情后果。”尢厌看着刁泰,不紧不慢说道,“以执政的手段,不会容你继续平安。是否供出幕后主使,你都必死无疑。以命最后一搏,或能保全家族。端看你如何选择。”   刁泰低下头,凝视手指上干裂的血痕,许久没有出声。   尢厌没有催促,平静坐在对面。   火把立在两人身侧,火光跳跃,烟气攀升。火焰倏地膨胀,中心处发出一声爆响,惊醒沉思中的刁泰。   “如何做?”他抬头看向尢厌,沙哑开口。   尢厌向前倾身,单手按住他的肩膀,附到他耳边道出一番话。   刁泰脸色惨白,完全失去血色。   “非此不可?”   “然。”   “我死后,家族能保?”   “七成。”   “我如何信你?”   “信与不信,做与不做,全在介卿。”尢厌收回手,笑容冰冷,“就算刁介卿供出主使也无妨,届时,刁氏会彻底湮灭,鸡犬不留。”   刁泰手脚冰凉,霎时间如坠冰窖。   看着尢厌,他不免心生怒火,恶声道:“喜烽可知你是越间?”   “我是何身份,同样不重要。”尢厌回到原来的位置,好整以暇说道,“刁介卿莫非忘记喜氏本为中山国宗室,遇氏族叛乱窃国,举家奔逃上京,求天子主持公道。结果如何?”   听尢厌提起中山国,刁泰脸色骤变。   “天子寻借口搪塞,拖延数月不闻不问,最终竟册封叛乱的氏族,使喜氏失去国祚,宗庙也被推倒。这其中,当时的介卿和政令功不可没。”尢厌看着刁泰,轻声说道,“据悉中山国氏族送入上京十车金,有三车在介卿府上。认真算起来,喜氏和刁介卿祖上有大仇。”   灭国之仇,夺家之恨。   喜氏对历代天子忠心耿耿,却被氏族夺权窃国,天子还下旨册封,让他们如何不恨!   “比起我是否是越间,家主更想介卿一家族灭。从我之计,刁氏才能留存血脉。介卿以为如何?”   尢厌轻声细语,语速不紧不慢。   刁泰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定格在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自己没有第二种选择。   “我明白了。”他勉强坐正身体,直视尢厌,“我依计行事,望你也能信守承诺。”   “那是自然。”尢厌拿起火把,递出剩下的解药,旋即站起身,准备离开囚室,“执政病情大好,明后日就能上朝。不想事情生变,刁介卿最好快些动手。”   “我知道。”刁泰握紧陶瓶,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尢厌又看他一眼,没有再多言,转身走出牢门。   牢房外,两名牢奴在左后等候。   尢厌对两人示意,又朝门内指了指。牢奴连连点头哈腰,谄媚笑道:“您放心,一定办好。”   “事成之后,另有重赏。”尢厌抛给牢奴一枚金,没有在走廊久留,快步走出暗牢,消失在夜色之中。   囚室内,刁泰枯坐许久,终于有了动作。   他打开陶瓶,一口气吞尽药丸。其后打碎瓶身,用碎片划破掌心,以手指蘸血在墙上写下一行字:执政结王子害,我知其秘。   最后一个字,他故意写得扭曲,遗落两笔。   待血迹洇入土墙,染血的掌心重重压下,覆盖一个血手印,触目惊心。   做完这一切,刁泰以碎陶片横过脖颈,猛然一划,鲜血飞溅,地面洒落点点红痕。   月光如水,皎洁明亮。   光影穿过窄窗,落入昏暗的室内。   灯盘倒扣,压灭了火光。   残存的灯油缓慢流淌,覆上苍白的光影,侵蚀出一片暗色。   刁泰趴在地上,血从脖颈涌出,手指抓握两下,很快变得无力。生命之火燃尽,双眼逐渐暗淡,他在月影下气绝身亡。   暗牢外,尢厌没有立即返回喜烽府上,而是穿过两条夹道,三绕两绕来至一扇挂有铜锁的木门前,抬手在门上连敲三下,重复三次。   少顷,门后传来声响,紧接着大门开启,尢厌闪身而入。   “告知公子,事已成。”   尢厌在门内停留片刻,很快从另一道暗门离开。   他走出不久,院内飞出三只信鸟,接连振翅穿过夜空,乘风向南飞去。   风中弥漫水汽,信鸟越向南飞,水汽越重。   进入越国境内,蔚蓝消失不见,天空被乌云遮挡,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越侯宫内,上京来使脚步匆匆,随侍人穿过宫道,冒雨去往正殿。   他手捧一只木盒,盒中是册封越侯的诏书。这封诏书早该送达,但因种种原因拖延到今日,早引得越国上下不满。   使者来至殿前,朝会尚未散去。   侍人入内禀报,不多时至殿前宣:“来使入殿!”   使者的发冠和衣袍被雨淋湿,脚下踩出水印,如此面君极不合礼仪。越国君臣却像是忘记了这件事,任由他全身湿透进入大殿。   使者有心发作,跨入大殿后却全身一冷,对危险的直觉令他寒毛倒竖,百般计较登时烟消云散。   越国建筑以华丽闻名于世。   越侯宫是集大成者,飞檐反宇,珠窗网户,恰似神霄绛阙。   大殿内铺设金石,两侧圆柱雕刻於菟,兽身饰以金箔,兽眼镶嵌彩宝,与夜明珠的光芒交相辉映,愈显富丽堂皇。   越国氏族分坐两班,皆是峨冠博带,宽袍大袖。腰间束金带,带下悬金印玉饰,袖摆和领口的花纹华丽非凡。   大殿尽头设一面金屏风,凶猛的於菟盘踞其上,尖牙利爪,昂首咆哮。   屏风前是国君宝座,绯袍玉冠的越国公子高踞其上,轩然霞举,美如冠玉,不负盛名。   没有天子册封,公子煜自登宝座并不合礼仪。秉持立场,使者理应直言不讳。但在这一刻,他突然不敢开口。   似鹿置身狼群,随时将要丧命。又如面对凶残的猛虎,危机感挥之不去。   出于对危险的直觉,他丝毫不敢造次,手捧木盒上前半步,恭敬道:“单氏信,奉旨使越,参见公子。” 第一百五十七章   单信立在大殿中央,不善的目光刺在身上,压力如有实质。   他行礼时,殿内异常安静,落针可闻。   因冒雨穿过宫道,他全身湿透。又因神经紧张,冷汗不断冒出额角。凉风袭入殿内,雨水混合汗水一同滑落,隐没在衣领中,加深领口的暗色。   木盒捧在手中,诏书不过一卷竹简,此时如有千钧重。   “礼令单信,参见公子。”单信二度开口,捧起木盒的手微微颤抖,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据我所知,礼令单冲刺杀晋侯,死于晋。”楚煜终于出声,口中的话却让单信一凛,猛然抬起头。   他仰望上首的楚煜,只见对方靠坐在宝座上,姿态放松,不似殿内氏族庄严肃穆。五官明艳近似锋利,嘴角带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似一头慵懒的凶兽,随时能亮出尖牙利爪将目标撕成碎片。   美丽,却也极其可怖。   短暂的失神后,单信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想到越晋两国的婚盟,他不由得嘴里发苦。   单冲死在晋国,身后背负骂名。   晋侯的奏疏递至上京,明知事情存在蹊跷,天子也无法追究。   殷鉴不远,得知要出使越国,满朝文武避之唯恐不及,礼令这个官位成为烫手山芋。经过数日拉锯,世代出任礼官的单氏被赶鸭子上架,接下这次出使的任务。   单信是单冲的堂弟,入朝不过五载,名声才干不显,未有多大建树。   单冲未出事前,礼令一职压根轮不到他的头上。如今情况不同,族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族长联合族内长辈施压,他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一番谈话之后,单信被迫点头。   单氏阖族举荐,并有政令、刑令同举,天子不作任何质疑,直接下达任命。   一般而言,家族有人出任三令,必然要大排筵宴予以庆贺。   单信接到任命诏书,隔日就要出发使越,宴席庆祝全部省略。在多数人的观念中,他此去怕是凶多吉少,极可能落得身首异处,就此葬身越国。   “天子压下公子煜册封,迟迟不肯下诏,越国上下很是不满。此去务必小心,凡事谨慎,存身为要。”   母亲的殷殷教诲犹在耳畔,单信用力一咬牙,进一步放低姿态,口中道:“单冲刺杀晋侯,实是胆大包天,死不足惜!”   这番话态度鲜明,无异于与上京割席。   公子煜挑了下眉,不置可否。   殿内氏族心生诧异,不由得面面相觑。他们设想过使者态度,也做好多种预案,万万没想到,同为上京贵族,还出自一家,单信竟会是这般反应。   对方不上钩,无法公然撕破脸,事情难免有些棘手。   众人的目光扫过单信,悉数聚向上首,落到楚煜身上,等待对方做出决断。   见此一幕,单信暗暗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做对选择。   同为贵族又如何?   同出一家又怎样?   家族对他不仁不义,弃他如敝履。出发前一日不设宴席,连虚情假意都没有。凭什么要他安守本分,心甘情愿去死?   他父兄早逝,自幼靠母亲养育,受家族恩惠少之又少。及冠后承袭父亲官职,家中刚有了起色,就被族长当做弃子,明摆着送他去死。   他不肯,更不愿!   单信暗暗发誓,他会不惜一切保住性命。如果能平安返回上京,势必要向家族讨一个公道。   “信奉命前来,送上天子诏书,请公子过目。”说话间,单信双手捧高木盒,没有以使者的身份宣读诏书,而是直接呈给楚煜。   他不走寻常路,言行屡屡出人预料。   氏族们不由得皱眉,看向他的目光颇为复杂,难断此人是担小惜命还是另有所图。   楚煜凝视单信,笑容里溢出血腥气,直逼得对方额角冒汗,才令侍人上前取走木盒。   “公子……”令尹想要阻拦,中途遇上楚煜的目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重新坐回到原位。   左右氏族见状,默契地不发一言。   史官在奋笔疾书,不做任何修饰,忠实地记录这一幕。   木盒易手,单信仍不敢松口气,保持恭敬姿态站在原地。   侍人捧着木盒登上台阶,躬身呈至楚煜面前。   屏风浮动金辉,凶兽威风凛凛,华贵却也骇人。   楚煜斜靠在宝座上,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掀起盒盖,取出装在盒中的竹简,随意展开浏览一遍。   “我父薨后,请封奏疏递上许久,迟迟不见动静。难为天子还记得下诏,寡人感激不已。”   语气懒洋洋,话中充满嘲讽。   不至于说他犯上,却也明摆着傲慢不逊,对天子缺乏敬意。   单信对此全无反应,眼观鼻鼻观心,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好似与他无干。   殿内氏族见状,推断出他的态度,既感到惊讶又不免觉得讽刺。上京三令之一,官位仅次于执政,出使时是这般姿态,当真是匪夷所思。   然而他不开口,不代表事情就此过去。   “单礼令,越国请封合乎礼仪,为何要拖延数月?”钟离君率先开口,语气充满质疑,不容对方回避。   单信心头一紧,心知躲不过去。好在他早有准备,当即回道:“单冲伏法,礼令空悬数月。信平庸之辈,为官数载无甚建树。出使前日得金印,仓促就任情非得已。君所疑,信实是无言解之。”   单信态度诚恳,有一说一,既无掩饰也无夸张。   他不惜自揭短处,专为让众人知晓他无德无才,手无权柄,不过是一枚弃子。如果楚煜处置了他,正合天子心意,八成会借机责难,让越国陷入不利境地,有理也会变得没理。   “君侯,信无才德,唯求存身。望能网开一面,信感恩不尽。”   说话间,单信长揖至地。知晓形势对自己不利,他干脆豁出去,直言自己只求保命,希望楚煜能高抬贵手。   他不在乎颜面,不在乎被指责小人,只想留住脑袋,不落得和单冲一样的下场。   “我观君胆大心细,断而敢行,绝非材朽行秽之人。”楚煜起身离开宝座,信步迈下台阶,来到单信面前。   衣袂摩擦声近在咫尺,单信抬起头,入目一片殷红。   “君胸有沟壑,行事不凡。至今湮灭无闻,非君之过,是缺乏慧眼识才之人。”白皙的手指搭上单信的手肘,楚煜面含浅笑,亲自扶起他,态度同之前大相径庭。   “君侯盛赞,信愧不敢当。”被大诸侯当面夸赞,单信难免心情激荡。强压下心潮澎湃,告诫自己谨慎,绝不能得意忘形。   “寡人知君难处,惜君之才。”楚煜继续道,“君暂留宫中,容寡人尽地主之谊。三日后送君出城,保君平安返回,无人能伤。”   单信正要感激,突然品出弦外之音,不由得心头一跳。   无人能伤?   越人之外,谁会想要他死?   他奉命出使越国,从离开上京那一日起,命运就不在自己掌握。   天子同诸侯博弈,身为一枚棋子,下场就是任人摆弄,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单冲就是前车之鉴。   比起越国上下,天子和执政或许更希望他葬身在此。   思及此,单信不由得齿冷。   “君侯之恩,单信没齿难忘。今后但有驱使,信惟命是听!”   “善!”   楚煜莞尔一笑,召来侍人引单信去侧殿更衣歇息。   单信没有推脱,叠手行礼,随侍人离开大殿。   待他的背影消失,楚煜回到屏风前,振袖落座。他收起脸上的笑容,目光扫视殿内,单手提起天子诏书,询问群臣:“诸卿如何看?”   殿内短暂响起议论声,半晌后声音消失,氏族们接连出列,道出多种可能。   “天子故意压下册封,如今下诏定有所图。”   “邳城之战,楚之行大白于天下。上京至今不问,暗中必有瓜葛。”   “下诏册封一国之君,出使之人临时提拔,视同轻蔑。或是要激怒君上,陷越于不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方向各有不同,看法殊途同归,上京不怀好意!   “君上,大觐将近,五年一朝。”令尹在众人之后开口,道出他的见解,“自天子强索质子,诸侯集体不朝,迄今已有数年。上京一直压下册封,则君上不朝合情合理。如今下诏,且在大觐之期,君上需早做计较。”   还有一点,令尹没有明说,众人却心知肚明。   单信是不折不扣的弃子,若他死在越国,上京必要问责。   “单信为使,无由暴死,上京必罪越,责君上不敬。甚者,借口晋君为侯伯,促其发兵征讨。晋不出兵是公然违命,楚、齐等大可借机发难。晋若是出兵,则盟约形同废弃,两国必然反目成仇。臣或杞人忧天,然前有厉公夺爵之事,上京手段防不胜防,君上需引以为戒。”令尹浸淫政治大半生,见多波诡云谲,言辞有理有据,绝非无的放矢。   “令尹所虑甚是,寡人必慎重对待。”楚煜颔首,采纳令尹所言。   钟离君想到另一关键,补充道:“君上,越晋同盟,上京谋越,亦会谋晋,臣以为当书信晋侯。”   “正是。”松阳君在一旁点头,难得两人会想到一处。   群臣也纷纷开口,赞同钟离君所言。   “季父言之有理。”楚煜高踞上首,听完钟离君的见解,忽然想到父亲对他的评价。父亲慧眼识人,只可惜……   思绪翻转间,杀意又起。   目标虽非殿内众人,仍让众人感到心惊,不知楚煜的杀意因何而来。   莫非是针对上京?   在群臣的忐忑中,礼乐声响起,宣告朝会结束。   殿外雷声稍歇,雨却未停。   众人行出大殿,由侍人撑伞送出宫门。因雨势太大,长袍下摆被打湿,留下大片暗痕。   楚煜返回寝殿,尚未来得及更换外袍,就听侍人来报,去往晋国的信使返回,携带晋侯书信。   “宣。”   楚煜解下发冠,随意丢到托盘中,任由长发披散在身后。   转过身时,长袖振动,袖摆带起一阵风,霎时间冷香萦绕,沁人心脾。 第一百五十八章   信使等候在殿前,手捧一只木盒,上刻玄鸟纹,象征晋室图腾。   侍人先一步入内禀报,数息后折返,引他前往殿内。   “君上在殿内。”   听出侍人称呼的变化,信使不由得一怔,想到入宫时的听闻,迅速收敛心神,迈步进入殿门。   殿外阴云密布,大雨滂沱,白昼堪比黑夜。   殿内矗立数盏铜灯,灯身铸成鸟兽,灯盘形似花瓣,或被鸟喙衔起,或被兽掌上托,火光在盘心跳跃,释放橘红的暖光。   一架漆金屏风落地摆放,屏风前不设桌案,仅有一张矮榻。   数级台阶横亘在矮榻下方,上雕精美图案,鸟兽栩栩如生,鱼虫惟妙惟肖,工艺精湛,在他处难得一见。   楚煜斜靠在屏风前,绯红的袖摆铺展,袖口刺激金纹。金红辉煌,犹如一团烈火,刺痛观者双眼。   信使上前半步,躬身叠手,呈上雕刻玄鸟的木盒。   “禀君上,仆至晋都拜见晋君,晋君问公子安好,书信命仆带回。”   木盒送至面前,盒盖上的玄鸟纹流淌金光,鸟瞳竟是一枚彩宝,色泽艳丽,浑似凝固的血珠。   “晋君问我安好?”   “正是。”   白皙的指尖擦过盒盖,触感微凉。   猜测林珩的本意,楚煜轻掀嘴角,无声地笑了。   “下去吧。”   “诺。”   信使再拜后站起身,维持垂首的姿势退出大殿。   一门之隔,暖香瞬息消散。   风雨袭入廊下,雨珠落到信使肩上,干爽的衣袍又被打湿,让他不自觉皱眉。   望向烟灰色的雨幕,耳边闷雷声不断。料定一时半刻不会雨停,信使没有在殿前久留,顺手接过侍人递来的雨具,快步穿过廊下,冒雨踏上宫道,向宫门疾行而去。   殿内,侍人移近灯盏,使灯光愈亮。   楚煜打开木盒,看到盒中堆叠的竹简和绢,眸光微动,抬手挥退左右侍婢。   “下去,无召不得入。”   “诺。”   侍人婢女鱼贯退出殿外,无声合拢殿门,分别守在廊下。   风雨短暂飘入大殿,随即被门扉阻隔,仅在门槛处留下几点水痕,很快被暖意蒸干。   竹简以布绳系紧,绳结处盖有蜡封。从晋都到越都路途遥远,蜡封依旧完好如初。   楚煜取下发上的玉簪,以簪尾划开蜡封,轻松挑开绳结。   信使星夜兼程,途中遇到连日暴雨,木盒也被保管得十分妥当,始终未染水汽,竹简和绢都不曾被浸湿。   系绳脱落,竹简展开,遒劲的字体闯入眼帘。矫若游龙,入木三分,乍一看,似有杀伐之气迎面袭来。   “君侯的字着实与在上京时不同。”   轻笑一声,楚煜逐字逐句看下去,笑容开始收敛,深情逐渐变得严肃。   “以商谋魏?”   林珩用词简练,三言两语说明要点。   楚煜一眼看出关键,放下竹简陷入沉吟,思量此计是否可行。   “大量向魏购麻,诱之以利,使魏人少种粮乃至不种粮,断其储。”他垂下目光,摩挲着竹简上的字迹,推断事成后的结果。   此计若能成,魏不灭也会伤筋动骨。   楚未必会施以援手,更可能乘人之危鲸吞蚕食。   “可行。”   不过,如何下手还需从长计议。   邳城之战,魏国和吴国想做渔翁,不承想事与愿违,没能坐收渔利,反而在城下损兵折将。吴国公子峦被请至越国,魏国公子展则被迫入楚,至今未能归国。   遭遇这番打击,魏国君臣必然会变得收敛,戒心会比以往更强。   “欲要成事,越和晋还不够。”楚煜喃喃自语,指尖轻点桌面,许久陷入沉思。   灯光微暗,他随手拿起玉簪,发转簪身,以簪尾拨动灯芯。   火光闪亮,焰舌跳跃。   灯芯一团幽蓝,外层包裹着明亮的橘红。   暖色照亮芙蓉面,长发如瀑流淌,迤逦在绯红的长袍之上,浓烈到极致,非凡间之色。   “齐人好经营,齐商遍布天下。知晓有利可图,必蜂拥而至。”   楚齐结盟,盟约并不牢靠。   魏附庸于楚多年,不甘于久居人下,两国间的关系变得岌岌可危。   施行弱魏之计,齐国若为推手,事将如何?   思及此,楚煜掀起嘴角,笑意不断加深。明亮的火光映入眼底,眼尾染上一抹红,冶艳秾丽,勾魂摄魄。   “来人。”   声音传至殿外,立即有侍人应声:“仆在。”   “宣令尹入宫,言有要事相商。”   “诺。”   侍人领命而去,不多时消失在廊下。空出的位置立刻被填补,几名侍人并肩而立,随时听候国君吩咐。   殿内,楚煜合拢竹简,暂时放到一旁,从盒内取出叠起的绢。   有弱魏之计在先,他颇有些好奇,这张绢上会写些什么。   楚,齐,亦或上京?   绢布纹理细密,不同于越绢的薄透,略有些厚,分明是晋国织匠的手艺。   绢上内容不长,迥异楚煜之前的猜测,一目十行看过去,令他颇感意外。   在这封信中,林珩丝毫不提及军政,更无天下大事,专门评价楚煜之前送出的情诗,言辞直白,甚至有些过于直白,让人不知该作何反应。   “珩不擅诗词,不慕风月。公子高情,珩恐负知音。”   简而言之,楚煜的诗他收到了,也读过了,写得很好。可惜他不擅长风花雪月,为免浪费时间,下次别写了。   捧着这张绢,楚煜凝视半晌,眸光深邃。倏而有一抹情绪闪过,在眼底蔓延,充斥无尽的暗色。   殷红的嘴角勾起,现出一抹魅人的弧度。笑意缓慢流淌,充满捕食者的艳色。只需一眼,便如青丝缠绕,铁石心肠也能融化,为之神魂颠倒,色授魂与。   “君侯如无意,区区诗词岂会放在心上。”   看入眼,印入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刻意写下这封信。   “煜不觅知音,唯慕君侯。”   楚煜铺开一张绢,提笔写下这行字,不召信使,直接命人提来信鸟。   “收到此信,未知君侯如何应答?”   亲手将装有绢的木管绑在信鸟腿上,楚煜行至殿前,在廊下放飞信鸟。   信鸟振翅高飞,盘旋一周划过云层,向越侯宫外飞去。   暗影掠过宫门时,令尹的马车恰好抵达。   车门推开,奴仆撑伞等候在一旁。   令尹子非走出车厢,皮履踏上地面,不慎踩入水洼,短暂溅起积水,打湿长袍下摆。   车奴见状大惊,迅速匍匐在地,任凭雨水湿透全身。   “无碍,起来吧。”令尹无意发作,命车奴起身。继而提步穿过宫门,由侍人引路去往正殿。   他迈过宫门时,信鸟恰好从头顶飞过。   天地之间,雨幕相隔。   一道电光闪过,模糊的剪影短暂落下,随即隐入云层。   信鸟发出清鸣,飞离越侯宫,飞出禹州城,越过高耸的城墙,振翅向西而去。   越向西雨云越薄。   穿过漫长的边境线,进入晋国境内,倾盆大雨消失无踪,沿途风和日丽,天空一片湛蓝。   傍晚时分,金乌西沉,晚霞映红天边。   雄伟的城池被霞光笼罩,披覆一层暗红。建筑和街道浸染落日余晖,融入光影,远远望去竟有几分朦胧。   夕阳西下,光影如潮水退去,大片被暗色取代。   城头亮起火把,排成一条长龙。   大街小巷亮起灯光,星星点点汇聚,光芒闪烁,如银河倒悬,下落九天。   城内最明亮处是晋侯宫所在。   此时宫门落钥,侍人提灯穿过宫道,迎面遇上手持灯盏的婢女,两队人擦身而过,灯光明亮,彩裙翩然。   侍人继续巡逻宫苑,婢女一路去往南殿。   打头的婢女持灯照路,中间几人提着食盒,盒盖与盒身严丝合缝,仍有少许热气飘散,带出食物的香气,引得人馋涎欲滴。   婢女快步来至南殿,在廊下稍停,当真内史的面打开食盒,将冒着热气的菜肴送入殿内。   大殿内灯火通明,飘散着暖香。   乐人鼓瑟吹笙,敲打着小鼓。韵律轻快,几名舞人踏着鼓点飞旋。   年轻的身躯轻盈矫捷,似山间的羚羊。   双足交替落地,与鼓声同频。   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乐声停时,近乎要乘风而起。   “赏。”舞蹈赏心悦目,国太夫人心情愉悦,赐下绢和酒食。   “谢国太夫人赏赐!”舞人和乐人伏地叩首,大声谢恩。随后膝行退出殿外,面上喜色难掩。   乐舞告一段落,热食送上。侍人守在廊下,婢女留在殿内伺候。   屏风前设有两张长桌,国太夫人和林珩各踞其一。   炖肉的鼎抬到殿内,鼎内热汤翻滚,大块的羊肉已经炖得酥烂。   两名厨守在鼎前,用长叉插起肉块,盛在盘中,分别送到林珩和国太夫人面前。   “君上,大觐之期将近。”国太夫人拿起匕首,切入冒着热气的羊肉。   “大母放心,我已有安排。”林珩端起酒盏饮下一口。盏中是越酒,不如晋酒醇厚,入口甘冽不易醉人。   闻言,国太夫人停下动作,抬眸看过去:“朝见之事,君上已有决断?”   “正是。”林珩颔首,道出心中腹案,“夏末出兵西南,料想数月能归。届时,西境诸侯齐聚,一同奔赴上京,共朝天子。”   “带兵朝见?”国太夫人吃了一惊。   “昔楚共公兵入上京,问鼎于天子,天子不究其过,反赐车马弓刀,臣妾百人。我仿效行之,未为不可。”林珩浅笑出言。   楚能为,晋亦能为。   棋局既开,分出胜负之前无人能停,天子也是一样!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上京。   天刚蒙蒙亮,大街小巷冷冷清清,人迹寥落。巡逻的甲士经过长街,全都打着哈欠,样子无精打采。   “昨夜诸王子入宫,至今未出,不知发生何事。”   “同你我不相干,慎言。”   有人刚刚挑起话头,立刻被年长的同袍截住。拦他的人环顾四周,确信没被旁人听见,这才压低声音道:“妄议宫内,你不要命了!”   “我就是好奇。”   “好奇也不行!”甲士正色厉声,警告对方祸从口出,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巴,“不想丢掉性命就老实一些。开口之前摸一摸脖子,看看自己有几个脑袋。”   这番话不可谓不严厉,但绝非危言耸听。   暗牢中死了人,听说还是个大官,出身贵族刁氏。这几天风声频传,城外匪盗猖獗,城内愈发不太平,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情势十分不妙,躲且来不及,还要四处打探,岂非是嫌命太长,想要自寻死路。   “自从暗牢里出了事,城东没少抓人,宫内也发落一批。不想落得身首异处,最好安守本分,别胡乱打听。”年长甲士好言相劝,只盼对方不要糊涂。   好在年轻人听劝,被当面说明厉害,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老实地闭上嘴,不再想着问东问西。   队伍穿过长街,途经两条道路交汇处,遇见数辆贵族马车。   车行得急,车奴奋力挥动缰绳,相隔一段距离就在高喝:“让开!”   甲士和奴隶,身份天差地别。车奴大声斥喝,行径无礼之极。甲士们却敢怒不敢言,非但没有叱骂车奴,反倒要让至一旁,容车辆通过。   车奴耀武扬威,故意加快车速,掀起大片尘土。   几名甲士怒目而视,近乎要忍不住怒气。被同袍按住肩膀,强行扣住手腕,才没有拔剑冲上去。   “别冲动!”   见甲士闷声不语,车奴得意洋洋,驾车扬长而去。   一辆又一辆马车从身边经过,车身上雕刻贵族图腾,车上的奴仆傲慢放肆,仰仗车中人狐假虎威,睥睨路旁的甲士,全无半分敬畏。   “刁奴!”眼睁睁看着马车走远,甲士气得牙痒。   “行了。”甲长喝止众人,劝说道,“近日风声紧,莫要生事。”   甲士们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自从农令家中出事,宫内下达旨意,巡城的甲士被严格约束,稍有不对就要问罪捉拿。   农令全家被屠,财物被劫掠一空,作案之人早就逃之夭夭。听说在城郊落草为寇,成了远近闻名的盗匪。   贵族们不想着缉盗,只缩在城内耍威风,对甲士百般施压。时至今日,甲士的地位一降再降,以至于贵族家奴都敢白眼相看,如何令人不怒。   “我等甲士,怎容刁奴欺辱!”   “城内行商言,晋行变法,国人、庶人能以战功得钱绢,还能得官爵。我等守卫天子城池,如今反不及诸侯国庶人,还被奴仆轻蔑,何其可笑!”   甲士们愤懑不已,都是郁结于心,长期得不到排解,如一座座活火山,只需一个诱因就会爆发。   “我何尝不知,然我等身在上京,家业亲人皆在此,又能如何?”甲长没有制止甲士的抱怨,也未如先前一般劝说众人,而是不断摇头叹息,心中无限悲凉。   队伍陷入沉默,众人都没再出声。   天子日益昏聩,贵族们穷奢极欲,百姓怨声载道,又能如何?   相比之下,诸侯国蒸蒸日上,四大诸侯各自雄踞一方,小诸侯争相依附,天下共主空留虚名,权威一日不如一日,迟早荡然无存。   “早知道……”一名甲士喃喃念着,后半句话含在嘴里,很难听清楚。   左右之人看过来,他猛然闭紧嘴巴,无视对方的疑惑,再不肯多言。   他没有告诉同袍,他与城郊盗匪相识,其中一人还曾邀他入伙,被他婉言拒绝,自那之后再没有联系。   早知今日,他宁愿跟随对方出城,带着家人一起走,省得留在城内受气。   接下来的一段路,众人异常沉默。想到今后的日子,都是意兴阑珊,提不起太多力气。   前往城门的途中,身边陆续有马车经过,车上雕刻贵族图腾,观方向皆是去往王宫。   “今日没有朝会,入宫是何缘故?”   甲长察觉到异样,碍于身份所限,也猜不出所以然。   一行人来到城下,同另一队甲士相遇,才从对方口中得知,今晨宫内来人,传天子口谕,要求紧闭城门,无诏不得开。   “不开城门?”   “正是。”   “奇怪了。”   这件事委实古怪,甲长凝神思索,猛然间想起昨夜之事,不由得神情一变。   诸王子夜入王宫,至今未出。   贵族齐聚宫内。   城门紧闭,无诏不得开。   线索串联起来,越想越是恐慌,甲长脸色发白,额头冒出冷汗。   他不敢再深想,急匆匆告辞同袍走下城头,一路策马返回家中,第一时间召集家人,告诫父母妻儿不要外出。   “城内或有大变,家中严守门户。”   甲长郑重其事,家人们虽有不解却未出言反驳,依他所言进行安排,直至风波过去。   诸事吩咐妥当,甲长独自坐到桌前,拿起杯盏一饮而尽。盏中水已凉,顺着喉咙滑下,刚好缓解心头燥意。   他放下杯盏,起身走至门前,一把推开房门,眺望王宫方向,期望是他庸人自扰,最糟糕的情况不会发生。   “但愿如此。”   单手按住门框,甲长仰望天空,口中自言自语,紧锁的眉心始终不曾舒展。   旭日东升,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道路上渐渐有了人声,却远不如平日里热闹。   有商人想要出城,却被告知城门不开,无宫内旨意不能进出。   “这是为何?”商人大惑不解,却不敢硬闯,只能带着队伍原路返回。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被拦住,封闭上京的消息传遍城内,一时间人心惶惶。   有老人想起早年间的事,不由得心生惶恐。   “今上登基前,城内也有这一遭。”   天子继位之前,有王子和贵族起兵叛乱。事情未成,乱军被扼杀在萌芽中,宫内仍是血流成河。   当年的事太过惨烈,至今回想起来仍让人心惊胆寒。   “昨夜诸王子入宫,莫非……”   有人心生猜测,却不敢宣之于口。   谨慎之人立即回家,直至城门开启,打定主意不出家门半步。   不到半个时辰,大街上人迹罕至,家家关门闭户。   青天白日之下,竟比夜晚还要冷清。   道路上不见行人,只有贵族马车时而经过。车轮压过路面,留下浅浅的辙痕,一路向王宫行去。   上京城四门紧闭,王宫中也是一般无二。   待贵族全部入宫,天子下令关闭宫门,门前由虎贲把守,不许任何人出入。   贵族们聚在丹陛下,暂时未入大殿,依礼等候在殿外。   日头高升,气温越来越高。   殿前没有遮挡,阳光径直落下,被高温烘烤,众人脸上冒出热汗,陆续开始站不稳。   执政大病初愈,面颊枯瘦,身形有些佝偻。   他独自站在众人之前,正面紧闭的宫门,目光低垂,面无表情,没人知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扑通一声,队伍中有人摔倒。   倒下之人是新任的农令,不具才德,仰赖家族得授官爵。经不住高温昏倒在地,当场不省人事。   动静闹得有些大,一名侍人上前查看,旋即入内禀报。   侍人去后不久,紧闭的殿门终于敞开。   伴随着门轴的吱嘎声,宏伟的大殿呈现在众人眼前。   玉石铺路,盘龙绕柱,龙楼凤阁尽显奢华,能窥出王宫落成时的壮阔盛景。   “宣群臣入殿!”侍人高踞台阶顶端,扬声宣召。   以执政为首,贵族们依序登上台阶。   昏倒的农令也被唤醒,由家族之人搀扶走在队伍中,几乎是一步一喘。   殿内悄无声息,静谧异常。   半人高的铜灯全部熄灭,窗扇紧闭,阻隔明媚的日光,空旷的大殿愈显昏暗。   殿门敞开,阳光大举投入,仅能铺至群臣脚下,却无法触及王座。   光的边缘停滞不前,数不清的灰尘在光中旋舞,富丽堂皇的建筑笼罩一层暗影,灰蒙蒙,如同垂暮的老人,日薄西山,再难觅强盛的影子。   群臣背光而立,仰望上首,只见天子坐在宝座上,神情冷峻,不言不语。   五名王子跪在他的脚下,最年长的王子害匍匐在地,王子肥和王子典分别跪在他左右,三人之后则是王子盛和王子岁。   观此情形,众人皆是心头一跳,生出不妙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见天子抬起头,目光如电,逐一扫过群臣,最终定在执政脸上,一字一句道:“逆子害犯上作乱,欲毒杀我篡位,大逆不道!”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天子未立太子,几位王子中,除死去和驱逐的三人,王子害年纪最长,有少许贤名,继承大统的机会最大。后因流言频传,牵涉到执政,册立的旨意迟迟未下。   以王子害的为人,言其焦躁倒有可能,但胆大到毒害天子,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执政,你如何看此事?”天子锁定执政,目光晦暗不明。   “陛下,臣不知详情,不敢妄言。况为天子家事,自应陛下独断。”执政表情不变,语气平稳,摆明置身事外。   众人的目光来回移动,想到之前的传言,都不免心中打鼓。   喜烽站在队伍中,表面上同旁人无异,心中却在暗喜,子弑父,真也好,假也罢,都是无义之人的报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名侍人出现在殿前,颤抖着声音说道:“陛下,蔡侯吞金,薨在偏殿!”   “什么?!”   天子腾地站起身,执政也是脸色骤变。   数日之前,介卿刁泰在牢中自戕,朝中传得风风雨雨。天子和执政的关系缓和不久,又因他的死变得危如累卵。   事情尚未解决,关押在上京的蔡侯又死于非命。   蔡侯是晋国押送而来,关系到晋侯遇刺的主使。就这样吞金而死,上京势必背负骂名,被疑杀人灭口。   天子想得清楚,执政也是一样。君臣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感到棘手。此事处理不好,别说借大觐设局,恐怕要被晋侯反咬一口,受到天下责难。   相比之下,君臣间的猜疑反倒成为小事。   “陛下,需彻查蔡侯为何吞金。”执政再无法置身事外,当即开口说道。   “此事交给执政。”天子果断下旨,全权托付给执政。   “诺。”执政领命,眼中寒光毕现。   群臣缄默不语,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稍有不慎,上京就要背负擅杀诸侯以脱罪的恶名,再次引发众怒。这样的后果,任谁都无法承担。   跪在殿内的五名王子不敢出声。   王子害绝处逢生,心知罪名未定,自己就有翻盘的机会。   王子肥和王子典对视一眼,虽然心有不甘,也不好在此时开口,否则极可能引来天子怒火。   “当真是好运。”王子肥冷睨王子害一眼,刻意压低声量,不使第三人听见。   王子害神情扭曲,终究压下怒火,什么也没说。   贵族队伍中,喜烽低下头,尽量掩盖情绪,不被任何人察觉。   刁泰死了,蔡侯也死了。   前者之死有他推动,后者为何吞金,他一无所知。   不过,不妨碍他借题发挥。   喜烽眯了眯眼,想到之前送来重金的越人,心下很快有了主意。   越晋有婚盟,消息送到越国,想必晋国也能很快知晓。以晋侯的作风,天子必定焦头烂额。   想到那个场景,喜烽就大感畅快,用力捏住拳头,仍抑制不住兴奋,指尖微微颤抖。   与此同时,楚煜的信鸟飞入晋国都城,在晋侯宫上空盘旋一周,径直飞入宫殿。   不凑巧地是,林珩不在宫内。为即将到来的出征做准备,他率黑骑奔赴新军军营,田齐驾车同行。   信鸟找不到林珩,误打误撞飞入南殿,落到了国太夫人宫内的鸟架上。   饲鸟的宫奴见其陌生,不敢专断,立刻禀报内史缪良。   缪良认出木管上的标记,带着信鸟去见国太夫人,当面禀明情况。   “於菟纹,是阿煜。”国太夫人解下木管,命缪良立刻去往城外,“去新军处告知君侯,公子煜来信,或有要事。”   “诺。”缪良领命退出大殿,亲自去往新军大营。   他离开之后,国太夫人拿起木管,没有急着打开,而是看着上面的刻印,思量究竟是何要事,才使得信使都来不及派,直接放飞信鸟。   “莫非关乎上京?”   心中这样想,国太夫人心中一凛,神情变得凝重。 第一百六十章   内史缪良奉命出城,为节省时间弃车上马,一路风驰电掣赶赴新军大营。   烈日当空,火伞高张,风中都带着热意。   一行人策马扬鞭,掠过等待入城的人群,引来好奇和探究的目光。   “观衣履,应是宫中内史。”   “此去何故?”   “不知。”   众人议论纷纷,多种猜测出炉,很难达成一致。   在议论声中,队伍快速向前移动,不多时就少去一截。   城下的甲士持矛戈维持秩序,登记和分发木牌的主事忙得不可开交。眨眼间数只木箱清空,主事抹去额头汗水,命人再去取。   “速去速回。”   “诺!”   壮奴领命转身,一溜烟不见踪影。   主事手捧竹简,继续笔耕不辍,详细记录入城者的身份、姓名和体貌特征,不敢有丝毫马虎。   遇好事者询问,守在一旁的军仆代为解释:“君上有旨,晋人造册,各家登记户牍,抄录留官邸保存。君自别国来,在晋未有造册,需登记领取木简,方便随时查验。”   商人觉得麻烦,下意识皱眉,就听军仆继续道:“凭木简在商坊市货,与晋人同税。”   闻言,商人眼前一亮。   事情虽然麻烦,好处却是实实在在。   “君需报实情,不能隐瞒含糊。否则日后查出,必以晋法惩处。”军仆表情严肃,遵照上峰指示,丑话说在前头。   除非商人再不踏足晋国,不然被查出身份造假,或是记录的内容有出入,必会受到严惩。   见商人笑得轻松,全然不放在心上,军仆好心提醒:“君莫要不以为意,日前查出有魏国商人冒用他人身份,罚金绢不算,还要在商坊前示众两日,之后被驱逐,再不许入肃州城。”   军仆既是在告诫商人,也是给周围人提醒,千万不要抱有侥幸心理,以为自己能浑水摸鱼。尤其是以市货为幌子,专为刺探情报之人,不被查出且罢,一旦被揪出来,等待他们的绝非示众驱逐那么简单。   这番话落地,人群出现短暂骚动。   多数人泰然处之,个别人脸色微变。百般衡量之后,十余人离开队伍,悄无声息溜走。   瞧见这一幕,军仆立刻禀报城门处的甲士。   后者未有太大动作,仅是朝身后扫过两眼,几个不起眼的庶人接连行出,有男有女,都是做乡人打扮,在城外分散开,追向溜走的可疑目标。   几人离开后,取木简的壮奴结伴返回,肩扛手提,带回数只沉重的木箱。   箱身落地,发出一声钝响。   箱盖陆续掀起,里面堆满形状相同的木简,正面刻字,背面暗藏玄机,方便日后核对,也能避免造假。   木简送到城下,队伍入城的速度随之加快。   主事下笔如飞,不停在竹简上刻印勾勒,其后交给入城之人。后者接过木简,来不及细看上面的文字,就被身后之人催促快走,不要耽搁时间。   “速行,别磨蹭。”   催促的次数多了,脾气暴躁的难免生出火气。   好在有甲士站在一旁,尖锐的长矛抵至近前,怒火上涌也不能发作,只能强压下情绪,各自退让一步,气哼哼大步入城。   城下的队伍逐渐减少,队尾变得稀稀落落,忙碌半日的主事总算能松口气。   “今早城门刚开,君上就驾车出城,至今未归。”   “夏末出兵西南,此次有公子齐同行,八成是去了军营。”   “上次征犬戎,我大兄携两子立功,得田十亩,还有数名奴仆。这次出兵西南,机会千载难逢,若在军中谋一个职位,必能收获匪浅。”   “此言在理。”   几名主事接连加入谈话,兴致勃勃展开讨论,都对随大军出征充满向往。   只可惜僧多粥少,一个萝卜一个坑,想要达成所愿,必然要经历一番激烈的争夺。最终鹿死谁手,需看各自的运气。   与此同时,缪良一行人正追风逐电,距新军大营越来越近。   风从正面袭来,蒸干脸颊和脖颈上的热汗。   缪良握紧缰绳,望见座落在平原上的营盘,正要加快速度,忽有一阵激昂的鼓声传来。   “战鼓。”缪良心神微动,猛一勒缰绳,战马发出嘶鸣,前蹄猛然扬起,重重踏向地面。   他举起右臂,身后的侍人接连停住,一边安抚战马,一边抬头向前望去。   只见黑色营盘如猛兽盘踞大地,壮观恢宏。   鼓声中营门大开,数千甲士列队行出,脚步整齐划一,大地为之震动。   在大营两侧,另有三支队伍出现,分别是勋旧率领的上军,新氏族统率的下军,以及拱卫国君的中军。   新军在北列阵,中军自行加入,同前者比邻。   上军和下军互看不顺眼,此时却不得不站到一起,与对面的两军分庭抗礼,呈犄角之势。   四支队伍列阵完毕,数辆战车出现在阵前。   玄车居中,林珩手按宝剑立于车上,玄服玉冠,目似寒星。   智渊、费毅、田婴和鹿敏等人分在他左右,都是长袍高冠,腰悬佩剑,象征官爵的金印附在剑旁,上铸的兽首异常醒目。   田齐的战车本在氏族中间,被林珩特意叫到近前,以示对他的重视,为他树立起威严。   “讨伐信平君,诛灭逆臣,尔当归国掌权,不应如此随意。”   林珩一片好心,田齐自然不会不识好歹。他亲自驾车靠近,感谢林珩的提点。   在晋国这段时日,田齐耳闻目睹,无时无刻不在成长。同离国时相比,他变化巨大,言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别看他在林珩面前坦诚憨厚,若真以为他胸无城府,随意就能欺凌,迟早会自吞苦果。   三声重鼓之后,两队黑骑行出。中途如潮水分开,绕过林珩的车驾,分别立在四军阵前。   骑士手擎令旗,旗色如墨,上绘玄鸟及各家氏族图腾,在烈阳下反射金光。   林珩驱车上前,环顾两方将士,扬声道:“下月出征西南,讨伐逆贼信平君。今日演武,最勇者为先锋!”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晋人好战,先锋最勇,临战斩获最多战功。   国君旨意下达,四军将士皆斗志昂扬,当仁不让。   “战!”   鼓声又起,比先时缓慢,却更为厚重。   四军将士各取布条缠缚手臂,方便短兵相接时辨别敌友。   鼓声告一段落,号角声取而代之,入耳苍凉豪迈。   黑骑策马返回,拱卫国君战车。   氏族们神情严肃,凝望演武的家族子弟,竟比亲自上阵还要紧张几分。   “阵起!”   伴随着一声声号令,双方阵型发生变化。   上军和下军延袭晋军传统,车、马、弓、步分别阵列。弓箭开路,战车冲锋,其后步甲压上。在传统之上,两军增设骑兵,有马具为依托,骑兵的机动性远胜战车,能在交锋时成为支应。   中军和新军的战阵则有较大变化。   阵前排开战车,骑兵分列左右,随战车一同冲锋。   战车后是成建制的弓兵。值得一提的是,弓兵全部用弩,半数是连弩,射程较断,能连发十矢。半数是强弩,射程不亚于长弓,需两人配合才能拉开。   步甲分成三阵,一阵持戈矛,一阵持长刀,还有一阵持盾和短刀。三者互相配合,即便被打散,也能形成新的战阵。   新军和中军已经开始换装,超过半数使用铁制兵器。   尤其是步甲手中的长刀,刀柄足有成年男子的手臂长,刀身狭长,刀刃锋利,能吹毛断发,冷光逼人。   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都是知兵之人。见到中军和新军的阵列,观其换装的兵器,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智渊、费毅和田婴都曾与楚军交锋,深知铁器的厉害。   以这样的军队讨伐信平君,分明是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与其说是出西南的演武,更像是为另一个对手准备。   智渊距离林珩最近,趁演武开始之前,开口询问:“君上,西南国弱,讨伐逆贼何须如此强兵。”   林珩莞尔一笑,单手扣上车栏,没有绕圈子,直言道:“外大父洞若观火,应知新军之敌不在西南。”   “君上言楚?”智渊心中猜测,一句话脱口而出。   林珩笑意加深,举目眺望演武场,意味深长道:“大父在时,晋雄踞西境,成就数十年霸业。然史书有载,大父临终遗憾,晋军未能东出。我为晋室子孙,理应承大父之志,挥师于外,霸道天下。”   挥师于外,霸道天下。   智渊目光微闪,仔细咀嚼语言背后,不免心头狂跳。   国君之志岂止是东出,分明是欲效楚共公雄霸四方,问鼎于天子!   两人说话间,演武正式拉开序幕。   除去箭头的箭矢铺天盖地,密集遮挡天空。黑云一般,在半空中交织碰撞。   战车开始推进,同时加速,冲撞中掀起劲风。   骑兵在阵中穿插,长矛横扫,交错而过时抓握住对方的兵器,用力一带,竟然双双落马。   步甲配合默契,从四面压上,骑士不甘就缚,翻滚起身持矛步战。   四军甲士实力相当,战斗从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   彼此打出真火,铁器的威力开始显露。新军和中军互相配合,意图分割包围下军和上军。   后者看出端倪,由智氏、田氏、费氏和鹿氏率领,波浪状发起反攻。这是与楚军交锋时总结出的经验,如今用到演武场,一样能发挥作用。   “武器固利,成事依旧在人。”田婴开口说道。   听到他的话,智渊等人一起看过来,表情中充满惊诧。   这番话直指关键,竟出自田婴之口!   田氏是出了名的莽夫,印象中缺乏谋略。如今再看,莽夫并不鲁钝,分明是大智若愚。   战况陷入焦灼,上军和下军武器稍逊,但战场经验丰富,总是能把握住战机,从危险中突破。中军和新军缺少磨合,不如敌方默契,错失两次机会,只能同对方继续拉锯。   演武预定两个时辰,眼看时间将到,新军中的弓兵突然丢弃弓弩,拔出背负的长刀,充作步甲加入战场。   他们的加入改变了局势。   智渊和鹿敏看出关键,同时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随着这股力量的奇袭,下军被攻破,完美的防守撕开一角,如洪水决堤,瞬间抵定胜局。   “胜负已分。”   上军和下军落败,意味着氏族败于国君。   无论采用何种战法,也不管优势多么微弱,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战果说明一切。   “击鼓。”   林珩下达旨意,战鼓声又起,宣告演武结束。   混战在一起的甲士迅速分开,各自归入队列。不少人鼻青脸肿,背过身时呲牙咧嘴,转身后又恢复严肃,半点看不出满身淤青。   队伍集结完毕,缪良一行终于能够上前。   穿过大军阵前,缪良翻身下马,快步走向林珩,相隔两步叠手下拜,恭敬道:“君上,公子煜来信,国太夫人请您回宫。”   楚煜来信?   林珩有些惊讶。   算一算时间,他的回信应该送达禹州不久,来信如此匆忙,莫非有要事发生?   思及此,林珩无意在城外久留,决定立即回宫。临行之前,他有一件事需要宣布。   “演武精彩,诸君勇猛,不负晋之威名。四军各调五百人为前锋,随寡人出征!”   旨意下达,演武场内欢声雷动。   “君上武威!”   四军甲士齐声高喝,声音响彻云霄,在旷野中回荡,经久不绝。 第一百六十一章   日暮时分,演武结束,三军各归营盘,新军大营关闭,君驾启程回銮。   彼时夕阳西下,火云缭绕,晚霞映红天边。赤金笼罩大地,蚕食苍茫平原,为雄伟的城池覆上一层轻纱。   奔雷声传来,数百黑骑风驰云走,一路扬尘,距城池越来越近。   骑士护卫一架玄车。   车身雕刻玄鸟,象征晋国国君。   车前六马神俊无比,踏着夕阳追风逐电,雨鬣霜蹄一路绝尘。   城门外是一条平坦的土路,玄车经过时印下并排辙痕,每条深达数寸。夕阳的余晖落在车上,玄鸟浮动金光,好似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起直冲九霄。   氏族的战车紧随在玄车后。私兵护卫在战车左右,参照携带的兵器以及身上的皮甲,大致能推断出隶属哪家。   队伍抵达城门前,城头敲响暮鼓,点燃成排火把。   “君上归城!”   鼓声中,厚重的城门完全敞开,甲士持戈矛排成两列,催促行人闪至一旁,确保车驾能畅行无阻。   城头之上,火光连成一片,乍一看似火龙盘踞墙后。   几名军仆一字排开,交替挥舞臂膀,鼓槌重重落下。鼓声隆隆犹如闷雷,一记接着一记震撼寰宇。   夜风刮过城头,带动火光摇曳。   焰光在风中跳跃,倏地向上蹿升,中心处发出爆响。大团火星飞溅,成百上千的光点膨胀爆闪。   进入城门前,黑骑集体开始减速,动作整齐划一,百人如同一人。火光自城头落下,照亮骑士身上的甲胄,头盔和胸甲浮动暗泽。   玄车穿过城门洞,车奴挽住缰绳,控制马匹的速度。   短暂的昏暗之后,视线豁然开朗。   道路两旁人群拥挤,车马骈阗。众人都在翘首以待,希望能一睹国君风采。   马蹄声最先传来,杂沓交汇犹如奔雷。紧接着是车轮压过路面时,车轴转动的吱嘎声响,一阵阵不绝于耳。   在前行过程中,黑骑分成两排,阻隔路边人群。   马上骑士倒拖长矛,锋利的一端朝下,既能排开人群清空道路,也能防止意外伤人。   黑骑逐次经过,车轮声越来越近。   众人屏息静气,国君的玄车终于出现。   路旁竖起火把,光线依旧昏暗,林珩坐在车内,看不清面容,仅能看到一个轮廓,人群仍爆发极大的热情,山呼声络绎不绝,震耳欲聋。   道路一度阻塞,变得水泄不通。   君驾回宫的时间一拖再拖,直至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再不见一缕阳光,路上的人群才逐渐散去,车速得以加快。   途经城东,氏族的战车陆续停住,没有继续前行。   以智渊和鹿敏等人为首,氏族们没有立即归家,而是分别守候在道路两旁,目送林珩的车驾行远,方才各自调转车头,分散至坊内各处。   玄车加速前行,骑士擦亮火镰,点燃数只火把,照亮前方道路。   抵达晋侯宫前,第一眼望见矗立的刑鼎,鼎后是洞开的宫门。   宫门两侧有甲士守卫,门上凸起金色兽首,肃穆庄严。   门后直连青石铺设的宫道,侍人提灯站定在道路两旁,灯下光芒舒展,沿着宫道铺开一条光带。   车奴拉住缰绳,玄车缓慢停住,林珩步下车辕。   想到楚煜送来的信件,他没有返回正殿,而是方向一转,去往国太夫人所在的南殿。   玉钩当空,繁星点点。   银辉洒落大地,皓彩覆盖宫阙。   清晖如水波流淌,缱绻缠绵,却也透出一股清冷。   林珩穿过宫道,步行至南殿。   他的身影出现在台阶下,立即有侍人奔向大殿禀报。   殿内烛光闪烁,国太夫人斜靠在屏风前,单手撑着额角闭目养神。   一名婢女守在她身后,轻捏着她的手臂和肩膀。另有一人坐在台阶上,身前摆着多种香料和工具,分明正在调香。   两人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生得柳眉杏眼,冰肌玉骨。   调香的婢女略有些清瘦,看似纤纤弱质,温和无害,实则身手利落,杀人不见血。即便没有刀剑在手,只凭她头上的一支木钗,一样能置人于死地。   婢女有条不紊地选取材料,在石钵中研磨成细粉,逐一投入香鼎。   她的动作不紧不慢,一举一动如行云流水,自带一股韵律,观之赏心悦目。   最后一味香料投入,她拿起铜壶,倾斜壶身,将融化的香膏注入鼎内,其后拿起银匙搅动。   伴随着她的动作,一股独特的清香自鼎内溢出,弥漫在大殿之中。不同于惯常使用的暖香,香气中带着些许清凉,格外提神醒脑,正合国太夫人心意。   “不错。”国太夫人睁开双眼,看向调香的婢女,夸赞道,“手艺又精进了。”   “国太夫人过誉。”婢女垂首浅笑,将调制好的香料盛放入盒中,扣上盒盖,能够保存许久。   仰赖这股清香,困倦逐渐消散,国太夫人挥退身后的婢女,缓缓坐正身体。   她没有梳髻,随着起身的动作,银灰色的长发滑落肩头。她握住一缕,看着发丝在指间流淌,不免叹息一声:“老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有侍人禀报:“禀国太夫人,君上至。”   闻言,国太夫人压下突来的情绪,命调香的婢女退下,独自等候林珩到来。   “下去吧。”   “诺。”   婢女离开之后,殿内恢复寂静。仅有焰心偶尔爆闪,发出一阵轻音。   少顷,殿门再度敞开,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玄服玉冠,腰缠玉带。带下悬挂宝剑,袖摆和衣领刺绣玄鸟,在火光下流淌金辉。   夜风穿过廊下,继而卷入殿内,纠缠明亮的火光,迟迟不愿离去。   光影旖旎,在墙壁上拉长。   国太夫人望向殿门,神思有短暂恍惚。   旧日的记忆闯入脑海,逐渐变得清晰。同样是这样的夜晚,烈公携大胜归来,全身犹带着血腥气,出现在她的殿门外。   时间太过久远,她以为自己忘了,突然回想起来,却发现遗忘过于奢侈。   曾经的一切历历在目,深深刻印在她的脑海,想忘都忘不掉。   “大母。”   林珩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国太夫人的回忆。   她垂下眼帘,捏了捏额角,招手让林珩近前,有些疲惫道:“人老了,精神不济,总是会恍神,君侯莫怪。”   “大母身体不适?”林珩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关心地看向国太夫人。   “没有大碍。”国太夫人摆摆手,从桌旁拿起一只木管,推到林珩面前,“信鸟今日送来,上面有於菟纹,应是公子煜亲笔。”   木管封存完好,没有打开的迹象。   林珩接到手中,没有急着取出信件,而是看着国太夫人,认真道:“大母,还是召谷医问诊。”   国太夫人笑了,拉过林珩的手拍了拍,道:“君侯信我,我当真无碍。近日天热,我有些困乏,大概是苦夏,天凉些就好了。”   “大母,不可讳疾忌医。”林珩仍不放心。   “君侯不必担忧,尚未见到晋霸天下,我岂能甘心,自会保重。”国太夫人再三保证,笑容愉悦,林珩的关怀让她开心。   林珩皱了下眉,正想要再劝,却被国太夫人岔开话题,指着他手中的木管,认真道:“这封信来得急,想是有要事。”   国太夫人坚持不召医,林珩不好强求,只能顺其意暂时揭过,拿起木管打开。   木管以蜡封口,蜡有些厚,需用锋利的器具划开。   “用这个。”国太夫人递过一支刀笔。   林珩顺手接过,翻转笔身,熟练地除去蜡封,拔出木塞,取出里面的绢。   绢极轻薄,展开近乎透明,是越绢中的上品。   这样的越绢出产稀少,在上京能卖出天价。如今却被裁剪传递书信,如被上京贵族看到,必然会痛心疾首,大骂暴殄天物。   在展信之前,国太夫人和林珩想法一致,都以为信中必为要事。   信件展开之后,祖孙俩看清上面的文字,都是动作一顿,表情一片空白。   “知音,仰慕?”国太夫人回过神来,回想起之前的端倪,不禁恍然大悟。原来不是错觉,也不是她看错,阿煜果真是这种心思。   林珩眉心深锁,惯性地敲击手指。   “大母,我与公子煜结婚盟,实为权宜之计。”三番五次收到情诗,他特意写信婉拒。不承想起了反效果。   “君侯,知慕情爱,人之常情,不必如临大敌。”看出林珩的僵硬,国太夫人的笑容愈发欢快,“阿煜心思多诡,实美甚。君侯果真不动心?”   “大母,我暂无此心。”林珩捏了捏额角,顿觉头疼。   “既如此,君侯就不必介怀,更无需为此伤神。”国太夫人看似玩笑,实则认真提出建议。   林珩顿了顿,沉吟道:“真能如此?”   他遍读史书,计策谋略信手拈来,少有事能让他为难。   唯独楚煜。   这位越国公子风流不羁,行事出人意表。突如其来的坚持,的确令他感到棘手。   以他对楚煜的了解,寻常手段未必能解决问题。   林珩捏着细滑的越绢,凝视上面的文字,认真思量一番,仍是感到头疼。   “大母,此事我会认真考量。”他习惯速战速决,不喜好模棱两可。他需要见楚煜一面,两人当面说清。   “如此也好。”国太夫人颔首。她只是提出建议,具体如何处理还要林珩自己决断。   两人结束谈话,林珩起身离开南殿。   月上中天,夜空一片暗蓝,点点繁星闪烁。   林珩踏月光而行,来到正殿前,见到等候在殿外的马桂,脚步一顿,吩咐道:“召谷医,我有事相问。”   “诺。”马桂当即召来一名小奴,命其往偏殿去找谷珍。   小奴领命,快速穿过廊下,拐过一条岔路,一溜烟不见踪影。 第一百六十二章   宫门尚未落钥,小奴持通牌离宫,疾行去往药坊。   遵照国君旨意,百工坊进行拆分。武器坊、织造坊、药坊等各立门庭,由宫内任命匠官,下设五到十名主事,并有文吏若干,彼此间分工明确,共掌坊内事务。   药坊建在城西和城南交汇处,比邻商坊和匠人坊,足足占据半条街道。   坊内有八座药房,有门脸对外收取药材,也有良医每日坐诊。国人。庶人皆能问诊取药,价格十分公道。   这是林珩颁发的政令,属于变法中的一环,被晋人交口称赞,夸为仁政。   天色已然不早,药坊内仍是灯火通明。   几名药奴站在门前,各自手持火把。   台阶下停靠两辆木板车,车上堆放数只藤筐和麻袋,里面装满乡邑村人挖掘的药材。   一名主事走下台阶,左手捧着竹简,右手持笔。   他身旁跟着一名总角孩童,穿着麻布短袍,腰间系革带。容貌与主事有几分相似,应是他的子侄,跟在他身边学习。   药奴打着火把上前,逐一掀开藤筐,解开鼓鼓囊囊的麻袋。   主事亲自翻检车上的草药,分门别类进行记录,一边书写一边教导小童:“此乃防风,根粗色棕,花白果狭,味辛,常生于向阳处,能发汗驱风。”   小童记性绝佳,主事口述一遍,他就能完全复述,一字不落。他手中也拿着竹简和笔,快速记录学到的知识,方便日后重温。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配合得相当默契。   周围人早习惯这般场景,都是见怪不怪。有机灵的趁机偷师,不说掌握十成,能学到两三分已是受益匪浅。   几名身高体壮的男子守在车旁,都是裋褐草履,腰间勒麻绳。各自背负一根短棍,棍上有斑驳的痕迹,分明是干涸的兽血。   他们来自城郊乡邑,入城需过一处山林,遇到野兽稀松平常。只要不是成群结队的狼,一般都能应付。   杀死的野兽剥皮剔骨,兽皮卖入城内,肉和骨头带回家,能让家人饱餐一顿。   车上的草药是全村挖掘,他们负责运送到药坊,领钱后回去分发。   其中最高大一人是邑长,面容刚毅,一条长疤横过眉尾,差一点就伤及左眼。这道疤是在战场留下,象征他的勇猛。无人以为仇,父母妻儿更以此为荣。   主事经验丰富,动作熟练,不到一刻钟时间,全部药材记录完毕。   他命药奴抬走藤筐,全部在药坊前过秤,依照定价给付钱币和粮布。   “八种药材,价在此。诸位要粮、布还是钱?”主事运笔如飞,写下药材的种类和数量,又指了指挂在墙上的木牌,上面刻有简单文字,清楚写明收取药材的价格。   “不能换农具吗?”邑长代众人开口。   “可以换。不过今日天晚,农具坊已关,需等到明日。”主事没有推诿,详细说明情况。   “我们需要农具,麻烦主事。”邑长说道。   “不麻烦。”主事摆摆手,让小童取来木简,分别抄录药材的种类数量,以及能换的钱币,吹干墨迹后交给对方,“收好,明日去农具坊,凭此交换农具。能换一具犁,连枷、锄和镰亦可。”   “多谢。”邑长接过木简,用布缠裹起来,仔细放在身上。   今日天色已晚,城门早就关闭,他们来不及出城,决定去城西找一处落脚点。   城西是商坊所在,从上月起夜间不闭。   坊内有规格不同的栈房,主要供商人歇脚并提供食宿。乡邑村人来不及出城也会在这里住上一晚。   “整日赶路,腹中实在饥饿。快些走,还能吃上热食。”邑长拖起一辆清空的板车,将绳索挂在肩上,带头向商坊走去。   两名村人上前推车,让他能轻松一些。其余人拖拽另一辆大车,紧跟上他的步伐。   几人饥肠辘辘,腹中轰鸣,脸上却满是喜色。想到明日能领取的农具,更是笑开了花,嘴角咧到耳根。   “大兄,明日换连枷,还能做兵器。”   “村中无犁,应该换犁。”   “我觉得锄更好,镰也不错,上战场一样能用。”   几人一边走一边商量,途经长街拐角,同急匆匆赶来的小奴擦肩而过。   小奴脚步飞快,跑过几人身侧,掀起一阵风。   主事正准备迈入坊门,就听身后有人声召唤:“慢行一步!”   小奴快跑至药坊前,大步登上台阶,喘息未定就举起铜牌,对满脸惊讶的主事说道:“君上召谷医入宫,敢问谷医可在坊内?”   “在。”主事认出铜牌上的文字,确认小奴身份,亲自带他进入大厅,再经中庭去往后坊。   两人来到一间厢室,被守门的药奴拦住:“谷医在制药,不许打扰。”   药坊上下皆知谷珍看似平易近人,实则脾性古怪。他制药时不容打扰,否则下场难料。   主事知晓谷珍的脾气,目光看向小奴,对他简单说明。   小奴不为难药奴,当场举起铜牌,对门内高声道:“谷医,君上召见,宣你即刻入宫!”   夜阑人静,小奴故意提高嗓门,声音清晰传入室内。   没过多久,门后传来脚步声,房门向内打开,谷珍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君上有不适?”他身上带着一股药香,手指还有未清洗的药汁,看向小奴的目光充满询问。   “仆不知。”小奴摇摇头。   看出他知晓得不多,谷珍没有再问,回身背起药箱走出房间,准备和小奴一同入宫。   临走之际,他谨慎关好房门,吩咐药奴严守门外,寸步不能离。   “我归来之前不许离开半步,也不许任何人入内。”   “诺!”   谷珍郑重其事,态度格外严肃。   药奴不敢有丝毫马虎,连忙答应下来,分左右守在门前。   “走吧。”谷珍提了提药箱,大步穿过庭院。   小奴不及他步子大,只能跟着他小跑,一路行出药坊。   谷珍出行习惯乘车,药坊前早就备好车马。   小奴随他一同上车,在他对面坐定。   待车厢门关闭,车奴立即扬鞭,哒哒的马蹄声响起,沿着长街向晋侯宫行去。   已过落钥时间,宫门仍未关闭。   马车抵达时,小奴率先走出车厢,见有侍人等候在门前,认出是正殿内熟悉的面孔,立刻猜出是马桂安排。   “桂翁方才还遣人来问,幸好回来得快。”侍人迎上前,对小奴低声说道。   “我年纪小,办事不牢靠。兄长行事稳妥,更被桂翁信重。”小奴素来机灵,嘴巴极甜,总能说到对方心坎上,三两句话就哄得侍人喜笑颜开。   两人说话时,谷珍走出车厢,提步进入宫门。   见他踏上宫道,两人立刻停止交谈。   侍人向谷珍欠了欠身,口中道:“君上在正殿,君请随仆来。”   谷珍点点头,没有多言,当即迈步跟了上去。   婵娟高挂,月明星稀。   夜风袭过回廊,呜咽作响。   谷珍来到正殿前,透过半开的殿门,能见烛光明亮。   “君上召见,谷医请。”马桂走出大殿,袖手站在廊下。   谷珍向他颔首,迈步走入殿门。   殿内萦绕清香,一缕缕飘过鼻端,沁人心脾。   十余盏铜灯落地摆放,灯光照亮屏风,映出坐在屏风前的身影。   林珩除去玉冠,长发以簪束起,发尾落在肩后。   长袍以越绢裁剪,墨色为底,织纹在灯光下流淌银辉,似星辰落入天河,匠心独具,巧夺天工。   长案上摆放数卷竹简,还摞有绢和兽皮。   砚台在他的右手边,旁侧是竖起的笔架,架上悬有数只毛笔,下方则是两只刀笔。   林珩面前铺开一张绢,他悬腕其上却迟迟没有落笔,貌似在迟疑,还有些许为难。   谷珍的好奇心并不旺盛,短暂扫过两眼就收回目光,毕恭毕敬叠手行礼:“仆奉召前来,参见君上。”   林珩抬头看向他,道:“起。”   谷珍从容起身,抬头看向林珩,询问道:“君上深夜召仆前来,未知有何吩咐?”   “寡人今日见大母,观其精神不佳,神色倦怠,不免心存担忧,故召君前来。”林珩将笔放到一旁,合拢一字未落的绢布,讲明召见谷珍的原因,“近日君可曾入宫为大母诊脉?”   谷珍凝神思索,回想上次入宫时的情形,实言道:“君上,仆五日前入宫见国太夫人,奉养身汤药,未曾诊脉。”   “养身汤药?”   “国太夫人不耐暑热,有苦夏之症。”谷珍回道。   “大母确是苦夏?”林珩仍不能完全放心,遂道,“君今夜留在宫内,明日随我去见大母,为大母诊脉。”   “遵旨。”谷珍俯身领命。起身时想到林珩之前的吩咐,当即打开药箱,取出一罐药粉,“君上,伤药配成。”   药粉装在陶罐里,打开时弥漫一股苦味。   谷珍向林珩介绍药效,言药粉能止血,防止伤口溃烂,只是用时激痛,堪比火燎。   “选用的药材都很常见,方法也简单,坊内药奴就能大量配制。”谷珍又取出一只陶罐,里面是桂圆大的药丸,“此药内服,能止发热。”   两只陶罐摆在面前,林珩捻起一撮药粉,搓了搓指腹,发现颗粒细碎,即便通晓药理也难辨别出全部成分。   “善。”   晋有虎狼之师,将士勇猛,在战场上悍不畏死。   大军出征遇到强敌,伤亡不可避免。为减少死伤,武器甲胄至关重要,伤药也不能或缺。   林珩登位之前,军中不发辎重,战马、武器和皮甲都要自备,伤药更加没有。他有意改变这种状况,从新军开始着手,发放武器、甲胄和伤药,贯彻军功爵,尽揽人心,真正做到军权在握,军队上下如臂指使。   为检验药效,林珩拿起刀笔,以刀尖划过掌心。   鲜红滴落,谷珍大惊失色。   “君上不可!”   “无妨。”   林珩抓握两下手指,看着血线流出掌缘,滑过手腕,蜿蜒成醒目的红。   他从陶罐中抓取药粉,直接撒到伤口上。刺痛瞬间袭来,火燎一般,却非不能忍受。相比被箭簇贯穿肩膀,这种程度的痛倒也不算难捱。   他凝视掌心的伤口,肉眼可见,流出的血在减少,效果远胜他之前使用的伤药。   刺痛逐渐消失,林珩以指腹按压掌心,嘴角牵起一抹弧度。   他抬起头,灯光映入瞳孔,笑意盈盈,却让谷珍脊背生寒。   “谷医,你有大功。”   “君上过誉。”谷珍不敢居功,说话间从药箱中取出干净的布条,上前为林珩包扎伤口。   “谷医太过谦虚。”林珩平放手臂,看着布条绕过掌心,话锋一转,“解瘴气的药可有眉目?”   谷珍动作微顿,随即将布条系紧,回道:“仆暂无头绪,但有一事奏请君上。”   “何事?”   “毒氏擅制毒,毒氏女或有方。”   “毒氏女?”   林珩收回手,神色不明。   西南有瘴气,遇之伤身,甚至能殒命。   他特地问过田齐,对瘴气有了更多了解。此次讨伐信平君,逆贼的军队不堪一击,唯有瘴气不能不防,需谨慎对待。   思及此,林珩决定采纳谷珍的建议。   “马桂。”   “仆在。”听到林珩召唤,马桂出现在殿前。   “明日朝会后,召见毒氏女莲。”   “诺。”   马桂在殿外听得分明,知晓毒氏女有用,当即垂手领命,决定明日亲自往西苑一行。 第一百六十三章   晋侯宫,西苑。   莲夫人用过早膳,将自己关在侧厢,专心致志研磨药粉。   依照她的要求,房间重新布局,屏风、桌榻都被移走,腾出更大空间,方便摆放木架和药柜。   木架上堆满瓶瓶罐罐,瓶身和罐口贴有标签。   三只药柜靠墙矗立,顶部抵近屋顶,两侧紧贴墙缝。大小相同的抽屉填满柜身,里面装有各种药材,药味从缝隙溢出,弥漫整个房间。   莲夫人穿着一身布裙,腰间系宽带,袖摆束在前臂,更加方便活动。   她手提一杆小秤,熟练的称重药材,逐次放入研钵中。同时提笔记录,以备日后查阅。   最后一味药材投入钵内,她放下小秤,拿起一旁的药杵,开始将切碎的药材研磨成粉。   这个过程漫长且枯燥,重复相同的动作,不多时就手臂发酸,额头和鼻尖沁出薄汗。   她却甘之如饴。   巷道的日子是挥之不去的噩梦,无论如何她也不愿再回去。只要有一丝机会,只要她对君上有用,她就能留在西苑,余生不必再受煎熬。   莲夫人一下又一下碾压药杵,偶尔抬起手臂抹去汗水,避免落入钵中影响药性。   日复一日,她逐渐养成习惯,送出的成药越来越多。守在西苑的侍婢了解内情,极少会在这时打扰。   今日却有异常,药材研磨到一半,敲门声忽然响起,令她心生诧异。   “何事?”莲夫人停下手,起身走到门前,双手拉开门扉。   阳光洒落廊下,光亮刺目,她下意识眯起双眼。   待到刺痛感稍减,她定睛看去,马桂的面容闯入眼帘,登时让她心头一跳。   “毒氏女,君上召见。”见莲夫人现身,马桂没有赘言,直接道明来意。   猜不透林珩的用意,莲夫人心中忐忑,难免惴惴不安。她有心想问,下一刻想到自己的处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毒氏莲领旨。”   短暂的惊慌之后,她迅速整理情绪,利落解开手臂上的布条,落下袖摆走出房门。   马桂侧身引路,随他前来的侍人微微欠身,各个眼观鼻鼻观心,窥不出任何情绪,模样如出一辙。   见状,莲夫人暗中松了口气。   看样子是要用到她,不是送她回巷道。既如此,她就要打起精神,牢牢抓住这次机会。   两人走出西苑,侍人鱼贯跟上。   一行人穿过宫道,碰巧遇上入宫的宣夫人和女公子乐。   林乐已经开府,封地也已经定下。她听从宣夫人的建议,主动向林珩请旨,希望封于西北为国守边。   同样开府的还有公子享。   碍于公子享年幼,无法管理封地,林珩下旨许他留在肃州城,封地暂由家丞代掌。   莲夫人同先氏女有约定,公子享开府后,毒氏可迁往他的封地。如今条件达成,自然要践行承诺。   公子享的家丞经验老道,手段果决。在毒氏启程之前,先一步将族人打散,确保其无法拧成一股绳,不会在公子享的封地搅起风雨。   关于毒氏的经历,莲夫人有所耳闻。   趁林珩在外会盟,家族托人送信入宫,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向国太夫人禀明。   事发之后,送信之人被清除,毒氏遭到惩戒,灰溜溜离开肃州城,对她有诸多抱怨。   莲夫人独坐半日,想通之后愁云消散。   她好不容易离开巷道,绝不想重蹈覆辙,再因获罪被关押。即便时光倒转,她仍会做出同样选择。   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已经竭尽所能,做到能做的一切,自认对家族仁至义尽。从今往后,她只想为自己考虑。   双方在宫道相遇,抬眼看清对面人的模样。   宣夫人锦衣丝履,裙衫飘逸。乌发挽成高髻,三枚金簪插入发间,簪首镶嵌彩宝,在烈日下浮现彩光,绚丽夺目。   莲夫人则是布裙麻履,除了一双耳铛,全身上下再无一件饰品。   幽公末年,莲夫人盛宠在身,自入宫之日起就风光无两。宣夫人因出身勋旧备受冷落,生下女公子乐后就默默无闻。   现如今,两人的境遇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真是风水轮流转,此一时彼一时。   看清莲夫人的模样,宣夫人眸光微闪,并未出言讽刺,也不打算落井下石。   她选择无视对方,含笑向马桂颔首:“桂翁。”   “折煞老仆。”马桂连道不敢,躬身行礼之后让到一旁,“女公子先行,夫人请。”   林乐正是好动的年纪,探头看一眼马桂,尚未来得及开口,宣夫人握住她的手忽然紧了紧,对她摇了摇头。   领会到母亲的暗示,林乐端正神色,先一步越过马桂,和宣夫人一同去往南殿,依礼拜会国太夫人。   母女俩经过莲夫人身前,都是目不斜视。   莲夫人神情如常,没有现出一丝一毫的窘迫。   马桂看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转身踏上宫道,继续引路去往正殿。   在两人身后,宣夫人忽然停住,转头向后望,神情莫名。   林乐拉住她的手,语气中充满疑惑:“母亲,您在看什么?”   “阿乐,你要牢牢记住,登高望远,却不能孤高自大。不要小看任何人,谨慎方为存身之道。除非有深仇大恨,最忌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我记住了,母亲。”   “这就好。”   宣夫人笑着抚过林乐的头,随即转过身,牵着她的手继续向南殿行去。   夏日的风带着热意,卷过青石铺设的宫道,包裹雄伟的宫殿。   莲夫人来至正殿,朝会尚未结束。马桂召来一名侍人,引莲夫人去往侧殿。   待两人的背影消失,马桂几步来到大殿前,声音穿过殿门闯入耳中,夹杂着咆哮,足见争执激烈。   “怎么回事?”马桂询问一旁的侍人。   “铁兵器。”侍人压低声音,三言两语说明情况。   今日朝会之上,林珩定下出兵日期,下旨大军不日集结。   军将和前锋定下,名单宣于朝堂。出征的甲士从四军调拨,人数均等,群臣皆无异议。   问题出在一批兵器上。   “君上言新军和中军换装,现有千余弓弩长矛,还有铁箭簇,分发上军和下军。几位上卿争执不下,彼此互不相让,这才吵了起来。”   “原来如此。”马桂面露恍然。   千余件兵器,听起来很多,分到两军连水花都溅不起来。   勋旧掌握上军,新氏族统率下军,为能得到这批兵器必然要据理力争,寸步不让。   “下军多弓兵,箭簇理应多分。”   “上军多步甲,擅使长兵,矛戈应归上军。”   “下军步战亦强!”   “笑话,上军更能开强弓!”   “比试一番如何?”   “比就比!”   田婴和毕犷争得脸红脖子粗,摩拳擦掌就要动手。   费毅和鹿敏互不相让,竟然当殿扯开嗓门。   雍楹一改八风吹不动,智珠在握的模样,对着冯胜连连冷笑,颇有几分阴森。   赖白和吕勇家族实力不够强横,却也不甘示弱,撸起袖子和勋旧唇枪舌剑,坚决寸步不让。   氏族们吵成一锅粥,仿佛回到幽公时的朝堂。区别在于当时多为争执而争执,如今是在争夺切实利益,更不可能退让。   宝座之上,林珩目睹这一幕场景,没有出面制止,而是单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他的举动十分突兀,落入群臣眼中,意外让殿内安静下来。   众人齐刷刷看向上首,目光落在国君身上,自然也看到了包扎布条的左手。   “吵啊,怎么不吵了?”   林珩翘起嘴角,语气懒洋洋,没有半分怒意。   氏族们却如临大敌,集体打了个寒噤,不由得头皮发麻。   “臣等无状,君上恕罪!”   智渊和鹿敏最先反应过来,立刻起身请罪。   勋旧和新氏族有的明悟,有的仍在云里雾里,本着从众心理起身请罪,话出口才灵光一闪,登时冒出冷汗。   氏族们站在殿内,不见方才的暴躁,都是静默垂首,样子恭敬无比。   林珩靠向身后的屏风,目光扫视群臣,手指轻敲着膝盖,一下接一下,十分有规律。   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氏族们一动不敢动,冷汗顺着下巴滑落,砸碎在地面,洇出斑斑点点的暗痕。   良久之后,林珩终于开口,声音流淌在大殿,令众人心头一紧:“晋有恶金,有匠人,何愁没有更多兵器。今日有千件,明日就有两千,三千,五千,乃至上万。寡人言分于两军,就不会一军独占。缘何争执不下,莫非是疑寡人不公?”   “臣等不敢。”众人忙道。   “不敢?”林珩冷笑一声,语气森然,“我观诸卿胆壮心雄,分明是故意为之。”   此言一出,群臣变颜变色,惊得魂飞魄散。   “君上何出此言,臣等绝无此心!”   “有也好,无也罢,这番话寡人此前说过,今日再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林珩收起冷笑,环顾殿内群臣,一字一句道,“据理力争,可。私心倾轧,不容。寡人与先君不同,要的是下情上达,政通人和,要的是兵强马壮,冲坚毁锐。战场上车无退表,当赏,朝堂上互相骀藉,必罚。”   “铸刑鼎,定军功爵,是为变法强晋。凡阻拦者,即是寡人之敌!”   “寡人非幽公,无需以乱制衡。诸卿为晋休戚,理当摒弃成见勠力同心,追随寡人承先祖烈风,霸天下!”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氏族皆感汗颜。   如国君所言,晋有铁矿,有冶炼锻造之法,还有技艺娴熟的匠人,何愁没有更多兵器。   此次讨伐信平君,军队战斗力悬殊,铁兵器非是必不可少。   之所以针锋相对,争抢不下,未尝没有试探和作戏的成分。   经历过幽公末年,有些习惯难以磨灭,勋旧和新氏族都在迟疑,国君是否真正乐见两方握手言和。   这是一次粗浅的试探,一眼被看破,却意外给了他们答案。   勋旧和新氏族互看不顺眼,数十年不可能弥合,但如今日这般作为,此后再无必要。   林珩用实际行动告诉众人,私下里如何吵他不管,敢公器私用,将老一套搬到他的朝会上,势必要吃到教训。   “寡人之言,诸卿听明否?”   了悟国君用心,群臣再次下拜,齐声道:“臣明白,遵君上旨意。”   争端就此消弭,君臣都得到想要的答案。   千余兵器做出划分,考虑到上军和下军的作战方式,长矛多分入上军,大半弓弩和箭簇归入下军。   “诸卿可有异议?”   “君上公允,臣无异议。”   事情得以解决,朝会也终于结束。   礼乐声起,群臣向林珩叠手下拜,伴随着乐声离开大殿。   待乐声告一段落,林珩正准备去侧殿,就见马塘快步走来,手中提着一只木架,架上栖息着一只信鸟。   “君上,上京消息。”   马塘托起信鸟,解下密信呈给林珩。   林珩接过信件展开,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蔡侯吞金。 第一百六十四章   蔡侯吞金,薨于上京。   执政奉旨严查,至今未能查明是自戕还是为人所害。事情悬而未决,天子有意隐瞒,结果还是被人传出消息。   林珩手执密信,反复浏览上面的文字,其后将绢布折起,动作不紧不慢,慢条斯理。   “派人使蔡,告知蔡欢此事。”他将叠起的绢递给马塘,迈步走向殿外。   “诺。”马塘躬身领命,立即下去安排。   夏日晴朗,碧空万里,天际不见一丝流云。   林珩信步穿过廊下,袖摆轻振,肩扛的玄鸟浮现金辉,与冠缨相映,跃起斑斓光晕。   马桂跟在他身后,一路来至侧殿,上前一步推开殿门。   吱嘎声中,门扉向内敞开,阳光落入殿内,照亮地上的石砖,铺开扇形光斑。   莲夫人听到声音,迅速转过身,匍匐在地行大礼。   “参见君上。”   “起。”   林珩走入殿内,衮服下摆掠过莲夫人的视线,纵横纹路尽是玄黑,犹如墨色。   殿内设有屏风,上面雕刻大朵花卉,花瓣边缘漆金,在光中绚烂绽放。   林珩停在屏风前,转身振袖落座。   莲夫人始终低垂着头,态度恭谨,表现得谨小慎微。   “毒氏擅制药,西南有瘴气,未知可有解法?”林珩没有赘言,直接开门见山,道出召见莲夫人的目的。   瘴气?   莲夫人神情微变,不由得咬紧嘴唇。   她猜到国君要用自己,不承想是为西南瘴气。   毒氏擅制药也能制毒,家族中有关于瘴疠的记载,她年幼时读到过,至今牢记于心。   氏族各家藏有文献,大多敝帚自珍。除了血亲族人,罕见透露给外人。   她若告知国君,必被家族所弃。   究竟该不该说?   莲夫人陷入两难,脑海中天人交战。   她迟迟不出声,林珩没有催促,而是垂下目光,等她自己做出决断。   阳光透过窗缝流入,光束覆上地面,留下斑驳光影。   莲夫人沉吟许久,终于做出决断:“君上,毒氏有藏卷撰写瘴疠。卷上记载有药,婢子记得药方,愿尽力而为。”   “善。”林珩令侍人送来竹简和笔墨,尽数放到莲夫人面前,“写下所需药材,寡人会着人备齐。”   “诺。”莲夫人没有扭捏,当场提笔蘸墨,默写出记忆中的药方。   马桂守在殿内,一直默不作声。待她停下笔,立刻弯腰捧起竹简,对林珩道:“君上,仆去药坊。”   “速去速回。”林珩道。   “遵旨。”马桂俯身行礼,捧着竹简离开殿内,身影消失在门后。   殿内只剩下两人,林珩起身走到莲夫人面前,佩在腰间的玉环丝绦轻轻晃动,摇曳出微光,令莲夫人微微晃神。   距离不到一步,林珩忽然开口,声音落在莲夫人头顶:“日前朝会,寡人问策群臣,西南有瘴气,何能解。”   听到这番话,莲夫人猛然抬起头,红唇翕张,嗓子似被卡住,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当日氏族列朝,毒氏亦在末班。然至朝会结束,始终一言不发。寡人大失所望。”   担忧成为现实,莲夫人脸色煞白。   她明白林珩言下之意,假若药方是真,毒氏就是隐瞒不告,坐视大军为瘴气所难;如果药方为假,她便是欺君,何止被关回巷道,怕是性命难保。   “毒氏确有藏卷,婢子亲眼所见,绝不为假!”莲夫人信誓旦旦,不惜发下重誓,只为林珩能够采信。   电光石火间,她猜出毒氏的命运。   国君数次梳理宫廷,清除的耳目不知凡几,可见对此事的忌讳。多数人审时度势,再不敢向宫内伸手。   唯有毒氏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国君西行会盟期间联络宫内,千方百计递送消息。国太夫人施以惩戒,却未伤筋动骨,怕是没有真正吃到教训。   君上在朝会上问策,明明手握药方却不言不语。出于私心且罢,尚有转圜余地,若是心存怨尤才不肯说,亦或是另有盘算,怕是难以善了。   莲夫人神情变幻,忧色难掩。   林珩眼带审视,确定她对毒氏作为一无所知,方才收回视线,沉声道:“毒氏所为与夫人无干,夫人无需担忧。”   “君上……”莲夫人欲言又止。心中情绪复杂,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不敢轻易求情。   “毒氏对寡人有怨,不宜随公子享就封。全族迁往岭州,交壬章治下。”林珩道出对毒氏的安排。   窥伺宫内,暗中送信,毒氏犯了大忌。   大军出征西南,如能献药解瘴气,毒氏便立下大功,未必不能用。可惜这个家族一错再错,目光短浅,注定要被抛弃。至于能否东山再起,端看能否大彻大悟,家族中是否能出一个清醒的掌舵人。   听到对毒氏的处置,知晓林珩已经是法外开恩,莲夫人感激涕零,当即俯身在地,真心实意道:“叩谢君上隆恩!”   “起来吧。”   林珩示意莲夫人起身,越过她走向殿门,声音留在身后:“毒氏不违法,然背德无义。若有下一次,莫怪寡人心狠。”   话落,他越过殿门,身影消失在光中。   莲夫人抬起头,怔怔望着空荡荡的殿门,直至双眼被阳光刺痛,才艰难地收回视线,牵起一抹清浅的笑容。   “君上果然不类先君。”   有此雄主,晋必大盛。   离开侧殿之后,林珩迈下丹陛,直接前往南殿。   谷珍等候在宫道旁,身后跟着两名药奴,一人背着药箱,另一人捧着木盒。盒盖没有关严,流淌出丝丝缕缕的药香。   “参见君上。”谷珍叠手行礼,药奴匍匐在地。   “不必多礼。”林珩召谷珍起身,扫一眼药奴手中的木盒,询问道,“这是何药?”   “国太夫人苦夏,不喜汤药,仆配成丸药,里面加了蜜,更容易服用。”谷珍据实以告,抬手掀开盒盖,现出里面的陶瓶。   “随我来。”林珩没有再问,照原定计划去往南殿。   两人到时,殿内萦绕乐音,飘出阵阵欢声笑语。   缪良守在殿前,见到林珩立即迎上来,行礼后解释道:“君上,宣夫人及女公子乐今日拜见国太夫人。”   听缪良提到林乐,林珩想起之前接到的奏疏。   他的几个姊妹中只有林乐愿意开府,并自请西北封地,愿意为国守疆。   这其中有她的意愿,也不乏宣夫人的教导。宣夫人身后则是雍氏,雍楹智慧绝伦,雍檀有出使之功,以其家族底蕴,只要不犯大错,日后不会亚于智氏。   与之相反,曾与智氏并举的陶氏屡次判断失误,已有走下坡路的迹象。不能痛下决心摒弃旧习,家族迟早没落。   念头闪过脑海,林珩只是浅笑,未曾感到唏嘘。   殿门向内推开,他迈步走入殿内,迎面一阵暖风,熏香浸透其中,还有丝丝缕缕的甜,应是晋室女子喜好的胭脂。   大殿内设有三席,国太夫人位于上首,宣夫人和林乐在她下首落座。   三人面前摆放数只碗碟,碗中是甜汤,碟中是多种糕点,有甜有咸,小巧精美,明显是越厨的手艺。   几名乐人席地而坐,乐声在殿内流淌。   一名舞人在殿内飞旋,腰间缠绕彩带,身段高挑劲瘦,眼角和肩膀勾勒彩纹,仿效鸟雀舞蹈,一举手一投足尽是轻盈欢快。   林珩走入殿内,乐声戛然而止,舞人停止飞旋,迅速伏身在地。   “大母。”林珩径直走向上首,笑着与国太夫人见礼。他仍穿着上朝时的衮服,玄色厚重,金纹刺目,纵然带着笑容也难掩煞气,予人压迫之感。   “君侯来了。”国太夫人邀林珩落座,命婢女送上甜汤。   在此间隙,乐人和舞人倒退着离开大殿,脚步无声。   林珩振袖落座,宣夫人和林乐站起身,一同恭敬行礼。   “参见君上。”   “夫人有礼。乐长高不少。”   听到林珩的话,林乐顿时双眼一亮,难得没听宣夫人的叮嘱,主动接近林珩,开口道:“君上,我长高了,能马上去封地吗?”   “为何这么急?”林珩端起甜汤正要饮,闻言放下杯盏,含笑看向对面。   “我听舅父言君上变法,实行军功爵,我想立战功!”林乐兴致勃勃,样子十分活泼,与曾经的害羞寡言有天壤之别,简直判若两人。   见她这般表现,宣夫人暗道不好,无奈来不及阻止,只能低下头权当没看见。   她的反应委实有些奇怪,林珩诧异扫过一眼,视线重新回到林乐身上,道:“你年纪尚小,无需如此着急。”   “君上,我不小了。”林乐样子认真,就差当面掰手指,“晋女及笄可成婚,我想多娶几个,自然要早做打算。”   林珩刚刚饮下一口甜汤,闻言差点喷出来。   “你说什么?”   “君上,我母不愿再嫁,也不想养男妾,注定只我一女。我今后要去封地,难能承欢膝下。我多娶几个,多诞子女,她就不会寂寞。听说爵位越高能娶的越多,我要多立战功,努力升爵!”   这个理由相当实际,显然她酝酿许久。   宣夫人满面通红,感动也不是,尴尬也不是,只能以袖遮面,尽量把自己挡起来。   国太夫人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停都停不住。   她一边笑一边招手,把林乐叫到身边,环抱住她,摩挲着她的头顶,对林珩道:“君侯,阿乐孝顺,何不成全她的心意。阿乐告诉大母,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晋国没有就去越国找,总能找到合你心意的。”   “貌美,体健,好生养。”林乐脱口而出。   国太夫人再次笑出声,连道数声“好”。   林珩也哑然失笑,惊讶于林乐的想法,偏偏她还无比认真。   笑过之后,林珩轻咳两声,神情变得严肃。他看向林乐,正色道:“你为晋室女,要学习掌管封地,懂得体会民情。战场乃死生之地,领兵需磨砺,无需急在一时。”   林珩郑重其事,林乐也收敛起稚气,离开国太夫人的怀抱,面向林珩叠手下拜:“遵君上教诲。”   两人说话时,宣夫人恢复娴静,不再满脸尴尬。她看到等候在殿前的谷珍,心中有所猜测,当即向林乐示意,决定起身告辞。   君上前来分明有事,她们不便久留,自然该早些离宫。   “乐告退。”林乐正身行礼,和宣夫人一同走出大殿。   母女俩离开后,林珩召谷珍上前,对国太夫人说道:“我不日出征,国内诸事仍需仰赖大母。谷医为大母诊脉,我才好放心。”   听到林珩这番话,国太夫人只能伸出手,笑道:“君侯不必担忧,不过是难奈暑热,天凉就好。”   谷珍搭上国太夫人的手腕,停顿片刻换上另一只手。   事实正如国太夫人所言,她并无大碍,困倦的确是因苦夏。但她年事已高,身体不比早年,自应加倍留意。   “仆配有丸药,国太夫人需按时服用。”   “放下吧。”   谷珍留下丸药,收起药箱,随即退出大殿。   国太夫人挥了挥手,殿内侍婢一并离开,仅留下祖孙二人。   殿门关闭,她方才开口:“君上今日来,应有要事。”   “一为大母身体,大母康健我才能放心。”林珩没有隐瞒,选择实话实说,“其二,我收到密信,蔡侯吞金,已薨。”   “蔡侯薨了?”国太夫人皱眉。   “消息今日送到,暂不知是自戕还是为人所害。我已遣人告知蔡欢。”林珩说明安排。   以蔡欢的政治目光,绝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蔡侯曾言是天子害我,押送上京之后,迟迟未有结果。如今吞金而死,究竟是杀人灭口还是另有隐情,总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天子若是避而不谈,身为侯伯,他便只能带兵入上京,代西境诸侯寻求一个答案。 第一百六十五章   越国,禹州城。   持续半月的阴雨告一段落,浓重的乌云散去,天空终于放晴。   气温陡然升高,积水蒸发入空气中,闷热且潮湿。   都城内熙熙攘攘,街道上人头攒动。行人接踵摩肩,不多时就冒出一身热汗。热风拂过脸颊,汗水快速被蒸干,非但没有半分清爽,反而更加闷热难熬。   城头甲士披坚执锐,笔直站在烈阳下,脸膛被晒得黑红。   甲胄闷不透气,汗水不断涌出,顺着肩背和胸膛流淌,干涸后留下一颗颗盐粒,脖颈甚至被晒得起皮。   鼓声按时响起,闷雷一般传遍城头。   “换班了!”   三鼓之后,轮班的甲士登上城墙,替换的众人如蒙大赦,迅速退到墙影下,成排席地而坐。   众人抹去脸上的热汗,接过军仆递上的水碗,从木桶中舀起清水,猛灌几大口,缓解燥热和干渴。   “这鬼天气!”一名甲士饮尽碗中的清水,反手抹去下巴上水渍,仰头看一眼天空,嘴里不停抱怨,“昨天还在下雨,今天就这般热,真是难熬!”   “年年如此,习惯就好。”脸上有疤的甲士坐在他身边,长矛撑在肩头,从怀里掏出一张饼,搭配清水送下肚,嚼得津津有味。   越人制饼喜好先蒸后烤,外皮脆硬,内里暄软。一口咬下去能听到脆响,还能尝到丝丝甜味。   一张饼不算大,疤脸甲士几口吃完,连饼渣也捡起来送进嘴里,绝不浪费丁点粮食。   周围的甲士也各自取出口粮,搭配清水吃下肚。有人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肉干和小把的豆子,滋味相当不错,就是要起来颇费牙口。   这队甲士在墙后休息,轮班的同袍站到烈阳下,不多时就热出一身大汗。饶是如此,城头也无一人偷懒,足见越甲军纪严明。   正逢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城下仍是大排长龙,既有入城的越人也有远道而来的商旅。   沿着队尾眺望,远处忽见扬尘,铺开数十米。   察觉到异样,甲士迅速警惕起来。   休息的众人也陆续站起身,在女墙后极目远眺,就见热风中冲出数辆马车,车后跟随百余名甲士,正向城下疾行而来。   “是吴国氏族的战车,车中人至少为中大夫。”甲长手按墙砖,见到车前四马,认出队伍中的旗帜,一眼断定对方的身份。   “击鼓!”   甲长一声令下,两名甲士回身抄起鼓槌,抡起臂膀敲响战鼓。   隆隆的鼓声传出,在风中震荡,响彻云霄。   一队甲士快速冲下城墙,手持戈矛走出城门,分别立在城门两侧。   另有一人跃身上马,疾驰穿过城内,赶往越侯宫送信。   彼时,朝会已经结束,群臣出宫,令尹被留在大殿,和楚煜商议弱魏之策。   “事情需做得隐秘,以防节外生枝。”令尹说道。   “诱之以利,引齐、楚入局。”楚煜面前铺开两张绢,一张是上京送来的密信,写明蔡侯吞金,天子命执政严查;另一张来自楚国,据探子回报,邳城一战后,楚国隐有乱象,但被公子项强力镇压。他又拿出和齐国的盟书,风波暂被平息,没有真正酿成大乱。   “公子项目光敏锐,公子弼行事谨慎,不会轻易入局。”令尹实话实说,从不小看越国的对手,“利益不够大难使人动心。反之,必会引来警惕。再则,若越出面,更会使人猜疑。”   “我不会亲自动手,需借力。”楚煜叠起两张绢,逐次递到火旁点燃。眼看着上面的字迹被火舌舔舐,最终化为一团灰烬。   “借力?”令尹不由得皱眉,心中闪过疑惑。   “不错。”楚煜拂开残烬,取过绢帕拭手,笑得意味深长,“现成的人选就在宫内。”   现成的人选?   令尹苦思冥想,试探着开口:“君上是说公子峦?”   “不止,需知上京使者也有大用。”楚煜丢开绢帕,正要继续解释,就听殿外传来人声,侍人禀报吴国来人。   “吴国来人?”   “回君上,战车数辆,四马牵引,甲士逾百。”侍人伏身在地,语速飞快,口齿十分清晰。   君臣对视一眼,令尹心生诧异,惊讶于来得如此巧,楚煜却是笑了。   “来得正好,宣入宫。”   “诺。”   楚煜又唤来一名内侍,命其往偏殿传话:“请公子峦来正殿。”   “诺。”   侍人领命离开,脚步声很快远去。   吴国来人即将入宫,公子峦转眼将至,余下的时间不多,楚煜无意卖关子,索性长话短说:“齐吴两国有盟,多年往来密切。然吴国有摇摆之意,多次联系我国,盟约随时将破。我困公子峦在越,吴使至禹州,借机诱之以利,慑之以威,由其出面引齐国入局,应能事半功倍。齐、楚日前结盟,齐插手魏国,楚该当如何?”   楚煜三言两语说明情况,令尹立刻掌握重点,随后提出担忧:“此计虽好,仍存隐患。吴国若是执意不肯,或是表面答应,转身就告知齐国,该如何处置?”   “吴有争强之心,否则不会生出背盟之意。只需动动嘴就有利可图,怎会不为之所动?上京使者还在城内,借他之口传魏麻价贵,就算齐不入局,上京贵族也会蜂拥逐利,魏在劫难逃。”楚煜笑容明媚,不见一丝狠辣,仿佛在闲叙春光夏花,而非灭国之策。   诱吴以利,慑之以威,再借吴国之手引齐国入局。   单信被家族舍弃,此前发誓效忠楚煜。借他之口传出流言,定会不遗余力,千方百计取信于人。以上京贵族的贪婪,必会成为一把好刀。   “麻贵谷贱,魏人必舍粮谷而种麻。民无粮则乱,军无粮则怠,国无粮则弱。无需动兵戈,一至两载可成事。”楚煜提起一支笔,随意转动两下,轻松折断笔杆。如同魏国的命运,操控于股掌之间。   “君上英明。”令尹赞叹。   “计出晋君,我不过完善一二。”楚煜靠向桌案,想到信鸟带回的书信,笑容愈发灿烂,“晋君日前书信于我,有意在近期一晤。此计当速行,不好拖延。”   听完楚煜的分析,令尹慨叹之余不免心存担忧。   窥一斑而知全貌,晋侯足智多谋,神机妙算,君上智慧绝伦,断而敢行。两人若为对手,胜负在伯仲之间,注定两败俱伤。   所幸两国定有婚盟。   短短数息之间,令尹脑中闪过多个念头,最终得出结论:先君高瞻远瞩,非常人所能及。   目睹令尹神情变化,隐约猜出他的想法,楚煜莞尔一笑,并未多言。他留令尹在大殿,召人送上茶汤和糕点,等待吴国使臣和公子峦到来。   “新送到的茶,令尹尝尝看。”   “谢君上。”   迥异于楚煜和令尹的轻松,公子峦随侍人前来正殿,一路上忐忑不安,样子忧心忡忡。   邳城下一战,他没能捞到半点好处,反而损兵折将,被强行请到禹州城。   楚煜没有苛待他,反而衣食优厚,待遇不亚于吴国宫内。只是无法对外联络,也不能离开越侯宫,形同软禁。   公子峦数次求见,结果都被拒绝。   见不到楚煜的面,他实在没有办法,主动提出赎金,愿意以城池换能回国,对方依旧不置可否,没有任何回应。   日复一日,他心中惴惴,夜间辗转反侧,肉眼可见变得憔悴。   就在他无计可施,几乎要陷入绝望时,侍人突然出现在偏殿,传话楚煜要见他。   “君上召见。”   公子峦大喜过望,腾地站起身,因激动脸颊泛红。   等他走出殿门,随侍人穿过回廊,来到大殿门外,兴奋骤然冷却,发热的大脑冷静下来,不安重新涌上心头。   这种不安持续扩大,直至他看到对面行来三人,登时变作诧异。   “随礼令?!”   “见过公子。”   吴国礼令随伟站定脚步,叠手问候公子峦。   在他身后,礼官亥义和亥午正身长揖,头上高冠镶嵌明珠,在烈阳下闪烁微光。   “越侯遣使递送国书,言公子在越。君上派臣前来,专为迎回公子。”随伟年过半百,高大魁梧,容貌刚毅。他出身大氏族,自青年时起就能征善战,是吴国数一数二的良将。   公子峦受困越国,一直不能归。   越使入吴递送国书,措词毫不客气,吴侯颜面大失,险些当场背过气去。   等到越使离开,他一把挥落竹简,在寝殿内大发雷霆,还拔出佩剑砍断桌案,吓得侍婢噤若寒蝉。   发泄完怒气,吴侯急召三令商议,最终定下礼令出使,设法迎公子峦归国。   “越人奸诈,卿务必谨慎。”   吴和越几番接触,对彼此都有一定了解。   越楚在邳城交锋,吴国趁机发兵想要渔翁得利。   怎奈人算不如天算,吴军非凡没能占到便宜,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在城下损失惨重,公子峦都被押入禹州城。   公子峦是吴侯长子,不能任由他留在越国不闻不问。   万般无奈之下,吴侯只能抱着割肉放血的心态派出使臣,只为能换回公子峦。   见到随伟和亥氏兄弟,公子峦心知回国有望,不由得心中一喜。但见对方神情凝重,想到越人的行事作风,又不禁脸色发白。   此番真能回国,想必要付出不小的代价。父君定然不悦,他的几个弟弟也会趁机发难。多年的努力或将功亏一篑。   见公子峦脸色苍白,礼令随伟有心开口,却被侍人的声音打断:“君上宣召,诸君请入殿。”   话落,侍人侧身让至一旁。   知晓不是开口的良机,随伟只能压下到嘴边的话,向公子峦示意,请他先一步入殿。   “公子。”   简单两个字成功警醒公子峦。   他迅速振作起精神,压下心中情绪,当先迈步进入大殿。   今后如何暂不可知,重要的是眼前。   楚煜狡诈如狐,凶狠如狼,不知会提出何种条件,他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绝不能出丝毫差错。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吴让出渠国,换公子峦归国。”   礼令随伟肩负使命,此行专为迎回公子峦。   此前两国几番接触,他曾面见楚煜,对后者有一定了解。心知其智慧过人,狡言蒙蔽实为下下策,干脆单刀直入摆明条件。   “渠国?”楚煜高踞上首,单手覆于案上,指尖划过桌面上的纹理,对吴国提出的条件不置可否。   渠国夹在吴、魏两国之间,一座边城与楚国接壤,有驰道贯穿南北,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为换公子峦归国,吴主动让出渠国,貌似诚意十足,实则背后大有文章。   渠国早为吴国掌控。经过数代联姻,渠国国君对吴侯惟命是听,国内氏族也以吴国附庸自居。   楚煜当真收下渠国,渠国上下定然不满。事情一旦闹大,诸侯闻听,上京就会有借口发难。   这是交换的条件?   分明是设置的陷阱!   “吴侯的诚意,当真令寡人刮目相看。”楚煜垂下眼帘,手指弹在茶盏边缘,发出一声轻响。   令尹目凝霜雪,神情冷峻,出口的话毫不客气:“邳城之战,吴军因何而来,随礼令心知肚明。我国邀公子峦入越,处处以礼相待,未有半点苛待。君上亲笔国书遣使入吴,吴侯真有诚意,公子峦自能归国,越不会横加阻拦。万没想到尔等这般不识好歹,妄图陷越于不义,分明是恩将仇报,狗彘之行,卑鄙无耻!”   令尹怒斥吴国君臣,当场骂不绝口。   亥氏兄弟终究年轻,顿觉颜面受损,变得面红耳赤。   公子峦先是一阵脸热,继而疑窦丛生。这样的谋算太过浅显,一眼能够看穿,不似礼令所为。   他侧头看向随伟,就见其面不改色,任由令尹子非破口大骂,始终稳如泰山,一派镇定自若。   莫非另有谋算?   一念闪过脑海,公子峦眸光微闪,故作惶然低下头,没有着急争辩或是告罪。   对于他的反应,随伟十分满意。   一时陷入困境不可怕,怕的是自乱阵脚,在不清楚真相的情况下自作主张。   越国令尹的话的确尖刻,却在他意料之中。   渠国的现状不是秘密,吴国不会真让,越国也不会乐意收下。之所以如此,不过是一次粗浅的试探,也为让越国认清吴非小国,不会轻易任由摆布。   为换回公子峦,吴侯不得不割肉。但让步也有底线。假若越国狮子大开口,想要予取予求,吴国绝不会坐以待毙。   “我国意在迎公子峦归国,自有万般诚意。君侯若是不满,大可实言以告。”待令尹骂声稍停,随伟沉声开口。   楚煜认真打量对面之人,语气中透出玩味:“吴有诚意,何妨先言邳城之下,数千甲士为何而来?”   “自然是助君侯一臂之力。”随伟抬头直视楚煜,目光不闪不避,嘴里振振有辞,“越楚战于邳,公子峦率军增援,与敌激战于城下,君侯亲眼所见。”   吴军同魏军交锋,在城下死伤数百人,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揪住这一点不放,更能反咬越国一口,公子峦率军增援,事后没有感谢,反被困在禹州城,实在是没有道理。   之所以没有这样做,并非是出于正直,而是随伟心中清楚,以越人的强横,不可能任由他颠倒黑白。万一激怒楚煜,别说公子峦,连他都未必能走出禹州城。   鉴于此,他选择避重就轻,重点提及吴军的损失,对吴国想要乘人之危,渔翁得利一事只字不提。   “礼令能言善道,实在令人佩服。”楚煜没有发怒,反而笑意盈盈,“有忠臣如此是吴侯之幸。”   “谢君侯夸赞。”随伟没有谦虚,坦然道,“能得君侯夸赞亦我之幸。”   两人言辞交锋,一方漫不经心,始终面带浅笑;另一方时时保持警惕,不敢有半点疏忽。   令尹没有再出言斥责吴国,而是在一旁静观。目光偶尔扫过公子峦,令后者心生忐忑,面容更显阴骘。   亥义和亥午坐在下首,始终保持沉默。   两人随礼令出使,事事以其为先,非必要不会出声。   和随伟不同,两人初次见到楚煜,霎时为艳光所迷,赞叹不负盛名。短暂的恍惚之后,理智迅速回笼,迎面袭来的煞气令他们同时一凛。   抬头望过去,楚煜已然收回目光。   煞气却迟迟不散,压力如有实质,使他们再不敢陷入迷思,时刻绷紧了神经。   “吴国因何派兵,我知,君亦知,狡辩伪饰不过贻笑大方。“出乎随伟预料,楚煜在口出夸奖之后,没有顺势揭过此事,反而继续较真,让他无法回避。   “君侯……”   “先不忙解释。”楚煜截断随伟的话,身体微微前倾,明明是光风霁月,花容月貌,周身却有血腥萦绕,如猛虎蓄势待发,“君能口吐珠玑,也不过是口舌之辩。寡人执意追究,大兵压境,吴能挡几何?”   “吴有国人数万,披坚执锐能够一战。”随伟强做镇定,沉声道。   “我若联魏,又当如何?”楚煜出其不意,随伟猝不及防,直接愣在当场。   公子峦神情骤变。   明知楚煜所言未必是真,这番话仍让他心惊不已。   吴魏两国纠缠多年,前者同齐国结盟,后者背靠楚国,屡次交锋打个平手,都没占到太大便宜。   近年来吴国势起,渐有争强之心,导致与齐国矛盾增多,彼此渐行渐远。   魏国也暗怀心思,趁楚国内乱不休,有脱离掌控的苗头。   心知与齐国的盟约不会长久,吴侯试图拉拢越国,借越国之势。不想一念之差,在邳城之战中判断失误,才落到如今窘境。   公子峦越想越是懊恼,恨不能时光倒流,他一定会阻止吴侯派兵,更不会亲往邳城。   奈何世上没有后悔药。   错已经铸成,只能设法挽救。   绝不能让越国倾向魏国,否则吴国危矣!   “君侯,我愿送出五城。”公子峦下定决心,抢在随伟之前开口。   “五城?”楚煜看向他,目光明灭,使人心生寒意,“未知是哪五城?”   “别又是慨他人之慷。”令尹讽刺道。   “五城皆为峦的封地,位于吴国边境,与镐国接壤。”公子峦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明城池所在。   闻言,楚煜终于有了几分兴致,令尹也微微侧目。   镐国国土面积虽小,人口却很稠密。国人擅长耕种,国内有两熟稻,一直被邻国觊觎。为保平安,镐国主动向越国入贡,甘愿成为越国附庸,两国间的关系十分紧密。   五城同镐国接壤,越国接手十分容易,足见其诚意。   公子峦道出这番话,没有去看随伟的表情,一心一意等待楚煜的回答。   封地属于他,他有绝对的处置权。以封地换取归国,今后固然会麻烦不断,总好过继续困在禹州城,终日提心吊胆。   他相信随伟对吴侯的忠诚,却不信对方能竭尽一切帮助他。   父亲膝下有六个儿子,还有四个女儿,不缺少继承人。他是长子不假,却非不能舍弃。   “君侯,峦诚心实意。”公子峦加重语气。   看出他的打算,随伟不免心情复杂。之前还赞赏他不会自作聪明,这一刻却只想叹息。   “我知公子诚心。”楚煜从案上拿起一张绢,随手递给公子峦,示意他细读,“公子且看。”   公子峦怀揣着疑问上前,双手接过绢,展开后通读一遍,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绝魏之粮?”   “公子意下如何?”楚煜点点桌案,看向满脸震惊的公子峦,“我放公子归国,公子助我一臂之力,如何?”   此前随伟曾言,公子峦至邳城专为助楚煜一臂之力。   现下,当真要公子峦身体力行践证这句话。   “君侯所言是真?”公子峦需要确认。   “寡人从不妄言。”楚煜笑容不变,给出肯定回答。   公子峦攥紧绢布,脑海中天人交战。   认真衡量之后,他做出目前最好的选择:“峦愿助君侯,天地鬼神为证!”   随伟和亥氏兄弟被抛在一旁,只听到“绝魏之粮”四个字,尚不知具体如何实行,就见公子峦同楚煜三击掌,当场发誓践诺。   “此事成,公子定为吴主。届时,寡人与君盟,何如?”楚煜又发一言,令公子峦短暂僵硬,其后攥紧手掌,眼底跳跃暗火,是熊熊燃烧的野心,更是对权柄的渴望。   “借君侯吉言。”他索性不加掩饰,明白展现出自己的野心。   看到这一幕,随伟目光微闪,亥义和亥午不约而同低下头,比先时更加沉默。   “为免节外生枝,公子和礼令需暂留禹州城。五日之后,寡人送公子出城。”楚煜语气和缓,话中却无任何商量余地。   “一切听君侯安排。”公子峦没有反对,坦然接受对方安排。   殿内不再剑拔弩张,气氛瞬间变得融洽。   楚煜召唤侍人,引公子峦和随伟三人前去侧殿,晚间再来赴宴。   几人没有推辞,同时起身告辞,随侍人离开大殿。   殿外艳阳高照,热风吹在人身上,燥热感挥之不去。   行至侧殿时,身上冒出一层薄汗,衣领都被汗水浸湿。   待侍人推开殿门,四人迈步走入殿内,隔绝炽烈的阳光,热意总算少去几分。   “公子,越侯果真要绝魏?”殿门合拢,随伟迫不及待开口。   “不错。”公子峦递出绢布,交给礼令过目。   大量市魏麻,以利引齐入局。   短短一句话,字里行间充满血腥,使人不寒而栗。   “麻贵粮贱,魏人必弃粮种麻。齐人好商,知魏麻暴利定会趋之若鹜。事发之后,楚必疑齐,两国盟约将坏。”随伟越说越是心惊,握住绢的手愈发用力,指关节隐隐发白。   “不止如此。”公子峦补充道,“魏国无粮必乱,我国可趁机裂其土,收其民,以壮国祚。”   这番话豪气十足,随伟却不如他乐观。   魏国不存之日,越、楚势必要分一杯羹,齐国也会插手。吴国逐年强盛,终不及三尊庞然大物。与三者相争,吴国没有半分胜算。   心中这般想,他却没有开口,更无意泼公子峦的冷水。   无论如何,弱魏乃至灭魏都有利于吴,最终能得多少好处,端看天意如何。   随伟再看手中的绢,回想起大殿中的一幕,仍不免感到心惊。   越侯不仅智慧绝伦,更加心狠手辣。其与晋侯定下婚盟,南境局势注定要变。莫怪楚齐会放下成见,破天荒结成盟约。   “大争之世。”   大国尚且如此,何况小国。   群雄环伺之下,吴虽有争强之心,怕也难能如愿。   一阵微风流入侧殿,带走随伟的叹息声。   风尾卷过廊下,未带来丝毫凉爽,反而愈加闷热。   宫殿上方掠过黑影,一只信鸟从天而降,熟门熟路地飞入大殿,落到屏风旁的木架上。   楚煜刚刚送走令尹,正翻开一卷竹简,耳畔传来鸟鸣,回首就瞧见木架上的信鸟。   信鸟收拢翅膀,腿上绑着一只木管。   楚煜抬起手,信鸟立刻飞向他的掌心,讨好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木管上有刻印,是象征晋室的玄鸟。   楚煜划开管口的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绢,展开之后,一行字闯入眼帘:月末出兵,不日至西南,望与君侯炉城相见。 第一百六十七章   骄阳如火,赫赫炎炎。   高温扭曲光线,大地在烈日下炙烤,河流水位下降,水洼陆续被蒸干,现出龟裂的地面。   一阵沙风掀起,奔雷声由远及近,数骑护卫一辆马车向上京城飞驰而去。   骑士身着皮甲,背负硬弓,腰间勒三圈皮绳,绳下悬挂一柄短剑。观其衣履武器,分明是蔡国甲士。   马车行在队伍中段,车前有三马牵引,象征车中人的身份。车厢朴实无华,没有雕刻花纹,也不见氏族图腾。车厢两侧插有旗帜,遇热风席卷,旗面猎猎作响,撕扯开鹿形花纹。   队伍闯过热风,一路疾行,中途不作歇息,于午后时分抵达上京城。   夏日里火伞高张,接近一天中最热的时段,道路上少见行人,守城门的甲士都是无精打采,撑着长矛站立,样子懒洋洋,有两人还不停打着哈欠。   队伍来到城下,骑士拽住缰绳,战马发出嘶鸣,终于引来守城甲士的注意。   一名甲士走上前,例行公事横起长矛,声音有气无力:“入城需查验身份。”   声音尚未落下,车厢门从内推开,车内探出一只手,递给骑士一枚金印,还有一片雕刻巫文的骨甲。   “蔡大夫卢成与蔡巫抵上京,迎先君归国。”   骑士打马走上前,向甲士展示金印和骨甲。   得知车内有巫,甲士顿时肃然起敬,再没有漠然置之。   甲长亲自翻看金印和骨甲,确认车内人的身份,没有多加盘查,当即予以放行。   “入城。”   骑士送回金印和骨甲,调转马头扬鞭先行。   车奴挥动缰绳,马车缓慢驶过城门,轮轴转动发出声响,车轮压过地面,留下并排辙痕。   车厢门关闭,车窗半开,因窗扇向下遮挡光线,从车内能看清车外,外边的人却很难看清车内情形。   想到车中有巫,甲士下意识让出距离,全部退至城门两侧,方便马车通行。   卢成坐在车窗旁,看到甲士的表现,回首面对同车的蔡巫,道:“幸有巫同行。”   蔡巫年近古稀,身体依旧硬朗。   他上身穿着短袍,腰间缠绕一条兽皮裙,用皮带系紧。足上无履,头上未梳髻,灰白的发披散在肩后,仅在额前勒一条皮绳,绳上串连数枚形状不一的骨片,既有兽骨也有鸟骨,还有一片鱼骨。   听到卢成的话,蔡巫半睁开眼,脸上满是沟壑,一双眼却分外明亮,似能看透人心。   “分内之事,君不必多言。”   他的语气十分生硬,卢成却毫不介意,继续抬眼看向车外。   城中十分冷清,路上行人寥寥无几,车马偶尔驶过,显得行色匆匆。本该热闹的商坊变得萧条,大多商铺门可罗雀。   上京正在衰败,日暮西山,百业萧条,如垂暮之年的老人。   相比之下,诸侯国正如日中天。以晋为代表的强国施行变法,诸多变革方兴未艾,能预见国运昌隆,注定一日千里。   马车穿城而过,真实的上京城映入眼帘。   看到的越多,卢成感触越深,回想在晋国时所见,不免发出叹息:“大势所驱,不能阻也。”   队伍先过城民坊,又过贵族坊,穿过一条青石铺设的宽道,抵达天子所在的王宫。   王宫座落在城池北面,占地颇广。宫墙高过三米,墙内建筑金碧辉煌,兼有箭楼和瞭望塔,可谓城中之城。   马车停在宫门前,一名虎贲上前询问,得知来者身份。   “蔡大夫卢成,携国书求见天子。”   卢成站定在车前,手中捧着一只木盒,盒中是盖有国君印章的奏疏。   奏疏是蔡欢亲笔所写,开头两行问候天子,态度还算客气。另起一行风云突变,字句如同刀剑,质问蔡侯的死因,怀疑上京包庇凶手。   蔡欢写下这封奏疏时,卢成就在一旁,清楚记得她笔下每一个字。   可以想见,天子观后定会暴怒,必然火冒三丈。   一般人知晓国书内容,多会担忧天子暴怒,心生胆怯不敢出使。卢成却反其道而行,主动向蔡欢请缨,有意和蔡巫同赴上京。   “晋侯遇刺一事尚未查清,先君突然吞金而亡,天子必定焦头烂额。除非丧失理智,否则不会斩杀使臣。”   蔡侯曾言之凿凿要杀林珩的是天子,刺客实为上京所派。林珩将他送入上京城,交给天子审问,结果案件没查清,蔡侯就死得不明不白。   自戕也好,遇害也罢,天子的嫌疑注定洗不清。   这个关头蔡国来人,为的是迎回蔡侯尸身,除非天子昏了头,否则绝不会动卢成一根毫毛。就算天子被怒火烧毁理智,执政也会竭力劝阻。不然地话,上京必会权威散尽,被天下诸侯所恶。   卢成表明来意,站定在宫门外,等着虎贲向内禀报。   蔡巫安坐在车内,始终没有露面。车厢内静悄悄,若非窗口现出人影,压根想不到车中还有人。   等候的时间格外漫长。   卢成站在阳光下,脸颊冒出油汗,渐觉热不可耐。   就在他将要无法忍受时,一名侍人小跑出现,相隔宫门见礼,道:“天子言今日不便,君先往驿坊。”   天子避而不见在卢成意料之中,他丝毫不感到意外。   他没有强求之意,从善如流登上马车,由一名宫奴引路去往使臣下榻的馆舍。   数月前小觐,诸侯国使臣齐聚上京,驿坊内人来人往,馆舍前车马骈阗,显得热闹非凡。   现如今人去楼空,一座座屋舍前铜锁把门,除了守门的奴仆难见人影,很是寂寥冷清。   蔡国的馆舍位于长街尽头,与郑国馆舍相邻。   如今馆舍仍在,郑国却已灰飞烟灭,馆舍前的木柱被移走,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圆坑,尚未被土填埋。   “使君请移步。”   马车进入驿坊,早有奴仆去禀报主事。   后者急匆匆赶来,脚步有些凌乱,一边向前跑一边按住头上的布帽,生怕来得迟了得罪人。由于跑得太急,脸和脖颈冒出一层热汗。   若是小国使臣,主事不会如此。问清来的是蔡国大夫,他立刻不敢怠慢。   蔡国如今是女子主政,传闻依附晋国,唯晋侯马首是瞻。得罪蔡国有可能引来晋国不喜,实在得不偿失。   怀抱着这种念头,主事一路小跑来到馆舍,喘息未定就笑呵呵走上前,叠手问候卢成:“使君安。”   为能结个善缘,他亲手打开铜锁,引卢成一行进入门内。   “稍待。”卢成叫住主事,在原地等候蔡巫下车。   主事扭头看过去,见到走出车厢的老者,认出他的身份,登时肃然神情,态度愈发恭敬。   “劳烦引路。”卢成的态度十分客气。   “使君请。”主事不敢再东想西想,推开馆舍大门,老老实实在前带路。   卢成一行人随他穿过前院,很快来到馆舍大厅。   建筑内布局规整,影壁后是黄土铺设的庭院。庭院前方直连回廊,回廊缠抱大厅,大厅两旁有厢房对立,足够安排所有人住下。   “稍后会送上食水。如有旁的需要,使君尽可吩咐。”主事叫来两名奴仆,交给卢成和蔡巫差遣。   询问过巫的意见,卢成留下两人,却不许他们靠近厢房,有需要自有随行的家仆带话。   主事看在眼里,并未多作置喙。   一切安排好,他没有在馆舍久留,识趣地告辞离开。   甲士们各去歇息,卢成和蔡巫先后走进厢房。   窗户敞开,房门紧闭。   两名奴仆被遣到远处,即使拉长脖子也难知室内情形。   “王城现状需告知君上。”   进入厢房后,卢成打开随身的木箱,取出兽皮和笔,飞速写下一封信。   箱旁还有一只鸟笼,掀开蒙布,笼中栖息一只灰羽信鸟,源于晋侯相赠,方便传递消息。   短信写成后,卢成打开鸟笼,将兽皮绑在鸟腿上。   他提步走到窗前,向守在门外的家仆示意。后者引开馆舍的奴仆,他才放飞信鸟。   信鸟振翅鼓翼,乘着热风飞出城外,越过蔓蔓荒野,在烈日下向西飞去。   彼时,晋国大军集结完毕,在号角声中出城,浩浩荡荡出征西南。   队伍中旗帜林立,国君的玄鸟旗在先,氏族旗帜追随在后,凶兽猛禽盘踞旗上,凶悍狰狞。   队伍行进时,骑兵在先,战车居中,步甲在后。   步甲后跟随数百辆大车,由驽马牵引,军仆在车旁护卫。车板上堆满辎重,在蒙布下高高隆起,远望仿佛一座座小山,在地面蜿蜒成一条长龙。   骑兵策马奔驰,在马背吹响号角,声音苍凉雄浑,随风传遍荒野。   伴随着队伍前行,号角声持续不断,鼓声被留在身后,随肃州城一并越来越远。   玄车一马当先,林珩站在车上,袍袖被风鼓起,腰间玉环浮现白光。   在他身后,氏族的战车分左右行进,田齐自成一行,代表他的身份。   出城之后,队伍不断提高速度,比预期提前半日到达边境。   边城外,后、蕲、朱、曹等国的军队先一步抵达,各自扎下营盘,等待晋侯和公子齐到来。   宋国军队不在此地。   大军南下需借道于宋,宋伯率军留在国内,抓紧整肃朝堂,该杀的杀,该抓的抓。关押在牢中的三令全部处死,家族驱逐,朝堂风气焕然一新。   对他突来的雷厉风行,满朝上下瞠目结舌。   唯独公子有看清背后,猜出晋侯和公子齐将至,不由得心生喜悦。   许伯姗姗来迟,见到林珩时颇为局促。之前在丰地会盟,他差一点失去性命,勉强保住脑袋归国,立即与狄羌反目,亲自带兵击胡,连夺两处胡人的养马场,准备入贡献给晋君。   曹伯与他前后脚抵达,面貌与会盟时截然不同。   他与长沂君通力合作,借助林珩之势彻底把握曹国军政大权,将国太夫人及依附她的势力清出朝堂。   此次出征西南,曹伯领兵在外,长沂君留在国内,为的是安稳朝堂,防止国太夫人的势力死灰复燃。   日暮时分,西境诸侯齐聚边境,一座座营盘铺开,威势赫赫,煞气凛然。   入夜后,营盘中点燃火把,诸侯应邀前往林珩营内,商定明日天明拔营,继而围着篝火畅饮。   蔡欢持盏起身,笑着看向林珩,恭维道:“君侯武功盖世,此战必旗开得胜。”   林珩饮下蔡欢的敬酒,随即邀众人共饮:“诸君饮胜!”   在场诸侯同时起身,双手托起酒盏,声音洪亮:“敬侯伯!”   篝火跳跃,焰舌翻卷热浪。   爆裂声从焰心传出,成百上千的火星飞散,在晚风中扶摇直上。   大块的肉在鼎中翻滚,酒香弥漫在空气中。   鼓声响起,一队雄壮的甲士出现在宴会中,手持戈矛拼刺,以武为宴会助兴。   夜空下,一道黑影出现在营地上方,瞅准大帐所在,似流星飞落。   马桂守在帐前,耳畔听到风声,身体纹丝不动,仅抬起一条手臂,轻松接住飞落的信鸟。   信鸟腿上绑着一只木管,马桂借火光照亮,看清管身上的花纹,赫然是一只於菟。   猜到信鸟从何而来,他叫来一名随军侍人,在对方耳边吩咐几句,指向篝火闪耀处,道:“速去报于君上。”   “诺。”   侍人领命,当下脚跟一转,向林珩所在的方向奔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   宴会持续到深夜,气氛极其热烈。   国君们推杯把盏,看似在互相恭维,好话一句接着一句,完全不重样,实则暗中较劲,以祝酒互相比拼。   祝酒演变成拼酒,酒瓮陆续清空。   气氛烘托下,无人愿意示弱。至宴会后半,多数人酒意上头,变得醉眼朦胧。   至月上中天,林珩出面结束宴会,众人想到明日大军开拔,不能误了正事,这才不情不愿地散去。   营门大开,诸侯车驾停于外。   车前插有旗帜,车身上绘有各家图腾。图案千奇百怪,有的写实,能一眼辨出虫鸟鱼兽;有的抽象,线条粗犷狰狞,更贴近先民的绘画。   甲士守在车两旁,手持戈矛长戟,列队时昂首挺胸,样子威风凛凛。   同为西境诸侯,同样参与过丰地会盟,彼此地位相当,谁也不愿屈居人下。   各国国君齐聚一堂,表面和和气气,不至于剑拔弩张,实则暗潮涌动,背地里互别苗头。国君之下,氏族、甲士乃至军仆都有意争强,彼此间不甘示弱。   诸侯们走出大营,一个接一个登车。车奴挥动缰绳,伞车陆续驶离,在夜色下行远。   最后一名国君离开,军仆推出拒马,关闭营地大门。   营内篝火即将燃尽,军仆熟练地竖起木架,撑起大量火盘。   拳头大的火球在盘中跳跃,明光散落在帐篷之间,光线串联成甬道,照亮整座大营。   荒野空旷,一望无际。   夜风呼啸而过,带来狼群的嚎叫,凄厉刺耳。   巡营甲士举着火把走过,绕过两座帐篷,迎面遇上另一支队伍。   后者的组成稍显特殊,队伍中跟随两头狼,尖牙锋利,胸脯厚实,狼眼在黑暗中闪烁幽光,样子很是骇人。   这样两头凶兽出现在营地本该引发警惕,甲士们却习以为常,未见半点慌乱。与对面的同袍打过招呼,几人的目光落在狼身上,语气中不乏羡慕:“狼爪,如能生下狼崽,切记留给我一只。”   “一定。”狼爪点头应道。他开口说话时,两头狼靠在他脚下,身体蹭过他的腿,亲昵显而易见。若非獠牙尖锐尾巴低垂,同家养的犬并无多大区别。   狼嚎声持续一段时间,绿光游弋在大营外,迟迟不愿离去。   狼爪拍了拍脚下的狼,一头仰头嚎叫,另一头紧随其后。声音一度压过营外的狼群,威慑力十足。   大概是感知到威胁,营外的狼嚎声逐渐减小,狼群调头远去,明灭的绿光消失不见。   狼爪抓了抓狼的后颈,赞许它们的表现。   甲士们见怪不怪,收回羡慕的眼光,继续巡逻营地。   夜色浓重,天空中聚起厚云,遮挡明月星光。   狂风平地而起,刮过边城旷野,席卷诸侯营地。风旋撕扯竖立的图腾旗,旗杆摇晃,旗面翻卷,在风中猎猎作响。   风力太过强劲,连续刮倒数只木架。架上的火盘翻落,火星爆裂飞溅。部分飞向近处的帐篷,眨眼间燃起火光。   幸亏军仆就在附近,及时赶过来扑灭了火苗,将火势掐灭在萌芽之中。   “仔细些,防有火起。”   晋军大营加强巡逻,发现火情立即扑灭,损失微乎其微。   其他诸侯就没有这么幸运。   起风时,火光在营内蔓延,多座帐篷被烧毁,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这场大风来得诡异,在夏季极其罕见。世人笃信鬼神,心中难免多想。   林珩身在大帐,刚朦胧有了些睡意,听人禀报营地起火,立即披衣起身,快步来到帐门前,一把掀开帐帘。   一瞬间,强风迎面袭来,风中卷着沙粒不断打在他身上,使他睁不开双眼。   林珩抬袖遮在眼前,强顶着风走出大帐,出现在众人面前。   “君上,风邪,请归帐!”马桂和马塘飞速挡在他身前,异口同声请他返回大帐,不要以身犯险。   “无碍。”林珩推开两人,任凭狂风鼓动长袍,掀起散落的长发。他抬眼环顾四周,捕捉到众人脸上的神情,没有片刻迟疑,立即扬声道,“召巫,行夜祭!”   大战之前人心动摇实为兵家大忌。   形势瞬息万变,人心向背关系到他接下来的计划,无论如何不容有失。   林珩一声令下,紧闭的营门被打开,数骑飞驰而出,前往各个营盘送信。   “晋侯有令,召巫,行夜祭!”   旨意传达不久,国君们接连有了回应。   营盘一座接一座打开,不同国家的巫徒步走出,手持祭祀所需的器具,由甲士护送去往晋君大营,在营门前聚集。   诸国国君紧随其后。   部分人已经歇息,睡梦中被吵醒,连忙从榻上爬起身,重新套上长袍戴上发冠。如此一来,难免耽搁时间,落在人群之后。   各国的巫师聚集起来,有的手捧骨甲,有的背着铜器,还有的头挂禽羽或是顶着野兽的颅骨,模样迥异。   唯有一点相同,不管出自哪国,参与夜祭的巫皆跣足披发,腰缠兽皮,脸颊、脖颈、肩背和前胸绘满巫文,使用的颜料以血制成。   人员到齐,林珩在营前现身。   不同于诸侯的正式,他套着一件宽松的长袍,领口微敞。长发披在身后,样子洒落不羁。   他走出营门的一刻,四周鸦雀无声,无一人指责他衣冠不整,更无人言他有失礼仪。   “牵牺牲,夜祭!”   事发突然,来不及提前准备,只能临时把军中的羊牵来一用。   林珩带头献出牺牲,诸侯也命人牵羊,准备献给天地鬼神。   蕲君献上的是一头鹿。非是有意特立独行,全因蕲人以放牧为生,除了牛羊和马,还驯养了大群的鹿。这次出征西南,蕲君特地带上十头鹿,专门为祭祀准备。   林珩下令行夜祭,这些鹿正好用上。   人员各自就位,牺牲也被牵来,巫命军仆架起三座柴堆,同时引火点燃。   风比先时小了一些,然而依旧强劲。军仆数次点燃柴堆,火光刚刚亮起就被熄灭。   见状,林珩命人取来火油,大量泼洒到柴堆上。这次投入火把,火光终于燃起。   “献牺牲!”   巫围在篝火旁,齐声唱诵祭词。祝祷的巫言汇成一股,如雷鸣彻耳,一度撕裂风声。   以林珩为首,各国国君拔出佩剑,逐一上前刺穿羊身和鹿颈,将牺牲投入火中。   “祭!”   巫集体伏跪在地,样子虔诚无比。俄尔挺起上半身,高举双臂仰望苍穹,声音高亢近似尖锐,充斥在风中,互相纠缠撕扯。   众人敛容屏气,气氛肃穆庄严。   伴随着巫的唱诵声,西境诸侯齐聚在三座篝火下,共祭天地鬼神。   祭祀中途,风力骤然减小,呼啸声戛然而止。   乌云悄然散去,暗蓝的夜空中繁星闪烁,一轮明月高悬。   月色皎洁,星辉明亮。   光芒落向大地,似轻纱覆盖穿过边境的河流。   河面泛起银光,水波粼粼。   鱼群逆流而上,接连跃出水面,在空中短暂滞留,落下时砸出大片水花。   这一幕奇景闯入眼帘,众人心神剧震,抽气声此起彼伏。   巫望向河面,各自进行卜谶。龟甲、蓍草、兽骨、竹签等一一摆出,方法各不相同,卜出的结果大同小异,主要预示吉兆。   “大吉!”   卦象展示给众人,霎时驱散阴霾,心中的担忧如流云散去。   在场的巫都卜出大吉,无疑能大举提振士气。因狂风而来的忐忑荡然无存,众人面露喜意,对这次出征信心十足。   夜祭接近尾声,三座篝火同时燃尽,柴堆轰然倒塌,压住化为焦炭的牺牲。   国君们各自归营,甲士护卫在车旁。和来时不同,众人都是面带笑容,心中的忧虑一扫而空,看上去无比轻松。   巫继续守在柴堆前,直至火光完全熄灭,指挥军仆扒出牺牲的头颅,亲手进行掩埋,才彻底结束这场祭祀。   林珩回到大帐,再次躺到榻上,却是了无睡意。   仰望帐顶许久,实在睡不着,他干脆坐起身,披衣绕过屏风,重新打开楚煜的书信。   信中内容不长,只有寥寥十数字,却成功扰乱他的心神,令他眉心紧拧。   “君侯知煜心意,喜甚。盼与君侯相会,一叙情意。”   林珩放下绢布,抬手捏了捏眉心,不禁开始怀疑,邀楚煜炉城相见究竟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他抬头望向帐帘,凝视火光落在帐上的暗影,突然想起国太夫人的提点,有所思才会放在心上,放在心上才会百般介意。介意带来彷徨,彷徨促成烦乱,终致心绪难平。   “当真不介意,随他去就是,何必放在心上。”   反复咀嚼这句话,林珩眸光暗沉,答案浮现脑海,似拨云见日,捕捉到一切的源头。   不过是几首情诗,几句情话罢了,竟让他乱了方寸,仿佛不历世情的稚子。   “简直荒谬。”   这不是他的性格,也非他的作风。   纵然视而不见,问题依旧存在。不想再被扰乱心情,就该当面解决问题。   他了解楚煜的为人,曾坚定认为两人不能为友。结果世事难料,晋越再结婚盟,盟约存续期间,两人的关系难以分割。   强硬、霸道、蛮横才是他的秉性。   想要就去夺,去抢,直至握在掌心,再不容他人染指。   至于如何确定心意,确认后又该如何做……   林珩执起架上的金簪,以簪尾拨亮灯芯,凝视跳跃的火光,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於菟凶猛,驯服一头猛兽想是万分有趣。 第一百六十九章   砰!   一声钝响,茶盏掉落在地,顺着台阶滚落。茶汤飞溅开,洇出大片暗痕。   侍人匍匐在地,头不敢抬。耳闻上首的咆哮声,禁不住瑟瑟发抖,额头冒出冷汗。   信平君拍案而起,挥袖扫过桌面,竹简、笔架、印玺等均被扫落,桌案四周一片狼藉。   侍人抖得更加厉害,耳畔忽起风声,他下意识向左躲闪,仍被飞来的刀笔划过脸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刺痛感袭来,血线沿着下巴滴落,他却一动不敢动,只将头埋得更低。   “竖子!”   “贼徒!”   “可耻的小人!”   “见风使舵之辈!”   信平君咬牙切齿,怒不可遏。   他抽出佩剑胡乱劈砍,因用力过猛,一剑砍中桌面,剑身入木半寸,一时间拔不出来。   他更是雷霆大怒,双手握住剑柄用力向后拽,剑身脱离桌面的瞬间身体仰倒,结结实实撞上屏风,发出一声巨响。   “主君!”   见信平君摔倒,侍人大惊失色,匆忙从地上爬起身,就要上前搀扶。   刚刚登上台阶,不久前的一幕闪过脑海,回忆起被抬出大殿的尸体,想到麻布覆盖下的惨状,侍人突然心生迟疑。   他踩在台阶上,看向信平君跌坐的地方,正撞见对方狰狞扭曲的面容,不禁打了个寒颤,直接僵在原地,再不敢靠近半步。   “怎么,区区奴婢也要叛我?”信平君撑着佩剑站起身,发冠向一侧歪斜,恶狠狠盯着侍人,眼底爬满血丝,形似疯癫。   侍人面如土色,颤抖着向后退,不慎被脚下的杂物绊倒,惊呼一声摔倒在地。   他来不及爬起身,信平君已经持剑扑来,森冷的剑锋划过,一条手臂齐肩而断,滚落在地面。   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侍人半身。他单手捂住伤口,因剧痛发出惨叫,奋力爬着向后躲,仍躲不开挥落的利剑。   殿门紧闭,声音传出殿外,门后始终静悄悄,无一人推门闯入,遑论是救他性命。   血腥味越来越浓,惨叫声却渐趋微弱。   直至声音彻底消失,信平君在殿内唤人,守在廊下的侍人才敢推开殿门,躬身进入殿内,熟练地抬走尸体。   侍人被砍断一条手臂,脸上和身上遍布剑痕,血近乎流干,死状惨不忍睹。   抬起他的侍人神情麻木,好似早已经习惯。利落地用布蒙住尸体,用最快的速度抬出殿外。   整个过程中,两人面无表情,不见半分悲戚。   直到跨过殿门,远离信平君的视线,他们才缓慢抬起头,露出猩红的双眼。   不到半月时间,死在正殿的侍人超过十数。从最初的惊惧恐慌,到如今的愤怒仇恨,侍人胸中燃起滔天烈火,非信平君的鲜血不能扑灭。   两人走到廊下,即将越过拐角,遇见守在暗处的身影。   在前的侍人不动声色,擦身而过时嘴唇微启,道出信平君暴怒的原因:“大军将至,求助被拒,殿内大怒。”   侍人的声音极低,除两人之外,连身后的同伴都难以听清。   宫奴得到想要的情报,迅速转身消失在廊下,奔向关押公子路的偏殿。   夕阳西下,火云流淌天际,为大地覆上一片红。   蜀侯宫笼罩在落日余晖中,亭台楼阁变得朦胧,昏黄、暗沉,似有血色晕染,透出不祥的征兆。   宫奴小心避开人迹,一路小跑,抄近路来到偏殿。   堂守在门前,另有两张生面孔,宫奴没有见过,不由得多看两眼。   “回来了,可有消息?”堂望见宫奴,招手示意他近前。   宫奴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台阶,来到堂身侧,附在他耳边低语数声,复述正殿侍人传出的消息。   “大军将至,信平君求助被拒,正大发雷霆。今日又杀一人。”   两人说话时,殿门始终紧闭,守在门前的生面孔背对门内,单手按在腰间,时刻关注四周。   宫奴心生疑惑,堂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诫他不要好奇。   “继续盯着正殿。”   “诺。”   宫奴素来谨慎,否则也不会被委以重任,专门刺探正殿消息。受到堂的提点,他收起好奇心,低眉顺眼离开,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目送他走远,堂站回原来的位置,不着痕迹移动目光,同时竖起耳朵,时刻关注殿内的动静。万一察觉到异常,他会立即破门而入。   一门之隔,公子路靠坐在榻上,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他对面。   老人穿着一身绢袍,面容清癯,三缕长髯飘在胸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手握一张绢,上面的字浸染暗红,是由公子路书写,借夏夫人的手送出宫。   “公子当真要逼花氏?”老人是花氏家主,名巨。从血缘关系论,公子路要唤他一声外大父。   “我不是在逼迫,而是在救花氏。”公子路遭受酷刑,刑后被关押在偏殿,终日不见阳光,也无良医诊治,备受伤痛折磨。有复仇的心气支撑,他才能活到今日。   听到公子路所言,花巨心头微沉,目光变得凌厉:“公子身陷囹圄,尚且自身难保,何言救花氏?”   “我不能出偏殿,却非聋子瞎子。我知花颜使晋至今未归,反倒有一封血书现世,满篇斥信平君谋逆,传言出自他手。如今晋侯大兵压境,公子齐就在军中,战报频频传回,多城不战倒戈,想必花大夫早有耳闻。”公子路身体虚弱,说话时声音低哑,气势却分毫不弱,反而有些咄咄逼人。   他所言句句属实,花巨无从反驳,脸色愈发难看。   “日前信平君书信邻国,盼能出兵相助。如我所料不差,回信已到宫内,他所求实属奢望。西境大军神兵天降,晋侯有侯伯之名,代天子讨逆名正言顺。西南诸侯多思明哲保身,不会有人愿意蹚浑水。”   公子路分毫析厘,鞭辟入里。   花巨神色变了几变,既有赞叹也有惋惜。赞叹他才智过人,惋惜他遭遇大难,再也无法站立行走。   “公子早能一展才华,何至于今日。”花巨意有所指。   “阿齐是父亲和正夫人之子,是我的血亲兄弟。他自幼敦厚,好与人为善。天子强索质子,他孤身入上京九载,遭遇的风霜刀剑何其多。好不容易平安归国,无人能与他争,我不能,父亲的其他儿子不能,宗室之人更加不能。”公子路加重语气,脸颊瘦得凹陷,颧骨突起,一双眼却亮得惊人,“所以,信平君该死!”   花巨陷入沉默,心中天人交战,难断是否该孤注一掷。   看出他的犹豫,公子路强撑着坐直身体,剧烈咳嗽两声,继续说道:“信平君害死我父,囚禁正夫人及我母,花氏不闻不问,对恶行置若罔闻。何其短视懦弱,愧有大氏族之名!”   花巨脸色阴沉,目光陡然锋利。   公子路夷然不屑,满面讥讽:“大军将至,信平君断无生路,跟随他注定死路一条。想必看清这一点,花大夫才入宫见我。既如此,何必故作姿态,反倒引人发笑。”   这番话异常直白,无疑将花氏的颜面踩到地上。   花巨本该勃然大怒,他却意外冷静下来,凝视公子路,沉声道:“花氏改弦更张,公子能代公子齐许诺?”   公子路发出一阵低笑,笑花巨的不知深浅,笑他仍在做春秋大梦。   “外大父,难道你没看出来我是在救花氏,不欲我母家族绝灭。”他突然改变称谓,未见多少亲近,反而愈发讽刺,“花氏同逆贼为伍,理应族灭。现如今不过亡羊补牢,不至于血脉断绝。您竟妄想获取好处,还想着待价而沽,岂非是异想天开?”   嘲讽毫不留情,花巨面红耳赤,腾地站起身,怒气冲冲就要离开。   公子路没有出言挽留,只是面带讥讽地看向他。   花巨不会走,也不可能走。   正如公子路所言,一旦西境大军攻入颍州,信平君必死无疑,助纣为虐的氏族无从逃脱,花氏同样岌岌可危。   僵持片刻,花巨终于收敛怒色,主动坐回到原位。   “公子欲我何为,无妨直言。事成之后,望公子能信守承诺,不忘今日之事。”   “那是自然。”   伤处又泛起剧痛,冷汗逼出额角,公子路却状若无事,看向对面的花巨,缓慢点了点头。   在花巨放松神情时,他眼底闪过诡色。   承诺,践诺,对象当为诚信之人。如花氏这般首鼠两端,卑劣无耻的小人,合该吃下教训。   世人会如何看待他,史官又将如何记载,公子路全不在乎。他至今撑着一口气,不过是要为父亲报仇雪恨,要亲眼看到信平君酷刑而死,更要送阿齐登上君位。   待到心愿了结,他死而无憾。身后名如何,任凭世人去说。   花巨不知公子路的打算,在殿内同他密谈许久。听到门外的暗号,知晓必须离开,方才起身告辞。   “公子放心,不出两日必安排妥当。”   “敬候外大父佳音。”   两人结束谈话,花巨披上侍人的外袍,伪装的身影消失在廊下。   堂迈步走入室内,移走凭几,俯身到榻前,向公子路禀报正殿得来的消息。   待他说出邻国拒绝出兵,信平君孤立无援时,公子路不禁展颜:“不出我所料,苍天有眼!”   “公子,正殿多日死人,逆贼癫狂,要防他狗急跳墙。”堂提醒道。   “我有安排。”公子路笑意不减,成竹在胸,“花巨能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偏殿,自然也能把手伸入正殿。不出两日,必有一场好戏。”   闻言,堂不再多说,扶着公子路躺下,为他拉上薄被。   金乌沉入地平线,夕阳的余晖彻底消散。   黑暗笼罩大地,颍州城亮起点点火光,道路上行人稀少,远不如白日里热闹。   一骑快马飞驰到城下,马上骑士满面风尘,嘴唇起皮,带回又失两城的噩耗。   骑士被送入宫内,信平君急召群臣入宫。   待众人齐聚大殿,骑士被带到殿前。由于连日赶路,他变得疲惫不堪,无视殿内凝重的气氛,一口气把话说完:“角城不战而降,城内县大夫率众迎公子齐。丹城县大夫被缚,国人打开城门。”   听到又失两城,众人神情巨变。   西境大军入蜀连战连捷,迄今拿下六城。继续这样下去,无需多久就会攻入颍州。   届时,谁能抵御刀锋?   关系到身家性命,氏族们的态度变得微妙,看向信平君的目光闪烁不定。   花巨不言不语,暗中观察众人。看清氏族们的表情变化,心知要快些动手,不然极可能被他人抢先,未必能完成和公子路的约定。   信平君捏着战报,看着上面刺眼的文字,对林珩恨之入骨。   “晋侯,晋侯!”   若非田齐奔晋,得到晋侯庇护,他早就斩草除根坐稳国君之位,何能落到今日困境!   再看殿内群臣,分明是各怀鬼胎。   能叛一次,就能叛第二次。   之前是蜀侯,如今轮到他了。   信平君冷笑连连,心生狠意。他如今无路可退,就算要死,也要拉着这些人一同垫背!   殿内火光通明,光亮聚集却生颤栗,正如即将到来的命运。   数百里外,一支大军在夜色中行进。   甲士手持火把,明光穿过整座山谷。从上空俯瞰,宛如一条巨大的火龙。   玄车行在队伍前方,林珩在车头眺望,捕捉到朦胧的暗影,转头看向田齐:“过了这座山谷,前方就是炉城?”   “正是。”田齐给出肯定回答。他心中十分不解,炉城并未战略要地,林珩为何要兵分三路,坚持亲自走这一趟。   “君侯,我有事不解。”实在想不明白,田齐干脆道出疑惑。   “不解为何分兵,还是为何要来炉城?”林珩笑着反问,火光映照下,愈显面如冠玉,雅致不凡。   “皆有。”田齐实话实说。   “分兵是为加强攻势。诸侯争功,定会你追我赶。战报频传,逆贼或生内乱,下颍州易如反掌。”林珩面含浅笑,语气不急不缓,“至于去炉城,一为亲观地貌,二来,是去见一个人。”   说话间,天空掠过暗影,一只信鸟振翅盘旋,找到玄车所在,鸣叫一声飞向车前。   林珩举起手臂,接住飞落的信鸟。   发现鸟腿上的木管,看到其上的於菟文,他不禁笑了。   不出意外,他等的人很快将至。 第一百七十章   炉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蜀国初立时,蛮人数岁袭扰边境,蜀侯伏兵于炉地,借地势险要以少胜多,杀蛮部头领二十余人,并筑京观震慑诸蛮。   此战之后,蜀侯声名鹊起,一度成为西南诸侯的领头羊。   天子为表嘉奖特派使者入西南,赐蜀侯短弓百张,长弓百张,骏马五十匹,牛十头,羊两百只。并赐虎贲五十,奠定蜀国在西南的地位   蜀侯荣耀加身,不满足于现有疆域,率氏族国人开疆拓土,十余年间灭数支蛮部,招安六部。余者沦为惊弓之鸟,接连遁入山林,就此销声匿迹。   当时的蜀国有山河之险,能战甲士逾万,边境稳固,国势强盛,在西南诸国间风头无两,不亚于今日的四大诸侯。   可惜好景不长。   两代明君之后,三代蜀侯壮年而逝,第四代蜀侯资质平庸,偏宠妾夫人和幼子,欲弃嫡长传位庶幼,公然违背礼仪,使得国内一片哗然。   大部分氏族不能容忍国君肆意妄为,连日上疏进谏以期拨乱反正。   少数人逢迎拍马,趁机进谗言,妄想攫取好处。   妾夫人母族的表现出人意料,坚持反对改立幼子,为此不惜将妾夫人逐出家族。   反对声浪巨大,蜀侯却固执己见,始终不肯悔改。他甚至驱逐正夫人,命人毒杀自己的长子。   事情败露,引燃滔天怒火。   群情激愤之下,愤怒的宗室和氏族冲入宫内,强逼蜀侯退位,将他的长子送上君位。   新登位的国君不忘恩义,向宗室和氏族放出军权。   消息传入宫中,被幽禁的蜀侯捶胸顿足,连道:“逆子昏聩!”   史官忠实记录于笔下,不曾更改一字。   起初众人不解其意,直至军权彻底旁落,宗室尾大不掉,氏族居功自傲,国君的权柄不断被压缩,明眼人才幡然醒悟。   奈何错已铸成,悔之晚矣。   或许是看出长子的性格缺陷,蜀侯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改立幼子。不承想弄巧成拙,事情非但没成,反而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自那以后,蜀国君臣陷入一个怪圈,国君每次想要收回军权就被宗室和氏族合力反对,本该握在手中的权力反而变成不能触碰的禁忌。   宗室和氏族也非铁板一块。围绕着军权和朝堂上的话语权,双方展开激烈争夺,内耗持续加剧。   年复一年,蜀国国力不断消耗,从西南数一数二的大诸侯跌落。氏族和宗室忙着争权夺利,国内甲兵废弛,山林间的蛮人卷土重来,开启了长达三十年的战祸。   “蛮人逐之不尽,每每袭扰村庄,一度焚烧边城。都城发兵就立刻作鸟兽散,很难觅其踪影。”   在前往炉城的途中,林珩想起读过的史书,和田齐谈起旧事。   事情发生在百年前,田齐虽未亲身经历,却常听父亲和兄长谈起,可谓耳熟能详。   “蛮乱持续太久,宗室氏族皆不能镇压。非是军队不敌,实因彼此防备甚至互扯后腿,导致蛮部屡屡逃脱。”   回忆父兄的教导,田齐不由得咬牙切齿。   “当时庄公在位,坚持亲自出兵剿灭蛮部,趁机收回军权。蜀人苦蛮日久,宗室氏族不能反对,否则必被国人唾弃。”   说到这里,田齐突然发出慨叹,蜀庄公雄才大略,擅长把握良机,奈何天不假年,不及而立便染上重病,壮志未酬死于回师途中。   “庄公未染病,必当收回军权,蜀不至于此,信平君之辈断不会有可乘之机。”田齐愤愤道。   林珩挑了下眉,对田齐所言不置可否。   蜀庄公颇具雄心,也懂得把握时机,给他数年时间,或许真能收拢军权。然而现实是他病故,一切只能存在于假设。   不过,他死在回师途中,时间实在太过凑巧。   解决了蛮人隐患,不会使国内动荡。继承人年幼,坐稳君位需要扶持,自然无法逼迫宗室和氏族交出军权。   太过于凑巧,就未必是巧合。   “阿齐,史书上载蜀庄公是遇瘴疠染病,随扈甲士、侍人乃至宫奴皆有病亡,宗室和氏族却安然无恙。你不觉得奇怪吗?”林珩眺望远处,在黑暗中捕捉山形轮廓。目光并未转向田齐,只有声音流入他耳。   田齐表情微变,短暂发出一声苦笑:“何曾没有,只是已盖棺定论。”   “既知有异,理应查出究竟,使真相大白于天下。”林珩的声音不见起伏,却饱含撼动人心的力量,“水落石出,即是弑君大罪。”   “弑君大罪。”认真咀嚼这四个字,田齐似有所悟,表情渐生变化。   弑君非家仇,比同国仇。此恨不绝,百世犹可报。   正因如此,蔡侯吞金而亡,上京就变得风声鹤唳,蔡使入城,天子选择避而不见。若不能给出真凭实据,证明蔡侯之死和上京无关,哪怕是天下共主也难以交代。   这种情况下,蔡欢做得出格些,世人不会予以指摘。   在田齐身上同理。   “信平君谋逆,不容其脱罪,必当杀之。依附他的氏族若要倒戈,你容是不容?”林珩话锋一转,在黑暗中看向田齐,“不想容该如何处置?灭家诛族总要有理由,是也不是?”   战车缓慢前行,车轮压过地面,碾碎石子土块,崩裂声不绝于耳。   骑士从车旁行过,手中的火把跳跃橘红。   火光落在林珩肩上,他背光而立,淡红的唇角勾起,双眸黝黑,似暗渊深不见底。   领会林珩话中深意,田齐嘴唇动了动,下意识攥住拳头。一股情绪充斥胸膛,犹如滚水沸腾。   看到他的模样,斗圩和斗墙相顾一眼,都不敢发出声音,眼底闪过担忧。   “阿齐,此战后,你将为一国之君。欲要丰岁太平,需当断则断,铲除一切阻碍。”林珩再次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流淌,告诫田齐认清现实,“根既腐朽,剪枝无用。理应连根拔除,再培新芽。”   晋国勋旧树大根深,也不妨碍新氏族崛起。   经历过信平君谋逆,倒向他的氏族有一个算一个,杀之不冤。   以林珩的性格,必要杀个血流成河,彻底杜绝隐患。换成田齐,他只能建议,不能越俎代庖。具体如何做,需要田齐自己选择。   “阿齐,我不能一直推着你,前方的路要你自己去走。”林珩语重心长,希望田齐能真正明白。   “我清楚。”田齐抛开所有顾忌,借火光看向林珩,郑重道,“君侯放心,我定会牢记父辈教训,绝不会心慈手软。”   “善。”林珩微微一笑,对田齐颔首,旋即将目光投向远处。   前方即是山谷出口,夹在绝壁之间,数百年前曾是水道,地面堆积大量破碎的贝壳和鱼骨。   一侧绝壁有奇木探出,树干崎岖,树冠像张开的巨伞,顽强撑在半空中。   数骑出现在绝壁下,马上骑士身着黑甲,背负短矛,强弩挂在鞍下,手中举着明亮的火把,正是先一步探路的黑骑。   玄车行近山谷出口,费廉打马上前,向林珩叠手道:“君上,出山谷不远即是炉城。城门大开,城内不见火光,甚是奇怪。”   闻言,林珩转头看向田齐,问道:“阿齐,炉城县大夫是谁?”   “炉城贫瘠,土地没有出产,人口逐年减少,氏族不愿就任,城中早就没有县大夫。”田齐苦笑着道出实情。   蜀国初立时,炉城赫赫有名,城外还有蛮人头颅垒起的京观。   数百年岁月沧桑,流经该地的河流改道,国人庶人大批迁走,城郊乡邑被废弃,城内也变得空旷,昔日的雄城变成一片不毛之地。   当初林珩提出要炉城,田齐就曾说明该地情况,希望林珩能换一座城。   只是林珩没有点头。   “城内无人?”林珩总结道。   “应该如此。”田齐点头。即便之前有,此时应已跑走,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不必担心埋伏,林珩下令全军加速。   “速行!”   命令传达下去,战车提速,骑士扬鞭,步甲加快脚步。军仆赶着大车缀在甲士身后,车辆分成两列,两两并驾齐驱,陆续冲出山谷。   山谷外峰峦叠嶂,植被繁茂。   古老的城池座落在崇山峻岭之间,一侧临近悬崖峭壁,足见造城人的巧思。   城门外有隆起的土堆,远望像是祭台,近看才发现土下掩埋大量头骨,有的还带着箭簇,应为数百年前垒起的京观。   战车抵达城下,林珩举目望去,果然如骑士所言,城内静悄悄,不见一点火光。   这座城没有县大夫,也无甲士驻守,甚至找不到一个城民。   “不入城,在城外扎营。”   “诺。”   谨慎起见,大军停在城外,清理杂草扎下营盘。   林珩和田齐走下战车,另有一人被从后车带下。该人身着蜀国长袍,头戴高冠,面容有些憔悴,分明是出使晋国的花颜。   在出征之前,花颜被从暗牢带出,随军前往西南。   经历过牢狱之灾,他变得十分沉默,时刻战战兢兢,谨小慎微。   他手写的血书传遍西南。无论他愿与不愿,在旁人眼中他已投向公子齐,与信平君乃至家族割席。   看到花颜,田齐冷哼一声,如往日一般对他不理不睬。   斗圩和斗墙迈步上前,前者拉住田齐的衣袖,提醒道:“公子,花氏当诛,花颜尚能用。”   田齐侧头冷睨花颜,想到林珩之前的提点,到底压下情绪,对花颜道:“花大夫,且近一步。”   数日以来,田齐第一次对他开口,花颜受宠若惊,忙不迭迈步上前:“公子有何吩咐?”   “入颍州时,我要大兄安好。”田齐凝视花颜,沉声道,“我知花氏在宫内有人手,我要你将这番话原封不动传给花巨。若能做到,我不会对花氏斩尽杀绝。”   “公子,需借我人手。”花颜知晓自己的处境,没有讨价还价,直接承认他有办法联系花氏。   “可。”田齐点头,随后加重声音,“如果办不到,亦或是阳奉阴违,我入颍州之日,就是花氏族灭之时!”   “公子放心,颜一定办到。”花颜脸色发白,看着面前的田齐,仿佛看到晋侯的影子。想到晋侯的种种手段,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无论如何要把事情办好,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当夜,大军在炉城外扎营,营盘的火光绵延数里。   连续数日行军,人困马乏,不多时帐篷里就响起鼾声。除了巡营的甲士和照顾牛马的军仆,营地内不见任何走动的身影。   大帐内的灯火迟迟未熄。   林珩坐在榻前,手中展开一张绢,全无半分睡意。   一旁的木架上,信鸟将头藏在翅膀下,显然已经睡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珩估算一下时辰,终于叠起绢布,起身走向矮榻。   他刚准备歇息,帐外忽起嘈杂声,紧接着有人禀报,一支队伍自南而来,观数量超过千人。   “君上,其直奔大营。”   马桂话音刚落,林珩已经掀起帐帘走出。   周围的帐篷也传出声响。   甲士迅速出帐集结,排开战斗队形。军仆将大车推向营地四周,防御战车和骑兵的冲击。   奔雷声越来越近,来者的身影冲出黑暗,闯入众人眼帘。   金车红甲,骠骑如火。   战车行至近前,队伍中竖起於菟旗。火光照亮旗帜,於菟栩栩如生,似要咆哮山林。   林珩站在营门后,眺望队伍最前方的战车。   车前六马,马额饰金,不再是一国公子,分明是越侯出行的礼制。   待火光照亮车身,他终于看清车上人的模样,绯衣炽烈,容色绝艳,正是美名传遍天下的越国新君。 第一百七十一章   楚煜在行军途中放飞信鸟,其后日夜兼程,与林珩同一日抵达炉城。   火光照亮骑士身上的红甲,马蹄声犹如奔雷。   认出来的是越军,晋军虚惊一场,暂时解除防御,只是仍没有放松警惕。   两国虽为盟友,却非亲密无间。   天下群雄并起,背盟之事比比皆是。纵然是利益一致的盟友,依旧不会托付信任,彼此间始终有所防备。   晋军加强巡逻,巡营的甲士增多一倍。营内燃起更多火光,大量的火把擦在地上,明光覆盖整座营盘。   越军自禹州城出发,一路上鞍马劳顿。抵达目的地后,立即组织扎下营盘,准备抓紧时间歇息。   越军扎营时颇有讲究,选定的位置和晋营相对,确保能看到对面的营门,距离恰到好处。   营盘刚刚扎下,营内点燃篝火,楚煜没有进入大帐,而是再次登上伞车,长驱直入前往晋军大营。   林珩早有预料,提前在营门前等候。   见到穿过黑暗的伞车,他轻击车栏,驾车的车奴挥动缰绳,玄车车轮滚动向前,正面迎了上去。   两人身旁不见氏族,各有数十名甲士护卫。   田齐好奇想要跟随,被斗圩和斗墙拦住。   “公子,越侯连夜过营必有要事,不宜打扰。”斗圩道。   “阿珩说要会一人,原来是越侯。”经过忠仆提醒,田齐想起林珩之前透出的话锋,不禁恍然大悟。   他没有继续向前,驻足原地眺望营外。看到行驶的越国战车,望见在暗夜中闪烁的金伞,成功被晃了一下眼。   “越人好奢华,诚不欺我。”   感叹声落地,就见玄车迎了上去。   车上人短暂碰面,随即调转方向,一并驶向营内。   六马引车,诸侯礼制。   身披玄色的是晋君,绯红如火的是越侯。   两人的车驾连镳并轸,一同穿过营门。晋甲和越甲护卫左右,皆是全副武装,各自摆出仪仗。   晋骑和越骑互相打量,评估对方的战斗力,心中都有忌惮。   晋骑的强弩所向披靡,在诸侯间独一无二。魏人仿造其形却未得精髓,造不出一样的强弩,只能制出小弩,威力不及五成。越骑背负强弓,弓身和弓弦材料千挑万选,临战万箭齐发,以擅射闻名的俞国也难以匹敌。   车驾穿过大营,道路两旁竖起火把,并有甲士持长戟对立。   车轮压过地面,火光照亮车身,车上的雕刻浮现金光。玄鸟振翅,於菟咆哮,在焰光下凶狠嗜血,气势骇人。   穿过几排帐篷,道路尽头就是大帐。   车驾在帐前停住,林珩和楚煜先后走下车辕。甲士停在战车后,侍人也被留在帐外,非召不得入内。   帐帘掀起又落下,隔绝山间的夜风。   帐内立有数盏铜灯,半数火光微弱,使光线稍显昏暗。   地面铺开兽皮,两层叠加,隔绝夜间潮气。   一张屏风落地摆放,矮榻设在屏风后,被挡得严严实实。   信鸟被声音吵醒,瞧见走进帐内的楚煜,立即发出欢快的鸣叫,振翅飞离木架,稳稳落在他的肩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信鸟由猛禽驯化,难得如此亲人。   林珩见状挑了下眉,先一步走到屏风前,抬臂邀楚煜落座。   “君侯,请。”   楚煜顺势走上前,振袖坐到林珩对面。   信鸟从他肩头飞起,没有落回架上,而是飞向帐帘,分明是想要出去。   “应为捕食。”楚煜深谙信鸟的习性,出言为林珩解惑。   林珩点点头,召唤帐外侍人:“来人。”   声音传出片刻,帐帘即被掀起。信鸟从空隙飞走,眨眼不见踪影。马桂的身影出现在帐前,俯身听候命令。   “茶汤,糕点。”   “诺。”   马桂听命退下,不多时再次现身,身后跟着两名侍人,一人送上茶汤,另一人提着食盒。   茶汤装在壶中,注入杯盏时仍冒出热气。   食盒共有三层,逐层打开,糕点多达九种。还有两盘肉干,一盘加入蜂蜜,更合越人的口味。   一切安排妥当,马桂和侍人俯身行礼,倒退着离开大帐。   三人离开后,楚煜提起茶盏,侧眸看一眼落下的帐帘,嘴角噙笑转向林珩:“在上京时,君侯身边常随两婢,如今倒不曾见。”   林珩正饮下一口茶汤,闻言神情不变,慢悠悠咽下茶汤才开口:“我竟不知君侯这般观察入微。”   “煜仰慕君侯,自是时时关切。”楚煜笑意盈盈,不见半分尴尬。   “哦?”林珩转动茶盏,抬眸看向他,神情淡然,明摆着不信。在上京时,楚煜顶多是看在国太夫人的面子上对他有所关照。至于其他,未免太不可信。   楚煜收起笑容,双眼凝视林珩,瞳孔中映出他的影子,语气无比认真:“我与君侯结识于少时,见君侯智慧英毅,横折强敌,钦佩不已,心生仰慕之意。”   以楚煜的为人,剖析内心殊为罕见。   林珩手中托着茶盏,透过袅袅热气看向他,纵然早就熟悉,仍不免为艳光所慑。   绯衣乌发,眸光潋滟。   眼角晕染微红,在灯下恍如一尊玉人,瑰质无双,秾丽绝色。   楚煜凝视林珩,静静等待他的回答,不容对方含糊。   过于艳丽的外表具有极大的迷惑性。   他年少时就懂得发挥长处,利用外表隐藏真实的性情。即便是在危机四伏的上京城,他一样能如鱼得水。偶尔展露锋芒,不过是锦上添花,斩断纠缠和刺探。   世人闻其盛名,知其美貌,却少知他蛮横霸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愿意向林珩坦言,非是给予选择,实是当面表明态度。   他想要的从不曾失手,区别仅在于早晚。   巧合的是,林珩的想法也是一样。   咚。   一声轻响,茶盏落地。   林珩迎上楚煜的目光,未见含情脉脉,反如敌手厮杀。   凶兽相搏,谁为猎手,谁又会是猎物?   势均力敌,旗鼓相当,方才有驯服的价值。   “楚煜,你果真爱我?”   “不曾假言。”   “好。”   林珩突然站起身,上前半步拉起楚煜,绕过屏风来到榻前,单手按住对方的肩,一把将他推倒。   猝不及防陷入锦被,楚煜眼底闪过惊讶,本能要站起身。   林珩在此时欺身而上,居高临下压制住他,浅笑说道:“仰慕我,为何不从?”   听出林珩话中深意,楚煜眨了下眼,低头看向按在领口的手,不由得挑了下眉:“君侯当真?”   “当真。”林珩俯身靠得更近,未束的长发滑过肩头,落到楚煜身侧。   一抹凉意划过嘴角,楚煜抬手握住,红唇轻启,咬住了发尾。   极致的黑,浓烈的红,难以交融,却纠缠成最绚丽的色泽。   楚煜忽然间放松,袖摆铺展在身下,似红莲绽放。   四目相对,他唇角掀起浅痕,笑意印入眼底。   “君侯。”   两个字出口,尾音缠绵,诉尽缱绻。   他慢慢撑起手肘,视线不离林珩,抬手取下发冠,一瞬间黑瀑流淌,充斥林珩视野。   林珩握住一缕,微微有些闪神。   “君侯,长夜苦短。”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白皙的手覆上他的肩头,殷红铺天盖地,下一刻视线颠倒。   林珩有些诧异,却没有生怒。视野的改变反倒令他觉得新奇。   握住落在领口的手,他单手撑着头,视线扫过楚煜全身,在他腰间短暂停留,认出之前送出的玉环。   “此玉一直佩在身上?”   “自然。”楚煜被林珩握住右手,也不挣扎,左手指尖擦过林珩的下巴,滑过他的脖颈,描摹着长袍上的花纹,力道不轻不重,勾得人心痒,“君侯相赠,日夜不舍离身。”   林珩笑了。   甜言蜜语信手拈来,倒是不负风流之名。   提起风流……   林珩眯了眯眼,缓慢坐起身,手指捏住楚煜的下巴,危险道:“君侯风流,未知宠幸几人?”   楚煜愣了一下,一改之前的从容,似有些迟疑。   林珩靠得更近,一手捏住楚煜的下巴,另一只手扣住他的腰,压迫力十足,甚至隐含威胁:“莫非人太多,数不过来?”   “无有一人。”楚煜反握住腰间的手,微微用力。   “一个都没有?”林珩愕然不已,感到匪夷所思。   “君侯如此惊讶,难道是颇有经历?”楚煜笑容灿烂,却莫名透出狠意。   林珩的表情僵在脸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和楚煜一样,压根没资格嘲笑对方。   “风流之名是假的?”   “君侯有何立场笑言?”   两句话后,大帐内陷入沉默。   考虑到现实问题,两人默默站起身,各自整理衣袍,十分自然地绕过屏风,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茶汤已冷,糕点仍能入口,两人却无心再用。   “我母早逝,父君不喜,总角之年离国,故无人教导。君侯又是为何?”林珩性情使然,遇事从不逃避,必要找出究竟予以解决。   “我自幼不喜与人亲近,母亲安排的宫人有异心,被我当场斩杀。自那以后再不许人近身。”楚煜道出早年事,原因十分简单,却也惊心动魄。   从上京归国后,他忙着肃清国内,其后又遇上父亲被刺杀,诸事缠身,这类事早被抛到脑后。   再之后就是越晋婚盟。   大国之间定盟势必要慎之又慎,考虑到方方面面。除非盟约结束,两人身边不会有妾。   前因说明,大帐内再度陷入寂静。   “宫内应有密卷。”林珩率先打破沉默。   “君侯所言甚是。”楚煜表示赞同。   两人对视一眼,当面确定心意,却无心潮澎湃之感,反而略感荒谬。   片刻后,不约而同摇头失笑。   “时辰不早,我先告辞,明日再会君侯。”楚煜说道。   “也好。”林珩一边说,一边起身相送。他不介意同楚煜亲近,借由方才的试探已经确认。但他习惯独自安枕,自然不会留下对方。   楚煜走出大帐,在火光下登上伞车,驾车返回大营。   林珩送他到营前,目送他远去,方才转身返回大帐。   侍人重新注入灯油,灯光比先时变得明亮。   茶盏和糕点被撤走,林珩除去外袍,仰面倒在榻上。鼻端萦绕一缕冷香,不是他常用的香料,应为楚煜身上沾染。   林珩翻过身,意外有了困意。   意识朦胧间,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楚煜此行除了见他,是否还有别的意图?   思及此,他猛然睁开双眼,视线凝固在帐顶,光影在眼底跳跃,转瞬被黑暗吞噬,不复见半分亮色。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东方欲晓,晨光熹微。   日轮跃出地平线,金辉照耀山谷,刺穿缥缈的晨雾。   光芒投向营地,燃烧整夜的火把均已熄灭。篝火的残烬上架设木柴,军仆抬出大锅,向锅内注入清水,开始准备照食。   人声逐渐嘈杂,沉寂整夜的大营骤然鲜活。   营门敞开,几匹狼鱼贯奔出,一头在前,余者在后,目标明确冲向山谷。   狼爪和数名甲士紧追狼群,甲士身后还有军仆,各个手持弓箭和投矛,肩膀上扛着绳索,全是为狩猎准备。   狼行如风,眨眼消失在山谷入口。   狼爪等人停在山谷外,分别守住出口,聚精会神紧盯前方,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山谷内迟迟没有动静。   狼爪自幼生活在狼群,时常跟随狼群狩猎,深知狼的习性,等候时耐心十足。甲士和军仆却有些不耐烦,纷纷握紧手中的兵器,随时准备冲入谷内。   好在功夫不负苦心人,一阵风声吹来,狼爪动了动耳朵,立即朝左右示意。   众人配合默契,甲士拉满弓弦,军仆张开包围,集体屏息凝神,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嗖!   异响声频传,几道灰影似流光闪过,撞入众人眼帘。   “快!”   狼爪率先开弓,骑士同时控弦,霎时间箭如雨下。被驱赶出山谷的野兽一个也未能逃脱,全部被钉在地上。   狼群紧跟着现身,仰头发出嚎叫,似骄傲又似在邀功。   狼爪做主分出三只猎物,其余带回营内,为朝食增几分肉味。   打猎的队伍不只一批,除了狼爪一行人,收获皆是不多。还有两支队伍连猎物的踪迹都没发现,只能空手而归。   军中的庖利落剥皮斩肉,厨负责烹煮肉汤。不保证所有人能吃到肉,至少能分到一碗肉汤,搭配粟饭或是饼,全都能够饱腹。   肉汤逐渐沸腾,肉块变色翻滚,浓郁的香气弥漫在营内。路过的甲士和军仆不约而同放慢脚步,十分一致的抽了抽鼻子,五脏庙轰鸣声此起彼伏。   林珩的朝食盛在小鼎内,由侍人送入大帐。   田齐同在帐中,向寻和淳于简也被召来,有幸和国君一同用膳。   马桂和侍人进到帐内时,林珩正在架上悬挂舆图,询问田齐可有错漏之处。   舆图源于卢义,他当年号召弭兵,坚持走遍各国,身后留下这份瑰宝。卢成继承祖先遗产,投效林珩之后,耗费数日重绘舆图,成为晋侯宫内的藏卷。   架上这张囊括蜀国大半地貌,仅在边境土地和个别城池存在出入。   林珩手指炉城所在,又点了点周边城池,询问田齐各城人口、官员势力以及兵力布置。   “人口几何,县大夫为谁,驻军多少?”林珩连续抛出几个问题。   田齐搜肠刮肚,认真在脑海中回忆,仅能给出半数答案,余下一概不知。   在肃州城时,他曾见林珩手绘疆域,标注晋国各城,对氏族的势力分布及主要城池的情况了如指掌。   当时只觉得震撼,感到钦佩不以。   如今面对蜀国的舆图,遇到相关问题,他竟有大半答不上来,他很是感到羞愧。   “你归国后,蜀侯上疏请封世子,这一切你理应知晓。但你不知氏族封地,不知其势力所在,可见君权旁落已成事实。”林珩清楚这番话的打击有多大,但他必须说。正如之前所言,他不可能一直推着田齐向前,许多事要他自己面对。   “诛灭逆贼不是结束,仅为开始。不能改变蜀国现状,设法重振君权,野心之徒会不甘寂寞,谋逆之事定会重演。”   林珩语重心长,田齐听得认真,不断在心中思量自己应该如何做。   向寻和淳于简专心致志用饭,秉持着不闻不问,始终不发一言,将知趣和识时务演绎得淋漓尽致。   “君侯,我知道该如何做了。”田齐正色道。   正如林珩所言,诛杀信平君不是结束。   他的敌人不只是信平君,蜀国的氏族和宗室几乎人人皆敌。他们不会轻易放弃权力,历代蜀侯无计可施,迫于压力只能妥协。   他则不然。   借晋侯之势归国,局面大好,绝不能半途而废。   他不怕背负骂名,不惜杀尽群臣,也要彻底改变蜀国朝堂,一次性解决隐患。   彻底明确目标,田齐匆匆用过朝食,告辞返回自己帐内,铺开竹简撰写政令。   向寻和淳于简没有着急离开,两人继续留在大帐内,静候林珩旨意。   “大军明日拔营,予你二人两队甲兵,军仆百人,暂留炉城勘矿。”林珩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图上,以炉城为中心画出一圈,“不可过界。蛮人侵扰可杀,耳目刺探可杀,遇不决报我。”   “诺!”   向寻和淳于简叠手领命,没有任何异议。   昨夜光线昏暗,看不清地形地貌。今日晨起四顾,密卷中的文字和图画闯入脑海,两人同时生出一个念头,此地必然有矿!   至于是哪种矿,两人不能马上断定,需要实地勘察才能确认。   “君上,臣请今日出营。”淳于简开口。他已有大致方向,迫不及待亲自前往。   “可。”林珩颔首,“尔等先去准备,巳时出行。”   “诺。”   两人再拜后起身,身影消失在帐外。   林珩召马桂入内,命其去见费廉:“传我旨意,从新军调两队甲士,百名军仆,随淳于简和向寻出营。”   “遵旨。”马桂领命正要离开,又被林珩叫住。   “告知费廉,择为人谨慎者,需胆大心细。今日出营避开越军,不可泄露消息。”林珩叮嘱道。   “诺。”马桂躬身垂手,静等片刻,见林珩没有别的吩咐,这才转身走出大帐。   日头越升越高,阳光炽烈。   山谷间的雾气尽数消散,现出光秃秃的河道,乱石密布,竟无一根杂草。   林珩站在舆图前,反转刀笔在图上划过,估算另外两军的速度。   “想是争惜寸阴,不舍昼夜。”   这次出征,西境诸侯急于有所表现,晋国氏族当仁不让,一样迫切追寻战功。   他将大军一分为三,进军的速度比预期更快。料想无需多久,先锋就会逼近颍州城。   “入城以谁为首?”   林珩凝视图上,双目锁定颍州城,心中不断衡量,答案缓慢浮现脑海。   “君上,越侯过营。”马塘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珩转身看向滴漏,随即快速卷起舆图,收藏妥当后走出大帐,亲自去迎楚煜。   艳阳高照,伞车停在大营门前,金辉沿着伞面流淌,耀眼夺目。   楚煜站在车上,衮服冕冠,腰佩一柄长剑。剑首形似猛虎,虎眼是两枚打磨过的红玉,精雕细刻,巧夺天工。   除了甲士护卫,楚煜身后还跟随一人,长袍高冠,年约不惑,容貌称得上英俊,却透出一股阴骘。   林珩脚步微顿,想起楚煜之前的来信,马上猜出该人的身份。如无意外,这名男子应是吴国公子峦,在邳城算计不成,反被楚煜“请”回都城。   三人见面致礼,公子峦向林珩叠手,主动表明身份:“吴公子峦,拜见晋君。”   “公子有礼。”林珩向公子峦颔首,侧眸看向楚煜,戏谑地挑了下眉。他昨夜的想法果然没错,楚煜这次西南之行,见他只是其一,想必还有别的目的。   “君侯,不妨入帐详谈。”楚煜迎上林珩目光,未做辩解,有意入帐再做解释。   “好。”林珩点点头,“君侯请。”   两人一番眉眼官司,公子峦全程目睹。   他不意外晋侯年轻,却惊叹于他的容貌,更为他身上的气势所慑。   纵然面带笑容,语气温和,煞气依旧不减。以鲜血和杀戮堆砌而成,仿佛拥有华丽外表的凶兽,以绝色惑人心智,却在下一刻亮出尖牙利爪,将猎物撕成碎片。   相类的气质,他仅在一人身上看到过,就是越侯楚煜。   两人太过相似,为敌势均力敌,必然导致生灵涂炭。如今结成盟国,还是婚盟,其势不可挡,霸道尽显。   难怪楚国和齐国突然摒弃前嫌,破天荒在历城结盟。   大国尚且如此,况乎小国。   思及此,公子峦愈发感到后悔。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一定不去邳城。   不仅如此,他还会竭尽全力劝说父亲,有争强之心也要面对实际,越国和楚国已是庞然大物,如今大诸侯又开始联合,吴偏安一隅还能自保,若是不自量力妄图搅动风雨,怕是要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公子峦愁肠百结,却不能表现在脸上。   他强行压下情绪,跟随林珩和楚煜走入大帐。   与昨夜相比,帐内布局未见变化,只是多出几盏铜灯,驱散边角的暗影。   三人分宾主落座,侍人送上茶汤,随后退出落下帐帘。   马桂和马塘守在帐外,分立在帐门左右。透过帐帘的缝隙能看清帐内,稍有哪里不对,他们会立即冲进去护卫林珩。   楚煜饮下两口茶汤,品味唇齿留甘。他没有言辞闪烁,直截了当道出带公子峦过营的目的:“弱魏之策需借吴之手,公子峦愿鼎力相助。我送其归国,为免节外生枝,故借道于炉城。”   话中言炉城而非蜀,料是知晓炉城易主,已归入晋。   林珩清楚越间的厉害,楚煜既不讳言,他不会斤斤计较。这则消息未必是从他身边流出,更有可能是田齐。   越间能力卓绝,堪称无孔不入。早在上京城时他就深有体会。   “我明日启程。”林珩道出计划。   “我与君侯同日出发。”楚煜轻笑道。   “一起?”林珩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倒也无妨。过炉城即是襄城,逆水道出蜀可入镐国。”   镐乃越的附庸,对越忠心不二。   公子峦从镐国归吴,消息不会泄露,能保万无一失。   两人说话时,公子峦始终保持沉默,不轻易插言。   直到楚煜重提弱魏之策,林珩的目光看过来,他才终于开口:“欲魏人弃粮种麻非一日之功。要让魏人相信麻供不应求,出产皆能市出。故仆请君侯衣魏麻,引氏族仿效,以此抬高麻价。齐人逐利,上京好市侩,或先后入局。纵不能两者也必有其一。”   公子峦的建议能打消魏人的顾虑,使计划更加顺利,极具可行性。   魏麻在晋、越价高,附庸两国的小诸侯也会效仿。   现实利益摆在面前,目标定会落入陷阱。   待到收网时,晋侯和越侯不再衣麻,也不过是改变兴趣,理由光明正大,无人能予以指摘。   魏人要恨也只能恨齐人,恨上京,甚至是恨吴国。毕竟从他们手中市麻的并非晋越两国。   林珩看向公子峦的目光微生变化。   能想出这样一条计策,才智不缺,手段也足够毒辣。若非夹在大诸侯之间,未必不能成一方枭雄。   对上林珩的视线,看出对方的欣赏,公子峦心如止水。   经历过邳城之事,他变得异常清醒。   大争之世,群雄并起,吴不弱,却非最强。   争强不为过,但不能不自量力。   看不清现实就会落到魏国一样的下场,注定国破家灭,前路断绝,从诸侯国间被彻底抹除。 第一百七十三章   深夜,颍州城。   乌云遮挡天空,星月不见踪影。大地笼罩在黑暗中,万籁无声。   城门紧闭,道路上不见人迹。城内家家门窗紧闭,萧索荒凉,恰似风雨欲来,草木皆兵。   城头闪烁火光,守军藏身女墙后,未如平日里一般巡视,反而背靠墙壁席地而坐,兵器搭在肩头,全都不言不语。   黑暗中,城内突起一阵脚步。   火光照亮长街,人群从四面八方聚集,涌向笼罩在暗夜下的蜀侯宫。   脚步声中夹杂着马蹄声,还有兵器铠甲碰撞的声响。   音浪席卷长街,继而传至城头,女墙下仍是静悄悄,守军靠坐在一起,犹如同外界隔绝,对城内这一幕视若无睹。   “袭宫!”   长街上的队伍不断汇聚,人员数量超过两千。   为首的数人在火光下现身,各自乘坐一辆战车,身披甲胄手持兵刃。   “信平君犯上作乱,罪不容诛。今夜拨乱反正拿下逆贼,迎回公子齐!”花巨的战车越众而出,他单手按住车栏,另一手高举宝剑,声音铿锵有力。   左右氏族群起响应,口口声声讨伐信平君,斥其为逆贼。   就在不久之前,众人还在朝堂集思广益,为信平君出谋划策,发誓同西境大军势不两立。还不到一日时间,他们就改弦更张,摇身一变成为诛灭逆贼的忠君之臣。   两千余人全是氏族私兵。他们被氏族豢养,对氏族忠心耿耿,言听计从,动手时从不辨对错。   蜀国氏族之前追随信平君,他们就奔走千里追杀田齐。如今各家调转锋矢,他们没有半分迟疑,马上对信平君举刀。   “随我来!”   花巨一声令下,车奴挥动缰绳,战车飞驰向前。   私兵跑步跟随,洪流一般穿过街道,涌向蜀侯宫。   道路两旁的房舍始终寂静。屋内没有亮灯,也未传出半点声响,门窗后却有目光注视,紧盯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兵变。   氏族率私兵袭宫,动静委实不小,竟无一人向宫内报信。   众人早有默契,即使没有领兵出现也安居家中,别说向信平君通风报信,甚至不曾露面。   氏族如此,宗室亦然。   除了花巨的多方游说,还要归因于连日来的战报。   在与西境大军的交锋中,蜀军连战连败,至今未有一胜。   西境大军分三路袭向颍州,两路速度飞快,途经城池皆望风而降,上自县大夫下至守军战意全无,败局早已注定。   在利益的驱使下,蜀国氏族和宗室联合起来扶持信平君篡权。如今大势已去,为保全性命,双方再一次联手,信平君就此沦为弃子。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花巨回想起和公子路的谈话,想到公子路残废的双腿以及花氏错失的机会,不由得狠下决心。   有前番种种,荣耀和权柄注定被剥离。   今日将功补过,家族或许没落,终不至于血脉断绝。只要血脉还在,终能有复兴的一日。   怀抱着这种念头,花巨组织并发动了这场兵变。   火光照耀下,清癯的面容变得狰狞。周遭氏族皆是杀气腾腾,一个个凶相毕露。   数千人涌向蜀侯宫,声势相当骇人。   氏族们准备充分,无一人泄露情报。直至宫门遭到撞击,侍人满脸焦急的扑入寝殿,信平君才得知消息。   由于战况不利,向邻国求助无果,他派人向上京求救。使臣昨日刚刚离开,不想今夜就发生兵变,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信平君被侍人唤醒,赤脚踩在地上,双手抓紧侍人的领口,硬是将他提起来,几乎令侍人喘不过气。   侍人脸色煞白,双腿发软,强撑着发出声音:“城内兵变,正、正撞宫门。”   他说得磕磕巴巴,好在内容分明。   信平君怒不可遏,一把甩开侍人,回身拔出宝剑就要冲出寝殿。   走出两步他忽然停住,眼底闪过一抹异样,踹一脚趴在地上的侍人,阴沉道:“去把先君的正夫人带来,还有夏夫人和公子路。”   侍人愕然抬头,对上信平君扭曲的表情,不由得胆丧心惊。他的脖子被勒伤,声音变得沙哑,说话时嗓子隐隐作痛。他却不敢触碰伤处,小心翼翼道:“主君,公子路不良于行,恐……”   一句话没说完,侍人又被踹翻,咆哮声在他头顶响起:“不能走就抬来,拖来!”   眼见信平君有疯癫之兆,侍人唯恐惹怒他丢掉性命,迅速爬回原位叩首,随后飞也似地冲出大殿。   殿外聚集二十多人,既有侍人也有宫奴。   看到侍人脖颈和额头的淤青,不必猜也知道殿内都发生过什么。   “主君有命,带先君正夫人,夏夫人以及公子路。”侍人开口道。   廊下众人不敢违命,各自分头行事。   几名宫奴走在队伍中,暗地里打着手势,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依照常理,上一任蜀侯去世,他的妻子当尊为国太夫人。   信平君篡权,还巴望得上京册封,有意在独揽大权后断绝先君血脉,自然不会照规矩办事。   先君妻妾都被关押,公子路遭受酷刑,公子齐被迫离国,氏族和宗室不闻不问,显然是默许。   “今夜兵变,分明是要弃我。”   “岂会让尔等如愿!”   信平君没有走出殿门,而是回到榻前,找出一直放在身边的衮服冕冠,召侍婢服侍他更衣。   “速!”   婢女脸色发白,因恐惧抖个不停。   信平君感到不耐烦,提剑刺穿她的心口。血色飞溅,吓得周围人魂飞魄散,却不敢惊叫出声,只能颤抖着跪在血泊里为信平君系紧衣带。   一名侍人捧起冕冠,小心翼翼为信平君佩戴。   旒珠垂落,轻轻摇晃,信平君猛然抬脚踹翻了侍人。   侍人摔倒时不慎撞翻灯盏,半张脸被灯油烫伤,额角划出血痕。他发出一声惨叫,捂住脸痛苦翻滚。   信平君情绪暴躁,拔剑刺穿侍人,继而迈过侍人的尸体,大步走出殿外。   鲜红的血在地面流淌,侍人表情痛苦,大睁着双眼死不瞑目。周围人目睹他的惨状,皆心有戚戚焉,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一阵风吹入殿内,卷走血腥气,摇曳残存的灯火。   昏黄的灯光下,侍婢不约而同看向殿门,紧盯信平君远去的背影,半张脸隐于黑暗中,目光明灭。   信平君穿过回廊来到大殿前,双手推开殿门。   门轴的吱嘎声传出,在夜色中愈发刺耳。   他迈步走入殿内,越过落地摆放的铜灯,走向大殿尽头的宝座。   夜风席卷,呜咽作响。   恢宏的殿宇寂寥冷清,宝座之下空空如也,灯盘中也不见火光。   乌云短暂散去,月光落入殿内。   借助苍白的月辉,信平君登上台阶,回身振袖落座,大马金刀地占据国君尊位,双目直视前方,等着兵变氏族到来。   宫门前,私兵再一次冲撞,门栓终于断裂,厚重的门扉向内敞开。   “捉拿逆贼!”   人群蜂拥而入,喊杀声震耳欲聋。   宫内的甲士不见踪影,侍人和婢女惊慌四散,宫奴瑟缩在角落,压根不敢上前阻拦。   花氏在宫内有耳目,这一刻主动现身为众人带路。   “逆贼在正殿!”   “捉拿逆贼!”   氏族陆续下车,持兵器徒步前冲,径直扑向大殿。   信平君坐在殿内,听到声音越来越近,正夫人和夏夫人母子却不见踪影,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好,好得很!”   他猛然站起身,赶在氏族冲入大殿前离开,直奔关押正夫人的偏殿。   刚刚走到廊下,就与花巨等人正面相遇。   “逆贼休走!”花巨挥剑阻拦,氏族们迅速封住新平君的退路,使他沦为笼中鸟,瓮中鳖,休想逃出生天。   私兵手中举着火把,照亮信平君此刻的模样。   他身着衮服,头戴冕冠,手里握着天子赐给初代蜀侯的宝剑。目光扫视众人,脸上带着狞笑,死到临头却不见慌张,难免令人生疑。   “花巨,你以为抓住我,花氏就能平安?”信平君不问旁人,只盯着花巨,“先君薨,田齐出逃,田路受髌刑,花氏不曾有任何作为。如今见我大厦将颠,便纠众袭宫,口口声声说我是逆贼,你又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乘风使舵,见利忘义的小人!”   “还有你们!”   信平君挺起宝剑,剑尖指向在场氏族,眼底燃烧火光。   “我胜时,尔等阿谀谄媚,曲意奉承。见我将败,便是翻脸无情。不过同花巨一般钻营的小人,无耻之尤!”   信平君骂得痛快,氏族们惊怒交加,面上青白交错,脸色异常难看。   “住口!”花巨厉声喝止,反斥道,“逆贼谋害先君,残害公子路,囚禁正夫人,追杀公子齐,罪大恶极。我等今日就要拨乱反治,再正乾坤!”   “谁敢上前!”信平君剑术超群,连续击杀三人,脚下被鲜血染红,“我为叛贼,我认。我毒杀先君,尔等皆为帮凶。我死,尔等也休想脱罪。”   听到这番话,花巨瞳孔紧缩,怒声道:“杀了他!”   死无对证。   只有杀死信平君,才能有挽救家族的机会。   私兵冲上前,将信平君团团包围。他纵然有一身本领,奈何敌人太多,渐渐力有不支。   一名私兵瞅准机会,举刀就要砍向他的脖子。   千钧一发之际,忽有黑影飞来,砸中私兵的手臂,成功使刀锋偏离方向,顺着他的肩膀划过。   回廊外亮起更多火光,竟是侍人和宫奴,手持兵器包围氏族和私兵。   私兵没有全部入宫,大部分留在宫门外,专为提防城内的宗室。   这给了宫中人机会。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侍人和宫奴聚集起来,人数是私兵的数倍,足以对其形成威慑。   “公子路来了!”   人群背后响起声音,侍人和宫奴如潮水分开,现出一条通道。   几名强壮的宫奴抬着矮榻,公子路靠坐在榻上,双腿孱弱无力,脸颊凹陷,瘦得不成样子。双眼却格外亮,赛过燃烧的火光。   “信平君谋逆,理应问罪。待世子归来依律惩治。诸位今夜拿下逆贼,我定如实告知世子。”   言下之意,信平君该死,但不能现在死,必须活着交给田齐。   氏族们迫切想要杀人灭口,不约而同看向花巨。   花巨当场拧眉,正打算开口,就见人群中又走出数人,全部是先君的妻妾,为首者正是田齐的母亲,蜀侯的正夫人。   “公子路所言即我之意。”正夫人说道。   氏族们顿时陷入两难。   不杀信平君,堵不住他的嘴,他们寝食难安。   若是强行动手,无异于站到正夫人和公子路对立面,这与初衷不符。   西境大军在外,一路摧枯拉朽,公子齐不日将至颍州。他们是为求生,不可能将正夫人和公子路灭口。   那么,选择就是唯一。   花巨目光黯然,回想前番与公子路密谈,忽然变得不确定,公子路是否会真正践诺。   如果他出尔反尔,那么花氏……   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花巨不由得心惊,脸色骤变。   氏族们见他不出声,心知事不可为,只能放开包围,任由信平君被带走。   信平君穿过人群,突然哈哈大笑,笑氏族愚蠢,笑宗室短视,笑花巨自诩老谋深算,却被一个废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今日,便是尔等明日!”笑够了,信平君阴森说道。   氏族们脸色骤变,碍于公子路和正夫人,到底没有动手。   “田路,我小看了你。”信平君被押到公子路面前,凶狠道,“早知有今日,我该杀了你!”   “我死,世子在外,你照样难逃。”公子路直视信平君,拍了拍自己的腿,一字一句道,“这双腿拜你所赐,总要偿还。”   “你敢!”信平君愤怒挣扎,可惜徒劳无功。   “带他下去,剥去衣袍,捆缚手脚,塞口,每日鞭二十,直至世子归来。”公子路点了点正殿的侍人,“尔等负责看守。”   “诺!”   侍人们押住信平君,想起死去的同伴,想到长久以来的胆战心惊,怒火熊熊燃烧,眼中迸发恨意,几欲将信平君刺穿。   “押下去。”   信平君被押走,氏族们退出蜀侯宫。   走出宫门时,众人发现宗室齐聚宫外。以宗伯为首,身边拱卫大量甲士,与私兵的数量不相上下。   看到这一幕,花巨明白自己彻底败了。   “后生可畏。”   他竟不知公子路与宗室也有联络。   黑白棋子,两两牵制,需要的只是一个突破口。   西境大军就是破局的关键。   “终日打雁,终是被雁啄了眼。”   花巨叹息一声,突然变得颓废。   他已不奢望更多,只盼公子齐性情不移,仍心存仁厚。如此,花氏或能留下一条血脉,不至于全族绝灭。   一场兵变,彻底改变颍州城的局面。   隔日,公子路的信使就从都城出发。   因不知林珩和田齐所在,信使派出多人,怀揣同样的书信,分别奔向三路西境大军。   林珩在进军途中接到公子路的书信。   信上内容不长,笔锋稍显无力,仍能看出执笔人的风骨。   田齐认出信上的字迹,当即道:“君侯,是我大兄亲笔,不会有错!”   得到田齐确认,林珩召信使当面回话,其所言和信中一般无二。   “城中兵变,信平君被捉拿。正夫人安然无恙,公子路现掌宫内,迎世子齐,请侯伯入颍州!” 第一百七十四章   颍州城兵变,信平君下狱,宗室、氏族集体倒戈。一夕间风云变幻,蜀国都城易主,信平君麾下势力荡然无存,大势已定。   公子路派出两拨信使,第一波直奔西境大军,主要为迎回公子齐并邀晋侯入颍州。   第二波携盖有国君印的诏令奔赴各城,命各城县大夫放开道路,送西境大军通过。   “事急从权,仆斗胆越俎代庖。世子归来之日,仆袒身负荆出城请罪。”   公子路无心争权,掌君印是为安定城内。   宗室老奸巨猾,氏族虚伪狡诈。前有背叛国君,全不念君臣恩义,今又抛弃信平君,对他弃如敝履。林林种种令人发指,需时时提防,绝不能掉以轻心。   公子路遭遇酷刑,若非信念支撑,不可能活到今日。   他与田齐是亲兄弟,性格中存在相似的一面。遭遇非人折磨,曾经的温厚善良消失无踪,阴暗狠辣取而代之。   他不信任氏族,也不信任宗室,甚至对亲生母亲都有防备。   仅存的亲情留给了田齐。这份情感让他心底保有一分柔软,不至于彻底铁石心肠,再无半分人气。   “公子,信使归来。”堂出现在门前,声音传入殿内。因有功在身,他与偏殿的宫奴皆被提拔,调至公子路身边,成为他的近侍。   “召。”公子路靠坐在榻上,腿上盖着兽皮毯,手边摆着几卷竹简。他的气色比之前大有改善,只是身体依旧虚弱,瘦骨嶙峋。   堂领命退下,不多时带来信使。   后者披星戴月,昼夜兼行,入城后直奔蜀侯宫,根本来不及梳洗,看上去风尘仆仆。   “参见公子。”信使伏地叩拜,双手高举过头奉上两封书信。   公子路行动不便,堂代为取过书信,恭敬送到他面前。   书信写在绢上,外层用兽皮包裹。   其中一封盖有玄鸟印,笔力遒劲,力透纸背,不意外出自晋侯。   信中文字简练,内容简明扼要,道大军征西南专为讨逆,今逆贼被拿,兵事可歇。   “寡人亲送公子齐入颍州。”   这句话看似平淡,实则有千钧之力。   晋侯态度明确,蜀国之主必为田齐,也只能是田齐。   公子路耳聪目明,当即明了文字背后的含义。他不觉有任何冒犯,反而会心一笑,为田齐感到高兴。   “莫怪阿齐时时念叨,晋侯与他为善。”   多亏有晋侯相护,才能保住田齐性命。仰赖西境诸侯发兵,氏族宗室不能敌,信平君才会一败涂地。   若不然,蜀国早就改天环日,如当初的中山国一般被逆贼篡权,公然窃取国祚。   不,甚至不及中山国。   毕竟喜氏尚存,血脉不曾断绝。以信平君的手段,真被他得偿所愿,父君这一支定然绝灭,他们兄弟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晋君,侯伯。”公子路挥退信使,命堂也退出殿外。   他独自留在殿内,对着手中的绢沉思。   晋侯雄才大略,种种作为来看,绝非感情用事之人。他襄助阿齐,少时情谊或为因,但不会仅限于此。   “晋国会要什么?”   凡事皆有代价。   晋侯兴师动众,蜀国理应有所回报。   诸侯国之间有明确的行事准则,输送利益切合实际,也最让人放心。   “城池,入贡,还是其他?”   公子路绞尽脑汁仍无法得出答案。怀揣着疑问,他展开第二封书信。   绢布展开的一瞬间,他不觉笑了。冰封的眼底涌上情感,微微有些发红。   “阿齐。”   信上字体端正,正如田齐的为人,敦厚和善,一眼能够辨认。   认真读下去,公子路发现不同。   相比田齐之前的笔迹,这封信上的文字明显有了锋锐,像憨厚的幼兽终于磨利爪子,能够展现出锋芒。   “长大了,甚好。”   公子路笑着浏览,看完全部内容,心中的疑问也被解开。   “炉城,竟只要炉城。”   先时的困惑得到解答,新的问题油然而生。   “土地贫瘠,人口稀少,时而有蛮人出没,为何是这座城?”   公子路感到费解,放下书信捏了捏眉心,一时间难以得出答案。   “待阿齐归来,当面同晋君一晤,或许就能解开。”   正思量间,门外传来声响,似有人在说话,声音模糊听不真切。   “殿外何人?”公子路扬声道。   “回公子,夏夫人至。”堂的声音传入殿内。   公子路当即皱眉。   不等他再出声,殿门已被推开,夏夫人出现在门外,面带薄怒,样子十分不悦。   “我来见我子,你这刁奴敢拦?!”她厉声呵斥。见堂不为所动,拔出簪子就要刺去。   “母亲。”公子路靠在榻上,相隔一段距离看向夏夫人,声音有些缥缈,带着不易察觉的阴暗,“你要杀奴,还是要逼我?”   夏夫人动作僵住,不可置信地看过来:“你在说什么?”   “你这样闹,莫非以为宫内人都是聋子瞎子,不知你目的为何?”公子路满面冷色,话中不留余地,“你莫不是以为我这个残废能独揽大权,让你越过正夫人?”   “你残废是为了谁?!”夏夫人突然爆发,用力推开堂,气冲冲进入室内,直接来到公子路榻前,一把挥开他手中的绢,掀起盖在他腿上的兽皮毯,“你父被毒杀,你助田齐脱身,他倒是平安,如今大摇大摆归国。你得到什么,这双腿,这双腿!”   夏夫人声嘶力竭,双眼泛红,声音中满是恨意。   “我儿能驾战车,能御马开弓,年少即勇。现如今竟不能行走,后半生困在榻上,你如何甘心!”   “依母亲之意,该当如何?”相比夏夫人的激动,公子路显得异常平静,甚至称得上冷漠。   “权力是你该得的。”夏夫人逼近公子路,眼底燃烧狂热,语气斩钉截铁,“就是君位也未尝不可。”   公子路望着她,目带审视,良久才道:“母亲,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外大父?”   “有何区别?”   “若是你,我劝你打消念头,我能保你平安。若是外大父,劳你转告一句话,花氏灭族。”   夏夫人愣在当场,惊愕地看向公子路:“你说什么?”   “母亲,父君生前上疏天子,请封公子齐为世子。册封已下,不容更改。先时信平君叛乱,我护阿齐离开是尽长兄之责,也是臣子本分。如今逆贼就缚,我掌君印不过权宜之计,待世子入城自当交还。”公子路直言不讳,彻底碾碎夏夫人的奢望。   “我知母亲愤懑,但不该恨错人。究其根本,信平君才是罪魁祸首。还有参与叛乱的氏族和宗室,他们才是应该憎恨的对象。”   “阿路,你难道不想要君位?”夏夫人仍不甘心。   “不想。”公子路摇了摇头,抬手止住夏夫人的话,拍了拍自己的双腿,“不提我双腿俱废,国君宝座上不能是一废人,只道世子,有天子册封,晋侯维护,执掌大权顺理成章。这次能拿下逆贼,盖因西境大军摧枯拉朽,所向披靡。没有这股强风,纵然我智计百出也不可能扭转乾坤。”   夏夫人咬住嘴唇,攥紧双手没有出声。   “母亲,外大父应未告知你,花颜在晋军中。阿齐借他之口传讯,要花氏保全我,否则就诛花氏全族。”公子路一边说,一边抓起被扫落的绢,递到夏夫人面前,“这是世子的信,母亲无妨亲眼看一看。”   看着绢上的文字,夏夫人的心情异常复杂。   “或是假言……”   “花颜未死,花巨也在,当面对质一戳就破,何能假言?况世子有晋侯相助,以兵势强压易如反掌,何必作态?”   夏夫人垂下眼帘,无言以对。   “今日之事,我不计较,母亲回去后,我会派人看守偏殿。世子归来之前,母亲安心休养,不要再出来了。”   “你要关着我?!”夏夫人惊声道。   “母亲,我在保你性命。”公子路失去耐心,当即召人请走夏夫人。   不料殿门推开,正夫人就站在门外。   三人相对,夏夫人僵在当场,面色忽青忽白。公子路无法起身,只能在榻上行礼。   正夫人迈步走入殿内,示意他不必多礼,随即转向夏夫人,温和道:“我知你心中有苦,非是真正性恶。信平君虽败,国内事未平,料是有人进谗言,想借你挑拨阿路和阿齐兄弟。风波不息,隐患犹在,你我为母,理应为子考量。若心中怨恨难平,我代子谢罪,可行?”   “夫人不可!”夏夫人和公子路一同出声。   夏夫人更是满脸羞愧,就要俯身下拜。   正夫人扶住她,握住她的手,其后转向公子路,道:“国祚能保,阿路居功至伟。阿齐归来,我会与他说,与阿路同掌政军。”   “夫人,我无意……”   “就这么定了。”正夫人打断公子路,拉着夏夫人往外走,“你歇息吧。我与你母还有事。”   她的脚步匆匆,压根不给公子路反对的机会。   离得远了,还能听到声音传来:“你上次的绣带我甚喜,用的什么针线?”   堂和数名内侍站在一旁,目光看向公子路,等候他的命令。   夏夫人被正夫人带走,围殿显然不可行。   “退下吧,今日之事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诺。”   内侍们退出殿外,公子路靠在榻上,再看田齐的书信,想到正夫人与他的相似处,不觉摇头失笑,笑容里增添几分温度。   蜀侯宫内风平浪静,夏夫人不再生事,使暗中撺掇的氏族和宗室大失所望。   公子路命人多方探查,锁定可疑的几家,暂时按兵不动,只待田齐归来再做计较。   这一日艳阳高照,暖风醉人。   蔚蓝天空一碧如洗,不见一朵流云。   矫健的身影划过天际,苍鹰振翅飞翔,掠过城墙上方,发出一声唳鸣。   大地传来震颤,奔雷声阵阵,声浪直冲云霄。   城头甲士举目眺望,只见地平线处腾起烟尘,尘雾中挺起成百上千的战旗。   阳光垂直落下,照亮镶嵌在旗杆上的金玉,浮华绚烂,流光溢彩。   战车滚滚向前,战马超尘逐电。   马上骑士吹响号角,声音豪迈苍凉,响彻颍州大地。   林立的旗帜中,黑底金纹的玄鸟旗格外醒目。   图腾旗下,玄车浮闪金辉。   耀眼的金光中,玄鸟振翅欲飞。   距离不断拉近,守军终于看清这支大军。   戈矛如林,铠甲森然。行进间井然有序,气势雄浑,好似洪流汹涌而至,逼近颍州城下。   城头守军心生悚然,城民也是惶惶不安。   有人飞报宫中,宗室和氏族也陆续得到消息,纷纷向城下赶来。   距离城门一射之地,大军停止前进。   号角声戛然而止,唯余旗帜在风中撕扯,猎猎作响。   第一批氏族和宗室赶到,来不及询问情况,就见城外大军驻足不前,数骑护卫一辆战车行近,车上之人身着长袍,头戴玉冠,正面出现在城下的众人,手按宝剑,扬声道:“田氏齐,归国!”   众人凝眸望去,看清车上人的模样,不由得同时定住。   他们一眼认出田齐,心中倍感惊讶。   相比离国之时,公子齐的相貌未变,气质却已截然不同。恰似浴火重生,脱胎换骨,再不能同日而语。 第一百七十五章   西境大军抵达城外,公子齐在城下现身。   “阿齐回来了!”   公子路得知消息,立即命人准备矮榻抬自己出宫。   这段时日以来,公子路少在人前露面,不得不出现时全以矮榻代步。   矮榻上铺有厚毯,公子路被小心搀扶移坐到榻上。几名侍人抬起矮榻四面,稳稳走出殿外。   寝殿外,正夫人和夏夫人联袂而来。   见到公子路出现,两人停住脚步,等待与他结伴而行。   “备车。”   公子路一声令下,侍人先一步去往宫外,抓紧安排出行的车辆。   考虑到城内人员大量聚集,恐会阻塞道路,堂召集十数名强壮的宫奴开路,专司护卫马车。   这本是甲士的分内之事,奈何军权旁落太久,军中遍布氏族和宗室爪牙,实在难以托付信任。在彻底肃清之前,三人出行只能调动宫人。   侍人在宫道上飞跑,因速度太快,头上的布帽险些掉落,不得不单手按住。   宫门前停靠三辆马车,正夫人、夏夫人和公子路各乘其一。   驾车的不是车奴,而是挑选出的侍人,对公子路忠心不二,确保能万无一失,不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一切准备妥当,三人先后登车。   夏夫人本不应在出迎之列。正夫人却坚持拉上她,明言不能拒绝。三辆车排成一列,穿过城内街道,在宫奴的护卫下驰向城门。   相比之前的冷清,今日的颍州城格外热闹。   氏族和宗室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驶向城门。私兵、护卫或骑马或步行,全程表情肃然,行事规规矩矩,全不见往日的飞扬跋扈。   城民拥挤在道路旁,得知公子齐归国,纷纷涌向城外,想要亲眼看一看西境大军的威严。   “晋军,虎狼之师。”   “大军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信平君篡权期间,氏族和宗室只顾着分割利益,无心顾及民生,还有人趁机横征暴敛,自然大失人心。   回忆数月来的遭遇,蜀人恨得咬牙切齿。   如今信平君下狱,众人出了一口恶气。得知公子齐归国,更是心生喜悦,高兴不已。   “迎公子齐!”   “同去!”   人群涌向城门,似滚滚洪流穿过大街小巷。   城门下的甲士极力维持秩序,奈何人太多,眨眼间手忙脚乱,忙出一身大汗。   几名甲长当机立断,调拨更多人手,竭尽全力梳理人群。好在行动及时,终于维持道路通畅,没有酿成混乱。   公子路三人抵达时,氏族和宗室先一步出城,全部聚在城门外,人员比朝会时更加整齐。   见到宫中车辆,甲士横起长矛,人群被排开,留出空隙容马车经过。   侍人挥动缰绳,强壮的宫奴先行一步,确保道路不会再次堵住。   三辆车首尾相接,以极缓慢的速度穿过城门洞。   行出城门的刹那,阳光普照,举目向前望,视野豁然开朗。   公子路坐在车上,不顾腿上传来的疼痛,双眼一眨不眨,紧盯着大军前的身影:“阿齐,果真是阿齐!”   正夫人眼含热泪,因激动微微颤抖,不得不攥紧双手以防失态。   夏夫人曾有怨恨,怨恨自己的儿子成为废人。但她终究本性不恶,看到战车上的田齐,想到他幼年时,自己也曾抱过他,不免红了眼眶。   三人的车驾出现,当即引来众人注目。   以花巨和宗伯为首,氏族和宗室主动让出位置,由母子兄弟团聚。   “母亲,兄长!”   田齐跳下战车,大步迎上前。因激动和喜悦红了眼眶,同方才的冷峻判若两人。   “阿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正夫人捧住田齐的脸,笑中含泪,声音微微颤抖。   “世子平安,实乃苍天庇佑。”公子路压下激动,把住田齐的手臂,仔细打量着他。见他比当初瘦了许多,气质也变得沉稳,感叹道,“父君若在,定然会高兴。”   田齐强压下泪意,反握住公子路的手,看向他双腿,眼底闪过戾气,沉声道:“大兄,我回来了,再无人能欺你!”   说话间,他看向后一辆车上的夏夫人,郑重道:“庶母,我定与兄长一个交代!”   这番动作落入众人眼底,不止一人倒吸凉气。   忐忑油然而生,不安迅速蔓延。   无视众人的表情,田齐松开公子路,转身面向玄车,对车上之人叠手:“君侯,请借我晋甲,捉拿逆臣!”   田齐说话时,公子路抬头望去,被玄车上的金纹刺痛双眼。   视线上移,绣有山川纹的衮服闯入眼帘。   玉带勒在腰间,带下悬的却非王赐剑,而是一柄通体漆黑的宝剑。衣领袖口刺绣金纹,肩上的玄鸟栩栩如生,透出一股骇人的凶戾。   旒珠遮挡半面,浮光跳跃掩映住眉眼,只能看到高挺的鼻梁以及缺乏血色的嘴唇。   晋侯很年轻,周身的气势却不容小觑。   杀伐、血腥、霸道,令人不寒而栗。   恍神不过片刻,林珩的声音已经响起:“允。”   仅仅一个字,却有千钧之力,注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谢君侯!”田齐叠手再拜,随即转身面对众人。   他眼含霜雪,目光锐利,扫视在场的氏族和宗室,犹如刀锋在众人的脸上刮过。   “大兄,氏族和宗室全在,应未缺一人?”田齐询问公子路。   公子路心生疑惑,却没有马上询问,目光掠过众人,对田齐颔首:“确是。”   “好。”田齐直起腰,手指心生不妙的众人,对身后晋甲说道,“统统拿下,一个不落!”   什么?!   这道命令堪比重锤,狠狠砸向蜀国氏族和宗室。   众人不敢相信田齐竟不分三七二十一,要将所有人下狱!   “公子缘何如此?”   “我等助公子路拿下信平君,无罪有功!”   “公子,我等有功!”   晋甲如猛虎下山,轻松驱散氏族的私兵,碾压宗室的护卫,将目标拽下马车,成排按跪在地上。   此举无异于奇耻大辱。   氏族满面赤红,眼底充血。宗室怒视田齐破口大骂。有人挣扎着冲向公子路,希望他能出面阻止。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公子路,你言而无信!”花巨被反扭住双手按跪在地,仿佛撑起膝盖不肯低头。   他身后跪着十多名氏族,有的在挣扎中扯破外袍,有的掉落发冠披头散发,还有的赤足在地,实在是狼狈不堪。   公子路惊讶于田齐的果决。   今日之前,他做好背负骂名也要铲除隐患的准备。不承想他尚未开始行动,田齐就做出惊人之举。   田齐不为骂声所扰,却不容有人斥骂公子路,当即怒斥道:“尔等随逆贼叛乱,恶盈衅满,是为弥天大罪。妄想投机取巧逃脱罪责,实属于痴心妄想。我大兄心慈仁厚,我却不然。尔等全要下监,依律问罪惩处!”   公子路心慈仁厚?   闻听此言,氏族眦目欲裂,宗室怒不可遏。   分明是狡诈阴险,翻脸不认人,何谈仁厚!   “公子齐,你要杀尽宗室,践踏礼法,不怕上京问罪?!”宗伯挣扎出声,因愤怒脸色涨红。   “上京?问罪?礼法?”田齐哈哈大笑,近乎笑出眼泪,“我既然敢做,就不怕承担。信平君毒杀我父,囚困我母,残害我兄,汝视而不见,反助纣为虐,当时怎么不言礼法?逆贼谋朝篡位,胆敢向上京请封,又视礼法为何物?田氏忠心天子,我父蒙难,天子在哪里?若非我侥幸得存,大兄忍辱负重,怕是中山国旧事重演,尔等摇身一变都将为逆贼之臣!”   这番话撕开最后一层遮羞布,道尽蜀国氏族和宗室的无耻虚伪。   宗伯惊怒交加,紫胀着脸却争辩不出半个字。   唯一能出头之人被压下,余者如丧考妣,再无脱身之策。   晋甲行动如风,拿下氏族和宗室不算,还将私兵护卫一网打尽,分批看守在城下。   部分私兵妄图反抗,奈何战斗力悬殊,短暂交锋之后,带头的私兵倒在血泊中,其余惊慌失措,纷纷丢掉兵器,跪地等候发落。   这一幕太过惊人,蜀人惊愕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境诸侯却看得津津有味,嘲讽蜀国氏族的狼狈,讥笑宗室的不堪,再看果断敢为的田齐,都觉得之前看走了眼。   “难怪能得晋君收留。”   看似温和无害,实则扮猪吃老虎。这般心智手段,一旦摆脱困境,注定将有一番作为。   不过,此等作风颇类一人。   西境诸侯交换眼神,不约而同望向一处,正是玄车所在。   “类晋侯。”   “有一两分。”   “以蜀国国力,足矣。”   在议论声中,蜀国氏族和宗室被押送入城,分别关押进不同的暗牢。   押送的队伍排成长龙,前方已至暗牢门前,队尾尚未入城。   自从蜀国创建,这一幕前所未有,实属开天辟地头一遭。   道路两旁鸦雀无声,城民看着队伍走过,沉默得有些诡异。所有人都不曾想过,高高在上的氏族和宗室也会落到这般境地。   沉默持续良久,直至西境诸侯的车驾入城,不同颜色的图腾旗在风中招展,众人才恍然回神。   西境大军的檄文传遍国内,花颜的血书也被蜀人共知。   众人对发布檄文的晋侯慕名已久,见他的车驾从身前经过,不觉满心惊叹。   年轻,俊秀,不及冠的少年。   霸道,强横,一战灭郑国,不世出的英主。   战场上的种种未亲眼所见,此时的蜀人更津津乐道于林珩的容貌。   “越侯盛名传遍天下,与晋侯比,未知孰美?”   田齐的战车行在队伍中,他却不在车上,而是登上公子路的马车,与兄长共乘。   看到放在车上的荆条,想到公子路信中所写,田齐不由得皱眉,抓过荆条当场折断。   “大兄,我能活着离国全仰赖于你,今后万不可如此。”   “这是小事。”公子路将折断的荆条放到一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提及田齐所为,“阿齐,你果真要杀尽氏族和宗室?”   他决意铲除隐患,却没想斩尽杀绝。   一次杀空朝堂,国内势必动荡。   “大兄,除恶务尽,这是我从晋君身上学到的。”田齐迎上公子路的目光,正色回答,“况蜀国并非无人,杀尽颍州氏族,可从他城调拨,亦可从国人拔擢。还能以战功提拔。如此,更方便收回军权,防有人横加阻拦。”   田齐早就下定决心,不会心慈手软。   他看到林珩在晋国变法,知晓变法的好处。以蜀国的国情不能照章全搬,能仿效些许就已是受用无穷。   听完田齐的解释,公子路点点头,紧接着问道:“晋侯只要炉城,究竟是为何?”   田齐嘴唇动了动,想起当日出营的向寻和淳于简,大致猜出原因,却不打算宣之于口。   “大兄,晋君恩义。”   田齐明显不想多说,公子路眼底闪过惊讶,没有再多问。   接下来的一段路,兄弟倆开始商谈国事。   “逆贼叛乱,上京不闻不问,实在令人寒心。晋君助我夺回国祚,我有意入贡于晋,大兄意下如何?”田齐询问道。   “理应如此。”公子路颔首,没有出言反对。   晋在西,蜀在西南,两国不接壤,但有宋国居中。   经历过丰地会盟,宋伯彻底改变立场。幡然悔悟也好,识时务也罢,总之,有宋国为纽带,蜀附庸于晋正合时机。   “晋君雄才大略,势必霸道天下!”   看出田齐对林珩的崇拜,公子路侧头望向车外,捕捉到玄车上的背影,对于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晋侯越发感到好奇。   他期待能同晋侯一晤。   届时,诸多疑问或能迎刃而解。 第一百七十六章   田齐入城当日,蜀侯宫设飨宴。   林珩被请至上首,西境诸侯列席左右。田齐位次在前,公子路在后,象征两人身份。   “父君在时,奏疏递送上京,请封齐弟为世子。册封旨意已下,遇信平君谋逆,未能宣于国内。今世子归国,理应接掌君印,登国君位。”   宴会伊始,公子路命人将他抬至大殿中央,当众捧出两只木盒。   木盒叠放在一起,下方狭长扁平,装有天子旨意,一直被正夫人藏匿,信平君寻找未果。上方是国君印,曾被信平君窃取,其下狱后由公子路暂掌,如今送至田齐面前,实为完璧归赵。   公子路磊落不凡,当殿捧出旨意,送归君印,在场诸侯俱为见证。   权力诱人,大权独揽近在咫尺,他能轻易割舍,没有半分勉强,也无丝毫不情愿,这份胸襟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君印和旨意送到面前,田齐下意识看向林珩。见对方没做任何表示,他深吸一口气,肃然站起身,双手交叠向公子路行拜礼。   “大兄情义,弟没齿难忘。”   公子路坦然受下这一礼,待田齐直起身,双手奉上君印和旨意。   在西境诸侯的见证下,两人完成权力交接。   木盒易手,公子路未觉怅然若失,反而大感轻松。他仰视田齐,郑重在矮榻上叩拜。   由于双腿不能动,他的动作有些不伦不类。殿内却无一人出声,皆对他正色以视。   一礼毕,田齐弯腰扶起公子路,兄弟俩相视一笑,情谊为人叹服。   不管今后如何,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两人骨肉至亲,情深义厚。在场诸侯难免心生羡慕。   围绕君位争夺,父子兄弟也能刀剑相向,拼个你死我活。如公子路和田齐这般实在是少之又少,称得上凤毛麟角。   权力交接完毕,田齐兄弟各自归位。   乐声起,穿着彩裙的少女蹁跹入殿,伴着轻快的旋律灵巧飞转,柳腰款摆,翾风回雪,在大殿内释放柔美与轻灵。   数只鼎立在殿前,橘红的火光在鼎下跳跃,肉汤在鼎内沸腾。厨洒下一把调料,浓郁的香气瞬间爆裂,咸鲜中充斥辛辣,引得人食指大动,馋涎欲滴。   “君侯救我于危难,对我恩山义海。我敬君侯!”在舞蹈的间隙,田齐站起身,举盏敬向林珩。   “你我年少相知,不过举手之劳。”林珩对田齐颔首,随即端起酒盏与其共饮。   田齐没有落座,又将酒盏注满,这一次的敬酒对象是西境诸侯:“仰赖诸位出兵,蜀乱方能平,我敬诸位,饮胜!”   田齐有册封诏书,虽未举行登位大典,也注定是蜀国国君。加上有林珩的支持,众人自然要给他面子,纷纷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美酒下腹,美食陆续送上。歌舞不歇,乐声缠绵,宴会的气氛逐渐热烈。   蜀国的菜肴加入食茱萸,味道有些辛辣,初尝不甚习惯,不少国君放下餐具,或是只选不辣的炖肉下筷。   蜀国的酒是一绝。   晋酒醇厚,是赫赫有名的烈酒。蜀国的酒更胜一筹。   西境诸侯开怀畅饮,除极个别外,例如不擅饮的后伯,其余都是酒量过人,连饮数盏面不改色,酒瓮清空依旧目光清明,不见半分醉意。   林珩酒量不浅,却不好饮。   他放下酒盏,夹起一块炙肉送入嘴里,登时为之惊艳。   “蜀国有蜂,能酿百花蜜。炙肉涂了蜂蜜,风味绝佳,蜀地外即不同味。”田齐开口说道。   在上京的九年间,林珩处处谨慎,从不展露任何偏好。田齐与他自幼熟识,竟不知他喜甜。直至蜀国生乱,田齐奔入晋国,数次和林珩一同用膳,才算了解他的口味。   “百花蜜?”林珩又夹起一块炙肉,看向身侧的田齐。   “蜂小,然群大,巢常筑于密林,故能采百花。”见林珩感兴趣,田齐出言讲解,“君侯若是喜欢,我命人多备,每岁送往肃州。”   每岁?   林珩动作微顿,目光落在田齐脸上,似要将他看穿。   田齐突然感到紧张。有心想要解释,却知过犹不及,强压下情绪等待林珩回答。   “如此,劳烦蜀侯。”林珩浅笑开口,首次以蜀侯称田齐。   “齐荣幸之至,何言劳烦。”田齐暗暗松了口气,心知事情已成。今日之后,蜀将为晋国附庸,实打实找到一座靠山。   可他心中也有怅然。   两国的关系发生变化,他与林珩之间也不复往昔。然而有得必有失,作人不能太过贪心,贪多必失。   为蜀国计,为蜀人计,他需要摆正立场,不能再如年少时肆意。   恩情牢记在心,时刻不能忘。身为一国之君,他也必须明确责任。一时或许怅然,长此以往总能习惯。   一念豁达,田齐一扫方才的凝色,重新展现笑容,憨厚温和,同往昔一般无二。   公子路目睹一切,再一次惊叹田齐的成长。   他抬眼看向晋侯,意外撞上对方的视线。漆黑的眸子恍如深渊,幽暗无底,稍不留神就会陷入,再难以挣脱。   公子路不由得一惊,匆忙垂下眼帘,心开始狂跳。   林珩对他的惊悸视若无睹,莞尔一笑,对他举起酒盏:“公子经险履危,仍能缜密布置,令逆臣措手不及,在宫内力挽狂澜。寡人喜公子才德,甚是敬佩。”   “君侯过誉,仆愧不敢当。”公子路举盏回敬,耳尖微红,内心生出波澜。   “想必公子已经知晓,炉城归晋。”林珩突然话锋一转,不仅吸引公子路和田齐的注意,推杯把盏的诸侯都慢下动作,一个个竖起耳朵,对他接下的话充满兴趣。   “我意发招贤令,遍邀天下英才。惜公子大才,邀公子入晋为官,先任炉城县大夫,未知意下如何?”   这番话出乎所有人意料,公子路更是直接愣在当场。   田齐瞪圆双眼,嘴巴张大,若非理智不允许,他定要拍案而起:阿珩竟然觊觎他大兄?!   “君侯,能否容仆思量一二?”公子路说道。   “自然。”林珩笑容温和,语气真挚,“寡人确爱公子大才,别无他意。”   见公子路貌似心动,田齐心急想要开口,却被前者拦住。   “大兄?”   “阿齐,容我想一想。”   消去最初的惊讶,公子路深思熟虑,认真思量入晋的可能。   经历一场叛乱,蜀国百废待兴。   信平君下狱问罪,不日将死在法场。颍州氏族和宗室被捉拿,一夕间朝堂清空,权力需要添补,正适合大刀阔斧进行改革。   逢关键时期,内部不能再生隐患。蜀国需要敢为的君主,朝堂只能有一个声音。   他离开蜀国,短期内或许不利,但就长远来看,绝对是利大于弊。   他此时能辅佐田齐,做到全心全意,却不敢保证十年、二十年后仍能言行如一。   人心思变,信平君早年也是良臣,如今又如何?   “大兄,你果真要走?”看到公子路的神情变化,田齐不由得心生担忧,“你若不在,我独木难支。”   “阿齐,正夫人曾与我言,待你归来,你我同掌朝堂军权。你知晓这意味着什么?”公子路直言不讳,目光锁定田齐。   “大兄,我愿意。”田齐斩钉截铁,没有半分迟疑。   “我不愿。”公子路的态度和他一样坚决,“我助你夺回权柄,不使国祚断绝,为的不是成为你的阻碍,更不想成为祸乱的根源。”   “大兄……”   “人会变,你会,我亦然。”   田齐还想再劝,公子路却已下定决心。   他抬头看向林珩,双手交叠,决然道,“蒙君侯不弃,仆愿入晋,为君侯效犬马之劳!”   他主动离开颍州,为田齐除去最后障碍,也能避免再起风波,酿成兄弟反目。再者,蜀附庸于晋,他为晋侯重用,在晋崭露头角,同样于蜀国有利。   公子路心意已决,言称愿为晋侯效命。   看出他的决心,田齐不好再劝,只能端起酒盏闷闷地饮下一口。   若非信平君叛乱,妄图篡权夺位,若非氏族和宗室得陇望蜀,不满足瓜分军权,对政权汲汲营营,蜀国不会有今日,大兄也不必离国。   思及此,田齐恨得牙痒。   眼底闪过一道冷光,他转头看向斗圩,沉声道:“都安排妥了?”   “君上放心。”斗圩敛眸说道。   听到斗圩的称呼,田齐不作声,仅点了点头,召婢女注满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蜀侯宫内灯火通明,大殿内觥筹交错,宴饮正酣。   蜀侯宫外,杂沓的脚步声在城内响起,一道道火龙穿过大街小巷,从四面八方聚向城东。   斗墙行在队伍前,左手高举火把,右手持一杆短矛。火光照亮前方道路,也照出座落在黑暗中的一座座大宅。   迥异于往日的灯烛辉煌,今日的氏族坊格外冷清,院落漆黑,屋舍昏暗,不见丁点亮光。   各家家主被下狱,私兵和护卫十去七八,家中仅剩下老幼妇孺,再不能趾高气扬嚣张跋扈。   “奉旨查氏族坊、宗室坊,抄家!”   斗墙手捧诏书,声音在夜色中响起,为坊内各家敲响丧钟。   门后藏着一双双眼睛,紧盯着来者的动静。   遇火光逼近,门后之人惊骇欲绝,全都吓得魂不附体。   宫奴开始砸门,沉闷的声响响彻长街。   伴随着一声轰隆巨响,厚重的大门被撞开,宫奴似潮水涌入。   哭喊声突如其来,夹杂着声嘶力竭的咒骂,拉开肃清氏族和宗室的序幕。   这也是田齐在肃州城时学到。   除恶务尽。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斩草除根方能以绝后患。   同一时间,数骑快马穿过广袤平原。   马上骑士来自楚国,他们背负公子项的国书,从纪州城出发,一路披星戴月奔赴晋国。 第一百七十七章   晋楚两国是敌非友。   晋人要东出,楚人要西进,两国曾有数次交锋,彼此间互有胜负。   时至今日,林珩灭郑稳固西境,助公子齐讨伐信平君,集结诸侯大军出西南,其一言九鼎,军队如臂指使,已现西境霸主的征兆。   反观公子项,刚刚平定国内动荡就遇晋越结盟。宿敌联手,楚军再强也会左支右绌。迫不得已,他暂时放下成见与齐国联手。   历城之盟未必牢靠,随时可能被撕毁。但就目前局势来看,已是最好的选择。   万万没想到的是越国突然发兵,邳城燃起战火。   公子项亲自率兵驰援,本想以战立威,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突来的地动,妄图渔翁得利的魏吴,算无遗策的公子煜,使他谋划落空,不得不放弃邳城,带着大军无功而返。   此战未胜,却也不能言败。但对公子项而言,不胜即有麻烦。之前压下的氏族会蠢蠢欲动,各方势力极有可能卷土重来。   楚国疆域广大,吞并的邻国不在少数。   庞大的国土使楚雄踞南境,楚侯仿照天子分封氏族,国内形成大大小小的割据势力。   楚侯雄霸时,楚国氏族勠力同心,楚军所向披靡。   一旦楚侯变得弱势,如虚弱的狼王无法统领狼群,氏族就会不听调令,开始各行其是,在楚国内部掀起混乱。   公子项足够强势,有楚共公之风。若非晋、越同出英主,他未必不能蹈先祖之志,再度问鼎于天子。   可惜事与愿违。   邳城一战后,楚国再生乱象,大小氏族各怀异心,被压服的宗室动作不断。   公子项当机立断,又一次举起屠刀。   短短数日时间,纪州城内血流成河。不分氏族、宗室,凡参与叛乱证据确凿,或车裂或绞杀,无一幸免。   死去的氏族被暴尸,宗室被挂上城头,专为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依靠血腥杀戮,公子项肃清都城,没有酿成更大的祸患。   不到三年时间,经历两次内乱,饶是国力雄厚的楚也不免伤了元气。   考虑到齐国的秉性,历城盟约并不牢靠。齐人好逐利,一旦窥出楚国虚弱,更可能扑上来撕咬,而非施以援手。   公子项清醒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看似伏虎降龙,实则危如累卵,脚下如履薄冰。”   一次朝会后,令尹贾吉主动留下,避开朝堂众人向公子项提出建议:“昔越晋婚盟,盟书尚未落印,越先一步放出风声。无妨仿效而行。”   “仿效而行?”公子项坐在宝座上,单手撑着下巴,沉吟不语。   楚侯深居宫中,形同幽禁,再不问政事。   公子项代掌君印,成为楚国实际的掌权者。国人知公子项,而渐不知楚侯。   “越晋婚盟,两国休戚与共,于楚大为不利。与齐盟乃权宜之计,公子弼不可信。今国内虽平,祸患根源未除,难保风波再起。公子无妨递国书与晋侯,求娶晋室女,作势化干戈为玉帛。同时放出风声,使晋、越互疑,齐也会心生担忧,则历城之盟更能牢固。”   贾吉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看似与世无争,与蛮横的楚国氏族显得格格不入。但他能坐稳令尹之位,数年如一日不被撼动,自有其过人之处。   听到他的建议,公子项陷入沉思。   假作与晋修好,借机离间越晋,使齐惶恐。此计看似简单,实则切中要害。如能成,则解楚之困,弱敌之势,稳定盟国,可谓一举三得。   “善!”   公子项采纳令尹建议,隔日就宣于朝会。   “闻晋侯有妹,貌美灵秀,我心仰慕,欲聘为夫人。”   公子项已同楚国大氏族女定下婚约,明岁楚侯禅位,他将迎娶正夫人,还会纳三名妾夫人。   婚约不可能更改,更不可能作废。   故而,他在国书中写的是“夫人”,而非“正夫人”。   小国遇到这样的做派,大多只能忍气吞声。个别还会欢天喜地,高兴能送女入楚侯宫。   但对晋这样的大国,这份国书无疑是一种羞辱。   公子项习惯了霸道,从最初就没打算真与晋结盟,不过是乱越晋之策。   令尹倒是心存担忧,出言劝说道:“公子,行事太过,恐得不偿失。”   “无碍。”公子项并不在意,懒洋洋靠坐在宝座上,嘴角微翘,笑意却不达眼底,“在他国眼中,我国行事素来张扬霸道。太过谦和反会惹来疑心,如此才更显真实。”   令尹仍不敢放心。实在是林珩行事常出人意表,不能以常理揣测。   “公子,晋侯智狡,不得不防。”他出计是为公子项解忧,若适得其反,就万死难辞其咎。   “令尹不必担忧。”公子项笑容极盛,艳丽到极致,却透出浓郁的杀机,“晋侯出兵必要名正言顺。如因我求娶晋室女生怒掀起战事,实乃无礼。昔共公言,楚,蛮夷尔。晋非楚,倡导师出有名。我倒是要看一看,这场无义之战,晋侯如何收场。”   楚室天性中带着疯狂,公子项也不能例外。   见他心意已决,令尹心知无法再劝,只能提前做好安排,提防晋侯怒而发兵。   看出令尹的担忧,公子项笑意不减。   晋真的发兵,临桓城是必经之地。他有意调两家氏族抵近防守,正好借刀杀人,将碍眼的孑孓一次除净。   国书当日落印,由骑士送往晋国。   遵照礼仪,求娶晋室女,理应派遣使者入肃州。公子项只派出数名甲士,实在是打破常规。   楚侯自称蛮夷,楚人行事不拘小节。但如公子项这般将任性发挥到极致,简直像在故意挑衅,实属于前所未见,令众人瞠目结舌。   氏族们陷入迷茫,猜不透公子项的真实意图,难免心生不安。   公子项则心情大好,笑意盈盈坐在宝座上,容色秾丽到极致,令人心生惧意。   在此期间,楚国甲士背负国书日夜兼程,正大光明进入晋国边境,被临桓城守军拦截。   “公子项国书,呈送晋侯。”   楚国甲士表明来意,临桓城县大夫立即放飞信鸟,将事情报于都城。   林珩领兵在外,国内政事暂交国太夫人与九卿。信鸟飞入晋侯宫,半日后又被放飞,原路返回临桓城。   县大夫收到旨意,迅速调拨一队甲士,与楚人同往肃州城。   名为带路实则监视。   楚人心知肚明,没有拒绝,连夜策马飞驰出城,直奔晋国都城。   一行人风驰电掣,互不相让。即使不在战场,甲士也在互相比拼。其结果就是战马近乎累倒,比预期提前半日进入城门。   “楚人?”   “真是楚人?”   “怎么回事?”   楚国甲士出现在肃州城内,道路两旁人头攒动,议论声此起彼伏。   晋楚是大敌,楚人现身晋国都城委实是一件奇事。   晋人议论纷纷,猜测来人的目的。各国商人眉心深锁,目送骑士去往晋侯宫,迅速返回下榻处,用最快的速度送出消息。   “楚人入晋。”   楚国甲士抵达晋侯宫,没有被宣召入内,而是被拦在宫门外。   缪良站在宫门前,袖手昂起下巴,神态傲慢,斜睨下马的楚人:“书信拿来,尔等就候在这里。”   “什么?!”楚国甲士大吃一惊。饶是早有准备,知晓晋人的态度不会客气,当面被如此怠慢,几人也不免心生怒火。   “尔等不服?”缪良嗤笑,样子十足倨傲。   换成以往,楚甲对小国氏族皆如此,态度恶劣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地位转换,被晋国内史轻慢,几人火冒三丈,险些要当场拔剑。   “我等携公子项国书前来,内史岂能这般无礼?”甲长拦住麾下,沉声道。   “既言国书,为何不见使者?”缪良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甲长,嘿嘿冷笑,“楚国无礼在先,就别怪我国以牙还牙。况楚侯尚在,公子项何能撰笔国书?国太夫人纡尊降贵,愿意扫一眼,尔等理应识趣。若不然,哪来的回哪去,晋非尔等撒野之地!”   见几名楚甲手按刀柄,宫门处的晋甲反应迅速,同时挺起长戈封住楚甲四周,令他们动弹不得。   楚国甲士从未如此憋屈,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完成此行使命,他们只能交出装有国书的木盒,不再试图争辩。   “早该知趣一些。”缪良冷哼一声,接过木盒扬长而去。   转过身时,他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变。   楚人蛮横,动辄挥刀相向。他故意激怒对方,这些人竟能忍下,看起来所图非小。   心中猜测楚国的图谋,缪良脚下飞快,穿过宫道直奔南殿。   今日天气晴好,宣夫人和女公子乐入宫拜见国太夫人。   缪良入殿时,三人正谈及香料。香奴和几名识香的婢女在一旁伺候,面前摆着瓶瓶罐罐,样子都十分精巧。   “国太夫人,国书在此。”   缪良的声音响起,国太夫人抬起手,婢女迅速退至一旁。   宣夫人垂下眼帘,林乐则好奇地看过来,想知晓国书中都写了些什么。   “呈上来。”   “诺。”   缪良打开木盒,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将竹简取出,送到国太夫人面前。   国太夫人展开竹简,初看漫不经心,很快面现冷色。看完全部内容,她怫然不悦,一把将竹简摔向地面:“欺人太甚,竖子安敢!”   少见国太夫人震怒,宣夫人心生诧异。   林乐也愣了一下,眉心紧拧,秀美的脸上现出凝色。   “大母,楚人何意,您这般动怒?”   国太夫人怒气难平,沉声道:“公子项无礼之极,竟想纳你为妾!”   “什么?!”林乐瞪大双眼,难以置信。   宣夫人勃然色变,柔和的眉眼闪过厉色,一瞬间浮现出杀机,令人不寒而栗。   沉吟片刻,她轻声开口:“国太夫人,楚来意不善,恐另有玄机。”   “楚国国内不太平,公子项八成是想借势。”国太夫人冷笑一声。   “借势?”林乐疑惑道。   “借晋之势,行离间之计。早知如此,不该让楚人入肃州,在临桓城就该杀了他们。”国太夫人看穿公子项的图谋,料想不出两日,楚人入晋一事就会传开,八成还要提及求娶。   可惜慢了一步。   国太夫人捏了捏额角,短暂思量之后,指着地上的竹简对缪良道:“抄录内容送与君侯。入城的楚人抓起来,关入木笼推到城门下,务必让所有人看见。”   “诺。”缪良没有任何疑问,捧起竹简退出殿外。   林乐看向国太夫人,道:“大母,楚人会否借此发难?”   “发难?我倒想他们发难。”国太夫人冷笑连连,招手示意林乐近前,抬头抚过她的发顶,认真教诲,“仁心不能用在敌人身上。记住,宁可手染鲜血背负恶名,也不要让自己受损。你既开府,日后要去封地,需心志坚定,不可优柔寡断,更不能乱发善心。”   林乐点点头,认真道:“遵大母教诲。”   宣夫人没有出声,垂眸看向袖口,指尖刮过精美的绣纹,决意今日归母家,将此事告知父亲和兄长。   林乐是晋室女,体内亦有雍氏血。   公子项轻蔑林乐,视她为踏脚石,此乃奇耻大辱。纵不能取其性命,也要让他自食苦果! 第一百七十八章   肃州城。   日暮时分,一辆马车穿过长街,进入位于城东的氏族坊。   相比人流穿梭的商坊,以及熙熙攘攘的国人坊,氏族坊稍显冷清。道路上少见行人,唯有车辆来回穿梭。私兵护卫在马车两旁,或骑马或步行。迎面相遇,认出对方的图腾,各自拉开距离,迅速擦肩而过。   宣夫人和林乐离开晋侯宫,没有马上返回府邸,而是命车奴转向去往雍氏大宅。   马车行在路上,宣夫人一改平日里的温和,眉心深锁,目光冷凝,怒意持续加深,化为浓重的杀机。   “母亲,这是去见外大父?”林乐推开车窗,望见熟悉的街道,眼中浮现了然。   “不错。”宣夫人收敛冷色,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脊背挺直,娴雅却不失坚韧,彰显一身气度,“公子项无礼,辱我晋国。此事绝不能善罢甘休。”   “大母已书信君上。”林乐说道。   “然也未言不能告知他人。”宣夫人凝视林乐,目光灼灼,“楚人用心歹毒,视你为垫脚石挑衅君上,实质轻蔑晋国。既要借势又要践踏晋威,其行龌龊卑鄙,无耻之尤!”   宣夫人极少怒形于色,这般表态称得上罕见。   林乐垂下眼帘,压下心中惊讶,认真思量宣夫人所言,神情发生改变。   “阿乐,你奉旨开府,有封地,与宗室诸女已然不同。”宣夫人握住林乐的手,语重心长,“之前我曾问过你,是否能承担责任,你言能。今日之事,正是一场考验。”   “考验?”   “你观公子原,掌虎符,率新军为君上征战。再看公子享,年幼不离上京,生母身在巷道,纵有封地,事事仍需依赖君上,长成后怕也如此。”宣夫人语速缓慢,字字清晰,不断流入林乐耳中,“你以女子身开府,注定比诸兄弟艰难。你当效仿公子原,立志为君上分忧。而非公子享,人生前路注定,终将碌碌无为。”   宣夫人话音落下,马车随之停住。   车奴跳下车辕,迅速摆好脚踏。   随车的婢女恭候在车门前,恭敬道:“女公子,夫人,已至雍府。”   车门推开,宣夫人和林乐先后下车。   守门的奴仆匍匐在台阶前,厚重的大门敞开,雍檀出现在门后,亲自来迎宣夫人母女。   “舅父。”林乐极喜雍檀,当即扬起笑容。   雍檀笑着颔首,视线转向宣夫人,道:“大兄不在家中,父亲身体不适,我来迎阿姊。”   “父亲不适?”宣夫人心生担忧,“可曾召良医?”   “入秋天气多变,父亲有些着凉。良医诊脉后开药,已经服过两剂,比先时好转许多。”雍檀道。   姐弟倆并肩而行,林乐走在宣夫人身边,遇一阵风掠过,耳畔传来说话声,她慢下脚步寻声望去,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廊下站着几名少年,皆是锦袍高冠,身量高挑,容貌或英毅或俊秀,聚在一起极是惹眼。   发现林乐走神,雍檀和宣夫人一同看过去,后者面现诧异,前者却是微微一笑,对林乐说道:“女公子可喜欢?”   “舅父?”林乐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女公子曾言多纳男妾。此间少年出身氏族,求学于雍氏,貌美有才,性情颇佳。若是喜欢,纳入府未尝不可。”雍檀笑着说道。   提到婚事,林乐的表情沉了下来,宣夫人的目光也发生变化。   察觉到异样,雍檀收起笑容,正色询问:“阿姊,发生何事,同女公子有关?”   “确有一事,见到父亲后再详叙。”宣夫人沉声道。   雍檀点点头,没有再多问,当即加快脚步去往前厅。   三人远去后,廊下的少年集体松了口气。彼此交换眼神,都能看出对方的紧张,两人头上还冒出薄汗。   “那便是女公子乐。”   雍氏是晋国勋旧,家族底蕴深厚,藏有海量书卷。   到雍氏求学,机会千载难逢,哪怕来人明言雍氏有所图,几家也是甘之若饴。   不久前得知事情牵涉到女公子,关乎女公子后宅,少年们初闻有些别扭,很快又调整心态,认真考量其中利弊。   最终得出结论,真能被女公子选中,对家族百利而无一害。   今日见到林乐,最后一丝不情愿也烟消云散。他们现下需要考虑的是如何脱颖而出,能入女公子青眼。   在场俱是对手。   少年们相顾一眼,似有电光爆裂,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   与此同时,雍檀三人穿过前厅,来到雍楹养病的后厢。   两名忠仆守在门前,半百的年纪却不见苍老,反而龙精虎猛,四肢粗壮有力。一双眼精光四射,看人时仿佛带着刀锋,令人不敢小觑。   房门推开,飘出一股药味,不算浓烈,萦绕在鼻端似有若无。   “父亲。”   宣夫人携林乐走入室内。   雍檀落后一步,向忠仆叮嘱几句,亲手合拢房门。   门扉关闭发出一声轻响,光线短暂昏暗,很快又变得明亮。   雍楹身体抱恙,不喜灯油的气息,室内的油灯全被移走,代之以夜明珠照亮。光线柔和,心情也随之平静。   “外大父有恙,乐竟不知,实在是不该。”林乐坐在雍楹身边,抬头看向他,目光中充满担忧。   “女公子不必忧心,我无大碍。”因是在养病,雍楹穿着宽袍,灰白的发束在身后,少去几分严肃,增添更多慈祥。他安抚过林乐,视线转向宣夫人,询问道,“今日过府可有要事?”   他最擅洞察人心,看到宣夫人的神情即知她怀揣着心事。   “不瞒父亲,此事与楚国有关。”宣夫人说道。   “楚国?”   “今日楚人入城,父亲应已知晓?”   “我知。”雍楹点了点头。   “楚人携国书,上写公子项欲聘阿乐为夫人。”宣夫人复述国书上的内容,怒气再次上涌,说话时咬牙切齿。   “什么?!”雍檀勃然大怒,当场变颜变色。   雍楹目光阴沉,和蔼的神情一扫而空,肃杀和锋利取而代之。   “楚国,公子项。”他坐直身体,长袍领口微敞,现出横过锁骨的一道伤疤。这是早年在战场上留下,只差些许就会击中要害。他至今仍清晰记得箭矢划过的凉意,以及随之而来的剧痛。   那是一支楚人的铁矢。   “国太夫人如何说?”雍楹问道。   “国太夫人言公子项要借势,楚人定会大肆宣扬,借机离间晋越。”宣夫人沉声道。   雍楹再度陷入沉思,目光落在身前,描摹着已空的茶盏,瞳孔中硬出杯壁上的花纹,那是一头猛兽,鹿身鸟首,模样凶恶,充满了血腥。   “事情可禀君上?”   “我出宫时,国太夫人已命人抄送内容,飞骑送往西南。”   雍楹沉吟不语,能想见林珩看到书信时的愤怒。   国君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晋楚乃大敌,战争是为常态。然楚人占据先机,此战开启,必联合上京污晋不义。   “阴险歹毒,既要向晋借势,又要陷晋于不义,当真是好算计!”雍楹发出冷笑,不自觉扣上旧年的伤疤,眼底浮现血光。   “父亲可有破局之法?”宣夫人此行专为求策,语气难免焦急。   “有。”雍楹缓慢开口,目光落在林乐身上,“公子项施毒计,以为君上束手无策。但他忽略了一件事,女公子开府,有封地,非普通宗室女。”   宣夫人身在局中,一叶障目,仅想到公子项对林乐的蔑视,却忽略了林乐的地位给她带来的权力。   “女公子的婚事,她能自定。”雍楹一字一句说道,脸上重现笑容,“公子项设陷阱,欲激怒君上,使晋出兵不义。女公子亦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林乐侧耳静听,领会雍楹的意图,恍然大悟道:“外大父,我出面拒绝?”   “不错。”雍楹赞许点头,语气和蔼,话中却充满冷意,“公子项无礼,女公子为君上分忧,自然不必客气。”   林乐短暂陷入沉思,旋即转向雍檀,道:“舅父,我需笔墨。”   雍檀没有召唤奴仆,亲自取来绢和笔墨,放到林乐手边。   林乐挽起衣袖,落笔如飞,快速写下几行字,交给雍楹过目。   “君老,我少,不为配。”读出第一行,雍楹就现出笑容。继续向下看,笑意随之加深。   “晋,礼仪之邦,国有法度。楚,国君自号蛮夷,行事肆意妄为,不为配。”   “昔楚袭晋边,杀我边民,仇深似海。我为晋室女,誓言血债血偿。他日入纪州城,必以战车开道,踏血而行。”   数十字铺开,笔迹犹存稚嫩,字里行间已初现锋芒。   “好!”雍楹拊掌赞叹,将绢递给宣夫人和雍檀传阅。   两人看过内容,也不免现出笑意。   “事不宜迟,速将此送入宫内,交国太夫人过目。”雍楹吩咐道。   “诺。”宣夫人刚想要站起身,又忽然停住动作,转向林乐道,“阿乐,你来办,如何?”   看出宣夫人的意图,雍楹父子皆未出声,等待林乐给出答案。   林乐没有任何犹豫,当即道:“母亲,我即刻入宫。”   从今日起,她将真正独当一面。   母亲和外大父会助她,但不能再如早前一般,时时为她遮风挡雨。   林乐起身走出厢房,推开房门的一瞬间,夕阳的余晖洒落,她的影子在身后拉长,裙摆染上细碎的金光。   当日,林乐二次入宫。   不多时,内史缪良走出宫门,策马直奔苍金府上。   缪良回宫时,苍金与他同行,身后还跟着一名青年。青年手中提着鸟笼,观大小,笼内分明是一只猛禽。   奉国太夫人旨意,宫门延迟落钥,比平时晚了足足半个时辰。   苍金离宫之时,短暂在刑鼎前驻足,抬头仰望天空。   星月交辉,一道黑影掠过城池上方,振翅飞向西南,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下。   彼时,林珩已从颍州城离开,率军前往炉城。   西境诸侯与他同行,队伍浩浩荡荡,过处鸟兽皆避。   公子路接受招纳,即将出任炉城县大夫。为出行方便,林珩特命军中匠人以战车为参照,为他改制一架轮椅。   队伍行进两日,在炉城外扎营。   大帐刚刚立起,林珩的战车上忽然蹿起一道黑影。信鸟振翅冲向高空,与一只猛禽对峙,展开激烈追逐。   林珩抬头仰望,双眼被阳光刺痛,仅能捕捉到暗色的轮廓。   大概过去一盏茶的时间,两道黑影先后降落,一只腿上绑着信件,上面有蜡封。林珩一眼认出蜡封上的印章,分明是国太夫人的私印。   “莫非是国内出事?”   猛禽速度极快,先飞骑一步找到林珩。   林珩尚不知公子项递送国书,怀揣着疑问解下书信,拆开蜡封快速浏览。   两张绢叠放在一起,一张是国太夫人所写,另一张是林乐亲笔。   看过全部内容,知晓前因后果,林珩怒极反笑,攥紧来信进入大帐,命马桂召军中氏族将官:“传我旨意,速至大帐。”   “诺!”   马桂行动迅速,晋国氏族很快齐聚。   西境诸侯察觉异样,眺望晋军大营,皆是满心疑惑,不明白发生何事。   公子路已为晋臣,由侍人推动轮椅进入帐内。   待人员齐聚,林珩高坐上首,将国太夫人的书信展开,道:“楚国公子项欲聘我妹为夫人。”   “欺人太甚!”   氏族们火冒三丈,赫然而怒。   “君上,臣请发兵踏平楚国!”   “臣附议!”   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此刻意见空前统一,发兵楚国,不死不休!   “伐楚,需师出有名。”林珩抬起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又将林乐的书信传阅,道出心中腹案,“调甲士沿途张扬,将文字广告众人。”   “君上要以彼之策,反施彼身?”冯胜领会林珩的用意,开口说道。   “不错。”林珩高踞上首,目光环顾左右,笑吟吟说道,“常言楚人浪漫豪迈,我意派人入楚,当面问公子项,仰慕晋室女,可愿引颈就戮博美人一笑?不愿,则心不诚,有负楚室之名。”   闻言,众人先是一愣,旋即忍俊不禁,哄堂大笑。 第一百七十九章   笑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掀翻帐顶。声音传出帐外,引来西境诸侯关注。   “何事引得晋人大笑?”   诸侯接连派人打探,却无一人探出究竟。心中七上八下,满是疑团,在帐内来回踱步,眉心拧出川字。   不同于西境诸侯,公子路身在晋侯大帐内,清楚事情缘由,又亲眼目睹晋侯的强势,震撼非同小可。   “国书送入肃州,楚必大肆宣扬,四处散播风声。”   帐内的笑声告一段落,林珩抬手压下氏族的声音,双目环顾左右,道出接下来的安排。   “公子项占据先机,寡人便后发制人。”   “楚不遣使,仅派甲士递送国书。寡人亦不遣使,调甲士及胡骑入楚。”   公子项轻蔑无礼,林珩自然不会忍气吞声。礼尚往来,不仅要一报还一报,还要更进一步派胡骑入楚,沿途宣扬林乐拒绝公子项,将书信内容广告天下。   “胡骑?”帐内氏族皆是一愣。   “不错。”林珩颔首,指尖轻点一枚玉环,目光深邃,窥不出明确的情绪,“晋阳守北,有羌、狄逾千。其着晋服,学晋言,随军征战,然身份犹同野人。今次派其入楚,归来后许部落内附。”   话音落下,帐内陷入寂静。   林珩此举太过出人预料。纵观诸侯国,哪怕是与胡人杂居的许国,也是前所未见。   “君上,此举恐引来非议。”智陵开口道。   “非议又如何?”林珩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语气意味深长,“楚自称蛮夷,天下共知。今次先不守礼,寡人不过是有来有往。如其怒而发兵,正合寡人之意。诸位以为如何?”   氏族开始交头接耳,帐内短暂响起议论声。   片刻后,众人达成一致,赞成林珩的决定。   “君上英明!”   事情就此定下,林珩又下一道旨意,今日驻扎炉城外,明日启程归国。   依照原定计划,他会在炉城停留两日。无奈计划没有变化快,楚国神来一笔,打乱了他的安排。   此前蔡侯吞金而死,蔡国的使臣进入上京,关于蔡侯是自戕还是为人所害,天子一直没有给出交代。   林珩本意带兵入上京,借大觐质询天子。如今变故突生,为提防两国突起战事,行程也要拖延。   “明日大军开拔,派人告知诸位国君。”   “诺。”   马桂下去安排人手,晋国氏族鱼贯退出大帐,为明日启程做准备。   众人心知肚明,女公子乐的书信送出,两国之间再无回旋余地。除非奇迹发生,一场战争不可避免。   晋人尚武,从不畏战。   楚乃晋国大敌,两国军力在伯仲之间,数百年间烽火不息。   此前楚有铁器,晋甲勇猛却在武器上逊色,屡次在战场上吃亏。如今晋也有了铁,并且陆续发放军中。这一次开战,胜负全靠各自本事,楚再不能仗恃兵器之利。   “烈公在时,晋与楚战,我父被铁箭所伤,战死沙场。今次再与楚战,我必要为先锋,让楚人血债血偿!”田婴愤然道。   “战起,必挫楚锋锐。”冯胜走在田婴身边,与他同仇敌忾。   智陵和费廉结伴而行,距离前方两人不远,不免听到这番对话。   新军连战连捷,战功卓著。智陵和费廉的资历不及三军将官,却渐有后来者居上的势头。   听到田婴所言,两人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的打算。   一旦与楚开战,他们都对先锋当仁不让,势必要争上一争。   氏族们三三两两走远,公子路留在最后。他的帐篷距大帐极近,相隔不过十余步。不需要侍人相助,他自己也能推动轮椅往返。   轮椅压过地面,木轮碾碎干结的土块,发出吱嘎声响。   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公子路没有忙着掀起帐帘,而是好奇地循声望去,就见两个面生的男子从车上跳下,各自捧着一只木盒,急匆匆向大帐跑来。   从冠履和衣袍推断,两人应为晋国氏族。跑到近前时,公子路看到两人悬在腰间的金印,知晓他们的官职都为中大夫。   观其风尘仆仆,长袍下摆沾有泥土,一个猜测浮现脑海,公子路微微眯起双眼。   方圆数百里地势险峻,多悬崖峭壁,莫非他们进了山?   目的为何?   公子路心生怀疑,凝望两人的背影,直至他们进入大帐,目光迟迟没有移开。   向寻和淳于简察觉到他的视线,但没有放在心上。两人抱紧怀中的木盒,沉甸甸的重量,如同身怀巨宝。   “参见君上。”   进入大帐后,两人俯身行礼,同时打开木盒,展示出放在盒中的矿石。   “君上,臣不负使命,在山下寻到恶金!”   早在抵达炉城当日,淳于简就猜测此地有矿,向寻也是一样。   在林珩去往颍州的日子里,两人结伴搜寻山脉河谷,在野地里风餐露宿。功夫不负苦心人,在一处光秃秃的山坳,他们终于有了发现。   恶金!   如所料不差,整座山分明就是一座恶金矿!   两只木盒并排摆在地上,盒盖掀起,里面躺着大小不一的矿石。样子很不起眼,却是楚国强势崛起的根源所在。   林珩亲自扶起两人,把住两人的手臂,笑道:“君有大功,爵升两级。”   “谢君上!”两人喜不自胜,当即下拜谢恩。   “我明日启程归国,炉城需有人驻守,主持开矿事宜。二位谁愿意留下?”林珩继续说道。   自从投效晋国,向寻和淳于简一直共进退,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突然间要分开,两人都感到不习惯。可他们也清楚,以两人的官职爵位迟早要有一别。   国君既然开口,他们必然要做出选择。   两人侧过头,彼此交换眼神,向寻主动开口:“君上,臣请留下。”   他比淳于简更擅长寻矿,是最合适的人选。   “寡人任你为炉城司马,掌矿场军队。”林珩写下旨意,并命人去请公子路,“公子路为蜀侯兄,将任炉城县大夫,与君共事。”   说话间,侍人去而复返,帐帘掀起,公子路进入大帐。   “参见君上。”面对四道打量的目光,公子路淡定自若,在轮椅上叠手行礼。   “起。”林珩示意公子路免礼,手指敞开的木盒,开门见山道,“炉城外有矿,产恶金。公子任炉城县大夫,主政,依晋律编纂户册,向民发放户犊,主持城内诸事。向寻任司马,掌军,主持矿山一干事宜。”   两人分工明确,各有所司,与晋、蜀的官制皆有一定区别。一旦职责确定,就不能互相推诿,也不能插手对面。   听完林珩的话,公子路难掩惊讶,目光锁定盒中的矿石,终于明白为何林珩只要炉城。   可他有一事想不通。   晋侯年少入上京为质,九年方才归晋。归国后荡平郑国,统慑西境,期间不曾踏足西南半步,如何知晓炉城有恶金?   通过田齐之口绝不可能。   在蜀人眼中,炉城贫瘠,堪称不毛之地。早知这里有矿,氏族必蜂拥而至,宗室也会群起争抢,如何能荒废到今日。   公子路想不明白,索性暂不去想。   通过这番安排,他明白晋侯会用他,但信任有限,想要更进一步绝非易事。   思及此,公子路非但没有气馁,反而生出斗志,如烈火熊熊,焕发出惊人的生命力。   “臣定尽心竭力,不负君上提拔!”   “恶金一事暂需保密。”林珩语气平和,却令在场三人感受到压力,额角沁出冷汗,“矿场完工之前,不要传出任何风声。窥伺者杀,泄密者杀,氏族、国人同罪。”   “遵旨!”向寻和淳于简同声领命。   公子路无法起身,只能维持坐姿叠手。他的脸色隐隐发白,心知这是一场考验,他必须做出抉择,晋臣,还是蜀国公子。   他猛然间意识到,想在晋国朝堂争得一席之地,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稍有行差踏错,不仅自己要被问罪,还将拖累田齐和蜀国。   一饮一啄,有舍有得。   事事料定先机,人心攥于掌中,使侥幸无所遁形。   才智高绝,难见出其右者。   这才是真正的晋侯。   公子路抬起头,看向屏风前的林珩,不期然打了个寒噤,冷意沿着脊背攀升,瞬间蹿至四肢百骸。   “路为晋臣,效忠君上,惟命是听,誓于天地鬼神!”   公子路发下誓言,自此再无退路。   可他必须这样做。   为自己,为田齐,也为蜀国。   晋侯容不得三心二意,容不下阳奉阴违。与其追悔莫及,不如从最开始就堵住缺口,一心一意为晋侯效力,同样利于蜀,能保兄弟平安。   向寻和淳于简直觉敏锐,察觉到公子路身上的变化,两人皆未作声。   淳于简即将随大军返回肃州,不出意外地话,今后与公子路再无交集。向寻肩负使命,将长期与公子路共事,关系把握需恰到好处,距离远些更好,不需要推心置腹。   对于公子路的选择,林珩没有多言,将炉城官印交给他与向寻,即命三人离帐。   待帐帘落下,他铺开一张绢,提笔写成一封短信。   公子项意图向晋借势并趁机离间晋越,用心固然歹毒,也暴露出楚国内部不稳。   越与楚代代争锋,以楚煜的智慧,他料定对方不会中计。但为表明态度,这封信必须写。   回国之后,他还要准备国书和礼物,大张旗鼓送去越国,用以稳固盟约,向诸国展示两国关系牢固。   写完最后一行字,林珩停下笔,单手撑着下巴,等待墨迹干涸。   “楚,齐,魏,吴。”   他低声念着,指尖轻磕笔杆。   弱魏要耗费一些时日,齐人没有大批卷入,齐楚暂时不会翻脸。这时与楚开战,难保齐国不会插手。   如此,无妨多添一把火。   叠起写给楚煜的书信,林珩又铺开一张绢,提笔写下三个字:公子弦。   此人野心勃勃,曾想利用晋国争夺君位。事不成逃出肃州,中途被楚人掳走,被迫与楚国女公子成婚,自那之后再无消息。   “若其向公子项进言,有意索要在齐国的封地,局面将会如何?”   林珩转动笔杆,嘴角勾起浅笑,施施然在绢上写下两行字。   “来人。”   “仆在。”   “此信送于庸,命他见机行事。”   “诺。”   马桂捧起绢布,恭敬退出大帐。   林珩凝视晃动的帐帘,捕获缝隙中透出的光影,唇畔笑痕加深,却无丝毫暖意,反而凝固森冷的杀机。 第一百八十章   金秋时节,天朗气清。   持续整月的雨水消失无踪,雨云流散,天空数日放晴,入目一片蔚蓝。   通往纪州城的道路上,马蹄声由远及近,两支商队结伴而行。观领队衣着打扮,应是来自齐国。   队伍中共计百辆大车,车轮既宽且高,车板极长,两面有护板竖起。   强壮的奴隶在前驾车,另有数人在车后推动,足迹覆盖车辙,行进间排成一条长龙。   商队护卫策马行在左右,大多背负弓箭和短矛,腰间悬挂一柄长剑,沿途警惕盗匪,保护商队安全。   大车分成三段,前段主要装载布匹粮食,蒙布高高隆起。中段运送箱笼,用绳索捆扎结实。后段的二十几辆车上挤挤挨挨塞满了人,大多是年少的奴隶,一个个瘦骨伶仃,面黄肌瘦,和货物一起运往楚国。   自从齐楚定下历城之盟,前往楚国的齐商日渐增多,开始在纪州城内占据一席之地。   与之相反,来自魏国的商人大批减少,许多人离开纪州后再未露面。   魏国依附楚国日久,两国密不可分,商贸往来频繁。上溯几十年,类似的情形少之又少,实在是罕见。   目睹这种变化,楚人自然觉得古怪,各种猜测接连出炉,城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人提及魏公子展,言他领兵赴邳城俨然是包藏祸心。不然地话,也不会战后随公子项入纪州,至今不能归国。   “邳城之战,魏军所为何来?怕是不怀好意。”   “不是相助?”   “不好说。”   “若鼎力相助,公子项岂会这般反应?”   “确实。”   楚人议论纷纷,提到关键处又集体闭嘴,仅以目光交流,样子讳莫如深。   道路旁,一名高大的老者袖手而立,身后跟着几名强壮的奴仆。奴仆拖拽两辆大车,车上堆放着鼓鼓囊囊的麻袋,还有用绳子捆绑的藤筐。   这行人穿街而过,样子十分普通,并未引来更多注意。   附近的楚人扫过两眼,以为老人是外来的商人,车上的货物也不见稀奇,很快就失去兴趣,重新投入之前的话题。   庸伪装成商人混入楚国都城,在城西下榻,行事低调,同寻常商旅别无二致。   他前日收到消息,明确林珩的旨意,开始频繁在城内走动,寻机刺探消息,以期接近公子弦。   死士跟在他身后,身上穿着短袍,脚下踩着草履,发髻斜向左,用草绳捆扎,和楚国奴隶的装束一般无二。   庸一路走向商坊,时刻留意身旁的动静。   死士也竖起耳朵,沿途听到城民议论,获得不少有用的情报。   “前边就是女公子府。”一名中等身材,五官不起眼的男子迎面走来,与庸擦肩而过,低声说了一句。   庸不动声色,表情未见丝毫变化,继续迈步向前,仿佛与男子素不相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喧哗,马蹄声犹如奔雷,踏碎城中街道。   直觉有危险,庸本能向一侧避让。就在下一刻,身边掠过疾风,一骑快马飞驰而过,马上骑士嫌行人挡路,沿途不断甩动马鞭,厉声道:“让开!”   破风声袭来,鞭梢擦过庸的头顶,只差些许就会留下伤痕。   两名楚人没有他的好远,由于躲闪不及,当场被鞭子扫中。   其中一人发出痛呼,掌心覆上伤痕,看到染红的指腹,当即虎目圆瞪,怒吼道:“胆敢伤人?!”   他穿着花色短袍,腰间系宽带,脚上套着皮履,而上悬金环,分明是有战功的国人。   骑士跋扈惯了,加上确有急事,一时不察,竟然挥鞭伤到国人,事情自然不能善了。   受伤的国人发出一声怒吼,路旁迅速冲出数条人影,当街横起木杆拦截战马,欲将骑士扫落马下。   “大胆!”   战马受惊人立而起,骑士大惊失色,在摔落马背的同时调整姿势,牢牢保护住要害。落地的样子稍显狼狈,万幸只受了些擦伤。   他从地上爬起来,来不及呵斥拦马之人,就被团团包围。   “打!”   国人怒火中烧,围着骑士拳脚相加,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类似的事时有发生,周围的楚人早就见怪不怪,无一人上前阻拦,反而大声叫好。   “楚人散漫不羁,恣意狂妄,视礼法如无物,果真非虚言。”百闻不如一见,庸不禁摇头。哪怕之前听过传言,亲眼目睹仍感到不可思议。   换成肃州城,或是禹州城,绝不容此类事发生,否则必会重惩。   这边的动静引来巡城甲士注意,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甲士迅速排开人群,用长戟荡开国人,总算救出飞骑。   不过是眨眼的时间,骑士变得面目全非,眼眶青黑,鼻孔下挂着两管血,身上满是尘土,背上的皮甲盖着两个鲜明的脚印。   殴打他的国人一哄而散,各自奔入路边小巷,眨眼不见踪迹,根本无从抓捕。   骑士勉强站稳,不小心按到伤处,一阵呲牙咧嘴。   甲士搀扶起他,见他被揍得凄惨,非但没有同情,反而幸灾乐祸。   他们分属不同将官麾下,彼此早有不和,时常针锋相对。如国内林立的氏族一般,公子项麾下军队也非铁板一块,争执斗殴不鲜见,遇战却总能大胜,称得上一件奇事。   “嘶……呸!”   骑士发出冷嘶,张口吐出污血,血中包裹着一颗断牙。   没时间惋惜掉落的牙齿,他按住甲士的手臂,尽可能将话说得清楚:“速报公子,晋女拒婚,书信辱公子。晋侯派胡骑沿途张扬,多国已知!”   “什么?!”甲士大吃一惊。   “速,不能耽搁!”骑士连声催促,满面都是焦急。   心知此事非同小可,甲士不敢耽搁,当即命人扛起骑士,大步向楚侯宫奔去。   在他们身后,人群一片哗然。   公子项欲聘晋室女,事情早已经传开,国人、庶人皆有耳闻,南境诸国也陆续听到风声。   这才过去几日,就传来晋室女书信拒婚,晋侯还命胡骑大肆宣扬!   “晋竟派胡骑,简直是欺人太甚!”   “奇耻大辱!”   “伐晋!”   “必要与晋人不死不休!”   楚人越说越怒,群情激愤,无不义愤填膺。   庸和死士置身事外,看着楚人的样子,眼底闪过不屑。   公子项挑衅在先,君上不过以眼还眼,一报还一报,何言欺人太甚?   上门挑衅晋国,既要利用又要轻蔑,简直是痴心妄想。楚国也该尝一尝踢到铁板的滋味。   随着骑士入城,晋室女拒婚一事在城内传开,一同传开的还有女公子乐之名,以及她拒婚的理由。   “君老,我少。”   “晋楚大仇,至纪州城,必踏血而入。”   消息持续扩散,事情快速发酵,楚人倍感羞辱,无不火冒三丈,眦目欲裂。   这个关头,来自晋国的胡骑竟大摇大摆出现在纪州城外。   他们专为激怒公子项而来,压根不怕死,行事出格放肆,直接在城门下大喊:“闻公子项仰慕我国女公子,奈何不为配。君上命我等前来,专为给公子项带话,为全仰慕之情,何不引颈就戮,博女公子一笑?”   “敢否?”   “公子项敢否?”   胡骑不入城,策马在城外来回奔驰,重复林珩之言,不忘穿插林乐的拒婚理由。言辞直白,对公子项大加嘲讽,将楚人自傲的勇猛果敢撕成碎片,丢到地上践踏。   他们故作猖狂,丝毫不惧怕城中的楚甲,甚至期盼着对方动手。   出发之前,他们就曾在部落立誓,一定会完成使命。   如果他们死在纪州城,就是部落的英雄,会被族人世世代代牢记,这是勇士最高的荣耀。   怀抱着必死之心,胡骑愈发恣意,对公子项大肆嘲讽。   可以想见,今日事情传出,公子项必定颜面扫地,楚国也会被诸侯看轻,因此事沦为笑柄。   “敢否?”   在胡骑又一次发出嘲笑时,城头的楚甲终于忍无可忍,凌空放出一箭。   箭矢破风,却未射中胡骑,而是擦着胡骑的头顶飞过,斜插入地面。   甲士还想再开弓,却被甲长按住手臂。   “为何?”甲士愤懑不解,就见甲长向身后示意。   甲士转过头,一名侍人手捧竹简登上城头,目光扫过众人,道:“公子项有旨,射杀来人,一个不留!”   声音落地,楚甲登时目现凶光。   “领命!”   少顷,箭矢如雨飞落,呼啸着砸向胡骑,将骑士与战马一同钉在地上。   楚弓之强,可见一斑。   “斩其首,断其四肢。头颅封匣,随此书一并送入晋。”侍人继续道。   甲士领命步下城头,挥刀砍下胡骑的首级,单手提起返回城中。   在他们身后,一阵秋风掠过,掀起大片沙尘,覆盖流淌的猩红。   不少商人亲眼目睹这一幕,事情无法隐瞒。南境诸国获悉情报,君臣聚集商议,皆感到局势紧张,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与楚接壤的越已经先一步行动,在边境部署重兵。   大军向边境开拔时,一只信鸟飞入禹州城,振翅掠过街道上方。   信鸟飞进越侯宫,在正殿上方盘旋两周,找到敞开的窗口,如一道流光飞了进去。   殿内萦绕暖香,轻幔垂挂,随风轻扬。   漆金屏风前,楚煜手捧一卷画册,正聚精会神看得认真。   在他周围散落数只木箱,箱盖敞开,里面的竹简和绢大多取出,部分堆在案头,部分随意摞在一旁。   信鸟飞入殿内,振翅声引来他的注意。   他抬起手臂,信鸟收起双翼飞落,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楚煜解下信鸟带回的木管,管身有蜡封,上面的图案十分清晰,赫然是一枚玄鸟印。 第一百八十一章   玄鸟印象征晋侯,普天之下唯林珩能用。   楚煜执起刀笔,熟练地划开蜡封,从木管中取出一张绢,迎光展开。   绢薄如蝉翼,近似透明。其上笔走龙蛇,字迹苍劲有力。一笔一划利如刀锋,似有杀气迎面袭来。   “君侯心情不佳?”楚煜挑了下眉,仔细向下看去。   信中内容不长,寥寥数十字,内容却是触目惊心。   “楚求聘为假,借势挑拨离间为真。”   “女公子有封,公子项轻视之,视同辱晋。”   “战将启,速断楚魏之盟。”   “借公子弦裂楚齐,大有可为。”   字字珠玑,暗含腥风血雨。   至信件末尾,林珩突然话锋一转,道:“炉城一别,甚念。礼至禹州,以表相思。”   楚煜再三浏览这行字,确认没有看错,眸光潋滟,发出一声轻笑。   “君侯盛意,令我受宠若惊。”   他仔细折叠起绢布,动作慢条斯理,不急不缓。暗红的袖摆随着他的动作微振,犹如水波流淌。袖口的刺绣浮闪金辉,光芒耀眼,金绣的花瓣似在徐徐绽放。   “来人。”叠好的书信妥善收起,楚煜重拾画册翻过一页,出言召唤侍人。   “君上有何吩咐?”一名侍人出现在殿前,年约三十许,身量高挑,眉飞入鬓,眼尾狭长。身上的气质极为特殊,一举一动都像是尺子测量,无从挑剔。   “传旨,召令尹、松阳君及钟离君入宫议事。”楚煜凝视画册,端起放在一边的茶汤饮下一口。茶汤已冷,滋味有些苦涩。他皱了下眉,饮下一口就不再用,却没有命人更换。   “诺。”侍人看在眼里,没有多作声。他服侍楚煜至今,逐渐了解国君性情。凡事遵从旨意,最忌自作主张。奉命唯谨,从令如流,方是越侯宫内的存身之道。   见楚煜没有更多吩咐,侍人躬身退出殿外,驻足在廊下,召来三名专司传旨的侍人,认真叮嘱:“君上有旨,召见令尹、松阳君和钟离君,速去。”   “诺。”   三人快步穿过宫道,前后走出宫门,策马穿城而过,直奔位于城东的氏族坊。   距离宫门落钥不到一个时辰,此时召重臣入宫必定是有要事。   见到宫内来人,令尹三人想法一致,没有丝毫耽搁,当即命人备车:“速!”   楚有异动,晋楚随时将燃起战火。   越与楚国接壤,两国间战事频繁,烽火连年不断。越与晋结成婚盟,彼此休戚相关。一旦战事起,不可能置身事外。   认定此次召见与楚有关,三人登车后连声催促,只为尽快抵达宫门。   马车穿过长街,道路上的行人纷纷走避。   认出车上之人,众人不由得面现惊讶。   “令尹?”   “松阳君?”   “还有钟离君。”   “观方向是去宫中,莫非有大事发生?”   众人东猜西揣,想过多种可能,始终无法确定答案。   “依我看,八成同楚国有关。”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说道。   “楚国?”周围人被他的话吸引,目光纷纷移过来,聚集到他的身上,“怎么说?”   受到众人关注,男子也不怯场,单手叉腰清了清喉咙,笃定道:“君上日前下旨,征召国人增兵边城,提防的是谁?分明是楚国。今日急匆匆召三卿,定然与楚脱不开干系。”   “此言有理。”闻言,众人恍然大悟。   男子颇有几分得意,继续侃侃而谈:“楚公子项求聘晋国女公子,被书信拒绝,事情传遍各国。据说楚求聘不遣使者,晋侯大怒,派胡骑到纪州城下叫骂,两国已势同水火。我国与晋有盟,若晋楚开战,君上岂会坐视不理,定然……”   最后一句话没说完,突然有一只大手从背后探出,铁钳一般扣住男子的肩膀。男子下意识想要挣脱,反扣住肩上的手用力一扳,不想竟纹丝不动。   他迅速转过头,看清站在身后的人,脸色瞬间一变:“大兄。”   熊罴冷冷一笑,大掌用力,强行将男子拖拽出人群:“整日找你不见,原来竟在这里躲闲。这般空,不如随我去操练。”   说话间,男子已被拖出数米。   众人望着两人远去,心中充满疑惑,彼此面面相觑。   有人迟疑道:“方才之人,好似熊氏军将?”   猜出熊罴的身份,男子是何出身不言而喻。众人不再久留,顿时一哄而散。   其中几人溜入小巷,不提防有人尾随,走到暗处遭遇突袭,当场被砸晕,连声闷哼都没发出。   小巷外,熊罴一路拖着男子大步向前,大掌愈发用力。   识时务者为俊杰,熊力当场认错:“大兄,我错了。”   熊罴脚步不停,任凭熊力如何求饶,抓住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直至来到街角,与熊蒙在车前汇合,他才放开熊力。   不等熊力站稳,熊罴又丛身后补了一脚。   砰地一声,熊力被踹出数米,直接扑倒在地。   他从地上爬起身,一阵呲牙咧嘴。见熊罴和熊蒙说明找到他时的情形,两人一起看过来,皆是面色不善,他登时大感不妙,到嘴边的抱怨生生咽了回去。   “熊力,你可知错?”熊蒙开口。   熊力张张嘴,遇上对方严厉的目光,到底没敢争辩,丧气地低下头:“知错。”   “我看未必。”不同于熊罴的疾言厉色,熊蒙声调没有太大起伏,却令人心生惧意,好似被猛兽盯上,“我屡次告诫你祸从口出,不可肆意妄为,你却左耳进右耳出,置若罔闻。”   “我没有……”   “你没有?今日之事如何解释?”熊蒙一把拽住熊力的衣领,单手将他提了过来,逼视他的双眼,“君上信任熊氏,重用我等,我等更该谨言慎行。你之前犯错,我几次提醒,你嘴上答应,转眼就抛之脑后。君上心思岂是你能猜测?关乎军政大事,城内难保没有他国耳目,你却大咧咧说出来,真当换一身衣袍就能隐瞒身份,看看你的履,早被人盯上不自知,还在洋洋得意!”   熊蒙每说一句话,熊力的脸就白上一分。   他低头看向双脚,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残存的侥幸消失无踪。   “你若再不改,我定禀报父亲收回你的私兵,不许你再上战场,也不许你入朝,就此关在家中。”熊蒙下了狠心,势必要熊力吃到教训。   之前几次不痛不痒,对方根本没放在心上。继续这样下去,迟早会犯下大错。与其等到他拖累家族,惹得君上震怒,不如他们自己动手。   “仲兄,我错了,我当真知错,以后再不敢犯!”熊力脸色煞白,不敢想被收走私兵的下场。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窄巷中出现几道人影,其中三人肩上扛着麻袋,袋口解开,里面正是方才围在熊力身边向他多方打听的商人。   “确定是这三人?”熊罴踢了踢袋子里的人,出言问道。   “不会有错。”抓人的私兵肯定道。   “没有被人看到吧?”熊罴看向私兵。   “郎君放心,仆等行事小心,无人察觉异常。”私兵保证道。   “押去详加审问。之前清理掉一批,不想又被混入探子。”熊罴又踢了一脚,麻袋里的人依旧未醒。私兵利落地系紧袋口,重新背了起来。   待几人的背影消失,熊罴转向熊力,严肃道:“看明白没有?别以为打了一两场胜仗,就能够沾沾自喜。君上能用熊氏,自然也能用旁人。梁氏不可一世,袁氏赫赫扬扬,如今还不是一抷黄土。那还是君上的亲族!”   熊力低下头,这次是真正害怕了。   “别人奉承你,三五句好话就飘飘然,全忘记当初的艰难。若你再不改,不用蒙弟动手,我亲自将你析出家族!”   熊罴是嫡长子,铁板钉钉的下一任家主。   他跟随楚煜多年,在朝堂和家族的地位都是举足轻重。熊蒙做出惩戒,尚有求情的余地。他决心要处置熊力,再无转圜可能。   “大兄,我发誓一定改!”熊力发下誓言,再不会狂妄。   “最后一次。”熊罴和熊蒙对视一眼,决定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看出兄长的决心,熊力后怕不已,老老实实登上车厢,牢记闭紧嘴巴,以免犯下大错。   车奴挥动缰绳,马车开始前行。   熊罴和熊蒙提到抓获的探子,决定明日朝会后禀报君上,在城内增派人手继续筛查。   “之前放出风声,吴人正在搜集魏麻,麻价渐高。”   “多国商旅闻风而动,想必不用多久,齐人就会入魏。”   “楚三年两乱,国力有损,若与晋开战,势必召集附庸国。设法牵制住魏,无疑是断其一臂。”   “确是如此。”   马车一路前行,熊氏兄弟的讨论声也随之远去,直至再不可闻。   越侯宫内,令尹三人步入正殿,向楚煜见礼之后,分两侧落座。   殿内的木箱消失无踪,画册皆已收好。   楚煜坐在屏风前,手边仅有林珩送来的书信。   信鸟没有飞走,仍停留在殿内,栖息在木制的笔架上。阳光透过窗扇覆上鸟背,暗色的背羽竟浮现斑斓光晕。   婢女送上茶汤和糕点,悉数退出殿外。   殿门合拢,楚煜单手撑着下巴,笑容中透出些许慵懒,成功让松阳君和钟离君绷紧了神经。   吃过几次教训,每次看到楚煜这样笑,他们都会头皮发麻,下意识感到紧张。   “晋君来信,言明楚人挑拨,不日遣使入越。”楚煜笑吟吟开口,愉悦之情溢于言表,“晋君诚,寡人亦要投桃报李,弱魏需速。前吴公子峦献策,寡人衣麻,则众效之。卿是否还有良策?”   楚煜单刀直入,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出召三人入宫的目的。   “晋楚将起兵戈,弱魏即断楚臂膀。诱齐入局,能使齐楚生嫌隙,大有可为。”钟离君单手抚过颌下短须,沉吟道,“楚人好勇斗狠,氏族生性贪婪。假使晋楚不起战事,魏陷入困窘,他们也会趁机咬上一口,于越亦是有利。”   “正是。”松阳君点头,赞成钟离君的分析。   “君上,若要尽速弱魏,可下旨氏族以魏麻制官服。”钟离君提出建议,在公子峦的计策上更进一步。   “官服?”   “不错。”钟离君认为要下狠手,必须斩尽杀绝,不留任何余地,“百官衣麻,诸国仿效,促吴国联合齐商买尽魏麻,推高麻价,使种麻能获巨利。纵然魏侯察觉有异,也难压下国人逐利,事必成。”   “以楚国目前局势,与晋开战必召附庸。魏人忙着种麻,自然不愿出兵,届时自有一场好戏。”松阳君补充道。   听完两人的分析,楚煜短暂沉吟,抬头看向令尹,后者微微点头,对此计表示赞同。   “如此,就照季父所言。”   “君上,明日朝会,臣当众提此事,仲兄力主反对。我二人素来不和,且我有贪婪之名,事情传出,必能引人入瓮。”钟离君有意以身设局,便于采信齐国的商人。   “此举有损季父名誉。”楚煜说道。   “无妨。”钟离君挺直脊背,正色道,“臣早年曾做下错事,幸先君宽厚,不罪于我。能为君上所用,臣万死不辞,愿肝脑涂地。唯请君上恩准!”   越康公在时,钟离君不曾真正看清楚煜,只道他心性坚韧,手腕铁血。   直到越康公去后,他才真正明白,自己能活到今日并非楚煜不杀血亲,全因有先君牵制,嗜血的於菟才没有大开杀戒。   想明白这一切,钟离君彻底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于国有用。   名声算什么,名誉又值几斤几两,相比起项上人头,全都可以抛弃!   钟离君下定决心,楚煜没有再阻拦,当场应允。   事情就此敲定,三人被留在宫内用膳。   席间,楚煜提及在楚国的公子弦,有意助林珩一臂之力。   “命在齐越间散播消息,公子弦欲讨封地,楚背后支持。”   晋在楚,越在齐。   棋局已开,楚为先手。然而后子落在何处,棋盘走势如何,就非公子项能够决定。   楚煜端起酒盏,盏口贴近唇边,温热的酒水浸染味蕾,顺着喉咙滑下,绵软甘冽,却是后劲十足。   他突然想起林珩。   初见时的苍白懵懂,长成后的秀丽雅致。   看似瘦弱,却掌握夺命的利刃,弹指间灭邻国,杀得血流成河。   如此,方为玄鸟。   振翅于九霄,众皆仰望。   他却想牢牢握于掌中,以指尖描摹羽色,为之心醉神迷。 第一百八十二章   秋高气爽,惠风和畅。   碧空万里,天朗气清,天空中不见一丝流云。   大雁南飞,雁群掠过高空,短暂遮挡住阳光,在城头留下浮动的剪影。   肃州城外旗帜林立,上百辆大车排成长龙。自城头眺望,竟一眼望不到尽头。   车辆专为大觐准备,车辕长出五寸,车轮增高,车板加长,装载量远胜往昔。   车前由骡马牵引,车身盖着蒙布,隆起成小山状,用麻绳捆扎结实。   强壮的奴隶跟随在大车两旁,一人持缰牵引骡马,余者推动车身,确保队伍行速一致,没有一辆车在中途掉队。   全副武装的甲士在前开路,着皮甲的军仆紧随其后。   队伍最前方,一辆三马牵引的伞车旁,雍檀持节而立,郑重向林珩告辞。   “臣入上京,必不负使命!”   大觐日期将近,诸侯队伍陆续出发,晋国也不能免俗。   因边境局势紧张,晋、楚两国随时可能开战,林珩暂不能离国,遂委任雍檀为使臣,随车队前往上京。   此前天子压下晋侯册封,迟迟不下旨意,雍檀以晋使入上京,当殿质问天子,言辞犀利,有理有据。   天子被问得哑口无言,再不能压下诏书。   雍檀一战成名,为诸侯赞赏,各国氏族也在津津乐道。   天子被当众落下颜面,事情不会轻易揭过。事情过去不到三载,极可能仍在耿耿于怀。他再入上京难免存在风险。   林珩有意另派他人,雍檀却主动请缨,雍楹也支持他的主张。   “晋人无惧,开国筚路蓝缕,遇艰险更要迎难而上!”   晋国勋旧彼此联姻,家族关系盘根错节。他们的势力过于庞大,一度被晋幽公忌惮,扶持起新氏族与其分庭抗礼。结果事情不成,反使得朝堂分裂,闹得乌烟瘴气。   但有一点不能否认,勋旧威胁到君权,却同样是国家的基石。遇外敌,他们一样奋勇拼杀,不惜舍命,是守护晋国最牢固的屏障。   雍檀深知此行危险,但他仍主动请命,当仁不让。   “臣当初见天子,观其言行,知其性情。以君上之威,晋国今日之强,天子或与臣为难,取臣性命断无可能。”   时逢五年一度的大觐,也是放归诸侯质子后的首次朝见,当着天下诸侯的面,除非天子发疯,否则不会妄杀大国使臣。   退一万步,天子变得神志不清,执政和满朝贵族也会全力阻止。   执政有政治远见,不会让上京陷入绝地。上京贵族自私自利最是惜命,除非万不得已,不会自绝后路。   “君上,臣此行看似凶险,实则安全无虞。”   雍檀信誓旦旦,勋旧鼎力支持。   新氏族中有人想争使臣,见状也只能偃旗息鼓,等待下次机会。   事情很快敲定,入觐的粮、布、器具和金等全部备妥,由礼官攥录成簿册,交给林珩过目。   对照历次大觐,除实物之外,还应献上百名奴隶。   林珩浏览过簿册,直接大笔一挥划去此项,改为同等数量的牛羊。   “君上,此事坏规矩,恐被指摘。”看到修改后的簿册,礼官出言提醒。他并非真有异议,全出于职责所在。   “天子分封诸侯,定五年大觐朝见。开国之初,献奴全为战俘,祭祀为牺牲,全乎世情。如今时过境迁,我国人力珍贵,再献奴隶实在不妥,故以牛羊替之。”   晋开国时,国内兵力有限,常遇胡人侵扰边境,还有野人劫掠,国人损失惨重。当时抓获的俘虏都是血债累累,杀之大快人心。   如今的情况截然不同。   晋国正在备战,国内各处大力发展生产,所需人力与日俱增。国内青壮看似不少,分到各处就显得捉襟见肘。   之前抓获一批犬戎,暂时填补不足,但非长久之计。林珩发出招贤令,接纳内附的羌夷,还下令搜寻野人,只为补充缺口。   这个紧要关头给上京送人,还必须是青壮男女,绝无半分可能!   林珩的语气斩钉截铁,决心不容动摇。   礼官非是真心想劝,不过是例行公事。见林珩无意更改,也就从善如流地收起簿册,不打算再多嘴。   史官详实记录林珩所言,末尾总结出四个字:君上惜人。   临到出发日,巫在城下祝祷,卜谶大吉,以鼓声宣告城内外。   林珩驾车出城,亲自为雍檀送行。   君臣惜别,雍檀登上伞车,在车上叠手,随即下令出发:“启程!”   林珩停留在原地,目送队伍远去。想到临时改变的计划,以及由此带来的诸多不确定,对楚国和公子项又多一分杀机。   鼓声隆隆,号角不歇,直至最后一辆大车远去,在视野中化为一个黑点,鼓角声才告一段落。   “回宫。”   林珩下令回宫,黑甲率先开路,护送玄车穿过城门。   出城时天色尚早,归来已是日上三竿。   道路上车马骈阗,人群熙来攘往。商坊和百工坊前人头攒动,尤其热闹非凡。   玄车经过处,人群自行让开道路,目送车驾经过。   队伍行至宫门前,林珩刚刚下车,就见内史许放快步迎上来,手中捧着一只木管,里面装有临桓城送来的密报。   “君上,边境有异。”许放低声道。   信鸟飞入宫时,林珩已在城外。   仪式中途不便打扰,许放只能守在宫门前,等候林珩归来。见到玄车停下,第一时间上前禀报。   林珩接过临桓城的奏报,展开后一目十行,表情中窥不出情绪,难知他此刻所想。   “宣九卿入宫,言有要事相商。”   “诺。”   马桂和马塘齐声领命,各自在宫门前上马,飞奔赶往氏族坊。   除田婴领兵在外,智渊和鹿敏等人接到旨意,当即命人备车,接连赶赴晋侯宫。   马车穿城而过,几人在宫门前相遇,来不及多做寒暄,联袂踏上宫道,在侍人的引领下去往正殿,   日头高悬,阳光从头顶洒落,光芒刺眼。风却开始变冷,是冬日将临的讯号。   智渊等人登上丹陛,一同拾阶而上,在殿门外等候。   侍人入内通禀,少顷殿门敞开,林珩宣众人入内。   殿内燃着熏香,香气萦绕在鼻端,带来丝丝清爽,令人精神一振。   大殿尽头竖立漆金屏风,屏风上绽放大朵花卉,绚烂夺目,美不胜收。   阳光落入殿内,在地面铺开光斑,也覆上屏风前的身影。   黑袍玉冠,冷如霜雪。煞气凝固在周身,与背后的花团锦簇割裂,形成鲜明对比。   智渊等人心有所感,在林珩抬头时,不约而同叠手下拜:“参见君上。”   “起。”林珩召众人起身。   “谢君上。”智渊等人再拜后起身,分两侧落座。   殿门在众人身后合拢,发出一声轻响。   殿内陷入寂静,光线发生偏移,覆上林珩肩头,刺绣的玄鸟融入光中,边缘浮现金辉。   “召诸卿前来,实因楚甲寇边,掷胡骑首,焚临桓城外要塞。”   什么?!   智渊等人神情骤变。   胡骑固然不值得一提,却是君上所派。楚杀之,斩其首,无异于与晋国撕破脸。派兵袭边,焚烧要塞,不止于挑衅,分明就是宣战!   “信在此,诸卿可观。”   林珩递出密信,交由众人传阅。   看过信中内容,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皆怒不可遏。   书信传到鹿敏手中,愤慨之余,他捕捉到一丝异样。送回首级视同挑衅,焚烧要塞更使局面恶化,注定事无转圜。   楚国当真要不惜一切,与晋不死不休?   公子项此前求聘晋室女,分明是内部不稳欲向外借势。因其傲慢自大,使得事情未成。如今这般不管不顾,是被激怒失去理智,还是另有缘故?   在鹿敏陷入沉思时,智渊和雍楹也是眉心深锁,没有立刻开口。   费毅同觉事情有异,其所想却与三人不同。公子项独断也好,有其他缘故也罢,此乃天赐良机,实在不容错过。   “君上,衅自楚开,晋师出有名,臣请战!”   费毅掷地有声,振聋发聩,使众人茅塞顿开。   诚如他所言,衅自楚开证据确凿,晋国出兵是为复仇,顺理成章,师出有名。   殿内众人陆续反应过来,纷纷出言附议。   “楚无礼狂妄,杀君上派遣之人,焚晋要塞,此仇不能不报。”智渊开口说道。   楚人杀的是胡人,但其为林珩派遣,斩其首掷入边境,挑衅之意昭然若揭。   纵火焚烧边境要塞,公然刀锋越界,以晋人的作风不可能隐忍,更不会善罢甘休。   卿大夫们达成一致,一定要发兵,给予楚国迎头痛击!   林珩环顾左右,见众人态度坚定,颔首道:“明日朝会议事,发檄文罪楚,准备出兵。”   “遵旨!”   以智渊和鹿敏为首,众人齐声应诺,俯身下拜。   同一时间,一支车队进入越国都城。   车队入城后亮出旗帜,沿途宣扬车中有宝,是晋侯送给越侯的礼物。   楚煜闻讯派人迎接,恰好令尹、松阳君和钟离君在宫内,知道是林珩送来的礼物,三人不着急出宫,寻借口留下,想要亲眼看一看晋侯送来的究竟是什么宝贝。   队伍抵达宫门前,费何持节走下马车,一名礼官跟在他身后,手中捧着一只木盒,盒中是记录在竹简上的礼单。   “卸车。”   费何站定在车前,指挥奴仆卸车。   一共十六只木箱,清点后交给侍人,由对方抬入宫内。   楚煜身在正殿,令尹坐在他右下首,松阳君和钟离君在左。   费何昂首阔步进入殿内,正身向楚煜行礼,恭敬奉上礼单。其后指了指带在身边的一只木箱,道:“君上言,箱中物贵重,请越君亲启。”   侍人接过木盒,当着几人的面打开,将盒中竹简呈给楚煜。竹简下还压着一枚钥匙,以铜铸成,极其有分量。   楚煜展开竹简,仅仅一眼,笑容立时收敛,神情变得严肃。   他当即合拢竹简,起身迈下台阶,凝视放在费何身边的木箱,询问道:“在此箱中?”   “正是。”   得到肯定答案,楚煜拿起随礼单一同送来的钥匙,亲手开启木箱。   箱盖掀起的瞬间,一道微光闪过,利器独有的森寒直袭面门。   箱中躺着一柄长剑,剑身漆黑,剑柄铸成虎首,样式十分特别。   楚煜握住剑柄,缓慢抽离剑鞘,手腕一翻竖起剑身,寒光映入他的瞳孔,漆黑的双眼异彩连连。   令尹面现惊诧,不慎碰倒面前的茶盏。   钟离君倒吸一口凉气,盯着楚煜手中的剑,眼睛一眨不眨。   松阳君腾地站起身,两字脱口而出:“铁剑?!” 第一百八十三章   阳光落入大殿,漫开斑斓光影。   侍人鱼贯进入大殿,两两合力抬入木箱,逐次摆放到阶下。   箱盖同时掀起,箱中之物闯入视野,霎时间寒光凛冽,刺痛人眼。   殿内陡然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即便是素来沉稳的令尹,此时也禁不住手抖,碰倒的茶盏滚落到台阶下,茶汤泼溅开,洇出大片湿痕。   铁器,竟然全部是铁器!   矛头,短刀,箭簇,强弓。   箱中武器数量不多,却件件都是珍品,价值连城,堪比稀世珍宝。   “楚能冶铁,仗恃利器所向披靡。晋何时有铁?”令尹压下躁动的情绪,目光沉沉看向费何,道出心中疑惑。   费何坦然一笑,又取出一封书信,双手捧至楚煜面前,道:“礼皆出自晋,君上命人准备多时,非别国所获。”   他的话掷地有声,明白告知令尹,铁器全部出自晋国。   晋有恶金,有石涅,有冶炼之法,有技艺娴熟的匠人,千锤百炼锻造出的铁器绝不亚于楚。假以时日还能更胜一筹。   现如今,晋国铁器武装新军,三军也在陆续换装,战斗力拔升一截。   “楚无礼挑衅,晋恶之。君上言,晋越同盟稳固,蔑非议,不信挑拨,不予敌可乘之机,方能两利俱存。”费何侃侃而谈,揭穿楚国阴谋,阐明当今局势。   他明言晋、越、楚三国,字字不提齐国,话语背后却充斥齐国的影子。   晋越两结婚盟,两国休戚与共。楚齐有历城之盟,必要时也需共进退。   齐人追名逐利,齐商遍布天下,与越间齐名。一旦晋楚开战,齐若相助楚国,极可能改变战场形势。   与其亡羊补牢,不如未雨绸缪。   林珩有此打算,借使者之口传递。楚煜心领神会,自然会有所决断。   “寡人修书一封,劳君转交晋君。”楚煜收剑还鞘,接过费何呈上的书信,一目十行掠过,当下心中有底。   费何叠手应诺,看出楚煜的态度,此行已是大功告成。   他没有在大殿久留,再拜后告辞,随侍人前去驿坊歇息,最迟后日就将启程归国。   盛装铁器的木箱留在殿内,森森寒意浮动,铁器之利令人胆寒。   “仗恃利器,楚霸南境数十载,倨傲狂妄,不可一世。今晋国有铁,消息一旦传出,其必定气急败坏。”想到楚人的反应,松阳君大感快慰,弯腰抄起一把短刀,入手沉甸甸,刀身反射寒光,丝毫不亚于楚国锻造的兵刃。   他从腰间扯下丝绦,以短刀的边缘划过,丝绦无声而断,切口整齐,足见其锋利。   “好刀!”松阳君口出赞叹,对短刀爱不释手。   铁剑只有一柄,晋侯明言赠与越君,他不可能争抢。短刀足有三把,无论如何他都要争取一把。   “君上,此刀胜楚刀多矣,吾甚爱。”松阳君反转刀身,目光灼灼看向楚煜,意思再明白不过。   见被抢先一步,钟离君心中暗恼,连忙起身补救,对晋国的铁器大加称赞,目的与松阳君一般无二。   铁剑不敢奢望,至少要分一把短刀。   再不济,矛头也成,总不可能是一支箭簇?   至于强弓,弓身雕刻於菟,并且镶嵌宝石,十有八九和铁剑一样是为楚煜量身打造,旁人注定没戏。   兼为臣子和宗室成员,必须要有眼力价。两人对视一眼,从未如此时一般心有灵犀,深刻了解彼此的意图,并决定通力合作。   目睹他们的表现,令尹差点扯断胡须,再不能稳坐钓鱼台。   他起身咳嗽一声,在六道目光移过来时,信步走到木箱前,弯腰拿起最后一把短刀,坦言道:“君上,臣老迈,万望体恤。”   言下之意,他已是古稀之年,垂垂老矣。为国操劳大半生,难道不该有一把好刀?   楚煜微笑颔首,表示很能理解:“令尹所言甚是。”   钟离君下意识皱眉,松阳君则在吹胡子瞪眼。旁人不了解,他们深知令尹的底细,庞眉白发,动辄口称“老朽”,实际仍能饭一斗,肉十斤。临战犹可披坚执锐,驾驶战车冲阵,说一句老当益壮绝不为过。   就是这样一个人,口口声声自称老迈,还装模作样弯下腰,就差再咳嗽两声。   厚颜!   无耻!   没有下限!   钟离君自诩狡猾多谋,面对令尹的不顾脸面也只能甘拜下风。好在短刀有三把,让出一把,自己仍有机会。   松阳君和钟离君想法一致,用力握紧短刀,无论如何不肯放下。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楚煜,神情中充满热切,无需开口,所求摆在面前。   “好刀当佩英雄。”楚煜笑容明艳,许两人留下短刀。话中不乏称赞之意,更令两人心潮澎湃。   为免夜长梦多,松阳君和钟离君当即就要告辞,令尹也是一样。   “先不急,有一事需速行。”楚煜叫住三人,点出离间楚齐一事需抓紧,“晋君礼重,越自当回报。”   “君上所言在理。”令尹点头称是。   松阳君和钟离君也无异议,决定各自抓紧安排,务必用最快的速度调动人手,使流言传遍齐国。   “君上放心,臣必竭尽所能。”   楚煜摩挲着铁剑上的花纹,视线扫过三人,沉声道:“楚欲效我父行事,奈何自大傲慢,画虎不成反类犬,被晋君深巫恶。如我所料不差,两国定起战事,且规模非小,恐旷日持久。明日朝会,议征召国人屯兵于边,以备国战。”   征召国人!   四个字入耳,令尹三人皆是一凛。   “君上以为,此必大战?”松阳君问道。   “然。”楚煜手指地上的木箱,“小战,何必如此?”   林珩掌权即灭郑国,丰城会盟收服西境诸侯,率大军征西南,凶戾霸道闻名天下。   公子项横扫楚国宗室和氏族,以强权震慑国内并压服附庸国。如魏国一般生出异心,仍只敢在背地里行动,不敢公然违背公子项,其铁血手腕可见一斑。   两人不起兵则已,一旦起兵,注定掀起狂风骤雨,搅乱天下局势。   “越与楚有深仇大恨,血脉不绝,百世犹可报。企望之良机近在眼前,及锋而试,大仇得报,自能告慰先祖,祭祀太庙。”   世情千变万化。   在与林珩定下婚盟时,楚煜从未想过晋会先一步与楚开启国战。   对越国而言,此乃天赐良机。   纵然没有林珩遣使,他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必然要配合出兵,与公子项战场相见。   “臣遵旨。”   若言他事,朝中或许会有不同意见。提到宿敌楚国,越国上下只会有一个声音:战!   令尹表情肃然,心中已在计算调兵需多少时日。   松阳君和钟离君交换眼神,料定出兵一事必成,不会有任何意外。军将由君上任命,他们都有机会,势必要争上一争。   事情商量妥当,三人告辞离宫。由于怀揣着心事,一路之上都是神情凝重,样子讳莫如深。   熊氏兄弟在城内筛查探子,期间有所斩获,正准备入宫复命。   熊罴和熊蒙来到宫门前,惊鸿一瞥,看到三人的模样,都是心头一跳。   “不提君上的两位叔父,令尹这般神情实在少见,莫非有大事发生?”   “晋使今日入城,或与晋国有关。”   “晋国……”   提起晋国,不免想到近段时间的传言。   熊罴和熊蒙神情微变,心中闪过同样的念头:莫非晋楚真要开战?   “果真如此,君上必定出兵。”熊蒙直言不讳,语气十分笃定。   他跟随楚煜多年,深谙楚煜的性情和手段。   遇敌绝不会留情,必然要斩尽杀绝。   越楚是世仇,且有先君遇刺一事,大战不可避免。一旦起兵戈,战火注定旷日持久,不死不休。   思及此,熊罴向熊蒙使了个眼色,两人未再多言,脚步匆匆跨过宫门,快速向正殿行去。   大国争锋突如其来,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越国为复仇紧锣密鼓,自上而下,战争机器开始运转。   远在千里之外的晋国都城肃州,一张张告示张贴城内,并有飞骑四出,向各城传旨征兵,再由城内派人告知乡邑,继而传递至村庄。   时近傍晚,肃州城内依旧喧闹,大街小巷人头攒动,行人接踵摩肩。   有别于往日,今日最热闹的不是商坊,也不是百工坊,而是张贴告示的立木前。   只见立木四面围满了人群,挤挤挨挨,一层套着一层,近乎寸步难移。   告示张贴在两米处,有专人在一旁宣读。   由于聚集的人太多,声音嘈杂,宣读之人不得不拔高嗓门,嗓子很快变得沙哑。   见状,工坊主事拎出两面铜锣,登上高处敲响。锣声穿透空气,勉强压制住人声。   “安静!”主事趁机大吼。   这一声效果显著,嘈杂的议论声暂时平息。   宣读告示之人终于能松口气,从腰间解下水囊猛灌两口,反手抹去下巴上的水渍,大声道:“楚国无使求聘,狂妄无礼,是为蔑晋;杀国君派遣之人,投掷首级,明为挑衅;焚临桓要塞,刀锋过界,已为宣战。”   随着该人的宣读,人群愈发安静,无分男女老少皆是攥紧双拳,胸中涌动怒火。   “楚国恣肆狂妄,恶行昭彰。晋不纵其行,当以眼还眼。”   说到这里,该人再次拔高声音,一字一句犹如金戈之声,狠狠凿入众人耳中。   “君上旨意,发举国之兵,东出临桓,伐楚!” 第一百八十四章   飞骑驰出肃州,星夜兼程奔赴各城。   “君上旨意,发举国之兵,伐楚!”   骑士背负令旗,过城门不停,策马长驱直入。   马蹄声响彻街道,路旁行人纷纷驻足。   众人耳闻诏令内容,联系楚国前番所为,无不心生愤慨,恨不能立刻奔赴战场对阵强敌。   得知飞骑入城,县衙门大开,县大夫及主簿在门前接旨。   飞骑在马上留下诏书,没有片刻停留,调转马头原路返回,眨眼间背影远去,奔向下一座城池。   “携我手令,召诸邑长。”县大夫飞速浏览过诏书,立即下达命令。   主簿亲自调人安排,不多时有甲士出城。   各乡邑接到消息,邑长纷纷赶赴城内,陆续来到县衙。   人员到齐后,全部聚在县衙前厅。县大夫没有赘言,展开诏书当众宣读。   “楚狂妄无礼,挑衅晋威,屡有恶行,形同宣战。君上有旨,发全国之兵,讨伐楚国!”   室内先是一静,旋即响起讨论声。面对即将到来的大战,众人毫无惧色,反而一个个摩拳擦掌,表现得跃跃欲试。   “青壮入军,县衙造册。”   “秋收已毕,军粮无需自备,国中分发。”   “诸乡邑安排人手巡逻,缉拿匪盗。大军出征严守门户,凡有不法一律严惩!”   县大夫出身壬氏,与壬章为三代以内的血亲。   和壬章一样,他好钻研刑律,崇尚严刑峻法。出任县大夫期间,亲自带兵绞杀盗匪,城墙上悬挂成排首级,有的已经风干。此举极大震慑辖下宵小,县内风气为之一新,斗殴盗窃近乎绝迹。   此次伐楚要发全国之兵,他同在征召之列,要至下军为将官。   他离开之后,城内诸事由主簿主持。为防不法之徒趁机作乱,他提前定下规矩,凡触犯律令一概严惩,绝不容情。   大厅内鸦雀无声。   邑长们早见识过县大夫的行事作风,知他铁面无情。但在此时此刻,众人仍不免心惊,紧迫感油然而生。   众人各自下定决心,回去后立即调派人手,务求不出差错。   大军出征期间,乡邑注定空虚。若自己邑中出现匪盗,实在无法抬起头来。   “诸君可有疑问?”县大夫环顾众人,开口询问。   “无。”邑长们纷纷摇头。   “善。”县大夫拿出一叠抄录的告示,交给邑长带回去。同时分发装订的簿册,用来记录征发的青壮。   簿册以兽皮钉成,比竹简轻便,更方便携带。   上面先录邑长,再是乡老,其后是国人和庶人。邑长和乡老都要在簿册上按下手印,以示对所录内容担责。   “时间不多,诸位速行。”   “诺。”   邑长们捧起告示和簿册,起身向县大夫告辞,鱼贯走出县衙。众人或骑马或驾车,出县城返回乡邑,第一时间张贴告示,向辖下传达国君旨意。   不到半日时间,征兵一事传扬开,乡村里寨皆有耳闻。   “伐楚!”   “举全国之兵,战必日久。”   “自烈公以后,尚未有此大战。”   几名老人聚在告示前,听人宣读告示内容,不免想起烈公时的几场大战。   灭郑不过尔尔,更多仰仗新军,无需倾尽全力。唯有战强国,如楚、齐、越之属,才需兴举国之力,征召全国青壮。   老人们回忆往昔,按住身上的伤疤,既有豪情也难免唏嘘。   “我等壮时,追随烈公南征北讨,屡次立下战功。幽公不济事,未见开疆拓土。今上承烈公之志,大军东出伐楚,必建不世伟业。”   岁月沉淀成智慧,凝入苍老的眼眸。   老人们思及这场战事,恨不能年轻三十岁,再次随军出征,在战场上浴血拼杀。   “君上变法,行军功爵。战功能分田,还能得爵。英主在位,尔等切记奋勇,不使先祖蒙羞。”   老人们无法上战场,只能将希望寄托儿孙。各自返回家中,见到正在擦拭兵器的亲人,当面殷殷叮嘱,一定要英勇杀敌,绝不能畏惧不前。   “父亲放心。”   “我定要斩敌首,立功得爵!”   受到征召的国人和庶人准备妥当,各自背起皮甲和武器,大规模向县城聚集。他们中的多数都是徒步,仅有少数人有马,行速依旧不慢。   离县城较远的村庄,众人从家中出发,走到中途太阳西落,不能露宿在荒郊野岭,只能打起火把夜间赶路。   所幸夜行的人不在少数,火光聚集到一起,明光驱散暗色,使得野兽不敢靠近,在远处游荡许久,寻不到攻击的机会,只能悻悻离开。   相同的情形发生在不同县内。   国人和庶人大量聚集,由各县县大夫或主簿带领,从四面八方涌向肃州,犹如河流汇聚入海。   晋人大规模行动,俨然是为国战准备。   各国探子闻风而动,大多伪装成商旅,千方百计潜入肃州城刺探,再将情报送回国内。   其中以齐国商人最为活跃。   这一日,苍金的马车穿过长街,途经商坊,远远望见苍保和苍化。   “父亲,仲父。”   听到苍金的声音,苍保和苍化一起转过头,摆手示意他不要靠近,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甲士,后者正反扭住几名商人,强行将其拖出商坊。   猜出是在抓捕探子,苍金果断收回脚步,命车奴继续前行。   马车离开商坊,一路驶向晋侯宫。   苍金是奉召前来,在宫门前下车,向甲士出示官印。   不远处停有一排马车,苍金的视线不经意扫过,发现其中一辆十分特别,观形制分明是来自上京。   苍金目光微闪,遇侍人在门前等候,当即收回视线,迈步踏上宫道。   正殿内,林珩高踞上首,晋国九卿分坐两班。   介卿刁完立在大殿中央,捧出天子诏书,却不见晋侯起身,两旁氏族也是纹丝不动。   他的心猛然一跳,额头冒出冷汗。   “晋侯,请奉诏。”刁完硬着头皮开口。   殿内许久无声,众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刁完汗如雨下,想起刁泰在晋国的遭遇,禁不住牙齿打颤。   看到他的表情,林珩发出一声轻笑,身体微微前倾,单手支着下巴,开口道:“天子有何旨意,介卿无妨直言。”   声音入耳,刁完抬眼望向上首,旒珠遮挡下,看不清晋侯的眉眼,只能看到他嘴角的笑,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无尽的冰冷。   万般无奈,刁完只能展开诏书当殿宣读。   此举不合礼仪,殿内却无人在意。   随着诏书内容落地,氏族的目光锁定刁完,眼中杀气腾腾,压力如有实质。   汗水模糊视线,他无法再读下去。双手攥紧竹简,用力到指关节发白。   “责晋无礼,囚押楚使?”林珩的声音传来,隔着半座大殿,竟有几分缥缈。   刁完忐忑难安,声音哽在喉咙里。   眼见林珩站起身,一步一步迈下台阶,他双腿开始发抖,几乎要站不稳。   衮服刺绣金纹,玄鸟振翅欲飞。   流淌的金辉绚烂夺目,似利刃刺伤双眼。   一阵衣袂摩擦声,林珩停在刁完面前,袖摆轻振,如夜色弥漫。   他抬起手,掌心翻转,袖摆压上手腕内侧,上面的刺绣栩栩如生,工艺精妙绝伦。   刁完无心赞赏匠人的手艺,他愣愣地看着这只手,想到林珩的霸道铁血、杀伐果断,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出于对危险的直觉,他没有片刻迟疑,双手奉上诏书,哪怕此举极不合礼仪。   但观天子所为,实无立场指责晋侯。   林珩展开诏书,迅速浏览全部内容,怒极反笑,单手提着诏书返回宝座,对九卿道:“天子斥晋无礼,言女公子乐拒楚项,言辞不妥,多有挑衅。责我国囚楚使,命寡人向楚赔罪。”   “岂有此理!”   听完全部内容,群臣怒不可遏。   饶是沉稳的雍楹,此时也怫然不悦,对天子的偏袒愤怒不已。   “楚无礼在先,岂能恶人先告状,颠倒黑白!”   “斥女公子言辞不妥,怎不言公子项行事无状,蔑视晋国!”   “囚楚使,哪来的楚使?”智渊看向脸色发白的刁完,目光阴沉,“楚从未遣使,只派甲士递送国书,人现在肃州,介卿可要亲自看一看?”   “楚恣肆狂妄,蔑我晋国,杀君上派遣之人,更纵兵焚我国边塞。天子不问其罪,反偏听偏信,责问我国国君,何其昏聩!”雍楹直言不讳,言词犀利,比雍檀更胜一筹。   刁完再也承受不住压力,脸色一片惨白。   他崩溃地伏身在地,颤抖着声音说道:“仆只听命行事,对君侯绝无不敬,望君侯不罪!”   他知晓此行凶险,但不得不来。   刁泰在狱中自戕,死前留下血书,言执政害他,彻底得罪了执政。天子与执政有嫌隙,却无意反目。刁氏夹在中间,日子愈发难熬。   这次楚国上告晋国,天子不经详查,直接下旨申斥,势必惹恼晋国。满朝文武都知此行九死一生,礼令更是托病,苦差事最终落到刁氏头上。   刁完继任介卿,被赶鸭子上架。   他事前已做好准备,只是万万没想到,天子诏书竟然更改,措词更加严厉。一旦晋侯动怒,他定是有来无回。   或许这就是目的。   电光火石间,刁完如醍醐灌顶,意识到自己早沦为牺牲品,从踏出上京的一刻就被视为死人。   他不想死!   “君侯,君上,仆愿效忠君上,唯求君上开恩!”刁完已顾不得许多,他宁愿舍弃颜面,也不想沦为别人手中的棋子,“仆离上京时,诏书内容分明不是这样,有人要害仆,不,是激怒君上,要害晋!”   刁完过于紧张,话说得颠三倒四,好在要点说清。   “诏书内容被篡改?”林珩挑了下眉,“莫非天子没有斥责寡人,没有问责晋国?”   刁完张了张嘴,没有办法否认,当场无言以对。   “既然如此,改动与否有何紧要?”林珩语气平和,看似漫不经心,眼底的煞气未见减轻,反而愈发浓重。   “君上……”刁完陷入绝望,只觉得再无生路。   不承想峰回路转,林珩再度开口,给了他一线生机:“晋楚之事不能听一家之言。寡人亲笔奏疏,由你呈交天子。再有这份诏书,”林珩指了指手边的诏书,“既言被篡改,你就一并带回上京,交给天子过目。”   绝处逢生,刁完全身发软,强撑着应诺,几乎是被侍人搀扶出大殿。   待他离开后,林珩扫视群臣,点了点桌面,道:“以诸卿之见,天子意欲何为?”   不查不问,偏听偏信,公然偏袒。   天子固然心胸狭隘,也不会做得这般明显,分明是另有所图。   殿内沉默片刻,鹿敏先众人开口:“君上,臣以为上京恶晋,未必就喜楚。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观其行,是为激怒君上,使战无可避。”   “上京忌惮大诸侯,晋伐楚,大国相争正合其意。”费毅接言道。   “天子封君上侯伯,今却责晋不义,料是想借机收回册封。”智渊缓缓开口,道出更多可能。   九卿陆续出言,推断大同小异,上京乐见晋楚开战,天子下诏专为拱火,推波助澜。   林珩与几人想法一致,天子表面偏袒楚国,实质是想要坐山观虎斗。公子项未必不知此事,仍选择上疏,八成是想借上京占据“大义”。   “国战,大义。”   林珩反复咀嚼四个字,嘴角微翘,陡然间变得兴奋。   既然如此,他就碾碎上京的大义,让天子亲眼见证,何为真正的大争之世! 第一百八十五章   楚国,纪州城。   晨光熹微,城头火把犹未灭,城内已响起马蹄声。   巡逻的甲士穿过长街,迎面遇上飞驰的快马,认出骑士护卫的车辆,迅速侧身让至一旁。   骑士呼啸而过,如一阵风掠过甲士身侧,中途不作任何停留。四马牵引的车辆紧随其后。车身雕刻氏族图腾,车伞镶嵌金玉,象征车中人的身份。   车驾自城东而来,飞驰驶向楚侯宫。   驾车的奴仆挥动缰绳,骏马扬起四蹄,一路追风逐渐,眨眼间消失在长街尽头。   “四马牵引,车顶饰玉,车中应是令尹。”   目送马车远去,甲士收队前行。行进间小声议论,今日没有朝会,此时入宫莫非有大事发生?   “说到大事,晋国发檄文,风声传遍各国。”   “听说晋侯要征全部国人。”   “不止,还有庶人。”   “庶人?”   遇到同袍疑惑的视线,出言的甲士四下里扫过一眼,确定附近无人,方才示意众人凑近,低声道:“我听西边来的商人说,晋侯变法,建新军,行军功爵。庶人能从军,不别国人。战场斩首能分田地,得奴隶,还能得爵!”   “嘶——”   众人纷纷吸气,眼睛瞪大,表情中充满质疑。   “怎么可能?”   “庶人岂可不别国人!”   “战功得爵,氏族怎会同意?”   “晋国竟然未乱!”   “我之前听闻,还以为是笑话,误传罢了。没想到竟是真的。”   甲士们心情复杂,彼此交换眼神,百般滋味难以言说。   晋国变法,庶人不别国人,战场立功就能得爵。若非切实发生,简直难以想象。   “你们说……”一名甲士正要开口,远处又传来一阵声响。   几人寻声望去,就见一队私兵持短矛护卫一辆马车,正沿长街疾行而来。   在这支队伍过后,接连又出现三驾马车,车身雕刻图腾,前后有私兵护卫,观方向皆是奔赴楚侯宫。   甲士顾不得交谈,如先前一般让出道路,全部站到长街一侧。   私兵陆续擦身而过,不曾瞥他们一眼。   马车接连压过长街,车身上的图腾粗犷醒目,车轮转动时,镶嵌在轮毂上的铜锭凸显金光,短暂凝成夺目的金环。   甲士站在路旁,看着氏族车驾经过,心中涌出更多疑问。   莫非大战将临?   就在这时,城头火把熄灭,日轮高升,朝阳的光芒覆盖城池。巍峨的城墙,鳞次栉比的房屋,以及纵横交错的道路皆覆上一层金色。   更多氏族行出城东,马车接二连三穿过长街,聚向座落在城北的楚侯宫。   彼时宫门敞开,隆隆鼓声传出,浑厚沉重,震耳欲聋。   三记重鼓之后,礼乐奏响,苍凉豪迈。中途加入巫乐的旋律,神秘诡异,带有明显的楚国特色,在诸国间别具一格。   令尹的马车停在宫门前,一名奴仆匍匐在地,无声躬起脊背。   贾吉走出车厢,踩着奴隶的身体落地。   站定之后,他抬头望向宫门,想到宫内传出的消息,眼底闪过一抹暗色。   当此时,又有数辆马车抵达。   刑令、礼令、农令等陆续走下车,相顾一眼,彼此草草见礼,没有更多寒暄的心思。   几人看到贾吉,一起迈步走过来,希望能从他口中探寻出端倪,知晓公子项召众人入宫的原因。   “公子召集百官,不知所为何事?”   “今日不开朝会,有何要事不能等到明日?”   “来人只道公子召见,未言其他,实有几分忐忑。”   “莫非关乎晋国?”   提到晋国,几人同时陷入沉默。   贾吉神情尤其难看。   公子项求聘晋室女,本意是向晋借势,同时离间晋越两国。不承想事与愿违,谋算落空,更与晋势同水火。   发展到如今,局面失去控制。   晋侯大张旗鼓调兵,摆明要东出击楚,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公子项面临的困局未解,更因战事的到来雪上加霜。   贾吉后悔不迭,当日该竭尽全力劝说公子项,至少要派出使者,不给晋人抓住把柄。   如今错已铸成,说什么都晚了。   懊恼挥之不去,贾吉面沉似水,心乱如麻。刑令几人察觉到他的情绪,不约而同闭上嘴,没有继续追问。   几人刚刚进入宫门,身后又有车驾抵达。   农令走在最后,被声音吸引转过头,看清来者是谁,不由得面现惊讶。   “公子弦?”   马车上走下的不是旁人,正是被强行带来纪州与楚室女成婚的齐国公子赵弦。   名为联姻,实则软禁,与人质并无太大差别。   赵弦知晓自身处境,素日里深居简出,极少在人前露面。   与他成婚的女公子不只一次抱怨,这名齐国公子浑似木头,除了一张好脸,全无可取之处。   这样的表现与他早年的名声大相径庭。与其说是无趣,更像是心如死水,万念俱灰。   公子弦从未出现在朝会,也极少在楚侯宫露面。今日忽然现身,委实令人侧目。   农令目光微凝,看着赵弦走下马车,身后跟上一名瘸腿门客,心中转过数个念头。意外对上赵弦的视线,心中疑惑更深,眉心拧出川字。   无视农令的猜忌,公子弦率先收回视线。他侧身同门客交谈数句,在对方点头后走向宫门,提步踏上宫道。   途中遇到数名氏族,他始终不发一言,平静得近乎冷漠。   氏族们被急召入宫,无心思计较公子弦的表现,三三两两走在一起,一边低声交流,一边快步去向正殿。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百官齐聚楚侯宫。   最后一名下大夫走入宫门,甲士退至左右,强壮的宫奴推动门扇。伴随着门轴转动,厚重的门扉缓慢合拢。   一声钝响后,宫门紧闭,隔绝内外两个世界。   公子弦的马车前,门客峦青抱臂而立。他背靠车辕,断腿隐隐作痛,提示他之前的遭遇。带着伤疤的大手攥紧,一道疤痕横过手腕内侧,使他再也拿不起长剑,形同废人。   “楚国,公子项。”   囚困公子弦,断他手脚,这个仇势必要报!   几辆氏族的马车停靠在附近,车奴百无聊赖,以手遮掩打着哈欠。护卫闲来无事,谈论起与晋国的冲突。   即便对手是西境强国,他们也不惧一战斗。   “楚铁独步天下,晋烈公不能敌,黄口小儿又能奈何?”   说话间提到林珩,言辞不免轻慢,继而哄堂大笑,傲慢狂妄可见一斑。   他们忙着谈论战事,无人留意公子弦的马车。偶尔目光扫过也会很快移开,压根不会多看一眼。   楚侯宫,正殿。   大殿内,久未露面的楚侯高踞宝座,公子项坐在他身侧。   令尹贾吉率百官朝见,在礼乐声中三拜,其后分两班落座。   自从公子项大权独揽,楚侯困于深宫,意志颓废,整日沉迷酒色。   曾经魁梧的身躯变得消瘦,肚腩反倒胀起。面庞变得浮肿,眼下挂着青黑,脸颊却染上亮红。乍一看红光满面,细观却透出诡异,更像是病入膏肓,短暂回光返照。   群臣落座,礼乐声告一段落。   公子项扫视众人,继而目光上移,落到楚侯身上:“父亲,请宣旨。”   群臣抬头望向楚侯,后者斜视公子项,嗤笑一声:“大权在汝手中,何必多此一举。”   这番话极不客气,父子间再无半分亲情,分明已经扯破脸。   公子项面不改色,双眼直视楚侯,目光充满威胁:“父亲,事关重大,莫要玩笑。”   “事关重大?”楚侯嘿嘿冷笑,声音沙哑,“你惹来的祸,与我何干?就算我撒手不管,你能如何,杀了我?”   越厉公弑亲,天子降罪夺爵。越室名声一落千丈,至今未能好转。   楚侯不信公子项敢杀他。   之前杀兄弑弟,如今杀父,这般肆无忌惮是要自绝于天下。   “父亲说笑了。”公子项收敛杀气,嘴角牵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父亲气色欠佳,想是殿内侍婢太多,打扰父亲清净,该驱逐。父亲意下如何?”   楚侯神情骤冷。   公子项不会弑父,但能让他日子煎熬。   办法有许多,威胁摆在明面,不会再有转圜余地。   “好,当真是好!”楚侯咬牙切齿,强咽下愤怒和不甘,目光落向殿内,一字一句道,“晋室拒婚,囚楚使,无礼在先。今又大举调兵,分明谋划已久,有备而来。传寡人旨意,发楚全国之兵,公子项为中军将,西进迎敌,挫其锋锐,夺其疆土!”   楚侯也曾驰骋沙场,有灭国之功。即便颓废多时,身上煞气不减。猛然间振作,似要雄风再起,令群臣有片刻恍惚。   不等众人从恍惚中回神,楚侯眼底闪过一抹阴暗,他突然冷冷一笑,手指公子项,道:“国祚有人继承,寡人不欲再劳心劳力。自今日起,军政交我儿项,寡人禅位,退居偏殿颐养天年。”   事发突然,大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氏族们齐刷刷抬起头,目光落在楚侯身上,其后转向公子项。后者表情中浮现诧异,显然也未料到楚侯会神来一笔。   “父亲?”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楚侯既恶公子项,不满他杀戮兄弟,软禁自己在宫内,却也欣慰后继有人,赞赏他的强势。   楚越是宿敌,他本以为两国会有一场厮杀。结果世事难料,楚和晋竟先一步开战。   “大国交锋,关乎国威,只能胜,不能败。”楚侯凝视公子项,脸颊微微抖动,笑容血腥,“你要夺权,我就给你。能不能握牢,就看你的本事。”   话落,楚侯撑着桌面站起身,摘下头上的冕冠,直接压到公子项手中。   “今日起,国君楚项!”   没有祭祀,不从礼制,直接在大殿禅位,此举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大殿内鸦雀无声,众人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   递出冕冠后,楚侯任由长发披散,单手压住公子项的肩膀,沉声道:“睚眦记仇,但也爱子。记住,不要愧对先祖,使我无颜祭祀太庙。”   最后一字落下,楚侯收回手,短暂环顾群臣,目光明灭,终化为一片沉寂。无视两侧的目光,他信步迈下台阶,穿过恢弘的大殿,就此扬长而去。   公子项手捧冕冠,目送楚侯的背影,直至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光中,方才收回视线。   冕冠以金玉制成,前后垂挂旒珠,由金线串联。   公子项凝视冠顶,再看一眼殿内,单手摘下玉冠,将冕冠戴上头顶。旋即提步走向国君宝座,转身面向群臣,振袖落座。   “参见君上!”   令尹为首,氏族陆续叠手。   声音起初有些杂乱,很快汇成一股,在大殿内回荡。   公子弦站在队伍中,仰望上首的公子项,死水般的眼底终于有了波动,尖刻、阴翳,恍如冰冷的泥淖,只有无尽黑暗,窥不到半分光明。 第一百八十六章   楚侯禅位,公子项成为楚国新君。   当日,飞骑携君诏出纪州,奔赴各城征召国人,集结大军西进伐晋。   驻守城池的氏族接到旨意,迅速展开行动。   鉴于楚国内部分封,各城无异于国中之国,召集国人需通过氏族下令,在某种程度上与国君政权发生割裂。   在集结军队的过程中,楚项连下数道旨意,命各城军队驰往都城,统一听从调派。   “晋,万乘之国,百二河山,兵强马壮。”甘究率兵奔赴纪州,途中遇见屠岩所部,索性结伴同行。在行军途中谈及即将到来的战事,两人各有见解,甘究认为此战凶险,远甚于邳城之战。   “晋侯年轻气盛,初掌权即灭郑国,武功远迈其父。丰城会盟慑服西境,有霸道之志。今发举国之兵,誓言东出,此战定然艰难,恐旷日持久。”   甘究没有乘车,而是挽缰骑马。   战马佩有马鞍和马镫,图纸由晋国传出,被魏间带回国内。从魏国手中得到实物,楚国氏族如获至宝,大量仿造装备军中。   现如今,楚国大氏族正发展骑兵,部分初具规模。   屠岩与甘究并辔前行,闻言神情凝重,显然对晋国有所忌惮。想到探子传回的消息,低声道:“我之前听到传闻,晋国有铁,不知是真是假。”   “铁?”   “不错。”看到甘究脸上的惊讶,屠岩并无丝毫奇怪。他初闻此事时,震惊不亚于对方,表现有过之而无不及。   “消息确实?”甘究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皮绳粗糙的边缘压入掌心,留下暗红的印痕,“晋国怎会有铁?”   “探子回禀,此前晋侯下旨拆分百工坊,武器坊重兵把守,进出俱要严查。坊内主事非晋国氏族,而是两名郑国降臣,淳于氏和向氏。此事极不寻常。”屠岩没有隐瞒,将获得的情报和盘托出,专为听取甘究的意见,验证心中猜测。   “淳于氏,向氏。”甘究觉得耳熟,认真回想片刻,一段记忆闯入脑海,脸色登时发生变化。   “有何不对?”屠岩看过来,目光中充满探寻。   “昔共公灭申、甲等国,得寻矿冶炼秘法。史官撰笔,亡国氏族出逃,淳于氏、向氏等不知所踪。未想竟入郑国,而今投晋。”   “你是说?”   “若其为逃亡氏族后人,有家族传承,晋有铁就非虚假,定然确有其事。”甘究言辞凿凿,声音中充满杀机,“可惜共公未能斩草除根,遗留下后患。”   屠岩凝神思索,也意识到事情严重。   晋是强国,晋甲横扫西境,所向披靡。如其握有铁器,楚军优势就荡然无存。一旦开启国战,胜负难料,死伤难以估量。   楚国连年内乱,国力损耗非小。内部氏族各怀私心,外部附庸蠢蠢欲动,且有越、吴等虎视眈眈,一旦战争糜烂,形势对楚大为不利。   “需尽速报于君上!”屠岩和甘庆对视一眼,当下做出决断。   两军吹响号角,骑士上马,步甲疾行,战车滚滚向前,以最快的速度驰向纪州城。   甘究挥手扬鞭,战马扬起四蹄,蹄声犹如奔雷。屠岩落后他半个马身,速度同样飞快,跑动时落下残影。   两人心急如焚,恨不能肋下生出双翼飞去纪州城。   在行军途中,想到大战开启的源头,他们心中也不免抱怨,既然要向晋借势,何不将事情做得圆满,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落到难以收场。   转念又一想,以国君的为人本不该如此莽撞,好似不计后果,专为激怒晋侯。   一念闪过脑海,甘究猛然一拽缰绳,心惊陡然攀升,刹那冲击脑海。   莫非是故意为之?   借刀杀人,趁机收权!   越想越是笃定,甘究额头冒出冷汗。   果真如此,国君怕会不计死伤。战火一旦燃起,必然要尸积成山,血流成河!   甘究突然止步不前,屠岩察觉到异样,紧跟着减慢行速。转眼看过来,发现对方脸色煞白,不由得大吃一惊。   “发生何事?”   “我……”甘究张开嘴,声音哽在喉咙里,不慎呛到冷风,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喉咙一阵激痛,胸口火辣辣,似压着重石。   他想要解释,奈何一切仅是猜测,无法诉之于口,只能摇了摇头,勉强道:“无事。”   屠岩半信半疑,见他不愿说也不好强行追问,唯有压下疑惑继续赶路。   随着各地军队向国都集结,纪州城外扎下大量营盘。   城门日夜不闭,战车和伞车穿梭城下,人员频繁往来。   氏族们大量聚集,结有仇怨的不在少数。不见面且罢,如今在城中遇见,发生口角稀松平常,动手流血也不罕见。   事情越演越烈,流血冲突与日俱增,城牧无法处置,只能上禀宫内。   “大战当前,内部生乱,诸君可曾想过后果!”楚项召集群臣,当面大发雷霆。   氏族们自知理亏,气势一弱再弱,最终被压服,承诺谨言慎行,不再肆意妄为。   “寡人意再组三军。”楚项乘胜追击,不给氏族反对的机会,当着众人的面拟旨,交侍人前往各营宣读。   氏族家主全在宫内,留守营盘的人不能公然违反君命,再不情愿也只能领旨。此举无异于在氏族的军权上撕开口子,为进一步集权定下基调。   侍人捧着诏书离开大殿,殿门敞开又关闭,虎贲的影子落入殿内,都是全副武装,披坚执锐。   毋庸置疑,只要楚项一声令下,殿外甲士就会虎扑入内,让氏族血溅当场。   “原来如此。”   氏族们终于明白,从离开封地踏入纪州城的一刻起,他们就落入楚项的圈套。   他们以为楚项身陷窘境,殊不知自己才是网中鱼。布局缜密,一环套着一环,对他们的心思和行动了如指掌,完全是防不胜防。   众人甚至开始怀疑,从最开始,楚项谋算的就是军权。   “非国战,不能发全国之兵。不发全国之兵,不能聚百家。今聚百家于宫中,君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能俯首听命,必然走不出大殿。”令尹仰望上首宝座,回想起当日与楚项商议借势,终于恍然大悟。   楚项的确傲慢,却非自大狂妄。   他的确要向晋借势,却非自己所想的方式。他要大权独揽,弑兄杀弟,囚困父亲,下一步要解决的就是国内氏族。   “楚将变。”   晋侯变法,晋国日强。   楚也将变,然代价是否太大?   若此战不能胜,氏族必将反噬,国君将如何自处?   令尹心乱如麻,望着楚项的目光异常复杂。   楚项靠坐在宝座上,完全不介意真实目的被揭穿。   既已图穷匕见,就无需遮遮掩掩。   他要大权在握,政权、军权攥于掌心,哪怕风险再大,也必须迈出这一步。   不破不立。   楚室和越室同出一源,越厉公杀亲,楚共公问鼎,俱有放肆狂傲之名。   他不过是蹈祖先足迹,再走出自己的路。   认真说起来,还要感谢晋侯。   “年少韬光养晦,归国后锋芒毕露。示敌以弱,一击必杀,此乃决胜之道。”   将氏族的表情收入眼底,楚项笑弯双眼,秾丽绝艳,如同燃烧的烈火,要焚尽世间的一切。   继晋国之后,楚国大举调兵,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与此同时,越国都城禹州却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   魏国国相重崎乔装改扮,轻车简从避人耳目,悄然造访越国,入宫拜见越君。   彼时,楚煜接到边境情报,正大规模调集军队。   重崎被侍人引入大殿,他刚刚写下诏书,交侍人送往宫外。   “参见越君。”重崎不敢造次,毕恭毕敬向楚煜行礼。   “起。”楚煜放下竹简,随意扫他一眼,“重相入越,可有魏侯国书?”   重崎的表现出人预料。   他突然俯身在地,大礼叩首,沉声道:“仆知魏不久矣,进言魏侯反遭猜忌,故奔出魏国,求君上收留。”   楚煜挑了下眉,终于有了几分兴致:“何言魏不久?”   重崎有心投奔,自然知无不言,当即道:“魏附庸楚多年,得楚庇护,国力渐强。魏侯志大才疏,不见危机,意欲离楚,行事屡有破绽。仆认为时机不到,屡次劝谏,奈何魏侯不听,反疑我为楚间,大事不再问我。近日晋楚将战,楚使登门要魏出兵,魏侯再三推脱,我言不可,更被魏侯所恶。数日前得密报,魏侯欲捕我下狱,我不愿束手就擒,设法连夜出逃。”   说明前因后果,重崎匍匐在地,恳请楚煜收留。   “原来如此。”楚煜斜靠在案前,手指拨动笔杆,对他的恳求不置可否,既未说留,也未说不留。   重崎满心忐忑,脸色逐渐变白,额头沁出一层冷汗。   “君有才,然不能留越。”楚煜轻声开口,面带笑意,指尖轻点桌面,“吴魏有隙,吴侯谋魏日久。君既离魏,何妨前去吴国,更能一展抱负。”   重崎抬起头,目光定定看向楚煜,心思飞转,认真衡量利弊。最终垂下眼帘,再拜道:“谢君侯指点。”   “不必。”楚煜摆摆手,命侍人带他下去安置。   待殿门合拢,他随手铺开一张绢,提笔写下一封短信,起身走到木架前,亲手绑到信鸟腿上。   “大战开启,君侯必亲临阵前。我欲会君,何如?”   暗红的袖摆轻振,楚煜推开雕窗,抬手放飞信鸟。   阳光洒落,乌发堪比黑缎。   一缕发丝滑落肩头,发尾拂过殷红的唇角,勾缠一抹笑纹,妩媚诱人,勾魂摄魄。   信鸟振翅高飞,离开巍峨的禹州城,穿过苍茫平原,乘风飞向座落在平原腹地的肃州城。   天高云阔,晴空一片蔚蓝。   晋侯发举国之兵,国人和庶人大批聚集,在都城核对名簿,陆续编入将校麾下。   大军集结期间,不断有西境诸侯的使者抵达,向林珩递送国书。   目的只有一个:随晋东出,伐楚。   其中以蕲国最为积极。   别的诸侯是递送国书,向林珩表明出兵之意。蕲君亲自驾车出现在肃州城,张扬过市,引来众人注目。   林珩得知消息,立即邀他入宫。   蕲君被侍人引入正殿,不等林珩询问,当即行礼道:“蕲愿为晋附庸,随君侯征战!”   林珩停下笔,合拢写到一半的竹简,道:“与楚战,非短日能分胜负。君离国日久,国内能否安稳?”   蕲君咧嘴一笑,信心满满:“蕲国无忧。”   蕲国地狭人少,满打满算还不及晋国大县。他早就决定抱晋侯大腿,氏族一致同意,国人纷纷点头。   他进入肃州城时,国都已经迁到晋国边境。就算离国再久,国内也不会生乱。有晋军在侧,不必担心遭遇胡部骚扰,觉都能睡得安稳。   “君之才,属实少有。”   听完蕲君的讲述,林珩捏了捏额角。   说迁都就迁都,扛着宗庙牌位到处跑,行为之清奇,简直旷古绝今,令人叹为观止。 第一百八十七章   蕲君表现得诚心实意,愿为晋侯效犬马之劳。一番恳谈之后,林珩亲笔撰写盟书,接纳蕲为附庸国。   “谢君侯!”   终于得偿所愿,蕲君大喜过望,忙不迭捧过竹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寡人最恶反复,定盟之后不容摇摆。”林珩突然话锋一转,单手覆上桌面,目光落在蕲君身上,压力如有实质。   蕲君登时一凛,快速收敛表情,正色直言:“吾誓言天地鬼神,绝不背盟!”   “善。”林珩微笑颔首,冷意如春雪消融。   蕲君抬头看向他,略微放松神经,背地里长舒一口气。   冷肃的气氛一扫而空,林珩欲为蕲君设宴,却被对方婉拒。   “君侯日理万机,少得空闲。今大战将临,诸事繁忙,撮尔小邦之人愧得君侯飨宴,唯谢君侯盛意。”蕲君坚辞不受,绝非惺惺作态。   见状,林珩也只能打消念头,由他前往驿坊,召侍人为他引路。   “谢君侯。”蕲君起身致谢,随侍人离开大殿。   他从新迁的国都出发,日夜兼程抵达肃州。同行三百甲士,是国内最精锐的力量。   驾车入城时,他身边仅有二十人,余者全在城外。   入住馆舍之前,他命两人往城外送信,召随行人员驱车入城,尽速前来驿坊汇合。   蕲君行事坦荡,一举一动不避人眼。   两名甲士策马出城,不多时,数百人的队伍进入城门,浩浩荡荡穿过街道,沿途引来众多目光。   “好大的车。”   “车上是什么?”   “观车辙必是重物。”   队伍中有十数辆大车,车轮高大,车板加长,三面立起挡板,上面还盖着蒙布,布下高高隆起,很是引人注目。   大车排成长龙,拉车的不是驽马,而是青牛和羊。还有几头高壮的鹿,四肢粗壮,胸膛厚实,宽大的鹿角杀伤力十足,在肃州难得一见。   值得留意的是,队伍入城时,鹿拉的大车行在最前方,驱车的不是奴隶,而是背负武器的国人。   国人驾车在前,甲士护卫左右,证明车载之物十分重要。围观人群满心好奇,无奈车上盖着蒙布,难以一探究竟。   队伍穿过长街,见到等候在路旁的主事,当面查验过身份,被放行进入坊内。   大车一辆接一辆穿过坊门,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外。   再无热闹可看,围观人群陆续散去。三五人结伴同行,好奇心挥之不去,仍在讨论蕲国一行人,猜测车上究竟都是些什么。   “莫非是向君上入贡?”   “或是要市物?”   “大战将启,应是甲胄武器。”   “观西境诸国,晋甲独一无二,谁能相比?”   “我国有强甲利刃,兵多将广,遇敌必能挫其锋锐!”   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话题三绕两绕开始走偏,接连谈论起东出伐楚,再无人关注蕲国和蕲君。   驿坊内,蕲人的队伍全部到齐。   蕲君亲自清点过车辆,确定无误才命众人卸车。   蒙布掀起,半数车辆装载着兽皮,既有畜养的牛羊也有猎杀的野兽。其中有三张完整的熊皮,还有百余张狼皮,送入商坊都能卖出不菲的价格。   其余车上的物品相对繁杂,装在不同的箱笼里,大多是蕲君日常所用。   由鹿牵引的大车最后卸载。   蕲君亲手解开绳索,掀起蒙布,现出堆放在车上的木箱。甲士上前提起木箱,一只接一只送入馆舍。   木箱体积不大,分量着实不轻,两名强壮的甲士合力才能提起。   进入室内后,甲士靠墙放下木箱,能清楚听到一声钝响,如同石块落地。   车上共有十只木箱,尽数抬入蕲君下榻的厢室。   整个过程中,宫内来的侍人保持缄默,不见好奇,更不曾开口询问。直至一切安排妥当,他才上前两步向蕲君告辞,准备回宫复命。   “君驾有何需求,尽可吩咐馆舍主事。”说完这番话,侍人俯身行礼,其后转身走出馆舍。   馆舍主事也未久留。利落安排好一切事项,交代坊奴送来膳食和热水,主事便主动告退,非传召不会同蕲国人过多接触。   两人离开之后,坊奴退出前厅,甲士守在廊下,蕲君迈步进入厢室,反手关闭房门。   室内飘散清香,来自桌上的香炉。   扫一眼茶汤和膳食,他没有着急去用,而是走到靠在墙边的木箱前,从腰间解下锦囊,再从锦囊中取出钥匙,弯腰打开箱子上的铜锁。   咔哒一声,铜锁落地。   箱盖被掀起,一阵金光闪烁,照亮蕲君的面庞。   不大的木箱中堆满耀眼的金块,多数形状不规整,大小也不尽相同,可见匠人的手艺实属一般。   蕲君弯腰拿起一枚金锭,摩挲着金锭上的纹路,绽开一抹笑,自言自语道:“宝矿终于能采。”   蕲国地狭人少,是不折不扣的小国。   在西境诸侯中,蕲国毫无存在感,时常被遗忘。否则晋烈公当年会盟也不会漏掉蕲君。   在世人的印象中,蕲人以放牧为生,常年累月四处游荡。蕲国小且穷,根本没有攻打吞并的价值。   结果世事难料,就是这样一个小国,境内竟然藏着一座金矿!   金矿是在二十年前发现。彼时晋烈公已去,晋幽公在位,晋国内部氏族倾轧,无暇他顾。西境诸侯互相征伐,战火连年不断。蕲国本就弱小,一旦金矿的消息泄露,必然引来觊觎,国祚危在旦夕。   故而,上自蕲君氏族,下至发现金矿的国人工匠,全部三缄其口,将秘密烂死在腹中。   如今晋幽公已去,林珩登位,一扫晋幽公时的政治昏暗,在内荡平氏族,在外慑服诸侯,一场丰地会盟奠定权威,俨然成为西境霸主。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蕲君决心投靠晋国,牢牢抱住晋侯大腿。   事情的发展如他所愿,晋侯接受蕲为附庸。从今日起,蕲国就在晋的庇护之下,这座金矿再不必隐瞒,可以正大光明开采,取部分入贡晋君,余下尽可用于国内。   “粮种,牲畜,农具,兵器,铠甲……”   蕲君一样样数着,眼睛越来越亮。想到迁都后不必再四处漂泊,国人也不必再忍饥挨饿,空有宝山不能入,顿时眼眶发热,心中感慨万千。   “吾至太庙,再不愧对先祖。”   当日,蕲君用过膳食,洗去一身疲惫,安然入梦。   隔日清晨,他早早起身,赶在朝会开始之前,带着两箱金子入宫求见。   等他离开时,身边不见两只箱子,人却是脚步轻快,神采飞扬。   在宫门前,蕲君遇到来上朝的晋国氏族。   见他这般模样,氏族们面面相觑,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蕲君为何如此喜悦?”   “从正殿出,莫非与君上有关?”   饶是足智多谋的智渊和雍楹,此时也是满头雾水,疑问涌上心头,一时间想不出答案。   不提满心疑惑的晋国氏族,蕲君驾车返回驿坊,命甲士抬出金子和兽皮,脚步不停前往百工坊。   他手中有林珩落印的旨意,除了武器坊,在百工坊内畅行无阻。   “就是这些!”   看到农具坊摆出的连枷、锄头和犁,蕲君双眼发亮,大手一挥,当场命人开箱取金,搬空半座库房。   走出农具坊,他又先后造访织造坊、陶器坊和粮坊,不断大买特买。金子用完,他改以兽皮交易,切实展现出财大气粗。   总之,能买到的绝不放过。只要看上眼,压根不在乎价格。   从晨起到日暮,从日升东方到夕阳西下,蕲君购买的货物堆满车辆,比来时运送的箱笼增多数倍。   “事不宜迟,尔等今日启程,护送车队返回都城。”   “诺!”   蕲君充满了干劲,行事风风火火。   百名甲士护送车队出发,相比来时,引来更多关注。   氏族们听人回报,疑惑非但未消,反而越来越深。   “蕲国贫瘠,何来这许多金?”   “莫非发现了金矿?”   众人不过随口猜测,哪知竟是真相。无人能够想到蕲国内真有一座金矿,从发现之日算起,隐藏了足足二十年。   晋侯宫内,林珩听完马桂的禀报,想到蕲君送来的两箱金,仍觉不可思议。   一座金矿,隐瞒二十载,竟然没有一丝风声流出。   “蕲国固小,蕲人心性坚韧,信守承诺,实不容小觑。”   若非疆域和人口限制,蕲君不会止于末等爵位。西境显名的国君之中,势必有他一席之地。   林珩合拢竹简,示意马桂退下。   殿门刚刚打开,忽有一阵风掠过,羽色青灰的信鸟越过马桂肩头,就要冲入殿内。   马桂反应敏捷,行动极为迅速,他甚至没有移动目光,直接抬起右手抓住信鸟,使其不能再飞。   信鸟发出鸣叫,声音中充满愤怒。   林珩被声音吸引,抬头看过来,马桂已发现信鸟腿上的木管,当即解下来送至林珩面前。   “於菟。”   认出木管上的图案,林珩抬起手,命马桂放开信鸟。   挣脱束缚的一瞬间,信鸟振翅飞向林珩,乖巧地落入他的掌心,蹭着他的手指,和被马桂抓住时迥然不同。   马桂视若不见,吩咐侍人取来鲜肉,亲自填满木架上的食盅。   见林珩没有别的吩咐,他躬身退出殿外,在廊下听候召唤。   “去吧。”林珩托起信鸟,由它飞离掌心,落到木架上。随后执刀笔划开蜡封,取出木管里的书信,展开后细读。   信中文字不长,林珩却凝视许久。   “盼能一见?”   一字一句都在述说思念,林珩却看出更多含义。   晋楚战场,阵前一会。   他放下手中的绢,翻转刀笔,以尾端划过苍劲的笔锋,似在描摹执笔人当时的思绪。   “越军。”   如他所料不差,越国正集结大军,有意参与这场国战。   “晋楚相争,上京坐山观虎斗。越军入阵,天子未必乐见。”   刀笔停在绢上,白皙的指尖划过笔杆,林珩锁定绢上文字,眼底弥漫暗色,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如此也好。”   时逢大觐,诸国使臣齐聚上京,未知有多少国君亲至。   众目睽睽之下,天子偏袒楚国,不查实情就申斥晋国,已经存在非议。若再下旨斥责越国,人心将会如何?   “疑之,厌之,弃之。”   林珩提起刀笔,目光移向放在右手边的竹简,上面抄录上京送回的秘奏,写明雍檀入上京,天子三番五次推脱,对他避而不见。   “天下共主。”   林珩冷笑一声,单手落下刀笔,锋利的尖端划过竹简。   伴随着刺耳的划擦声,一道刻痕横过简上,将“天子”两字一分为二。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上京城。   逢诸侯大觐,朝见天子的队伍络绎不绝。   每日天不亮,上京城外就大排长龙,人欢马叫,热闹非凡。队伍中点着火把,橘红的火光蔓延开来,一眼望不到尽头。   城头响起鼓声,顷刻碎裂冷风,回荡在旷野之中。   “开城门!”   军仆推动绞盘,绳索一圈圈释放,吊桥被放下,厚重的城门向内开启。   上京兴建于平王时,城高池深,易守难攻。   城池有内外三重。外城有四门,门后直通瓮城。瓮城四四方方,有夯土墙把守。一旦外城门被攻破,守军关闭内城门,再落下外城吊桥,能使来犯敌军沦为瓮中之鳖。   入觐的队伍穿过外城门,暂时停留瓮城。经官吏验明身份方能进入内城,由专人引路前去驿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官吏行事有些拖拉,多数人等得不耐烦,抱怨声此起彼伏。   “小觐未曾如此,为何如此繁琐?”   “听闻是天子下旨,各国来人均要严查。”   “为何?”   使臣们满心费解。   如此大费周章,浪费时间人力,到底是在提防谁?   “我等朝见天子,贡粮帛金玉,进献奇珍异宝,却如贼徒一般被盘问,究竟是何道理?”   有小诸侯亲自率领队伍入觐,依礼朝见天子。无论背地里如何打算,表面来看都是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不想刚刚抵达上京,就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们拿出印章,向甲士递出铜牌,再三表明身份,仍不被放行。心中郁气无从排解,不满的情绪油然而生,抱怨声连成一片。   情绪持续蔓延,愈演愈烈。   有官吏察觉不对,立即召来一名奴仆,命他往执政府中送信:“速去报执政,使臣有怨言,恐生乱。需增派甲士。”   “诺。”奴仆不敢耽搁,领命后一路小跑,飞速消失在城下。   他途经一条小巷,留意到巷口的马车,未见任何出奇处,仅是扫过两眼,脚步始终不曾停留。   待他走远,马车车窗开启,一双带着冷意的眸子出现在窗后,紧盯着城门方向,恶意不加掩饰。   “尢厌,你明日出城,送一袋金与莽山盗。”喜烽落下车窗,看向坐在对面的门客,“言有肥羊,可捕之。”   “家主,莽山盗日前混入城,袭杀贵族,焚大宅,引天子震怒。如今风声正紧,他们藏匿山中,未必愿意动手。”尢厌迟疑片刻,开口说道。   就在五日前,莽山盗从喜烽处获得情报,在途中袭击一支小国队伍,杀尽队伍中人,乔装改扮一番,伪做使臣混入上京。   彼时城防松懈,他们大摇大摆进入驿坊,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   至夜色来临,盗匪终于撕开伪装,呲出獠牙。   数百名盗匪分成两波,一波在驿坊内四处放火,意图混淆视听。另一波趁巡城甲士被吸引注意,直扑城东的贵族坊。   他们中有部分曾是上京守军,杀农令满门后奔出城池,入莽山落草为寇。   如今故地重游,都是熟门熟路。   盗匪的目标极其明确,直接撞开大门,冲进去一番砍杀,劫走大量金玉绢铜,旋即扬长而去。   贵族坊传出惨叫声,燃起熊熊烈火,众人才知盗匪是声东击西。   奈何为时已晚。   劫掠的盗匪成功脱身,很快冲出城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在驿坊纵火的盗匪却未能全身而退。他们很不走运,误闯晋国使臣馆舍,来不及抛出火把,先一步被飞出的箭矢覆盖,当场被射成筛子。   箭矢穿过盗匪的身体,膨起大片血舞。中途去势不减,带着他们向后飞,接二连三砸向地面。   破风声不绝于耳,惨叫声连成一片。   馆舍门大开,全副武装的晋甲突袭而出。前排持盾,中排挺起长矛,后排是强壮的刀斧手,数十人如同猛虎下山,直扑惊骇的盗匪。   “杀!”   莽山盗中也有甲士,也曾自恃勇武。在强悍的晋甲面前,他们却毫无还手之力。如羊遇上狼群,变得不堪一击。   仅仅一个照面,盗匪就死伤大半。馆舍前血光飞溅,血泊中滚落断臂残肢。   雍檀走出馆舍,手中提着一张弩,腰间佩铁剑,剑身已经出鞘。   “杀,一个不留。”   随着他一声令下,甲士分散开,残存的盗匪尽数毙命。   双方战斗力悬殊,差距犹如天堑。从战斗开始到结束,不过是眨眼时间。   不下五国使臣目睹这一幕场景,震撼非同小可,对晋军的虎狼之名有了更深层的体会。   展开杀戮的不只是晋甲。   在越国和齐国使臣的馆舍前,同样铺开血光,倒伏十数具盗匪的尸体。   楚国馆舍相隔较远,盗匪尚未抵达就被截杀在中途,甲士手中的刀未能染血。   这一夜,在驿坊纵火的盗匪被斩杀殆尽,未留下一个活口。袭击贵族坊的盗匪却在肆意烧杀抢掠,全部毫发无伤,最终满载而归。   太过鲜明的对比,上京的衰败无法遮掩,赤裸裸展现在诸侯国眼前。   天明后报于宫中,天子大发雷霆,下令缉拿盗匪,不惜铲平莽山也要找回失去的颜面。   礼令单信趁机进言,称盗匪假扮使臣混入城,令人防不胜防。为防故技重施,需严查入觐队伍。   “陛下,为杜绝隐患,宁抓错不可放过!”   自从单信出使越国平安归来,在朝堂上的作风就变得异常激进。他无惧得罪任何人,包括执政。   家族自知对他有愧,没有立场斥责约束,只能听之任之。   这种激进投天子所好,阴差阳错之下,他非但没有被疑心疏远,反而开始得到重用。   这一次,他提出的建议正中天子下怀。   执政试图阻拦,政令和刑令也认为不妥。   单信反唇相讥,直言三人心怀叵测:“莫非与盗匪勾结,借机铲除异己?”   “一派胡言!”执政面色阴沉,怒意昭然。   “此前政令与执政不睦,即被诛杀满门,真凶至今不曾落网。介卿刁泰在狱中自戕,绝笔直指执政,又如何解释?”单信嘿嘿冷笑,目光阴森,“这一桩桩,一件件,莫不与执政有关。昨夜盗匪入城,袭杀之人似也同执政有过龃龉。这也未免太过巧合。”   “你……”执政彻底被激怒,正要开口驳斥,中途被天子打断。   “够了!”天子高踞宝座,出言斥责单信,“无凭无据,怎能污蔑执政!”   这番话看似为执政辩解,实则阻断了他的自证。真实用意为何,殿内之人都能猜出几分。   执政看向天子,脸上怒气消退,唯余颓败和失望。   单信作势认错,侧头看向执政,眼底充满了讽刺。   满朝之人都能看出他别有用心,偏偏天子要用他。为的是什么,执政想必一清二楚。   这样的君主,执政还要为他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可笑,可悲。   执政心灰意冷,放弃劝谏。   天子采纳单信进言,下旨严查入觐队伍,不分国君使臣,一概等同视之。   旨意下达时,喜烽也在大殿内。他需要低下头,极力掩饰脸上的表情,才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今日坐在马车上,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天子的偏执、执政的无奈、单信的激进,无不历历在目。   “我一直在想,单信是否投靠越国。”喜烽背靠车厢,转动腕上的手环,口中自言自语,并不需要尢厌回答。   尢厌垂首敛目,安静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出声。   半晌后,喜烽回过神来,停止手中动作,不再为单信费心思。   投靠越国也好,另有目的也罢,他的主张和举动都在将上京拉入深渊,与自己的意图不谋而合,无需追根究底。   至于尢厌提出的担忧,倒也不是问题。   “莽山盗见钱眼开,多送一袋金,再运几件兵器,告知他们宫内设宴,城内守备松懈,是动手的良机。”   “家主是说明日宫宴?”   “不错。”喜烽笑容阴诡,意味深长道,“朝会之上,介卿刁完奏禀天子,盗匪袭城,以晋、越、齐为首,多国使臣有大功。依礼当设飨宴,以彰其功。”   晋楚势同水火,国战近在咫尺。   天子偏袒楚国,见楚国上疏,不详查就申斥晋侯,还对晋国使臣避而不见。此事满朝皆知,各国使臣也看在眼中。   刁完选择的时机十分巧妙,牵涉到三大诸侯国的使臣,天子不能再拒。   “前有蔡侯自戕,停灵两月方才被迎回国。为打发蔡国使臣,天子不得不册封蔡欢为侯,勉强将事情压下。然而到最后,蔡侯之死也未有定论,天子将长期备受质疑。如今诸国使臣齐聚上京,天子偏听偏信,无理申斥大诸侯,若再有功不赏,行事不公势必传遍天下,怎配为天下共主?”   想到晋使的来意,喜烽眯起双眼,预期宫宴当日必有一场腥风血雨。   晋楚烽火将起,越齐无法置身事外。   天下诸侯各有心思,逐鹿问鼎早有端倪。   西风落叶,红衰翠减。   凛冬将至,林寒涧肃。   野心一旦释放,即如虎兕出柙,再不能回转。   群雄并起之日,上京威严扫地。天子之尊也将跌落尘埃,数百年的声威荡然无存。   想到那一刻,喜烽就抑制不住激动,单手遮住眉眼,无声绽开笑容,阴毒、森冷。   日上三竿,瓮城清空大半,远道而来的队伍陆续进入内城,分批下榻驿坊。   喜烽的马车返回城东,车中却没有尢厌的身影。   身为喜烽的门客,尢厌忠实执行他的命令,做好一番伪装,带着几名随从离开城内,携带金和武器奔赴莽山。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停在驿坊前。   手捧竹简的侍人走入馆舍,向入觐的使臣传达天子旨意:“诸君有功,明日王宫设飨宴,犒赏有功之臣。”   侍人拿腔拿调,故意越过晋国的馆舍,先一步向越国使臣宣旨。   和晋国一样,越侯没有亲至上京,仅派遣中大夫淳于起为使。   见到侍人的做派,淳于起怫然不悦,非但没有接旨,更厉声出言:“击盗,晋使首功,有目共睹。天子设宴嘉奖,必首宣晋使。贼奴阳奉阴违,定是欲间越晋。当杀之!”   话落,当场拔出佩剑,在侍人惊骇的表情中,一剑贯穿他的胸膛。   “尔等回禀宫中,贼奴包藏祸心,吾代天子杀之!”淳于起收回宝剑,侍人仰面栽倒,大睁着双眼,表情凝固在死前一刻。   同行的几人噤若寒蝉,当场吓破了胆。   他们不敢再故作姿态,收敛起小心思,规规矩矩宣旨,送出入宫的铜牌。随即抬起同伴的尸体,飞速跑出驿坊,自始至终头也不敢回。   侍人的尸体被抬走,地上的血迹犹未干。   使臣们视而不见,各自返回馆舍。   脚步声消失在门后,唯余秋风掠过,扬起大片尘土,抹去殷红的残痕,涂抹遍地斑驳。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入夜,王宫内灯火辉煌,鼓乐齐鸣。   通往宫门的长街上,一辆又一辆马车闯过夜色,在月光下接踵而至。   高大的车轮压过土路,两旁甲士手持火把,火光在行进间跳跃撕扯,沿着长街拖曳成数条明亮的光带。   队伍抵达宫门前,早有宫奴在一旁等候。   见车厢门开启,身着短衣的奴隶迅速匍匐到车前,熟练地躬身在地,充作下车的脚踏。   上京贵族习以为常,踩着奴隶的背走下车辕,同相熟之人见礼,谈笑风生进入宫门。   “今夜飨宴,各国使臣齐至。”   “晋使雍檀前曾当殿质问天子,令执政哑口无言。”   “未知今日又将如何。”   贵族们压低声音,兴致勃勃谈论,丝毫不为即将到来的风雨担忧。天子威严丧失与否,好似压根与己无干。   有人看到执政的马车,立即出声提醒:“慎言,执政已至。”   这句提醒相当及时,议论声戛然而止,人群中顿时一静。   一辆金伞马车行至宫门前,执政步下车辕,站定后扫视众人。目光越过上京贵族和几名诸侯国使臣,锁定慢一步抵达的晋使队伍。   晋、越两国的使臣联袂而来。   两辆车俱为三马牵引,车奴高大强壮,膂力惊人,能单臂控制奔驰的战马。   车身雕刻图腾,车伞镶金饰玉,尽显奢华。   雍檀和淳于起先后走出车厢,见到匍匐在地的奴隶,两人的动作别无二致,从车辕一跃而下,避开奴隶稳稳落地。袖摆落下时,恰好垂挂在奴隶眼前。   见到这一幕,上京贵族面现讥讽,暗中嘲笑大国氏族不识礼仪。慑于两国强势,只敢背后挤眉弄眼,无一人敢当面口出讽言。   执政却是神情凝重。   与旁人不同,通过方才一幕,他看到的是晋越两国盟约稳固,使臣共进退,甚至不需要商议。   “大国为盟,休戚与共。恶其一,则腹背受敌。危矣。”   压下心中苦涩,执政收回视线,先一步转过身,踏着乐声去往大殿。   再是忠心耿耿,也经不住百般消磨。   三番五次被天子猜忌,手中的权力被逐步瓜分,满腔热血也会冷却,直至陷入冰点。   执政沉默向前,迥异于三五成群的贵族,身旁竟无一人,身影竟有几分寥落。   雍檀抬眸看向他,回想之前来上京时的场景,从这名老人身上清晰感知到颓然。   荣耀湮灭在岁月中,失去昔日光华。掌权者不能兴利除弊,发愤图强,权威将如流沙滑出指缝,再也无法挽留。   正如这座巍峨的雄城,已然是日薄西山,回天乏术。   一阵马蹄声传来,打断雍檀的思绪。   他回过头,见楚、齐两国使臣的马车前后抵达。两国有历城之盟,使臣结伴赴宴,和晋越一般无二。   四人在宫门前相遇,互相叠手问候,表现得彬彬有礼。直起身时,都是面带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   周围使臣无一出声,更不敢上前打扰,唯恐触到霉头被殃及池鱼。   大国使臣两两并肩,对面而立,气氛剑拔弩张。周围人心中惴惴,皆是默不作声,轻易不敢言语。   四人站在宫门前,恰好拦住入宫之路。此举有违礼仪,虎贲本该出声提醒。但在这一刻,肃杀充斥在空气中,虎贲不约而同闭上嘴,甚至主动退后半步,集体佯装无事,将应尽的职责抛到脑后。   虎贲不出面,侍人更不会做出头椽子。   日前盗匪入城,晋甲大发神威,馆舍前血流成河。台阶下至今残留殷红,足见其凶残。想保住脑袋最好不要招惹。   天子近侍入驿坊传旨,越使一言不合夺其性命,宫内不闻不问,一卷草席丢出城外,如同无事发生。   这般装聋作哑,连问一句都不曾,怎不令人寒心。   侍人缘何丢掉性命?   归根结底是奉天子旨意。否则怎敢越过晋使传旨,当面挑衅大国氏族。   结果落得死不瞑目,尸体被丢出城外,连个像样的坟冢都没有。   宫内侍婢兔死狐悲,自那以后再无半分效死之心,言行谨小慎微,一切只为自保。   雍檀四人挡在宫门前,虎贲不出声,侍人躲到一旁,以至于各国使臣停步不前。   待贵族们走远,宫道变得空空荡荡。   礼乐声流淌,本是恢弘的韵律,入耳却显得空洞,不复盛音。   乐声持续良久,宫道尽头传来脚步声。   一名侍人疾行而来,奉天子旨意前来查看,探究为何使臣迟迟不至。   侍人一路小跑,喘息未定。看到宫门处的情形,下意识停下脚步,心中满是踌躇。   “这要如何回禀?”   就在他迟疑不定时,雍檀几人终于有了动作。   四人冷睨对面,其后一甩袖摆,前后跨过宫门踏上宫道,大步向乐声传来处行去。   侍人站在原地,遇四人从身旁走过,迅速避让到一侧,弯腰垂手,大气不敢喘。   各国使臣紧跟着走入宫门,数名小国国君夹在队伍中,对雍檀等人走在身前没有丝毫不满。   “大国之威。”   “吾等不如,唯有从之。”   一行人来至大殿前,依礼整理衣冠,提步登上丹陛。   迈上最后一级台阶,迎面有香风袭来。明亮的烛光映在脸上,一瞬间卷过热浪,驱散晚秋的凉意。   殿内火光通明,铜灯并排摆放,牛油火烛熊熊燃烧。光芒吞噬暗影,照亮大殿每一个角落,黑夜如同白昼。   高大的圆柱并排矗立,从殿门延伸至宝座前。   宴会席位设在圆柱下,贵族已经入席,诸侯使臣的席位暂时无人,天子宝座也是空空如也。   使臣们进入大殿,礼乐声愈发高亢。   贵族们的视线移过来,看到为首的四人,互相传递眼色,开始交头接耳。   雍檀目不斜视,率先行至席间落座。   殿内有婢女引路,使臣人数虽多,行动却不见杂乱,很快全部入席。   “天子至!”   殿外传来唱声,天子的身影出现在火光下。   宽袍高冠,玉带缠腰。腰悬一枚玉环,环下丝绦垂落过膝。   礼官的唱声中,天子迈步走入大殿,众人俯身行拜礼,宫迎天子登上宝座。   “起。”天子振袖落座,声音在殿堂响起。   “谢陛下。”众人再拜后起身,各自入席。   乐声告一段落,侍婢鱼贯入殿,送上美酒佳肴。   天子面前设九鼎,国君、贵族和使臣的食器严格遵照礼制,没有一件出错。   上京的酒十分浑浊,需筛过才能饮。   盘中菜肴热气腾腾,烹煮方法简单,大多只加了盐。不能说难吃,但也绝称不上美味。   宴会伊始,众人就察觉端倪,这场飨宴名为嘉奖,天子未必情愿。   酒食严格遵照礼制。   这种规格源于分封之初,彼时国家初立,诸侯多是毕路蓝缕,艰难竭蹶。大环境之下,天子崇尚节俭,宴上酒食不算丰盛,甚至有些粗糙。   在当时,飨宴规格符合国情,诸侯全无异议。   换成当下,上京奢靡成风,上自天子下至贵族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以这样的酒食设飨宴就显得不合时宜。   但摆出礼制,这样的宴会又无从挑剔。   众人窥出天子的意图,目光聚集到雍檀身上,心中各有所想,却不能宣之于口。   “天子心狭。”有人低声道。   “慎言。”身旁人立刻提醒。   天子此举挑不出错,却是明摆着恶心人,实在令人看不过眼。   他国使臣尚且如此,何况是雍檀这个当事人。   他看着面前的食器,忽然冷冷一笑,在满殿寂静中站起身,迈步走至大殿中央,擎起林珩赐给他的符节,朗声道:“晋使雍檀,奉君命入觐,贡绢、谷、奇珍等数十车,唯敬天子。然臣有事不明,请天子赐教。”   雍檀刚一起身,殿内众人同时一凛,脑子里闪过两个字:来了!   楚国使臣鹄离看向雍檀,双眼微眯,似已猜到他会说些什么。目光转向天子,果不其然,后者面色阴沉,眼底的冷意藏都藏不住。   天子一直对雍檀避而不见,专为防备今日场景。   奈何天不遂人愿,盗袭城内,晋使击盗有大功。不设飨宴不能堵天下人口。   “今日飨宴,不提他事。”天子沉声道。   “事关重大,臣不能从命。”雍檀不肯给天子台阶,当场堵住对方的借口,直言道。   天子猛然攥紧拳头,目光锋利几欲杀人。   雍檀不以为意,继续道:“天子,天下共主,理应正直公平。”   话音落地,殿内愈发寂静,落针可闻。   执政扫一眼天子,遇上对方的目光,却首次避开视线,无意出面为他解忧。   “晋、楚同为侯国,楚求聘晋室女公子,不遣使者,仅派甲士递送国书,实乃无礼。女公子有爵,有封地,楚以夫人聘,更是蔑晋!”   雍檀口若悬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女公子拒聘,合情合理。”   “我国国君派人入楚,斥楚无礼,怎想楚竟射杀来人,更派兵袭晋边,焚临桓要塞。”   “行径之恶,无耻之尤,令人发指!”   雍檀直视上首,牢牢锁定天子,目凝霜雪,令人脊背生寒。   “楚恶行昭彰,反倒打一耙,上疏污蔑我国。天子不查真相,偏听偏信,下旨申斥我国国君,行止昏聩,何其不公!”   目睹众人神情变化,楚国使臣拍案而起,驳斥道:“一派胡言!”   众人寻声望过去,楚使鹄离正迈步离席,行至大殿中央,与雍檀正面对峙。   “我国君上诚心求聘,你国女公子拒婚,言辞多有不敬,怎言颠倒黑白?”   “不敬?笑话!”雍檀满面冷色,与之针锋相对,“女公子拒婚,书信内容无不可言,有哪句不对?言年龄不为配,还是言晋楚大仇?需知女公子豆蔻年华,楚侯长她十岁,怎不老?烈公时,晋楚鏖战,边境烽火连年,怎不为仇?句句实言,有目共睹!”   “你……”   “我如何?”雍檀不给鹄离驳斥的机会,继续道,“况国书递送时,楚侯仍为公子,女公子有爵,地位不次。言不敬,实强词夺理,贻笑大方。”   他所言句句实情,鹄离无从反驳。   就在这时,齐国使臣翁夹出声:“晋使言楚杀晋人,据我所知,纪州城下死的都是胡人。”   胡人?   多数使臣仅知晋侯派遣骑士,并不知全是胡人。乍一听翁夹所言,不免议论纷纷。   翁夹环顾殿内,目光落回到雍檀身上,不怀好意道:“我竟不知,晋何时与胡为伍?”   此言可谓诛心,歹毒之极。   楚使抓住机会,开口质问雍檀,表现得咄咄逼人:“楚杀胡,何过之有?”   天子也放松紧攥的手指,借机落井下石:“尔言之凿凿,诉予一人不公。晋与胡为伍,懈怠守边之责,忘却本分,难道不该问罪?”   闻言,雍檀不惊不怒,坦然道:“骑士为羌夷,居晋阳多年,内附与晋。”   “你承认就好。”天子乘胜追击,“既如此,楚杀胡不但无过,反而有功。晋侯罪加一等。”   淳于起不能再坐视,闻言就要起身,却见雍檀面色如常,直视满面得色的天子,不紧不慢道:“史书载,平王迁都,有五羌、三狄跟随,一路扈从。八部首领护驾有功,平王授其爵,准部落内附。若臣没有记错,上京诸君中,不乏八部血脉。”   这番话一出,天子的得色僵在脸上,鹄离和翁夹神情骤变。   “晋许羌夷内附,便是罪加一等。平王授爵羌狄八部,明确记载史书,依陛下之见,又该如何问罪?”   雍檀手持符节,孤身立于大殿中央,正面天子的恶意,夷然不惧。   晋人好战,勇猛无双。   晋人性烈,百折不弯。   天子和楚国要强词夺理,以结胡污蔑晋侯,他直接举出平王,反手一巴掌抽在对方脸上,力道十足。   天子哑口无言。   坚持问罪林珩,就要推翻平王授爵。   如雍檀所言,平王时羌狄内附,数百年融合,不容否认,也难以分割。   雍檀给天子出了一个切实的难题,让他骑虎难下。   要么承认偏听偏信,过错在楚,收回斥责晋侯之言。要么就推翻平王授爵,罪责自己的祖宗。   殿内的议论声早就停止,众人的目光聚集到宝座前,只等天子做出决断。   淳于起终于放下心,安坐在席间,嘴角隐隐勾起弧度。   执政垂下眼帘,心中慨叹,却也无心出面,任凭天子丧失颜面。   鹄离和翁夹对视一眼,都感到事情棘手。   楚国本就不占理,本以为能抓住晋侯的把柄借机翻盘,哪承想雍檀搬出平王。   事情过去几百年,多少人都已经淡忘。结果他却记得清清楚楚,直接堵住了天子的嘴!   宝座上,天子如坐针毡。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罪责先祖,就只能收回旨意,承认自己有过。   “予一人不查,错怪晋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天子脸色铁青。   楚使的脸色更加难看。   雍檀却扬起笑容,双手持节,朗声道:“陛下英明。”   史官坐在殿内,下笔如飞,详细记录每一句话,不落半字。   上京贵族和在座使臣各有思量,但都明确一件事:晋人性烈,当真不好惹。   “晋侯暴虐,动辄灭国。晋使当殿质问天子,半步不让。”   “晋楚开战,谁胜谁负?”   “先前以为楚有利器,胜算更大。如今再看,不好说。”   使臣们小声议论,看向楚使鹄离,目光微闪,神情颇有几分微妙。 第一百九十章   雍檀达成目的,无意迫敌至穷巷,索性见好就收,从容退回席间。   见扭转局面无望,鹄离也没有继续纠缠,草草向天子叠手就归席落座。   两人偃旗息鼓,宣告事情暂时了结。   淳于起向雍檀举盏,敬他大智大勇,一身是胆:“君智慧过人,志坚不凡,吾甚是钦佩。满饮此盏!”   “君过誉,檀愧不敢当。”雍檀持盏回敬,仰头一饮而尽。   多名小国国君和使臣聚到两人身边,对雍檀的智慧果敢大加称赞,言辞间满是恭维。   “君大勇!”   “才智无双,吾辈敬仰。”   众人没有压低声量,对雍檀赞不绝口。此举既是对雍檀的赞赏,也是旗帜鲜明地支持晋越两国,附庸两国之下。   鹄离和翁夹并排而坐,两人身边一样有使臣聚集。观人数与前者不相上下,可谓旗鼓相当。   分明是天子的王宫,举办飨宴的大殿,却成为大国的主场。   大诸侯国两两结盟,各踞一方,彼此泾渭分明,似有天堑横亘。附庸双方的国君和使臣各自站队,迅速分好阵营。   如此一来,天子的立场就变得极为尴尬。   分明是天下共主,权威至高无上,一夕之间竟无人问津,实打实的颜面扫地。   上京贵族停止交谈,席间异常沉默,与对面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同在一座大殿内,诸侯使臣推杯换盏,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上京贵族集体默然,视线集中在上首,随即又落到执政身上,心中忐忑不安,纷纷变色易容。   执政态度冷漠,端起酒盏饮下一口,无视四周目光,打定主意闭口不言。   天子将众人的表现收入眼底,双拳紧握,面沉似水。   雍檀咄咄逼人,他被迫承认言行有失,心中极端愤懑。   可他却发作不得。   理不在他,人心不在他,饰非掩过只能平添笑话。   愤恨到极点,他突然变得清醒。强压下心中情绪,短暂扫视殿内,猛然间站起身,引来众人注目。   贵族齐刷刷望过来,对他的举动感到不解。   诸侯使臣停止把盏,看着他一言不发。   执政也抬起头,仰望宝座前的天子,眼底闪过一抹诧异。   “日前盗袭城,诸君击盗有功。今日飨宴嘉功,饮胜!”   上一刻怒意昭彰,下一刻就举盏邀众人共饮。   天子这番话说得漂亮,态度变化却太过出人预料。以致于话音落地,大殿内寂静无声,竟无一人做出反应。   “诸君,饮胜。”   换做先时,天子早该勃然大怒。此时此刻,他表现得云淡风轻,半点不见尴尬,反而面带笑容,持盏的手极稳,与方才判若两人。   看到这样的天子,雍檀眼底浮现暗沉,与淳于起对视一眼,同时端起酒盏起身:“谢陛下!”   齐使翁夹慢了一步,起身时面带笑容,动作如行云流水:“谢陛下。”   楚使鹄离在先前未立寸功,安坐在席间纹丝不动。   部分使臣随雍檀三人起身,余下如楚使一般稳坐,并未一同举盏。   天子不以为意,仰头饮尽盏中酒。   使臣们在席间共饮,彼此交换眼神,电光火石间,脑海中已转过数个念头。   天子主动破冰,殿内气氛迅速回暖。   宝座上传来击掌声,声音传至殿外,舞乐随之奏响。有别礼乐的恢宏,旋律轻快优美,徜徉其间似遇春水潺潺,夏花烂漫。   一阵香风袭来,身着彩裙的少女飞旋而来。   少女皆是碧玉年华,容貌秀丽,身段窈窕。彩裙以绢纱裁制,舞动间长袖舒展,裙摆翻飞,犹如一只只彩蝶在殿内飞舞,引得观者目眩神迷。   乐音突生变化,少女们向中心聚拢,倏而分散,恰似鲜花绽放。   舞乐中加入鼓声,一声接着一声,逐渐变得急促,密集堪比骤雨。   少女们开始旋转,彩裙飞扬,翩然舞出残影。   舞乐接近尾声,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满脸惊慌的侍人冲入殿内,撞到一名舞人,双双跌倒在地。   “啊!”少女发出惊呼,惊醒沉迷的贵族。   侍人不敢继续向前,匆忙爬起身,颤抖着声音禀报:“城东起火,疑盗入城!”   什么?!   众人悚然一惊,数名贵族碰倒了酒盏。   天子腾地站起身,快步离开宝座冲出殿门。贵族们如梦初醒,紧跟着离席,脚步匆匆追了上去。   诸侯使臣则是不紧不慢。   相比守备废弛的上京,随行入觐的甲士多为精锐。少数跟随赴宴,保护使臣安全,余者俱在驿坊,防卫从不曾松懈。盗匪胆敢靠近馆舍,绝对叫他们有来无回。   众人来至廊下,就见城东方向浓烟滚滚,天空一片赤红。   贵族们不知家中情况,都是心急如焚。众人无心宴饮,只想尽快返回家中,确认家人是否平安。   “陛下,臣请归家。”   众人纷纷开口,天子正准备答应,又见一名侍人急匆匆跑来,在台阶前绊倒,不慎撞到下巴,牙齿咬破了嘴唇,顿时满口鲜血。   “陛下,城中起火,巡逻甲士不见踪影。”   伤口疼痛剧烈,嘴里又含着血,侍人发声困难,话说得有些模糊,好在能辨清词句。   然而,天子宁可自己没有听清。   “城门洞开,无人守卫,盗匪冲入贵族坊,放火焚两街。小股盗匪冲王宫而来,声称……”   话说到这里,侍人突然停住,不敢继续说下去。   “声称什么?”天子厉声喝问。   侍人不敢隐瞒,只能硬着头皮说道:“盗匪声称天子无道,不公无德。要效晋人逐晋幽公,逐天子,另举明主!”   一口气说完,侍人匍匐在地,汗如雨下。   喜烽隐藏在人群中,闻言神情微动。   他派尢厌联络莽山盗,目的是搅乱城内,可没有使其驱逐天子。今夜这件事透出蹊跷,怕是有人浑水摸鱼,借机想要夺权。   思及此,喜烽目光闪烁,暗中打量着在场的几位王子。   会是谁?   和他有同样想法的不在少数。   执政和三令同时看过去,视线尤为锋利,令几名王子如坐针毡。   诸侯使臣看向上京君臣,打量着天家父子,看好戏的意图毫不掩饰。   雍檀皱了下眉,锁定可能的始作俑者,目光很是不善。   盗匪背后之人以晋为幌子,口口声声效晋逐幽公,分明就是要拉晋国下水。甚者,以君上为垫脚石。   此事绝不能听之任之!   雍檀的视线太过锋利,几位王子都是一凛,下意识躲闪,不敢与他对视。   听完侍人之言,天子许久没有反应。   执政最先察觉到不对,快走两步近前,试探道:“陛下?”   声音入耳,天子缓慢转过头,刚张开嘴,尚未来得及出声,猛然喷出一口血,仰面栽倒。   “陛下!”   众人大惊失色,匆忙围上来,就见天子面若金纸,气息奄奄。   “召医!”   情况万分危急,执政不能再不出面,当机立断接掌宫闱。   “诸王子不得出宫,不从令者缚!”   不知指使盗匪的是谁,也没时间详查,执政索性一网打尽,全都关起来,等到平息匪乱再做处置。   他命人将天子送回寝宫,召医救治,由天子近侍守护,片刻不能离榻前。   贵族想要离宫,被他一言否决:“盗匪焚烧贵族坊,胆大袭王宫,尔等护卫有限,出宫是在添乱!”   知晓贵族私兵无用,执政权衡利弊,果断向使臣借兵。   “平乱之后,吾必为诸位请功。”   上京颓势尽显,终有一日会湮灭于尘埃。但不能在今日,更不能沦落盗匪之手。   “诸侯有守卫天子之责。诸君在侧,岂能任由盗匪猖狂?”   执政软硬兼施,诸侯使臣也知不能袖手旁观。   正如执政所言,今后如何暂且不论,今夜必须借兵,不能任由盗匪来去自如,猖狂得忘乎所以。   至于今夜之后……   雍檀冷视被带下去的几位王子,眼底闪过一抹暗光。胆敢拖晋下水,妄图以君上做踏脚石,这笔账定然要算!   暂时压下杀意,雍檀率先迈下丹陛,快步走向宫门。   淳于起紧随其后。   鹄离和翁夹不甘落后,快行几步越过两人。   余者陆续跟上,无需侍人引路,脚步声压过宫道。   目送众人背影,执政发出一声长叹。   “上京弱,诸侯强,莫非天意如此?”   单信和刁完站在他身后,恰好听到这句话。两人不作声,各自垂下眼帘,眸底闪过一抹讽刺。   天意?   怕是人祸更多。   当夜,盗匪入城,焚贵族坊。   天子昏厥,执政向使臣借兵,以平息匪乱。   飨宴中途而止,宫门大开,各国使臣出宫登车,击杀袭王宫的盗匪。随即调转方向,返回驿坊召集甲士,冲向盗匪大开杀戒。   入城的匪徒有近千人,除了莽山盗,另有身份不明者数百人。   使臣们无心探查这些人的真实身份,凡与盗匪为伍,一律斩于刀下。   晋甲持弩,越甲张弓,封堵贵族坊两座坊门。   楚甲驾车冲散盗匪,齐甲拔剑步战,不使一人走脱。   四国甲士互为对手,这一刻却配合默契,封锁盗匪生路,使其陷入绝境。   余者为策应,分别跟随四国甲士列阵,对盗匪展开绞杀。   上京城内火光冲天,喊杀声持续一个多时辰。   贵族坊内血流成河,既有死去的贵族家人,也有毙命的盗匪。   尸体层层叠叠,在火中焚为灰烬。   暗红的血交织成网,汇聚成洼,大面积在高温中蒸干,最终嵌入泥土,成为结在大地上的血痂。   天明时分,最后一名盗匪被找出,死在强弩之下。   扑通一声,盗匪扑倒在地。   战车车轮压过盗匪的尸体,一只手探出,抓住盗匪背上的弩矢,用力向上拔出,带出飞溅的血雨。   旭日东升,阳光普照大地。   甲士陆续收队,分立在长街两端。众人隔空相望,随即各自转向,再无交集。   匪乱平息,使臣们返回驿坊,并派人向王宫禀报。   宫内得知消息,贵族们终得以归家。   天子从昏迷中苏醒,听完执政的禀报,第一时间将诸王子关押,不审不问,态度令人心惊。   雍檀得知宫中情况,立刻写成书信,交飞骑送回国内。   为防途中生变,飞骑出城后,他又放飞信鸟,确保消息一定送到林珩手中。   这一日,驿坊奔出上百飞骑,还有大量商旅出城。   为尽快将消息送回国内,使臣们各显神通,一些不起眼的小国都在上京安插有探子,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飞骑行在途中,信鸟先一步穿过平原,飞入肃州城。   彼时,晋国大军集结完毕,三军和新军一同增扩,并组建扈从军,许内附羌夷随大军出征。   朝会之上,林珩亲自宣读各军任命。   “中军寡人亲率,雍楹为佐。”   “上军军将智渊,副将费毅,田婴。”   “下军军将鹿敏,副将冯胜,壬章。”   “新军设双军将,智陵,费廉。设副将四,陶廉,毕犷,赖白,娄非。”   军将名单多在预料之中,唯有陶氏感到惊讶。   自从林珩掌权,陶裕屡有错判,使得陶氏逐渐被边缘化。   现如今,在晋国朝堂上,陶氏空有大氏族之名,占据九卿一席,地位却十分尴尬,与智氏、费氏、雍氏等勋旧再不能同日而语。   这次大军东出,陶氏以为仍将同之前一样。不承想峰回路转,陶廉竟为新军副将。   群臣领旨,陶廉过于震惊,不免慢了一步。   他正色走出队列,强抑内心激动,心知这是林珩给陶氏的机会,也可能是唯一一次。   “臣领旨。”   随众人下拜时,陶廉的神情已恢复平静。   正如当初驾车迎公子珩,他明白自己职责所在。   陶氏终有复兴之机,他势必要牢牢抓住,让君上看到陶氏可用,同智氏一般,能为他手中利刃,助他横扫天下!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朝会结束后,群臣离开大殿。   陶氏父子走在一处,表现得比平日更加沉默。   来至宫门前,各家马车排成长龙,有序在路旁等候。   陶裕率先登车,陶贤和陶正在其后。陶廉慢三人一步,提步走向最后一辆马车,忽被陶裕叫住:“与我同乘。”   “诺。”陶廉应声转身,越过两位兄长的车驾,登入陶裕的车厢。   “行。”   父子俩坐定,车奴挥动缰绳,车轮压过路面,马车稳步前行。   陶裕没有马上开口,而是闭目养神,似在斟酌今天朝堂变化。   马车远离晋侯宫,穿过熙熙攘攘的长街,抵近氏族坊,他的声音才缓慢响起:“今日之事,你如何看?”   “君上念及旧情,未弃陶氏。此战如能立功,陶氏必复起。”陶廉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出心中所想。   “旧情。”陶裕低声念着,神情有片刻恍惚,旋即变得复杂,“旧情最忌消磨,何况本就寥寥。”   陶廉没有否认这一点,维持跽坐姿态,脊背挺直,上身微微前倾,加重声音道:“廉以为君上鸿恩,时不可失。错过此次良机,陶氏更将没落,再不能列于上卿。”   他所言亦是陶裕所想。   经历过几番打击和冷落,陶裕深知林珩的手腕,再无往日傲慢。   今上不比幽公,铁血不亚于烈公,甚至更胜一筹。   “君上有霸道之志,不容试探掣肘。一步错,步步错。我之过,连累家族落入今日境地。”陶裕叹息一声,到底承认自己的错判和执拗。一瞬间,他仿佛老了数岁,眼角沟壑加深,盛载无尽的悔意。   “父亲,事情还来得及。”陶廉及时出声,打断他的自怨自艾。   “不错,还来得及。”陶裕振作精神,眼底的雾霾瞬间消散,重凝锐意进取,“大军东出击楚,尔为新军副将,若无意外,应在智陵麾下。家族私兵有精锐六百,尽数调于你,务要竭尽所能,不遗余力。”   “诺。”陶廉深知六百精锐代表着什么。即便是被立为家族继承人的大兄,在继任家主之前也不享有这份殊荣。   两人说话间,马车进入氏族坊。   车行一段距离,速度开始减慢,直至彻底停住。   车厢门推开,陶廉先一步迈下车辕。目光移向身后,看到走出车厢的陶贤和陶正,捕捉到两人脸上的神情。   显而易见,两人都猜出车中对话,并为此早有准备。   兄弟三人并肩站在台阶下,等候陶裕下车。   就在这时,道路对面驶来四辆马车,车身雕刻氏族图腾,过陶氏府前不停,反而加快行速驰向长街尽头。   陶裕短暂驻足,凝眸远去的车辆。   遥想幽公在位时,智氏退避晋阳,陶氏身居京城,两家守望相助,互为倚仗。以当时的情况,陶氏甚至压过智氏。   时过境迁,幽公薨,新君登位,陶氏日趋没落,在朝堂位置尴尬。反观智氏多人在朝,年青一代受到重用,大有一飞冲天之势。   相同境况的还有雍氏、费氏、田氏,乃至新氏族中的鹿氏。   “物是人非。”   陶裕收回视线,发出一声轻叹。   幽公在位时,氏族彼此倾轧,朝堂上弥漫腥风血雨。   今上不喜氏族内讧,各家行为有所收敛。然围绕爵位战功,竞争依旧激烈,更胜于三年之前。   落后一步,需耗费数倍精力追赶。   以陶氏的情况,落后的岂止是一步。   好在君上网开一面,没有彻底厌弃陶氏。只要还有机会,就能奋起直追。氏族立家数百年,沉浮几许。非血脉绝灭,后嗣无能,终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随我来。”一念豁达,大脑愈发清明。陶裕率先登上台阶,召三子同往大厅,共议出兵之事。   长街尽头,智氏的马车抵达府门前。   祖孙四人先后下车,迈步进入府内。   智渊任上军军将,智陵统率下军,在氏族中拔得头筹。智弘也将随军,在上军任校尉。智泽出任县大夫,如今奉召归来,将率县中青壮出征。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对如今的智氏而言,虽不中,亦不远矣。   智渊浸淫朝堂大半生,看到家族强盛,也没有忽略荣耀背后的隐忧。哪怕风头正劲,被满朝同僚歆羡,他仍保有足够的清醒。   对一个庞大的家族来说,这份清醒弥足珍贵。   “后日大军开拔,此战非小,各家不会吝惜实力,定会精锐尽出。智氏领上军,统率半数下军,绝不容有差,定要全力以赴。”   几人来至正室,智渊挥退家仆,仅留智弘三人在身侧,出言再三叮嘱,态度无比郑重。   “智氏得君上重用,竭尽忠智才有今日。然花时有期,欲取而代之者遍布朝堂。雍氏长于才,田氏长于战,费氏长于政,鹿氏长于人心。更有赖氏、娄氏、冯氏、吕氏以及后起的壬氏,皆不容小觑。观今日朝会,陶氏亦能复起。智氏绝非安枕无忧,反立足山巅,群强环伺,不容踏错半步。”   智渊这番话不可谓不重,却是振聋发聩,及时敲打智弘三人,使他们不再飘飘然,瞬间脚踏实地。   回想之前的得意,叔侄三人面现羞惭。   “幸父亲提醒,否则定会犯错。”   “大父高瞻远瞩,陵羞愧。”   “泽不见危急,仍沾沾自喜,实是无地自容。”   三人深刻反省,意识到朝会之上太过得意,不知被多少人看去,都不免感到羞愧。   智氏蒸蒸日上,他们的表现不算太过。但以国君的性情,定然不会乐见。想到可能的后果,三人不约而同脊背生寒。   “能醒悟最好,若不然,这次东出将是我最后一次任军将,智氏也将止步于此,再无法寸进。”   智渊并非杞人忧天,而是喜欢未雨绸缪。   事情未必严峻到如此地步,但要压下儿子和孙子的傲气,必得下重药。   尤其是智陵,年少领军,立下赫赫战功,不能及时认清现实,必将骄矜狂傲。一旦犯下大错,注定无法挽回。   “今日之言,尔等牢记于心。智氏为君上股肱,此战需尽智竭力,阵斩敌首。东出攻城更要争先登之功。”智渊目光灼灼,加重语气,“君上最恶摇摆,不喜夸夸其谈。家族要长盛不衰,必须沙场立功,以战功得爵!”   “诺!”   智弘三人肃然神情,齐声应诺。   当日,氏族各家关起门来,商讨的皆是出兵之事。   话题一致,做出的决断也是大同小异。   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都决意竭尽所能,务求沙场建功。   这次出征非比寻常,对手是楚,四大诸侯之一,与晋同为万乘之国。双方势均力敌,战场形势又是瞬息万变,一个微小的疏忽都可能导致败局,绝不能有丝毫懈怠。   “大军之外有扈从,胡骑内附,为争功必奋勇厮杀。”   “西境诸侯全部派兵,蕲君更率军参战,我等绝不能落于人后。”   随着话题加深,晋国氏族突然发现他们不仅要对战强敌,还要面对激烈的内部竞争。   “陷阵,先登,夺旗。”   想要立下大功,各家都要拼尽全力,派出最精锐的子弟。   “同为晋人,何曾弱!”   上自九卿,下至小氏族,各家都在精心准备,决心在战场上一分高下。   参战的国人、庶人乃至军仆皆枕戈待旦,未因即将到来的战争感到惊惧,反而跃跃欲试,为阵斩敌军摩拳擦掌。   晋侯宫内,林珩翻阅过大军簿册,再一次审阅军队辎重,没发现任何疏漏,方才安下心来。   彼时天色渐暗,他端起杯盏,发现茶汤已冷,盘中的糕点也不再可口。   “来人。”   林珩合拢竹简推到一旁,放下咬下半块的糕饼,命人备膳。   马桂和马塘守在门后,闻听召唤,立即做出安排。   两人熟悉林珩的作息,提前吩咐厨下准备,林珩刚下命令,热腾腾的膳食就送入殿内。   肉汤盛在小鼎内,汩汩冒着热气。   炙肉的火候恰到好处,切片后撒了香料,香味诱人。   水煮的菜铺在盘中,一旁有多种酱,都是厨精心酿造,咸、鲜、甜等应有尽有。   主食是粟饭和麦饼,还有一碗稻饭。   晋人不种稻,稻米是越国送来,一同送来的还有舂米的器具和奴隶。   国太夫人喜用稻饭,之前碍于路途遥远不能每岁运输。如今两国大开商路,建成驰道,运输比早年便利,越国的稻和绢源源不断进入晋国,晋的各种商品也输入越国,双方都能得利。   位于商道附近的小国也借到东风,参与到两国的贸易之中。   有两个小国独辟蹊径,国内物资不丰,就在沿途开设馆舍,专门作往来商队的生意。   馆舍最初只提供食水,逐渐发展到住宿,部分还有了乐人和女闾,吸引来多国商旅,赚得盆满钵满。   日复一日,馆舍附近人员聚集,开始出现村庄。村庄合并组建小城,繁华程度不亚于小国城池。   为继续从商贸中得益,也为获得庇护,这些小国主动向两国入贡。   送出的粮绢虽多,赚到的更多,甚至超出半年税收,国内的埋怨很快销声匿迹。   林珩用饭时,想起昨日送来的国书,夹菜的手突然一顿。   他以为蕲君足够特立独行,不会再有第二个。哪承想奇葩成双,更有第三个、第四个。   “迁都边境,亏能想得出。”   昨日多国递送国书,问候林珩,入贡钱绢,末尾写下国都搬迁,如同提前商量好,内容出奇一致。   林珩看过之后,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特地挂起舆图,对照几国所在。发现这几个国家面积不大,满打满算不过晋国一个大县。   新都的位置都很好找,靠近晋越两国的驰道,目的为何不言而喻。   “附庸,入贡,迁都。”   林珩放下筷子,舀起一勺肉汤送入口中。他怀疑这些国君和蕲君熟识,否则举措怎会如此相似。   膳食用毕,侍人入殿撤走餐具。   婢女移近铜灯,点燃熏香。烟气袅袅上升,清香弥漫在殿内,沁人心脾。   马桂捧着两只木盒入内,里面装有田齐的来信以及上京送回的情报。   “君上,蜀侯书信,上京送回消息。”   “放下吧。”   “诺。”   马桂放下木盒,躬身退至一旁。   林珩先打开田齐的书信,看过其中内容,不由得笑了:“蜀地刚平,正该稳固国内,出什么兵。”   嘴里这样说,他铺开一卷空白的竹简,提笔写下回信,落印后交给马桂:“即刻派人送出,不得延误。”   “诺。”马桂捧起竹简退出殿外,身影消失在门后。   待殿门合拢,林珩打开雍檀送回的情报,凝视其中文字,脸上的笑容逐渐收起,神情变得严肃。   “千名盗匪,半数身份不明。”   在书信中,雍檀写明当夜诸事,包括他的怀疑,全部撰于笔下。   “王子还是贵族,亦或两者皆有?”   林珩陷入沉思,手指轻击桌面,声音由快变慢,某一刻忽然停住。   他想起楚煜提到的一件事,或者该说是一人,中山国国君后裔,喜烽。   会是他吗?   勾结盗匪袭城,确有不小的可能。   不过,嚷嚷着要驱逐天子,还把晋国拖下水,更像是为夺权所为。   “王子肥,王子害,还是王子典?”   想到几名王子,不免回忆起上京为质的日子。   林珩垂下眼帘,嘴角牵起一抹笑纹,全无半丝温度。   “蠢物。”   愚蠢偏要自作聪明,这是逼天子拿起屠刀,迫不及待要人头落地。   当年他和田齐落入冰湖,天子舍弃三个儿子,全无半点犹豫。以为他会顾念亲情,实属于大错特错。   雍檀有意追查背后之人,林珩却认为不必。   天子去伤脑筋,晋暂且做个看客,必要时推上一把,足矣。   目前紧要的是东出伐楚。   思及此,林珩又拿起雍檀的书信,看到天子承认不查,自认言行有过,嘴边笑意加深。   楚国上疏天子,想要扯大义。   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过失,之前的旨意再无权威,楚国的行为也变成笑话。   笑话归笑话,他不介意落井下石。   林珩铺开竹简,笔走龙蛇,又成一篇檄文。   “来人。”   “仆在。”马塘入殿领命。   “送往临桓城,悬挂城头。并派人宣扬各国,务必人人皆知。”   “遵旨。”马塘捧起竹简退下,脚步声逐渐远去。   林珩靠坐在屏风前,单手撑着下巴,很想看一看楚项读到这篇檄文的表情,应该会十分有趣。 第一百九十二章   冷风吹散薄雾,晨光透过云层洒落,为座落在平原腹地的雄城覆上一层赤金。   肃州城外,三座祭台拔地而起。   祭台四面雕凿台阶,由下至上逐层缩窄。   祭台顶部矗立铜鼎,鼎下四足,鼎身有双耳,表面浮凸花纹,专为祭祀铸造。   多座方形柴堆环绕在祭台下,干柴遇火既燃,烈焰迎风跳跃,热浪翻滚,火光炽烈。   城头响起鼓声。   赤膊的军仆交替挥动鼓槌,重重砸向鼓面,声音雄浑厚重,震耳欲聋。   城门大开,国君率百官出城,宣告祭祀正式开始。   玄车为首,林珩按剑站在车上。   百余驾战车紧随在后,车上氏族皆长袍高冠,腰佩宝剑。   车轮转动,战车一辆接一辆行过,碾压过铺展的晨光,径直驶向祭台。   三座祭台对面,数万大军队列严整,济济跄跄,旗鼓相望。   玄车抵达祭台下,林珩抬起右臂,氏族战车陆续停住。众人以官爵排列,九卿在前,次为中大夫,再次下大夫。   鼓声告一段落,号角声取而代之。   声音苍凉豪迈,随风传出,回荡在旷野之中。   多名晋巫出现在祭台下,全都腰缠长带,脖颈悬挂骨链。灰白的发披散,头顶兽首和鸟羽,围绕祭台大声祝祷。   “祝!”   伴随着唱喝声,用于祭祀的牺牲被牵至篝火前。   “君上执剑,敬天、祀地、祭鬼神!”   唱声陡然拔升,变得高亢尖锐。   林珩步下玄车,拔出腰间佩剑,凌空一挥,斩断牺牲的脖颈。   血光飞溅,刹那间染红视野。   羊首落入鼎内,羊身被投入烈焰。   火光吞噬羊身,眨眼间腾起数米。柴堆中心发出爆响,焰光膨胀碎裂,无数火星飞散。   燃烧的碎木划过半空,拖着焰尾坠向地面,如同降下一场红雨。   火星落到巫的身上,几人却浑然不觉,继续高声唱诵巫言,高举双臂祈愿上天。   林珩倒提着宝剑越过晋巫,袍角曳过地面,迈步登上祭台。   氏族们走下战车,目送国君登高,气氛肃穆,神情庄严。   “祭!”   十余名巫伏向大地,额头紧贴地面,起身时发出高喝。   林珩登至祭台顶端,恰遇空中流云飞散,阳光坠落,瀑布般流淌他全身。   冕冠反射金光,旒珠荡漾七彩。   衮服的袍袖被风鼓起,腰间佩饰轻击,声音清脆悦耳。肩扛的玄鸟浮现金辉,霎时变得鲜活,在光中振翅欲飞。   众人仰望高处,不自觉屏住呼吸。   晋巫完成祝祷,同时捧起骨甲,高高向上抛出。   雕刻文字的甲片短暂滞空,似被透明的线牵引,组成不规则的图案,同时落向地面。   落地的一瞬间,甲片边缘震颤,许久方才静止。   巫匍匐向前查看,得出占卜结果,表情变得激动,一起振臂高呼:“吉!”   声音穿透呼啸的冷风,震荡开来,回响在众人耳畔。   祭台之上,林珩立于鼎前,依礼祭祀天地鬼神。   巫的声音传来,他完成最后一礼,抬头仰望苍穹,双眼被阳光刺痛,脸上却扬起笑容。   天命,国运。   事在人为。   袖摆振动,高处的身影回转,正面祭台下的大军。   林珩抬起手臂,宝剑遥指向东。血线沿着剑身蜿蜒,至剑尖凝成血珠,缓慢坠向脚下,飞溅开一朵暗红。   “楚,晋之仇敌。”   “言无状,行不义,狂妄无礼。”   “先蔑晋室,又袭晋土,肆意猖狂,令人发指。”   “今集结大军,东出临桓,讨不义,伐楚!”   冷风掠过,撕扯战旗,猎猎作响。   林立的旗帜下,甲士以戈矛顿地,厚重的刀背敲击盾牌,声音由杂乱变得整齐,最终连成一片,山呼海啸一般。   “伐楚!”   数万人齐声呐喊,声音响彻云霄,震动苍茫大地。   鼓声又起,融合号角声,奏响战争的旋律。   林珩步下祭台,登上玄车,号令全军开拔:“东出!”   车轮滚滚,留下并排辙痕。   战车鱼尾雁行,中途分成不同阵列,在战旗的调度下归入三军。   新军以骑兵为主,机动性更强,一路护卫国君前行,马蹄声犹如奔雷。   步甲全副武装,戈矛如林,气势惊人。甲胄反射乌光,背负的盾牌凸起兽纹,狰狞可怖,望之遍体生寒。   甲士身后是大量军仆。他们专司护卫辎重,行进间分成两列,竖起铜墙铁壁,保护高高隆起的大车。   车辆分为不同规格,大部分由骡马牵引,奴隶在车旁推动。由蒙布下的形状以及车辙印推断,车上主要装载粮食和帐篷。   另有部分车辆出奇大,车板增宽加长,厚度是普通车辆的两倍。车轮高过人的头顶,蒙布遮挡下凸起一座座小山,需要强壮的雄鹿和青牛才能拖动。   青牛是晋地饲养,雄鹿则来自蕲国。   得知林珩要借鹿,蕲君乐得合不拢嘴,连夜调动国内,挑选最强壮的鹿送入肃州。一同送来的还有驯鹿的奴隶,个头不高,身板却相当厚实,四肢粗壮无比,力气大得惊人。   这些大车上装载的全是兵械,野战攻城都能发挥效力。   最值得一提的是,大军列装铁器,大型兵械也用铁和铜铸造,威力成倍增强,势必在接下来的大战中震惊诸国。   军中跟随数百工匠,半数是大匠。都是从工坊抽调,各个有膂力,必要时也能战场厮杀,战斗力不亚于军仆。   扈从军行在队伍最后。   他们的组成颇为复杂,既有内附的羌夷,也有投奔村庄的野人。   在出征之前,军中主簿为他们造册,告知战场立功就能得赏赐。若战死沙场,有这份名册在,赏赐可归家人。   “尔等不能得爵,可凭首级得谷绢、牲畜和钱。斩首十级以上者赏屋舍,分田地。”   听完主簿的话,扈从军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愣在当场。   他们压根不认为被区别对待,更无丝毫不满,反而满心惊喜。仿佛天上掉馅饼,正好砸到自己头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杀敌就有粮食、绢帛,能分牲畜和房屋,还能得田地。这般丰厚的赏赐,他们做梦都不敢想。   至于不能封爵,在他们眼中理所当然。   天子分封四百年,历数各个诸侯国,无一例外,唯氏族能袭爵,连国人都不行。   晋国变法恩及国人和庶人,已是前所未有,开创先河。他们连庶人都不是,更应该脚踏实地,而非白日做梦。   退一万步,他们投身晋国,代代融入,自己不成还有儿子,儿子之下还有孙子,子孙后代在此繁衍,终有一日能改换门庭,真真正正成为晋人!   怀抱着美好的愿景,扈从军全体斗志昂扬,恨不能立即奔赴战场与楚军展开厮杀。   大军开拔时,国太夫人走出晋侯宫,再一次登上城头。   站在女墙后,目送大军远去,久远的一幕重现脑海。   时光的大门突然开启,玄车上的背影与记忆中重合,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千军万马如臂指使,以霸道之姿纵横天下。   “烈公后继有人。”国太夫人低语一声,单手覆上城墙的土砖,掌心一片冰凉,印上粗粝的纹路。   冷风卷过城头,鼓振她的袖摆。   缠绕在腰间的绢带随风飘起,带上镶嵌的彩宝和珍珠浮现光华。   高髻上的金簪反射阳光,卧虎瞳孔中的宝石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林乐随国太夫人一同登上城墙,目送大军行远,震撼挥之不去。一时间心潮澎湃,柔美的脸庞泛起潮红。   国太夫人收回思绪,侧头看到她的模样,发出一声轻笑。   “大母,乐失态。”林乐有些羞赧。   “无妨,我当年送烈公出征也是这般。”国太夫人牵起林乐的手,继续看向远去的大军,声音温和,眼中蕴含岁月沉淀的智慧,“你年少,这次不能成行。但你有封爵,终有一日要履行责任,走上晋人的战场。”   说到这里,国太夫人转过头,目光锁定林乐,沉声道:“你的姐妹能在后宅嬉戏,你不行。别的宗室女喜好风花雪月,你要掌握的却是军政。你要追随君侯脚步,能仿效的只有公子原,直至超过他。阿乐,能做到吗?”   “我能。”林乐用力点头,目光坚定,没有半分迟疑。   “光说不行,必须做到。”国太夫人又看向远处,已见不到玄车的影子,只有绵延的黑色大军以及飘扬在风中的旗帜,纵贯广阔平原。   “遵大母教诲。”林乐正身叠手,态度无比认真。   “好孩子。”国太夫人抚过林乐的发顶,又一次牵起她的手,带着她一起走下城头,“你的路注定不易,却是多少宗室女梦寐以求。君上爱护你,你的母族也得用,但这些都是外力,今后能走到多远,仍要靠你自己。”   两人一路前行,话音落在身后。   林乐认真思量,仔细咀嚼国太夫人话中的每一个字,心中有所得,目光湛亮,志向愈发坚定。   “乐定牢记大母教诲,必不负君上期待!”   当日,晋国大军开拔,浩浩荡荡开赴临桓城。   同一时间,楚国也集结数万军队,由楚项亲自指挥,开往与晋国相邻的寿申城。   楚军行军途中,一封楚项的亲笔信飞送齐国,送至公子弼面前。   彼时,公子弼刚下朝会,正同齐相商议上京传回的情报。   侍人引楚使入殿,后者手中捧着木盒,盒盖有铜锁把守,形为睚眦,唯有楚侯能用。   楚使入殿后,公子弼与齐相便停止交谈。   前者道明来意,恭敬送上书信。公子弼亲手打开木盒,取出里面的竹简。   “我国君上言,晋越有盟,晋发兵数万,越屯兵于边,战必大。楚战两国,恐旷日持久。四国各踞一方,天下势稳。如晋越强大,楚落下风,上京日渐衰败,齐如何独善其身?”   公子弼没有立刻出言,而是捧着竹简细读,认真衡量利弊。   他明白楚项的用意,也听到些许风声,得知晋国有铁,又有越国相助,此战对楚不利。   齐楚有历城之盟,如今楚国递送国书,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坐视不理。   何况晋侯野心勃勃,楚国若败,晋人的兵锋会指向谁?   应该不会是越国。   “唇亡齿寒。”   思及此,公子弼目光微沉,利落合拢竹简,已然有了决断。 第一百九十三章   公子弼心有决策,却未表现于外。   他放下竹简,看向对面的楚使,正色道:“事关重大,非一夕能决。君暂去歇息,待明日宣于朝会,氏族共议再予回答。”   军情如火,刻不容缓。   楚使担忧战事,心中万分焦急,却不能明言催促。   公子弼明摆着拖延,给出的理由却无可挑剔,完全合情合理。   万般无奈之下,楚使只能压下心头焦躁,听从对方的安排,暂离齐侯宫,下榻城中驿坊。   殿门开启又关闭,脚步声逐渐远去。   齐相匡斌目送楚使离开,视线移回上方,见公子弼又拿起竹简,心中有所猜测,遂道:“出兵与否,公子可有决断?”   “楚人狡诈,但有一事没说错,晋侯野心勃勃,有问鼎之心。偿其大欲,必征战四方,杀伐不断。今楚晋争锋,万乘相抵,刀锋匹敌,初战至关重要。不能胜必士气大跌,久战不利,乃至引发国内动荡。”公子弼放下竹简,指尖擦过落在末尾的印章,扭曲的兽纹环绕楚字,象征一国之君。   “公子有意出兵?”虽是疑问的语气,齐相心中已有答案。   战鼓尚未敲响,态势已然明朗。   晋楚相争,若是两败俱伤,则对齐大为有利。但晋有了铁器,且有越国相助,形势对楚不利,他所期望的局面很难实现。   一旦楚国落败,楚项不可能全身而退。楚国国力受创,必会伤筋动骨。   届时越霸南境,晋霸西境,两国联合,天下谁人能挡?   齐也不行。   甚者,以齐国的疆土和体量,更会被两国盯上。   齐相看穿隐忧,公子弼也不例外。他甚至比前者看得更深,思索得更为透彻。   “齐应发兵,然主动在我。”公子弼决定出兵加入这场国战。但他必须掌握主动,不能遵循楚国的步调,听从楚项调度。   思及此,他铺开一张绢,提笔蘸墨在其上勾勒。   笔杆以玉雕琢,鸟翼鱼身的图腾盘绕其上,线条十分精美,在转动间流动微光。   在公子弼笔下,一幅舆图迅速成形,跃然纸上。   匡斌靠近细观,认出中心处是齐国边境要城丘吕,向西南辐射数地,多是附庸于齐的小国。   其中瀍、淆两国疆域最大,形似两柄长勺嵌合,沟通西境,是齐与晋之间的交通要道。   公子弼停下笔,不待墨迹干涸,手指压在丘吕城所在,其后缓慢移动,穿过瀍、淆两国,在晋国边境重重一点,静止不动。   “为战晋国,楚邀齐出兵,未必不想趁机弱齐。从其意,齐退居楚后,非我乐见。”公子弼加重语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此战关乎晋楚,关乎齐越,更关乎天下。既要战,必当争锋。”   匡斌斟酌片刻,谨慎道:“四国鏖战,必然搅动天下风云。上京日渐衰败,天子不愿大权旁落,想必会设法插手。”   “上京?”公子弼嗤笑一声,对匡斌的担忧不屑一顾,“今岁大觐,诸侯使臣齐聚上京,天子于飨宴自认过失,威严早就所剩无几。区区一股盗匪,竟然屡剿不绝,任其发展到如今规模,兵备废弛可见一斑。飨宴当日,诸王子借势夺权,事虽不成,却得罪了晋国,更将王室不和昭告于天下。今日的上京城哪还有立都时的威望。若平王泉下有知,怕是会怒极,恨不能手刃后代子孙。”   正如公子弼所言,上京城军队废弛,守城的甲士不堪一击,任由盗匪来去自如。   城内遍布各国探子,一城之地的小国都能安插耳目,分明被渗透成了筛子。   大觐期间的种种早就传遍各国,本该被人仰望的天子已然跌落凡尘,成为不折不扣的笑话。   “天下共主本该高高在上。如厉王,纵然暴虐无道,也能存有威慑。现如今?”公子弼冷笑一声,随意摇了摇头,笑容中充满了轻蔑和鄙夷。   匡斌张了张嘴,担忧并未完全消失,却不得不承认公子弼所言在理。   如今的上京城一片乌烟瘴气,诸王子显露夺权野心,天子自顾不暇,纵然想要插手诸侯国战,怕也是有心无力。   公子弼收起冷笑,注意力再一次回到舆图上,话归正题:“我决定集结军队,出丘吕城,借道瀍、淆两国奔袭晋边,再与楚军汇合。”   “借道?”   “不错。”公子弼抬头看向匡斌,烛火的光照在他脸上,焰心映入他的眼底,为漆黑的瞳孔染上一抹亮色,“瀍、淆表面附庸于齐,岁岁入贡,实则暗结吴、越,与魏国也有联络。此次借道伐晋,顺则许其继续入贡,不然就灭两国,收其疆土。”   “公子,此举不义。”匡斌皱眉说道。   “大争之世,不义之战比比皆是。变则强,强则生。不变则弱,弱必亡。齐有君子之名,然自襄公以下,国君、宗室、氏族,何来君子?不过沽名钓誉,觍颜自称。”公子弼不讳言齐国现状,将最真实的一面揭露开,坦言种种虚伪,包括他自己在内,“既非君子,何必囿于名声。况此次出兵利益居先,又有什么大义可言。”   万没想到公子弼会说出这番话,匡斌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有一事委托相国。”公子弼话锋一转,收起冷嘲热讽,清俊的脸上浮现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公子请讲,臣必竭尽所能。”匡斌肃然神情,正色回道。   “晋,楚,越,三国大军齐出,立国君大纛。”公子弼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字字句句无比清晰,“齐出兵,立我战旗,未免矮人一头。”   匡斌深吸一口气,猜出公子弼言下之意,不由得心头一凛。   “父君沉疴在身,无法处理国事,也不能再出征。为国计,理应禅位。”   话音落地,殿内陷入寂静。   灯芯突然发出爆响,火光跳跃,牵引落在屏风上的暗影,不断扭曲拉长。   公子弼凝视匡斌,后者别无选择,唯有俯身道:“公子所虑甚是。臣为相,责无旁贷,愿助公子一臂之力。”   “善。”   齐国权位更迭,就此一锤定音。   翌日朝会,久未露面的齐侯出现在大殿内。   礼乐声刚刚结束,齐相匡斌即率百官请命,迫齐侯退位,禅让公子弼。   齐侯面庞枯瘦,原本高大的身躯变得佝偻,委顿在宝座上,整个人精神萎靡,瘦骨嶙峋。   他在上朝之前服过汤药,有助他振作起精神。   可惜重病在身,汤药治标不治本,他很难继续支撑,只能虚弱地抬起手,指了指摆在面前的君印,沙哑道:“寡人久病,无力治国,传位公子弼。”   “君上英明!”   群臣俯身下拜,声音回荡在殿内,落入齐侯耳中,却像是隔着一层水帘,破碎失真。   不理会氏族的表演,齐侯颤颤巍巍站起身,由侍人搀扶着离开宝座,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穿过金碧辉煌的大殿,直至走出殿门,再也没有回头。   公子弼目送齐侯的背影,旋即握住君印,召众人起身。   “起。”   “谢君上。”   氏族们陆续起身,分别归入左右两班。   公子弼来到国君宝座前,振袖落座。   青袍阔袖,腰缠玉带。   头上一顶玉冠,冠缨垂落肩头,愈显面如冠玉,俊逸非凡。   正式手握君印,赵弼下达第一道旨意:“齐楚结历城之盟,今楚晋国战,楚侯遣使递送国书,邀齐相助。晋侯狼贪虎视,有移天换日之心,晋臣咆哮王宫,天子不能辖制。楚若败,晋越有盟,齐不能独善其身。为国计,寡人旨意,集结三军,兵出丘吕城。并召集附庸国军,借道瀍、淆两国,伐晋。”   “遵旨。”   氏族们早有准备,听到新君旨意,无一人提出异议,集体叠手下拜,恭领君命。   至此,四大诸侯国全部完成权力更迭。   四国大军集结,天下目光汇聚到晋、楚两国交界,一场大战即将正式拉开序幕。   彼时,晋国大军日夜兼程,比预期提前两日抵达临桓城。   大军抵达时,正逢日暮时分。   日轮开始下沉,半掩于地平线。   晚霞漫天,入目一片火红,近似泼洒的血色。   临桓城座落在东出要道,城内防守严密,刁斗森严。   城外要塞星罗棋布,大大小小的堡垒延伸至整条边界线。其中两座被楚军焚毁,来不及修葺,只能放弃驻军,沦为一片废墟。   临桓城头旗帜林立,十步一岗,五步一哨。   轮守的鼓声响起,一队甲士登上女墙,就见本该休息的同袍仍站在原地,一个个驻足眺望,看着远处目不转睛。   众人心生好奇,下意识加快脚步,与前者并肩而立。   “在看什么?”   “那里!”   顺着同袍手指的方向,甲士抬头望去,就见地平线处涌出黑潮,数不清的旗帜在风中飘扬,被夕阳晕染,覆上醒目的暗红。   呜——   号角声传来,亘古苍凉。   甲士侧耳细听,极目张望,终于看到闯出夕阳余晖的战车,望见奔驰的战马,捕捉到撕扯在风中的图腾旗。   “君上,是君上!”   “君上来了!”   欢呼声响彻城头,瞬间连成一片。   县大夫田方正在东城墙巡视,听人禀报,脚步匆匆来至西面。望见行近的大军,激动之情难以抑制,亲自敲响战鼓,应和大军的号角。   鼓声隆隆,号角阵阵。   大军距离城池更近,十余黑骑率先驰出,至城下叫门。   “君上驾临,开城门!”   伴随着黑骑的声音,城门后的绞盘开始转动,门栓被移开,厚重的城门缓慢向内开启。   奔雷声越来越近,国君玄车一马当先,悍然闯入众人眼帘。   临桓城是晋边要地,国人世代驻守。城内男女老少俱能开弓上马,可谓全民皆兵。   他们中的部分曾跟随壬章奔向肃州,闯入宫廷驱逐晋幽公,亲眼见证林珩登上君位,在城外立起巨石,铭刻国人所为乃是义举。   余者此生不曾离开边塞,只能从归来人的口中听闻新君的英明神武。   凡是临桓城中之人,都因林珩变法获益,对国君的拥戴从不曾减弱,一日胜似一日。   日前楚国犯边,林珩发檄文宣战,两封檄文均悬于城头,正对楚国边境。   得知国君将至,临桓城上下无不满心期待。   他们清楚大战即将到来,也料到厮杀必然惨烈,但无一人怯战。   城中无论男女都在擦拭兵器,连白发苍苍的老人和半大的孩童都拿起弓箭,准备迎接战斗。   今日傍晚,城外传来号角,城头响起鼓声,立即引来城民注意。   甲士的欢呼传入城内,众人才知国君抵达,无不欢喜雀跃。   城民们停下手头事,纷纷涌向入城必经的长街,翘首以待君驾出现。   绞盘停止转动,城门完全开启。   马蹄声渐近,紧接着是车轮声,清晰传入众人耳中。   两队黑骑率先入城,皆是高头大马,全副武装。为首者单臂擎旗,越过人群并辔前行。   黑骑之后,五马牵引的玄车穿过城门。   驾车的车奴身高九尺,双臂粗壮,衣袖也遮不住隆起的肌肉,整个人恍如一座小山。   车辕和车身全部漆黑,车身雕刻玄鸟,图腾饰以金,华贵威严。   车顶张开金伞,伞下是一黑袍青年。衮服冕冠,姿容俊雅。面色略显苍白,黑眸更行锐利。   车辆行进间,青年衣袖鼓振,袖摆的山川纹鲜活流淌。旒珠轻轻摇曳,落下斑斓彩光。   玄车过处,人群下意识屏住呼吸。   青年眸光掠过,似有煞气挥之不去。   身处四战之地,临桓城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煞气代表着什么。   众人凝望着年轻的国君,震撼冲击脑海,激动和兴奋如潮水汹涌。   短暂的寂静后,道路两侧爆发巨大的欢呼声。   “君上武威!”   声浪骤起,席卷城内,直冲云霄。 第一百九十四章   大军抵达临桓,在城外扎下营盘。   大大小小的帐篷蔓延开来,一眼望不到尽头。   入夜后,营内点燃篝火,等人高的火把架在地上,火光连成长带,照亮黑暗的旷野,仿佛九天银河落入凡间。   临桓城头立起火把,甲士轮番巡逻,防守更加严密。   有别于往日的肃杀,今夜的城内格外热闹。   临街的房屋灯火通明,城民走出家门,兴致勃勃谈论白日里的盛况。   “君上武威,必破楚!”   能容四马并行的长街上,数名主簿一字排开,面前摆设方桌,桌下敞开木箱,箱里摞放着空白的竹简,每一卷都有相同的刻印,用于日后核对战功。   “排队,不许拥挤!”   每名主簿身边跟随五、六名文吏,帮忙整理簿册并查缺补漏。   数队军仆奉命维持秩序,组织城民排成长队,方便主簿核对身份以及体貌特征,详实记录到竹简上。   “君上旨意,行军功爵,无分国人庶人,斩首即功,得爵,授田,赏赐谷绢牲畜,并分奴隶。”   主簿拔高嗓音,嘈杂的人群迅速安静下来。   临桓城远离国都,此地国人世代守边,专门对抗强盛的楚国,轻易不会调动。   此前林珩西进,先灭郑,后会盟于丰,新军屡立奇功,三军也分得一杯羹。临桓城中部分国人加入新军,更多则是留在边地,未参与到西境战事,自然也未得寸功。   大军出发之前,林珩就做好布置。君驾入城当日,即对临桓城内的国人进行造册。   此地全民皆兵,不提青壮男女,老人和半大的孩童也能上阵杀敌。   为彰显公平,林珩下旨另立簿册,凡击敌斩首者,无分男女老幼,皆依律给予赏赐。   “女子也能得爵?”   一张方桌前,主簿正运笔如飞,头顶忽然落下声音,引得他抬起头。   他的个头已经不矮,哪怕站直了,视线仍只及对方鼻尖。   更令他诧异的是,面前之人分明是一名女子。穿着麻布制的衣履,比多数男子高出半头,身材健壮,肩膀宽阔,身后背着一具犁,力气显然不小。   短暂的惊讶之后,主簿迅速回神,清了清嗓子,说道:“君上下旨无分男女老幼,斩敌即得功,爵位也不例外。”   女子闻言大喜,一巴掌拍上桌面,急切道:“劳烦使君记上,我名兕女,年十八,有力,能战。”   “兕女?”主簿落下笔,语气有些惊讶。   队伍中有女子相熟之人,见状高声道:“兕女自幼高大,体壮类其父祖。她及笄之年就徒手扳倒一头青牛,力能比兕,故名兕女。”   女子的家人也在队伍中,闻言都是满面笑容,与有荣焉。   兕女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个头比同龄人高出一截,手长脚长,力气同样不小。   听到人群中的声音,主簿暗暗咋舌,手下不停,很快记录下兕女的名字和年龄,详细描绘她的体貌。   一切记录完毕,确认无误,主簿交代兕女在竹简按下手印。墨迹干涸后,主簿用布条捆扎起竹简,单独放入一只木箱中。   之所以如此,全因他想起女公子乐即将就封,身边正缺人手。兕女的出身年龄正合适,至于本事如何,需要上一回战场才能确认。   主簿知晓此事并非偶然。   他出身雍氏旁支,清楚女公子乐对雍氏的重要性。   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他乐得提供支持,或能助他这一支更进一步,在族中有更多话语权。   兕女不知主簿的意图,见簿册单独存放,心中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   身后的队伍还长,她不想多耽搁,紧了紧捆扎犁的绳子,弯腰抄起放在地上的连枷,小心扛上肩头,确保不会误伤到人,才穿过人群离开。   中途遇到还在排队的家人,兕女停下脚步,想等几人一起归家。却听母亲道:“你先回,杀一头羊,今夜炖煮。”   “好。”兕女咧开嘴,想到炖肉的滋味,不由得迈开大步,逆长队而行,很快消失在人群之后。   兕女的出现仅是小插曲。   接下来的时间,队伍中再未出现异常。   记录下最后一人,主簿终于能停笔,挽起衣袖,用力揉着酸疼的手腕。   文吏十分有眼色,无需主簿动手,利落清点簿册,分类摆放装箱。再逐次合拢箱盖,并在箱上落锁。   从今天起,直至战后论功行赏,木箱不会再打开。   此举为防有人篡改簿册,或是恶意损毁。   林珩登位之后,在晋国实行严刑峻法。关系到战功,惩罚极其严重,未必有人敢以身试法。但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未雨绸缪总好过事后补救。   时间已经不早,城民大多已经散去,道路上少见行人。   主簿和文吏离开长街,由军仆抬起木箱,打着火把穿城而过,去往林珩驻跸的县府,赶在天明前将簿册入库。   月上中天,乌云从四方围拢,大片遮挡住星光,夜风更冷。   县府前停靠多辆战车,占据整条街道。   守门的不再是门奴,而是全副武装的甲士,一个个虎目圆睁,不放过任何可疑,样子杀气腾腾。   主簿登上台阶,向甲士出示铜印,和文吏一同被放行。   军仆被拦在门外,不允许入内。   主簿和文吏只得接过木箱,两两合力提起来,绕过门后的照壁,穿过青石铺设的庭院,去往位于大厅西侧的库房。   庭院中立有灯架,两排夹道,顶部高过人的额际。   火光在灯盘中燃烧,照亮一行人的面孔。   脚下的青石很不规则,大大小小的石块拼凑在一起,影子在地面拉长,罩上杂乱的石缝,似刀剑痕迹交错,在夜色下颇有几分骇人。   越近大厅,灯光越是明亮,隐隐还能听到人声。   大厅前有甲士巡逻,并有侍人守在廊下,非经允许不能靠近。   主簿和文吏不敢停留,迅速调转方向,不约而同加快脚步,去往存放簿册的库房。   刺人的目光移开,几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彼此相顾一眼,都没心思开口,沉默地提着木箱前行,远离灯火辉煌的大厅。   大厅内,十多盏铜灯落地摆放,墙壁上开有凹槽,并排插入火把。   火光跳跃,烟气短暂萦绕,即顺着窗口和房门流出。少许呛鼻的烟味也被熏香遮盖,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室内十分宽敞,布局发生改变。   原本该摆放屏风的位置,此时立有一张木架,架上悬挂一幅舆图,详细勾勒晋楚两国边界。   晋国一面是宫内保存,晋室代代传承。楚国部分来源于卢义舆图,由卢成予以补齐。   林珩站在舆图前,凝视图上不语。   氏族们站在他的身后,两旁的席位都被空置,放在矮桌前的茶汤早已变冷。   席位末端,两名羌夷首领畏畏缩缩,一动不敢动。   仰赖派出的勇士,他们的部落得以内附。此次有幸为扈从军,部众都是大喜过望,发誓为晋侯效死。   这两支部落久居晋阳,常与智氏私兵打交道。   晋国人凶狠残暴,动辄杀戮见血,此类观念根深蒂固,牢牢印在他们的脑海里。   世人盛传晋侯暴戾,在他们看来,这压根不是缺点,反而是无与伦比的优点。   强悍,凶狠,残暴。   契合部落信奉的图腾。   年少有为,运筹帷幄。一战灭国,进而霸道西境,数万大军如臂指使。多么强大,多么凶悍,多么令人赞叹!   两人见到林珩,忠诚和崇拜近似狂热。   没资格做晋侯手中的刀,他们便要做他的鹰犬,凡君侯所指,必定扑上去撕咬,绝不后退半步。   临时被召至大厅,参与到战前议事,哪怕位在最后,两人也是受宠若惊,只觉得脚下像踩着云朵,轻飘飘,根本难以落地。   林珩和氏族围在舆图上,集思广益,认真商讨出兵路线。   有人留意到格格不入的两人,并未放在心上,任由他们坐在原地发呆。   君上要施恩。   氏族心有共识,虽不喜羌夷同席,但经雍楹提醒,记起平王收八部的旧事,也就不再有异议。   这两个羌夷不算聪明,好在识时务。从进入大厅就老老实实,不算上碍眼,众人也就听之任之。   听取氏族的意见后,林珩手执刀笔,翻转笔身,轻点图上的某处。   “寿申城,楚项大军进驻此地。”   不久之前,信鸟飞入大军,带来楚国情报。   庸潜伏纪州城,与公子弦搭上关系,千方百计套取情报。   公子弦心怀有怨,猜出庸的身份不简单,极可能是晋国的探子,也可能是越国。他却乐意装聋作哑,更顺水推舟,向庸透露楚军的发兵日期和路线。   为达成目的,公子弦很能放下身段,主动缓和与妻子的关系,方便他出入宫廷,参与到楚国氏族的宴会中,获得更多有用的信息。   每隔一段时间,门客峦青就向府外传递书信。这些书信无一例外,全部落到庸的手中。内容经过核实摘录,第一时送回晋国。   楚项率大军出发当日,林珩就掌握了楚军的动向。   根据大军的脚程,楚项已距寿申城不远,不出一两日就能抵达。   林珩看着舆图,笔杆在图上移动,以寿申城和临桓城为两端画出一条线,又以这条线为中轴,圈出一个大致的范围。   “野。”看到林珩画出的区域,壬章眸光微凝,一个地名脱口而出。   野地位于晋楚两国交界,本为野国所在。   三百年前,野国遇外敌入侵,战后发生瘟疫,国人十不存一,国君、宗室和氏族死伤殆尽,国祚就此湮灭。   昔日的都城沦为一片废墟,清河的支流穿行而过,河道不断拓宽,横亘在平原上,世人多称其为野河。   林珩将首战地点选在此处,出乎众人预料,包括智渊在内,多数人面露不解。   唯有壬章陷入沉思,看着野地的位置,脑海中描摹该地的地貌,不多时有所明悟。   “君上,战于野,是要临河列阵?”壬章开口,当即引来众人注意。   “然。”林珩颔首,转身背对舆图,灯光落在他身上,衮服的刺绣浮闪金光,几要刺痛人眼。   “临河列阵,遇楚军渡河,半途击之,胜算极大。”智渊猜出林珩的用意,眸中异彩连连。   “楚善战,兵常行诡道,未必中计。”鹿敏道出现实问题。   “大国交战需下战书。递战书于楚,并告各国。楚军不来,每日至城下约战。”林珩握住笔杆,摩挲着雕刻的花纹,“另派兵至楚边境,日夜袭扰边城堡垒,迫其出战。”   林珩话音传来,坐在大厅末位的羌夷首领同时眼睛一亮。   约战?   袭扰?   撩过就跑?   这活熟练,简直是量身打造,他们可以! 第一百九十五章   县府内,大厅的烛火燃至后半夜。   至丑时末,更鼓敲响,议事方才告一段落。   “臣告退。”   以智渊和鹿敏为首,氏族拜礼后退出大厅,陆续走出府门,登上马车。众人连夜前往军营,抓紧战前布置,务求不遗漏半分细节。   羌夷首领走在人群后,一路上喜气洋洋。   两人从奴隶手中接过缰绳,利落地跃身上马,迫不及待返回营内,将好消息告知部众。   “君上命我等往寿申,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绝不能错过!”   两人心头火热,同时一甩马鞭。战马撒开四蹄,接连越过数辆氏族马车,先一步赶往城外。   目及两人背影,车上氏族不禁皱了下眉。想到国君的安排,终究什么也没说,只令车奴加快速度,尽快出城去往大营。   县府大厅内,群臣全部散去,坐席也被撤走,室内愈显空旷。   火把燃烧大半,火光依旧明亮,甚至更加耀眼。   橘红的焰舌包裹一团幽蓝,欢快跳跃在灯盘中,一团暗影聚在灯下,牢牢依附灯身。   明光照亮室内,覆盖悬在木架上的舆图。   一身黑袍的晋君站在舆图前,凝视图上,许久没有动作。   马桂走入室内,脚步声极轻,近似低不可闻。   距离林珩五步,他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双手托起一只木盒,盒盖紧扣,俨然盛装重要之物。   “君上,越君书信。”   声音传至耳畔,林珩转过身,目光落在木盒上:“何时送到?”   “刚至。”马桂如实禀报。   “呈上来。”   “诺。”   马桂迈步向前,停在林珩对面,将木盒捧高。   林珩单手掀起盒盖,取出叠放的绢。展开后对灯细读,神情微微变化,当场发出一声轻笑。   笑声中充满冷意。   “不出所料。”   信件不长,寥寥数十字,内容却至关重要。   “齐侯禅让,公子弼登位,当日下旨,兵出丘吕城。借道瀍、淆两国,挥师晋边。”   “齐军过境,瀍君重病,世子出迎。淆不肯借道,都城被破,淆君赤膊牵羊请罪。”   林珩看着绢上的文字,思量赵弼的作为,缓慢收起笑意。   他转身走回到木架前,从案上提笔,在舆图空白处勾勒,准确绘出丘吕城的位置。以该城为起点,圈出瀍、淆两国。   “犄角之势。”   林珩凝视图上,设想自己是赵弼,此时会如何做。   齐军借道,兵入国都,瀍淆两国已是囊中之物。至晋边,先与楚军汇合,还是静观其变,坐视两虎相争?   “变数。”   两个字流出唇畔,林珩再次提笔落于图上,点下一座越国城池,名为“伏波”。   此地与楚国接壤,距晋边也不远。楚煜之前来信,越国大军现驻扎于此,随时能够调兵遣将,加入晋楚两国的战场。   “若无越军,齐军自能稳如泰山。越为变数,可改变战局。齐军难能坐山观虎斗。”   再者,随着四国大军齐聚,附庸国的军队也陆续抵达战场。   这种局面下,强势霸道才能慑服人心。   为能夹缝中求生,小国习惯左右摇摆。今日定盟,明日背盟,实在屡见不鲜,不足为奇。   大国交锋,军队旗鼓相当,气势至关重要。   先声夺人,壮己气势,削弱对手,自能加大胜算。一旦声势被夺,想要翻盘就难上加难,绝非一件易事。   林珩高调下战书,并派人四处宣扬。   消息传扬开,哪怕楚项看出是计,他也必须顾虑人心。   晋国邀战,楚国大军不应,理由再充分,“避战”两个字也已烙印,再也洗刷不掉。   齐国也是同理。   “赵弼以盟约出战,楚项陷入鏖战,他何能不出?”   林珩放下笔,指腹擦过图上,染上浅浅的墨痕。   鱼落网中,岂能不捞。   既然来了,索性一网打尽,方可一劳永逸。   单手覆上舆图,白皙的手指张开,按住既定的战场,缓慢向内收拢,如同攥住敌人的脖颈,一击毙命。   “马桂。”   “仆在。”   “取信鸟来。”   “诺。”   马桂躬身领命,迅速退出门外。   林珩铺开一张绢,提笔写成短信,在末尾落印,准备送去伏波城。   “此战顺利,无需旬日,即能与君重会。”   不到片刻,马桂去而复返。   林珩亲手将绢系到信鸟背上,托起信鸟来到门前,在廊下放飞。   夜色将尽,晨光朦胧,天边隐隐泛起鱼肚白。   林珩站在廊下,仰望信鸟飞上天空,振翅消失在云后。   “大争之世,进则胜,退则败。既行霸道,再无后退余地,必当急流勇进,一往无前。”   晨风掠过庭院,转瞬穿过廊下,鼓振一双袖摆,似展开的鸦翼。   冠缨随风飘起,短暂遮挡眼前。   金光映入眼底,黑眸幽暗,仿佛两弯寒潭,深不见底,森冷彻骨。   城外军营内,篝火燃烧殆尽,残存烟气袅袅,很快被风吹散。   智渊等人回到营内,大多整夜未睡,一直忙碌到天明。   扈从军营地内,羌夷首领眼下挂着青黑,却无半点困倦,反而精神头十足。   选拔外出的勇士时,两人的声音异常洪亮。   “此去楚地,必有大功!”   前车之鉴不远,众人皆知此去凶险,但无一人退出,反而各个争先。   见状,羌夷首领露出满意的神情。选定人手后,抓紧吩咐几句,就命人打开营门,亲自率领部众出发,前去与氏族的队伍汇合。   大诸侯国交战,战书必由氏族递送。   经过一番商讨,壬章奉命出使,持战书前往寿申城。   随行有五百甲士,全是从新军中调拨,身手不凡,战场上能以一当五。   羌夷勇士跟在队伍后,表面上充做护卫,实际的职责是在城下叫骂。若楚军不应战,就要发挥看家本领,日夜骚扰楚国边境。   队伍集结完毕,林珩亲自出城相送。   壬章下车行礼,从林珩手中接过战书和符节,正色道:“君上放心,臣此去定不辱使命!”   话落,壬章再拜,转身登上马车。   “出发!”   城头传来鼓声,城下响起号角。   千余人的队伍从临桓城出发,一路疾行,直奔楚国边城寿申。   队伍过处,甲士按计划宣扬战书。   待壬章抵达寿申城下,战书经过口口相传,内容广为人知,赶来助战的附庸国也全部听闻。   “晋侯邀楚侯战于野。”   众人的目光聚向寿申城,都很想知道楚侯会否应战。   寿申城下,面对紧闭的城门,壬章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命人上前叫门。   “晋君遣使,下战书楚侯,速开城门!”   甲士策马上前,声音洪亮,一字一句清晰传到城头。   女墙后似有人探头,不多时又收了回去。   壬章在车内安坐,甲士轮番上前叫门。   楚国迟迟不回应,叫门的换成扈从军,嗓门更高,一刻不停,城门不开誓不罢休。   时间过去良久,门后终于有了动静。   城头响起三声重鼓,厚重的城门向内开启。   一名高冠博带,单耳悬金环的楚国氏族驾车行出,车后跟随百名甲士,迎壬章一行人入城。   “未料晋使前来,有失远迎。君上宣见,使君请。”来人行至近前,表现得彬彬有礼。脸上皮笑肉不笑,话中绵里藏针。   他故意侧头看向甲士身后的羌夷,讥讽道:“晋守西境四百年,未想真与羌夷为伍,奇也,怪也。”   壬章目凝霜色,寸步不让,与之针锋相对:“不及楚国。昔楚共公伐申,申君言己无罪,楚共公自称蛮夷。坦然自若,不拘小节,天下无出其右者。”   “使君博学。”楚国氏族冷笑一声。   “多谢夸赞。”壬章无视对方难看的脸色,任凭其咬牙切齿,权当是夸赞,一句话照单全收。   眼见讨不到便宜,楚国氏族当即偃旗息鼓,没有再自取其辱。   两人并车进入城内,道路两旁是楚甲把守。   马车穿过长街,两侧长戟林立,森寒之气萦绕。意志不够坚定,极可能被当场吓破胆。   任凭楚军杀气腾腾,壬章始终夷然不惧,全不看在眼中。   楚国氏族与他同行,见他如此表现,纵然身为敌人也不免心生赞赏,佩服他的胆魄。   寿申城布局严整,两条道路直贯东西南北。   县府座落在城南,楚项驻跸在此。   马车停在门前,壬章被请下车,仅带一名文吏,不带任何甲士,昂首阔步进入府内。   穿过庭院,登上两级台阶就是大厅。   大厅门敞开,楚项坐在上首,多名氏族分在左右。   壬章迈步走进大厅,端正衣冠,正身见礼。礼节一丝不苟,态度不卑不亢:“晋臣壬章奉君命前来,递战书于楚。”   晋使队伍一路大张旗鼓,风声早就传来。   壬章尚未入城,楚国君臣已知战书内容。   对照舆图,确定野地所在,楚项思虑片刻,猜出了林珩的意图。   战于野,屯兵河畔,半渡而击。   此刻,壬章递上战书,楚项一目十行,更笃信心中猜测。   他的反应却出乎预料。   “回去转告晋侯,楚应战。”   楚项没有合拢竹简,随意抛入盒内。他抬起手,立即有侍人捧来竹简和笔墨。   当着壬章的面,楚项写下另一份战书,作为对晋侯的回应。   “告知晋侯,十日后,战于野。”   晋国选择地点,时间就由楚国来定。   半渡而击?   楚项冷冷一笑,两旁氏族杀气凛然。   该让晋侯知晓,楚乃万乘之国,拥有强兵猛将,非郑国能比。楚国大军倾巢而出,势如凶兽,占据先机也无用。   战场之上,死生之地,强兵碾压才是致胜法宝!   接过侍人捧来的战书,壬章心头微沉,面上却不显分毫,当即告辞离开。   “晋使携战书入寿申,楚国应战。十日后,战于野。”   晋国能派人传播消息,楚国也是一样。   壬章的队伍尚在途中,消息已传至越、齐等国。   赵弼刚刚率军抵达,驻扎在瀍国边境的一座小城。听闻此事,当机立断改变计划,命人先往寿申递送国书。   伏波城中,楚煜看过林珩来信,对照探子送回的情报,不由得眉心微拧。   “楚人狡诈,然兵强,有利器。闻魏匠入楚,不可不防。”   他快速写成短信,亲自放飞信鸟。随即命侍人传令,召三军军将议事。   “传旨,速至。”   “诺。”   侍人退出门外,脚步匆匆穿过廊下。   信鸟振翅高飞,眨眼间掠过侍人头顶。灰蓝的身影融入天空,逐渐化为一个黑点,消失在一片蔚蓝之中。 第一百九十六章   初冬时节,寒风萧索。   野地一片荒芜,不复见昔日盛景。   曾经的诸侯国消失在历史长河,都城被沙石掩埋,残存的建筑沦为废墟。   断壁残垣经历风吹日晒,暴雨侵袭,早就破碎不堪,遇寒风掠过,大片支离破碎。   气温骤冷,河面浮起薄冰。   晨起的雾气萦绕河畔,朦胧缥缈,如纱带蜿蜒曲折,串联南北。   雾中传来杂沓声响,大片暗影出现在河畔。   声音逐渐增强,震颤大地,惊走觅食的禽鸟和小兽。   太阳越升越高,阳光穿透云层,金辉笼罩河面,驱散飘荡的白雾。   雾气逐渐散去,现出自东而来的大军。   战车在前,骑兵分于两侧,步甲居中。队尾是盖着蒙布的大车,由强壮的水牛牵引,奴隶在车轮后推动,一辆接着一辆,首尾相连,一眼望不到尽头。   队伍中旗帜林立,红底金纹,睚眦狰狞。   队首的一辆战车上,楚项身披甲胄,腰悬宝剑,手撑一杆长戟,凝视反射微光的河面,突然间抬起右臂,下令大军止步。   “停!”   凛寒将至,河水结冰。冰层看似牢固,实则异常脆弱,根本禁不住大军踩踏。   楚项早有准备,大车上是搭建浮桥的材料,并派人搜集船只,全部集中到预定地点。   为能顺利过河,他分批调动军队,提前三日抵达战场。   楚国氏族日常不和,朝堂上各持己见,对楚项收拢军权始终不服气。但遇到大战,尤其对手是晋国,众人暂时抛下成见,能够齐心协力,通力合作。   战车停在河畔,楚项目视前方,命匠人和奴隶搭桥。   令尹贾吉驱车上前,停在他右侧。看一眼忙碌的匠人,开口道:“君上运筹帷幄,晋侯聪明反被聪明误,定将铩羽而归。”   “令尹言之过早。”楚项摇了摇头,表情未见半点轻松,反而现出几分凝重。   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在上京,在纪州,在争夺权力的战场上,依靠敏锐的直觉,他多次化险为夷。   进入野地之后,他心中陡生烦躁,危险的直觉不断攀升,眼前却笼罩一层白雾,找不出困扰他的源头。   贾吉仔细观察楚项,察觉到他的情绪,眼底闪过不解。   楚项却无意解释,也无从解释。他斟酌片刻,下令骑兵四散巡逻,不放过任何可疑。   “不到最后一刻,战局就存在变数。谨慎为上,万不可掉以轻心。”楚项沉声道。   他的紧张感没有遮掩,很快影响到众人。   以令尹为首,楚国氏族轮番派人探查四周,不敢有半点松懈。   数辆大车被推到军前,车上蒙布掀开,全是长宽相近的木板和大小相同的木桩。   十几名穿着短衣的匠人出现在人前,分组沿河畔行走,找到水浅处立下木桩,随即朝身后示意:“就在这里。”   与此同时,河道上游行来一支船队。   大大小小的船只和木筏填塞河面。顺流而下时,船首破开薄冰,轻易碾压而过,沿途留下清晰的吱嘎声,很快被水声吞没。   甘究和甘庆站在船头,通过令旗指挥所有船只,用最快的速度向大军靠拢。   数万大军过河,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动静定然不小。一旦被晋军发现,必然要遭遇拦截。   “上军先渡,如有来敌,即背水列阵。”   进入战场之前,楚项召氏族集思广益,考虑到多种情形,针对性做出布置,计划十分周密。   然而事无绝对。   万一晋人察觉楚军动向,恐将提前开启战端。   届时,上军能否拦住晋军,让余下军队过河,就变得至关重要。   “速!”   船队越来越近,河畔打下成排的木桩,上百名奴隶抱着木头下水,不顾初冬的寒冷奋力泅渡向对岸。   木头上缠绕绳索,专为搭建浮桥准备。   奴隶强忍着寒冷,摆动四肢拼命向前游。有人成功抵达,有人中途体力不支,手脚抽筋沉入水下。   没人在乎沉河的奴隶,遑论去救。   很快,第二批奴隶被驱赶下水,重复前者的路线,拼尽全力游向对岸。   先到的奴隶陆续出水,全身湿透,在寒风中打着摆子。   他们冻得牙齿打颤,却片刻不敢停,第一时砸下木桩,拖拽手臂粗的绳索,在木桩上缠绕数周,牢牢捆成死结。   “继续!”   不到片刻时间,又有上百名奴隶入水。他们没有游向对岸,而是充当人桩,帮助工匠搭建木桥。   “速!”   甲士挥舞着长鞭,鞭花持续炸响。   有个别奴隶恐惧河水,畏缩不前,当场被抽得皮开肉绽,紧接着被丢入河里。   奴隶挣扎片刻,不敌寒冷的河水,身影消失在水面。落水处只余下一个漩涡,很快也消失无踪。   “敢不从命,这就是下场!”   见到同伴的惨状,其余人再不敢犹豫,遵照匠人的吩咐下水,动作比先时快了一倍。   甘究和甘庆率领的船队先后靠岸,两人走下船头,前来国君驾前复命。   “君上,臣幸不辱命!”   楚项对两人颔首,目光扫视船队,继而眺望河对岸,未见任何异常。他不由得皱紧眉心,疑心自己草木皆兵,担忧太过。   外出的骑兵陆续归来,回禀方圆数里不见人踪,更不见晋军的身影。氏族们也逐渐放松,不如先时紧张。   大量船只停靠,代替桥墩撑起木板。   奴隶在水中牵引绳索,因水温太低,都是面色苍白,手指哆哆嗦嗦,随时可能沉入水底。   半数浮桥竣工,上军整装待发,列队踏上桥面。   就在这时,头顶流云悉数散去,蔚蓝晴空一碧如洗。   风变得更冷,呼啸刮过旷野,卷起废墟中的土块和碎石,不停向前滚动。   三百年前,野国都城临河而建,随着河道拓宽,河岸距城墙越来越近。   现如今,城墙早已经倒塌,只余下垣横亘。不规则的土块随风翻滚,落到奴隶脚下,不经意间被碾碎,未引起任何注意。   风越来越强,自西向东卷过河道,掀起成排的水浪。   图腾旗撕扯在风中,猎猎作响。   风中裹着泥沙,不提防扑上面门,楚军被吹得睁不开双眼。   楚项举臂遮挡眼前,头顶忽然罩下暗影。   他心头一动,下意识抬头望去,湛蓝天空中,一只苍鹰展开双翼,掠过大军上方,在高空振翅盘旋。   “不似野禽。”   耳畔传来令尹的声音,楚项猛然一惊,不安萦绕在心头,焦躁如滚水沸腾。   他握紧长戟,选择听从对危险的直觉,不顾凛冽的狂风,高声下达命令:“退后,不要渡河!”   部分楚军已经踏上浮桥,正急速向前奔跑。闻言行动不一,有人撞到一起,接连落入水中。   氏族们满心不解,纷纷看向楚项:“君上,为何下令停止过河?”   “我……”   一个字刚刚出口,楚项望向河对岸,陡然间脸色大变。   众人惊异不定,随他一同望去,就见废墟间立起战旗,伪装被掀开,大量晋军从藏身处出现。   这些晋军手持强弩,箭头被点燃,火光明亮刺眼。   废墟后传来车轮转动声,小山一般的抛石器被推出,一罐罐火油装入木兜。   军仆抡起木锤,用力砸下机关。   木杆翻转,油罐凌空飞出,大部分砸向河道,罐身当场碎裂,火油泼洒而出。少数落向对岸,一只恰好碎在楚项车前。刺鼻的气味扩散开,战马受到惊吓,当场人立而起,发出暴躁的嘶鸣。   火罐刚刚落下,箭雨就尾随而至。   凡是沾染火油的船只和木板,只需一点火星,就能蹿起数米高的烈焰。   火焰封堵桥梁,桥上的楚军进退不得,只能咬牙跳入水中。   他们没有游向大军,反而咬着武器游向对岸,双眼充斥凶光,各个悍不畏死,好似染血的凶兽。   火油遇水不灭,在河中竖起火墙,犹如天罚。   车奴奋力拉拽战马,却未能让车停住。   楚项果断跳出战车,单膝跪地稳住身体。   他抬起头,眼见受惊的战马一路狂奔,带着战车冲入河道,控制不住落入水中,眨眼被河水吞没。   “君上!”   楚国氏族大吃一惊,迅速向楚项靠拢。   “寡人无事。”楚项站起身,命甲士牵马,手中倒提着长戟,握住缰绳一跃而上。相隔燃烧的火墙,他目光微凝,捕捉到出现在对岸的玄鸟旗。   “晋侯!”   玄鸟旗下,林珩按剑立于车上。   他未着衮服,而是身披玄甲。眺望对岸的楚军,果断抬起右臂:“弩!”   国君一声令下,左右两翼的弓兵同时控弦。   嗡鸣声连成一片,箭雨铺天盖地,黑压压砸向对岸的楚军。   经历过最初的混乱,楚军迅速镇定下来。氏族们各司其职,遇箭雨并不惊慌,高声喝令挺起盾牌。   “盾!”   强悍的甲士快速集结,双臂挺起兽首巨盾。   盾牌上宽下窄,边缘互相嵌合,组成铜墙铁壁,抵挡飞落的箭矢。   “保护君上!”   破风声中传出大吼,楚军悍不畏死冲到楚项身前,以盾牌和兵器格挡箭矢。   箭雨太过密集,防守固然严密,仍有部分穿透缝隙。   持盾的甲士接连死伤,楚项放开缰绳,双手挺起长戟,横扫飞落的箭矢,撞击声不绝于耳。   晋军的箭锋利无比,能破甲胄;楚军的盾强比金石,难以撼动。   晋军连发三波箭雨,楚军固有损伤,远不至于伤筋动骨。   在箭矢的射程之外,楚军推出百余辆大车,车上蒙布掀开,赫然是成排的巨弓,箭矢堪比长矛。   晋军同样推出巨弩,就数量和劲力,与楚军的强弓不相上下。   伴随着绞弦声,长箭和弩矢呼啸飞出,成排穿过天空。部分在半空相遇,撞击后垂直坠落,部分继续飞向对岸,砸落时掀起大片血雨。   两国约定战于野,也定下开战日期,却提前三日交锋,战斗从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   晋军强悍,楚军凶猛。   少数楚军落水后游到对岸,未能冲到晋军身前,就被飞来的弩矢钉在地上。   一名楚军冲向晋侯,被箭矢贯胸,仍奋力掷出短矛。   见矛身飞过半空,被甲士举盾格挡,他不甘地栽倒在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乍见如此惨烈,从征的小国军队无不胆寒。   河中火油烧尽,残破的木板和船身离散飘荡,越飘越远。   心知今日渡河无望,楚项命弓兵发出箭雨,尽量掩护大军后撤,分批脱离战场。   楚军无法过河,晋军也不能渡河追击。   见楚军有序撤退,行动时不见杂乱,车马仍保持建制,林珩下令停止进攻:“击鼓,告知对面,三日后再战!”   鼓声响起,晋军以长矛顿地,齐声呐喊:“战!”   声音随风传出,回荡在河畔,经久不散。   河岸下游,距离战场不远,楚煜单手搭着车栏,抬起左臂接住信鸟。看过信鸟带来的短信,他翘起嘴角,笑容明艳:几能慑人心魂。   “君侯武威。”   野河上游,赵弼下令停止前进,从探骑口中知晓两国遭遇,刚刚结束一场战斗。   “楚军提前渡河,遇晋军埋伏。”   “楚有强弓,晋有巨弩,不相上下,战况惨烈。”   听着探骑的回报,赵弼目光微凝,眺望烽火未熄的战场,心头笼罩一层阴云,再也挥之不去。 第一百九十七章   晋军大营座落在野河西岸,与野国都城废墟相距不远。   入夜,河畔掀起冷风,带动沙石翻滚,碰撞声接连不断。   夜枭飞过半空,振翅无声,如魅影划过天际。   大营门紧闭,营内帐篷井然有序,半人高的火把插在地上,交错排成长龙。方形篝火熊熊燃烧,烟气扶摇直上,继而被风席卷,扩散至四面八方,弥漫开大片烟云。   脚步声忽然响起,全副武装的甲士在营内汇聚。   军仆推开营门,移走拒马,甲士列队行出,分明是要暗夜行路。   大军穿过营门,霎时如潮水分开。   玄车越众而出,林珩站在车首,未如白日一般身披甲胄,代之以衮服冕冠。宝剑佩在腰间,剑鞘漆黑,剑柄镶嵌彩宝。分明是一抹暖色,却在玄袍的映衬下浮现森冷,寒光慑人。   玄车之后,氏族战车排成两列,分别以智渊和鹿敏为首,象征勋旧和新氏族两个阵营。   参战的西境诸国自成一军,跟随在晋国氏族身后,沉默向前行进。   大国交锋的震撼萦绕不去,此时此刻,蕲君等人神情肃穆,凝望前方的晋侯,心中满是敬畏,不敢稍有松懈。   车奴挥动缰绳,战车鱼贯前行。   宽大的车轮压过地面,碾碎土块和泥砖,留下清晰的辙痕。   战车之后是黑甲骑兵,骑士威风凛凛,坐骑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既能战场冲锋,也能长途奔袭。   黑骑背负短矛和长刀,腰悬铁剑。盾牌和弓弩挂在马背上,行进间发出磕碰声,持续回荡在夜色中,直至被马蹄声淹没。   骑士身后是强壮的军仆,专门护卫青牛和雄鹿牵引的大车。   大车多达数百辆,相比平时军中所用,车身尤为巨大,上载小山状的器械,以蒙布遮挡,在暗夜中相当骇人,好似蹲伏的巨兽。   大车全部离营,杂乱的马蹄声传来,扈从军陆续现身。   他们的装束五花八门,大多身上套着兽皮袍,略显得臃肿。在马背上的动作十分灵活,能熟练地开弓射箭,还能倒悬在马腹下躲避攻击。   数万大军集结,整个过程严整有序,无一人发出杂声。   队伍中燃烧火把,几名巫出现在阵前,抛开冗繁的仪式,当场以骨甲卜谶。   甲片脱离巫的掌心,天女散花一般飞旋在半空。   火光下,不规则的甲片泛起微光,一种冰冷的苍白。诡谲的纹路刻印其上,色泽暗沉,与骨甲的颜色形成鲜明对比。   伴随着碰撞声,骨甲接连落地。   待边缘停止颤动,巫迅速俯身查看,读出卜谶的结果,瞳孔骤然间紧缩。   凶!   竟然是大凶!   几名晋巫骇然失色,一起仰望前方,目光落在玄车上,嘴唇动了动,不知是否该实言卦象。   “如何?”见巫迟迟不语,林珩命人驱车上前,亲自开口询问。   “禀君上,卦象大凶。”晋巫匍匐在地,心一横道出实情。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凝滞,四周鸦雀无声。   “大凶?”林珩手按宝剑,语气平淡,辨不出他的情绪。   “回君上,正是。”巫紧闭双眼,背部躬起,额头紧贴地面,额头冒出一层冷汗。   氏族们脸色微变,不约而同看向林珩。   大军寂静无声,无人开口。只有风过旷野,呜咽作响。   “兵者,死生之地。大国交战,刀锋相抵,动辄血流成河,岂能不凶。”林珩环顾四周,声音不紧不慢,“晋伐楚,挥师数万,战必凶。不凶何能胜,不凶何以霸道诸侯,问鼎天下!”   夜风回荡,林珩的话铿锵有力,清晰落入众人耳畔。   因卦象动摇的心变得坚定,继而生出火热。烈焰猝然蹿升,顷刻如巨浪席卷,呈燎原之势。   “晋楚约定,十日,战于野。”   见众人的表情发生变化,林珩话锋一转,重提今夜行军计划。   “楚军提前三日渡河,非我军有所防范,必遭突袭。”   “所谓兵不厌诈,出其不意。寡人意往下游过河,奔袭楚军大营,还以颜色!”   楚项战书上写明十日,却提前三日抵达战场,根本无意遵守规矩。   林珩喊出三日再战,却选择今夜过河,同样在无视规则,打破约定俗成的战争礼仪。   “此战不义,必传于诸国。”   林珩能够想见,不必等到战争结束,他的凶戾之名又将更上一层楼,还将多添一项不守礼。   天子会否痛下决心,收回“侯伯”册封?   思及此,林珩嘴角牵起一抹笑纹,稍纵即逝。   大军受到鼓舞,忐忑一扫而空,战意勃发。   在火光的指引下,数万大军开拔,踏着夜色直奔野河下游。   壬章和田方各驾一部战车在前方引路,两队黑甲策马同行。   甲士中有一人十分独特,在他身旁跟随数匹野狼。狼群眼中闪烁幽光,追随战马飞速奔跑,脚步竟然无声。   壬章在临桓城为官多年,田方一直与他共事。在壬章升迁之后,田方继任成为县大夫。   两人都是实干派,曾驾战车测量边境线,还曾组织人手增建堡垒,对边境地形十分熟悉。   野地夹在晋楚之间,常年人迹罕至,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   两人在巡视边境期间,得知这条河下游有一段极为独特,每逢冬季,河流会短暂枯竭,方便大军渡河。   “此段近越,楚军不能行,我军却无碍。”   与楚军初次交锋后,林珩改变作战计划。   得知国君有意渡河突袭,壬章和田方献策,从枯水河段去往对岸,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打楚军一个措手不及。   林珩采纳两人的建议,当即铺开舆图,召氏族制定作战计划。同时不忘给楚煜送信,邀他会于野河畔,不必前往晋军大营。   一切安排妥当,晋军在夜色下走出营盘,集结在野河西岸,继而沿河南下。   大军离开后,临桓城的国人进入军营,伪装大军仍在,迷惑刺探的目光,随时向大军递送消息。   夜色渐浓,星月益发明亮,为大地洒下一片银光。   狼嚎声响彻荒野,几匹矫健的身影穿过夜风,闯入越军游骑的视线。   骑士猛一拉缰绳,控制暴躁的战马。   几人坐在马背上,熟练地以双腿控马,飞速拉开强弓,锋利的箭矢对准飞驰来的野狼。   感受到威胁,狼群立刻停止前进,转而在河畔游荡。   绿色的幽光忽明忽灭,狼群压低脖颈,陆续呲出獠牙,凶态毕露。   见狼群不退,越骑拉满弓弦就要放箭。   千钧一发之际,黑暗中传来响亮的哨音,狼群同时立起耳朵,不再摆出挑衅姿态。   见状,越骑心生惊疑。若非确信对面是狼,八成会以为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犬。   其中一人曾随楚煜入晋,看到这一幕场景,猛然想起一件传闻,据说晋军中有人养狼,时刻不离左右。   一念闪过脑海,该名甲士心头一动,立即道:“此狼分明有人驯养,莫非来的是晋国大军?”   听到同袍的话,几人都是一怔,下意识举高火把望向对面、   黑暗中,狼群身后亮起火光,出现一队骑士。虽未打出旗帜,身上的甲胄特征醒目,分明就是晋军!   晋甲望见对面,认出前方是越军,立即减慢行速。   一人唤回狼群,同对面拉开距离。   两辆战车前后现身,车上正是壬章和田方。两人先大军一步抵达下游,来到枯水河段。   夜色下,河水奔腾汹涌,中途河道拓宽,分出大量支流,水位开始急速下降。   壬章和田方曾见过河中奇景,确定位置没有找错,才不慌不忙驱车上前,向越骑亮明身份。   “晋中大夫壬章。”   “县大夫田方。”   晋越是盟国,此次联兵伐楚,关系愈发紧密。   看到两人的金印,越骑当即抱拳行礼。   “两位使君在此,想是大军将至?”一名越甲说道。   “正是。”壬章颔首。   越骑得到肯定答案,没有耽搁时间,立刻分出一人返回营内送信。   骑士飞身上马,一路打马疾行,驰往驻扎在河畔的大营。   楚煜接到林珩书信,便下令大军停止前进,就地扎营。   入夜后,他在大帐内铺开舆图,对照晋楚两国军势,思量如何快速抵定胜局。   帐外传来人声,侍人向帐内禀报,巡逻甲士归营,报晋国大军将至。   “晋军现在何处?”楚煜合拢舆图,迈步来至帐前,一把掀起帐帘。   灯光落在他肩头,覆上绣金的绯衣,发上玉簪浮现微光,簪首的卧虎雕纹细腻,华贵异常。   “禀君上,营前五里遇晋大夫,言晋国大军将至。”   “善。”   楚煜当即下令全军拔营,前往与晋军汇合。   “速。”   “诺!”   彼时,林珩所率大军加速行进,距渡河地点越来越近。   暗夜中,河水奔流不息,浪花击碎凝结的薄冰,荡起一个个漩涡,将碎冰吞噬殆尽。   越向前行河道越宽,行经一片低矮的土丘,河道完全铺展,牵引出数条水道,如树枝分叉,深深嵌入大地。   水流撕扯变小,水位不断下降,前方数百米仅余下浅浅一层,覆盖漆黑的河床,一眼能望到底。   林珩站在车首,望见这一幕奇景,不免心生惊叹。   远处传来马蹄声,他收回视线,转头寻声望去,只见金光刺穿黑暗,一辆伞车自南而来。   车上之人一身绯衣,腰间束金带,佩一柄长剑。头上没有戴冠,仅以玉簪束发。发尾在风中飞散,黑缎一般,比夜色更浓。   “君侯。”望见玄车上的林珩,楚煜扬起笑容,恣意张扬,绝色无双,言是勾魂摄魄也不为过。   林珩目光微闪,敲了敲车栏,依礼驱车上前。   月光落下,玄车和金车相向而行。   两人在河畔重逢,算一算时间,更早于林珩信中所写,旬日再会。 第一百九十八章   晋越大军汇合,分批穿过河道,开往野河东岸。   数万大军行进,动静自然不小。   两军派出数百名探骑,各自沿河道巡查,清除一切可疑,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野河下游,水位急速下降,仅在河床上铺了浅浅一层。   河床堆满淤泥和细沙,掺杂大大小小的石块。部分石块边缘锋利,行走时不小心踩上,皮履也会被割开,脚底极可能被划伤。   为保证大军顺利过河,探骑先行,紧跟着是轮辐宽大的战车,再之后是满载的大车,最后才是甲士、军仆和扈从军。   宽大的车轮压过河道,留下并排辙痕。   锋利的石块遇到车轮碾压,大面积破碎,成片陷入淤泥,再不构成威胁。   绕是如此,林珩仍不放心。   谨慎起见,他命人从车上卸下挡板,首尾相连铺上河床,方便大军过河。   见晋国军仆拆卸挡板,迅速铺设成桥,行动有条不紊,好似演练过一般,楚煜眼底闪过一抹惊讶,遂开口问道:“君侯早有准备?”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未雨绸缪有益无害。”林珩站在车首,单手按住车栏,回望过河的大军,沉声说道。   每逢大战,交战各方势均力敌,必然死伤无数。   战后曾有记载,伤者能活命者不足三成。重伤自不必提,轻伤之人也常因发热和伤口溃烂失去性命。   这次大军出征,林珩特地向国太夫人借调人手,并召集都城内的良医大批量配制伤药。   值得一提的是,莲夫人呈上一味药方,对缓解高热颇为有效。   她见林珩感兴趣,主动誊写家中密卷,言伤者发热以及伤口流脓,一个要因就是不曾清理,不慎染上污物。   “以脏污涂抹损伤,纵有良药也回天乏术。”   莲夫人不再顾虑家族,一门心思效忠林珩,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凡她掌握的知识,全对林珩和盘托出。   有莲夫人提醒,加上谷珍的建议,林珩在出兵之前就做好安排。   伤药药方和诊治方案装订成册,军中良医人手一册。   药册发下之前,良医多不以为意。等到通读一遍,都是如获至宝。   众人的反应如出一辙,将药册贴身携带,空闲时就要翻阅。相熟之人还会凑到一起商讨,都是受益匪浅。   为减少不必要的损伤,林珩下令铺桥,哪怕拖延速度也要严格执行。   夜色下,玄车和金车并排而立,林珩和楚煜站在车上,目视大军过河。   冷风刮过河畔,鼓振两人的袖摆。   玄色如墨,殷红似血,沐浴在月光之下,披覆点点星辉,如有屏障横亘,令人难以靠近。   战车全部驶过河床,满载的大车也陆续登岸。   晋有撞车、抛石器和弩车,车上盖着蒙布,再以绳索捆扎,体积如小山一般。   越军的大车竟比晋军高出一截,上载攻城九械,自楚煜登位以来,首次完整地出现在大国战场。   大车停在河畔,军仆快速清点数量,各自守在车旁。   两国虽为盟友,在伐楚时并肩作战,彼此间仍存在竞争。包括甲士和军仆在内,都在振作精神,昂首挺胸,想要在气势上胜出一头。   步甲过河时,林珩留意到越军中也有扈从军,并且数量不少。   和晋军中的羌夷不同,越军扈从袒臂赤足,头发披散,额头、脸颊、脖颈和手臂绘有彩纹,一直延伸至麻衣下。   他们身上的麻衣十分有特色,像是在布片中间剪开一个口子,直接套在身上,用麻绳在腰间系紧,下摆盖过大腿,边缘在膝盖上方。   “山夷。”察觉林珩目光所在,楚煜稍一思量,当下心中了然。   “山夷?”林珩转头看过来,目光中充满疑问。   “山中之夷,类楚地蛮人。百年前与蛮人同居深山,井水不犯河水。后蛮人归附于楚,奉楚侯为主,山夷的土地被抢夺,部落遭到驱逐,陆续逃入越、楚交界的一片山岭。”楚煜娓娓道来,说明山夷的来历。   “他们归附越国?”林珩推测道。   “不算归附。”楚煜摇摇头,示意林珩细看山夷的武器,“他们憎恨蛮人,与蛮不共戴天。同样仇恨蛮人投靠的楚国。加入扈从军是为复仇,还为获取弓和矛。”   听完楚煜的解释,林珩仔细观察山夷持有的武器,大多是石斧、石刀和简陋的木弓,仅有少数是越国的短弓和长矛。   “我与山夷首领定约,战楚大军,斩敌首能换武器,也能换取谷粮和布。”说到这里,楚煜似想起趣事,微微一笑,在火光下竟有几分妖异,“还要多谢君侯,行军功爵之法,对我大有启发。”   林珩挑了下眉,瞳孔中映出楚煜的面容,却没有接他所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半数大军穿过野河,开始在东岸集结。   探骑进一步扩散开,遍及野河下游和中游,马蹄声在夜色中回荡。   月上中天,河畔冷风阵阵,乌云逐渐堆积,却不见雨水迹象。   “速!”   “不可拖延。”   林珩和楚煜望一眼天空,同时下达军令,命大军加速过河。   甲士和扈从军开始奔跑,一个接一个踏上木板,踩着同袍的脚印穿过河道。   壬章完成引路的任务,没有立刻返回下军,而是继续驾车巡视河畔,遥望野河上游。   田方的车辆行到近前,见壬章遥望远处,正想要开口,猛然间想起一则关于野地的传闻,不由得神色一凛。   “晋孝公八年,冬,水枯,夜半有雷鸣,洪。”   两人驻足眺望,望见远处天空乌云密布,心头生出不祥预感。   “大雨将至。”   两人对视一眼,当机立断调转车头,飞速奔向林珩车前,道出心中担忧:“君上,河水冬日枯竭,然未断流。遇暴雨,恐水位突涨,需尽速过河。”   林珩正和楚煜低声交谈,商讨兵围楚军大营。突见壬章和田方联袂奔来,口出担忧。   料定对方不会无的放矢,林珩不敢轻视,立即召来马桂:“传令全军,速!”   “诺。”马桂领命而去。   不多时,晋军再度加快行速,集体奔跑穿过河床。越军也接到命令,紧随在晋军身后,速度丝毫不慢。   命令下达相当及时。   待大军全体过河,河道上游突降暴雨,不久传来轰鸣声,犹如万马奔腾。   浑浊的河水奔涌而至,浪高数米,似一面水墙横推而至。河中水位迅猛上涨,一段段淹没河床,几要漫过河岸。   众人回望身后,脸色微变,都是心有余悸。   “若是慢了一步,后果不堪设想。”智渊站在车上,低声说道。   雍檀的战车在他左侧,闻言点了点头,目光凝望前方,只见黑云漫天,大雨如注。   “野地冬日少雪,常见冷雨。如此大的雨却实在少见。”成功摆脱一场危机,壬章暂时松了口气。   林珩眺望远处天空,思量是否该冒雨行军。   依照探骑回禀,方圆数里不见楚军身影。有极大的可能,楚军驻扎在河道上游,也就是暴雨笼罩之地。   夜间行军本就冒险,紧跟着发起进攻,晋军能够从容调度,越军会否存在异议?   “君侯有事为难?”看出林珩的犹豫,楚煜主动开口。   “确有一事。”林珩点了点头,简单说明计划,询问楚煜意见,“君侯意下如何?”   出奇制胜,兵行险招固然不错,但接近十万人的军队,且是初次联兵,未必能令行禁止。   如此一来,战场就存在变数。   这种变数极可能带来他不乐见的结果。   听出林珩这番话的用意,楚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短暂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抬眸看向林珩,道:“君侯计策确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但有一事必须确定,齐军在何处。”   越军逆流而上,在野河下游与晋军汇合。   齐国与楚国有历城之盟,此次受邀出兵,不出意外地话,也已经抵达野地。   “赵弼之才不下楚项,且行事更加谨慎。齐军与楚军汇合,能设法一战毕其功。若两军分离,进攻楚军大营就需提防身后。”   楚煜思虑缜密,所言有理有据。   林珩听完他的话,表情未见变化,而是向车旁的马塘示意:“召苍氏。”   “诺。”   马塘领命去往军中,不多时去而复返,身后随行三名男子。   来人正是苍氏三人,苍金在前,苍保和苍化在后。三人手中各提着一只鸟笼,根据大小推断,里面定然是猛禽。   “参见君上。”三人放下鸟笼,叠手行礼。   “起。”林珩叫起三人,道,“楚齐有盟,需知两军大营所在。”   苍金三人早有准备,闻言掀起鸟笼上的蒙布,现出笼中的猛禽,分明是三只夜枭。   “君上,以夜枭搜寻,定然可得。”苍金信誓旦旦,没有丝毫迟疑。   三人随大军出征,带来家中最好的猛禽,专为等待出头的机会。   他们新投而来,底蕴远不及晋国氏族。要想在战争中崭露头角,势必要另辟蹊径。   驯鸟是他们的看家本领。   林珩愿意用到他们,他们必须完成任务,不负国君期待。   当着林珩的面,三人做出保证,同时打开鸟笼,放飞笼中的夜枭。   暗夜中,三道黑影穿过夜风,振翅无声。   苍金三人向林珩叠手,先一步出发,驾车追随夜枭的身影。   “君侯以为如何?”林珩再度看向楚煜。   “晋人才济济,寡人歆羡。”楚煜发出赞叹,言出由心,并无半分虚假。   问题解决,大军继续沿河北上,搜寻楚军大营。   队伍行进间,头顶乌云渐浓。   云层遮挡天空,不见月光星辉。   途经一段河道,正是晋楚初次交锋的战场。   河岸旁犹有残存的木桩,孤零零立在土中。断裂的绳索缠绕其上,末端飘荡在水面,随河水载浮载沉。   渡河的船只和木板或被卷走,或沉入水下,早就不见踪影。   冷风掠过,掀动废墟中的土块,翻滚着落入水中,砸起成片的水花。   大军没有在河畔停留,继续在夜色中行路。   前方数百米,一只夜枭折返,盘旋在苍金车顶,分明有所发现。不到片刻,另外两只相继返回,盘旋的方式与前者一般无二。   苍氏三人面现惊异,立即来见林珩,言三只夜枭皆有发现,请派骑兵探路。   “三座大营?”   夜枭都有发现,证明大营至少有三座。   是故布疑阵还是另有谋划?   谨慎起见,林珩采纳苍金的建议,暂时停止前进,先派骑兵前去探查。   “君上,臣请命。”智泽主动请缨。   智陵身为新军军将,不能再率领探骑。智泽代表智氏出面,当众向林珩请命。   “准。”林珩准智泽所请,调派新军中精锐的黑甲。   继智氏之后,费氏、鹿氏和陶氏均有人出列,请命前去探查。   林珩一概点头。   相比晋骑,越骑更是来去如风,擅长搜集情报。   楚煜点出二十人,与晋骑一同出发。   “查明实情,立即折返。”   “诺。”   众人领命,陆续飞身上马。   苍氏三人与骑兵同行,负责追寻夜枭的路线。   “去吧。”   苍金高举手臂,放飞夜枭。   探骑分成三路,追随振翅的夜枭闯入茫茫暗夜,向驻扎在上游的营盘潜行而去。 第一百九十九章   冷风呼啸,暴雨倾盆。   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顷刻连成一片。雨水密集交织成瀑,恍如银河倒泻。   雷鸣声时隐时现,同雨音混杂在一起,贯穿天地之间,隐藏急促的马蹄声。   一道闪电砸落,击中一株巨木。   枯死的树干纵向截断,焦黑断裂的枝干分别倒向两侧。残存的树根蹿起火舌,短暂攀升跳跃,很快被雨水熄灭。   一路探骑穿过雨幕,策马来到野河上游,发现第一座楚军大营。   黑夜中,营地内不见火光,笼罩在雨幕之下,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蹲踞在一片丘陵背后。   “停!”   智泽举起右臂,命令骑士停步。   苍金行在队伍前,为探路方便,弃车上马。身上的长袍被雨水打湿,发冠也被摘下,换成一条皮绳,牢牢捆扎发髻。   雨势太大,夜枭没有继续飞行,收起双翼落在苍金肩头,紧贴着他的脸颊。   苍氏掌握驯鸟秘法,深谙鸟类鸣叫的规律。在苍金的指引下,智泽率领的骑士顺利锁定目标,找到野河上游的一座营盘。   “楚军大营?”   智泽翻身下马,徒步登上一座土丘。   夜色掩盖他的身影,他在雨中眺望,大致估算营地内的帐篷,古怪的感觉萦绕心头,不由得锁紧眉心。   “郎君,是有哪里不对?”苍金下马走上前,看到智泽的神情,不由得心生疑惑。   “之前河畔一战,楚军多达数万,纵有死伤也不过千人。观前方营盘,占地虽然不小,帐篷数量有限,绝难容纳全部楚军,委实有些奇怪。”   智泽话音刚落,骑士身后突然传来声响。众人立刻警戒,迅速拔剑在手。   声音越来越近,眨眼来至近前。   众人定睛望去,就见两骑先后出现,一着黑甲,一着红甲,分别来自另外两支探骑。   确认过身份,警报解除。两人被放行,一同来到智泽近前。   他们奉命前来送信,道出各自发现。   “相隔此地不远,有营盘,帐篷逾万。”   “另有一营在北,营盘占地颇广,建制类齐。”   从来人口中得知信息,智泽摊开掌心,以指尖勾勒三座营盘的位置,凝视良久,不禁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一句话脱口而出,吸引来众人注意。   “楚军大营,俱是楚军大营!”   时间紧要,智泽没有多作解释,留半数探骑守在原地,果断飞身上马,飞速返回大军送信。   “尔等继续监视营盘,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诺!”   骑士训练有素,领命后潜藏在土丘后,并巧妙隐藏起战马。   送信的骑士原路折返,向上峰带回口信。   智泽策马穿过雨幕,途中不断扬鞭,一路风驰电掣,返回大军的时间比来时缩短一半。   抵达大军外围,他抹去脸上的雨水,对巡逻甲士道:“我有要事禀报君上!”   见他郑重其事,甲士不敢阻拦,迅速让开道路。   雨水尚未波及大军所在,智泽翻身下马,将马鞭丢给军仆,浑身湿漉漉来到君前,叠手行礼:“君上,前方发现三座大营,彼此相距不远,互为犄角。若臣没有料错,楚军分营。另一座或为齐军大营。”   听完智泽的分析,林珩目光微凝,思量楚军分营的用意,一时间竟想不出答案。   一旁的金车上,楚煜靠着车栏,左手扣住右臂,一下下转动腕上的玉环。目光深邃,神情若有所思。   “君侯。”他忽然开口,打断了林珩的思绪,“此事或许简单,无关任何计谋。”   “为何?”林珩转头看向楚煜,面带疑惑。   “楚侯自称蛮夷,多次不遵礼仪,国内却严格执行分封。楚国氏族在封地握有生杀大权,连国君也不能插手,堪称国中之国。”楚煜的语速不紧不慢,牵引林珩跳出原有思维,从另一个角度寻找答案,“楚有六军,国君掌半数,余者握于氏族。楚项借调兵收拢军权,氏族表面屈从,背地里未必顺服。之前两军交锋,君侯神机妙算,楚项渡河之策落空,损失不小,氏族定然心生不满,甚至会借机发难。此番分营许是妥协,出于无奈之举。”   “楚侯与氏族不和,不得不分营?”林珩仔细思量,不禁茅塞顿开,心中豁然开朗。   “自楚项归国,再至登上君位,楚国三年两乱,氏族灭家者不知凡几。楚项好以强势压人,擅使铁血手腕。此等手段效果显著,却也容易埋下隐患,甚至遭到反噬。”   越国和楚国有血海深仇,两国宗室同出一源,彼此间却是不死不休。   越间天下无双。   楚煜身在国内,就能准确把握纪州城内的动向。   综合送回的情报,他能断言楚军内部出现分歧,而且相当不小。   “战中生隙,岂非取死之道?”林珩知晓楚国内部矛盾,但在战时依旧如此,他很是费解,并且大受震撼。   晋国勋旧和新氏族向来不和,一度发展到街头殴斗,刀兵相向。可一旦走上战场,双方仍能精诚合作,互相交付信任。   他为镇压有狐氏叛乱也曾大开杀戒,还下令处死公子长,肃州城内的法场上血流成河。   晋国氏族对他的观感颇为复杂,褒贬俱有,畏惧同样不少。但在伐楚之战中,君臣之间的隔阂和龃龉都能压下,只为获取胜利。   楚国显然不是这样。   “君侯觉得难以理解?”一眼看出林珩的想法,楚煜不以为奇。事实上,换成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会对楚国君臣的作风存有非议。   任性,恣意妄为,不顾大局。   偏偏国家还无比强大,自天子分封诸侯,楚是第一个万乘之国,更早于晋越。   何处说理?   “楚人向来如此?”此时此刻,林珩的心情很难以形容。   他破天荒生出嫉妒。   究竟是怎样雄厚的底蕴,才能盛载楚国君臣代代任性,不断作死?   至今仍雄踞一方,乱却不弱,简直就是奇迹。   “如君侯所想,楚人天性难改。”楚煜给出答案。   林珩捏了捏眉心,想起疑为齐军的第三座营盘。   以楚项的才智,应能看出危机。   楚军分营,他把齐军拉进来,应是对氏族形成牵制,也是对外防范。   赵弼愿意这么做,定然能得到好处。   楚项会许诺什么?   林珩停下动作,掌心之下,黑眸暗沉,凝聚冰冷的霜色。   “三座大营,彼此相隔不远。雨夜未尽,天明尚早。”他喃喃自语,一个计划浮现脑海。   楚煜认真看着他,试探道:“君侯要夜袭?”   “我确有此意。”林珩放下手,眺望远处天空,发现雨云正在变薄,雨势开始减小。   “大国交锋,牵一发而动全身。势均力敌者,一令而涉全局。所谓定谋贵决,兵权贵一。楚君臣相疑,意见相左竟至分营,是犯了大忌。纵有齐军入局,不过抱薪救火,定使嫌隙进一步扩大。战机在此,不可错失。”   林珩思维缜密,行事迎机立断。   经过初次交锋,他看出两军旗鼓相当,不想使战争旷日持久,必须牢牢抓住这次机会。   “来人!”   心中有了决断,他下令召来众军将,当众下达旨意。   “前方三营,楚二,齐一。”   “三营守望相助,然楚君臣不和,齐有私心,非利益不能驱使。”   “大军夜袭,占据高处,以石、弩乱其营!”   听完林珩的计划,氏族们短暂商议,皆认为可行。   “君上,只破营?”雍楹抓住林珩话中的信息,开口问道。   “破营不入,迫使其出,再逐一歼灭。”林珩直截了当,话中杀气腾腾。突又话锋一转,侧头看向楚煜,“为能尽功,需越君助我一臂之力。”   楚煜微微一笑,欣然应允:“伐楚,寡人义不容辞。”   计划定下,大军迅速行动。   数万人停止休整,冒雨夜行,奔袭三座营盘。   归来的探骑在前方带路。智泽一马当先,飞驰闯入雨幕,与暗夜融为一体。   雨势逐渐减小,河流依旧湍急,自北向南奔腾不息。   队伍中打起火把,缠绕在火把上的布条浸过火油,在雨中不熄。   抵达预定地点,大军迅速分散,晋军推出抛石器和弩车,越军也掀开大车上的蒙布,巨大的攻城器械矗立在雨中,骇人、狰狞。   危机悄然而至,楚军和齐军却浑然不觉。   多数人在雨中呼呼大睡,不会想到晋越联军突然过河,并在大营外张开包围圈,欲将目标一网打尽。   中军大帐中,楚项和衣而卧。   一盏铜灯孤零零映在帐上,摇曳朦胧的昏黄。   他睡得很不安稳,坠落感陡然袭来,使他从梦中惊醒,猛然睁开眼。   仰望漆黑的帐顶,楚项呼出一口浊气,单臂搭在额前,拳头握紧,却压制不住狂乱的心跳。   惊悸充斥胸腔,令他寒毛倒竖。   顾不得多作思考,他选择遵从直觉,迅速抓起武器走出大帐。   刚刚掀起帐帘,他的脚步就是一顿。   营地内一片幽暗,篝火早已经熄灭,留下被打湿的灰烬。   巡逻的甲士穿营而过,见到走出大帐的楚项,都是面现疑惑。   就在这时,奇怪的声响自高空逼近。   众人寻声抬起头,只见数道暗影划过夜空,呼啸着穿过雨幕砸向营内。   电光石火间,暗影凿入地面,尾部颤动嗡鸣,赫然是一支巨大的弩矢。   弩矢斜插在大帐前,距离楚项仅有一步之遥。   一名侍人来不及躲闪,被当场撕成两截。半截尸体挂在弩矢中段,鲜血喷溅而出,一滴恰好落在楚项脸上。   望见这一幕,巡营甲士瞳孔紧缩,飞速上前护卫楚项,口中大喊:“敌袭!”   喊声在夜色中回荡,惊醒沉睡的同袍。众人纷纷冲出帐篷,正遇见第二波箭雨。   呼啸声中,箭矢铺天盖地,既有晋军的弩矢,也有越军的巨箭。   中间夹杂着数不清的巨石,成片落入营内,持续向前滚动,连续压垮数顶帐篷。   楚军狼狈躲闪,根本无力反击。   营地陷入混乱,霎时间一片狼藉。 第二百章   石落成雨,飞矢如蝗。   三座大营同时遭遇袭击,混乱中兵相骀藉,将令无法传达,陷入一片兵荒马乱。   晋越联军占据有利地形,军仆轮番拽动绳索,砸下机关。箭矢、巨石划过天空,碎裂雨幕,随之而来的就是大片血光,以及刺耳的呼号和惨叫声。   一座土丘背面,林珩和楚煜先后走下战车,迈步登上高处,居高临下俯瞰营地。   混乱仍在继续,肉眼可见大片帐篷倒塌,附近的人影如无头苍蝇。   楚军却未如料想一般冲出营门,反而像是在重组建制,竭尽所能躲避黑暗中的袭击。   “万乘之国。”林珩发出一声感叹,引来楚煜奇怪一瞥。不等后者出声,他抬头仰望天空,抬手接住一捧雨水,用力攥紧手指,捏碎了冰冷的雨珠。   “火油。”   两个字出口,迅速被传达各军。   装火油的罐子堆在车上,停靠在抛石器旁。   军仆小心翼翼捧起陶罐,放入铺了一层细沙的木兜。   随着甲士一声令下,数名军仆拽紧绳索,巨大的木杆开始转动,沉重的吱嘎声传遍荒野。   楚军大营内,落石的数量突然减少,某一刻完全消失。箭矢也变得稀稀落落,攻势减轻。   楚项推开挡在身前的甲士,目光穿透黑暗,神情无比凝重。   “放响箭!”   他与赵弼有约定,以响箭互相联络。   夜袭突如其来,中途戛然而止。他不认为危险消失,反而更感到心慌,仿佛有更大的危机即将来临。   响箭升空,箭尾拖曳一道火光,发出尖锐的鸣叫。   几乎就在同时,另外两座营地上空也腾起光亮,在黑暗的夜空下格外醒目。   “开营门,派出探骑。”   “下令各军严守,不可踏出营地。”   敌在暗,如凶狠的猎手伺机而动。此刻踏出营地,九成会遇见埋伏,陷入一场围杀。   命令刚刚传达下去,破风声再次传来。   楚军习惯性闪避,却发现落下的不是石块和箭矢,而是一只只陶罐。   陶罐砸向地面,顷刻间碎裂。   刺鼻的气味蔓延,楚项神情陡然一变,周围的楚军也是骇然失色。   “火油!”   齐国大军的营盘内,氏族们聚集到大帐附近,短暂交谈之后迅速散开,各自指挥所部展开防御,提防敌军撞开营门冲入营地。   雨水完全停止,头顶乌云散去,现出一弯银月。   月光洒向大帐,赵弼按住腰间长剑,凝望远处起伏的丘陵,心悸挥之不去。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如洪水汹涌,几欲将他淹没。   “晋侯,晋军,夜袭。”   他握紧剑柄,拇指指腹摩挲镶嵌的彩宝,手指持续用力,直至压上宝石的纹路。   夜袭突如其来,又忽然停止。按照常理推断,接下来就是袭营。   但晋侯并非常人,何况还有越侯。   赵弼越想越不确定,想到林珩的战绩,脑海中猛然浮现一个画面,野河畔的战场,断裂的绳索,孤零零的木桩,碎裂的船只,熊熊燃烧的烈火。   “不好!”   一念闪过脑海,赵弼大惊失色。顾不得仪态,他快速迈出两步,大声道:“开营门,推倒栅栏,全军出营!”   明知营外布有伏兵,他仍不得不舍弃营盘。如若不然,野河畔的一幕重现,营地就会变成囚笼,所有人都难逃出火海。   赵弼突然大喊大叫,氏族们吃了一惊,甲士们也不明所以。   这个时候出营,不知敌军在何处,分明就是自寻死路!   “君上,此刻出营不妥。”齐相试图劝谏,却被赵弼挥袖挡开。这般失态前所未见,竟让他忘记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晋有火油,遇水不灭。楚军未能渡河,全因河上起火。若其抛洒火油,帐篷易燃,后果不堪设想!”赵弼一口气说完,周围顿时无声,所有人变颜变色。   氏族们终于明白他为何如此紧张。   晋军当真放火,困在营内必是死路一条!   外有埋伏,内有隐患,对方设下天罗地网。对齐国大军而言,出营拼死一战或能绝处逢生,留在原地注定是等死,再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出营!”   赵弼说服众人,氏族们飞速下令,立即敞开营门,推倒全部栅栏,车骑分散突围。   “三座营盘相隔不远,却也存在距离。晋军数量有限,即使加上越军,要封堵所有出路也是难上加难。不从一路,改为多路,只要撕开缺口,未必不能扭转战机。”   楚军分营是无奈之举,拉入齐军专为制衡。万万没想到,不得已的妥协竟成破局的关键。   围堵齐军大营的是晋国下军以及智陵所部的数千新军。   发现齐军动向,鹿敏和智陵当机立断,下令抛出全部火油,大批释放火箭。   齐军刚刚推倒栅栏,火油便从天而降。数不清的陶罐碎裂在地,以东南和西南最为密集。   大大小小的陶片飞散开,火油溅到前排齐军的脸上,质感粘稠,气味刺鼻。   火箭呼啸而至,火光落向地面,迅速沿着火油爬蹿。焰舌瞬间跳起,在营地三面竖起火墙,热浪翻滚。   “救命!”   “救救我!”   火墙持续延伸,焰心爆裂,火星膨胀散落。   有齐军身上沾染火油,又遇上火星,眨眼间被火焰吞噬。他们在地上翻滚,非但没能自救,反而使更多齐军落入险境。   “不要靠近!”   见到这般情形,赵弼果断命人放箭,射死地上之人。其后拉过一匹战马,踩着马镫跃上马背,高声道:“随我来!”   他猛一拽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嘶鸣。   慌乱的大军立刻有了主心骨,氏族、甲士和军仆都开始向他聚集,追随他调头向北,冲向唯一没有起火的通道。   望见这一幕,鹿敏目光微闪,拿起挂在车上的弓。   这把弓十分特殊,比常见的弓身长出一截,除了他之外,能拉开的人寥寥无几。   “齐侯,赵弼。”   火光照亮齐军,能轻易发现齐侯所在。   鹿敏举起长弓,左臂如托山岳,右手缓慢后拉,直至将弓弦拉满。   两支铁箭并排搭在弦上,鹿敏锁定目标,目凝寒光,手指猛然一松。   破风声袭来,赵弼心中一惊,下意识向前俯身,惊险避开袭来的箭矢。其中一枚擦过他的头顶,另一枚划过耳畔,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可惜。”鹿敏一击未成,心知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干脆放下弓箭,命甲士吹响号角。   “敌军已出,围杀!”   苍凉的号角声穿透黑夜,回荡在齐军耳畔,催命符一般。   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数千晋骑从高处冲下,咬住齐国大军,一路冲杀而至。   “停!”   赵弼胸中涌出狠意,下令全军集结,调头迎击晋军。   同为四大诸侯国之一,齐军擅使长剑,以击技著称。   大军仓惶奔出火海,难免出现混乱。一般而言,这种情况下很难组织反击。   赵弼偏偏铤而走险,反其道而行。   随着他一声令下,氏族率先转向,甲士紧跟着行动。   号角声响起,与晋军的号角对撞。   齐国军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集结,行动乱中有序,在调头时列成战阵。   面对飞驰的骑兵,齐军前排没有立盾,甲士齐齐拔出背负的长剑,剑身宽且扁平,边缘不见锋利的寒光,反而有些钝。   后排的甲士张开弓箭,对半空仰射。   另有数千甲士持矛和长剑严阵以待,时刻准备出阵。   双方距离接近,智陵一马当先,在奔驰中解下圆盾,熟练地护住要害。   新军骑兵训练有速,动作整齐划一,圆形的小盾擎在头顶,闪烁大片乌光。   下军骑兵的马战经验不及新军,动作却丝毫不慢,在冲锋时不甘示弱,一度与同袍并驾齐驱,甚至超出半个马身。   面对齐军弓箭的威胁,他们没有选择防守,而是从马背解下弓弩,在冲锋中展开对射,悍勇可见一斑。   陶廉麾下的私兵格外勇猛。   他们各个悍不畏死,有的仅以双腿控马,用牙齿咬住缰绳,双手挺起强弩,射向持长剑的齐国甲士。   “放!”   距离越来越近,齐军和晋军同时放箭。   箭矢密集,弩矢强劲。   破风声中,晋骑的速度稍有减慢,齐军阵前也倒下百余人。   “杀!”   两轮对射之后,双方短兵相接,齐军前排的甲士突然矮下身,手握长剑横扫,直劈战马的前腿。   “斩马!”   晋侯一战灭郑,晋国骑兵名扬天下。   楚和齐从不同渠道获得马具,前者仿效组建骑兵,学习晋军战法,后者专研对抗,并为此铸造出特有的长剑,重且坚硬,一剑能碎裂马腿。   “杀!”   双方正面交锋,如巨浪相击,爆发出恐怖的战意。   刀光剑影中血色飞溅,染红所有人的视野。   恐惧荡然无存,无论晋军还是齐军,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戮,直至自己倒下为止。   战斗正酣时,齐军身后传来一阵喊杀声。   赵弼挑开刺来的长矛,回首望去,瞳孔骤然紧缩。   目光所及,一面面图腾旗闯入视野,俨然是从征的西境诸军。   蕲君的战车冲在最前方,拉车的竟然不是战马,而是强壮的雄鹿。巨大的鹿角闪烁寒光,轻易能顶穿人的肚腹,将敌人置于死地。   “杀!”   蕲君等人抵达战场,与晋军彼此呼应,对齐军展开夹击。   齐国大军陷入包围,除了拼死一战,再无脱身之策。   “变阵!”   赵弼横剑在胸,齐国大军的阵型发生变化。   大军开始向内收拢,组成大小不同的圆环,一环套着一环,如龟甲密不透风。   面对晋军的夹攻,齐军难以突围。反之,齐军战阵稳如磐石,晋军也休想轻易攻破。   双方试探数次,皆徒劳无功。   想不出对策,都拿对方没有办法,战况落入僵局。   与此同时,楚军两座大营被烈焰包围,遭遇热浪吞噬。   楚项在最后一刻冲出火场,开路的不是战车,赫然是数头犀和象。   因军权一事,楚国氏族对他多有不满,生死关头却能抛开成见,驱赶巨兽闯入火场,硬是闯开一条通道。   林珩的计划是逼迫楚军出营,如今目的达成一半,下令停止抛射火油和火箭。   天边泛起鱼肚白,黑夜即将过去。   楚军背火光而立,发现三面被晋越大军包围,对方占据高地,己方没有任何优势。   “君上,前方无路,唯有死战!”   楚国氏族任性狂妄,却从不怯战,更不惧死。   楚项倒提一杆铁槊,凝视相隔不远的两部战车,沉声道:“楚人不畏战,何惧死,死战!”   “死战!”   朝阳初升,楚国大军在火光下集结,战意冲天。   林珩看向楚项,拔出腰佩宝剑,剑锋前指:“击鼓,杀敌!”   楚煜驾车行出一段距离,抄起挂在车上的长戟,横向一扫,命令道:“吹号角!”   鼓声隆隆,号角阵阵。   三支大军在野地汇聚,如三支利矢正面碰撞,金戈交鸣不绝于耳,血色弥漫,喊杀声震天。   相隔数千里,上京城被乌云笼罩,风声鹤唳。   城门刚刚开启,数匹快马飞驰而出。马上骑士神色惊慌,拼命扬鞭,仿佛是在逃命。   他们出城不久,又有快马驰出城门,追在他们身后,一路紧咬不放,誓要将这批骑士斩杀殆尽。   大部分骑士死在途中,仅有两人侥幸逃脱追杀。   他们抵达吴国,设法见到吴侯。   时隔不久,一则消息传出,震惊天下。   执政急病不起,天子身中巨毒。逆臣喜烽放莽山盗入城,助王子肥谋乱,杀王子害,囚王子典、王子盛及王子岁,封锁王宫。 第二百零一章   上京城。   一夜大雪,遍地银白。城中满目冷清,大街小巷罕见人迹。   寒风席卷街道,刮过城东贵族坊。昔日热闹的贵族大宅,此时一派萧索。   临街大门紧闭,门前有私兵把守。院墙内外守着强壮的奴隶,有陌生人靠近立刻会被驱赶。   数日前王宫巨变,天子身中剧毒,至今昏迷不醒。   王子肥称王子害下毒,联合喜烽等人将其捉拿,在对方反抗时当场射杀。王子盛等人俱被押下,罪名是与王子害合谋加害天子。   变故突如其来,与宴贵族猝不及防,多数惊慌失措。   刑令拍案而起,当场呵斥射杀王子害的喜烽,意图召集虎贲和随从扭转局面。   声音传出殿外,喊杀声随之而来,却非他希望的救兵,而是潜入城的莽山盗,身上穿着虎贲的甲胄,抢先一步控制王宫。   贵族的随从全部丧命,死状凄惨。   失去救援,面对凶狠的盗匪,殿内贵族全无还手之力,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执政不在宴上。   大觐之后,各国使臣返回国内。不知为何,天子与执政突起争执,后者当日归家就发起高热,严重到无法起身。   执政重病不起,满朝贵族非但不忧心,反而弹冠相庆,高兴于压在头顶的大山终于倒塌,前方再无人拦路。   刑令和农令都盯上了执政的位置,礼令却置身事外。   单信非但不参与其中,更对多方的拉拢视而不见,状似一门心思效忠天子,更得天子信任。   病中的执政知晓事情始末,气得脸色发青,当场吐出一口血,昏迷半日方才苏醒。   良医嘴上说暂且调养,背地里全都摇头。   “病情来势汹汹,又郁结于心,神医再世也难救。”   执政年事已高,急病本就凶险异常,又在病中连遭打击,已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先用药,拖一日算一日。”   执政重病,恐将药石无医。   失去他的压制,魑魅魍魉都开始现身,短短数日时间,朝堂上就闹得乌烟瘴气。   这种情况下,天子非但没有整肃群臣,反而办起了宫宴,通宵达旦宴饮。还将关押的几位王子放出来,父子间似要冰释前嫌。   此等做法引来非议,使病中的执政更加心灰意冷,也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   两场宫宴之后,喜烽命人送酒上城头,言是天子赏赐。待甲士酩酊大醉,城防松懈,他暗中派人打开城门,引入数百莽山盗。   王子肥也开始行动。   之前乱民吵嚷着要驱逐天子,背后就有他的手笔。事情不成,他与几个兄弟都被关押,心中惶惶不安,以为命不久矣。   喜烽就在这时找上他,声称愿意助他夺取王位。   “我如何信你?”王子肥极善于伪装,故意表现得平庸,连天子都骗了过去。他生性狡诈多疑,自然不会轻信任何人。   “事到如今,殿下还有别的选择?”喜烽嘿嘿冷笑,虽然是说明现实,却也不乏威胁,“如果殿下不愿,仆去见王子害。到那时,殿下是生还是死,就要仔细想一想。”   “你不怕我禀报父王?”   “殿下大可以去说,如果您能见到陛下。”   喜烽信心十足,态度中透出轻慢。   王子肥惊怒交加,却无言反驳。   怒到极点,王子肥反倒冷静下来。他主动揭开伪装,正色面对喜烽:“助我成事,你要什么?”   “喜氏复国。”喜烽表现得煞有介事,双目紧盯着王子肥,一字一句说道,“殿下得偿所愿,下旨再封中山国,车裂窃国之人,族灭。”   王子肥知晓喜烽来历,对这个要求并不意外。短暂考虑之后,他答应了喜烽的条件。   两人三击掌,表面达成合作,实则各怀鬼胎,都没打算兑现。   除此之外,王子肥的母族也出了一把力。   其暗中联络其他几位王子的母族,屡次在天子面前求情,终于使得天子松口,允许几位王子参与宫宴。   这些家族能力一般,却很能揣摩天子心意。   他们没有空口喊冤,而是千方百计推脱责任,栽赃陷害,将盗匪和乱民推到诸侯国头上。   “郊外有匪,然规模不曾如此之巨。”   “诸王子历来恭谨孝顺,必是有人心怀叵测,阴谋离间天家父子。”   “陛下明察秋毫,定不能让贼徒得逞!”   他们明摆着是在信口雌黄,胡说八道。话中没有丝毫可信度,一句都站不住脚。偏偏天子被说动,当真释放几位王子,允许他们参加宫宴。   天子心中未必没有衡量,之所以表面采信,实则是忌惮诸侯,乐得给诸侯国泼脏水。纵然事后有反转,他也有充足的借口,大可以说是受人蒙蔽,加之顾念亲情。   再者,有这次开恩,他便是仁至义尽。今后对儿子狠下杀手,也无人能横加指责。   不然地话,一口气处置多名年长的儿子,哪怕事出有因也会给他带来污名,招来天下人非议。   几方各有盘算,最终殊途同归,爆发于一场宫宴。   天子不曾想过王子肥会胆大至此,也难以预料身边人竟会背叛,在他的酒和餐食中下毒。   天子在宴会上昏倒,当场滚落到王座下。   王子肥立即对王子害发难,指责他毒害天子,将他射杀当场。   依照喜烽的谋划,要杀的不仅是王子害,凡出席宴会的王室成员一个不留。尤其是王子肥的几个兄弟,必须要斩草除根。   不承想王子肥中途变卦,只杀王子害,囚禁其余兄弟,并未动王室众人,反而下令放他们离开。   “殿下,不可妇人之仁!”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喜烽还想据理力争,却发现殿内不只有莽山盗,还有面生的私兵,数量同样不少、   很显然,王子肥对他早有防备。   迅速衡量过形势,喜烽果断低头,不再坚持己见。   王子肥很是遗憾。   他很想趁机除掉喜烽,奈何对方太过狡猾,压根不给他下手的机会。没有理由不能随意斩杀“功臣”,否则定会动摇人心。   压下心中不甘,王子肥亲手扶起喜烽,双方再次把手言欢,仿佛杀机从不曾存在。   宫变之后,天子中毒昏迷,直接被送回寝宫。   王子害以罪人之名草草下葬,家眷都被流放,终生不许再回上京。   王子典和王子盛等人被留在宫内,除了王子肥派遣的心腹,他们见不到任何人,也无法同外界联络。   有人质在手,王子肥变相控制了他们的母族,使其不敢轻举妄动。   贵族们被释放回家,看到宫门前的尸体,所有人噤若寒蝉。   “没想到……”   有人惨白着脸道出半句话,余下全被咽回到喉咙里,再没能出口。   众人心有余悸,没想到王子肥隐藏如此之深。他骗过了所有人,实在能忍,手段也委实毒辣。   回到家中后,贵族们坚持各扫门前雪,派出私兵和奴隶严守门户,不与任何人走动,也不再过问宫中事。   天子生死难料,王子害已死,王子肥年纪最长且控制王宫,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是下任天子。   上京贵族习惯了尸位素餐,醉生梦死。明知道王子肥是谋乱,却无一人出面指责,反而心安理得地留在家中,美其名曰:明哲保身。   “终是天子血脉,日后登位,我等依旧为臣。”   贵族们不在乎王子肥是否德行有亏,也不在乎他登位不正,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官爵和财富,以及家族能否保全。   怀抱着相同的念头,宫变发生之后,王宫停止朝会,贵族集体保持沉默。   城内陷入一种古怪的平静,人心冰冷,万物萧索。   偏偏有人反其道而行。   礼令单信和介卿刁完私下碰面,都知对方另有其主,不妨碍开门见山道出心中打算。   “王子肥谋逆,罪不容诛。”   “天子生死未明,要诛逆,需召诸侯勤王。”   两人对视一眼,确信目标相同。   “仅凭你我怕是送不出消息。”单信说道。   “执政虽病,一息尚存。借他之手送信,也不枉其为天子操劳一生,殚精竭虑。”刁完给出答案,笑得意味深长。   短暂碰面之后,两人迅速达成一致。   时隔不到半日,病中的执政做出安排,调动手下飞骑,强行冲出上京城。   执政知晓自己被算计,但他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对天子心灰意冷,能清楚看到上京的衰落,但他绝不允许王子肥这样的人登上王位。   “宁愿诸侯问鼎,不能容谋害父兄之人为王!”   猛虎虽老,余威犹在。   执政放出飞骑,宫变一事再也瞒不住。后续安排都被打乱,王子肥感到焦头烂额。饶是如此,他仍畏惧执政,不敢拿他如何。   喜烽倒是想下手,怎奈王子肥对他十分提防,稍有轻举妄动,他怕是比执政死得更快。   看清一切,喜烽索性丢开不管,还命人联络宫中的喜女,让她设法离开王宫,他会派人接应。   “天子将死,执政也不过是回光返照。一旦诸侯发兵,王子肥又能得意几时?活该如此,报应不爽!”   想到天子的下场,预见上京城的未来,喜烽放声大笑,笑声肆意疯狂,犹如鬼哭。   上京城外,飞骑进入吴国,王子肥谋逆一事迅速传开。   野地战场上,近二十万大军鏖战多日,交战双方各有死伤,胜负依旧未分。   晋越联军一度占据优势,楚军和齐军却无比顽强,战损接近一比一,完全就是在以命换命。   战到中途,楚煜和楚项的战车正面相撞,同时侧翻。   血雾膨胀开,战马倒地发出嘶鸣,再也无法站立。   两人翻身落地,各自夺过一匹战马,倒提着长戟和铁槊,在千军万马中冲锋。凡敢近前者,势必斩杀马下。   以两人为圆心,周边堆叠上百具尸体,煞气冲天,血色弥漫。   活似两尊杀神。   林珩站在玄车上,驾车的车奴不断挥动缰绳,撞翻一辆又一辆楚国战车,碾压过倒地的楚军。   凡玄车所过,车辙俱被血浆填满。   交战第三日,齐军以千人的代价突破包围,设法同楚军合兵。   双方联军兵力相当,战斗力不相上下,战况一度焦灼。   交战第四日傍晚,野地突起妖风,旷野中飞沙走石,几能掀翻战车。   气温骤降,河面迅速结冰,一场冰雹从天而降。   冰雹大如鹅卵小如桂圆,落在人身上,当场能砸出青紫。不慎落到头顶,甚至会使人毙命。   “鸣金收兵!”   情况不容许再战,双方同时下令收兵。   士兵开始互相脱离,犬牙交错的人群骤然分散,如同潮水退去。   大军的速度已经足够块,仍有部分人被砸伤,回营时不断抱怨,没被敌军砍伤,反倒被冰雹砸破了相,当真晦气!   晋国大营内,林珩回到大帐,侍人早已备好火盆和热水。   马桂守在一旁,手中捧着一卷竹简,是由国内送来,上面盖有国太夫人的印章。   “君上,国太夫人书信。”   “大母的信?”   林珩刚刚解下佩剑,闻言停下动作,接过竹简展开。仅仅扫过两眼,他的神情就为之一变。   看过全部内容,他合拢竹简,在帐内来回踱步。   少顷,他停在铜灯前,沉声道:“备车,寡人去见越君。”   “诺。”   相隔不远的越军大营内,楚煜也接到一封书信。信件非是从国内发出,而是直接从吴国送来,出自前任魏相重崎之手。   “执政病重,天子中毒昏迷,王子肥谋逆。”   读过书信内容,楚煜神色微凝,正准备起身离帐,就听帐外有人禀报:“君上,晋君过营。”   楚煜心头一动,脚步不停,亲手掀起帐帘。   帐外天色昏暗,冰雹已转为雨水,瀑布般落下,朦胧雨中万物。   一辆玄车穿过雨帘,停靠在大帐前。   林珩走出车厢,身上仍穿着铠甲,手中拿着一卷竹简。站定后目光迎上楚煜,正色道:“上京有变。”   “我知。”楚煜颔首,神情同样严肃,“君侯还请入帐,方便详言。”   同一时间,在新起的楚军大营内,楚项和赵弼对面而坐,两人面前摆着国内送来的情报,内容如出一辙。   “执政时日无多,天子身中剧毒,至今昏迷不醒。王子肥杀王子害,囚诸王子。” 第二百零二章   冷风肆虐,暴雨倾盆。   一场冰雹过后,大雨连下两日。   河流水位急剧上升,野河泛滥,冲垮残留在河畔的木桩,淹没河道下游。   狂风呼啸,雨水阻隔视线,大军出营都极其困难,遑论在旷野中列阵交战。   两日时间,交战双方达成默契,各自高挂免战牌,都是闭营不出。为防对方使诈,同时在营内加紧巡逻,并散出数百飞骑,确保营防密不透风,刁斗森严。   晋军大营内,林珩下令升帐,召集军中将校议事。参战的西境诸侯和氏族同被邀请,由侍人引入大帐,在预设的席位上落座。   不同于晋侯宫大殿,中军大帐空间有限,诸人席位相对紧凑。   饶是如此,晋国勋旧和新氏族仍互相壁垒,彼此间泾渭分明,一眼能看出阵营。   蕲君走进大帐,左右扫一眼,带着同行氏族去往右侧,位置与费毅比邻,同壬章也相距不远。在他之后,接连有十多名西境诸侯和氏族入帐,看清帐中情况,大多一言不发,找到位置坐下,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不掺和,彻彻底底置身事外。   晋侯英明神武,乃是不世出的英主,晋国雄霸西境早成定局。   大国内部氏族争锋,在朝堂上分庭抗礼,对外仍是铁板一块。   小国区区身量,察觉危险本就该远远避开。妄图搅动风雨,实属于异想天开,纯粹是自寻死路。   不过就事论事,遇上晋国氏族相争,避开是良策。换成楚国氏族,那就是另一种应对方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帐内滴漏发出轻音,与会人员全部到齐。   林珩高踞上首,与众人见礼。   “参见君上。”晋国氏族齐齐叠手,分左右落座。   蕲君等人随之起身,无论国君还是氏族均对林珩执臣礼。   既为附庸,理当自觉放下身段。   没人对此有异议,几百年来早已是约定俗成。   史官坐在屏风一侧,靠近林珩右手边。自众人入帐落座,他便开始奋笔疾书。左手捧着竹简,右手笔走龙蛇,偶尔抬头扫视众人,笔下短暂停顿,下一刻又开始记录。   礼毕,众人落座。   侍人送上茶汤和糕点,为铜炉中加入炭。   为照顾不同口味,糕点有甜有咸,分装在不同的碗盘中,每种数量不多,入口的滋味相当不错。   林珩端起茶盏,细品茶汤滋味。   汤汁入口微苦,后有回甘。烹煮时加入香料,更加醇香辛辣。饮下半盏,寒意被驱散,暖意取而代之,逐渐流淌至四肢百骸。   有人饮得急,额角竟沁出一层薄汗。   用过茶汤和糕点,林珩轻轻挥手,除了马桂和马塘,侍人全部退出大帐,从外落下帐帘。   帐帘并未遮严,留出足够的缝隙,既能遮挡风雨保持帐内温度,也方便空气流通,使烟气能够流出。   “邀诸君前来,实有要事相商。”   接到国太夫人书信后,林珩过营与楚煜见面。   上京发生王权争夺,事关重大,下一步决策至关重要,不容出半分差错。   两人彻夜长谈,部分意见相同,也难免存在分歧。直至天明,事情才大抵定下,终于商讨出结果。   今日,林珩在营内升帐,楚煜也是一样。目的是宣告上京之事,让众人心中有底。   不知雨会下到何时,或许会持续几日,也可能转眼就停。   为防节外生枝,林珩没有拐弯抹角,开口就是单刀直入,道出升帐因由。   “上京生变,执政重病不起,天子身中剧毒,传言昏迷不醒。”   “天子在宴上中毒,王子肥指王子害下毒,无凭无据,当场将其射杀。并借机囚王子典及王子盛等人,以盗匪和私兵控制王宫,意图掌权。”   “佞贼在朝,纵盗匪入城,据悉上京人人自危。”   说到这里,林珩稍作停顿,视线扫过帐内,声音微沉:“有飞骑冒死出城,奔逃吴国。日前事情传出,多国皆闻。”   林珩话音落下,帐内肃然无声,鸦默雀静。   片刻后,议论声骤起,人言籍籍,犹如滚水沸腾,充斥整座大帐。   “执政病重不起,想已无法理事,否则岂容盗匪混入王宫。”   “天子身中剧毒,至今昏迷不醒。如果事情不假,怕是山陵将崩。”   “诸王子中,除早年废黜三人,王子害居长,且有才名。若无此事,迟早会册封为太子。”   “王子肥无真凭实据就杀兄,更像是贼喊捉贼。其后又囚诸兄弟,分明就是谋逆!”   “上京贵族竟然不闻不问?”   “昔日中山国被窃,蜀国信平君叛乱,天子何曾理会?如今换做上京,贵族又岂会强出头?”   议论声持续不断,无论晋国氏族还是西境诸侯,对此事的结论出奇一致:执政不能理事,天子性命垂危,上京衰败无法遮掩。王子肥谋逆,以诡计杀兄,罪不容诛。   目睹帐内变化,林珩不动声色,端起茶盏饮下一口。   茶汤已冷,入喉愈发苦涩。掺入的香料味道浓重,苦和辣一起蔓过喉咙,舌根竟有些发麻。   这种滋味称不上好,却格外提神。   林珩表情不变,连眉心都没拧一下,反而继续饮下茶汤,直至清空盏底。   咚地一声,茶盏触碰桌面。   声音极轻,混杂在众人的讨论声中更显得模糊。可就是这声轻响,成功让帐内安静下来。   众人停止交谈,不约而同端正姿态,看向上首的林珩。   漆金屏风前,年轻的晋侯身覆墨色,头戴玉冠。领口的花纹以金线刺绣,灯光映照下浮现斑斓,某一刻竟呈现出暗红,仿佛流淌的血色。   见众人安静下来,林珩微微倾身,手指擦过茶盏边缘,停在一枚浮凸的文字上,声音不疾不徐,字里行间却充斥杀机:“寡人赞同诸君言论,王子肥有罪。”   闻言,智渊心中有底,正打算开口,不想被人抢先一步。   他定睛看去,眼底闪过惊讶,随即化作了然。   雍楹。   “君上,臣以为天子中毒,王子肥不查真凭实据,断然杀兄,其后囚诸兄弟,以雷霆之势控制王宫,分明是早有预谋。下毒者绝非王子害,反是王子肥更有嫌疑。”   “不错。”待雍楹话落,费毅紧跟着开口,“其言狡,其行恶,实为谋逆,大逆不道!”   “上京贵族无能,峭论鲠议者少,尸位素餐者众。王子肥欲夺王权,贵族无人敢拦,事成定局之前,必会千方百计隐瞒消息。然而宫变仍为天下知,能派出飞骑者,除执政再无旁人。”鹿敏沉声开口,言辞直指要点。   他的推断合情合理。   以上京贵族的作风,宫宴当日没有向王子肥发难,甚至连质问都没有,事后自然也不会再有动作。   敢揭开此事,并且不怕王子肥报复,纵观王宫内外,除了执政不作他想。   “执政病重不起。”有人迟疑说道。   “病重不起,却非神志不清。只要他一息尚存,以素日积威,哪怕知晓是他所为,王子肥也不敢轻举妄动。”壬章难得与鹿敏意见相同。   两人都是新氏族家主,发迹的方式却截然不同。   这就决定了壬章不可能加入鹿敏等人的行列,同样的,也不可能与勋旧站到一处。   他代表着晋国朝堂上的第三股势力,彻彻底底忠于林珩。其崇尚严刑峻法,称得上是酷吏,更使他成为国君鹰犬,被勋旧和新氏族同时忌惮。   “若为执政送出消息,王子肥谋逆无疑!”智渊沉声开口。   “卿所言甚是。”林珩点了点头,态度无比明确。落入众人眼中,哪怕脑子转得不够快,也能猜出几分。   王子肥谋逆,犯上作乱。晋侯身为大诸侯,且是天子亲封的侯伯,于情于理都不能视而不见。   没有天子下诏勤王,仅凭飞骑递送消息加上主观推断,出兵上京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还可能被王子肥反咬一口。   晋侯则不然。   “侯伯,诸侯之长,代天子讨罪,礼也。君上如要出兵,效当年楚共公,未为不可。”赖白和吕勇并肩而坐,见对方状似满头雾水,好心出言为他解惑。   “君上纵有意出兵,楚军和齐军不肯退,事不能成。”冯胜坐在两人身前,听到赖白所言,侧头加入讨论。   “这个,”赖白语气微顿,抬头看向上首,目光闪烁,“君上雄才伟略,运筹帷幄,想必已有对策。”   仿佛是为验证他的话,帐外传来脚步声,随之有侍人入内禀报,言楚军和齐军同时遣人过营。   “来人驾四马,持符节,求见君上。”   帐外大雨倾盆,两军高挂免战牌。这个时候派人过营,总不可能是为邀战。   帐内众人交换目光,心中各有猜测。   林珩掀起嘴角,他猜到对面会派人,但没想到如此快,竟似有些迫不及待。   上京的消息已经传开,晋越既然能知,楚齐自然也不例外。   大军鏖战多日,至今胜负难分。继续这样打下去,纵然能获胜,也必然是惨胜。对于输的那一方,后果会更难以承受。   之前夜袭,晋越占据先机。楚军和齐军拼命扭转颓势,没有一溃千里,终究落了下风。   就胜算而言,晋越的把握更大。   一旦落败,楚国内部矛盾定会爆发,势必又是一场内乱。至于齐国,赵弼刚刚拿下瀍、淆两国,统治尚未稳固。战场落败,声威大减,怕也会麻烦不断。   林珩过越营当日,就与楚煜得出结论,上京事发突然,却是楚国从战场脱身的机会。   以楚项的作风,权衡利弊之后,应会设法休战。再以勤王的借口兵发上京,将战中积累的郁气发泄到王子肥头上。如此一来,不仅能挽救颓势,还能重新巩固威望,化解国内矛盾。   然而,是否休战,何时休战,又需付出多少代价,却不是他能说得算。   思及此,林珩莞尔一笑,对侍人道:“客既来,无不见之礼,宣入大帐。”   “诺。”   晋军大营外,楚使和齐使的战车并排停靠。   侍人脚步匆匆来到门前,传达林珩旨意:“君上宣召。”   两辆车门同时打开,车上之人走下,皆是长袍高冠,腰束金带,手持符节。   鉴于两国间的种种,为表现出诚意,楚项派遣令尹贾吉为使。齐使的身份同样不凡,赫然是相国匡斌。 第二百零三章   越军大营内,楚煜听人禀报,得知楚、齐使者已至晋军营前,并无丝毫意外。   帐内群臣议论纷纷,猜测楚国和齐国的用意,想到某种可能,皆是眉心深锁,神情肃然。   “君上,楚人狡诈,不得不防。”令尹子非率先开口。他的话也代表众多越国氏族,“大军对垒,胜负至今未分。我军与晋军占据先机,楚、齐分明处于劣势。纵一时纠缠互有损伤,敌军更甚,必先一步无法支撑。届时,胜局抵定。”   执政所言在理,氏族们纷纷点头。   越国与楚国有世仇,不死不休。一旦抓住机会,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在越国氏族看来,这场战事固然惨烈,战机却千载难逢。不惜代价死战到底,不能灭楚也能促其内乱,使楚国陷入长久内耗。   待其进一步衰弱,越国再起兵,必能报仇雪恨!   “君上,若楚要言和,晋会否休战?”钟离君开口,声音并不高,却成功使大帐内安静下来。   他提出的疑问,也是众人迫切想要知晓。   面对聚集来的目光,楚煜没有作答,而是斜靠在屏风前,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转动茶盏,一圈,两圈,三圈。   漆金屏风在他身后展开,一头於菟盘踞其上,雕纹精美,纤毫毕现,愈显得凶狠狰狞。   凶兽嵌金,华贵非凡。   正如一身绯红的越君,看似慵懒闲适,嘴角隐现笑纹,眼底却不见一丝温度。与之对视,只觉寒意涌动,冷彻骨髓。   帐内愈发寂静,落针可闻。   寒风从帐外刮过,雨仍下个不停,牵连成灰白色的雨幕,充斥天地之间。   地面积水,水流交织成网,串联整座营地。   泥土被浸透,又湿又滑。   巡逻的甲士经过,不小心就会打滑。更不走运的,一脚踩入水洼,寒意包裹足底,沿着膝盖攀爬,再是身强体壮也禁不住直打哆嗦。   一队甲士冒雨巡逻,从国君帐前经过。铠甲摩擦穿透雨声,引来帐前侍人的注意。   两名侍人抬起头,迅速扫过甲士一眼,确定没有任何异常,旋即收回目光。   在两人身后,帐帘短暂被风掀起一角,雨水顺着缝隙流入,打湿了铺在地上的兽皮。   帐帘落下时,楚煜的声音终于响起,温和、平静,字里行间却充斥血腥。   “上京生变,王子肥谋逆,天子身中剧毒,执政重病不起,局势糜烂。上京贵族多鼠胆之辈,臣于逆贼,不过时日早晚。”   说到这里,楚煜略作停顿,环顾帐内,突然间加重语气:“寡人为诸侯,有守土勤王之责。今王子肥犯上作乱,岂能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君上,莫非真要休战?”令尹神情微变,显然不赞成。   帐内氏族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希望就此停战。   “当然不会如此简单。”楚煜清楚众人的想法,话锋一转,“王子肥谋逆,势必要赴上京勤王。但战端源于楚,且战局于其不利,必不容其从容脱身。”   经过数日鏖战,大军胜负未分,局部却互有输赢。   近二十万人的战场,车骑、弓马、步甲,多是以命换命的打法,战损十分接近,终非完全相同。   经过粗略统计,晋、越联军总体好过楚齐。   相比晋国和越国,楚国形势不利,更希望从战场脱身,齐国想必也是一样。   越国氏族有底气继续战事,拖也能将楚国大军拖死。   以楚国氏族的作风,一旦承受不住损失,必然会发生内乱。届时,楚侯能否压得住还是未知数。如果压制不住,这个庞大的国家极可能分崩离析。   然而,以国君透出的口风,显然局面不会如众人所期望的发展。   “君上,两国使者过营,晋侯有何打算?”令尹再次开口。他知晓林珩夜间过营,猜出两人必有谋划。此时当面提出,希望楚煜能给出明确回答。   越国氏族虽不像楚国氏族一样肆意妄为,但在大事上,众人有足够的发言权和决策权,并非国君的一言堂。   早料到令尹会有此问,楚煜也没打算隐瞒,直截了当给出答案:“二十城。”   “楚国二十城?”令尹下意识问道。   “楚国二十城,齐国二十城。”楚煜慢悠悠开口,不意外听到一阵抽气声。   楚国、齐国各二十城?   整整四十城!   堪比一个中等规模的诸侯国!   大帐内短暂寂静,随即爆发出议论声。不难看出,对于这个条件,越国氏族都感到震惊,却也为之兴奋。   不过兴奋归兴奋,众人的大脑也十分清醒,明白如此苛刻的条件,楚、齐两国未必会答应。   “君上,若其不应,该当如何?”钟离君询问道。   “勤王需有诏令,否则违礼。晋君为侯伯,可代天子伐罪,出兵讨逆合情合理。”楚煜换了个坐姿,手指轻推,将茶盏放平,“楚项要退兵,不可能退回国内,定然要兵发上京。赵弼以借道拿下瀍、淆,一样不能以败军归国,上京勤王是一个良机。”   “君上是说,不只要休战,还要联兵勤王?”松阳君皱眉,抵触之意显而易见。   “公、侯、伯、子男。”楚煜没有正面回答松阳君的提问,反而历数爵位,“天子分封,定诸侯爵位,划定封土,迄今四百年。时至今日,诸侯征战,鲸吞蚕食,侯国何止百里,千里乃至万里不罕见。”   众人不解楚煜真意,没有贸然打断,而是沉默静听。   “封土虽扩,爵不曾变。大国之君生为侯,死封公,数百年来不曾跃迁。小国亦是如此。寡人与晋君议,时移世易,有些规矩也该变上一变。”   听完这番话,帐内氏族似有所悟,呼吸声骤然加重。   “四大诸侯入上京,讨逆伐罪,大功以封公。”钟离君一字一句出口,尾音竟有些颤抖。   不怪他如此表现,自天子分封四百年,诸侯爵位代代传袭,降爵者众,夺爵者不鲜见,唯独升爵者少。纵然有大功,生前也止步于侯,无一人封公。   此事约定俗成,数百年来不曾变。   但在今日,楚煜却告知众人,这个规矩将被打破。如何不让众人激动?   与楚国的血海深仇必定要报,但是,侯国跃升的机会更加难得。毕竟楚国不会跑,谋反的王子不是随时都有。即便是有,也未必有侯伯为同盟,占据天时地利人和。   “君上,果真能封公?”沉稳如令尹,此时也不免挺直脊背,声音中透出急切。   “封公,亦或更进一步。”楚煜微微倾身,掌心压向桌面,面含浅笑,一语石破天惊,“分封伊始,天子定爵五等,公为次,王才为一等。礼未书诸侯止于公,何不能称王?”   话音落地,帐内再度陷入寂静。   包括令尹以及楚煜的两位叔父在内,所有人震惊于这番话中的野心,脑海中嗡嗡作响,集体瞠目结舌。   相隔不远的晋军大营内,楚国令尹贾吉和齐国相匡斌联袂穿过营地,来到中军大帐前。   身为敌军使者,车驾不允许入营。   两人只能在营门前下车,徒步穿过营内。   风雨实在太大,两人一路走来,虽有侍人撑伞,衣袍下摆仍被打湿,留下暗色痕迹。匡斌一身青袍,暗痕尤为明显。   大帐前,两名侍人掀起帐帘。   冷风袭入帐内,短暂卷动烛火,却压不灭满目明光。   帐内铺着兽皮,虽然是拼接,花纹和颜色却相当接近,看上去浑然一体,十分难得。   数十盏青铜灯落地摆放。灯身铸成人俑,内藏流通烟气的管道,靠近也闻不到呛鼻的气味。   取暖的不是火盆,而是打造精美的铜炉。   这是晋国匠人独有的手艺,从不曾外传。炉内燃烧的炭也是晋地出产,被商人运往各国,都是大受欢迎。   贾吉和匡斌走入帐内,晋国氏族分坐两旁,并有西境诸侯在侧,压力非比寻常。   两人脚步不乱,径直走向上首,始终面不改色,神态自若。   将两人的表现收入眼底,林珩缓慢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抹暗色。   来至宝座前,相距三步,贾吉和匡斌同时停下,持符节行礼,口称:“参见君侯。”   “起。”林珩直接唤起,看似并没有为难之意。   “谢君侯。”贾吉和匡斌从容起身,无需林珩询问,直接道明来意,并亲手捧上国书。   “仆此行,为能休战。”贾吉开门见山,没有隐约其辞,“妖风四起,雨水连日,实乃不祥,巫卜再战不宜。况两国交锋起于误会,君上愿赠五城与晋,换以消弭干戈。”   “齐同愿赠五城,以示诚意。”匡斌随后道。   两人只道对晋割城,对越只字不提。   两封国书摆到面前,林珩随意翻开,一目十行扫过,当场发出一声冷笑。   “误会?可笑!”他抛开竹简,视线扫过匡斌,其后锁定贾吉,“楚项蔑我晋国,更往上京颠倒黑白,岂能就此善罢甘休!”   “君侯,野地风雨不断,大军连战数日,死伤千百。楚欲休战,非无力取胜。君侯果真要一意孤行,不计代价不死不休?”贾吉迎上林珩的目光,不闪不避。   “是又如何?”林珩态度强硬,根本不似作戏,大出对方预料,“尔等真要休战,自应拿出诚意。仅仅五城,且绝口不提越国,究竟是要求和,还是要趁机挑拨离间?”   贾吉和匡斌同时一凛,匆忙解释道:“君上误会……”   不想话为说完,直接被林珩打断:“是不是误会,尔等心知肚明。”   晋国氏族神情肃穆,盯着贾吉和匡斌目光冰冷,仿佛随时要拔剑而起。   心思却和表情截然不同。   若非亲耳听过林珩的计划,八成会以为他真要死战到底,不分胜负绝不罢兵。   “君侯可知上京有变?”匡斌突然出声。   “寡人知晓。”林珩颔首。   “王子肥犯上作乱,罪不容诛。君侯身为侯伯,果真不管不问,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众口?”匡斌继续道。   “寡人先为晋侯,后为侯伯。”林珩依旧不松口,将匡斌的话直接堵了回去。   他的强硬超出想象,仅仅一个照面,就令贾吉和匡斌无计可施。   在两人苦思无果时,林珩直接一挥手,道:“寡人不为难尔等,回营告知楚侯和齐侯,如有诚意,亲自来见寡人。若不然,雨终有停时,尽可再战!”   一言落地,晋国氏族各个按剑,目光锁定两名来使,眼中满是凶光。   贾吉和匡斌登时心头一沉。   两人齐齐看向林珩,突然清醒地意识到,与晋的这场战争,无论休战与否,他们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晋侯果真如传言一般,不仅野心勃勃,更加霸道! 第二百零四章   林珩态度强硬,不容来使拒绝。   想休战必须拿出诚意,令尹和国相身份不够,必须楚项和赵弼亲自来谈。   “寡人不为难尔等,只需两位归营转告,要谈可以,楚侯和齐侯亲自来。至于五城,”林珩冷笑一声,随手拿起国书,直接丢到两人脚下,“寡人不缺五城,但缺五十城。不能令寡人满意,寡人亲自去取!”   此言一出,贾吉神情骤变,霎时间面沉似水。匡斌也是勃然变色,弯腰拾起国书,用力到指关节发白。   奇耻大辱!   两人身为大国重臣,位比上京执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何等尊贵。小国国君见到他们都会以礼相待,态度客气三分。   如今日这般遭遇,两人数十年未曾经历,难免怒火中烧,偏偏又发作不得。   数日鏖战,大军胜负未分,实则晋越占定先机,优势尽现,楚齐一度落于下风。仰仗氏族齐心,甲士奋不顾身,两军才勉强维持战局,没有一溃千里。   战况看似胶着,实则一方始终强横,另一方隐现颓势。   对楚齐来说,继续鏖战下去,胜算实在渺茫。远不如趁机抽身,以免落得三军暴骨,对国内难以交代。   想要休战是真,不甘心是真,趁机挑拨晋越也是真。   不承想晋侯一眼窥坡,当场揭穿,口口声声继续再战。   如果林珩有些许犹豫,贾吉和匡斌尚能想一想办法,不至于被丢弃国书当面羞辱。奈何他强横霸道,大有不合心意就要再战的架势。   晋侯盛气凌人,半点不似在作戏。   帐内的晋国氏族有样学样,连同西境诸侯在内,真正戮力同心,丝毫不惧再战。   假若对面不是晋侯,左右不是晋国氏族,贾吉必定当场发作,匡斌也不会善罢甘休。   奈何现实不允许。   纵然怒不可遏,两人也必须咽下这口气。这次拂袖而走,下次未必还能走进这座大营。   他们此行是为求和休战,而非激化矛盾,使战局进一步恶化,再无扭转可能。   贾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怒火,在匡斌之后拾起竹简,牢牢握于掌中,声音低沉:“君侯之言,仆定如实禀告君上。”   “令尹明智。”林珩很不走心地夸赞一句。语气虽然平和,字里行间却充满挑衅,险些让贾吉撑不住表情。   “另有一事,寡人需提醒楚侯,还有齐侯。”林珩单手覆上桌面,身体微微前倾,领口的绣纹浮现微光,金辉流淌,几能刺痛人眼。   “君侯请讲,仆定转告君上。”贾吉和匡斌有不好预感,却不能阻止林珩,只能心一横,硬着头皮听下去。   “晋越同盟,休戚与共。若要休战,与寡人谈罢,还需越侯点头。”林珩的语速不紧不慢,话说得慢条斯理,却让两人的心不断下沉,一直沉到谷底。   尤其是贾吉。   楚和越有世仇,两国间的烽火从未熄灭。几百年的厮杀,完全就是不死不休。让楚国向越国低头求和,简直比死更加难受。   有一瞬间,贾吉很想不管不顾转身就走。   最终是理智拦住了他。   深吸一口气,贾吉直视林珩,握紧符节和国书,一字一句说道:“君侯之言,必定字字带到。”   “善。”好似没看到对方的怒气,林珩满意点头,嘴角浮上一丝浅笑,又将目光移向匡斌,“齐相以为如何?”   “君侯放心,仆定然据实以禀,一字不落。”相比怒火中烧的贾吉,匡斌的表情相对平静。   齐国参战非出于仇怨,与晋国、越国也称不上死敌。出兵不过是未雨绸缪,为今后打算。   如今事情不成,继续打下去捞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得不偿失。齐国君臣都倾向于尽快休战,其后转道上京。   至于楚国君臣情愿与否,齐国众人并不在意。   不情愿又如何?   楚国内忧外患,三年两乱,天下皆知。假如战事继续,只需拖上几个月,楚国必生内乱。   齐国君臣能看清的现实,相信晋越也是一清二楚。   如此一来,和谈势在必行。   至于晋侯会狮子大开口,齐国君臣也有准备。   “烦请君侯手书一封,由仆带回。”匡斌打定主意求和,态度能屈能伸。他无视贾吉难看的脸色,主动向林珩讨要国书。   口说无凭,事后不承认,或在谈判中临时改口,于齐国大为不利。   齐国君臣做好准备割肉,一切最好落于文字。从最开始就定下条件,以免横生枝节,中途再出现波折。   “可。”林珩允他所请。   马塘铺开一卷空白的竹简,马桂呈上笔墨。   林珩略一思索,提笔蘸墨,上百字一挥而就。   “五十城。”   “临桓城以东百里,尽归于晋。”   其余无需赘言,这两条列在最先。   “这是寡人的条件。越侯有何要求,尔等自行去问。”林珩在竹简上落印,由马塘封入木盒,捧起交给匡斌。   其后,林珩再次提笔,又写成一封国书,内容一般无二,由马桂交给贾吉。   无论心中如何想,贾吉也只能接过木盒,回营交给楚项。   “仆告辞。”   事已至此,两人多说无益,同时向林珩告辞,转身离开大帐。   和来时不同,两人沿途皆未交流。出营后各自登上马车,关闭车门背道而驰,大有分道扬镳之势。   在两人身后,中军大帐又一次变得热闹。   林珩向众人道出国书内容,连素来沉稳的雍楹都为之一怔,差点拽断下巴上的长须。   “五十城?!”   蕲君等小国国君更是震惊。   大国五十城,比他们的国土面积都大。唯有强悍如晋,才能提出这样的要求。   “君上,其定然不肯。”智渊提出现实问题。   五十城固然好,只是听到就心头火热。然而楚国未必答应,齐国纵然愿意割肉,也不会乐意伤筋动骨,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所以才需谈判。”林珩笑对众人,道出心中所想。   战场上占据优势,战场下更要先声夺人。   他提出条件,楚齐认为苛刻地话,大可以讨价还价。   底线是一国二十城,这是他和楚煜商定的结果。若对方不肯答应,无妨继续再打。   反正着急的不是晋国。   至于上京动乱,执政虽然病重,尚未一命呜呼。不提为人如何,其能力无可指摘。只要他在一日,对王子肥就形成牵制,上京贵族想做二臣也要仔细掂量,更可能是龟缩不出,任凭他们斗得两败俱伤。   天子身中剧毒,迄今消息全无。   昏迷不醒也好,隐瞒死讯也罢,不妨碍他以侯伯的名义出兵勤王。   如果天子驾崩,且王子肥秘不发丧,不过是出兵檄文多加一条。   林珩单手撑着下巴,想到后一种可能,忽然间觉得在野地多停留几日倒也无妨。   在他陷入沉思时,帐内众人围绕“讨价还价”四个字展开讨论。   如果可以,他们的确想拿下五十城。但这显然十分困难。假若对方要求更改,多少比较合适?   “四十?”   “一国四十?”   “自然。”   “仍多。”   “绝不能少于三十城,否则再战!”田婴粗声粗气,大手拍着膝盖,砰砰作响、   田壮在一旁呲牙咧嘴。   无他,田婴的巴掌是拍在他的身上。   “三十城甚好,四十城更佳。”费毅悠然开口。   “附议!”   晋国氏族讨论得热火朝天,都赞成不少于三十城。两国就是六十城,比林珩和楚煜所定多出整整二十城。   西境诸侯坐在一旁,从头至尾插不上嘴。看到晋国氏族的模样,明知道他们的杀气不是针对自己,也禁不住脊背生寒,压根不敢轻易出声。   “诸卿。”讨论接近尾声,林珩终于出声,“如寡人所料不差,最迟后日,楚齐将再次派人。届时,还需诸卿群策群力。”   话音刚落,晋国氏族就全部起身,一同叠手下拜,齐声应诺。   “君上有命,臣伏唯是听。”   “为国计,定竭尽全力!”   议事结束,众人陆续离开大帐,三三两两结伴返回各自帐内。   休战是题中之义。   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如何把握主动,牢牢占据优势,还需进一步商讨。   “沙场既能胜,谈判不能让分毫。暂不能灭国,也要使其痛,再不敢轻易挑衅。”   晋国氏族狂妄不假,却有傲慢的底气。   见到他们的表现,西境诸侯很是羡慕。蕲君则是老神在在,再次庆幸于自己的果决,先一步抱住晋侯大腿,坚决不松手。   扫一眼神情复杂的几人,蕲君心情大好,若非怕招来群殴,都想叉腰大笑几声。   “先人一步,蕲无忧矣!”   中军大帐内,席位全部撤去,侍人拨亮灯芯,重新送上茶汤和糕点。   林珩净过手,饮下半盏茶汤,吃下两块甜糕就没有再用。   他亲手铺开一卷竹简,提笔写成短信,交给一旁的马桂,道:“你亲自过营,将此信交到越侯手中。”   “诺。”   马桂捧起竹简,行礼后退出大帐。   两座营盘相隔不远,奈何雨实在太大,马桂策马来到越军大营,全身都被淋湿。   他在营前通报身份,立即有人上禀楚煜。   不多时,马桂被带往中军大帐。   此时帐内坐满了越国氏族,不时低声交谈,目光偶尔看向帐前。   晋侯突然派人过营,不知其意为何,众人都很好奇。   帐帘掀起,马桂目不斜视穿过人群,躬身行礼后,将装有竹简的木盒呈给楚煜。   “君上亲笔,言交君侯。”   一名侍人接过木盒,送到楚煜手边。   马桂没有停留,再向上首行礼,旋即转身离开。   帐帘掀起又落下,楚煜亲手掀起盒盖,取出里面的竹简,当着众人的面展开。   信中内容不长,他却看了许久,目光迟迟不曾移动。   这一幕落入众人眼中,愈发令人感到好奇,犹如百爪挠心。   终于,楚煜合拢竹简,抬头看向众人,声音中带着笑意:“晋君邀寡人过营,共商大事。”   大事?   越国氏族同时想到,今日两使过晋营,必是与休战相关。   “晋君言,楚、齐妄想割让五城换取罢兵,他实不悦。故提五十城,并要求楚项和赵弼亲自出面方能谈和。”   五十城?!   越国氏族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听错。   “君上,真是五十城?”松阳君急切道。   “不错。”楚煜颔首。   “楚国未必肯答应,齐国也是一样。”经历过短暂兴奋,氏族们陆续冷静下来,开始考虑现实问题。   “谈不拢,那便再战。”想到林珩信中所写,楚煜笑容灿烂,“寡人与晋君占据上风,楚项不想面缚舆榇,必须割让城池。”   此言正合众人心意。   楚国霸道多年,终于要狠狠栽上一回。   无论五十城还是二十城,割城求和一事传出,南境霸主威势动摇,如魏这般的附庸国是否又会蠢蠢欲动?   内忧外患频发,压得住一次,可压得住十次、百次?   思及此,越国氏族相顾一眼,笑容浮现在脸上,满目尽是凶狠。 第二百零五章   是夜,楚煜受邀过营,与林珩再议兵事。   帐外大雨滂沱,帐内温暖如春。   地面铺设厚实的兽皮,铜灯的灯盘中跳跃暖光。   铜炉燃烧散出热气,香鼎徐徐升起青烟,沁人心脾,暖香萦绕。   林珩和楚煜对面而坐,两人身前各设一张矮桌,桌上摆放茶汤及数盘糕点,还有多种肉脯。不同于常见的肉干,这些肉脯中加了蜜,风味更胜一筹。   两人身侧未设屏风,一张木架取而代之。   木架既高且宽,中部镂空。顶部悬挂一卷兽皮,以特殊方法硝制,厚薄均匀,表面光滑,呈现灰白色泽。   拉开捆扎的系绳,兽皮舒展垂落。   整张悬挂开,上绘山川河流,标注天下各国,中心处赫然是上京城。   “天下舆图。”   看到这幅舆图,饶是楚煜也不免动容,看着图上的线条和文字短暂失神。   片刻后,他终于回过神来,开口询问:“卢义舆图?”   林珩咽下口中的糕点,又饮下一口茶汤,方才开口:“此图出自卢义后人,百年过去,难免有增删,然大致不会错。”   天子分封四百年,礼制渐坏,诸侯间征伐不断,小国时有灭亡,大国疆域也有变化。图上的部分国家,例如申、害等,早就不复存在。   考虑到现实情况,卢成在绘图时有所删改。但他不是卢义,并未亲自走访天下各国,所知存在局限。故而图上的标注存在模糊,部分区域直接空白。   即便如此,对天下诸侯来说,这幅图仍如稀世珍宝,价值连城。有幸得此珍宝,必要妥善收藏,轻易不示于人前。   林珩却直接挂在帐中,展示在楚煜面前。   待他用完糕点,更起身走到图前,指尖划过图上,分别在齐国和楚国圈出一部分,用力点了点。   “齐相今日过营,休兵之意甚是坚定。楚人则心存不甘,不情不愿。”林珩一边说,一边侧头看向楚煜。后者放下茶盏,施施然站起身,迈步来到图前,与他并肩而立。   “君侯之意,果真要五十城?”   “齐国坚持谈和,楚国独木难支,除了罢兵别无选择。既知结果,何必拘礼?”林珩状似戏谑,目光却极其认真。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楚齐同盟并不牢靠,失去齐国支持,楚国没有任何胜算。与其强撑到最后,内忧外患一起爆发,不如付出一定代价,及早从危局内抽身。   “五十城,三十城,二十城。”林珩逐一列举,手指点在图上,划定的区域逐渐缩小,但几座边防重城始终在其中,“无论多少,只要楚项给了,南境霸主必威严扫地。吴国不会错失良机,魏也会伺机而动。”   “楚贯彻分封,自立国以来从不曾变。”楚煜凝视图上,接过林珩的话,继续说道,“楚国边城多由氏族把守,数百年立家,国君不能插手。若因罢兵割让,如何能甘心?”   不甘逐日累积,必滋生怨恨。   对晋,对越。   还有引发这场战争却又不能取胜的楚项。   “战场拖延时日,楚国定乱。割城罢兵,隐患深埋,日后也会乱。”楚煜单手负在腰后,另一只手把玩悬在腰间的玉环,笑容明艳之极,却也充满了血腥味道。   “积弊太久,唯变能生。只可惜……”林珩话说到一半,中途戛然而止。他微微眯起双眼,摇了摇头。   大国氏族之强,甚过小国国君。   四方诸侯之中,楚国氏族最为独特。他们的权力几乎不受控制,能真正做到和国君分庭抗礼。   这种政治生态极其矛盾。   一方面,楚国氏族捍卫了国家强盛,使楚国数百年雄踞南境;另一方面,无法向心的强权足以动摇楚国根基,使国君的统治摇摇欲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林珩点在与晋国相邻的几座边城,总结道,“看似坚不可摧,往往只需破碎一点,就将分崩离析。”   从最开始,林珩就没打算放过楚国。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晋国要东出,楚国横在路上,是不折不扣的拦路虎。   他发举国之兵,本意一战毕其功。真正短兵相接,却发现太过想当然。   “不能一战灭国,便要徐徐图之。”   楚不同于郑。   这般庞然大物,一口气吞不下,唯有层层递进。直至有十成的把握,发兵攻破纪州城。   林珩侃侃而谈,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这么做相当冒险,楚煜或许会忌惮他的强势,使两国同盟出现裂痕。   所幸糟糕的情况并非发生。   灭楚是越室毕生所愿,楚煜不会例外。看出林珩的野心,他非但不视为威胁,反而心生雀跃。   愉悦的情绪持续攀升,眼尾染上妃色,更添一抹风情。   “君侯之意,与我不谋而合。”   林珩侧头看向他,撞上含笑的双眼,目光微顿,很快又恢复自然。   变化发生在瞬间,快得超乎想象。   楚煜仍捕捉到全部,没有错过一丝一毫。   他笑容更盛,微微倾身,声音流淌过林珩耳畔,伴随着轻盈的呼吸声,似羽毛拂过,有些痒,却格外的醉人。   “此番,我与君侯是否心意相通?”   心意相通?   林珩挑了下眉,忽然转过身,两指捏住楚煜的下巴,强使他靠得更近。   目光相触,呼吸交融,能清晰感知到彼此的温度。   “越君能否猜出,寡人此刻在想些什么?”   漆黑的瞳孔犹如深渊,幽暗无底,却能清晰映出对方的面孔。   楚煜凝视林珩许久,没有半点挣脱之意,反而顺着下巴上的力道贴近,殷红的唇印上林珩的嘴角,一触即离。   “方才君侯何思,我不能解。这一刻,我倒能猜出几分。”楚煜笑意盈盈,食指轻点下唇,眸光潋滟,勾魂摄魄。   “哦?”林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没有起伏,窥不出丝毫情绪。   不待楚煜再次开口,他忽然扣住楚煜的脖颈,拇指擦过右耳上的玉玦,侧首封住了他的声音。   霸道,蛮横,没有半分怜惜,如同猛兽在撕咬猎物。   刺痛突如其来,一道殷红沿着嘴角滑落,蜿蜒过白皙的下巴,滑入刺绣金纹的衣领。   楚煜似被定住,短暂没有反应。片刻后反客为主,凶狠不亚于对方。   突然间,木架被撞倒,发出一声钝响。   舆图覆盖地面,玄色与绯红交缠其上,金辉相映,玉饰飞散。   丝绦不知何时被扯断,玉带交叠,彩宝滚动,蹦跳几下嵌入暗影。   长发如瀑布流淌,铺展于图上,比墨色更浓。   马桂和马塘守在帐外,听到帐内传出的声响,始终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两尊木雕泥塑。   楚煜的内侍同在帐外,也是垂手默立,神情不见丝毫变化,一举一动和两人如出一辙。   大雨如注,冷风刺骨。   暴雨笼罩野地全境,河流水位猛涨,大大小小的沟壑被填满,包围矗立在荒野中的四座营盘。   楚军大营内,楚项坐在屏风前,手边摆着贾吉带回的国书。   灯光下,他神情冷峻,眼帘微垂,遮去几要溢出的戾气。   “五十城,边界百里,胃口倒是不小。”   多名楚国氏族坐在他对面,以令尹贾吉为首,获悉国书内容,皆是面色阴沉,怒火中烧。   “晋侯欺人太甚!”   “五十城,竟也敢提。”   “还要向越国谈和?”   “岂有此理!”   “休想!”   正如越国氏族不愿与楚休战,楚国氏族想到要向越国低头,无不火冒三丈,完全不能接受。   “继续战!”   “齐国怯懦,楚人从不畏战。”   “晋侯侥幸灭郑,便盛气凌人,忘乎所以。楚人何曾这般受辱?”楚国刑令愤然道。他不能接受晋侯的条件,更不愿向越国求和。   氏族们愤愤不平,楚项始终一言不发。   愤慨的声音充斥在大帐内,他充耳不闻,而是压低目光凝视竹简上的文字,似要透过遒劲的笔墨看清运笔之人。   晋侯,侯伯。   林珩!   他猛然攥紧右手,握拳击向桌面。   砰地一声,吵嚷戛然而止。   “事已至此,争论毫无意义。”楚项抬起头,目光扫视众人,沉声道,“数日鏖战,局势如何,诸君心知肚明。齐国一心休战,晋侯咄咄逼人,越与楚不死不休,再战于楚不利。”   帐内陷入长久沉默。   楚项分析透彻,话中有理有据。   众人十分明白,继续打下去,楚国毫无胜算,只是仍不甘心。   不甘心退让,尤其是向宿敌低头。   自楚共公问鼎于天子,楚国雄霸南境,数百年来傲视群雄。何曾如今日这般受辱,近乎被逼入绝境。   “君上,晋侯野心勃勃,臣恐今此退让,遗祸无穷。”贾吉道出心中担忧。   楚国疆域广阔,吞并的邻国不下十数。五十城不是拿不出来,而是必须考虑割让的后果。   “我知。”   林珩和楚煜能想到的方面,楚项同样不会忽略。但他别无选择,权衡利弊,必须先从战场脱身,方能再论以后。   “局面对我国不利,但我军并未真正落败,不必轻易退让。况晋侯条件太过苛刻,就算齐人一心求和,也不会点头答应。”楚项单手覆上竹简,沉声道。   听闻此言,氏族们低声议论,接连点头。   “晋侯虽言再战,未必不是虚张声势。”楚项继续道,“数日交锋,将士以命换名。晋军偶占上风,损失同样不小。继续打下去,晋又能撑多久?西境诸侯当真一条心?”   “君上所言甚是。”鹄离出言附和。   其余氏族也纷纷点头。   “晋侯既然要谈,那就好好地谈上一谈。天明派人过营,告知晋侯,寡人知其意,邀其军前一会。”   楚项合拢竹简,挺直脊背,一字一句缓慢出口。身后的屏风上,一头睚眦足踏血河,凶横狰狞,似要择人而噬。 第二百零六章   天公作美。   清晨时分,云销雨霁。   持续数日的雨水告一段落,乌云飞散,湛蓝晴空一碧如洗。   风变得更冷,呼啸刮过旷野,薄冰铺上水面,自河畔向河心延伸。站在河畔向下望,相隔透明的冰层,水流奔腾不息。   冰层未合拢处,时而能见鱼群出没,飞溅起大片水花,跳跃蓬勃的生命力。   野河西岸的废墟内,残垣断壁披挂白霜,远远望去,浮动大片晶莹。   野河东岸,大军几度交锋的战场上,随处可见断裂的弓刀。淤泥踩踏后冻结,坑底遍布冻结的血痕。   四座营盘散落在战场两端,两两互为犄角,与敌方日夜对峙。   营地壁垒森严,数米高的瞭望楼拔地而起。甲士轮换登高,时刻警惕营外,不敢有片刻懈怠。   营门前高挂免战牌。   风过掀动木牌,背面频繁敲打门柱,发出刺耳的响声。   守门的军仆正要轮换,忽闻一阵鼓声。   众人仰头望去,就见瞭望楼顶挥动旗帜,旗杆遥指前方,预告营外来人。   军仆立刻行动起来,彼此间配合默契,分出一人向营内禀报,其余人抄起长矛和刀盾迅速各就各位。   林珩在国内实施变法,一项军功爵制度极大激励了晋人的战意。   此前几场鏖战,军中上下悍不畏死,甲士不必提,军仆、扈从军乃至奴隶都在奋勇厮杀。   每场战斗结束后,都会有主簿跟随清理战场,专门记录整理各人战功。   斩获的首级记录在册,战后论功行赏,国人和庶人期望得爵,余者尽能换成田宅、粮布和钱币。   林珩言出必行,不允许任何人在战功上动手脚。   有人胆敢以身试法,他亲自下令斩杀两名主簿,尸体至今挂在营内,形成极大震慑,也最大程度收揽人心。   晋军上下万众一心,无不愿为国君效死。   林珩口中的“谈不拢再战”,百分百出于实际,绝非楚项所谓的虚张声势。   伴随着鼓声传出,营内气氛变得肃杀。   甲士快速集结,过程中无一人开口,只有沉默的脚步声,井然有序,杀气腾腾。   军仆紧随着甲士列阵,动作有条不紊,耗时不到之前的一半。   扈从军接连冲出帐篷,手中都抓着武器。虽不及晋甲行动敏捷,也能抓紧时间排成队列,和最初的乱糟糟有天壤之别。   鼓声持续敲响,直至传入大帐。   帐前侍人听到召唤,立即掀起帐帘入内,向林珩禀明实情。   “营外来人,打出齐侯旗帜。”侍人垂手恭立,目不斜视。   在他对面是一具翻倒的木架,架上悬挂的舆图铺在地面,玄色和绯色衮服交叠其上,冠、簪、环佩和玉玦散落四周,无不式样精美价值非凡。   木架后设有一张屏风,声音就是从屏风后传来。   “齐侯?”   两字落地,声音中透出疑惑。   林珩绕过屏风,黑袍玉带尚且整齐,长发披在肩后,一缕散落在脸颊边,不似平日里庄重,现出几分不羁。   他迈步越过木架,单手耙梳过额前的长发,眉似墨染,眸浸霜色,神情若有所思。   在他身后,一身绯红的越君闯入眼帘。中衣轻薄,领口微敞。乌发垂过腰间,脖颈上散落几点红痕,妖冶醒目。   越侯昨夜过营,一直没有离开。此时出现在中军大帐并不意外。   侍人迅速低下头,目光紧盯着脚下。林珩不开口,他便纹丝不动。   “齐侯此时过营,想是有备而来。”楚煜斜靠在屏风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带着钩子,能轻易使人脸红耳热。   “果真如此,倒是该以礼相待。”林珩竟似铁石心肠,任凭越侯风情万种,神情反而更加严肃。   “以礼相待?”楚煜呢喃这四个字,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林珩被笑声打断思绪,侧头看过去,挑了下眉:“君侯知其有备而来,无妨与我一同出营。”   “齐侯不请自来,料是决心不小。楚侯未至,不知作何打算。我与君侯同出,其后归营,以防楚军异动。”提起正事,楚煜收起笑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也好。”林珩点点头,当即唤人入大帐,准备迎接来客。   大营外,赵弼坐在战车上,身着衮服,头戴冕冠,腰佩一柄长剑,名为齐侯剑。   齐侯剑的剑身长近五尺,剑鞘花纹古老精美。剑首以金丝缠绕明珠,周围镶嵌玳瑁彩宝。   据传明珠采自一枚巨大的海贝,世间仅有两颗,一颗藏于齐国,另一颗由初代齐侯献给天子,可惜在平王迁都时遗失,至今下落不明。   齐侯的车驾停靠在营前,身后是随行的齐国相和甲士。   一行人通报过来意,没有等候太久,紧闭的营门向内敞开,身着短袍的军仆小跑出营,合力移开拒马,清出一条通道。   营内鼓声停歇,短暂的寂静后,号角声响彻旷野。   几名晋巫出现在营门后,无视齐人古怪的神情,围成一圈大声祝祷,同时抛出骨甲。   骨甲翻飞,接连落向地面。   “吉!”   读出甲片上的预兆,晋巫扬声大吉。   恰遇日光洒落,在营前铺开亮色,为这场卜谶平添些许神秘,   世人笃信鬼神,无论晋巫因何占卜,此时卜出大吉都是一件好事。即便是等候在营外的齐人,听到“大吉”二字也不免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   卜谶结束,晋巫一起离开,和来时一般迅速。   除了占卜的结果,几人再未出口只言片语。   脚步声传来,夹杂着哒哒的马蹄声。   伴随着铠甲的摩擦声,全副武装的甲士行出营门,在营前如潮水分开,分列在门柱两侧。   甲士之后是数百黑骑。   马上骑士出身氏族,且身上多有战功,行进中仍维持进攻姿态,周身萦绕凝血的煞气。   黑甲身后,两杆图腾旗闯入眼帘。   一面玄底金纹,玄鸟在旗上振翅,仿佛要直冲九霄翱翔万里。另一面炽烈如火,凶猛的於菟盘踞其中,如置身血海。   玄鸟旗和於菟旗同时出现,象征来者不仅是晋侯,还有越侯。   “晋越同盟,果真牢不可破。”赵弼凝视风中的旗帜,眸光微闪。表情始终如一,巧妙隐藏心中所思。   玄车和金车并驾齐驱,玄鸟旗和於菟旗在风中撕扯,猎猎作响。   望见林珩出营,赵弼迅速收敛情绪,先一步驱车上前,与对面两人见礼。   齐人擅剑击,军中多击技之士。   齐国的战车也十分有特色,不比晋国和楚国的车辆擅长冲撞,也不及越国战车灵活,速度却格外快。车前有架设长弓的凹槽,能在奔驰中连发,在诸侯国间独树一帜。   赵弼先一步行动,主动放低姿态,无非是展示出诚意。   林珩没有拒绝这份示好。礼尚往来,同样对他表示尊重。   “君侯有礼。”   见林珩如此表现,赵弼心头微松。目光转向楚煜,后者浅笑回礼,分毫不见和楚项交锋时的凶狠,好似温和无害。仔细观察,眼波流转间仍溢出慑人的血腥。   “昨日国相过营,带回晋君国书。弼今日前来,专为商谈罢兵。”   彼此见礼之后,赵弼没有闪烁其词,而是开门见山道出来意。   林珩要求五十城,他不可能答应,齐国氏族也不会点头。但休战势在必行,晚一日不如早一日,迟恐生变。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选择今日过营与晋侯商谈,并没有提前知会楚国。   用意不言自明。   一来提防楚国不愿休战,试图从中作梗;二来,单独和晋国商定条件,再推及越国,中途抛开楚国,未必没有撕毁盟约之意。   此前与楚联军是未雨绸缪,不欲晋国做大。如今事不能成,情况急转直下,他必须为国打算,一切从齐国利益出发。   齐室有君子之名,赵弼行事却更注重实际。必要时,他不介意抛弃虚名。   正逢上京巨变,王子肥谋逆,晋侯身为侯伯,可以名正言顺出兵伐罪。齐国与晋修好,哪怕只是暂时,也是利大于弊。   想清楚得失,赵弼摆明态度,也不在乎人多眼杂,直接道出求和的决心。   “齐君可入营详谈。”林珩笑道。   “善。”赵弼欣然应邀。   楚煜没有与两人同行,而是向林珩告辞,依照原计划返回越军大营。   回程途中,他迎面遇到一队探骑,得知附近有楚军探子出没,探骑正在设法追赶。   “君上,楚人行动诡秘,料有阴谋。”熊罴驾车近前,开口说道。   “阴谋?”楚煜靠坐在车上,单手轻敲车栏,三下后停住,转头眺望楚军大营的方向,道,“探子不必再追,随我回营。”   探骑虽有不解,然君命既下,唯有听命行事。   队伍加速前行,一路返回越军大营。   楚煜下车后立即升帐,召氏族前来议事。   氏族接到命令,全部急匆匆赶来。在帐前相遇,都能看出对方脸上的疑惑。   众人入帐时满头雾水,入帐后停留不到半个时辰,离开时各个满面红光,都在摩拳擦掌。   “君上有旨,全军集结!”   伴随着一道道命令下达,越军迅速开始行动,三军大张旗鼓,声势骇人。   大军集结时,一骑快马驰出营地,直奔晋军大营。   与此同时,楚项见到归来的探子,得知赵弼前往晋军大营,猜出他的打算,心中暗道不妙。   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等他与令尹商量出对策,又有人来报,越军三军齐动,貌似要擂鼓出营。   林珩说要再战,或许是威胁手段,为的是在谈判中占据上风。换成楚煜,与楚不共戴天的越国国君,无论楚项还是令尹都心中没底。   楚越交锋数百年,只要有机会都想推倒对方太庙,结束宿敌的国祚。   “晋侯愿意罢兵,越侯未必同意。”   “齐国前去谈和,越侯本在晋营,却突然间离开,莫非与晋侯没有谈拢?”   氏族们聚集在大帐中,你一言我一语,对前景都不乐观。   楚项环顾帐内,认为商讨不出结果,继续坐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   他没有再征询众人意见,直接下达命令:“全军集结,以防越军袭营。备仪仗,寡人去见晋君。”   按照原本的计划,今日将再派使者过营。   奈何计划没有变化快,越军行动不妙,齐侯有可能背刺,楚项不得不放下骄傲,亲自去见林珩。   他十分清楚,这一次低头,想重拾主动就变得异常困难。但事已至此,他没有更多选择。   “速!”   下定决心,楚项不再拖延。   氏族再不情愿,奈何现实所迫,唯有听从国君旨意,阴沉着表情离开,召集麾下迅速做出安排。 第二百零七章   楚项摆出国君仪仗,驾车直奔晋军大营。   为节省时间,队伍直穿两军交锋的战场。马蹄踏过冻结的泥坑,车轮碾压断裂的矛杆,车后留下残破的碎屑。   冷风刮过旷野,呜咽作响。   耳畔犹回荡着激昂的战鼓,苍凉的号角以及震天的喊杀声。   队伍持续前行,穿过站场中央,惨烈的厮杀似在眼前重现。   气氛骤然低迷,所有人陷入沉默。无论氏族、甲士,乃至军仆,回忆起厮杀时的种种,都不免心情沉重。   楚国雄踞一方,霸道南境数百年,经历大小战争无数。在与诸侯国的战争中,并非百战百胜,也曾有过败北。但如日前一般惨烈实在是少之又少。   “晋烈公东出,楚与之战,也未曾如此艰难。”   氏族驾车追随楚项,两两并排前行。回想起与晋军的交锋,寒意油然而生,再也挥之不去。   晋军乃虎狼之师,强横无比。晋烈公时,楚国就曾领教过。   对比今日,两军交战之时,晋人勇猛更胜早年。甲士悍不畏死,扈从军搏命,军仆奴隶状似野兽,临死也要拉上楚军。   这样的勇猛凶悍,非亲眼所见难以置信。楚军上下更是亲身体会。饶是同样善战的楚国氏族,面对这样的强军也不免心生迟疑。   继续鏖战下去,楚国胜算几分?   怕是一分都没有。   若非看到结果,楚国氏族不会轻易妥协,更不会同意楚项今日过营。   四大诸侯国中,楚国的疆域最广,人口也超出其他三国。披甲之士数十万,更是第一个万乘之国。   昔日的荣耀给了楚人底气。国力最鼎盛时,天下无人能敌。楚共公不奉诏即带兵入上京,当面问鼎于天子。   延续百年的荣耀,看似坚不可摧,却在数日内被晋侯打破。   “晋国有铁,利器在手,不亚于我国。”   “晋侯在国内实施变法,国人、庶人能得爵。晋人闻战而乐,不惜死,无不奋勇厮杀,无人能及。”   楚国氏族的确骄傲,十足狂妄自大,却非没有脑子。   恰恰相反,为能维持国内的政治生态,保持各方平衡,他们大多极富有政治头脑,军事能力也出类拔萃。   可惜的是楚国君臣严格执行分封制度,氏族各顾其家,造成权力分散。各家私心为重,纵然国力鼎盛,隐患始终不能消除,反而越积越深,终有一日将彻底爆发。   楚与越争锋数百年,彼此间互有胜负,楚国总体占据优势。   不料想遇到了林珩。   与晋国这场战争,本意是转移国内矛盾。怎料事情不成,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战场上不能胜,盟国心生二意,不得已竟要主动向对手低头。   “晋侯在上京九年,始终不显其才,世人仅知其年少体弱,大国公子默默无闻。一夕归国,竟如挣脱藩篱,龙出浅渊,三年即成一方霸主,实令人叹为观止。”贾吉坐在车上,身体随车厢轻微摇晃。遇冷风吹来,他不由得眯起双眼,发出一声叹息。   鹄离的战车行在他左侧,闻言没有出声,单手按住佩剑,眼底闪过一抹阴鸷。   短暂的交谈后,氏族们不再出声。   距离晋军大营愈近,众人反倒变得沉默。   即便在出发时做好心理准备,想到接下来的谈判,这一刻仍心生不甘。   自楚国霸南境以来,何曾落入这般境地?   明明没有真正落败,却知前方无路,不得不向对手求和。   “势不在楚,何能胜?”   晋军大营在望,前方突起奔雷之声。   众人抬头望去,一线殷红撕裂狂风,赫然是越国的车骑。   “警戒!”   不需要楚项多作吩咐,队伍全体迅速反应,甲士在行进中列阵,准备对抗袭来的越军。   双方距离接近,同色的旗帜遥遥相对。   殷红旗面似浸染鲜血。   越为於菟,楚乃睚眦。   凶兽狰狞咆哮,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出图腾旗,隔空缠斗撕咬。   楚项的队伍多达数千人,摆出全副国君仪仗,摆明造访商谈之意。楚煜驾金车现身,所部俱为车骑,未见步甲,显然未率大军。双方正面相遇,没有战鼓号角,氏族甲士仍怒目以对,杀意毕现。   两军营前高挂免战牌,楚项摆仪仗去往晋营,遵照礼仪不应被阻拦。然而越国情况特殊。   两国仇深似海,不死不休。   楚国设计杀越国宗室氏族在先,先一步打破规矩。楚煜无视礼仪发起进攻也称不上奇怪。   越军虎视眈眈,分明来者不善。楚军甄心动惧,时刻保持警惕。   阳光自头顶落下,日光明媚,却无半分暖意。风过愈发凛冽,令人脊背生寒。   双方对峙良久,楚项观一眼天色,心知不能继续耽搁,率先开口道:“营前尚有免战牌,大军今日休战,越君何故拦路?”   听到这番话,楚煜不怒反笑。   他站在金伞下,掌心按住车栏,手指轻敲栏杆外侧,轻蔑道:“依礼如此。然楚君自称蛮夷,多不守礼。今日又有何面目质问寡人?”   话音落地,越国氏族敲击战车,甲士击打盾牌,扬声道:“楚国,蛮夷!”   楚人闻言大怒,按捺不住就要拔剑。   贾吉匆忙拦住众人,言道:“大事要紧!”   通过越人的举动,贾吉推断越侯不愿罢兵。在途中拦截队伍,怕是想激怒国君,专为掀起战事阻挠谈和。   “不可中计!”   楚项觉得事情蹊跷。   以他对楚煜的了解,行事不会如此粗暴简单。   然而时间紧要,不容他抽丝剥茧。无论对方目的为何,他绝不能被激怒,更不能冲动行事。否则之前的隐忍就变得毫无意义。   “越君,寡人欲见晋君,议上京之事。你妄加阻拦,莫非忘记诸侯之责?”   楚项这番话出口,越人隐有怒色,收敛起之前的嘲讽。   令尹子非正准备开口,楚煜抬手拦住他,上下打量着楚项,直白道:“天下诸侯有守境勤王之责。今王子肥谋逆,上京勤王必先罢兵。楚君此时过营,莫非是下定决心割让五十城,后撤百里?”   “事如何,需与晋君当面商定。”楚项没有被激怒,反而面上带笑,衮服也压不住的艳丽,“越晋同盟,天下皆知。晋君决定罢兵,越君仍要再战?楚与晋暂不分胜负,与越却非如此。”   “哦?”楚煜翘了翘嘴角,针锋相对道,“越楚交锋数百年,楚之强,多仗铁器之利。楚项,你且看仔细。”   尾音落下,楚煜举起一张长弓,拉满弓弦。   在他身后,氏族和甲士一同控弦。   破风声起,森冷的乌光划过半空,没有砸入楚军之中,而是落在队伍前方,距离楚项的战车仅一步之遥。   “铁箭!”   晋军有铁器,楚军当面领教过。   越军同样有铁器,主要来自林珩相赠。在战时,越军仍大规模使用青铜器,并未引来楚军更多关注。   但在今时今日,铁箭大量出现,直观向楚人展示越军有铁器,并且数量不少。   抛开武器,两国军队的战斗力在伯仲之间。   越军擅射,一度令楚军损失惨重。如今有了铁器,更是如虎添翼。楚项之前的威胁俨然成了笑话。   楚煜左手持弓,右手探向箭壶,一次取出两支箭矢,一起搭上弓身。   “楚君,战否?”   他不似在说笑,分明是要真正挑起战端,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数千越甲齐声大喝:“战否!”   越人气势高涨,大有再起大战的势头。   楚人举棋不定,不约而同看向楚项。后者面色阴沉,显然也在骑虎难下。   就在这时,前方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众人寻声望去,就见百余骑士护卫一部战车,正逆风疾行而来。   战车车身宽大,车轮增高,车轴两侧凸起尖锥形的铜刺,望之胆寒。   车上之人长袍高冠,面容清癯,颌下一缕长髯,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正是晋国九卿之一,雍氏家主雍楹。   车骑来到近前,雍楹先同楚煜见礼,朗声道:“君上邀越君过营,共商勤王一事。”   楚煜早有准备,面上仍要故作为难,好似不甚情愿。   “君侯,君上言天子危难,事不宜迟。”雍楹继续道。   令尹子非抓住时机出言,佯装苦口婆心:“君上,大事为要。”   楚煜纠结片刻,到底点了点头。   雍楹在这时转向楚项,面色不善,声音低沉:“楚君,既已高挂免战牌,为何拦截越君,莫非免战是假,奇袭是真?”   究竟是谁中途拦路,经历过战场都能一眼看出。   雍楹故意视而不见,正大光明地颠倒黑白,楚人当场气结,无不火冒三丈。   “你……”鹄离刚要开口,却被贾吉拦住。   “不可!”   楚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怒火。他突然间想到,楚煜怕是与晋侯早有谋划,率兵中途拦截,无非是为了继续弱楚声势。   推及背后目的,楚项愈发冷静,没有因雍楹的态度动怒,平静道:“寡人此行专为造访晋君,一为休战,二为上京之事。”   见他如此直截了当,雍楹略感惊讶。短暂沉吟之后,对楚项叠手道:“失礼。”   “无妨。”   “既如此,楚君可与越君一同过营。”   越人和楚人同时陷入沉默。   短暂僵持之后,双方各退半步,平行拉开距离,由雍楹在前方引路,驱车前往晋军大营。   彼时,晋军大营内,林珩与赵弼同在中军大帐,两国氏族陪坐下首。   诸人面前摆有茶汤,并有温热的糕点,全部出自晋厨的手艺。   赵弼此行专为谈和。为能尽快罢兵,他愿意割让城池,但绝不能是五十座。为让晋侯松口,他设想过多种可能,并已提前做好腹案。   万万没想到的是,进入中军大帐后,林珩命人送上茶汤糕点,处处有礼,十分周到,却偏偏不讲正题。   赵弼想要单刀直入,对方却巧妙转移话题。   “齐君莫要着急,人尚未齐。”   人未齐?   赵弼心头一动,正要开口询问,就见帐帘掀起,一名侍人入内禀报:“君上,雍大夫归营,越侯、楚侯同行。”   晋国氏族早有准备,都是面色如常。   齐国氏族顿觉惊讶,片刻后恍然大悟。   赵弼看向对面的林珩,后者放下茶盏,对他微微一笑:“谈和罢兵,自要交战各方齐聚。”   人不齐,如何签订盟约?   只有各方齐聚,当面定下章程,给出让他满意的条件,才能真正结束这场战事。   如此,方能再谈上京之事。 第二百零八章   四大诸侯齐聚,连同氏族将校多达数百人。   中军大帐固然宽敞,一次要容纳四国君臣,空间难免逼仄。遑论还有附庸四国的诸侯国众人,帐内根本坐不下,席位一直延伸至帐外。   “既要谈和罢兵,与战诸国均应列席。”   林珩一言决断,无意征询齐楚意见。   寻求罢兵的是齐,低头求和的是楚,主动权在晋。他所提要求不算出格,反而合乎情理,对方没有理由拒绝。   知晓反对无用,楚项索性不发一言,脸色有些难看。   赵弼眸光微闪,心中不愉,倒也没有别置一喙。   按照两人的本意,都希望私下里谈判。虽然要割肉,总能保存几分颜面。   林珩看出他们的打算,却不打断给两人面子,更是反其道而行,邀请附庸国君臣列席,使得谈判光明正大,绝不掩人耳目。   楚煜和林珩并席而坐,对面正是赵弼,赵弼身侧则为楚项。   对于林珩的安排,楚煜明确支持,不容任何人反对。   “明堂正道,无不可对人言。”   林珩和楚煜坚持邀众人列席,楚齐两国有求于人,只能各派车驾归营,抓紧召集全部人员。   从征的小国国君和氏族陆续抵达,在晋营前下车,都是面色凝重,满心忐忑。   “君上言,诸位与战,谈和休战理应在场。”   马塘守在营门处,身后是负责引路的侍人。   道路两旁矗立数百晋甲,各个高大魁梧,全身披挂,样子杀气腾腾。   铁制的戈矛交错在前,尖端闪烁寒光,几能刺痛人眼。   来人心中惴惴,脚步难免迟疑,仿佛前方是龙潭虎穴,靠近就会落入险境。   “战不胜,危矣。”一名南境诸侯低声道。   在他身边,几名国君和氏族都是眉心深锁,满面愁色。   他们附庸楚、齐两国,见多两国强盛威仪,从没想过联合两国大军竟撑不到一月,短短数日就露出败相。   大国休战谈和并不罕见。不想再战的一方势必做出让步,代价往往不小。事后弥补损失,遭殃的还是附庸国和邻国。   想到之前听到的风声,国君们的脚步愈发沉重。   “割让城池,人口赋税锐减。今岁入贡怕要翻倍。”   “入贡翻倍算好,怕是要割土,乃至灭国。”   “难矣!”   道路再长总有尽头。   怀揣着心事,众人来到中军大帐,发现四大诸侯同坐上首,两两并席,正面相对。   四国氏族分左右落座,中间相隔一段距离,彼此泾渭分明。   附庸晋、越的小诸侯及氏族先一步抵达,早已经各自入座。楚国和齐国氏族下首空出数排席位,俨然是为来人准备。   意识到自己姗姗来迟,众人心中一惊,不敢再口出怨言,纷纷加快脚步至帐前告罪,随后各自入席。   “我等来迟,万望见谅。”   “不迟。”   作为营地主人,也是这场和谈的关键,林珩面带微笑,语气温和。说话时不见疾言厉色,反而表现得平易近人,与传言中的暴戾大相径庭。   即便如此,众人仍惶恐不安,再次行礼告罪,一举一动不敢出错,愈发谨小慎微。   与会人员全部到齐,帐外响起鼓声,中途加入号角,继而是巫言唱诵。   冷风袭来,呼啸席卷营地,缠绕跳跃的篝火,撕扯猩红的焰舌。   大帐正前方,一座巨大的篝火拔地而起。   方形柴堆高达数米,四面堆起木架,中部镂空,专为投入牺牲。   四国的巫陆续现身,匍匐在火光下,继而张开双臂仰望苍穹,口中念念有词。   晋巫白发苍苍,头戴野兽颅骨,手持一柄短刀。刀身以犀角制成,传承数代,象征晋巫中最高的地位。   越巫和楚巫装束类似,都是以彩纹绘面,头插稚羽。两人在寒风中袒露肩膊,前胸和后背布满彩纹,神秘、诡异,全部是变形扭曲的巫文。   齐国的巫容貌俊秀,观相貌身材正值壮年,披散的长发却尽染霜色,不见一缕乌黑,眼底透出沧桑,让人很难猜测他的年龄。   四名大巫在火光下祝祷,唱诵的巫言重叠交融,最终汇成一股,伴随着古老的旋律流淌,冲撞所有人的耳鼓。   “祭!”   祝祷接近尾声,四人的音调骤然高亢。   火光急剧蹿升,烟气缭绕,四人齐声大喝,以锐器划开掌心和手腕,将鲜血洒入火堆,作为第一批献祭。   等候在一旁的奴隶牵来牛羊,四人同时面向大帐:“请祭!”   声音落地,上首四人同时站起身,迈步走向帐外,准备完成献祭仪式。   依照赵弼和楚项的本意,不该有这场祭祀。   林珩一意坚持,楚煜支持他的决定,一切必须遵循礼仪,私下里商定绝对不行。   “寡人本不欲休战,不从礼制,那便死战!”   两人配合默契,一唱一和,无懈可击。   赵弼能看出蹊跷,楚项也察觉不对,奈何形势所迫,他们不能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只能选择妥协。   一次妥协是开始,却不代表结束。双方皆心知肚明,心情却是各不相同。   四人走出大帐,中途穿过人群。   黑色身影经过眼前,鹄离用力握住佩剑,眼底闪过凶光。   不待他有所行动,一旁的贾吉用力按住他的手背,强行将出鞘半寸的剑压了回去。   “事已至此,断不能再出波折。”贾吉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年轻时也是一员猛将。他的先祖是楚共公麾下,曾随楚共公同往上京,史书有名。   在前来晋营途中,他就发现鹄离神情有异,此后留心观察。   就在方才,他察觉到鹄离的意图,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果断出手予以制止,绝不容他肆意妄为。   眼看林珩走过身前,鹄离心有不甘,眼底泛起血丝。   贾吉牢牢压制住他,目送晋君和越君走远,才压低声音道:“不要乱来、事不能成反惹来大祸!”   “晋侯欺人太甚!”鹄离咬牙切齿道。   “战不能胜,唯有隐忍。”贾吉没有看鹄离一眼,目光始终追随四人的背影,沉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况雪耻终有时,莫要一时莽撞坏了大事。”   贾吉表情不见变化,声音中却充满警告。   鹄离一时怒火上涌,被愤怒冲昏了头,想要刺杀晋君。此时逐渐冷静,依旧在咬牙,握剑的手却慢慢松开。   “临时起意,事定不能成。今后莫要再如此莽撞。”确认他不会再乱来,贾吉也松开手,低声道,“此间事毕,寻机再作谋划。”   听出贾吉言下之意,鹄离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念头,表面恢复平静。   在两人左右,楚国氏族各自收回目光,有人感到遗憾,有人神色阴沉,也有人长出一口气。   在他们对面,晋国氏族目光炯炯,按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楚人有异。”   “其不动,无需理会。一旦有异动,杀之。”   中军大帐前,林珩四人各踞一面,站定在篝火前。   奴隶牵来牛羊,四人各自抽出佩剑,一剑刺穿牺牲的脖颈,任鲜血流淌。其后斩断牺牲的头颅,由其滚落鼎内。   “祭!”   巫大声唱喝,牺牲被投入火中。   火光瞬间蹿升,烟气扶摇直上,俄尔被风吹散。   完成这项仪式,四人陆续收剑还鞘,转身返回帐内。   彼时阳光正好,晴空万里。   明光投向大地,落在帐前,在地面铺开斑斓光影。   光束穿过掀起的帐帘,持续向帐内延伸,数不清的细小尘粒在光中旋舞。   凡阳光所及,一片明亮。   参与谈判的众人却隔于光外,静坐于光影两侧,似有天谴阻隔。   帐内点燃铜灯,灯油注满灯盘,托起燃烧的灯芯。   一缕缕清香飘散,萦绕在众人鼻端,沁人心脾,使人精神一振。   赵弼和楚项对视一眼,无论之前各有什么主意,即便是心怀鬼胎意图背刺盟友,这一刻两人目标一致,只为谈和。   “晋君,人已齐聚,诸礼既毕,能否谈正事?”赵弼不介意显露急切,直接开口道。   “自然。”林珩痛快点头,同时拍了拍手。   听到召唤,马塘和马桂进入大帐。   两人合力抬入一具木架,架上悬挂一卷兽皮,与楚煜之前所见极为类似,只是体积大出一圈。   “寡人曾言,要休战,需拿出诚意。”   话落,林珩向马桂和马塘示意。   两人躬身领命,各自拉开捆扎兽皮的系绳。   绳索松脱的一瞬间,兽皮向下翻落,悬挂在木架上。文字和图案呈现在光下,尽数闯入众人眼帘。   看清图上所绘,帐内陷入寂静,鸦雀无声。   片刻后,抽气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天下舆图?!”   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正是传闻天下的卢义舆图。   这一幕猝不及防,被吃惊的情绪笼罩,不下数十人当场失态。   楚项面不改色,赵弼的神情也不见变化,攥紧的手指却显示出他们此刻的心情并不平静。   无视众人吃惊的表情,林珩施施然站起身,信步来到舆图前,手指点在图上,在楚国和齐国分别画出一圈,道:“罢兵可以,楚让五十城,齐让五十城,盟约今日可定。”   一番话出口,迅速将众人拉回现实。   小诸侯们交换眼神,原来之前传言是真,晋侯果真要狮子大开口。   晋国和越国氏族虽未事先商定,此时却格外有默契,目光扫视齐、楚两国之人,笑容嗜血,分明是不怀好意。   楚项目光阴翳,赵弼面沉似水,两国氏族也是心中不平。   要休战不假,这样的条件太过苛刻,绝不能答应!   似嫌他们的脸色还不够难看,林珩手指点在晋楚交界,继续道:“割让城池,楚边境后撤百里。”   “岂有此理!”楚项拍案而起,怒道,“晋君莫要欺人太甚!”   “欺你又如何?”林珩笑意盈盈,转身看向楚项,直视对方,“昔年楚灭申,申伯言无罪,楚侯如何答?弱者,恒弱,欺之奈何?”   闻言,楚项眉心微拧。   申国?   晋国氏族中,智渊最先反应过来,抬头看向林珩,眼底闪过一抹复杂。   “寡人外大母出身申国黎氏。楚灭申,毁黎氏太庙,怎言不是深仇大恨?”林珩语气平和,字里行间却充斥血腥。   楚国恃强凌弱,无罪伐申,吞并申国疆土。   如今风水轮流转,楚项被迫低头求和,林珩开口索要五十城,其中就包括当年的申国旧土。   闻言,帐内众人神情各异。   楚国灭申,毁黎氏太庙,既是国仇也是家恨。   申国有错也就罢了,实情是申国无任何过错,也不曾挑衅楚国,还曾向楚入贡,却遭此无妄之灾。   楚侯自称蛮夷,楚国氏族狂傲自大,行事肆无忌惮,动辄吞并邻国,多数南境诸侯敢怒不敢言。   如今撞上铁板,被晋侯摆上台面,楚项就变得极其被动。   “国仇,十世犹可报。”楚煜忽然间开口,态度明确支持林珩,也将楚项逼至角落。   楚国肆意多年,一朝落入困境,不付出足够的代价,休想从战场脱身! 第二百零九章   谈判陷入僵持。   整整三日时间,交战双方围绕休战条件你来我往,展开激烈交锋。   国君出面之后,四国氏族轮番登场。   晋国氏族咬定五十城不松口,越国氏族同气连枝,帮腔的方式简答粗暴却十分有效。   遇到楚、齐不肯让步,越国众人动辄拍案而起,当场拔剑,气势汹汹道:“不予五十城,再战!”   楚国氏族愤懑不已,忍无可忍,贾吉能拉住一个却拉不住十个,只能看着身边人怒目咆哮:“战!”   大帐内弥漫火药味,越人和楚人针锋相对,各自宝剑出鞘,随时要拼杀见血。   齐国氏族适时出面,稍显费力地拉住楚人,强行将对方按回到位置上,并谦和向越、晋表达歉意。   “见谅。”   齐人极擅长把握时机,总能在见血前一刻出面,恰到好处弥合争端。   一次两次且罢,次数多了,林珩和楚煜也看出端倪。   正如晋越各唱红白脸,齐楚也是配合默契,由楚人出面试探,齐人在紧要关头拉住,避免真正爆发冲突。   谈和是基调,不容变更。尽快休战更是题中之义。然而就罢兵的条件,彼此实在谈不拢。   从日正当中到夕阳西下,再到明月高悬,谈判双方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   交锋最激烈时,晋国的上卿,越国和楚国的令尹,以及齐国相都在撸胳膊挽袖子,脑门鼓起青筋,朝着对面口吐芬芳。   身为大国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几人起初还顾及身份,用词相对文雅。随着时间飞逝,双方迟迟谈不拢,耐心告罄,局面开始急转直下。   砰!   智渊解下佩剑,猛拍在案上。   乌黑的剑鞘朴实无华,与剑柄浑然一体。剑身出鞘半寸,森寒的剑光直逼双目,冰冻观者的视线。   这是一把铁剑。   比楚国的铁剑更加锋利,饮血战场,是一把不折不扣的杀人利器。   智渊的举动吸引众人目光,他环顾左右,视线迎上对面,锁定面带凝色的楚国令尹,沉声道:“楚犯晋,错在先。不思改过,恃强颠倒黑白,无耻之尤!今战于野,不能胜,故前来求和,是也不是?”   一番质问有理有据,掷地有声。楚人面色阴沉,却无一人能予以否认。   “君上豁达大度,休休有容,仅要五十城即罢兵。尔等不知足,意图讨价还价,未免异想天开。”智渊不给楚人喘息之机,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堪比锋利的刀剑直刺楚人内心,“我观楚求和是假,挑衅是真。其人狂妄,其国不信,今日休战,日后必要再犯。臣请君上,整军在战,不死不休!”   智渊杀气腾腾站起身,双手交叠向林珩请战。   晋国氏族表现得异常默契。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立场完全一致,集体追随智渊站起身,异口同声向林珩请战。   在之前的谈判中,叫嚷死战的是越人,晋人更倾向谈和。   不想情况突变,越人尚未动手,晋人竟先一步要见血。   这一变化惊呆众人,楚国君臣措手不及,齐人竟也忘记了做和事佬。足足愣了片刻,齐人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开口劝阻:“不至于此。”   齐国相刚刚出声,就被越国令尹斜了一眼。   令尹子非冷睨对面,阴阳怪气道:“齐相能代楚人承诺?”   自然不能。   匡斌被问住,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只能不断朝着右侧的贾吉使眼色。   贾吉身为楚国令尹,不想局面更坏,只能硬着头皮站起身,向上首的国君请罪:“是臣之过。”   他先向楚项告罪,顺利将国君摘出去,其后转向林珩,正色道:“晋君,楚真心休战,绝无挑衅之意。然五十城太多,绝无可能。”   楚国令尹当众表态,代表在场氏族的态度。   楚国的政治生态世人皆知,所有氏族持同一立场,楚项也难以改变。   事情发展到这里,又一次陷入僵局。   楚人退让一步,但也坚守底线。   晋国君臣交换目光,明白楚人不可能再让步。接下来,就要在对方的底线上拉扯,尽可能多割取利益。   “外大父莫急,寡人发全国之兵,断不可能轻易罢休。”   当着众人的面,林珩称智渊为外大夫,而非卿,无形中拔高他的身份,使楚齐氏族不能指责他无礼,断绝两者事后做文章的可能。   “诺。”智渊故作气愤不平,绷着脸回到座位上。   晋国氏族随之落座,怒视对面的楚人,眼底杀意毫不遮掩。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参与谈判的人尚能稳住,只是脸色难看了些。旁观的小国君臣却陷入惶恐。   大国氏族剑拔弩张,随时可能血溅三尺。哪怕目标不是自己,众人的恐慌丝毫不减,一个个栗栗危惧。   危机暂时解除,双方重新坐回到谈判桌上。   四国史官笔耕不辍,抓住间隙活动一下酸软的手腕,方才继续提笔。在几人身边,书写的竹简已经堆成小山。   时间不断过去,氏族们轮番上场,开始一轮又一轮拉锯。   当日的谈判结束,双方仍未能谈出结果。商定明日继续,齐、楚两国君臣便陆续登车,驶离晋军大营。   鉴于赵弼独自去见林珩,有背刺嫌疑,两国队伍沉默前行,彼此拉开距离,全不见谈判时的热络。   穿过大军厮杀的战场,两支队伍即将分开,楚项突然下令停车,看向不远处的赵弼,道:“齐君,可否近一步?”   见他明显有话要说,赵弼短暂迟疑,即命人驱车向前。   过晋营时,两人都摆出全副仪仗。此时为方便谈话,命随扈留在身后,各自驾车上前,在一处洼地停住。   “晋侯要五十城,多划定富饶之地,寡人不会答应。”战车停住,楚项率先开口,“我知齐君罢兵心切,然事关重大,望同寡人保持一致。”   “晋越不松口,又将奈何?”赵弼皱眉道。   “寡人之意,能谈则谈,务求减少。若数量不能改,便易城池。”楚项道出心中谋划。   “替换城池?”赵弼心头一动。   “不错。”楚项点了点头,继续道,“若齐君同意,明日你我通力合作,以期达成盟约。”   赵弼没有立刻回答,短暂思量之后,问道:“更易何处城池,楚君已有考量?”   “确有。”楚项不作否认,却也无意详细说明。赵弼答应与否,他都不会改变主意。只是有对方相助,事情会更加顺利。   沉吟许久,赵弼有了决断。   “好。”   两人达成一致,当场三击掌,旋即调转车头各自归营。   在他们身后,一支支小国车队陆续现身。   从头至尾目睹两人的动作,却不知他们商定何事,众人面面相觑,很是忐忑不安。打探不出确切消息,这些国家的君臣注定要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晋军大营内,氏族们陆续离开,彼此结伴走在一起,三句不离明日谈判。   楚煜即将走出大帐,忽然被林珩拉住。   他下意识转过头,微凉的手已拽住领口,下一刻唇被堵住,呼吸交融。   楚煜眨了下眼,迅速反客为主,重重碾压回去。   玄墨与绯红纠缠,环佩相击。衣襟前的玉钩互相嵌合,竟变得难以分离。   良久,林珩微微仰起头,手指擦过楚煜耳上的玉玦,缠上垂在脸侧的冠缨,声音有些沙哑:“如我所料不错,明日,楚齐或将提出易城。”   “我与君侯所见略同。”楚煜侧过头,轻抵住林珩的掌心,似一只慵懒的於菟,美得动人心魄,却也无比危险,“楚国疆域广阔,五十城不会伤筋动骨。然城池有别,楚项不会甘愿给出富饶之地,十有八九会改为贫瘠荒芜之处。至于齐国,不会相差多少。”   “易城无妨,人少贫瘠大可迁民,比照楚人桀骜不驯,这样的城池更容易掌握。”林珩捏住楚煜的下巴,指节擦过他的喉咙,仿佛真在逗弄一只大猫,“君侯归营后,无妨多留意附庸于楚的诸侯。”   “附庸国?”楚煜眯起双眼。   “不错。”林珩翘起嘴角,笑意不断加深,“大国交战,附庸国从征。楚此战不胜,为求和割城让地,损失不小。试问战后如何弥补?”   “灭国,夺地。”楚煜轻声道。   “附庸于楚,必深谙楚国行径。越君同在南境,无妨说明厉害,设法予以拉拢。”林珩道。   如果条件允许,他可以亲力亲为。奈何晋守西境,于南境诸侯鞭长莫及。   所幸晋越结成同盟,既为弱楚,由楚煜出面也是一样。   “还有魏国。”林珩话锋一转,提到曾是楚国坚定盟友,如今却生出嫌隙的魏国,“楚项率大军出征,附庸国从征,独魏不至。楚人素来睚眦必报,岂能不恨。此战结束,上京事毕,楚项极可能对魏用兵。兵事若起,弱魏之策延缓时日,容魏与楚战。若楚不攻魏,且两国有意修好,则一切照计划进行。”   “好。”楚煜沉吟片刻,同意了林珩的提议。   两人商议妥当,时间已然不早。   明日之前,有诸事需要安排,楚煜不能留在晋侯大帐,只能告辞离开。   帐帘掀起,越国氏族已经离营,集体等候在营门前。   帐外仅有几名侍人,看到国君泛红的眼尾以及嘴角的伤痕,表情变也未变,心态之稳可见一斑。   “君侯留步。”   楚煜没有让林珩远送,直接在帐前登车,驾车出营与氏族汇合,一同返回越军大营。   目送金车远去,林珩转身回到帐内。刚刚饮下一口茶汤,就见马桂捧着一只信鸟走入。   “君上,楚地秘信。”   林珩接过信鸟,从鸟背上解下一卷兽皮。   展开兽皮,一眼就能认出是庸的笔迹。信中文字不长,应是仓促间写成。   “公子弦夜间纵火,焚楚侯宫,伤女公子妍,趁乱奔出纪州。”   短短二十余字,林珩却看了许久。   直至灯光跳跃,焰心发出一声爆响,他才移开目光,放下手中的短信。   “公子弦倒是做了一件大事。”   楚国都城火起,楚侯宫被焚,主谋是齐国公子。   齐侯知情也好,不知情也罢,经此一事,齐楚必生嫌隙。   林珩单手托腮,发出一声轻笑。手指轻点桌面,随即提起一只刀笔,刀尖穿过火光,轻易将灯芯一分为二。 第二百一十章   楚国,纪州城外。   一场大雨下了整夜,天明时分雨仍未停。   雷声轰鸣,闪电爬过天空,豆大的雨珠连成一片,在雷鸣声中砸向地面,激起灰白色的雨烟。   马蹄声传来,大队飞骑闯过雨幕,扬鞭风驰电掣。   马上骑士身披半甲,发髻斜向一侧,单耳悬挂金环,腰带上的铜纹十分有特色,象征他们的身份,楚国女公子妍的私兵。   队伍之后疾驰一辆马车,车顶赤金,四马牵引。驾车的车奴高大健硕,脸上横过一条长疤,样子凶狠狰狞。   “还没找到?”   声音从车厢内传出,明显带着怒意。   下一刻,车厢门被推开,雨水飞入车内。婢女挺身欲挡,却被一把推开。   楚妍冒遇走出车厢,单手撑住车栏,任凭雨水打在身上,湿透暗红的长裙。   娇艳的面容满含怒意,一条细布横过左眉,布下洇出血痕。只差毫厘,这道伤口就会划过左眼,夺走她的一只眼眸。   马车驰过雨幕,车厢持续摇晃。   楚妍站得极稳,指尖擦过伤处,刺痛感袭来,怒火点燃她心中的杀意,瞬息燎原。   “赵弦,我一定要杀了你!”   前方骑士突然减速,一骑打马返回。靠近女公子的车驾,骑士猛一拉缰绳,在马背上抱拳:“家主,前方有一乡邑,观辙痕直通此处。”   “那还等什么?追!”楚妍厉声道。   “乡邑属鹄氏。”骑士如实回禀。   楚国氏族势力庞大,能与国君分庭抗礼。鹄氏更是个中翘楚,宗室照样不放在眼里。   在楚国,大氏族封地无异于国中之国,楚侯也不能随意插手。   楚妍未经通报,贸然闯入鹄氏的土地,事后恐难以收拾。   “鹄氏。”经骑士提醒,楚妍终于冷静下来。她握紧车栏,强压下怒火,视线穿过雨幕,眺望座落在远处的村庄建筑,“当初为抢回赵弦,鹄起死在晋国,据闻是越侯动的手。如今赵弦在城中放火,趁乱出逃,竟直奔鹄氏封地,未免太过刻意。”   发热的大脑冷静下来,楚妍认真思考,道:“君上出征在外,鹄离从征不在国内。鹄氏由谁主持?”   “回家主,是鹄氏宗老。”骑士说道。   “派人回城告知鹄氏,赵弦藏匿鹄氏乡邑。不想与之同罪,尽快自查,把人抓出来。”   “诺。”   “君上现在野地,城内消息不日将至。再派人送信告知君上,赵弦所为难断是否有人背后主使,请君上务必小心。”   “遵命。”   骑士抱拳领命,向身后招手,立即有两骑离开队伍,随他一同飞驰回城。   “带上此物,交给鹄氏宗老。”楚妍从发上取下一支金簪,簪首铸成兽形,唯宗室女子能用,“告知鹄氏,宫中大火,父君受惊。赵弦乃罪魁祸首,必须缉拿,不能使其逃出楚国。”   “诺。”   骑士双手接过金簪,妥善收好。见楚妍没有更多吩咐,当即一甩马鞭,策马奔向城内。   目送骑士远去,楚妍下令继续前行。   “包围里邑,不容许任何人进出。敢硬闯者杀无赦!”   她不踏入鹄氏封地,一样有办法困住赵弦。   只要鹄氏宗老没有糊涂,必然会有所行动。若不然,真被赵弦逃出生天,待君上归来,无人能给出交代。   想到赵弦这段时日来的所作所为,想到自己竟被迷惑,一度掉以轻心,以致于酿成大祸,楚妍便怒不可遏。   “赵弦,我一定要杀了你,将你碎尸万段!”   在楚妍的催促下,队伍一路疾行,距乡邑越来越近。   即将靠近边缘村舍,前方忽有声音传来。   不确定来者身份,众人迅速警戒。   骑士快速调转马头守在马车四周,手中张开弓箭,或是擎起短矛,随时能将来人扎成刺猬。   声音越来越近,马蹄声和车轮声变得清晰。   一道闪电砸落,紫红色的电光照亮天地间,也让楚妍看清来人的真容。   “上京贵族?”   来者乘坐三马牵引的车辆,车旁有百名甲士跟随,官爵至少为中大夫。   奇怪的是队伍中没有打出旗帜,也没有代表家族的图腾,很难猜出对方的真实身份。   双方距离更近,楚妍的私兵同时放箭,锋利的箭矢划过半空,斜插入地面,成功阻拦对方的战马。   马匹受惊,接连人立而起。   队伍中的甲士竟无法控制坐骑,多数手忙脚乱,在惊呼声中坠落。不下十数人在泥地中翻滚,样子无比狼狈。   楚人顿觉不可思议。   “全甲之士竟无能至此?”   上京衰落不是秘密,天子日渐昏庸,诸侯数年不朝,天下人有目共睹。   天子早年也曾带兵东征西讨,积攒下不弱的威名。   现如今,上京甲士百般颓废,正面不堪一击,甚至不及楚国女公子的私兵,最后一丝颜面也荡然无存。   楚妍看向对面的马车,视线扫过从地上爬起来的甲士,目光闪烁,轻蔑浮上眼底。   尚未进入楚国都城,在城外就遇到下马威,马车中的人气怒交加。想起此行目的,也只能咽下这口气,从内推开车门,弯腰走出车厢。   “上京亚氏,中大夫韬,见过女公子。”亚韬认出楚妍的车驾,虽不知她是楚侯的哪个姊妹,但不妨碍主动见礼。   “上京亚氏?”楚妍眯起双眼,手指又一次擦过眉弓,“王子肥的母族?”   “正是。”听对方提起王子肥,亚韬心中咯噔一声,不妙的预感突然涌起,“女公子,仆此行……”   “不必说了。”楚妍果断出声打断他的话,手指前方对私兵下令,“杀,一个不留。”   什么?!   亚韬千算万算,没料到刚一照面楚妍就要杀了他。   私兵是楚妍豢养,对她绝对忠诚,行事不问对错,只遵从命令。   楚妍命他们挥刀,哪怕对象是上京贵族,官至中大夫,他们也不会有片刻迟疑,更不会手下留情。   嗡!   私兵再度控弦,破风声起,箭矢穿透雨幕,精准落入人群。   鲜血飞溅,上京甲士接连落马,在地上发出惨叫。被箭雨笼罩,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私兵射出两轮箭矢,半数守在楚妍的马车旁,其余策马冲锋,或手持短矛,或拔出刀剑,冲向上京来人,展开一场屠杀。   甲士忙着逃命,马车无人保护。   亚韬只能缩回到车里,侥幸避开箭雨。   可惜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待车外的惨叫和求饶声消失,马车门被粗暴踹开,一只大手探入车内,强行将他拽出车外,掼到了地上。   私兵力量惊人,亚韬狼狈滚落在地,全身沾满泥水。   他前方正是楚妍的马车。   抬头望过去,楚国女公子站在车首,衣裙被雨水湿透,脸上包裹的布条浸出血色,一双冰冷的眸子凝视着他,好似在看一件死物。   “我乃上京使者,你不能杀我!”亚韬声嘶力竭,试图做最后挣扎。   “王子肥谋逆,天子中毒昏迷不醒,执政卧病,你是谁的使者?”楚妍冷笑一声,侧头看到有队伍行来,猜测是鹄氏之人,当即道,“杀了他。”   “诺。”私兵领命上前,在亚韬惊恐的注视下,一剑刺穿他的胸膛。   鹄氏宗老的马车行近,恰好看到这一幕。扫一眼不远处的车辆,猜出亚韬一行人的身份,倒也没觉得楚妍做错,只是道:“女公子急了些。”   “早晚要杀。”楚妍不以为意。   王子肥有胆子谋逆,却没胆子杀死执政,使宫变一事传遍天下。   现如今,犯上作乱的烙印打在他身上,天下诸侯谁会与之为伍?   亚韬这时出现在楚国,来意不言而喻。楚虽狂妄,如今战场形势不妙,不能再自绝于天下。   所以,亚韬必须死。   “总该做得隐秘些。”鹄氏宗老皱眉道。   “且不言王子肥瞻前顾后,根本不能成事,当真有万一,前面就有替罪羊。”楚妍手指前方,即公子弦可能藏身的乡邑,“赵弦出逃,亚韬不幸遇见,被其所杀。上京要追责,大可去找齐国,与楚有什么干系?”   楚妍随意开口,鹄氏宗老无话可说。   “尸体清理掉,速去抓人,以防走脱。”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鹄氏宗老点出数名家人,命其先一步去往乡邑。   公子弦火焚楚侯宫,击伤女公子,楚侯也因此病情加重。   这是对楚国威严的挑衅。   如果被其走脱,楚国将沦为天下笑柄!   双方达成一致,两支队伍合成一股,飞驰奔向前方村舍。   亚韬和甲士的尸体被拖走掩埋,马车也被清理。死去的战马被奴隶拖走,还活着的送入马厩。   漫是泥泞的道路上,不复见一具尸体。残留的血迹被雨水冲刷,颜色逐渐变浅,直至彻底消失。   亚韬身为王子肥的舅父,就这样葬身楚国,死得悄无声息。   无独有偶,凡王子肥派出的使者,无一人完成使命。虽不至于和亚韬一样倒霉,就此葬身异乡,却彻头彻尾不受欢迎。大多是刚刚抵达都城,没靠近宫门就被轰走。   大国不提,连小国都不给面子。   “王子肥犯上作乱,尔等与其为伍,实乃逆贼!”   上京来人被连番拒绝,只能灰溜溜离开。   王子肥在上京得讯,火冒三丈,却也毫无办法。   恰在这时,又有消息传来,四大诸侯罢战,在野地筑台会盟,有兵发上京之意。   “大军休战多日,似已商定罢兵。”侍人匍匐在地,头不敢抬,声音微微颤抖。   王子肥后退两步,颓然跌坐到台阶上,脸色煞白。   “休矣!”   四国罢兵,联合挥师上京,如何能挡?   完了,一切都完了!   王子肥捂住双眼,恐慌到极致,目光突然变得凶狠。   天子中毒昏迷,终究未死。   正因他把持王宫,严密封锁天子消息,还囚困了所有兄弟姊妹,才使得执政投鼠忌器,不敢派兵闯宫。   “天下共主。”   王子肥喃喃念着,猛然间站起身。   天子所中之毒有两种,一种是他母族得来,下在宫宴之时;另一种是通过喜女之手,混入助兴的汤药中。   他需要一道旨意,名正言顺成为太子。天子需要清醒,哪怕只是暂时。   动作一定要快,必须赶在四大诸侯入上京之前!   “去召喜烽,速!”   “诺。”   王子肥表情狰狞,状似恶鬼。   侍人心生寒意,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膝行退出门外,连滚带爬冲下台阶,飞奔去往宫外。   与此同时,野地之中,三座高台拔地而起。   停战的条件已经谈妥,楚、齐同意各自割让五十城,换取晋越罢兵。   “楚后撤百里。”   “齐让贯通瀍淆之地。”   两国之所以痛快答应,全因林珩放出口风,将以侯伯的名义召天下诸侯奔赴上京,勤王讨逆。   同时,一则传闻也在扩散。   “晋侯有意称王。”   王爵!   纵然是桀骜不驯的楚国氏族,乍闻晋侯有此等野心也不免心生震撼。   盟约签订当日,楚项和赵弼聚在一处。   两人对面而坐,面前茶汤渐冷,心情却愈发激荡,许久无法平静。   “一人称王,是为天子之敌。四侯称王,天子亦不能阻。”赵弼缓缓开口,语带叹息,“言是传闻,未必不实。晋侯智谋冠绝天下,怕是早料到如今。”   “知其谋,又能如何?”楚项沉声道。   赵弼没有出声。   能如何?   称王的诱惑实在太大。   无论如何,他们注定会咬下这个饵,迫不及待吞吃入腹。 第二百一十一章   会盟当日,野地晴空万里。   三座祭台并排矗立,台下遍插旗帜,旗上绘有飞禽走兽,无不栩栩如生。   金乌高悬,空中一碧如洗,不见一丝流云。   冷风呼啸而过,席卷祭台四周,撕扯林立的图腾旗,刺耳的声响传遍旷野。   鼓声隆隆,四座营门大开,骑士策马先行,分两列护卫国君车驾,相向驶往祭台下方。   晋侯的玄车,越侯的金车,楚侯的丹车,齐侯的青车。   四大诸侯齐聚一堂,四国氏族尾随在后。   鼓角齐鸣,旗帜猎猎,兵戈森然。此等壮观场景,数十年难得一遇。   “祭!”   伴随着唱诵声,数名巫出现在祭台下。   鼓声变得急促,号角声苍凉悠长。   大巫们匍匐在地,身体前撑,掌心向下,无限贴近地面。   经过一夜霜冻,土地被冻结,坚硬冰冷。封冻的石块凸起棱角,边缘极其锋利,能轻易划伤皮肤。   巫们浑然不觉,一次又一次膜拜大地,继而挺起上半身,张开双臂仰望苍穹,任由风吹起乱发,同时拔高声音:“祭!”   几人的声音拧成一股,如利矢穿透狂风,撕裂寒冬张开的帷幕。   咚!   军仆站在鼓前,交替抡起双臂。   鼓槌重重击向鼓面,声音急促,顷刻传遍旷野,震颤大地。   晋巫抛出骨甲,苍白的甲片飞过头顶,短暂滞空,被明媚的阳光包裹,表面泛起一片晶莹。   越巫和楚巫各自取出龟盘,以骨刀划开掌心,在龟盘上方攥紧手掌,任由鲜血滴落,注入纵横在龟盘上的纹路。   齐巫摆出以犀角和象牙雕刻的长签,以独有的方式进行卜谶,神态庄重,表情肃然。   大巫占卜吉凶,无人敢出声打扰。   祭台四周不闻嘈杂,连号角声都告一段落,唯有鼓声持续不断。   林珩等人的战车抵达,巫仍未卜出结果。   事实上,卦象已经分明,大巫却同时陷入迟疑,不敢诉之于口。   凶。   大凶!   依卜谶的结果,此次会盟大凶。   休战仅是一时,战火注定再起,届时必然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国君的车驾停在祭台下,氏族的战车也陆续停住。骑士护卫在两旁,步甲持戈矛站立在后,军容森严,煞气凛然。   四国的大巫许久不出声,在寒冷的天气中竟开始流汗。   这绝非好兆头。   想到出兵前的一幕,林珩心有所感,召来马桂手指前方:“去问。”   “诺。”马桂躬身领命,快步走向晋巫。   另有三道身影同时向前,分别来自其他三国的队伍。   四人来至大巫身前,陆续问明情况,神情都变得凝重。   “卜谶既得,当禀明君上。”   卦象一致,且在众目睽睽之下,事情无法隐瞒。   大巫收起卜谶的器具,各自起身见驾,道出卦象显示。   “大凶?”林珩早有猜测,闻言面不改色,表情不见丝毫变化。   楚煜眸光微闪,手指轻按车栏,目视祭台心思莫测。   楚项和赵弼皆未出声,神色也未见异常。对两人而言,主动求和无异于兵败,若不能在接下来扭转乾坤,国内定然动荡,大凶的卦象倒也切合实际。   四人不出声,各国氏族也没有开口。   一时间人群静默,悄无声息。   良久,林珩率先打破沉默:“兵者,凶也。王子肥谋逆,我等上京勤王,刀戈不避,怎能不凶?”   “此言在理。”令人意外的是,赵弼先一步接话,速度快过楚煜。   “死生之地,刀锋之间,大凶实乃常理。”楚煜笑道,视线扫过赵弼,貌似不经意,眼底却泛起冷光。   楚项难得没有唱反调,反而出声附和楚煜所言:“战场是为凶地,越君所说确实。”   和谈接近尾声,只差最后一步,整件事就能结束。   在这个重要关头,一道卦象而已,并不能动摇双方的决策,更不能阻碍接下来的行动。   林珩四人意见相同,丝毫不为卦象所动。氏族们纵然心有疑虑,也不会轻易反对,必然要予以支持。   无人做出头的椽子,祭祀得以继续进行。   林珩四人走下战车,步行登上祭台,先敬天地后祀鬼神,完成会盟最重要的环节。   四人皆是衮服冕冠,脚踏皮履,腰缠玉带。服制佩饰无限趋近,仅在衮服刺绣和旒珠材质上有所区分。   祭台是短期筑造,细节却一点也不马虎。   几人从四面登上台阶,步履趋同,几乎同时抵达台顶。   祭台顶部有提前准备的牺牲,四人站定之后,各自拔出佩剑,当场将牺牲斩杀。   鲜红的血喷溅而出,洒落地面,包裹尘土,颜色加深,在流淌时逐渐变得浓稠。   血流蔓过台顶,蜿蜒过镶嵌彩宝的皮履,缓慢垂挂上台阶,顺着台阶向下流动,铺开醒目的殷红。   “祭天!”   四人反握宝剑,剑首朝上与眉心平齐,剑尖朝下,在四人弯腰时犹有血线滑落。血珠坠向地面,无声碎裂。   日正当中,明辉洒落,笔直罩向祭台。   四人站在台顶,冕冠浮现金光,衮服上的刺绣刹那鲜活。   玄鸟振翅,於菟咆哮,睚眦怒目,蠃鱼摆尾。   鼓声再度响起,声如闷雷,直冲九霄。   “祭!”   在重臣的带领下,四国氏族在祭台下行礼,与国君一同祭告天地。   从征的小国君臣站在队尾,他们不仅被邀请参与谈判,也有幸加入这场祭祀。   仰望祭台之上,四道身影被光笼罩,近似高不可攀。   众人心思百转,震撼、羡慕、酸涩、畏惧等情绪一同涌上,好似乱麻纠缠。   不管心情如何复杂,自始至终无一人表现在脸上。   此时此刻,各国君臣的想法出奇一致,不约而同绷紧神经,不敢出半点差错,更不愿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林珩四人先后登上三座祭台,顺利完成全部祭祀。   待他们走下台阶,鼓声戛然而止,号角声也不再响起,代之以戈矛顿地声,以及士兵低沉的吼声。   “武!”   大国甲士分列台下,戈矛顿地声不绝于耳。   林珩四人穿过人群,分别登上战车,立即有弓兵放出响箭。   箭矢破空,发出尖锐的鸣叫。   数只猛禽先后飞起,振翅在空中盘旋,鸣声尖锐,惊走荒野中的小兽。   各国奴隶手持木棍出列,嚎叫着飞奔向林中,驱赶林间的野兽。   祭祀之后便是狩猎,猎物用于今夜宴会。这是会盟的最后环节,也是四国的又一场比拼。   “猎!”   野地的林中腾起鸟群,似一团乌云笼罩森林上方。   奴隶在林中发出讯号,藏匿的兽群被驱赶,以鹿、羊居多。有奴隶赶出一头熊,一边躲避愤怒的攻击,一边不忘将其引出林中。   “猎!”   目标出现,大军同时吹响号角。   奴隶们训练有素,在号角响起的一刻就迅速退散,为战车让开道路。   楚煜和楚项的战车一马当先,近乎并驾齐驱。林珩和赵弼速度稍慢,差距不到半个车身,车奴挥缰迅速追赶。   四国氏族紧随左右,他们的主要目的不是狩猎,而是提防对手,避免有人趁机生事。   鹄离的战车疾驰向前,贾吉驾车行在右侧,中途不忘盯着他,以防他不死心在狩猎中途刺杀晋侯。   晋侯有意称王。   四大诸侯同赴上京,事情大有可为。   称王的诱惑实在太大,不仅楚项难以抵挡,楚国氏族也是一样。这个紧要关头,贾吉不容许任何人扰乱局面。   战车碾压大地,车轮滚滚,带起凛冽的狂风。   饶是愤怒的巨熊,遇见此等阵势也不由得惧怕。距离接近之后,竟然不敢继续上前,反而调头想跑。   “速!”   眼见猎物要逃,楚煜和楚项同时开弓。   战车在疾驰,狂风鼓起两人的衣袖,相似的炽烈,夺人眼球。   弓弦拉满,破风声同时袭出,难分轩轾。   然而,最先射中目标的却非刻有於菟和睚眦的箭矢,而是三支漆黑的弩矢,精准贯穿巨熊的后心,力道极其强悍,尖端从巨熊的前胸透出。   弩箭射中要害,破碎了猎物的心脏。   巨熊前冲一段距离,轰然倒地,再也一动不动。   血在巨熊身下流淌,混合熊的体味,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林珩驱车上前,数名强壮的奴隶跟在车旁奔跑,负责捡拾猎物。   “君上武威!”   两名黑骑打马走上前,一人下马踏上熊尸,拔出贯穿巨熊背心的弩矢。熊血沿着箭尖滴落,镌刻的玄鸟早被染红。   晋侯成功射杀巨熊,在狩猎中拔得头筹。   晋军气势大涨,甲士军仆齐声呐喊,声震大地,直冲云霄。   “晋弩强,弓难匹敌。”楚项放平强弓,望向林珩及他手中的弩,眼底闪过热意。   金车忽然驶近,横亘在他眼前,遮挡住他的视线。   楚煜站在车首,缓慢持弓指向他。   锋利的箭矢仅一步之遥,楚国氏族集体变色,楚项却一动不动,目光直视楚煜,不闪不避。   冷风擦过脸颊,箭矢破风,射中数米外的一头鹿。   楚煜放下弓箭,似笑非笑道:“惊到楚君?寡人之过。”   楚项抬起右臂,拦住愤怒的氏族。与楚煜对峙片刻,意味深长道:“越君美名传遍天下,莫怪晋君喜欢。”   楚煜挑了下眉,直觉楚项话里有话。   “不过,寡人姿容亦出众。越君以为如何?”   赵弼恰好驾车经过,听到楚项这番言论,愕然瞪大双眼。   楚侯前次求婚晋国女公子,联姻不成,引来野地大战。今日又公然挑衅越侯,是被气疯了不成?   面对楚项的挑衅,楚煜笑容中透出讽意,出口的话带着尖刺,精准挑拨对方神经:“楚君老矣。”   话音落地,不去看楚项骤变的脸色,楚煜大笑着驾车离开,前去同林珩汇合。   晋国女公子的拒婚书早就传遍天下,针对楚项的不怀好意,楚煜借力打力,直戳对方最敏感的神经。   和谈刚刚结束,楚项还要等林珩发檄文,才能名正言顺发兵上京。   对于楚煜的讽刺,他固然恼怒,却不能随意发作。只能强压下怒意,生生咽下这口气。   赵弼从头至尾目睹,深刻体会到宿敌的真正含义。   “幸齐越不为死敌。”   有楚煜这样的对手,纵然不死在战场,也早晚会被活生生气死。   另一面,林珩遇到追来的楚煜,询问他与楚项都说了什么,使得对方脸色如此难看。   楚煜没有隐瞒,三言两语说明经过。   “君侯以为如何?”   “如何?”   “楚侯貌美否?”   林珩眨了下眼,下一刻翘起嘴角,上下打量着楚煜,貌似认真评断,得出结论:“不及越君多矣。”   “君侯目明。”   楚煜冁然而笑,昳丽绝色,勾魂摄魄。 第二百一十二章   日轮西沉,残阳如血。   金乌缓慢沉入地平线,释放最后的明光,天际映成火红。   号角声响起,苍凉豪迈,随风传遍旷野。   伴随着旗帜转向,各国队伍开始折返,一场声势浩大的狩猎落下帷幕。   国君战车在前,氏族的车辆并辔而行。   甲士护卫车驾,军仆和奴隶推动大车在后。   各国君臣皆满载而归,车上的猎物堆成小山。其中,仍以晋侯猎杀的巨熊最为醒目。   宴会场地设置在祭台西侧,明亮的篝火熊熊燃烧,数不清的火把插在地面。相隔数支火把是木架撑起的火盆,权做灯盘使用。   宴会席位露天设置,四大诸侯居首,下首却非四国氏族,而是从征的附庸国国君。   乍一看这样的席位,小国国君难免心中不安,脚步迟疑不肯入席。还是侍人再三催促,言是林珩之意,小诸侯们才迈开步子,陆续被引领到位置上,小心翼翼落座。   习惯了大国氏族的狂傲,突然间受此礼遇,众人竟有些不习惯。或是全身僵硬,或是左顾右盼,无一人能坐得安稳,集体如坐针毡。   目睹众位国君的表现,大国氏族议论纷纷,小国之人面现羞愧,旋即化作叹息。   大争之世,强者霸道,弱者夹缝求生。国小地狭,民寡贫弱,除了谨小慎微又能如何?   与宴众人全部到齐,鼓乐声起,侍人鱼贯穿过宴会场,奉上美酒佳肴。   一座巨型柴堆被点燃,林珩猎杀的巨熊被抬出,几名庖早就准备妥当,各自手持利刃,当着众人的面拆解这头庞然大物。   庖的动作异常熟练,刀刃的寒光闪过,熊皮被完整剥落,在火光下展开。   巨熊的头颅和四肢被斩断,熊掌分别盛入盘中,交给手艺最好的晋厨烹饪。躯干被斩成大块,分批投入鼎内。随着鼎中的水沸腾,血沫飘浮其上,汤汁很快变得浑浊。   巨熊的头颅摆放在木盘中,两名庖各持木盘一端,恭敬呈向上首。   火光下,木盘边缘滑落血痕,质地黏稠,色泽暗红,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林珩命人将熊首投入火中,当场赏赐几名庖:“艺精,赏!”   “谢君上!”   晋庖领赏退下,各个笑逐颜开,满面红光。   越庖与几人擦肩而过,紧跟着拆解楚煜带回的猎物,向国君献上兽首。   “赏!”   越庖的技艺同样精湛,楚煜手一挥,当场予以重赏。   待到越庖退下,楚国和齐国的庖先后露面,各自憋着一口气,发挥出十成本领,绝不能被对方看轻。   整个过程中,上首四人神情如常,时而把盏,时而谈笑,丝毫不见猎场上的剑拔弩张。若非亲历战场厮杀,压根不会想到就在数日之前,他们两两联手,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诸君饮胜!”   林珩端起酒盏,以侯伯之尊邀众人共饮。   下首诸侯连忙起身,全是双手持盏,态度有礼,对晋侯的敬畏可见一斑。   饮尽盏中酒,林珩轻轻放下酒盏,目光环视场内,沉声道:“上京有变,王子肥谋逆,天子身中剧毒,执政派人送出消息”   闻言,楚项和赵弼对视一眼,脑海中同时闪过两个字:来了!   楚煜侧首看向林珩,指腹擦过酒盏边缘,抹去一滴滑落的酒液,嘴角微掀,似对此早有准备。   宴会众人神情一肃,不约而同坐直了身体。   将众人的表现收入眼底,林珩略微提高声音,继续道:“侯伯职责所在,代天子伐罪。今王子肥犯上作乱,上京势危,寡人意发檄文,召天下诸侯兵发上京,讨逆勤王,救天子于危难!”   林珩话音落下,恰遇夜风掠过,卷动燃烧的篝火,焰心发出一阵爆响。   火光跳跃,橘红的火球膨胀碎裂,成百上千的火星飞散在夜空下,组成耀眼的长带,裹挟着烟气扶摇直上,旋即被风吹散。   “遵侯伯之命!”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蕲君先众人一步开口,双手交叠向林珩行大礼。   如同发出讯号,继他之后,西境诸侯接二连三起身领命,态度恭敬如臣侍君。   晋国氏族不落人后,在智渊和鹿敏的带领下,众人齐声领命:“遵君上旨意。”   越国众人看向上首,只见楚煜放下杯盏,收起脸上的笑容,肃然道:“寡人身为越侯,助君侯上京勤王,责无旁贷。”   楚煜态度鲜明,立场明确。   越国众人不再迟疑,齐声道:“臣等愿随君上讨逆!”   楚项和赵弼早有出兵之意,然而林珩这番动作,令两人有些措手不及。   两人的目光扫视左右,看到附庸国君臣参拜晋侯,心知又被林珩占得先机,人心偏移再难收拢,却也无可奈何。   事已至此,两人唯有接受现实。   晋侯智深如海,洞察人心,常能走一步观十步,乃至百步。他们必须承认,这一次,两国输的不仅是战场,更有人心。   好在两人拿得起放得下。   一次输,不意味着不能赢。   人生数十载,沉浮难定,犹如潮汐起落,不会一成不变。何况一国之势。   思及此,两人压下复杂的心情,先后表明态度,愿随侯伯发兵上京,伐罪勤王。   “善!”   众人意志所向,大局抵定。   林珩当场写下檄文,命人抓紧抄录,送往天下各国。   “诸侯之责,牧守疆域,护境安邦,拱卫天子。今王子肥谋逆,天下诸侯责无旁贷,理应同赴上京救天子于危难,伐罪诛逆!”   此言一出,定死王子肥的罪状。   檄文写就之后,林珩没有大包大揽,而是交给越、楚、齐三国分别送出。   四大诸侯通力合作,无需多少时日,各地诸侯都会接到消息。   在这封檄文面前,不容许模棱两可。权衡利弊之下,各国必然要发兵。哪怕只派出百人,也是旗帜鲜明站定立场。   相比之下,那些美其名曰明哲保身,实则私心不正,自始至终做壁上观的上京贵族,势必要遭受口诛笔伐,被天下人唾弃,仅存的政治资本也将彻底泯灭。   “晋君智计高远。”赵弼笑着开口。见林珩落座,他主动举盏邀对方共饮,明确释放出善意。   “齐君过誉。”林珩莞尔一笑,举盏回敬。   “非也。”赵弼摇了摇头,笑意在眼底绽放,愈显清俊无双。其态度诚挚,看不出半点虚伪,正合有匪君子,玉质无瑕,姿容冠绝天下。   不同于楚煜近似锋利的绝色,也区别于楚项稍显妖异的秾丽,赵弼风华俊逸,凡其真心相交,必使人如沐春风,极难对他生出恶感。   公子弦与他容貌相似,气质也有类同。但深入了解,一人的修养浮于表面,一人却深入骨髓,分明是迥然不同,天渊之别。   “王子肥谋逆,天子不知生死。上京贵族皆敷衍塞责,公然置身事外,其行令人发指。时过境迁,其言必被人轻,再无人肯信。”赵弼娓娓道来,话中饱含深意。   天子分封诸侯,迄今四百余载。   近百年来,各国征伐不休,大国烽烟四起,小国也不能免俗。   诸侯互相征伐,群雄并起,大国接连称霸,上京日渐势微。作为天子最后的屏障,上京贵族却不思进取,日日醉生梦死,终发生今日之祸。   回溯百年,乃至五十年,有王子公然谋反,无需诸侯发兵,即会被贵族捉拿乃至诛灭。   现如今,王子肥在宫宴上叛乱,意图谋权篡位,除了病中的执政,竟无一家贵族挺身而出,反而争先恐后做缩头乌龟,当真是讽刺。   “诸侯初封时,唯百战之氏能拱卫天子,有资格封为贵族。天下诸侯兵强,亦忌惮天子伐罪。观如今贵族,有能者寥寥,多尸位素餐酒囊饭袋之徒。”楚项突然开口,加入林珩和赵弼的谈话。   “上京积弊已久,非一代之过,也非一人之力能扭转乾坤。”楚煜转动酒盏,没有明言指向,林珩三人也知他话中是谁。   四人年少时都曾往上京为质,时间长达九年。   彼时上京固然衰落,却未如现今一般颓废。天下共主积威仍存,诸侯再不情愿也要送出嫡子,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不朝,连大诸侯也不能例外。   “我初到上京时,执政身体还算硬朗,朝堂未见糜烂。奈何国库枯竭,无法养军。天子大军仍在,却已名存实亡。”楚项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他喜好烈酒,晋酒比楚酒更胜一筹。   “宫中处处奢靡,王宫众人穷奢极欲,贵族争相仿效。不能开源节流,何来钱帛养军?”楚煜单手覆上桌面,想起初次进入上京城时的场景。   越绢名扬天下,越室堪称豪富,在诸侯间首屈一指。   然而,王宫和贵族的奢靡仍让他感到吃惊。   看到王子王女的奢侈无度,看到贵族挥金如土,他已然预见上京的未来,只是没想到如此之快。   听两人提到为质的岁月,赵弼缓慢垂下眼帘,长久凝视盏中倒影。可惜酒水浑浊,轻轻摇晃,浅薄的影子就变得支离破碎。   “天予之,不取逆天。”林珩转动酒盏,唇畔带笑,声音不紧不慢,一字一句却无比清晰,“上京伐罪,恰逢其时。救天子于危难,不啻护平王东迁。”   当年平王迁都,对护送的诸侯及部落大加封赏,加官进爵者不在少数。诏书的内容铭刻于史书,时过境迁仍可追溯。   林珩虽然没有明说,言下之意却清楚明白,天下诸侯入上京勤王,功劳不亚于当年。   大功不能不赏,否则再生叛乱,天子必将孤立无援。   上京国库空虚,土地也难再封,唯一能落到实处的就是爵位。   王子肥伏诛后,只要天子不死,这个王爵他封也得封,不封也得封。纵然天子驾崩,继任者为平定人心也必须下诏,再无别种选择。 第二百一十三章   宴会进行到中途,乐人停止吹奏,舞人悉数退下。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篝火前的鼎被移走,强壮的军仆扛来四架战鼓,并排摆放在场地中央。   上百名甲士列队行进场地,站定在篝火旁。   甲士身材魁梧,下身着袴,上身穿着短袍,发髻斜向一侧,以皮绳束紧。腰间和手臂缠绕不同色的布条,用以区别身份。   鼓声中,甲士对面抱拳,两两捉对厮杀,搏力为宴会助兴。   能参与这场搏力的甲士无不膂力惊人,肩膀和双臂隆起腱子肉,胸膛厚实,一拳击中如同捶打岩石。   “喝!”   一名晋国甲士发出暴喝,竟将一名同等身量的楚国甲士举过头顶。任凭后者奋力挣扎,始终岿然不动。   “武!”   搏力刚刚开始,晋甲就有过人表现,晋国氏族不禁大声喝彩。   楚人不甘心落败,纷纷掌击桌案,鼓噪余下的甲士围攻上去。   “击!”   楚国互相配合,试图围攻晋甲。遇到数人包夹,晋甲不慌不忙,只盯准一人,全身发力猛冲上去,当场将目标撞飞数米。   楚甲向后飞出,连续撞翻两人仍去势不减,压着同袍摔倒在地,发出一声钝响。   几人受伤不重,仅是增添几处淤青,掌心擦破了皮。但以搏力的规矩,他们被判定落败,不得不黯然退场。   “彩!”   晋甲勇武有目共睹,除了愤懑不甘的楚人,余者皆欢声雷动,喝彩叫好声不绝于耳。   随着鼓声加重,搏力进入高潮。   不断有甲士被击倒,陆续退出场地。其中楚甲遭遇围攻,损失最为惨重。不提晋甲和越甲,连齐甲都开始下黑手。   结果显而易见,以搏击和力量见长的楚国甲士首先被清空,场地内不留一人。   楚甲之后就是齐甲。   晋甲和越甲配合默契,前后对齐甲进行包抄,快速清空目标,砍瓜切菜一般,毫不拖泥带水。   先前楚甲被针对,尽数落败退场,楚项发现齐人的动作,不免盯了赵弼一眼。现下见齐甲也没能战到最后,尽数步上楚甲后尘,心情意外变好。   “齐君,饮胜。”楚项牵起笑容,遥对赵弼举盏。   这场搏力仿佛战场重现。   同样都是盟国,晋越休戚与共,始终同进退;楚齐各有保留,甚至背后捅刀。   一方占尽上风,越战越勇,另一方不得不低头求和。   不能精诚合作,必须分出精力提防盟国,加之国内人心不齐,以致于落到如今局面,却也怨不得别人。   楚项明摆着讽刺,赵弼没有动怒,反而面带浅笑,举盏回敬:“同饮。”   对于他的反应,楚项先是感到诧异,忽有灵光闪过脑海,目光移向场内,发现楚、齐甲士下场后,晋甲和越甲开始分裂敌对,心中似有所悟,眼底浮现了然。   “齐君是故意为之?”   “楚君何意?寡人不甚明了。”赵弼故作不解,直接出言反问。无论楚项猜出什么,他只有一个回答,坚决不承认。   楚项凝视他片刻,忽然发出一声轻笑。他不打算深究,更无须对方承认,仰头饮尽盏中酒,继续注视场上。   他倒是要看一看,晋人和越人,谁能站到最后。   在楚甲和齐甲退场后,四只战鼓停了半数,声响却丝毫不弱。   晋、越两国的军仆鼓足力气,双臂交替挥动鼓槌,重重击向鼓面。雷鸣般的重音连续不断,贯穿整片场地。   夜风带动火光,焰舌蹿升数米,边缘飞动数不清的光点,尽是盘旋散落的火星。   两国甲士在火光下角力,身影拖拽在地面,不断拉长重叠。   寒冷的冬夜,众人头顶竟冒出热气。肩膀后背流淌热汗,浸湿身上的短袍。   晋甲擅长抱摔,一旦被他们钳住,休想轻易挣脱。越甲下盘稳健,一脚能踹断横木。不小心被腿风扫过,身上必会留下大块淤青。   双方势均力敌,战斗力旗鼓相当。以致于很快斗出真火,搏力进入白热化。   鼓声隆隆,鼓点愈发急促。   叫好声和鼓噪声逐渐平息,众人聚精会神盯着场内,甚至屏住呼吸,只等分出胜负的一刻。   很快,场内只剩下十人,旋即六人,继而三人。   越甲多出一人,可惜没能抓住机会,被晋甲掀翻其一,失去人数优势。   晋甲出身田氏旁支,其人身高九尺,肩宽背阔,一双胳膊尤其粗壮,体型不亚于田壮,仅比田婴稍逊。   越甲出身越国熊氏,是熊罴的从子,个头极为高大,甚至比熊罴都高出半头,俨然是一员猛将。   两人年纪都不大,力量却十足惊人。日后成长起来,建树定然不小,前途不可限量。   搏力场上,他们留到最后。   清楚对方实力,两人都没有假意试探,而是同时大吼一声,蛮牛一般冲向对方。   拳掌相抵,砰砰作响。   在正面交锋中,一人扣住对方的右拳,牢牢攥紧;另一人抓住对面人的手腕,当场钳出淤青。   两人同时发力,足底陷入地面,意图将对方扳倒。   与宴众人凝神静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都在等待最后的胜利者。   宴会场上首,赵弼笑看林珩和楚煜,眼底闪过一抹兴味,很快消失无踪。楚项端起酒盏饮尽,神态放松,显然心情不错。   楚煜单手托腮,随意转动酒盏,任凭酒液在盏中摇晃,几滴挂上杯口,沿着杯壁向下滑落。   场中两人僵持不下,他看了片刻,似突发奇想,侧身靠近林珩,轻笑道:“君侯,可要作赌?”   林珩抬眸看向他,正好对上含笑的眸子,不觉挑了下眉:“何意?”   “胜负,输赢。”楚煜靠得更近,借长袖遮挡,指尖擦过林珩腰际,如同羽毛拂过。   “赌什么?”林珩反手扣住他的手,没有推开,而是箍住他的手腕,手指微微用力。   “当然是……”楚煜附到林珩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仅有两人能够听清。   楚项和赵弼分外好奇,奈何竖起耳朵也听不到半个字。若此时靠近,未免显得太过刻意。   眼角余光掠过,楚煜笑意加深,唇红似血,吐气如兰。   “君侯以为如何?”   林珩垂下眼帘,遮去眼底暗色,唇边浮现笑痕:“越君盛意,寡人岂能拒绝。”   话音刚落,场地内就起变化。   长时间的僵持后,晋甲抓住机会,猛然弯腰扑向对手,撞得对方连连后退。越甲拼命想要稳住身体,奈何徒劳无功。   被两条铁箍一样的手臂抱住,牢牢控制住行动,越甲无法发挥出全部力气,连退数步向后栽倒,后背重重砸向地面。   胜负已分。   “彩!”   短暂的寂静后,喝彩声爆发。   越人虽然落败,却佩服晋人的勇猛,输得心服口服。   “赏!”林珩心情大悦,当场予以厚赏。   “谢君上!”晋甲力气耗尽,仍在大口喘着粗气。谢恩时面色潮红,汗水湿透衣袍,声音都带着嘶哑。   凡是参与搏力的甲士,无论胜败均有赏赐。众人谢恩领赏,各自退回军中。   这场搏力结束,时间已至深夜。   月上中天,繁星高挂,绵连成耀眼的光带,如长河无垠。   鼓声已尽,乐声停歇。   林珩四人率先离席,余者陆续起身跟随,宣告这场盛宴正式结束。   “越君,何时践诺?”在登车之前,林珩叫住楚煜。   “君侯如有意,今夜亦可。”楚煜转过身,笑着看向林珩。月光下,绯衣披上冷辉,少去些许锋利,平添几分魅惑。   似妖。   林珩目光微闪,忽觉喉间一阵干渴。   “今夜时辰不早。”林珩摇了摇头,目光很快恢复清明,“待上京事毕,再言。”   “好。”楚煜欣然点头,旋即同林珩告辞,转身登上金车。   继玄车和金车之后,赵弼和楚项的车驾穿过黑暗,碾压过夜色。   “依你之见,晋侯和越侯在商谈何事?”眺望玄车离开的方向,楚项始终毫无头绪。他直觉事情不简单,却偏偏找不出半点线索。   “不知。”赵弼的回答干脆利落。   楚项看他一眼,后者无意多言,对他略一颔首,即命车奴扬鞭。   “不日启程,诸事尚未妥当。与其计较此事,不如早回营内安排。”赵弼并非没有好奇心,而是发兵上京之事更加重要。   晋越同盟,既言作赌,未必与己有关,探究没有必要。万一牵涉到两国,日后也总能知晓,无需急在一时。   经赵弼提醒,楚项也知轻重缓急,当即压下心中探究,驱车返回大营。   当夜,四座营盘灯火通明,中军大帐内的灯光彻夜未熄。   至天明时分,四座营盘大开营门,飞骑鱼贯而出,分散驰向各地。并有信鸟腾空,眨眼化为一个黑点,消失在晴空之下。   随着飞骑四出,林珩撰写的檄文传遍天下。   “王子肥谋逆,犯上作乱。”   “诸侯牧守四方,拱卫天子。侯伯代天子罚罪,今召天下诸侯发兵上京,诛逆勤王!”   飞骑进入各国,与上京来人的待遇截然不同。   王子肥派遣的使者不能入宫门,有的甚至被拒之城外。传送檄文的骑士却被国君亲自召见,处处以礼相待,表明对四大诸侯的重视。   “勤王乃职责所在,寡人即日起兵!”   这些诸侯没有附庸晋、越等国,对大国仍保持敬畏。况王子肥谋逆证据确凿,林珩是天子亲封的侯伯,征召诸侯伐罪师出有名,理所应当。   有人看出檄文背后绝不简单,必然有重大利益,才会促使四国中途罢兵。   但无一人深究。   在事情没有彻底明朗前,他们只当是上京勤王,做好分内之事,绝不多嘴多舌,以免招惹麻烦。   各国不曾碰面商讨,作出的决定却一般无二。   檄文送达隔日,各国就陆续起兵,由国君亲自率领,打出勤王的旗号,浩浩荡荡开出都城,向上京疾行而去。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上京城。   夜间落下一场厚雪,城中建筑披覆银白,大街小巷铺上白毯。长短不一的冰锥垂挂在屋檐下,遇光浮现晶莹色泽。   晨起,宫门开启一道缝隙,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侍人在门前登上羊车,携带王子肥手书去往城东,再度拜访喜烽府上。   王子肥数度宣召喜烽入宫,侍人多次过府传令。奈何喜烽不为所动,侍人屡屡无功而返。   今晨,王子肥大发雷霆,在信中措词严厉,要求喜烽必须入宫,否则就派虎贲去请他。   侍人有心想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想几名内侍的遭遇,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闭嘴方能保平安。   羊车穿过城内,压过平坦的雪道,留下并排辙痕。   时间已经不早,路上却少见行人,显得异常冷清。   车辆途经城民坊,家家关门闭户,房头不见炊烟,一派萧条景象。   车过商坊,路边总算有了人气,沿途能见商人进出坊市。可惜对比往日,人流少了一大半,再不见曾经的繁华。   侍人坐在车上,望见建城时立起的坊门。   彼时天子迁都,城池新建,百废待兴。城内处处充满活力,上自贵族,下至城民,乃至有功内附的胡部都是意气风发,朝气蓬勃。   现如今,光辉和荣耀不复存在,正如败落的商坊,门可罗雀,在岁月中斑驳。热闹的长街日渐颓败,繁华的痕迹尽被掩盖。   羊车一路前行,与几名商人擦肩而过。   话语声随风飘来,商人们有意离开上京,西行前往晋国或是南去越国,正商量结伴而行。   “冬日不肥,春来堪忧。”   声音逐渐远去,侍人收回目光,回想沿途所见的种种,不由得一阵唏嘘。   来至长街尽头,拐过一道青石巷就是贵族坊入口。   贵族大宅座落在道路两侧,院墙多是夯土筑造,墙后建筑既有夯土也有石砖。屋顶铺设泥瓦,廊柱和门板雕刻图腾,线条有的精美,有的粗犷,还有的抽象扭曲,特色显著,源于贵族血脉,象征祖先出身。   越过数座府邸,羊车停靠在喜氏府前。   喜氏祖上是天子册封的国君,统治中山国数百年,一直对天子忠心耿耿。   中山国强盛时,喜氏也曾辉煌。虽不及晋、越、楚、齐等国,在中等规模的诸侯国中,疆域和人口也是数一数二。   成侯时,中山国有甲士上万,战车千乘,拱卫天子击败东夷,爵位由子升至伯,风头一时无两。   可惜好景不长。成侯在战场受伤,伤口迟迟不能愈合,终成坏疽,导致壮年早逝。他的继任者资质平庸,使得氏族做大。连续两代少君在位,大权旁落,更让氏族野心膨胀,以三家大氏族为首,把控中山国军政大权。   哀侯时,年少的国君锐意进取,一度有中兴之相。奈何氏族军政在握,不容许国君夺回权柄,君臣几番拉锯,哀侯忧病而亡。   其后又经历两代国君,氏族认为时机已到,终于联合发难。中山国被大氏族窃取,喜氏不敌,只能亡命奔入上京,哭求天子主持公道。   结果却令其大失所望。   天子庇护了喜氏,容许喜氏留在上京,却无意发兵伐罪,更在数年后册封窃国的氏族。   喜氏彻底绝望,心底滋生出怨恨,日渐疯狂。   上代家主弥留之际仍念念不忘复仇。仇恨的对象不只有窃国的氏族,更有天子。   喜烽在朝中为官,喜女进入王宫,千方百计获得天子宠爱。兄妹倆的人生轨迹如出一辙,始终不离复仇。   现如今,距离达成所愿只差一步之遥。   羊车停在府邸大门前,侍人走出车厢,迎面遇上守在台阶下的门奴。   “通禀,王子肥召见。”侍人手捧一只木盒,里面装有王子肥手书。   门奴不说话,转身进入门内。   侍人在车旁等候,随着时间过去,心不断下沉,预感此行又将无功而返。   他的预感很快应验。   大门缓慢开启,一名作门客打扮的中年男子走出来,对侍人道:“家主卧病,不便入宫。”   仅仅一句话就要将侍人打发走。   之前几次虽被拒绝,到底还被引入府内,态度勉强算是客气。   今日却变本加厉,喜烽不露面,只派一名门客传话,甚至不将来人请入府内,完全将王子肥的颜面丢到地上踩。   侍人面有郁色,却被门客拦在身前,不可能硬闯。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递过装有书信的盒子,由门客转交给喜烽,自己灰溜溜地转身登车,调头返回王宫。   “慢行。”   尢厌站在台阶下,目送羊车走远。低头看一眼手中的盒子,不必打开,也知信中都写了些什么。   眼底闪过一丝轻蔑,他转身拾阶而上,跨过府门,大步穿过庭院,来到府中前厅。   房间窗扇紧闭,仅房门半开。   几道身影守在门旁,右侧是喜氏忠仆,穿着样式相类的短袍和履。左侧几人形容剽悍,目露凶光,浑身上下透出匪气,赫然是令上京众人闻风丧胆的莽山盗。   之前诸侯国入贡,各国使臣齐聚上京。   天子设宫宴款待群臣,不想当夜盗匪入城生事。诸侯使臣联手剿匪,使莽山盗遭遇重创,城内尸积如山。侥幸未死者逃入深山,再不敢轻易露面。   使臣们离开后,莽山盗死灰复燃,又一次卷土重来。   王子肥谋逆,莽山盗伪做虎贲进入王宫。怎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子肥留有后手,联合母族设下圈套,莽山盗差点覆灭在宫变当日。   幸好有喜烽周旋,莽山盗的首领才得以脱身。   王子肥没得意多久,谋逆一事就被揭发,诸侯发兵勤王的消息接踵而至,他自顾不暇,自然没心思再关注残存的匪盗。   他更加不会知晓,喜烽屡次拒绝入宫,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引盗匪入城,又将谋划一场恶事。   尢厌推开房门,迈步进入室内。   大厅内摆放两只铜炉,皆是晋国出产。还有数只火盆,分散在墙边,驱散冬日的寒冷。   随着房门开启,烟气流窜,火光短暂跳跃。   室内坐有数人,喜烽在上首,右侧是手下门客,左侧是盗匪首领和他的几名心腹。   “家主,王子肥书信。”尢厌径直走向喜烽,目不斜视。   喜烽接过木盒,取出竹简扫过两眼,嗤笑一声丢入火盆:“诸侯勤王,王子肥命在旦夕,不过垂死挣扎。”   书信中,王子肥直接问喜烽要解药,意图为天子解毒。   喜烽自然不会让他如愿。   “晋侯发檄文,斥王子肥谋逆,召天下诸侯发兵讨逆。据悉各国陆续起兵,大军不日将至。大战将起,城内定然大乱,自是尔等的天赐良机。”喜烽不在乎谁胜谁负,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毁灭天子的权威,让背信弃义的天下共主为他陪葬。   莽山盗的首领是甲士出身,数次死里逃生,对危险的直觉格外敏锐。   他凝视喜烽,实在看不穿此人的想法。   身为上京贵族中的一员,此人实在特立独行,好似压根不在乎人命,也不在乎这座城池。种种迹象显示,他更像要毁灭这里的一切。   “我等趁乱劫掠,于你有什么好处?”盗匪首领单手按在腰间,声音低沉。他的同伙也心生警惕,一起盯着喜烽,看他如何回答。   “与尔等无关。”喜烽轻蔑一笑,压根在不在乎盗匪的威胁,“盗匪之属,走犬一类,好奇心太重可不是一件好事。”   盗匪首领握紧刀柄,眼底闪过凶光、   不待他行动,森冷的剑锋已横过脖颈。竟是尢厌持剑在手,正居高临下盯着他。   其余盗匪也被门客控制,长剑和匕首抵住要害,稍有动作就会血溅三尺。   “杀人放火,劫掠粮帛才是尔等该做的。”喜烽站起身,走到盗匪首领身前,矮下身,以手背拍了拍他的脸侧,声音低沉,犹如毒蛇吐信,“无我出面周旋,尔等早就死无葬身之地。想要保住脑袋,就乖乖照我说的去做。”   盗匪首领咬紧后槽牙,无奈受制于人,只能低头应是。   喜烽满意起身,摆了摆手,门客们方才收回刀剑。   盗匪首领失去先机,知晓不是喜烽的对手,无论心中有何想法,这一刻只能老实低头。   “尔等藏身城内,暂不可轻举妄动。要动手时,我会命人传信。今日……”   喜烽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一名家仆跪倒在门前,面带惊慌,语速飞快:“家主,城外号角,有诸侯率军至城下!”   “什么?!”   闻言,室内众人皆是一惊。   “怎会如此之快?!”   喜烽不敢置信。   在他的预计中,至少还需数日,诸侯国大军才能抵达。这段时间正方便他从容布置。   不承想风云突变,诸侯大军突然现身,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短暂思量之后,喜烽当机立断:“派人去城头,查明是哪路诸侯。我去王宫见王子肥!”   迅速作出安排,喜烽就要走出大厅。   转身的一刻,他突然停住脚步,以目光示意莽山盗,对尢厌低声道:“派人盯着他们,如不听号令,杀之。”   “诺。”   王宫内,王子肥也得知消息,不由得惊慌失措。   数日以来,他一直守在天子寝宫,目睹良医使尽手段,仍未能使天子苏醒。   “药无用?”   见良医的药方不起作用,王子肥被焦急和恐慌逼红了双眼,当场暴怒,一脚踹翻捧着药碗的婢女。   “废物!”   他当日给天子下毒,就没想让天子活下去。   可千算万算却漏算了天子多疑,在宴前藏匿印玺,无人知晓在何处。没有这方象征天下共主的印玺,天子诏书就不被承认,他一封诏令都发不出,更不可能让诸侯退兵。   “废物,全都是废物!”   王子肥大发雷霆,喜烽恰好在这时出现。   站在殿门前,看到满殿狼藉,喜烽目光微闪。迎着王子肥暴怒的视线,他迈步跨过殿门,径直走了进去。   彼时,上京城外旗帜招展,马蹄声犹如奔雷。   数支大军从不同方向抵达,潮水般聚向城下,将古老的城池团团包围。   “快看!”   自城头眺望,地平线处腾起乌光,绘有玄鸟的图腾旗在风中撕扯,墨底金纹,耀眼夺目。   玄鸟旗出现的同时,於菟旗、睚眦旗和蠃鱼旗也陆续现身,闯入众人眼帘。   号角声持续不断,亘古苍凉,直击上京城。   望着飞驰而至的战车,奔腾的战马,以及全副武装的甲士,城头守军控制不住全身颤抖,脸色煞白,在恐慌中如临末日。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上京城,天子立国之都,天下共主建造的王城。   诸侯国大军逼近城下,旗帜猎猎,脚步声与马蹄声混杂。   大军行进有序,戈矛顿地,铠甲摩擦。   战车并辔,车轮滚滚压过残雪,军中鼓角齐鸣,声震旷野,组成一曲恢弘乐章。   玄鸟旗下,林珩按剑而立。   寒风鼓振衣袖,他举目眺望,古老的城池映入眼底。   久远的记忆开始复苏,年少的经历闪过脑海。昔日的画面与眼前交叠,熟悉却又陌生。   遥想当年,天子向诸侯强索质子,无人能违抗王命。   旨意传达晋国,国君一声令下,他总角之年就被迫离国,孤身前往上京。   人情冷暖,利益纠葛。   上京九载,数度身临险境,向前半步就是万丈深渊。危机重重,腹背受敌,他时刻如履薄冰,不敢有半点松懈,夕惕朝乾刻入骨子里。   沉入冰湖时,他以为性命将绝。可惜上天不收,他活了下来。   韬光养晦多年,隐忍上京的种种不公,他终于回到晋国,握住国君印,执掌军政大权。   迄今三年有余。他重临上京城下。   记忆中的城池矗立在寒风中,不复往日盛景。破败的气息萦绕在城池上方,如垂暮残阳,尽显萧索荒凉。   诸侯大军陆续抵达,各色旗帜在风中飘扬。   其中,以四大诸侯的图腾旗最为醒目。   城头甲士向下眺望,满目旗帜林立,战车不计其数。战马嘶鸣,戈矛森冷,穿着不同甲胄的军队一眼望不到尽头。   身后传来脚步声,甲士回头望去,就见几名宫人登上城头。   为首之人年过而立,身材高大,却是面白无须,分明是一名阉仆。他快步走向女墙,对墙边之人视若无睹。   甲士不禁皱眉,正想要呵斥,被同袍拉了一下,到底压下不满退至一旁,让出了墙后的位置。   阉仆从鼻孔哼了一声,越过甲士贴近墙后,单手按住墙面。不想刚刚站定,突遇激昂的战鼓,声音震耳欲聋。他登时被吓了一跳,瞥见甲士嘲讽的表情,不由得心头火起,脸色异常难看。   战鼓声持续不断,中途加入号角,沉重的压力突如其来,城头众人顾不得讥嘲,不约而同陷入恐慌。   强压下恐惧,阉仆壮起胆子探头张望,只见战骑充斥视野,数不清的步甲包围城下。   军中携带大车,车身盖着蒙布,蒙布下高高隆起,浑似一座座小山。从形状推断,车上分明是庞大的攻城器械。   “竟然如此!”   阉仆倒吸一口凉气,手指紧抠城墙,恐慌的情绪持续攀升,脸色一片惨白。   他奉命登上城头,探查城下是哪几路诸侯。饶是提前有了心理准备,却不提防四大诸侯齐至,顿时大惊失色。   以城下大军的数量,怕是天下诸侯都已派兵。   这个规模甚至超出天子大觐。   鼓角声中,大军如潮水分开,清出数条通道。   国君大纛高高立起,大小诸侯驱车穿过人群,陆续出现在军阵前方。   以四大诸侯为首,各国国君均驾伞车,身着衮服冕冠,腰悬君印并佩长剑。   依照国初定下的规矩,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在场的国君严格遵照礼仪,车前五马牵引,象征各自身份。   唯有一人例外,晋侯林珩。   身为天子亲封的侯伯,有资格代天子伐罪,他车前共有六马,匹匹高大健硕,毛无杂色,可谓是百里挑一。   看到这一幕,城头众人心情复杂,却不能指责其无礼。   史书明确记载,楚共公兵发上京,问鼎于天子。天子不罪其狂妄,反而赠其车马,许其车前六驾。   林珩不过是遵循先例,无人能够指摘。   望见林珩的仪仗,赵弼目光微闪,下意识看向楚煜,发现其面色如常,从表情中窥不出丝毫端倪。   在野地时,无论鏖战还是谈和,乃至于祭祀,林珩始终驾五,与三人并无分别。   今日至上京,他车前改为六马,俨然是以侯伯之尊统领众人。   “侯伯,诸侯之长。”赵弼喃喃念着,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假若天子不曾昏迷,亲自登上城头见此场景,未知是否会感到后悔,后悔于不该下这道旨意。   然而现实摆在眼前,世上没有后悔药。   晋侯身为侯伯,今后如何暂且不论,就目前而言,于诸侯皆是有利。   楚项的视线扫过来,在玄车上短暂停留,很快又收了回去。   楚国也曾筚路蓝缕,崛起后始终强势,动辄出兵灭国,疆域逐年扩张。与越国交锋百年,胜负皆有,多数时间占据优势。   不想林珩横空出世,给了楚项迎头一击。   在野地战场,在谈判桌前,在祭祀台上,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棋差一着,不敌晋国之君。   他没有输给楚煜,却败给了林珩。   他固然骄傲,秉性狂妄,却不会否认失败,更不会输不起。   强大的对手值得尊重。   一次失利不代表永远会败,只要抓住机会,他必然要赢回来。   但在今日,他的目标不是晋侯,而是王子肥。更准确来说,是王宫中的天子。   “上京势危,群雄并起,有些规矩也该变一变了。”   楚项仰头望向高处,恰好对上女墙后的一道身影。观其穿着,至少是一名将官,却无胆直视楚项,竟飞速地矮下身,整个人缩回到墙后。   “懦弱无胆,上京还有多少能战之人?”望见这一幕,楚国令尹发出一声嗤笑,当场口出讽刺。   当此时,一只信鸟飞过城墙,掠过大军上方,振翅盘旋数周,找到越侯的金车,鸣叫一声俯冲直下。   楚煜发现信鸟,抬起左臂接住了它。   消息来自单信,大概是时间仓促,他没有准备木管,直接将绢捆扎在鸟身上。这么做极其冒险,一旦被人发现,消息被拦截不说,他的身份也会暴露。   好在城内守备松懈,贵族自扫门前雪,大多想着自保,无暇分神。   执政卧病不起,日前一番动作加重他的病情,使他精神不济,逐日变得昏沉。除了派人看紧王宫,他再难分出更多精力。   抓准这个时机,单信放飞信鸟,送出重要情报。   信中内容不长,楚煜一目十行看过,正要命人传给林珩,就见城头又掠过一道黑影,逆风振翅,径直飞向晋侯的玄车,分明又是一只信鸟。   先后两只信鸟,全都是城中飞出,一只飞向越侯,一只飞落到晋侯车前。   如此明显,想不留意都难。   “越间向来无孔不入,未想晋国也是如此。莫非早有谋划?”吴侯年过四旬,高大魁梧,相貌英俊,一双眼睛竟是重瞳,年少即被人称奇。   公子峦驾车行在他的右侧,听到这番话,嘴唇动了动,中途又改变主意,一个字都没出口。   身为吴侯长子,他对君位怀抱野心,一度自信能得偿所愿。   然而,邳城下一战,他偷鸡不成蚀把米,被楚煜“请”回禹州城。困在越国期间,他终于看清自己,性格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浮躁一扫而空,逐日谨小慎微。   对于吴侯的言论,他不敢附和,也不能提出异议。   谨慎起见,公子峦索性闭紧嘴巴,少说少错,不说自然就不会错。   与此同时,林珩读完书信内容,侧头看向楚煜。   “越君,未知信上何言?”   “天子印玺。”   楚煜的情报来自单信,林珩收到的短信则是由刁完送出。   未知是凑巧,还是两人曾碰面商议,信上内容如出一辙,写明天子昏迷,印玺不知所踪。没有这方印玺,诏书注定不被承认,不具有任何效力,王子肥正焦头烂额。   “无印玺,无诏令,踞王宫为大罪。王子肥毒害天子,囚困王子王女,是为犯上作乱,谋权篡位!”林珩没有遮掩收到的消息,仅隐去写信人,将书信内容传达诸侯。   “我等率兵勤王,意在诛灭叛逆。”   “今天子昏迷不醒,执政不能理事,贵族多置身事外,个别竟与叛逆为伍。寡人为侯伯,责无旁贷,理应拨乱反正!”   林珩手按佩剑,视线环顾左右,未如众人预期一般派出使者,而是缓慢拔出佩剑,猛然向前一挥。   剑锋凌厉,带起一道劲风,隐有破风之声。   “擂鼓进兵,入城勤王。胆敢反抗者,视同叛贼,杀无赦!”   天子昏迷,执政不能起身,王子肥无法下诏,贵族龟缩不出,上京城出现权力真空。   天赐良机,机不可失。   林珩果断下令攻城,诸侯群起响应。   “入城勤王!”   回想当年,天子一道旨意,他们就必须送出质子,骨肉分离长达九年。   上京局势波诡云谲,大国公子尚且临深履冰,小国众人更是战战兢兢,时刻谨小慎微。   日复一日,愤懑深埋于心,怒火滋生恨意,在心底不断疯长。   在今日之前,天子权威固然衰弱,却不曾彻底磨灭。正如巍峨的上京城,始终雄踞于中原腹地。   但在今日,就在此时此刻,这座雄城将被诸侯踏破,曾经不可企及的一切,已然能被触碰,甚至被踩到脚下。   战鼓敲响,厚重犹如雷鸣,震颤苍茫大地。   号角吹起,撕裂冬日的寒风,雄浑苍凉。   战马迈开四蹄,战车并排向前。   大军推动攻城器械,悍然压向雄伟的王城。   诸侯的战车驶在最前方,宝剑出鞘的一刹那,规则悄然变化,旧的秩序即将被打破,在鼓角声中轰然倒塌。 第二百一十六章   没有遣使,没有谈判,更无劝降。   王子肥罪证确凿,侯伯一声令下,联军擂鼓,向城池发起进攻。   鼓声隆隆,攻城车被推到城下,盖在车上的蒙布掀起,巨大的攻城锤暴露在阳光下。   几名军仆爬上车身,抓起绳索缠绕至腰间。   手臂粗的麻绳被向后拖拽,绷至极限,悬吊的横木猛击向城门,发出沉闷的巨响。   横木前端呈锥形,重重撞向城门,楔入门板,霎时间木屑飞溅。   连续数击之后,厚实的门板几被洞穿。   众人这才发现横木尖端包裹金属,分明是晋国的铁,威力增大数倍不止。   越国的大车抵至城墙下,云梯从车上升起,在绳索的牵引下砸向城头。云梯上镶嵌抓钩,一旦挂上女墙,尖端扣入墙内,轻易无法推倒。   数驾云梯升起,接二连三挂上城头。越甲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向上攀爬。   攻城锤不断砸出巨响,破损的城门已是摇摇欲坠。   楚国的兵车被推出,蒙布下是高高立起的木楼。楚甲藏身木楼中,借掩护顺利抵近城墙,在中途抛出绳索。绳索末端系有铁钩,在城头挂牢后绷紧。甲士握住绳索,顺势向上飞荡,纵身一跃跳入女墙后,先晋、越两国的甲士展开杀戮。   齐人不甘示弱,虽无兵车,但有巨大的抛石器。   齐侯一声令下,军仆拽动木杆,破风声连绵不绝。石块如雨,呼啸划过半空,部分落在城头,部分越过城墙落入城内,砸塌城中的建筑,或是在地面滚动,凿出大小不一的坑洞。   在四国强军的带动下,诸侯联军开始登城。   城墙下人如蚁聚,争抢着攀爬云梯,不甘落于人后。   城头的守军本就缺乏斗志,遭到楚军重创,更是吓破了胆,无不丢盔弃甲雉伏鼠窜。   几名宫人来不及逃跑,先后被楚甲击杀。   阉仆试图抵抗,刚从地上抓起一杆长矛,就被迎面飞来的巨石砸中,当场被碾成肉泥,死无全尸。   轰隆!   伴随着一声巨响,城下烟尘四起,上京城门轰然倒塌。   城门后的守军愣在原地,横木在眼前放大,尖端闪烁寒光,恐惧充斥脑海,熄灭了仅存的战意。   “跑!”   攻城锤开始后撤,诸侯联军的战车取而代之。   守军再无心抵抗,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跑,越远越好!   先是一个人,很快就变成五人、十人乃至上百人,守军惊慌失措,不约而同丢掉兵器,转身向城中逃去。   他们不知何处安全,也不知能否活命。唯独清楚一点,不跑地话,留在原地必是死路一条。   “与叛逆为伍,杀无赦!”   诸侯大军踏入城门,战车驶上街道,比预期中顺利百倍,压根没遇见像样的抵抗。   原因很简单,一来城内兵备废弛,守军缺乏战意,在如狼似虎的诸侯联军面前不堪一击;二来,上京出现权力真空,贵族不掌兵,执政不理事,王子肥忙着搜寻天子印玺,压根没想到林珩连使者都不派,直接下令攻城。   战事突如其来,战火瞬息燎原。   诸侯联军具碾压之势,局面呈现一边倒。   上京城,堂堂天子之都,脆弱得超出想象,好似纸糊泥捏一般。   没有将令,没有统一的指挥,守军一触即溃,望风而逃。城头的鲜血犹未冷,王城已失去防守,无人能阻挡联军的脚步。   从战鼓敲响到联军入城,竟不到半个时辰,快得令人难以置信。以致于多数诸侯心生迷惘,驾车前行时,表情一片茫然。   王城之尊,天下共主之城,竟衰落至此!   “这就是王城?”   多数人的记忆还停留在二十年前,天子率王师南征北讨,声威赫赫,气势惊人。   自王师收兵,天子休武,上京军势一再衰弱,然积威仍存,使诸侯不敢轻举妄动。   万万没想到,这一切在今日被打破,彻底化为泡影。   诸侯的战车进入城内,车轮压过长路,留下并排车辙。路旁建筑悄无声息,城民藏匿家中,从缝隙中注视经过的大军,无不心惊胆缠,惊恐万状。   上京城雄踞中原腹地,是为天子之都。   数百年间,王城辉煌无比,大小诸侯如期入觐,五年朝见,盛景仿佛就在昨日。   生活在这里的人,上自贵族下至城民,无不性情傲然,自诩高人一等。在二十年前,不,即便是十年前,面对诸侯国人,城中上下也是以鼻孔观人。   不想风水轮流转,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地位转换。   王子肥谋逆,天子昏迷不醒,执政卧病不起,贵族推诿责任。诸侯大军兵临城下,守军竟挡不住半个时辰。   旧日积攒的荣光熄灭,传承数百年的骄傲被碾压,顷刻支离破碎。   王都众人不得不面对现实,今时不同往日,人为刀俎,己为鱼肉。诸侯大军势如破竹,在这支联军面前,王都全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凭宰割。   “都怪王子肥!”   恐惧笼罩之下,压力挥之不去。   不想濒临崩溃,众人下意寻找宣泄通道,王子肥成为最好的对象。   如果不是他犯上作乱,如果不是他痴心妄想,试图谋朝篡位,今日的祸事根本不会发生!   “诸侯固有野心,不会公然袭击王城。”   聪明人不在少数。   群雄并起,诸侯的野心昭然若揭。但礼制仍存,对众人便有约束。没有合适的理由,没有发兵的借口,纵然是四大诸侯也不会冒天下大不韪,贸然攻打上京城。   是王子肥给了诸侯借口。   “讨逆伐罪,好一个讨逆伐罪!”   城破已成事实,众人不能对诸侯联军如何,唯有向王子肥倾泻怒火,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一同被记恨的还有至今未露面的贵族。   “尸位素餐,一群酒囊饭袋!”   平日里骄奢淫逸,动辄炫耀祖先功业,沾沾自喜。需要他们发挥作用时,竟一个也不露面。   城民不想被恐惧淹没,继而陷入绝望,只能经由愤怒发泄情绪,对王子肥和贵族破口大骂。   夺路而逃的守军藏身巷道,唯恐暴露痕迹被诸侯联军发现,反比城民更加安静。   依照常例,每逢城破必然会出现骚乱,时间或长或断,乱兵的破坏力不容小觑。   今日的情况却不同寻常,败军生怕丢掉性命,千方百计藏匿,没胆子四下骚扰。   诸侯联军的胜利轻而易举,损失大可以忽略不计。入城后军纪森严,在大诸侯的指挥下直驱王宫,沿途不作停留。   有个别人意图生事,无需林珩等人下令,附庸国的国君和氏族就会动手。   经历城下一战,凡精通政治之人都会明悟,晋侯所图非小,必牵涉天下诸侯。这个紧要关头,谁敢因贪心横生枝节,就是所有国君的敌人,绝不容姑息!   战车长驱直入,骑兵和步甲紧随其后。   数十万大军没有全部入城,仅有一部分,也足以带给城中震撼。   战骑途经贵族坊,执政听闻消息,他的反应出人预料,没有因城破动怒,而是异常平静。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召来府中良医,命其熬制最后一副汤药。   良医闻言大惊,忙不迭劝说:“家主,药性太恶,万万不可!”   “去熬。”执政坚持己见,强撑着坐起身,推开儿子搀扶的手,沉声道,“我有一事必须做,否则……”   话没有说完,中途被咳嗽声打断。   执政咳得喘不过气,脸颊瘦得凹陷,眼底爬满血丝,死气萦绕全身,分明大限将至。   良医还想再劝,抬头对上执政阴沉的目光,心猛然一跳,终不敢多言。   “仆马上去熬药。”道出这句话,良医起身退出门外。   站在廊下,遇冷风吹过,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深知执政的病情,服用原本的药方,悉心调养,还能撑上一段时日。换成这副虎狼之药,今日或能起身,却会耗尽心血,注定命不久矣。   想到执政服药的后果,良医低声叹息,愁容满面。可想到城中情况,他也能理解执政的选择。   时间不容耽误,他唯有压下思绪,快步去往药室。不假手药奴,准备亲自为执政熬煮这副汤药。   在他身后,厢室门紧闭,仍有咳嗽声传出,时断时续。   房间内,执政靠坐在榻上,示意长子和次子近前,颤抖着手从枕下取出一只木盒。   盒身朴实无华,丝毫不起眼,看上去平平无奇。   盒盖掀起,里面是一只方形布包。解开上方的绳结,一抹微光闪过,执政的两个儿子神情剧变,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天子印玺?!”   眼前之物,分明是王子肥为之焦头烂额,遍寻不着的王印!   兄弟俩对视一眼,看清对方脸上的震惊,一起将目光转向执政,欲言又止:“父亲,这方印玺……”   “天子藏于宫内,我命人设法取出。”执政咳嗽两声,饮下半盏温水,压下喉咙间的痒意。   诸侯联军入城,即将逼近王宫。   晋侯的动作比他预期更快,也足够狠心,行事果决令人叹服。   “可惜。”执政发出叹息,话有些没头没尾。   早知有今日,他绝不会进言放归质子。哪怕要背负骂名,也不该放虎归山。   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晋侯为侯伯,挥师伐罪,王子肥注定不能活。天子弥留,醒来也命不长久。王城将有新主,登位之日,必要封赏勤王功臣,四大诸侯首当其冲,晋侯更是大功。”执政声音低沉,似在说给儿子,又似在自言自语。   天子未立太子,继位者必要倚靠大诸侯。作为利益交换,封赏必不可少,更要丰厚。   国库空虚,土地有限,唯一能封的,也是有实际好处的只有爵位。   思及此,执政面色颓然,形容枯槁,愈发显得苍老。   维持数百年的局面终于要被打破。   天子封爵,旧制更改,规矩不再,上京的路又在何方?   “大争之世,大争之世!”   执政按住印玺,陡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血线滑出嘴角,几点飞溅到王印上,留下刺目的殷红。   与此同时,诸侯大军抵达王宫。   宫门紧闭,门前空空如也,虎贲早不知去向。   队伍停住脚步,迅速让开通道。   国君战车陆续行出,玄车居首,楚煜、楚项和赵弼的战车分在左右,其后才是各路诸侯。   天子的宫室座落在眼前,宫门紧闭,门后也不闻声响。   众人的目光聚集到林珩身上,都在等待他的决断。   没有让诸侯们失望,林珩抬起右臂,猛然向前一挥,沉声道:“撞门。”   既要踏破王城,便无半途而废的道理。   先是城门,再是宫门。   称王之路注定不平坦,今日必要一鼓作气,碎裂脚下荆棘! 第二百一十七章   王宫侧殿,风过廊下,呜咽作声。   铜锁开启,锁链垂落地面,发出一阵脆声。   房间内的三人心中一惊,同时抬头望去,只见门轴转动,闭锁许久的殿门正缓慢推开。   明光投向殿内,在地面铺开明亮的剪影。   光影持续延伸,至台阶前终于停住。   台阶上设有一面屏风,屏风前的桌案掀翻,王子典、王子盛及王子岁聚在一处,仍穿着宴会当日的长袍,发髻散乱,满面怒色。   怒容背后隐藏彷徨。   王子肥下毒谋害天子,反污蔑王子害,以卑劣手段杀兄。更将他三人囚禁宫内,断绝与外界的联系。   这段时日以来,三人从愤怒到惊惧,进而生出仇恨,情绪大起大落,濒临疯狂乃至绝望。   他们困在方寸之地,不知天子病情,也不知城内状况,日夜回想宫宴场景,对王子肥恨入骨髓,只想将其碎尸万段。   王子典和王子盛赤红着双眼,动辄破口大骂,甚至口出诅咒,诅咒王子肥不容于天地,被鬼神所弃。   王子岁年纪最小,性情却相对沉稳。   在两名兄长怨恨咒骂时,他总是在侧耳细听。遇到对方问起,他也不加隐瞒,直言道:“未有礼乐。”   “礼乐?”   “宫宴至今不曾朝会,没有册封太子,也无天子禅让。”王子岁说话时语气平淡,全不似两名兄长的愤怒,平静到近乎阴沉,“礼乐不起,仪式不举。虽不知原因,但我能够断言,肥兄尚未如愿。”   “他怎配称兄!”王子典和王子盛恨透了王子肥,对王子岁的称呼极其不满,对他的分析倒是十分满意。   无论他们能不能出去,也无论接下来要遭遇什么,只要王子肥无法称心如意,足以让他们短暂开怀。   这一日,天气格外好。   碧空万里,湛蓝明净,不见一丝流云。   侧殿门窗紧闭,铜锁把守,阳光仅限于廊下,无法落入室内。   三人坐在屏风前,郁色和苦闷显而易见。   囚禁的日子极其煎熬,纵然是沉稳的王子岁也难免心生烦躁,似有困兽挣扎咆哮,意欲挣脱锁链冲出牢笼。   不承想,紧锁的殿门突然开启。   门扉向内敞开,阳光落入殿内,三人习惯了昏暗,抵不住突来的明亮,不由得双眼刺痛,眼底的血丝更加明显。   几道身影出现在门前,背光而立,一时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王子安好。”在三人的注视下,为首之人迈步走入殿内,在台阶下对三人叠手。   “你是……”王子典皱起眉,打量着对面之人。   绢袍皮冠,腰间没有官印也无玉饰,仅佩一把长剑。从衣饰判断,此人并非宫人,更肖似贵族豢养的门客。   他为何现身王宫,出现在他们面前?   “仆名尢厌,家主喜氏。”不需要三人继续猜,尢厌主动亮明身份。   “喜氏,中大夫喜烽?”王子典脱口而出。   喜烽身份特殊,且喜女颇为受宠,王子典对这对兄妹印象极深。回想宫宴当日,喜烽助王子肥谋逆,他的脸色就是一沉。   “你来作何,莫非要杀了我们?”王子典说话时,王子盛和王子岁没有开口,皆对尢厌怒目而视。   “仆不敢。”尢厌神色如常,口称惶恐,表情却淡定从容,半点不见慌乱。他语气平和,耐心对三人解释,“日前执政派出飞骑,扬言王子肥犯上作乱,意图谋权篡位。晋侯发檄文,召天下诸侯勤王,出兵讨逆伐罪。”   “你说什么?!”王子典神情突变,激动之色难掩。   王子盛和王子岁也瞪大双眼,情绪剧烈起伏,精神振奋肉眼可见。   “诸侯起兵,至上京勤王。”尢厌咬字极重,一改方才的淡然,目光深邃,透出无尽的深意,“今日大军兵临城下,不到半个时辰就破城防,现下应已穿街过巷。不出意外地话,随时将至王宫。”   似为验证他的话,殿外突然传来巨响,一声接着一声,好似闷雷炸裂。   王子典三人顿时一惊。   “什么声音?”   尢厌似也感到惊讶,侧耳听了片刻,心中了然。   “撞门声。”   “什么?”   “如仆方才所言,诸侯大军入城,应是在撞宫门。”   撞宫门?   王子典愕然当场,王子盛不敢置信。王子岁腾地直起身,表情中浮现阴霾。假如尢厌句句属实,诸侯先破城门,随后又撞宫门,不消多时就会冲入王宫。   诸侯拱卫天子,本该是上京屏障。这一刻却在冲撞宫门,持戈矛冲向大殿。   王子岁突然心生迷茫。   讨逆伐罪,难道不该派遣使者,依礼陈述王子肥的罪状?   诸侯却这般不管不顾,直接挥师入城。   莫名地,他心中升起恐慌,脚下虚软,好似随时将跌落万丈深渊。   失重感骤然袭来,惶恐和惊惧包裹住他。王子岁猛攥手指,在刺痛中回过神,额头已经爬满冷汗。   “岁,你没事吧?”王子盛发现异常,担忧地看着他。   “无事。”王子岁摇摇头,尽量将可怕的想法甩掉,脸色隐隐分发白。   王子典的注意力仍在尢厌身上,心中充满警惕,口中直言不讳:“勤王大军入宫,王子肥断无生路。喜烽与之同谋,也将死无葬身之地。你此时来见我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仆对王子并无歹意。”尢厌不慌不忙,收回望向门外的视线。目光与王子典相遇,又移向王子盛和王子岁,微笑道,“恰恰相反,是有好事要与三位王子商议。”   “你乃喜烽门客,言对我等无歹意?”对于尢厌的话,王子盛嗤之以鼻,半个字也不相信。   王子岁拦住他,抹去额角的汗,凝视台阶下的尢厌,认真道:“喜烽要与王子肥割席?”   此言一出,殿内骤然一静。   王子典和王子盛同时看向他,沉吟片刻,霎时如醍醐灌顶。   诸侯大军入城,喜烽为自保背叛王子肥,并非没有可能。   尢厌却摇了摇头,对上三人的目光,坦言道:“喜氏憎恨天子,王子肥不过想要篡位,喜烽兄妹意在毁灭上京。”   “你说什么?!”   “喜氏被氏族窃国,天子不闻不问,反册封窃国之人。喜烽助王子肥谋逆就是要报当年之仇,让天家尝一尝背叛的滋味。”尢厌的话毫无遮掩,道出喜烽阴暗的企图。   王子典三人同时愣住,都觉眼前情况诡异。   尢厌是喜烽的门客,本该维护家主。观他这番言行,哪里能看出半点忠诚?   “宫门将破。”尢厌突然开口。   几乎话音刚落,巨响声戛然而止,喊杀声接踵而至。伴随着杂沓的马蹄声和车轮声,潮水般席卷王宫。   “王子,利益取舍,需当机立断。”尢厌加重语气,表情变得严肃,“王子肥穷途末路,再无明日。天子中毒昏迷,注定时日无多。上京无主,王座无主,欲主王印正当其时。”   图穷匕见。   尢厌道出此行的真正目的。   日光偏斜,不再如先时刺眼。   殿门前的身影变得清晰,虽做虎贲打扮,却是通身的匪气,赫然是一群莽山盗。不久之前,他们还与喜烽密谋,企图在城中生乱。现如今,他们却跟在尢厌身边,唯他马首是瞻。   “王座,王印。”   王子典三人心头火热,对权力的渴望点染了他们的野心。   王后无子,他们的母亲都出身贵族,身份并无太大区别。机会摆在眼前,三人都是怦然心动,连最年少的王子岁也不能例外。   看清三人的表现,尢厌顿知事情已成。   “诸侯大军已入王宫,此时正是良机。三位王子出面证言王子肥谋逆,定其罪状,再与诸侯相商,则前事无忧。”   三人知晓尢厌话不尽实。王印只有一枚,不可能分于三人,兄弟之间必然要有一番争夺。然而事有轻重缓急,目前最重要的是铲除王子肥。有襄助伐罪的功劳,再夺王位也有底气。   迅速权衡利弊,三人做出同样的选择。   “烦劳带路。”王子典年纪最长,当仁不让。他率先起身整理衣冠,准备去往正殿。   王子盛见状不免咬了咬牙,迅速起身跟上。   王子岁落在最后,不如两位兄长心急火燎。趁两人不注意,他走到尢厌身边,低声道:“君应非中山国人?”   “仆是越人。”尢厌微微一笑,坦言真实身份。   尢氏长居中山国,内乱中随喜氏奔入上京。鉴于家族的表现,无人知晓尢氏出自越国,祖上还曾与宗室联姻,是不折不扣的越人血脉。   听闻此言,王子岁的确惊讶,很快又变得释然。   越间遍布天下,与齐商并举,刺探情报的才能无人不晓。   越国与晋国联姻,两国利益趋同。尢厌此时暴露身份,料想是万事妥当,已经再无顾忌。   不过一日时间,上京城竟被彻底掌控,全无还手之力。   这就是大诸侯吗?   思及此,王子岁陷入沉默,逐渐闭口不言。他终究年轻,心中忌惮颇深,不觉露出几分痕迹。   看出他的心思,尢厌目光微闪。   诸王子中,王子岁最为年少,却最是聪慧。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   只可惜……   尢厌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上京衰落,诸侯并起,他实在是生不逢时。   一行人刚刚踏上宫道,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撼。   砖石铺设的道路两旁,尽是全副武装的甲士。   以四大诸侯国为首,各国军队夹道而立,铠甲鲜明,戈矛森然。无论骑兵还是步甲,皆目光锐利,杀气腾腾。   图腾旗飘扬在风中,飞禽走兽随旗面撕扯,图案或粗犷或扭曲,无一例外凶悍狰狞。   车轮声传来,王子典三人驻足观望,震撼之余,心情异常复杂。   宫道之上,战车一辆接一辆行过,秩序井然。   为首一辆战车车身高大,车轮镶嵌铆钉,车轴两端凸起铜锥,尖端寒光慑人。   车前有六马牵引,出行比肩天子,足以表明他的身份。   王子典三人深吸一口气,举目望向车首,一名黑衣青年按剑而立,腰束玉带,带下悬有君印。冕冠垂挂旒珠,车行时轻轻摇曳,流光溢彩。   “晋侯。”   林珩在上京九年,王子典三人不止一次见过他,彼此也算是熟悉。   车上的青年却让他们感到陌生。   在上京的林珩默默无闻,除了大国公子的身份,远不如越、楚等国的公子耀眼。眼前的晋侯却如出鞘的利刃,森冷锋利,望之生畏,无端令人胆寒。   玄车之后是越侯的金车,楚侯的丹车以及齐侯的青车。再之后是各路诸侯以及氏族的车驾,在行进中压过宫道。   天子强索质子激怒诸侯,使得各国不朝。十多年过去,天下诸侯再度齐聚上京,却不为朝见,而是发兵讨逆,怎言不是一种讽刺。   前方就是正殿,此时殿门紧闭,门内悄无声息。   林珩没有急着入殿,看到王子典三人,下令停车,邀三人近前。   “请。”骑士翻身下马,礼仪分毫不差,却不掩态度骄狂。   王子典三人无暇计较。   诸侯的威仪非比寻常,他们丧失胆气,只能随指引来至玄车前,不等林珩下车,咬牙先一步见礼。   “见过侯伯。”   诸侯立于车上,王子站在车前。   这一幕前所未有,彻底撕毁了上京最后一层遮羞布。   自今日起,诸侯强,天子弱,必将为天下人所知,再也无从遮掩。 第二百一十八章   诸侯大军挺进王宫,在正殿前立起高牙大纛,军威森严。   面对紧闭的殿门,林珩没有下令强攻,而是命人擂鼓。   军仆抡起鼓槌,鼓声犹如雷鸣,顷刻响彻殿前,持续冲撞门窗,传入大殿之内。   “王子肥犯上作乱,诸侯代天子伐罪,拨乱反正!”   师直为壮,诸侯联军高举诛逆大旗,破城时摧枯拉朽,入王宫所向披靡。   如今包围正殿,王子肥已成瓮中之鳖。碍于天子在殿中,强攻无益,为免王子肥一伙狗急跳墙,林珩选择在殿外施压。   金鼓齐鸣,甲士高喝。   声浪汇聚成洪流,一遍遍冲刷而过,压力非同小可,足能摧毁人的意志。   王子典三人站在车旁,目睹此情此景皆是瞳孔紧缩,面无血色。   强势,霸道,威仪彰显。   试问上京如何能敌?   不,还有一人。   执政的身影闪过脑海,三人短暂振奋,马上又陷入更深的绝望。   “执政已病入膏肓。”   能臣命不久矣,余者寡情少义,迄今无一人露面,还有什么指望?   “龙举云兴,鸣凤朝阳。”王子岁仰起头,看向玄车上的晋侯。恰遇日光西斜,覆上林珩半身,衮服上的玄鸟闪烁金光,振翅欲飞,一瞬间刺痛他的双眼。   主圣臣良,国如朝阳,必蒸蒸日上。   反之,便如今日的上京城,日暮西山,百业萧条,颓败有目共睹,早就回天乏术。   王子岁深深叹息,感到一阵无力。   王子典和王子盛尽量挺直脊背,藏在衣袖中的手却不停颤抖。   亲眼见证诸侯的强大,亲身体会强国军威,两人的震撼非同小可。残存的侥幸被粉碎,只余下满心酸涩。   天子宝座近在咫尺,两人一度兴奋,激动充斥胸腔。如今被现实敲醒,倏然间明白,即使能登上王座,上京荣光不复存在,天子权威又能存在几何?   衰落的都城,无能的贵族,名为天下共主的傀儡。   这一刻,兄弟三人无比清醒,却因这种清醒陷入悲哀。他们宁肯糊涂,至少能设法蒙骗自己,好过在清醒中变得绝望。   鼓声持续不断,甲士轮番高喝,没有一刻停歇。   待金鼓告一段落,手捧檄文的氏族越众而出,扬声宣读王子肥的罪状。各国史官奋笔疾书,笔走龙蛇,如实记录下每一个字,不错分毫。   “撅竖小人毒害天子,反君弑亲,行同犬彘。恶迹昭著,瞽瞍不移,人神共愤。”   “诸侯封疆守土,拱卫天子。侯伯居长,出征讨,代天子伐罪。”   “王子肥犯上作乱,证据确凿。天下诸侯共讨之,拨乱反正,以正乾坤社稷!”   宣读之人声如洪钟,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声音传入正殿,门后依旧寂静无声。   王子肥打定主意不露面,也不容许殿内之人开门。观其行,分明是要顽抗到底,凭借天子在手与诸侯对峙。   “君上,逆贼至今不出,是否破门?”智渊驱车来至近前,无视脸色难看的王子典三人,直接开口询问。   “不急,人尚未齐。”林珩抬头看一眼天色,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人尚未齐?   智渊眉心微皱,目光扫视左右,思量林珩话中所指。   “君上是言执政?”雍楹的战车停在近前,恰好听到这番话,心思微转,很快有了猜测。   “正是。”林珩点了点头,也不打算卖关子,坦言道,“王子肥不过是跳梁小丑,弹指能灭。我所关注者,在王印。”   “王印。”雍楹和智渊对视一眼,脑中灵光一闪,悟出林珩言下之意。   “君上怀疑王印在执政手中?”智渊说道。   “天子昏迷不醒,王子肥搜遍王宫仍一无所获。唯有一个可能,王印根本不在宫中。”林珩语气平淡,想到天子和执政这对君臣,眼底浮现晦暗,“上京城中,谁有能力藏匿王印?”   答案昭然若揭。   能在王宫安插人手,神不知鬼不觉取走王印,除了执政不作他想。   王子肥或许一叶障目,的确没有想到。也或许有所猜测,却心存忌惮不敢冒然行动。无论哪一种,他找不到王印就无法代天子下诏。如今大军入宫,他注定打上逆贼烙印,再也无法翻身。   若他有足够的胆识,提前数日强闯执政府,或许有扳回局面的可能。   过了今日,事成定局,他再无半点机会。   林珩摩挲着剑柄上的花纹,想到执政病中仍能派出飞骑,使宫变之事风闻天下,又觉得王子肥动手与否都无法改变最后结局。   明白林珩的打算,智渊和雍檀不再多言。   身为国之重臣,他们同上京没少打交道,对执政有所了解。王印果真在他手中,哪怕病入膏肓,他也必然会现身。   “且等等看吧。”   君臣说话时,始终不避王子典兄弟。   兄弟三人愈发沉默,先时的激动全部退去,只剩下无尽的酸涩,还有对未来的恐慌。   消沉的情绪如影随形,牢牢霸占他们的脑海,笼罩他们全身。   正殿外鼓声又起,一声重似一声。   紧闭的殿门后,天子寝室之中,十多盏铜灯摇曳火光,能照亮黑暗,却驱不走王子肥心中的绝望。   天子躺在榻上,解药已经灌下,依旧昏迷不醒。   两名良医守在榻前,样子战战兢兢,脸色一片煞白。另有一人倒在地上,身体俯卧,鲜血在身下凝固,分明是一剑穿胸,早已经死去多时。   殿内的侍人婢女匍匐在地,都是噤若寒蝉,抖如筛糠。   富丽堂皇的宫室,再不闻礼乐欢笑。   血腥味和药味弥漫在空气中,腥甜和苦涩交织,不断冲击众人的鼻腔,却无一人敢遮挡,遑论是口出抱怨。   凄风苦雨,死气沉沉,就是这一刻的真实写照。   王子肥单手支着宝剑,双眼凝视榻上,眼底爬满血丝,神态状似疯癫。他看向站在榻旁的男人,质问道:“喜烽,你拿的真是解药?”   喜烽环抱双臂,好整以暇地俯视天子,对王子肥的质疑充耳不闻。   高高在上的天下共主,如今昏迷在榻上,形容枯槁,连动都不能动一下,令他感到无比快意。   “喜烽!”王子肥声音尖利,突然挺起宝剑,尖端直抵喜烽脖颈。   “稍安勿躁。”喜烽没有回头,仅抬起一条手臂,用手指拨开剑锋。手指被划破,鲜血滑入掌心,他却浑不在意。仿佛感觉不到痛,任由血线汇聚,铺满他的手掌。   “天子中毒日久,解药固然有效,醒来也需时间。”   “时间,时间,我哪里还有时间!”王子肥暴怒出声,已是濒临崩溃。   “王子既然敢谋逆,就该料到有今日。”喜烽转身正面王子肥,嘴角牵起一抹讥讽,“若听我之言杀尽兄弟姊妹,绝灭血亲,你就是王位的唯一继承人,何需担忧诸侯发兵?”   “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何用!”王子肥的确后悔,奈何时光无法倒转。他只能寄希望于天子苏醒,及时出面令诸侯退兵。   就在这时,榻上的天子终于有了动静。两名良医最先发现,迅速冲上前查看。   只见榻上之人手指微动,枯瘦的脸颊微微颤抖,紧闭多时的双眼缓慢睁开。起初漫无焦点,下一刻捕捉到王子肥,猛然间聚焦,视线锋利犹如钢刀。   “父王,你醒了!”王子肥猛扑到榻前,样子喜出望外。   “逆子,逆子!”天子张开嘴,却无法发出清晰的声音,只从喉咙间涌出气声。   王子肥却不在乎这些,他一把丢掉佩剑,用力握住天子的手,焦急道:“父王,诸侯发兵,已经打入上京,还冲破宫门,现在就在殿外!晋侯要杀我,他们要谋反!只有你能让他们退兵,父王……”   王子肥说话时,喜烽无声走到他身后,弯腰拾起被他丢开的佩剑。   天子转动眼球,清楚看到喜烽的动作,表情骤然一变,喉咙里发出嗬嗬声,试图提醒王子肥。   后者却以为他在发怒,忙不迭认错,当场痛哭流涕,痛悔不该一时糊涂。   “父王,我错了!”   天子愈发焦急,双眼睁得更大,王子肥却对危险一无所知。   殿内的侍人婢女仿佛变成了瞎子和哑巴,无一人出声提醒。包括两名良医在内,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喜烽举剑,从身后刺穿王子肥的胸膛。   “父王……”   王子肥正在痛陈己过,突觉胸口一凉。   他低头看去,目光触碰染血的剑尖,有片刻茫然。直至剧痛袭来,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喜烽,你怎敢?!”王子肥握住剑身,却不敌喜烽的力量。锋利的剑锋划过他的手掌,猛然被抽走,霎时血光飞溅。   殷红充斥视野,王子肥顿觉全身发冷。   他想要开口,声音却变得模糊。喉咙中涌出血沫,眼前突然发黑。他大睁着双眼向前扑倒,重重压在天子身上,就此停止了呼吸。   温热的血洒在前胸,几点飞溅上脸庞。天子圆睁双目,颤抖着举起手,艰难发出声音:“喜烽、你、好,你……”   “陛下,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喜烽提剑上前,一脚踹开王子肥的尸体,弯腰靠近天子,剑锋抵住他的脖颈,“身陷绝望,众叛亲离,愤怒之极却无能为力。这样的滋味,你早该尝一尝。”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你去死,死前受尽唾骂,要上京为喜氏陪葬!”喜烽咬牙切齿,猛然直起身,把天子拽下床榻,“天下诸侯齐聚上京,十多年才有的盛景。喜氏失国,天子不信不义,现如今也该求一个公道!”   说话间,喜烽拖拽天子走向殿外,殿内众人无一敢拦。天子全身无力,手脚拖在地上,很快擦出血痕。   “这般做,你不能活。”强忍着刺痛,天子开口说道。   “我从没打算活着走出王宫。”喜烽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天子,笑容里尽是疯狂,“有天下共主为我陪葬,足矣!”   话落,他拖着天子穿过大殿,来到紧闭的殿门前,对惊骇的侍人道:“开门!”   看到喜烽手中的天子,侍人脸色煞白,颤抖着移走门栓。伴随着门轴的吱嘎声,紧闭的门扉向内敞开。   明光与昏暗交汇,刹那交融,却又泾渭分明。   残阳余晖落至殿前,喜烽迈步跨过殿门,将天子拖拽到廊下,迫使他直面众人。   丹陛下是诸侯大军,旌旗蔽日。   诸侯战车行出旗下,大小诸侯立于车上,皆是衮服冕冠,威仪赫赫,与天子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林珩抬起右臂,鼓声为之一顿。   他仰视丹陛之上,目光锁定持剑的喜烽,触目所及尽是死志与癫狂。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抵达王宫前,不作片刻停留,顺着洞开的宫门长驱直入。   车前五马,制比诸侯,在上京城内独一无二。   车厢内,高冠博带的执政正身危坐,手中捧着一只木盒,盒中正是传承自初代天子,能够号令天下诸侯的王权之印。 第二百一十九章   “喜氏烽,中山伯后裔。”   身后是敞开的殿门,灯光幽暗。前方是诸侯大军,气势如虹。   肃杀之气如有实质,喜烽却毫无惧色。   他单臂提起天子,横剑在天子颈间,以威胁的姿态面对众人,笑容扭曲,神态间尽是疯狂。   “中山国?”林珩眺望丹陛上方,正遇落日余烬洒落,覆上殿前两人。喜烽半身浸染灼眼的红光,似披挂一层血色。   “中山国,初代天子分封,立国四百年。”喜烽收紧长剑,森冷的剑锋划开天子脖颈,伤口细长,如同红线缠绕。   他手中是王子肥的佩剑,在对方及冠时由天子赏赐。今日却抵在天子脖颈,成为能取他性命的凶器,委实是难以预料,更是一种讽刺。   喜烽说话时,尢厌在金车旁现身。他没有刻意隐藏行迹,坦然站在车旁,迎上喜烽扫过来的目光。   林珩距丹陛最近,楚煜的车驾在他右侧,骑兵分在两人左右,前方并无遮挡。   喜烽视线掠过,不意外捕捉到尢厌的身影。   他先是一愣,话语声为之一顿。其后心中了悟,发出低低的笑声,似怅然,又似豁达,最终声音收紧,归入一片喑哑。   “原来如此。”道出四个字,喜烽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尢厌。   他的目光开始逡巡,逐一扫过大小诸侯,最终定在林珩身上。   “中山国近上京,喜氏拱卫天子,代代忠心耿耿。怎奈忠心换不来仁义,逆贼窃国,喜氏奔入上京,只为求天子主持公道。”   一改之前的癫狂,喜烽神情放缓,语气平淡。这种平静背后却酝酿着惊涛骇浪,随时将要爆发,吞噬仇敌的性命。   “喜氏不止一次随天子出征,屡屡救天子于危难。昔平王迁都,喜氏沿途护送,族人死伤不知凡几。以血铺路,献祭性命的忠诚,结果换来了什么?”   说到这里,喜烽的表情发生变化,声音陡然拔高,嘶哑转换成尖利,充斥无尽的恨意。   “逆贼窃国,喜氏哀哭,天子竟不闻不问!”   “两次入觐,一次朝拜,逆贼就手捧旨意,摇身一变成为一国之君。”   “好一个天下共主,好一个天子之尊,好一个公道!”   话说到最后,喜烽无法抑制仇恨,近似在咆哮。   “天子册封诸侯,诸侯拱卫天子,是为定鼎之礼。枉顾君臣之义,纵容逆贼窃国,德行何在,君义何在,公道何在!”   喜烽表情狰狞,咆哮如雷。积压多年的怨恨和愤怒一朝爆发,堪比岩浆喷涌。   他当着诸侯的面诉说当年事,就是要撕破天子伪善,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更要让天下人知道,所谓的天下共主是怎样一个背信弃义不折不扣的小人!   “喜氏无能,故而失国。”剑锋横过脖颈,伤口刺痛,天子仍艰难发声,怒视喜烽双目喷火,“无上京收留,喜氏早已亡族,血脉不存。”   “亡族?血脉不存?”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喜烽放声大笑,“当年平王迁都,中途遇袭,是我祖上舍身挡箭。若无这一遭,哪里还有平王,更不会有陛下!”   天子还欲驳斥,喜烽却不给他机会,继续说道:“何况留喜氏在上京,果真是出于好意?不过是担忧世人非议,斥责上京不念旧情。将喜氏全族困在方寸之地,册封贵族官爵,名为重用,实际是为了监视,彻底断绝后患!”   喜烽言之凿凿,揭露天子真实意图。   他心存死志,言辞肆无忌惮,话中的冷意足以令人脊背生寒。天子横眉怒目,奈何为人所制又体虚无力,拿他无可奈何。   不想喜烽再说下去,冒着再被划伤的危险,天子猛然抬起头,目光正对前方,嘶声道:“喜烽逆贼,大罪不赦,杀之!”   声音在风中回荡,可惜无一人响应。   林珩四人不动,其余诸侯自然不会出头。氏族、甲士无一出声,天子旨意失去威严,竟无法调动一人。   见此情形,天子先是震惊,继而愤怒,最终面容扭曲。   喜烽哈哈大笑,笑得肆无忌惮,心情畅快无比。   “喜烽,你究竟要什么?”林珩突然开口,声音和表情一样平静,没有疾言厉色,也不见凝重。   “我要什么?”喜烽嘿嘿冷笑,举目眺望远处,望见城东腾起的烟柱,神情变得阴狠,“天子背信弃义,我就要让他尝尽背叛。亲子谋逆,群臣不义,走投无路,孤立无援,前方只能看到绝望。我要让他亲眼看到,他会失去一起,权威,尊位,还有这座上京城!”   说话间,他看向玄车旁的三名王子,神情中充满恶意,声音犹如毒蛇吐信:“可惜王子肥优柔寡断,让尔等侥幸活命。如不然,你们早该先一步去死,正好与他作伴。”   “你说什么?!”听出喜烽言下之意,王子典三人神色大变。   王子肥犯上作乱,意图谋朝篡位,罪大恶极,实在死有余辜。但他身为王子,纵然是死也应遵循王族之法,鸩、绞亦或车裂,绝不该死在喜烽手下!   “你……”王子盛怒极发声,却被王子岁拽住衣袖。他转头看去,只见王子岁满面凝色,正眺望宫外腾起的烟柱。   “那是什么?”   诸侯也注意到异象,不禁面色微变。   林珩和楚煜对视一眼,当即命人前去查看。   楚项和赵弼距离更近,凝望烟柱腾起的方向,回想上京布局,三个字脱口而出:“贵族坊?”   尢厌下意识看向身后,他明明吩咐过莽山盗不许轻举妄动,莫非他们阳奉阴违?当真如此,之前的商定全部作罢,他们的命绝不能留!   莽山盗首领很是冤枉。他可以对天发誓,绝非他手下所为。然而起火点在贵族坊,时间又太过凑巧,他实在百口莫辩。   “不要被我抓到,究竟是谁做的!”   相比众人的疑惑,喜烽显得太过镇定,显然早有预料。   林珩抬头看向他,问道:“此事同你有关?”   “晋君明判。”喜烽咧开嘴,声音中满是恶意,更有戏耍大诸侯的畅快,“我有一妹,现在家中。我兄妹二人毕生之愿,毁灭上京城,让这座喜氏参与修建的城池为我族陪葬!”   “天子之城,王权之都,岂容你放肆!”   一道呵斥声传来,人群背后,执政的马车停下,车门推开,须发皆白的老人走出车厢,手捧一只木盒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身着长袍,头戴象征执政的高冠。因久病形容枯槁,全身骨瘦如柴,几乎撑不起衣袍。   病中本该苍白憔悴,他却目光炯炯,脸颊红润。单看神态气色,丝毫不见病容。   他捧着木盒站定,与林珩遥遥相望。   昔日的孩童,手握权柄的执政。今日的晋侯,风烛残年的老人。   四目相对,林珩抬起右臂,车旁黑骑敲击盾牌:“分路!”   伴随着命令传达,黑色的晋甲如潮水分开,在执政身前让出一条道路。   道路的另一端,正是林珩所在的玄车。   执政垂下眼帘,压下叹息声,手捧木盒大步向前。身形虽然枯瘦,脊背始终挺直,风骨不堕,使人敬畏。   黑甲虎视眈眈,他却目不斜视,来至林珩车前,目光对上林珩,沉声道:“三年前一别,晋君风采更胜往日。”   “执政老矣。”林珩居高临下,嘴角浮起笑纹,笑意却不达眼底,一字一句针锋相对。   “树有轮,人有龄,年复一年,何能不老。”执政一派坦然,痛快承认他已老迈,分明是在主动退让。   林珩眼底闪过诧异,正要再次开口,忽见执政上前半步,当着众人的面掀开盒盖,将木盒高高捧起。   残阳笼罩下,盒中浮现微光。   白玉无暇,方底为座,上方雕有盘龙,象征天下共主。   “王印。”   执政手捧之物正是王权印玺。   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连喜烽都神情微变,控制天子的手不小心放松,险些被天子挣脱。   扫一眼丹陛之上,执政的目光在天子身上短暂停留,旋即收回,迎上林珩的视线。   在他亮出王印的一刻,王子典三人心情激动,眼神变得灼热。冷风袭过,发热的大脑迅速清醒。   收回迈出的步子,三人相顾一眼,隐去眼底的一抹晦暗。   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执政手捧王印,沉声道:“天子背信弃义,臣子离心;倒行逆施,亲子谋逆。自平王迁都,上京未曾有此大祸,幸诸侯出师勤王,力挽狂澜,以正乾坤。晋侯为侯伯,居功至伟。”   这番话出乎所有人预料。   “执政如此夸赞,寡人受宠若惊。”林珩握紧剑柄,目凝霜雪,眼底酝酿风暴。执政所言看似好话,却处处充满陷阱,显然是要陷他于不义。   楚煜神情微冷,下一刻又扬起笑容。眸光落在执政身上,话中隐含刀锋:“寡人在上京九年,少见执政这般夸人。不知执政是真心实意,还是另有所图?”   “寡人也想知道。”楚项随之开口。他与楚煜是宿敌,难得立场一致,同仇敌忾。全因在上京为质期间,没少见识执政的手段,都曾在他手中吃亏。   赵弼不落人后,紧接着说道:“寡人在上京期间,唯见执政效忠天子,君臣相得,传为世间佳话。不想今日竟见君臣反目,实令寡人大开眼界。”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摆明了挤兑。   其余诸侯大眼瞪小眼,都是屏息凝神,轻易不敢作声。   执政却能面不改色,无视四人的态度,将王印捧得更高,朗声道:“天子昏庸无道,不义无德,不堪为天下共主。仆年事已高,老朽无力,且沉疴在身,恐时日无多。为天下计,唯请侯伯掌王印,效言公当年之事,留朝教导新王。如新王不肖,亦可仿效上古,禅让移权,匡扶天下。”   此番言论一出,犹如惊雷炸响,凡在场之人无不大吃一惊。   与此同时,城东方向的烟柱开始散去,显然火势受到控制,或许已被扑灭。   喜烽神情晦暗,看向失神的天子,清晰看到对方的痛苦,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陛下,我改主意了,你不应该死。”喜烽压低声音,在天子耳畔说道,“死了就一了百了,活着才能尝尽痛苦,切身体会何为孤立于世,众叛亲离。”   “你……”   “执政或是真心实意,或是给晋侯设陷,无论哪种,你都会被舍弃。亲子谋逆,臣下背叛,你注定尝遍苦痛,活着也将生不如死!”   听到喜烽这番低语,天子瞳孔紧缩,再也无法隐藏惊惧。   喜烽哈哈大笑,打断执政递出王印的动作。   他心知喜女未能成事,此前安排落空,倒也不觉得遗憾。纵然无法亲眼目睹,他也能预见到天子的下场。   失去权柄,愤懑煎熬,身陷痛苦再难翻身。   “足矣!”   思及此,喜烽停止大笑,打算在死前送给林珩一份大礼,权当是帮助自己得偿心愿的回报。   “晋君,你此前遭遇刺杀,是天子与执政谋划。越康公薨,亦有天子和执政手笔。”见执政终于变了表情,喜烽语速飞快,又道出更多秘辛,“还有楚君,执政派人与你书信,焉知不曾暗结你的兄弟,联系楚国氏族?”   “住口!”执政厉声呵斥,“休要信口雌黄,妄图挑拨离间!”   喜烽压根不理会他,目光转向齐侯,继续道:“齐国勺氏,齐君兄弟的母族。据我所知,执政与勺氏多有联络,齐君怕还蒙在鼓里。”   一股脑道出知晓的情报,喜烽乐见执政变颜变色。   他的话半真半假,执政却无法辩驳。   今日之后,世人皆知其手段卑鄙。无论他想做什么,亦或是说些什么,都不会再有人相信。   天子注定落寞余生,随上京一同腐朽。身为天子重臣,执政怎能独善其身。   他绝不允许! 第二百二十章   大诸侯遇刺,事情非同小可,动辄掀起战事。   越康公之死更是扎在越人心头的一根尖刺,每每想起便痛彻心扉。如同对楚国的仇恨,深入骨髓,不报不快。   喜烽怀抱死志,自始至终没想过活着走出王宫。   他没有任何顾忌,则心中无惧,自是肆无忌惮,将所知一切宣之于众,揭穿天子和执政的鬼蜮伎俩,将一切大白于天下。   “逆贼之言不可信!”执政声色俱厉,试图扭转局面。   他能感知越人的注视,凶狠、愤怒,好似磨厉的刀锋,充满了杀意。   楚煜站在车首,居高临下俯视执政,笑容一点点收敛,如玉的面庞上凝驻冰冷。好似挣脱锁链的於菟,皮毛华丽,却也凶残嗜血。   “执政,先父当年遇刺,寡人曾递书上京,却迟迟未有回音,原因在此?”   “越君,莫听逆贼妄言。”执政沉声道。   “执政,我乃逆贼,你也洗不脱卑鄙!”喜烽声音尖利,好似夜枭啼哭。   “天子忌惮诸侯,你又何尝不是!”   “强索质子,几番刺杀,密谋搅乱诸侯国内,一桩桩一件件,哪里没有你的手笔?”   “远有中山国被氏族窃取,喜氏一族困囿上京,我父至死未能等到公道。近有蜀国信平君叛乱,蜀国公子外逃,幸得晋侯鼎力相助,如若不然,怕又是一个喜氏!”   喜烽心知必死,不想给执政半点机会,干脆一次说个痛快。   世人如何评价,他完全不在乎。   乱臣贼子也好,巨奸大恶也罢,只要能毁灭执政所愿,让他和天子一同钉在耻辱柱上,他便心满意足,毕生了无遗憾。   “喜烽,你怀诈暴憎,与王子肥共谋叛乱,于国倾危。今又妄口谗言,血口喷人,实是卑鄙无耻,十恶不赦!”执政赫然而怒,坚持不认喜烽所言。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些话的杀伤力。   刺杀晋侯,行刺两代越侯,密结齐、楚两国宗室和氏族,无论哪一项都不该是上京执政所为。一旦传扬出去,势必会遭世人唾骂。   牵涉到越康公之死,以越人睚眦必报的性情,不仅是他,连他的家族都逃不过毁灭的下场。   入宫之前,他预想过多种场面,并为此做好腹案,自以为万无一失。   偏偏漏算了喜烽。   他是一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为复仇不顾一切,要拉着上京一同陪葬。他的所作所为令执政措手不及,言辞反驳苍白无力,一时间竟难以扭转局面。   执政十分清楚,在场诸侯尚未表态,心中怕已扎下钉子。   上京能设计大诸侯,在大国内动手脚,怎知小国不会遭到算计?况且相比大国,小国更容易得手。   当初送质子入上京,各国都是心不甘情不愿。天子与诸侯间早就存在嫌隙。仅需一个契机,裂痕就会无限扩大,再无弥合可能。   喜烽就是打入裂缝的钉子。   刺痛上京,伤及天子,更加累及执政。   对于执政的叱骂,喜烽丝毫不以为意。他没有出言反驳,也没有与执政对骂,而是猛将天子掼倒在地,倒提着宝剑对林珩大声道:“我乃逆贼,与王子肥共谋篡权夺位,罪证确凿,当施以极刑。必死之人,唯有一言告君,上京早就糜烂,贵族不过一群腐朽的蠹虫,无可救药。天子心胸狭隘,多疑独断,不配诸侯拱卫。诸王子王女骄纵狂妄,不辨菽粟,只知奢侈无度。这样的上京,这样的天子,这样的王族也配天下诸侯效忠?简直笑话!”   喜烽一番话落,殿前寂静无声。   诸侯神情各异,氏族各有思量,但无一人出言斥责。   这样的场面非执政乐见。   奈何计划被中途打断,无法使晋侯落入陷阱,眼下的局面已经脱离他的掌控。   “上京如何,寡人不作置评。世间有礼,万物有法,天子未曾禅让王权,他便是天下共主。谋逆大罪,当诛。”林珩面无表情,语气全无一丝起伏。   喜烽细品他所言,不见半分气馁,反而表情愉悦:“晋君所言在理。”   话音落地,他突然举起宝剑,迅速向下挥落,剑锋正对天子脖颈。   “父王!”王子典三人惊呼出声,下意识向前扑去。   楚煜和楚项同时开弓,烈红的袖摆鼓振,箭矢破风,一支射中喜烽的肩膀,另一支穿透了他的手臂。   两人仿佛约定好,仅射伤喜烽,没有取他性命。   强弓的力量非同小可。   被箭矢射中,喜烽站立不稳,随着劲道向后退,背部撞上廊柱。   他手中的剑没有刺伤天子,仅斩断了一捧乱发。   掺杂着灰白的发丝飘落在地,乱糟糟一团,正如此刻的天子,蓬头垢面,样子无比狼狈。   “啊!”   死亡的恐惧挥之不去,天子趴在地上,凝视掉落的发,手摸向脖颈,喉咙里发出气声。   喜烽再次提剑走近,两支利箭插在身上,走动时牵扯伤口,钻心地疼。他却毫不在乎,任凭鲜血流淌,很快染红半身。   他站定在天子身边,楚煜和楚项却放下手臂,没有再次开弓。   “陛下,我说过不会杀你,必然说到做到。”喜烽弯下腰,瞳孔中映出天子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十分诡异,声音冰冷仿佛恶鬼,“活着失去一切,清楚自己的无能为力,每时每刻生存在绝望中,直至疯狂,才是你应得的下场!”   话落,他以剑尖抵住天子后心,目光扫视前方,逐一掠过在场诸侯,最终定在林珩身上。   “晋君,我知必死,不愿车裂葬身刑场,唯求亡于箭下,死后身魂不存于世。如我所愿,我便放了天子,如何?”   万箭穿心,挫骨扬灰。   不容于天地,死后无有祭祀。   这是他应得的下场。   此时天色已暗,大军中燃起火把。   借助火光,林珩遥望殿前,眸光暗沉,窥不出任何情绪。   许久,在喜烽以为他不会答应时,林珩的声音传来:“允。”   得偿所愿,喜烽收回宝剑。因右臂受伤无法施力,他索性将剑丢开,用一只手提起天子,上前两步,将他抛向丹陛。   他的动作太过突然,众人猝不及防,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天子滚下台阶,当众摔落在地。   “父王!”王子典三人迈步冲向前,想要扶起天子,却发现他的手脚不自然弯曲,骨头已经折断。   喜烽站在高处,看到狼狈不堪的天子,再次畅快大笑。   执政看着他,又看向林珩,忽然开口:“晋君,喜烽大罪,十恶不赦。此等罪人不应死在宫内。”   林珩却不理他,直接抬起右臂。   楚煜斜睨他一眼,冷笑道:“执政心系太多,无怪久病。喜烽身为逆贼,其言未必是假。先父遇刺之事,执政不妨认真想一想,如何给寡人一个交代。”   执政脸色难看,目光环视四周,楚侯对他面色不善,杀意不曾遮掩,齐侯目带冷色,显然也不会将怀疑轻易揭过。   其余诸侯无视天子,皆对晋侯惟命是听。   伴随着命令下达,各国甲士纷纷开弓,箭锋遥指向天。   “喜烽,如你所愿。”   话音落地,忽有狂风袭来,卷过暗夜下的王宫,呜咽阵阵。   破风声骤起,成百上千的箭矢划过长空,黑压压砸向殿前,密集如雨。   喜烽不闪不避,反而迎上前半步,站定在乌光之下。被箭雨笼罩的一刻,他唇畔带笑,褪去疯狂仇恨,仅余放松和释然。   黑暗降临,剧痛凿穿全身。   他却感觉不到。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睁大双眼仰望苍穹,夜幕消失,明光呈现,他仿佛回到了年幼时,父君仍在,母亲温柔地笑看他,喜女还是襁褓中的婴孩,小小的一团,让人心生怜爱。   父亲,母亲,妹妹。   还有,中山国喜氏。   光明和幻景一同消失,喜烽仰面栽倒,血在身下流淌,缓慢染红石阶。   上京城东,贵族坊内,大火已被扑灭。   贵族们陆续走出家门,面对的是飞驰而过的战马,还有杀气腾腾的诸侯国兵。   他们没有勇气上城头一战,自然也不敢拦截入坊的军队。   晋、越两国的甲士如入无人之境,笔直穿过街道,很快找到最初的起火点,喜氏府上。   浓烟未散,半座大宅被付之一炬。   智泽策马上前,与熊力商议之后,派人进入废墟搜查。   “细搜。”   “诺。”   晋越甲士蜂拥而入,很快穿过前院,搜遍大宅的每个角落。   在后厢,甲士终于有所发现。   几名婢女守着一间厢室,见到来人也不逃跑,而是平静地留在原地,如同早有准备。   厢房门敞开,喜女坐在屏风前,身前摆着一只铜镜。她手持一把玉梳,梳齿缓慢穿过青丝。   甲士出现在房门前,她放下玉梳,寻声抬起头。   一抹血痕刻上她的眼角,仍不掩丽色。她身着窄腰长裙,裙摆和袖摆刺绣图腾,非是宫裙,分明是中山国样式。   智泽和熊力听人禀报,联袂出现在厢房前。   喜女见到他们,取出一只木盒,道:“此中有天子手书,且有执政秘信,烦劳带给晋君。我兄妹二人罪大恶极,料想兄长已去,唯请容我自戕。”   木盒打开,里面叠放数张绢,部分有些变色,残存火焚的痕迹。这些绢本该在宫内焚毁,却被喜女设法截获,秘密收藏起来。   喜烽口说无凭,执政大可以矢口否认。这些绢一旦现世,就是铁证如山,让他再无法狡辩。   甲士取走木盒,递到智泽手中。   智泽看向喜女,拦住皱眉的熊力,拉着他一同走出廊下。   “守着。”   “诺。”   留下一队甲士,两人没有再回头。   一刻钟后,甲士抬出喜女的尸体,并有六名婢女,皆已服毒为喜女殉死。   “去王宫禀报君上。”智泽和熊力上马,带着木盒返回王宫。   在他们身后,贵族们茫然无措,心知不能继续避在家中,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人群中,单信和刁完对视一眼,先众人一步召集家人,亲自驾车追向前往的队伍,一同去往王宫。   贵族们见状,当即如醍醐灌顶,各自吩咐备车,匆忙驶出贵族坊。   此去吉凶未定,总好过枯守原地。   在他们身后,焚毁的大宅孤零零矗立在夜色下。残存的烟气消散,唯余萧索荒芜。   喜烽亡于箭下,喜女自戕。   自天子分封诸侯,延续四百余载的喜氏就此绝灭,再无血脉存世。 第二百二十一章   喜烽身死,尸体被移出王宫,和喜女一同送出城外。   王子肥谋逆,喜氏作为同谋罪证确凿。兄妹两人不修陵墓,身后也无祭祀,当日就被草草下葬。   殉死的婢女葬在附近,如生前一般护卫喜女,全了相伴至今的情谊。   依照刑律,谋逆之人当斩首戮尸,首级悬于城墙,尸体曝于法场。   林珩下令安葬喜氏兄妹明显不合规矩,有违当世礼法。但现场无一人出声,更无人提出质疑。   众人的目光集中到从殿内抬出的另一具尸体上,王子肥。   王子肥身为天子血脉,妄图谋权篡位,以身试法,严格按照刑律处置,必然要戮尸悬首。   上京建立至今,此等场面从未有过。   王族不会情愿,哪怕是谎言也想扯起最后一张遮羞布。   贵族也不愿见。王子肥若被悬首,严格按照刑律惩处,他们在宫变当日无所作为,岂非也要被问罪?   “法不外乎人情。王子肥虽行错,然终有悔改,否则也不会死在喜烽之手。”   殿内的侍人抬出王子肥的尸体,良医被带至诸侯面前,战战兢兢道出当时的情况。抛开真实企图,王子肥临死之前确有悔过,如此一来,王族和贵族就能找到借口,避免他死后斩首。   林珩命人安葬喜氏兄妹正合众人之意。索性顺水推舟,只字不提上京刑律,大家一起装糊涂。   至于天子的不满,包括执政的意见,现在已无人在意。   “父王,小心。”王子典三人守在天子身边,见他神情痛苦,不敢轻易挪动他,只能求助地看向林珩。   “请侯伯施以援手。”既然选择向诸侯低头,一次还是十次并无区别。   林珩无意为难,当即道:“诊天子,送归寝宫。”   “诺,诺。”   两名良医心中忐忑,神情中不掩惊慌。遇到晋君出声,没能立即做出反应。待到明白过来,忙不迭连声应诺,先后起身走向天子。   由于双腿发软,两人的脚步有些踉跄。好在医术过人,未因惊吓出现误诊。   天子中毒卧床多时,身体本就虚弱,接近强弩之末。脖颈被剑划伤,又被从高处推下,翻滚过坚硬的石阶,全身爬满淤青,额头和手脚被擦破,四肢更是不自然扭曲,瘫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这个情况下,移动只会带来更大创伤。   两名良医让侍人掌灯,在周围打起火把,露天为天子诊治。   “骨头断了。”   两人配合默契,一左一右摸过天子四肢,确定双腿骨头折断。就算伤口痊愈,今后也将不良于行。手臂的情况稍好,只有左臂骨折,右肩仅是脱臼,可以马上正骨。   诊出结果后,两人如实禀明情况。禀奏之人却非王子典兄弟,而是晋侯。   这本不合规矩,却无一人出言指正。   自大军进入宫门,不,早在大军攻城之时,延续数百年的规矩就被打破。诸侯驾车冲入上京,踏破宫门,意味着天子权威无限削弱,曾有的敬畏荡然无存。   相比瘫倒的天子以及三位王子,诸侯更加强势。晋侯身为诸侯之长,此时主事顺理成章,威势毋庸置疑。   此前智泽和熊力返回王宫,贵族们紧随在两人身后。   目睹林珩接过木盒,对喜氏兄妹做出安排,又见到诸侯及三位王子的表现,贵族们的心不断下沉,个别更是神色仓惶,顿生大祸临头之感。   相比诸多同僚,单信和刁完十分平静。两人早投诸侯,又有递送情报之功,就算晋侯要秋后算账也算不到他们身上。   相反,诸侯必然要扶持新王,以两人贵族的身份,大可以成为耳目和桥梁,今后受到重用。   两人隔空眺望,彼此交换眼神。   清楚看出对方的想法,都是心中有数,成竹在胸。   “移矮榻,送天子回寝宫,良医随侍。三位王子暂且留下。”林珩接受王子典三人求助,妥善安排天子。随即话锋一转,留三人在殿前,明显是另有打算。   “遵侯伯旨意。”王子岁领命,分别扯了扯两名兄长。   王子典和王子盛迅速应声,动作比先时更加顺畅,看不出丝毫不情愿。   天子由侍人抬到榻上,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的右臂已经能够活动,双腿仍不能动,左臂无力,伤处刺痛从未减轻,却因时间过去变得麻木。   喜烽虽死,留给他的恐惧和耻辱却难以消散。   阴暗的情绪深植入骨髓,日日夜夜都会折磨着他,令他不得安枕。   见林珩留下王子典三人,他下意识看向被孤立殿前的执政,继而环顾神情各异的贵族,不祥的预感突然涌起,比先时更加强烈。   他不能离开。   一念闪过脑海,天子选择听从直觉,开口要求留下:“晋侯要说什么,予一人也想听一听。”   他的声音沙哑,好似砂石磨砺。   林珩的视线移过来,短暂停留,旋即翘起嘴角。笑纹如水波轻动,稍纵即逝,却是意味深长。   天子忽然一凛。   他是否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不给他反口的机会,林珩抬起木盒,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盒盖,取出折叠的绢布,迅速扫过几眼,命人交给诸侯传递。   “诸位细观。”   绢布在诸侯手中传阅,上面的文字清晰映入眼帘。   众人的表情如出一辙,不信、质疑、惊愕、愤怒,种种情绪交织,最终化作一片冰冷。   文字可以仿写,只要有天赋,再下一番苦功,未必不能以假乱真。   印玺却是独一无二。   尤其是天子印和执政的私印,纵观天下,再是胆大妄为也不敢仿造。   各国印玺的掌管格外严厉,不亚于虎符。查出不法者,轻者杖刑流放,重罪者绞,再甚者磔。   严刑峻法之下,少有人敢以身试法。   绢布展开,大多数文字清晰可辨。少数边缘焦黑,文字笔画模糊,但不影响读懂内容。   在信件末尾,无一例外盖有印玺。有天子印章,也有执政私印,图案明晰,完全作不得假。   “冬猎之日,刺越侯,杀公子煜。”   “谋刺晋侯。”   “结诸国宗室,笼络氏族,乱其国。”   尚未读完全部书信,仅看过两三封,众人已勃然色变。   国君们捏住手中的绢,目光刺向天子和执政,或凝结刀锋,或几要喷火。   “好一个天下共主,好一个执政!”   “我等守疆数百年,护国安邦,拱卫上京,不赏功且罢,竟被如此猜忌。刺杀乱国,亏也能想得到做得出!”   “初代天子分封,先祖筚路蓝缕,历尽艰险以开其国。栉风沐雨数十载方立稳根基。平王迁都时,无众人舍命,哪有王都上京!”   产、厘等国虽小,历史却十分悠久,国内藏有大量史书,明确记载天子两建王城。作为小国国君,他们此时开口痛斥,分明是气怒已极,再不给天子半分颜面。   喜烽所言真假难辨,众人尚存疑虑。如今铁证在手,无人能为天子辩驳,执政也休想脱身。   楚煜从信中抬起头,单手猛然一掷,绢布向前飞出,轻飘飘滑落,正好落到执政脚下:“越人有仇必报。执政,你害我父,我必灭尔族。来人!”   绢布摊开,字面朝上,末尾的印章无比清晰。   执政满脸惊愕,这封信早该焚毁,怎会还在!   来不及想出答案,就听楚煜命甲士出宫,锁拿他的家人。   “越君,不知信中真伪,岂能大动干戈!”执政惊骇出声,霎时面无人色,险些捧不稳王印。   “父仇不共戴天。”楚煜凝视执政,根本不理会他的狡辩。火光照耀下,衮服流淌殷红,仿佛血色,“你既敢害我父,就该料到有今日。越室不亡,仇恨不灭,必要血债血偿!”   越甲集结完毕,由熊罴亲自率领,出宫直奔贵族坊。   执政孤身入宫,他的两个儿子留在家中。原本是万无一失的安排,此时却足以致命。   被诸侯气势所慑,贵族们缩头缩脑,无人敢帮忙传递消息。   纵然消息传出,执政的家人也休想逃脱。即便是掘地三尺,越甲也要找出全部目标。   “越君,信能伪造。”执政还试图狡辩,声音却苍白无力。入宫前服下虎狼之药,支撑到现在已殊为不易,他能清晰感到力气流失,精力也开始不济。   “字能仿写,印也能仿刻?”楚项忽然开口,他手中的信关系楚国,言明执政派人联络楚国氏族,还有被他杀死的两个兄弟。经手人正是执政的两个儿子。   赵弼没有出声,目光落在绢上,看到明晃晃的天子印章,发出一声冷笑。   执政被问得哑口无言,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栽倒在地。   越甲已经离开,脚步声逐渐远去。铠甲和兵戈摩擦,声音在夜色中回荡,如同敲响的丧钟。   楚煜要拿执政开刀,更要斩草除根,将这个家族彻底抹除。   林珩的注意力移向天子,倒提手中的绢,火光照亮染上焦黑的文字,还有残存的半枚印玺。   “陛下,此上言要取臣性命,未知真假?”   天子张了张嘴,伤处变得肿胀,淤青布满半张脸,样子更显狼狈。   他看着林珩手中的绢,又看向满脸苍白的执政,忽然望见他手中的印玺,急中生智,一句话冲口而出:“信乃伪造,执政伪造!”   “什么?”不仅是林珩,所有人都吃惊不小。   “王印在他手,他伪造书信陷害于我。”天子言之凿凿,仿佛所说就是真相。   “陛下是说执政把控王印,窃取大权?”赵弼的声音响起,音色未见变化,却莫名透出一股阴翳。   参透话中之意,众人心头都是一颤。   把控王印,窃取大权,进一步就是视天子为傀儡。落实这个罪名,执政乃至其家族断无活路。   “陛下,你怎能……”执政看向天子,满脸不可置信。   天子避开执政的目光。   因喜烽的威胁,他险些丧命,心态生出巨大变化。此时此刻,他只想保全自己,不在乎被视为傀儡,毫不犹豫地将执政推向深渊。   “王印不在我手,信非我写。质子之事是执政谋划,行刺也是他自作主张。”推诿之言落地,他全无半分愧疚。   “父亲……”王子典三人心情复杂,不敢相信眼前是自己的父亲。   贵族们的神情变了几变,讥讽有之,震惊有之,不信有之,余悸有之,但无一例外,对天子的信念轰然倒塌,忠诚荡然无存。   “陛下是言,一切全是执政所为?”林珩询问道。他站在车首,半身被火光照亮,半身披覆夜色,袖口的图腾流淌金光,玄鸟昂首,无尽的凶戾。   “不错。”   “依陛下之意,他便是乱臣贼子。”楚煜按住车栏,手指一下下轻击栏杆,出口的话充满血腥,“乱臣狂悖,目无王法,当车裂,族诛,以儆效尤。”   话音未落,一条火龙出现在人后,是熊罴率人返回。   大军主动让开通道,越甲押着执政的家人来到车前。   因在拿人时反抗,执政的私兵全部被杀,他的两个儿子也身上带伤,长子更被砍断一条手臂,伤口流血不止,人已摇摇欲坠。   看到这一幕,执政不禁眼前发黑。   偏在这时,天子再次落井下石,咬死他的罪名:“乱臣贼子,怙恶不悛,理应极刑。”   闻言,执政耳畔嗡嗡作响。   他缓慢转过头,看向台阶前的天子,大半生的画面在眼前回溯。殚精竭虑,苦心孤诣,费尽心机,结果就换来乱臣贼子的下场。   “报应,全都是报应!”   执政脸色煞白,猛然喷出一口血,大睁着双眼仰天栽倒,死不瞑目。   木盒脱手,王印滚落在地。   盘龙溅上血纹,暗红覆盖玉面,色泽骤然黯淡。 第二百二十二章   执政气怒交加,吐血而亡。   鲜血染红王印,遮挡印上盘龙,龙身和龙首皆覆盖一层暗色。   “父亲!”   执政死不瞑目,他的家人悲怆大呼。   断臂的长子满脸惨色,悲痛欲绝。次子奋力想要挣脱,却被甲士牢牢控制,无法近前半步。   其余家人泣不成声,呼天抢地,凄入肝脾。   诸侯国人不为所动,尤其越人和晋人,想到执政作为只觉他死得太快,恨不能亲手将其碎尸万段。   再观上京贵族,目睹天子对执政落井下石,陡生兔死狐悲之感。   执政为天子操劳半生却落到今日下场,生前定罪乱臣贼子,死后仍将背负恶名。   以越人的性情,牵涉到越康公之死,势必要家族不存。   越侯一向说到做到。   在上京为质时就从不曾改,何况如今。   “怕是要血脉尽绝,被斩草除根。”   在家人的哭声中,执政的两个儿子同时抬起头,直视不远处的天子。   天子为自保推诿罪行,面对执政的死难免心虚。早年的记忆开始涌现,他竟无胆迎上两人的视线,下意识目光躲闪。   见状,兄弟俩冷笑连连。即使被甲士控制,他们仍强撑着抬起头,双眼锁定天子,血丝爬上眼球,愤怒不掩,恨意炽烈。   “我父操劳大半生,为陛下殚精竭虑,以致于积劳成疾。您果真视他为乱臣?”执政的长子伤势极重,因失血过多面无人色。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却浸染仇恨,一字一句清晰传入天子的耳朵。   天子不想回答,奈何情况不允许。   想摆脱刺杀诸侯的恶行,唯有将执政的罪名定死。既然已经背信弃义,索性一恶到底。   “执政把持王印,伪造书信,有矫诏之嫌,如何不罪?”此言一出,天子再无改口的可能。   “好,好,好!”连道三个好字,执政的长子不再质问天子,而是转头看向背光的玄车。他凝视车上的林珩,沉声道,“晋君,我有秘事换我父安葬,我族全尸,可否?”   “带过来。”林珩轻击车栏,马桂和马塘同时行动,从越甲手中接过兄弟两人,带到他的面前。   诸侯的目光聚集过来,看着被拖到玄车前的兄弟俩,都是聚精会神,等待二人口中的秘闻。   有书信为证,两人心知必死,反倒不见惊慌,样子变得从容。   马桂和马塘将人带到,先后松开手。但没有走远,而是站在两人身侧,提防二人不轨。   所幸兄弟俩并无他心,因受伤站不稳,只能互相搀扶,坚持没有倒地。   玄车之上,林珩背对火光而立,没有着急催促,等待他们自行开口。   执政长子靠在兄弟肩上,抬头看向林珩,惨笑一声,道:“晋君,安葬我父,许我族人全尸,可否?”   “能与不能,在尔。”林珩言简意赅,没有空口许诺,直接摆明条件。换句话说,兄弟俩能否如愿,要看他们给出的消息是否有价值。   林珩这般态度反而让兄弟俩松了口气。   执政长子按住断臂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痛,伤处变得麻木,血流的速度也在减缓。他预感死亡临近,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事关晋烈公。”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晋国氏族都是神情一肃,盯着火光下的兄弟俩,眼底凝聚寒意,煞气凛然。   “寡人大父?”   “正是。”执政长子咳嗽一声,尽量掩饰虚弱,可惜并不成功,“晋烈公雄踞西境,虎狼之师如臂指使,所向披靡。其人惊才绝艳,武功盖世,虽无侯伯之封,亦有侯伯之威。”   听他提到当年事,殿前一片寂静,部分年长的诸侯陷入回忆,旧日的画面闪过脑海。   天子无心追溯旧日,想到某件事,脸色顿时一变。   他有心阻挡对方说下去,奈何身体动弹不得,实在力不从心。何况在众目睽睽之下,冒然开口更加不智。   “晋烈公数次邀诸侯会盟,渐有东出之势。彼时先王在位,趁诸侯入京朝见,秘密命人做了一件事。”   话至此,天子已能猜出他要说什么。   “住口!”再顾不得许多,他用唯一能活动的手臂撑起身体,厉声道,“乱臣贼子无一句实言,晋侯不可信!”   他太过于急切,反而露出痕迹,更像是欲盖弥彰。   林珩扫他一眼,执政长子却不曾回眸,自顾自的继续说:“朝见之日,王宫设宴,天子命人在酒中下毒。在场诸侯百余,凡大诸侯无一幸免。”   “什么?!”楚项和赵弼同时一惊。   “你所言确实?”楚煜沉声道。   “如若不信,诸位可以回国翻阅史书,或询问史官,能知当日宫宴之上酒水极烈,三盏即醉,不过为掩饰酒中之毒。”执政长子言之凿凿,天子还想中途打断,却被一名面生的侍人拦住,使他无法出声。   “毒在酒中,不能使人当场毙命,但能使人日渐虚弱。”执政长子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无法继续说下去。   他的兄弟用力撑住他,接过他的话继续说道:“晋烈公,越灵公,楚桓公,齐威公,四大诸侯连续薨逝,乍一看无甚瓜葛,仔细思量,不觉时日太近了些吗?”   若言喜氏兄妹动摇天子权威,使君臣离心,执政儿子的这番话无疑是要摧毁上京根基。   今上密谋行刺诸侯,先王竟在宫宴上下毒。本是招待诸侯的飨宴,不承想沦为夺命的陷阱。   真可谓一脉相承。   “一派胡言,污蔑先王当罪……”天子挣扎着开口,怎奈力量不济,又一次被侍人阻拦。   侍人压住他的手臂,虎口恰好箍在伤处。压力使然,麻木不再,剧痛再次袭来,天子发出一声惨叫,栽向坚硬的矮榻。   侍人的举动极其无礼,实为僭越。在场之人却无一出声,包括天子的三个儿子以及混在贵族队伍中的王族,全都是惊恐万状,阵阵毛骨悚然。   毒害四大诸侯,何等骇人听闻。如果事情属实,简直是捅破了天。   上京本就势微,再出今日之事,不仅是王权衰落,怕是做个傀儡都要提心吊胆。   “口说无凭,你有何证据?”林珩身体前倾,额前的旒珠轻轻摇曳,眉染墨色,眸光森冷。   “有。”执政长子再次开口,一口气道出家中暗室,“入宅,进后厢,西墙有石砖,移走,有暗门通地下,证物尽在其中。”   “来人,去搜。”林珩下达命令,没有片刻犹豫。   一队晋甲行出队伍,同一时间,越军、楚军和齐军各分出数十骑,和晋甲同时行动。   事关四大诸侯,无论彼此间有何仇怨,此时必须共进退。   数百甲士离宫,直奔城东贵族坊。   执政两子不再开口,而是静静等待甲士归来。届时,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天子瘫软在矮榻上,已经不再试图挣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番话的真假。当年谋害晋烈公等人的毒,如今仍藏在王宫,在王族内代代传承,只需搜宫就能找出。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却又异常短暂。   很快,四国甲士去而复返,一同带回的还有大批木箱。   箱中装满竹简、绢和兽皮,除了记载当年宫宴,还有自平王以下的诸多秘闻,关系历代天子,一旦公之于众,势必引得天下大乱。   “君上,证据在此。”智泽从箱中取出竹简,呈至林珩面前。   楚煜等人也拿到证物,正在逐一翻看。   “申国黎氏擅制药,唯其能解此毒,只是后患极大,解药易成瘾,与毒无异。先王不放心,秘使人贿楚国氏族,诱楚国攻申,尽下其国。并设法灭黎氏全族。唯有一女嫁入智氏,上京鞭长莫及,才得以保全。”执政长子自幼聪慧,能过目不忘。凡箱中证据,他能全部复述,一字不差。   “还有喜氏,当年宫宴之上,喜伯察觉端倪,心存怀疑。为杜绝隐患,先王派人秘密入中山国,纵容氏族做大,今上更对氏族窃国不闻不问,反将喜氏困在上京。喜氏全族只剩下一对兄妹,亦有宫中手笔。”执政次子接过长子的话,将秘闻和盘托出,不留丝毫余地。   此时,林珩等人已翻阅过证据,包括详实的记载、口供还有物证,不容半分抵赖。   “晋君,这些可能换我父入葬,我族全尸?”兄弟俩站立不稳,随时将要倒下。   林珩合拢竹简,简页碰撞,发出一声轻响。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向楚煜:“越君以为如何?”   “可。”楚煜颔首。   得到肯定答案,林珩才将目光移向两人,道:“允尔等所请。”   “谢侯伯。”兄弟俩长舒一口气,相携着走到执政身边,勉强为执政整理衣冠,合拢他的双眼。   他们的族人停止哭泣,在越甲放开手后,陆续聚集到兄弟俩身侧。   众人静静看着这一幕,无一人出声,也不曾上前制止。   “我族大罪,不容于天地,恐被鬼神厌憎。血脉绝于今,如父亲所言,实为报应。”   说话间,执政的两个儿子扯下腰间玉玦,在地面撞碎,反握碎片划过颈项。   裂口边缘并不锋利,两人使尽全力才划出极深的伤口。   鲜血喷涌而出,玉玦脱手。两人眼中的光逐渐泯灭,一前一后倒地毙命。   继两人之后,在场族人全部自戕,无一求饶,无一存活。   林珩信守承诺,命人将尸体移出王宫,送往城外入土。   地上血迹未干,流淌大片暗红。   林珩步下玄车,踏过飞溅的血痕,弯腰拾起王印。继而转身走向丹陛,停在天子面前。   “穆王年间,三岁大旱,五谷不收,民饥,饿殍千里。王称己有罪,不及万夫,万夫之过,在王一人。其仁义厚德,万民敬仰,诸侯归心。”林珩站在矮榻前,无任何不敬,也不曾现出攻击性,却给予对方无穷压力。使天子神经紧绷,好似一根拉到极限的绳索,随时将要断裂。   “穆王南巡,中途失踪,王权空悬。”   “王城生乱,战火连绵。”   “平王借平乱登位,随后迁都,重刻王印,传承二百余年。”   林珩每说一句,天子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心不正,多疑。位不正,行恶。”林珩抬起手,将王印递到天子面前。见他不接,便直接放到矮榻之上,俯身压低声音,以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道,“穆王为正统,南巡失踪,平王借机登位。其下数代,德行不如,治政不如,唯有阴谋诡计和疑心更胜一筹。先王驾崩,仇却未消,血债总是要偿。然刑不上天子,不偿罪众怒难消。陛下既已身残,无妨尽早禅让,移权流徙以赎罪?”   禅让?   移权流徙?   天子猛然抬起头,对上林珩的双眼,确定他不是随便说说,心中寒意升起,顿时如坠冰窖。 第二百二十三章   禅让,意味着让出王权,再不能触碰权柄。   流徙在外,余生无法返回上京。若在中途遭遇寻仇或是遇上胡蛮,注定会死得不明不白。   于天子而言,既是索命更是诛心。   他不想点头,不想答应,更想怒斥晋侯,却根本无法张口。   天子铁青着脸抬起头,视线越过林珩的肩膀,逡巡在场诸侯。   火光明灭,烟气盘绕升腾。   暗夜下骤起狂风,搅乱堆积的云层。云后隐现几点微光,是高悬天际的银钩繁星。   风过处,图腾旗猎猎作响,旗上凶兽张牙舞爪,禽鸟振翅唳鸣。   旗下煞气弥漫,诸侯目光阴翳,氏族眸色暗沉。各国甲士手握兵戈,皆是凶狠异常,杀气腾腾。   愤怒、仇恨、怨憎。   种种情绪涌动交织,震荡在空气中,如滚水沸腾。   撞上越侯的视线,天子不禁全身发冷。再看楚侯和齐侯,寒意迅速攀升,瞬间蹿至四肢百骸。   上自诸侯氏族,下至甲士军仆,包括上京贵族,良久无一人出声。   沉默,却也可怕。   无形的恐惧沉甸甸压下,残存的侥幸垮塌,眨眼间支离破碎。   怀抱最后一丝希望,天子看向身边的三个儿子。十分遗憾,王子典三人虽未听清林珩所言,从他的动作也能推测出几分。遇上天子的求助,几人下意识转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背信弃义者,无诚可言,终将众叛亲离。   此时此刻,天子终于明白喜烽的狠辣。   不取走他的性命,让他活着经历绝望,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舍弃,何止是煎熬,更是一种酷刑。   假若勇气仍在,他可以自戕摆脱这一切。经历过生死他却变得惜命,不敢轻易举刀。   “陛下,决断如何?”林珩直起身,目光落在天子脸上。见他神情变幻却不发一言,逐渐失去耐心。   楚煜、楚项和赵弼先后离开战车,信步来到林珩身侧。   三人未听清他前番所言,仅捕捉到这一句,眼底闪过疑色。他们不信林珩会放过天子。纵然林珩有此想法,三人也不会答应。   然而刑不上天子,哪怕证据确凿,明知上京所为也难立刻血债血偿。   “君侯所言决断是何意?”楚煜站定在林珩右侧,一袭红袍炽烈如火,在暗夜中格外醒目。刺绣的图腾流淌金辉,光芒耀眼。   “我也想知道。”楚项手按剑柄,虽是对林珩说话,目光却锁定天子,眼底浮现凶光。   赵弼没有出声,相比楚煜和楚项,他表现得过于平静。熟悉他的人却知道这种平静背后隐藏在什么。必然是狂风骤雨,惊涛骇浪。   面对询问,林珩斟酌片刻,索性不作隐瞒,直言道:“天子禅让,流徙赎罪。上京立新王,重整超纲。”   禅让,流徙,新王。   实事求是地讲,三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刑不上天子。”楚项摩挲着剑柄,缓慢咀嚼五个字,发出一声冷笑。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明显带着不甘。   “礼出天子,延续四百余载。然上京先违礼,何能约束我等?”赵弼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直击人心。   “诸侯大觐朝见,先王却在飨宴下毒,卑劣手段令人发指。今上三番五次行刺杀,阴谋诡计不见天光,不配为天下共主。”楚煜双手袖在身前,眼帘微垂,眼底覆上一层暗影,“主圣臣贤,主恶臣佞,天子率先打破规矩,我等何必困囿?”   与林珩相比,三人的态度更加激进。表现在言行之上,分明是要打破延续四百年的礼法,要天子血债血偿。   换作两百年前,诸侯不会有此想法,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否则必遭天下人讨伐。时至今日,群雄并起,礼崩乐坏,上京率先打破规则,就莫怪他人仿效行之。   “飨宴本为犒赏有功,天子却用来毒害诸侯。若言不守礼,上京首当其冲。”楚煜继续道。   楚项和赵弼同时点头,意见空前一致。   禅让势在必行,王权必须交出。至于流徙,大可不必多此一举,直接问罪,也免得今后动手还需收尾。   “以四国之力,何不能为?”赵弼幽幽开口,声音很轻,却令听者毛骨悚然。   尤其是天子。   林珩的条件固然严酷,对比现下至少能保住性命,哪怕只是暂时。   “我禅让,愿意流徙!”不敢再听三人说下去,天子惊惧开口,主动要求让出王位,并马上动身离开上京。   “陛下考虑妥当?”林珩问道。   “是。”天子试着撑起身体,可惜并不成功,只能维持半躺的姿势,伸手按住王印,艰难道,“我现存三子,王子典最长,传位与他。”   天子说话时,将王印向前推,示意王子典接过。   换作今日之前,知晓自己将登上王位,从此手握王印,王子典定会欣喜若狂。但经历过先前的一幕幕,亲身体会诸侯的强势,目睹王权衰落,这种喜悦不翼而飞,对王权的渴望更是荡然无存。   明知自己将成为傀儡,万事不能自主,还要时时刻刻面临威胁,日子过得胆战心惊,象征天子的印玺忽然变成了烫手山芋。   曾经梦寐以求,如今他只想远远推开,根本不想捧到手里。   可惜天不遂人愿。   天子指定继承人,四大诸侯没有阻拦,其余人也不会表示异议,这个王印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想要谦虚礼让,王子盛和王子岁却先一步向他叠手,堵住了他没能出口的话。   “拜见王上!”   王子典手捧王印,耳畔嗡嗡作响。比起荣登大宝,他更像赶鸭子上架,满心苦涩,嘴里都能尝到苦味。   他亲眼见证喜氏被困上京,如今风水轮流转,他竟也成为局中人。   不同的是喜烽兄妹能为复仇而活,他的前路却是一片黯淡。   自此往后,他注定困在王座之上,成为一尊不折不扣的傀儡,诸事都要听人指挥,再不能自决。   “参见陛下!”   王子典成为新王,诸侯氏族纷纷见礼,甲士手撑兵刃单膝跪地。   这一幕无比震撼,王子典的神思有片刻恍惚,心情震荡,转眼又被拉回到现实。   想到父亲的下场,看向强势的诸侯,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今后的日子恐将艰难,谨小慎微才能存身。   “诸位请起。”   不同于历代天子登位,没有礼乐,没有祭祀,不举行盛大的仪式,这场王权交替简直儿戏。   寻常情况下,上京贵族必然要跳出来,痛陈王子典和诸侯不守礼仪。   但在现下,礼令和介卿带头参拜,毫不掩饰自己的立场,余者不想做出头椽子,更不想冒着丢命的风险去讲究什么礼仪,索性从众下拜,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山呼声响彻殿前,象征上京有了新主。   事情到此仍不算完。   遇上林珩的目光,天子心知逃不过,颓丧地闭了闭眼,短暂沉默之后,开口道:“吾有过,愧对良臣。今日禅让,即离上京。此后流徙四方,风餐露宿以赎罪。”   若非逼到绝路,天子绝不可能说出这番话。   奈何形势逼人,如果他不能摆正态度,未必能活着走出上京城。诸侯不能明着对他下手,暗地里有千般手段让他死得无声无息。   “报应,一切都是报应。”   突然间,他想起执政临死前的话。   行恶注定要偿还。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既然做出决定,天子便无意多留,哪怕身上带伤也坚持要立刻启程。   今日诸侯齐聚上京,来不及在途中设伏兵,延后几日将会如何,他不敢去赌。   “吾今日就走。”天子,如今该称废王,命侍人抬起自己直接离宫。   见他坚持要走,林珩等人也未阻拦。   “让行。”   彼时夜色将尽,天边曦光微露。   火把将要燃尽,焰心跳跃幽蓝,色泽妖异。   大军如潮水分开,让出通向宫外的道路。   侍人抬起矮榻穿过人群,两名良医迈步跟上。他们非是真心想走,无奈世代在宫内为医,死生系于王族,就算是为家人和族人考虑,此时也必须追随废王。   一行人经过贵族面前,天子环顾左右,贵族纷纷视线躲闪,无一人愿意随他流亡。   王族躲在贵族身后,都是不言不语,明显不愿离开上京。   废王叹息一声,颓然收回视线,任凭侍人将自己抬出王宫,一路都没有回头。   至宫门前,已经有奴隶备好马车。   单马牵引,车厢简陋,与舒适完全不搭边,好歹能遮风挡雨。   侍人将废王移到车上,两名良医也坐了上去。余下除了车奴只能步行,依靠双脚走出上京。   马车穿过城内,沿途未引起太多注意。   全因城民畏惧诸侯大军,全部藏在家中,房屋门窗紧闭,自然不知道废王离城。   马车穿过城门来至城外,见到林立的战旗,看到包围城下的大军,废王胸口一阵钝痛,失去权力的现实当头砸下。他单手捂住胸口,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昏迷在车上,变得人事不省。   良医迅速诊脉,发现他气若游丝,但未真正殒命,心中闪过一抹遗憾。   “可惜。”   两人对视一眼,可惜的是什么,都是心知肚明。   彼时朝阳初升,晨光笼罩王城,宫阙覆上一层金红。   正殿前,王子典手捧印玺,面对以林珩四人为首的大小诸侯,深吸一口气,下达了登上王位后的第一道旨意。   “诸君勤王有功,爵升一级,并赐弓马,戈矛,虎贲及奴隶。”   “晋侯居功至伟,封王。”   “越侯,楚侯,齐侯功高,同封王。”   天子分封四百余年,天下诸侯爵高至侯,死后方能为公。四人竟越过了公,直接封王!   “前所未见。”吴侯喃喃自语。   余者各有思量,先时的疑惑终得以揭开。   难怪四国正打得不可开交,突然宣告罢兵。也不怪晋越提出苛刻的条件,楚齐竟肯答应。   根由全在此处。   “出兵伊始,晋君就有筹谋?”许伯低声道。   左右之人沉默不语,面现沉思之色。   果真如此,晋侯可谓神机妙算,走一步观百步,心智卓绝,无人能出其右。   “与之同世,不能为敌,附从方为正途。”蕲君一句话,道出西境诸侯心声。   假若为敌,不提晋国强大,晋侯的智慧足以令人绝望。反过来追随于他,仿效蕲君抱大腿,前路可谓一片光明。   西境诸侯隔空相望,彼此共勉,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二百二十四章   诸侯勤王,逆贼伏诛。   废王禅让,王子典继位荣登大宝。   一日一夜,上京改天换日。   “赏赐有功,诸侯爵升一级。晋侯、越侯、楚侯、齐侯封王。”   日正当中,风过上京城,席卷城内大街小巷。一同带来的还有王印易主,四大诸侯封王的消息。   “王子典继位,天子去了何处?”   “据言流徙,天明就驾车出城,怕已行出城郊。”   “流徙?为何?”   乍闻天子流亡,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自诸侯大军攻破城门,上京众人便藏在家中,关门闭户以求自保。无人敢轻易露面,遑论是上街打探。   今日王宫虎贲四出,宣告新天子登位。知晓宫内尘埃落定,众人才敢走出家门。   哪想心刚刚放下,就听到惊人的消息。震惊之下,放到一半的心又提了起来。   “听说牵涉到大诸侯。”一名城民袖着双手,谨慎地四下打量,其后压低声音,道出听来的消息,“据悉越康公遇刺就是天子所为,还有晋侯和越侯遭遇刺客,也和宫内脱不开干系。”   “嘶……”闻言者瞪大双眼,不停地倒吸凉气。   “还有先王,听说也向诸侯下毒手,证据确凿无法抵赖。事情翻出来,引得诸侯大怒,执政全族葬身,天子流徙也在情理之中。”   “诸侯暴怒,天子不能存身。王子典登上王位,今后怕也千难万难。”一人说道。   “何止。”另一名穿着短袍头戴布帽的小商人摇摇头,中途插话,“诸侯强,天子弱,还出了谋害大诸侯的恶事,今后诸侯更不会朝见,商人也会减少,注定百业萧条。王族再难熬,总不会缺衣少食,如你我这般才会真正艰难。”   这番话发人深思,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少去八卦的心思,众人都开始为今后的生计发愁。   上京是天子之都,荣耀加身,数百年间被诸国仰望。   时移世易,经历一场变故,天子权威剥落,王城荣耀不再。上京衰落已成定局,生活在这里的人,耕种渔牧且罢,经商极可能朝不保夕,为生计考量,不少人都打算另谋出路。   “不然迁走?”有人试探开口。   “迁去哪里?”   “大小诸侯国林立,商业繁荣不在少数,何处不能去。”   “凡有一技之长,总有存身之法。早一步谋划,也免得坐吃山空。”   众人越说越起劲,话题从王权更替转至大小诸侯,又提到大国都城的繁荣,离开上京的心愈发热切。   “晋国颁布新法,国人、庶人能得爵,上阵斩敌有厚赏。我等不求爵位,但求谷粮钱布。”   “晋人好战,闻战而喜,尔等能比晋人?”   “不试一试如何知晓?”   众人说话时,道路尽头突然传来马蹄声,伴随着滚滚的车轮声,距离不断逼近。   “速让!”   说话声戛然而止,城民习惯了贵族出行的傲慢,熟练地向一侧闪避,避免被车马所伤。   “不是贵族?”   “是诸侯和氏族!”   随着距离拉近,飞扬的旗帜闯入眼帘。   贵族在城内出行多乘安车,车厢窄长,装饰华美。   前方驶来的车辆都是高轮大马,车尾飘扬旗帜,车顶撑起铜伞,车轮两侧凸起尖锥,行进间牵引寒光,分明是冲锋陷阵的诸侯国战车!   战车两侧护卫骑兵,车后是疾行的步甲,各个全副武装,强壮剽悍,奔跑时的脚步声汇聚,上京城为之震颤。   路旁人大睁着双眼,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情绪剧烈起伏,喉咙一阵发干,手脚控制不住地颤抖。   天子休兵近二十年,王师之威仅存在记忆中,无法再具象化。   上京贵族奢侈无度,整日沉迷饮酒作乐,宴会通宵达旦。城内也习惯了奢靡之风,鼓角都变得陌生。   之前诸侯入城,城民躲在家中,不曾亲眼目睹军威,只能通过声音猜测,纵有惊惧也不如眼前震撼。   只见大小诸侯列队出城,战车在前,骑兵分于左右,步甲在后。   每支队伍人数不等,少则百余,多则上千。个别仅有数十人,一样威风凛凛不容忽视。   队伍中旗帜飘扬,或刺绣或绘制的图腾翻转撕扯,纹路反射阳光,冲入视野,刺痛上京众人的眼球。   战车经过人群,中途不作停留。   车上之人衮服冕冠,腰佩长剑,剑旁悬有君印和玉饰,俨然是一方诸侯。   不等城民看清,战车已加速驰过,氏族的车辆闯入眼底,其中一人自车上回眸,仅仅一眼,便是惊心动魄,令人不敢直视。   “黑服,玄旗,是晋人。”   “果真凶极。”   “虎狼之师名不虚传。”   继晋国的车马之后,越,楚、齐等国的队伍先后出现,再之后是吴、蔡、宋等国。   战车庄严,骑兵威武,步甲强悍。   于诸侯国而言,不过是一次行军,国君和氏族率军出城,甚至没有响起鼓角。   换作上京城民,这一幕的冲击和震撼却是非同小可。直至最后一支队伍行远,彻底消失在城门之外,众人仍呆立在路旁,久久无法回神。   “诸侯之强,如斯恐怖。”有人发出惊叹,终于击碎沉默,使凝滞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众人陆续回过神来,发现同一个姿势站得太久,竟使得双脚发麻,腿也微微颤抖。稍微活动一下就引起刺痛,顿时一阵龇牙咧嘴。   “莫怪旦夕踏破城门,一夜扭转乾坤。”   路旁再起议论声,只是和先时不同,众人的心情更加复杂。   先前只关心生计,并未想到更多。直击诸侯国军队,目睹大国之强,才知大争之世究竟意味着什么,顿觉心中滋味难言。   这一刻,他们切实体会到上京的衰落。   王师之威终成历史,若没有奇迹发生,上京和诸侯国的差距将持续拉大。   终有一日,四百年的荣光会彻底湮灭。恍如岸边细沙,被岁月的长河吞噬,终将不复存在。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轻叹,声音融入风中,随风穿过长街,流向座落在城池中心的王宫。   诸侯全部离开,出城与大军汇合。   贵族也陆续离宫,但没有马上归家,而是在礼令单信和介卿刁完的带领下召集私兵,奉旨捉拿王子肥同党,他的母族首当其冲。   贵族的车辆穿过城内,难得肃穆庄严,不如平日里飞扬跋扈。城民仍沉浸在诸侯大军带来的震撼中,对这种变化视若无睹。   贵族坊内又起火光,是亚氏知晓脱身无望,紧闭府门引火自焚。   “撞门。”单信驾车停在府前,下令私兵破门,“生者下狱,死者清点数量,不放过一人!”   火光刚起不久,私兵撞开大门,迅速开始灭火。   所幸火势不旺,除了家主的书房,大多厢舍保存完整。私兵蜂拥而入,搜查任何可能的证据,无论竹简、绢布还是兽皮,一概不容放过。   单信紧盯门内,看着私兵抬出箱笼。   刁完站在他身侧,侧头看他一眼,能猜出他此举的目的。   新天子登位,今后必定仰赖诸侯,朝中也会提拔新人。   执政已死,家族绝灭,身后留下权力真空。相比其他贵族,他与单信上位的机会更大。   两人之前通力合作,如今却要展开一番角逐。   刁完收回视线,看向洞开的府门,眼底闪过一抹精光。   先发制人,占定先机,却也会为人忌惮。慢行一步,缜密谋划,未必不能后来者居上。   究竟鹿死谁手,就要各凭本事。   贵族们缉拿王子肥同谋时,王子典三人带上心腹人手在王宫内忙碌,眨眼将正殿翻个底朝天,不放过任何角落。   “屏风移开,床榻也搬走。”   “铜灯,滴漏,桌案,对了,还有木架。”   “检查地砖和墙面,找出暗阁。”   “墙角也要搜,务必仔细!”   三人不仅命侍人搜寻,更是亲自动手翻找天子寝宫。   功夫不负苦心人,在床榻的暗阁中,他们找到一只陶瓶。瓶身漆黑,没有任何花纹,瓶口被密封,上面包裹一层蜡,多年不曾打开。   “应该就是这个。”   兄弟三人聚在一起,头碰着头,紧盯找出的陶瓶。   “当年先王下的毒,就是这个?”王子盛低声道。   “慎言。”王子岁声音发紧,出言拦住王子盛。其后看向王子典,道,“陛下,如何处置?”   三人亲眼见过执政家中的证据,知晓先王都做过什么。想到王室内中的秘闻,联系父亲当时的表现,怀抱着宁可白费力气也不能留下隐患的心思,送走诸侯之后,立即动手搜寻正殿。   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果然在寝宫内有所收获。无论这只陶罐中装有何物,都必然十分重要。   “毁了它。”王子典当机立断。   “陛下,不可。”王子岁突然开口,拦住王子典的动作,“此物不能毁,最好马上送出城,交到晋侯手中。”   “什么?!”王子典和王子盛皆大惑不解。   王子岁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先王在飨宴下毒,诸侯尽知。瓶中是毒也好,不是也罢,原封不动交到晋侯手里,也能表现出陛下的诚意。”   听出弦外之音,王子典神色微凝,很快又调整心态,采纳了王子岁的建议:“合该如此。”   已经向诸侯低头,无妨示弱到底。   面子丢掉无妨,至少今后的日子能好过几分。   “来人。”王子典不打算耽搁,当即召来侍人,命其将陶瓶送往城外。   “陛下,臣弟亲自去。”王子岁再度开口。王子典的身份不宜出城,他作为王弟出面,能更大程度展现诚意,好过派遣侍人、   “我与你一同。”王子盛说道。   王子岁摇了摇头,劝王子盛打消念头:“我去足矣。兄长留在宫内,帮忙操持飨宴。”   诸侯勤王诛逆,大功必举飨宴。但有先王之事,诸侯定会心存芥蒂。正是想到这一点,王子岁才劝说王子典留下陶瓶,尽快送到晋侯手中。   “芥蒂难消,疑心仍在,陛下表足诚意,权当是尽人事听天命。”王子岁没有大包大揽,更不会将话说满。无论事成与不成,他都已尽力。   “我知。”王子典也反应过来,拍了拍王子岁的肩膀,“劳烦你了。”   “不敢。”王子岁态度谦恭,位置摆得极正。见王子典没有更多吩咐,就命人取来木盒,小心装入陶瓶,转身走出正殿。   同一时间,诸侯来到城外,各自扎下大营。   晋军营内,林珩身处中军大帐,提笔写成书信,交飞骑送回国内。   “送到国太夫人手中。”   “诺。”   相隔不远的越军大营内,楚煜送走飞骑,又召来熊罴。两人密谈片刻,熊罴离帐点出一批甲士,出营四散而去。   楚军大营内,楚项召见鹄离,单刀直入,目的相当直白:“既是废王,便可杀。活着总是碍眼,不如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几名鹄氏子弟立在帐下,闻言同声领命:“遵君上旨意!”   未几,楚营大开,百余骑兵驰出,在奔雷声中呼啸而去。 第二百二十五章   王子岁离开王宫,车驾穿过城内,道路旁屡见行人,与数日前的萧条冷清大相径庭。   王族车驾皆为四马牵引,车厢绘山川纹,车顶张铜伞,区别于贵族的马车,一眼能够辨认。   平日里遇到车马经过,城民必会匆忙退让,唯恐车奴扬鞭被其所伤。   今日却不同以往。   刚刚目睹诸侯之威,再看王族和贵族的仪仗,奢华一如往昔,却再生不出敬畏,惧怕也减少许多。   “避!”车奴挥动缰绳,操控健马奔驰的速度。中途遇到城民阻路,习惯性地就要扬鞭。   王子岁坐在车厢内,双手捧着木盒。见到车奴的举动,立刻出声制止:“不可!”   声音中带着怒意,车奴不敢违命,手臂举到中途硬是收了回来。马鞭倒卷,鞭梢擦过他的肩膀。一阵刺痛袭来,车奴也不敢出声,只能咬紧牙关狠瞪了受惊之人一眼,继续驱车赶路。   马车越过城民身前,速度不断加快,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城民逃过一劫,举袖擦去脸上的冷汗。汗水中裹着泥尘,在布料上留下一团暗痕。   “方才过去的是哪位王子?”   “不是王子盛就是王子岁。”   “无论哪个,今日实在好运。若被鞭子抽上,肯定要受伤。”   “确实。”想到惊险一幕,城民心有余悸。听旁人猜测车中人的身份,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假如没有诸侯勤王,王族岂会如此和善,这记鞭子定会落在身上。   诸侯在上京,王族和贵族行为收敛。   一旦诸侯离开,局面能维持几日,会否立即故态复萌?   “诸侯,天子。”在别人说话时,他反复咀嚼这四个字。终于下定决心,今日归家就收拾行装,带着家人投奔他在诸侯国的族人。   人群前方,行驶的马车上,王子岁背靠车栏,双手握紧木盒边缘,心情很是复杂。   一路行来,他听到各种议论声。   天子,诸侯。   强军,弱旅。   昔日的荣耀,今天的衰败。   诸侯大军的威武,王城之师的不堪一击。   他不想面对,奈何现实不由人,想欺骗自己都做不到。   上京变得衰弱,如同垂暮之年的老人,早就被诸侯国甩在身后。对于昔日的荣光,已然是可望不可即。   “王城,天子之都。”王子岁轻叹一声,看向不远处的城门,想到接下来要与晋侯会面,不由得心生忐忑。   他天性聪慧不假,终究年轻。想到前路不能自主,生死操于他人之手,心中难免悲凉。   “晋侯入上京时,不过总角之年。”王子岁垂眸看向木盒,描摹盒盖上的花纹,回忆当年王宫内的种种,眉心拧出川字。   没人料到会有今日。纵然时光倒转,亲口告知众人实情,怕也会被嗤之以鼻,还会指他生了癔症。   “奢靡斗富,狂妄自大,不思进取。”   上京城并非没有机会,却始终没能察觉到危机。   上自王族下至贵族,成日里夸夸其谈,坐在祖先的功劳簿上醉生梦死。反观诸侯国,大多锐意进取,政治如何暂且不论,各国军力都在增强,小国也不例外。   “注定会有今日,或早或晚。”   马车穿过城门洞,周遭短暂昏暗,前方出现一道明光。   车辆离城的一瞬间,王子岁抬起头,视野豁然开朗。   苍茫无际的平原上,大大小小的营盘星罗棋布。拒马设在营前,各色图腾旗在营内飘扬。   图腾旗间立起大纛,其下正是中军大帐所在。   上百座营盘中,四大诸侯的营地最为醒目。   晋营和越营比邻,齐营和楚营互为犄角。四国大营相近却又谨慎拉开距离,显得泾渭分明。   正如各国如今的关系,利益趋同可以短暂合作,但归根结底仍是对手,他日走上战场必要拼个你死我活。   数十万大军在城外扎营,即使没有金鼓声,气势依旧非同小可。   距离接近,马车行速开始变慢。   车奴握紧缰绳,被煞气震慑,脸色微白,哪里还有之前举鞭的嚣张。   此行的目的地是晋军大营,越靠近营门,越能感知到肃杀凛冽。   冬日的寒风吹过,逆风望去,能望见移开的拒马,洞开的营门,以及飞驰而来的骑兵。   黑骑策马出营,陆续与马车擦身而过。   马上骑士侧过头,视线锋利,在奔驰间扫过车厢。   王子岁力持镇定,随从却被吓得不轻。饶是肩负护卫职责的虎贲,此刻也全身僵硬,因骑士身上的血腥气遍体生寒。   “吾来拜访晋君。”王子岁开口,声音稍显紧绷。   骑士没有离开,而是绕着马车穿行。战马交错而过,骑士身上的铠甲反射乌光,手中的兵戈森寒慑人。   “拜访君上?”听到王子岁所言,为首的骑士抬起右臂,立即有一骑离开队伍,返回营内禀报。   不多时,一名侍人走出营门,径直来到王子岁车前,见礼后笑道:“君上请王子入营。”   话音落地,黑骑自动向两侧让开,动作行云流水,整齐划一。   战马打着响鼻,不时踏动前蹄。   马车从骑士中间穿过,车奴始终提心吊胆,唯恐哪处引来疑心,被刀剑加身,血溅当场。   马车距营门不远,眨眼时间即到。   对王子岁来说,这段路却显得格外漫长,于随行众人更是如此。   马桂在前引路,将这行人的表现尽收眼底。不去评价王子岁,单看侍人护卫,撕开虚伪的狂妄,实在是胆小如鼠,一个个上不得台面。难怪上京守备废弛,攻破城门不费吹灰之力。   马桂心思飞转,却无一丝一毫表现在脸上。   鉴于王子岁的身份,林珩特许他驾车入营。对此,王子岁甚是感激,避免了在营前下车的尴尬。   马车穿过营地,驶过的道路大多平整,扎下的帐篷井然有序。   中军大帐前,两队甲士相向而立,皆佩全甲,手持戈矛。   遇王子岁经过,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霎时让他手脚冰凉,如同被一群猛兽盯上。   “王子,请。”见王子岁停住,马桂开口催促。   王子岁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不安,继续迈步向前,随他进入中军大帐。   帐外寒风凛冽,帐内却是温暖如春。   立木撑起帐顶,一架屏风落地摆放。   屏风两侧排开多盏铜灯,坐姿人俑头顶灯盘,内藏机关,使得帐内火光明亮,却不闻一丝烟气。   王子岁不着痕迹打量,发现大帐内没有火盆,仅有两只晋国出产的铜炉。炉上有管道通向帐外,热意即从该处散发。   迅速扫过两眼,王子岁便不再多看。   他牢记此行的使命,捧着木盒上前两步,站定在林珩对面,有礼道:“贸然拜访,侯伯莫怪。”   和之前见面时不同,林珩换下衮服冕冠,身着一件宽袖长袍。   玄色为底,刺绣金纹。   随着他的动作,袖摆上的花纹如水波流淌,衣料隐隐反光,分明是价值千金的越绢。   “王子客气。”林珩抬起头,请王子岁落座。   就在这时,屏风后又转出一道身影,赤红耀眼,好似火云堆砌。乌黑的长发垂过腰际,耳下一枚玉玦,上刻的於菟栩栩如生,精致绝伦。   楚煜走出屏风,发尾轻轻摇曳。   青丝绯衣,极致地对比。   眼波流转间,心神为之所摄,神魂几要沉沦。   王子岁用力掐住掌心,勉强从惊艳中回神,心中暗暗纳罕:他不是初次见到越侯,却从未如今日一般失态,呼吸为之所夺。   不解刚刚压下,马上又有疑惑涌上心头,使他神经紧绷。   越侯为何会在晋侯帐中?   莫非两国有大事商量,是否关系上京?   疑问充斥脑海,再也无法压下。王子岁心乱如麻,勉强维持镇定,上前与楚煜见礼。   “见过越君。”   “王子有礼。”   楚煜来到林珩右下首,振袖落座。   他也是刚刚过营,事情说到一半,就听人禀报王子岁登门。   王子岁因何而来,两人都感到好奇。索性暂停议事,先请王子岁入帐,当面了解他的来意。   “王子此行所为何事?”待王子岁落座,林珩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王兄移宫时发现此物。”王子岁也没有赘言,直接推出抱了一路的木盒,由侍人送到林珩面前。   木盒无锁,盒顶雕刻山川,盒身是缠绕的花枝。   盒盖掀开,里面放有一只陶瓶,瓶口密封,外层包裹蜡印。   “此物藏于王榻暗阁。”王子岁说明陶瓶来历。话无需太过直白,意思已足够明朗。   “原来如此。”林珩拿起陶瓶,指尖擦过瓶口的蜡封,能知是一件旧物,想是封存许久不曾打开。   “侯伯智略高远,武功盖世。今次入上京勤王,运筹帷幄,回天运斗。赫赫之功,足标青史。依礼,宫内设飨宴,以彰勤王之功,请侯伯务必移驾。”王子岁趁势开口,姿态谦逊,诚意十足。   林珩侧头看着他,沉吟片刻,突然扣上盒盖,发出一轻响。   王子岁登时一凛,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晋侯面无表情,难窥此刻情绪,越侯则是单手持盏,轻嗅着茶汤的香气,神情似笑非笑,眼底却是一片森冷。   王子岁喉咙发紧。帐内暖意融融,他却如置身冰窟,冷意侵袭全身,不禁打了个寒战。   “王子聪慧。”在王子岁陷入恐慌时,林珩终于开口。出乎对方预料,话中不提飨宴,竟是对他的夸奖。   “谢侯伯夸赞。”王子岁受到惊吓,竟也不敢随意谦虚,唯有顺着林珩的话去说,只求不出差错。   局促太过,声音都有些变调。   楚煜发出一声轻笑,眉眼舒展,霎时艳光四射,摄人心魄。   林珩斜睨他一眼,指尖划过木盒上的花纹,放缓了表情,重新看向王子岁,温和道:“王印易主,新王登位,诸王子或留京,或就封。王子才智不凡,在内必为良臣,就封也能有一番作为。进一步,诚可开国。”   此言入耳,王子岁瞪大双眼,呼吸不由得加重。   在内为臣,在外开国。   他对晋侯了解不深,但知其言出必行,绝不会信口开河。这番话既然出口,就绝非说说而已。   他的确聪慧,头脑胜过他的兄弟。奈何王宫颓靡成风,多数人不求上进,大环境使然,眼界难免受到局限。   正如现下,明知是晋侯给出选择,他却猜不出原因,对答案也是举棋不定。   “侯伯,岁尚未有封地。”考虑良久,王子岁终于找出借口,希望能延缓此事。   林珩微微一笑,随意道:“王子可以细想。”   “遵侯伯教诲。”王子岁的脑中一片混乱,身陷两难仍不忘使命,再次开口,“宫内飨宴,侯伯能否移驾?”   “寡人必至。”林珩没有拒绝,当场应允。同时点了点身前的木盒,“天子诚心,寡人自不能辜负,将与诸国国君一同出席。”   “侯伯大义。”王子岁连忙道。   诸侯愿意出席飨宴,至少能在表面消除隔阂,勉强维持上京体面。   事情办妥,王子岁起身告辞。   林珩没有留他,遣马桂送他出营。   待帐帘落下,楚煜不再正襟危坐,而是斜靠在桌前,单手撑着下巴,一下下拨动茶盏,轻笑道:“君侯要使王子岁离京?”   “确有这个打算。”林珩没有否认。   “留于上京,他仍是王族,就封亦然。开国便要另起宗庙,如姬伯一般脱离王族,自成一家。”楚煜停下动作,手指落下盏口,笑意缓慢加深。   “不错。”林珩倾身靠近,探手滑过楚煜肩头,挑起一缕青丝,笑意冰冷,“先王害我大父,废王欲置我于死地,不能开棺戮尸,但能使其血脉离心,形同陌路,绝其祭祀。”   一代不行,那便两代,三代。   绝王族有为之人,徒留庸碌无能之辈。上京人心涣散,不聚才德,终有一日不能维持正统。   “前朝殒灭,后裔离散。何言今朝就能千秋万代?”林珩挑拨青丝,一圈圈缠绕指上,忽然间用力,拉近两人的距离。指腹挑起楚煜的下巴,笑意印在对方唇角,呼吸交融间,低声道,“越君以为如何?”   楚煜笑了。   “君侯之谋,煜不及也。”   尾音落下,他顺势靠近林珩,单臂环过对方腰间,另一只手取下林珩发上的玉簪。长发垂落间,绯红与玄墨纠缠,极致的浓烈。 第二百二十六章   入夜,王宫内灯火通明。   大殿前点燃篝火,宫道两侧矗立火把,连成明亮的光带,直通敞开的宫门。   诸侯车驾鱼贯入城,依礼摆出全副仪仗。   国君在前,氏族行在左右,骑士策马,步甲持戈矛斧钺并有铜铸的长戟,在行进间闪烁寒光。   车队排成长龙,匀速穿过城内。   一改数日前的冷清,道路两旁聚满行人。人群驻足眺望,对诸侯的车驾翘首以待。   宫内派出虎贲,专司城内秩序。   人员精挑细选,各个身材高大,乍一看颇有几分威武。奈何有诸侯国兵在侧,哪怕是小国的甲士也勇猛强悍,俨然经历过战场厮杀。两相比较,曾是王师精锐的虎贲差距甚远,简直就是天上地下。   随着诸侯队伍入城,人群中传出阵阵惊呼。   遵照礼制,王宫设飨宴,与宴诸侯需盛装出席,衣冠有定制,佩饰无不华美。如越、楚、吴等国的君臣更是珠光宝气,衣襟前的玉钩都是价值连城。   “大诸侯豪富,传言果真非虚。”   与越楚等国相比,西境诸侯略显低调,服色大多单一。如晋国尚玄,林珩及氏族皆服黑袍,头戴高冠,腰束玉带或金带,华贵中彰显肃穆。   不同于南境的五彩斑斓,也迥异于西境的庄严持重,东境诸国大多喜好青蓝,临海的齐国还有紫绢,因染制材料特殊,产量稀少,价值千金,比越绢更加难得。   随着队伍入城,诸侯仪仗穿过长街,经过众人眼前。   不再是惊鸿一瞥,借助火光,上京城民切实领略各国风情,无异于一场视觉飨宴。   王宫前,虎贲持戈立在两侧,全部身佩金甲,夜色下格外醒目。   为表重视,王子盛和王子岁代表天子出面,亲自在宫门处迎接诸侯。   上京贵族先一步抵达,目睹两人此举,也不好先一步离开,四下环顾,干脆站到两人身后。   这一幕前所未见,自平王迁都还是首例。   新天子态度明确,放正位置,摆低姿态,务求不激怒诸侯,就算是装也要装出样子。掩耳盗铃也好,自欺欺人也罢,总之,今夜飨宴之上,天子与诸侯其乐融融,做傀儡的日子也能好过几分。   诸侯仪仗抵达宫门前,车马陆续停下。   玄车为首,林珩率先步出车厢。   “侯伯。”   墨色身影出现的一瞬间,上京众人相继叠手,包括两位王子在内,态度谦恭可见一斑。   “诸位有礼。”林珩的视线掠过众人,望向火光照亮的宫道。道路尽头是金碧辉煌的王宫大殿,也是王权所在。他的视线微顿,目光明灭,表情未见变化,无人能猜出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智慧卓绝,运筹帷幄。行事暴戾,手段狠绝。   上京众人猜不透他的喜恶,下意识绷紧了神经,不敢有半点疏忽大意,唯恐触怒这位大诸侯引来杀身之祸。   继林珩之后,楚煜和楚项先后走出车厢,再之后是齐侯赵弼。   越、楚宗室同源,两国在风俗上存在类似。   今夜王宫赴宴,楚煜和楚项衣冠相近,只不过前者身着绯袍,头戴玉冠,冠两侧垂下长缨;后者衣丹朱。冠上佩长簪,簪首是一头狰狞的睚眦。   越楚相争百年,两国边境常见烽火,狼烟不断。   上京勤王之时,两国短暂罢兵,但不意味着握手言和。   正如此时此刻,两国国君现身宫门前,一样的风华绝代,昳丽无双,脸上浮现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寒意逼人。   这样的凶神恶煞,一次聚齐两尊,在宫门前对峙,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剑喋血。   本就是寒冬腊月,又受到煞气波及,上京众人噤若寒蝉。除个别人外,都是脸色发白,一阵阵心底发慌,期望有人能解开危局。   林珩先一步进入王宫,没留意身后的情形。   赵弼走出青车,恰好遇见这一幕。在车前站定片刻,他果断选择无视,大步越过两人,追向前方的晋侯。行动间袖摆微振,衣领和腰间的珍珠温润夺目,愈显流光溢彩。   “晋君,且慢行一步。”不想牵涉进越楚之间,赵弼对求助的目光视若无睹,继续追向林珩,速度比先时更快。   在他之后,吴、许、宋等国的国君先后抵达。   看到宫门前的情形,众人的反应如出一辙,视若不见,大步远离,以免受到波及。   於菟睚眦相斗,凑上前是自寻死路。   不提远者,只观近期,邳城下一站,楚国略有损失,但不痛不痒。反倒是前去助战的吴、魏损失不小,带兵的公子峦和公子展还被请去两国都城做客,停留数月方才归国。   前车之鉴,诸侯们大多保持谨慎,集体仿效齐侯远离暴风眼。   见诸侯如此表现,上京众人更不敢出声,只能心中焦急。   王子盛和王子岁对视一眼,前者面带急色,几次欲言又止,后者向他摇摇头,未如往日一般出谋划策,而是始终保持沉默,样子有些心不在焉。   好在对峙没有持续太久。   两人到底顾及场合,各自冷哼一声收回目光,迈步穿过宫门,并肩踏上宫道。   彼时,正殿内流淌礼乐声。   曲谱创自开国之初,沿袭上古之风,演奏时加入石器,使得旋律粗犷豪迈,不乏厚重。各国礼乐皆源于此,蔡国的巫乐也不例外。   礼乐声中,与宴宾客陆续落座。   依照宫宴惯例,待宾客聚齐天子才会露面。王子典却不敢托大,早早出现在大殿内,见林珩现身更走下台阶相迎,态度谦和,满面含笑。   “伯舅来了,吾甚喜。”王子典口称伯舅,闻言者都感惊讶。   四百年前,初代天子分封诸侯,制定礼法,称同姓诸侯为叔父,异姓诸侯为伯舅。   四百年过去,礼制渐坏,上京与诸侯互相猜忌,冲突频发。废王时强索质子,君臣间势同水火。   诸侯不朝,上京屡使阴谋手段,一朝事发,执政身死,废王流徙。   王子典登上王位,名为天子,实则手中无权。   诸侯在上京,他需仰赖诸侯;诸侯离开之后,他就要为贵族所制。   废王时的贵族不思进取,尸位素餐。经过一场宫变,贵族受到震慑,然本质不会改变。   百年的颓废,想要改头换面,绝非一朝一夕。即使各家决心锐意进取,诸侯也不会给他们机会。如单信、刁完,他们会先一步掌控权力,牢牢把握朝堂上的话语权。   王子典不如王子岁聪慧,但他长在宫廷,见多阴谋诡计,自然会趋利避害。处于劣势无法翻身,那就要懂得取舍,适时学会低头。   称林珩为伯舅合乎礼貌,又能表达尊敬。   识时务,且无可挑剔。   林珩凝视王子典,目光锐利,看得对方心头发慌,怀疑自己哪里做错,是否过犹不及。   就在他惴惴不安,额头冒出冷汗时,林珩展颜一笑,道:“陛下厚意,晋土守臣荣幸之至。”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衍生出不同的解释。   众人对这位新天子的观感存在分歧,但唯有一点相同,只要晋国不发生变故,四大诸侯没有全部衰弱,上京的颓势就无法扭转,迟早有一天荣光尽失,泯然于岁月。   问候林珩之后,王子典又与众人见礼,随后至台阶上落座。   宴会的席位安排有所调整,天子居首,四大诸侯分在左右,其下是各路诸侯。上京贵族席位最末,更在小诸侯下首。   对于这样的安排,贵族们的确不满,却识趣地没有开口,而是在侍人的引领下迅速落座。   “飨宴为奖有功,诸侯勤王立下大功,理应如此安排。”刁完入席,目光环视左右,不忘告诫同僚莫要在此时生事。   单信与他言语不同,话中的警告却一般无二:“尔等本有过,侯伯不罪是泼天之幸。如要得寸进尺,恐怕鬼神难救。”   两人投靠大诸侯已经不是秘密,上京众人受到提醒,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迅速摆正姿态。   王子盛和王子岁的席位在王座之下,不及四大诸侯,更在吴、魏等国之后。两人身为天子的兄弟,如此安排不能言过,却也暴露出王室衰弱。   王子盛落座,过程中不发一言。   王子岁坐在他右手边,目光扫视殿内,看清诸侯与贵族的区别,晋侯的话又一次浮现脑海,牢牢把控他的思绪。   开国分宗,另起太庙,成一方诸侯。   此前他心绪烦乱,未能理清晋侯的用意。如今仍存疑惑,想法却发生颠覆。   在与晋侯会面之前,他所想是辅佐王兄,做一名良臣;或是分封在外,为王族守土。   现如今,他想的却是开国,以诸侯之身列于群雄之间。正如当年的姬伯,国虽小,却能手握实权,盘踞一方。   思及此,王子岁握紧酒盏,抬眸看向在王座下举盏的林珩,心中有了决断,目光变得坚定。   他要离开上京,裂土开国!   飨宴当日,上京落下一场大雪。   六出纷飞,银毯覆地。   雪花纷纷扬扬,覆盖古老的城池。   千里之外,林珩派出的飞骑日夜兼程,中途跑废一匹战马,在夜半时分抵达肃州城下。   守城甲士听到叫门,举火把向下眺望,高声道:“来者何人,为何夜半叫门?”   骑士星夜驰骋,早就疲惫不堪。此时强打起精神,高举能证明身份的铜牌,沙哑着声音道:“君上书信,命交于国太夫人!”   火光照亮骑士手中的铜牌,上面的文字和花纹独具特色,出自晋国大匠之手,无法作假。   守军没有开启城门,而是从城头放下吊篮,将骑士拉上城墙。   少顷,两匹快马驰过城内,踏着夜色奔向晋侯宫,叫开了宫门。   来人入宫不久,安静的宫室传出人声,国太夫人居住的南殿亮起火光。   国太夫人本已就寝,却睡得并不安稳。正要命人掌灯,就听婢女来报,国君派人送回书信。   “君侯书信?”   国太夫人心生疑惑,立即披衣起身。发也来不及梳,绕过屏风来至前殿,就命人带骑士上殿。   “参见国太夫人。”骑士风尘仆仆,面有霜色。入殿后行大礼,解下背在身上的包裹,从中取出竹简。   缪良上前接过,送到国太夫人面前。   竹简展开,国太夫人一目十行,看到最后,怒意无法抑制,猛然攥紧手指。   “天子,废王!”   染着蔻丹的指甲扎入掌心,鲜血溢出,她却似感觉不到疼,被无尽的愤怒笼罩,目光嗜血。   动手之人已死,其子仍在。   血债理应血还,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何况废王继承父志,一点也不无辜。   “缪良。”   “仆在。”   “传我旨意,召甲兵。”   召甲兵?   缪良猛然抬起头,看清国太夫人的模样,不禁心中一凛。记忆中,国太夫人上次露出这般神情,还是在烈公薨时。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夜半三更,缪良驾车离宫,出现在城内一座军营。   该处军营位于城东与城北交界,驻扎两百越国甲士。   昔年两国联姻,两百甲士随国太夫人入晋。数十年过去,多数人仍老当益壮,能挥动长戈,拉开强弓。   他们的后代子孙接过父祖衣钵,继续扎根晋国,延续家族使命。   缪良的马车停在营门前,他弯腰走出车厢,一眼望见角楼上的火光,当即扬声宣读旨意,召营内三老入宫。   声音传入营内,不多时营门大开,一队甲士举着火把行出,分列在大门左右。   人群后走出三名老人,都是花甲之年,须发皆白,身形依旧壮硕,龙行虎步,脸膛红润,半点不见老态。   “国太夫人召见?”一名老人开口,声如洪钟,震得人耳畔嗡嗡作响。   “正是。”缪良屡次前来军营,彼此之间也算熟悉。想到国太夫人的吩咐,当下不作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明。   “君上来信揭穿当年秘辛,涉及两代天子,关乎烈公和两位越侯。国太夫人有命,故深夜前来,召诸位入宫。”   秘辛。   两代天子。   晋烈公,越康公。   老人们眉心深锁,认真思量,片刻后神情剧变。   “我等即刻入宫!”答案浮现脑海,几人相顾一眼,当即命人备车。   越甲行动迅速,眨眼时间,三辆马车备好。   “事不宜迟,速行!”老人们风风火火,俨然都是急性子。   缪良也无意耽搁,直接调转车身,沿原路返回晋侯宫。   马蹄声响起,俄尔穿过长街。宽大的车轮压过路面,覆盖马蹄印,在夜色下疾行而去。   穿过城东时,队伍遇上巡逻的甲士。缪良出示铜牌和官印,当场被放行。   目送队伍行远,甲士们难免心生好奇,停在路边小声议论。   “内史,越甲,想是宫内有命。”   “深夜召唤定有要事。”   “君上在上京,莫非关系天子?”   “或许。”   “也或有战事。”   “天下诸侯勤王,胡人以为边境空虚,聚众扰边也有可能。”   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甲长观一眼天色,打断甲士的谈话,沉声道:“具体发生何事,迟早都能知晓。时间不早,正事要紧。”   “诺。”   甲士牢记职责,立刻停止议论,列队沿着长街行进,继续巡逻城内。   彼时,缪良一行人来到晋侯宫,在宫门前下车。   守门的甲士查验过铜牌,侧身让行。   三名老人未着甲胄,身上是越人长袍。三人腰束宽带,腰间佩一把短剑,都是晋国锻造的铁器。   几人进入宫门,脚步匆匆穿过宫道,转眼来至南殿。   大殿内灯光明亮,十余盏铜灯摇曳橘红,并有拳头大的夜明珠浮现白光,光辉相映,架成虹桥,照亮殿内装饰,愈显美轮美奂。   侍人守在殿前,见到登上台阶的四人,立即俯身行礼。   缪良抬手示意对方起身,随即整理衣冠,先一步往殿内复命。   三名老人等候在门前,直至殿内相召,才先后跨过殿门。   夜色正浓,寒风凛冽。   殿内点燃铜炉,热气充盈,并有暖香飘散,丝丝缕缕萦绕在鼻端。   地面铺设青石,表面浮现冷色,光可鉴人。   老人们垂首前行,越过数道圆柱,距台阶五步停下,相继叠手行礼。   “参见国太夫人。”   “起。”   声音从上首传来,略有些沙哑,能听出压抑的怒火。   老人们起身望去,只见漆金屏风光辉耀眼,国太夫人坐在屏风前,手中握着一卷竹简,面带沉怒,目凝霜雪。   “召尔等前来只为一事。”国太夫人的声音再次响起,目光落向阶下,一字一句道,“杀一人。”   老人们不作犹豫,异口同声道:“国太夫人吩咐,仆等惟命是听。”   “废王。”两个字出口,国太夫人站起身,提步走下台阶,来到三人面前,缓慢抬起右臂,将一把短剑递到老人面前,“杀了他,用这把剑割下他的头,断他的手脚!”   短剑通体赤金,剑鞘分两面,一面铸有於菟,另一面则是玄鸟。   当年晋越定下婚盟,这把剑是晋烈公下令铸造,随聘礼送到越国,国太夫人爱不释手,一直带在身边。   废王?   为首的老人双手接过短剑,面带凝重,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王子肥谋乱,诸侯勤王,逆贼皆死。执政族灭,其子死前揭露当年事。”国太夫人咬牙切齿,字里行间充满杀机,“先王在飨宴下毒,烈公不慎饮下毒酒,身体日渐衰弱,才会壮年而薨。越灵公亦被其所害。”   什么?!   三名老人早有猜测,做好心理准备,此时仍不免现出惊色。   “废王子承父志,派人刺杀君侯,只是未能得逞。越康公冬猎遇刺也是他所为。恶事被揭穿,证据确凿,他无从狡辩。然刑不上天子,遂使其禅让,逐出上京流亡。”   说明事情经过,国太夫人话锋一转:“父子相承,视诸侯为敌,阴谋痛下下手。如今真相大白,自然也该父债子偿。”   “斩其首,断其手足,使魂不登天,魄不入地,生死皆流亡世间,百年,千年,万年!”   国太夫人双眼泛红,但无一滴眼泪。早在晋烈公逝去时,她便不再流泪。   而今,她也只有一个念头:杀!   以血还血,血债血偿!   害死她的丈夫,害死她的亲人,还要谋害她的血脉,必须付出代价!   “刑不上天子,天下共主不能刀斧加身,废王却不在此列。”她看向面前的三名老人,沉声道,“尔等随我入晋,向来忠心耿耿。事交于尔等,能为否?”   三名老人毫不犹豫,当场立下誓言:“仆倾尽所能,必不负使命!”   “好。”国太夫人颔首,将一枚印章递给三人,“带上此物去武器坊,可以调拨铁器。点齐人手,天明便出发。”   “诺。”一名老人手捧短剑,他右侧的同袍捧过印章。   国太夫人又向缪良示意,由后者取来一张绢,上面是简单绘制的舆图,由她亲自执笔。   构图不算详细,仅有大致标注,重点在于几块王族封地。   “废王犯下众怒,流徙在外,诸侯国定不肯收留。他唯一能去的就是王族封地,还有姬伯创建之国。尔等务必要找到他,杀了他,不惜一切代价。”   “诺!”三人正色领命,手捧短剑、印章和舆图退出南殿,迅速离宫返回军营,准备调拨人手领取兵器,天明就离开肃州。   寒风穿过城池,席卷王宫,流经廊下时,掀动成排的铜铃,震荡声不绝于耳。   大殿内却是一片寂静。   许久,衣袂摩擦声响起,国太夫人行至殿门前,双手推开门扉。霎时冷风灌入,鼓起她的衣袖,裙裾飞扬。   长发凌乱飘散,下一刻落回到肩后。   国太夫人迈出殿门,站在月光下,缪良追随在她身后,两旁的侍人迅速矮下身,匍匐行礼。   “那夜,不见月光。”国太夫人仰望夜空,低声自语。   无人知晓她话中所指,她也不需人知道。   伫立片刻,她忽然抬起右臂,翻转掌心,五指向内收拢,似要攥住月光。   “魂兮,血祭。”   她的声音发生改变,风中盛载她的恨意,飞出肃州城,掠过广阔的平原,袭向一辆狂奔的马车,车上正是仓惶逃命的废王。   “快,快!”   废王脸色发白,用还能活动的手臂撑起身体,一边催促车奴加速,一边探头向后望。   他身边早无护卫,两名良医也在中途失散,仅剩下一名车奴在身边,驾车带他逃命。   身后的骑兵穷追不舍,骑士以双腿控马,在马背上搭弓射箭。   破风声袭来,箭矢接二连三穿透车厢,一支擦过废王的脸颊,刺痛感蔓延,血线溢出伤口,染红他的下巴。   看到滴落的血珠,天子满心骇然,再不敢探头,直接趴到了车上。   追在车后的是两支队伍,左为越军,右为楚军。   两者甚至不屑于伪装,各自穿着半甲,携带标志性的武器。越人背负的长弓,楚人握在手中的铁矛都是天下仅有,独一无二。   “追上去!”楚人奋力扬鞭,誓要超过越人。   “速!”越人不甘示弱,各自挥动缰绳,无论马背如何颠簸,开弓的手始终稳如泰山。   与其说这是一场追杀,不如说是一场追猎。   前方的马车就是猎物,越人和楚人都想斩功。然而杀死目标不难,难的是如何胜过对手。   追袭到中途,前方又出现一支队伍。   马车上的天子瞳孔紧缩,以为来的是伏兵,登时万念俱灰。   不承想柳暗花明,来人打出王族旗帜,分明是分封在外的王室成员!   “快,冲过去!”绝处逢生,废王喜出望外,连声命车奴加速。   长时间高速奔跑,拉车的健马体力告罄,已是强弩之末。看似一步之遥,此时却犹如天堑。   废王急不可耐,车速却无法再提。眼见追兵将至,前方的队伍却没有迎上来,分明有所顾忌。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救命!”不想死在这里,他索性抛开体面,扯开嗓子求救。   前方的队伍听到求救声,终于开始移动。   越骑和楚骑看到这一幕,猜出对方有意救人,在马背上对视一眼,都没有停止追击,反而同时加快速度。   “矛!”   “开弓!”   军令如山。   他们的使命是杀死废王,事未成,绝不能半途而废。   “杀!”   无论来者是何身份,既要救人,索性一并留下!   王族所部超过三百人,数量多于越骑和楚骑相加。后者却无丝毫退意,反而战意汹涌,如同盯上猎物的恶兽,集体释放杀戮的欲望。   奔雷声逼近,煞气迎面袭来。   天子的马车终于来人汇合,不及欣喜,利矢紧随而至,数名王族甲士被射翻,直接血溅当场。随即有短矛飞来,力量之大,竟将拉车的马穿透,直接钉在地上!   “陛下!”   一人冲向马车,看到车上的废王,顾不得许多,扛起他就要走。   废王认出来人,“叔父”二字尚未出口,视线忽然倒转,胃部被对方的肩甲顶住,压根无法出声。   “挡住!”   该人命甲士挡在身后,将废王扛到自己的战车上,亲自驾车飞逃,丝毫不恋战。   越骑和楚骑战斗力虽强,要杀尽三百人也需时间。这段时间足够战车远去,和另一波援兵汇合。   “继续追!”   “送信,报知君上!”   斩杀最后一名王族甲士,两支骑兵甩干兵器上的血,继续策马追逐。同时各自分出一骑,将今日之事上禀。   广袤的平原上,战车在前疾行,战马在后驰骋,奔雷声经久不绝。   骑兵离开不久,相隔一段距离的土丘后冒出两颗脑袋,分明是与废王失散的良医。   此时的他们灰头土脸,满身狼狈。一人身上还带着伤,伤口简单包扎,已经不再流血。   “怎么办?”   “要追上去吗?”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陷入沉默。   良久,他们目光交汇,终于做出决定。   “离开!”   继续跟随天子,早晚是死路一条,不如隐姓埋名找个小国藏身。拥有一身医术,大可以投靠氏族成为门客,待到时过境迁,未必不能与家人再聚。   “走!”   两人做出决断,相互搀扶着离开土丘,与逃亡的废王背向而行。身影逐渐缩小,很快被风遮挡,彻底消失在旷野。   上京城内,王宫连设三场飨宴,天子诸侯其乐融融,看不出半分龃龉。   又是一场宴会结束,天子宣布明日行祭祀,祭告天地鬼神,勒石铭刻勤王大功。   此举颇有些熟悉。   殿内众人纷纷看向晋侯,后者不以为忤,反而微微一笑,道:“陛下英明。”   礼乐声起,诸侯起身离殿,贵族们尾随在后。   现如今,上京贵族大多看清形势,不仅行事变得收敛,更学会伏低做小。   待众人散去,王子盛和王子岁随天子绕过屏风,一起来到后殿。   天子率先落座,示意两人坐到身边,对王子岁笑道:“多亏有弟提醒,方使诸侯满意。”   “为陛下效力是臣职责所在。”王子岁恭敬道。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话中自称“臣”,而不再是“臣弟”。   天子或未留意,也或是注意到却未放在心上,继续说道:“明日之后,诸侯无理由继续留在上京,当陆续归国。朝堂之上,执政空缺,刑令、农令亦无人,我有意以你为刑令,如何?”   天子看向王子岁,等待对方回答。   王子岁皱了下眉,脸上不见喜色。王子盛侧头看向他,眼底闪过妒意。   “陛下,臣无意留在上京。”捕捉到王子盛的神色,王子岁顿觉心冷,离开的决心更加坚定。   “什么?”   王子岁抬头直视天子,没错过对方的惊愕,斩钉截铁道:“请陛下应允,许臣开国。”   话音落下,殿内骤然寂静,落针可闻。 第二百二十八章   “岁弟,果真要走?”   天子知晓自身能力,有心留王子岁在上京,奈何王子岁去意已决,遇到天子挽留也矢志不移,态度始终如一。   “臣请开国。”说话间,王子岁双手交叠躬身至地,彻底将自己摆放到臣子的位置上,态度分明。   天子想要扶起他,他却坚辞不起,只求离京开国。   “求陛下恩准!”   王子盛站在殿内,见证王子岁的决心,也看清天子的态度,嘴巴翕张数次,终究一字未吐。   许久,殿内响起叹息声。   在这场拉锯中,天子未能胜,王子岁得偿所愿。   “准。”   “谢陛下!”   唯恐天子反悔,王子岁直起身,当场求一道旨意,将诏书捧在怀中方才能安心。   “罢。”天子再次长叹,既然答应了对方,也不打算拖泥带水,当即命侍人准备笔墨,挥毫写下诏书,册封王子岁爵位,准其开国。   “中原多已分封,三境诸侯林立,唯北境存无主之地。然诸胡游弋,开国之初定会艰难。”   诏书写毕,天子铺开一张舆图,手指上京以北。   和其他方向不同,北境大片荒芜,少见诸侯国标注,反而是戎狄羌等部落众多。   “早年曾有王族就封,短短数载人即不存。传言是被犬戎所害。为此父、废王率王师北上,灭胡六部,可惜被犬戎大部逃脱。”   生在王家,礼仪和王族史是必修课。   天下分封四百年,北境始终不太平。广阔的荒漠一望无际,最适合部落迁移躲藏。纵有王室和诸侯几度围剿,大大小小的胡部仍如野草焚之不尽,大战之后休养生息,蛰伏一段时间就会卷土重来。   天子口中所言的王族是废王的兄弟,因有膂力备受先王信重,一度成为王位的有力竞争者。   可惜他的母族被人抓住把柄,引发先王猜忌。事情牵连到他身上,惹先王不喜,与王位再也无缘。   成王败寇,在废王登位之后,他与同母兄弟自请就封。   “其名卓,封于北,弟名超,封于中原。”天子说道。   废王的理由光明正大,王子卓勇武,封北守土,可大展长才。王子超尚未及冠,封在中原以示仁德。   乍一看,这道旨意无懈可击,废王更被盛赞英明。然而,王子卓就封两年便遇胡部联合压境,城内守军受困,派人求救却被截杀。   待诸侯率兵赶来救援,城门已被攻破,守军死伤殆尽,王子卓也战死在城头,家眷自戕死殉。   胡人在城内烧杀劫掠,未留下一个活口,其后扬长而去。援军面对的是滚滚浓烟,以及被火焰吞噬的残垣断壁。   此事非同小可,震惊诸国。   废王以救援不力向诸侯发难,连续问罪多人。同时率兵北上连击六胡,归来后又声势浩大举行祭祀,一时间聚集民心,为世人称颂。   可惜好景不长。这次出征耗费巨大,国库险些搬空。以上京的财力,无法再维持此等军事开支。   在执政的谏言下,天子终于宣布息兵,不再向诸侯耀武,代之以扣押质子,用以牵制各国。   名为邀请,实则强索。   大胜之威在前,诸侯纵有千般不情愿,也只能将亲子送往上京。   事情发生时,三人都还年少,并未亲身参与,对过程仅知大概。如今仔细回想,不免发现怪异之处。   一是王子卓兄弟就封之地,二是胡人突然大举袭城,三是天子出兵大获威望,但剿灭的六部之中竟无一支犬戎大部。   怪异感涌上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兄弟三人面面相觑,都是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时过境迁,王子卓已死,胡人首领也已轮换,即便是想要追查真相也无从着手。何况他们是废王亲子,从自身利益出发也不应该揭开这件旧事。   “王子超封地为连,位于中原边界,比邻西境诸国。连地以北有一片荒地,虽也贫瘠,但远离荒漠,且常有商队经过。此地封给岁弟,如何?”天子手指图上,在上京和西境之间划出一个圈。   他遗憾王子岁离开,心中很是惋惜。但事成定局,也不会故意给对方为难。   这块土地的确贫瘠,谷物出产不丰,但位置不错,发展商贸大有可为。封给王子岁也算是一种施恩。   “陛下厚恩,臣铭感五内。”王子岁知情识趣,表现得感激涕零。   定下王子岁的封地,天子又看向王子盛,问道:“岁弟开国,盛弟有何打算?”   言下之意,是留在上京,还是一同就封?   “臣请留京辅佐陛下。”王子盛很干脆,直接表明立场。他头脑不及王子岁,言辞也逊色一筹,索性不绕弯子,直接道出心中打算。   “善!”天子很是快慰。   王子岁决意要走,如果王子盛也要离开,他真会变成孤家寡人,连个帮手都没有。   届时不提诸侯,连大贵族都能拿捏他,日子会更加难熬。   “如此,便授弟为刑令。”喜悦之下,天子下达旨意。   “恭喜盛兄。”王子岁笑着道贺。   王子盛向天子谢恩,样子十分感激,心中却不自在。   刑令。   如果没有之前种种,他应会兴高采烈。可惜,天子先问过王子岁,这是对方不要的。   若王子岁不离上京,刑令的官位怕轮不到自己。   天子会如何安排他?   心中闪过多个念头,王子盛目光晦涩,少许的喜悦飞速消散,只余下愤懑、嫉妒和满心不甘。   彼时,废王被带上战车,一路风驰电掣进入连城。   “家主归来,速开城门!”   战车飞驰城下,护卫的甲士仅存半数,余者奉命拦截追兵,大多命丧途中。   城头守军听到喊话声,探头向下望,认出姬超的战车,立即向身后挥手,大声道:“开城门!”   伴随着绞索的吱嘎声,厚重的城门向内开启。   姬超亲自驾车行入,甲士迅速跟上。   最后一名甲士入城,军仆在门后推动,以硬木打造的门板快速合拢。   砰地一声,城门紧闭,门后架上木栓,并以木桩抵住。   守军的动作很及时,几乎就在城门闭合的一刻,视野中扬起尘土,百余骑兵策马追来,行动迅如闪电。   “严守城头,靠近就放箭!”   姬超在车上下令,派人巡视城头,做好严密布防。   连城虽不大,但防守严密,更有专门打造的守城器械。哪怕越甲和楚甲悍勇无比,能以一当十,仅凭借百余人也无法攻城。   果不其然,在城头驾起长弓时,骑士就停止前进。   在城下逡巡片刻,队伍中分出两骑,前后向来路奔去,显然是要回军中送信。   “连城。”带队的甲长仰望城头,双眼微微眯起,眼底浮现暗光。   城内,姬超驾车穿行街道,没有去往家宅,而是径直奔向位于城东的一座建筑。   城中多是土路,路面很不平整。战车一路疾驰,途中不断摇晃颠簸,废王本就伤势未愈,长时间奔逃,又惊又吓,顷刻间头晕眼花,积攒不出半点力气。   姬超扫他一眼,发出一声冷哼。单臂一撑跳下车辕,随即探手扣住废王的肩膀,用力将他拖下车,任凭他摔在地上。   剧痛袭来,断腿又遭重创,废王发出惨叫。他惨白着脸抬起头,透过冷汗看清姬超的表情,也看到了对方身后的建筑。   夯土为墙,黑瓦为顶,门窗雕刻山川纹,屋前立有图腾柱。   这是太庙!   废王瞪大双眼,满脸震惊之色。   姬超弯下腰,大手一捞抓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姬永,这一天,我足足等了二十年!”   说话间,他转身推开大门,单手将废王拖入室内。   室内光线昏暗,飘散尘土的气息。   一应摆设均依照王族礼制,只是供桌上仅有五尊排位,分别是王子卓和他死去的妻儿。   “你该不会以为我真是要救你?”见废王神情大变,姬超表情阴沉,声音仿佛浸染毒汁,“你当年争得王位,我兄长遣散门客,主动请封于外。你仍不放心,设计害死了他。你这样的人,如何配为天下共主!”   “所幸苍天有眼,你恶事做尽终遭报应。”   “二十年,我足足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手刃仇人的机会。我要用你的血祭奠兄长,将你的头砍下来,摆到这张供桌上!”   姬超表情狰狞,抓住废王的发髻,强迫他抬起头,直面姬卓的牌位。   “你不能杀我。”废王艰难道。   “不能?”姬超似听到笑话,哈哈大笑,“你恶贯满盈,早就不是天子,杀你又何妨?事情传出去,只会人人拍手称快。”   “你……”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着急杀你。城外的是越人和楚人吧?我打算和他们谈一谈,让你死得更有价值。”   “你、你想做什么?”废王趴在地上,伤处剧烈疼痛,冷汗湿透全身。   “我想做什么?”姬超嘿嘿冷笑,一字一句说道,“得知兄长去世真相,我就向天地祈愿,必使你身后无祭。背弃先祖誓言和犬戎勾结之人不配留存于世,所有的肮脏都该大白于天下!”   “你疯了,你会毁灭王族!”   “毁灭又如何?姬氏内里腐朽不堪,四百年了,天下早该变一变!”   话落,他不再理会废王,而是召来心腹侍人,道:“看着他,别让他死了。”   “诺。”侍人领命,抬头看向废王。一道长疤横过他的左眼,一直延伸到嘴角。右半张脸堪称俊秀,左脸却狰狞扭曲,形似恶鬼。   夕阳西下,天光将尽,旷野中又起冷风。   第二批送信的飞骑尚在途中,先前出发的两人已至上京城外,进入大军军营。   楚煜见到来人,得知具体情况,表情中浮现一抹诧异:“王族?”   “正是。”骑士披星戴月,满面风霜,声音略有些沙哑,咬字却十分清晰,“王族战车和战旗,图腾鲜明。观方向,奔向西。”   “西边。”楚煜坐在屏风前,转动腕上的手环,细思封在上京以西的王族有几人。   半晌,他命骑士下去歇息,同时召侍人入内:“备车,寡人去访晋君。”   “诺。”侍人领命,立即退出大帐安排。   帐帘轻轻晃动,灯盘罩下暗影。   楚煜铺开一张绢,提笔写下几个人名,皆是王族成员。斟酌片刻又划去三人。   看着剩下的人选,他放下笔,轻轻叩动指尖。   如他所料不差,必是其中之一带走了废王。不过,究竟是有意救废王性命,还是另有所图,尚且值得商榷。 第二百二十九章   金车驶出营地,直趋晋军大营。   彼时星月交替,天色已晚,营地内点燃数座篝火,一排排火把矗立在帐篷间,火光照亮偌大营盘,黑夜如同白昼。   营门前停靠数辆战车,拉车的有健马、青牛和壮羊,还有两头雄鹿。战车车轮宽大,车厢雕刻图腾,一眼便知是西境匠人的手艺。   距离接近,车奴收紧缰绳,金车逐渐停稳。   “越君过营。”   守营的甲士没有直接放行,而是迅速通禀大帐。这是进入大营的规矩,无人能够例外。纵然晋越结成婚盟,规矩也不容打破。   楚煜来过多次,自然清楚此间关节。   他耐心等候在车上,不多时就见甲士去而复返,身边跟随数人,为首者正是内史许放。   “参见越君。”许放走出营门,距车厢两步叠手见礼。   “免。”楚煜安坐在车上,由前者引路进入营内。   有别于营前的车驾,楚煜的金车长驱直入,穿过环形座落的帐篷,抵近中军大帐方才停下。   楚煜在帐前下车,立即有侍人掀起帐帘。   冷风灌入,暖香溢出,气流发生碰撞,发出细微声响。   帐内灯烛辉煌,铜炉散溢热气,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楚煜走进大帐,一眼望见坐在屏风前的林珩,玄袍刺绣金纹,长发以玉簪挽起,发尾落在肩后,仿似鸦羽。   七八名西境诸侯分坐下首,各人面前摆着一盏茶汤,盏中不见热气,应是入帐多时。   见到楚煜,几人眼底闪过惊讶。想起晋越盟约,讶异又变作了然。   “仓促到访,晋君莫怪。”楚煜越过众人,含笑与林珩见礼。   “越君多礼。”林珩起身还礼,随即命人设席并送上茶汤。   无视落在身上的目光,楚煜行至林珩右手边,振袖落座,姿态落落大方。待茶汤送至面前,他环顾左右,道:“寡人似来得不巧?”   “无妨,不是急事。”林珩摇摇头,即是对楚煜的回答,也是向帐下几人表明态度。   看出林珩的用意,几人猜测事情不成,心中难免遗憾。   今夜几人联袂来访,为的是向晋君献上马场,敲定明年入贡。如后君、纪君等人,还有意向晋国献美。   对象不是林珩,而是女公子乐。   “女公子冰雪聪明,气概非凡。我有一子,年少活泼,姿容美,愿入晋为婚。”   林乐拒婚楚项,亲笔写下拒婚书,事情传遍诸国,更是晋楚大战的导火索。   上京突生变故,林珩率大军勤王,两国暂时按甲束兵,但不意味冰释前嫌,更不代表烽火熄灭。   在诸侯们看来,晋楚休兵仅是暂时。除非楚国放弃扩张,晋国不再东出,否则停战绝无可能。   正如越楚百年仇恨,除非一方彻底倒下,战火无法真正熄灭。晋楚也是一样。   加之晋越联盟,在野地之战中占据上风,迫使楚国割让五十城。楚国为眼前利益不得不暂时认下,但以楚人的习性,吃下大亏必铭记于心,日后定会想方设法讨还,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还有齐国。   表面上看齐国重利,主动选择退让,对割让城池无太大怨言。可事实当真如此?   假若齐人这般好说话,遇事没脾气,绝做不到雄踞东境数百年,与晋、楚、越同列大国,各个方面都能分庭抗礼。   小诸侯们习惯左右摇摆,擅长夹缝求生。从国君到氏族都练就一身本领,对危机的感知格外敏锐。   西境诸侯料定休战不会长久,下一场大战迟早会来。在那之前,难保小国不会遭殃,成为发泄怒火的渠道。   “楚人贪婪,动辄灭国。”   四百余年间,大国交锋不止,小国屡受其害。不想沦为大国博弈的牺牲品,西境诸侯凑到一起,少见地达成一致:必须牢牢抱住晋君大腿,求得庇护。   为达成目的,他们绞尽脑汁,还特地观察蕲君,全因他是最成功的范例。   今夜过营拜访,几人拿出百分百的诚意,不仅送粮送钱,人也要送。   晋君不收美人,没关系,直接另辟蹊径,从他身边寻找机会。女公子乐就是极好的突破口。   年轻,未成婚,有实封,权力不亚于大国公子。   几人合计时互相谦让,到了林珩面前却是你争我抢,与先前判若两人。   “我有子,舞象之年,极是貌美。”   “我亦有子,年方舞勺,好文字音律。”   “我有一弟,弱冠之年,能文能武。虽年长女公子几岁,然面幼,性情柔和,极是和顺。”   国君们不遗余力推荐,中途竟撇开合作,开始互别苗头。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楚煜突然过营。看到光彩照人的越君,几人突然像被封住嘴,霎时间静默无言。   论起貌美,谁能及得上越君?   在越君面前称美,实在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楚煜什么都没做,仅是信步入帐,就使得帐内诸侯偃旗息鼓。林珩逡巡众人神情,端起茶盏递到嘴边,借机掩饰上翘的嘴角。   刚才被吵得头疼,总算得以安静。   他清楚几人所求,也明白他们是真心实意想要联姻,但没问过林乐,他不会轻易点头。   公子也好,宗室郎君也罢,利益固然重要,还要看林乐是否喜欢。   国弱无从选择也就罢了,晋乃强国,林乐又有实封,且年纪不大,无需着急定下,大可以慢慢挑选。   何况以林乐的决心还有雍氏的作风,她成年之后,后宅中定会十分热闹。别国人加进来未必是一件好事。   最重要的是习惯了楚煜的脸,再看面前几位国君,固然俊朗不凡,总也差上一筹。推及血脉,未必及得上雍氏搜罗的美人。   “咳!”察觉到思绪跑偏,林珩迅速收敛心神。   楚煜侧头看过来,眼底浮现疑惑。   林珩的表情变化太快,情绪飞速闪过,压根来不及捕捉。   “诸位之意,寡人明白。我妹尚小,暂不急婚事。”林珩直截了当拒绝,一视同仁,倒也十分公平。   帐内诸侯早有预料,遗憾的确有,但见大家一样,没有谁被另眼相待,倒也无意纠缠。   猜出楚煜过营有要事相商,几人不再久留,陆续起身告辞,走得干脆利落。   虽然联姻的计划落空,此行也非毫无收获。晋君没有拒绝马场,也接纳明岁入贡,附庸十拿九稳,这条大腿总算抱得牢固。   几人结伴前来,返程却未走到一起,中途便分道扬镳。   他们离开后,帐内的席位被撤去,侍人重新点燃熏香。   “送些糕饼来。”林珩吩咐道。   “诺。”   侍人领命退下,很快提来两只食盒。   食盒各有三层,两层装有糕点和麦饼,最底层则是热水,能确保食物温度,从厨下提到大帐依旧如刚出炉一般。   侍人打开盒盖摆设碗盘,动作熟练利落,过程中没有发出丁点声响。   待一切妥当,侍人躬身行礼,鱼贯退出大帐。   帐帘垂落,隔绝帐外冷风。   “越君此时过营,未知何事?”林珩夹起一块甜糕放到碗中,用银匕分成两半。掺入蜜的馅料流淌出来,甜香沁鼻。   “废王离开上京,我与楚项俱派人追杀。”楚煜没打算隐瞒,直接道出实情,“骑兵一路追袭,中途遇人阻拦,带走了废王。”   对于两国派兵追杀废王,林珩丝毫不觉吃惊。反倒是事情没成,实在有些出乎预料。他动作一顿,放下银匕询问道:“可知拦截者是谁?”   “王族。”楚煜从袖中取出一张绢,越过桌面递给林珩。   “王族?”林珩接过绢展开,迅速浏览一遍,发现上面都是人名,且有三人已被划去。   “废王流徙,诸侯国不会收留,他唯一能去的就是王族封地。据飞骑回报,马车出上京后行西北,封在此地的王族不少,但有实力集结数百甲士,遇越楚骑兵死战不退者却仅有两人。”楚煜推开装有糕点的碟子,以手蘸取茶汤,在桌面写下人名,“连伯姬超,却伯姬红。”   “王族甲兵。”林珩放下绢布,短暂陷入沉思,缓慢道,“上京史官家中有藏卷,连伯姬超是废王异母弟,就封二十余载,守土兢兢业业,但从不入朝,王室祭太庙也不露面,极是特立独行,王室对其毁誉参半。却伯姬红是姬伯后人,早与王室分支,另立宗庙。”   说到这里,林珩顿了顿,手指擦过绢上的文字,抬眸看向楚煜:“以越君之见,两者为谁?”   “暂不能定论。”楚煜摇摇头,旋即话锋一转,“但无论是谁,带走废王未必是出于好意。”   “不是好意?”林珩仔细思量楚煜所言,记忆回溯,搜寻关于王室成员的记载,忽然间想到一桩旧闻。“姬超有同母兄,名卓,二十年前死于封地。据言遭犬戎大部围城,诸侯救援不及。”   “姬卓勇武,性情豪迈,历次重创胡部立下大功。上京曾有传言,先王欲立他为太子。不想他触怒先王,被其所恶,最终是废王登上了王位。”楚煜补充几句,掌心覆上桌面,部分水渍已经干涸,姬超二字正逐渐隐去,“假若是姬红带走废王,意图还需思量。换作姬超,比起救人,他怕是更想杀人。”   林珩沉默下来。   他垂下眼帘,手指一下接一下敲向桌面,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楚煜没有出声打扰,而是端起茶汤饮下一口。随后夹起半块甜糕送入口,因香甜的滋味弯了弯嘴角。   他还想再夹,却被林珩按住手腕。   无他,他所夹的甜糕,原本放在林珩面前的碗中。   楚煜也不挣扎,看一眼覆在腕上的手,嘴角噙笑倾身靠近,冠缨垂落肩头,斑斓的光拂过脸颊,映得眉如墨染,唇红似血。   林珩不作声,他便靠得更近,红唇翕张,吐气如兰:“晋王?”   两字入耳,林珩眸光微闪,收紧扣住楚煜腕子的手,另一只手覆上他的后颈,手指探入发间,进一步拉近彼此间的距离:“我该称一声越王?”   楚煜笑了,秾丽无双,风华绝世。   他正想开口说话,帐外忽有侍人禀报:“君上,楚君过营。”   楚项?   两人同时皱眉。   猜测楚项此行的目的,一念闪过脑海,眼底同时闪过异色。 第二百三十章   齐军大营,中军大帐。   十余盏铜灯落地摆放,灯座铸成鱼形,上方撑起牛油火烛,摇曳明亮的暖光,照亮整座大帐。   山水屏风前,赵弼手持一卷竹简,眉心深锁,面沉似水。   齐相匡斌和几名氏族分坐下首,同样神情紧绷,脸色不愉。   送信之人星夜兼程,风尘仆仆赶来,人已疲惫不堪,却不敢现出分毫。为压力所慑,他只能匍匐在地,额头几要触碰地面,始终大气不敢喘。   侍人守在帐外,时刻留意帐内动静,等候赵弼召唤。   突然,帐内传出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声怒喝:“欺人太甚!”   听出是赵弼的声音,侍人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匆匆相顾一眼,都是面带着惊容,恐慌不已。   国君轻易不动怒,一旦生怒,必有人血溅三尺。   一阵冷风袭来,掀起垂挂的帐帘,烛光从缝隙透出,明明是暖色,却令人脊背生寒,直觉森冷彻骨。   侍人心存疑惑,不明白国君因何震怒。想到入营不久的飞骑,几人嗅到一丝不寻常,迅速压下好奇心,再不敢多想。   在他们身后,帐帘落地,隔绝帐内明光。   赵弼的声音也被遮挡,很快变得模糊,再难以捕捉。   大帐之中,竹简被掷到地上,桌案翻倒,赵弼站在屏风前,脸色铁青,怒不可遏。不待左右氏族劝说,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怒意,重新坐回到屏风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匡斌几人对视一眼,也不唤人,而是起身扶正桌案,开口道:“君上,楚人骄狂,楚妍是楚王亲妹,行事出格不足为奇。”   “好一个不足为奇!”赵弼刚刚压下怒火,此刻又被燃起,他手指地上的竹简,厉声道,“尔等自己看!”   匡斌几人面带疑色,顺势拾起竹简在手中传阅。   方才听飞骑口述,他们仅知公子弦和女公子妍发生冲突,逃离禹州城不得,被派兵抓了回去。   此时展开竹简,方才知晓事情始末。   种种细节闯入眼帘,几人连连倒吸凉气,终于明白赵弼因何暴怒。   “公子弦纵火,伤女公子妍,连夜出逃。”   “女公子妍率兵追袭,捕公子弦,带回禹州城。”   “归城途中,门客峦青被战车拖死,死无全尸。公子弦同被缚在车后,双腿伤重。”   “入城后,女公子妍鞭公子弦,枷之,囚于笼,于城内示众……”   读到这里,匡斌等人勃然变色。   公子弦入楚,无论背后达成什么交易,表面上都是两国联姻。他纵火固然有错,也不该遭此羞辱。   堂堂齐国公子竟被鞭打,被戴枷囚笼公然示众,羞辱的何止是公子弦,更是齐国!   赵弼暴怒正因如此。   他深知赵弦的秉性,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志大才疏。野心不小,但无匹配的才智,根本不足为惧,也不配成为他的对手。但说一千道一万,两人仍是同父兄弟,他可以驱逐赵弦,不使他再踏入齐国,不代表赵弦就能任人欺辱。   楚妍杀死赵弦,他都不会如此震怒。   对方的行为越了界,看似在惩治赵弦,实则在羞辱齐国,将齐国的颜面踩到地上。   “好一个楚国女公子!”   楚妍素来任性,府内豢养众多门客,手下还有私兵,性情骄横跋扈,经常肆意妄为。   发生在赵弦身上的事并非个例,碍于楚妍的身份,即便闹出人命也难以追究,大多不了了之。   这次却不同以往,她动的不是小国之人,也非楚人,而是齐国公子。哪怕是为了齐国的脸面,赵弼都不可能坐视不理,势必要向楚国讨一个公道。   “来人!”无意与臣下商议,赵弼直接做出决断,他要亲自去问楚项,齐楚同盟,赵弦为联姻留在楚国,如今被这般羞辱,堂堂楚王如何说,“若不能给寡人一个个满意的答复,我倒要问一问他,是否要废弃盟约,与齐成仇!”   “君上三思!”得知赵弼的打算,匡斌等人连忙劝阻,“晋越婚盟牢不可破,晋王更为诸侯之长,此时实不宜与楚反目,否则独木难支。”   几人的担忧非是没有道理,赵弼却不打算采纳。   他的确怒火中烧,但没有失去理智。恰恰相反,他的头脑异常清醒,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更知道此举将带来何种后果。   “诸君仅言齐国势危,殊不知楚国更甚。”赵弼环视帐内氏族,目光如电,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齐楚结盟本是权宜之计,注定不会长久。楚人傲慢贪婪,睚眦必报。此前为停战,我主动向晋王让步,愿意割让城池,事先未与楚项商议,他面上不表,未必不会记在心里。他离禹州不假,但岂会不留心腹。以他的能力,楚妍在城内所为,他当真一点不知?我看未必。”   一番话落地,匡斌等人无法再劝。   假若君上猜测属实,齐国绝不能让步,就算是撕破脸也要让楚国给一个交代。   “诸侯为盟,肝胆相照罕见,背信弃义常有。事乃楚妍所为,怎知不是楚项纵容试探,如我顾忌再三,甚至做出退让,以楚的作风定会得寸进尺。”赵弼沉声道。   所以,他不能有丝毫犹豫,必须强硬到底。就是要让楚项看到,晋国不好惹,越国能让楚失地,齐国也是一样!   “齐非小国,非是楚的附庸。”   “楚人妄想齐人低头,简直痴心妄想!”   “楚人可恨!”   赵弼态度明确,帐内群情激愤。   无论赵弦做过什么,他都是齐国公子,身份尊贵。楚妍这般羞辱于他,齐国但凡有半点退让,不肯上门问罪,一定会被视为软弱。事情传扬出去,齐国君臣都会沦为诸国笑柄。   “君上过楚营,臣请随行。”匡斌手按佩剑,正色请命。   “臣请随行!”余下氏族纷纷起身,异口同声要随赵弼去往楚营。   “好!”赵弼本意就是要造声势,自然不会拒绝。   君臣达成一致,他当即命人备车,摆出仪仗,带领一干氏族气势汹汹杀到楚军大营。   不想来到楚军营前,齐国君臣却扑了个空。   “君上过晋营。”楚国令尹留守营内,得知齐国君臣深夜造访,亲自出面相迎。见赵弼神情冰冷,匡斌等人也是面带怒色,像是要兴师问罪,他心中咯噔一声,突然生出不妙预感。   “过晋营?”赵弼凝视贾吉,确认对方不是在骗他,当即冷笑一声,“也好、”   话音落下,他命匡斌等人暂且归营,自己则驾车转向去往晋军大营。   齐人闹出的动静委实不小,驻扎在附近的诸侯都被惊动。   国君们陆续走出营帐,派人出营探听。得知越君、楚君和齐君接连夜间出营,奔赴晋军营地,众人惊讶之余,难免生出疑惑。   “四大诸侯齐聚,莫非有大事?”   “废王流徙,新王登位,还有什么大事?”   “不知。”   众人满头雾水,眺望盘踞在夜色下的晋营,疑惑重重,顿感百爪挠心。   奈何国小势弱,四国没有宣召,不好主动凑上去。   不想弄巧成拙,最终得不偿失,众人只能带着满心疑问回到大帐,召集氏族秉烛商议,猜测四大诸侯又会有何举动。   与此同时,赵弼的青车来至晋军大营,经甲士通禀,很快有侍人前来引路。   和楚煜不同,楚项和赵弼造访,皆要在营门前下车。   赵弼走出车厢,目及停靠在不远处的丹车,视线扫过车旁的楚人,见到挂在车前的长鞭,杀意浮现眼底,稍纵即逝,快得难以捕捉。   营地内座落方形篝火,高过人肩的木架托起灯盘,火光跳跃燃烧。   通向大帐的道路两侧,能见甲士对面而立,铠甲鲜明,戈矛锋利。甲士周身萦绕煞气,俨然都曾沙场喋血,勇猛无匹。   赵弼一路行来,心中的怒火逐渐平息。   晋营与楚营不同,一样是向楚项问罪,但要把持尺度和分寸。当着晋军的面,做好可以借力,如有差错,怕是会被对方反将一军。   短短数息,赵弼已思量出结果。   前方就是中军大帐,引路的侍人止步不前,另一名侍人掀起帐帘请赵弼入内。   一帘之隔,帐外冷风侵骨,帐内暖意融融。   赵弼迈步走进大帐,一眼望见正对帐门的屏风,以及坐在屏风前的三人。   一身玄服的晋君坐在上首,越君在右,楚君在左,三人面前各有一只茶盏,茶香袅袅,热气氤氲。   听到声响,三人同时抬头。   看清赵弼的神情,林珩短暂惊讶,随即想起庸送回的情报,心中有所猜测。楚煜似笑非笑,辨清赵弼怒气所向,料定会有一场好戏。   楚项迎上赵弼的目光,见对方面带沉怒,不似盟友更像仇人,心中有了计较,持盏的手缓慢放下。   “晋君,深夜造访还请见谅。”赵弼故作怒色,行事却彬彬有礼。   “观齐君不愉,未知发生何事?”林珩请赵弼落座,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开口询问。   在赵弼入帐之前,三人正讨论废王去向。   关于出兵截人的王族,楚煜锁定两人,楚项也是一样。   楚煜来见林珩商议对策,实乃合情合理。楚项过营就值得深思。   大概是越君在侧,不欲横生枝节,他直接亮明企图,坦言不仅要杀废王,还要借机问罪王族,尽取王族之地。   “机不可失。”   楚项毫不避讳自己的野心。   上京虽然没落,天子丧失人心,但礼制仍存,讨伐王族必须师出有名。   林珩是诸侯之首,由他出面最为合适。   “中原三面,地尽可取。”   楚国对土地的渴望从不曾减,推己及彼,楚项相信晋国也是一样。   在勤王一事上,两国可以合作。如今机会摆在眼前,未必不能再次联手,攫取王族封地。   对于楚项的提议,林珩的态度不置可否。对方正想再接再厉,就遇上赵弼过营,打断了这场谈话。   赵弼落座之后,目光锁定楚项,决意先声夺人,当场发难:“寡人有一事要问楚君,晋君和越君在场,正好为见证。”   说话间,赵弼取出国内送来的竹简,当着三人的面展开,怒视楚项,一字一句道:“我弟弦入楚,与楚妍婚。日前竟被鞭打,戴枷囚笼示众城内,鄙同罪奴。敢问楚君,可知女公子所为?若知,纵其恶行,是在蔑齐?!”   赵弼素来以沉稳示人,少见这般疾言厉色。   林珩和楚煜对视一眼,目光落在楚项身上,欲看他如何回答。   面对赵弼突然发难,楚项竟没有争辩,而是站起身,双手交叠,当场向对方致歉:“寡人有过。”   楚国往日作风,无理也要争三分。楚项此举委实出人意料。   赵弼的神情未见放松,反而因意外更加凝重。   林珩不熟悉楚项,但知道禹州城内的变故。楚妍行事出格,公子弦也不完全无辜,此事怕还有得纠缠。   思及此,他抬眸看向楚煜。   迎上林珩的视线,楚煜翘了翘嘴角,还好心情地端起茶盏,轻轻嗅着茶香,坐观齐楚反目。 第二百三十一章   “妍行止有过,寡人必惩之。赵弦在楚都纵火,焚宫室,伤我妹,且惊悸我父,使我父病情加重,又将如何?”   如楚煜所料,楚项前言不过是引子,突然间话锋一转反诘齐国。   楚妍鞭笞公子弦的确不对,更不应该戴枷囚笼在城内示众。她的举动踏过底线,齐国绝不可能容忍。   但此事有一个前提,公子弦并不无辜,反而有大过。   “齐王有信,寡人亦有。”   楚项正视赵弼,从袖中取出一张绢,乃楚妍亲笔所写。   信中详细记录整件事的经过,包括赵弼何时放火,怎样击伤楚妍,又是如何逃出禹州城,其后在城外被抓。   楚妍用词简练,没有丝毫添油加醋,每一句话都经得起推敲。单看信中的文字,与她的行径有天壤之别,简直判若两人。   “赵弦火焚楚侯宫,数座殿阁付之一炬,惊君驾。”   “剑伤女公子,杀宫人五。”   “夜半驾车冲出城门,藏匿村庄,百名甲士为围剿捕获。其行早有预谋,想必筹划多时。”   赵弼质问楚国蔑齐,楚项先抑后扬,当场反戈一击,斥公子弦行恶。   “齐王疑寡人指使楚妍,寡人同样要问赵弦所作所为,齐王是否一点也不知情?”   不同的用词,相同的内涵,全部抛回到赵弼脸上。   目睹两人这番来回,楚煜笑意不减,就差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   他如此表现看似无礼,却成功使赵弼和楚项打消怀疑。   公子弦行为骇人听闻,楚妍也仿佛失去理智,两人不曾亲眼目睹,难免心疑事有蹊跷。   赵弼当着林珩的面兴师问罪,看似被怒火控制情绪,实则也在试探,想要看一看事情背后是否有晋越的手笔。   楚项也是一样。   作为多年的老对手,他十分了解越间的能力,若言有越间潜伏禹州,绝称不上稀奇。   他担心的是楚妍身边。   女公子妍好养门客,门下豢养千人,真才实学者有,鸡鸣狗盗之徒同样不缺,还有个别以色侍人,其行参差,良莠不齐。若有越间混在门客之中,借机浑水摸鱼,搅乱风雨,未尝没有可能。   他表面质问赵弼,暗中也在观察楚煜,见对方情绪外露,不仅乐见楚齐反目,更按捺不住落井下石之意,心中的怀疑反倒减轻几分。   所以,这件事当真是凑巧,非是有人背后推动?   楚项和赵弼四目相对,一人面带沉怒,一人双目喷火。两人同时手按佩剑,随时将要拔剑相击,血溅三尺。   楚煜笑意更深,一抹沉思划过眼底,眸光扫向林珩。   林珩察觉到他的视线,目光迎上来,却是不动声色,波澜不惊。   楚项和赵弼疑心楚煜,全因越间遍布天下,名声如雷贯耳。殊不知在这件事上,越人的确不曾插手,楚煜被疑心实属于背锅。   反观晋君,看似毫无瓜葛,却实实在在参与其中,与这场变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庸入禹州城,与公子弦秘密接触,借由峦青传递消息,搜集宫内情报,书信一封接一封送回晋国。   公子弦连遭变故,有国不能回,有家却形同虚设,明面上是与楚国女公子联姻,实则地位尴尬,在楚人眼中更类面首。   他曾踌躇满志,剑指国君宝座,如今却沦落楚国,多年期盼皆泡影。落差之大,他实在难以接受。   愤懑、凄凉、仇恨、癫狂。   情绪郁结于心,日积月累,就如火山蓄势待发。只需要一个火星,或者轻轻一推,一切便水到渠成。   门客峦青就是推手,他恨透了使自己残疾的楚人,不惜一切都要报仇。   庸则是递火把之人。借助商人的身份,他描绘城池图,打探清楚巡逻甲士的换班时间,连公子弦逃亡的路线和落脚的村庄都是他事先敲定。   这一切,他都在秘信中提到,林珩皆有掌握。   让林珩没想到的是公子弦比预期中更加疯狂,他竟然火焚楚侯宫,险些烧死楚项的父亲,更以剑刺伤楚妍。   千钧一发之际,侍人拼死阻挡,楚妍方才逃过一劫。否则她就不是手臂受伤,怕是整条胳膊都会被砍断。   公子弦做得太过,以致于楚妍雷霆震怒,不顾伤势带兵出城,冒雨一路追袭,硬是截住公子弦,将他从藏身处抓了出来。   盛怒之下,楚妍做出过格之举,楚国的宗伯竟也不曾阻拦。   事后冷静下来,她立即知晓不妙,连夜派人给楚项送信,信中没有遮掩,将事情一五一十写明。   信送到楚项手中,他即知齐人定会发难,也为此做好准备。只是没想到赵弼会豁出去,夜半追来晋军大营,当着晋君和越君的面质问,使他不得不费心应对,今日过营的计划也被打乱。   “齐王问寡人,寡人必惩女公子妍。反之,公子弦又该如何问罪?”楚项不否认楚妍所为,否认也无用,索性全部承认。但他也没让赵弼好过,而是针锋相对,要求对方给出答复。   焚烧宫室,惊吓他的父亲,刺伤他的妹妹,一桩桩一件件,必须给出交代。   赵弼口口声声楚人蔑齐,反过来,公子弦的行为一样能牵连齐国,是否是齐国要与楚国为敌?   公子项勇猛无双,天下皆知其勇武。他同样不缺乏政治智慧,此刻与赵弼唇枪舌战,即使对方先声夺人,也丝毫不落下风。倒是赵弼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愈发难看。   两人争执不下,火气越来越大。   历城之盟签订不到一年,眼见就要破裂。   换做齐国往日的作风,应该会斟酌利弊,暂时后退一步。赵弼却不能让,也不打算让。   “寡人当日曾言,联姻为结两国之好。今观盟约难存,婚姻就此作罢。待此间事毕,寡人即刻派人接我弟归国,两国之盟便如此玉!”   说话间,赵弼扯下腰间的玉玦,用力砸向地面。   因帐内铺有兽皮,玉玦落地没有碎裂。镶嵌珍珠的皮履碾压其上,不断施力,终使其四分五裂。   赵弼孤注一掷,太过出人意料,楚项难得一愣。看清对方不是在作戏,他心头一沉,之前准备好的话再无法出口。   一日之内,他的计划两次被打乱,始作俑者都是对面的齐君!   齐国崇尚君子之风,赵弼行事素来有礼,少见这般激烈,完全不给自己留后路,分明是要与楚国一拍两散。   是早有准备,还是临时起意?   如果是后者,可以归为情绪所激,事情尚可以补救。假若是前者,是否意味着齐国早有二意,想撕毁与楚国的盟约?   历史之上,大诸侯也曾互相结盟,彼此出兵征伐。   楚共公时,楚国军力达到顶峰,数年间连灭五国,引发诸侯忌惮。楚以外的大国结盟,一同挥师伐楚,阻断楚国的扩张,打断了楚国继续攀升的势头。   眼前的一幕让楚项警觉。   晋越盟约牢不可破,楚齐结盟是为与之对抗。   赵弼公然断玉,撕毁两国盟约,莫非是要重演当年之事?他莫非没有想过,一旦楚国倒下,齐国也难长久?   短短数息时间,楚项神情变幻,不复方才的咄咄逼人,突然陷入沉默。   赵弼见状,便知自己赌对了。   相比齐国,楚国形势更危,内忧外患不断,更加需要齐国这个盟友。接下来,只要楚项肯让步,他就能顺水推舟向对方提出条件。   赵弼计划不错,楚项也有挽留之意,继续发展下去,情势注定缓和。但他们忽略了一件事,林珩和楚煜在场,注定会发生变数。   楚项当局者迷,一时没看透赵弼的图谋,林珩和楚煜却看得一清二楚,赵弼未必想要与楚割席,八成是想迫使对方让步。   一旦楚项退让,便是一举两得,既能挽回齐国的颜面,更能让林珩两人看到,在与楚的盟约中,齐占据主动。   林珩如要东出,继续从楚国疆域分土,拉拢齐国显然胜于强攻。   然而,他真能如愿以偿?   林珩忽然推动杯盏,发出一声轻响。   声音引来三人注意,他则面不改色,提议道:“两国有盟,毁之可惜。”   此言一出,帐内鸦雀无声。   两名当事人看着林珩,表情一般无二,满脸都是惊讶,还有难以置信。   晋君竟然在说和?   简直不可思议!   楚煜眼底闪过诧异,随即垂下眼帘,相信林珩的意图绝非如此。   仿佛为验证他的猜想,下一刻就听林珩继续道:“诸事有法,法前有礼,公子弦焚楚宫,惊吓楚王之父,刺伤女公子妍,负罪逃之夭夭,有大过。女公子妍追袭拿人本无错,然其鞭打齐国公子,枷之,困入囚笼,示众城内,一样是犯下大错。”   话至此,其余三人皆沉默不语。   楚煜猜不透林珩本意,索性不猜,静等对方揭开答案。   赵弼和楚项则是眉心深锁,目光深沉,参不透林珩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心中隐隐不安。   两人的不安很快化作现实,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   “双方有理,也皆是有过,此事实在难断。以寡人之见,无妨上奏天子,以祭告于天地,由鬼神裁断,何如?”   诸侯发生争执,奏于天子合情合理。天子不能断,则交于天地鬼神,一样合乎礼法。但这样一来,仅限于少数人知晓的事就会传扬天下。   “有理何惧?我观此法甚好。”见两人有退缩之意,楚煜出言相激。   闻言,赵弼脸色发黑,楚项对他怒目而视。   发生在禹州城内的事禁不起推敲,一旦传扬各国,两国都会丧失颜面。   赵弼本意是迫使楚国退步,楚项与他想法一致。   奈何林珩行事不循常理,既未如赵弼所想一般借机削弱楚国,也偏离楚项预期,没有和楚煜一道袖手旁观。   身为诸侯之长,遇大国僵持不下,他痛心疾首,决意要按照礼法办事。   有错吗?   没有,反而相当正确。   但对当事人而言,委实是猝不及防,更不想接受。   “晋王,此事不必惊动天子。”赵弼艰难开口,突然体会到晋国氏族曾经的憋屈。对于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当真不能以常理推断。借力是异想天开,不颜面尽失就谢天谢地。   “我意也是如此。”楚项紧接着开口。前一刻还在针锋相对,这一刻却能同心协力,不得不承认林珩抓住了他们的痛点。   事情宣告天下,失去颜面是其一,两国的盟约再不可能修复,不破裂也会破裂。   林珩神情严肃,视线扫过两人,义正言辞道:“两位不必多言,来人!”   话音落地,立刻有侍人在帐外应声:“君上有何吩咐?”   “带我手书,入城呈于天子。”   “诺。”   听到林珩的话,赵弼和楚项顿时醒悟过来,两人争吵时,林珩默不作声,实则在奋笔疾书。   他怕是早有准备!   马桂走入帐内,捧起林珩的手书,飞速退出帐外。   楚项下意识想拦,却被一只茶盏砸中手腕。   一声轻响,茶盏落地。   楚项握住伤处,抬头望去,就见楚煜落下衣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底一片森冷。 第二百三十二章   诸侯大军驻扎城外,上京城门日夜不闭,城头火光通明,成排的火把燃烧整夜。   马桂驱车穿过城门,前方以军仆开路。城内守军不敢阻拦,任凭队伍长驱直入。   夜晚的上京城格外寂静。   马车经过城东,贵族大宅座落在暗夜下,除个别闪烁明光,大多是乌灯黑火不见亮光。   昔日执政的宅邸府门紧锁,不复见曾经的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几座焚烧的大宅未经修缮,焦黑的墙垣和断裂的木柱随处可见。尤其是喜氏兄妹留下的宅院,门板坍塌,照壁上的雕刻损毁,仿佛在演绎这个家族的破灭。   废王流徙,王座上有了新主,城内气象却不见改变,仍是日益萧条,充斥着颓败。无论贵族坊、城民坊还是商坊,黑夜不提,白日里也不见热闹,都是一片冷清。   马车穿过街道,哒哒的马蹄声传出,惊动巡逻的甲士。   望见开路的军仆,认出车前的旗帜,甲士迅速让至一旁。连续两队皆如此,竟无一人上前盘问。   “上京城,天子之都。”马桂目睹一切,讽意闪过眼底,稍纵即逝。   驱车的奴隶不断扬鞭,健马撒开四蹄,马车飞驰在长街上,沿途掀起劲风。   宫门前矗立一队虎贲,身着全甲,却无半分精气神。各个高大健硕,气质却显萎靡,样子无精打采。   马车在门前停住,车辕跳下一名小奴,向虎贲说明来意:“晋王遣人,烦请上禀天子。”   虎贲探头看向小奴身后,只见一名黑衣诗人坐在车内,手中捧着木盒,冠以金饰,分明是晋王内侍。   猜出马桂的身份,虎贲不敢轻忽,当即向宫内通禀。   一门之隔,守在门内的侍人得知情况,一溜烟跑过宫道,直奔天子歇息的正殿。   宫门已闭,夜间开启不合规矩。但门前是晋人,还是晋王内侍,口称有要事禀报,规矩势必要被打破。   姬典在榻上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睡。   殿内留有两盏宫灯,鹤形灯座足有半人高,细长的喙衔起铸成荷叶形的灯盘,盘中灯油以秘法熬制,在燃烧时散发清香,能够安神助眠。   王室独有的秘方却在今夜失去效力。   姬典翻来覆去,不断发出声响,烦躁的情绪持续攀升。守殿的侍人小心抬头,窥见天子的模样,谨慎地缩了缩脖子,无一人出声,更不敢上前讨好。   宫变之夜,正殿前血流成河。至今回想起来,众人仍心有余悸。   废王离开上京,王子典登上王位。虽名为新王,但手无实权。诸侯在上京,他事事听从。诸侯离开之后,朝政也将由投靠大国的贵族把持。   长此以往,天下共主名存实亡,注定沦为一尊摆设。   不过宫人也十分清楚,天子无法对抗诸侯,也不能拿贵族开刀,碾死一个宫人却是轻而易举。   看清背后的危险,众人变得提心吊胆,愈发规行矩步,谨小慎微。内侍宁可装作木讷,也不敢轻易讨好天子。   日复一日,情况愈演愈烈,王宫内犹如一潭死水,甚至不及废王在时。   砰!   姬典实在睡不着,满心烦躁,抓起枕头丢到地上。玉制的枕头砸向地面,连续翻滚两周,边角磕碰,掉落不规则的碎片。   见状,守夜的侍人噤若寒蝉,恨不能缩进墙角的阴影里,更加不敢出声。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人声:“陛下,晋王派人入城。”   声音传入殿内,姬典短暂愣了一下,随即从榻上起身,道:“带去前殿。”   “诺。”侍人在门外应声,影子落上门板,短暂扭曲拉长,其后转向远去,随着脚步声一同消失。   姬典揣测林珩用意,同时命人更衣。   两名侍人展开袍服,分别套上他的手臂。一人跪地为他穿上履袜,另一人取走地上的玉枕,手指仔细擦过青石拼接的缝隙,确保不遗留半块碎片。   “去前殿。”   殿门打开,姬典迈步穿过廊下。他本可以将人带来寝殿,出于谨慎考虑,还是选择在正殿召见来人。   彼时,马桂正随侍人行过宫道,提步登上丹陛。   大殿内亮起灯火,两排宫灯逐次点燃,驱散一室幽暗。   明光摇曳,辉煌耀目,恰似火树银花。   马桂在殿前等候,直至侍人宣召,他才进入殿内。   天子高坐王座,见来者是一名内侍,却也没有小看。宫变当日,他亲眼见到这名侍人跟随在晋王身边,俨然是其心腹。   “拜见陛下。”马桂停在大殿中央,俯身行大礼。   “免。”   “谢陛下。”   站起身后,马桂擎起木盒,高高举过头顶,口中道:“君王手书,请陛下过目。”   一名侍人走上前,从马桂手中取走木盒,送到姬典手中。   怀揣着疑问,姬典从盒中取出竹简,从头至尾浏览一遍,脸色逐渐发白,额头冒出冷汗。   齐国公子在楚国都城放火,楚王之父受惊。   楚国女公子被刺伤,一怒拿人,鞭笞,戴枷囚笼示众。   齐王和楚王接到国内消息,当面问责,针锋相对,僵持不下。   信的末尾,林珩言事不能断,依礼上禀。如天子不能决,当祭祀问于天地,断于鬼神。   最后两行字,姬典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抹去额头的冷汗,绞尽脑汁猜测林珩的真实用意。想到判断出错可能带来的后果,顿觉眼前一黑。   四大诸侯,他一个都惹不起。   楚王和齐王闹起来,晋王不能决断事非,他更不可能。   真如信上所言,正式举行祭祀,当众问于天地鬼神,这件事势必要广为人知。   就算脑子再不清醒,也能猜出事后带来的影响。不提公子弦和女公子妍谁的过错更大一些,齐国和楚国经此一事都会丧失颜面。   齐王不会乐见,楚王定然一样。   四大诸侯之中,晋越联盟牢不可破,齐楚不能拿晋国如何,也暂时不会找越国麻烦,要撒气会找谁?   思及此,姬典脸色惨白,汗流得更急,捧着竹简的手微微颤抖。   假设上京没有衰弱,他是名副其实的天下共主,调停诸侯争端实属应当。这也是天子权威的体现。   问题在于他空有名头却无权柄,事情牵涉到两个大国,无疑是烫手山芋,稍不留神就会栽进去。   “如何是好?”   王子盛和王子岁都不在宫内,他身边无人能够商量。   情急之下,姬典只能想到一个办法:拖。   “事关重大,暂无法决断。待到明日,予一人亲至城外,与伯舅当面商议。”   听到天子的回答,马桂没有多言,躬身行大礼,倒退着离开大殿,在夜色下行出王宫。   在他走后,姬典又一次展开竹简,看着上面的文字,好似有刀锋迎面袭来,更像是凶兽张牙舞爪,令他不寒而栗。   一声脆响,他用力合拢竹简,命侍人备车,他要出宫去见王子岁。   “不摆仪仗,轻车简从。”   “诺。”   侍人领命,迅速下去安排。   不多时,一辆马车驶离王宫,向城东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上京城外,晋军大营内,中军大帐不闻争吵声,安静得有些诡异。   帐内,赵弼和楚项各踞一席,不似先前剑拔弩张,都想劝说林珩改变主意,不希望将两国之事传扬开。   “寡人此前考虑不周,万望见谅。”赵弼能屈能伸,想使林珩帮忙隐瞒,干脆利落承认过错。   他隐约觉察到,借力的想法被看穿,使晋王不悦。   如果林珩当面质问,他反倒有办法应对。奈何对方压根不提,而是摆出礼法,依照规矩行事,让他有苦说不出。   这种憋屈感,他还是首次体会。   无奈,祸是他自己惹的,硬着头皮也要解决。   相比赵弼,楚项也没好过几分。   楚人傲慢不假,霸道是真,骄横跋扈也非污蔑。但是,楚妍这次的行为委实太过,对大国公子动用私刑,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何况赵弦还是她的丈夫,两人的婚事象征齐楚结盟,这件事处理不好,两国必然结成大仇。   一旦民意被引燃,必然火势熊熊,再难以扑灭。   难道说,这就是晋王的目的?   在赵弼挖空心思拯救局面时,楚项一言不发,沉默地观察林珩。他有种预感,相比越王楚煜,晋王更是楚的大敌,关系生死。   这样的预感前所未有。   哪怕是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他也不曾有如此强烈的危机感。   楚项的目光太过尖锐,想忽略都很难。   楚煜双眼微眯,手指压住茶盏,很想再次丢过去,连茶汤一并砸到楚项脸上。   林珩一边应付赵弼,一边分神留意楚项,自然不会错过他的神情变化。   废王派人入晋刺杀,证据确凿,无从争辩。但他从来都没忘,刺杀一事也有楚国的影子。   晋国要东出,楚国横亘在前,是不折不扣的拦路虎。两国迟早会再次交锋,在战场上分出胜负。   目前情况特殊,不宜撕破脸,但不妨碍给对方找些不痛快。   至于赵弼,果然和赵弦是兄弟,做法比前者高明,目的却如出一辙,向晋借力以达成目的。   “事关两国宗室,实不宜宣扬。”赵弼锲而不舍,嘴皮子磨破,想要使林珩改变主意。   可惜,林珩既然送出竹简,就不可能让对方如愿。   “寡人是照规矩办事。”无论对方怎样费尽口舌,林珩仅凭一句话就能全部堵回去。   赵弼哑口无言,实在不想放弃,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楚项轻嗤一声,左手按住右手腕,揉捏着淤青的伤处,突然开口道:“晋王智慧过人,项佩服。”   遇到三人的目光看过来,他不理会赵弼,也无视楚煜,直接站起身,目光凝视林珩,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寡人铭记在心。望晋王也莫要忘。”   话落,他直接转身走向帐门。   晋王不可能改变主意,就算齐王有能力说动他,越王也会出面阻拦。   既已知道结果,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丧失颜面的确难堪,但也有挽回的余地。暂时不能拿晋王如何,无妨再借天子鼎一用。   楚既跋扈,索性跋扈到底。   女公子鞭笞齐国公子又如何,以楚的霸道,敢作敢为!   打定主意,楚项脚步不停,再无半分迟疑。   就在他抓住帐帘,即将走出大帐的一刻,林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天子在内,贵族腐朽。分封王族在外,犹有才干。内外失衡,形如陌路,终将远。”   一席话有些突兀,与楚齐纠葛毫不相干。   楚项却听懂了。   他攥紧手指,又缓慢放开,转身看向林珩,望进对方眼底,如同坠入暗黑的深渊。   “晋王何意?”楚项开口,声音意外没有了愤怒,变得十分平静。   “楚王欲得疆土,寡人也有此意。王权虽弱,终未泯灭,师出无名是大忌。”林珩这番话十分直白,直白到令人惊讶。   在赵弼过营之前,三人谈论废王下落,楚项提出收王族之地。   王族大多分封在中原,封地面积一般不大,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多数卡在咽喉要道。   楚国意图扩张,对这些土地垂涎三尺。   林珩也想打通中原要道,拿下王族封地势在必行。   “带走废王之人或是姬超,楚王应知他与废王的瓜葛。”林珩直视楚项,不紧不慢道,“楚王无妨深思,对废王不满的王族,除他之外还有多少?既不满废王,可会满意当今天子?”   从扶持王子典的一刻起,林珩就锁定了中原土地。   上京内部问题重重,王族毫无进取之心。分封在外的王族成员却呈两极分化,部分仍有一定实力,更不缺乏野心。   带走废王的果真是姬超,对方必然还有后手。他只需等待对方找上门,当面提出条件。   至于齐楚间的纠葛,不过顺势利用。   齐人的强势,楚人的霸道,盟约破裂后的愤怒宣泄,天子的孱弱无能都会落入世人眼中。   天子无能,上京无用。   在内的王族是一群废物,在外的王族或怒其不争,或心怀怨恨,不满蓄积,裂痕早就存在。   矛盾源于王族内部,注定无解。   一旦王族生乱,天下诸侯将会如何?   救援未必,怕是多会推波助澜,从身后踩上一脚。   “前朝人王自毁,方有天子入主王城,分封天下四百年。日月交替,斗转星移,大争之世,天下为局,何言问鼎不能成真。”   这番话落地,可谓石破天惊。   赵弼难掩震惊,楚项也现出异色。   唯独楚煜,想起当日在晋侯宫看到的舆图,不觉胸怀激荡。   大争之世,诸侯征伐吞并,最后的胜利者自应问鼎,霸天下!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大帐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林珩的野心显露无遗,霸道,王道,逐鹿天下,创不世功业。   傲然如楚项也不免心头微颤。   楚共公曾问鼎天子,开诸侯之先河。历代楚王承先祖之志,不断开疆拓土,国策从不曾变。   越国、齐国也不例外,从开国之君以下,历代国君才干有别,性格有异,志向却如出一辙,拓境辟土,壮大国家。   林珩的野心却远迈三国,他着眼的不是几城,也非一国,而是偌大的天下。   “世人皆言楚国霸道,观今时今日,晋王才为翘楚。”楚项的感觉十分复杂,惊讶有之,敬佩有之,欣羡有之,唯独没有怀疑。   自他归国以来,楚国内忧外患不断。   氏族肆意妄为,宗室争权夺利,他在内乱中杀出一条血路,踏着尸山血海登上君位。在外有越国虎视眈眈,有晋这样的强敌,魏、僚等附庸国渐生异心,楚国看似赫赫扬扬,实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建造需要经年累月,毁灭仅在旦夕之间。   楚项从不以弱示人,唯有他自己清楚,脚下的路是何等艰难。   回溯三年之前,林珩的处境未必好于他。因被晋幽公不喜,稍有行差踏错,或是判断失误,就不会有今日的晋王。   现如今,对方跳出局限,着眼于天下。他的心思未免狭隘,赵弼的图谋更是如此。   短短时间内,楚项思绪万千,最终化为一声轻叹,表情竟有一丝落寞。   “晋王之志,寡人不及也。”能让堂堂楚国国君说出这番话,足见林珩所言冲击之强。   见状,赵弼也叹息一声,放弃说服林珩的念头,不再继续纠缠。   今日过营之前,他满腹计划将要施展。经历方才一遭,计划全部落空。亲眼见证晋王的野心,备受震撼,内心深处萌发出从未有过的念想。   问鼎,逐鹿,霸天下。   晋王有心,越王、楚王想也有意,齐国为何不可?   愿景促成野望,野望滋生雄心。   相比之下,赵弦和楚妍间的纠葛就变得微不足道。   楚项背对帐门,视线与赵弼相遇,电光火石间,都窥出彼此的打算。   两人行事干脆,心中做出决定,当下口风一转,同意林珩的提议,一切遵照礼法办事。   “明日见天子,祭祀问于天地鬼神。”   时间已经不早,两人无意在晋营久留,先后告辞离开,驾车返回营地。   两支队伍同时出发,丹车和青车并驾齐驱。楚项与赵弼坐在车上,隔空对望一眼,各自吩咐车奴加速。   火光分成两列,一道向北,一道向南。   两支队伍踏光而行,虽无刀兵相向,却再不能回到盟约之初,注定会渐行渐远。   在他们身后,晋军大营盘踞在暗夜下,营盘内火光闪耀,与繁星相映,亮如白昼。   中军大帐中,楚煜全无离开之意。他斜靠在案前,单手撑着下巴,凝视屏风前的林珩,懒洋洋的模样却莫名透出危险。   侍人移走座席,重新点燃熏香,为两人送上茶汤和糕点,其后退至帐外。   林珩端起茶盏饮下一口,又拿起小巧的银匕,将盘中糕点一分为二。他抬手夹起一块,却没有送入自己口中,中途方向一转,递到楚煜面前。   “君王何意?”楚煜挑眉看向林珩,嘴角牵起一抹弧度。   “越君不喜?”林珩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着反问。双眸漆黑,瞳孔中跳跃火光,似暗渊一望无底,触之心惊。   楚煜垂下眼帘,看一眼散发着甜香的蜜糕,发出一声轻笑,轻启红唇咬住。   不等林珩收回手,他突然握住垂落的黑袖,身体缓慢前倾,不断抵近对方,将咬住的糕点又送到林珩嘴边。   林珩没有动,任凭楚煜欺近。   浓烈的红充斥眼帘,如一团烈火,灼烧他的视野。   呼吸相近,甜香弥漫在唇齿间。声音也似染上甜意,入耳平添蚀骨的魅惑:“晋王志在天下,终有一日,你我也将刀兵相见?”   火光摇曳,袖摆轻振,边缘浮动微光。环佩相击,玉色晶莹,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珩咬碎口中的蜜糕,单手捏住楚煜的下巴,另一只手探入他的发间,握住一捧青丝。凉滑的触感流淌过掌心,赛过最顶级的越绢。   “越君何必明知故问。”   楚煜似早有预料,唇角微勾,笑意浸入眼底,似真似假地埋怨:“晋君当真无情。”   林珩也笑了,他收回握住青丝的手,指尖擦过楚煜的眼角,出口的话却无半分柔情,字里行间隐藏刀锋和血腥:“日后战场相遇,越君会手下留情?”   “不会。”楚煜扣住林珩的手腕,压下他的手指,轻轻咬住指尖。牙关合拢,持续施力,直至咬出血痕。   十指连心,指尖被咬破,伤口传来刺痛。林珩却没有挣脱,任由楚煜在自己的手指上留下齿痕。   待对方放松牙关,他看一眼伤处,指腹缓慢擦过楚煜的下唇,留下一抹腥红。   “我知越君,一如越君知我。”   玄鸟於菟,华丽的外表,暴戾的性情。   遇战而喜,性好杀戮。   残暴、凶狠、冷酷,铸就传承的图腾。   旗帜之下,是开国时的筚路蓝缕,是数代先人奋勇进取,浴血撕杀,以命搏,以血铺路,才有今日的晋和越。   “奋祖先之余烈,唯有继往开来。”   身为一国之君,责重山岳。   国家当前,选择只能是唯一,也必须是唯一。   “国重,寡人亦在其次。”   英主,雄主,人杰。   两人年少离国,在上京为质九年,林珩选择隐藏自己,处处沉默无闻,楚煜与他相反,戴上风流不羁的面具,美名盛传天下。   世人仅能看到他们伪装的一面,从不能窥到面具背后。   光阴流散,诸公子归国,伪装才被撕碎。玄鸟振翅,於菟挣脱锁链,终现出嗜血的一面。   “晋要东出,终将兵指天下。”林珩不讳言自己的野心,掌心覆上楚煜的肩膀,将他推向屏风,欺身而上,“届时,越君将如何?”   背部抵上一片冰凉,楚煜看着林珩,反手抽出雕刻於菟的玉簪,以簪首划过林珩的颈侧。   青丝滑落间,声音流入林珩耳中:“战场相遇,必当一决高下。况晋要东出,怎知越不会西进?”   语带锐意,隐含杀伐。   面上笑意盈盈,眼中情意缱绻。   四目相顾,情丝缠绕,眸光却不见痴迷,反而清明透彻,理智到近似冷酷。   “我与晋君相类。”楚煜靠在屏风上,支起一条长腿,以手背擦过林珩的脸颊,轻笑道,“我若得胜,当造一高台,筑琼楼,藏君于内,与君日夜欢好。”   他似在说笑,目光却透出认真,使人难辨真假。   “琼楼?”林珩的反应出人预料,他握住脸颊边的手,与之十指相扣,声音微低,仿佛情语呢喃,“我灭越,必掠君入晋,筑玉宇藏之,锁以金链。稀世珍宝,唯我能见。”   楚煜性情霸道,林珩有过之而无不及。   棋逢对手,如凶兽狭路相逢,都不会退让,势必要分出胜负,厮杀掠夺。   火光摇曳,焰心处发出爆响,光影落于帐上。   漆金屏风前,玄服与绯衣散落,环佩凌乱,玉带相叠,青丝纠缠。   侍人守在帐外,见帐内火光熄灭,即知越君不会离营。   对此一幕,无论晋侍还是越侍皆心中有数,早就见怪不怪。   四大诸侯夜会晋军大营,参与勤王的各路诸侯时刻关注动静。   得知齐王和楚王各自归营,越王迟迟不见离开,无从打探四人都谈了些什么,众人更觉心神不定,都是彻夜难眠。   上京城内,王子岁府上。   天子夜半登门,府邸的主人从梦中惊醒,着实大吃一惊。   得知对方来意,王子岁许久不作声,眉心拧出川字,显然也感到棘手。   他虽然聪明,终究缺乏经验,不如执政老谋深算。目光局限在上京城,对大国间的争锋见识有限,实难猜出林珩真实用意。   “陛下,臣实在无法,不敢轻言。”连一分把握都没有,不敢随意出主意,王子岁只能实话实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姬典在来时怀抱希望,如今被当面打破,也知自己是奢求了。   “不能为陛下解忧,臣有罪。”心知帮不上忙,王子岁当即俯身请罪。   “不必如此。”姬典面带苦笑,亲手扶起王子岁,拍了拍他肩膀,“是我不该为难你。”   “陛下……”   “事关楚、齐两国,晋王提议无可指摘,我应是忧虑太甚。”姬典深吸一口气,既是安抚王子岁,也是在安慰自己,“待天明之后,我出城去见晋王,弟与我同行,可否?”   王子岁本想拒绝,抬头见到姬典的表情,到底不忍心,强压下不安,违心道:“臣遵旨。”   “善。”达成目的,姬典终于收起苦涩,没有在王子岁府上久留,很快启程回宫。   王子岁起身相送,一直将人送到府外,在台阶前目送车驾行远。   待马蹄声逐渐远去,他收回目光,变得面无表情,眼底似有暗潮涌动。   天子登门求策是假,要求他同行才是真。一时间心软,怕是要惹来不小的麻烦。   “同父血脉,我自私自利,兄长亦然。”暗夜中响起一声冷嗤,带着无尽的嘲讽。   话音落地,王子岁转身登上台阶,下令奴仆关闭大门。   两名门奴从地上起身,一左一右推动门板。   在门轴转动的吱嘎声中,两扇门扉缓慢合拢。铜铸兽首把门,隔绝府邸内外。   一阵夜风袭来,呼啸着席卷长街。   风声在黑暗中回荡,呜咽阵阵,经久不绝。 第二百三十四章   翌日,天光大亮,宫门敞开,天子摆出全副仪仗,出城去往晋军大营。   虎贲擎旗开道,宫人手捧各式礼器在后。乐人吹奏,仆奴击鼓,甲士护卫王驾浩浩荡荡穿过城内。   道路两旁,城民匍匐叩拜。   贵族聚在坊前,目送王驾前行。   王子岁的马车停在路旁,遇天子的队伍行过,他在车前行礼,其后登上马车,随天子一同出城。   王子盛站在王族之间,见此一幕,目光微暗,藏在衣袖中的手牢牢攥紧,指痕印入掌心。   “天子更信姬岁。”   对于姬典的重用,王子岁避之唯恐不及,王子盛却恨不能以身代替。   兄弟三人曾共历生死,如今却各怀私心。隔阂渐深,情谊日薄,终将渐行渐远,恰似风流云散。   城门日夜不闭,守城的甲士按时轮班。女墙后的火把早已经熄灭,军仆迅速清理残烬,分批运下城头。   天子队伍穿过门拱,鱼贯行出城外。   前方视野开阔,能见大大小小的营盘环城座落,各色旗帜在营地上空飘扬,以四大诸侯的营盘最为醒目。   虎贲开路,脚步不停。   宫人列队前行,遇阳光照射,手中的礼器浮现金辉,光芒耀眼。   乐人吹奏一路,气息稍显不稳,乐声旋律出现变化。好在天子沉浸在思绪中,没有过多留意。王子岁也是心事重重,纵然察觉到不对,也不会在此时开口。   王驾出城,径直去往晋军大营。   林珩得马桂禀报,晨起便派出使者,邀各路诸侯齐聚营内,共同迎接王驾。   诸侯们陆续到齐,三三两两坐在一处,低声讨论昨夜变故,视线不时瞟向上首,在林珩四人身上逡巡。   楚王神情严肃,难窥心情好坏。   齐王入帐后便闭目养神,遇人上前问候也仅是有礼颔首,无意多作寒暄。   越王看似心情颇佳,一身红衣刺绣金纹,发上金簪镶嵌彩宝。耳上的玉玦灿如霞光,肤瓷如玉,唇若涂朱,容色盛极,只一眼便目眩神迷。   林珩高踞上首,身后的屏风被移走,代之一具木架。架上挂着一卷布,由于被绳索扎紧,未展开前难知其上内容。   侍人送上茶汤,热气袅袅飘散,茶香氤氲。   诸侯们端起茶盏,彼此互递眼色,交流窥出的端倪。虽尽量压低声音,奈何帐内人数太多,碰巧同一时间开口,音量仍不容小觑。   “今日召集我等,恐事不小。”   “观楚王和齐王,事应牵涉两国。”   “越王心情甚好。”   “晋王不语,也无任何表示,我心中实在没底。”   诸侯们你一言我一语,各种猜测汇总,抽丝剥茧,距离真相仅一步之遥。   茶汤换过两盏,帐外传来脚步声,继而有人禀报:“天子驾临。”   不待诸侯感到惊讶,林珩放下茶盏,先一步站起身,对众人道:“王驾至,理应出迎。”   楚煜施施然站起身,随后是楚项和赵弼。   四大诸侯摆明态度,余者自然不会故意唱反调,纷纷起身随四人走出大帐。   诸侯现身,鼓角声起。   百战晋甲夹道而立,身佩铁甲,手持戈矛,目带寒光,样子威风凛凛。   道路尽头是敞开的营门,拒马已被移走,虎贲和宫人让至两侧,王车驶入营内,王子岁则走下马车步行跟随。   鼓声恢弘,号角苍凉,似滚滚洪流冲刷广袤大地。   礼乐肃穆,旋律庄严厚重,却因乐人胆怯失却浩大,变得空洞苍白。气势不敌鼓角,何止逊色一星半点。   王车停止不前,姬典坐在车上,诸侯立在车下。   依照礼制,天子见诸侯,应在车上受礼。不等诸侯弯腰,他竟先一步走出车厢,态度无比谦和,姿态摆得极低。   “参见陛下。”   “伯舅无需多礼。”   今日过营,姬典心怀忐忑。搞不清林珩的真实意图,他不得不处处小心。对方刚一叠手,他就大步冲上前,双手托住林珩的手臂,不使其弯腰。   然而晋王看似瘦弱,力气却大得惊人。姬典使足全力仍无用,双手被迫下坠,若非及时放开,怕是要当场出丑。   四大诸侯为首,国君们一同参拜天子。   视线下移的一刻,脑海中闪过同样的画面,晋王为臣,天子为君,弯腰的是晋王,弱势的却是天子。   看似不可思议,却是真实发生。   “免。”天子阻拦不住,只能紧绷着声音唤起众人。单手负在腰后,拳头攥紧,手指微微颤抖。   他本意来见晋王,不想诸侯均在。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这场祭祀必须举行,他没有半条退路。   姬典心中苦涩,犹如吞下黄连。   眼角余光扫过王子岁,后者明显神情放缓,显然也知天子谋划洛空,于己利大于弊。   知晓事不能为,姬典很想转身就走,怎奈现实不允许。他只能咽下满嘴苦涩,与林珩一同走向大帐。   经过楚项和赵弼身侧时,看清两人的神情,他心中愈发肯定,今日之事难以善了。   诸人入帐,依次序落座。   林珩让出上首的位置,姬典不能推辞,只能惶惶然入座。目光扫视帐内,心中愈发不安,一时间如坐针毡。   王子岁与众人见礼之后,十分自然地坐到许君等人身边。   他身为王族,跟随天子过营,却离开天子身侧与诸侯同席,俨然是在摆明立场。   周围人看向他,想起听到的传闻,互相交换眼色。据悉王子岁要分封开国,传言应是不假。   看到王子岁的举动,姬典脸上挂不住,却也无可奈何。目光对上林珩,心知躲避无用,只能硬着头皮开口:“伯舅书信,我已看过。事关楚王和齐王,不得不慎重行事。”   “诚应如此。”林珩顺势说道。   楚项和赵弼也有准备,不等姬典再开口,两人各自出声,重演昨夜的一幕。   “赵弼在楚国都城纵火,焚烧宫室,刺伤楚妍,惊悸我父。”   “楚妍鞭我弟,戴枷囚笼,示众城内。”   言辞的内容不曾更改,彼此的态度却有所转变,不如先时怒气冲冲,随时要拔剑相向。   待两人话落,帐内诸侯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   此等大事,处理不当定然成仇。一旦民意汹涌,两国必会开战。届时,天下局势又会乱成一锅粥。   “事关重大,臣不能决,故禀报陛下,请祭祀天地,问于鬼神。”林珩在议论的间隙开口,当众揭穿谜底。   种种细节串联起来,各路诸侯恍然大悟,看向他的目光异常复杂。   楚齐交恶,问于天地鬼神,事不能隐瞒,迟早传遍各国。   天子主持祭祀,看似巩固权威,实则最是艰险。无论卜出何种结果,必然会得罪齐楚之一,糟糕一些,更会一次得罪两国。   究竟是事有凑巧,还是刻意谋划推动?   无论是哪一种,晋王都站在道义之上,行事遵从礼法,无可指摘。   “材高知深,无人能出其右。”   林珩提出祭祀,楚煜虽未出声,态度明摆着支持。楚项和赵弼互相冷视,但未出言反对,也像是早有默契。   明眼人窥出端倪,自然不会贸然开口,聪明地保持沉默。   “请陛下决断。”   林珩依礼提出建议,姬典被架到火上。他求助地看向王子岁,对方却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陛下迟迟不决,是对晋王提议不满?”楚煜突然出声,令姬典心中一惊。他不敢再犹豫,明知道前方有坑,也只能咬牙踩下去。   “如晋王之言,行祭祀,问于天地鬼神。”   “遵旨。”   诸侯起身叠手,事情敲定,再不能更改。   看着帐内众人,姬典脸色微白,耳畔嗡嗡作响。   一个恐怖的念头在脑海中升起,让他不寒而栗,下意识打了个寒蝉。   初代天子分封,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诸侯强,天子弱。   长此以往,会否如前朝一般,日月轮换,乾坤颠倒?   恍惚间,姬典回想起读过的王族历史。   遥想人王时代,初代天子不过是一部落首领,却能一呼百应。换作今日,天下诸侯英雄辈出,大国开疆拓土,会否有改天换日之志?   假若真有这一天,他将何去何从?   一念既起,瞬间充斥脑海,再也挥之不去。   姬典脸色发白,颤抖控制不住。   他原以为做傀儡是一种煎熬,却从没有想过,万一有一天他连傀儡都做不成,才是真正身临绝境,走到了绝路!   在错误的时间清醒,远比糊涂度日更加可怕。   定下祭祀之事,姬典再度扫视帐内,视线逐一掠过在场诸侯,意外定在王子岁脸上。   姬岁决意离开上京,坚持请旨开国,是否早料到今日?   相比自己,他是何等幸运。   为何当初接过王印的不是他,不是姬盛,偏偏要是自己!   感知到姬典的视线,王子岁没有抬头,选择再次躲开。   事情发展到今日,姬典能想到的问题,他自然不会忽略。非是得了便宜卖乖,而是以当时的情形,无论废王选择谁,注定逃不开今遭命运。何况姬典一直渴望登上王位,从某种意义上,他也是得偿所愿。   王子岁承认自私自利,恶劣到见死不救。但如他之前所言,这是王族的秉性,他如此,姬典亦然。   无论天子如何想,旨意都在当日发下。   上京城外聚集数百民夫,用于祭祀的材料陆续运至,短短半日时间,三座高台便拔地而起。   临近日暮,祭台搭建完毕,天子鼎被运至城外,出现在众人眼前。   火光下,天子九鼎一字排开,鼎或四足,或三足,鼎身铸造山川河流,鸟兽虫鱼,并有上古先民,猛禽凶兽。   最大的三只四足鼎上,分别铸有先民祭祀的巫文,象征天地鬼神。   天子鼎被送上高处,诸侯立在台下,皆是表情肃穆,视线紧随鼎身,自始至终目不转睛。   天子身着衮服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手持长剑,即将依礼献上牺牲。不料异变陡生,捆扎牺牲的绳索突然断裂,强壮的公羊挣脱束缚,顶开了身旁的奴隶。   惨叫声响起,奴隶倒飞出去,腹部被羊角洞穿,鲜血横流。   变故突如其来,面对发疯的公羊,姬典不敢上前,第一个念头就是向后退,还拉过一人挡在身前。   “陛下!”   来清他抓过的是谁,在场王室成员无不骇然。   巫!   他竟以巫为盾!   无独有偶,捆扎牺牲的绳索接连崩断,数头公羊逃脱,还有两头青牛,像是误食了有毒的草药,都是双眼赤红,发疯冲向人群。   上京众人惊慌失措,一边发出惊叫,一边四处逃窜,样子狼狈不堪。   发疯的青牛冲向林珩,他来不及闪避,举起右臂射出弩箭。弩矢贯穿青牛的身体,可惜未射中要害。   “君上小心!”   黑骑迅速围过来,解下肩后的盾牌,猛然砸向地面,肩膀撑在盾后,双腿支地,就要以身躯强撼青牛。   轰!   受伤的青牛愈发狂暴,猛冲向盾墙,发出巨大轰鸣。   可怕的冲击能震伤内腑,黑骑嘴里尝到血腥味,仍咬紧牙关纹丝不动。趁牛角被盾牌卡住,几人同时举盾发力,迫使青牛向后退。   人和巨兽的角力,充斥了野蛮和血腥。   青牛本就受伤,又被黑骑困住,力量消耗,伤处涌出大量鲜红。   林珩拔出腰间佩剑,纵身跃过盾墙,双手握紧剑柄,剑尖朝下,在落地的同时,铁剑穿透了青牛的脖颈。   青牛遭遇重创,发出愤怒的叫声。   林珩没有收剑,更没有避让,而是握牢剑柄,横向斩断了青牛的脖颈。单手抓住牛角,将牛头硬生生撕扯下来。   裂帛声中,血光飞溅,犹如洒落一场红雨。   轰隆一声,失去头颅的青牛倒地,浓稠的血从脖颈喷出,染红了立有天子鼎的祭台。   林珩抛开牛首,抹去溅在脸上的血痕。视线扫过,眼底也似染上暗红,恍如一尊杀神。 第二百三十五章   祭祀中途,牺牲突然发狂,集体挣脱束缚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天子主持祭祀,险些遭公羊袭击,慌乱之下竟拉过巫做肉盾,挡在自己身前。   时人敬仰天地,信奉鬼神,巫的地位非同一般。   姬典的行为犯下大忌。   听到耳畔的惊呼,他骤然间回神,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脸色青白交加,登时心生悔意。   奈何错已铸成,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根本无从抵赖。   眼见发疯的公羊又一次冲上来,他只能心一横,推开受伤的巫,拔出天子剑,咬牙迎上去,希望能功过相抵,尽可能挽回局面。   天子冲向疯羊,身旁竟无人相助。   王族多在忙着躲避,有人藏到祭台后,有人以奴隶为盾,还有的躲避不及只能爬到天子鼎下,全身瑟瑟发抖,样子极是不堪。   王子盛和王子岁勉强支撑,望见姬典身陷险境,不约而同仗剑冲过去,兄弟合力围杀公羊。   用作祭祀的牺牲都是精挑细选,身躯健壮,羊角锋利。不知何故陷入疯狂,身中数剑却不倒,反而双眼赤红愈发危险。   兄弟三人拼尽全力竟奈何不了一头羊。面对锋利的羊角,三人只能不断挥剑,持续消耗公羊的力气。   反击有了效果,眼见公羊动作变慢,王子岁瞅准时机,一剑刺穿它的脖颈。王子盛和天子从两边扑上来,各自持剑穿透公羊身躯,终于杀死了目标。   就在这时,三人身后传来一阵欢呼。   心中不明所以,三人各自转头望去,看到引发欢呼的源头,登时瞳孔紧缩。   就在他们合力围杀公羊时,晋王持剑斩杀青牛,斩断牛首抛到脚下,鲜血喷涌染红祭台。   越王张开强弓,三矢连发,射杀另一头青牛。箭矢精准穿透青牛的脖颈,洞穿要害,巨兽倒地时发出轰然巨响,犹如山崩。   齐王手持长剑,连斩三头公羊。齐剑窄长锋利,一剑刺中羊身,继而上挑,直接将公羊分成两半,骨头都被切断,足见持剑人力量之强。   楚王挥手掷出短矛,将冲来的牺牲钉到地上。发疯的牛羊中混着一头雄鹿,他一把抓住鹿角,双臂发力,竟然徒手扭断了鹿的脖颈。   这一幕震惊众人,短暂的沉默之后,喝彩声暴发,山呼海啸一般。   发疯的牺牲足有上百头,造成多名奴隶死伤,很快遭遇诸侯合围,接连倒在血泊中。   姬典兄弟仅杀死一头公羊,再无动手的机会,自然也没有再遇到危险。   待到最后一头牺牲倒下,三座祭台早被血染红。摆放在台下的鼎也披覆血色,鼎上铭文流淌腥红,刹那间变得鲜活。   砰!   楚项脚踏牺牲,翻转短矛掼向地面。   铁制的矛头扎进大地,矛杆仍在不停颤动,嗡嗡作响。   “祭祀中途生变,实乃不吉。”受伤的巫瘫坐在地,声音嘶哑。他的伤在腿上,膝盖上方横过两道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   他却无心治疗,一味盯着染血的祭台,眼底浮现晦暗。   听到巫所言,姬典陡然色变,脸颊抖动,神情异常难看。   祭祀生变,巫言不吉。   这场祭祀由他主持,岂非是上天降下凶兆?   事情传扬出去,世人必言天子失德。   方才身陷险境,他无心多想,现下危机解除,姬典突然意识到这场混乱太不寻常。   目标是他,还是诸侯?   是要上京再次威严扫地,还是挑拨君臣另有图谋?   姬典想不通,脑子变成浆糊,一时间心乱如麻。   王子盛和王子岁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底的怀疑。   “牺牲突然发狂,一头两头能言意外,全部如此,定是人为。”王子盛一口断言。   “我与兄长所见略同。”王子岁一边说一边打量王子盛,没有发现破绽,只能收回目光。扫视在场众人,心中疑虑重重,似有浓雾笼罩,完全看不真切。   诸侯斩杀牺牲,也听见巫所言。   有人神色凝重,有人陷入沉思,也有人压根不放在心上。   以西境诸侯为代表,经历过大凶之卦,心中自有一股信念,只要晋国强,晋王霸道,凶卦又何妨?   何况今日祭祀由天子主持,专为问卜楚齐争端,就算真是天降凶兆,也该落到三者头上,同自己又有何干系?   与己无关,大可以袖手看戏,不必自寻烦恼。   “此事恐为人祸。”楚煜收起长弓,迈步来至林珩身侧,压低声音道。   “十有八九。”林珩甩掉剑上的血痕,命人移走牛首,收剑还鞘。   两人说话时,楚项和赵弼不请自来,遇到林珩的目光,异口同声道:“非寡人所为。”   声音落地,楚项和赵弼对视一眼,前者皱眉,后者也是神情不悦。   楚项性情傲慢,行事跋扈,但敢作敢为。这件事与他无关,他不会轻易背锅,第一时间撇清自身。   赵弼持同样想法,行事果断,只为摆脱嫌疑。   “非你二人,亦非在场诸侯。”楚煜虽与楚项有仇,也知对方敢作敢当,不会在此时说谎。同理,赵弼也是一样。   “王族?”赵弼沉吟道。   “他们有胆?”楚项嗤笑一声。非是他故意唱反调,在方才的混乱中,王族表现有目共睹。若说是演戏,未免太过逼真。真有这份能耐,用来辅佐废王,上京王族也不会沦落到今日。   “上京内无能,上京之外呢?”林珩突然出声,语带深意。   上京之外?   “分封的王族?”楚煜眸光微闪,转动腕上的玉环,顺着林珩指出的方向思考,一个人名跃入脑海。   姬超!   “破坏祭祀,损上京威严。挑拨天子与诸侯,使君臣生隙互疑。”林珩抽丝剥茧,理性分析,给出最可能的答案。   “此举于他有利?”楚项看向林珩,心中已信八成。只是心中仍存疑点,让他有些想不通。   假设姬超真有能力扰乱祭祀,为何之前不动手,偏要选择今日?   这场祭祀名义上由天子主持,实则关系楚齐两国。他难道不怕事情败露,惹怒他和赵弼?   “展示实力。”林珩道出四个字,使得楚煜三人同时陷入沉思。   背后之人真是姬超,或许从最开始他就没想隐瞒,完全不介意暴露自己。   “恶上京是其一,间君臣是其二,第三则为向我等展现实力。”林珩语气平和,话语背后却隐藏惊涛骇浪,足以动摇当世格局,“如我所料不差,最迟不过几日,姬超就会派遣使者。届时,自能知晓他的真正目的。”   目前一切基于推断,把握再大终无实据。   只有等连地来人,亦或是通过飞骑回禀,才能坐实他的猜测。   姬卓之死大有文章,姬超二十年不朝,也不参与王族祭祀,足见恨意之深。据闻他在连地另起太庙,分宗之意显而易见,异心几乎摆上台面。   劫走废王,破坏祭祀,假若都是他所为,其能力可见一斑。   卧薪尝胆二十年,始终隐忍不发。终于等到机会,必然要孤注一掷,绝无回头之箭。   “带走废王以示兵强,公然破坏祭祀,证其仍能动摇上京。”楚煜接过林珩的话,进一步作出分析。   “他想合作?”赵弼从利益角度出发,评估这种可能。   “或也想借力。”楚项环抱双臂,道出心中想法。   四人聚到一起,探讨幕后主使,分析对方的目的。   甲士护卫四周,刀锋和戈矛向外,默契组成军阵,第一时间隔绝内外。   诸侯不能接近,王族同样如此。连天子都被挡住,非经允许不能靠近半步。   四人说话时,祭祀被迫停止,无法再继续下去。   在场国君习惯了大诸侯行事,各自耐心等待。期间三两人凑到一起,低声讨论,窃窃私语。视线扫过天子和王族众人,讽刺、嗤笑、讥嘲逐一闪过,就是没有半分敬畏。   四人终于结束谈话,甲士迅速分散。   林珩按剑上前,看向不远处的天子,又扫一眼地上的巫,随意道:“祭祀继续。”   话音落下,几名巫奴走上前,搀扶起地上的巫,将他抬到天子鼎前。   三只巨鼎送上高处,其余摆放在祭台四周,鼎内注入清水,下方点燃火堆。   巫的伤口经过包扎,已经不再流血。他推开身边的巫奴,没有去看天子斩杀的公羊,而是手指叠在一起的牛首、羊首和鹿首,道:“入鼎,祭。”   祭台起在王城之外,巫却选择诸侯斩杀的牺牲,对天子献上的公羊不屑一顾。此举异乎寻常,使得诸侯惊讶不已,王族众人更是脸色铁青。   “慢……”有王族成员想要开口,却被身边人按住胳膊。他不满转过头,看到竟是王子岁,不由得瞪大双眼,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巫奴听从巫的指挥,抬起仍在滴血的兽首,依次投入天子鼎中。   数声闷响,鼎中砸出大片水花。水流冲刷过鼎身上的铭文,混合成血水,落入燃烧的火堆之中。   “祭!”   巫匍匐在地,大声唱诵。   他已是耄耋之年,经历五代天子,见证上京兴衰。   这一刻,他面向祭台叩拜,伏身天子鼎前,态度虔诚无比。   烈火熊熊燃烧,鼎中滚水沸腾。   热浪席卷,灼红他的脸颊。灰白的发凌乱飞散,苍老的面容上,一双浑浊的眸子突然变得清明,精光四射。   “祭天子,祀鬼神,问卜!”   巫再次唱诵,鼓乐声起。   姬典再不情愿,也必须登上祭台,用诸侯的牺牲敬献上天。   目送天子的身影登上高台,楚项突发感慨:“我祖共公曾兵至上京,持剑入王宫,问鼎于天子。世人多贬其行,楚人却引以为荣。今日我斩牺牲,祭于天子鼎,共公有灵,必嘉我。”   赵弼侧头看他一眼,当场泼冷水:“若言快慰,晋王之祖更甚。”   楚项气结,但无从反驳,索性闭口不言。   另一边,楚煜看向林珩,沉声道:“诸侯祭天子鼎,前所未有,必传扬天下。”   “逐鹿问鼎,终有期。”林珩仰望高处,恰遇阳光落下,天子鼎浮现金光。他转头迎上楚煜的视线,目光锐利,似能看透人心,“越王无有此意?”   楚煜短暂沉默,随即无声浅笑:“晋王知我。”   两人说话时,姬典已站至台顶。   面前是天子鼎,脚下是巍峨的上京城。   登高望远,群臣俯拜,他曾日思夜想,梦寐以求。   如今梦想实现,他却无半分欣喜。向下俯瞰,满目所及俱为戈矛森冷,祭台四周弥漫着刺鼻的血腥,朔风袭人,遍体生寒。   目光移向天子鼎,古老的铭文陡然变得扭曲狰狞。   恍惚间似有凶兽挣脱而出,向他张牙舞爪,欲置他于死地。   “啊!”   姬典突生幻觉,惊叫着倒退,双腿发软坐倒在祭台上。   这一幕落入众人眼底,王室成员不由得心生恐慌。想起巫之前所言,无不心中骇然,脸色一片惨白。   距上京城百里,数骑快马正风驰电掣。骑士从连地奔回,带来废王的确切消息。   在这支骑兵之后,还缀有一支队伍,慢前者半日出发,遥遥能望见队尾。   这支队伍中除了越楚骑兵,还有三名王族甲士,怀揣雕刻“连”字的铜牌,俱为姬超所派。 第二百三十六章   傍晚时分,祭祀接近尾声。   平地突起狂风,天空乌云密布,一夕间堕入黑暗。   疾风冲城,呼啸声刺耳,堪比鬼哭狼嚎。   风过祭台,席卷燃烧的篝火,火舌瞬间蹿升,舔舐鼎身上的铭文,释放骇人的强光。   巫伏身在鼎前,任凭焰光逼近,爆裂的火星溅到身上,始终纹丝不动,更不曾后退半步。   “天兆!”   狂风大作,淹没了他的话语。   近处的巫奴捕捉到声音,却表情木然,匍匐在地一动不动,如同泥塑木雕。   姬典正要走下祭台,中途遇狂风阻拦,只能困在台阶上,一时间进退不能。   风越来越大,他站立不稳,突然脚下一滑从高处滚落。   “陛下!”   眼见天子坠落,王子盛和王子岁骇然失色。两人强顶着狂风艰难迈步,前后来到天子身边,试图将他搀扶起来。   “嘶……”姬典伤到手腕,脚踝也变得肿胀。趴在地上不觉如何,一旦被搀扶起身,疼痛感骤然袭来,让他冷嘶出声。   王族成员缩在一旁,对姬典的惨状冷眼旁观。   先有牺牲发狂,后有巫言不吉,此番亲眼目睹天子从祭台坠落,众人心思各异,看向姬典的目光极其复杂。   楚齐两国产生龃龉,举行这场祭祀本为调停争端。不承想从仪式开始就状况频发。   诸侯国的争端退居其次,针对上京和天子的凶兆连续发生,不免使人产生怀疑,莫非王族气数将尽,天子德不配位,才使得祭祀无法顺利进行?   “来人!”   “速来帮忙!”   见姬典无法站起身,王族众人竟无一上前,王子盛勃然大怒,王子岁也是怒火中烧。   无论之前怀抱何种想法,此时此刻,他们对姬典的担忧作不得假,对王族的愤怒可想而知。   听到二人的声音,王族成员才似如梦初醒,纷纷走上前作势关心。   目睹这一场景,诸侯面现讥讽,心中的想法表现在脸上,根本不屑于遮掩。   “上京,天子,王族。”林珩手按佩剑,指腹擦过剑柄上的花纹,暗沉闪过眼底,旋即隐去。   看到他的表情变化,楚煜略一挑眉,难得一言不发保持沉默。   楚项冷哼一声,对上京王族实打实地鄙夷,很是不屑一顾。   唯有赵弼特立独行,在众人被天子和王族吸引注意力时,他始终关注祭台下的巫,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嘈杂声中,巫解下挂在脖颈上的龟甲,在火光中抛出,视线随之挪移。   王族七手八脚移走天子,搀扶着他站起身。   由于左脚受伤,姬典只能单足站立。他额头冒出冷汗,很想要立刻躺下,奈何祭祀尚未结束,他不能就此离开。   好在巫行占卜,马上就能得到启示。   “卜!”   巫的声音穿透狂风,清晰流入每个人的耳朵。   出于本能,众人屏息敛气,伫立在风中,只等最后一片龟甲落地。   风始终不见减小,图腾旗在风中撕扯,旗面拉扯到极限,旗杆发出危险的吱嘎声。   王族遵循传统,旗杆多以木制成。   擎旗的虎贲身材魁梧,因接二连三的变故心生惊慌,稍不留神没能扶稳旗帜,竟使得旗杆脱手。   “王旗!”   象征王室的图腾旗被风吹倒,虎贲挽救不及,焦急向前扑出,竟随着王旗一同栽倒。   这一幕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不等众人回过神来,巫已捧起龟甲,道出卜谶的结果:“凶!”   凶?   祭祀问于天地,卦象为凶?   这是否意味着楚齐争端无解,势必要以战争解决?   联系祭祀中的种种,某个念头闪过脑海,众人看向受伤的天子,又看一眼倒下的王旗,亦或是非关楚齐,凶在上京?   王族成员更希望是前者,诸侯与之截然相反。   身为当事人,楚项和赵弼却表现得云淡风轻。   赵弦和楚妍之事必须解决,但有林珩描绘的远景,二人权衡利弊,决定不起兵,暂时各退一步。   主意既定,卜谶的结果对两人影响有限,已非至关重要。不过碍于世情,他们仍要尊重祭祀,言行谨慎,不使人抓住把柄。   “凶。”巫二度出声,目光移动,却未看向诸侯,而是锁定被王族拱卫的天子。   姬典的脸上青白交加,因心悸指尖颤抖。心中忐忑不安,仍要力持镇定,不能再次出丑。   可惜伪装并不成功。   巫没有明言,行动中却充满暗示。   凶在上京,应在天子。   祭祀中状况频发,天子滚落祭台,王旗在卜谶时倒下,都在验证卦象,事实无可辩驳。   “陛下,此乃天兆。”巫的声音沙哑,最后一字出口,嘴角溢出鲜血,脸色陡然灰败。   见状,姬典无法口出斥责,反而要表达关心,装模作样也要表现出焦急、   巫因他受伤,假若死在今日,他注定背负骂名再不能翻身。   牵涉到巫,不需要诸侯动手脚,民意就能将他吞噬,让他粉身碎骨。   “召医,快召医!”顾不得自己的伤,姬典推开搀扶,一瘸一拐冲向巫,大声召唤良医。   因他的举动,祭台下出现混乱,登时乱糟糟一片。   这场祭祀似完未完,看似有了结果,却与众人所想大相径庭。   “谁又能想到?”楚煜双手袖在身前,看着王族众人或如无头苍蝇,或装腔作势,一味惺惺作态,忽感到百无聊赖。他侧头看向林珩,发现对方表情未变,眼底却透出不耐,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   “越君何故发笑?”林珩疑惑道。   “想到初来上京时,废王行祭祀,声势浩大,八面威风,与今日对比,竟如天壤之别。”   听楚煜提起旧事,林珩不免陷入回忆。   十二年前,他初至上京,在驿坊内见到各国公子。   彼时,众人正当年少,因离国多感不安。心知自己将困囿上京,却不知这一困便是九年。   “废王祭祀。”楚项与两人距离不远,听到他们的对话,双眼微微眯起,凶光涌现。   赵弼也陷入沉思,长睫低垂,落下弯月状的暗影。   当年,他们因一道诏书就要离国,远赴上京成为质子。   离开熟悉的环境,多年不能见到亲人,更要独自面对诸多恶意,即便身后是强大的诸侯国,也会疲于应对。   废王不仅强索质子,更在众人到齐后行祭祀,要求诸国公子同祭。   “我至今还记得,那日战车行过的路。”赵弼缓慢开口,声音平静,却无端令人发寒。   废王要震慑诸侯国,诸国公子成为牺牲品。   整整九年,有人韬光养晦,有人肆意张扬,有人隐忍不发,有人针锋相对。   大国公子仍需千方百计自保,何况小国之人。   “我初至上京,下榻驿坊,坊内百余人。九年间,多人埋骨王城,或病亡,或自戕,或逝于意外。待归国之日,驿坊竟变得空旷,早已无法住满。”林珩声音平和,话中道出的一切却是血淋淋,可谓怵目惊心。   十二年前那场祭祀,废王高高在上,诸国质子站在台下,仰望高处,天子鼎仿佛遥不可及。   十二年过去,在同一地点,昔日的质子,今日的国君再次站到祭台下,形势却变得截然不同,强弱早已更替。   “第一个出事的是离伯长子。”楚煜之所以记得清楚,全因离是越的附庸国。   “若我没记错,他落入王宫冰湖,动手的是个王女。”楚项接言道。   “三王女。”楚煜和楚项身为宿敌,交谈时难得这般平心静气。   “离国小,甲士不足千人,明知不是意外却无法追究,事情草草了结。”想到自己的遭遇,林珩目光微冷。   “三王女死于上巳节,葬身城外,尸骨不存。”赵弼幽幽出声。   “谁让她运气不好,遇上了狼。”楚项冷笑一声,耳上的玉饰浮现微光,雕刻的睚眦线条狰狞,双瞳凝聚暗红。   关于三王女的死,上京城内众说纷纭。废王曾下令追查,可惜线索全部中断,最后抓不到凶手,只能归结为意外。   出事当日正逢上巳节,青年男女聚集到河畔,人员繁杂,根本无法逐一排查。   执政曾言,动手的必为大国之人。   他甚至锁定了目标,矛头直指楚煜和楚项。可惜找不到证据,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三王女害死离国公子,上京掩过饰非,不予追究。没过多久,三王女就死得不明不白,明知与大国公子有关,却因无凭无据没法抓人。   这是一场上京与诸侯的角力,也是废王强索质子之后,双方第一次正面交锋。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楚煜斜睨楚项,问出当年不曾出口的话,“我动手时你也在场,为何助我?”   “离为越附庸,亦是南境诸侯。”楚项正色道。   三王女害死离国公子,意味着废王拿南境诸侯开刀。身为南境霸主,楚国如何能忍?   他相助楚煜,帮忙扫清痕迹,为的是让上京自咽苦果。   “上京行恶,就该知恶有恶报。”   几人说话时,良医匆匆赶来,在祭台下为巫诊治。   经过良医把脉,众人才知巫的情况万分凶险。腿上的伤倒在其次,他的腰腹被羊角顶伤,骨头疑似断裂,内腑受创,能撑到祭祀结束已是奇迹。   “不能移回城内,否则难保性命。”良医实话实说,姬典面临难题。   就在这时,王子盛凑到他耳边低语,目光扫过诸侯,分明意有所指。   短暂犹豫之后,姬典看向不远处的林珩,试探道:“晋王,巫伤重,能否暂入晋营?”   “可。”林珩没有推诿,当场点头答应。   他如此干脆,反倒让姬典和王子盛愣了一下。   没理会这对兄弟,林珩命人准备大车,直接将巫带回营地。   “今日天色已晚,不宜请陛下过营。”见姬典要迈步跟上,林珩出声阻拦。他的言行不能说无礼,却也不见半分客气。   “陛下有伤,需尽快回宫诊治。”乍一听,楚煜像是给天子台阶,但联系性命垂危的巫,想到巫重伤的缘由,这番话怎么听都充满了讽刺。   姬典心中暗恼却发作不得,只能强压下情绪,被人搀扶着登上马车,调头返回城内。   王族众人紧随其后,都是行色匆匆,不肯在城外多留片刻。   王子盛和王子岁留在最后,两人小心命人移走天子鼎,熄灭祭台下的篝火,徒留遍地残烬。   待到车驾远去,诸侯们才各自归营。   彼时天色尽暗,云层浓重,不见星月。   营内点燃火把,巫被安顿在中军大帐旁,由良医贴身照看。   他伤势虽重,神智却还清醒,入帐前叫住林珩,从腰间解下一条骨链,颤抖着手递过去:“此物,晋王请观。”   林珩抬了抬手,马塘上前接过骨链,奉到他的面前。   骨链看似有些年月,雕工简单,手法粗糙,绝非大匠的手艺,倒像是出自孩童之手。   林珩在一块骨片上察觉异样,借助火光看去,发现上面刻有两个字。   字体有些变形,笔划十分稚嫩,只能依稀辨认出正面为“卓”,背面是“超”。   “卓,超?”   林珩放下骨链,看向面色灰败的巫。   所谓一叶障目。   能避开王族和诸侯视线在祭祀上动手脚,还不会第一时间遭到怀疑,再无比巫更合适的人选。   “巫老,您与姬超兄弟有旧?”   “愎王崩,本不该废王登位。”巫没有正面回答,却给出更让人吃惊的答案。   林珩捏住骨链,目光锐利,似要看穿面前的老人。   暂且不提此言真假,由巫亲口道出,且有今日祭祀的种种,一旦事情发酵,王族必乱,王室内部注定要分崩离析。 第二百三十七章   巫年事已高又受了重伤,脸色灰败地躺在榻上,看似奄奄一息,随时将要断气。   然而,真将他看作一个濒死的老人,才是大错特错。   林珩上前一步,将骨链放入巫的掌心,慢条斯理合拢他的手指,缓慢用力,使其无法挣脱。   视线锁定重伤的老人,语气十分温和,字字句句却如刀锋,尖锐森冷,隐含血腥:“巫老,您知废王得位不正,不该执掌王印,当年为何不说?”   巫被迫攥紧手指,使得骨链边缘压入掌心,顷刻印出红痕,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张开欲言,却因伤势太重引发剧烈的咳嗽。胸腔震动,鲜血涌出嘴角,声音断断续续,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不是……”   “废王掌权数十载,您始终守口如瓶。如今时过境迁,为何突然揭穿?”林珩打断巫的辩解,从侍人手中接过一张绢,略微俯下身,亲手擦拭老人下巴上的血痕,眼底凝结霜雪,瞳孔中清晰映出苍老的面容,“您果真在帮姬超?我看未必。”   愎王驾崩之时,姬卓仍手握军队,实力不容小觑。他虽被愎王不喜,征战功绩无法抹杀,在上京颇具人心。   还有姬超,能二十年不朝,公然不祭祀太庙,上京却拿他无可奈何,手腕能力一样超凡绝类,在王族中首屈一指。   这对兄弟联合起来,只要师出有名,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假若巫能及时站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揭穿废王,怕是王位上早就换人。   “愎王驾崩时不言,姬卓陷入危局时不言,姬超不祭太庙时不言,为何偏在此时?”林珩一字一句出口,始终紧盯巫的神情,不放过任何细微变化,“如今废王流徙,上京权威摇摇欲坠,姬超劫走废王,俨然要同上京割席。您身为巫,扰乱天子主持的祭祀,还向寡人透出隐秘,究竟心存何念?”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巫勉强喘匀了气。嗓音沙哑,发出一声干笑:“晋王以为我想如何?”   “寡人不知,故请教巫老。”林珩收回染红的绢,手指松开,任凭其落到脚下。   绢出自越地,色泽明艳,质地轻薄,一匹价值千金。被用来擦拭鲜血,斑斑殷红散落,如绽放的红梅,浓烈刺目。   上京贵族性好奢靡,对上等的越绢趋之若鹜。看到此情此景,八成会捶胸顿足,悲呼暴殄天物。   染血的绢缓慢飘落,展开覆上地面。镶嵌彩宝的皮履碾压而过,纹理瞬间斑驳。   林珩直起身,居高临下审视沉默的巫,等待对方给予回答。   旧事重提,时机太过凑巧。   巫所为很难评断,看似与姬超合谋,他却嗅出不一样的气息。若言为重振王族,他一百个不信。但为自身利益又有些说不通。   巫的行为让林珩想起一个人,喜烽。   复仇,毁灭,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赌上所有,包括身家性命。   冷风平地而起,席卷偌大营盘。   帐篷遇风冲击,帐帘翻飞,在风中狂舞。   风吹乱了巫的白发,他静静回望林珩,苍老的面容遍布沟壑,长眉浓密,眉尾挂落眼角。   两枚图腾刺在脸上,一枚布满前额,另一枚覆盖右脸颊。   刺下图腾时,巫还是少年。随着年龄增长,轮廓发生改变,图腾也随之变形。如今年迈,人变得衰老,皮肤日渐松弛,图腾颜色变浅,融入岁月的刻痕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冷风逐渐停歇,呼啸声不再,耳畔仅余巡营甲士的脚步声,杂沓有力,一如蒸蒸日上的诸侯国。   凝视年轻的晋王,巫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已经老了。   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即将不久于人世。   或因如此,他才会失去谨慎,轻易露出痕迹。   思及此,巫变得释然,紧绷和警惕消失无踪,一抹笑意取而代之:“晋王智慧过人。”   “巫老愿意为寡人解惑?”林珩紧接着问道。   “事到如今,也无需多作隐瞒。我不为王族,也不为天子,至于私利,更是无从说起。”巫强撑着坐起身,动作太过于勉强,用力时拉扯到伤处,他却浑不在意,任凭剧痛侵袭,精神反而变好,“废王得位不正,不过是效仿先祖。自平王起,王座之上便不再是正统。”   “平王?”林珩设想过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源头在此。   “不错。”巫靠坐在榻上,道出数代传承的秘密。这个秘密积压在心头,由巫口口相传,只要祭祀不灭,图腾仍在,就不会彻底湮灭,“昔年穆王南巡,中途不知所踪,扈从千人也不知去向。消失的人中有两名巫,乃我先祖。”   巫认真观察林珩的表情,见其虽有惊讶却无丝毫惶恐,方才定下心,继续向下说,道出埋藏许久的隐秘:“穆王失踪之前,巫曾卜谶,卦象大凶。连续三卦皆如此,且指明血亲相残。”   穆王时,巫的权力达到顶峰。   王城的巫有封地,有大量的奴隶,还有能征善战的巫军,追随穆王南征北讨,屡次立下大功。   该次出巡是为平定南境,震慑作乱的蛮夷。   出巡之前,穆王将政事托付执政,并交代长子和次子跟随学习。如无意外,太子将在两人中选出。   一切安排妥当,王驾南下,预期半年折返。   不承想这一去竟是永诀。   “穆王,巫,贵族,甲士,乃至奴仆,全部神秘消失,无一生还。消息传回王城,宫内生变,四处谣传王子叛乱。两位王子先后举兵,一人在战中殒命,另一人身中流矢,也在不久后不治身亡。”   王城存有大量史书,详细记载当年这场叛乱。   比史书更详细的是巫的传承,他们知晓太多秘密,包括平王意图埋葬的一切。   “两位王子果真叛乱?”林珩突然问道。   “两人确实起兵,也因此身亡。”巫咳嗽数声,反手抹去嘴边的红痕。   两百多年过去,历史早化作尘埃,掩埋在岁月长河之中。   真叛乱也好,假叛乱也罢,两人起兵是不争的事实。落入旁人精心布置的陷阱,无法挣脱出来,他们注定会输,无法怨天尤人。   “所以,你要为何人报仇,穆王,王子,还是死去的巫?”不需要对方多言,林珩能猜出平王在这场叛乱中扮演的角色。   波涛汹涌,最能混淆视听,遮掩住真相。只待潮水退去,真实的一切才会显露。   穆王南巡失踪,生死不知。两名王子卷入叛乱,先后身亡。   平王非嫡非长却继承王位,成为最大的受益者。   登上王位后,他迫不及待下令迁都,试图掩埋旧王城内的一切。数次阻挠对穆王失踪一事的追查,凡坚持追查的贵族都破家灭门,身后不存一丝血脉,全族被赶尽杀绝。   种种迹象串联起来,谜底昭然若揭。   林珩心中有了答案,巫接下来的话更证实他的猜测。   “我族源于前朝,部落以巫为名。末代人王暴虐,诸部反抗起事,我部追随初代天子建立王城。首领立下誓言,部落侍奉天下共主,直至身死魂灭。”巫抬起右手,掌心覆盖脸上的图腾,“以血为誓,效忠天子,真正的天下共主,穆王是最后一代!”   话至此,林珩彻底明了。   巫的祖先向初代天子立下誓言,王朝不灭,必然忠诚不移。   这一切却在穆王时发生改变。   “穆王选定继承人,王位却被平王篡取。手握王印之人再不是巫族之主,而是我们的仇人!”   巫心知命不久矣,索性不加隐瞒,将一切和盘托出。   穆王是正统,平王虽是他的血脉,却非他选定的继承人,是不折不扣的篡位者。   贵族或许不在乎,巫却不然。   祖先立下血誓,后代必须遵守。于巫族而言,初代天子建立的王朝,在穆王失踪时便已断绝。   自平王掌权,巫族名义上追随王族,却再没有向任何一位天子立下誓言。   大概是有所察觉,平王以后,连续三代天子对巫族进行打压,收回他们的封地,剥夺他们的军权,将全体巫族人迁出祖地,困在王城之内。   一代接着一代,古老的部落持续凋零,终日困在方寸之地。   愤怒疯长,怨恨丛生。   只需一个契机,仇恨便会爆发,如同野火燎原。   “王位之上非正统,天子九鼎无主,天下人皆可逐。”巫饱经世故,自然能看出林珩的野心。   不只是林珩,还有楚煜、楚项、赵弼乃至天下诸侯。   众人年少时困于上京,如同枷锁在身。如今归国掌权,便如大鹏展翅,鲲入深海,搅动天下风云,足以淹没王城。   这与巫的目的不谋而合。   “穆王失踪,平王害其兄,终得王印。愎王驾崩,废王掌权,勾结犬戎谋害血亲,一切不过是旧事重演。以卑劣手段窃取来的权柄,终有一日要偿还。”巫一边说一边拿出龟甲,当着林珩的面抛出。   甲片翻滚落地,呈现出足以撼动天下的卦象。   “废王死,王族分。”   “上京气数已尽,天子失其鹿,天下共逐!”   同一时间,与晋营比邻的越军大营前,数骑快马飞驰而来。   马上骑士穿着半甲,皆是派去追杀废王之人。   骑士并非独自归来,身后还跟着一人,其身着皮甲,发髻上缠绕皮绳,腰佩短剑,背负强弓和圆盾,马背无鞍,只有一张皮垫,一端垂落绳套,用于上马时借力。   观其装束武器,分明是一名王族甲士。   守营的越甲看到来人,立即向上峰禀报。   不多时,营门打开,飞骑偕同甲士入内,怀揣姬超亲笔书信直奔中军大帐。   无独有偶,另有一队骑兵飞奔楚军大营,队伍中同有一名王族甲士,携带姬超的书信,当面呈给楚项。   看过书信内容,楚项召群臣商议,许久未做出决断。   楚煜命人请来令尹,两人经过一番商议,没有拖延时间,当即命人备车,直奔晋军大营。 第二百三十八章   王宫大殿外,一名侍人急匆匆穿过宫道,快步登上台阶,正欲进入殿内,却在廊下被拦住。   “陛下有旨,无要事不得打扰。”   “城外有异。”侍人被拦住也没有吵嚷,三言两语说明情况。   拦他的内侍微微皱眉,到底不敢自作主张,命他等候在门外,自己进入殿内,口中道:“候着。”   “诺。”   殿门短暂开启,些许苦涩的味道流出,很快被廊下的风吹散,再捕捉不到一丝一毫。   少顷,内侍去而复返,向等在门外的侍人示意:“随我来。”   “诺。”侍人不敢迟疑,立即迈步跟过去。行动间微躬下背,视线低垂,谦卑恭顺,入殿内更不敢随意多看。   一门之隔,阻挡冬日的冷风,顿觉暖意融融,如置身阳春三月。   随着殿门合拢,苦涩的药味愈发浓重。   姬典坐在屏风前,衮服已经除去,仅着一身宽松的长袍。腰间未系带,领口敞开,能看到捆扎的布条。   他的一条胳膊吊在身前,受伤的腿也仔细包扎,显见比看上去伤得更重。   从祭台滚落时,他不慎磕伤额角,初时不觉如何,随着时间过去,伤处变得淤青肿胀,眼皮高高肿起,涂了药仍无济于事。   堂堂天子,当为礼仪典范,哪怕事出有因,这副尊荣也难示人。   回到宫内后,姬典便下令罢明日朝会,借口打发走参与祭祀的王族,也不见贵族,只留下王子盛和王子岁。   掌灯后,兄弟三人同坐殿内,闭门密谈许久。   侍人走进大殿时,三人刚刚结束一场谈话。   姬典服下良医的汤药,身上痛楚减轻,人变得昏昏欲睡,不知不觉连打数个哈欠,迅速晃了晃头,勉强保持清醒。   “参见陛下。”侍人来至御前,匍匐在地行大礼,自始至终目光低垂,头不敢抬。   “免。”或许是汤药的缘故,姬典的喉咙有些不适,声音变调,尾音带着沙哑。   “谢陛下。”侍人再叩首,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维持跪地的姿势,向姬典禀报城外情况,“巫入晋营,暂无消息传出。有数骑入楚营和越营,队伍中似有王族甲士。楚营大门紧闭,未知楚国君臣动向。越君及令尹出营,驾车直奔晋军大营。”   侍人口齿清晰,一五一十道明城外所见。   姬典单手托起伤臂,目光看向王子盛,没有多作停留,很快移向王子岁,问道:“尔等如何看?”   看似询问两人,实则更想听取后者回答。   王子盛脸色微变,长袖遮挡下,拳头牢牢攥紧。   王子岁眉心微皱,不确定天子是否刻意为之。眼下也不好计较,只能顺着对方的话思考,回道:“未知骑兵何来,臣不敢妄言。”   “是不敢妄言,还是故意推脱,不想为陛下解忧?”王子盛突然开口,言辞不善,分明是意有所指。   没有任何预兆,他突然发难,令王子岁措手不及。   “兄长何意?”   “你日前请封于外,自比诸侯,明摆着要效姬伯分宗,还问我何意?”多日来的愤懑郁积于胸,一朝爆发,王子盛借题发挥,直言王子岁有二心,不愿再效忠天子。   先时王子肥谋逆,兄弟三人囚于王宫,朝不保夕,自然休戚与共。如今逆贼身死,姬典登上王位,王子盛和王子岁各有志向,三人注定分道扬镳。   若仅是陌路,尚且问题不大。   奈何王子盛心胸狭隘,连番刺激之下,忍不住向王子岁发难,只差一步就要兄弟反目。   面对王子盛的诘问,王子岁没有与之针锋相对,而是转向姬典,正色道:“陛下,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他没有多做解释,只向天子表忠心,将自己摆在臣的位置,姿态无比谦恭。   自己全力发难,对方却没有正面回应,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王子盛愈发恼怒,不管不顾再次出言:“演得好戏!”   王子岁仍不辩解,任凭对方阴阳怪气。直到说得过分了,他才沉声开口:“陛下面前,兄长如此失态,委实有些过了。”   “你……”王子盛怒上心头,就要拍案而起。   “够了!”姬典断然呵斥,表情阴沉,声音中充满怒气。   好似冷水当头泼下,王子盛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意识到自己刚刚都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他脸色微白,嘴巴翕张数次,喉咙却突然紧绷,无法发出完整的声音。   “臣效忠陛下,恭敬兄长,时刻牢记安守本分。奈何臣才智不足,能力有限,无法揣测人心,对诸侯了解不深,遇事只能谨慎,不知内情不敢多言。唯恐言行有失引发祸端,望陛下见谅。”王子岁言辞恳切,一番话有理有据,无可挑剔。说话间更红了眼眶,愈发情真意切,反衬得王子盛咄咄逼人。   姬典明知他没有实言,却不能当面指出,反而要出言安慰。否则地话,今日就要兄弟反目,此后难以挽回。   “我知岁弟忠心,盛弟脾气耿直,一时口不择言,切莫放在心上。”姬典一边说一边瞪向王子盛,要求他向王子岁道歉。   天子摆明态度,心中再不情愿,王子盛也只得低头。   和王子岁不同,他选择留在上京,必然要适时退让,不能随意抗旨。   “我之过,岁弟海涵。”   “我亦有不足,才会引发误会,望兄长不怪。”   看到王子盛的不情不愿,也看到他被迫低头,王子岁愈发庆幸先一步请下诏书,不久后就能离开上京。   王城如同一潭死水,沉溺其中,只有下坠一条路。反之,脱离这片泥淖,方知天地广阔,才能奋发有所作为。   想到祭祀中的变故,思及倒在风中的王旗,王子岁垂下眼帘,压下心底异样,打起精神应对天子。无论对方问什么,他都是含糊以对。实在推脱不过,便说得模棱两可。   渐渐地,他的立场脱离王族,正向诸侯无限靠拢。   王子盛看到这一点,天子同样一清二楚,却是无能为力。   这一变化比林珩预期中更快。   两名王子的选择昭示着上京王族不同的命运,要么挣脱于外,舍弃在王城的一切;要么局限于内,与这座城池一同腐朽没落。   时间过去许久,王子岁始终不松口,姬典只能放弃。   “陛下有伤,需早些休息,臣告退。”趁对方现出疲色,王子岁起身告辞。   看出他铁了心,知晓挽留无用,姬典叹息一声,摆了摆手,默许他离开。   王子盛心有不甘,但见天子的态度,也只能起身退出大殿。   兄弟俩一前一后走出殿门,直至迈下丹陛,始终不言不语,与对方全无交流。   待行出宫门,即将登上马车,王子盛才转头看过来,不善道:“今日之事,我记下了。”   “兄长的记性素来好。”王子岁随意道。   “牙尖嘴利。”王子盛一甩衣袖,冷笑道,“日子还长,尔当好自为之!”   “借兄长吉言。”王子岁故意曲解,气得王子盛七窍生烟,却拿他没有办法。   口舌上占不到便宜,王子盛憋了一肚子气,干脆落下车门,命令车奴速行,眼不见心不烦。   目送马车行远,王子岁收回视线,安坐在车上,敲了敲车壁:“行。”   “诺。”   车奴挥动缰绳,马蹄声响起。   车轴转动,车轮压过路面,碾碎地上的土块。   王子岁坐在车内,思绪逐渐飘远,想到前后两拨飞骑,笃定与废王脱不开干系。   “越王狠辣,楚王凶蛮,晋王、齐王虎视眈眈,废王仇恶加身,如何能活。”在他看来,自废王离开上京,下场便已注定。   如果已经得手,事情早该传开。迄今没有消息,莫非中途发生变故?   怀揣着疑问,王子岁陷入沉思。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短短数日时间,他整个人如脱胎换骨,思考的角度彻底颠覆。   最显著的一点,提到废王时,竟如想起一个陌生人,生不出半点亲情,漠然到使人心惊。   马车穿过长街,在夜色中回到城东。   巡街甲士遇见,集体让至一旁,直至车辆行远,才列队继续出发。   城池之外,楚煜的车驾再度行进晋军大营。   火把熊熊燃烧,错落在帐篷之间。火光照亮整座营盘,黑夜如同白昼。   巫躺在帐篷里,双腿无法移动,仅能凭声音猜测来者身份,却无法亲眼证实。   就在他心存疑惑时,帐帘掀起,良医捧着药碗走进来。   “巫老,该服药了。”   药汁浓稠,散发出刺鼻的苦味。巫却面不改色,接过来一饮而尽。   “帐外是谁?”他放下药碗,开口询问。   “越王车驾,还有越国令尹。”良医坐到榻边,探手为巫把脉,检查他的伤势,熟练地为他换药。   “越王,令尹。”巫深锁眉心,思量晋越两国同盟。回想之前卜谶,晋王平静的神色,不免心生猜测。   既非无欲无求,便是早有筹谋。   果真如此,这上京的天注定要变,只在时间早晚。   “扭转乾坤,颠覆日月,大仇得报,我自能去见先祖。”巫喃喃自语,在一旁的良医闻言,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他抬头看向巫,发现老人已经睡去。   回想近日来的种种,良医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蹑手蹑脚地收拾起药箱,正想走出帐篷,忽然又改变主意,回身坐到榻前,缓缓呼出一口气。   灯光摇曳,良医下意识抬头,不觉心头剧颤。   本该熟睡的巫睁开双眼,正平静地看向他,目光阴冷。   良医猛然意识到,假使他没有改变主意,走出这座帐篷,注定是死路一条,绝活不到明天。   劫后余生,良医全身发冷,再不敢生出任何心思,老老实实守在巫身边,寸步不离,只为能保住性命。   相隔不远的中军大帐内,林珩与楚煜对面而坐,令尹子非和上卿智渊分坐在两人下首。   四人中间铺开一卷竹简,上书百余字,末尾盖有王族私印,图腾拱卫一个   “超”字,象征连地的主人。   这封信内容不长,四人却看了一遍又一遍,连林珩都感到惊心。   在这封信中,姬超痛陈废王与犬戎勾结,害死血亲兄弟,言其得位不正,实乃篡权。   “王非正统,德不配位。”   “勾结犬戎,辱没先祖。当众施以极刑,祭告天下!”   姬超不仅要公布废王的罪行,对他当众行刑,更要颠覆这一系血脉。   通过姬卓的死,他看透了王族,不行大道,不求上进,专好阴谋诡计,血亲相残,早就无可救药。   “不能救,何须救。”   “毁之,涤荡清澈,还以大道。”   “朽木倒,新芽生。人王灭,天子登临八荒。日月交替,九鼎易主,实乃顺应天势。”   假若是诸侯说出这番话,堪称枭雄,必能成就霸业。   姬超身为王族,公然要颠覆王朝,其大逆不道,称得上当世翘楚,无人能出其右。 第二百三十九章   史书有载,晋成襄王三年,连伯超杀废王,曝尸数日。   姬超铁心铁意,早有决断。自带废王回城之日起,就不打算留他性命。   借飞骑送出书信,并非要与诸侯联手,实是要借机宣扬废王种种恶行,为死去的兄长讨还公道。   在见过城外来人,送出亲笔书信之后,他在室内独坐许久,饮尽冰凉的茶汤。直至日头偏西,他才命人备车,去往关押废王之处。   进入连城当日,废王就被关押在太庙。   整日面对姬卓的牌位,担忧姬超的报复,他不免担惊受怕,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陷入恐慌,精神濒临崩溃。   他之前带伤逃命,中途与良医离散,被抓来连地之后,伤口未经换药,陆续开始流脓。   身上伤痛难忍,精神上又备受折磨,日夜煎熬,当真生不如死。   房间门窗紧闭,罕见日光透入,他终日浑浑噩噩,已经难辨日夜。   这一天,紧闭的大门忽然开启,夕阳的余晖落向室内,割裂满室昏暗。   一缕光覆上供桌,笼罩摆放的牌位。   雕刻的文字浮现微光,数不清的细尘在光中旋舞,迷乱观者视线。   光明乍现,废王很不适应,下意识眯起双眼,举袖挡在额前。   他的双腿不能动,听到身后传来的声响,只能以手肘支撑着转过身,强忍着刺痛逆光望去,捕捉到站在门前的身影。   一瞬间,废王瞪大双眼,满脸骇然,仿佛不可置信。   直至来人跨过门槛,模糊的面容变得清晰,他才认清对面是姬超,而非早已化成白骨的姬卓。   一瞬间的神情变化没有逃过姬超双眼。   他短暂停在原地,似想起什么,发出一声冷笑。随即迈步走上前,居高临下俯视废王,眼中的恨意毫不掩饰。   “当年诸胡围城,我兄率兵死守,却迟迟等不来援军,最终与城同殉。”他手按佩剑,缓慢开口,“犬戎攻破城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城内血流成河。”   废王不作声,貌似心中有愧,避开了他的视线。   “那场火足足烧了五日,待我率兵赶到,城池化为废墟,数千人尸骨无存。焦土之下连一具完整的尸骨都找不到。”   姬超说话时,声调并无太大起伏,不见疾言厉色,却愈发使人胆寒。   “胡部骚扰边城不算罕见,可派人求救,诸侯竟无一驰援,直至城破才姗姗来迟。”   废王依旧不言不语,低垂着头,打定主意不出声。   姬超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继续说道:“你忌惮我兄,与犬戎勾结害死了他。诸侯迟迟不援,盖因求救的飞骑被半途截杀。”   自平王迁都,诸侯与天子的关系就变得微妙。   至愎王时,君臣不至于势同水火,关系也早生裂痕。   姬卓年少勇武,能征善战,才具和英名在诸王子中数一数二。愎王晚年忽然冷落他,原因存在多种,可无论他是否登上王位,只要他在一天,王室就不缺猛将,奈何却死在天子的阴谋之下。   “你如何登上王位,天知地知,或许执政也知道。我兄明知有异却不愿挑起争端,主动退让一步,自请外封。即便如此,你仍不肯放过他,一定要斩尽杀绝!”   声音陡然拔高,刀锋一般尖刻。   姬超探出手,拽住废王的衣领,猛将他提起来。   四目相对,废王脸色煞白,眼中满是惧意,姬超表情狰狞,眼底染上血色。   “狭隘卑劣,无耻的小人!你勾结犬戎违背组训,害死血亲不配为人!二十年前我在废墟前发誓,终有一日,我会让你血债血偿!”姬超愤怒咆哮,双手用力锁住废王的脖子,几乎让他无法喘气。   “你我同父,我贼,你逆,寇也!”废王死到临头,反而抛开了恐惧,艰难张开嘴,从喉咙里发出气音。他在提醒姬超,都是愎王的子孙,他被万世唾骂,姬超也未必能免。   “抓你之日,我便知自己下场。”姬超没有被激怒,反而冷静下来,嘿嘿冷笑,“我不仅要你死,还要你受尽煎熬。你的子孙也休想坐稳王位,只要活着,必要惶惶不可终日!”   “你、你做了什么?”废王惊骇欲绝,单臂抓向姬超。因体虚无力,轻易就被挥开。   “我写下两封信,交人送给越王和楚王。”姬超略微放松手指,容许废王呼吸,欣赏着他恐惧的表情,“我言王座之上非正统,你乃篡位夺权。你不妨猜一猜,信的内容公之于众,天下诸侯将会如何?”   废王瞪大双眼,声音颤抖:“取死之道,你要毁祖先基业!”   “上京早已腐朽,毁又何妨?况王室有密卷,平王是如何得到王印,你我心知肚明。卑劣代代传承,无可救药,纵毁于诸侯也不过顺天应理!”姬超彻底松开手,任由废王摔在地上,抬脚踩住他的手指,用力碾压,骨裂声清晰可闻。   “你要投向诸侯,以为他们会拱卫你?未免异想天开!”额头疼出冷汗,废王视线模糊,声音变调。   “谁说我要投向诸侯?”姬超继续用力,直至脚下的手指折断。他视线低垂,目光狠戾,声音中满是恶意,“天子失其鹿,群雄逐之。今日盟友,明日死敌。诸国掀起战火,定然旷日持久。届时血染中原,必是一场好戏。”   仿佛见到尸山血海,姬超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疯狂。   “我兄枉死,你是罪魁祸首,诸侯也不无辜。他们若能及时赶来,城池不会被犬戎攻破,我兄也能得救。王朝将灭,该死之人都要一起陪葬!”   废王惊骇地望向姬超,恐慌使他忘记了疼痛。   “你要乱天下?!”   “是又如何?”   “你不怕遭天地所恶,鬼神报应?”   “你恶事做尽尚且不怕,我有何惧?何况兵乱非我指使,我有什么罪?真有一日天下大乱,上天要问罪,也该问怀抱野心的诸侯!”姬超话落,又一次抓起废王,拖着他走向门外,“算一算时间,信应送到上京。你活着无用,也该死了。”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废王被丢到车上,姬超紧跟着登上车辕。待他坐定,车奴挥动缰绳,马车开始前行,速度由慢及快。   长街尽头是夯土筑造的城墙,马车停在城门下,姬超走出车厢,抓着废王登上城墙。   废王双腿不能动,沿途拖在地上,留下暗红色的血痕。   两人来至城头,姬超眺望城下,望见越骑和楚骑,还有一支不久前抵达的队伍。   这些人身上穿着晋甲,佩戴晋国铁器,头上却梳着越人发髻,正是国太夫人派遣,从肃州城一路寻来。   三支队伍驻扎城外,既不攻城也不离开。   察觉城头的动静,为首之人迅速走帐篷,只见城头放下绳索,末端系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成排挂上城墙,在风中轻晃。   “这是要做什么?”楚人心生疑惑,越人也是面面相觑。   唯有头发花白的越甲看出端倪,仰望城头,眉心紧皱,沉声道:“杀人。”   话音刚落,就见城头又垂下一条绳索,和之前不同,绳索末端绑着一个人,赫然是气息奄奄的废王!   废王被反绑双手,悬挂在城墙上。   这一幕的冲击太过强烈,无论城头还是城下,众人皆瞪大双眼,默然无声。   越骑和楚骑奉命追杀废王,国太夫人派出越甲也为取他首级。不承想,最终要了废王性命的竟是他的同父兄弟。   “速报君上!”   “需告国太夫人。”   日前姬超派遣甲士送出书信,众人还以为他会继续扣押废王,充作谈判的筹码。   怎料回信未至,他竟将废王吊上城墙!   这样的死法极不体面,多用来处置匪盗。如今用在废王身上,可谓开王朝先河。   在惊讶的目光中,姬超探出女墙,看着被绳索捆绑仅存一口气的废王,对甲士下令:“看着他,一日一夜方能死。”   当年姬卓遇袭,在犬戎的围攻下苦苦支撑,鏖战数日也未能等来援兵,最终在绝望中战死。他只让废王悬挂十二个时辰,已经称得上仁慈。   下达命令后,姬超看向城外,不意外望见飞奔而出的战马。   他眯了眯眼,没有多作停留,又扫一眼城墙上的废王,随即转身离开,背影消失在城头。   飞骑驰出营地,两骑奔赴上京,一骑西行晋地。   上京城外,林珩与楚煜会面,手边摆着姬超送来的书信。   经过初时的惊讶,林珩的大脑迅速冷静,开始抽丝剥茧,思索姬超送出这封信的真正用意。   “越甲、楚甲同日归营,王族甲士入越营,亦入楚营。”楚煜点了点竹简,指出蹊跷之处,“我观姬超此举,未必如表面简单。”   令尹子非和上卿智渊同在帐内,闻言仔细思量,都是心生赞同。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林珩危坐案前,漆金屏风在他身后展开,雕刻的禽鸟瑞兽栩栩如生,好似下一刻就要活过来。   “其恶废王,未必善诸侯。”智渊沉吟道。   “二桃杀三士,借刀杀人殊不罕见。况天下权柄,王朝霸业,纵知其有心挑拨,焉能不动心?”令尹子非接过话,视线在林珩和楚煜脸上逡巡,心中暗暗叹息。   越晋两结婚盟,看似牢不可破,然非永远不变。   国家利益当前,迟早会刀兵相见。   不过上京犹在,楚、齐等强敌在侧,以君上和晋王的智慧,短期内应不会起争端。   “姬超有谋,寡人却非他手中棋,不会如他所愿。”在令尹心生担忧时,林珩忽然开口。   “我与晋王所见略同。”楚煜勾了勾嘴角,一改端正的坐姿,倾身靠近林珩,姿态变得闲适放松。   令尹子非连连侧目,眉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习惯了国君的样子,倒是不觉如何。晋王与国君私下相处,想也见怪不怪。但晋国上卿在场,还是晋王的外大父,国君这副模样简直不成体统!   “咳!”令尹子非作势咳嗽一声,意在提醒楚煜。   奈何对方压根不理会。   只见越王笑容灿烂,眼波流转似含春情,凝视正身危坐的晋王,活脱脱一个妖姬。   “晋王应有对策?”   简单一句话,话尾竟仿佛带着钩子。   令尹子非看向智渊,对上满是疑问的目光,对方好似在问:越王时常这般?   令尹能如何回答?   只能当做读不懂,硬着头皮含混过去。   人生数十年,经历三代国君,楚煜天姿卓绝,治国领兵当为翘楚。但就个人性情而言,不类康公,倒有几分肖似厉公,委实令人头疼。   在两位重臣打眉眼官司时,楚煜坐到林珩身边,见其手蘸茶汤,在桌上绘成一幅简略的舆图。   “姬超欲毁王室,意在挑起诸侯纷争,扰乱天下。如我所料不差,废王将死,王族必乱。你我不入局,但可顺水推舟,以废王之罪示于天下。”   废王流徙,失去权柄,王族身份未被剥夺。   借由巫和姬超的证言揭开旧事,将真相公布于天下,王族势必跌落神坛。   “一步一步,慢慢来。”楚煜单手支颊,猜出林珩的未尽之语。   “不错。”林珩微笑颔首。   现实情况摆在眼前,凡事不能一蹴而就。   姬超设下陷阱,林珩和楚煜不会轻易踏入,反会拿来利用。在此期间,要防备横生枝节,大诸侯必须共进退。   “我意邀楚王和齐王过营,越王意下如何?”林珩询问道。   楚煜莞尔一笑,单手挑起林珩的冠缨,意味深长道:“晋王智慧,寡人何能不应?”   两人习惯这般相处,没有刻意收敛,却忽略了帐内还有旁人。   此时此刻,越国令尹单手抚额,晋国上卿呆滞现场,直至起身离开大帐,脚步仍是轻飘飘。   原以为婚盟不过形式,如今来看,竟完全想错。   站在中军大帐前,子非和智渊对视一眼,一生要强的越人,豪横霸道的晋人,四目相对似有火花爆闪。   国君皆王,不为王后。   嘴上说不通,迟早要手下见真章! 第二百四十章   翌日,上京城落下一场大雪。   狂风怒号,飞沙走石。六出纷飞,遮天迷地。   巍峨的上京城、环城座落的大营均被大雪笼罩,天地间一片银白,再无二色。   日上三竿,冷风逐渐停歇,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始终不见减小。   天气恶劣,上京城内愈发冷清,道路上不见行人,连贵族的马车都不见一辆。   城头守军在风中打着哆嗦,脸色冻得青白。   火盆被雪压灭,无法提供温暖,众人不敢擅离职守,只能强忍着寒冷不停跺脚。口鼻呼出白气,凝成冰晶覆盖眉眼,视线被遮挡,相隔两米都辨识不清。   “冬日将尽,为何会降下大雪?”   “天兆。”   “天兆?”   众人寻声看去,说话之人靠在女墙后,衣袍蓄满芦花,外层罩着皮甲,身形臃肿却不见得保暖。脚上套着皮履,履里塞着干草,十根脚趾仍长满冻疮。手指和脸颊也被冻伤,手背肿胀开裂,既疼又痒,涂过药仍不济事。   “日前城外祭祀,巫卜出凶兆。”甲士用力搓着手指,试图缓解痛痒。双眼眺望城下,穿透绵密的雪幕看向诸侯大营,“雪若成灾,难保不是天兆。”   “卜谶是为齐楚,与上京有何干系?休要东拉西扯,作无稽之谈。”甲长登上城头,恰好听到这番话,当即双眼一厉,呵斥甲士不要胡言乱语。   “妄言动摇军心,定严加处置!”   甲长严令封口,甲士集体缩了缩脖子,干脆闭口不言。   但口中不说,不代表心中没有想法。   祭祀的乱象真实发生,所有人亲眼目睹,不是几句话就能掩盖。   天子的作为令人不齿,面对发狂的公羊,他竟然拉过巫挡在身前。哪怕事后补救,人心涣散,已经回天乏术。   甲长在城头巡视一遍,平息甲士间的骚动,其后转身离开。   背对众人,风雪打在脸上,他神情凝肃,脚步也变得沉重。   虽喝令甲士不得妄言,他心中何曾没有动摇,对于天兆,对于上京,对于天子。   步下城头之前,他短暂停在女墙后,极目远眺,望见座落在城外的诸侯大营,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天兆?”   “莫非真是气数已尽?”   想到王子岁派来的使者,甲长攥紧拳头,终于不再摇摆。   他出身贵族旁支,父亲和大父皆从军,几个兄弟也在军中,苦无没有出头的机会,都是得过且过。   留在上京城前途渺茫,注定蹉跎终日。不如接受王子岁的招揽,随他离京。开国固然艰难,总好过虚度岁月,在这座颓败的王城内空耗余生。   主意既定,甲长收敛情绪,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他明日不当值,该抓紧时间走访亲族。如能说动父亲和几个兄弟,全家随王子岁迁离,未必不能有所建树,为儿孙创下家业,搏一个前程。   怀揣着隐秘的想法,甲长步履匆匆,迎面遇上另一甲中的同袍,他也目不斜视,直接擦肩而过。   两人都是甲长,地位相当,素来不对付,见面总要互刺几句。今日这般表面,难免引人侧目。   来人驻足原地,目送甲长背影,眼底闪过疑惑。   “今日有好事?”他转头询问甲士。   甲士摇摇头,也是满头雾水。   倒是一名军仆欲言又止,被这名甲长看在眼中,立即召他近前:“你有话说?”   “回甲长,城内传言王子岁要外封,将从王师调拨护卫。”军仆战战兢兢开口,不敢直视甲长。说话时躬着腰,目光与地面平齐。   他的话提醒了几人,想起王子岁的门客四处奔走,推断该人八成是受到招揽。   “追随王子岁必要举家迁移。想走容易,日后想再回到王城,可就是千难万难。”甲长及麾下甲士一起摇头,嗤笑对头的选择。殊不知自己才是鼠目寸光,被所谓的王城局限了眼界。   “罢,不去管他。”   想到不对付的人很快要离开,子孙后代将远离王城,甲长心情大好,率人登上城头,脚步无比轻快。   随着门客四处活动,不断登门,有人接受招揽,也有人坚持留下。凡愿意离开之人都是拖家带口,甚至是全族跟随。   不出意外地话,这些人将成为王子岁的国民,天然拥有国人身份。如能立下大功,跨越阶级也不在话下。   此外,开国需有国相和三令,王子岁主动登门拜访,人员很快凑齐。   值得注意的是,在国相的人选上,他没有偏向母族,而是选择了刁完的族人。   “岁慕刁氏之名,诚心相邀。”   经历过宫变,多数人都能看出刁完和单信背后站着大诸侯。之所以选择刁完,是王子岁细究蛛丝马迹,断定他投靠之人应是林珩。   四大诸侯看似旗鼓相当,实则晋王最强。   王子岁决定开国,单打独斗过于艰难,需要有强大的盟友。王族不可信,他选择向大诸侯释放善意。哪怕无法结盟,也能借机获取庇护。   “晋王,越王,楚王,齐王。”   认真衡量之后,他选择投向晋王。   诸侯结盟并不牢靠,常见左右摇摆。尤其是小诸侯,今日签订盟书,明日就亲手撕毁的不在少数。   王子岁却不能这么做。   既然要投向晋王,必然要坚定不移,不能摇摆不定。   鉴于他人在上京,需要顾及王族脸面,行事不能太过,这才找上刁完。若不然,他更想拜访晋王,请晋王推荐贤才。   “古有大才佩五国印,我以晋人为相未为不可。”   可惜现实不允许他这么做,真正求上门,林珩也不会答应。   临近正午,雪逐渐减小。   风雪不再阻路,城中街道上终于有了人迹。   数辆马车行出城东,车上都是王子岁的门客,奉命为他招揽人才,整日里奔波忙碌。   上京贵族尸位素餐,大多不思进取。然沙里淘金,也能找到可用之人。   这些人大多怀才不遇,不愿与庸碌蠹虫同流合污,常年遭到边缘化,在家族中毫不起眼。   王子岁来者不拒,无论是君子良才还是鸡鸣狗盗,只要有一技之长,他全部愿意收下。   今日派出的门客,有半数也是临时招揽。为展现本领都是削尖了脑袋,将熟悉的家族挖个底朝天,用最短的时间帮助王子岁组成班底,人员绰绰有余。   天子在宫内养伤,对王子岁的动作知晓不多。反倒是诸侯关注城内,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正如此刻,四大诸侯齐聚晋王的中军大帐,言及外封的王族,自然不会遗漏即将开国的王子岁。只是几人的重点不在他身上,直接一带而过。   大帐内燃烧三只铜炉,暖意融融,驱散了冬日寒冷。   林珩和楚煜并排而坐,两人对面是楚项和赵弼。   四人面前各设一张方桌,桌上摆设小鼎和碗盘,并有一只酒壶,都是晋地出产。   鼎中的肉汤冒着热气,大块的炖肉在汤中翻滚,已经炖煮得酥烂。盘中摆放炙肉,水煮的莱菔,碗中则是不同口味的酱。   主食为粟饭和稻饭,还有蒸烤的麦饼。饼有两味,咸的是肉饼,甜的是蜜饼,后者更合楚煜的胃口。   值得一提的是,楚项也喜食甜,吃完盘中的蜜饼,仍是意犹未尽。   林珩看在眼中,又命人送上蜜饼,摆放到楚煜和楚项面前。既然宴客,自然要让客人吃得尽兴。   相比之下,赵弼咸甜皆可,不见偏爱。倒是胃口同样不小,和两人不相上下。   膳食毕,碗盘被撤走,侍人点燃熏香,送上茶汤,随即退出帐外。   林珩端起杯盏饮下一口,目及对面的两人,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连伯姬超劫废王,有意杀之。”   闻言,楚项和赵弼皆未现异色,显然早已经知晓。   楚项拿出姬超送来的亲笔书信,摊开摆在身前,道:“姬超不仅要杀废王,更要乱王室,间诸侯,祸乱天下。”   林珩和楚煜对视一眼,后者也拿出一卷竹简,摊开来对照,都是寥寥百余字,盖有姬超私印,文字内容一般无二。   “晋王邀我等前来,料想已有对策?”赵弼看向林珩,玉冠垂下长缨,末端缀有珊瑚,色泽艳丽,与服色形成鲜明对比。   “姬超设局,诱之以利。我意将计就计,宣废王行径于天下,以弱王室。”林珩这番话毫不掩饰,坦然道出自己的野心。   楚煜早有所知,手指抚摸茶盏,目光迎向对面两人,瞳孔幽暗,隐藏刀锋。   楚项和赵弼短暂惊讶,旋即恢复平静。   身为大国诸侯,岂能没有霸道之心。何况楚共公曾问鼎于天子,称雄之心早就显露无疑。   “疆域,人口,王城,正统。”赵弼一项项列举,言简意赅,相信在场之人都能明白,“一时能止,不能长久扼制。”   诸侯结盟意不在和,而在争,在战,在厮杀。   姬超设下阳谋,纵然知晓他为挑起争端,也会有人心甘情愿入局。如吴国,数年间崛起,不甘于屈居人下,极可能借机起兵。   “先并邻国,纳附庸,再下盟国,以逐鹿中原,霸天下。”楚煜笑着开口,似在言吴,实则说的是楚国壮大的过程。   楚项瞥他一眼,没有针锋相对,而是接过赵弼的话,继续阐明现实:“诸侯相争,不能一国霸道,则战不止。”   王朝分封,天子强,则诸侯俯首,天下太平。一旦王城衰弱,便如今日,诸侯生出野心,势必掀起战火。   复仇,利益。   疆域,人口,财富。   理由多种多样,归结为一句话:大争之世,霸道者存。   赵弼和楚项也算是直白,在旗鼓相当的对手面前,他们没有伪装,也没有故作谎言,直接揭开争斗根源。   “纵无姬超挑拨,战仍会起。”楚项坦言。   四人开诚布公,关于野心,关于家国利益,全部摆上明面。   他们心中清楚,终有一日,彼此间要分出胜负,或生或死。自己做不到,继任者也要持剑,要么国灭,要么问鼎中原,霸道于世。   林珩清楚这一点,甚者,他在年少的梦中看到更多。   梦境光怪陆离,却也令人心潮澎湃。   深吸一口气,他的视线扫过楚项和赵弼,又看向楚煜,开口道:“前朝有大祭司,以奴殉葬。史载,有鬼奴自北来,青眼黄发,不通人语,状如野兽。杀万余,筑骨塔,斩首殉葬。”   “确有此事。”赵弼和林珩一样好读史书,知晓这段记载。让他费解的是,林珩为何突然提起前朝旧事,与如今有何干系?   “鬼奴北来,其不同于羌狄,不类戎夷,也不似蛮。”说到这里,林珩顿了顿,留给几人思考的时间,“草木有根,江河有源,人有故土。其远道迁徙,应来自荒漠之外。”   “荒漠之外?”   包括楚煜在内,三人同时愣住。   在三人的认知中,中原为天下中心,四境之外尽为不毛之地。   林珩的话如醍醐灌顶,洞穿屏障,强势冲击他们的认知,迫使他们拓宽视野,对“天下”有了新的认知。   见三人陷入思考,林珩突然站起身,从屏风后拉出一张木架。   木架顶端捆扎一卷布,他抬手拉住系绳,用力扯开。布卷向下垂落,铺满整张木架。   楚煜三人定睛看去,不由得瞪大双眼,屏住呼吸。   眼前赫然是一幅舆图,只是与曾见的舆图截然不同,中原乃至诸侯国仅占方寸之地,被更广阔的陆地海洋包围,彻底打碎了他们的认知。   这幅图是林珩梦中所见,由他亲手绘制。   归国之时,为争取助力,他曾示于国太夫人,此后便藏于深宫,再无人见过。   今日展示给三人,意在展示天下之广,问鼎中原并非结束,不过是起点。   “国战不可避免,我等终要分出高下。然天下之广,非局限旧地,我意在告知诸君,诸侯为敌,终我族类,厮杀不可避免,滥杀绝不可取。有人方可守土,守土才能开疆。”   林珩手指舆图,言辞振聋发聩。   说话间,指尖在图上勾勒,广大的疆域,囊括数个中原,足以令人怦然心动,心驰神往。 第二百四十一章   林珩拿出的舆图足以冲破藩篱,破碎当世人对“天下”的认知。   经历过初时的震撼,帐内三人迅速冷静下来。   楚煜凝视图上,神情变得严肃,许久不曾言语,也不复见一丝浅笑。   楚项目光深沉,表情莫辨,良久盯着舆图,难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赵弼缓缓站起身,迈步来至林珩近前,近距离观看舆图,视线在图上逡巡,找到齐国所在的边角,短暂凝眸,轻声道:“这才是天下吗?”   感慨声流淌在耳畔,似在叹息,却也蕴含着一丝期待。   天上地下,四海八荒,竟是如此广阔,远超固有认知。   这般大的疆土,尽可取!   “此图,晋王从何得来?”楚项忽然开口,双眼注视林珩,瞳孔幽暗,映出跳跃的火光。   林珩转过头,迎上楚项的视线,坦言道:“梦中所得。”   “梦中?”楚项的表情有瞬间空白。   “不错。”林珩颔首,表情无比认真。他选择实话实说,听起来像是搪塞,实则无半句虚假。   凝视林珩半晌,楚项窥不出端倪,心中半信半疑,神情变得微妙。   赵弼眉心微皱,张口欲言,却被楚煜抢了先:“寡人先祖偶得机遇,越方有攻城九械。楚壮公出巡遇大雾,独见山中老叟,雾散后得铁,堪称奇缘。齐国建樊州城,也有多种传言。诸国如此,晋王梦得天授,何以为奇?”   越得攻城九械,傲视群雄,攻城无往不利。楚获铁矿和冶铁之法,打造神兵利器,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齐国的造城术独步天下。传闻齐敏公见天人,得城池图纸,筑起天下雄城,便是今日的樊州城。   楚煜提及三人祖上奇遇,无非是佐证林珩所言,杜绝楚项质疑,也防止赵弼追根究底。   三国皆有天赐之说,记载于史书,在世人口中传诵,笼罩一层神话色彩。若不相信林珩,质疑舆图出处,相关记载一样要打上问号。   于三国而言,这绝非好事。   楚煜摆明态度,也是在提醒两人,今日会面为的是刺破姬超的阳谋,进而削弱王室,为逐鹿中原铺平前路。   种种前提下,这幅图不会有假。   伪造得不偿失,谎言一旦被戳破,必遭天下人群起而攻之,非智者所为。   楚煜了解林珩,自然出言维护。   楚项不疑图上内容,只是好奇舆图出处。他对林珩给出的答案不置可否,见楚煜摆明态度,斟酌片刻,没有继续追问。   赵弼单手负在背后,缓慢转动套在拇指上玉饰,认真观察林珩,从对方的脸上找不出一丝心虚,也无敷衍的迹象。   莫非真是梦中所得?   果真如此地话,晋王岂非天眷之人?   一念闪过脑海,赵弼倏地停下动作,拇指按压食指指节,发出清脆声响。正遇灯盘中焰心爆闪,光芒膨胀,橘红耀眼。   “舆图千真万确,山川河流有不详细处,但绝不为假。若不相信,可派人出荒漠探查。”林珩双手袖在身前,平静道。   拿出这幅舆图前,他设想过多种场景,包括受到质疑。几人的反应在预料之中,他早有腹案,可以从容应对。   “寡人信晋王。”赵弼笑着开口,视线落在图上,沿着边界向上逡巡,穿过辽阔的荒漠,定在一片未知的土地。   短暂思量之后,他目光微闪,提议道:“荒漠之外有土,未知富饶贫瘠。中原未定,不急派遣甲兵,依我之意,无妨驱胡先行。”   “驱胡先行?”林珩看向赵弼,楚煜和楚项也心头微动,现出思索之色。   “羌、狄、戎、夷盘踞荒漠,部落逐水草而居,不事种植,最好劫掠,遇荒年必大举侵扰边境。诸国不胜其扰,屡次出兵却杀之不尽。”赵弼语速平缓,娓娓道来,诉说胡部的恶行。随即话锋一转,阐明驱胡的理由,“胡人杀不绝,如野草年年生长,于边境终是祸患。今知天下之广,荒漠之外有土,可派兵扫荡诸胡,逐其迁徙。”   赵弼是临时起意,计划并不缜密,却相当可行。   如他所言,诸胡盘踞边境数百年,部落间互相仇杀,还会侵扰边境,时常给守边诸侯造成损失。遇到小国联合出兵,或是大国出征,他们又会闻风而逃,往往跑得比兔子都快,不深入荒漠压根找不到。   晋国边界与荒漠接壤,又从越国接下北荒之地,林珩数次与胡部打交道,杀一批,抓捕一批,招揽一批,对诸胡的习性有一定了解。   羌狄可利诱,犬戎只能威慑。   但说一千道一万,胡部崇尚野蛮,畏威而不怀德,与各部对话,最有效的沟通方式就是刀剑。   对上各路诸侯,胡部常被砍瓜切菜,为了保命,练就跑路的本领。   但事有两面,也需要对比。换作四境之外,这些部落的战斗力就不容小觑。例如曾被前朝用作祭品的鬼奴,遇上犬戎也只有死路一条。   “利诱,威慑,双管齐下。”楚煜推开茶盏,施施然站起身,继赵弼之后来到林珩身侧,站到舆图前,手指点在荒漠以北,“凡内附胡部可许之以利,售其武器铠甲,命其率众开荒。”   “不够。”楚项也来到舆图前,双眼凝视图上,一番权衡利弊,进一步完善计划,“落败的诸侯,流放的氏族,有罪的国人和庶人亦可为马前卒。”   诸侯国间烽火不断,大国内部的氏族争斗一样惨烈。   晋国氏族街头械斗,楚国氏族举兵厮杀,越国和齐国氏族也不遑多让,常见家族仇杀。   一旦在斗争中失败,轻者退出权力中心,重者流放乃至全家殒命。   林珩给三人打开一扇窗,让他们看到世界之广,进一步认识到人口的重要性。   广阔的土地摆在眼前,近乎唾手可得。若因人力不足无法开拓,难以守住,岂非一大憾事。   “晋王言诸侯虽敌,终我族类,不可滥杀,寡人深以为然。既如此,便使其出四境,另觅国土。若能建国,便是他们的本事。”   中原之争不可避免,迟早有一日,大国间要分出胜负。   在此之前,小国要么站队,要么灭亡。   现如今有了第三条路,虽然艰险,却也不乏机会。一旦抓住了,未必没有再兴的可能。   “天下之大,我等穷极一生,未必能取十之一二。当如晋王所言,留人守土,世代开疆。”   初代天子分封,诸侯氏族筚路蓝缕,与天争,与地斗,战四方蛮夷,开国守境。   林珩铺开这张舆图,向三人展示出更加广阔的天地。   天下之大,世界之广,毕生取之不尽。   开拓固然艰险,收获也相当可观。至于其中艰难,无非是将先祖的路再走一遍。   大诸侯太强,小诸侯的生存空间遭到挤压,在中原打出脑浆子也注定落败,不如另辟蹊径,向外开疆拓土。   “欲成此事,需将舆图示于天下诸侯。”楚煜看向林珩,开口说道。   “我正有此意。”林珩微笑点头,随即拍了拍手。   声音传出帐外,帐帘很快掀起,马塘和马桂走入大帐,手中合力抬着一只木箱。   箱盖打开,里面叠着一张拼接的兽皮,展开后能铺满大半个地面。兽皮经过特殊手艺硝制,并用颜料染色,变得柔软轻薄,微微带着杏色。   楚煜三人面露不解,一起看向林珩,后者微微一笑,手指舆图,又指了指地上的兽皮,道:“展示天下诸侯,此图太小。烦劳三位执笔誊绘,再于图上落印。”   四人达成一致,其余诸侯尚未知晓。   几人联手绘图落印,更能减少质疑,被天下诸侯采信。   略一思量,三人猜出林珩的用意,没有推脱,先后点头应允。   见三人没有异议,各自准备挽袖执笔,林珩再次开口,抛出一记惊雷:“我意在城下会盟。”   王城之下,诸侯会盟。   礼法未曾禁止,深思背后却不免令人心惊。   楚项继续挽起袖摆,侧头看向林珩,直言道:“世人皆道楚人跋扈,行事肆无忌惮。依我看来,晋王才是真正的霸道。”   楚煜站到兽皮边缘,思量该从何处落笔,同时一心二用,对林珩道:“会盟之日,当宣废王恶行,广告天下。”   赵弼解下佩剑放到身侧,没有侍人在,他便自己磨墨,中途抬眸看向林珩,询问道:“会盟之时,可邀天子?”   三个人的话也展示出他们的性情。   对于林珩提出的会盟,他们并不反对,反而相当赞成。   既有意争霸中原,任何一个削弱王室的机会,他们都不会错过。   “诸侯会盟当邀天子观礼。然天子祭祀受伤,不便登会盟台。”林珩慢条斯理开口,将垂落的冠缨拨到肩后,“届时,宣废王罪状,以此图示于天下诸侯。”   话落,他先于三人落笔,勾勒出中原雏形,占据兽皮中心。   大帐之外,大雪逐渐停歇,狂风又起,凛冽如刮骨的钢刀。   数骑自北而来,马蹄声震动大地。   骑士不断扬鞭,望见雪地中的大营,看到飘扬在风中的图腾旗,不约而同加快速度。   他们从连地归来,星夜兼程,带回姬超绞杀废王,暴尸城墙的消息。 第二百四十二章   王宫,正殿。   砰!   一声钝响,姬典失手打翻了药盏。   杯盏翻滚落地,盏口倒扣在石砖上,漆黑的药汁在地面流淌,涂抹出大片暗色,散发浓烈的苦味。   姬典僵坐在榻上,瞳孔紧缩,满脸震惊之色。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一名侍人匍匐在地,腰背躬起,额头低垂。视线触碰青石砖,声音紧绷,恐慌难以遮掩:“回陛下,连伯绞废王,悬尸城头,诸侯尽知。”   说完最后一个字,侍人头垂得更低。预感天子将要暴怒,整个人瑟瑟发抖,却不敢退出寝殿。   果不其然,下一刻钝响又起,竟是姬典掀翻了矮桌,握拳砸在榻上。   “胆大包天!”   “他如何敢!”   他在祭祀时受伤,城内传得风风雨雨,人心本就不稳。姬超杀废王一事传出,无疑雪上加霜。   若言父子情深义重,实乃无稽之谈。   废王落得如此下场,极大程度上是咎由自取。他之所以愤怒,全因对方的下场令他胆寒,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刑不上天子,四百年来不曾打破。   诸侯碍于礼法才放废王离开上京。纵使要取他性命也会背地里动手,绝不会如此明目张胆。   处置贼寇的极刑,如今却被用在废王身上,不仅是打破规则,更碎裂王室威严,彻底将王室拉下神坛。   “胆大妄为,该死,他该死!”   姬典的伤腿无法移动,他不断握拳捶向床榻,脸色青白交加,愤怒中夹杂着恐惧,除了翻来覆去咒骂姬超,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侍人俯跪在殿内,尽可能减小存在感。任凭姬典愤怒咆哮,始终不敢出声。   姬典的声音很快变得沙哑,他本就有伤在身,大怒伤神,人变得异常疲惫。他颓然地倒回榻上,呆呆地望着屋顶,许久才道:“传我旨意,召王子盛、王子岁觐见。”   “诺。”侍人忙不迭应声,膝行倒退,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寝殿。   来到廊下时,遇冷风袭面,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鼻腔一阵发痒,他暗道不好,快行两步奔下台阶,才敢痛快的打出喷嚏。   “发生何事?”内史从对面走来,见到侍人的模样,眼底闪过疑惑。抬头看一眼他身后紧闭的殿门,听到门内隐隐传出的声响,神情又变得凝重。   “陛下知连伯杀废王,大怒,命召王子盛和王子岁觐见。”侍人躬身行礼,小心回道。   “既如此,速去。”初闻此事,内史也难掩震惊。得知要召两位王子进宫,大致猜出天子的意图,没有再拦侍人,让其速去传旨。   “诺。”侍人再次弯腰行礼,旋即越过内史身侧,沿着宫道快步行去。   时间已是午后,阴云蔽日,寒风刺骨。   侍人驾车来至城东,马蹄声穿过长街,不意外引来门奴注意。   几人从背风处走出,各自躬身跺脚,在墙边探头探脑。见来的是一辆宫车,观方向是去王子盛和王子岁的府邸,立即向府内禀报,不敢有片刻延误。   “天子召见!”   宫车先停在王子盛府门前,侍人扬声宣天子口谕。待门内有了回应,又片刻不停赶去王子岁府上。   一街之隔,刁完听家奴禀报,执笔的手微顿,墨汁顺着笔尖滴落,染上竹简,铺开一团黑斑。   “天子召见?”他索性停下笔,将竹简推到一旁,一边取过布巾拭手,一边思量宫内用意。   在与单信争夺执政一位上,他后发制人,逐步占据优势。但旨意未下,官印没有真正握在手里,还不能掉以轻心。   这段时日以来,他时刻关注王宫动向,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天子今日罢朝,却在午后召见两位王子,行动透出古怪,难免让他提心。   “尔等如何看?”想不出所以然,刁完询问左右门客。   几人交头接耳,短暂商议后,右手边一人开口:“家主,仆闻废王死在连地,被连伯绞杀,尸体悬于城头。天子突然召见,或与此事有关。”   “消息确实?”   “事情从城外大营传出,八九不离十。”门客言之凿凿,道出消息来源。   刁完陷入沉思,片刻后点了点头。   以诸侯的作风,怕是故意传出消息,使城内听闻。   废王死在连伯手里,还是这般不体面的死法,天子急召两个兄弟倒也是合情合理。   提起废王之死,门客们心思各异,有一人神情格外凝重,几度看向刁完,欲言又止。   “乔翁有何言?”刁完觉得奇怪,主动开口询问。   “家主,仆以为此事关乎上京,不可轻视。”乔翁说道。   “怎么讲?”   “废王流徙,终是王族,绞杀实在不妥,遑论暴尸城头。连伯视废王如贼寇,施以极刑,上溯四百载从未曾见。”乔翁忧心忡忡,已经看到这件事带来的恶果,“世有礼法,约束天下诸侯,使其不能越雷池。连伯出身王族,二十年不祭太庙,其心昭然。今杀废王,实乃僭越。倘若听之任之,则王室威严荡然无存,诸侯再无束缚,天下定将大乱!”   乔翁这番话有理有据,阐明事情背后的隐患。   废王可以死,事实上他死不足惜,但不该是这样的死法。   失去尊严,毫无体面,如同贼寇。   死后暴尸,不能收敛棺葬,简直骇人听闻。   乔翁话音落下,室内鸦雀无声,骤然间陷入沉默。   回想二十年前,废王向诸国强索质子,诸侯敢怒不敢言,都要乖乖送人。对比如今,委实是世事多变,难以预料。   “如今的上京,哪还有什么威严。”刁完嗤笑一声,对上乔翁讶异的目光,正打断继续开口,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随之而来是家仆急促的声音,令众人心头一紧。   “家主,城外起高台,遍立图腾旗!”   什么?!   饶是刁完早投林珩,不将姬典放在眼中,此时也不由得悚然一惊。   他腾地站起身,越过左右门客,大步来到门前,双手拉开房门,沉声道:“城外起高台?”   “回家主,仆亲眼所见。”家仆言词利落,将出城所见和盘托出。   他奉刁完的命令出城送信,尚未抵达晋军大营,就见到拔地而起的高台。   相比天子下令建造的祭祀台,这座高台体积超出两倍,运送土石的车辆排成长龙,台下聚集多国工匠,采用的器械和工具五花八门,有的他甚至见所未见。   “仆见高车,能吊起千斤巨石,巨大台阶一蹴而就,犹如鬼神之力。”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家仆仍不免感到震撼。   身居王城,自诩览尽盛景,今日却大开眼界,意识到自己是何等地见识浅薄。   诸侯国之强不仅在兵,更在商,在匠,在民!   上京奢靡成风,百工坊逢迎贵族,从上至下钻研奇技淫巧,兵器、农具仍延袭旧制,如何不衰败,如何不被诸侯远远甩开?   听完家仆的讲述,众人表情各异,纷纷猜测这座高台的用途。   “筑高台,遍插图腾旗,莫非是要会盟?”   “王城之下会盟?”   “果真如此,天子如何自处!”   诸侯齐聚王城,本该拱卫天子。如今却要在城外会盟,公然与王权对抗,使天子颜面扫地。   王权衰弱,再也无法遮掩。   “时也,命也。前朝一度鼎盛,同样为天子所灭。如今不过世事轮回。我等非能擎天之人,无力扭转乾坤,唯求自保,不卷入其中,不落得粉身碎骨。”   刁完转身回到室内,预想上京的未来,突然变得意兴阑珊。   即便如此,执政的官印仍要拿到手。   王权衰微,王城的未来一眼可见。他必须竭尽所能,向晋王展示自己的用途,为自己也为家人博一条出路。   他看得十分透彻,也清楚自身能力所在,好高骛远是取死之道,保命、保住家人才是根本。   “家主,城外之事是否禀报宫中?”乔翁开口道。   “自然要报。”刁完振袖坐到屏风前,重新铺开竹简,迅速写成一封书信,交人送给单信。   身为朝臣,他应尽职责。但如何报,何时报,其中大有文章。最好拉上单信,两人一同入宫,遇突发情况也好应对。   他与单信虽为对手,某种意义上也属同盟。   究其根本,从天子的角度看,他二人都是诸侯的耳目,是不折不扣的逆臣,却也必须重用。   “速去。”   “诺。”   仆人捧起竹简,脚步匆匆离开,很快消失在廊下。   彼时,王子盛和王子岁的马车停在宫门前,两人先后下车,在宫道前碰面。   “兄长先行。”见到王子盛,王子岁主动谦让。   “同行。”王子盛皮笑肉不笑,到底顾忌是在宫门前,没有故意挑刺,维持面上和平。   在入宫之前,两人听到风声,得知废王死在连地,对天子召见有所准备。   此外,王子岁还接到邀请,邀他参与城外会盟。   他向姬典请下诏书,即将离京开国,成为诸侯中的一员。是否参与此次会盟代表他今后的立场,是彻底析出王族,还是继续藕断丝连。   行走在宫道上,王子岁看似平静,脑海中却在天人交战。   来到正殿前,仰望丹陛之上,看出恢弘之下的衰败,恍如见到王城的未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要走,便走得干脆利落。   该割舍的总要割舍,优柔寡断毫无益处,除非想和这座王城一起沉沦。   主意既定,王子岁深吸一口气,提步登上台阶。   越靠近殿门,他的目光越是沉静,心思全部隐藏,再窥不出半分端倪。   王城之外,各国匠人日夜忙碌,宏伟的会盟台快速落成,过程如同神迹。   巨大的攻城车改为吊车,楼车增设踏板,随着奴隶拽动绳索,石砖土块眨眼运至高处,堆砌在一起,严丝合缝,针戳不进。   四大诸侯举行会盟,各国群起响应。   为建造会盟台,众人群策群力,从营内调拨匠人,轻松超过千数。   工期有限,工匠们通力合作,也在互相比拼。   能被国君委以重任,无一例外都是大匠,各个本领过人。只是大匠之间也要分出高下。   大国匠人技高一筹,小国匠人也不甘示弱,战场上打不过,工地上总要争一口气。   林珩四人定下工期,交给专人负责,便心无旁骛绘制舆图。不承想各国工匠爆发巨大的热情,会盟台提前竣工。   马桂入大帐禀报时,四人在舆图上各踞一方,正完成最后几笔。   闻声,四人同时抬起头,表情如出一辙,都有些难以置信:“建成了?”   “回君上,确已竣工。”马桂目睹匠人的速度,震撼非同小可。事实摆在眼前,会盟台确已建成,没有半分虚假。   林珩短暂停笔,示意马桂退下,其后看向楚煜,道:“会盟之日将近,何时邀天子?”   “宜早不宜迟。”楚煜拂开落在脸颊边发丝,手下不停,画出最后一块飞地。   “二位意下如何?”林珩又看向对面。   “快些也好。”楚项和赵弼各自落下一笔,没有提出异议。   为行动方便,四人都摘掉发冠,仅用发簪和绢束发。各自挽起袖摆,除去腰间配饰,和平日里的仪容大相径庭。   过了今日,再难看到这一幕。   国君忙碌时,四国史官同在记录,笔下文字不同,内容却如出一辙:王聚,秘会数日,不离帐。 第二百四十三章   王宫大殿内,姬典三人正议连伯之举,提到废王被绞杀,三人皆面有戚色,对姬超愤恨不已。   “逆贼,安敢如此!”   王子盛握拳捶案,暴跳如雷。   王子岁随声附和,也表现义愤填膺,对姬超声言讨伐。遇到姬典问策,他又开始装聋作哑,分明是出工不出力,作戏罢了。   一次两次且罢,姬典试探数次无果,脸色逐渐阴沉。   王子盛从愤怒中回神,察觉到殿内气氛不对,看一眼面沉似水的天子,视线又落在王子岁身上,心中似有所悟,眼底闪过一抹兴奋,正打算落井下石,就被侍人的声音打断。   “陛下,晋使求见。”   “晋使?”   兄弟三人同时一怔。   天子和王子盛满头雾水,王子岁则迅速反应过来,想起城外的会盟台,对晋使的来意猜出几分。   “召。”   对于晋王,姬典始终心存畏惧。   午夜梦回,宫变当日的一幕幕闪过脑海,犹能记起飞溅在丹陛前的血,依稀能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   他不只一次从梦中惊醒,全身被冷汗浸透。恐慌笼罩之下,他心跳飞快,近乎要喘不过气来。   这种畏惧如影随形,在祭祀之后变得更加严重。发展到如今,听到“晋王”二字,他都会下意识绷紧神经。   突闻晋使求见,他不免慌了神,勉强镇定情绪,才紧绷着声音召来人入殿。   “天子宣见!”   侍人的声音响彻殿前,殿门向内推开,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入耳时无比清晰。   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后,黑袍高冠,腰佩铁剑,剑旁悬有金印,脚下踏着皮履,是典型的晋国氏族打扮。   来人背光而立,一时间看不清他的面容。   直至他迈步跨过殿门,袍袖振动带起微风,走入灯光之下,姬典三人才认出他,不由得面露异色。   雍檀。   晋国雍氏子,以勇毅擅辩名震上京。   前曾为使入觐,当殿质问废王,逼得废王和执政哑口无言。   事情发生时,姬典三人都在场。回想当日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面对三人的目光,雍檀神态若定,波澜不惊。他迈步穿过大殿,距王座五步站定,叠手施礼,口称:“参见陛下。”   王座下首的两人被他忽略,俨然是刻意为之。   对此,王子盛和王子岁接受良好,竟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身为大国氏族,嚣张跋扈才是常态。若他表现得彬彬有礼,反而会让三人心生不安。   “免。”姬典声音紧绷,能轻易听出紧张情绪。   “谢陛下。”雍檀顺势站起身,两指宽的冠带垂挂肩头,边缘压上领口花纹,恰好遮挡住猛兽的利爪。   雍檀此行肩负使命,专为邀天子后日出城,见证诸侯会盟。   他随身携带一只木盒,盒中盛放一卷竹简,是林珩亲笔撰写的奏疏。奏疏内容不长,仅有寥寥二十余字,却盖有多枚印章。   玄鸟,於菟,睚眦,蠃鱼。   四枚君印并列,赫然印在奏疏末尾,代表了四大诸侯的态度。   “后日诸侯会盟,请陛下务必出席。”雍檀言辞恭敬,却没有给姬典选择的余地。   诸侯在王城下会盟,对王权是沉重的打击。   姬典深知这一点,握着竹简的手微微颤抖。愤怒和恐惧交替攀升,复杂的情绪一起涌上,嘴里仿佛尝到腥甜。   今日雍檀入宫,名义上是邀请,实则是走个过场。   会盟已经定下,绝不可能更改。   他既然受邀,无论是否情愿都必须到场。   “陛下有伤,恐行动不便。”十分意外地,王子盛挺身而出,主动开口为天子解围。   雍檀看他一眼,似有些惊讶,旋即被讽笑取代:“昔年废王向各国索质子,下诏诸侯,无分年少病弱,公子必须按时启程。诸公子长途跋涉,有人病殁途中,上京非但不体恤,反而大加斥责。此事明载史书,王子莫非忘了?”   提起当年旧事,姬典三人顿觉心头一沉,王子盛的脸色尤其难看。   他以天子有伤为借口,雍檀便以质子一事回应。   看似前言不搭后语,风马牛不相及,却清楚明白地告知三人,当年上京强势,纵然无理也要压得诸侯低头。如今风水轮流转,曾经的质子摇身一变成为诸侯国的掌权者,强弱易形,攻守易势,最好认清自身处境,不必枉费心机。   “后日会盟,万望陛下准时。”   话落,雍檀留下奏疏,转身离开大殿。   他甚至未等到天子允许,完全不将三人放在眼中,狂妄傲慢可见一斑。   “陛下……”王子盛眼圈发红,又怒又气,却毫无办法。   王子岁垂下视线,盯着袖摆上的花纹,好似出了神。   姬典攥紧手中的竹简,狠狠咬牙,抬手就要扔出去。瞥见露出的一方君印,动作忽然僵住。   许久,他颓然地放下手,愤怒如潮水退去,只剩下无尽的凄凉。   “父亲当年作孽,为何报应到你我身上?”   废王强索质子,各国公子在上京的遭遇,兄弟三人都看在眼里。   小国之人朝不保夕,大国公子也是如履薄冰,举步维艰。   晋王险些丧命冰湖,事后更遭遇刺杀,这件事不是秘密。虽然行凶之人遭到惩戒,造成的恶果却无法挽回。   类似的情形时有发生,遭遇恶意,大国公子能设法讨回公道,小国之人死便死了,真相和冤屈都被掩埋,无人问津。   若无今日的遭遇,回想起当初,兄弟三人不会觉得任何不妥。只有设身处地,亲身体会到这种无力和绝望,他们才幡然醒悟,明白当年的过错。   可惜为时已晚。   “晚了。”   王子岁抬起眼皮,表情淡漠,声音中不掺杂丝毫情绪。   姬典和王子盛脸色惨淡,清楚世上没有后悔药,也无能力报复诸侯,唯有将一切归罪废王,向他倾泻怒火。   姬典本想派遣使者去见姬超,设法收敛废王的尸体。交换条件是不问其罪。   现如今,休想他再费心费力。   非是顾忌父子血缘,他更想派人鞭尸,以解心头之恨!   雍檀离开王宫,驾车行出城外。   穿过城门,一眼能望见并排的三座祭台。台下散落火焚的痕迹,皆是当初祭祀所留。   相距祭台不远,是拔地而起的会盟台。   台高三丈,四面呈梯形。台顶砌平,用作定盟之处。   从台顶到台底,阶梯错落,由窄至宽。台基周围遍插图腾旗,象征参与会盟的各国国君。   用于搭建的器械已经撤走,各国匠人却迟迟不愿离去。   众人守在台下,从四面仰望高处,为能亲身参与这项工程感到荣耀。   战车途经台下,雍檀从车厢望去,意外望见一道苍老的身影,竟是上京的巫。   祭祀当日,巫身受重伤。被抬入晋军大营时,人已奄奄一息,随时将要断气。   在晋营养伤期间,他从未在人前露面,以至于不少人忘记他的存在。今日出现在会盟台下,他的双腿仍无法移动,气色欠佳,精神却相当不错。   两名巫奴抬着他,停在一面图腾旗下。良医守在他身边,始终寸步不离。   头发花白的老人仰望高处,神情莫名。视线穿透空中流云,直击蔚蓝苍穹,好似没有边际。   “天子失其鹿,天下共逐。日月轮转,王朝兴替,天兆,果真是天兆!”   车奴扬鞭,战车越过林立的旗帜,与巫交错而过。   雍檀再度回首,只能看到苍老的背影,已听不到对方的声音。耳畔仅有冷风呼啸,撕扯高台四周的旗帜,猎猎作响。   当日,雍檀回营向林珩复命,在大帐内见到楚煜,楚项和赵弼已各自归营。   翌日,王宫内静悄悄,天子再次罢朝。   午后时分,王子盛驾车出城,作为天子的使者去见诸侯。   车驾抵达晋军大营外,结果却扑了个空。   “君上不在,外出狩猎。”   不只林珩不在,楚煜、楚项和赵弼等人都不在营地。王子盛问明情况,不清楚众人何时归来,只能悻悻登车回城。   他刚命车奴扬鞭,身后就传来号角声。   声音苍凉豪迈,充斥无尽的豪情,震撼苍茫大地。   “停车,快停车!”王子盛忙叫停马车,在车上回首望去。   地平线处,黑浪似潮水涌动。   数不清的图腾旗迎风招展,旗下战车驰骋,各路诸侯并辔前行。车后跟随骑兵,马蹄声犹如奔雷。   队伍后排列百余辆大车,车上满载收获的猎物,专为会盟准备。   军仆驾车,奴隶跟在车后奔跑,有的还扛着收获的猎物,力气惊人,速度丝毫不慢。   望见这一幕,王子盛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当日诸侯入城,他未曾亲眼目睹,今日见证大军军威,煞气迎面袭来,不由得脊背生寒,只觉手脚冰凉。   突然,他看到队伍中的一面旗帜,双眼蓦地瞪大。双方距离拉近,他终于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姬岁!”   王子岁的身影竟出现在队伍中,和诸侯一同狩猎!   如无意外,明日会盟,他也将以诸侯的身份参加。若非今日亲眼所见,自己和天子仍会被蒙在鼓里。   王子盛望向对面,神色阴晴不定,对着王子岁咬牙切齿。   归来的大军中,诸侯们也发现他的身影,没有减慢速度,反而加速驰骋,转瞬来至近前。   车轮滚滚,铁蹄踏碎平原。   劲风迎面袭来,煞气凛然,使人心惊胆丧。   王子盛顿时变了脸色,无暇顾及心中的愤怒,忙不迭命车奴让路,唯恐被战车席卷。   值得庆幸的是,他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大军中途停住,诸侯陆续减慢速度,没有对他造成危险。   不幸的是,他的胆小怯懦展现于人前,众多目光聚集在身上,无需抬头,已经能感到窘迫。   号角声告一段落,王子盛抬起头,望见前方的玄车,想到自身使命,硬着头皮驱车上前。   距离数米,他被骑士拦截。   面对剽悍的晋骑,王子盛没有丝毫脾气,十分自觉地走出车厢,步行来到林珩车前。   “晋王。”王子盛叠手见礼。   “王子有礼。”林珩单手覆上车栏,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弩,由晋匠精心打造,雕刻玄鸟纹,能够连发十矢,在世间独一无二。   王子盛直起身,猛然撞见林珩手中的弩,发现他抬起手臂,锋利的弩矢正朝向自己,登时吓了一跳,到嘴边的话卡住,脸色煞白。   见状,林珩放下手臂,身侧几人低笑出声。   王子岁转过视线,并无意为兄长解围。   王子盛只能自行调整心态,压下心中恐惧,紧绷着声音开口:“天子命我传旨,明日会盟,他将至城头。”   “城头?”林珩挑了下眉,意味深长道,“天子的意思?”   “天子有伤在身,晋王见谅。”王子盛冒出冷汗,硬着头皮说道。   “既是天子之命,寡人自当领旨。”林珩意外地好说话。和王子盛预想中不同,没有一句质疑,也没有为难,随意点了点头便放他离开。   直至回到车上,王子盛仍感到不真实。   马车前行,他在车上回头,只见玄车旁多出一辆金车,绯袍玉冠的越王貌似说了什么,引得晋王忍俊不禁。   楚王和齐王的战车也先后行来,停在玄车两侧。   四人聚在一处,皆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秀丽俊雅,秾丽绝代,仿佛集世间万千光华。   各路诸侯拱卫四人,恰似众星捧月。   这一幕刺痛了王子盛的双眼,他狼狈地收回视线,再不敢多看,逃一般驱车回城,身影消失在城门之下。   临近傍晚,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笼罩大地。   各路诸侯满载而归,为明日会盟筹备,都在彻夜忙碌,篝火燃烧整夜。   上京城却格外寂静,与城外形成鲜明对比。   城头火把忽明忽灭,一如这座雄伟的王城,颓势尽现,注定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终将了无痕迹。 第二百四十四章   晋国,肃州城。   天刚蒙蒙亮,肃州城外便人声鼎沸。等待入城的队伍排成长龙,自城门下蜿蜒开来,一眼望不到尽头。   城头上火光熄灭,军仆移走燃烧整夜的火把。   一人击响皮鼓,有力的双臂交替落下,鼓槌击打鼓面,隆隆的鼓声传开,碎裂狂风,在城头持续回荡。   “开城门!”   甲长一声令下,门栓被抬走,几名军仆推动绞盘,厚重的城门缓慢开启。   恰逢晨光落下,覆盖门上的铜钉,铜面反射金光,夺目耀眼。   队伍开始入城,过程井然有序,未见丝毫杂乱。饶是如此,守门的甲士仍严阵以待,双眼逡巡人群,目光锐利,不放过任何可疑。   这般严防死守,宵小贼寇无所遁形。   “飞报!”   队伍行进到一半,忽有马蹄声传来。   众人心生好奇,纷纷回头望去。只见远处驰来一骑,马上骑士背插稚羽,遇人群不减速,而是继续扬鞭冲向城门。   距离拉近,骑士猛一拽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阵嘶鸣。   “君上书信!”不等马蹄落地,骑士从怀中掏出铜牌,向守军出示。   “让!”甲长查验过铜牌,确认无误,抬起右臂命守军让路。   等候入城的人群也自动避让,不与骑士争抢。   骑士收回铜牌,策马穿过城门,一路向晋王宫奔去。   林珩封王的消息传回,国太夫人做主改晋侯宫为晋王宫。宫内建筑规格暂未变动,待林珩归来再做规划。   骑士策马穿过城内,踏着晨光前行。沿途遇上早起的城民,大多呼朋引伴聚向城西,等待今日的大市开启。   晋王宫前立有刑鼎,鼎后是守卫的甲士。   骑士在宫门前翻身下马,单手出示铜牌,另一只手解下背负的布袋,道:“君上书信!”   口袋打开,里面装有一只木盒,盒身雕刻玄鸟,盒盖上嵌有铜锁。   声音传入门内,立即有侍人奔向南殿。   少顷,宫门从内开启,内史缪良的身影出现在门后,目光落在骑士身上,道:“随我来。”   两人踏上宫道,头顶忽然掠过一道暗影。   一只灰色的信鸟先他们一步飞过宫殿群,落入国太夫人所在的宫室。   南殿前摆放一只铜鼎,不同于晋国的风格,这尊鼎做工精美,四足两耳,鼎身浮雕巫文,带有显著的越地特色。   两名侍人守在台阶上,望见缪良和骑士,同时躬身施礼,侧身让至一旁。   缪良没有停下脚步,骑士紧随其后。两人迈步登上台阶,进入明亮的大殿。   殿门敞开,冷风灌入室内,带来阵阵寒意。   殿内燃烧铜炉,十余盏宫灯错落在台阶上,灯盘中托起一颗颗夜明珠,晶莹润泽,浮动光华。   大殿尽头设有一面屏风,屏风上花团锦簇,却不见绚丽奢华,反透出肃杀之气。   屏风前有一张大案,国太夫人坐在案后,红裙黑裳,长发梳成高髻,左右各插三枚金簪,簪首的於菟形态各异,无一例外透出凶戾,见之胆寒。   “拜见国太夫人。”骑士停在台阶下,俯身见礼。   “免。”国太夫人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她手边落下一只信鸟,背羽青灰,是外出的越甲放飞。   信鸟腿上的密信已被解下,此时正摆在国太夫人面前。   信上写明姬超绞杀废王,悬尸城墙,迄今已有数日。并言姬超遣使向越王和楚王递送书信,似有投诚之意。   “投诚?”国太夫人冷笑一声,放下写满字的布。观其行,好意未必,更像是要挑拨离间,祸乱天下。   殿内寂静片刻,她抬眸看向骑士,问道:“国君书信何在?”   “在此。”骑士从地上站起身,双手捧起木盒。   殿内没有侍人,缪良从骑士手中接过木盒,送到国太夫人面前。   木盒上的图腾象征晋君,铜锁上有玄鸟纹,唯晋室能用。   国太夫人掀开盒盖,取出竹简展开,一目十行浏览,现出惊讶之色。   “上京城外会盟?”   在这封信中,林珩写明会盟一事,并道出归期。   “会盟之后,率大军归国。”   此外,他还在信中提及化外之土,言将舆图示于诸侯。   “与诸侯议,驱诸胡探路。”   在信件末尾,林珩提到驱逐荒漠胡部探路,容许战败宗室和氏族出四境开拓新土,有能者可再建国。   竹简长度有限,林珩的文字十分简练,尽量言简意赅,细节处难免有所忽略。   即便如此,读完这封信,国太夫人仍感到心潮澎湃,情绪似浪潮涌动,久久不能平静。   “此信之外,国君可有别的吩咐?”国太夫人放下竹简,再度看向骑士。   骑士不作迟疑,立即回道:“君上言占定先机,国太夫人可专断。”   占定先机?   国太夫人仔细思量,很快有所了悟。   “缪良。”   “仆在。”   “召诸公子及女公子,言有要事。”   “诺。”   缪良没有多问,领命后离开大殿。   骑士和他一同离开,脚步声逐渐远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廊下。   殿门合拢,国太夫人独自坐在殿内,面前摆放着林珩的书信,良久陷入沉思。   她想起林珩归国之初,向她展示出的那幅舆图。   四海八荒,天下之广,化外之地尽可取。   驱诸胡探路看似简单,实则颇有难度。   以晋军的战斗力,驱赶胡部不在话下。难的是如何找到他们。再者,还要提防他们去而复返,继续危害边境。   “国君有意逐鹿中原,胜负未分,暂不能挥师向北。然舆图公布,必有人纷至沓来,荒漠迟早要分割。”   故而,林珩才会提出占定先机。   做法十分简单,在诸侯忙于会盟时,由国太夫人安排人手,抢先一步在荒漠布局。   “氏族暂不能调,那么,唯有宗室。”   国太夫人决定召见幽王的儿女,观其是否可用,又有多少能用。其后再见宗伯,继续从宗室内部选派人手。   “公子舞象之年即能领兵,可惜女公子开府者少。”国太夫人摇摇头,不由得心生惋惜。   晋室女公子中,只有林乐选择开府,有大展宏图之志。   她的几个姐妹未必无才,但错过了林珩给予的机会,再想从头开始就不是那么容易。   “选择……”   国太夫人忽然顿住。   想当初,国君力排众议下诏女公子开府,莫非早就料到会有今日?   思量许久,国太夫人垂下眼帘,捏了捏眉心。   人言今上肖似烈公,如今来看,何止是相似,更是智高一筹。   比较之下,幽公既不肖父,也比不上儿子,在位几十年建树寥寥,却闹得朝堂上乌烟瘴气,当真是没眼看。   实在不能想,越想越气。   国太夫人深吸一口气,压下突起的烦躁,注意力重新移回来,思量如何安排才能顺利布局,先一步在四境之外打开局面。   林珩与国太夫人通信,晋国的拓土计划即将开始。   楚煜三人也不甘落后,赶在会盟之前,各自派人通知国内,先众人一步展开行动。   楚煜将重任托付给松阳君和钟离君,不仅召两人详谈,还送给两人一张缩小的舆图。虽不及林珩展示的详细,却也足够震撼。   舆图拿在手中,两人陷入震惊,迟迟说不出一个字。直至谈话结束,两人告辞离开大帐,惊讶之情仍挥之不去。   站在中军大帐外,两人对视一眼,联袂去往钟离君帐内,抓紧商议该如何安排。   “君上之意,越国不近荒漠,北上定慢于晋国,无妨兵分两路,选人分遣南北。”钟离君振袖落座,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声音仍有些发紧。   “南有瘴疠,恐有危险。”松阳君提出现实问题。   “晋有解毒之方,君上正设法向晋王购买。此外,还可召集国内良医,遍寻能人异士,许下重利,未必不能寻到更多良方。”钟离君深思熟虑,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通过楚煜拿出的舆图,他彻底打开眼界。   大丈夫在世,理应建功立业。   “上京衰败,天子如荧烛,威严荡然无存。君上乃不世出的英主,有心问鼎天下,你我自当鼎力辅佐。然大争之世,雄主辈出,如晋王,今为同盟,迟早有一天变作对手。还有楚王,越之仇敌,必刀锋相见。齐王亦有雄心,不可轻忽。这些化外之地便是我等的退路。”   不言胜,先思退路,非是长他人志气,而是基于理性思考。   毕竟世事难料,诸国间的形势瞬息万变。   进则生,退则衰,上京就是铁证。   越不可能偏安一隅,以国君的野心,势必要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越国固强,对手同样不弱。越人狂傲不假,却不会盲目自信,更不会小视天下英雄,尤其是势均力敌的大国。   对于钟离君所言,松阳君并无异议。   两人商定之后,各自书信一封,交心腹送回国内。   “膝下诸子,还有宗室儿郎,该是为国出力之时。”   不同于林珩和楚煜各自安排,楚项和赵弼聚到一处,经过一番商讨,齐使和楚臣一同出发,星夜兼程奔赴纪州城。   “公子弦在楚都纵火,伤女公子妍,惊楚王之父,当惩。女公子妍鞭齐国公子,枷之囚笼,城内示众,也当惩。”   “依律,皆当流徙。”   “今改以率兵驱胡蛮,开拓化外之境,则两国盟约不破。”   楚项和赵弼对面而坐,两国的氏族分坐在他们身后。   经过长时间的讨论拉扯,双方终于达成协议,不兴兵,暂罢干戈,继续维持两国盟约。   氏族们起初不能理解,待看到两人拿出的舆图,反对的声音彻底消失。   “于国,于家,此皆有利。”   “派兵驱蛮,宗室氏族同能派人。”   楚项和赵弼清楚和平仅是暂时,或早或晚,两人仍要战场相见。   大国争锋,流血不可避免,直到分出胜负,一方彻底倒下。   不过在那之前,两国的盟约仍要维持。   “晋强,越亦然。两国婚盟牢固,你我若不联手,恐无半分胜算。”赵弼绝非危言耸听,而是再三思量后得出的结论。   楚项点了点头,合拢新签订的盟书,以指蘸取茶汤,在赵弼面前写下一个“魏”字。   赵弼沉吟片刻,同样以指代笔,在魏字旁边写下一个“吴”字。   “晋人和越人大肆收取魏麻,齐商参与其中,个中图谋,想必齐王心知肚明。如魏人不能醒悟,不出两载,魏必缺粮。届时,你我联手断其生路,分魏。”楚项沉声道。   赵弼颔首,随意抹去魏字,手指旁边的吴,接言道:“吴国渐起,有称雄之意。灭魏之后兴兵讨吴,事成则断越一臂,于你我皆有利。”   两人约定联手,在场氏族无一反对。   但在眼下,一切停留纸面,谁也不能断言事情会照计划进行。   “动兵尚早,为今之计,先定会盟。”   “诚然。”   楚齐两国的君臣密谈半日,日暮时分,楚项才从齐营告辞。   丹车压过土路,迎面遇上越王的金车,观方向,对方应是从晋营返回。   两支队伍相遇,都是王驾,不存在停车礼让。车奴不曾减速,反而奋力挥动缰绳,金车和丹车正面遭遇,几乎就要撞到一起。   千钧一发之际,战马偏移,两辆车擦身而过,车轮边缘发生碰撞,当场擦出火星。   楚项在车上侧首,楚煜同时回眸。   楚国君王目带凶光,周身萦绕煞气。越王勾唇浅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发生在营外的一幕很快传入林珩耳中。   他正提笔书写祭文,闻言停下动作,思量片刻挥退侍人,道:“无碍。”   明日会盟,事关重大,无论楚煜还是楚项都不会在此时大动干戈。   虽说如此,为防万一,林珩还是写成书信,交马桂送去越营:“送到越王手中。”   “诺。”   马桂捧起绢,倒退着离开大帐,旋即策马出营,消失在夜色之下。 第二百四十五章   会盟当日,乌云尽散。   金乌跃出地平线,晨光普照,金辉洒落中原大地。   上京城外,各路诸侯摆出仪仗,在鼓乐声中出营,先后聚向会盟台。   城头之上,虎贲出现在女墙后,全副武装,长戟林立,却不见半分锐意,反而人人无精打采,看上去暮气沉沉。   鼓声逐渐急促,乐声厚重,中途加入号角,苍凉豪迈,亘古悠长。   马蹄声传来,甲士如潮水分开,让出可容战车通行的道路。伴随着鼓角声,一辆接一辆战车穿过人群,鱼贯驶向会盟台。   战车雕刻图腾,车轮宽大,车顶撑起铜伞。   车前多是五马,晋王、越王、楚王和齐王却是六马,制比天子,野心昭然。   城头之上,天子率王室和贵族现身。   王子盛站在天子身侧,刁完和单信落后半步,隐隐分成两个阵营,俨然为群臣之首。   众人眺望城下,看清四大诸侯的车驾,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陛下,这……”王子盛欲言又止,想说诸侯有违礼法,猛然想起如今的处境,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再也无法出口。   姬典站在女墙后,长袖遮挡下,双拳紧握,用力到指关节发白。   晋王受封侯伯,乃诸侯之长,驾六马不算违礼。越王三人也可托词爵位,勉强能堵住悠悠众口。   但也仅止于表面。   在场的王室成员和上京贵族有一个算一个,哪怕头脑愚钝,对政治再不敏感,也知事情绝非看上去这般简单。   诸侯的野心昭然若揭,逐鹿中原,问鼎天下,近乎摆上台面。   上溯百年,天下共主独霸中原,无人能想到会有今日。   现如今,上京的衰败有目共见,诸侯在城下会盟,公然挑战天子权威,身为天下共主却无计可施,非但不能问罪,还要出席这场仪式。   从登上王位之日起,姬典便知自己是一尊傀儡。   诸侯强,上京弱,乾坤颠倒,已经无法扭转。钻牛角尖无非是自寻烦恼,一次又一次陷入迷茫,直至绝望。   思及此,姬典深吸一口气,不去看周围人的神色,面无表情说道:“晋王等有大功,理应如此。”   王子盛咬了咬牙,回忆起之前所见,终究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刁完和单信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转过头。巧妙地隐藏起情绪,不曾表露分毫。   王室成员和贵族表现各异,茫然有之、悲怆有之,愤懑有之,无奈有之,但无一例外不敢走下城头,遑论与诸侯正面对峙,当场争一争礼法规矩。   鼓乐声逐渐高亢,众人定睛望去,只见诸侯聚集台下,近百名巫匍匐在地,继而仰望上天,高高举起双臂,口中唱诵祭词。   “祭!”   伴随着巫的唱诵声,上千头牺牲被抬出,堆放在篝火前。   高台下的巫同时一跃而起,围绕会盟台踏动双足,踩着鼓点飞旋跳跃,跳出不同的巫舞。   “祭!”   巫的声音或苍老或雄浑,或沙哑或高亢,汇聚成一股,凝结成看不见摸不到的绳索,蛟龙一般盘绕高台,伴随着朔风扶摇直上。   诸侯们走下战车,皆是衮服冕冠,腰佩长剑。   值得一提的是,众人的佩剑各具特色,但无一人佩王赐剑。此种场面,四百年间见所未见。   巫舞接近尾声,所有的巫发出吼声,似野兽咆哮,似禽鸟唳鸣。   一道苍老的身影出现在人前,因受伤不良于行,由两名巫仆抬着穿过人群,一路走向会盟台。   望见这道身影,城头众人都是瞳孔紧缩,满脸震惊之色。有人不掩恐慌,颤抖着声音,不敢置信道:“巫老?!”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正是上京的巫。   他在祭祀中受伤,抬入晋军大营时无法起身,近乎奄奄一息。凡看见他的伤势,都以为他回天乏术。他入营以后,多日不曾露面,更加深了上京众人的怀疑。   万万没想到他竟在今日现身,出现在诸侯会盟的仪式之中!   在城头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巫老被抬至会盟台前。他拍了拍身下的木榻,示意巫仆放下自己。   待双腿落地,他匍匐向前,俯身膜拜大地。   连续三次,他挺起上身,解下挂在脖颈上的骨链,抛出龟甲。   与此同时,周围的巫也停止舞蹈,采用不同的方式进行卜谶。   阳光落下,笼罩高耸的会盟台,掠过林立的图腾旗。   甲片在光中翻飞,雕刻的纹路骤然鲜活,仿佛流动七彩,短暂交织成虹桥。   众人屏息凝神望着这一幕,双眼一眨不眨。   咚!   龟甲落地,翻出雕刻文字的一面,呈现出同一卦象。   “吉!”   “大吉!”   所有的巫齐声高喝,声震旷野。   高台四周的甲士以戈矛顿地,沉重的声响撼动城池,继而震荡开来。   城头之上,姬典脸色雪白。   会盟大吉不算意外,可以说是预料之中。   让他恐惧的是巫老的出现。   上京的巫地位尊贵,一代又一代,追随王室数百年。今日却出现在诸侯的会盟仪式中,公然为这场会盟卜谶。   此举代表着什么?   姬典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奈何惊惧如影随形,根本不想放过他。   城下又传来鼓声,比先时更加激昂。   竟是军仆推出数百辆大车,车上架起战鼓,赤膊的军仆站在鼓前,抡起鼓槌击打鼓面。每一次手臂交替,岩石般的肌肉便隆隆鼓起。冷风刮过,鼓手竟流淌汗水,蜿蜒过古铜色的脊背,浮现大片晶莹。   另有千人抬出长角,以铜铸造,前端长至地面,吹响时声音浑厚,堪比巨兽咆哮,震荡心神。   鼓角声交融,奏响最古老的礼乐。   上京众人神情骤变,纷纷看向天子:“陛下,这是初代天子的礼乐!”   初代天子命人谱成礼乐,在王室代代传承。平王在混乱中迁都,遗失部分曲谱,此后再未能演奏出完整的篇章。   谁能想到完整的曲谱竟握在诸侯手中,在会盟之日现世。   诸侯的队伍中,两名须发斑白的老人并肩而立,他们是曲侯和乐伯,先祖曾在王宫掌管礼乐,有功分封开国。   两国国土面积不大,还比不上大国氏族的封地。国内商业也不繁茂,远称不上富裕。   偏偏是这样两个国家,宫廷内藏有海量典籍。尤其是相关礼乐的记载,大国典藏也不能比,四大诸侯都是望尘莫及。   此次会盟,两国拿出珍藏的曲谱,用在仪式之中。   初代天子的礼乐象征正统,用在此时意义深远,不亚于巫老在仪式中现身。   “上京失礼乐,如天子失其鼎。我等家族传承,用之何妨?”曲侯目光灼灼,虽已是耳顺之年,仍是耳聪目明,爆发出不亚于年轻人的锐意。   乐伯看他一眼,循着对方的视线望去,锁定一身玄色的晋王,心中了然。   看起来,曲国已有选择。   鼓角声中,诸侯陆续走下战车,徒步走向会盟台。   以林珩四人为首,众人分成四列,分别从四面登上高台。   林珩、楚煜、楚项和赵弼各踞一方,同时拾阶而上,一路登上最高处,站定在会盟台顶端。其余诸侯依爵位和国力分列在台阶上,皆是肃穆庄重,脊背挺直,仪表非凡。   会盟台顶端没有祭器,仅有一方石台,台上雕刻文字,铭刻今日盛事。   林珩四人各自取出祭文,面朝四方逐一宣读,先祭天地,后祀鬼神,定诸国之盟。   “今岁,诸侯盟,勒石以铭,天地鬼神共证。”   祭文的内容不尽相同,敬告天地之言却是一般无二。   祭文宣读完毕,在四人的带领下,诸侯同拜四方,其后签订盟书,在竹简上依次落印。   王朝建立四百余载,诸侯间征伐不休,各国结盟不鲜见,大国召集会盟的例子比比皆是。   今日的一幕却非同一般。   不是小国抱团取暖,不是附庸国寻求庇护,也不是大国虚与委蛇互相牵制,而是聚集各国国君共立誓言。   盟书上落有百枚印章,囊括天下雄主。盛景可比开国之初,不亚于初代天子分封诸侯。   仪式进行到中途,会盟台下点燃篝火,诸侯猎获的牺牲被投入火中,瞬间发出爆响,蹿起阵阵浓烟。   烟气缭绕,高台下的巫再次俯拜,在巫老的带领下唱诵巫言,为的不是卜谶,而是祝祷。   巫族的语言不以文字记载,只能口口相传。   作为巫族最后的传承人,巫老俯拜大地,仰望苍穹,声音不断拔高,唱出古老神秘的旋律,如山风、似溪流,比拟兽吼,仿佛鸟鸣。   伴随着唱诵声,一道阳光落向会盟台,台顶四人沐浴在光中,袖摆振动,周身浮现金辉,仰之弥高,愈显英姿勃发。   这一幕落入视野,不免使人回想起多日前的那场祭祀。   祭祀生乱,大凶之兆。   会盟大吉,天地生辉。   两相对比,差别显著,何等令人唏嘘。   “武!”   “威!”   盟书签订完毕,诸侯陆续走下会盟台。   礼乐声又起,矗立在四周的甲士齐声呐喊,或以戈矛顿地,或以刀背敲击臂甲,铿锵之声汇入鼓角,组成一曲恢弘的乐章。   会盟台顶,林珩却不着急离开,而是停留在原地,驻足眺望。楚煜三人也慢下脚步,向同一方向望去,都在耐心等待。   四人迟迟不离会盟台,诸侯察觉到异样,纷纷停下脚步仰望高处,心中浮现疑问。   “怎么回事?”   “晋王为何驻足?”   城下诸侯心生费解,城头众人也是满头雾水。   “莫非仪式未完?”   “或有大事宣布?”   众人猜测纷纭,莫衷一是。   林珩始终不动,直至望见北来的一队人马,方才现出一缕微笑:“废王之罪,今日揭晓。”   伴随着话音落地,马车闯过朔风疾驰而来,距会盟台越来越近。   车身雕刻王室图腾,车前五马牵引,两旁有百名甲士护卫,昭示车中人的身份非同一般。   队尾还有一辆大车,由驽马牵引,奴隶驱赶。车上捆扎筒状草席,凸起似人形,随着车辆颠簸摇晃。   距离更近,车旁甲士竖起图腾旗,还有一面战旗。   认出旗上图案,城头众人脸色骤变。   “王室图腾,连地之主。”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绞杀废王,意图祸乱天下的连伯姬超! 第二百四十六章   时隔二十年,姬超再次回到上京。   图腾旗下,甲士如潮水分开,马车一路前行,控马的车奴挽紧缰绳,保持车速不变。   车厢内,姬超正身危坐,身着刺绣山川纹的长袍,头上戴一顶木冠,腰间没有佩剑,而是一把铜斧,装束不伦不类,乍一看使人皱眉。   途经会盟台,姬超推开车门,扫视在场诸侯。迎上各种各样的目光,始终稳如泰山,表情丝毫不变。   “行。”他没有下令停车,而是命车奴驱马直奔城门。   会盟台顶,林珩目睹这一场景,率先步下台阶。楚煜三人紧随其后,陆续走下高台,步行返回战车。   在四人的带领下,诸侯没有继续逗留,各自回到车上,在甲士的拱卫下靠近城门。   王子岁没有随天子登上城头,而是出现在城外,站到诸侯的队伍中。   他尚未正式开国,没有资格登上会盟台,却得到允许和诸侯一同在盟书上落印。   印章盖下的一瞬间,正式宣告他别于王族,成为诸侯中的一员。   此时随诸侯前行,与上京城分做两个阵营。   姬超分明来者不善,城头众人心中惴惴。王族成员目光阴沉,暗中揣测他此行的目的,各自攥紧了拳头。   姬典和王子盛的视线越过马车,落向奴隶驱赶的大车。   看到卷成筒状的草席,联系之前听到的消息,两人的脸色变了数变,终成一片惨白。   姬超绞杀废王,悬尸城头,开王族先河。   今日诸侯在城下会盟,公然挑衅天子威严。值此风雨飘摇之际,他携废王尸体出现,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多种可能闪过脑海,姬典眼前一阵发黑,王子盛咬牙切齿,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王子岁站在诸侯的队伍中,样子十分平静,如同置身事外。   姬典和王子盛能想到的事情,他自然不会忽略。比起二人的忧心忡忡,他表现得波澜不惊,情绪始终稳定。   哪怕废王的尸体摆在眼前,他也仅有少许酸涩,除此之外,心中再泛不起更多涟漪。   距离城门十余步,车奴拉住缰绳,健马止步,车马停止前行。   车门由内推开,姬超弯腰走出车厢。   车奴先一步跳下车辕,躬身在地充做人凳。   对于这类场景,上京众人习以为常,都是见怪不怪。诸侯大多皱眉,对王族的旧习嗤之以鼻。   无视众人的目光,姬超踩着奴隶走下车辕,站定在马车前。   风过城下,鼓振袖摆。   他仰望城头,看到女墙后的身影,现出一丝冷笑。   二十年不入上京,许多面孔都已陌生。但他一眼认出姬典身上的袍服,以及头戴的冕冠。   “姬永的儿子。”   姬超眯了眯眼,收起冷笑。同时抬起右臂,指向大车上的草席:“解开。”   “诺。”   一名甲士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车前,抽出腰间佩剑。   剑锋划过,青光刺目。   伴随着裂帛声,草席一分为二,捆扎的绳索悉数断裂,现出死去多时的废王。   他平躺在车上,身躯呈现诡异的姿态,维持垂吊时的僵硬。肤色变得青灰,表情绝望狰狞,双眼大睁,眼球凸出,嘴角覆盖血痕,凝滞在死亡的瞬间。   看到废王的尸体,无论城头还是城下,都是鸦雀无声。   姬典几次张口语言,声音却哽在嗓子眼,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根本不成语句。   愤怒,惊骇,难以置信。   种种情绪一起涌上,恰似惊涛拍岸,浪潮汹涌。却在最后沉入黑暗,尽数化为恐惧,充斥他的脑海。   “姬超!”   他怎么敢,怎么敢!   视废王如贼寇,公然绞杀,暴尸城墙,打破王朝旧制。此番更得寸进尺将尸体现于人前,无异于践踏王权,使王室尊严荡然无存。   莫非姬超忘记了,他也是王室成员。撕下王族的脸面丢到地上践踏,他也无法独善其身。   “连伯姬超肆意妄为,大罪!”愤怒和恐慌交织,姬典终于找回声音。他猛扑向女墙,大力拍打墙砖,双目赤红,痛斥姬超行径。   王族成员如梦方醒,纷纷对姬超大加指责。斥责他二十年不祭太庙,不孝无礼,绞杀废王更是违背礼法,人神共愤。   “不祭太庙,不祀祖宗,目无亲族,不孝无德。”   “绞杀废王,暴尸人前,恶行昭彰,狂悖之极。”   “天地不容,鬼神共弃,恶徒,逆贼!”   王族众人破口大骂,如同是在宣泄。   假如坐实罪名,姬超必为千夫所指,再无颜面存于世。   在骂声中,姬超始终面无表情,既无愤恨也无恼怒,仿佛在看一场无聊的大戏。   说来也奇怪,王室众人在城头怒骂,个个义愤填膺,却始终没有派甲士出城。究其根本,分明是底气不足,都是在虚张声势。   看透这群人的色厉内荏,姬超更不见惊惶,眼底浮现嘲讽之色。   等到对方骂累了,他才走到大车前,一把拽下草席,连同废王的尸体一起甩到地上,高声道:“姬永勾结犬戎,害死血亲,死有余辜!”   一言出口,城头的唾骂声戛然而止。   “你胡说!”王子盛怒极咆哮,“讹言谎语,信口雌黄,其心可诛!”   “我胡说?”姬超哈哈大笑,笑声尖利,刺痛人的耳鼓,“姬永嫉恨我兄,愎王时买通内侍施以奸计,千方百计污蔑构陷。其得位不正,生性多疑,终日惶惶。我兄主动离开上京,他仍不放心,誓要斩尽杀绝。”   姬超隐忍二十年,今日得到机会,终于能使真相大白于天下,他再无任何顾忌,道出的隐秘使上京众人惊慌失措,脸色青白交加。   “内侍,妾夫人,还有多名贵族屡进谗言,离间天家父子,最终得逞。其行之恶,令人发指。”   “姬永登上王位,做出明主之相,背地里与犬戎勾结,秘密派人联络犬戎各部,诱使犬戎袭边城。战事中途,更派人设下埋伏,击杀求援的甲士。”   “可怜边城上下,将士死守,民壮舍命,连老人妇孺都死守不退,却迟迟等不到援兵,最终落得烈火焚身,无人生还。”   “数千条人命,一座守边重镇,换来姬永安枕无忧。”   说到这里,姬超加重声音,一脚踩上废王的头颅,双眼猩红,眦目欲裂。   “勾结犬戎,违背组训;害死兄弟,无亲无德;因私心枉顾数千条人命,其罪恶滔天,不配为人!”   姬超仰望城头,锁定脸色惨白的姬典兄弟,缓慢抽出腰间的铜斧,斧刃向下,一字一句质问道:“你们说,他是不是死有余辜,合该千刀万剐?!”   这一问充斥愤恨,语气中满是仇怨。   一夕之间,冷风平地而起,呼啸刮过城前,好似死去的军民重返人世,诉说着仇恨和冤屈。   姬典嘴唇颤抖,面色惨白如纸。他强作镇定,争辩道:“口说无凭。先王虽做错事,却不能任你随意污蔑!”   此言一出,诸侯间生出议论。   姬超此行断绝后路,俨然有破釜沉舟之志。众人相信他没有说谎。但正如姬典所言,没有证据,人证物证皆无,凭他一人之言不可能给废王定罪。   “晋王如何看?”楚项手按丹车车栏,侧头看向林珩。旒珠遮挡住他的眉眼,仅能看到高挺的鼻梁和殷红的唇。乍一看,与楚煜颇有几分相似。   闻言,林珩并未回眸,继续关注前方,笃定道:“姬超既然敢来,必有万全准备。”   “哦?”楚项挑眉,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态度不置可否。   楚煜的视线扫过来,对上楚项的目光,唇角牵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竟不知楚王这般多言。”   楚项皱眉,眼底凝聚凶光,杀机一闪而逝。   林珩却在这时转过头,如玉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他什么都没说,仅是袖摆微掀,现出从不离身的手弩,态度一目了然。   感知到强烈的危机,楚项自觉收回目光,没有继续挑衅。   楚煜望向林珩,眸光潋滟,笑容更盛。如同百花绽放,绝色醉人。   紧张关头,他这一笑分外扎眼。好在众人的目光聚集城下,无人留意三人间的短暂交锋。   如林珩所言,姬超既然敢来,自然准备充分。姬典的质疑正中下怀,他没有任何迟疑,直接回道:“证据?我有!”   话音落地,只见随行的一名甲士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前,当着众人的面掀起头盔,一把扯掉身上的皮夹,利落除去上衣。   寒冬腊月,他昂然立在风中,现出满身伤疤。   背部的两道疤痕从肩膀长至腰腹,交错横过脊椎。二十年过去,疤痕仍如土龙盘踞,狰狞扭曲。   他抬起头,鼻子少去一截,左眼也被刺瞎。干瘪的眼皮包裹眼眶,样子十分骇人。   “我乃王子卓私兵,二十年前追随王子卓就封。遇犬戎围城,我与同袍出城求援,中途遭遇截杀,我侥幸逃脱,余者皆死。”   当年他遭遇埋伏,身负重伤。袭击者见他坠马不动,以为人已死,冒失上前被他反杀。   “我奔去连地,可惜为时已晚。”   他负伤前行,九死一生,终于带回了救兵。奈何城池已陷入火海,全城上下无一生还。   “你也是空口白话,不足为证。”姬典开口强辩,连他自己都知道这番话是何等苍白无力。   “我身上的伤就是证据!”甲士大声驳斥,向众人展示胸膛和背部的伤,更拿出两只箭簇,都是从他身上取出。上面有废王私兵的标记,现今早已不存。   “我被钺所伤,伏兵出自废王麾下王师。这两枚箭簇有标记,除了废王私兵,无人能够伪造。还有,”他又拿出一枚铜牌,自废王休兵之后,此类铜牌再未现于世,“此乃伏兵身上所得,证实我无一句虚言!”   甲士的声音铿锵有力,城头众人再也说不出话来。   姬超再次举起铜斧,目光扫视众人,紧接着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他高高抡起手臂,当场斩断废王的脖颈,单手抓起废王的头颅,任凭污浊的液体流淌。   “姬永大罪,十恶不赦。当斩首断肢,暴尸荒野,以祭亡魂!”   至此,众人终于明了,他为何做此打扮。   “昔天子初封天下,行祭祀,献人牲。每逢祭祀,王室诸侯皆麻衣木冠,执斧钺。后平王迁都,性好奢靡,再无此例。”赵弼目视前方,看着姬超的举动,眸光微闪。   “旧制。”林珩重复这两个字,见姬超达成夙愿,丢开废王的头颅,反手就要斩向自己的脖颈,立即出声阻止。   “且慢!”   伴随着话音,他抬起右臂,弩矢破风,精准击中了姬超手中的铜斧。   斧刃惊险擦过脖颈,划开了刺绣山川纹的衣领。   众人的目光被吸引,只见晋王驱车来至姬超身侧,看也不看废王的尸体,出言道:“死易,生难。废王错在先,君为复仇,情有可原。”   一番话落地,定下事情基调。   今日之后,王室注定名声扫地,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想清楚后果,姬典和王子盛对视一眼,脸色变得灰败,彻底陷入绝望。 第二百四十七章   姬超自戕未成,被林珩拦下。   废王的头颅滚落在地,沾染残雪和黄沙。   人群再度分开,两名巫仆抬着巫老越众而出,身后跟随各国的巫,皆手持木杖和火把,沉默走向城下。   “停。”   来到废王的尸体前,巫老抬起手臂,队伍霎时停住。   巫仆放下矮榻,弯腰搀扶起巫老。后者却一把推开两人,双膝触地,以手掌支撑起身体,缓慢移向废王的头颅。   一步、两步、三步,眨眼可至的距离,他却耗费数倍时间。   四周寂静无声,无一人开口。唯有风过大地,呼啸阵阵。   终于,巫老一把抓住废王的头颅,高高举起,嘴里发出尖锐的声音:“祭!”   各国的巫分批走上前,举起木杖扎向地面。木杖下端穿透积雪嵌入土层,上端倚靠交叠,一层压着一层,架起一座锥形柴堆。   柴堆中空,上方横放几枚骨片,取自巫老脖颈上的骨链。   “点火。”   巫老一声令下,数只火把凌空抛出,落下时点燃柴堆。   明亮的火光自顶端向下延伸,吞噬木杖表面的纹理,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球。   朔风卷动橘红色的焰舌,肆意摇曳。   爆裂声中,火光映亮巫老的脸庞,大片的红充斥视野。   城头上的贵族见此一幕,大多不明就里。年长的的王室成员短暂疑惑,随即灵光一现,意识到巫老要做什么,登时惊得魂飞魄散。   “陛下,阻止他,万万不可行!”   可惜提醒慢了一步。   火焰攀至顶点,浓烟滚滚,随风扩散。   巫老坐直身体,双手高举废王的头颅,面朝烈火唱诵巫言。   迥异于以往的祭词,这种语言更加古老,仅在巫族内部传承。自从巫族衰败,世间仅一人能懂。   语言陌生,旋律诡谲,似在歌唱,又似在尖嚎。   百名巫围着篝火起舞,振臂踏足,俯拜大地,仰望苍穹,动作异常简单,却充满了力度,如同雕刻在岩画上的古老先民。   “祭!”   巫老的声音变调,几名年迈的巫走出队列,一人走向姬超,拾起掉落在他脚下的铜斧。另有四人拖过失去头颅的尸体。   “斩!”   尖锐的声音刺透狂风,回荡在旷野中。   青光划过,巫们以人牲献祭,完成最古老的仪式。   先是四肢,再是躯干,最后是头颅。   巫们再次起舞,围绕着烈焰飞旋跳跃,引得火舌飞蹿,有生命一般,似要吞噬周遭的一切。   古老的祭词接近尾声,巫老猛然抬起头,凝视熊熊燃烧的烈火,表情扭曲,嘴角凝出一抹冰冷诡异的笑。   “平王害穆王,篡权夺位。废王害兄弟,王权不正。”   “穆王之后,王座之上再无正统。”   这番话一出,举众哗然。   废王的种种行径虽使王族名声扫地,王权暂未崩塌,上京犹能苟延残喘。巫老当众揭穿平王篡权,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无奇迹发生,延续数百年的王朝势必轰然倒塌,再也回天乏术。   正是清楚这一点,王室成员陷入恐慌,纷纷看向姬典,却发现他全身颤抖,变得面无人色。若没有王子盛搀扶,怕会瘫坐在地。   贵族们虽不及王室众人恐慌,却也满心忐忑,被复杂的情绪包裹,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诸侯们脸上不见异样,却下意识按住佩剑,握紧了剑柄。   王权不正,天子德不配位。   一切始于平王,而非废王。   果真如此的话,岂非意味着上京空负王城之名,实际不配受诸侯朝贡,不配得天下人仰望?   “平王一脉窃取王权。”赵弼喃喃自语,有感而发。   他短暂凝视燃烧的火焰,继而抬眸望向城头,表情仅有细微变化,摩挲着剑柄的手指却持续用力,昭示他的心情并不平静,实则掀起惊涛骇浪。   齐王的表现是各路诸侯此刻的缩影。   回想往日,众人都是心生感慨。   废王倒行逆施,诸侯多有不愤。数年不入觐,不朝拜,却少有人想要推翻上京,罢黜天下共主的正统地位。大诸侯虽有雄心,今日之前也不曾逾矩。   这一切突然被打破。   先有姬超绞杀废王,责其罪,众目睽睽之下将其斩首。紧接着是巫老率众巫行祭祀,揭穿平王害穆王,篡权夺位。   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猝不及防,一时间竟有些迷茫,不知该如何反应。   几乎是出于本能,国君们齐刷刷转过视线,看向队首的四人。他们很想知道,面对今日发生的一切,晋王四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火焰吞噬废王头颅,将残肢焚为灰烬。   巫老匍匐在地,掌心下扣,额头紧贴地面,同一个姿势持续良久。   众巫也停止动作,环绕火堆膜拜,伏身大地久久不起。   突然,巫老抬起头,停止唱诵祭词,发出了骇人的诅咒。苍老的声音撕开朔风,震颤世间灵魂。   “从前朝至今,巫族延续八百年。我为最后一人,我死后,巫族将绝。”   “王朝伊始,我族与天下共主立誓,巫族不绝,王朝不灭。”   “篡权者德不配位,誓言早已泯灭。”   “以我血诅咒,巫族绝,国祚灭,天地鬼神共证!”   话音落地,巫老以手肘撑起身体,纵身扑向烈火,刹那被烈焰吞噬。侍奉他的巫仆站起身,前后跳入火中,当场追随他而去。   众巫伏身在地,始终一动不动。口中念念有词,竟是在重复巫老的诅咒。   这一幕震惊众人,恐慌和惊惧交替攀升,王室成员陷入绝境,陆续瘫软在地,再也爬不起身。   诸侯从震惊中回转,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火,耳畔仍流淌巫老的诅咒:“巫族绝,国祚灭。”   姬超呆呆地站在原地,凝视着燃烧的火焰以及投身烈火的巫老,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他与巫老联手,成功搅乱天子祭祀。本以为主动权在自己手中,如今才发现,从最开始他便是旁人手中的棋子。   废王已死,大仇得报,他本该感到快意,却因巫老的诅咒陷入迷茫。   天子非正统。   平王谋害穆王,篡权夺位。   他是平王的后代,身上流淌平王的血,是否也意味着他是罪人后裔,注定为天地不容?   是了,正是如此。   天地降罪,鬼神共弃,王族才衰败至此。上京终将沦为一片荒芜,正如被遗弃的王朝旧都。   焰心传来爆响,轰隆一声,柴堆轰然倒塌,覆盖四具尸骨。   巫的诅咒仍在继续,一遍又一遍,随风传遍旷野,袭至城头。王族胆战心惊,贵族惊慌不安,集体望着城下,控制不住全身颤抖。   上京城内,城民驻足在街旁,获悉城外发生的一切,或惊愕或迷茫,少顷转换成恐惧。   恐慌的情绪持续扩散,弥漫在城内,烙印在所有人脸上。   “怎会如此?”   “巫老诅咒?”   “为何?”   “平王篡位,上京王权不正。”   议论声在蔓延,隐藏的真相终于被揭穿。罪恶呈现在阳光下,再也无法遮掩。   如之前所料,随着真相揭开,上京王权变得岌岌可危,如河面浮冰,只需一颗石子就会砸出裂痕,很快变得支离破碎。   上京城外,篝火坍塌却未熄灭。   火焰持续燃烧,橘红的火舌包裹幽蓝,热浪席卷,焚化冬日大地。   战车驶近,林珩率先步下车辕,站定在火堆前。   楚煜紧随其后,追上前一步,和林珩并肩而立。   楚项和赵弼相顾一眼,目光明灭,都能看出对方眼底的野心。两人没有说话,各自走下战车,跟上林珩和楚煜的脚步。   各路诸侯窥出端倪,没有人妄自开口,先后走出战车,站定在四人身后,如同会盟时一般。   “祭毕,礼。”   晋巫昂起头,喉咙中发出颤音。   众巫随声附和,嗓音都有些沙哑,如同沙石摩擦,绝称不上悦耳。   在巫的唱诵声中,以林珩四人为首,诸侯们整肃衣冠,双手交叠,在焚尽的篝火前祭拜天地鬼神,敬以身祀火的巫老。   王子岁站在队尾,随众人一同俯身。   姬超站在原地,表情复杂,许久一动不动,难知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望见这一幕,姬典再也无法站稳,顺着女墙滑坐在地,同时带倒了王子盛。   兄弟俩互相倚靠,正如当初被王子肥关押。所不同的是,王子岁不在两人身边,早同他们分道扬镳。   “巫族绝,国祚灭。”   “姬超,巫老,祭祀乱。”   “诸侯会盟城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姬典喃喃念着,背靠墙砖,颓然地合拢双眼。   他原以为沦为傀儡已是折磨,不承想时至今日,想继续做个傀儡也变成奢望。   “前路在何处?”   巫老坐实平王篡权,纵然上京不被推翻,王族的权威也会荡然无存。   惊惧和恐慌背后,姬典陷入无尽的迷茫。他不知前路在何处,也不知自己会落到什么下场。   会不会如废王一般?   他缓慢抬起头,目光对上王子盛,如同在照镜子,捕捉到一般无二的情绪,战栗,畏惧,恐慌。   王室成员沉默无言,表情变得麻木,显然已失去希望。   贵族表现不一,但多数仍有退路,不如王族一般落入绝境,脚下就是悬崖峭壁,前进后退都将粉身碎骨。   姬典转动眼球,再度看向城外,发现诸侯礼毕却没有返回大营,而是登车重回会盟台下。   “他们要做什么?”   姬典的疑问也是众人心中所思。   抵达会盟台下,战车停止前进。   林珩手按佩剑环顾四周,与楚煜三人达成共识,当即扬声道:“舆图。”   声音落下,几名侍人行至人前,抬来捆扎的兽皮。   林珩四人走下战车,不假他人之手,合力展开兽皮。   拼接的兽皮在地面铺开,完整呈现在人前。   陆地,海洋,山川,河流。   土地广阔无垠,中原仅踞一角。   四海八荒,天地之大,完全超出想象。   “舆图?!”人群中发出惊呼。   林珩不作回应,命侍人移来特制的木架,将舆图悬挂起来。   伴随着舆图升高,图上的一切变得更加清晰。   众人凝视图上,以双眼衡量四境之外的广阔疆域,因震惊失去语言,一时间竟看得痴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天下舆图高高悬起,完整呈现在众人眼前。   城外的诸侯大军和城头的王室贵族集体陷入震惊。   众人紧盯图上,眼睛一眨不眨,呼吸变得急促,目光异常灼热。   “天地之广,非局限中原。四境之外沃土千里,无主之地尽可取。”   林珩站在舆图前,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隔空眺望城头,他看不清姬典等人的表情,仅能看到众多身影扑向女墙,短暂在高处眺望,又陆续消失在城墙后。   不多时,就见城门大开,数十车驾鱼贯行出,打头之人正是天子。王子盛及王室成员紧随在后。上京贵族落后一段距离,以刁完和单信为首,彼此间泾渭分明。   天子出城的动静委实不小,在场诸侯却无一人在意。   国君们有一个算一个,甚至不屑于回头,仍专注凝视舆图。发现落在图上的四枚印章,神情发生变化。   “晋王印。”   “还有越王印。”   “楚王,齐王。”   天下间最有权势的诸侯一起在舆图上落印,足以昭告世人,图上的一切真实存在,毋庸置疑。   “天下,这才是天下!”吴国国君喃喃自语,单手握紧剑柄,一时间心潮澎湃。   “中原竟只一隅之地。”许国国君目视前方,不由得心生感慨。   蔡欢身着衮服,头戴冕冠,以女子身列于诸侯之间,气势不亚于他人。   此刻,她眺望悬挂的舆图,再看向图旁的晋王,双眸晶亮,目中异彩连连。   在西境诸国中,蔡国实力居中,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假若蔡欢安于现状,大可以继续附庸晋国,在林珩的庇护下安稳度日。待到将来某一天,晋王亮出兵锋,挥师横扫六合,她也能举国归附保国人平安。   在今日之前,蔡欢以为自己的前路已定,再无更多妄念。可就在刚刚,林珩亲手打破屏障,让她看到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千里疆土可取;凡能力所及,尽可纳入掌心。”   “无分氏族、国人、庶人,辟土俱有功。”   “天下之大远迈我等认知。沃土唾手可得,何能不取?”   “拓境守土需有人。战场之上刀兵相向,搏命厮杀无可非议。战场之下需留一线,切忌滥杀。”   林珩环顾众人,侃侃而谈。   借会盟之日展示舆图,就此定下规矩,无论各国接受与否都必须遵守。   有人胆敢以身试法,他不介意杀一儆百。   好在诸侯知情识趣,绝大多数都很识时务。即便有人头铁,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也会被旁人拉住,提醒他不要自寻死路。   “切勿糊涂!”   晋王说话时,越王三人全无异色。可见四人早就互相通气,提前达成共识。   废王罪行揭开,巫老证实平王篡权,王城威严扫地,注定名存实亡。   四大诸侯则如旭日东升,迟早立于巅峰。   谁将执掌大权,暂时无法断言。彻底分出胜负之前,四人皆有机会。正因如此,国君们需要擦亮眼睛,找准要走的路。   一念之差,结果或将天差地别。   在没有做出抉择之前,明智之人都会保存己身,不得罪四人中的任何一个,尤其是国力鼎盛的晋王。   “会盟之后,诸君可誊绘此图。”不给众人喘息之机,林珩又抛出一记惊雷,使得诸侯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许我等绘制此图?”一名南境诸侯开口,惊愕之色难掩。   舆图珍贵,人所共知。   曾经的卢义舆图风闻天下,直至被带入墓葬,仍为人津津乐道,相关传言始终不曾平息。   林珩不仅展示舆图,还许人誊绘,此举前所未见,可谓开国之先河。   怀揣着难以置信,众人的视线扫过林珩,又陆续落在楚煜三人脸上,心中的疑问如出一辙。   晋王此言是真是假?   越王、楚王和齐王是否赞成?   看出众人的心思,楚煜微微一笑,接过林珩的话,坦言道:“中原之地,国有几何?天下之广,穷极毕生不能取尽。晋王所言即寡人之意。”   言下之意,四海八荒,沃土取之不尽。以四境诸侯的数量,即便全部走出去,也未必能占下十之一二。   既如此,敝帚自珍就变得毫无意义。   听到这番话,众人顿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表情变得讪讪。   他们从没想过能得到完整的舆图。   刚刚看得目不转睛,既有震惊的原因,也是在设法牢记图上的内容,以备回营后留于笔下。   不承想林珩如此大方,楚煜三人也无意阻止,反倒是乐见其成。   “君王大度,我等惭愧。”无论出于何种缘由,好处实实在在,无半分虚假。国君们适时表达出歉意,异口同声道出感谢。   林珩并不在意,楚煜笑容依旧。   楚项和赵弼对视一眼,依照事先约定,向众人公布之前定下的计划。   “四境之外广阔未知,驱胡蛮先行,继而派兵荡平。”   “诸国宗室、氏族皆可建功立业,肩负开拓疆域之责。”   楚项逐一说明,赵弼在一旁补充。   众人听得认真,都是聚精会神,不愿错过只言片语。   两人说话时,林珩的注意力落到人群后,目光锁定王族和贵族车驾。   姬典一行人驱车来至会盟台,却没有大张旗鼓,而是站定在人群后,凝视前方的舆图,听取林珩四人制定的计划。   王子岁看到两名兄长,仔细衡量利弊,迈步上前见礼:“参见陛下。”   王子盛心中不愤,对他怒目以视。   姬典反而态度平和,对他点了点头,重新望向前方,正好对上林珩的视线。   两人隔空相望,林珩目光沉静,姬典心情复杂。   许久,楚项和赵弼的声音告一段落,姬典无声叹息,率先收回目光,走下马车,徒步穿过人群。   “陛下?”王子盛再顾不得与王子岁置气,连忙下车跟了上去。   王室成员不算聪明,但懂得看眼色。思量眼前的情况,纷纷走下马车尾随在两人身后。   王子岁迟疑片刻,终究没有跟上去,而是和贵族一同留在原地,目送众人的背影。   “王子不去?”不知何时,刁完出现在王子岁身侧。   “不去。”王子岁侧头看他一眼,已知他背后站着晋王,索性将话点明,“请旨外封即是析出王族。既然要断,自应干净利落,不该藕断丝连。”   刁完审视他片刻,终是放松表情:“王子明智。”   “刁介卿过奖。”王子岁扬起笑容,借机提到日前之事,“此前不知介卿与家族不和,枉费一番心思。早知该过府拜会,当面向介卿寻才。”   刁完摇了摇头,直接开口拒绝,不留任何余地:“王子身边人才济济,家中子弟尚需磨炼,还请见谅。”   “当真不行?”王子岁不禁皱眉。   “不行。”刁完坚持不松口。   看出对方态度坚决,王子岁虽感到遗憾,却也只能死心。   两人说话时,姬典率王室众人来到会盟台下。队伍经过处,人群自行分开,让出前方道路。   相隔五步,姬典停下脚步,挺直脊背,双目直视林珩。   自宫变之夜以来,他每次见大诸侯都表现得谨小慎微,甚至有些战战兢兢。如今日一般实属罕见。   对视片刻,姬典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不等林珩叠手,他先一步弯腰,以天子之尊向诸侯见礼。   会盟台下骤然寂静,变得鸦雀无声。   “陛下?”王子盛艰涩开口,心中的滋味难以言喻。哪怕知晓处境艰难,也未想到姬典能做到如此地步。   和他的表现不同,王室众人看到姬典的举动,无一开口询问,纷纷随之行礼,在林珩面前垂首弯腰。   “陛下此意为何?”林珩上前两步,双手托住姬典的手臂。   胳膊上的两只手如同铁箍,姬典根本无法对抗,硬是被林珩扶起身。   他抬起头,对上漆黑的双眼,尚未来得及解释,就见一抹烈红翩然而至。   楚煜来到近前,袖手打量着姬典,表情似笑非笑,出口的话令人胆寒:“陛下既要纡尊降贵,怎能厚此薄彼?”   姬典身为天子,暂不提傀儡与否,今日之举传出,于林珩大为不利。基于共同的利益,楚煜不能坐视不理。   “如越王所言,陛下既要谦恭,何妨谦恭到底?”楚项素来有狂傲之名,不介意表现出来,给姬典一个警告。他虽与楚煜不和,此刻的立场却保持一致。   “平王篡权,废王杀亲,陛下陷臣不义,倒也不足为奇。”赵弼难得如此直白,言辞可谓诛心。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压根不给姬典开口的机会。   在场诸侯听闻,多是面色不善。尤其是西境诸侯,视线落在姬典身上,锋利犹如钢针。   十分意外地,姬典没有陷入慌张。   他身后的王子盛脸色煞白,王室成员瑟瑟发抖,他却表现得十分平静,仅是挂上一抹苦笑,道:“晋王误会了,我并无恶意。”   林珩松开手,挑眉看向对方,道:“恕臣不解,还请陛下明言。”   姬典深吸一口气,顺势直起身,借衣袖遮挡住微微颤抖的指尖。事实上,他心怀忐忑,远不如表面上平静。   “晋王言,许誊绘此图,未知王族可否?”姬典手指舆图,目光看向林珩,所言出人预料。   “可。”林珩颔首,直接给出答案。   “开化外之土非一日之功。王族愿意出力,未知可否?”姬典继续说道。   不等林珩回答,王子盛先一步震惊地看向他,嘴唇翕张,嗫喏数声,却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陛下要离上京?”林珩反问道。   天子不离王城。   今后如何暂且不论,但在现下,姬典要离开,必定禅让王位。   假使他足够心狠手辣,大可以效仿上古时期将王位禅让给大诸侯。届时,该人必成众矢之的,遭到天下人围攻。今日的会盟也会落空。   思及此,林珩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暗光。   真能做到如此地步,也称得上一声果决。   “非也。我知职责所在,不会让晋王为难。”姬典摇头,言辞恳切道,“然王族再不配为天下表率,不宜留于王城。唯请以有用之身重蹈祖训,出化外之地,为我族开疆拓土。”   这番话掷地有声,超出所有人预料。   人群背后,姬超目光晦涩,不觉道:“姬永卑劣,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随着话音落地,他迈步穿过人群,无视王族众人,站定到林珩面前,道:“晋王留我一命,我却不能留在中原。唯请许我离国,为我族先驱,死亦无悔!”   姬典和姬超先后表态,只要林珩点头,无论王族成员情愿与否都必须离开上京,前往化外之地。   平王迁都上京,百余年骄奢淫逸,致使许多人忘记,开国之初,天子与诸侯都是筚路蓝缕,历尽艰险才打下王朝根基。   现如今,王族名声扫地,继续留在上京不过是空耗岁月。不如出四境,或能开辟一条生路。   林珩审视面前两人,随即看向楚煜,道:“越王如何看?”   楚煜挑了下眉,意味深长道:“真心实意,未为不可。”   林珩点了点头,又询问楚项和赵弼,分别从后者口中得到回答,话虽不同,意思却无太大区别。   王族要出四境,可以。   诸侯氏族能为,不必要剔除王族。   但正如楚煜所言,真心要开疆拓土,建功立业,自然没有问题。假设有别的想法,灭的就不仅是国祚。   四人达成一致,林珩扫视王族众人,沉声道:“化外之土,王族可取。”   各国史官奋笔疾书,忠实记录下这一幕。   “冬,诸侯会盟。”   “舆图现,诸侯议化外之地。”   “天子与晋王约,王族为先驱,出四境开辟疆土。” 第二百四十九章   会盟结束,诸侯大排筵宴。   宴会设在会盟台下,诸侯的席位左右排开,方形篝火矗立在会场中央,沿着篝火四周扎下火把,点燃后爆发强光,如万千星辰嵌入大地,坠入凡间。   会场四周竖起图腾旗,朔风袭过,旗面在风中撕扯,猎猎作响。   宴会开始之前,上首增设一席,专为天子准备。   天子欣然赴宴,王室成员和贵族自然也不能落下。只是席位临时增设,难免有疏漏之处。   单信身为礼令,看过会场的布置,同刁完私语几声,各自安排下去,贵族们老老实实入席,无一人提出额外要求。   王族成员见到安排的位置,也没有任何异议。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经历过之前的种种,哪怕头脑愚钝也能认清自身处境。   “天子恩德,我等总该识趣。”   时至今日,诸侯问鼎,逐鹿中原板上钉钉。王族权威尽失,继续抱残守缺故步自封,迟早和废王一样声名狼藉。   “天子留上京,我等出四境,实为姬氏寻到一条生路。”宗伯在席间落座,上首是西境诸侯,下首则为王子盛。   其余王室成员位置接近,偶有末席也不算太远。   反倒是姬超走到对面,摆明与王室割席,彼此间泾渭分明。   看到姬超的举动,多数王室成员默不作声。王子盛皱了下眉,到底压下脾气没有开口。转而回应宗伯,提起组织人手北上之事。   “北入荒漠,艰难未知,需提前做好准备,以防支应不及。我欲请旨天子,分出部分王师与族人同行。”   宴会开始前,王子盛与姬典避开人群,匆匆进行讨论,定下初步章程。   自废王休兵,王师颓废日久,连盗匪都不敌,彻底沦为笑话。如今机会摆在眼前,正好重整旗鼓,借搜寻胡部练兵。   “王师无能,多混吃等死之徒,全无战力。纵然沃土唾手可得,无甲士驻守,无大军支撑,迟早会落入他人之手。”   拿得下却守不住,到头来给他人做嫁衣。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王子盛放开眼界,看得长远,与姬典所想不谋而合。   “王师出则上京空虚,谁来拱卫天子?”宗伯心存疑虑,想法趋于保守。   “如今的王师连盗匪都不敌,何言拱卫天子?何况诸侯会盟,四王天下布局,未到最后时刻,天子仍能安稳。”王子盛压低声音,道出他与姬典商议出的结论。   当着天下诸侯的面,天子向晋王弯腰,态度再明显不过。只要不出意外,上京应能安稳。加使未来九鼎易主,只要天子保持今日心态,未必不能平安余生,寿终正寝。   王子盛曾经一叶障目,目光局限于方寸之地,行事多有不妥。姬典先于他清醒,又苦心点拨,他终于如醍醐灌顶,真真正正看清脚下的路。   “王师拓境化外,既能偿废王之罪,也能为家族寻一条出路。”不知何时,王子岁出现在两人身旁。他的言辞出于好意,只是语气稍显冷漠。   王子盛的视线扫过来,并未停留太久,仅是朝他点了点头,又若无其事移开目光。   察觉到兄长的变化,王子岁目光微闪,和宗伯互相见礼,便继续迈开脚步,坐到诸侯的席位之间。   宴会即将开始,诸侯多已就坐。   大国与大国,大国与小国,以及小国与小国,爱憎摆上台面,彼此间的关系一目了然。   西境诸侯坐在一处,对面就是南境诸侯。   南境诸侯又分阵营,或依附越国,或附庸楚国。各国国君维持表面和平,互相客气寒暄,偶尔夹杂着几句恭维。实则言不由衷,眼底仍带着冷意。   西南诸侯相对弱势,在田齐登位之后,隐隐以蜀国为首。   他们清楚自身实力,逐鹿天下是奢望,就应该识时务者为俊杰,跟随蜀君抱牢晋王大腿。   东境诸侯居齐王之下,都对本国境况有清醒认知,即便不附庸齐国,也不会公然和齐王作对。   吴国作为横跨东南的后起强国,凡事要与四大诸侯比拼。可无论政治、军事还是商业都差上一筹,君臣始终憋了一口气。   相比之下,西境诸侯突兀地和乐。   晋王一家独大,敢挑事的郑国早就灰飞烟灭。见证郑国灭亡前后,西境诸侯达成共识,只要晋王不倒,晋国不分,大家还是压下心思,安守本分为好。   “人间百态。”姬超独坐一席,看似形单影只,实则相当自在。   在众人谈笑寒暄时,他端起酒盏自斟自饮。清冽的酒水入喉,胃里腾起暖意,逐渐驱散冬夜的寒冷,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天公作美,今夜月朗星稀,冷风消散。   与宴众人全部入席,天子高居上首,林珩四人分坐左右。   乐人敲响编钟,清越的声音流淌,中途加入瑟笙和鼓角,演奏出恢弘的旋律。   编钟移自王宫,成排悬挂在架上,由大至小,每一只上都铸有铭文。今日出现在诸侯宴会上,称得上史无前例。   乐声持续一段时间,姬典始终没有邀众人共饮,而是分别看向左右。   林珩莞尔一笑,面朝众人端起酒盏,朗声道:“诸君,饮胜。”   这场宴会专为贺诸侯会盟,天子为客,林珩此举不算为过,不至于被人指摘。   “敬晋王!”诸侯反应迅速,陆续站起身,双手托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一盏饮尽,众人未来得及落座,就见越王端起酒盏:“诸位饮胜。”   楚煜面带浅笑,火光映照下,红衣炽烈,灿烂可比晚霞。   “敬越王!”诸侯品出滋味,这次没有急着坐下。   果不其然,楚王和齐王先后举起杯盏,邀在座之人共饮。   这一幕前所未见,也未必能有后来者。   四盏酒下肚,国君们终于能安心落座,开始享用美食,欣赏宴会歌舞。   篝火熊熊燃烧,黑烟蹿升,融入夜色之中。   身着皮甲的舞人鱼贯入场,或手持戈矛,或紧握刀斧。乐声同时一变,旋律厚重,几要震碎夜空。   “吼!”   舞人同时大喝,高举手中兵器,舞姿雄壮,尽显晋国的强盛,晋人的奔放豪情。   “晋舞。”有年长的诸侯看得入神,不觉回想起数十年前由晋烈公召集的会盟。   彼时,宴上同有晋舞,一样的粗犷豪迈,震撼人心。今日与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晋王肖其祖,胜其祖,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乐曲接近尾声,旋律陡然高亢,犹如金铁交鸣。   舞人再次发出吼声,舞动兵器相击,好似战场交锋,引得观者目不转睛,大声喝彩。   “好!”   “彩!”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晋舞告一段落。   “赏。”林珩的声音从上首传来。   得晋王赏赐,舞人们立即伏身跪地,无不欢欣雀跃,喜色难掩:“谢君上赏赐!”   晋舞之后是越舞。   越国舞人肩披彩帛,踏着鼓点翘袖折腰。   伴随着乐音流淌,舞人舒展双臂,猛然间抛出彩帛。缤纷的色彩在眼前翻飞,好似灵蛇出洞。   舞人笑得娇媚,丽色魅惑人心。   这支舞美到极致,却也莫名使人战栗,忽觉一阵毛骨悚然。   乐音结束,彩帛落下,四周却寂静无声,安静得有些诡异。   突然,有击掌声从上首传来,众人定睛看去,是林珩放下酒盏,为越舞拊掌喝彩。   楚煜单手支颊,环顾左右,发出一声轻笑:“赏。”   “谢君上。”越国舞人伏身下拜,急促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脸颊泛红,目光却十分平静,与舞蹈时的妖异有天壤之别。   越国舞人消失在眼前,如同幻梦打破,众人瞬间变得清醒。回想方才的表现,不禁心神恍惚,感到不可置信。   “为何?”   “越人有巫舞,祝祷,祭祀,祈雨,诅咒。”一名南境诸侯开口,遇身旁人看过来,却不肯多言,端起酒盏借以避开话题。   会场上首,楚项将众人的表现收入眼底,抬眸扫一眼楚煜,嘴角轻掀,笑意不达眼底。   只见他拍了拍手,恭立在旁的侍人迅速离开,身影隐入黑暗。   不多时乐声又起,散发赤足的楚国舞人出现在篝火下。无论男女皆腰缠兽皮,额头勒一条皮绳,手腕和脚踝套着玉环和骨链,脸颊涂抹油彩,颜料中混合血液,色泽艳丽,在火光下近似妖邪。   “祝!”   楚人高举双臂,围绕篝火起舞。   赤足踩在地上,凉意自足底蹿升。他们却似感觉不到寒冷,继续用力踏着鼓点,仿效飞禽走兽腾挪跳跃。   脸颊和脖颈沁出汗珠,身后焰舌跳跃,刹那间红光爆裂,竟似蟒蛇缠绕人身,引发一阵惊呼。   “巫舞,楚国巫舞!”   越楚鏖战百年,两国数次掀起大战,彼此间有深仇大恨。   会盟之后短暂歇兵,不意味着仇恨消失。先后在宴上作巫舞,未尝没有争锋之意。   林珩看向楚煜,挑了下眉。后者笑意盈盈,还向他举盏:“晋王,共饮。”   楚项坐在近处,自然不会忽略两人的动作。他没料到楚煜的反应,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一口气憋在心口,不上不下,别提多难受。   赵弼垂下眼帘,权当一无所知。   不过三国展现出实力,齐国也不能落于人后。   他召来一名侍人,简短吩咐两句。侍人应声后离开,许久方才折返。   楚舞告一段落,舞人悉数退场。齐国的舞人与其交错而过,站定在篝火之下。   看清齐人的模样,在场诸侯都是一愣,不由得抽了抽眼角。   齐人尚青,舞人皆着青衣,腰缠贝壳,走动时互相碰撞,叮咚作响。舞人双臂绘满彩纹,末端蔓过肩膀和脖颈,一直延伸至两侧耳下。   熟知齐地文化之人很快认出,这些图案都是变形的文字,专在祝祷时使用。   “又是巫舞?”   乐声响起,证实众人猜测。   各路诸侯再无心欣赏歌舞,纷纷望向上首。如此明显的互别苗头,难不成盟约初定就产生破裂危机?   “晋国没有参与。”   “晋人作战舞,不遑多让。”   乐声不停,舞人飞旋,诸侯惴惴不安。   王室成员和贵族窥出端倪,不想受到波及,索性埋头苦吃,设法灌醉自己。方法虽然粗糙,管用就行。   会场上首,姬典右手边是晋王和越王,左手边是楚王和齐王,无论哪一个,灭掉他都是轻而易举。   四人谈笑风生,频频端起酒盏,笑容如春风和煦。   他却如置身冰天雪地,右边风霜刀剑,左边森寒凛冽,别说设法灌醉自己,连动都不敢动,始终噤若寒蝉。   姬典左右瞅瞅,心中滋味难以言说,真实演绎出弱小无助可怜。   与此同时,北境荒漠中,一支犬戎部落正亡命奔逃。   夜色浓重,伸手不见五指。   脚下看不到路,跑出一段距离就会跌倒。万般无奈,犬戎只能冒险打起火把。   火光明亮,在暗夜中无比醒目,为追兵指明了方向。   “在前面!”   马蹄声逼近,火把排成长龙。   骑士在夜色中追袭,好似狼群围剿猎物,直追得目标精疲力尽,为活命仍不敢停下脚步。   火光照亮图腾旗,擎旗的甲士闪过,现出一人一马。   马上之人体型娇小,身资却十分矫健,正是晋国女公子林乐。   发现前方目标,她单手挽住缰绳,另一只手猛地向前一挥;“继续追,逐其向北!”   “诺!”   甲士齐声领命,当即策马扬鞭,如黑云向前压去。 第二百五十章   夜晚的荒漠危机四伏。   黑暗中游弋凶影,狼群的嚎叫连绵不断,再再冲击人的耳膜。   数百犬戎夜间遇袭,为活命舍弃营地仓惶奔逃。一路亡命,中途体力不济,速度略微减慢,立刻有破风声从身后袭击,迫使他们继续向前跑。   奇怪的是晋军数次释放箭雨,对犬戎的伤害却微乎其微。   相比之前每次交锋,逃出营地的犬戎竟无一死亡,顶多有人受伤,也仅是擦破点皮,留下几处淤青。伤势最重的两人全因自己跌倒挫伤了骨头,并非箭矢所伤。   “不对,事情不对!”   犬戎首领的大儿子最先察觉到异常,有心赶上父亲,道出心中怀疑。   奈何晋军凶名太盛,部落又是夜间遭到突袭,部民全都吓破了胆,都在一心逃命,压根没人留意他的话,遑论是给他让路。   “情况不对,晋人在驱赶我们!”情急之下,首领的长子大声呼喊,意图引起前方首领注意。   声音在暗夜下传出,未见犬戎动作,倒是追兵先一步做出反应。   “犬戎部落也有聪明人。”林乐猛一拽缰绳,借火光捕捉到前方的人影,对甲士道,“放箭,杀了他。”   “诺!”甲士反手将图腾旗捆在背后,仅以双腿控马,解放双手举起前强弩。   数人同时扣动扳机,弩矢破风,精准凿向犬戎的队伍。   犬戎首领听到儿子的声音,刚刚回过头,就见数十道暗影袭来。   眨眼间,他的儿子和部民被扎成刺猬,连声惨叫都没能发出就气绝身亡,接连摔落马背。   追袭一路,此刻才真正见血。   战马速度不减,踩踏过地上的尸体,骨裂声清晰可闻。   谁说晋军不杀人?!   犬戎陷入更大的恐慌,拼命打马逃命。前方的人不敢回头,后方的恨不能肋下生翼,再无人关注地上的死者,更无心去想首领长子此前的提醒。   见犬戎又开始奔逃,林乐下令停止射击。   她召主簿上前,手指远处起伏的山峦,口中问道:“那里应是胭脂山,犬戎的牧马地?”   主簿没有立刻回话,认真观察片刻,方才给出答案:“回女公子,正是。”   “胭脂山是犬戎祖地,常有犬戎大部驻扎。这支犬戎倒也聪明,应该是去求援。”林乐目光幽冷,五官轮廓仍有些稚嫩,却已透出铁血杀伐之气。   “先时许君入贡马场,三处才及得上这一处。家主能拿下此地必是大功一件。”一名门客打马走近,进言道。   闻言,主簿皱了下眉,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此次北入荒漠,女公子乐和公子原各领一支骑兵,并有宗室郎君和女郎率私兵支应。战略意图十分简单,专为肃清边境,驱赶犬戎迁出荒漠。   女公子乐的骑兵为先锋,发现犬戎大部所在,理应释放响箭,通知其他几支队伍。   门客所言与计划背道而驰,完全基于自身考虑。主簿有心阻拦,但不知女公子乐作何处置,不由得生出迟疑,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说白了,晋国宗室和氏族一样强盛,内部并非铁板一块,长久存在利益分歧。   不清楚女公子乐的立场,莽撞出声未必能得到好结果。万一事情传出去,公子原未必领情,反会落得里外不是人。   在主簿犹豫不决时,林乐已经做出决断。   她没有听取门客的建议,而是凌空甩出长鞭,鞭梢危险擦过门客的脖颈,让他大吃一惊,脸色泛白。   “我乃晋室女公子,效忠君上,惟命是听。谁敢误君上大计,便是我的敌人,必杀之!”林乐收回长鞭,弯折两段握在手里,同时下达命令,“放响箭。”   甲士领命,当即拉开强弓。   三箭齐发,呼啸升至半空。几乎就在同时,另外三支箭矢擦亮暗夜,箭头燃烧火光,如流星划过夜空。   “是兄长。”   如同开启信号,更多箭矢从不同方向飞出,接二连三升起。   箭上的火光明亮耀眼,短暂滞空,能与星月争辉。   犬戎站在箭网之下,意识自己陷入包围,全都瞪大双眼,集体陷入绝望。   “不能停,继续跑!”   四面八方都是晋军,不知数量多少,犬戎首领狠狠咬牙,强压下心中恐惧,扬鞭抽打部众,驱赶众人继续奔跑。   惊惧交加,体力即将耗尽,犬戎部众完全是机械地向前迈步。   遭到追袭的部落多达八支,为了活命,不约而同奔向胭脂山,意图向大部落寻求庇护。   火箭擦亮天空,也短暂照亮地面。   亡命的犬戎发现彼此,本能聚到一起,转眼间汇集上千人,且规模还是持续扩大。   驻扎在山下的犬戎大部听到动静,立即派出勇士查看。   双方中途相遇,听来人说明情况,勇士瞪大双眼,顿觉毛骨悚然:“你说什么?!”   晋国之前也曾发兵,但极少如今次一般深入荒漠。   自从新的晋君登位,展现出铁血手腕,犬戎被杀得恐惧,轻易不敢再靠近晋国边境。他们选在胭脂山下过冬,为的就是避开巡边的晋军。   万万没想到他们躲远了,晋人却主动找上门!   “随我去见首领!”勇士不敢耽误,立刻带人打马返回,将情况如实上报。   胭脂山下的部落超过五支,都是千人以上的大部落。首领聚集到一起,听来人说明事情经过,都是变颜变色,心生恐慌。   “谁让你们往胭脂山跑的?!”其中一人猛地站起身,抬脚踹翻一名小部落首领,大掌一捞又将他提起来,恶狠狠道,“这是祖地,被晋人发现,我们还能活?!”   帐下几人知道闯了大祸,都是脸色煞白,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无一人敢开口争辩,更不敢为人求情。   眼见事情不妙,一名小部落首领灵机一动,颤抖着开口:“晋人行动古怪,不像是要屠部,更像是要驱赶我们。”   “驱赶?”大部落首领一起看过来,强壮的身躯如同小山,目光凶狠,使人不寒而栗。   “是、是的。”小部落首领豁出去,壮着胆子继续道,“我部不到三百人,晋人真要杀,我逃不到这里。我的长子中途喊出来,说情况不对,被他们当场射杀。”   他的话初听荒谬,细思却不无道理。   不等大部落首领定下章程,勇士又来回报,晋军逼近,正在部落外游荡。   “至少千人,都骑马,擎图腾旗!”   “千人?”   山下的犬戎部落联合起来,轻松超过万人,数量碾压晋人。   但晋人有马具,马上作战不亚于部落勇士。他们还有锋利的刀剑,有强弓,有弩,能以一当十。   犬戎部众大多还拿着石器和骨器,就算人数占优,冲上去也未必能取胜,反而会死伤不小。   “先时十三部南下,如今如何?要么死了,要么变成晋人的奴隶。别看晋人少,真冲上去,死的还不知是谁!”一名大部落首领开口,目光环顾帐内,落在之前说话的小部落首领脸上,“你之前说的话,有几分把握?”   小部落首领抬起头,对上一双凶狠的眼睛,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不。不知道……”   “不知道?”   “三成……五成,五成!”他完全是在赌,心中根本没有多大把握。可如果不赌。不等晋人打过来,他马上就会丢掉脑袋。   心知情况紧急,大部落首领聚到一起,各自语速飞快,当场作出决断。   “通知下去,全体拔营,向北走!”   几人一致认为不能和晋人硬碰硬,最好避其锋芒,选择保存实力。   简言之,没信心,打不过,跑路为上。   “晋人有备而来,千人应为先锋,背后定有大军。不能陷在这里,否则必死无疑。”   “必须马上走,向北走!”   “今日离开,待晋人退出荒漠,我们还能回来。”   大部落首领言之凿凿,认定部落不灭,总能再回到胭脂山。   “真能回来吗?”   看着几人匆匆安排,帐下的小部落首领却心中没底。   奈何形势危急,他们不敢发出质疑,只能走出帐篷召集部众,准备随大部落北迁。   万余人聚集在山下,黑压压一片,气势相当惊人。   晋军没有压上前,仅在外围游弋。   大部落首领表现得胸有成竹,实则一样心中没底。一边命令部众拔营,将能带走的全部带走,一边连续派出勇士,做出一副要与晋人血战的架势。   实事求是地讲,首领的表现可圈可点,很有几分唬人。奈何部众畏晋人如虎,恐惧深入骨髓,行动中难免露出迹象。   林乐和林原碰面,轻易猜出犬戎的打算。   “放他们向北,跟上一段路,免得走偏。”林原说道。   “走得慢了就放箭。”林乐出言补充。   兄妹俩虽不同母,容貌却有相似。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上挑,如同在照镜子。   两人说话时,宗室郎君和女郎分散四周,与犬戎勇士对峙。甲士刻意缩小包围圈,持续向犬戎逼近。   此举更让犬戎首领笃定猜测,认定林乐等人仅是先锋,身后必然还有大军。   “若无大军,怎能这般游刃有余?”   就算是一万只羊,杀起来也颇费力气。   犬戎超过万数,手中还有武器,晋人再是凶悍,以千人对万人也会谨慎行动,不会如现下这般主动逼近。   “观其行动,怕是大军将近,需快走!”   犬戎自以为得计,各部加快动作,所有物资绑上马背,陆续装上马车。部众驱赶牛羊,仓促间互相混杂,来不及分清楚就匆忙启程。   万人的队伍排成长龙,部落首领和勇士开道,找到北上的“突破口”,率先冲出晋军包围。   “快走!”   笃信自己还能回来,部落首领和勇士打马催促,赶羊一般驱赶部众,没有丝毫留恋。   部众赶着牛羊前行,偶尔回头眺望,望见夜色下的胭脂山,一股怅然油然而生。   今日离开,他们当真还能回来?   中原王朝强大,他们从南向北一路迁徙,已经很难靠近诸侯国边境。首领也说是暂时,他们迟早还要南下牧马。怎料承诺尚未实现,他们又要再次迁徙。   这次留在身后的竟是胭脂山,部落的发源之地。   “祖地,祖地啊!”部落中的老人泪流满面,预感这一走,自己再见不到胭脂山,再无法回到祖地。   “今日离开,恐再不能归!”   部众悲伤恸哭,不承想一语成谶。   夜色下,犬戎部落列队前行,开始向北进发。   晋国的军队尾随在后,使他们不敢停下脚步,连离开的愁绪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保命的念头。   史书记载,晋成襄王三年,晋军入荒漠,驱犬戎向北。   寥寥十余字,看似稀松平常,却是诸胡外迁的序章,也开启了化外蛮人数百年的噩梦。   面对中原军队,诸胡不堪一击,遇上大诸侯注定被砍瓜切菜。   等他们走出去,遇见还穿着兽皮树叶,喜好啃生肉的蛮人,才发现世界如此美好,自己摇身一变竟成了战斗力巅峰。   于是乎,以犬戎和羌狄为代表的诸胡一路上摧枯拉朽,开始了一场碾压之旅。   此时,犬戎刚刚开始迁徙,尚不知新世界的大门即将打开。   林乐和林原合兵追击,中途派出飞骑回国,禀报国太夫人计划顺利。   同样的夜色下,上京城外的宴会仍在继续。   和先时的热闹不同,与宴众人默不作声,也不再饮酒,而是齐齐看向会场中心。   乐声已停,舞人离场。   篝火熊熊燃烧,遇朔风刮过,卷起猩红的焰舌,爆裂万千火星。   火光下站定两人,皆是绯衣加身,头戴玉冠,腰缠玉带,英姿盖世,容色无双。   楚项在左,手持一杆铁槊,是他惯用的兵器。   楚煜在右,倒提一杆长枪,以镔铁打造,显然是出自晋国。   两人在宴上争锋,以祝兴为名持兵戈下场。   会场上首,姬典饱受惊吓,认真充当起吉祥物,非必要绝不出声。   赵弼端起酒盏,送到嘴边却不饮。他侧头看向林珩,冠带随着他的动作垂落,末端压上衣领,覆盖刺绣的蠃鱼。   “晋王,可要作赌?”   “赌什么?”林珩回过视线,目光平静,窥不出任何情绪。   赵弼放下酒盏,微笑说道:“赌谁能胜。”   “可以。”林珩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反客为主道,“如我胜,无需彩头。闻齐王剑术过人,与我下场切磋一回,如何?”   赵弼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抹异色。认真看了林珩片刻,点头应允:“好。”   两人三击掌,当场定下赌约。   会场中央,长枪和铁槊带起劲风,楚煜和楚项同时动作。   煞气萦绕,杀机涌现。   以两人为中心,似有血腥弥漫,随着朔风席卷,飞速扩散开来。 第二百五十一章   时隔多年,众人回忆这场盛宴,仍能记起当时的震撼。   越王是人中之龙,楚王亦是当世枭雄。越楚百年交锋,结下血海深仇。国不灭,宗室不亡,则仇恨难消。   名为宴会助兴,实际上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厮杀。   长枪与铁槊相击,激烈碰撞,嗡鸣刺耳。   两人擦身而过,长枪和铁槊交错,霎时火星飞溅,引来一片惊呼。   “不愧为……”一名国君喃喃自语。话说到一半,声音骤然降低,余下的半句话含在口中,再难听清。   两人舞动长兵,每次遇劲风袭来皆不闪不避,都选择正面迎击。   力量的对抗,酣畅淋漓。   槊身荡过,被力量震动,在地面留下寸深的划痕。枪尖刺来,最后一刻被架住,将将抵住眉心。   冷风平地而起,焰舌随风狂舞。   一阵爆裂声传出,方形篝火轰然倒塌。火星四溅,刹那间膨胀,仿佛腾起大团红云。   意外突如其来,靠近篝火的宾客纷纷闪避。有人躲闪不及,只能举起衣袖遮挡,勉强护住头脸。   火光腾起数米,万千火星飞散,在空中铺展开,徐徐向下坠落。并有碎木夹杂其间,带着焰尾接连划过,如流星下坠。落地后仍持续燃烧,直至碎木化为灰烬,火光才彻底熄灭。   迥异于他人,楚煜和楚项完全不受影响。   强光笼罩之下,两人持续鏖战,旗鼓相当,势均力敌。仿佛两虎相争,明知尖牙利爪不是对准自己,在一旁观战仍觉心惊胆战,不由得一阵胆寒。   会场上首,赵弼微微探身,全神贯注凝视前方,难得现出几分焦灼。   林珩神色平静,始终波澜不惊。他朝侍人摆了摆手,无需对方伺候,开始自斟自饮。   赵弼移过视线,看到他的模样,不禁问道:“晋王丝毫不担心?”   “担心什么?”林珩端起酒盏,轻嗅盏中酒香。唇角微掀,轻松的姿态与赵弼大相径庭,形成鲜明对比。   “场下胜负。”赵弼没有拐弯抹角,直言道,“还是晋王心中笃定,认为越王必胜?”   林珩向赵弼举盏,瞳孔中映出火光,笑得意味深长:“齐王不必心急。助兴而已,何需如此紧张?”   这番话入耳,赵弼顿觉心口一堵。   林珩却不再看他,饮尽盏中酒,目光移向场中,貌似无心,实则有意提醒对方:“越王胜,我与齐王将搏。”   反之,这场比斗就不会开始。   赵弼期待楚王获胜,莫非是心生畏惧,不敢与他下场切磋?当真如此地话,齐人自傲的击技便徒有虚名,完全不值得一提。   赵弼这才发现自己提出的赌局没能套住晋王,反使自身陷了进去。   他与楚项结盟,期待楚项获胜无可厚非。问题在于林珩提出的赌注。无论楚煜胜与不胜,晋王都将立于不败之地。   唯一破局的办法就是在剑术上胜过对方。   如此一来,问题又回到原点,身为楚王的盟友,他反倒要希望越王成为胜利者。   赵弼思前想后,不得不承认他被林珩反将一军,从定下赌局的一刻起就被牵着鼻子走。   “晋王智计深远,寡人自愧不如。”赵弼拿得起放得下,明知处于劣质,不会强撑着不肯低头。   “齐王过奖。”林珩再次向他举盏,丝毫不见得意,更无沾沾自喜,自始至终心平气和,神态自若。   看似一场简单的对话,却是不见刀剑的争锋。   姬典坐在两人中间,目睹全过程,控制不住身体僵硬,头皮一阵阵发麻。   拨开云雾窥得真实,哪怕仅得一角,也能感受到大诸侯的强势和霸道。深谋远虑,心智卓绝,杀人不见血,轻而易举设下圈套,稍有不慎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自身能力,再扫一眼王室众人,姬典万分庆幸自己没有钻牛角尖,脑子足够清醒,能及时找准方向,没有一门心思将姬氏引上绝路。   说话间,楚煜和楚项的战斗接近尾声。   楚项以力量见长,动作大开大合,借优势前递铁槊,直击楚煜的肩膀。   楚煜侧身闪避,锋利的枪头穿过铁槊,尖端直逼楚项颌下,只差寸许就能刺穿他的喉咙。   铁槊压上楚煜的左肩,长枪则抵住楚项的脖颈。   胜负已分,一目了然。   长久的寂静后,众人终于找回声音,附庸越国的诸侯齐声喝彩。晋国身为盟友,与宴氏族也在击节拊掌。   林珩看向楚煜,满目炽烈的红,笑容平添几分真意。下一刻,他转向左侧的赵弼,提醒道:“齐王,寡人赢了。”   “越王勇猛,晋王智深,寡人愿赌服输。”赵弼痛快认输,旋即站起身,“晋王,请。”   楚煜和楚项收起兵器,正要返回上首,就见林珩和赵弼离开席位,先后步入场内。   “我与晋王作赌,越王胜则切磋击技。”赵弼开口说道,为两人解除疑惑。   楚项挑了下眉,似有几分诧异。   楚煜侧身看向林珩,目带询问。后者点了点头,证实赵弼所言:“齐王提议,我定赌注。”   “晋王笃定我胜?”楚煜笑意盈盈,丽颜绝色,美得动人心魄,半点不见比斗时的凶狠肃杀。   “不然,越王想我赌楚王?”林珩玩笑回道。   “能得晋王赏识,实乃一大幸事。”楚项故意斜睨楚煜,笑意清浅,偏透出魅人的妖艳,更有几分挑衅。   比武输了,他正好气不顺。   明知林珩并非此意,他偏要误解,能奈他何?   被公然挑衅,楚煜危险地眯起双眼。在楚项以为他会生怒时,他忽然移开目光,迈步靠近林珩,在对方耳边低语几声。   能明显看到晋王的眉毛越挑越高,表情闪过惊讶,很快又恢复平静。只是眸光愈发幽暗,好似蛰伏的凶兽,令人心生警惕。   “我两日后启程。”林珩侧头看向楚煜,两人距离极近,一眼能望进对方眼底。   “时间短暂,故而弥足珍贵。”捕捉到林珩眼底的情绪,楚煜笑容更盛,反手拨开冠缨,“待晋王取胜,我与君共饮。”   话落,他转身返回席间,再不理会楚项的挑衅,明摆着无视。   一拳打在棉花上,远比针锋相对更使人憋闷。   楚项的得意维持不到两秒,就被楚煜轻松击破。挑衅不成,他也没做纠缠,看一眼林珩和赵弼的佩剑,对后者说道:“晋王用铁剑,齐王小心。”   留下这番话,他继楚煜之后离开,来至上首振袖落座。   晋王和齐王下场,越王和楚王回归。姬典轻松不到片刻,很快又陷入水深火热。出于安全考量,熟练地开始装鹌鹑,尽量减少存在感。   林珩和赵弼站在场内,都对楚项的行为感到费解。   提醒应该是出于好意?   可说一千道一万,真希望齐王获胜,难道不该借一把铁剑?   “齐王能与楚王为伍,着实令人钦佩。”林珩的言辞发自内心,绝非阴阳怪气。   赵弼强忍住没有翻白眼。   他为何和楚项结盟,晋王不该心知肚明?   不想说,不愿说,索性什么也不说。   他干脆利落地抽出佩剑,直接道:“晋王,请。”   齐人好剑术,齐军以技击闻名于世。   赵弼自幼练习长剑,在上京为质期间也未曾懈怠。   在齐国宗室和氏族之中,他的剑术数一数二。在战场上的威名不及林珩,也比不上楚煜和楚项,但无人敢小看于他,否则代价惨重,九成以上会丢掉性命。   他的长剑是精心打造,剑柄和剑鞘镶嵌珍珠珊瑚,装饰华丽,俨然一件艺术品。剑身出鞘,霎时间寒光四射,分明是一件杀人利器。   赵弼率先拔剑,林珩也收起轻松的表情,周身气质为之一变。   场内又起罡风,晋王与齐王对立,手中宝剑泛起冷光,肃杀的气氛瞬间笼罩。   两旁诸侯屏息凝神,经历过方才一场比斗,狂跳的心尚未平复,紧接着又看到这一幕,神经如同绷紧的琴弦,没有片刻松弛。   “晋王和齐王也为宴会助兴?”   “我等何德何能!”   两道声音突兀响起,四周的目光聚集过来,国君们看着说话的上京贵族,如同在看两个傻子。   “当真是没有脑子。”   “或许是故意?”   “图什么?”   “想被看成傻子,没有威胁?”   “高见。”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篝火重新被点燃,侍人插下新的火把,使得宴会场亮如白昼。   林珩翻转手腕,目光锁定赵弼,在对方提剑时前冲。   他的动作足够快,不想赵弼更快。   一寸长,一寸强。   齐剑比晋剑长出三寸,双刃锋利,剑身有横纹,击刺时闪烁寒光,堪称神兵利器。   预感到危险,林珩凭直觉侧身,同时竖起剑身挡住危险一击。   当!   一声脆响,冷光擦过林珩的脸颊,被铁剑挡住,随即荡开。   一个照面,双方心底都有惊诧,很快又变作了然,认为理应如此。   赵弼没有收势,翻转剑身击向林珩的脖颈。林珩竟不躲闪,选择硬碰硬,再次以剑身格挡。   数次短兵相接,清脆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两人的力量和速度令人瞩目,精彩程度丝毫不亚于越王和晋王的比拼。   “谁胜?”   “难料。”   “晋王战功赫赫,齐王亦不弱。”   “无论谁胜谁败,我等都是看客。至多为马前卒,无资格与之并肩。”   这番话一出,议论声戛然而止。   实话不容辩驳,但也确实扎心。   场地中央,两剑再次相遇,和之前不同,齐剑的剑刃留下豁口,剑身隐隐现出裂纹。   发现武器有异,赵弼却不能停,停下就是认输。   他索性迎难而上,以更快的速度挥剑,锋刺锷削,招招击向要害,意图以雷霆之势拿下这场战斗。   林珩没有受他牵引,始终冷静格挡。中途瞅准时机,双手持剑猛然向前一挑,断裂声随之响起。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齐王手中只留下半截剑身,余下半截斜插地面,断口平齐,分明是被从中削断。   齐国的铸剑师举世闻名。齐王的佩剑出自大匠之手,锋利无比,堪称神兵利器。   这样的一柄宝剑竟然断了?   众人惊讶不已,抽气声此起彼伏。   楚国铁器闻名天下,也不曾有这般战绩。晋国的铁器竟如此之强!   诸侯齐刷刷看向林珩以及他手中的宝剑,神情不掩向往,心中满是火热。 第二百五十二章   武器断裂,自然无法再战。   看着手中的断剑,赵弼心情复杂,却也没有纠缠,而是自行拾起半截断剑,大方承认技不如人。   “晋王勇武,寡人自愧不如。”   在两人的交锋中,林珩使用铁剑,的确占据一定优势。可武器并非全部,否则楚越相争百年,越国早就不复存在。   林珩个人能力同样令赵弼钦佩。   他利落收剑还鞘,短短数息时间,少许的不甘也烟消云散。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   大庭广众之前,拿得起放得下。一场比斗不算大事,人生数十载,今后日子还长。   齐王痛快认输,依旧和晋王谈笑风生,未见半分不愉。此等心志非常人能比。落在诸侯眼中,无一人会小视于他,反而增添几分敬服。   林珩看在眼中,同样扬起笑容。回到席间后更是举杯邀其共饮,两人不似对手更类知己。   “晋王与齐王战,胜负既分,仍能把酒言欢,实乃陂湖禀量,卓乎不群。”席间有诸侯发出感叹,引来左右附和。反观楚王和越王,分明是两个极端,与二者形成鲜明对比。   “越楚世仇,仇恨难解,不死不休,如此实属寻常。”   相比晋齐两国,越楚之间的仇恨根深蒂固。楚煜和楚项的表现也很好理解,以两人之间的关系,握手言欢才是真正的怪事,会惊掉天下人的下巴。   两场比斗结束,晋王和越王拔得头筹,两国氏族欢欣鼓舞,驻扎在会场外的甲士也是欢呼雀跃,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武!”   欢呼声犹如海浪,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似回应这股浪潮,凛冽的寒风逐渐平息。夜空晴朗,愈显月钩皎洁,望之心旷神怡。   酒过三巡,与宴宾客多数有了醉意。   乐声又起,不同于先时的恢宏,旋律变得轻快,演奏的都是王宫乐人。   身着彩裙的舞人入场,乐音随之发生变化,入耳缠绵悱恻,如同佳人在耳边低语。   舞人皆是二八年华,容貌清丽,身段曼妙。   她们的家族侍奉天子,仅在宫宴起舞。今日出现在诸侯会盟的宴会上,足以表明天子的诚意。   “诸侯勤王,晋王居首功。予一人聊表心意,万望笑纳。”姬典端正心态,主动放下身段,没有一丝一毫勉强。   屏栏既然落下,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   舞人腰肢款摆,似弱柳扶风,娇柔中不失妩媚。这种舞仅存于上京,少见于诸侯国,唯有蔡国的巫舞能与之一比。   借着酒性,部分宾客看得目不转睛,现出几分迷醉。   林珩连饮数盏,目光始终清明。若非料定姬典无胆,八成会以为他要施展美人计,借机迷惑诸侯,扰乱会盟。   “陛下的心意就是如此?”林珩放下酒盏,向场内舞人示意。   不想对方产生误会,姬典连忙摇头:“晋王误会。”   他不敢继续卖关子,匆忙拍了拍手,扬声道:“来人!”   声音传出,舞人迅速停下动作,向左右分成两排,恭顺匍匐在地。   几名侍人鱼贯行入,手中各捧着一只木盒,形状四方,盒盖与盒身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木盒外层漆金,能看出是王宫大匠的手艺。   这般郑重其事送至诸侯面前,显见内中之物非比寻常。   侍人行至近前却未匍匐叩首,而是捧着木盒俯身,在弯腰时双臂平举,将木盒捧至头前。   四只木盒一字排开,大小形状一般无二,盒身上的花纹也别无二致。   漆金处浮现光晕,熠熠生辉,夺人眼球。   “鞍甲之劳,不赏之功,唯此物能彰。”姬典起身先行,林珩四人交换眼神,旋即迈步跟上。   两侧诸侯不再窃窃私语,陆续站起身,目光聚集到会场中心,对于木盒中的物品充满好奇,都想一探究竟。   站定在侍人身前,姬典逐次掀开盒盖,现出盒中之物。   一抹温润闯入眼帘,众人定睛看去,不由得瞪大双眼。   与木盒外层不同,盒内不见花纹,仅铺有素色的绢。绢上放有玉印,底座四方,顶部雕刻图腾,分别是玄鸟、於菟、睚眦和蠃鱼。   “予一人取王宫内藏白玉,命人制王印,赠与诸君。”说话间,姬典从盒中取出印玺,分别送到四人面前。   藏于王宫的白玉,王宫匠人动手雕刻,非是赏赐而是相赠。姬典诚意十足,哪怕是做戏,能做到如此地步也值得赞许。   王宫匠人手艺精湛,印玺上的雕刻线条流畅,玄鸟振翅,於菟虎踞,睚眦咆哮,蠃鱼摆尾,无不活灵活现,姿态惟妙惟肖。   翻过底部,硕大的“王”字清晰无比。   字体四周雕刻小字,源于上古先民,仅王室有完整的传承。   “予一人心意,还请收下。”姬典托起印玺,样子情真意切,没有半分作假。   四枚玉印是精心打造,区别于诸侯印章,反类似天子印玺。不看雕刻的图案,与天子印玺摆在一处,几乎没有多大区别,上面的文字更有九成相似。   印玺捧到面前,林珩抬眸看向姬典,目光幽深,使对方心生不安,手指微微颤抖。   在姬典额头沁出薄汗,脸庞微微变色时,他终于接过这枚雕刻玄鸟的王印。   “谢陛下。”   见林珩收下印玺,姬典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神情不再如先时紧绷。   他随即转过身,将余下三枚印玺分别送到楚煜、楚项和赵弼手中,不偏不倚,表现出足够的诚意。   因勤王有功,天下诸侯爵升一级。   四枚王印在宴会前制成,由姬典亲手送出,以示对晋王四人的敬重。余者也在赶工,待诸侯启程归国,必定送到众人手中。   “诸君有功,望不负初心,开化外之地,扬我华夏之威!”姬典神情肃穆,声音洪亮。   诸侯争霸,势必问鼎中原。   胜负未分之前,他不能离开上京,此生或将困于方寸之地,无法展眼于外。   他知晓自身弱势,也清楚自己的能力,但为华夏一员,王朝开辟者的血脉,他愿见诸侯大军踏出四境,愿见华夏旗帜遍插天下。   “予一人不才,德行不足,觍颜于王座,无甚建树。唯愿诸君马踏天下,兵戈所指,日月所照,皆为华夏!”   无人能够想到,这番话会出自姬典之口。   此时此刻,众人不由得想起林珩之前所言,诸侯虽敌,终我族类。   我族同源,血脉相连,是为华夏。   夜色将尽,晨光初现。   日月同辉,短暂现出奇景。   与宴众人肃穆神情,齐声立下誓言:“今日立誓,血脉不灭,定马踏天下,扬我族之威。凡兵锋所指,日月所照,必为华夏之土。天地鬼神共见!”   天下诸侯共起誓言,豪情万丈,声震寰宇。   在场史官手捧竹简,笔走龙蛇,完整记录下这一幕。   流传至后世,这一场会盟被特殊定义,既是王朝末年的绝唱,也是华夏兵出四方,鲸吞天下的序幕。   宴会持续整夜,至天明方才散去。   旭日东升,晨风微冷,却不复寒冬凛冽。吹过平原时,带来一股早春气息。   天子起驾回宫,王室贵族随行。   几名王室成员留在城外,奉命和诸侯一起誊绘舆图。   林珩两日后归国,意味着众人必须争分夺秒,在两日内绘完全图。   “图悬于外,日夜不收。”林珩下达命令,完整的舆图挂上木架,被推到会盟台下。   感念林珩慷慨,众人对晋王交口称赞。   一番感谢之后,国君和氏族齐上阵,挽起袖子分区域绘制舆图,用最快的速度临摹完成,再进行拼接。   蔡国的舆图完成最快。   蔡欢本人不擅绘图,但有卢成在身边,一人能顶五人。   身为卢义的后代,卢成家学渊源,之前曾为林珩绘制舆图,如今重现本领,落笔时毫无停顿,陆地河海在笔下展现,简直就是完整舆图的缩小版,细节处分毫不差。   整整两天两夜,诸侯忙着绘画,每天睡不足两个时辰。   楚项和赵弼偶尔在人前露面,随后匆匆回营,显见在商量大事。   林珩和楚煜自宴会结束再未离开大帐。两国侍人守在帐外,都是眼观鼻鼻观心,除非帐内召唤,始终不离半步。   中军大帐内,林珩斜靠在屏风前,玄袍松散,长发披在肩后,似乌缎流光。   楚煜长身玉立,横持玉笛。欢快的乐音流淌,似鸟鸣婉转,似溪水潺潺,清亮悦耳。   曲至中途,越王持笛起舞。   绯衣如火,青丝如瀑,绝色佳人眉目含情,眸光潋滟。   环佩落于脚下,玉面浮现微光,价值连城,却不抵佳人回眸一笑。   林珩看得入神,握住拂过身前的袖摆,想起年少时的旧事,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   “阿珩在想什么?”见他明显走神,楚煜停下动作,矮身欺近,以玉笛挑起一缕青丝,红唇微启,吐气如兰,“我在眼前,阿珩竟能恍神?”   林珩看向眼前的美人,指尖擦过他的下颌,轻笑道:“想起当年王宫盛宴,废王面前那枚刀簪。”   “原来如此。”楚煜也笑了。   当年在上京为质,王女意图为难他,言辞咄咄逼人。王子和贵族起哄,废王顺水推舟,意图拿他开刀,震慑诸国质子。   不承想楚煜更加强势,故作盛气凌人。   一枚刀簪就是他的回答。   如果上京众人不肯识趣,宴上见血也不无可能。   “当日,我见越王此举,甚是钦佩。”林珩捏住楚煜的下巴,倾身靠近,“旁人求不得,越王却愿为我起舞,实乃荣幸。”   呼吸微凉,帐内的温度却持续攀升。   玉笛脱手,滚落在地,覆上绢制的发带。   玄色如墨,绯红似火。   青丝纠缠,风情旖旎。如铺开的情网,抵死缠绵。   帐外又起微风,点点凉意洒落。   侍人摊开手掌,细小的水珠砸入掌心,浸入掌纹。   “下雨了。”   一场春雨笼罩大地,宣告凛冬过去,春回大地。   雨水淅淅沥沥持续整日,天下舆图被移入帐内,以免损伤。好在诸侯多已誊绘完毕。个别留有空白,也可以向盟国借阅,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隔日,晋王将要启程,各路诸侯也陆续拔营,全都整装待发。   号角声吹响,姬典率众出现在城头,目送诸侯离开。   “启程!”   座落在城外的营盘全部消失,各路诸侯集结大军,战车在前,骑兵分左右,步甲在后,在旗下列队,于号角声中出发。   晋国在西,越国在南,行出一段距离,两军就要分道。   玄车与金车稍停,林珩和楚煜在车首相望。   “此一别,未知何日重逢。如战场相见,寡人不会手下留情。”林珩直视楚煜,情意不假,对手也是真。   “寡人亦是如此。”楚煜收起笑容,似於菟现出利爪。势均力敌,锋芒毕露,是对对手的尊重。   楚项和赵弼相距不远,望见这一幕,丝毫不感到奇怪。   情意,同盟,家国天下。   欲成霸业,必理智当先,以责任为重。   纵然情真意切也避不开刀剑,日后终有一战。   “再会!”   四人隔空相顾,同时叠手。   冕冠垂下旒珠,遮挡住眼底暗色。袍袖鼓振,袖摆的刺绣浮现微光。   号角声再起,伴随着隆隆鼓声传遍旷野。   健马撒开四蹄,车轮滚动,战车持续加速,在鼓角声中分向驶去。   大争之世,群雄并起。英雄、枭雄共聚于世,刀锋所向,戈矛所指,势必席卷中原,荡平天下。   岁月长河不息,大浪淘沙,跨过万千险阻,终将凝成两个字:华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