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贵妃在冷宫种田》 作者:昆山玉   文案:   活到八十四岁,吴桂花含笑而逝。一口气没散尽,她借尸还魂了,据说她这个身体曾经是贵妃。   没错,曾经。   曾经的吴桂花,现在的吴贵妃一锄头砸开硬梆梆的地:贵妃怎么了?贵妃也要种田,贵妃也要吃饭啊!   在冷宫种田应该不犯法吧?不犯吧?   就是有点可惜,来都来了,还不知道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是啥样,还有早早去了的死鬼老头子,又要叫你多等几十年了。   某人:不想说话。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种田文   主角:吴桂花 ┃ 配角:预收文《我在古代养熊猫》求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性感贵妃,硬核种田 ================== 第1章   吴桂花睁开眼,发现喉咙口一阵火辣辣的疼,脑袋上好像蒙着块软绵绵的布,闷得人喘不上来气儿。她好不容易把那布拽开,发现自己竟是躺在地上,一条圆凳在她旁边骨噜噜地转。圆凳的正对面是一扇窗户,窗户破了个大洞,一阵狂风灌进来,吹得那挂在上面的破纸唰啦唰啦地响。   不是……她的儿呢?她的孙呢?她鲜亮又软乎的鸭毛被呢?她漂亮又气派的二层小洋房呢?哪怕她死了,阴曹地府阎罗殿总不见得长得比她几十年前住的老房子还磕碜吧?   吴桂花不是那没见过风浪的小老太太,怔半天回过神来,她抖着手先把自己摸了摸——活的,热的;又站起来转了两圈——腿脚灵便,行动自如!   她都瘫床上大半年了,回光返照不至于连腿脚都一起照了吧?真是活见了鬼!   吴桂花一扫盲班出身的农村小老太太,自然没读过后世已经滥大街了的网络小说。好在活这么些年,没长知识总长了见识,她很快镇定下来。   这间房黑乎乎的,除了那条之前缠在她脖子上,亮得晃眼的白布,她看什么都朦朦胧胧,只依稀瞅得出个形状。而且屋里又阴又冷,还犯着股霉味。   吴桂花不怕黑,眼睛老花十来年了,晚上摸黑起夜也没摔着。就是这白布条加上那倒得可疑的红凳子,这阎罗殿怎么看怎么像自杀现场。   她平时没事看看电视,从里头学了不少新鲜词。心里犯着嘀咕,眼睛一顿,一点金光跃进她的视线。只是那金光并不刺眼,反而雾煞煞的像起了层毛边,看着有些怪。   借着这点光,吴桂花的眼睛稍微适应了黑暗,发现金光上面是一张床。床上四根立柱断了一根,上面的纱帐塌下来,把那点金光埋在最里头。   难怪刚刚看那金光不对劲,原来上面蒙着好几层纱。   吴桂花急着用那金光照个亮,也没多想,蹲下身直接摸索过去。那床看着不大,却宽敞得很,那金光掉在里面一时还够不着。   她索性两下把垂下来的纱薅到一边,整个人都钻了进去,划拉半天摸到一件凉冰冰的东西,喜得一个挺身:摸到了!   就在这时,她的背好像硌到了什么东西,外面也传来说话的声音:“……您放心吧,奴婢亲自看着她上路的,尸首还在里面。”那声音刻意压得很低,但听得出来,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味呢?吴桂花把身体往里缩了缩,伸出手将轻纱重新挡在面前。   “嗯,你这次的事办得好,我会跟娘娘说,让她早点把你调过去。”这是个中气有些不足,稍显细弱的,男人的声音。   “多谢公公,您放心,我到了娘娘那,一定会好好孝敬娘娘。”   开门声之后,有人挑着灯笼走进来,吴桂花视线中涌入很多双黑色鞋子,一双粉色绣荷花的和一双青布鞋站在最前面,离她的眼睛最多只有一尺远。   “人呢?!”那细弱的男声尖着嗓子叫,应该是那个穿青布鞋的。   吴桂花皱眉:这声音咋听着娘娘的?   “我,我不知道,刚才还在这!”粉荷花惊恐道:“公公,您看这白绫断了,会不会有人听见声音,把贵妃娘娘救了下来?”   “你刚刚才说,你是看着她咽气的。”青布鞋阴森森道:“她现在已经不是贵妃了。你叫她贵妃,莫不是还在顾念旧主,所以舍不得她去死,偷偷把她藏了起来?”   粉荷花吓哭了:“公公,我对天发誓,她真的死了!我一看见她咽气,就去娘娘那寻你去了。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青布鞋冷笑道:“那现在尸首不在,难道是诈尸了?”   他话音刚落,灯火齐齐一暗。漆黑的夜里,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唳叫!   屋里立刻一连串的吸气声,粉荷花最没用,她“啊”地大叫一声,整个人软倒下来,吴桂花看见,地上湿了一小块,一股难闻的尿骚味蹿进鼻子。   “这声音咋听着这么渗人呢?”有人抖着嗓子说。   青布鞋往旁边退了一步,厉声骂道:“一群没用的东西!夜枭的叫声都分不清!”   “对对对,我怎么忘了?这里离兽苑不远,一定是夜枭在叫,一定是。”粉荷花连声说着,爬了起来:“我,我再去找找看。这里经常死人,说不定是有哪个粗使宫人看见,把她抬了出去。”   青布鞋显然不再信任粉荷花:“等等,你跟他一块去!”   吴桂花趴在床底下,看见粉荷花跟一双黑鞋子出了门。这时,屋里还剩下两双黑鞋子,青布鞋在屋里来回踱着步。   听到这里,吴桂花已经把这几个人的话消化得差不多了。她现在应该是借尸还魂到了这个吴贵妃的身上,青布鞋王公公像是吴贵妃对头派来的人,来看她死没死透。要是发现她没死,听这公公的口气,只怕不介意再送她一程,反正东西都是现成的。   琢磨着,吴桂花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些人说什么贵妃,什么公公的,怎么听着像电视里的宫斗戏似的?   来不及多想,又一个人在问: “公公,现在我们怎么办?”   青布鞋说:“你去把看殿的刘太监叫来。”那人离开后,他低声嘱咐另外一人:“你去,找个僻静地,跟小李子两个,把琉璃那丫头解决了。”   那人讶道:“您刚刚不是说,要调她去娘娘身边吗?”   青布鞋低骂道:“你傻了吗?吴氏对她不薄,结果吴氏一失宠,她转脸就给她下疯药,眼睁睁看她去死。娘娘何等人物,身边岂能容这背主的狠毒奴才?何况让她办点事,这么大个人她都看不住,这等蠢货,留着有什么用?”   这话里的寒意,让吴桂花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吴氏这里的东西……”   “她手里的东西轮得着你惦记?看不出来你小子挺贪啊。”   “公公,您别误会,我不是惦记她的宝贝。她一个疯妇,便是有什么好东西,只怕早就叫刘太监跟琉璃搬光了吧?我是想说,娘娘先不是交给我们的任务,让我们把她——”   青布鞋一口截断:“这事用得着你操心?娘娘自有安排。”   没一会儿,又一个谄媚的声音口称“王公公”,给青布鞋请着安进了屋,王公公问他:“之前叫你多留这儿,今天晚上,你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知道,知道。吴贵妃,瞧我这张嘴,我是说罪人吴氏今晚在这间屋里投缳自尽,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你都看清楚了?”   “看得清清楚楚!王公公您的话我什么时候怠慢过?琉璃那丫头跑出去后,我还特意进来亲自查过,看见罪人吴氏那舌头伸得那么那么长,脸上净是——”   “行了行了,没让你说这些。你就说,吴氏死没死?”   “死了!绝对死了!人挂在上面都不动了,怎么可能没死?对了,怎么没看见吴氏的尸首?难道是王公公你们已经先处置好了?”刘太监总算发现了不对。   “什么叫我们处置好?我告诉你,吴氏的尸首不见了!我问你,我们来之前,还有没有别人来过?”   刘太监失声道:“不见了?这怎么可能?王公公,我可是听您的吩咐,一直守在这没敢动过!”   “你当真没动过?”   “我,我真没动过……我就是中间去了趟茅房。总不能有人趁我去茅房的时候把这尸体偷走了吧?”   王公公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变:“不好!”   “怎么了?”其他人纷纷发问。   “你记住,今晚我没来过这!”王公公急匆匆往外走:“有人知道吴氏今晚死……叫人看到我们在这儿,牵扯到娘娘身上就说不清了,快走!”   刘太监跟上去:“那公公,您之前答应过我的,帮我活动个位置的事……”   说话声渐去渐远:“你着急什么,我说过,给我办好了这事,少不了你的好处。等着罢,明天记得别说岔了……”   片刻时间,吴桂花冷汗已经打湿几层衣裳,屋里早就恢复了黑暗,她趴在床底下,一动也不敢动。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地上透进来一小片不规则的亮光。吱呀一声,门又开了,一条细长的黑影子穿过亮光走了进来。   进来的是刘太监,他嘴里叨叨着“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   没一会儿,又是他的大骂声:“晦气!那女人把宝贝都藏哪去了?”   吴桂花摒住呼吸,眼睛眨也不敢眨,看那条细长的影子往她的方向移动着,盖住了她面前唯一的光,不由攥紧手里的东西。这一晚上,死而复生,又听见这么多阴谋,亏得她老太太久经风雨稳得住,否则怕早叫那姓王的发现,再死一回了。   好不容易又活过来第二回 ,甭管她是怎么活过来的,吴桂花她绝对不想再死第二回!想想那口没来得及吃上的鸡蛋糕,还是她小儿子大半夜的敲开人铺子的门,苦求人家卖了他一斤,结果她一口没吃着,就死到这儿来了!   嫩黄的鸡蛋糕配着熬得稠稠的小米粥,得多香呢!不能想不能想了……要是谁不让她活,她就先送谁见阎王!   吴桂花咬牙发着狠,感到头顶上的木板一沉,是刘太监爬上了床。   床板一阵咯吱乱晃,忽然,刘太监不知道碰到了哪里,他大叫一声滚下床,颤声说着:“吴娘娘,我知道你有冤。可我也是受人指使,害你的是别人,你,你别来找我!别来找我!”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他在床上看见了什么?   吴桂花忍住心里的好奇,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脑袋微侧,毫无准备地对上一双幽绿幽绿的眼睛!   她心脏禁不住紧紧抽缩,整个人顿时弹了起来!   “咚”!   吴桂花的脑袋重重磕在床板上,也正好拦住了她差点喊出来的那声尖叫。就是这一下绝对磕得不轻,她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的,眼前一个劲发黑,差点疼抽过去。   随即眼前一花,那双可怕的绿眼睛不见了。   吴桂花这才发现,那双眼睛的主人只是整个身体隐没在黑暗中,才给人一种只有一双眼睛的感觉——好吧,即使是这样,也已经够吓人了。   看刘太监那熊样,肯定是刚刚那家伙吓的。但以她模糊看见的影子体型判断,那应该只是一只黑色的动物,是什么她没看清。   经过那一吓,估计刘太监今天也不敢再过来了。吴桂花在床底下趴了半夜,冷得实在是坚持不住,索性爬了出来。   屋里经过刘太监刚刚的搜寻,已经乱得没地下脚。吴桂花踢开掉了一地的衣裳细软,走到窗边展开手掌,就着窗前的那点月光看被她抓了一晚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一看差点没喜歪了嘴:原来是根口衔明珠,金光灿烂的大金钗!   吴桂花激动得一口咬下去:是真金子!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亮这么大的金子!   不对不对,这是上辈子的事了。   想到不知猫到哪去了的刘太监,吴桂花捧着那根大金钗愣是捂着嘴,喜得蹦了好几个高:这辈子一来就捡着这么大的金子,老天爷你待我真不错!   乐了大半天,她总算想起来件大事,把自己仔仔细细地,从脸摸到脚:皱纹没了,假牙没了,白头发没了,白内障没了,风湿骨痛老寒腿也没了!连满嘴的假牙全都换成了真的!哈哈哈哈,老天爷你真是我亲爷爷! 第2章   激动归激动,吴桂花也明白,金子再好,不当吃不当喝的,没法解决她现在的难题。   她想了想,重新钻回床底下,捣鼓片刻,从床板下拖出一口小匣子——刚刚趴在那下面时,她就觉得后背那头硌着个东西,原来是它。不知道是吴贵妃还是那个叫琉璃的宫女干的,这只小匣子用几根丝缎缠起来,穿过床板正中的缝隙绑缚着,被牢牢固定在床板的下面。   哪怕是钻进来检查,看得不仔细,也很容易漏过它。难怪刘太监第一回 进来没找到,毕竟床前还吊着个尸体,没点胆子,谁敢往床底下钻?   这小匣子高不到两掌宽,宽不足三掌长,白铜包角,正当中挂着把同样材质的大锁,提上去沉甸甸的。这么沉,刘太监找的宝贝肯定在这箱子里!   吴桂花拨弄两下那锁,锁头撞击着箱子,在静悄悄的夜里发出好大一声钝响。   她登时就不敢动了。   但把箱子放在这肯定不行,谁知道刘太监什么时候会返回来?他自个儿说的,他助纣为虐害死了原主,还想得原主的宝贝,想得美!   那把它藏哪呢?   吴桂花抱着箱子转悠两圈,来了主意。   这间屋子开了两扇窗户,前窗开了个大洞,跟门在一个方向,后窗同前窗相对,用了个木插销销死。吴桂花拨开插销看了看,后面是一小块空地,不知道原来是干什么使的,现在长了一院子尺多长的蒿草。   吴桂花不舍地摸摸这身正穿着的,勾金蹙银的好衣裳,把它脱下来,再拔下那插了一脑袋的首饰,换上那套被卷在铺盖卷里头的,松花绿滚卍字边的细布衣裳,这衣裳上半身齐臀,是件长马甲的样式,下半身是条同色的撒脚裤子,又轻便又耐磨。穿上它,吴桂花心里先有了一半的底。   吴桂花握着那根大金钗,打开门悄悄找到刘太监的栖身处。地上湿漉漉的,显然是刚下过雨。姓刘的这家伙住的地方很好找,就在院子大门的耳房里,离吴贵妃死的房间隔着扇照壁。他屋里点着好几盏灯,正抱着被子瑟瑟发抖,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在背佛经哩。   吴桂花忽然玩心大起,她嘬起嘴唇,从喉管中发出一长串“呃呃咯咯咯”的怪笑声。照壁那头的耳房“叮呤咣啷”地一阵乱响,刘太监呜呜几声,竟然被吓哭了!   吴桂花肚皮都快笑破,她飞快回到之前的房间,从后窗翻出去,把那只箱子和脱下来的衣裳放在蒿草里藏好,呸呸往手上吐两口唾沫,瞅准靠院墙边的那棵大槐树,蹭蹭几下爬上去。   她站在大槐树高处的枝桠上,将这一带的地势尽收入眼。朝南的那一面被一大片竹林挡着,西边是一片湖,朝北的那一面也是一大片房舍,除了多个照壁外,跟她这间挨着的院子相比还大些,也是荒草枯树,看着比吴贵妃住的院子荒凉多了,而朝东的那一面则是一条铺着花岗岩地砖的夹道,夹道两边竖着两面红墙,丈许高的红墙顶端,黑色的瓦片微微反光。   吴桂花上辈子在首都的大闺女家住时,去过好几回故宫。看到这两面红墙,她对自己刚刚在床底下听到的话再无疑虑:这不是戏文,不是她临死前发梦,她怕真的是借尸还魂,还回到古代成了那个倒霉摧的吴贵妃。   这时,夜风送来几声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唳叫声。   要是换个人在这,更黑人静的,听见这样的怪声,恐怕胆子都要吓破。但吴桂花是谁?年轻的时候,为了挣口饭养活几个孩子,她什么苦活没干过,什么夜路没走过?怪事么,自然也遇到了几桩,但她自认行得端坐得直,没干过亏心事,就是真有鬼她也不怕!   由此,她看见头顶上那双绿油油的眼睛时,还笑着打了声招呼:“小东西,你也跑这来了?”   “小东西”呲出两颗尖牙,对她“喵”地一声蹦上墙头,几个蹿跃之后,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   果然是只小黑猫。   吴桂花羡慕地盯着小黑猫在黑夜里纵行远去的身影,她倒想跟着去,可这墙足有五六米高,不怕摔死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她苦恼着,顺手从大槐树垂下的枝条上撸两把槐花,一把一把地往嘴里揉。   皇宫这地方跟电视里演的一样,真是危险!要是有机会,能逃出去就好了。   吴桂花估计现在应该是五六月份春夏之交之际,因而她撸下的槐花中夹着少许槐米,味道有些苦,她全不在乎。   原主不知道多久没吃饭,之前趴在床底下的时候,吴桂花就生怕肚子叫起来后被那几个人发现。现在坐上了这大树杈,这里地势高,外面有什么动静,可将前后几个方向的动静尽收入眼,她才觉得有了一分安心。连这甜中带苦的槐花落进嘴里,吃起来也别有了一番风味。   上辈子她的牙早掉光了,用假牙吃东西跟用真牙吃东西,那能一样吗?吴桂花享受着返老还童,身轻体健的快乐,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   把枝桠上的槐花都捋得差不多,吴桂花又探索了一番这棵树,发现上面还藏着两个鸟窝,但都只剩下几根鸟毛几坨鸟屎。她想起刚刚从树上跳走的小黑猫,微微一笑,溜下树把藏在蒿草里的小箱子和衣裳分别转移到鸟巢中。   期间,院墙外面走过了两队巡逻兵。   随后,她窝在槐树上打了个盹儿,再醒来时,东边已乍起万道金光。   太阳升起来了。   这一整天,就刘太监上午出门后,趁他不在,吴桂花下了一回树,到吴贵妃死的那间房里翻出些有用又不打眼的东西带出来,还在院子里拔了一捆蒿草,此后,她就一直以那棵树龄足有百年的老槐树为据点,手里编着草绳,顺便观察着附近的情况。   期间刘太监被人捆着带回来一次,来人把前后院仔细翻查了一遍,连隔壁院子都没放过,。要不是吴桂花穿的这件绿衣裳跟树叶颜色差不多,她又作过简单的伪装,早该被人发现了。   快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吴桂花用蒿草编的草绳总算大功告成,她把草绳一头系上槐树,另一头吊出墙外,呲溜溜滑了下去。   经过一天的观察,吴桂花早发现她隔壁的院子没人住,不,应该说这一片院子,包括附近的湖和林子都几乎无人踏足,除了中午那会儿,有一队穿着红衣的侍卫巡逻走过,就没有其他人再朝这里来。   她下了墙头,直奔南边那片湖——在树上晒着太阳蹲了一整天,她吃槐花是不太饿,但是再不喝水,她马上就要渴死了!   这片湖应该另外连的有好几处活水,至少吴桂花看到的,湖水颜色并不浑浊,时有数尾红鱼在湖中嬉戏。可惜现在太阳沉了下去,不然她还能就着水波照照她现在长啥样。既然能当贵妃,应该长得不算差。   吴桂花拿吴贵妃房里找到的水瓮灌满了水,小心滤掉上面漂浮的腐叶等杂质,看看湖里的鱼,吴桂花嘿嘿笑了两声,从怀中扯出一团丝线和一枚帐钩,将丝线打了个漂亮的结,把帐钩穿进结里,丝线的另一端系在一条细长的树枝上,一条简易的鱼竿就做成了。她又在湖边的湿土中找出几条蚯蚓穿在帐钩上,这样,鱼饵也有了。   银色的帐钩在半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稳稳沉入水中。   吴桂花满怀希望:喝水的时候她都看清楚了,湖里的鱼不少,她随便钓两条上来,今明两天的饭就有着落了。   太阳快走到地平线下时,吴桂花有了收获,一条半尺来长的鱼甩着尾巴被她带出了水面。   吴桂花喜笑颜开,拿出在吴贵妃房间找到的小刀,就手在湖边把鱼杀了,手脚麻利地将丝线穿进鱼嘴,拎起来往回走。这鲤鱼就算剖去内脏也有两三斤重,省着点吃,明天一天都不用为食物发愁了!   从后院回去之前,吴桂花绕到正门看了眼。   那里果然铁将军把门,还贴了封条。漆迹斑驳的朱色大门匾额上,从右往左,依次写着“重华宫”三个字。   这地方破得四处漏风,也是一座宫殿?   吴桂花觉得长了见识,捎带脚去隔壁院子看了看:那边的门开在另外一侧,比重华宫略小一些,门上没有匾额,有点像一个大院子隔成两片,而隔壁院子的门一样只是重华宫的侧门。   不过那扇小门外面没上锁,吴桂花伸出手,想了想又缩回去: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那扇门里有点异味。   虽然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但经验告诉她,最好不要贸然行动。   看看月亮已经到了树梢,按照常理,夜晚的巡视比白天更紧,她得赶紧回去,要是被人捉到她在外面乱走,乐子就大了。   她还是拽着草绳,通过大槐树回到了之前住的地方。   刘太监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就算宫里还会派其他人到这来守着,也不可能会是今天晚上。这一个晚上的安全应当可以保证。   坐在小风炉前生火时,吴桂花还在想隔壁院子那关着门都盖不住的臭味。   这风炉就摆在耳房外面,只够热热饭菜,煎个茶用,除此之外还堆着一小堆木炭。刘太监屋里应该还有米面锅碗,但吴桂花没钥匙,又不敢贸然砸锁,只能从窗洞里望了两眼作罢。   因为没有锅,火生起来时,吴桂花在鱼肚子上用小刀划了两刀,将就着用一根树枝把鱼串上。鱼肚子里塞满了她在湖边采的薄荷和林子边上找到的两颗野葱,最后她拿几根树枝支起简易的烤架,把鱼架上风炉烤制。   没过多久,鱼皮渐渐的焦黄卷曲,雪白的鱼肉藏在鱼皮之下若隐若现,吴桂花按住肚子里的馋虫,把鱼翻过两回,直到鱼皮两面都变成诱人的金黄色,她才将它取下来,闻着这诱人的味道,不顾烫地从最嫩的鱼肚子上撕下一块肉,放入口中。   鲜!鲜掉眉毛!   尽管条件有限,这条鱼没有放盐,但鱼肉本身就鲜甜嫩滑,用野葱去除腥味之后,味道更为鲜美。尤其炭火的烘烤将薄荷的清凉均匀地渗透进了鱼肉,令这火气极重的烤鱼多了一丝清爽。   吴桂花从不知道,没有油没有盐的鱼尝起来也这么好吃!好吃得让她有点想掉眼泪:儿女总嫌她菜里爱搁盐,可老年人舌头钝,不搁多点盐,她吃不出味啊!多少年了,她的舌头又能尝着这么丰富的味道了!   不成不成,这么高兴的时候,她可不能哭。   吴桂花昂起头,想眨掉眼眶里那点湿意,忽然一愣:她对面的墙上,那只小黑猫正悄没声地蹲在墙头,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手上的鱼,时不时舔舔嘴巴。   看见鱼肉在她嘴边不断消失,小黑猫竟然弓起身子,仿佛极为着急的样子。   看见小家伙这么有灵性,吴桂花有些好笑地晃晃手里的鱼:“想吃吗?”   小黑猫尾巴尖一颤,身子反而往后墩了一下。   返老还童之后,吴桂花的童心好像也重新冒了头,她坏笑两声:“给你吃点也不是不行,你准备拿什么当报酬?”   话音一落,小黑猫像是被她气着了一样,“喵”地一声扭着身子跃下了墙头。   吴桂花不以为意,把吃剩的半条鱼放好,开始低头收拾鱼刺。   不知道重华宫什么时候还会来人,她可不能留下这里有人来过的证据。   将将把最后一枚鱼刺包好,“哐啷”一声,一块木头被摔在她面前。   吴桂花被吓了一跳,小黑猫不知何时下了地,扬着脑袋,就在她身前一尺左右,见她盯着它发呆,上前一步,前爪搭上那块木头,不耐烦地又“喵”了一声,那小模样仿佛在说:报酬在这呢,拿鱼来! 第3章   很多人肯定会说,这猫成精了。   活得长些就是这点好,不管啥怪事,就算没见过也听过。这么聪明的猫,吴桂花六十多岁那会儿也养过一只,跟它一样,是只黑猫。要不然昨天晚上那种情况,只凭一个照面,她心里咋就有了谱呢?   想起那只在她前头都走了好几年的老伙计,吴桂花决定大方一点,估摸着它的食量,撕了小半块鱼肚子抛给它:“喏,吃吧。”   黑猫跳起来,张嘴准确地咬住鱼肉,两只绿眼睛瞪着她看了一会儿,扭身蹿上墙头,又不见了。   吴桂花不觉得有什么,她的小二黑也是这样,不爱吃她的剩饭,不爱在她面前吃饭,吃饭非得盛在盘子里,每天洗澡,洗澡还只用那一个牌子的沐浴露,活得比人都讲究。这小黑猫再讲究,能讲究得过她的小二黑?   把厨余带到院子里挖个坑掩埋起来,吴桂花拍拍手站起身,忽然觉得不对劲,猛地扭回头,那小黑猫不知何时竟又蹿了回来,正伸出爪子,看姿势是想扒她剩下的那半条鱼。   吴桂花“嗬”地怪喝一声,小黑猫耳朵一抖,头也不回,压着身子就要往草丛里逃!   这熟悉的姿势,熟悉的动作……   “小二黑,回来!”上辈子老伙计的名字冲口而出,吴桂花没好气喝斥:“瞧你这没出息的样。没吃饱吱个声,又不是不给你吃。”   吴桂花不是那什么好东西都攒着舍不得用的小老太太,何况小黑猫昨晚无意中还救过她一次哩。对救命恩猫,当然更不能小气了。   小黑猫一双绿眼眨了眨,仿佛极为羞惭的样子,倒是真停下来不逃了。   她越发觉得好笑,提起那半条鱼,逗它道:“你一块木头换我半条鱼,这生意做得真不赖。”   小黑猫“喵”地一声,扭过身子,两只爪子在那堆木柴里刨了刨,竟把那块木头又扒出来,又仰头冲她“喵喵”叫开了。   吴桂花烤鱼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她只知道小黑猫给了她一块木头,却没有细看就把它扫进了柴禾堆。   此时再看过一回,立刻发现了不对,急忙取过拿在手里,借着月光细细看过,那木头上了清漆,被磨得极为光滑,还真不是一块单纯的木头。把它翻过来看,上面横一竖四地刻着几行字,横着的是“尚宫局”这三个字,竖着的四行分别为“重华宫”,“一等宫女刘八珠”,“至丰三年生人”, “面白脸圆,左耳下有红痣”。   “这难道是腰牌?你在哪弄来的?是要给我用吗?”吴桂花惊喜不已,恨不得抓着小黑猫让它马上交代个清清楚楚。   她看过那么多宫斗电视剧,知道腰牌是出入禁宫最要紧的东西,有它在,自己就相当于有了个身份证。但喜过之后,即刻想到了最关键的问题:“可这上面出生年月和相貌刻得这么清楚,除非我也是圆脸还长得白,跟你这木牌上的人一个岁数,不然的话,你给了我,我也没用啊。还有这至丰三年是什么意思?今年又是哪一年?”   吴桂花有一大堆问题,小黑猫哪里回答得了?趁她不备,它飞快叼起剩下的那半条鱼,蹿上墙头又消失了。   反而是吴桂花,她抱着那块木牌瞎猜半天,到后半夜才勉强睡着。   因为院子里没别人,这一晚她就放心地回到了吴贵妃的房间去住。她才不在乎这屋头天晚上死过人,人又不是她害死的,反正吴桂花睡得特别踏实。   就是半梦半醒间,好像总听见有人在外头呜呜地哭,吴桂花烦得要命,闭着眼吼了声:“大半夜的,都瞎猫子鸡叫什么?”   至于哭声停没停,她还真不知道,因为她在忙着骂梦里的女鬼:“有啥好哭的,谁害你你找谁去,跟我哭有什么用?你离我远点,你身上这么臭你自己不知道?”   有事就说事,哭哭啼啼的想干啥呢?吴桂花烦得一脚踹出去,那女鬼纸片似地,手脚划拉着,转眼只剩下一个白点。   第二天就着剩鱼汤,吴桂花把昨天一天掐的槐花吃了,那种胃里有食的幸福感,她美得连昨晚做的啥梦都忘了。   去蹲大槐树时,吴桂花才想起来昨天半夜听见的声音,想半天也不敢肯定,那到底是哭声还是风声。   不过,这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隔壁院子的味道比昨天更臭了。   昨天她只是隔着门板隐约闻到一点味道,今天她站在刘太监住的门房那,隔着那么厚的一堵围墙,臭味都争先恐后地往她鼻子里钻。   隔壁院子绝对有事发生,而且是大事。   再不管它,这臭味会引来巡逻侍卫的。   吴桂花把刘太监劈柴的斧子别在腰上,揣着那把从吴贵妃屋里找到的小刀,爬上大槐树,决定先去看看情况。   爬墙这种事,总是一回生二回熟的。   吴桂花荡着草绳溜下墙时,绝对不会想到,自己进入这座神秘的邻院,第一眼看到的,会是——   “你,你你,你你悄没声地躲这干嘛?!”   刚下地没走两步,旱地拔葱似的,吴桂花面前“长”出了一个人。   吴桂花根本没心思看这人打哪冒出来的,因为看清这人的模样,即使是自诩什么都见过,什么都不怕的吴老太太,刀都险些吓掉下来:这个人跟她身量相差仿佛,但那张脸……鱼鳞似的,长满了黑褐色的,虎皮似的斑纹。乍眼看上去,让人心里直往外冒鸡皮疙瘩。   而且这人头发蓬乱而油腻,要不是身上穿的衣服没打补丁,吴桂花险些以为他,不对,吴桂花往下扫了眼,不是“他”,是“她”,吴桂花险些以为她是打哪蹿出来要饭的。   她蹲在大槐树上观察了昨天一天跟今天上午这么半天,一直以为隔壁院没人的!   或者,只有死人……   吴桂花年轻时有个外号“吴大胆”,既然这是个人,那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她皱起鼻子,嗅了嗅这人身上的味道,断定那臭味不是她发出来的。   于是她握紧刀柄,不退反进:“你到底是谁?躲在那干嘛!”   她张开嘴像是想叫,满脸的虎皮纹又皱成个哭脸,猛地闭了嘴,最后,突然埋下头往前院狂奔!   吴桂花犹豫了一下,决定追上去看看。   这人看着高高壮壮的,但跑起来歪歪扭扭的。不是喝醉酒的那种歪法,倒像是不知道怎么用手用脚那样,有种滑稽的不协调感。   吴桂花很轻易地追上了她,看她哐当撞开一个房间的门,咚咚跑进去,留下大敞的门洞,以及漫天爆炸的臭气。   吴桂花忍不住停下来呕了一声,门里扑出来的臭味差点熏她一个跟头。   臭味绝对是从这个房间发出来的!   吴桂花握紧斧子,把刀横在面前,屏住呼吸,最后,侧身走进去。   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厢房,但中间用一架屏风隔开。外面那部分只有一副桌椅,藏没藏人一眼看得清楚,而里面……那屏风绣着鲜红粉白的大朵牡丹,镶屏风的木头一看就是好木料,是绢布发黄,是有年头的老物件。   不用再往里走,吴桂花已经知道里面是怎么回事了,屏风的正当中破了个大洞。   大洞里头,一个人静静躺在床上,露出了半边侧脸。   那半张脸上长着大片绿斑,头脸涨成铁灰色,双眼圆睁,朝着她的方向一动不动,死了不知道有多久。   她的旁边还躺着一个,那人全身缩在被子里,抖得整个床都跟着在抖,嘴里断断续续地哼:“咕……咕……咕……”   吴桂花早有心理准备,过去年景不好过,死人一点都不稀奇。她不是没看过死人,这时候倒也不很怵。麻烦的是,她这个理论上已经死了的人,该怎么处置这个真的死了的人?这几天有点热,放在这不管,长出病毒怎么办?   指望虎皮纹怪人是不成了的,她要是没看出来这个虎皮纹怪人脑子有毛病,那她才是个真傻子! 第4章   吴桂花并没有为难的机会,她还没来得及思索,这个院子唯一的大门被人敲响了。   敲门人声音还很大:“八珠,你院子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臭?”   屋里虎皮纹的哼哼声一顿,吴桂花看见,她猫着腰,小碎步地,当着她的面又一次闪进了后院。   吴桂花没空理她,她掏出小黑猫给的那块腰牌:这块腰牌的主人刘八珠就住在这所院子里?那她是那个虎皮纹?不,不会,皇宫就是再不挑,也不可能让一个长得那么吓人,智力还明显有问题的人当宫女。那,她是那个死人?   这短短的几个呼吸,吴桂花无数个念头在心头滚过,两个院子之间光秃秃的没个遮挡物,她现在再想悄悄翻回去也没机会了。她也不能跟虎皮纹一样往后院一猫,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这里死了个人,万一来人要调查,分分钟能把她翻出来!到时候她只会更不好解释!   敲门声越发急迫,直到外面那人开始喊:“八珠,你再不开门,我去叫侍卫来了!”吴桂花握住腰牌,做了个决定。   她打开了院子的门。   外面那人月白色的大袖衫外套着条明紫色的长背心,身形极高,眉间微有纹路,是个年约四十许的中年女人。她的手有些粗糙,脸上却白而有光泽,看着很有些精明,应该是个有点等级的宫女。她看见吴桂花在这,明显有点受惊吓,但只是多看了她两眼,竟然不十分惊奇,一手掩住口鼻,推开她往里走:“你姑姑干了什么,这里竟这么臭。这几日怎么不见人影?”   吴桂花立刻明白过来,这人不认识她!   这个时候,当然是静观其变最好!   美妙的事发生了,那人竟没逮着她追问,低声自语:“我也是傻了,问这个傻子,她能知道什么。”疾步往里去了。   吴桂花站在廊柱下面,听见一声惊恐到极点的尖叫。   那女人冲出来,扶着门廊的立柱一阵狂吐之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她肯定去通知别人去了!   要不趁这个机会先躲起来再说?   可现在皇宫里已经有一个女人知道了她的存在,如果她无故消失……要不要跟皇宫侍卫玩躲猫猫?   吴桂花内心天人交战,忽然想起先前见到虎皮纹的地方,转身跑向后院。那里一定有个秘密的藏身地!跑过去时,看到吊在槐树上的草绳,她犹豫了一下,把它扔回了墙那头。   院外疾雨般的脚步声冲过来,有男人大声问:“是哪间屋死了人?”   “那间屋。”果然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吴桂花赶忙趴在草丛里,不敢再动了。   但外面的那些人根本没有到后院来的意思,那阵脚步声真的像急雨一样,飞快地来了,又飞快地走了。   期间有人问了几句话:“这宫人也是伺候吴庶人的?”   那女人答道:“她就是一个粗使宫女,这一片宫室都是她在打扫。”   “那你是谁?今日为何到这里来?发现这女人的时候,这附近有没有别人?”   听到最后一个问题,吴桂花心不由提了起来,听那女人有条不紊道:“我是尚宫局秦司簿,与刘八珠是同乡,这几日她原本应到尚宫局换新的腰牌,却始终不见人影,我便走了这一趟。我发现她时,”她顿了顿:“她的身边并无旁人。”   吴桂花悄悄吐了口气,听那侍卫声音客气了不少:“原来是秦女官,失礼了。那你知道,她平时有没有什么病?”   “我仿佛听她说过,近些日子她时常感到胸闷,可您知道的,像她这样的宫人,生了病也不会有人给她来瞧,怎么?她是突然发了病么?”   侍卫说:“她床前有呕吐物,几案上放有未喝空的药碗,神态安详,照常理推论,应当是病死的。但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是不是还要看仵作了。”   秦司簿苦笑了一声:“一个没钱没势的宫婢,死便死了,谁会专门给她请仵作?”   “那秦女官的意思是……”   秦司簿的声音很低落:“没什么,多谢您了。”   侍卫说:“若是秦女官没有其他的事交代,那我们就先走了。”   秦司簿道:“没有了,请大人先行吧。”   “秦女官不走吗?”   “不了。我与八珠同年进宫,又是同乡,总有些香火情。我想找找她有什么遗物,也好给她家人捎去,也算全了这份情义。”   听到这里,吴桂花心中一跳。这个秦司簿跟侍卫的对话让她有种感觉,她仿佛很不希望侍卫们发现这里有除了刘八珠之外的第二人,这是为什么?   侍卫最后说道:“如果秦女官稍后有事想起来的话,可以到永安门的侍卫班房告知我们一声。告辞了。”   侍卫们离去没多久,一双红绣鞋出现在吴桂花面前,秦司簿蹲了下来。   吴桂花趴在草丛里没动,她能感觉到秦司簿没有恶意,她看她的眼神,更多的是好奇,还有少少的忧虑。   秦司簿蹲下来:“你姑姑死得这么突然,以后你怎么办?”   见吴桂花目不转睛盯着她,不由伸出手挡住她的视线,道:“你这样瞧着我也没用。我只是一个司簿,若你是个好好的人,给你安排个活计倒不难。可你这样傻,没了你姑姑,你在这皇宫里又能活多久?”   “我不傻。”吴桂花觉得,一时装傻子不难,一直装傻子的难度太高,她必须抓紧时间澄清一回。   秦司簿愁眉深蹙,一看就没信:“好,你不傻。”   吴桂花认真道:“秦女官,我真的不傻了。”   秦司簿这才惊异地重新看她:“瞧这说话的模样,是不傻。可你姑姑不是说,你傻得连人都认不出来吗?”   吴桂花道:“我原来好像是脑袋里昏昏的,除了姑姑,谁都不认得。可前些时日,姑姑躺在床上,叫我给她把药铫子取来,我突然就懂了。”   秦司簿好半天没说话。   吴桂花也不知道她信没信,脸上仍是先前那懵懵懂懂的神情,听秦司簿道:“你若是真开窍了,也不枉你姑姑养你这么些年。”   吴桂花低下头,照理她应当哭两声。可她跟刘八珠素不相识,两人唯一的联系就是那块腰牌,哪里哭得出来?   秦司簿抹了下眼睛,叹气道:“瞧着是知事了些,可哭都不会哭,还说不傻。你姑姑死了,你知道什么意思吗?以后你没人管了。”   吴桂花琢磨着他村头傻子王大强说话:“可姑姑跟我说,她要去好地方享福去了。只要姑姑能享福,我没人管就没人管,我这么大了,自己能管自己!”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极有底气地抬了头。   秦司簿不忍直视:“……瞧着正常了些,怎地又冒了傻气?”   吴桂花不去跟她争辩,问她:“那些人把我姑姑带哪去了?”   秦司簿奇道:“你不是说你姑姑去好地方去了吗?那还问那些人做什么?”   吴桂花直愣愣道:“她说她先走一步,还有遗蜕在这叫我妥善处置,不能让人随便扔了。我得去把我姑姑的遗蜕要回来。”说着站了起来。   刘八珠除非会托梦,否则哪来这么些话说?吴桂花这么说,完全是她老辈人想法作怪:人死了得入土为安,万一叫那些人随便把她扔了,总是不好。她借了别人的名头,至少要叫她死后有个栖身处。   秦司簿满心伤怀,竟被这傻子给逗得笑了,拦住她道:“你姑姑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仙人的肉身才叫遗蜕,这词你不能乱用。”   吴桂花说:“那可多了,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许多。她还给我留了钱,秦女官你等着,我去取给你。你把钱给那些人,赎我姑姑的遗蜕回来,”   她摸摸腰里藏的银袋,里面有几块碎银子,决定去刘八珠死前睡的屋转个圈就出来:她说的钱是从吴贵妃房间搜出来的一点碎银子,她打算把这银子给秦司簿,请她去办这事。这人能想到来探望她这个落魄的同乡,应当是个厚道人。   “慢着,她在这地方,又养着你,能攒几个银子?”秦司簿叫住她,道:“你先留着,我过两日等慎刑司核对完毕把她领出来。你留着打点那些收尸人,给她买副薄棺,一身好点的衣裳。别叫她穿着这一身,到了下面还要伺候人。”   最后一句话,秦司簿说得极低极低,吴桂花并没听清。她既打算信任秦司簿,就不打算留手,假意到房里转了转,捧出三四颗碎银子,一股脑塞给秦司簿:“都在这儿了,秦女官,你可要快些。我姑姑说,过些天,她还要回来检查我办没办好的。”   秦司簿抓着满手的银子,待要推辞,又怕跟个傻子说不通耽搁时间,索性先收入袋中,同她道:“也好,这些银子我先收着,有用不完的,我再给你。”   吴桂花大方地挥了挥手:“都随你。”   刘八珠收养的这个孩子因为是在永安门那偷偷抱回来的弃婴,一向不敢让她在人前露面。秦司簿还是极小的时候见过一回这个同乡的养女,便是那一回,她也没见到她的正脸,对她自然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刚刚她在侍卫面前瞒下她,后面又来寻她,也只是出于对同乡的同情,并没有打算为她做些什么。   但只这数句话的功夫,秦司簿做了个决定:“看来你是真的大有长进了。待忙完你姑姑的丧事之后,我给你找个活做,她养你一场,你年节给你姑姑供一碗水饭,烧几身衣服下去,这样你姑姑也不必在下面挨饿受冻。”   吴桂花万没想到秦司簿会突然生出这个念头,脱口道:“不行!”她现在不止是个黑户,还是个有仇家的黑户,万一她被秦司簿安排到仇家在的地方,她岂不是还要再死一次?   见秦司簿目露疑惑,吴桂花灵机一动,道:“我觉得这里就不错,我姑姑不是一直在这干活的吗?”找工作可以,弄个正式身份很重要,其他的……还是别太扎人眼了。   秦司簿甩袖道:“跟你姑姑一样,没一点志气!一个冷宫的宫女有什么出息?”   吴桂花低头讷讷道:“可我才好了没几天,什么都还不知道。我怕我哪天又犯糊涂,办错了事。”   秦司簿跟她说这半天话,险些忘了同乡告诉她的,这孩子以前傻得话都说不囫囵,怕是真的难堪大任。她是不肯在嘴上低头的人,只道:“行了,我过几日来寻你。在此之前,你别到处乱走。”   吴桂花心说,放心吧,我比你还怕出事。她连声答应着把秦司簿送出门,转头拴上门闩就往后院去了。   她必须弄明白,虎皮纹那么大个活人到底哪去了! 第5章   身份问题有人肯托底,吴桂花心情振奋不已。   她看出来了,重华宫地界偏远,只要她不折腾出大动静,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想通这一点后,她差点在后院里掘地三尺,终于在大槐树附近的大石头旁边找到了一块木板。   这木板用一块草皮伪装起来扣在地上,要不是吴桂花搜寻得仔细,走路的时候听见声响不一样,还不一定能发现。   不会有错,木板下面一定有个类似地窖的存在,这个虎皮纹姑娘一定藏在地窖里。   但吴桂花隔着木板敲了半天,又叫了半天,里面一直没人吱声。   反正她不可能在里面躲一辈子,等她愿意出来时,再想办法跟她沟通吧。   吴桂花把这个怪人丢到一边,她在吴贵妃的院子还有些东西要拿。因为系在大槐树上的绳子被她扔过了墙头,她又在院子找了一架梯子将它搬到墙头,翻了过去。   结果等到吴桂花取完东西翻过来时,梯子不见了。   吴桂花:“……”这表现不像很傻嘛。   她只好抱着草绳溜下去,敲了敲木板:“喂,你若是不想我住进来,就出来亲自同我说。”   说完,她抱着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去了前院。   之前的臭味还没完全散干净,吴桂花把长在院子里的艾草拔起来,拿几截枯草当引火绒点燃了,放在院子各处熏蒸。   趁着熏蒸的时候,她在每个房间看了看。   这个院子比吴贵妃那间院子只少前院照壁的那部分,房间其实不少。除了后院一排倒座房之外,正院一明两暗三间房,西边也有五间厢房。虽然门后没有照壁遮挡,但因为两侧有两个耳房,形成一个小小夹道,倒也不用担心开了门让人一眼就把整个院子望到了底。这两个耳房一个是杂物间,另一个被辟做了厨房。   吴桂花甚至在后院找到了一口井,她现打了一桶出来,反正比她昨天舀的湖水干净多了。   厨房里依次搁着米面油盐糖等物,就是没看见蔬菜。   这才有居家过日子的相嘛!   吴桂花把刘八珠旁边的厢房收拾出来,决定这间以后就是自己的卧房,因为这是整个院子唯二有床的房间。   对了,她还在厢房旁边找到了一个小门,应当通往吴桂花先前在大槐树上看到的小院子,小门上的锁锈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吴桂花扒着门缝看了看,视线被满地乱长的野草挡住了一大半,她决定先放着等以后再说。   忙活了好半天,房间总算收拾得能看了,时间也快到了下午。   吴桂花摸摸叫了大半天的肚子,转脚去了厨房。   她在打扫房间之前,先去厨房捏了个面团,在面团里加了点糖和碱,还用小火隔火保温发酵。现在小半天过去,面团胀成鼓鼓的一大坨,早就饧好了。   吴桂花从锅里取出面团,赶忙把灶下的火拨旺。趁烧开水的空档,她又把面团撮成一长条,不一会儿,面团被切成了十个白胖的白团子,整整齐齐地码在雪白的纱布上被架上了蒸篦。   一刻钟后,吴桂花坐在厨房门口,一手一个,啃着香喷喷的大馒头,不觉笑开了怀:昨天还发愁下一顿在哪,今天连馒头都吃上了,这不是好日子,什么是好日子?   吃着吃着,她忽然有所感应,猛地一回头!   虎皮纹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前院,站在正房的屋檐下,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手里的馒头,下咽口水。   吴桂花站起来,举起手里剩下的那个馒头晃晃:“想吃吗?”   “虎皮纹往后退了一步。   吴桂花不再追她,把馒头用个干净的盘子盛起来,放在台阶下,说了声:“想吃自己来拿。”一转身去了厨房。   到她出来时,馒头不见了,虎皮纹也不见了,盘子里剩下好大一口口水。   吴桂花:“……”   既然有吃有喝,吴桂花决定,在秦司簿再上门之前,先老实窝在重华宫哪也不去,免得生出事端。   正好院子里到处是杂草,她闲着没事,撬了东边厢房那头小门的锁。又把那小门里长了满院子的草全给拔了,还从杂草里挑出了几丛野韭菜,几颗野葱,还有马齿苋,鱼腥草等一些可以食用的野菜和新鲜的艾草,最后在草丛里找到了一窝鸟蛋。   吴桂花惊喜不已,把鸟蛋和野草放好,挑出野草里长而韧的部分搓草绳,艾草全部留下来晚上熏蚊子。   吴桂花是穷过来的,日子从来过得精细。剩下的草杆也不浪费,把里头薄荷苍耳子等认得的药材再拣出来,一样样都摊在台阶上晒干了,再把那些杂草拨到另一边,这些草晾干后,当枕芯或者引火用也是极好的。   到晚上的时候,她用醋加盐拌了点马齿苋,鲜嫩爽口的马齿苋加上香甜又有嚼劲大馒头,吴桂花足吃了三个才打住嘴。   最后,她扶着撑得溜圆的肚子,去才收拾出的后院转悠了一圈消食,顺便巡视领地。   不出意外,这间院子以后全都是她的地盘了,这么大的院子,她以前从来没住过,可不得好好规整规整,看能干点什么。   一圈转回来之后,她放在台阶下的盘子果然又空了,只是干净漂亮的白瓷碟子上多了个豁口。   吴桂花还是什么都没说,第二天上午她只做了她一个人的菜,临了揣上昨天剩的馒头,关好厨房的门,在院子里吼了一句话:“下回想吃东西,自己来跟我说。还有,糟践东西的人没饭吃。”转身去了小院接着拔草。   吴桂花不介意多做虎皮纹一份饭,毕竟受了她养母的遗泽,这一院子的东西也是人家留下来的,代她照顾一下孩子也是应该的。上辈子吴桂花一个人养四个孩子,在那么困难的年月都过来了,多这一张嘴,她完全不觉得是个事。但这个不知道是不是真傻的姑娘显然想赶她走,要是总给她找不痛快,那她就不乐意了。   尽管这姑娘目前只是恶作剧,但同在一个屋檐下,以后吴桂花还需要借她的身份掩护自己,更需要她的配合,万一被她漏底了怎么办?   吴桂花说到做到,中午做的野韭菜煎鸟蛋配着馒头吃,晚上把鱼腥草拌了,并擀了面条,一个人连菜带面吃得干干净净,一口汤都没给她留。   虎皮纹没坚持过两天,第三天中午,吴桂花锅里正煎着韭菜煎饼,鼻子忽然蹿进一股异味,她颈后汗毛一竖,想也没想,手里的铲子往后一挥——   “嗷~”!   吴桂花转过头,果然是虎皮纹不知什么时候摸到她身后,捂着手哇哇直叫。   见吴桂花瞪她,转身就要跑。   “你再跑,今天也没饭吃!”吴桂花叫道。   虎皮纹脚步一顿,吴桂花已经转到她面前,气势汹汹地伸出铲子指着门口:“去,坐那去!”   虎皮纹吓得哆嗦了一下没动,吴桂花眉毛一竖正要接着吼,她竟然嘴角下撇,作了个哭相。   吴桂花:“……”我们俩到底谁长得比较吓人?   不过经她这一吓,虎皮纹嘴巴撇着撇着,竟真的小步小步挪到了门口的小杌子那,规规矩矩坐了下来。   真的是规规矩矩并着两腿,两条手臂垂下来,坐姿异常僵硬,一双眼睛巴巴盯着放煎饼的盘子来回动。吴桂花煎完最后一个饼子,指指水缸的方向,板着脸道:“先去洗手。”   虎皮纹猛地跳起来,跑到放水缸的地方,舀起一瓢水反复冲洗,直到手上的泥污全部被冲下来,还举着手给她晃了晃,一看就是经常做这件事。   吴桂花点点头,原以为她还要再费一番口舌让她听懂,笑着夸了一句:“很好。”盘子推到她面前:“吃吧。”   虎皮纹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见吴桂花垂着眼皮,仿佛没再注意她,赶紧抱起盘子,伸手夹出一大块煎饼,往嘴里塞去。   吴桂花试着给她夹了一筷子拌蒲公英,虎皮纹吓得缩了一下没躲过,叼起一根吃了,顿时苦得一脸的虎皮又皱成了一坨。   吴桂花没忍住,哈哈笑了:蒲公英有清热消炎的作用,她这几天总跟尸体待一起,怕不小心染上什么病,便把□□的蒲公英只过一遍水就拌着吃了,算是心理安慰。但蒲公英味道苦,不煮透去不掉那股苦味,没有心理准备还不一定吃得惯。也可以看出,刘八珠待这孩子心有多实,连野菜都没舍得叫她吃。   虎皮纹本来怕得要往后缩,听见吴桂花的笑声,呆了一下,忽然,唇边挽出一点小小的笑涡,那笑涡一闪即逝,很快,她仿佛受惊似的,深深地扎下了脑袋。   吴桂花看在眼里,什么都没问,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觉得虎皮纹皱着脸,却划拉着筷子不敢扔也不敢走的样子有些好玩。   安安静静地吃完了饭,虎皮纹撂了筷子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打扫完厨房,吴桂花掂掂只剩点底的盐罐,正在想到哪去弄点盐回来,三天没有动静的大门再度响起了敲门声。 第6章   吴桂花居住的这一片院落与其说是宫殿,实际位于整个皇宫的北端,与兽苑掖廷相邻,且多年失修,很养了些鼠豕虫鸟在此横行。再因数年前一些莫须有的传说,此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禁地,可谓是冷宫中的冷宫。   即使秦司簿与刘八珠这样的渊源,不是要事在身都不愿意登门。   今日只是站在门口,秦司簿就察觉到了重华宫的变化。不是它变得有多焕然一新,而是那股沛然的生机,令这座原本破败衰颓的建筑仿佛忽然间鲜活了许多。   秦司簿盯着刚刚被冲洗过,还有不少水渍残留其上的石板路,问道:“怎么想起来清扫这些地方?”   吴桂花神情有些失落,道:“这里太大太空了,只有我一个人在,不做点活,怎么打发时间?”   秦司薄便想:是了,八珠才死没几日,两人又是相依为命共度许多年。她骤失至亲,又没有朋友,无处可以消遣,必然觉得难挨。   再看此处青草齐根而折,被整齐码放在院墙边上,房门上还挂了个艾草花环,心说,这孩子痴了许多年,一朝通了灵窍,其他能耐不知道,倒看出来是个做事伶俐的人。因而说道:“这里毕竟偏僻,万一有事发生,我也难以照管。前两日司苑局说他们差几个人手,我给你找个轻省些的活,很不必守在这里。”   吴桂花就怕这位秦司薄对她过于上心,这两日总算找出个完美的借口推拒这些好机会,低了头说道:“姑姑养我这些年,我没报答她什么。这里毕竟是姑姑住了这么些年的地方,我这一走,还不知道以后会成什么样。”   秦司簿皱了眉道:“这是宫里的房子,用你操什么心。你趁早歇了这个心思,万一叫主子们听见,你还想不想活?”   吴桂花忙摆手道:“您误会了。我听说民间至亲去世后,家人要为他们守孝三年,我是想依规矩为姑姑守三年。”   秦司簿与刘八珠同日进宫,同是做奴婢也有高下。刘八珠在冷宫中蹉跎十几年,秦司簿却因为识字,进宫便考取了女官,从最低等的女史做起,兢兢业业十几年,经营出今日局面,面对昔日旧交,心里不是没有几分得意的。而今日,她却对这个已经死去的同乡生出了一分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羡慕。   大郑朝皇宫数万奴婢,上至正三品宫令大人,下至无品无职浣衣局宫女,这么多人最怕的,只有一件事:老无所依,死后凄凉。   “宫婢一旦归入各司,录上名簿,除非上面的主子们发话,轻易不会再有变动。你既然一再坚持,那日后不要后悔。”秦司簿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一样样交代:“你姑姑已经报了病亡。我用打点后剩下来的银子弄了些酒菜鲜果来,宫里不许烧纸,我带了几炷香,你去把这些东西供起来,给你姑姑磕个头,也算全了你们姑侄之间的情义。”   吴桂花正色应了,又请教秦司簿:“那我该将它们摆在哪里?”   秦司簿年纪小小就被充为宫婢,哪里知道这些规矩,只道:“宫里不许私自设祭,你姑姑那日是从永安门出的宫,你就摆在她住的厢房里,不必讲究礼数,朝北给她磕几个头罢。”   刘八珠房里原本有个小小的佛龛,里头供着个吴桂花认不出的神像。吴桂花便把她供佛的香炉拿来插香,再将前几日采来的野菊花另用个瓷瓶装好,摆好酒菜,点燃了线香。除了没有牌位,这供桌竟有模有样了。她双手合十跪,面向神像跪正,心中默默祝祷:“刘八珠,你今生不幸当了宫女,一辈子没能出宫嫁人,想必除了虎皮纹,对这宫廷也没甚留恋。我既承了你的遗惠,便在此对你许个诺,从今天开始,若有我一口饭吃,我便尽我所能,替你管着你侄女一天。愿你早登极乐,来生有个好家室,不用再做宫女伺候人。”   一时看着寥寥燃起的青烟,想起从今往后,自己也将代替刘八珠住在这枯寂破落的深宫,不知几时得见天日,不觉滴下泪来。   吴桂花其实最不爱看人淌眼抹泪儿的,今日因为刘八珠的死勾动了自己的情肠。虽说她死前想得潇洒,说要抛却过去,可那是自己努力了一辈子的家,哪有这么容易?又想起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儿女亲人,竟是悲从中来,好好哭了一场。   倒衬得一侧眼圈微红的秦司簿不够情真,像个真正的外人一样了。   秦司簿只以为这个侄女同刘八珠感情深厚,看她哭得几欲晕厥,更不生疑,只叮嘱了一句:“以后切不可在人前如此哭笑无忌,不说主子们知道了不喜,便是那些教养女官们知道,也不会饶你。”   果然是万恶的封建社会,哭笑都不由己……   吴桂花心中郁郁,倒没忘了另一件事:“那我姑姑送出宫后,她埋在哪?”   秦司簿叹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哪里有埋身之处?你年节不忘遥祭她一顿水酒就够了。”   吴桂花却摇头道:“她一辈子苦命,临到死了总该有个自己的地方住。还有,万一姑姑家里人想祭拜她呢?得有个地方吧。”   秦司簿心说,能把女儿送进这种地方的,会是什么好人家。却当她一份孝心事事求全,道:“那要看你舍不舍得出钱了。若是宫女们没人料理后事的话,一般是一领席子裹住埋在永安门外边的野狐落。若想有个像样的坟茔,只能多塞些银子,求烧埋的太监帮忙了。”   吴桂花一听大喜: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就不是个事。   她没多想,把手里剩下的那几个银子,并那根金钗拆下来的珠子拿出来,一股脑塞给秦司簿:“那这些够吗?”   “这颗珠子,你从哪来的?”秦司簿拈起珠子,眉头蹙得更深:刘八珠一个冷宫宫女,从哪里得到这些好东西?   吴桂花便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那不是隔壁的吴娘娘吗?她婢女嫌没东西吃,出钱跟姑姑买了好几回吃的,这珠子就是她给的,让姑姑做一个月的饭给她吃。对了,这几日吴娘娘不见了,连她那个婢女都不见了,是发生什么事吗?”她早想好了,一定要找机会打听吴贵妃的事情,好有备无患,眼前的秦司簿就是个极佳的人选。   秦司簿神色却严厉起来:“看来不调你出重华宫是对的!在宫里的大忌,头一件便是切忌乱问乱看,你知道多少人就是死在好奇心太过这上面?吴氏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   吴桂花不意她发这么大脾气,原以为这次定是问不出什么了。不想秦司簿话头一转,道:“不过吴氏与你做了这么久的邻居,我提醒你一些也好叫你心里有点数,免得你下次不知轻重犯了忌讳。”   吴桂花作出洗耳恭听的姿势,听秦司簿道:“吴氏原是贵妃出身,因私窥帝踪,被贬为庶人。三日前,已病逝于重华宫。陛下网开一面,许她附葬帝陵。”   “尸体”本尊在这,那些拿什么附葬吴贵妃?看来这事里有不少古怪。不过原主的事皇宫已经定调,至少在明面上不会再有人在皇宫里追究吴贵妃失踪的“尸体”了,这对她绝对是件好事。   至于吴贵妃以前做了什么事,要不是怕不知情踩了雷,吴桂花连问都懒得问。   因听秦司簿道:“吴贵妃犯的罪不轻,她的东西,你最好不要随意拿出来。就像这颗珠子,一看便是珍品,原本在吴氏事发被夺回金册之际便该收归内库,即便不收回,也不是如你我这种人能够得到的。”   吴桂花拿这颗珠子出来,也是想作个话头用,哪里不知道这珠子的珍贵之处?她连连点头,表示受教,却忍不住问道:“私窥帝踪是什么意思?”原谅她老人家文化水平一般,看电视剧像这种文词的理解从来都是靠瞎蒙的。   以她的认识,问出这话也不奇怪。秦司簿给她解释了一遍,又顺便简单说了些宫里的规矩。   吴桂花咂舌道:“只是因为这件事就被贬到了重华宫?这也太重了吧!”   秦司簿知道跟她解释太多她也听不懂,因而又吓唬她一遍:“现在你知道宫中规矩有多严了吧?即使如吴贵妃这样盛宠一时,连皇后都不得不暂避一二的人物,一旦犯了忌讳,被君王所厌,也是再无翻身之日。”见这昔日的傻儿一脸懵然,叹道:“何况宫中情势复杂隐秘甚多,有时候我们听到的见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相。”   秦司簿又交代她几句内宫行走的忌讳,道:“我已将你的名字上报。过几日你的腰牌赶制出来,我再给你送来。”   吴桂花自然应下,见秦司簿说话时手掌不时按压胃部,从厨房里拣了几个中午蒸的馒头给了她。   秦司簿接过手,见这白团团的蒸饼握起来软绵绵的,咬一口软弹香甜,不觉奇道:“这是你做的蒸饼?怎么不像蒸饼?”而且吃起来没有吃蒸饼那样硬梆梆的,咽下去让人胃里硌得难受。   吴桂花心说,什么蒸不蒸饼的?难道皇宫里连馒头都没有?   她笑着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以前总看姑姑做,那时候不知道记她是怎么做的。这几天自己胡乱试着做了做,便是这个东西了。”   秦司簿腹中有了食,心情好了不少,微一点头道:“味道倒是还可以。”   吴桂花忙道:“既然秦姑姑喜欢,我多给姑姑做几个。”不着声色换了个更亲近的称呼。   秦司簿未答,慢条斯理地吃完一个馒头,又揣了两个,方起身离去。   吴桂花送秦司簿出了门,转身去收拾放在厢房里的供桌。   秦司簿带来的三炷线香早已烧完,吴桂花盯着大碗上方缭绕不去的烟雾,低声道:“你还有什么事放心不下的吗?”她们老辈人的说法,如果上香烧的形状是罗圈状,说明因为有未了的心愿,亡者灵魂就在附近不愿意离去。   忽然听见一声低泣,虎皮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一双眼睛痴痴望着那几炷香,流了一脸的眼泪。   吴桂花向她招手:“你也过来,给你姑姑磕几个头送送她吧。”   虎皮纹这回没有犹豫,抹着眼泪扑上前跪下,“哐哐”磕了好几个头,嘴里还是不成调的几声咕哝:“咕……咕……”   腾起的青烟将虎皮纹身子虚虚绕过一圈。   吴桂花微微一叹,悄悄退出门外,将空间留给了刘八珠这个真正无法放下的孩子。 第7章   走出刘八珠的厢房,吴桂花转脚回了自己住的屋。   刚才给秦司簿塞银子时,秦司簿怕她不懂,特意教了她怎样辨识金银,以及她的职级和每个月的月俸和份例。   她再次清点了一下自己除了那个小黑匣子之外的所有财产,发现手上还剩下约二钱银子,外加三十个铜板。   秦司簿给她活动下来的职位是三等宫女,每月有一百文月俸,又因为此地偏远,不方便来往膳房,还可以领三十斤米,十斤面和半斤盐,油肉自行准备。另有其他应季衣裳,灯油柴薪若干。   这些东西,若是她一个人用,肯定是足够的,现在还要多养虎皮纹一个,那就有些困难了。别看虎皮纹只是一个姑娘,这几天吴桂花给她几碗饭她就能吃几碗,而且一看就是食量没见底,还能吃不少。不知道刘八珠是怎么养的她,这样大的胃口竟还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   厨房里只剩下不到十斤米,约两斤面,盐在她来之前就快用完了,再算计着吃,最多顶上两天就会见底。因为她是驻留重华宫的洒扫宫女,籍簿还是在司苑局,每月十五才能到司苑局领份例。而今天五月初三,她的新腰牌打完之后才会登录上籍薄,月俸一般整月发放。也就是说,她至少还要等一个多月才拿得到她上差之后的第一份份例。再说园子里的野菜也不是无穷无尽的,到哪里弄些新鲜蔬菜,这也是问题。   吴桂花不是不想同秦司簿打听,但一来秦司簿办差在的地方在东掖廷,离重华宫至少要走一个时辰,秦司簿很少到北边来,不清楚情况,再者,她也怕问多了,再叫秦司簿起了疑心。   这种不见人烟的鬼地方,也不那么好待嘛!   吴桂花叹着气,扛起自己这几天用废铁片改造的花锄,准备再去后面的小院子寻摸寻摸,看能不能掏出其他宝贝。   结果她一出门,就看虎皮纹抱着手臂,枕着脑袋,蹲在刘八珠厢房外面,两眼盯着墙头一动不动。   吴桂花试着靠前两步,见虎皮纹没反应,学着她蹲下来,想起刘八珠扔下的这一摊烂摊子,不由叹道:“也不知道你姑姑平时从哪弄的那么些粮食养活的你。”   她没指望虎皮纹回答,不想一道声音细若蚊蝇:“……买。”   吴桂花大为惊讶:“原来你不傻?”说着,不由又靠她近了些。   虎皮纹吓一大跳,差点又跳起来。   吴桂花嗤道:“你恁高恁胖,怎么还怕起我来了?我矮你一个头哩。”见她缩得厉害,只好隔着尺来远,问道:“那你知道,你姑姑是在哪买的这些东西吗?”   虎皮纹点点头,却又摇摇头,还是眼皮垂着不敢看她。   小姑娘的情况比她预想的好多了,吴桂花大为振奋,耐下性子又是哄又是吓,还许下晚上给她蒸十个大馒头吃的承诺,总算从她嘴里问出了不少东西。   原来这一带因为都是下等宫人聚居的地方,宫里管得没有那么严,又因为附近宫人都是饮食自理,不知什么时候,有一处宫门聚来一些菜农小贩打通了宫廷守卫的关系,隔几日在宫门口便向这些宫人们卖些果品菜蔬,刘八珠置备的这些家当就是从那些小贩手中买来的。   当然虎皮纹说不出这么完整的话,这些情况都是吴桂花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总结得出。不过从虎皮纹说话的流利程度,她认为虎皮纹的智商至少是足够交流了,至于为什么她这么怕人,连秦司簿都不认识她,吴桂花也猜得出一二,打算以后有机会再慢慢问她。   但是可以买菜的是哪座宫门,怎么走,虎皮纹肯定是不知道的。何况吴桂花没有腰牌,也不敢乱走,说了半天,对她眼下的困境是没有一点帮助。   吴桂花想了半晌没想出主意,索性撂开手,扛着锄头依旧往那小院子去了。   虎皮纹顿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见吴桂花已经走了进去,跺跺脚,一步三踏地跟了上来。   吴桂花知道她跟了上来,却没盯着她瞧,到她撸完一大捧鱼腥草后,转头一看,虎皮纹撅着屁股就在她身后一尺远,一只手攥着一大捧草。草里有一部分是鱼腥草,还有些红的蓝的花,见她看过来,虎皮纹竟对她咧了下嘴,傻呵呵地笑出了声。   这可是虎皮纹头一回对她表示明显的善意!   吴桂花面上不动声色,途中休息时,拿过虎皮纹手里的花,随手一编就是几个小小的花环,虎皮纹看得眼都不眨,手里还随着她的动作无意识地动作,像是跟着在学。   须臾,吴桂花编好一个花环,往她脑袋上一扣,虎皮纹头一个动作就是去摸那花环,咧着一张嘴,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到吴桂花拿那狗尾巴草编出一只小狗时,虎皮纹抻着脖子,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吴桂花乘机对她道:“你看你多少天没洗澡了,身上的味要熏死个人,今天回去,你给我把头脸身子都洗了。”   虎皮纹也不知听没听懂,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烁着快活的亮光,笑呵呵地直点头。   因为干活的多了一个人,尽管有时候她帮的是倒忙,吴桂花的活在日影偏西之前就干完了。   望着干干净净的小院子,她极有成就感地挥手:“走!给你做馒头去。”   虎皮纹欢呼一声,跳起来毫不犹豫地跟着她出了院子,还要跟进厨房。   吴桂花连忙拦住她,道:“你在院子里等着,我给你烧水洗澡。”见虎皮纹鼓着脸,老大的不情愿,补了一句:“今天你要是不洗干净,就别想吃馒头了。”   虎皮纹脖子一挺,似乎很不服气,人却窝在那,没敢动了。   吴桂花笑了一声,这孩子看着胆子小了些,却不是个难沟通难伺候的。   她进屋先把剩下的面都发了——答应她做十个,就得十个。不然下回小孩知道你骗她,她指定不会再信你。   发完面烧上水,吴桂花不管虎皮纹的眼神多抗拒,指挥着她把刘八珠房里的木桶搬出来,将蒙了尘的木桶搁在水井边浣洗干净,又吭哧搬回去往桶里注入热水,最后撒了几捧野菊艾草薄荷苍耳子等药材进去,总之红的绿的药草漂了满桶。   她原本是觉得这孩子在地下室里窝了这些天,身上怕带有病菌,便就近取材,让她泡个简单的药澡驱个寒邪。以为还要鼓动一番唇舌劝说她,不想她看了漂在水上的花儿朵的,竟是新奇得很的样子,不用吴桂花再想办法,自己脱了衣裳噗嗵跳进了水里。   吴桂花不防被她溅了满脸的水,她自己倒没怎么样,虎皮纹却唬得脑袋往水里一钻,不敢动了。   也不知道刘八珠怎么把个孩子养成这见风就怕的性子的……   吴桂花嘀咕着,没好气地薅起她的头:“起来,不怕被憋死吗?”   另一只手掏出篦子梳了下去,嘴里道:“还不愿意洗呢,看你的头都长虱子了,你不痒吗?”她拍拍虎皮纹不自觉往下缩的脑袋,去厨房拿了醋回来,捉住她的头发连着头皮好一顿揉搓,虎皮纹被搓得连皮带眼都红通通的,看着好不委屈。吴桂花真怕她哭起来,给她塞一颗后院采来的蛇莓果,她吮着甜甜的果子,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估摸着差不多,吴桂花又给她换了道水,托起她的腮,笑道:“好了,看你洗干净了多好看哪,怎么就不愿意洗澡呢。”   她原是随口一说,不提虎皮纹五官长的什么样,就说她从脑门开始,一直蔓延到肩颈的黑黄色条纹胎记,这孩子跟“好看”这两个字就完全搭不上边。但她只是随口一夸,就像打开了什么结界一样,虎皮纹腾地站起来,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捉住她的手,说了两个字:“好看?”   这两个字既流畅又有力,跟之前她不成调子的咕哝比起来,完全像换了个人。   待看到吴桂花笑着点头后,她呆了一下,随即双手拍着水面,嗷嗷叫着:“好!看!好看!”快活地在水桶里转了好几个圈。   真是个孩子。   吴桂花认命地抹掉被溅了满脸的水,反手把水瓢扣她脑袋上:“玩够了就自己起来,我去给你蒸馒头。”   到进了厨房,吴桂花都还能听见虎皮纹快活的哼哼声。   馒头上了蒸篦,吴桂花打开前几天腌的野辣菜尝了尝,味道还有些生辣,但已经可以吃了。   想想这几天总是蒲公英,马齿苋来回吃,虎皮纹肯定吃腻了,吴桂花正盘算着今天是不是该换个口味时,忽然听见门口有人走动的声音。   在短短的几天内,这种沉重的厚底靴子走动的声音,吴桂花已经近距离听到了至少两回,而每一回,这些靴子的主人都会从她这里带走点什么。 第一回 是刘太监,第二回是刘八珠……吴桂花跳起来冲回了厢房,该不会是虎皮纹的歌声把人引来的吧!   听说门外来了人,虎皮纹吓得比她还厉害,光着个身子就从桶里蹿起来要往外跑。吴桂花也赶忙帮她穿衣裳,两个人一齐动手,刚裹上外裳,便听见那大门被敲响了,敲门的声音还很大很急。   虎皮纹一声惊叫闷在嗓子眼里,披着头发就往后跑。   被她这一吓,吴桂花更紧张了,震天响的敲门声中,有人还在外面扯着嗓子叫:“里面人呢?快来开个门!”   吴桂花腿都差点软了:说话这人这不就是那天来重华宫抬走了刘八珠的侍卫统领吗? 第8章   吴桂花扶着墙给自个壮胆:别慌别慌,要真是吴贵妃的事东窗事发,现在该是砸门,不该是敲门,肯定没事……   正好外面有人说:“怎么还不开门呢?我明明听见里面有人说话的。”   这回回答的是侍卫统领:“你这么敲门像是要抄人的家似的,谁听了敢开门?”   敲门那人还怪委屈:“我就是说话声音大了些,要是没犯事,谁会以为我们来抄家?”   不,我犯事了,我就怕你来抄家……不是,你们不是来抄家的啊……   吴桂花暗啐一口,这下什么劲都回来了,赶紧站直身子高声答道:“来了来了!”开了门。   门外挤了一群穿红衣甲胄的男人,为首那个生着张方脸,颌下留着短髭,向她拱拱手笑道:“这位姑姑,我等是巡察皇城的金吾卫,今日有事耽搁了片刻,现在回去赶不上交班,怕是膳时早过,见你这里有炊烟,想问你有没有多的吃食匀我一些。”   原来是要吃的,弄得像抄家似的……   吴桂花腹诽着,将这几个男人打量了一遍,有点犹豫是不是要请他们进去。   却叫其他人误会了,另一个个子细挑些,脸型微圆,年约十五六岁的侍卫笑着道:“姑姑您放心,我们不白吃你的,我用钱跟你买。”   其他人也跟着点头,还有人跟她套近乎:“这位姑姑瞧着面生,是新来的吧?”   不等她回答,圆脸侍卫已笑嘻嘻地道:“傻三,你忘了前几日我们来抬走的那个女人吗?这位姑姑定是接替那位病死的老宫人的。姑姑放心吧,我们以往错过饭食时间,都是问附近宫人买些吃食裹腹,此乃旧例,我们不会让你吃亏的。”   吴桂花看他生得讨喜,说话又伶俐,不由放心不少,也带上了笑:“不是,我是怕你们这么些人,我做的那些饭食不够你们吃。若是几位大哥不嫌弃,我这就为你们取来。”   圆脸侍卫赶忙道谢,等吴桂花一离开,捂着胃哎哟直叫:“这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可饿死我了。”   没坐下却被那首领踢了一脚:“起来,你还没下值,休得惫懒!”   圆脸侍卫噢噢叫两声,见大门未曾关紧,脑袋不由往里探了探,纳罕道:“宫里什么时候招起麻子脸了?”   “是啊,这位姑姑好可惜长了一脸的麻子。该不会因为这脸麻子,才被发配到重华宫这种地方吧?”有人接嘴道。   “谁知道呢,你们发现没?这位姑姑眉眼生得很不错,长得也白净,要不是那脸麻子……”   “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到,该不会她这脸麻子是有人看不惯给她弄的吧?”   “……”   方脸首领一直没说话,突然眉峰一动,挺直身子喝道:“好了,都管好自己的嘴!什么话该不该说不知道?”   他刚说完这句话,吴桂花就从门房那头转了出来。   她这几日忙东忙西,两个院子都没有铜镜,她就没想起来照照自己现在长啥样,只以为能当贵妃的肯定差不了,是以还不知道自己这个“吴贵妃”还是个吴麻子。   不过就是知道了,她也只会拍手叫好:老太太过日子讲究个实在,不当吃不当穿的,长这么漂亮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要说借尸还魂后她什么地方最不满意,肯定是这副瘦板板的身条,爬个树都要喘半天,长这么瘦,干活还能有力气吗?   再说现在,吴桂花抱着一笸箩的馒头,见那方脸首领眉头微皱,盯着笸箩问道:“此乃何物?”   幸好有秦司簿的提问在先,吴桂花把那天糊弄秦司簿的话略作改动,又说了一遍:“这是我做的馒头……”   不想那方脸首领刨根问底道:“那为何你称此物叫馒头?”   吴桂花:“……”不为什么,因为它就叫馒头!   “哎呀,什长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管他为什么,快拿着吃吧,我肚子好饿啊!”圆脸侍卫一手一个,拿起两个馒头,左右开工,边啃边赞:“好香,好吃!”   其他人一看顿时急了,嗷嗷叫着饿虎扑食般冲上来,眨眼功夫,笸箩就空了。   吴桂花:“……”   方脸首领话问不下去,挤出一丝笑:“让姑姑见笑了,这些人……他们一向如此,不拘小节。”   这位首领平时必然同下属的关系不错,否则他们不至于在他面前如此放肆,连块馒头渣都不给他留。尤其看他明明尴尬得要死,还要强撑着为他们兜面子,连吴桂花都不好意思再害怕下去了。   吴桂花忍着笑,道:“我那里还有些腌菜,待我与各位侍卫大哥们取来。”她返身去厨房盛了一大盘腌辣菜,还把给自己留的那两个馒头拿出去给了方脸首领。   圆脸侍卫又是第一个捧场的,抢先拿筷子扒了一大筷,吃得头都不抬:“唔,真好吃,姑姑,这是什么菜?”   吴桂花笑道:“这是我自己腌的野菜,不值一提。”   圆脸侍卫笑赞道:“姑姑别谦虚,你这馒头做得又软又香,是真的好吃!齑菜除了吃起来有些呛口之外,味道比我家,我是说,比我之前吃过的齑菜好多了。姑姑你还有吗?”   方脸首领喝斥道:“这些菜还不够你吃的?怎地还想又吃又拿?”   圆脸侍卫忙道:“什长你误会了,你知道的,我哥哥也在当差,我二人都不通厨艺,家里也没女人。我是想同这位姑姑买一些齑菜,好带回去慢慢吃。姑姑你认为如何?”   吴桂花年轻时就擅长做腌菜,还曾经跟风下海开过店,用这手好手艺供几个孩子都上了大学。现在听这小子夸她,不禁觉得他很识货。而且这小子给她解了好几回围,她越看他越顺眼,笑着道:“不瞒小哥,这菜是我用挖的野菜做的,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若小哥喜欢,我给你盛一些,你带回去吃便是。不过……”   “不过什么?”圆脸侍卫有些紧张地问道。他生了张爱吃的嘴,偏偏家道中落,请不起厨娘。好不容易碰到合口,方便储存又不贵的菜,连“内外宫不得交道”的规矩都丢到一边,想讨些回去满足口腹之欲。   吴桂花忙道:“没什么,小哥觉得这菜吃着呛口,是因为菜里还有些生辣味,还需要两三天腌制入味,小哥若是那时候来拿便是正好。”   圆脸侍卫顿时笑开了花,连声道:“没问题,我们每天早晚都会巡逻到重华宫,我三天后再来寻姑姑也是一样的。”   在刚到这里,什么情况都不明白的情况下,跟这些常在外走动的侍卫交好绝对不赖,吴桂花很高兴地答应下来:“没问题,小哥若还有什么要吃的,我得闲都可以给你做。”   圆脸侍卫还真不客气:“那姑姑再做些馒头吧,我要十个,到时候跟齑菜一道给我便可。”   有他开口,其他人纷纷道:“姑姑,你给这小子做了也别漏了我。我也想要十个馒头。”   “还有我,除了馒头,姑姑的齑菜我也想要些。”   “……”   方脸首领倒想阻止他们:“够了,你们以为此处是集市,想买什么买什么?”   圆脸侍卫笑嘻嘻地揽他肩膀:“什长,不过是些吃食,我们这么些人在,您也太小心了吧。”   有人也说:“就是就是,什长,您又不是不知道,膳房的饭又难吃又吃不饱,再不让我们弄些外食,兄弟们都没力气巡逻了。”   还是圆脸侍卫最后说了句:“什长,你不是胃不好吗?膳房每次做那蒸饼硬得能砸死人,哪有馒头软和和吃得香?不如你也问姑姑买几个回去,兄弟们不会说什么的。”   方脸首领:“……你们要吃便吃,少来攀扯我。”   众侍卫大喜,吴桂花也挺高兴:这些人一看就是惯做这些事的,他们肯定知道怎么弄来她需要的那些东西。   果不其然,她提起自己盐和面粉都快用完的事,几个侍卫就说:“这有什么,姑姑需要多少面粉,只管说来,我们明日上差给你带些过来便是。”   吴桂花还推辞两句,哪好意思让卖家自己带材料做饭?   侍卫们解释道:“我们的月俸中原本就有禄米,以前我们嫌这些东西搬回家不便,都是给膳房交一部分上去抵饭资,但近年他们越发过分,多多的粮食交给他们,越做越少不说,还越做越难吃。我们只是把东西要些回来,不必真的回家去搬来给姑姑。”   吴桂花就有些担心:“那你们把米搬走,膳房的人会不会找麻烦?”   侍卫们哄笑起来:“找麻烦便找麻烦,爷几个还怕他们这些没卵|子的东西不成?”   吴桂花:“……”谁担心你们了,我是怕我惹上麻烦。   还是圆脸侍卫最机伶,看出她的顾虑,打包票道:“姑姑放心吧,在您这里买吃食的事我们不会说出去的,宫里的规矩您也知道,我们说出去了,自己也会有麻烦。谁都不会自找麻烦,您说是吧?”   吴桂花勉强被他安慰了:其实他便不安慰,自己也是要答应的。不提得罪这些侍卫,以后她会不会有麻烦,但说现在,她一个人住在这里,有什么事发生都是孤立无援,也需要交好这些人。至于膳房的人……远水救不了近火,先走一步是一步吧。   她又同他们打听了在哪里买蔬菜和日用品,临了侍卫们要付钱,吴桂花既然决定交好他们,推辞说:“这一顿算我请各位大哥的,我初到此地,什么都不懂,这几个馒头就当我多谢各位大哥为我答疑解惑。”   这点小钱谁也不缺,侍卫们再三坚持,吴桂花便说:“几位大哥若觉得过意不去,后天来拿齑菜时多带些面也在里面了。”   如此侍卫们方不再劝说,嘻嘻哈哈告辞去了。   目送着这些人消失在转角,吴桂花端起笸箩去了后院。   她径直找到那块木板,伸指叩两下:“人走了,快出来吧。”说罢退开几步。   几乎在她说完这句话时,虎皮纹顶开木板,看见她没走,还欢喜问了声:“走了?”得她点头之后,开开心心就要往前头跑。   被吴桂花一句“他们把所有馒头拿走了”钉在原地,一双眼睛眨巴着,差点哭出来。   吴桂花摸了把她蹭乱的头:“你别这副哭相,今晚我们炒花饭吃,不会叫你饿着的。”   花饭?虎皮纹舔舔嘴唇,眼神直往那些五颜六色的野花上瞄:用花做的饭吗?   她的心思一点都不难懂,吴桂花忍俊不禁,想起来一件事:“管你好几天饭了,我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你叫什么?”   虎皮纹:“……”名?那是什么东西?   等不到回答,吴桂花自己做了决定:“那以后我就叫你虎妹吧。虎妹?”   这个虎皮纹明白,她鼓起嘴巴,“嗷呜嗷呜”地叫了起来。 第9章   吴桂花拿剩下的那点腌辣菜给两个人各炒了一大碗花饭,她做饭从不吝惜放油放料,所以吃起来特别香。她还特地用一张脸那么大的陶盆,给虎妹盛了一大盆。   脆嫩酸爽的腌菜搭配着颗颗分明的饭粒,虎妹吃得满嘴油光,那十个大馒头的事就此揭过。   吃完饭,吴桂花老实不客气地拉着要蹿出门玩的虎妹:“先别走,把碗刷了。”   虎妹眨巴着懵懂的眼睛,好像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吴桂花可不管她是真没懂还是假没懂,在她老人家的心里,这小丫头连名字都是她给取的,还客气什么?孩子不使唤就该惯坏了。   好在这孩子不难带,吴桂花给她示范一遍,她点头表示懂了,并迫不及待地要伸手来试。   吴桂花摸摸她的头表示欣慰,还没走出厨房呢,背后“叮铃哐啷”一阵巨响,两只碗跌在地上,摔得粉粉碎。   吴桂花盯着碎瓷片,摆出晚娘脸:“就这一只大碗,还叫你摔了。那以后你跟我一样,用小碗吃,都砸了就不用吃了。我一会儿过来,瓷片还在地上,你明早也不用吃了。”以为你用力绷着嘴不笑出来,我就不知道你高兴得直晃脑袋了?   顶着虎妹不可置信的目光,吴桂花哼着小曲儿走出门:小心眼一套套的,这真是个傻妞?   不管她傻不傻,既然这孩子现在归她管,她就得多尽点心。   于是出了门,吴桂花直接拐去了刘八珠先前住的厢房。   不知道虎妹跟刘八珠之前是怎么分配的房间,反正她住的房明显很多年没人住过了。一共就这俩房有床,不能再叫虎妹住地窖,只能把刘八珠的房腾出来。   经过这几天敞风散气,房间里那股浓郁的臭味已经消失了。何况吴桂花每天早晚还熏两次艾草,在后院摘到的野花也一天一换,令整个房间充满了淡淡的草木香气。   刘八珠原先的床单被子早叫吴桂花第一天就放灶膛里一把火烧了,好在她房里还有两床备用的,一床做垫套,一床做被套正正好。   房里死了人,吴桂花多少有点忌讳,她还是秦司簿那天离开后第二次进这间房。   她一边给虎妹铺床,一边又忍不住算计开了:天气一天热过一天,这两床被子恐怕虎妹早晚会盖不住,还得给她准备一床草席,一块毯子。再有冷了,两床棉絮又不够,还得再弄两床棉花被,几床被单才够用。唔,那屏风的纱可以先裁两块扇面。对了,得再看看刘八珠留下来的衣裳够不够,东屋那头瓦破了块洞,得补补屋顶。炭么,听说司苑局会发,可谁知道会不会有人从中克扣……   哎呀,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她这过日子要张罗的事可真多哩。   吴桂花感叹着,就要把横在路当中的佛龛往旁边挪。   不想刚动手,一只手啪哒按在上面:“不,不能!”   吴桂花叫虎妹这一按,险些把佛龛砸脚上,顿时犯了牛性,伸手来推她:“你给我让开!”   不想这一推不止没推动,虎妹身子一扭,她差点被她震得坐在地上!   那佛龛叫两人一争,自然拿不住,摔在地上把头磕掉了半拉。   虎妹大惊失色,噗嗵跪下来,冲着那佛龛哐哐连磕好几个响头,不一会儿额头就高高肿起来。   吴桂花却顾不得她,盯着自己的手傻在当场:吴贵妃这身体弱是弱了点,但普通女人有的力气她不缺。可虎妹这随便一扭,就叫她震得连退几步,她是怎么做到的?难道这世上还真有武林高手?   这么一想,吴桂花再去看虎妹时,不免多了一分防备——   然而,吴桂花还没提起精神,虎妹噗嗵一声,歪倒在了地上。   吴桂花盯着她额头上那个大包,好一阵无语:这世上真有磕头磕得这么实在,把自己磕昏过去的奇才在啊!   对着这么张脑门磕得跟寿星公似的虎皮脸,她啥防心都生不出来了,甚至有点犯愁:虎妹少说有小二百斤重,该怎么把她弄床上去?   还好这丫头没晕多久,自个儿就醒了。一醒来她就直扑那削了半个脑袋的佛像,抱着它“呜呜”直哭。照吴桂花看,她哭的比刘八珠死得那时候伤心多了。   吴桂花默默看了会儿,天色越发晚了,照这架式,别这丫头哭个一晚上不消停。本来重华宫闹鬼的传说就没断过,再叫人听见这丫头鬼嚎,不是更坐实这说法了吗?   不得以,她敲敲桌子,不报希望地问道:“你哭啥呢?一个佛像,又不是你爹你娘,你哭再狠也不会活过来。”   她原不指望这丫头的智商理解她的话,不想竟听到了回答,虎妹打着嗝瞪她:“鬼母天圣,天圣保佑你,不能细读——”   吴桂花琢磨片刻,觉得她应该是想说“亵渎”,再看一眼被她护得死死的泥胎木像,噗地笑了:“还鬼母天圣,一块破泥巴当个宝,天圣保佑你啥了?”   虎妹俩眼瞪得更大了,还结巴着跟她争辩道:“没病,没吓,没害——”   吴桂花看她脸红脖子粗的,干脆代她说完:“你想说鬼母天圣保佑你没病没灾,让你平平安安的是吧?”   虎妹点头如捣蒜,被吴桂花一句慢悠悠的反驳钉在原地:“我没信你这什么鬼母天圣,不也好端端站这?不也平平安安的?这说明你这鬼母没啥用啊。”   虎妹瞠目结舌:好像是这样……不对,姑姑明明说了,我是有罪……   吴桂花乘胜追击:“再说了,你供奉的泥胎这么丑,根本不是真正的鬼母娘娘。你不信啊?不信好,我问你,你信这么长时间的鬼母娘娘,她显灵了吗?别跟我说,只要娘娘在心里,娘娘早晚有显灵的那一天,这鬼话你去糊弄别人,糊弄不了我!不显灵谁知道你是真是假?你说鬼母娘娘不会显灵?屁,我都知道!你别这么看我,我不信不兴我没听说过?不信我给你讲讲,真正的鬼母娘娘她是怎么显灵的。对,鬼母娘娘要显灵,可不管你不信她,人家是神仙,稀罕你这点香火?你到底想不想听?想听就不许再哭,坐好了把眼泪给我擦擦干净。”   虎妹被她喷得整个人只顾着抽答,傻呆呆抹了眼泪乖乖坐正,吴桂花暗暗一笑,心说:老太太我搞封建迷信的时候,你娘都还不知道在哪吃奶呢!你们这些搞邪|教的都有什么路数,可瞒不了我!   没错,瞧这小丫头信的神把自个儿弄得不人不鬼的,吴桂花压根就不觉得虎妹这什么鬼母天圣是真的,这世上真要有神仙,没道理她这个死过一回,还借尸还魂的病老太太见不到,反而叫这才十七八岁,身板壮得像头牛的小丫头见到了吧!   而且,她老人家还十分大逆不道地想过:她死过一回,连牛头马面都没见过就到了这劳什子的皇宫,说不定这世上就是没有鬼呢?她能在这借尸还魂,搞不好就是她孙女说过的,是什么量子带回来呢?   由此,她讲起自己添油加醋的“鬼母娘娘显圣记”时就更加没有负担:“老年间我们村有一户姓韩的人家,成婚三十多年,膝下儿女生了不少,就是没一个活下来的。   这一年冬天,韩老汉在外吃酒,与同村无赖起了争执,叫人骂他老绝户。韩老汉打不过人家,挂着伤回去跟婆娘一说,两人气得直哭。商量日子过不下去了,不如趁还能动,把棺木置办好,再买一碗砒|霜喝了,两人到地下做一对鬼夫妻……   第二日清早,韩老汉揣着钱去城里买棺木。没出村口小河,听见有人叫救命,韩老汉一看,河中央竟漂着个孩子。他二话不说,脱了鞋把孩子捞上来一看,竟是那无赖的独子,那孩子出气多进气少,眼看是不活了。此时天还没亮,若是他把这孩子丢在这不管,包管他活不过一时三刻!韩老汉心头恶念一起,便叫一阵冷风吹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心说,老头啊老头,你自己叫人骂个老绝户,与这孩子有甚相干,见死不救你枉为人……   韩老汉把孩子用自家牛车驮到城里找医馆收治,忙完后想起还要跟那孩子的家里人报个信,又驾了牛车往回赶。这一天又是落水又是求医,老汉年纪大了精神也短,竟靠着牛车打了个盹儿。   老汉还不知自己已经睡着,朦胧中只见周围一片白雾,面前走来个黑衣女人,那女人二目隆起,丰鼻瑶唇……她自称是鬼母娘娘。对了,鬼母娘娘在我们那也叫送子娘娘。鬼母娘娘说,你前头的十八个孩子都是你前世债主,如今索完债重新投胎去,念在你这些年与人为善,如今又救了人命,前孽已赎尽,你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儿子……韩老汉醒来后,觉得自己平白又发大梦,他与老妻都是五十多岁,半截脖子埋黄土的岁数,上哪去再生个儿子出来?   结果进了村,村里人说,昨天那与他打架的无赖早上磕破头死了。韩老汉心说坏了:这无赖汉老婆早两年叫他打跑了,家里就这个五岁小儿,如今再死了,丢下这么个孩子怎么办……后来这孩子病好了,就给韩老汉做了儿子。”   她说的这个故事有这个原型,但韩老汉遇到的神仙,有说是鬼母娘娘的,有说是三清圣人的,还有说……反正传了这么久,说什么的都有。吴桂花少说听了八个版本。那时候人都不读书,从哪学规矩?不都是从这些故事里?   小时候她奶奶给她谈说这个,用个文词说,就是寓教于乐。她孙女总结得最好:这故事里的神仙是谁不要紧,是善的化身就够了。   不知恩图报引人向善,只知道索要香火的神仙是什么好神仙?   她十分有经验地总结呈词:“所以说,神仙才不管你供不供她。孽缘善果早有定论,你供她,只要做了孽,生十八个孩子都养不下来,你不供她,只要有善心做善事,该是你的,早晚会来。”   再看虎妹,头一回听见这样有细节有起伏的故事,早听得呆了去,一双浑浑沌沌的黑眼睛像注入了活水一样,灵透了许多。   吴桂花眯眼一笑:别看我老太太没文化,可讲故事唬你个没见识的小丫头,不是手拿把攥?   一头虎妹缓过神来,就手指划拉着问吴老太:那鬼母娘娘生的不是蛇眉蛟目?不是虎足蟒臂?   叫吴桂花一句话打发:“你那说的是怪物,神仙长那样,是吓人还是害人的?”   这边院子里两人说得热闹,那边院子外头,两人静悄悄的不出一声。   半晌,为首那人转身离去:“走吧。”   另一人慌忙道:“不进去了?那——”   待要再说话,前头那人已去得远了。   远远的,有说话声音传来:“这个鬼母娘娘是怎么回事?”   “这……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查。”   “是。” 第10章   讲了一晚上故事,第二天,吴桂花是被渴醒的。   醒来,天已麻麻亮。   她披衣摸到桌前,咕咕灌完一大杯残茶,揩揩嘴想起一件事,顿时来了精神:昨晚她跟侍卫们打听过,每天寅时末,正定门那会有小贩来卖些果蔬,只卖到卯初,侍卫换防前就走。   她今天能不能吃着一口新鲜菜,就看脚程快不快了!   一想到这些,吴桂花动作快得如风。不一会儿,井台边洗完脸,她麻利地挽好两个发髻,卷起一个包袱皮,带上银子清清爽爽出了门。   昨天傍晚,侍卫们告诉她,她住的重华宫在整个皇宫靠北的这面,离重华宫最近的宫门望楼便是北阙。北阙为皇宫四门之一,平时正门不开,侧门只供外臣及其家眷出入,像他们这些宫女太监们只能走西北侧,或是设在西掖廷的正定门,或是靠北阙的永安门,但永安门因为靠着野狐落这种烧埋宫奴的坟地,一般人都不愿意从那走。重华宫则在偏东北这侧,与正定门在两个方向。   因此,从重华宫到正定门还需要穿过包括掖廷在内的几个废弃宫室,脚程慢一些,走一个时辰也是有的,想买到东西必须赶早。   此时已经是五月初,吴桂花走了没多久,橘红的太阳便跃出宫墙,将长到以为看不见尽头的宫巷完全照亮。   她的目力所见,越往西走,宫墙的颜色便越发斑驳,走到后面,连走路的石板都换成了普通的青石板,石板的缝隙里左一丛右一丛地到处长着杂草,显见很久没有人打理。   而她路过的宫室,几乎每一所都是大门紧闭,门环上积着厚厚的灰。吴桂花穿着软底绣鞋悄然无声地走在路中,仿佛这片红色的围墙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惆怅,害怕,孤单……   个鬼!   空阔安静,又四下无人的大场子,最适合干点什么呢?   吴桂花再三看过确定没人,提着嘴角,架起两条胳膊,挺起胸脯,双足微分:预备——开始!   “探戈就是趟呀趟着走,三步一蹿啊两呀嘛两回头……两步一回头……”   再一回头——   一回头背后有人!   吴桂花刷地挺直身子,紧张回望:背后还是那条空荡荡的长巷子,那刚才,应该是她眼花了吧?   她嘀咕着转回了头,没有看到,在刚走出那条巷子不久,一队人马从她刚刚看过的方向转了过来。   “那边都是些荒僻宫室,说不定人还没鬼多,也要一处处查过去?”   “当然要查,我说你嘴上不能把个门?上头才传话下来要严查这些鬼鬼神神的,你又瞎嚷——见过殿下!”   一队人全跪了下来,尤其刚刚说话的那个吓得不轻:这位主刚刚听没听到……   “起来吧。”唯一站着的那人站在朝阳之前,面上覆着浓重的黑影:“那边都查完了?”   “查完了。殿下您真是料事如神,宫里私底下信这个什么鬼母娘娘的不少,除了鬼母娘娘,还有六目天尊,天元道尊,好些个都是我们听都没听过的。对了,刚刚卑职还听人说鬼母娘娘说她是唯一真神,她的指示……”   后面那些人的说话,吴桂花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出了那点小插曲之后,她也失去了接着跳下去的劲头。话说这个叫探戈的洋玩意儿,还是她生病之前,她小闺女怕她一个人在老家寂寞,说是花三万块在城里给她请了个老师,专门上门一对一教学的呢。   她心疼这三万块钱,要小闺女退了,小闺女非说交就交了不能退,她才硬着头皮学的。结果没学到几回,她病得起不了床,探戈的事就此作罢。要不怎么说,都死到这来了,她还惦记着要练练呢?   要叫这三万块打了水漂,她进棺材了也躺不踏实!   如今没进棺材,又有这么平整的场子给她发挥,不练白不练。练了么……算了,别人的地头,还是先老实盘着再说吧。   就这么一路犯着嘀咕,吴桂花到了西掖廷。沿途也逐渐热闹起来。   唱歌的,跳舞的,吹拉弹唱,洗衣涮东西的……吴桂花感觉突然到了集市一样,到处都能看见人,到处有人在说话。但与集市又不一样,暂不论那些在院子里的,只要出了门的,都是宫女与宫女,太监与太监两两一组行走,几人绝少交谈。他们的动作也是如出一辙地收着下颌,眼帘下垂,并不乱看。吴桂花有样学样,把头垂得更低。   昨天侍卫们只大致与她说过,西掖廷里有乐艺馆,舞艺馆,歌艺馆,这些全是籍没为宫奴的犯人家眷,其中有擅长乐艺的,年轻漂亮的大多被分派在这些地方。除了这批身份特殊的宫奴,还有些失宠的妃嫔及侍人也有部分住在西掖廷,再有就是整个皇宫里劳作最繁重,最苦的浣衣局,负责马料粗筛,清理河泥,洒扫除尘,便溺秽物处置等粗活的司苑局一部分宫奴也在这里。   吴桂花一路走来,只听着声音就知道,前几个人少些的地方,大约是嫔妃住处,也是整座皇宫中名副其实的冷宫。这么一想,吴贵妃的待遇其实算不错,至少是被单独幽禁在一处宫室,不用跟别人挤在一起叫人欺负。可一朝跌落云头,肯定也格外无法接受。   再往里一点,便是三大馆,这些人等初步训练完毕后,绝大部分会被发配到乐坊司等地,最后几处房舍便是浣衣局和司苑局所在了,这些人中有宫奴,也有正常被遴选入宫的宫女太监。   直到走过最后那个路口,吴桂花抬起头来,“正定门”三个鎏金大字映入眼帘。   她长出了一口气:虽说嫔妃大多集中在东掖廷居住,但谁知道西掖廷的这几个有没有认识她的?何况原身还是贵妃,说不定这些宫女中也有认识她的,毕竟这些人虽说位于整个宫廷最底层,但那些清理河泥,洒扫道路的,整个皇宫哪里去不得?谁知道他们有没有见过原主!   但她这一抬头,便是一愣。   之前从虎妹的口中,她一直以为位于西掖廷的小集市即使比不上她们村的集镇,多少也会摆些筐啊摊的让人挑拣,结果瞅来瞅去,整条宫墙边只有五六个男人分散着站在墙根儿下。至于东西,一样都没见着。   吴桂花站了会儿,看一个穿蓝裙子的宫女特务接头似的,凑过去跟其中一个男人低声说了句话,立刻碎步避到一棵树的后边去,那里已经站了一小搓人。那个男人也没动,仍是站在原地,似乎还在等人。没过一会儿,又走来一个穿皂衣的太监……   足观察了一刻钟,吴桂花学着她之前的那个宫女一样,挑了个人走上前去,问道:“我想买些菜,你这里有么?”   那个人看了吴桂花一眼,就是大喇喇看肥羊那种神态。   吴桂花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听那人道:“看你想要什么,你是头一次来吧?我先给你讲讲规矩,一斤菜一个铜板的辛苦费,米面同价。盐是一斤两个铜板,若是还需要其他东西,价钱再议。”   她一个三等宫女,一个月能领到的现钱就只有一百文。照这个人的要价,她这一百文,多买几回菜就全没了。何况她还要多养个虎妹,以虎妹的食量,那三十斤面和十斤米,她半个月就能吃完,回头还得想法子弄粮食吃。   这也太黑了吧!   吴桂花没傻到嚷嚷出来,她跟那人说我先想想,把墙根儿底下站的人挨个儿问过,价钱都差不多,而且都是一副“你爱要不要,别挡着爷做生意”的姿态。她试着砍了两回价,有人直接说“买不起别买”撵开她,没撵她的也是副爱搭不理的神态。   她倒想硬气点说不买了,但重华宫被她撸了好几遍,别说野菜,有点用的野草都拔得干干净净,哪里硬气的起来?老实当冤大头吧!   交完钱后那人叫她指了个树荫让她等着,自己袖着手还站原地。   吴桂花看这半天也明白了:这人手上没有现货,大约要等攒够客户一次性提货。这种阵仗,在不许做生意的旧年代,她也遇到过。只不过那些人没这些人横,说多少是多少,一点价都不给讲,一个个的全是黑心鬼!   吴桂花在心里忿忿骂几句,瞅着树荫下一个看上去比较和善的宫女跟她搭话,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西掖廷外面还有个夹城,是内教坊,从内教坊出去,才是真正的宫外。   之前那些侍卫说的班房也在夹城之外,整个皇城,除了侍卫,只有他们这些有出入腰牌的太监们才可以自由往来内外宫掖,这些人自然不缺求他们夹带东西的,难怪这么横。   她没等多久,那些站墙根儿的太监们就像约好似的,弯着腰从侧门鱼贯而出。过了约小半个时辰,他们又提包挎篮子的回来了,后头还跟着两个推小车的,守门的侍卫连看都没看便挥手放行。   吴桂花跟在新认识的朋友王翠娘后面拿到了自己的东西。她思来想去,只买了一斤盐,两根萝卜,还有一斤壅菜和韭菜,以及三斤面,准备把今天对付过去再说。   即使是这样,王翠娘也吓到了:“你不是三等宫女吗?”   吴桂花也发现了不对:来正定门买东西的人少说有七八十,但像她一样买新鲜菜的,最多不超过五个。像王翠娘是买了两副药,说是煎给自己生病的小姐妹吃,除了买药的,大多是买剪刀,针头线脑,粗布等生活用品,还有买果子糖块糕饼的,都只买一小包。   吴桂花赶紧挡住四周探究的目光,把东西用包袱皮包严实请教王翠娘,王翠娘说:“我们吃住都在宫里,又不是不给你吃饱,你作何要花这些冤枉钱买菜?莫不是你在你们宫里管着小厨房,有娘娘交代下来要吃的?”   这样一说,王翠娘眼神顿时一变:即使是普通宫奴,有主子和没主子的也不能比,如果这个丑丫头有主子,那好好巴结巴结,说不定她也有攀上贵人的那天……   吴桂花恍然,原来宫里给什么吃什么才是常态,像她这样大老远跑来买菜吃的,还是这些宫人们眼里的有钱人?   皇宫里混得连青菜都吃不上,这也太惨了!   吴桂花不由感叹:都说京城居大不易,可京城只要有钱,想买啥买啥,便是没钱,还可以敞开了赚钱。她们这些宫女死守着这点份例,想吃口新鲜菜都难,宫城居才是真正的是大不易啊!   刘八珠该多能干,才置办得起这一套家什,还把虎妹平安拉扯大哟! 第11章   这场半公开的交易持续到远处位于皇城正中钟鼓楼钟声响起的那一刻,隆隆的钟声中,整个皇城的白天正式开始。   那些偷摸到正定门买东西的宫人们如涓滴入海一般,没出西掖廷便散得干干净净。   王翠娘热情地握住吴桂花的手:“我就在前面那座宫里住,有空了你来看我。”这个不肯透露自己来路的丑丫头,已经成了她眼里搭向贵人的天梯。   吴桂花嘴里“嗯嗯啊啊”,心说:司苑局的地盘,打死我都不会去。   为了表示相交的诚意,王翠娘主动告诉她,正定门的交易几乎整个宫的下人们都知道,但如果撞到哪位女官或大太监手里,遇上对方心情不好,断你个“私通宫外”的罪名,一条小命就交代了。这也是大部分宫女太监们只买轻巧易携带的小物件的原因,至少不会叫人一眼看出不妥授人以柄。再者,出门要有正当缘由,万一路遇贵人盘查,也好应付过去。再有就是在这里交易的人虽说大部分是西掖廷的人,但偶尔东掖廷和其他宫室的宫人们也会来。如那个神情冷淡,谁都不理的青衣宫女,她就是丽妃宫里的人,丽妃现在风头正劲,一定不能惹到她,云云。还有那个皂衣宽脸的太监,据说他的干爹在宫里是……   吴桂花揣着一肚子的宫廷八卦避着人回了重华宫,原还说今天多买些面,叫虎妹吃个够本的,但在这连买个东西道道都这么多,还是谨慎些好。   由此不免再多叹一句,养儿不易,也不知刘八珠怎么背着人弄来这么些物资。   吴桂花不是那容易消沉的人,感叹两句回身进了厨房,把早上买来的面匀出一半和了发面,自己扛着锄头转头又去了小院子。   那小院子以前应当是个花圃,泥土松软有粘性,半尺之下仍然很湿润,是上好的土地。难怪多年没人照管,野草长得比人还高。   看见这么好的土地被荒废,吴桂花心里就疼得慌。因此前几天她把收来的几颗野韭菜,马齿苋等能食用的野菜全收了种子放在厨房里育种,自己勾着腰将这些整理完毕的土地细细翻了一遍。   这是她做熟的活,到大门被叩响之际,她已经忙完地里的活,回厨房开始蒸馒头了。   这回来的是个不认识的姑娘。   这姑娘梳着宫女常梳的双平髻,年约二十许,生得细眉细眼,手上提着个小包裹。面上挂着笑意,道:“你是吴桂花吧?我是秦姑姑手下的梅雪,秦姑姑遣我来给你送腰牌。”   吴桂花忙将人朝里让,并抬高了声音谢过她,问:“怎么今日不是我秦姑姑过来?”虎妹极怕人,有她的提醒,自己也会回地窖里躲起来。   梅雪道:“宫里今日在查宫人供淫祠邪信之事,秦姑姑须配合有司查阅籍簿,实在脱不开身,托我走这一趟来看看你。”   这句话才是重点。   那一天给刘八珠上香时,秦司簿也看到了刘八珠房里供的佛龛。当时她没理,想来不是太要紧的事,但不知宫里近两日又有了什么新动向,才派梅雪来提醒她销毁证据。   她不知梅雪知道多少,只笑道:“原来宫里还兴拜这些?要我说,陛下是天子,什么事不知道,什么事办不到?拜什么神啊佛的,还不及多拜几回陛下。”也暗自庆幸,自己幸好头天晚上就把那些东西搁灶膛里一把火烧了。   吴桂花寻思着,自己这身份在落实前不方便让人知道,秦司簿能叫梅雪跑这一趟安置她,不是心腹也必是极亲近的关系。有心交好她,便留她下来喝茶,不着声色地奉承她几句。   恰巧此时厨房水开了,把馒头的香气带得满院子都是,梅雪忙起身告辞,叫吴桂花一把拉住:“我蒸的馒头得了,梅姐姐拿几个回去尝尝吧,秦姑姑也很喜欢吃。”   听说是秦姑姑喜欢的,梅雪便没有推辞,任吴桂花拣了十个馒头,用包袱皮儿包起来递给她,正告辞之际,门又被敲响了。   一队侍卫闯进门来,什么话都没说,先将她两个制住,开始吆喝着在屋内翻找。最后,这些人从厨房里翻出一样东西,扔到二人脚下。   为首的侍卫厉声喝道:“这是什么?”   吴桂花盯着那只在脚下打转的物事,心里一咯噔:“汤,汤碗。”刚刚梅雪提醒她时,她根本没想起来这东西,因为她确实是准备拿它当汤碗来用的!   带头侍卫冷喝道:“铜胎三足双耳,你家的汤碗做得跟香炉一个样?”手一挥:“带走!”   吴桂花顿时急了:电视剧里“带走”之后就没了下文,她的身份经不起细查,若真被带走,肯定也是回不来的下场!   她扬手挥开近前侍卫,怒道:“你们讲不讲理?你家的香炉搁厨房里吗?”   “嘿,你这娘们还挺横。谁知道你是不是提前听见风声把香炉藏起来的——”   没有祭台供品香烛这些东西,只凭一只破香炉也能断罪?!这人是要小事化大,杀良冒功啊!   吴桂花见势不好,一掌挥下,离她最近的侍卫脸上顿时多了五道血道子,她嘴里大喊着:“救命啊!六月飞雪啦!侍卫杀人啦!”就往外跑。   几人都被她这猛地一嗓子喊得一怔:宫女进宫先经过尚仪局□□一年,再莽撞粗鄙的性子都会被调理得行不露足笑不露齿,还真没见过吴桂花这样说发作就发作的泼辣劲!.   这是要紧的时机,吴桂花可管不了这么多,她挥开拦路的人,没头没脑地向外撞去!   到她快跑到门口,为首的侍卫喝斥声才传来:“愣着干什么,还不把那女人给我拦下来!”   “砰!”   吴桂花一头栽倒在地上,脑海里“嗡嗡嘤嘤”响了半天,直到听见耳边有人问:“怎么回事?”方恢复一些神智。   她刚刚没头没脑地好像撞到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正在说:“可发现了佛像?”   侍卫首领道:“……没有。”   “可发现了供品?”   “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让你们查案,不是让你们罗织罪名!”   这人声音不重,这话可太重了!   气氛随之一静,侍卫们噗嗵噗嗵跪了一地,就连吴桂花,在这种压力之下也低下了头,不敢随意出声。   “属下知错,请殿下责罚。”   “除了这只香炉,还有其他发现?”   “没有了。”   “……”   静默之中,侍卫们一个个快步离开。   直到最后一个人绕过吴桂花的身前,她才悄悄抬头,只看到门外一角红袍撩起,随即隐没于宫墙之后。   “好险,好险。”梅雪喃喃着,瘫软成一团。   侍卫们得知她是尚宫局来送腰牌的宫女,倒没太为难她,但也不许她离开。她在旁边看着,都觉得这回不得善了,不想这丫头有几分辣性,关键还有运道,叫那位开了口。   虽说那位的身份如今有些尴尬,但开口保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宫女还是没问题的。   这次的事闹得很大,万一她被牵扯进去,也不一定能出来。梅雪越想越怕,兀自抖了半天,忽然一张脸凑到她面前:“梅姑娘,刚刚那人,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望着面前这张风停雨歇,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脸,不由愣住了:这个吴桂花,她也太稳得住了吧!   她到底知不知道刚刚有多凶险! 第12章   大约受到皇宫这次大搜检的影响,原先跟吴桂花说好过两天就上门的几个侍卫们直到五天后才再次登门。   他们敲门那会儿,吴桂花正在做萝卜馅包子。省了好几天,要不是这萝卜快糠了,她还舍不得吃。但再舍不得也就巴掌长一点,那点萝卜包出来的包子,还不够虎妹一顿的,所以她还在里面加了点菌子和竹笋。   重华宫南边是一片竹林,吴桂花前天晚上摸黑领着虎妹去挖了颗竹笋,正好前天下午下过雨,地上发出一层层的地皮菜,不少菌子也冒了盖子,叫她一道捡回来,地皮菜凉拌,菌子都搁在廊下晒干,现在拿一朵剁在馅里调鲜。   吴桂花调好馅,抽空往灶下看一眼:“火小了,把火拨大些。”   虎妹嘴里鼓鼓的,悄悄把手里的鱼刺扔进灶膛毁尸灭迹,顺手给绕着灶台转悠的小二黑塞一块——这神出鬼没的小黑猫一闻到鱼味准保一刻钟之内现身,最后才拿柴火棒捅了捅灶眼,亮堂堂的灶火映得她眼睛也亮晶晶的。   这段时间,吴桂花做啥事都拉着虎妹跟她一道做,想说啥不管她回不回应,自己个儿都能聊起来。虎妹从一开始的爱理不理,到现在不管她说点什么都有点反应,也就是几天的功夫。   老辈人有老辈人的生活智慧,吴桂花坚定地认为,人不做事就废了一半。人的手一勤快,脑子也跟着转得快。这不,至少虎妹现在想说什么的时候,吴桂花不用再连蒙带猜地半天不得其所。对自己的几个孩子,吴桂花都没有这么耗过心力。   她有点怀疑,这姑娘或许不是那么笨,她是被养傻的。   她手里拈着包子皮,觉得刘八珠这人就像包子里的萝卜馅一样,乍看来丁是丁卯是卯,咬一口才发现,萝卜馅只是表象,里头包了什么,还需要细细尝过。   她琢磨着刘八珠其人,一时入了神。醒过味来,灶台上只剩下一盘鱼骨头,虎妹悄悄在围裙上蹭她的小油手。小二黑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来,伸着舌头,正意犹未尽地舔盘子。   她拍了下虎妹的脑袋,笑骂一声:“怎么吃什么都这么馋,以前你姑没给你吃饱饭吗?还有你,吃我的鱼给饭钱了吗?”小二黑“喵嗷”一声,拿爪子遮了下脸,仿佛真给她打趣羞了。   虎妹原本笑嘻嘻的挺得意,听了她那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小脸突然一黯,肩膀也塌下来,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吴桂花皱了下眉头,没来得及问她,那些侍卫们就上门了。   圆脸侍卫吴进一个人站在门外,手上提着一大二小三袋东西,跟吴桂花道:“上回说好给姑姑的面粉,我带了一袋子来,姑姑看着做,多少我都要。这一袋黄豆和黍子就送给姑姑了。”说着,打开口袋给她看。   以吴桂花的眼光,这些米面虽然比不上后世用现代农业技术培育出来的品相,但颗颗分明,大小匀称,没有多少杂质,也是上品。这两袋杂粮每袋少说有一斤,这个便宜她自然不能占,因此极力推辞。   吴进自然也不肯要,最后说:“姑姑,宫里不许夹带东西,我这可是冒了风险的。你让我再拿回去,也得我有地方藏吧?”   吴桂花一怔,她倒没想到这一点。吴进又说:“这两袋粮食也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大伙吃了姑姑你那么些馒头,一人抓一把黄豆抵饭资,我们还觉得占了大便宜呢。你就收着吧,兄弟们没几个成家的,这些米面我们留着也吃不完。”   话说到这里,再往外推就没意思了。   吴桂花也干脆,收了东西,跟吴进说:“那好,改明儿我用这黄豆发豆芽给你们做小菜吃。你的那些兄弟们呢?”   “我脚程快先来了一步,他们还有几条宫道要巡查。姑姑你的齑菜可做得了?今天有馒头吃吗?”   “早得了。今天不吃馒头,我包了包子。你等会儿我这就给你拿。”吴桂花去厨房把面口袋腾出来,正好第一笼萝卜包子熟了,全部拣出来放进口袋里,又另择了一盘子齑菜一道端出去给他。   吴进抱着一大口袋包子,不顾烫地抄起一个就往嘴里塞:“这个也好吃,姑姑你刚说这是什么什么子来着?”   “萝卜馅包子。”   “包子?馒头?姑姑咋做的都是我没听说过的东西?这里头放的不止是萝卜吧?”   吴桂花笑:“舌头怪灵,我还放了些笋和菌子。要是知道你今天来,我就多弄些来了。”前晚摸着黑,她只在林子里找到了一根适合入口的嫩笋,昨天吃了大半根,今天把剩下的那点跟萝卜一起剁碎,又加了一朵菌子增鲜。   吴进一口腌菜嚼得嘎嘣响:“姑姑这些东西都是在正定门买的吧?竹笋和菌子这些鲜货可不便宜。”   吴桂花微微一笑,这些东西的来历可不好随便说出去。   吴进以为她是默认,几口干掉一个包子,挺不好意思:“又是我占了姑姑的便宜。宫里度日不容易,想做点啥事都不容易。下回别买了,姑姑手上还须有些银子傍身才是。”   吴桂花不好接话,灵机一动:“几口笋子值当什么。我初来乍到的,整个宫里又只有我一个人,很多事都不懂,小哥多提点我几句也是一样。”   “也好。你想知道什么?”吃人嘴短,吴进相当爽快。   “这附近的宫室除了重华宫,都有些什么人在守着?”   “你附近不就是鸣翠馆,风荷苑,长信宫三座宫室吗?这一片到西掖廷之间的宫室都是前朝荒废下来的,本朝自立国开始,几回说要修,一直没有修,这一片就只有你们重华宫来来去去住过人……”   吴进嘴头很快,到他那一队侍卫巡视过来时,吴桂花已经知道其他宫室都荒僻已久,只有司苑局每隔几天会来人做一下除尘,入冬后营造监会进行常规修检,除此之外,就是他们侍卫平时路过得最多。   “这么说,除了重华宫,附近没有其他人驻守吗?”吴桂花心中一喜。   “是。”   “为什么?”   吴进抓抓头:“这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我进宫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别看吴进长得显嫩,他今年虚岁已经二十。他说他家以前也是有爵位的世族大家,只是传到他祖父这一代已是最后一代。他父亲不会钻营去得又早,去世前只来得及安排大儿子补了个侍卫职。幸好他大儿子是个有本事的,自己甚得上官赏识,才得着机会把弟弟也安排进了金吾卫当差。只是如他们这等没落下来的世家,像东门,御前侍卫这些容易出头露脸的好位置肯定是轮不上的,吴进哥哥各方使力,也只在去年把弟弟补进了永安门的金吾卫。   但金吾卫戍守的宫城九门中,因为永安门远离宫城中心,又紧临野狐落,平时多为宫奴下人出入,管理是除了正定门之外最混乱的。就连侍卫的福利,吴进说膳食用水,按例他们每天应该有一荤三素,可上下克扣下来,粗面饼子能管饱都要谢天谢地了,时常去晚了连口饼渣都落不着。要不怎么说,他们会把俸禄里的禄米留在更不提其他大小难受处,吴进一开口,便忍不住大倒苦水。   吴桂花灵机一闪:“吴小哥,你是说,像你们这样,经常错过饭点,只能饿着肚子上差的人还有不少?”   “没错,姑姑问这些做什么?”   “那你说,他们会不会也喜欢吃我这馒头?”   吴进本就不是个笨人,吴桂花又说得这样明白,他立刻就猜到了她的想法:“姑姑是想我介绍我的同僚们来买你的馒头?不行啊,膳食所要是知道你抢他们的生意,定不会与你甘休的。”   吴桂花已经弄明白这里头的道理,把自己的打算细细道来:“吴小哥你别误会,我可没这么想。我的意思是,你们若是赶得上饭点,就吃膳食所的饭,若是赶不上,偶尔一顿两顿的,就到我这吃,想必那些大人们也不至于跟我计较这两个馒头吧。”   吴进思考了一下,笑道:“也是,你这里离永安门可远,我们也只能巡逻时遇上了吃个两回。每月若我们还照例把粮食给他们,那些人肯定不会管,说不定还巴不得我们自己到旁处找吃的,好把那些粮食省下来卖出去。大伙都传膳食所的黄太监这么抠,是因为他贪了不少我们的粮食。”   “那这不正好。我不抢他们的生意。何况我也是为了让侍卫兄弟们有两顿饱饭吃好养足力气办差,这主意还不好吗?”见吴进还在沉思,吴桂花苦了脸道:“宫中度日艰难,那点月例哪里够用。我也是没办法,要是吴兄弟肯帮我多领几个人来吃饭,我给你抽成。”   吴进咽了下口水,显然意动,只是没等说话,宫道拐角处就传来了有规律的踏步声,一队卫兵转了过来。   两人都默契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第二日,吴进又一个人偷偷地到了重华宫,果真与吴桂花议定此事。两人说好,吴桂花每卖十个馒头出去,须免费送他一个,或是一小碟腌菜。这要求不过分,吴桂花郑重应下来,并要吴进弄来纸笔写下来订成契约。   为了这生意长久做下去,她还弄来个小本子改成了帐本准备记帐。   吴桂花原也奇怪,照说吴进一个世家子弟,便是破落了,也不至于为了一个馒头跟她合伙做买卖,后头跟他熟悉了,她才知道,原来吴进大哥为了将他补进金吾卫,几乎掏空了家里所有的家底,以至于他大哥说好了的亲事连聘礼都凑不出来,他自己则连媳妇的影都还摸不到。吴进早想去旁处寻些油水,但永安门本就是最穷的地方,他又没有根基,去哪里找油水?   这都是后面的事了,先说现在。两人一拍即合,吴桂花第二天就用吴进送来的面粉和杂粮不光做了馒头,还做了耐放的黄米糕,分中午和晚上两次,都卖给了吴进的同僚们。   至于皇宫许不许人卖馒头,如果那些侍卫口风不紧为她惹来麻烦怎么办,目前全不在她考虑范围里。一个寡妇能在饥荒年月把孩子们都拉扯大,不想干坑蒙拐骗坏良心的事,就只能去投机倒把偷摸做点小生意。那时候她一拖四都敢冒着蹲大牢的风险豁出去,没道理活了一辈子,还比不上年轻的时候敢闯敢做。皇宫里一万多人呢,要是没一点不法的事,正定门前的小集市是怎么开上的?   在挨过饿的人心里,再大的事,都没有吃饱饭重要。 第13章   时间忽忽,转眼进入六月中旬。   离吴桂花借尸还魂的那天也过去了一个多月,这段日子以来,她逃出皇宫的计划尚无头绪,秘密发展起来的小生意倒是越发有声有色。   永安门常驻侍卫有二百多人,每天分三班,每班八队在皇宫中日夜巡视。吴进从相熟的同僚开始,给吴桂花发展了三十多个客户。   这些侍卫客户们都是把粮食寄存到她这由她做成易储存的食物,他们拿来最多的是面粉,也有粟米等杂粮。一般一斤粮食她做五个大馒头,四个还回去,剩下的那个就是她的报酬。为了减少麻烦,他们从来不用现银交易。吴桂花觉得这样也不错,反正银子在她手里也没用,这种以物易物的方式也不容易引来人眼馋。   吴桂花渐渐摸清他们来取食物的规律,有时候他们会天不亮就来——那是值夜下巡的一班,有时候他们会中午过了午时后才来——这是上午那一班,有时候他们会在晚上过了戌时才来——那是下午的那一班。   吴桂花一般会把这些粮食做成耐存放好携带的馒头,但她知道,想把这些客户留下来,并带来更多的客户,只有没滋没味的馒头是不够的。   反正这一带人还没有猫狐等野物多,吴桂花弄明白附近的情况,重华宫南边竹林里的竹笋和西边人工湖的鱼便全遭了她的毒手。她分好几次把林子摸了一遍,除了采到数筐竹笋之外,有时候还能找到一些木耳,菌子,野葱野姜等小菜。值得一提的是,她有一次还找到了几颗辣椒秧,被她如获至宝地挖出来移栽到了重华宫后面带着的那个小园子里。   这小园子已经被吴桂花用偷偷挖出来的塘泥上过了一次肥,现在种了豆角,空心菜,南瓜等蔬菜,还在角落里点了几粒甜瓜种子,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熟的那天。这些菜种全是她找吴进一点点淘换来的,除了换来的这些菜种,她也种了些好养活的野菜。正定门的黑市她没再去,能不能吃到新鲜菜,就指望她这新开出来的小菜园子了。   据那些侍卫们说,这座叫兴庆宫的皇宫占地超过千顷,只算像重华宫那么大的宫殿都有三十多座。整座皇宫比她前世逛过的故宫至少大十倍,这么大的宫廷,有个这么大的林子和湖泊也就很好理解了。   整一个月,吴桂花就没闲下来过。这附近人再少,也不是她能随便挖随便逛的。她抓紧时间将整个林子的竹笋都挖出来,把一部分竹笋泡成酸笋,另一部分晒干了存起来,又把钓到的鱼用小火焙了做成鱼松存放起来,这段时间补充营养就靠它们了。   她倒是想晒干鱼,可现在天太热,不等鱼晒干就臭了。何况家里还有虎妹和小二黑一大一小两只馋猫,有他们在,什么好吃的都别想守住。就连鱼松,她都趁小二黑不在偷偷藏起来,不敢叫它知道了。   忙完所有的活,吴桂花看看躺在树荫底下,热得像狗一样伸舌头的虎妹,又想起来一件事:“虎妹跟我上后面去扛竹子。”   虎妹欢呼一声来了精神,跳起来冲到她前面,一气儿冲到了后院。   吴桂花失笑:这丫头咋跟驴似的,要她干活非得串根胡萝卜吊在她脑门上?   一个月前,吴桂花偷摸在竹林砍了一颗竹子,说是给虎妹做凉席,从此叫她记上了心。可凉席哪是说做就做的?砍下来少说要晾一个月杀青,这一个月里,虎妹没少往后院跑,问她为什么把竹子放到太阳下面就能杀。   吴桂花少不得给她解释并科普了一遍做凉席的流程,虎妹颇有实践精神,这段时间,后院的那根竹子被她劈成几块,每隔几天都不忘翻弄一回。   吴桂花敲了敲,看竹子全部都褪下了青皮,小心地用刀把竹肉刮下来,只留外面那层米黄还泛青的篾片,再招呼虎妹拿着块石头,把蔑片全部敲平整。   这活虎妹爱做,她力气大,又能沉下心,尽管手上的工具不甚趁手,还是赶在中午吃饭前将所有的蔑片照吴桂花的嘱咐改成了细长条。   “做得真不错。”吴桂花握着一条条等长等宽的篾片不吝赞赏:“看不出来,虎妹的手也这么巧。”   虎妹昂着头,握着拳头一字一顿:“虎妹能干!”这话她不能更同意!   不防怀里被塞进一块粗布:“既然这么能干,下午把篾片也打磨出来吧。记得表面和棱角要磨得没有一点竹刺。这可是给你睡的,磨得不好被扎了可怪不着别人。”这活计席子做好了也能干,可这丫头现在越发活泼,不给她找点事做,她准保要闹点岔子。   虎妹胸膛挺得高高的:“扎不着!”她抱着麻布和篾片,搬了个木墩子,坐在树下,一条条开始耐心地打磨了起来。   吴桂花看一会儿,转身进了厨房。   前两天几个侍卫给她送来几斤蚕豆,她当天泡了一些,准备晾干了做兰花豆。天太热不好吃得太干,她有时候会煮些粥给他们,兰花豆容易保存,佐饭也香。   吴进中午来的时候果然很喜欢,就连他那个姓江的什长吃饭的时候也多挟了几颗。   吴桂花待人一向大方,临走前给几人抓了一大把:“饿了留在路上吃。”   吴进倒是不客气,笑嘻嘻地接过来,还顺便帮江什长包好:“什长拿着吧,喝酒的时候嚼点这个可香。”   江什长有些不自在地掏了掏荷包:“不能白吃你的……”   吴桂花知道他不喜欢占人便宜,想了想,说道:“这一把半把的我也不好跟您算帐。不如这样,江什长若是喜欢,不妨再带半斤一斤回去,下回随便拿些米面给我抵钱就是。”   江什长这回没再推辞,吴桂花给他包蚕豆时叹道:“要是有花椒和辣椒就好了,味道会更丰富。”她移到小菜园的辣椒苗长得不错,可想它结果子,少说还要等两三个月,这几个月没辣椒吃,嘴里都觉得没味。   “辣椒?那又是什么?”吴进插了句嘴。   吴桂花已经知道,原先她司空见惯的很多东西,这个年代的人或许听都没听说过。她没多纠结,给吴进描述了一下辣椒的美味以及它的功用,这个嘴馋的年轻人就已经心急得不得了:“姑姑总说这些好吃的馋我,这回该不是家乡特产,京城里没有的东西了吧?”   吴桂花提起这事就是想托他有空打听一二的,说道:“这我也不知,只是前两日我在竹林里看到过两株野生的辣椒秧苗。想来别处肯定也有的,若是进哥儿你在哪看见了,我想托你帮我弄些种子来,只有两株顶不了用。”   吴进满口答应,随口道:“姑姑以前家境肯定很好,连花椒都吃过。我还是小时候我爹在的时候家里来客人时才舍得拿一点出来泡茶用。”   吴桂花:“……”不就是个花椒么?干啥这么稀奇?拿花椒泡茶,你们这些人可真会想!   她忍着一肚子话把两人送出门,回头去了后院,虎妹的蔑片敲得差不多了。她便用小刀开始抽丝。这是个很考验经验的细活,吴桂花还是年轻那会儿为了养孩子抽过。这些年不编席子,她一开始手有些生,到后面越来越顺手,抽出来的丝几乎一般长短。   其间虎妹蹲坐在她旁边,聚精绘神地盯着她动作,不知道有多上心,还几次跃跃欲试,想从她手里抢过来自己弄。   吴桂花却不能把这活交给她做,前些天她偷摸砍过竹子之后,过了两天吴进跟她来讲八卦,说这些天看竹林的张太监到处乱骂,诅咒偷竹子的人不得好死,还派了他的小徒弟日夜在林子里守着等着捉那贼。她这才知道,别看这些林子湖泊平时没人来,可只要有产出的地方就有人盯着。京城有竹林的地方不多,竹子又是见风长的东西,林子总共这点地方肯定不能放着它长。于是,每年就有一些老竹被砍下来运出宫卖掉,卖下来的钱自然就到了张太监手里。   吴桂花比张太监好就好在她住在竹林旁边,趁着没人薅两把不会有什么事,但砍竹子留碗大个疤在那,这不是明摆着留证据给人么?万一叫看守的人逮个正着,十成十完蛋。   因此,这段时间她一直没敢往那去。她就纳闷,既然他们知道卖竹子换钱,怎么不知道卖竹笋更挣钱?净逮着那又重又不值钱的竹子守,这不是买椟还珠吗?   她想着心事,又想到酸笋不知道泡得怎么样,赶紧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把竹丝抽好,招呼虎妹一起抱到了厨房里。   为了竹席不被虫蛀,抽完丝后还需放在锅里煮一天,直到竹丝完全变色。   于是吴桂花又晾又煮的料理好那些竹丝,直到三天后,虎妹的竹席才在千呼万唤中终于成型。   她的酸笋也到了开坛的日子。 第14章   京城,石厂巷   江洪下了马,看这会儿饭铺人多,也不要人招呼,自去柜上端碗酒浆,找个空桌子坐下,仰脖干掉一大碗,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   老板忙里偷闲看见他,叫了声:“江大哥,你忘拿花生了。”   江洪正好取出袖袋中的蚕豆,向老板扬一扬:“不必,我今日吃这个。”他家里就他一个单身汉,他懒得开火,宫里上值只包两顿饭,下值后的那顿他一向在家门口的这间饭铺里解决。   老板忙完一圈,快手炒了两盘时鲜菜,再切一碟子红烧羊肉给江洪。就手拈起面前的蚕豆放进嘴里,眼睛顿时一亮:“这蚕豆炸得真好,江大哥你在哪买的?”   “是同僚送的。”   老板巴巴看他:“是哪个同僚?哎哟江大哥你别误会,我不是那成天围着来给你说媒的长舌妇,我就想问问您家同僚这蚕豆是咋炸的,也忒香忒脆了。”   江洪跟这老板不是一两天的交情,知道他开这个饭铺一是为生计,二是为兴趣,偏出身所限,寻不到好师父,好奇地多问了一句:“不就是几颗蚕豆吗?跟别的蚕豆味道不是差不多?下锅炸就是了,用得着专门向人家请教?”   老板罗老二又拈了两颗丢进嘴里,享受地眯起了眼:“江大哥不知道,都是开火做菜,做菜跟做菜可不一样。就拿这蚕豆来说,这些豆子有大有小,有老有嫩,其中千差万别不可细述。要将它们炸得一样又好看又酥脆,可显功夫。叫我自己摸索,不知道要浪费几锅豆子,还不一定炸得出这味。江大哥……”   江洪叫罗老二拉着说了一肚子的豆子经,临走得了个请托:拜托他问问炸蚕豆的方子。   吴桂花第二天是听江洪这么说的:“……我也是却不过人情来问问,就算他愿意付银子买方子,可你在宫里又有哪里用得着银子?若是你觉得有为难之处,就当我没问过。”   吴桂花哪能把上门的好处往外推?赶忙道:“江什长开口,这忙我定是要帮的,只你也说得对,我这方子虽不值钱,万一人家知道是不要钱得来的,还不得什么人都来打听?这样吧,银子就免了,你让他看见有什么没见过的调味料给我捎点进宫,若是没有,给我送几斤盐也行。”   江洪便是再不懂,也知道吴桂花只是意思意思要了点东西。这事本就是他提起来的,哪里会嫌她提的这点要求麻烦?   有江洪做中人,吴桂花也不怕那人赖帐,当即把心得说了出来。   秘诀很简单,泡水的时候加点盐,炸制之前再把清理干爽的蚕豆放在油里泡半天,油温怎么掌握,她只能说个大概让那人自己去摸索就是了。   这世上很多本事本来就是说出来容易,可没人领路,想戳破那层牛皮纸,难着呢!不然都知道匠人们收徒弟都当牛马使,怎么还有那么些人挤破脑袋也要送自己的儿女去当人牛马?真正的本事,拿钱买别人都不会教!   罗老二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按照吴桂花的秘诀,他自己试了两锅,就炸出了差不离的味道,虽然比不上江洪吃的原版,但找对了方向,追上原版只是时间问题。   他很痛快地付了帐,考虑到江洪不便携带,体贴地把盐换成了三斤饴糖。这年头糖比盐贵多了,尤其他还买的上好的白饴糖——这一斤顶三斤粗盐呢!   不过他当手艺人的,明白比起人家的方子,他还是占了大便宜,又托江洪捎话:“不知道你同僚家缺什么,有不少要到药铺里寻。你让他说个大概出来,到时候我帮他留神。”   吴桂花缺的东西多,可她哪能让江洪当搬运工来回跑?好不容易跟江什长搭上更深的关系,她不愿意轻易放弃,开玩笑说:“你那个朋友要是能找到花椒种也行,反正我这有地,先种上,说不定三年后我种出来还能做出麻辣味的炸蚕豆呢。”花椒种要长成能结果的花椒树,少说需要三年。   过几天江什长再来时从怀里掏出个纸包:“你看这些种子能用吗?”   吴桂花有点发傻:枯黑的枝条上一粒粒黑色的籽,他还真弄来了花椒种!   现在吴桂花什么东西都缺,尤其是种子。她心里虽觉得三年后说不定她早逃出宫去了,可老年间落下的爱囤东西的老毛病让她爱不释手地翻看这些小宝贝:“我先试试,不用等三年,要是秋天这些种子能成功抽芽,我再教他炸蟹黄蚕豆作谢礼。”   蟹黄蚕豆?江洪深深看她一眼,那些贵人们有赏菊吃蟹的传统,听说螃蟹就数母蟹的蟹黄最是美味,她一个小小宫女,如果住在河边,有机会尝新,知道这些不稀奇,可用蟹黄做菜,这一听就是对食物的性味很了解,她从何得知这些东西?   吴桂花就像是新得了宝贝的守财奴一样,她小心地把这几粒种子浸泡在热水里育种,又想到初种的花椒籽不能用肥力太高,太黏稠的土,院子里没有合适的土地,她望了眼竹林的方向,蠢蠢欲动。   她跟吴进几次打交道下来,发现彼此脾性甚投,又是同一个姓,索性开始姐弟相称,有了这层名份在,很多话也说得开了。   吴进告诉她,只要她不砍大竹子,那些枝枝桠桠的,张太监肯定不会计较,这一片竹林有好几亩,每年掉在地上的枝桠数都数不过来,怎么可能真会看得这么严?   吴桂花本来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屋里憋了这几天,早难受得浑身发痒。如今有了正经理由,立刻坐不住了。   就在江什长送来花椒种子的当天晚上,吴桂花顶着满天黄蒙蒙的星光再一次出了门。她准备再去采几根竹子,编个竹篓子,筛些松软干燥的沙土来种花椒。反正又不能出门转悠,时间多的是,够她下足心力在那些宝贝庄稼上了。   虎妹也扛着锄头跟着去了,这孩子除了在吃喝上有点难伺候,其他方面特别听话,是个很好哄的孩子。吴桂花出门不带她,她也没意见,就每次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瞅着她不声不响,弄得她怪心虚的,所以这回对她耳提面命半天,还是把她带了出去。   她先警告小二黑:“你可得给我好好放哨,要是我被人抓住,以后你就没这么好吃的烤鱼吃了,知道不?”   小二黑回头撩她一眼,转身蹿进了林子。   吴桂花就当它听懂,招呼虎妹跟在它后头也一头扎了进去。   竹子这东西长得快,几天没来,吴桂花就感觉地上又发了一大片竹笋。   她蹲下身子,熟练地摸索着竹笋的个头,半趴在地上掰了一个又一个。反正天这么黑,她看不清好赖,只要摸着能吃的东西,就一股脑的往带来的袋子里扔。等回去了慢慢挑,吃不了的就晾在后院,晒干了当柴禾烧也不错。扔着扔着,她仿佛听见不远处有不一样的声音,有人在说话。   其实这地方晚上热闹得很,竹林里风一吹,到处都在沙沙响,还有不远处各种各样动物的叫声。这么多声音里,最不该出现的,就是人类的声音。   吴桂花缓缓站起来,看见小二黑回身看她一眼,往说话的地方跳了过去。   她有点怕小二黑真的胡闹到收不了场,赶紧拽着虎妹追了过去。   说话的地方离她最多十来米,虎妹跑得快,她跃过两个灌木丛,虎妹已经快撵上小二黑,那说话的声音越发清晰:“我,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哭,你,你你——”   “我我我,我什么都没听见,你别瞎说!”   “旁边就是重华宫,听说那里闹鬼闹得凶,你说会不会是吴贵妃觉得自己死得冤,不肯走?”   听见“吴贵妃”三个字,吴桂花不觉顿住脚步,听另外一人道:“你少吓唬人,重华宫传说闹鬼多少年了,吴贵妃才住进去多长时间?何况我听说重华宫那有了新人驻守,若真是闹鬼,怎么新人没事?还有还有,以前守在那的刘太监不也没事吗?听说他这回因祸得福,还去了酒醋局当差,听说还是个肥缺呢!要是闹鬼能闹出个肥缺来,我也情愿去闹一闹。”   “那说不定是那鬼专缠女人呢?不是说前些天金波湖里发现一具女尸,正是吴贵妃身边的琉璃吗?你说说,吴贵妃才死了多久,跟她最亲近的琉璃也死在湖里,多邪性哪!”   “要是专缠女人的话,你还怕什么?你又不是女人。再说了,这宫里邪性的事多了,指不定琉璃的死有什么猫腻在。就说吴贵妃,她有三皇子在,又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你觉得她肯真的去死?”   “嘿嘿嘿,你自己说得这么有理,倒是别抖啊。”   “我,我——谁!”吴桂花正听得入神,一道黑影突然蹿了起来,一双绿眼睛在她眼前一闪而逝!虎妹跟着往上扑了过去!   “呜哇!”恰在此时,一声怪叫不知从哪响起。   连吴桂花都是一惊,另外两人更是哇哇叫着撒开脚丫子就往外跑:“鬼啊!娘呀,鬼啊!”   吴桂花静静地望向另外一头,看那双绿眼睛像幽灵一样地尾随着两人,直到把他们撵出林子。   “你这也叫放哨?”吴桂花好一阵无语。   再看虎妹,刚出门时的兴奋劲早不知道哪去了。她刚才跟在小二黑屁股后头一阵乱闯,估计把那俩人人吓得不轻。   不过,经过这俩小家伙这么一闹,估计林子里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了,她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   这竹林有好几亩地大,以前吴桂花都是摸黑来,从来不敢往深处去,现在知道没了人,她顿时起了点其他心思。   沿着那两人离去的方向,不一会儿吴桂花就到了林子的边缘处。   那里跟宫里其他地方一样铺着花岗岩地砖,沿着地砖往正前方看,是一面同样红墙黑瓦的宫墙。   不同的是,那面宫墙背后,隐约有虎啸熊咆。   兽苑。   她眯起眼睛,读出朱漆大门匾额上的鎏金字体。 第15章   吴桂花没太把竹林里两个太监的事放在心上,因为从竹林回来第二天就是十五,也是宫里上下放饷的日子。   她原还愁去司苑局怎么走,好在秦司簿早想到这一条,领饷的当天让梅雪早早到重华宫,两人结伴去了西掖廷。   西掖廷不止住着为数众多的宫奴,罪妃,有不少宫内局的办事机构也同样设置在这里。司苑局同兵仗局,针工局以及织染局的几个掌事太监就共同分享着西掖廷第一排的某个院子。   两人并没有见到司苑局最大的领导——掌印黄太监,给吴桂花发月俸的是一个姓金的女掌司。金掌司倒没有在俸禄上为难她,在她走的时候分给她一个新任务——负责鸣翠馆宫室及几个邻近宫道的日常维护。   金掌司给的理由就连梅雪都反驳不了:“你也看到了司苑局离那地方太远,每天我们的人从西掖廷走个来回都要浪费一个多时辰的时间,你就住在那,又只有重华宫那点地方需要料理,也该多加些担子。”   金掌司自说自话地把任务给安排了下去,令梅雪很是气愤。   回去的路上梅雪安慰吴桂花:“我回去告诉我们司簿,定叫这老货好看!”她是尚宫局出身的准女官,尚宫局节制其他宫内五局,天然就比其他地方的女官高半等,对金掌司明知道吴桂花是谁的人,还要为难她这事感到相当恼火。   吴桂花却看得很清:金掌司头给属下宫女安排差使是职责所在,即使秦司簿在尚宫局当女官,品阶高过金司簿,也插不到别人的一亩三分地儿上,这件事恐怕不会有任何转圜。   吴桂花倒不觉得自己吃了亏:她这个身份有问题,在宫里一天就有被人认出来的可能,要时刻做好逃出去的准备。她正愁没有机会摸清环境,打着瞌睡送来了枕头,她觉得,急人之所需的金掌司真是个大大的好人。   她握着手里那串沉甸甸的钥匙,再三推拒了梅雪的好意,在抱着一大摞领来的东西回到重华宫之前,她还去了设在西掖廷的大膳房一趟。秦司簿早前告诉她,因为她独居一宫,每月可以去设在西掖廷的膳房换购蔬果肉蛋等食物,但她打听过价格后就放弃了:比她在永安门小集市买到的还贵三成,这也太黑了!   吴桂花守财奴属性发作,这一个多月里东挪西凑的,居然自个儿把日子过起来了!不过有些地方可以将就,有些地方就将就不了了。   她回回跟侍卫们换购的都是方便好带的粮食和调味料,油需要坛子盛,肉不经放,味又大,肯定没法子指望让他们带,只能老实到大厨房去挨那“绕不过去的一刀”。   她找大厨房管油醋的胡太监打了五升油,同管肉蛋的白太监买了一斤肥肉和十个鸡蛋,又把带来的玉米和黄米找管磨子的云姑姑磨了,热乎到手的一百五十文钱(有五十文是五月下旬的例钱)就去了一大半。   可不买不成,由奢入俭难,她上辈子人生的后三十年越过福气越大。再叫她一块猪油用半年,一袋白面吃三冬,她……不到万不得以,真的不想那么干!   一个个摸过剩下的那几块铜板,吴桂花心痛如绞:早晚有一天,我一定会脱离这些黑心二道贩子的控制!   这回她除了领回自己份例中的米面和买的油肉,还领回来了两身夏裳和两把大扫帚,那大扫帚专门供她打扫宫道用,这回真成皇宫清洁工了。   因为六月蚊虫多,司苑局还额外发了半匹纱布和一小盘熏香用来熏蚊子,吴桂花就先裁了一小块纱,给自己做了个大口罩,   就吴桂花做大口罩的功夫,听见前院又有人在敲门。   她算算时辰,也到那些侍卫们来吃饭的时间,端了一早新做的黄米发糕去开门。   门外却是个眼生的太监。   要不是他穿着杂役太监穿的宝蓝袍子,吴桂花都不能信这么俊的年轻后生会是个太监。这个杂役太监看见她,眼睛不由得斜向瞟了两下。吴桂花知道,一定是自己这一脸的麻子吓到他了,有点不开心。但这人一开口,那声音就像丝弦划过檀板一样,又轻柔又撩人:“早听说重华宫这来了个新人……”   吴桂花有点小惊:这声音她听过。   就前一天,在竹林子里,说话的两个男的,其中一个就是这个声,他说什么了?   “要是专缠女人的话,你还怕什么?你又不是女人……”   是他!他来这做什么?   吴桂花不动声色堵在门口,盯着这个俊俏小哥笑到笑不下去:“还没请教姑姑尊姓大名?”   哦,拜码头的啊。   这她就不用慌了。   吴桂花端出个四平八稳的微笑,道:“我姓吴,这位公公是从哪里来?”   俊俏小哥说:“我叫陈项,在兽苑的张公公手下做事。”   两人交流几句,探明了对方的基本情况。陈项跟的张公公是兽苑负责禽鸟的带班,张公公还带了五个徒弟,陈项是其中之一。张公公因为鹦哥养得好,攀上了宫里的贵人,自己又会钻营,现在手底下不止管着兽苑的禽鸟,门外头的那片竹林,以及兽苑的兽粮都攥在他手里。现如今兽苑除了首领洪太监,就数他最大。   陈项跟吴桂花交谈的时候,对她已经有了个基本印象。这丫头应当进宫没多久,不知道倒了什么霉,被发配到重华宫这栋著名鬼屋,看来目前还待得挺安稳。   不,她不止待得安稳……陈项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手中的笸箩上,咽了咽口水:她做的什么东西,甜香甜香直冲鼻子,也太煞人了些!   “姑姑做的什么?闻着真是香。”   “这是黄米发糕,我随便做的。陈公公若是喜欢,尽管拣几个拿回去吃。”   要不是陈项主动问,吴桂花根本不想说起发糕这事,不对,应该说她就不大想跟陈项扯上关系。他师父陈公公管着竹林,她泡的一坛子酸笋还搁厨房里没来得及销赃不说,这个张公公听说还为后宫的贵人们进过雀鸟,谁知道他有没有见过吴贵妃!   陈项对吴桂花复杂的心理一无所知,他嘴上一边说着:“这怎么好意思。”一边挑了两个镶着红枣的发糕对吴桂花道:“那我先回去了,有空再来寻姑姑说话。”   不用,你千万别再来了。   送走陈项没多久,中午吃饭的客人来了。   吴桂花把准备好的白粥,发糕和酸笋一一给他们摆上,因为天太热,侍卫们都不想吃干的,那点酸笋配白粥又清爽又酸脆,吃下去,让人胃口大开。   吴进照例是话最多的那个:“每次来吃东西,桂花姐都能拿出新鲜吃食,这些又是什么?”他们俩称姐道弟有段日子了,连着这群侍卫们都跟着吴进“桂花姐长,桂花姐短”地叫。   “黄米发糕。”   吴进又点着酸笋问:“那这个呢?”   张太监的徒子徒孙都摸上了门,这个……不但不能说,还要快点销赃才对。   “泡萝卜皮。”吴桂花糊弄他。   吴进皱眉咂两下:“萝卜?不像啊。”   “不是说了?这是萝卜皮,怎么不像了?你吃过萝卜皮?”   “谁家单把萝卜皮当道菜啊?你也太会想了……桂花姐,这萝卜皮——”   “别打主意了,你想带回家还要连汤一起搬回去,不嫌麻烦吗?”   这俩斗着嘴,没看见旁边江什长失望的眼神。   罗老二自被吴桂花的“蟹黄豌豆”吊住了胃口,隔三岔五的就要问一回,他这“同僚家属”有没有别的新方子,成天没事跟他哭,说生意难做,一家大小指着他这档口换口嚼用,让他千万帮着打听,他一百个愿意出钱买方子。还说要是真有新方子,给他抽成……抽不抽成的先搁一边,这泡萝卜皮不好带又不好泡,倒叫他省了开这回口。   重华宫侧门边,一群侍卫安安静静吃东西,陈项袖着两块黄米发糕回了兽苑。   即使在这待了三年多,闻到那股无处不在的骚臭味,陈项还是止不住地犯恶心。他呼吸微摒,快步越过三三两两捧着饭吃的小太监们,很快到了他师父张太监的屋子外边。   张太监住的房子在禽鸟院子旁边,作为张太监最看中的徒弟,陈项有幸跟另一个师弟轮流住这屋照看师父。   张太监就坐在屋当中的躺椅上,手上把玩着一个黄金大佛手,问陈项:“打听明白了?是谁的人?”   陈项搁下纸包给他师父捶腿:“说是才进宫,瞧着什么都不明白。估计不是走了谁的关系来的,要真有关系,还会被发放到重华宫吗?”   张太监目光落在纸包上没说话。   陈项就把纸包剥开,递到他师父嘴边:“这是那丫头做的,说是什么黄米发糕,您吃一个尝尝?”   张太监就着陈项的手尝了一口,咂咂嘴:“手艺还成。”   他今年虚岁都快七十了,一口牙齿早掉光了,平时就爱吃些软的,清淡好嚼的,偏姓洪的管着厨房,顿顿煎炸卤酱,恨不得他吃得不好早点归西。他年纪大了,有许多事没有那么多力气争,今天这口黄米发糕是这个把月来,他吃得最中意的一回。   张太监慢慢吃完一个发糕,困意渐渐袭来,挥手叫陈项去了。   陈项把另一个发糕搁在盘子里给他师父留着,往重华宫看了一眼:看来,以后还得往那头多跑跑。   吴桂花这时也吃完了午饭,随口吩咐虎妹收拾碗筷,她戴起新做的口罩,扛着她的大扫帚,干劲满满地去了鸣翠馆。 第16章   你要问吴桂花两辈子最喜欢的是什么,她或许一时答不上来。但你要问她,干点什么能让她心里最踏实,那必然是种地啊!   在打开鸣翠馆大门,绕过照壁的那一瞬间,吴桂花看到的不是残破稀碎的瓦当,不是摇摇欲坠的窗框,不是斑驳发霉的墙皮,更不是荒草野狐满地乱窜,而是——   一院子肥沃的土地仿佛会发光一样,牢牢地锁住了吴桂花所有的注意力。   院子里的地没有覆盖石板,这是鸣翠馆跟重华宫最大的不同!   吴桂花不知道这里先前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不知道多少年前的青石板被掘开,在院子里四处散落,大的小的,碎的整的……每块石板上都裹覆着厚厚的泥土,有几块角落里甚至还生了蘑菇。   金掌司这是给她送了一整座宝库啊!   她果然是个大大的好人!   吴桂花俩眼放着光,欢天喜地地向这一院子的宝贝张开了双臂:今天绝对是值得跳探戈的大日子!   对这桩意外之喜,虎妹也很高兴。因为在晚上的饭桌上,久违的马齿苋回来了,久违的鱼腥草回来了,当然,苦苦的蒲公英也回来了!除了这些,吴桂花还找到了两瓣野蒜,如获至宝地把它们全弄到重华宫小菜园子里种了起来。   吃饱了有干劲,接下来的几天,吴桂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全部的精力都扑到了鸣翠馆上。   忙活了四五天,吴桂花望着多出来的这两分地,满足地笑眯了眼。   前两天吴进给她带了几斤芋头,她舍不得吃,一直留到今天。现在也不用纠结了,都留成种先种上,看到秋里能收多少。   不过那点芋头最多种到半分地,剩下的这一大片种什么,还得好好想想。   正好翻完地的那个下午下了一场雷阵雨,雨停的第二天,吴桂花起了个绝早,摸到竹林子里,把竹林里发蘑菇的几块烂木头全扛到了鸣翠馆——那里好几间房子虽说都开了天窗,但收拾收拾,勉强可以当个蘑菇房用。   剩下的地过没几天也有了用处,她预备全拿来种黄豆。   先不提这黄豆种打哪来的,吴桂花算了笔帐:芋头亩产在两千多斤,黄豆亩产五百多斤。就算古代没有肥料,打个折扣,这两分地侍弄得好,合起来也能收二百多斤,而且这两种作物都能当主粮吃。就算虎妹饭量大,一个月给她算七十斤口粮,这二分地也足够她吃三个月的。如果没有其他的财路,省着吃再加上她每月的那点份例,应该也能对付一年……吧。   吴桂花觉得自己就像戏文里的将军一样,指挥若定,奇计百出地一点一点填满了这块新发现的自留地。   站在门口望着自己一手一脚亲自开垦出来的土块,她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可是大领导都说过的道理。有了这片地,只要肯干活,就不用怕饿死,她的心可以放下一小半了。   另外那放不下的一大半心思,一条是担心她这地被人发现,拔了菜恐怕都是轻的,说不准还要跟电视里演的,治她个什么大罪掉脑袋。   但话又说回来了,她不能因为怕这怕那,就这么干看着这些地抛荒在这,什么都不干吧?反正她叫人发现自己是吴贵妃是死,叫人发现自己偷偷跟侍卫来往是死,叫人发现自己把宫室改成了菜地也是死,没吃没喝更是死。她身上背了这么多死罪,也不差这一条了。   何况对这一条,她有了个不成形的办法,打算等吴进找她吃饭时,再合计合计。   再有就是收成,这地再肥毕竟荒了这么些年,她头一年种,不施足了肥,产量恐怕也高不了。   重华宫小菜园子的底肥,吴桂花是半夜偷偷去金波湖挖的塘泥弄的。当时又黑又怕,没施多少不说,还累个贼死。现在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她路子宽了不少,这回,她决定换个地方弄肥料。   干完活,吴桂花看看头顶的太阳,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跟虎妹交代一声,准备把鸣翠馆门关上,先回重华宫做今天的饭。   自打吴桂花二次垦荒以来,她一直把虎妹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她。虽然她认为自己可以照顾她一辈子,可人有旦夕祸福,靠天靠地都不如靠自己,人还是得多学点本事傍身,以后少了谁自己把日子过起来,做什么都有底气。   虎妹冲她喊一声:“你把腰牌留给我。”她学着吴桂花出门也绑个口罩,万一遇到巡丁检查,拿她的腰牌一般可以蒙混过关。   吴桂花把腰牌扔给她,看她小豹子似的跳起来一把搂住,更加自豪:比侍弄庄稼更有成就感的是什么?是把一个傻子调理成正常人!   随着这段时间跟虎妹的相处,吴桂花对她的认识也在不断调整。她完全推翻了对虎妹智商的怀疑,她觉得,虎妹的情况,有点像她做心理学教授的大闺女说的,自闭症。当然没到影响生活的程度,只是在跟人跟外界的交流上有点障碍。   而且就虎妹的这种程度,很有可能这种自闭倾向是刘八珠养她的方式太过特殊造成的。想想看,没事把一个人往地窖里一搁就是一天半天的,正常人也要出毛病,何况是个孩子!   这些事有一部分是这段时间虎妹跟她断断续续说起,自打她给虎妹做了一床席子后,虎妹算是彻底放下心防,只要有点啥事都爱跟她说,而且不听不行,啰嗦得不要不要的,还有一部分是她蒙的。刘八珠这么对她,估计也跟她脸上那些黑褐色的胎记有关,不说在古代,就是在吴桂花小时候,像虎妹这样生下来跟其他人不同的孩子也是要被当做妖怪的。   说不定刘八珠之前弄个邪神日拜夜拜,还拉着虎妹一起拜,就是信了这些封建迷信,还弄得虎妹也整天丧里丧气觉得自己不吉利。   吴桂花都不能信,她一旧社会出身的老太太,借尸还魂到古代养孩子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帮这孩子破除封建迷信!她自个还想找人给她上回科学课,解释解释她这借尸还魂是怎么回事儿呢!   好在她的努力相当有效果,现在虎妹就像刚出生的虎崽一样,干啥都新鲜,干啥都爱黏着她,可有精神了!   吴桂花越想越开心,就是有点憋得慌:年纪大了,跟村里老姐妹们炫耀自己儿女的出息可是她除了种田之外,最大的爱好。可虎妹是个没有身份的人,她再得意也只能憋在心里自己乐。   要是这胎记能治好,这孩子出门肯定也是个齐整人物。   吴桂花憋着瞎想一通,很快到了重华宫。   门外早站了一个人,正咣咣敲她门。   看见这个人,吴桂花忍不住咧开了嘴:她的肥料来了! 第17章   搁在三天前,在自家门口见到陈项,吴桂花绝对会用送瘟神的态度把他快点弄走。   她压根想不到,会有人因为两块黄米发糕赖上她。   这人唯一好在懂规矩,每回脸上带着笑,也不白来,手上总拿着如禽蛋,布头,甚至甜瓜等吴桂花拒绝不了的好东西上门,就求她做那天做过的黄米发糕。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背后还有靠山,吴桂花尽管心里别扭,十回里还是应了三四回。   但现在心里有了新的想法,吴桂花看他一下子顺眼了好多:“陈公公又想吃发糕了?”   陈项有求于人,不敢挑三拣四:“其实不一定要发糕,只要软烂香甜,随姐姐方便,做什么都行。”   吴桂花就说:“正好我泡了些绿豆,一会儿熬绿豆沙喝。那豆沙我匀一半下来,下午做豆沙馅包子,你记得来拿。”   陈项虽不知道包子是什么,但吴桂花那意思,这豆沙包子是专门为他准备的。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啊!   陈项连声道谢,主动道:“总麻烦姐姐我也过意不去,姐姐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跟我开口,能办到的,我一定办。”   闻弦知意,这小太监也太灵俐了点,这份聪明劲当太监真是可惜了。   吴桂花也不忸怩:“你们兽苑那些畜牲的粪能不能给我一些?”   陈项有些惊讶:“那些粪便腌臜得很,姐姐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我想种花,用这些粪便来沤肥,你看我这有点场子,”吴桂花表现得特别有上进心:“我那不是听说陛下喜欢花花草草吗?我再托人弄点种子进来,万一我能种出奇花,不就不用守在这破地方了?”   她这话半真半假,她是真打算弄点花种来,不过是为了给她的菜园子打掩护。陈项信没信她不知道,但他答应得很爽快。   “说起来,那些鸟粪有一些是清扫出来给了司苑局给他们做花肥。我回去了跟其他人交代一声,让他们给你提几桶来。”   底肥的问题轻松解决,吴桂花很开心。末了,等陈项告辞离开时,她再装作不经意地说:“你上回拿来的黄豆不错,下次再给我找些好的送点来,我做大酱,到时候送你一些。”   这可是吴桂花第一回 在他面前许诺,陈项满口答应,想想问她:“姐姐会用黄豆做点心吗?”   吴桂花本待摇头,话到嘴边忽然改了主意,叹道:“我是会做几样小点心,可做点心没磨子没烤箱那做不了。”   陈项若有所思,但他什么都没说,告辞离开了。   因念着陈项的黄豆,到晚上陈项来时,吴桂花不仅给了他五个豆沙馅包子,还额外送了几块绿豆饼。   陈项向来在她面前不知道客气为何物,中午听她说有绿豆沙喝,晚上捧着个黑陶罐子就来了。   吴桂花看在他带来半袋子上好黄豆的份上,勉强给他盛了半罐子。   陈项上手一摸就知道,这罐子绿豆沙必是放在深井里湃了一下午,入手才会凉丝丝的沁人。大热的天,能喝上这一碗绿豆沙,福气不小了。   这么一想,他怎么觉得这宫女的日子过得很是不错?虽说窝在这没人答理,可窝在这也不用伺候人,不用看人脸色,不用揣摩人心思活得那么累,比他都强多了!   通过竹林走近道时,透过幢幢的竹影,他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花皮鬼影,头皮一紧,回望竹影之外的那角红墙,忽然觉得,比起撞鬼,叫人使唤,看人脸色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陈项嫉妒的小火苗还没在心里烧起来,就悄咪咪自个儿灭了。   晚上,伺候完师父吃喝,陈项交代下面人收拾,自个儿弄个小脚凳坐他师父跟前说话:“师父,再半个月就是您老人家的七十大寿,您今年想过怎么过吗?”   张太监不大有兴致:“弄什么弄,大热天的,折腾个啥。”   张太监随便说,陈项可不敢随便听,知道他心里不得意在哪,劝道:“我知道您是不想跟姓洪的一般见识,可这是您七十大寿,不是旁的,前两天蕴秀宫的任老管带还问过我这事,您要是不办,旁人还以为您是怕了他呢。”   刚吃了顿合口的,张太监咂咂嘴里残留的甜沁味,没跟这小崽子认真计较,何况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懒洋洋说:“那你是有主意了?”   陈项嘿嘿一笑:“我就是随便跟您提一嘴,我这两天不是老去重华宫那边吗?我去请重华宫的整治一桌酒席来,不去求那姓洪的,他总烦不到您面前吧?”   张太监想想那沙甜沙甜的绿豆沙,豆沙包子也入口绵滑,的确是有两分功夫的。有点心动:“她有这能耐吗?”   陈项也不大肯定,但要是能承办张太监七十大寿的寿酒,无疑是在他所有的老交情面前坐实了大弟子的身份,若是办得出挑,往后再有什么事,张太监肯定第一个想到他。别看张太监在宫里混了一辈子,只是个兽苑的小小带班,可他在宫里待了近一个甲子,伺候了四代君王。哪的人都认识,哪的人都能搭上话,光这份人面就不可小视。   这么大的事,陈项也不敢瞎打包票:“我明儿个去找她问问。”   吴桂花不知道那天晚上虎妹和小二黑把陈项吓出了心理阴影,她寻思着老把陈项拦在外头说话也不是个事。   太监都能进内殿给娘娘梳头烫脚,一个宫女矜贵个啥,不让人进门?用男女之别的理由根本拦不住他。   现在是他有求于自己,对自己还算客气,要是不趁两方交好的时机把她屋里这些竹林子里来的东西过个明路,以后就更不好解释了。   何况,那一大片的竹林是真的很让人眼馋哪。   吴桂花喝干最后一口绿豆沙,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敲虎妹脑门:“你别把那豆沙都给小二黑吃,它是猫,又吃不出甜味,给它吃不浪费么?”   “喵呜!”小二黑愤怒地冲她呲牙,虎妹背着手,把瓷碗悄悄往后推了推。   吴桂花轻轻笑起来:要是再加把摇椅,搭个葡萄架,这日子就更舒坦了。 第18章   司苑局清道夫是个对工作时间要求很高的岗位。   好在皇宫夜里有人打更,吴桂花早起惯了,四更的梆子远远响过,她就睁开了眼睛。   长年的劳动习惯让她干活很麻利,不到一刻钟,她已经洗漱完毕,并在井台边打好了水。   挑着水出门时,除了远远的角楼上那星点般的灯火,整个宫城仍笼罩在黑暗中,吴桂花戴好口罩,借着满天的星光挥起大扫把,从重华宫正门开始,开始了一整天的劳作。   她负责重华宫到鸣翠馆这一段路所有的宫道清扫,算下来有一两公里那么长。这么长一段路扫下来不是个轻省活,吴桂花的额头已经微微见了汗。   这段路很空旷,平时连路过的人都少,其实不必要每天清扫。但吴桂花有自己的办事原则,答应了别人的事,她就得不打折扣地做到。   像金掌司跟她说的,一天早晚两回,还要用清水浇透,吴桂花记在心里,从第一天开始,就是这么做的。   她不知道,入夏之后,司苑局会安排专门的水车清洁宫道,她原不必亲手提水来洒。但正是她这点死脑筋,为她避过了一个麻烦。   扫完地洒完水,时间也快到了五更,吴桂花踩着头一声鸡啼转身进了鸣翠馆大门:地只是粗翻了一遍,还有很多细活要做,可耽搁不起。   在她身后,两个人转了出来。   “不需要人看着就能做完所有事?会有这样的人?”年纪稍大的那个盯着鸣翠馆大门皱眉,如果吴桂花现在出门,就会发现,说话的这个人正是分派她活计的金掌司。   另一人说:“您才吩咐下来的事,她哪敢偷懒?不信您再过一两个月来瞧,没人看着,到时候她肯定没有那么勤快,您一准抓个正着,她想抵赖都不成。”   金掌司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那人想想这几天听到的风声,继续道:“若您还不放心,再派几个人来重华宫守着。几人互相看着,总比她一个人窝在这,整天干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金掌司皱了眉:“为了盯着她一个人再派几个人来,这是什么道理?宫里是养闲人的地方?那几个人的活我都派给你做,你觉得怎样?”   那人一怔,苦了脸说:“掌司,我这不是为您分忧吗?咱们司苑局是比不上尚宫局体面露脸,可也不是谁都能指手划脚的地方。您不知道,这段时间有好几个人都在问我们,能不能给谁谁谁活动个位置,这都是尚宫局开的好头。您若是就这么认了怂,人家不得以为咱们司苑局是那随便谁都能捏一捏的软柿子吗?”   金掌司沉默片刻,道:“再看看吧,若这人真是个踏实做事的,也不是不能留着她。”   “掌司!可——”   “就这么定,这事不用再提了。”   “为什么?哪怕您觉得安排几个人太多,安排一个也行啊,对吴氏也是个照应不是?”   “不为什么,这是定例。从先帝朝开始,东北边这一侧宫垣就常年只派一个人守着,你是要我打破旧例?”   “我……我,不是,对了,掌司,为什么这么大片地方只有一个人看守?若是每个宫室安排两个人,下面人不用每天那么辛苦,从西掖廷大老远地来洒扫不方便不说,这些宫室也有人住在这里方便日常保养,不是很好吗?”   从这张年轻的脸上,金掌司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她刚当上司苑局的小管事,也曾经用这样的表情去问过脸上堆叠着褶子的老宫人。时至今日,她都还记得,老宫人那双历来平和的眼睛突然充溢的恐惧:“不要问。宫里的事不要随便打听。循旧例最安全,看不明白的事,记得循旧例就好。”   “我说了,循旧例。”金掌司再不多话:“还是说,你觉得在我身边不好不自在,想到重华宫来逍遥?”   ……   这场发生在鸣翠馆外的对话完全没影响到吴桂花。   她把早前清理出来的青石板按大小碎整程度分成两堆,大的那堆尽量放院子里铺好还原,小的那堆码放起来圈成一圈,散在院子里的几个角落,摆成花坛的式样,抬头算算时间差不多,搁了花锄朝回赶。   陈项领着两个人等在门口好一阵子,看见吴桂花,目光放在她沾了土的鞋上,讶道:“姐姐你还真准备种花?”   吴桂花招呼他进屋坐下,他却指着台阶下的两个木桶:“不了,你要的底肥,说说放哪,我让他们给你抬过去。”   吴桂花有点为难:往常这时候她该做早饭,因为再过一个时辰,吴进他们就该巡到这来,他们这一队人每回都会有人想买点吃食,一来一回时间肯定不够。   她没让陈项等太久,很快做了决定:“那就有劳二位小公公帮我抬到鸣翠馆,回来的时候记得来喝口水。”   鸣翠馆的那个锁头还没有她重华宫小院子的顶事,稍微拧一拧就坏了,她又不住那,还不是随便谁都能进去瞅一眼?这也是她为什么不敢把那块地全给占了的原因。   与其让不知道哪来的人偷着进去发现端倪,还不如她摆明车马,现在就放在人眼皮子底下让人看一波。   打发走人,吴桂花看陈项还没走,索性请他进去:“昨天的豆沙已经不剩什么了,我打算熬点白粥再蒸几个馒头,你若不嫌弃就拣几个回去吃。”   陈项却拦住了她:“吃饭的事先不急,我这里有点其他事想跟你商量。你会不会做大宴?”   “怎么?你要办宴?”吴桂花不答反问。   陈项跟着她把厨房转了一圈,没瞧出来什么,老实道:“是我师父七十大寿,也不是很大,他就想请几个在宫里熟识的老伙计来吃顿饭,姐姐你看——”   “不行,我没空。”   吴桂花没等他说完,一口回绝:开玩笑,她窝这做点过路生意没什么,怎么敢往人堆里扎?尤其是陈项那个据说在宫里呆了六十年,还跟贵人有关系的老师父,谁知道对方认不认识她?   陈项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办,早想好说辞:“姐姐你听我说完,我又不会让你白干。这样,你若是能把这宴给我办好了,我奉上二两银子的辛苦费怎么样?”   二两银子?她一年多的俸禄,办一顿寿宴这么赚?!   吴桂花摸摸自己那张麻脸,心中微动:“那你先说说,你们准备请哪些人去。” 第19章   谈啥都没有谈钱顶事,要是陈项上来跟她大谈感情,以势压人的话,吴桂花鸟都不会鸟。   但吴桂花缺钱,很缺的那种。   陈项问道:“我们请谁去,还跟你做宴有关系么?”   吴桂花问这话时就想好了理由:“那是自然。若你们请的是西掖廷的带班,兽苑小头领,我自忖还能应付一二。若你们请的是各位娘娘座下的大师父,各局司的掌司掌印,人家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我这三招两式的,不是平白拿出来给你们丢人吗?”   她得根据宾客的质量决定自己用不用得着躲,以及该躲多远。虽说现在是个麻子脸,但保不齐到时候有没有眼利的把她认出来,在吴贵妃官方死亡之后,这种可能性不大,但小心无大错。   陈项得他师父一句应诺,还没来得及想这么远,点头道:“你说的也是,我回去问问我师父他老人家。那你会做些什么?”   吴桂花说:“硬菜就是酥肉,炸肉丸子,蒸肉,烧鱼烧鸡,也就是我们乡下人常吃的那些。”她净挑平常些的说,越说越觉得一般,张太监估计看不上她这手艺,只怕第一关就要淘汰。   陈梧认真记下,道:“我中午来给你回话。”   回去后张太监听了,摸摸下巴道:“会做这么多肉菜?怎么分到司苑局来了?“这年头平头百姓逢年过节吃回肉已经是不错的日子了,多少人家都是随便煮一煮,这女子能说出个一二,已经算是有见识的。这种人放在以前,早被膳房挑走了。   “够用了。你跟她说,我就请几个老伙计来,大伙随便喝一盅就是,那些在娘娘身边伺候的大人物们也不稀得烧我这个老家伙的冷灶。哦对了,她不是会做肉吗?你明天给她送两块肉去,让她看着做,再问问她缺什么,都给备齐了,要办就好好办,别到时候丢我面子。”   陈项知道师父是要试吴桂花的手艺,不敢怠慢,头天晚上就弄来了她说的八角桂皮胡椒等大料,虽然每样只有五六颗,但吴桂花已经知道,这年头香料不好种,陈项还说,若是有剩的就都算她自己的。这样的话,光这点香料就足够她小赚一笔了。何况葱姜蒜料酒常用料更不必她开口,陈项每一份备得都有富余。   最要紧的是,张太监的贵人后台是德妃,跟吴贵妃没关系,那她就更放心了。   此外,吴桂花说的冰糖他居然也弄了两块来,到第二天的时候,又给她送了一块羊排两条鱼。   吴桂花虽然奇怪为啥陈项没有给自己拿猪肉来,但当厨子的本来就是人家给啥自己做啥。她什么也没问,让陈项给她再弄来点芝麻孜然和砂糖,指挥人在院子里垒了个土烤架,把剁成一条条,腌入味了的羊肋排拿细长的竹签子串起来,撒上孜然胡椒,架在烤架上边烤边翻。   烤羊排剃下来的肥膘也不浪费,全部炼成羊油,做蒸鱼时只略滴上一滴,鲜得连陈项都忍不住催:“姐姐快好了没?要是没有了我先盛饭吧。”   最后成品是一道羊肉清炖萝卜汤,一道碳烤羊排,一道红烧鱼块,一道清蒸鱼,鉴于这回油水多,吴桂花晚上用羊油渣掺大白菜做的包子还特地给兽苑送了两个过去。   不过张太监没吃,两个包子全便宜了陈项。   陈项啃着滋滋冒油的羊油大包子跟吴桂花吐槽:“怪你菜做得太好吃,我师父不留神吃多了,胃里胀得一中午没睡着不说,还揉了一下午的心,说羊肉吃多了烧得慌,难受着呢,听见你说的羊油包子就直打哆嗦。”   吴桂花斜眼呸他:“你不怪你师父贪嘴,还怪厨子做菜好吃。那行,为了让你师父不难受,我不做了不成吗?”   经过这次合作,两人都觉得关系亲近很多,陈项笑着拦她:“我不是开个玩笑吗?我瞧我师父是真爱上了你的手艺,那碳烤羊排他中午一个人吃了一半,我下午去的时候,盘子都空了。别的没什么,我就怕他真的一晚上睡不着。一次吃这么多羊肉,连我都烧得慌。”   吴桂花就说:“那不做羊肉做猪肉不就得了?猪肉又不烧心。”   陈项说:“猪肉那种贱物是我师父能吃的?比羊肉还骚。”   “骗鬼呢,我没听说猪肉骚的,猪肉要是骚,羊肉更加进不了嘴。”吴桂花来古代除了偷摸从金波湖里捞过几回鱼,再就是今天做菜时私藏了几块羊肉和鱼块和虎妹分着吃。除此之外,她根本没有其他吃肉的机会。一说起猪肉,她口水恨不得流三尺长,陈项对美味猪肉的抵毁让她分外不服气。   两个人争执半天,吴桂花才听明白,这个皇宫的人不会骟猪放血,所以不管怎么做猪肉都有股骚膻味。   吴桂花想起那年生产队里种猪寿终正寝,家里分到的那块种猪肉,她嫌弃得直皱眉:“你们也太不会做了,难怪说骚呢。我跟你说,想猪肉不骚,要选半岁大的小猪来骟,这样猪肉不光不骚,长膘也长得快。有那会养的,到年底就能杀了。”   “真的?”陈项还不信。   吴桂花怒拍胸脯:“照我说的做,要是还进不了嘴,你找我,我赔你一头猪。”为了捍卫美食,吴桂花也是拼了。   陈项忍笑说:“好了好了,我信你了。要是进不了嘴,我也不要你赔,你每天给我师父做顿饭就行。”   “那你输了怎么办?”   “照你说的办,我输了我也赔你一头猪。”   俩人都跟猪较上劲了。没过两天,陈项告诉吴桂花,他还真找到一头六个月大的小猪让人骟了,先养几天,等他师父过生日那天再杀。   吴桂花心里有点嘀咕,只养几天也不知道行不行,但话赶话说到这,她也不能认怂啊。但为了保险起见,她又列出几种除腥的香料,催着陈项给她找来。   张太监的七十大寿在七天后,吴桂花学着干酒店的大儿子给贵宾包席的作派,先是给张太监拟了个单子,等他点头同意,再把除了猪肉的所有菜,先做一遍给他尝过,但凡他有点挑剔,立刻换道新菜再送上来。   要搁在吴桂花前世,她给村里人红白喜事掌厨才懒得这么麻烦,爱吃吃,敢挑的不伺候,敢赖帐欺负寡妇的点齐娘家婆家人去你家砸锅!但这是她到皇宫头一回开张,张太监辈份高要敬老,她还打着人家小竹林的主意,当然是要能多周到就有多周到了。   而且这么做她不是没好处,这两天陈项专门给她弄来两个人帮她扫地,让她专管寿宴,其他一概不用她操心。她就可着劲的做好吃的,连虎妹沾着她的光,这两天吃得整张脸又圆了些。   弄得吴桂花直发愁:这丫头份量原先就不轻,再这么吃下去,又要想办法给她再做两身衣服了。要是能想办法让她每天出来多活动几回,也不至于这么容易就发胖。   琐事不必细说,忙忙碌碌的,时间到了七天后。   张太监用不了兽苑的厨房,他自己住的屋子又小,不适合摆宴。他不知道找谁弄来长信宫的钥匙,准备把寿宴摆在那,昨天晚上陈项就带着一干小太监将吴桂花这带得走的厨房用具全部搬了过去。   吴桂花一早起床吃过饭,跟虎妹交代叫她这一天不乱跑,又往重华宫平时出入的小门上挂了几根长草——她跟侍卫们约好,要是有事不能做饭,就挂几根草在门环上。   干完这些后,她才往长信宫赶。陈项早就在那等着她,两个给她打下手的小太监已经热火朝天的忙活了起来。   张太监说是不打算大办,但自打他过寿的消息传出去后,除了他原先打算邀请的,还有些徒子徒孙,五亲六戚的打听着了消息,都在这几天先给他上了礼。   张太监一合计,这些人不请也不好,索性又加了几桌,一共六桌,全部拉到长信宫来吃。因为白天大伙有差使在身,设宴的时间就定在酉时宫门下钥之后。   吴桂花再三问过,确认这些人身份最高的是些西掖廷的小头目才放了心。   因为天气热,今天她要做四凉四热八个大菜,另外一个小鸡炖蘑菇,两个饭前小点,一个饭后甜汤,一共十二道菜,再加一盘什锦果子。   其中凉菜里有卤猪头肉这种费工夫的,也有凉拌豆腐这种快手菜,但厨娘总共就她一个,那两个小太监最多帮她洗洗菜做点搬搬抬抬的重活。她还是忙到了未时,才将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到了位。   申时末,张太监的客人陆陆续续地到了场,陈项早站到门口招呼。先来的客人发现,这些临时搭成的桌椅上已经摆了两牒果子。一碟炸蚕豆,一碟鱼皮花生。有那懂行的拈起果子丢进嘴一尝,眼睛就亮了起来:“这果子炸得够味,不错。”   等到酉时过后,张太监到了之后,不用吴桂花指挥,她的两个助手就把事先摆好盘的凉菜端了上来。除了猪头肉和凉拌豆腐,还有一碟凉拌三丝,一碟生鱼片(这是张太监特意要求的,吴桂花不知道,原来皇宫里的人还爱吃那怪里怪气的日本菜),四个热菜里,吴桂花就做了那天的碳烤羊排,还做了个清蒸鱼,另外加了两道经过张太监试吃肯定过的粉蒸肉和醋溜圆子,淘汰了那天的红烧鱼块和羊肉萝卜汤。   菜上得差不多后,吴桂花招呼两个小帮工,偷摸从张太监开了坛的酒里倒点出来,就着临时厨房现有的菜品,也小酌松乏了一番。   琢磨着那些人吃得差不多,时间也不早了,吴桂花把准备的甜汤和果盘上完后,就打算跟陈项说一声,自己先往回撤。   反正陈项弄来了一整头小猪,她厨房里除了猪头肉之外,还卤了不少东西,就是准备着这些人吃不够,用卤菜来凑两个菜。而且,便是再偏远,这里也是皇宫,这些人喝不了太晚就会散。   但不等吴桂花找陈项,他先一步来了厨房:“桂花姐,我师父叫你去趟前边。” 第20章   吴桂花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陈项拉到了主桌那头。   吴桂花先前给张太监做饭都是通过陈项递话,她本人也是头一回见到他。他很好认,那个坐在主桌最上首,穿着一身宝蓝衣裳,外头罩件枣红色寿字小马甲的肯定就是他。他一头稀疏的白发梳成个小髻在脑后,喝得红光满面,眼睛眯成一条缝,脸朝着她的方向。吴桂花也不知道他是喝晕了,还是在看她。   不过她有这张麻脸也不很打怵,何况她今天还做了些伪装——好吧,她都没来得及害怕,张太监旁边那人先发问:“今天的菜都是你做的?”   这人一张圆圆脸,面白无须,看着一团和气的样子。   陈项在旁边说:“这位是西掖廷大膳房的田带班,我师兄。”   吴桂花蹲个礼问好:“回田带班的话,是的。”   田带班又问:“那这道菜你是怎么做的?”他手指指向搁蒸肉的盘子,盘子里空空如也,连蒸肉米粉都被扫得干干净净。   吴桂花迟疑地看了眼陈项。   她记得陈项说猪肉是贱物,要是跟这人说张太监做的寿宴里有猪肉这种贱物,这些被请来的客人会不会觉得自己受到了怠慢?   田带班却误会了,皱了下眉:“你放心,你把方子教给我,我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吴桂花心里暗暗吐槽一句:看中了人家的东西,有诚意的话,难道不该先开价吗?打量我小宫女不敢问您价钱就开空头支票呢?   倒是张太监看着醉迷迷的,补了一句:“丫头你放心说,他知道那是拿什么做的。田带班不是个小气人,你不用怕。”   一句话说得田带班竟站了起来,赔着笑道:“瞧师父您说的,我是那谋人方子的下作人吗?”   张太监滋滋抿着酒摇手:“得了,八百年前的事就你还记着。你们要商量什么去外头说,我过回寿别在我面前招眼。这丫头菜做菜得我意,我还想多吃几回。”   田带班说:“师父这是哪的话,您当我一天师父,那一辈子就是我师父。要不是您那年把我荐到膳房当学徒,哪有我田大壮的今天?”   见张太监半背过身一盅接一盅喝酒,田大壮对吴桂花招招手走了出去。   吴桂花这么些年不是白活的,别看张太监从始至终没正眼瞧她,他只为自己说了两句话,可句句都在点子上,硬是摁得田大壮不敢有别的心思。   这老头是个实在人。   两人来到宫墙外的角落,田大壮问:“你那方子若是给了我,我出,我出十两银子来买,怎么样?”   吴桂花看田大壮那鼓眼咬牙,像是被割去了心肝的样子暗暗好笑,嘴上说:“这些菜都是我瞎琢磨出来的,哪有什么方子不方子?田带班您看得上,那是我的福份,可不敢找您要钱。”   田大壮笑起来:想不到这麻脸丫头是个知趣的人,若她愿主动奉上方子,他对师父也好交代了……   不想吴桂花话头一转,一脸诚恳道:“但我知道田带班是个不好占人便宜的大好人,若我执意不收,怕是不好辜负了您一番美意。这样吧,十两银子太多,您给个九两就很好了。”   田大壮听她说话,心情几回翻转,到她最后一句话说完,几乎被这死麻脸气死:说半天就只给少一两,还一副施了老大恩的样子,这丫头知不知道自己是谁,她会不会做人!   偏他不说话,那张嘴自己个儿就往下说:“除了这个之外,还有件事,我还想请您老人家给通融通融。”   田大壮都要被气笑了:“什么事?”还会顺杆爬了她!   吴桂花笑得特别单纯:“您也听到了,我往后要给张爷爷做饭,定然有多劳您大膳房的地方。可是大膳房卖的东西太贵了,您看您能不能卖便宜点,我也好省下钱多买几种菜,看能不能再做几样张爷爷喜欢的新菜出来。”   “你还有新菜?”田大壮一肚子的火一下消了一半。   吴桂花忙摆手:“试试,我是说我试试。”   田大壮一双圆圆的小眼睛快速闪动着,除了粉蒸肉,那个碳烤羊肉也不错,这丫头说不准还真有些本事……他和气地对吴桂花笑了笑:“念你对我师父一片孝心,我怎么会不答应你呢?往后你去西掖廷大膳房来找我,我给你直接算进货价。”   吴桂花大喜:她愿意跟田大壮周旋这么长时间,为的不就是这个吗?除了那九两银子,他反正也不用付出什么,这生意跟她做,这人赚大了好吗?   她九两银子卖的可不止是一道蒸肉,这里包括了怎么选猪骟猪,怎么做蒸肉米粉,怎么调配米粉调料,反而选肉蒸肉是最后,最不重要的环节。出一道菜的钱学这么多本事,她很够意思了。而且她的粉蒸肉学的是她奶奶的手艺,谁吃了不叫绝?   田大壮是有点能量,可她也不怵。一来她是司苑局的,这人管不到她头上,再者,她上面也不是没人的,逼急了她她就去找秦司簿出头!更何况张太监都这么撑她了,她要是还往后怂,让人老头脸往哪搁?   只要不是皇帝老子,不管谁的钱,只要来得光明正大,她都敢收!谁赖帐她就去堵谁的门!在要帐这上头,吴桂花相当豁得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看明白了吴桂花隐藏的杀气,田大壮从兜里摸出个小银锞子说自己只有这点钱,吴桂花也不知道这是多少,全拿过来笑眯眯地说:“没关系,那我先跟带管您说说怎么选猪。这选猪也是大学问……”给多少银子学多少本事,她公平着呢。   田大壮算是看穿了,这丫头跟他一样,都是个死要钱的。遇到这样浑不怕的,他也只能认栽,后面分两次到底还是把银子付足了。   加上张太监的二两,再加田大壮的九两,吴桂花没想到做个宴席,她能纯赚十一两银子。接现在的物价算,这是她一个月工钱的一百倍!她正常工作至少要八年不吃不喝才攒得到这个数!她这是发大财了啊!   即使吴桂花不常用银子,也知道这是个不小的数字。告别田大壮之后,她高兴得恨不得转着圈地往回走。   只是到底没忘记这是在皇宫,吴桂花抿着嘴手舞足蹈蹦了几圈之后,发现天上的月亮都出现了重影,赶紧晃悠着停了下来。   张太监弄的也不知道什么酒,明明当时喝着绵绵的没感觉,怎么现在倒是上了头似的?   吴桂花觉得自己脑子还算清醒,就是两边的树和墙老是晃。她想站在墙边靠一会儿,偏那墙像长了腿一样,她怎么摸都不摸不到,她恼得恨不得直接坐地上哭。   就这个时候,面前出现了一株黑漆漆的树,顶端好像还长着张脸,怪怪的……吴桂花管不了那么多了,一把扯住,望住那树嘿嘿笑:“总,嗝,总算抓住了,让我,靠,靠会儿。晕,晕,哎你这什么树,跟你说别动了别动了,你再动,再动小心我踹你!”   她一脚踢出去,只觉得踹在一块铁板上,脚趾甲盖儿都要被踹翻了,捂着脚“嗷”地跳起来,没一会儿又要去踹:“什么破树这么硬?哎哟哎哟哟,妈呀这树成精了,放开!放开!别以为你枝条多我就怕了你!成精有什么了不起,我来头比你个小小精怪大多了,跟你说了快放开我,不然我不客气了!”   “那你是什么来头?”那黑树树枝把她箍得紧紧的,突然开了口。   吴桂花没控制住,打了个酒嗝,眼睛瞪得大大的,凑到那张人脸面前,突然眉头一皱:“哎,你这小伙子,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啊?”说完,咕嘟一下翻身栽倒。   “噗。”静悄悄的路上,有人突然笑出了声。   那黑树枝立刻说:“你这么闲,那就由你把她送回去吧。”   “啊?您饶了我吧,门都锁了,我怎么送回去?”   “那是你的事。老规矩,不能惊动里面的人。”   “哎,好吧。这么长时间了,您不进去亲眼看看吗?她的情况不是好转很多了吗?说不定这回不会再被您吓到呢。”   “不了。”   “为什么啊?这不是您心心念念的事吗?”   “现在还不是时候。”   “哦,对了,有件事要跟您汇报一声,陛下今天申斥了丽妃,下旨让她迁宫自省,但没有夺去她的妃位。其他地方要么人都住满了,要么没有跟她身份匹配的宫室,恐怕尚宫局会在附近的宫室选一处让她住进来。”   “这种事你知道怎么办,不用同我请示。”   “唉,好。您就瞧好吧,兄弟们这回定必定好好施展本事。叫这一片成人见人怕,谁都不敢提,谁都不敢来的,真正的鬼城!绝不会出吴贵妃那样的岔子。嘿嘿嘿嘿,不是我知道说错了,您别这么瞪我啊!就是有个问题,她和里面的那位再被吓到了怎么办?”   “……丑时以后再行动。”   “是。” 第21章   吴桂花旷工了,穿过来一个多月里头,吴桂花头一回旷工了。   喝酒误事啊!   她坐床上捶着隐隐作痛的脑袋,进行了一个简短的自我反省。好在头天后半夜下了场透雨,她今早不去也没什么。   她住得远没人成天盯着她,否则皇宫规矩严,她那一百文工钱怕是保不住了。   对了,说到银子,吴桂花往自己前些日子偷偷挖的床洞边摸了两把,掏出个袋子,听见里边叮叮叮碰撞的脆响,她就忍不住陶醉地笑了起来。   待打开一看,里头七八个亮晃晃的碎银子,闪得她心花怒放:现在就是揣着这袋银子去正定门小集市,她也有了底气!   但这事她也就是想想,挨个儿把银子摸过,吴桂花又老老实实地放了回去。要养孩子过日子,可不能随便祸祸!   搁袋子的时候,手指碰到一样东西,她心里一动,顺手把它抽了出来。   这东西四四方方,白铜包角,正是她头一天借尸还魂时从吴贵妃床底下摸来的小木匣子。   一个多月过去了,它在吴桂花手里仍是保持着原先的样子,没有半丝损毁。   没错,她并没有急着想办法把它打开。   不止因为那把精巧漂亮的锁她打不开,还有就是那个箱子她这段时间常拿出来,感觉这方匣子的木材很像她小闺女给她买的什么紫弹红弹什么的木头,总之就是很珍贵很值钱。她有点害怕,她不懂弄坏了怎么办?   最要紧的是,这盒子她摇过,拍过,打过,敲过,甚至她还忍着心疼狠狠摔过,越发觉得它就是个好看的空盒子,里头其实什么都没放!   为什么吴贵妃会把个空盒子藏在床底下,也很好理解。前世她小闺女给她买的那串珠子才用了多少料子,就说花了好几万,现在一整个盒子都是拿那紫弹做的,还不得值老了钱?   要是买椟还珠买的是这个“椟”,吴桂花完全理解人家为什么会还“珠”。   这个小匣子在她眼里,已经变成了一块即将落袋的大金疙瘩,只等着她哪天能出宫了换成白花花的银子。   一想起出宫的事,吴桂花就想起来,昨天张太监说喜欢吃她的菜,她得有所表示。就是不说报答人家为她说的两句话,就说昨天来的那些宾客。虽然大部分都是张太监在兽苑的徒子徒孙,也有不少像田大壮一样在别的地方混出头的小头目。   这些人别看不起眼,可都是底下掌着点权力的,要是遇上点事,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用上人家。她便不眼馋张太监的人脉,从昨天也看得出,张太监不是个喜欢压着底下人,不叫人出头的。甚至他还会主动帮亲近的小辈谋前程,难怪陈项这样一个机伶人都愿意守着伺候他,待他这么尽心。   吴桂花不指望巴结他出头,可细微处见人品性,至少这说明了,张太监品性不差。   有能耐有底线……要是照她从宫斗剧里得来的经验,张太监在宫里绝对是个少见品种,有机会巴着他,那必定不能放过啊!   现在早饭时间已经过去,吴桂花想了想,进厨房从昨天用剩下的材料中挑出几样开始忙活。   中午陈项提着食盒来拿他师父中饭时反而有点犹豫:“姐姐,我师父昨天吃了那么多肉,正要败火的时候,你怎么——”   吴桂花挥手打断他:“我有数,你只管端过去,张爷爷要不吃,这些都是你的不更好?”   自打昨天得知吴桂花真从田大抠手里抠了个银锭子,陈项在心里对她的难缠评价更上了一层楼,因而不会太驳她的话。笑说一句:“我能叫我师父看我吃好吃的,他在旁边干看着?”   一时提了食盒回去,他师父果然脸黄黄的整个人瘫在靠椅上,听见他进门,看都没看就直摆手:“不是说了,我不吃了吗?怎么还提了来?”   陈项笑着赔不是,一样样把东西搁上桌:“不吃哪能行,您看着吃两口,没胃口少吃点都行,也不能不吃。”   张太监不想理他,可先前有食盒挡着还好,现在东西都敞亮地搁在桌子上了,那香味直往鼻子里窜。他就好个吃,闻见这味道哪里忍得住,眼睛微微一斜,登时“咦”的一声:“这丫头又做了新菜了?”   桌上就一大一小两个碟,再加一个盖碗,唔,还有一个小壶,应当是这几日那丫头煮的凉茶汤,也不知道里头放了什么药材,喝着凉凉的,略有一丝甜味,很合他老人家的口。   两个碟子里,大的不出奇,是他先前吃过的凉拌马齿苋,虽是野菜,也算爽口,小的么……张太监抽着嘴角喃喃一句:“我就说,肯定是这丫头祸害了我的林子。”一笑摇头:“果真是个胆大妄为的。”   就算切碎了泡胀了,他也不会认不出他的竹笋。只是这竹笋闻着仿佛味道有些臭,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   陈项揭开了盖碗的盖子,张太监直起身子,竹笋什么的立刻全忘了:“这是什么?汤圆?汤圆里还放了菜叶子?这丫头搞什么鬼?”   陈项拦住他,拿小碗给他盛了五个,五个雪白晶莹的丸子并排躺在白瓷勺里,看上去不知道多诱人,可张太监一口口水还没咽下去,陈项手一抖,五个丸子抖得只剩三个。   张太监敲他一记脑瓜崩:“个死小子,小气巴啦的。多盛几个你手疼?”   陈项嘿嘿笑着躲开,拿筷子挑了两根青菜,才把碗双手递给他师父,笑着堵他:“您不是说不吃吗?”   张太监急着吃丸子,没顾上教训小子,夹起一个咬了一口,就是一愣:“咸的?不是汤圆,也不像元宵啊。这是什么?”   陈项这才揭晓答案:“这是鱼丸。桂花姐说,用您昨天没用上的那条黑鱼做的,怎么样?”   张太监吃完丸子,美滋滋地喝口汤:“大抠那小子要是知道了这菜,又要肉疼一回了。”再喝一口汤,汤里适当的姜辣味激出一点汗意,加上那点若有若无的微酸,仿佛胃里淤堵的块垒都开始消褪了。   这道鱼丸虽是荤菜,可鱼肉相对较好克化,而且无论从卖相还是口味来说,吃着又清淡又开胃,张太监一点也不觉得吃它是种负担。   他不觉吃完三个,就要接过汤勺来盛,却叫陈项端走:“桂花姐说,这鱼丸再开胃也是肉,不宜多吃,您一次最多吃三个就不能再吃了。”   张太监吃得正上瘾,顿时急得站了起来:“我能吃多少我还不知道?快给我拿来。”   兽苑师徒俩为了两颗鱼丸反目在即,重华宫这边,继田大壮急吼吼地把尾款送来给吴桂花结清,她交出蒸肉方子之后,吴桂花又迎来件喜事。中午吴进把她早前要的花种带了过来!   虽说她的花种是拿来打掩护用的,可掩护也得认真打,不能随便用点野花野草就行了。所以她托吴进寻的是牡丹种,菊花种,兰花种等听上去就像名花的种子,实际以她这点财力,人家也不可能卖给她名贵品种,何况真正的好花人家都是分枝扦插来的,这些种子都是最好养活的大路货罢了。   吴桂花也不管现在是不是种花的时候,反正种子并不稀罕,所以她得了种子,当天下午她就扛着锄头去了鸣翠馆,把它们全点了下去。   拢共划出来二分地,沿着地边点一圈种也不是啥重活,吴桂花边玩边干,太阳没下山就干完了。   到她从鸣翠馆出来扫着宫道回重华宫时,晚霞已经如彩缎般铺满了大半个宫室和整条宫道。   她去了厨房,看见虎妹把菜洗好,面也发好,单等着她洗米下锅,心情就更好了。   做馒头时,吴桂花就手用边角料捏了个小兔子,给兔子拿红糖水点了眼睛。这么个哄小孩的东西硬是兴奋得她满院子跑个不停。   吴桂花吃罢饭,看她实在高兴,索性拿张纸糊根棍子给她做了个纸风车,让她拿着好好去玩。   虎妹险些没高兴疯,连兔子被小二黑偷偷啃了都不管,满心都投到了新玩具上,手指不歇气儿地点着风车尾巴,眼睛一直粘在上面跟着转悠。   到了要睡觉时,吴桂花喊她几回她喊不回来,想想她房里没有油灯,她这么大个人了,到夜深了,她看不见,自个儿肯定也会去休息,索性不再管她,回房休息去了。   她这两天精神头是不错,可那是被白花花的银子刺激的。毕竟她一个人操持了场大宴,又连轴转了这么些天,身体早乏了,如今事情已了,回了房吴桂花几乎是沾枕就着。   昏昏睡了好一大觉,半夜的时候,吴桂花被渴醒了。   她摸索着要披衣起床,忽然间一下惊醒:她床头坐着个人,那人还在呜呜哭!   吴桂花汗毛倒竖,哆嗦着抄起枕头就要砸:“谁?!”   “我……”虎妹带着鼻音的声音响起来。   吴桂花扔了枕头,气得差点上手抽这熊孩子:“大半夜的不睡觉,你想吓死我吗?快回你屋睡觉去!”   “我,我不走。”虎妹哆哆嗦嗦地说:“有,有鬼,我不走。” 第22章   吴桂花一听更来气了:敢情她这一个多月逮着这孩子讲故事反封建,全是白干的啊!   她都气清醒了:“不是跟你说了?这世上没有——”   “呜……呼……呜呜呜呜……”不知打哪儿一阵怪叫,恰好为她的话配了个音。   虎妹“嗷”地一嗓子扑上来,死死抱住吴桂花:“鬼,鬼,你听见了吗?鬼~”   吴桂花即将冒出来的一身鸡皮疙瘩,被她这一扑一抱,只留下一身的火气:“撒手,快撒手!你多热你不知道,你这死孩子你快撒手啊!”   到她奋力从那双铁箍一般的手臂中挣出来,整个人已经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了。   她一股作气把那坨巨大的牛皮糖推到门口:“走走走,别耽搁我睡觉。”   虎妹扒着门框,“哇”地哭出来:“姐姐我怕!”   “有啥好怕的,你听错了,那不是鬼,是风,刮风的声音。”吴桂花坚决维护无神论。   “冤……冤啊……”女人凄厉的哭喊划破夜空。   “……这也是风声?”虎妹嗖地蹿回了床头。   吴桂花:“……”外头那个要真是鬼,那一定是专门来拆她台的。   反正吴桂花绝不会承认自己的科学发展观在摇摇欲坠,她重新抱住了枕头,硬声道:“那是墙跟电存在一起会录影。”她孙女说的那叫啥来着?故宫里有时候也会有奇怪的声音和宫女的影子被拍到,人家专家都是这么说的!油漆和电会录影,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鬼母娘娘,对了,信鬼母娘娘,拜鬼母娘娘就不怕了!”虎妹忽然从胸口扯出个坠子取下来,摸黑放到搁灯台的架子旁边,双手合十,倒下就开始崩崩磕头,嘴里念念有词。   她什么时候还偷偷藏了个坠子?!   吴桂花:“……”每回她刚有点害怕的时候,这丫头总有本事叫她怕不下去。   想想这丫头老赖在这儿和尚念经也不是个事,吴桂花竖起耳朵听了听:外头的鬼叫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她即将消失的胆子立马壮了回来:“我倒要去看看,外头到底怎么回事!”   一回头看见虎妹还跪在那当磕头虫,没好气拽她起来:“你也跟我一道出去!”   本来虎妹长得跟门板一般宽窄,凭吴桂花的力气是拽不起来的。但这近两个月,她把这丫头当个孩子教,做对了赏。做错了罚,对付她早有了自己的一套规矩,加上手上她还握着“好吃的”这一利器,虎妹不说对她服服帖贴,至少她说出口大半的话,虎妹都不敢违背。   当下也是如此,虎妹犟了两下没犟动,叫吴桂花手一拍,就不敢动了,任她气喘吁吁地把自己拽出了门。   先前在屋里,虎妹又哭又叫的,她没留神外头的情况,现在一步踏出门,抬头一望,一轮半缺的月亮挂在树梢,树枝子动都没动一下,哪来的风哪来的雷?但她又没聋,刚刚听见的,的确有声音,难道真听错了?还,还是真有鬼?   “还,还往哪走?”虎妹抖着问了一句。   吴桂花这人是个年画英雄,要是她身边没人,说不定早跟虎妹一样瘫地下抖上了,但现在她旁边有个比她怕得还厉害的,那她就不能认怂丢人。   就跟她训孩子时常说的那句话一样:老吴家出来的,死也要死得漂亮!   吴桂花当即挺直身子,一手还紧紧扯着虎妹:“走,跟我去外边看看!”   路过厨房时,捎带手揣上菜刀,想想塞给虎妹,自己拿了根擀面杖,抬头挺胸,横扫千军地往大门走去,一股作气地拉开了门。   门外……   门外站着个人!   吴桂花先往下看,随即悄悄吐出一口气:脚下有影子,是人。   又觉得头晕,略缓过气儿来,发现那人穿一身皂衣,长发玉簪,站在侧门边的那株桂花树下,正侧头看来,垂下的树枝将他的脸映上深深浅浅的阴影。   墨发红唇,一张来自六十年前的黑白相片忽然染上胭脂色。   轰!   时间遽然远去,吴桂花三魂丢了七魄,一颗心嘭嘭开始鼓噪,不知浮沉几息:这人,这人—— 第23章   “你,你是谁?你,是人是鬼?”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面前这人,就像那张相片一样,冰冷,漠然,没有表情,没有感情,只是站在时间的对岸,冷冷与她对视。   胸口几乎要炸开,吴桂花伸手扶住墙壁,触手的凉意叫她清醒了片刻:不管这人是人是鬼,先抓住他再说!不管他是人是鬼,她也要抓住他!   她一个虎扑,纵身跃去!   那人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做,待要闪避已经来不及了。他身子微微一侧,吴桂花早便紧紧盯着他,旋即跟着转身,但她反应这么快,还是只捉住了一只袖子。   那袖子入手滑凉,有轻微的磨砺感,应当是种滑软的纱,的的确确是活人的袖子。   吴桂花死死握住,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还没说话,突然一声凄厉的叫声响起,一条白影从她左眼的侧角飘了过去!   这景象太过骇人,即使吴桂花满心都是眼前的这个人,还是被引得转了下头,看见红墙拐角的上方挂着一条白色的裙子……以及空荡荡的裙摆,裙摆上面,是双幽绿幽绿的眼睛。   “啊啊啊啊!!!!!”虎妹嚎破了嗓子,跌坐在地上。   那对眼睛倏然一眨,忽而飘下墙头,消失了。   吴桂花叫虎妹那一喊,吓得哆嗦了一下,继而手上一滑,再一回头,桂花树下的那个人也不见了!   “王八蛋!”她如梦初醒,挥舞手臂,狂奔着追了出去:“你回来,你给我回来你,柱子哥,王大柱,王玉堂你这个死鬼王八蛋,别以为你换了件衣裳我就不认识你了,你给我回来啊!!!!”   宫道上只剩下吴桂花密集而单调的脚步敲击,回音将她的叫骂拉得很远很远,回声的效果令这声音听上去凄厉又诡异。吴桂花全然不知,她不知道来回跑着骂了多久,直到嗓子哑得实在说不了话,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死鬼王八蛋,你少吓唬我,我知道你在这,我知道你活着。”她喃喃说着谁也听不清楚的话,滑倒在地上:“我一定会把你找出来,我一定会……”   忽然,她的视线在一道痕迹上凝住,露出狐疑的神色,手指在那痕迹上扒拉两下 ,猛地抬头往上看去,半晌,嘴角拉出个狠狠的弧度,气势汹汹冲回重华宫。   虎妹还瘫在门口没起来,吴桂花这时候可没这个耐心对她进行“爱的教育”,烦燥地来拉她:“起来,跟我搬梯子去。”   “鬼,鬼……我不走……”她死死抱着门槛。   吴桂花拖不动她只好放弃:“那好,你一个人在这吧。”径直往后院去,先前刘八珠用的梯子就放在那。   身后,虎妹犹豫了片刻,追了上来,哭着叫她:“姐姐,等等我。”   吴桂花让她扶着梯子的另一头,说:“你不是不走的吗?”   “我一个人怕。”虎妹委屈又害怕,把这句话说得特别清楚。   可吴桂花没心情安慰她,她指挥着虎妹把梯子放到刚刚看见鬼影的地方放稳,立刻爬了上去,没爬多高,梯子突然晃得厉害,她回头瞪她:“让你扶着梯子别动,你怎么不听?”   虎妹生怕被踹下去似的,抱着梯子呜呜哭:“我怕……”   吴桂花:“……”她踩了踩梯子,架得还算稳当。这丫头她拉不动又拖不动,只能先随她去。   两人很快爬到墙顶,吴桂花蹲坐下来,在瓦片的缝隙中摸了摸,抠出一条白色的细布条。   她冷哼一声,正好虎妹在这,吴桂花指挥着她把梯子放到另一面,爬了下去。   这里是这座废弃宫室的北边背阴处,又因为昨晚下了场暴雨,地还没干透,留下的痕迹就更多了。   吴桂花撕下一片中衣的一片碎布,将那些痕迹拓印了一处,对着月亮看了看,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小!二!黑!”   “哈?”虎妹不明所以。   吴桂花没好气看她一眼,揭开答案:“哈什么哈?我说那鬼是小二黑扮的!”   刚刚巨大的情绪波动之下,她没有看出不对,但现在理智慢慢回来,记忆力同样也跟着回来了:那白衣鬼刚刚停的地方恰好有一截树枝探出来,而那白衣鬼的脑袋部分就在树枝上挂着!   就是不分析这些,小二黑这双眼睛在夜里吓过她多少回?她对这货再熟悉不过,不可能认错!   那衣服八成是它套在里面,在树枝上跳跃来去,远远看上去,的确像是女鬼在飘,可谁家女鬼衣裳会被撕破,还留在案发现场?!还留下梅花印?!   吴桂花把找到的证据一边给虎妹看,一边分析。吴桂花是不识几个字,但那是她小时候条件所限,没机会上学,实际她做事说话从来条理清楚,逻辑分明。最后,说得虎妹都不由得点头:这样的话,好像小二黑真的有很大可能!   虎妹好歹变聪明了些,问了句:“小二黑?为什么?”   吴桂花磨着牙冷笑:“为什么?审一审不就知道了?”   她是想再喊两声,可嗓子疼得厉害实在喊不出来,撂下一句话:“走,跟我钓鱼去!”   天一亮她就做烤鱼,还做又香又焦的烤鱼!   没良心的死猫,天天给它吃得那么好,还装鬼来吓唬她,能耐了它!   看她明天怎么炮制这无良恶猫! 第24章   钓了半夜的鱼,吴桂花一点都不觉得累。   望着启明星沉入天幕之下,她招呼虎妹一声,两人拎着桶子赶紧往回走——再不走,早上第一班巡班的侍卫来了,须不好解释。   往常若是钓了这么些鱼,虎妹早该兴奋地扒在桶边提溜着鱼尾巴玩了。可今天……她丧丧地跟在吴桂花后头,丧丧地垂着脑袋,丧丧地不时朝宫墙上张望,不知在想什么。   吴桂花虽说走在前头,可不用回头就知道这丫头在想什么:“放心吧,那混帐猫从来不在早上出来,我不会一大早真的烤鱼的。”   虎妹却更丧了:姐姐若是有脾气,当场发了便罢,若叫她记在心里……小二黑,到时候我会偷偷给你多喂两块鱼的!   在湖边坐了一晚上,吴桂花看上去冷静了很多,她让虎妹把桶提回厨房,自己仍扛着扫帚开始打扫宫道。   到太阳跃出地平线的时候,吴桂花已经把早饭做得差不多了,但是那些侍卫没来。   吴桂花不以为奇,她先前跟吴进谈生意时就知道,她这个流动小饭馆只是侍卫们的一个临时落脚点,平时他们还是以吃班房的饭菜为主。毕竟班房包饭,他们每个月还另外上交粟米作额外的补贴,不是家里有矿,谁都舍不得顿顿花钱再在外面开小灶。   以前这种情况不是没有过,吴桂花边做活边等到中午,见侍卫们还是没有来,跟虎妹两个把准备好的食物自己分着吃了,估摸着下午快到未时末时,点燃灶火开始做磨盘馍。   磨盘馍发面的过程跟馒头有点像,但揉面的过程和时长都有区别,成型时堪比磨盘而得名,揉面时的韧性更是强于馒头。最大的差别是做磨盘馍的锅以平底的鏊子为好,做的时候大火蒸到一半熟,再把即将蒸熟的磨盘馍洒上芝麻,放到鏊子锅里小火慢慢煨烤,边煨边用擀面杖压气眼,两边翻转,直到馍的两边结成一层焦黄发红的硬壳,就算大功告成了。   成型的磨盘馍因为有小火慢慢激发产生的麦芽糖,吃起来比馒头更甜更筋道,配上焦黄的外壳和香喷喷的芝麻,不知道有多好吃。因为这种馒头做起来累人,手头工具不趁手,吴桂花一直没做过。但它的水份比馒头更少,在这种湿热的天气里更加便于存放。在不确定晚上会不会有侍卫找她买食物的情况下,做这个最合适。假如有人来,切一块卖一点,假如没人来,这块磨盘似的大馒头够她和虎妹娘儿俩吃三五天了。   虎妹已经忘了昨天的事,厨房里溢出焦香味的时候,她就不知道打哪冒了出来,围着她不住问:“姐姐,这是什么?”   吴桂花拍开她的手,还没说话,冷清一天的侧门被人敲响了。   她擦擦手,赶紧去敲门。   敲门的人是陈项,他脸色瞧上去不太好。吴桂花让陈项进门,陈项连连摆手,道:“我就不进去了,我是来找你要点凉茶的。这一天我师父没喝着你的凉茶,中午都没歇好。我怕他晚上睡不着觉,来找你要一点就走。”   吴桂花说他:“又不是不给你喝,你上午早些来不就是了?”   陈项打了个抖,惊恐地问她:“你不知道?”   吴桂花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知道什么?”   陈项看她像看外星人:“你们这昨晚上闹了一晚上的鬼,还吓晕了一队巡夜的侍卫,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   吴桂花:“……”破案了,难怪那些侍卫们不来了,弄半天还是昨晚的事闹的!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小二黑,你给我等着!   陈项瞧她神色不对,问了句:“怎么了?”   吴桂花不好说自己的猜测,何况她对这件事还另有疑虑在,讽道:“一点传言就把你吓成这样,胆子没芝麻粒大,能干成啥事啊你?要昨晚真有鬼,头一个被吓死的不该是我吗?你看我像见了鬼?”   陈项不乐意了:“你别把你自己想成跟别人一样。谁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在这住了这么久都没被吓跑,说不定你就是算命先生常说的八字硬,鬼物近不了身呢?我可不像你,我是真见过鬼的人。有些事你没看到不会信我理解,可也不用笑话人嘛!”   陈项是怎么见的“鬼”,吴桂花再清楚不过,她不想深说下去,转话题道:“不是想要凉茶吗?你自个儿去拎,跟我进来灌一壶,这院子吃不了你。”   陈项踌躇半天,慢腾腾蹭进厨房,闻到满屋逼人的麦香,也不要吴桂花招呼,自个儿去揭锅:“你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吴桂花给他切了两块:“拿回去把壳剥了给你师父吃。”   陈项走时,才想起来跟她说:“我师父让我告诉你一声,以后想吃竹笋了就正大光明地去挖,偷偷摸摸挖着能痛快吗?”   他原还指望从吴桂花脸上看出点诸如“羞愧”之类的表情,但吴桂花现在哪有心情想别的,点点头:“知道了,替我谢谢张爷爷。”她趁着寿宴办成功,张太监正高兴时给他送酸笋,打的就是过明路的主意。   陈项说:“说谢谢没用,你往后用笋子做了什么能储存的东西,记得给我师父多送点就行了。”他补充道:“宫里没什么好吃的,这些菜有不少人喜欢。”   吴桂花就说:“那你下次拿个坛子来装一些走。”   送走陈项,吴桂花挽起袖子开始杀鱼。   金波湖里鲤鱼最多,但鲤鱼肉略粗,适合红烧,小二黑平常吃的烤鱼也只是鲤鱼。而昨晚她运气大爆发,居然钓到了一条有尺来长的花鲶,如今把它剥开两半,摊在先前兽苑两个小太监帮她垒的土灶上,才烤没多久,香味就飘满了整个院子。   直到鱼皮变黄,小二黑也异乎寻常地没有出现。   吴桂花不着急,招呼了虎妹,两人也不换地方,一手举着磨盘馍,一手夹鱼肉,围着拨小火的土灶慢悠悠地吃了起来。   边吃她还边问:“今天的鱼肉怎么样?”   “香!”虎妹向来不是个会撒谎的孩子。   “比起你以前吃的呢?”她循循善诱。   “更香了!”虎妹掷地有声。   “还有呢?”   “鱼肉细又滑。”虎妹实力捧哏,词汇量进一步拓展。   两人边吃边说,不一会儿,一条大鱼去了一半。   吴桂花笑呵呵地翻开另一面,一筷下去,鱼皮竟呲地响了一下,鼓出一个汽泡,汽泡戳破后,表面冒出一层油光。鲶鱼脂肪厚,油份烤出来后看上去只会更诱人。   就在那双筷子将要分开鱼肉之际,“嗖”地一声,一道小黑影出现在土灶旁边,抬起爪子朝烤架上的鱼抓去。   这狡猾的小东西终于忍不住了!   吴桂花眼疾手快,一把捏住这混球的后颈皮提起来:“虎妹,绳子!”   一刻钟后,重华宫某个房间   吴桂花坐在太师椅上,呵呵冷笑:“你别装傻,我知道你听得懂。我再问一遍,昨晚上是不是你?”   “喵呜!”小二黑被五花大绑,缩在桌脚冲她直吐舌头。   “别以为你软绵绵叫几声我就会心软,你忘了,昨天晚上你干的好事差点把虎妹吓疯,只凭这事我就不会放过你。”吴桂花“唰”地一声,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冲它一步步逼近。   小二黑看着她的表情,仿佛终于知道害怕了,整个小身子直往桌子后面缩:“喵喵喵!”   然而那只无情的大手无处不在,无可闪避!   小二黑只觉脸上一凉,好像一样它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已经离它远去,它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其后的事也证实了它的害怕,吴桂花让虎妹端来一盆水,叫它往水里看:“看见了吗?你脸上的毛已经被我剃掉了一块,要是你不想从小二黑变成小二秃的话,赶紧给我都老实交代了!”   “喵呜!”小二黑凄声厉叫,不敢置信。   “现在可以说了吧?”吴桂花暂时收起了刀子。   “喵。”小二黑蔫头耷脑,是个承认的情态。   吴桂花乘胜追击:“那让你扮鬼的人是谁?”想想不对,它不会说话,又问:“让你扮鬼的人是太监吗?”   小二黑一双绿眼睛瞳孔倏然放大。   吴桂花养了十几年的猫,怎么会猜不出它的想法:“你以为我是真的傻吗?我在这儿住了这么久都没事,就昨晚上突然闹鬼,你说这件事没人指使的可能性有多大?他突然出现,跟他没关系的可能性有多大?我跟你说,你承不承认,我都有本事自己查出来。你承认了,我还能放你一马,每天给你做好吃的,你抵死不认的话,我剃光了你的毛就只能……呵呵。”她刻意往它□□看了一眼。   小二黑本能地感到了腿间一丝可怕的凉意。   再过一刻钟   吴桂花收了刀走出门,眉头却仍然紧锁:“不是太监,不是侍卫,不是皇帝,也不是皇子?那是什么?女扮男装的妃子?”   一想到这里,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哪有胸那么平的妃子?不可能,那王八蛋不可能是个女人!”   脑袋都想疼了,吴桂花也猜不出来那王八蛋会是什么身份。但能在皇宫里出入的,无非就是那些人。除非他能跟电影里的那样,高来高去,一飞还必须有五六丈高,不然怎么可能飞得过那么高的宫墙,还跑到这里来?这里虽然不是皇宫的中心区,可离宫中的几个门都很远,实打实的内宫之一。   吴桂花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她暂时排除掉那个荒唐的猜想,看时辰不早,决定先回房去洗澡睡觉:养足精神才好干大事,反正她现在跟他在一个地方。就不信了,以她的能耐会打探不出来!   吴桂花离开后,小二黑夹着尾巴也溜了出来,它那身美丽油亮的黑毛已经成为历史,而那颗新鲜出炉的秃头在月光下亮出了新高度。 第25章   重华宫闹鬼的事对吴桂花不法小生意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三天了,她好不容易开拓的客源,那些侍卫们一个都没再来。就连陈项,除了头一天找她要来壶凉茶,第二天开始,更是连面都不露,只派了两个小太监来取食物。   吴桂花觉得来两个人奇怪,问了一句,结果人家说一个人来他们害怕!   吴桂花内心咆哮:拜托,你们是两个男人!就算下面少了点东西,那也是活生生的大男人好吗?   何况青天白日的,哪来那么些鬼?!   可人家不敢来,吴桂花也不可能把人生拉硬拽过来。这三天里,除了那些不受影响的小动物和两个小太监,偌大的西北角内宫愣是一个人都没有。重华宫愣是成了长在皇宫里的一座孤岛。   吴桂花新发了一笔小财,照说不用这么着急做生意,偏偏她这两天有事找这些人打听。山不来就她,只能她去就山。   于是,这天中午陈项就在禽鸟院子里看到了她。   他很稀奇:“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说天热,不出重华宫门吗?”   吴桂花呸他:“什么话?我要是不出重华宫门,你师父的寿宴是鬼做的吗?”   陈项一副忽然受惊的表情:“我的姑奶奶,你真的是百无禁忌,什么都敢说啊!”   吴桂花把包好的东西塞给他:“行了,我又新做了磨盘馍,这东西不能久放,就赶紧给你师父送来了。”   陈项接过她放食物的篮子,看她满头大汗,顺嘴留客:“坐下喝点水再走吧。”   吴桂花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下说:“那你给我找个地方我坐坐。”   陈项掉头就想叫个人帮他安排,吴桂花不满道:“哎你怎么回事?我头一回到兽苑,大老远来找你,你不说招待我领我到处转转的话,连话都不想跟我说两句就走?”   陈项解释道:“我是有事在身。这两天丽妃要迁到蕴秀宫,蕴秀宫的任老管带手底下人手不够,向我师父借了些人手,打算在丽妃入住之前把宫室清理一遍。”   任老管带吴桂花知道,那天去张太监寿宴上吃过酒就有他,只是她对不上号。不过听起“妃”这个字,她立刻起了警惕:“丽妃是谁?她为什么忽然搬到蕴秀宫?哦对了,蕴秀宫在哪?”   陈项指了个方向:“蕴秀宫就在那边。”   吴桂花看过去,原来是在兽苑后门那里,离她远着哪,顿时放了半个心,又催他说丽妃的来历。   陈项看这姑奶奶一时半会打发不了,只好叫来个经过的小太监,让他把东西先给他师父送去,自己陪着吴桂花在偏房坐下,说:“丽妃好像是博望侯苏家的女儿,照理以她的身份,原本不至于迁到这么偏远的宫室。想来是犯了什么错,被圣上贬到这来的吧。”   吴桂花一直没弄清这些宫里规矩,尤其是迁个宫而已,不就跟搬家一样的吗?差别就是叫法不同罢了。   她非常小白地问了出来。   陈项心说她住的那地恐怕鬼比人还多,这些人估计也不会有人跟她细说道理,解释道:“是不是贬,要看住进蕴秀宫的是谁。如果是西掖廷的那些小主子们,自然是天大好事。可原先丽妃住在留仙宫,除了皇后的凤宣宫,就数她的留仙宫离皇上的紫宸宫近。如今她被迁到蕴秀宫,骑马小半个时辰都跑不到紫宸宫的地方,不是贬是什么?再说你忘了,蕴秀宫原先住着谁?”   这个吴桂花听说过,蕴秀宫里住着几个先帝的嫔妃。丽妃虽然位份高,可那些女人里也不乏跟她一样,甚至有比她出身还高的。先帝虽然只是皇帝的兄长,若丽妃做得太过,一顶“不敬前人内眷”的大帽子扣下来,便是皇帝和博望侯脸上也要不好看。她住在这里,除了远离皇帝之外,也是对她的另一种程度的约束。而且有这些人在,皇帝再想见丽妃,也不好直接抬脚就来了——小叔子和寡嫂们待一个宫殿里是怎么回事?这样,丽妃复宠的可能性就很低了。   想明白这些,吴桂花觉得脑子好像被烫过了一遍似的,多出许多道褶子:皇宫里整人的手段真是花式百出,阴毒得叫人连苦都喊不出来。   她想想问道:“你怎么知道从留仙宫到紫宸宫骑马要骑小半个时辰?”   陈项不知道吴桂花在套他的话,目露怅然道:“当然是因为我去过紫宸宫,紫宸宫在东边,我们这在西边,一东一西,能不远吗?”   吴桂花忍不住地惊讶:看不出来啊!整个御极宫里太监据说也有万把来人,多少人终其一生都被圈在一座宫室里活动,陈项这个家伙居然去过紫宸宫。即使是去打个晃,也值得说出来炫耀了。   吴桂花不禁追问道:“那你是见过皇上了?”   “这倒没有。”   吴桂花问他是怎么去的紫宸宫,陈项却不愿意再回答,她只好换了话题,问起皇帝的小妾子女。   陈项觉得这才正常:才进宫没多久的小宫女,有几个对皇帝后宫不好奇的?只是今日不是时候,没说两句,后边来了人。   “项哥你快去看看吧,丽妃身边那个叫巧鹊的丫头在骂人,我们实在招架不住了。”   看陈项真是忙得脱不开身,吴桂花只好先告辞离去。   她出来时是大中午,太阳亮晃晃的实在毒辣,吴桂花拿先前领回来的那小半块纱布围住头脸,出了偏房。   因为连头带脸的罩着,走到门口时,透过纱眼看见对面来了两个人,她也没瞧清,现在皇宫里随便来个人都比她官大,她蹲下身微微一福,转身离开。   是以吴桂花不知道,她福礼之后,两人之中为首的那人侧头盯她一眼,停下来问:“这女子是谁?我们兽苑有这号人物吗?”   另一人赔笑道:“应当是蕴秀宫的人吧,首领您也知道,我们兽苑里有的那几个女宫人哪个不是粗壮蠢钝,可不像这女子一样,柳条似的这么细弱。”   可不是像柳条似的么?洪太监摸摸光滑的下巴,直到那道柳条般的身影摇曳着转过转角,方吩咐道:“过几日忙罢了,你打听打听。”   另一人心领神会地点头应了。   ……   吴桂花连着往兽苑跑了三天,顿顿不落。到第三天傍晚,陈项才有空坐下来跟她聊聊天,或者说,倒倒苦水。   “……一会儿说床摆得不对让重新摆,一会儿说承尘没扫干净让再扫一遍,一会儿……这哪是贴身宫女,这分明是小丽妃小主子。”   陈项说的是巧鹊,吴桂花听他大发一通牢骚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陈项把丽妃迁宫的原因打探了出来:“说是在宫里责罚下人时被陛下看见,陛下骂她暴戾虚伪,不配为妃,令她迁宫自省。看巧鹊这副作派,怕是丽妃真没被冤枉。”   “她既不配为妃,陛下为什么没有夺去她的封号?”   陈项耸耸肩:“这我哪知道,或许是她娘家得力吧。你往后再来这时记得也避着些,免得碰到她们受牵连。前两天连任管带都吃了巧鹊的挂落呢。”   吴桂花咂舌:“任老管带那么大年纪了还被个小丫头骂,真是跋扈啊。”在丽妃住进来之前,一直是任老管带统御蕴秀宫的宫女太监,可以说,他是蕴秀宫资历最高的地头蛇。   丽妃刚住进来,就得罪这样的人物,她真的有脑子吗?   不过吴桂花也就是叹两声,继续跟陈项聊天。   陈项这几天也是憋狠了,知道面前这个女子嘴风紧,又跟他没有利害关系,好好吐槽了一番丽妃之后,顺便给她科普了一遍后宫几个高位妃嫔的来历和受宠程度,以及皇帝的子女,和现在住在皇宫的人。   这些消息中不知有多少是陈项得来的二手消息,但已经足够吴桂花把怀疑名单缩到一个极小的范围,她对自己的下一步行动也有了个初步的计划。   这几回聊天,吴桂花还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张太监曾经领着陈项去给吴贵妃献过鹦哥,他被留在了外殿等候,张太监可是直接面见过贵妃真人!   吴桂花反复回想那天她见张太监的具体情况,基本可以肯定,张太监没有把她认出来。   何况,她抬起手臂:有谁会相信,两个月前,这条手臂的主人肤白如玉,细腻如脂?这分明是一双久经劳作,结实有力的手臂,跟那些高舆软卧,身体娇弱的贵人们完全搭不上关系。   她和吴贵妃,从来都是两个人。   是时候去一趟东掖廷探望她的秦姑姑了。 第26章   这年头出一趟门可不容易,哪怕住在同一座宫殿里,由西走到东。   为了去看望秦司簿,吴桂花足准备了两天才开拔。   第三天一早,她把家里事一一安排好,又交代了虎妹一遍,就像所有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南下打工的农民工一样,弄棍竹竿,扛上那个硕大的包裹朝东掖廷而去。   她也不想扛这么多东西,可里面放着她一晚上没睡做好的磨盘馍和老面馒头,以及酸笋腌腊菜等耐放的腌制食物。她要去巴结秦司簿,自然准备的东西越多越好。   因此,尽管吴桂花一路净拣着僻净的宫道走,但路过的人无一不把她当怪物看。她甚至还遭受到了几次侍卫们的盘查,不过在她亮出腰牌,说自己这些东西是给尚宫局的秦司簿捎去的时候,这些人便挥手放行了。甚至遇到最后一拨盘查时,为首的侍卫看她累得实在不行,还拨出一个人帮她分担一部分,送到了地点。   通过这一路走来,吴桂花也感觉到了皇宫真正的布防有多严格。要不是有金吾卫那位侍卫小哥帮忙,她不知道还要在路上耽搁多久,被人盘问多少回。因此,临走时她特别热情地让小哥哪天路过重华宫时记得跟她说一声,她好好在自己的地盘上感谢人家。   小哥抽着嘴角:他得多倒霉才会去到重华宫?现在宫里人谁不知道,重华宫的鬼凶得把永安门侍卫吓死了好几个,吓疯了一多半,剩下那一小半,也都吓病了呢?   在谣言的恐怖力量下,重华宫简直成了人人闻之色变的禁地。就连吴桂花这个从禁地而来的小宫女,都让人像瘟疫一样避之唯恐不及。   吴桂花毫无被嫌弃的自觉,进了东掖廷之后,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尚宫局的地盘。   至此,大郑朝御极宫神秘的面纱才算向她揭开了小小的一角。   从前朝开始,因为皇帝理政在宣政殿,起居在紫宸宫,两所殿阁都位于御极宫这座宫殿群以东,东西两座掖廷中也一直是以东掖廷为首。东掖廷也是宫内四监六局,宫外十八局共二十四局高层集中办公的地方。   同司苑局这些为宫内局输出人才的宫外局不同,以尚宫局为首的内宫六局全部由女官宫女组成,主要负责皇帝后妃在宫内的衣食住行和教养礼仪,因此,这些女官的权力在整个皇宫太监宫女的权力体系中,是除了太监为主的四监中最高的。   吴桂花直到身临其境,才深切地感到了庆幸:秦司簿这条大粗腿她真是抱得太及时了!   尚宫局也不像她之前去的西掖廷司苑局,而是单独占了个小院子,还有门房太监值守通传。直到梅雪出来接她,她才准许被放行。   梅雪指着她的大包袱骇笑道:“你把整个家当搬来不走了吗?这么热的天,你带这么些东西,也不好存放吧。”   吴桂花揩揩额头上的汗,憨笑说:“放心吧,我做的都是放多少天不会坏的。我姑姑胃不好,夏天到了,老是吃些寒凉的也不行,就给她带了些馒头来。”   梅雪帮她提着包袱,说秦司簿现在不在尚宫局,叫她去她房里先等,又说她:“那也不用这么些东西,放馊了都吃不完,多浪费。”   吴桂花最喜欢吝惜粮食的人,说:“我听秦姑姑说过,尚宫局的人因为需要十二个时辰轮班,忙起来连饭都吃不上,不少人都有胃肠方面的问题,便多做了些给你。若你和秦姑姑还是吃不完,就分给交好的姐妹一些。放心吧,这些不是糕饼,没有放糖放油,不用怕搁坏了有哈喇味。”   梅雪指责的话就再说不出口了,先前她还隐隐瞧不上这个看着土里土气,什么都不懂的乡下村姑,觉得她是撞大运才得到秦司簿青眼,现在,她觉得她有些明白了秦司簿的心思:因为尚宫局主管所有宫女的人事,以及诸阁钥匙,在这个位置上,一个行差踏错都有可能被人抓住拉下马,甚至是丢了命。每天都跟各种心思各异的人打交道,总会有厌倦的时候。这种情况下,反而是心思简单纯善的人更能打动让他们放松,就比如她现在……她只跟桂花见过两面,对方连她那份都准备了……   吴.单纯拍马屁.桂花不知道梅雪已经在脑内给她的作为和品行配出了万字小论文,她在梅雪的房间等到中午,才跟秦司簿匆匆见了一面。   秦司簿是位感情不怎么外露的女子,只说了声:“往后别那么辛苦了。”又叫梅雪去给她拿钱,问过她有没有困难,两人简单对答两句,就匆匆离开了。   吴桂花推拒不过,只收了个成本价就不要了,问她:“我姑姑每天都这么忙的吗?”   “那倒不是,不是陛下月底要去避暑山庄避暑吗?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在为此事忙碌。”   这可真是不巧。   吴桂花忙问:“那我姑姑和梅姐姐也去吗?”   “现在还不确定。”   吴桂花当即决定,过几天再找个理由来一趟。   恰恰梅雪说:“你也不要再送了,来一趟多辛苦啊。”   吴桂花灵机一动,愁眉苦脸道:“可我姑姑才三十多岁,就有了胃病,这里也没有医士,让她吃膳房煮出来的那些猪食,我怎么放心?”   梅雪“噗”地笑了:“膳房怎么敢给司簿煮猪食吃?你真是想多了。”   吴桂花不服道:“就算他们不敢,可家里人煮的饭跟外人煮的饭能一样吗?能贴心,能合口吗?”   她还待再说,梅雪却是叫她说怔了:“也是我想岔了。这样吧,你跑一趟不容易,不如你每过十天做一回,我去你那里取。”吴桂花是秦司簿的亲人,跟她打好关系有利无害。   这正合吴桂花的意,老实说,秦司簿认识刘八珠,她也怕跟她接触太多有哪里露了馅,如今能够跟梅雪搭上固定的联系,比她提心吊胆地到东掖廷来跑趟好多了。反正她要打听的事没有多机密,问梅雪就够了。再说梅雪可以去她那,她又不是不能再来东掖廷。   她很痛快地答应下来,反而让有点小心思的梅雪觉得自己欺负了老实人,对对方的各种问题,答得更加详细了。   就是在跟梅雪说话的时候,她房里老有人来串门,弄得吴桂花也不好问得太私密。起先吴桂花以为这些人是好奇秦司簿的亲戚长啥样,但她们看她又不是那种单纯的好奇,而是好奇中掺杂着一种……怎么说呢?一种敬畏,对,敬畏!   为了尽快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信息,吴桂花本来没打算理会她们,直到一个容长脸,瞧上去有三十来岁的宫人说:“我怎么瞧你有点眼熟?”   这是吴桂花目前最怕的一句话,她面上不动声色,听梅雪向她介绍:“这是在常掌闱那做事的傅女史。”   吴桂花冲对方大方一笑:“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寻常,所以姑姑才看着眼熟吧?”   傅女史目露疑惑,片刻后摇摇头,笑道:“现在瞧着又不像,是我看错了。”说完向吴桂花笑道:“小妹子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我们都来看你?”   吴桂花大大咧咧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隔壁家邻居要是来个八百年没见过的亲戚,我也奇怪啊。”   这丫头说话的这股村气,可不是一般人学得来的……不会是她,死都死了,怎么会是她呢?傅女史很快告辞去了。   临走前,她同吴桂花说:“因为大伙听说你是从重华宫来的,才那么好奇。”   吴桂花讶道:“重华宫来的怎么了?就算重华宫远了点,也不至于跟看猴戏地一茬接一茬来人看我吧?”说到后面,她都有点不高兴了。   傅女史盯着她,自嘲一笑,转身走了。   其实吴桂花一开始根本没意识到,这么短的时间,重华宫的大名在东掖廷居然也传得这么开,到她回过味来时,对方已经走得连人影都不见了。   她一向心眼大,也不由庆幸自己从来听不懂那些半含半吐的话。而且她在自认为没有表现出破绽之后,便丢开不管了,问梅雪打听那人的来历。   梅雪说:“她以前是吴贵妃宫里的掌事姑姑,吴贵妃生产后生了病,认为她伺候不周,将她打一顿后贬了出去,常掌闱将她要到了我们尚宫局。掌事出身的女官果然不一样,我看她啊,很快就又要出头了。”   吴桂花现在特别庆幸自己早先答应了梅雪,让她去重华宫寻自己,而不是自己一趟趟来寻她。只是来了第一回 就遇到一个跟吴贵妃有关的人,再多来几回,还不定会碰到什么事呢。   正因为她觉得自己来一趟不容易,硬是拉着梅雪跟她说了个把时辰的话,总算把自己想知道的事都打探了出来。   除去侍卫,除去太监,除去皇帝和他的儿子们,当然还要除去所有的女人,整个御极宫就只剩下了六七个可以自由出入宫廷的人。   其中陈留赵县公,他是长乐公主,也就是皇帝同胞姐姐的儿子。因为他母亲去得早,五岁就被抱进宫由皇帝亲自抚养,现年十七岁,娶妻后就会出宫建府。   南安王世子蒲世子,他的母亲安阳公主是太皇太后的亲女,不久前他从南疆来到京城庆贺太皇太后六十六千秋,母子二人都被留在宫中居住。   还有一个身份比较特殊,他是个和尚,据闻是什么高僧大德的弟子,也是因为太皇太后喜欢,把他留在了慈安宫自己的小佛堂居住,每天为她讲经。   这三个人,最小的蒲世子十五岁,最大的广智说有二十多,年龄对得上,又都住在内宫,是目前嫌疑最大的人。   那么,先从谁查起呢?好像不管先从哪个人查起,都不那么好办呢! 第27章   吴桂花在心里按难易程度和嫌疑大小给这三个人排了两个序。   难易程度:赵县公>广智>蒲世子   嫌疑大小:赵县公>蒲世子>广智   广智和蒲世子进宫都没多久,不太可能没人领着的情况下跑这么远,相比之下,赵县公自小就在这座宫城里长大……他真的很可疑啊。   她私心里最想先找到的人自然是赵县公,可赵县公住在紫宸宫暖阁。跟皇帝住一块儿,她要撞多大的运才能跨越东西宫准准地找到赵县公而不被皇帝遇到并认出来?相比之下,慈安宫虽然也远,总比紫宸宫近,而且她一次还能找两个,万一那两个都不是,剩下那个肯定就是了啊!   但现在的问题是,去有主子的宫室都要有正当理由,各宫奴才之间绝对不许没事互相串门。她一个冷宫的小宫女,找什么理由才能去慈安宫?   吴桂花抱着脑袋想了半宿,忽然醒悟,不管是她想去慈安宫去,还是去紫宸宫,都比登天还难,不是现在的她能够得上的地方。既然难度都这么高,那她还纠结什么呢?睡觉睡觉,第二天起床再想也不迟!   哦对了,睡觉之前,日常诅咒那倒霉摧的死鬼王八蛋吃饭被噎,喝水被呛,出门就摔跟头!   ……   生活就是这样,不管发生了多大的事,只要站得起来,就得想法子先养活自己。   吴桂花是个居安思危的人,那十一两银子在她心里一直是意外之财,可以存下来防身,但轻易不能动用。   流动小摊贩的活暂时是干不了了,还得找找其他活路。   好在张太监答应放开小竹林让她用,吴桂花得着这一声“圣旨”,除了干活,吃饭和睡觉,这些天剩下的时间一半泡在了里面,一半全用来跑兽苑了。   没办法,她认识的人当中,只有张太监偶尔够格往内宫去。她还不上赶着去巴结?虽说她已经巴结得够勤快了。   这个时候早就没有了竹笋,林子里那些可以食用的蔬菜,甚至菌子木耳也被吴桂花祸祸得差不多了,她要找的,另有其物。   “哈哈!捉到了捉到了!”   “在哪里?我看看!”   “桂花姐你咋这么容易就捉到了?教教我们啊。”   吴桂花倒提着手里那团灰扑扑直挣扎的小东西,喜得冲两个小跟班一挥手:“大顺子,小章,走,回去开锅生火!”   大顺子和小章跟吴桂花的交情始于上回在长信宫合作给张太监做寿,这两天她惦记上林子里的竹鼠,跟陈项借了人,三个人忙活一个上午,总算捉到三只竹鼠。   三只竹鼠,两只用芋头红烧,一只放在烤架上烤。做成之后,吴桂花再凉拌个黄瓜,让两个小太监给张太监一样拨了一半,方锁了门,唤虎妹出来吃中饭。   因为处置竹鼠的时间长了些,到吃中饭时,日头像着了火一样,热得人坐着不动就流一身汗。   吴桂花夹起一筷黄瓜,手搭凉棚往天上望一眼,道:“那些人不来了也好,省得回回做饭都不知道要留多少,万一没几个人买,我们还要吃剩饭。”   虎妹吃得嘴油汪汪的,“嗯嗯”点头:“就是,做那个太辛苦了,又挣不到几个钱。”   吴桂花笑:“你也知道挣钱了?”又说:“帐不是这么算的,我跟他们做生意,原也不是为了赚钱,只要不赔,就够我高兴的了。”   虎妹现在正是啥都好奇的时候,忙问:“为什么?”   吴桂花正要说话,门外来了人:“桂花姐,你歇晌了吗?”   她连忙示意虎妹收拾碗筷躲起来,给来人开了门:“大顺子,你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大顺子跑得汗津津的,一脸的喜色。吴桂花给他端了杯凉茶,他一气儿喝干了,才顺过气儿来:“我急着给桂花姐你报喜。西掖廷柴碳局热火司的裘监工,姐姐有印象吗?就是那回坐张爷爷左手边第二个的。他今天来找张爷喝酒,你做的竹鼠肉合了他的心意,他想过两天请你去给他办两桌酒。”   “行啊!”吴桂花一听就来了精神:“裘监工办什么酒?”   “喜酒。”   “啥?”吴桂花以为自己听错了,太监办喜酒?这……哎,好像宫斗剧里有这出,可那些嫁了太监的姑娘仿佛都不是那么乐意啊。   大顺子还喜滋滋的说:“裘监工过两天要娶个续弦,特地来通知张爷一声。正好吃到你的竹鼠,他就想找你。他说今天的烤竹鼠和那天的清蒸鱼最得他的意,其他的,一桌还十二个菜,任你发挥。”   娶续弦?这个姓裘的已经是二婚,说不准都是三婚了?   吴桂花一肚子的话想问,可面前这个也是太监,只好又憋了回去,听他说:“裘太监说他那地方小,办不开,最多只请三桌,都是自家兄弟。他没有张爷身家厚,谢仪只有半两银子,桂花姐您看行不?”   半两银子那也是五个月月钱!   “行!”必须行啊!   跟谁别扭都不能跟钱别扭啊!   想想她补充说:“你要先跟裘监工说,竹鼠每只五十文,价钱另结。此外,烤竹鼠要烤架。我先给你拟个菜单你记好,若是裘监工点了头,就照这上头的备。需要什么材料,你以前办过,都知道的。”   大顺子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吴桂花这么说,就是愿意带着他一道去了。上回张爷办寿,他和小章两个一人还得了一百文呢,这回,怎么也少不了五十文吧?   人一有了奔头,干什么都快,大顺子来回跑了两趟,这事就算定了下来。   摸着袖里的二百文定金,吴桂花的心算落了半个进肚,除了捉竹鼠外,在屋里好生歇了两天养精神,第三天一早,带着从兽苑借来的大顺子和小章两个去了西掖廷。   到了地方,吴桂花才知道,裘监工说他的房间小还真不是谦虚。   他住的地方是一个排舍,一排起码有一二十个房间,出出进进的净是穿宝蓝袍子的太监,偶尔夹几个穿皂色的。这些人看吴桂花的眼神,让她怪不舒服的。   裘监工的房子在最东头,是一个通间,廊檐下搭着个简单的灶台,这就算厨房了。厨具也只有一把菜刀,连擀面杖和菜板都没准备。   吴桂花看这不成事,打发大顺子回去取了她的风炉,把缺的厨具带齐,好在裘监工菜备得还齐,她打发小章去打水,自己捋起袖子就在院子里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期间太监们来来去去,总会慢下来把吴桂花盯两眼,有那眉眼活络的,还会跟她搭两句话。她一律嗯嗯啊啊应付,问什么就说不知道,只管埋头干活。几个来回之后,也就没人硬凑了。   别看她一直闷不坑声,其实内心戏一点都不少。陈项说柴碳局活计又累又重,一整个衙门里都没几个女人,难怪对她这张麻子脸都撩得起来。说来裘监工能娶几个老婆,也算是本事了。看来男人有没有色心,跟有没有那玩意儿没啥关系。   吴桂花来这一趟,觉得长了不少见识。   因为要接新娘子,裘管事的喜宴摆得更晚一点,要到酉正去了。所以吴桂花上完最后一道菜,就急着要拉着大顺子和小章赶紧走,裘监工这一天就晚上的时候跟她打了个照面,就被强拉着灌酒,吴桂花看他实在脱不开身,只好打算第二天来跟他结尾款。   因为天气热,裘监工的喜宴也摆在排舍前面的场子里。   吴桂花临出门时,往新房的方向看了眼,一整排黑洞洞的房间里,就那一间燃着烛火。   她想起新娘子从下午接过来就没吃过饭,也没人来吩咐她另备一份,想了想,她扒了点米饭,用剩下的鸡蛋快手炒了碗花饭给新娘子端了进去。   新娘子下午被迎回来时,吴桂花就看过她。是个皮肤微黑,年约二十许,容貌清秀的姑娘,配中年发福的裘监工绝对富富有余。   她接过饭碗,小声道了谢,安静地吃了起来。   也不像是被强迫过的……   吴桂花想起刚刚在院里看到的,裘监工那吧嗒吧嗒的猪吃食样,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八卦之心,问道:“春蚕姐,我听他们说你原来是织染局的,能问问你是怎么跟裘监工认识,还走到一起的吗?”   宫里太监宫女成婚叫结对食,因为没有三媒六证,且宫规也明令禁止,就算住在了一起,也不好改口称女方为X夫人,X太太,一般仍以未嫁前的叫法称呼。   春蚕被她突然开口吓了一跳,小心看她一眼,见她似乎只是单纯好奇,想想这件事没什么可瞒的,笑了笑道:“是有一次我从慈安宫回来,正巧碰到裘监工送柴火,他……”   慈安宫?   吴桂花精神一振:这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28章   吴桂花当下也不急着走了,坐回到床边的圆凳上跟春蚕拉起了家常。   春蚕一个年轻识浅的小姑娘怎么会是吴桂花的对手?几番对话下来,还不知自己根底都被人套了去。   而吴桂花也大概明白了她为何会与裘监工走到一起。   春蚕在到织染局之前是慈安宫三等宫女,负责宫里下人们的衣裳缝补,后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被调到(吴桂花猜测,应该是贬到)织染局来做染布女工。因为来历跟其他人不一样,春蚕始终无法融入到同僚之中,再者她的手一接触到那些染料就会起疹子,到了夏天甚至还会烂手,其实很不适合干这类活计。恰恰这时她认识了裘监工,裘监工看中了她,愿意养着她,她便跟他做了对食。   大概是春蚕在这里的确没人可交,被吴桂花打开话匣子后,主动告诉了她很多事,最后叹道:“咱们女人家还是要找个依靠才是,原先织染局跟我不对付的那些人,一听说我跟了他,连着说了好些天酸话,还有偷偷找我,说想搭上老裘的路子,让我帮她使力呢。哼,我若是如了她们的意……”   吴桂花又开了回眼:原来裘监工在好些人眼里还是香饽饽,当个小管事,连太监都变成了抢手货!   吴桂花原要哄着春蚕说话,听到这儿也忍不住了,略说一句:“你说的这是老理儿,在我看,女人家有个男人固然好,可自己手里也该有份活做,有银子捏手里,底气也足。何况你叫裘监工养着,自己不没事干了吗?人一没事干就容易胡思乱想,老是不动弹,时间长了对身体也不好。”   春蚕噗地一笑:“老裘说他的银子都给我管着。外头的事我不干了,可家里家外的也要我操持哪,给老裘做饭,收拾屋子,洗洗晾晾的,我怎么闲得下来?”   吴桂花:“……”她也是一个人操持家务,还拖着四个孩子,也没像她这样忙得闲不下来啊!   吴桂花生来一副热心肠,要是她是城里人,一准儿的居委会大妈预备役。她今天要哄着人多说话,一句点不透,就不好做这讨人嫌的人了。   她还想多聊一会儿,可外头大顺子压着嗓子叫她:“桂花姐,都快戌时了,还不走吗?”   那可真得走了,再不走,要叫新郎倌堵门里头。   便是再有还想问的,吴桂花也不得不跟春蚕道声别离开,心里还庆幸,今天没找老裘把钱拿回来,明天有理由多跑一趟,再跟春蚕套套交情,看能不能多问些东西出来。   不过,再过两天,吴桂花就笑不出来了。   “老裘今天一早就去了宫外,说是有批松木湿了,他要去处置一下。”   吴桂花站门口似笑非笑:“春蚕姐,你忘了,这话你前两天才跟我说过一回。”   春蚕干笑着往回找补:“是吗?那是我记错了,老裘,老裘他……”支唔半天也没说出个章程。   吴桂花哪还看不出来?她是叫人赖帐了!   敢赖她吴大胆儿的帐,姓裘的胆儿也不小!   她瞅春蚕那难堪的样子,不愿意为难她,好脾气地一笑:“春蚕姐,你放心。这是我跟裘监工的私事,咱们俩往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不跟他牵扯。我只要你跟他带句话,三天内要是我还见不到他人,就别怪我不给他脸!”   说完再对春蚕笑笑:“我跟姐姐一见如故,怕是这回找那姓裘的要了工钱,往后再不好来跟姐姐说话。若是姐姐遇到了难处,只管去重华宫寻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   她这话只差明着骂裘监工不是个好人,春蚕恐怕所托非人了。   只说完这一句,她也不多罗嗦,打听着热火司的位置,脸一抹,抹去满脸的杀气,笑嘻嘻地进去转两圈,再笑嘻嘻地出了门。   其后三天,吴桂花仍像先前那样,掐着饭点去堵裘监工的门,见不着人跟春蚕说两句话就走,绝不多纠缠。   第三天晚上,裘监工算算时候,估计再缠一段时间,那女人就会嫌麻烦自动退散,要是她还来,在自己的场子上,他也不怕,他根本没把吴桂花的威胁放在心上。还说春蚕:“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吃一顿饭就要半两银子,也不想想她配么?给她二百文,我已经是看在张带班的面上了。”   春蚕想起从吴桂花那听到的话,问了一句:“我听桂花说,那二百文里,有一百五十文是那三只竹鼠的钱,这钱要另外算吧?”   裘监工一张脸拉得老长:“是那婆娘跟你说的?你跟我是一家,还是跟她是一家?她说两句你就信?”   吴桂花全然不知这两个为她起了争执,到第三天,她下午吃了饭交代虎妹一声开始睡觉,夜里三更不到就起了床。   简单梳洗一番之后,她出门先去了小竹林。   大顺子他们早来了,吴桂花看着黑摸摸的几个人头,也不数,只问这两个领头的:“东西都备齐了么?”   小章说:“早备了,桂花姐,就在小竹林西边的出口,咱们是现在走么?”   “不现在走,还算个良辰吉日不成?”吴桂花跟着他们出了林子,数清人数,包括大顺子和小章在内,一共九个太监,基本他们挑的都是膀大腰圆,看上去就很唬人的那种。   吴桂花冲那几个面生的抱抱拳,说:“今天有劳几位哥哥,要是钱能顺利要回来,我只取我,大顺子和小章的本钱,其他的不管有多少,几位哥哥都拿去分了,算我请哥哥们吃酒!”   钱她虽然爱,但大半夜的让这几个太监出来帮忙,肯定不能亏了人家。   几句话说得那几个太监都兴奋起来,个个抢着跟她打包票:“放心吧桂花姐,你就瞧好哥几个的能耐,一准我们帮你把钱要回来。”   自打她发现裘监工想赖她的帐之后,就把大顺子找来,让他找几个关系好,不怕惹事的太监,好帮她要帐。   大顺子一听钱要不回来,当即就要点人去找裘监工拼命,小章稳当点,劝他说要是在宫里发现斗殴的话,下场会很严重,想要钱还得缓着来。   吴桂花冲小章竖了个大拇指,拉着大顺子,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 第29章   为了今天的事,吴桂花没少动脑筋。想做生意,解决欠帐是绕不过去的坎。皇宫不是村口公社的菜园子,想出出想进进。但是,就是再难,她也要想办法把钱要回来,省得有一就有二,让别人以为她是随便谁都能踩两下的土坷垃!   吴桂花让大顺子找的这几个人里,有一半都是负责清理兽圈的粗使太监。现在连她带上十个人,正好两人一组,推着五车兽粪朝西掖廷走。   原本三更半夜的,像他们这一群人在路上走,一定会受到盘查。事实上,他们也遇到了,但侍卫们听说他们是兽苑处置兽粪的宫人,又验过腰牌,便挥手放行了。粪便从哪个门出去其实没有一定之规,但按照常理,这些内宫出来的污秽之物该走人少的永安门,但侍卫们没说,他们也不会傻到主动交代,说今天他们要改个道,从西掖廷穿过去走正定门。   天气热了,兽苑的兽粪原本一天处置一回,但这回为了吴桂花的事,这几个拖了三天,攒足了五车粪,趁着夜黑一道拉了出来。   吴桂花先前打听过,热火司负责膳房及各宫小厨房的柴灶火,一般赶在早膳之前送第一拨柴火,每天不到四更就要开门。因此,几人紧赶慢赶,正巧卡着四更推着粪车堵在了热火司的大门口,由一个长得最凶的太监去叫门:“你们裘监工呢?喊他出来!”   这几个人推着几车臭粪,看上去又不好惹,答话的太监先怯了一分:“裘监工还没来,你们找他的话,先等等再说。”   “你去把他找来,就说他欠了我们的帐赶紧滚来还,否则,呵呵。”那个一脸横肉的太监威胁地拍了拍车把。   “不是……我说,几位哥哥,裘监工欠了你们的帐你们去他屋找他就是了,别为难我们哪!”   这人是真的急,早上要干活,这些人偏偏把着进出的道,耽误活计他们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别人越着急,自己这边就越得稳住,长着横肉的太监抱起手臂,说:“那你去叫他。”   那人脸上一苦,大顺子抄起粪勺作个舀下去的动作:“要是我们一刻钟之内见不到他人,别怪兄弟们给你们在这上点颜料!”   “你们!”那被点中的太监一脸怒色,他身边来来往往人不少,但都忙着自己的差使。何况人家找的只有裘监工,其他人强出什么头?   这也是吴桂花坚持到热火司来堵人的原因,一大早是这里的人最忙的时候,没谁有闲心管闲事,而且管事以上的一般不会起这么早,也给了他们操作的空间。如果在裘管事住的那地儿,那是人家的地盘,分分钟对方就能喊一院子人来把他们围起来,反而施展不开。   在兽粪洗地的威胁下,裘监工被人从被窝里扒了出来。他自打当了监工起,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起过这么早,一路上逮着那个倒霉鬼狠发了几回脾气,待赶到地方,看见打头的吴桂花,顿时怒发冲头,指着她就要开骂。   却叫人抢了先:“裘监工,你前些天办酒还欠了我们桂花姐一两银子,你没忘吧?”   裘监工顾不得吴桂花那头,转身怒道:“你少胡说八道!我哪有欠这么多?”   那人就说:“看来裘监工还记得这事,这就好,今天你把这银子还回来,我们兄弟也不找你多要,要完马上就走,不耽误你做事,如何?”   说着,挥挥手,后面一排八个太监都走出来,在裘监工面前排成个一字,差点儿把裘监工挡的看不见人影。   裘监工脸色一变,强笑一声:“几位兄弟何至于此?那个,吴姑姑,我这几天银钱实在不凑手——”   这半两银子实在让他肉疼,就连被人堵了门,打量这群无赖不敢堵太久,他也只想先拖过去再说。   吴桂花看她找来的这几个人撑得住场子,乐得缩在后面看戏,此时轮到自己出马,更是不怵:“娶媳妇这么大的事,裘监工都凑不齐银子,看来我哪天得去问问周掌司,是不是没给您发够饷。”特意把“娶媳妇”这三个字咬得很重。   裘监工面色微变:宫里人怎么能娶媳妇?这女人这么说是为了提醒他,若是再不还钱,就会去周掌司面前告发他,说他跟人私定姻缘犯了宫规!   虽说周掌司肯定知道这些事,但这事向来是民不举官不究,若是他被人告到面前,很难说周掌司会不会继续装聋作哑。何况,看这女人的闹事能力……   他抖着面皮假笑两声,从袖中摸出一个钱袋,肉疼道:“我刚刚忘了,出门时仿佛拿了钱袋,里头还有些铜板,我数数够不够。”   大顺子一把夺过来,嗤笑一声:“早点给不就没那么多事了?”跟几个太监点着他好生笑话了一回。   吴桂花抱起手臂看他表演,让大顺子把钱数好,招呼一声,带着众人转身离去。   她说到做到,从要来的银子里取了一百五十文出来,剩下的都给那些太监们分了。这些太监都是在皇宫最底层干活,还不像吴桂花,他们住在一起,由小头领分别领导,每月的月钱发下来,先要交给小头领一部分,剩下的才是他们的。   半两银子相当于五百文钱,去除吴桂花拿走的一百五十文,他们每个人也能分五十文,相当于半个月月钱!   要不是怕引来侍卫,那些太监们当场就能给她表演个“兴奋到发癫”。   而被拿走这么些钱,吴桂花虽是心疼,却不后悔。她已经想明白,若她还想在皇宫里把办席的事操持下去,往后跟裘监工这样的人打交道就少不了,她必然还会有找这些人帮忙的一天。   以前她找亲戚帮忙要帐的时候,还要管人一顿饭呢!这钱花得不冤。   就是大顺子羡慕得不得了:“我们辛苦一天,他们只推起粪车跑一趟就赚回来了。”   叫吴桂花敲他一记:“你小子,我知道你想什么,拿着吧。”将三十枚铜钱塞到他俩手上。   不等两个小子推辞,吴桂花解释说:“这是喜宴上给裘监工套竹鼠的钱,那天套了三只,我给你们算一只十文钱的工钱,够意思了吧?再别转着弯的骂我抠了。”   两个小太监一个鲁直大胆,一个机灵嘴甜,这回要没有他们,自己的钱也不会这么顺利要回来,吴桂花当然要好好把他们拢络住。   两个小太监喜笑颜开地接了钱,殷勤送吴桂花到门口,方告辞去了。   吴桂花掂掂剩下的那几个铜板,有点怅然:同裘监工闹翻后,看来跟春蚕的联系要断了。   此时的吴桂花绝对想不到,二十多天后,她心心念念的春蚕会主动上她的门。 第30章   那时候已经到了七月,皇帝刚离京避暑没多久。   即使在皇宫西北角,一辈子都不见得看见皇帝一回的地方,皇帝这一走,所有人好像也突然松乏了起来。   连吴桂花都受到了影响,决定给自己放个假。   裘监工的事过去没多久,她又接了两个做席的活。一份在西掖廷,还有一份在蕴秀宫,一共赚了四百文钱,除去两个小太监的工钱,她净落三百文。   银子不多,可这两个席一个是太监认干儿子,还有一个是宫女拜干娘,本来也不会大办。   西掖廷的那份,她是带着大顺子他们亲自去的。另一份蕴秀宫的,因为做出来的东西要先酬神,那边有一个妃主子,还有好多个太妃在,膳房不可能紧着他们用,吴桂花就在重华宫给他们做了个卤全鸡,炸了个蚕豆,凉调一个素三鲜,她们自己再凑个果盘,也能像模像样地拜回神了。蚕豆和素三鲜用的都是她的材料,现在她小菜园子里头茬菜也长了起来,她和虎妹两个时常吃不完,做腌菜都做了不少。   大顺子两个从这几回办席里尝到了甜头,不用吴桂花操心,就到处给她发展客户。不过蕴秀宫里的这单生意是陈项给她介绍的,菜目又简单,她自己就办了。陈项现在是兽苑第三号人物,瞧不上她这点小钱,于是连菜带内的一百文钱,就净落了吴桂花自己的银袋。   吴桂花没想到,经过裘监工那事,对她的生意非但没受影响,找她的人反而多了不少。如今七月刚过,光是来自西掖廷的请托就有了三份,不过剩下那两个都是预备七月半那天路祭亲人给他们供水饭的,现在乞巧节刚过,她还能休息好几天。   吴桂花起先还怕这么短时间内西掖廷向她连下三单是裘监工弄出来的阴谋,后面问过几个人才知道,原来她领人推粪车堵门要帐这事做得太惊世骇俗,那天要完帐后,事情就爆炸般在西掖廷传开了。   西掖廷人这么多,有办席需要的人当然也不少。以前大伙都是没办法,想吃点好吃的了,只能去大膳房求人看脸色,还不一定做得多合意,现在吴桂花横空出世,有不少心思活络的就打听上了。   吴桂花万没料到还有这好事,问过她第二个西掖廷的客人,难道不怕自己也去堵他门?那客人笑说:“我银子给足,还怕你找什么麻烦?你既要做生意,总不至于把客人都得罪了吧?放心吧桂花姐,我们西掖廷的人也不个个都像裘大粪一样,办事这么不讲究。”   吴桂花大笑,为这客人说话好听,还为裘大粪这外号,特意多给他送了一份豌豆凉粉,乐得这客人回头向人说了她不少好话,西掖廷的市场就此竟被她打开。   事情传开后,重华宫这还小热闹了一阵子。吴桂花听人找上门说过不少酸话,通被她用一句话堵回去:“你要羡慕我俩换哪,你也可以调到重华宫,我把这屋腾给你,家什也都留给你,怎么样?”对方立即像生吞了鸡蛋似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是啊,她能做这生意是仗着一整个宫都只有她一个人住,还没人来管。但这是为什么?因为她住在鬼屋里啊!你们谁要不服气,尽可以都住进来呢!   再说不是她小看那些说酸话的人,就算他们真把她赶出去,他们也没本事接自己的生意。手艺是一条,再一个,再遇到裘监工那样的人,他们有能耐逼人吐钱吗?别看她那天事情做得粗糙,可从四更出发开始,之后的行动吴桂花都是在有所准备下算了又算,万一不慎让侍卫拿住,或者惊动了西掖廷的大管事,他们这几个都要吃不了兜着走!这里再偏远都是皇宫,不是自己村头的菜园子!这也是吴桂花愿给那几个太监重酬的原因,不许以重利,谁肯为你甘冒奇险?   她忽然发现,住在这里纵然有诸多不便,但好处同样也不少,至少她一个人轻松就能守住地盘,还不怕人来扰她清净。   或者老天爷就是看她这段时间过得太顺利了,要给她找点事做。七月十四,中元节的前一天晚上,因为后面又接到了两个全是祭水饭的单,吴桂花吃罢饭,在院子里弄她院子的烤架,准备在架子上加几块石板,把它砌成个简单的烤箱,好明天烤些好看的面点出来。   春蚕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她站门口说:“桂花妹子,对不住这个时候来找你,可我实在没办法了。你……你能不能收留我一阵子?”   吴桂花看她怀里抱着个小包袱,额发耷下一半贴在额头上,一身衣裳又是汗又是土,皱巴巴不成个形状,竟是个逃难的样子。她走这么远来投奔只见过几面的自己,定是遇上了不小的难事。   要是不是这院子的秘密太多,吴桂花早把她拉进了屋,好生问问是怎么回事,可她现在只能堵门口,为难地说:“春蚕姐,你可想好了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住在这不怕出事吗?”   春蚕脸色一白,忽然咬了咬牙,差点给吴桂花跪下:“可我也是没办法了,桂花妹子,你要是不帮我,我就没活路了呀!”   吴桂花吓了一跳,连忙搀住不让她跪,连声说:“春蚕姐,你有什么苦处好好说,可别动不动下跪,这不是折我寿吗?”   一入手觉得胳膊的角度不对,她大吃一惊:“你的手怎么了?怎么折了?”   这一问,春蚕的眼泪扑扑落了下来,却不说话。吴桂花立刻懂了,大怒道:“是姓裘的打的?!”   春蚕别过脸,将头轻轻一点,不等说话,吴桂花已架着她往外走:“走,跟我先去看大夫!”   春蚕惊愕之下被她架出老远:“我们这些人哪来的大夫让我们看?”后妃皇帝还有御医可看,像他们这样当下人的,又天高皇帝远,生了病只能硬挨过去,哪有福气看大夫?   吴桂花想想她反正很快就会知道,索性先给她打个预防针:“不是正经大夫。那人是兽苑的一个老掌案,说是以前在御医院给御医跑过腿,兽苑里那些老虎狮子什么的断了腿都是他给看的。春蚕姐,你的手耽搁不得,我又不认识别人,只能带你到他那看看。”   春蚕怔怔听着,突而惨笑一声:“我果然没找错妹子,妹子你尽管带我去,我知道好歹,便是治坏了,也是我命该如此,不会怪你的。”   吴桂花听不得丧气话,说她:“哪里至于这样?虎腿人腿都是腿,我瞧他治畜生都能治好,给你正正骨会有什么事?你若是怕,我不叫他给你开汤药便是。你也别太丧气,不就是遇到个贱人吗?过不下去就跟他散伙,还怕他咋地?你又不要他养活。要是他敢缠着你不放,你就跟我一样,去他们掌司那告他霸占你。往大了说,你也是皇帝的女人,看他怕不怕!”   春蚕一僵,垂泪道:“妹子,我那天真该多听你一句话,不该想着靠他养。我,我把织染局的活辞了。我现在已是没有了退路。”   “啊?”吴桂花大吃一惊,想不到真有人蠢得这么干,有心骂她两句,但她受着伤,又哭得可怜,骂人的话在肚子里转了几圈,也只说出一句:“那你往后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春蚕哭得浑身发抖,几乎走不动道。   吴桂花只好吓唬她:“你别再哭了。你忘了我这是什么地方?万一你把那东西招来,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一时把她送去兽苑,吴桂花借口自己出来急,没带银子,又跑回重华宫,紧急通知虎妹先转移她的东西到鸣翠馆去。   春蚕这个样子,怕在这要住不少日子。这段时间,虎妹只能先躲到鸣翠馆住。   两下折腾好几趟,又等春蚕正完骨包完药膏,回到重华宫,时间已到了亥时。吴桂花本待让春蚕先住虎妹那屋,可她被重华宫闹鬼的事吓住了,死活要跟吴桂花睡。   吴桂花想想她刚刚受伤,需要人照顾,便同意了。   夜里,两人并排躺在床上,都睡不着觉。春蚕不用说,经历这么大事,没谁这么快睡得着,吴桂花主要是怕春蚕在这住久了会发现什么。其他的不提,光虎妹那饭量,她每天就要做至少六个人的饭才够,只要稍留心点,就会发现不对。   她这里秘密太多,得想个法子,把春蚕快些弄走才是。   春蚕原本就一肚子委屈,不用吴桂花套话,她就说了这段时间自己的遭遇。无非就是所托非人,成天被打。吴桂花看多这些事,直接问起她往后的打算。   春蚕吐了通苦水之后,情绪已经平稳很多。   “怕是,我只能想法子回慈安宫了。”半晌,她缓缓说道。 第31章   吴桂花不免觉得惊奇:这丫头的口气,仿佛回个慈安宫很轻松似的?   这事跟她切身相关,她必须弄明白,便问道:“姐姐想好怎么回去了吗?”   老半天春蚕没回答,吴桂花便知道这也就是个想法,想想还是要给她加点压力:“若是姐姐想回慈安宫,可要快些动作了,不然叫人发现你藏在我这,我们俩都得不了好。”说完又婉转打听春蚕被撵出慈安宫的原因。   春蚕有事要她帮忙,自然知无不言。原来她前年冬里生了场风寒,病势反复不好,最后被挪到了野狐落等死。病好之后,她原先的职司早叫人顶了去。主子宫里不养闲人,她便被发还回了织染局。如今她想再回去,只能往她昔日里在慈安宫里拜的干娘那使力。   所虑者有二:“我这人嘴笨,往日我在干娘面前也没有多大的体面,如今我再想回去,也不知干娘肯不肯为我费心。再者我的手伤了,只怕针房的活计也干不了了。”   吴桂花心说,你二年前都回不去,现在只怕更难。   但只要春蚕肯想法子,她也不能泄人家的气,问清她干娘在慈安宫的地位,平日的喜好,琢磨着该怎么给她想想法子。   也不知想了多久,吴桂花才有了些睡意,朦胧中仿佛听见一声异响。   她心里早知是什么,自然不当回事,翻个身待要再睡,忽而胳膊叫人捉住:“桂,桂花,那外头是什么声音?”   吴桂花待要糊弄她两句,转念一想,这女子是个惫懒的,吓她一吓也好,随口安慰道:“没事,习惯就好了。”   春蚕:“……”这让她怎么习惯!   她先时病好之后,没再想法子回慈安宫,也是存了私心的:宫里因为有个活祖宗,规矩比旁处更严,她一个小小针织娘处处受人管束,早有畏怯之心,因此得知自己会被发还回去,心里还松了口气,只是没想到,回去的日子比在慈安宫更难熬。现在她到了重华宫,见这里屋宇轩阔,桂花妹子又是个明事理有情义的,不免贪恋此地清净事少,想在这多休息两日再……   抖着身子过了一宿,第二日一早,春蚕顶着老大的黑眼圈便跟吴桂花说,她想去慈安宫看她干娘。   吴桂花看她头缠纱布,手上打着板子,走路还有些瘸,一副重伤致残的样子,倒有些迟疑:“要不要再歇两天?”   春蚕下定决心,并不愿耽搁:“不用了。我那干娘信佛,待人向来心软,若是我好模好样的去,她未必肯伸手。如今这般,倒是正好。“   如此,吴桂花方不再劝,却说:“便是要去,也不能空着手。你等我一天,过了中元节,我做些细点,你提了给你干娘送去。”   吴桂花说的是正理,春蚕虽然过意不去,仍老着脸皮应下了。   用罢早饭,吴桂花找个理由去了鸣翠馆。昨晚又听见那些声音,她有些担心虎妹。   不想虎妹早早起床,已挑来水将院子里的“花圃”浇了一遍。   吴桂花问她,她还说:“有什么好怕的?肯定是小二黑那个捣蛋鬼又调皮了。”她捉过这一回鬼,竟治好了虎妹的怕鬼病。   吴桂花心说,这可不是小二黑弄得出来的阵仗。弄出那阵仗的人……怅然中,她又想起,好长日子没看见这小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饿着,还有那死鬼王八蛋……   ……   禁宫原本不许宫奴私自设祭拜亡,但传闻先孝恭皇后因怜惜宫人离家苦寂,向先帝求旨,允许每年清明中元两节酉时到亥时间让宫人于永安门外祭奠亡去的亲友,这也是宫中每年巡视最严格的两次。   如今孝恭皇后死去多年,此例却沿续了下来。每年也只有这个时候,那些新入宫的宫娥才会听见年老的宫人提起孝恭皇后,以及她的这一项德政。   吴桂花因为刘八珠的关系,自然也要置办些酒菜冥钱烧给她。只是刘八珠才出七七没多久,她不愿意再次大办,只跟着两个客户备了些烧鸡卤肉之类的祭品,装好香烛纸钱,趁着夏日天黑得早,嘱咐春蚕关好门窗,便提了篮子往永安门方向去。   她直到走出长信宫旁的宫道,才看见三三两两结伴而来的宫女太监。   这些人男的大多是宝蓝袍子,女的则跟她一样,一身翠绿的撒脚衣裤,即便是彼此交谈,也是刻意压低声的。   吴桂花以往从没见过宫里有这么些人行走,她好奇地看着在她身边来去的人群,直到人流在永安门口汇成蓝绿交杂的巨河,向门外缓慢地流去,她才对御极宫的“数万宫奴”之言有了明确的概念。   皇宫九门中,吴桂花也就跟永安门的几个侍卫有交情。到了门口,她看见江什长跟吴进两个都在门口守着,看见她,吴进嘴角略扬一扬,江什长则点一下头,便算招呼过了。   重华宫传言闹鬼的事过去十来天后,吴进他们的巡察也开始恢复到往日的步调,吴桂花的小摊贩生意也因此得以继续维系。   虽然她现在有了新的财路,可永安门的线能继续接上当然更好,吴桂花看两个大男人被汗腌得眼都睁不开的样子,决定明天做点凉皮出来招待他们。   出宫之后,沿路便是一道亮黄的火墙,细看来,这火墙却由一堆堆火焰连成。数不清的宫人跪在火焰旁边,沉默地往里投递纸钱,时不时黑红的纸灰扑出来,迷了人的眼睛。   吴桂花的目的地却不是这里。   刘八珠的后事因为有秦司簿操持,跟她些死后无着的宫人相比,至少有个栖身之处。她问过守坟的小太监,还是费了些周折,才找到她的葬身之处。   这地方很有些偏僻,走到这里,已经只听得见树梢老鸦的嘶叫。吴桂花看看逐渐黑尽的天色,只能尽快打亮火绒速战速决。   即使是这样,她回来的时候也已经有些晚了。   偌大的宫门口只剩下零散几个宫人,像她这样落单的一个都没有。而门口的吴进和江什长也不知了去向,吴桂花摸摸提篮里藏的擀面杖,有些后悔先前忘了准备一盏灯笼,她抬头看看月色,加快了脚步。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感觉自己身后有人跟着。可几次回头又没有发现异兆,偏偏今晚巡查的侍卫一轮接一轮,为了不惹麻烦,她只能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低下头压着裙子小碎步走路。好不容易走到长信宫,到了自己的地盘,吴桂花又往后看了一眼,虽然还是没有发现异样,但心里那种压人的恐惧感令她直接搂起裙子跑了起来。   直到拍响重华宫的门,让闻讯而来的春蚕接进屋,面对春蚕惊慌的询问,她才慢慢平静:“没事,今天中元节嘛,我有点害怕,想早点回来。”   春蚕不疑有他,同她说:“我给你准备了洗澡水,你自己去厨房提吧。”   吴桂花答应着,进厨房之前又往外边看了一眼:难道真的是她的感觉出错了?   ……   直到墙壁那头重归寂静,应卓又站了会儿,方低声道:“走吧。”   “是。”   “刚刚捉住的那几个人,问出来是谁指使了吗?”   “说是兽苑一个姓洪的小首领,您看?”   “送去慎刑司。”   “好嘞,那姓洪的那边呢?我是说,慎刑司这群人,只要给钱就不计较,恐怕我们不插手,他还是会平安脱身。”   应卓没马上回答。   不知怎地,他脑海中忽然闪出那天晚上某个人挥舞擀面杖,万夫莫当的气魄,嘴角不觉一抽:“做干净些。”   “没问题,您还有要吩咐的吗?”   “让她身边的人提醒她一句,往后天黑了别在外面待太久,皇宫没有那么安全。”说着,应卓停下来看那人一眼:“若是她出事,你也不必来见我了。”   “我的主子爷,说来说去不还是要管吗?还要偷偷摸摸的管。真的,您不考虑下我的建议吗?我觉得她是真的变了,变得跟吴贵妃完全不一样。如今她的心思完全不在宫里,我们可以好好跟她谈谈。也省得她一个人乱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别忘了,她还有个儿子。当了母亲的女人是不一样的。”   “……也是,是我考虑不周了。”   “不过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我会考虑的。”顿了顿又问:“黑虎还是不愿出门?”   “噗。只怕毛长出来之前,它是不会出门了。哈哈哈。”   “这几天别给它吃鱼了。这懒猫过得太舒服,只会越长越胖。”   “噗,是……” 第32章   连虎妹都不再怕鬼,何况吴桂花这个一力破获了“重华宫闹鬼之谜”的当事人?   一觉醒来后,中元节晚上的事已经被她抛之脑后。   反倒是春蚕这个被连吓了两个晚上的旁观者急得不行,看吴桂花一早起来就忙活给她送礼的事,自己从包袱皮里翻出几条彩色丝绦,说给她干娘打两根络子。   吴桂花随她去忙,她准备给春蚕干娘烤点小点心。春蚕干娘因为常年吃素,也不食五辛,在用料上就需要特别注意,除了荤腥之外,如葱蒜等味重的蔬菜也要忌讳。   她准备了甜咸两味点心,甜的是绿豆沙和桑葚杏仁馅,咸的则是萝卜米粉丸子。   绿豆沙不用说,桑葚还是她刚接管鸣翠馆没多久发现的,发现时桑葚掉了好多在地上都烂化了。吴桂花和虎妹两个连吃两天,连一小半都没消灭光。她瞧着心疼,索性把它们全摘了,用卖蚕豆得的饴糖,一气儿都熬成了酱,还别说,酸酸甜甜的挺好吃。杏仁则是陈项给她送来的,她一直没舍得吃。她这里也就是杏仁稀罕点,只能今天试做看看。   她用的是一层桑葚酱裹一层杏仁的夹馅做法,桑葚酱用酥油皮包起来,外面沾一层满满的杏仁,再包一层水油皮。到出烤箱试吃的时候,一口咬下去,酥脆酸甜,什么味都有了。好吃得吴桂花都没克制住,连吃了两个才罢手。   准备的三份点心里,这份桑葚杏仁饼最花她的心思,其他两份她早不知做了多少回,闭着眼睛都不会出错。   春蚕伤了胳膊,点心盒子只能由吴桂花提着。于是,她就顺理成章地跟春蚕踏上了去慈安宫的路。宫里原则上不许宫女之间互相串门,但春蚕的干娘据说在太皇太后面前甚有脸面,打出她的旗号,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   其间有个插曲,吴桂花捎带脚去兽苑送今天份的凉茶的时候,听陈项说了个事。   “今天洪老坏被慎刑司带走了。”   吴桂花来兽苑这么多回,已经知道他嘴里的洪老坏是兽苑真正的领头人,也是张太监的对头,顺嘴问了一句:“那是好事啊,你怎么看着不像高兴的样?”   陈项斜她一眼:“你可长点心吧,你知道他为什么被带走的吗?”   “为什么?”   “因为他唆使手底下人抢劫落单宫人,昨晚被巡察侍卫抓了个正着!”   即使吴桂花急着要走,也想不明白:“他一个兽苑首领,油水该多足啊,犯得着干打劫这种事吗?”   陈项索性一次给她点明白:“你知道这些人是在哪被捉住的?就是长信宫那条宫道!长信宫,你想想,只有谁会在中元节的晚上往那走?”   吴桂花指着自己,不可思议道:“你是说他专门挑在我中元节晚上出门的时候,让人埋伏在长信宫那打劫我?”顿时怒道:“看见我赚了钱就想打劫,这些人也太坏了!”   陈项心说,只怕洪老坏可不是想劫你的钱。只不过这些事不好对一个女人家说,见她已经有所惊醒,便说:“别说我没提醒你。你这段时间太招人眼了,洪老坏在兽苑经营这些年,也是有两个人的,便是他去了慎刑司,不知往后的前程如何,也不能说你就绝了后患。往后你尽量不要一个人在外头走。”   骤然得知这个消息,吴桂花有点心烦意乱,她无语道:“你以为我想一个人吗?可也得有个不怕鬼的愿意来重华宫跟我做伴哪。”   一句话说得陈项也无可奈何了。   两人地告了别,吴桂花想了一路洪首领的事,越想越不得头绪,索性心一狠,想道:水来土掩,她撒得了泼,放得了赖,不敢说坐得了堂,但一定打得了怪!   那位洪首领绝对想不到,有了他这一出事,反倒让吴桂花燃起一股斗志,将初次去慈安宫的忐忑给放了下来。   因为慈安宫位于皇宫的中心部位,吴桂花只用了去东掖廷一半的时间就赶到了地方,但今年临去避暑前太皇太后小病了一场,便留在了京城益养。   也就是说,慈安宫现在是真的住着一位祖宗。   这也是吴桂花即使胆子大到敢拉着虎妹去打鬼,对去慈安宫也打怵的原因所在。   但显然是她想多了,两人赶到慈安宫说明来意之后,春蚕凭着往日的人面儿倒是顺利进了门,吴桂花却被留在了宫门外。   她别说去找广智和太皇太后的侄子,她连人家院里有几棵树都没数清就被轰了出来。   轰出来便轰出来,只是连门房都没得坐,也不能走。吴桂花被亮晃晃的大太阳曝晒着,觉得就快顶不住时,慈安宫侧门开了条小缝。   守门的小太监冲她招招手:“你,进来。”   门里一个穿穿青色纱衣半臂的女官望着她皱眉:“你就是吴桂花?”   吴桂花被晒得头脸热胀,只知道点头:“是我。”   女官说:“跟我来吧,太皇太后要见你。”   “啥?”吴桂花一下吓清醒了。 第33章   太皇太后怎么会突然想见她?   吴桂花心里打鼓,缠着来宣她的女官问了一路,那女官大约也怕她去了太皇太后面前,什么都不知道会露怯,三言两语说了这桩突发事件的因由。   说来是桩巧事。   原来春蚕这干娘冯嬷嬷先在针线房做个小管事,后头不知发了什么愿,也开始吃素念佛。太皇太后听说之后,召她到面前问话,见她目不识丁,却将《妙法莲华经》《心经》《地藏菩萨本愿经》背得滚瓜烂熟,问她经义,也可以释解一二,甚至偶有妙语,直说她是有佛缘之人,问她愿不愿在小佛堂持斋,做个居士。冯嬷嬷自然答应,至此在太皇太后面前便有了名字。   今天春蚕去看冯嬷嬷,两人吃着点心没说两句话,碰到太皇太后打发人来找她。冯嬷嬷不敢怠慢,重新净面洗手之后才去见这位祖宗。太皇太后便问她今日怎么来得比先前迟了些,她说了实情,顺便提到了春蚕提来的点心,给太皇太后献了两块。不想太皇太后这些日子苦夏,吃不下东西,竟把冯嬷嬷送去的桑葚杏仁饼吃完,还夸了两句,说是这饼做得有巧思,得知送饼的人还没走,便说要见见。   听完吴桂花心定了一半,就便问起那女官:“那我的那位同伴也在太皇太后那吗?”   “她应当在小佛堂。”   吴桂花便又问起小佛堂在哪,那女官却不耐烦了,说她:“带你的嬷嬷没教过你规矩?太后宫里的情形也是你能打听的?”又把她领到主殿侧首的一处耳房里,叫来小宫女给她打水净面,自己亲自上手,给她重新挽了发髻:“记得太后问什么你说什么,你若是乱说话,被赏了板子到时候可别哭。”   这女官说话说得不好听,却是个肯指教人的,吴桂花一一应下,最后又说自己没见过贵人,不知该行什么礼,求那叫怀夏的女官教她。   她借着铜镜匆匆看过一眼:七月的高温蒸得这一脸黄麻子几乎成了褐色,脸上的嫩皮晒得完全发了红,她觉着,头上再包个包布,完全就是她那个年代的农村妇女了,这副形象跟什么贵妃完全不搭边,立刻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怀夏进殿前还不满意:“你记得进殿后别随便抬头乱看,惊着了老祖宗,可有你受的。”   吴桂花忿忿:不就是脸晒红了点,脸上的麻子多了点吗?说得像她见不得人似的。   这么一想,她自己倒有点想笑了:她现在这个身份,可不就是怕见人么?因而随着怀夏进殿之后,她两眼盯着自己的脚尖,数过眼前经过的一双双鞋子,果然规矩极了。只是没对答上两句话,太皇太后便说:“听说你给冯嬷嬷送的饼是你做的?这手烤制的手艺可见真章,你不是膳房的人,没有烤箱,怎么做得了?”   吴桂花心说坏了,太皇太后该不会觉得我一个小宫女不能私搭灶台吧?又一想,太皇太后不至于连这点鸡毛蒜皮的事都管,勉强忍住心慌,说道:   “因为奴婢在的宫室只有奴婢一人留守,奴婢的上官体恤奴婢每日奔波不易,特允奴婢在留守的宫室搭设灶台自己做饭,奴婢便用泥板搭了个简单的烤炉,有时候烤些不易坏的面点。”   “哦?”太皇太后大感兴趣:“你一个人住在一整座宫里?宫里还有这种地方?是哪里?”   吴桂花把头扎得更深了:“重华宫。”她听到了有人抽气的声音,原本就安静的殿阁之中此时更是鸦雀不闻,令得蝉鸣的声音异常扰人。   “那里啊,那还有人守着吗?”太皇太后的声音渐渐低下来,仿佛突然生出了无限的倦怠。   吴桂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抬头朝怀夏的方向看了眼。   怀夏微蹙着眉尖,却在看太皇太后,而太皇太后穿一身宝蓝色的家常衣裳,坐在正中的贵妃榻上,身体斜歪着卧了下来,不一会儿竟响起了呼噜声。   吴桂花:“……”   吴桂花看殿里原有的宫人都开始悄悄往后撤,连忙跟着退了出来。   几人退出廊下,一个身材圆润的中年妇人拦住了吴桂花,说自己是慈安宫膳房的管事赵嬷嬷,想问她讨桑葚杏仁饼的方子。   她用的本就不是独门方子,这管事不过是因为没见到东西才来问她,何况这饼最宝贵的只是现在已经下市了的桑葚。能从慈安宫顺利脱身,吴桂花已经要烧高香了,何况只是一张临时想到的方子?   她痛快地说了出来,并主动表示,自己那里还有些桑葚果酱,如果赵嬷嬷需要,可以都送到慈安宫来。   对比旁边中年妇人的一脸复杂,赵嬷嬷是真心觉得吴桂花是个伶俐爽快的好姑娘,要不是她这相貌实在硌碜,她都想把她招进慈安宫小膳房了。   两人约好吴桂花下午再跑一趟慈安宫,怀夏沿着廊下带着吴桂花正要退出宫外,便见这方才在太皇太后面前还规规矩矩的女子一脸热切地叫住一名穿灰衣的女子:“您是冯嬷嬷是吗?我春蚕姐还在小佛堂吗?我能见见她吗?”   冯嬷嬷留在这里只是为了同吴桂花说一声春蚕的安排,不想自己还没开口,这丫头已经一脸担忧地说起春蚕的伤势,说想见见她再走。   看吴桂花的样子,冯嬷嬷以为她跟春蚕交情极深,想想她为了春蚕的事费了不少力,倒不好两句话就打发了人家,便说:“她在小佛堂候着,你随我来见见她吧。”   吴桂花压住内心的欣喜:她从听说冯嬷嬷的居士身份开始,就在想怎么能跟着她去一趟小佛堂,这回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慈安宫跟吴桂花去过的所有宫殿都不一样,由一个小型的殿阁群组成,小佛堂就在正殿侧后的一个小院子里。   冯嬷嬷让吴桂花在小佛堂外等着,自己去把春蚕叫了出来。   耳畔听着佛堂里传出男子的诵经声,吴桂花走到经声传出的牖窗外,只看得到一个穿缁衣的光头背对着她坐在蒲团上正在敲木鱼,旁边一左一右侍着两个小沙弥。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只瞧得出这和尚身量细瘦,头圆得特别标准。   她心里像猫抓似的,恨不得什么都不管,先闯进去看了人再说。   一直等到春蚕出门,吴桂花见她面有喜意,说是冯嬷嬷暂时安排她打扫小佛堂。她心想,不管出发点是什么,自己总是做了件好事,也真心为她欢喜。   除了不太认同春蚕的行事之外,她们俩其实处得不错,此时见她有了好下场,一高兴吴桂花多罗嗦了两句:“春蚕姐别嫌我罗嗦,你往后可要多孝敬冯嬷嬷,要不是她肯为你想法子,这回可就没有那么好收梢了。”   春蚕说:“我明白的,桂花妹子是为了我好。可惜我现在受着伤,没法好好谢你一回。”   吴桂花便摆摆手,留个话缝:“那怕什么,总归都是在这宫里。若是春蚕姐不嫌弃,只管把我当个姐妹,往后多走动,说不定我还有仰仗你的那天呢。”   一句话说得春蚕也笑了,两人暖和和说了许多贴心话,俨然一对好闺蜜,吴桂花问她说:“里面的那位是不是广智大师?”   春蚕不疑有他,点点头说是,吴桂花便欣喜说:“你也知道的,我那里有些妨害,如今有高僧在这,我想问他求些防身之物,不知姐姐可不可以代为引荐?”   广智原本就是为了弘扬佛法而来,这些日子不止给太皇太后讲法,便连这些宫奴们上门求问他也不吝指教。吴桂花好不容易有一件事求到春蚕面前,她自然不会推辞,她让吴桂花稍待片刻,转进了小佛堂,跟那诵经的和尚说了句话,和尚转头看来,春蚕对她招了招手。   吴桂花忍着失望进了门,这年轻的和尚看住她,点头笑道:“果然有佛缘。施主可愿随——”   吴桂花听着这话不太对味,生怕他下句话开口是要渡了她去,连忙笑说:“大师,我是想请问您有护身符卖吗?”话一出口,便知要糟,但她见到了广智,知道他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也不很怕,仍是装作懵然无知的样子笑看着他。   春蚕&广智:“……”   一个小沙弥喝道:“大胆,你以为我们师父是什么——”   广智摆手止住那小沙弥的喝骂,居然真让他取来一个平安符,摇头笑道:“若我这符能令施主得偿所愿,也是好事一桩,拿去吧。”   吴桂花接了符,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刚刚的口气,愣把人一个给太皇太后讲法的高僧当成了白马寺外头蒙骗游客的江湖骗子,大师居然没生气,还给了她符,凭这份涵养,自己也要好好道个歉。   于是郑重接了符,同广智大师行了礼,道:“小女刚刚出言无状,多谢大师不跟小女计较。”   广智双手合十,口诵“阿弥陀佛”,冲她微微一笑:“无妨,贫僧说过,女施主佛缘甚深,这符虽名平安,也叫如意,若此符可令女施主称心如意,也是善缘一桩。”   吴桂花总觉得这和尚就连说吉祥话都神叨叨的叫人心惊,知道今天顺利见到广智已属大幸,蒲世子的事只能来日方长,好在她跟春蚕和赵嬷嬷搭上了线,以后想来慈安宫也多了许多便利,接过平安符不再多言,很快告辞离去。   她却不知道,她这一趟慈安宫之行已经落在了有心人眼中:“一个冷宫的小宫女竟能让那孤拐的老婆子见她,你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   吴桂花这次出人意料的行动,也令另一个人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也太会折腾,这个面,怕是不见不行了。” 第34章   宫里不缺有心人,吴桂花还不知道因为自己的慈安宫之行引起的暗流涌动。   回到重华宫, 把虎妹接回来后, 她仔细想了想往后的打算。只要那装鬼的死鬼王八蛋消停些, 她这里早晚会有人走动,只要有人就不怕她的生意做不下去。再者她现在给人做席的生意路子也打开了, 一时不虞吃了上顿没下顿, 给张太监的吃食可以付些跑腿费让大顺子和小章每天来拿,张太监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叫陈项帮她解释两句就行, 没必要跟以前一样大老远亲自去巴结人家。   现在天气也热,这么一想, 吴桂花就觉得,好像躲回懒也不是那么说不通的嘛。   但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从西掖廷领回自己六月的饷钱和份例中的米面后, 想起中元那天晚上打算做的凉皮,到大膳房兑了五斤灰面。   原本她想多兑些面, 但买了她蒸肉方子的田大壮说是去了避暑山庄随扈, 大膳房根本没人肯认他那天跟吴桂花的承诺。她人都到了地方, 不想空手而归, 只能忍着心疼出高价买了五斤。   她本着能搭上关系就搭关系的原则,听人说起田大壮去随扈的事, 给人塞一把炒黄豆:“田带管不是咱们西掖廷的吗?难不成山庄的人不够,还要从咱们西掖廷调人去给那边的宫女太监做饭?”   那人嚼着炒黄豆,顿时打开了话匣子:“怎么可能?给宫女太监做饭便是人手再不够, 从山庄外雇几个会把饭菜做熟的婆娘就是了,用得着千里迢迢调人过去么?田大抠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好运,临走前做了一道粉蒸肉进上,叫陛下连着点了好几回。偏偏那粉蒸肉有个什么秘制米粉,除了田大抠谁都不会做,御膳监便把他临时借调过去,让他专门给陛下做这道菜。我看哪,田大抠这回去了东掖廷肯定不用再回来了。”   吴桂花没料到她随口一道方子竟让田大壮有了飞升的机会,心里想着,这回可好,好不容易跟大膳房的人有了点关系,现在一朝回到解放前,田大壮以前跟她承诺过的话都成了随风放过的屁,田大壮跟她承诺的那点优惠只怕也不用想了。   不过她也不灰心,人跟人的关系不都是慢慢经营出来的?没有了田大壮,也会有李大壮王大壮,总有其他的机会。   她在心里宽慰自己一番,就听到另一人反驳先前说话的那人:“那可不一定,你忘了刘管带?我才不信他会眼睁睁看着田大抠一步步高升骑到他头上,且瞧着吧,等田大抠从避暑山庄回来还有场官司打呢。”   吴桂花一听有八卦听,俩眼闪着光立刻凑了上去:“怎么说?”   三人分着吃完一大捧黄豆,吴桂花得到想要的消息,满意地跟人告辞:“两位大哥以后要是去重华宫,一定到我那坐坐,我到时候请大哥吃蚕豆。”   另外一个人揉着鼓胀的肚子有些不好意思,看灶台罐子里还剩下一点底子的红糖,就手让她包起来:“你拿回去用,咱家也不懂,听说这个喝了对女人家好。”   虽然是人家顺便做的人情,拢共一勺子不到,吴桂花知道这年头的糖精贵,人家不给才是正常,千恩万谢地接了,还问了人家的名字,说下回给他带好吃的。   吴桂花愿意下力气哄人的时候,那真个伶俐得比枝头的喜鹊鸟还叫得好听。那人虽没当真,但对这个会来事,嘴巴甜的小宫女先有了好印象,说他姓林,只是个管灶火的小管事。   她这头把红糖包好,同米面一道放进自己带来的筐子里,风风火火地往回走。她这回以为来大膳房凭着田大壮的脸面能捡大便宜,特意带了个大筐子改编成背篓,结果连一半都没装到,不过结识了林管事也不算孬,这么一想,又高兴起来。   就在她快出西掖廷门的时候,斜对过走来个穿蓝裙子的宫女。   吴桂花起先没注意,但这姑娘脖颈细长,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有点说不出来的风姿,连她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一看便发现,这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姑娘眉尖微蹙,小脸白得像纸一样,身体轻轻打着摆子,眼看就要倒下去。   吴桂花小跑两步,快手搀住她,忙问:“小姑娘,小姑娘你怎么了?”   她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一只手紧紧捂着腹部,任吴桂花半拖半拽地把她弄到路口的树荫下坐着,半晌才勉强说:“我没事,姐姐把我放到这里,忙自己的事去罢。”   吴桂花看她说话断断续续的,哪里敢随便把人丢在这?索性把她手上抱的半块料子放进背篓,再把她半扛起来,说:“你说你住在哪,我给你送回去。”   这姑娘坚持说,自己走回去就行,叫吴桂花两句话撅回去:“你要是能走回去我也愿意少点事,可你看你这个样子,现在天这么热,万一晕在半道上再中了暑,那可不是好玩的。你别忘了,在这宫里若是病了,可没有医生给你瞧病的。”   便是说了这一大通,那姑娘也是犹豫再三才说:“那麻烦姐姐送我到乐艺馆。”   吴桂花来西掖廷的次数不超过两掌之数,根本没反应过来这姑娘报的地方是整个西掖廷鄙视链下游——内教坊馆属,除了浣衣局和司苑局下奴之外,罪奴最多,最让人瞧不起的地方。   不过就算她知道,也只会想,难怪走得这么好看,原来是学艺术的姑娘。   当下她只是有点尴尬:“你只用告诉我怎么走就是了,乐艺馆在哪,我也不知道。”   那姑娘又小声说了,约一刻钟之后,吴桂花听见不远处传来的丝竹之声,便知道地方到了。   顺着丝竹声传来的方向,她准确地找到了地点,还跟这姑娘玩笑道:“你住的这地方好找,哪怕迷路了,只要听见弹琴的声音,准保能再找回来。”   那小姑娘半伏在她身上没言语,吴桂花以为她疼晕了过去,叫住一个匆匆经过的宫女,问她:“你知道她住哪屋吗?”   那宫女凑近看一眼,突然脸一拉,道:“不知道。”就要绕过两人往走。   吴桂花看她这样,分明就是知道不想说,也来了气,一把拽住她道:“你这丫头跟谁别扭?跟你一个宫的人你说不知道,骗鬼呢?快,带我过去!”   那宫女登时横眉立眼的要来跟她撕扯:“你是谁,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放开我!”   两人吵这两句,旁边一间屋子打开,一个脸白白的中年女人走出来喝道:“李英娥,又是你!成天不跟人吵架你不舒服是吗?”   骂完这个叫李英娥的宫女,吴桂花见中年女人看她,忙把路上的事说了。她就看见中年女人神色冷淡地看了一眼歪在她肩上的小姑娘,指着李英娥道:“你把她送回去。”   李英娥挨了这一顿呲,只得老老实实地扶着另一边,没好气道:“跟我来。”   两人合力将这小姑娘送到后院一个偏西的房间,房里是个大通铺,李英娥将她扔在靠里的位置就要往外走,叫吴桂花一把拉住,顿时又立起了眉毛:“你干什么?”   吴桂花看她一路脸色,早想教训这个小屁孩:“你说干什么?你同窗病成这样,你倒好意思撂手就走?给她弄点热水来。”   李英娥怪笑一声:“你是傻子吧?她是宫奴,我也是宫奴,我们俩是不得以住在一处,什么时候也可以互称同窗了?放开,别误了我的事!”   吴桂花揪得她牢牢的:“我管你是同窗还是同牢,今天我若没看见热水,别怪我出门时找那位管事,就跟她说你把人撂在半道上跑了。”   “你!”李英娥怒气冲冲瞪着她,吴桂花不甘示弱跟她对视。两人对峙片刻,李英娥败下阵来:“你先放开我,我才能找热水来吧?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吴桂花跟着她到了门外,见她小跑到顶头的门房那,不一会儿提出一个小小的铜壶往这走,她这才取出竹篓里的红糖,找来个碗搁进去,用李英娥送来的热水化开了,一边吹着气,去叫这姑娘。   她做这些的时候,李英娥一直抱着手臂在旁边看着。见她叫过两声,那姑娘还是紧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又开始冷笑:“又开始装病,这可没有男人吃她这一套,喂,喂!姓方的,姓方的!”一边叫一边上手要来拧她。   叫吴桂花一手拍掉,说:“脑子不好使眼睛也不好使吗?谁装病装得一头的汗,嘴唇乌青?这是装得出来的吗?你帮我给她翻个身。”   李英娥这才仔细看一眼,嘟囔两句,到底伸出手来帮了一回。   吴桂花看这不是个事,脱鞋上床骑在中间,两指并起,从她后腰的八髎穴按起,到腿部的阴陵泉,一直按到脚下的太冲穴,一整套按下去,就听见身下的这个小姑娘呻吟一声,眼见便要醒来。   她舒了口气,听李英娥问她:“你,你是医士?”   吴桂花重新端起红糖水,撬开她牙关,喂这姑娘喝下,摇头说道:“不是。”   “那你这套手法——”   “这是我奶奶教我按的,女人家月事不畅,按一按可以帮着行宫活血。”吴桂花不知道什么穴位不穴位的,抽空看她一眼:“想学?”   李英娥脸一红,没吱声。   吴桂花暗笑一声,她自忖多活了许多年,不跟这个爆炭似的小丫头计较,说:“那你在这照顾她,等我回来了,我再教你。”   李英娥咬咬唇追出去,但吴桂花走得快,转脚就不见人影,她嘀咕一声:“走便走了,还来诓人。”转头看见床上的这个睁开眼睛,她立刻像瞪着生死仇人一样,半晌,气沉丹田:“还想不想喝水?”   吴桂花不晓得乐艺坊这头的官司,这姑娘痛经痛得这么厉害,只怕是胎里带来的毛病。她出了门直奔大膳房,找到新认识的那个林管事,问他买了二两红糖和二两姜要往回走。   林管事看她没提筐子,稀罕地问:“你这么快就回重华宫又转回来了?”   吴桂花就把门口碰到个教坊司小姑娘犯病的事说了,林管事有点鄙弃的样子:“一个萍水相逢的罪奴,喂她喝两口热水就是她的造化,还买这些金贵东西,你多少银子不够撒的?”   吴桂花笑笑说:“能怎么办呢?不管是不是罪奴,都是爹生娘养的,既然遇到了,总不能真的把人撂在路边不管了吧?”又说:“我瞧那小姑娘细皮嫩肉的,怕是没吃过多少苦,现在进宫当了奴婢,也是够可怜的,一把红糖的事,能帮就帮吧。”   林管事摇摇头,说:“这宫里的可怜人多了去了,你能帮几个?”说是说,却多给了她半块姜,挥手叫她去了。   吴桂花回乐艺坊的时候,那个叫李英娥已经不知所踪,姓方的小姑娘一张薄褥子垫在身后半坐起来,靠在床边一口一口地喝热水,看见她进来,要搁下碗欠身起床,叫她一把按住了:“你身体不爽就别起床了,记得多喝这些红糖水,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把红糖和姜交到她手上叫她自己熬了喝,不等那小姑娘道谢,背起筐子急匆匆地走了。   她一早趁着天不太热,到西掖廷来领饷钱,如今跟人拉家常又救人的都快到了午时,她一算时辰,马上就是中午那几个侍卫巡察到重华宫的时间,再不回去做饭,又要错过今天中午的生意,才急三火四地走了。因而直到回去把背篓放下才发现,先前她帮人家小姑娘背回去的半块料子忘了给人家,还在里边好好搁着呢!   吴桂花一拍脑门:“瞧我这是什么记性哪!”但时间实在不早,想想过几天她西掖廷还有个席要做,到时候可以顺便把布匹给那小姑娘送去,便擦擦手去了厨房做午饭。   凉皮需要淘澄淀粉才能做,中午这点时间是不够了。   吴桂花快手擀了些湿面条,用大顺子他们前两天送来的黄瓜做了道凉面,想想没有麻酱,在心里把要办的事又加了一件:该做大酱了。   刚做完这些,前院的门被拍响了,吴桂花开了门,发现大顺子和吴进他们竟赶到了一路去。   吴桂花向过路的侍卫卖些吃食,这瞒不过就在左近的兽苑太监们,不过,两方人马在她门口碰到这还是第一次。大顺子等侍卫们都领完了自己的饭菜,在树荫下吃起来,才侧着身子跟着她进了门,一脸惊叹:“桂花姐,你人面可真广,我进宫这么些年,跟这些侍卫说话也没超过五回。听说中元节那晚上就是这群永安门的爷爷们把洪老坏的喽罗们抓起来的,这几天项哥走路都风。”   吴桂花心里一咯噔,笑:“那你好好学手艺,到时候你会做饭,人家闻着饭味就来了。”   大顺子摇头笑道:“桂花姐你说得太容易了,学门手艺是应当的。但我便是再会做,我上面还有管事,有带班,有首领,有管我的头头脑脑,也不能像你这样敞开门做生意哪。”   吴桂花就说:“那还不简单,现在你们洪首领不在,兽苑张爷爷一个人说了算,我求他把你调过来,咱们姐弟俩守着这个院子——”   大顺子脸色顿时一变:“姐姐可别跟我提这个。这地方也就是你这不怕煞的人呆得住,要不是姐姐你的话,我可不敢一天天往这跑。”   吴桂花瞅这表情不对:这家伙怎么比上回重华宫闹鬼吓晕侍卫的时候还害怕?赶紧问他出了什么事。   大顺子说:“姐姐上午去西掖廷领饷不知道吧?”   吴桂花点头,他接着说:“就是今天上午,你门外边的金波湖,你知道吗?发现了一个死人!”   吴桂花一阵无语:“就这?哪个湖里没死过人?上回你们陈管事还跟我说过,不是那什么吴贵妃的侍女叫琉璃的也死在这湖里吗?宫里死人很稀奇?这有什么好怕的?”   大顺子身上的肥肉直抖:“……唉哟我的桂花姐,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你知道死的是谁吗?是蕴秀宫静太妃的贴身宫女瓣儿!”   吴桂花:“……琉璃跟瓣儿有什么不一样吗?”   大顺子凑近她,小声说:“上午的时候小章来你这拿凉茶你知道吧?他刚刚跟我说,他拿完凉茶从你这回去的时候还看见过瓣儿从小竹林出来,结果一个上午的时间,她就死了,你说这事怪不怪?”   吴桂花:“唔……世事无常?”   大顺子咽了咽口水:“最怪的还不在这,最怪的是我听慎刑司传出来的消息,说瓣儿应该是死在昨天晚上!假如是这样,那小章今天早上见到的不就是……那什么吗?”   要不是有过小二黑那一回,吴桂花还真有可能被新鲜出炉的鬼故事吓到,但现在她头一个反应是:“这件事,小章跟别人说起过吗?”   大顺子犹豫了一下:“应该没有吧,你知道那小子胆子比芝麻粒儿大不了多少,我出来的时候,他还缩在房里抖着呢。”   “那瓣儿看到了小章吗?”   “这……我不知道,我得回去问问他。”   吴桂花便肃了脸色,认真道:“那你跟他说,让他一定把今天上午的事都咽进肚子里,谁也不能说,还有,要是瓣儿看到了他,你叫他这段时间小心外出别落单,明白吗?”   大顺子说:“这还用桂花姐吩咐吗?放心吧,我肯定会叫他闭嘴的。”   吴桂花却摇头道:“不,你还没明白。要是小章上午碰到的是鬼,最多也就是受一回惊吓,但假如不是鬼呢?”   大顺子挠挠头:“那不是鬼还能是啥?”   吴桂花知道这小子脑子不好使,一次给他点透:“不是鬼的话,那就是有人假扮瓣儿,你想想看,为什么有人会假扮瓣儿?为什么那个人会一大早出现在小竹林?他想干什么?万一他知道有人撞破了他的行藏,你猜他会怎办?”   这一连串的发问骇得大顺子脸都白了,都是在宫里混的,知道比起没闹出人命的撞鬼,卷进这种说不清的事里才是最可怕的,当即顾不上跟吴桂花扯闲篇,提起食盒急匆匆地走了。   吴桂花看着大顺子离开,目光调转到这群吃得头也不抬的侍卫身上,笑眯眯地问开了:“中元节那天晚上,你们在长信宫是不是那捉到了几个坏人?”   有人就说:“这事都传到桂花姐这来了?没错,是有这事,那人还是吴进领着捉到的呢,是吧吴进?”   吴桂花诧异极了:“进哥儿,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这些?你该知道那些人本来想干什么吧?”   吴进的神情却有点怪,他快速扒完最后一口面,眼神游移:“没什么好说的,这不是我的份内事吗?”他一把将脏碗塞到吴桂花手里:“行了,我先走了。”   吴桂花在后头连叫他几声,都不见他回头,最后只好叫还没走的几个人,让他们晚上下值前来吃凉皮。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应了,又找吴桂花灌满凉茶才走。   现在天气越来越热,吴桂花用这段时间在附近采的薄荷,金银花,桑叶,嫩竹叶等清热去火的药材煮成凉茶,开始是自己喝,后面有时候看人来了,随手给人倒上两碗,有人喝着觉得好,便问她来讨要,吴桂花也都给了。   送完一拨茶水,待要再熬一锅的时候,吴桂花发现,金银花快没了。   得,要办的事又多一件:不管是找谁,尽快淘点金银花回来。   夏天干活太热,不备点消火的凉茶,简直要过不下去。   吴桂花把五斤面全揉成一个大面团,一边还在想她住的旁边那屋瓦破了,夜里外头下大雨,那屋下着小雨的同时还洇湿了她这边大半堵墙,她要是再不管,那半堵墙该长蘑菇了。   她问过大顺子他们,知道修整房屋的事归将作监管,但每年宫里检修只在春末和秋末进行,平时的话,只能找上级部门报上去,看那边什么时候拨人过来。   若是兽苑的话,等十天半个月或者有望,若是重华宫这鬼屋,只怕倒找钱人家都不会来。简单点说,只要房没塌,她报了也是白上报。   吴桂花这人有一点好,只要天不把房顶下塌了,她永远都能稳住。她在心里按难易和急缓程度给各项待办事务排了两个序,手上动作不停,把那五斤灰面揉完饧了半个时辰,打来井水把面团放进水里不停揉搓。   做凉皮最要紧的就是揉搓水淀粉,足足揉搓了三遍,直到水色白如玉汤,蒸完面筋,吴桂花也把满脑袋的事都捋清楚了。   看看时辰,把重新淘澄过一遍的水淀粉摊在锅里蒸,蒸好了凉皮晾凉,再调好馅料,月亮已经升起了老高。   她就知道,大顺子和小章晚上肯定是不会来了的。   那些侍卫们一天来的时间不定,吴桂花一般不会特意等他们,招呼虎妹把蒜泥捣好,自己切了一大盆凉皮,跟虎妹两个端着小板凳,准备到院子唯一的那棵榕树下吃的时候,门就在现在被敲响了。   虎妹眼瞅着酸辛可口的凉皮就要到口,把脚跺得蹬蹬响,气呼呼甩着手臂往后头去了。   吴桂花笑着摇摇头,端起凉皮,嘀咕一句:“真是闻着味儿来的。”一手开了门。   她不会料到,这样一个寻常的晚上,重华宫外的桂花树下,有故人来。   那人站在月亮的影子里,一双眼睛如当年一样清澈而悠远。   吴桂花被来自时间的利箭定在原地,直到那个人像六十六年前那样,站在她家门外的桂花树下微微地笑开:“我能进去聊聊吗?”   “能,”她慌乱地想揪住衣襟,这才发现手上还端着东西,愣愣地递出去:“你,你要吃凉皮吗?”   不等吴桂花懊悔自己的笨拙,那人眼中的惊愕已经褪去,他接过那个香炉改造成的大碗,点头说:“也好,我还没吃晚饭。”   他的手指还像以前一样,那么好看。   吴桂花晕乎乎的,像踩在云朵里,跟着那个人,看他撩起袍子坐在她的小凳子上,一只手挑起细长透明的凉皮,快而优雅地将它们送入口中。   跟柱子哥一样,她从认识柱子哥起,柱子哥就讲究得不像个乡下小子。   她痴痴地凝望着,在这个从天而降的年轻人身上找寻着过去的时光和过去的人。   那个时候,她是什么样呢?一见到柱子哥就喜欢上他,生怕自己配不上柱子哥,偷偷找牛棚里的地主家大闺女学规矩,学讲究,不敢粗声大气地说话,不敢吧嗒嘴吃饭……后头,终于嫁给柱子哥,她欢喜得好几晚上都睡不着觉……   她的柱子哥跟其他男人都不一样,他不许她下地,说那不是女人家该干的活,他舍不得她受累,家里家外的活都抢着干……人都说她嫁到了福窝里,就是可惜男人是个当兵的,过不到几天就要回部队。   可那些人哪知道,嫁给他,吃再多的苦,日子也是甜的。   吴桂花一生后悔过很多事,唯一没后悔的,就是嫁给他。   直到柱子哥搁下筷子,说:“多谢款待。”   吴桂花听见了时间轰隆着远去的声音。   脸是那张脸,人,却不是那个人。   再像,也不是。   她慢慢地冷静下来:“说吧,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应卓没发现,一向快言快语的人说这一句话顿了三下,他首先诧异于这女子的冷静。   他见过那天晚上,她像个疯妇狂怒狂骂,只为了引他出来。从她的骂声中,他可以推测出很多东西,比如,他跟她的爱人很像,再比如,她不是吴贵妃。   他原本可以利用第二点先扼住她,但在见到她,视线与她对上的那一刻,不知为何,他的喉咙仿佛被锁住一般,无法开口。   钥匙,在那双眼睛里。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这女人带得奇怪了起来。   应卓咳嗽一声,往后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开口就是石破天惊:“我来找我妹妹。”   “什么?!”这一句当真是五雷轰顶,仅次于吴桂花撞鬼的那个晚上。   吴桂花气冲百会,差点晕过去:难道说,自己这辈子和柱子哥是兄妹?!老天爷,你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点吧!   只是吴桂花现在不晕过去,也差不多了,她只觉得头重脚轻,整个人觉得天地都在转,几乎要发疯:不成不成,这太荒唐了!即使这辈子跟柱子哥做不成夫妻,她也不要做兄——   应卓看她脸色雪白,整个人摇摇欲坠,似乎马上就要崩溃,一着急旧日的称呼脱口而出:“贵妃娘娘,贵妃娘娘!”   见她抬头看他,以为她听见了,赶紧解释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妹妹,是你叫虎妹的那个。”   吴桂花停了好一时,眼珠才转了一下:“什么,你说什么?”不等他回答,呆呆重复了一遍:“你的妹妹是虎妹,虎妹……虎妹?!!!!”   她一下回了魂:“你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和虎妹是兄妹,虎妹长得有他两个宽,这两个能是兄妹?!   应卓的目光落在西厢最后的那间房,那是刘八珠以前,也是虎妹现在的房间:“不错,我也是很大了以后才知道,我有一个双生妹妹,从小就……丢了的。因为——”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面对着对面那双明亮的眼睛,忽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吴桂花原该尖刻地问出来,是不是因为虎妹脸上有那样的胎记,你父母就把她扔了?可那毕竟不是他的错,承受这些代价的人也不是她。   她沉默片刻:“那你今天来是想见她吗?”   应卓却苦笑了起来:“若是可以,我自然想。可你也知道,以前养她的那个人把她养成了这样,她很怕人。那次,我还没有接近她,她就怕得晕了去。”   “那你也不能因为她害怕,你就把她扔在这吧?你知道这是哪吗?你知道这——哎,不对,这是皇宫,你怎么进来的?你和虎妹到底是什么人?”   吴桂花完全无法遏制自己的恐慌:她自己的身份就很有问题了,万一处了这么久的虎妹也有很复杂的身份,她觉得她真的没法子承受了。这里是随时都能死人的皇宫,今天早上金波湖里还捞起一个呢!多一个人,曝露的风险……   一杯水放到她的手上,应卓低声说:“对不住,你放心。我来这里不会有问题,因为我就是永安门侍卫。”   今天晚上一个接一个地爆雷,吴桂花竟然都有点习惯了,她喝了口茶:“哦,那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我不常来巡察。”应卓说:“你放心,我妹妹的事我会想法子,不会连累你的。”   吴桂花又喝了一大口茶:“你现在说连累不连累的还有什么用?虎妹总是哪都去不了的,这里时时刻刻藏着个说不出来历的大活人,怎么叫不连累?也幸亏这里是重华宫——哦对了,难怪重华宫总是闹鬼,根子是在虎妹这吧?跟你那黑心爹娘比起来,你是稍微有那么点良心。”   她也不用对方承认,将茶水一饮而尽:“你一个小侍卫你能管什么?你要是心疼你妹妹,往后多来看看她,她是人不是石头,谁关心她她知道的。往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着,她站起了身子。   应卓不明所以地望着她,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会儿,吴桂花说:“怎么?事情还没说完吗?”   应卓摇摇头,又点点头:“没有,我——”   吴桂花作了个“请”的动作,别过脸去,没再看他一眼。   应卓只好站起身,快要出门的时候,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没说:“以后,我会想办法让人弄些东西来,你不必再辛苦操心怎么养活虎妹。她是我妹妹,这份责任原该是我的。”   吴桂花却背对着他,没再吱声。   应卓轻声叹口气,合上了门扉。   吴桂花在门口站了好一阵子,慢慢走到先前应卓坐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下去,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对着嘴狂喝一气,最后一抹嘴,没舍得扔壶,拍了桌子骂道:“呸,啥味都没有,你也配叫酒!”   应卓站在墙外,就听了这一句话,心里突地一抽,痛得他差点弯下腰去。   他缓缓地,不知同谁说了两个字:“走吧。”   吴桂花这边,拍了桌子,反而自己笑了起来:连不可能再见到的人都见到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不管老天爷想搞什么鬼,她开开心心地,好好接着就是!   什么叫冰火两重天,就是前一天还在为找到那死鬼王八蛋高兴得一宿睡不着觉,恨不得大半夜的起床跳探戈的时候,第二天一早,一个自称蕴秀宫大宫女巧鹊的人找上门,说丽妃要见你。   丽妃,就是那个还没搬到这,侍女就呲了地头蛇任老管带,没住上两天又把懿贵太妃的人给打了的那位贵主儿。 第35章   巧鹊找上门的时候,吴桂花在烦神怎么把虎妹这个熊孩子哄回来, 还有, 怎么跟她说她哥哥的事。   昨晚她浑浑噩噩地在外头坐了半宿, 头脸都没洗,回房倒头就睡了, 哪还记得在地窖里躲着的虎妹?   直到半夜里她因为喝多了水被尿涨醒, 上茅房路过旁边屋子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这事,忙把虎妹弄了出来。   也亏得她从小在地窖里待习惯, 没被热出毛病。   人在地窖里闷了半夜,自然不会好受。虎妹听说来访的人走了好几个时辰, 吴桂花是把她忘在地窖里,当即跟她发了大脾气,气得连今天早上的饭都没出来吃。   这还是虎妹头一回在她面前发火, 吴桂花觉着,今天是个值得记着的大日子。   今天的确是个大日子, 因为巧鹊就是这个时候来敲的门。   吴桂花盯着这个大名如雷贯耳的小姑娘, 小心赔笑:“巧姑姑, 那个, 丽妃娘娘为什么要见我?”   这小姑娘最多跟吴贵妃差不多大,但宫里尊称人, 向来爱给人贯个大辈儿。巧鹊平白升了辈份,脸上看不出来,却松了口风:“瞧你这小家子气的, 放心吧,不是大事。就是我们娘娘听说你茶饭还行,叫你去做顿饭。”   吴桂花“哎哟”一声,连连摆手:“这是哪的话?我就会做些村里人吃的粗菜,哪里敢端上去给娘娘品赏?万一把娘娘的舌头品坏了怎么办?”   她嘴里说着不伦不类的村话,把巧鹊逗笑了,心说,这村姑说话还有点意思。   嘴上却说:“行了,你只管把你会做的给娘娘做了,我们娘娘不会为难你的。”   吴桂花心说,这话说出去鬼都不信,谁不知道你们家连你在内的所有人都是属刺猬的,谁沾都扎一手血?   但这刺猬头上刻着个“王”,吴桂花再不情愿,只能跟在巧鹊后头慢腾腾往蕴仙宫走,一路乱琢磨丽妃其人。   蕴秀宫前些天吴桂花给人送席面的时候来过一回,那回她走西门,去的是一个东边懿贵太妃住的细风小筑,今天巧鹊一直领着她走中路,最后,在一间七间九架的大殿前停下:“进去吧,我们娘娘问什么,你老实回答就是了。”   这是蕴秀宫的主殿华央殿。   吴桂花瞅着那大殿,想起不知道从谁那听过一耳朵的闲话:蕴秀宫的主殿从这些先帝的妃嫔们迁进来就一直空着,因为那是为她们去世多年的主母孝恭皇后空置的。   她也分不清丽妃是真不知道这个传言,还是她所听到的传言有误,但整个宫里,连先帝遗孀懿贵太妃都没住进来的地方,丽妃一个弟弟的小妾竟然就这么大喇喇搬了进来,真叫吴桂花不知道说什么好。   吴桂花跟着巧鹊进了殿,学着怀夏教她的规矩,给坐在贵妃榻上那个穿洋红挑金线绉纱裙子,身形微丰,一身艳饰的女人行了礼,听她问:“前几日,为什么太皇太后会见你?”   她这才明白,问题不是出在自己给蕴秀宫做席的那两母女身上,又暗自咂舌:丽妃能的啊,连她一个小宫女被太皇太后见过的事都查得出来。看来以后她做事还得再低调些。   吴桂花垂着眼睛,将那几天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只漏掉了春蚕来寻她的原因。   丽妃也不关心两个小宫女的交情,她的重点只在太皇太后喜欢的糕饼:“桑葚杏仁饼吗?巧鹊,你领她到大厨房做来看看。”   若说这话的人是别人,吴桂花准保会多嘴提一句,现在桑葚早就下市,只怕是做不了的,但丽妃么……   她跟在巧鹊身后去膳房转了一圈,果然又回到了华央殿。   丽妃的火气说来就来,不等听完巧鹊的话,就手抄起引枕砸下去:“一个饼都做不了,要你有何用?!”   巧鹊不敢躲,趴在冰凉的地砖上挨了个结实的,幸好那引枕是用藤编的,打在身上应该不会很痛。吴桂花偷眼望去,这个在外边趾高气昂的小姑娘额头都被砸红了也不敢吭一声,她连忙把身子伏得更低,生怕引火烧身。   好在丽妃没有找她麻烦的意思,但也不打算轻轻放过她:“那你还有其他太皇太后喜欢的方子么?”   这不是废话吗?她跟太皇太后总共说了没两句话,怎么可能知道老人家的喜好?   但丽妃就不是个可以讲理的人,吴桂花也只能说:“这饼是奴婢误打误撞做出来的,没想过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会喜欢。”看丽妃嘴角的那个疖子红得连脂粉都盖不住,灵机一动,说道:“不如奴婢再多做些其他东西给娘娘送来,娘娘吃着好,再送去孝敬太皇太后如何?”   丽妃嗤笑道:“你会做些什么?”心里却一动:当今陛下最重孝道,她被皇上斥责品行有失,如果能在孝行上做做文章,说不定能挽回一下在皇上心目中的印象。就是太皇太后这些年很少见外人,最多只跟皇帝皇后偶然吃一次家宴,她如今贸贸然贴上去,只怕不会有丁点作用。   这样一想,顿时萧瑟起来:“我废那么多神做什么,那老——做再多的事,也不一定有人肯领情。”顿时觉得提出这主意的人面目可憎,眉毛一立,就要骂出声。   吴桂花一直在悄悄观察她的表情,看她这副凶相就知道不对,忙高声道:“娘娘,您是去关心太皇太后的身体,又不是一定要请她老人家吃东西。若您进上的东西太皇太后喜欢固然是好,若她老人家不喜欢不想要,又有什么打紧?说明您得了什么好东西头一个就想到了孝敬长辈,您尽了您的心意,大家都有眼睛看得到的。”   丽妃一怔:这些道理以前不是没人同她说,但那时候她高傲无忌,不屑于用这些小手段屈身邀宠,吴桂花在今天说的这话还真是恰到好处地提醒了她!   丽妃眼中厉色略收,却说:“太皇太后享天下贡奉,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偶然一次看得上你的饼已是你的大造化,你凭什么以为还会有第二回 ?”   吴桂花腹诽不已:太皇太后吃我做的东西换来叫你盯上,这造化我可真受不起!   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她想起直到这个季节都特别受欢迎的老面馒头,来了主意:“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肯定喜欢吃软烂好嚼的食物,正好奴婢会做一种叫‘馒头’的面食,吃起来香甜喧软又有嚼劲,说不准太皇太后会喜欢,娘娘若是不嫌弃,不如让奴婢试着做一做?”   丽妃看她说得头头是道,不觉跟着点了点头。   吴桂花只当她答应了,欢喜伏地道:“多谢娘娘。”   巧鹊也是个机灵人,看丽妃没再说话,赶紧拉着吴桂花退了出来。   有了丽妃刚刚施加的压力,巧鹊对吴桂花客气了不少,问她:“要不要我拨两个人去膳房帮你?”   吴桂花刚刚看过蕴秀宫的膳房,十来个灶眼排在一起,若是同时点燃蒸炸煮卤,想必那温度凭空就能生煎鸡蛋,叫人光是想想就生畏。又一想,馒头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在哪不是做?当即生出了退意。   她婉拒了巧鹊,看她还有些不放心的样子,索性给她主动找了个事做:“我今天上午熬了些凉茶,若是姐姐不怕麻烦,不如随我再去趟景华宫带回来给娘娘尝尝?”   巧鹊竟也答应了,把吴桂花熬的这最后一锅凉茶全部提走了。   只是吴桂花想不到的是,中午午饭刚过,馒头还在饧面,巧鹊竟又来了,她提着那个茶壶说,凉茶喝完了,让她再烧一壶出来。   吴桂花想了想,那可是一大锅凉茶啊!丽妃她上辈子是牛魔王,才一中午就喝完这么大一锅水吧?   她忍着心里的好奇,跟巧鹊说了金银花用完的事,想不到她回去一趟,给她提了一大包过来,说:“这些够了吧?”   吴桂花怎么也想不到,她的金银花危机竟然是丽妃的人帮忙解决的。不由叹了声世界真奇妙,在巧鹊的催促声中,架起锅又烧了一大锅。   煮茶的途中,她想起来手里的薄荷也不多了,现成一个大财主在这,干嘛委屈自己?跟巧鹊说了,她连句怪话都没说,留下一句“你晚上送馒头过来时,我把东西交给你。”提着茶壶走了。   吴桂花都没来得及问“你不是让人来取吗?”,巧鹊就已经走得不见人影儿了。   馒头蒸好的时候才到巳时,吴桂花想起陈项的提醒,往篮子里依旧塞根擀面杖,又去了趟蕴秀宫。   这一趟她没见到丽妃,叫巧鹊拦在外头,说她在歇晌,让吴桂花把东西放在这先走。   吴桂花巴不得不跟丽妃打照面,放下东西高高兴兴地出了华央殿,跟着送她出来的小宫女走了没多远,听见西边有围墙里传出来几声念经的声音,不禁好奇地问道:“这时辰还有谁在念经呢?”   小宫女说:“那是静太妃的院子,她宫里的瓣儿不是死了吗?她特地从太皇太后那儿请了广智大师来为瓣儿超度,要念足七遍地藏经的样子。静太妃对下面人可真好。”   吴桂花“哦”了一声,默默决定,以后记得绕着那个院子走。   小宫女只把她送到了宫门口,吴桂花跟她道了别,走到兽苑后门,快到小竹林的时候,摸了摸篮子里的擀面杖,决定今天辛苦点,不抄小竹林的近路,绕段路走宫道。   她自问已经做得足够谨慎,可这附近寻常就少人走动,有人既然盯上她,就不会容她轻易脱钩。   吴桂花刚踏上那条人迹罕至的宫道,听见后面的声音,转过头来,看见小竹林那里跑出来三个穿宝蓝衣裳的太监。   看见吴桂花看他们,为首的那个对她狞笑一下,加快步子追了上来!   吴桂花回过头去,宫道的另一头,是另外两个提着棍子的太监。   事实证明,若有人盯上了你,再怎么防都防不住。   吴桂花被五个人夹在中间,慢慢退到了宫墙边缘。 第36章   一对五,恐怕要关公附身才能不落下风。   吴桂花不住后退, 直到后背抵住宫墙。   为首的那个太监看见她陷入重围, 不由得意地笑了一声:“躲啊, 看你能躲到哪——”   不等他说完话,吴桂花头一低, 猛地一个俯冲, 正朝着他的方向!   那人身形微顿,作了个闪避的动作。   不想吴桂花只是虚晃一枪,她低头的同时, 手已经摸上篮子里被纱布罩着的擀面杖。趁那人闪避的工夫,她抽出擀面杖, 猛地一回身,正好敲上一个人的头!   那人“啊”地一声倒地,吴桂花“呼呼”甩着擀面杖不停, 又敲上另一个人的脑袋!   第二个人比第一个人还惨,不知吴桂花敲到他哪里, 他脑门哗啦流出血来, 捂着脸踉跄到了一边。   吴桂花一个寡妇想在村里好好活着不受欺负, 不止要懂得巴结该巴结的人, 关键时候,该狠也绝不能手软。   她不知道这两人伤到了哪里, 伤情如何,但她知道,假如今天真的被这些人捉住, 自己孤立无援,说不定就是下一个瓣儿!   这种地方死个人可太容易了。   她不想死,死的就只能是别人!   她趁其他三人被这接连两棒吓住,挥舞着擀面杖朝前逼近两步,那三人果真低呼着往后退了好几步。而吴桂花就在这个时候折身冲出包围圈,像一只狸猫一样,轻捷而无声地冲进了竹林!   她今天走的这条宫道只有一面是墙,另一面是竹林,而她被堵在宫道的正中,不论往前还是往后,至少要跑五十米。她想逃过这几人的包围,只能往宫墙对面的竹林跑。现在竹林里埋伏的人想必都已经现身,她借助竹林的茂密和熟悉程度才有机会甩掉这几个人。只要跑出竹林,到兽苑门前她就能得救了!   身后那三个人只慢了一步,眼睁睁看她钻了进去。   “快追!”为首的那个人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只不过一个瘦巴巴的小宫女,怎么会这么难缠?   尽管这里正有一场小型的围堵战激烈进行,但不约而同的,两边都没出声。   吴桂花是知道,这里人迹罕至,叫出来不但不会有人来帮你,只会惊动那些人更快找到你来围攻。另外一边不必说,做贼心虚,对眼下的情况求之不得。   为首那人使了个眼色,三个人分开到三个方向,跟着进了竹林。   这竹林不算大,而且种植的东西很单一,照理在这样大的太阳下,即使是竹林里的人也该无所遁形,但奇怪的是,吴桂花仿佛一进竹林就消失了一样,几个人几乎将林子翻遍,才有一个人高呼一声:“在这!”   苍青的竹叶中,一角白纱若隐若现。   几人认出来,那是吴桂花用来包头的白纱,急忙握紧手里的棍子包抄了上去。   只是这一次,想起那根凶悍的擀面杖,所有人的动作都不由得谨慎了许多。等到靠近之后,为首那人忽然发现不对,三两步抢上前,用棍子挑起那角白纱,怒道:“那娘们诈我们!”   而这时,林中的某一处地方一阵响动,吴桂花那身翠绿的褙子忽然在竹林正中央现身!   剩下那三人急了眼:若是叫这女人跑出去,兽苑的那些死对头抓住这一点,绝不会放过他们!   焦急之下,便连身侧的荆棘也顾不得了,几人硬是从杂乱无章的灌木丛中趟出一条路,直奔吴桂花而去。   吴桂花听见身后脚步声越发地近,仿佛已经可以听见那几人的呼吸,更是不敢回头,扎着脑袋使足了吃奶的力气往前冲。   眼看竹林的出口近在眼前,吴桂花就要脱钩,为首的太监怒吼一声,虎扑上去扯住了她的胳膊!   “快来帮忙!”那人压低嗓子命令其他人。   吴桂花大惊失色,头也不回,棒槌划拉着往后打了一下。这时,她忽然发现,竹林外有几个人从兽苑东边的宫道走了出来,为首那人一颗光头在太阳底下简直比灯泡还闪亮。   电光火石之下,吴桂花明白了那人是谁,急忙大叫:“救命啊!”   只叫了这一句,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就要捂住她的嘴巴。   吴桂花抢先捉住那手,狠狠咬下去,趁他疼痛缩手之际又奔出两步,边跑边叫:“广智大师,救命啊!”   对面的队伍停了下来,光头广智不知与另外几个人说了什么,两个小沙弥脱离队伍,朝这边跑了过来。   “糟了!”   身后三人迟疑片刻,吴桂花已经奔出了竹林。   两个小沙弥还记得她,其中一个圆头圆脑的惊道:“吴施主,你是在林子里遇到野兽了吗?怎地如此狼狈?”   吴桂花刚刚为了躲避那几个人,趴在地上不用看也知道现在的自己狼狈得很,此时看到这两个小沙弥直如亲人一般:“不是,有,有人——”   她回身一指,竹林沙沙响动,那三个人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这时广智已经走了过来,看见吴桂花,同她微笑致礼:“阿弥陀佛,贫僧没看错,女施主果真与我佛有缘。”   吴桂花这时候顾不得跟他打机锋,急道:“大师,我刚刚遇到五个歹人,能不能请您送我去兽苑?”   虽然兽苑已经在望,可她现在成了惊弓之鸟,是绝不敢再一个人在外头走了的。   好在广智答应了,他让一个小沙弥去跟等在那头的人说了一声,亲自陪着她到兽苑门口,等到了大顺子。   大顺子一听这事,立刻就说:“我说那几个孙子怎么一下午都找不到,这几天项哥看来把他们逼急了,他们不敢动项哥,居然把脑筋动到你头上了!放心吧桂花姐,我这就去找项哥要人,一定把那些人都给你找出来!”   他又邀请吴桂花去兽苑等,可她现在才遇到这种事,只想尽快回家,拒绝了大顺子的好意。大顺子还有些犹豫,怕吴桂花一个人回去不安全,这时一直没插话的广智说:“如果女施主方便的话,我可以送你一程。”   这样自然更好,广智这边虽然只有一大两小三个男人,可他是太皇太后请来的贵客,只凭着那颗光头也不敢有人为难他。   吴桂花谢过广智,有了他的陪同,这次总算安全地回到了重华宫。   她看着和尚跟着她来回跑,晒得脸上油汗淋漓,犹豫了一下,问道:“大师不如进来喝杯茶再走?”   她其实就是客套一句,不想广智抬头望了一下匾额,笑着点点头:“也好,女施主的凉茶别有风味,若是能再品一次,也算不虚此行。”   吴桂花心说我怎么不记得我请你喝过茶?她是个藏不住话的人,这么一想,便问了出来。   广智说:“是丽妃娘娘身边的巧鹊姑娘说的。”   他这么一说,吴桂花便明白了:难怪中午煮出这么大一锅都没有了,敢情丽妃不止自己喝,还送了不少出去。   她竟聪明了一回,知道广智在太皇太后身边很有身份,专门叫人给他送了一份,莫不是要走曲线救国的路线?   丽妃的事毕竟跟吴桂花没关系,她见广智喜欢,就说:“既然大师喜欢,我把方子告诉您,到时候您想喝就可以自己熬制。”   广智却笑了:“不妥。”见吴桂花目露迷惑,解释道:“我若能熬出一样的凉茶,那丽妃的岂不是不值钱了?”   吴桂花还真没想到这一层,但明白和尚是在提点她,说不定丽妃会将凉茶送到太皇太后那,顿时感激道:“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可以把方子给您,您出宫以后再熬不也一样?”   广智却仍然摇头道:“贪欲生忧。贫僧能于暑热中得一口凉茶已是很好,不该再多求多取。时间不早,贫僧也该告辞了。”   她这人就是这样,别人待她三分真情,她恨不得还人十分。眼看凉茶方子送不出去,广智要起身告辞离去,顿时着急道:“那我请大师吃饭吧。您总得让我好好谢您一回吧。”   广智又笑了:“看来贫僧若是再不答应,吴施主该日夜忧郁难眠了。”   吴桂花笑着往厨房去:“那您等等,我这现做好的馒头,再做几个小菜就能端上来。”   一面说一面从厨房里端出馒头,酸笋和腌辣菜都是清爽合口的素菜,还有常备的兰花豆和花生米,又凉拌了一个黄瓜,想起昨天蒸的面筋还保存在井里,又去吊出来发现没坏,再引燃烤箱的火,洒上盐和孜然,做了个烤面筋。   要不是广智制止,她还准备从菜园子里摘些菜来再做一桌子出来。   一共七个菜,四个人吃也差不多了。吴桂花暗自懊悔,这两天不该偷懒,不然有两份糕点在这,便是没人吃,也可以让广智大师带回去。   吴桂花殷勤相劝,几人吃到酉末,广智起身告辞,她知道宫里的规矩,不再留客,将他送出了院子。   吴桂花关上门往院子里走,把虎妹从地窖里叫了出来。   一天过去,虎妹的气已经消了不少,此时见院中石桌上琳琅满目的食物,欢呼一声,拿起一个大馒头就塞进了嘴。   吴桂花坐在一边,看她扫完剩下的饭菜,自觉地拿起碗筷要去厨房,伸手拉住了她。   “先不忙,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第37章   吴桂花想不到,她一个小小宫女遇劫一事还会惊动慎刑司。   天知道她才跟虎妹说完她哥哥的事, 没等开导她, 就听见雷鸣似的敲门声, 开了门发现门外站的是她穿越第二天因为带走刘太监而给她留下极深印象的黑衣煞神,差点没吓晕过去。   好在他们估计也知道自己在禁宫中的名声, 她的惊慌并没有引来对方的怀疑, 只是向她详细询问了下午事情发生的所有细节就离开了。   在慎刑司的煞神们走之前,吴桂花也打听到,这些大爷们之所以会为她亲自跑一趟, 问题出在广智身上。   那天晚上广智在慈安宫下钥之前才堪堪回宫,可是急坏了慈安宫不少人, 甚至还惊动了太皇太后打发人去蕴秀宫问询。若不是广智回去得及时,太皇太后的人可能已经把整个后宫都翻了过来。   惊动这么些人,广智回去后自然要把事情都交代清楚。太皇太后多年不理杂务, 骤然得知有人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禁宫行凶,惊怒交加之下, 让贴身宫女专门跑了慎刑司一趟督办此事。   事情惊动了向来不理事的太皇太后, 慎刑司上下自然不敢慢怠, 当即发了签兵分几处到重华宫和兽苑来调查拿人。   送走那帮煞神之后, 吴桂花朦胧中听着附近徘徊了一夜的脚步声,愣是没敢叫虎妹回屋睡觉, 甚至把自己装银子的小袋子揣进了怀里,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么做有啥用。   她也罕见地晚上没有睡好觉:不知道那装鬼的王八蛋在不在附近……   事情且还没完,第二天一早, 重华宫从来没见来过人的司苑局也来了人,来的还是常年在东掖廷办公,她一直无缘得见的掌印黄太监。   黄太监是带着人来慰问她的。   吴桂花稀里糊涂接了一匹绢纱,十两银子,两个西瓜,两个甜瓜等大批经济实惠的慰问品,又听黄太监问她还有没有别的困难,正巧黄太监站的位置在那间破房前面,她想也没想,就说房顶破了,要是能弄两块瓦修修就好了。   黄太监神态微僵,吴桂花领悟过来:人家说这话就是跟她客气客气,没想到她这么会顺杆爬。哎哟,在偏远地区待久了,是容易跟中央有脱节,没办法正确领会领导意思。   吴桂花没啥诚心地进行了一番自我反省,又听黄太监旁敲侧击地打听她跟广智的关系。她当即含蓄而谦虚地表示,她只是跟广智大师有一饭之缘,广智大师很欣赏她,说她有佛缘。   黄太监就说,她一个单身女子住在这么荒僻的地方很容易有危险,责怪当时给她安排工作的人考虑不周,他打算把她调个位置,比如说东掖廷办事处,问她意下如何。吴桂花立即义正言辞地表示,她进宫就是为了孝敬陛下为陛下干活,在哪干活都是为陛下做事,她一个干活的怎么能挑剔活不好做呢?再说,她不干苦活,别人就要来干,那怎么符合她舍己为人,坚守清贫的志向呢?坚决不能啊!   最后,黄太监对吴桂花忠心为皇,不怕苦不怕累的踏实勤恳加以极高的赞许,并表示为了鼓励司苑局所有同仁向她学习,回去后就着手把她升为二等宫女。吴桂花由衷赞颂了黄太监的英明睿智,令黄太监的此次慰问之行划下了完美的句点。   官威甚浓的黄太监莅临重华宫指导工作只是个开场,接下来几天,吴桂花陆续接到了来自西掖廷客户,蕴秀宫巧鹊,慈安宫小膳房赵嬷嬷等人不同形式的关心,甚至远在东掖廷的秦司薄都得到消息,派梅雪来看了她一遭,颇令她受宠若惊:她什么时候人缘这么好了?   人缘好对现在的她可不是个好事,接连不断的慰问人情吓得吴桂花把虎妹连人带褥子地塞到地窖里过了好几天。心里还在想,要是这里一直人来人往的,她必须跟那死鬼王八蛋谈谈,怎么把虎妹转移出宫的事了。也幸好她提前藏好了虎妹,黄太监走后第三天,将作监就派了人来查看重华宫的破损情况,第三天下午就来了两个瓦匠爬上了屋顶,不仅为她换了瓦,还换了根快要烂透根的椽子。   她苦恼了许久的房子漏水问题托太皇太后的福,就这么解决了。而且,在此期间,丽妃也老老实实的,只派巧鹊来过一次,送来些药材就再没来过了。   吴桂花估摸着,以她这里现在受人瞩目的程度,这位主子应该能老实不少时间,真是福兮祸所倚。要是那五个太监知道,自己一番筹谋反而让吴桂花得了这么多实惠,估计会气得再来杀她一次。   慎刑司再一次到重华宫跟吴桂花通报五个太监均已落网的消息没过两天,久未露面的兽苑也赶着烧了一回她的热灶。   陈项带着几个跟班意气风发地抬了几筐东西,说:“这几天一直忙着配合慎刑司查案,今天才有时间来看你,没怪我怠慢你吧?”   吴桂花跟他没什么好客气的,笑指着那几筐东西说:“那这些都是你送我的赔礼?”   陈项老实不客气地从厨房拿了块西瓜,坐到榕树下的桌子边开啃:“要是别人我就这么说了。但是,”他示意吴桂花拿开草垫子:“看见没有?这些都是放了好几天的禽蛋,我也不知道里边有没有坏的,先给你都抬过来,看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吴桂花将那几筐东西一一翻过,见里头有三筐鸡蛋,一筐鸭蛋,还有半筐鹅蛋,不禁咂舌道:“你这是去膳房当贼去了?要偷也不知道偷点好的,净偷蛋有什么用?”   陈项夸嚓几口啃完瓜,翻了个白眼:“现在也就是你敢跟我这么说话。告诉你吧,这是我们兽苑在宫外的一处小产业。”   兽苑在宫外还有产业?吴桂花大为惊奇,催着陈项快说。   “你知道的,我们兽苑除了我师父养的禽鸟,还有洪老坏管的猛兽和珍稀鱼种。这么多禽兽要吃要喝,我师父管了稻米杂粮等素兽粮,鸡鸭鹅这类荤兽粮就在洪老坏手里。我们兽苑每日开销的肉食多,他便在宫外建了个小的畜养厂供应肉食。原本这些新鲜蛋每天要送进兽苑来补贴我们的饮食,可那几天不是乱着么?等我想起来时,攒下来的蛋已经有这么多,夏天太热存不住东西,我估摸着你一定有主意,索性一并给你送了过来。怎么样,你要不要?”   要!怎么可能不要!   皮蛋,咸蛋,卤蛋,蒸蛋,煮蛋……吴桂花脑中已经自动浮现出了这些禽蛋的一百零八种吃法。   虽然这段时间兽苑不是没给她送过蛋,但那都是为了张太监,她偶尔搭便吃个一两口倒罢了,怎么好意思总是蹭人家的东西吃?何况如果不是张太监默许了她同兽苑众人的来往,她的酒席生意早该折在裘监工那了。   人家肯这么帮你,就没有坑人的道理。吴桂花坦率地说:“那等我做好了咸蛋,到时候送一半给你们去。”   陈项就问:“咸蛋是什么?”   现在吴桂花已经习惯了这些古人的孤陋寡闻,跟他简单解释一遍,就问起了那五个案犯的事。   这些天重华宫的访客不少,她也听了不少零碎消息,这些都比不上兽苑这半个参与者。   她最奇怪的就是,这些人失去靠山,为什么会来找自己的麻烦,她可从来注意不沾是非的。   这回通过陈项的解释可算全明白了。   因为洪老坏意外落马,张太监的人全面掌握了兽苑的权力,这几个洪老坏以前的死忠日子就不好过了起来。那些人痛恨因为吴村花的缘故害秘洪老坏被慎刑司带走是其一,再者,张太监以前不得不吃兽苑饭菜的时候成天要死不活的什么都不管,但自从他改在重华宫拿饭后,那精气神一天比一天健旺,他们就认为,这是她的功劳。如果他们捉住了吴桂花,并以她为人质,跟张太监谈判,重掌权力也许不可能,但可以让张太监动用人脉把几个人都调出兽苑,免得在他们手底下遭磋磨。   他们原本以为吴桂花一个单身女子是最好对付的,但结果大家都知道了。   所以陈项给她送这几筐蛋当赔礼,她收得真不冤。   弄明白前因后果,又被告知慎刑司把这一带梳理了好几遍,留守禁宫代行宫权的裕妃娘娘准备来一次严查严打后,吴桂花把这事放了下来,开始安排这些蛋的去向。   这其中鹅蛋是最不好处置的,吴桂花知道兽苑里有些禽鸟是吃蛋的,让陈项给她抬回去,换了一筐鸭蛋来,正式开始做起了咸蛋。   做之前,她鸡蛋留了五十个,鸭蛋留了十个自己吃,剩下的,一半准备腌成咸蛋,另一半腌成皮蛋。   咸蛋的料相对好备,只要有足够的盐和细土,最多再加点高度酒就行。对了,说到高度酒,还是她从兽苑的那位给老虎瞧病的掌案那弄来了一瓶,可惜度数不够,她拿回来后,自己弄根竹管,又新编了个酒锅盖子接到蒸锅里再蒸了一遍,才得到了相对满意的酒液。   皮蛋比较麻烦,不光要生石灰,还要准备草木灰。生石灰那个老掌案那也有,草木灰就麻烦了。   要是早知道会有这么多蛋送来,吴桂花肯定把那些灶灰都留着。灶里现在这么干净,想得到足量的草木灰,只能选择煅烧。   好在后院这段日子的草她都攒起来晒干了,这时候想用直接找个干净的器皿盛起来点燃即可。   吴桂花点燃了干草,嘱咐虎妹看着火,自己则开始调弄腌咸蛋用的黄泥。   就是这个时候,前院的门又响了起来。   虎妹机灵地跳进了地窖,吴桂花听见门声敲得急,边叫着“来了来了”,小跑着去开了门。   门外——   吴桂花呼吸停顿了一下,尽量平静地说:“怎么今天来了?”   应卓“嗯”了一声:“来看看你们。”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还是吴桂花想起来,引着他朝后走:“跟我来吧,虎妹在后面躲着。”   “你——”应卓原想问,这些天人们来来去去,有没有惊吓到她。可看到她红润的面庞,晶亮的眼神,又知道什么都不必问,一切都写在她的眼睛里。   他想起那天晚上她的失态,仿佛还在昨夜。可望着她平静的脸,忽然很想知道,她为什么可以做到疯狂之后如此的理智?她经历了什么?   吴桂花不知道应卓的想法,她领着他到了后院——除了她和虎妹之外,这是第一个踏入这片禁地的人。   她指着一片草皮,道:“她就在这下面,你去叫她上来。”   应卓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他会从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看出一丝狡黠?   他带着疑惑蹲下来,强忍着激动,叩响了那块小木板。 第38章   应卓敲足了一炷□□夫,木板下仍然没有动静, 不禁看向吴桂花。   吴桂花跟他大眼瞪小眼:“敲啊, 人还没出来, 怎么不敲了?”   应卓问她:“她为何不出来?”其实这个问题不用问,两人都心知肚明。   他这么问, 无非是在委婉地向她求援。   吴桂花两只手在一盆子稀泥里搅得哗啦直响:“这事啊, 有点麻烦。我现在有点忙,要不你等我把蛋腌好了再好好跟你说。”   应卓盯着两桶稀泥,以及稀泥旁边的好几筐鸡蛋鸭蛋:“……”等她把蛋腌好, 该到猴年马月去了吧?   他默默看了会儿,见这女子搅一会儿稀泥开始大声叹息:“这么多活, 可干到什么时候去啊?累死我了。我咋命就这么苦,一天到晚干活,没个停的时候……”   假如她只是随口抱怨便罢了, 偏偏她说一句就瞅一眼旁边这人,让人想装傻都难。   应卓看了看那满桶的稀泥, 以及搅弄着稀泥的两只手, 罕见地生出了犹豫。   她很快调匀泥巴, 擦干了手, 从另一个大盆中捞出一只洗净的鸭蛋,用软布擦了擦, 放进泥水中再滚一滚拿出来,搁在另一个干净的盆中。   这几日实在闷热,即使今天的活不怎么重, 吴桂花干了没多会儿,额头上就已经见了汗,她随意用袖子呼噜了一下,等拿开时,泥水盆中已多了只洁白如玉的手。   那只手握着一只蛋,将它均匀地沾上泥巴滚一圈拿出来:“这么做就行了吗?”   吴桂花盯着那人的脸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回答:“嗯。放,放那吧。”   虎妹的心结没有那么容易打开,这她再清楚不过。吴桂花最初的设想也就是,让这家伙多碰几鼻子灰,总要叫虎妹的恶气出了便是,是以才没有出手干预这小丫头的负气之行。   至于刚刚边干活边拿话挤兑他,完全就是随兴而来的恶作剧罢了,她没想到,他真的会帮手。   如果面前的人真的是柱子哥,不必她开口,这里的活他必然会抢着都做了。可面前的是他,是这个自称是虎妹哥哥的年轻人,吴桂花没想到,他真的会蹲下身动手。   她一直没有问他的家世和来历,但她猜得出来,他的出身一定不差。   一个人的饮食坐走最能反应出他的教养和家庭,吴桂花请他吃过一顿饭,对他的出身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   虎妹哥哥说他也是永安门侍卫,可吴桂花只从他吃饭的姿势就能看出,他的出身跟侍卫中的大部分人必不相同。他更像吴进这个自称出自落魄豪族的世家子弟,但行动间又比吴进多了一些洒脱随意。   “吴进是你派来接近我的人吧?”吴桂花埋头做着咸蛋,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   应卓手微微一颤,承认得倒也痛快:“不错。”   “中元节那天晚上,多谢你了。”吴桂花舒了一口气,从那天得知是吴进领着人捉住洪老坏的人,他的反应又那么奇怪之后,她就有所猜测,今天这一问,只是为了得到证实。   也难怪吴进会这么痛快答应跟她合作,想必这一切都是出自身边这人的授意。   如果不是一开始有吴进带着那一队侍卫打开局面,她现在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状况。虽然她明白,对方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她,但这个情她不能不认:“多谢你这段日子的照顾。”   “不必,应该是我谢谢你这段日子对我妹妹的照顾,你,将她照顾得很好。”应卓低声道。   应卓见吴桂花不再说话,也慢慢沉下纷乱的心神,立刻发现了不太一样的地方:“这些浸蛋的水是什么?”   吴桂花讶异地问:“这是酒,你没闻出来吗?”她以为应卓不明白用酒的目的,解释道:“做咸蛋之前,把蛋放到高度酒里泡一刻钟,咸蛋会更容易腌出油。”   应卓的目的却不在这里,闻了一下刚从酒液中捞起来的蛋,还洗干净手,沾了一点送入唇中,皱起眉来:“这酒跟我们喝过的不太一样,你是怎么做出来的?”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又补充道:“若是不方便,你可以不答。”   吴桂花没觉得有哪不方便,她猜测,虎妹哥哥说的不一样的地方,应该是她最后提纯酒的方法。她们村有几年收多了粮食都用这种方法蒸馏酒,怎么蒸怎么酿都敞开叫大伙进去瞧,在她眼里,这根本称不上秘密。于是,她爽快地说:“没什么不方便的,我不是说了吗?做咸蛋必须用高度酒浸泡,我找来的酒度数有些低,就自己蒸馏了一下,怎么,你想看吗?”   应卓眉峰一动,却看了眼那块木板,担忧道:“以后再说吧,她窝在地窖里这么久,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吴桂花道:“她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早就有问题了,你不知道?”   应卓沉默片刻,道:“这件事,是我对不起她。这地下定然闷热得很,你有没有法子让她快些出来?”   吴桂花不以为然:“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要说对不起,你父母才是头一个推不掉的。对了,你来这里他们知道吗?你知道虎妹的处境,如果你不能把她弄出宫,以后还是不用来了,省得她惦记着,最后还是一场空。”她来古代时间不长,不知道这样当面谈及别人的尊长是极不礼貌的行为,若是换个人来说,应卓只怕已怒容相向。可面对这双明亮有神的眼睛,他却连不悦的情绪都没法子生出来,仿佛面对这个女子,他天然就能明白她恶语之下的温情。   可是,有些事还是要说清楚的:“我爹娘已经去世多年,如今我家的事我自己就可以做主。我爹我不清楚,可若是我娘,我想她必是希望我重新找回妹妹的,我有妹妹这件事也是她临死前告诉我,嘱我有机会一定要找到她,好好照料她。”   “我瞧你家境不错,那为什么虎妹会流落到宫里?我听虎妹说她姑姑说过,她是刘八珠在永安宫外捡到的弃婴,要不是刘八珠,你妹妹早该死在,哦对了,她今年多大?”   “她是庆咸元年生人,今年虚岁二十了。你知道的,虎妹,”他顿了顿,道:“她生来的缺陷让家中大乱,族中耆老得知此事,以为是上天降罪的不祥之兆。家里的长辈执意杀死她,我母亲得知此事之后,将虎妹藏了起来,后头我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虎妹就到了这里。”   寥寥数句话,数年前的这桩人伦惨事跃然吴桂花眼前,她惊觉自己方才的话太过武断,心中歉疚:“对不住,我说错了,你娘,她是个好母亲。”这个女人用尽了她的力量来保护女儿,而不是真的抛弃了她,如果虎妹知道,必然会好过许多。   应卓微微绽开个温柔的笑意,他轻声说:“我知道的。”   二人一时默然无言。   还是吴桂花先启开了话头:“这件事我会同虎妹说。可我不会用任何方式逼迫她打开地下室同你相见,这需要她自己心甘情愿。你知道的,她从小在地下室里生活的时间比在地面上都长,刘八珠虽然养了她,可她又把虎妹当成个怪物防备,什么都不教给她。虎妹只是没有人教导,她不是笨蛋,未必不知道刘八珠的矛盾之处,可她只有刘八珠一个亲人依靠,即使刘八珠手段激烈,她也只能忍受下去。所以,她对人的戒心极高,如果她不是真心接纳你,我怕她即使打开了地下室的门,心里的坎过不去,她的情况会倒退回去。”   应卓道:“我明白,你是为了她好。”   吴桂花心中摇头,道:“我养了她,她也是我的责任。现在我好不容易让她信任我,不能轻易毁了这种信任,你耐些心吧。还是那句话,你对她好,她不会不知道。”   “那,我该怎么对她好?”应卓转头,目光恳切。   吴桂花没答,而是反问道:“你知道,我头一回见她,是怎么对她的吗?”   她看了他一眼:“我每天有空没空都会来这块木板这跟她说会儿话。她那时候真的跟个野人似的,我其实也不懂她听不听得懂,但我觉着,不管你要做什么事,面对什么人,你得先让她了解你的用心,感到你的诚意。诚意永远是打动一个人最好的方法。”   应卓重重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是,我以后会尽量每天都来同她说会儿话。”   吴桂花无声地笑了一下,见他有条不紊地还在给她码咸蛋,不由惊奇道:“今天只怕只能到这里了,你不回去吗?”   应卓掖起袖子,一手握着一只蛋,快速蘸干酒液,又麻溜地将两只蛋往泥浆里一滚即起:“我帮你把这些活干完再走。”   应卓的这副尊荣要是让外人看见,不知有多少人会跌破眼镜。但吴桂花开心地笑了起来,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那你先好好干着,我给你拿甜瓜吃。”   先不说有了应卓的加入,吴桂花的腌蛋工程进展如何。   只说时间滑到八月初,吴桂花的皮蛋已经开过两回坛,咸蛋也即将完成所有腌制的时候,御极宫上下开始了整装待命——   皇帝要从避暑山庄回来了。 第39章   往年都是到了九月份,京城彻底凉快下来的时候, 皇帝才会慢慢由避暑山庄转回御极宫。   今年之所以提前近一个月, 原因很简单, 中秋节快到了。   太皇太后今年因为身体原因没有随行,母子两个总不能分隔两地过中秋, 于是, 皇帝便在中秋到来的前几日赶了回来。   不过,皇帝不管离宫也好,还是回宫也好, 对吴桂花一个偏远地区的小小宫女都没啥影响。   所以她不像御极宫里大部分人一样,因为皇帝的回宫而各种焦虑。相反, 她这几天还很高兴。   因为她卖皮蛋的最后一笔款到了。   吴桂花想不到,她随手做的两坛皮蛋也能赚钱。   那天皮蛋一开封,下午江什长一行人就来吃饭。吴桂花切了一碟子, 淋上醋,香油和蒜泥请他们吃。   江什长一吃就喜欢上了, 得知这是用什么东西做的之后, 讨了两个回去, 第二回 再来时, 又问她能不能卖方子,买主还是他的老朋友罗老板。   这回吴桂花没答应, 因为皮蛋的方子复杂,不容易被人仿制,她还指望着从宫里出去, 能不能卖皮蛋过日子呢。   江什长退而求其次,又问她有没有多的皮蛋,好买回去让他朋友做她说的皮蛋瘦肉粥卖给客人。   吴桂花这回答应了他。兽苑送来的蛋很多,她光皮蛋都做了一筐半,宫里又见不到猪肉和豆腐,只能囫囵个卖给这些侍卫们作饭后小点,但皮蛋的味道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搁在她这慢慢消耗,还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去。   皮蛋有了销路固然叫人高兴,怎么运出宫是个大问题。吴进本来说帮她想办法,可现在她已经知道,永安门的这些侍卫不是个个都是应卓的人,像江什长,他就跟应卓没关系。她借用了应卓的渠道,万一叫江什长发现,岂不是要连累他?这件事本来不跟应卓相干。   后来她还是请托到了兽苑那几个采办兽粮的太监头上,把皮蛋里外三层用枯草包裹起来,放在推车中弄出宫外再交给江什长,用每筐二十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了他。   本来该是一锤子买卖,可后头陈项知道了这件事,又给她弄来了两筐鸭蛋,请她做成皮蛋,都卖给江什长那个当饭铺老板的朋友。   原来洪老坏的那个小畜养厂发展到今天,每天产的鲜蛋有一千多枚,兽苑人畜加起来都吃不完。洪老坏原本弄了一部分销给酒楼,后面换成了陈项的人,陈项出不了宫操持,他在宫外找的人一时找不到那么多销路,鲜蛋积压在手里,渐渐成了一块心病。现在有了做成皮蛋储存的方法,鲜蛋的销售压力可以减轻不少。   吴桂花原本想好好歇过这个夏天,但陈项给她又送肉又送点心地请托,她赶鸭子硬上架,还是点头答应了。   考虑到这些蛋运进运出地麻烦,大家合作过两回,有了信任基础,吴桂花这两天在琢磨干脆把方子交出来,自己用方子在畜养厂的皮蛋生意里占个股,省得回回做皮蛋,还要请应卓来帮忙。   一想到应卓那样的公子哥每天晚上蹲下来帮她做皮蛋,她有点好笑,又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应卓帮她做皮蛋,自己也不是没有收获。   那天他走之后,吴桂花特意等着虎妹从地窖出来,把他说的事讲给她听。那之后,他再过来,虎妹虽然没有立即出来与他相见,但也不再提起他就是满心的戾气。   后头做皮蛋忙起来之后,吴桂花说她两回,叫她出来帮忙,她扭扭捏捏地也答应了。   这样一来,吴桂花有了两个帮工,虽然这两个帮工一个比一个别扭,但好歹有时候也能正常说两句话了。   手里捏着卖皮蛋得来的将近三十两银子,再加上前段时间自己零碎攒的,吴桂花手里已经有了接近七十两的存银,绝对算上一笔巨款了。   有了这些钱,吴桂花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   想想这段日子她加了这么多活,虎妹累瘦了不少,也该吃点好的补一补,索性一次拿出二两银子,预备到西掖廷大膳房买一些好吃的回来。   去大膳房之前,她先去了趟教坊司乐艺馆。   自打七月份她去西掖廷领过一回赏钱之后,这还是第二回 来。原本西掖廷有不少请她做席的人,但遇到那样的事,短时间之内她可不敢跑这么远,需要她上门的生意一概推了,只接些容易储放又不是太麻烦的大菜做好了让大顺子他们跑腿送过去。   也因此,她误拿人家乐艺坊小姑娘的那块料子直到今天才有机会给人还回去。   今天的乐艺坊跟吴桂花头一次来时却不一样,她进了大门,沿着树荫走了很久也不见一个人,就连这些小姑娘们住的大通铺也挂着锁头。吴桂花去了上次李英娥打水的水房,找到个耳背的老太太,问了半天才知道,原来今天所有在这里训练的宫奴都去了训练场,说是来了几个人正在选拔上面要的人。   吴桂花是个好凑热闹的人,听见那老太太说,负责选拔的只是教坊司的几个管事,今天也只是一个小型的内部选拔,顿时忍不住好奇心,问她打听了训练场的位置,就兴冲冲地找了过去。   教坊司的内训练场有点像吴桂花见过的庵堂经室,每一排都放着一个蒲团。她去的时候,外面已经围了不少人在看。   吴桂花拍拍一个人的肩:“这位姐姐,里面还在选么?”   那人接过她递出来的一把蚕豆,咽咽口水,点点头,轻声道:“你小声些,我们管事听见有人说话要骂的。”   吴桂花找了一圈,发现她认识的李英娥和那个姓方的小姑娘都在里面,一个弹着琴,一个在敲打什么东西,另外还有几个拿着不同乐器的小姑娘在一并演奏着不知名的乐曲。   吴桂花就笑一笑,站在门口跟那些人一道欣赏了起来。她本来是听个热闹,可听着听着,觉着这音乐仿佛有点熟悉,好像她们村里前两年村长他妈死的时候,村长媳妇请来那班道士放的曲子,当然,这曲子由这几个小姑娘演奏起来,比村长媳妇请来的草台班子高明多了。   吴桂花憋了一肚子的点评,见里面演奏的声音停下来,那几个站在前面的女人开始交头接耳,看见李英娥回了一下头,赶紧笑着挥了挥手。   李英娥一怔,用手指捅了捅弹琴的方姓小姑娘。那小姑娘看见她,眼神亮了亮,对她点点头,又调转过去。管事的把几个小姑娘召在身边,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几个小姑娘出门时,眼睛都发着亮。   方姓小姑娘看见吴桂花就要给她行礼,叫吴桂花拦住了,从背篓里拿出那半块尺头,笑着道:“你没怪我骗了你的布去吧?”   方姓小姑娘红着脸不接:“哪里。姐姐岂会是贪图这块布的人?何况姐姐救了我,我本该谢谢你的,可惜手里没有好东西,若是不嫌弃,这块布就当作姐姐的谢礼吧。”   吴桂花握住她的手硬让她收下:“我特意来还你东西,可不兴还让我背回去的。你拿着吧,宫里过日子艰难,一块布可不好淘弄。”   看见方姓小姑娘还要再推,吴桂花指着门里问:“我听说你们在内部选拔,这是准备做什么呢?”   方姓小姑娘说:“几位管事说,陛下这次回宫要在宫里做一回道场,管事们在挑选奏乐的乐工。”   吴桂花看她一脸藏不住的笑意,便说:“看你这高兴劲,那你肯定是选上了?”   方姓小姑娘抿抿唇,笑道:“哪里?只是几位管事说还行,让我们进入待选。我们想入选的话,要跟后面没上场的姐妹,以及外教坊司的男乐工和太常寺的良民乐工竞争,有没有变数还不知道呢。”   吴桂花就勉励了她两句准备离开,不想那李英娥站在她们旁边,此时便斜着眼睛哼了一声:“有些人,说话不算话呢。”   吴桂花一怔,见她不住擂着腰眼,一下想了起来,笑了:“你想要我那套推宫的手法就直说,这冷不丁的一句话,万一我没想起来,还不得以为你突然发疯是因为撒了什么癔症呢。”   李英娥小脸一红,吴桂花不为难她,笑道:“行了,我都记着呢。你们现在不是脱不开身吗?等二回我来西掖廷再教给你们。”   方姓小姑娘连忙摆手说:“这是姐姐家传的手法,我不能要的。”叫李英娥狠狠掐一下手,疼得瘪了下嘴。   热闹也看得差不多了,吴桂花不等两个小姑娘再说话,乘机告辞,离开了这间鼓乐喧天的红房子。   这回她手里有钱,之前看着眼馋的调料,觉得金贵的菌菇肉类都买了些,直到花光了带来的银子,才背着一筐战利品回了重华宫。   虎妹一看见她背回来的好东西就雀跃不已,她这段时间跟着吴桂花打下手,已经历练得很有眼色,不要她吩咐,就单手拎着一篮子菜肉去了井台边摘菜。   这回吴桂花手笔之豪爽,就连虎妹这吃饭总嫌不够的大胃王都啧舌:“姐姐一次买这么多鲜菜回来,不怕吃不完放烂了吗?”   吴桂花一边剁着肉馅,笑着说道:“又不是只有你我两个人吃,不是还有你哥哥吗?”   虎妹就不说话了。   吴桂花就慢慢跟她说自己的打算:“你哥哥也陪着我们做了这么长时间的活,还没要我们一文钱。我们也该请人家吃顿饭,好好谢谢人家了。他可是为了你在给我做活的,一会儿天黑了他就过来,你可不能再别别扭扭的了,知道不?”   虎妹没吱声,吴桂花也不催她,也不急着说话。到她剁完了肉馅,吴桂花才听见虎妹小声说:“我知道的,我,我后来已经不生他气了。我就是怕他嫌弃我,才不敢跟他说话的。”   吴桂花在心里叹口气:又是刘八珠的锅。   她知道这事急不来,尽量说得温柔些:“你看见他每天晚上瞧你的眼神了吗?你总不理他,他多伤心啊。”   “他的眼神有什么不一样吗?我瞧他看姐姐你也是那样啊。”虎妹小声说。   吴桂花:“……”   没等她板起脸训这丫头,侧门那就响起了敲门声。   她们要等的人来了。 第40章   如今,再在桂花树下看到柱子哥那张脸, 吴桂花觉得, 她已经可以做到心如止水了。   这是两个人。   她熟练地在心里默念一遍, 笑着开了门:“就等你了,进来吧。”   应卓却不是空手来的, 他手中托着个小坛子, 交到吴桂花手上。   吴桂花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一条黑影趁她低头查看时,溜进了院子。   “小二黑!”厨房里,虎妹欢喜地叫。   应卓示意她打开:“你忘了, 上回你教给我蒸馏烈酒的方法,这是我照着蒸出来的第一坛酒。”   吴桂花揭开泥封, 果然一股浓香扑面而来,她喜得直笑:“你这就做出来了?比我想得快多了。”   虽然皮蛋没卖两回就赚了不少钱,但吴桂花心里明白, 这是罗老板和陈项会卖,她的技术也只是占了个独一份的便宜。而且物以稀为贵, 新鲜东西总是价高些。如果想走长线的话, 价钱必然要降下来。再说, 吴桂花感觉, 陈项接了那个小畜养厂是想大干一场的,前两天她偶然跟他说起咸蛋, 陈项就急得不得了,想再弄几筐蛋来让她做。要不是她一再说咸蛋还不到开封的时间,保险些好, 他当时就要催着她拿出来尝一尝了。   咸蛋其他的材料都好解决,唯有高度酒,她也回过味来,这个方子轻易不能交给旁人。想来想去,她的主意就打到了应卓头上。   应卓边走边挽起袖子去了厨房:“你不是急等着要做咸蛋吗?是不是今天晚上开始?”   “哎,”吴桂花急忙拦住他:“不是说了,你今天是客人吗?去那坐着,我们一会儿就来。”   应卓朝榕树下新搭的石桌那看一眼,上面似模似样地放着两个果盘,里头装了葡萄,甜瓜,黄杏,青瓜等时令果品,果然是下了大本钱的。   见她实在坚持,他不由一笑,顺着她的力道坐到了石桌边,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   这边吴桂花使出蒸炸煎烙十八般武艺,做了一桌子好菜,让虎妹一一端上了桌。   等到一应事体忙毕,月已上中天。   因为还不到十五,月亮只圆了一大半,像个白桃子一样挂在天边,将月色下的小院子照得如蒙上了一层柔光。宫墙上的小二黑来回跳跃,就是不愿意下墙,急得虎妹频频朝墙头看。   吴桂花不去理会这些,站起身,第一杯酒举杯敬客:“来,大家今日相聚不容易,喝了这一杯吧。”   虎妹早便等不及,呲溜两口喝干:吴桂花今天准备的是梅子酒,不但不醉人,喝起来还有股甜甜的果香,虎妹在厨房里偷偷喝过一口,就一直想着它。   另外两个人相对而望,却都没有急着送酒入喉。   应卓的目光迷离起来,仿佛今日此景,他也曾见过……   这段时日,他经常梦到一些事,梦里,他留着奇怪的发式,跟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姑娘在山野间说话,谈笑,唱歌,劳作……   那大辫子姑娘眉眼浓艳清俊,嗓子脆亮,一曲野生野长的山间小调唱得活泼俏辣,即使在梦里,他也能感到歌里那股烫人的喜意,引得他有时醒来,唇边也挂着不自知的笑意。   他原以为一连几日梦见那姑娘已是有些不对,但更不对的是,他居然觉得,梦里那姑娘似乎渐渐跟眼前的吴贵妃重合成一个人……   他生生吓醒了。   吴贵妃虽然同样长得艳丽,可一朵是人间富贵花,一朵是深山野玫瑰,分明是不同的两个人,他怎么会认为这两个是一个人呢?   莫非是那天晚上吴贵妃发疯时说的怪话让他入了迷障?   应卓勉强这样为自己解释,可今夜对上这双眼眸,他心中猛地一悸。   明明这双眼睛是笑着的,可不知为何,他就是知道,她不是在笑,她在看着自己,可她仿佛也没在看自己。   应卓目光微动,一句话将破喉而出:“你——”   吴桂花却托起了酒杯一饮而尽,笑盈盈地翻转手腕:“好不容易请你喝顿酒,不会第一杯就不喝吧?我都喝光了呢。”   她眼睛一眨,唇边又只剩下了清浅的笑意。   应卓放松下来,略有失神:“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吴桂花却低下头,夹起一筷小青菜放进虎妹碗里:“不许只吃肉,把这菜都吃了。”   即使当着人亲哥哥的面,她还是该怎么管就怎么管。   虎妹嘟着嘴,叭拉着菜叶子,不情不愿地喂进了嘴。   吴桂花再捅捅她:“别只顾着自己吃,你哥哥的碗还是空的呢。”   虎妹便叉起自己面前的虎皮凤爪,头也不抬地往应卓碗里一丢。   吴桂花敲她一筷头:“之前怎么给你说的?你请人吃东西之前要怎么说?”   “请,请哥哥吃菜。”虎妹声如蚊呐,头几乎低到桌子上。   吴桂花叹了口气,正对上应卓无奈的目光,两人摇摇头,同时笑了出来。这一刻,什么梦里的姑娘,前世的爱人都成了镜花水月,眼前的这个大号婴儿才是头一等问题。   “跟你说了,你哥哥不是坏人,你怎么还是这样呢?”吴桂花头疼道:“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把你送出宫?”   虎妹原本欢快地在往嘴里塞菜,骤然听见这话,吓得筷子都丢了:“什么出宫?我不出宫!”   吴桂花早前试探过她几回,知道她对出宫这事抵触得很,但她在宫里这种境遇,早一天出宫,她早一天就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可虎妹不管她暗示也好,还是直说也罢,都咬死一个意思:吴桂花在哪她在哪,吴桂花不出宫,她也哪都不去。   她这态度叫吴桂花急的呀,要不是她身上还牵扯着秦司薄,不敢随随便便闹失踪,早哭着求着要跟着虎妹一道出宫了,这孩子倒好,送上门的机会都能往外推!住地窖还住上瘾了她!   吴桂花原以为,兄妹俩经过一段时间的熟悉,虎妹的心意会有所转变,可想不到她在这件事上有异乎寻常的坚持。   吴桂花今天设下这个宴席,也是为了这件事来的:皇帝过几天要回宫,皇帝回宫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皇宫的安全等级必然会随之升高,往后再想把虎妹弄出宫,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虎妹说完这一句还不算,她扒着自己的饭碗下了桌,蹬蹬蹲到离两人最远的角落,边吃边防备地看他们,好像他们俩马上就会把她抓出宫似的。   吴桂花只能先换个话题:“你蒸酒的酒具是不是照我说的,打了个精铁的?”   应卓点头:“不错。”   吴桂花便笑了:“我说怎么这酒尝着比我蒸出来的烈?想想肯定是因为蒸酒的盖子封得更好。”   她当时蒸酒时限于材料,只能用竹子编了个蒸酒的盖子,密封性肯定比不上精铁打造出来的好。   应卓说:“酒做出来后,我试了试,果然这种酒去毒痈的效果很好,用在军中治外伤最好不过,我代将士们先谢过你。”   吴桂花摇手道:“谢我做什么,这东西又不是我发明出来的,你有用只管拿去用,就是记得给我留一点点出来,你知道的——”   应卓接口道:“我明白,从我这里出去的烈酒只会用在军中和陈项的畜养厂,不会让你的方子外泄。”   吴桂花又看了看虎妹,压低声音:“她在宫里蹉跎的时间够长了,这事你不能依她的意思胡闹,我看——”   “不错,这件事宜早不宜迟。这两天我会让我的人想办法,你不用着急。”   吴桂花:“……”想说的话总有人替你先说出来,本该是件开心的事,要是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柱子哥就好了。   她镇定片刻,小声道:“你给我弄些药来,最好是喝了让人能睡一大觉的。”   应卓心领神会,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纸包:“我还在想,今天走之前交给你。我安排好了叫吴进通知你。”   吴桂花心情复杂地接过那个小纸包,往嘴里塞了一个油汪汪的鸡腿:既然什么都用不着说,那就使劲吃吧!   转眼就是三天过去,自从那天吴桂花当着应卓的面说要把虎妹送出宫后,虎妹就一直躲着她,不跟她说话,不到吃饭的时候,绝不离她一米之内。   看她那惊弓之鸟的样子,吴桂花也觉得心疼。可虎妹什么都不懂,自己不能不为她想。   这段时间,来小院找她的人越来越多。   她不能学刘八珠一样,把自己弄得六亲断绝,只能依靠应卓补贴才能过日子。她还想出宫,还想为自己攒点过日子的老本,就不得不抓住每一个机会赚钱攒钱,跟人来往。   虽说每次虎妹早上出门,她就会把她的房间锁起来,可谁知道什么时候会不会有个疏漏,让人看破了行藏?   吴桂花每回不敢深想这些事,因为一旦想下去,她晚上连觉都睡不好。   因此,当三天后,接到吴进那个充满暗示的手势后,她转回厨房,毫不犹豫抖开那个小纸包,均匀地洒下了药粉。   “虎妹,来吃饭了。”她高声道。 第41章   子时二刻,吴桂花将侧门开出一线, 招招手, 四个抬着板子, 侍卫打扮的人悄然无声地走进去。   不一会儿,酣睡中的虎妹被平放在板子上, 抬出了门, 随后又被装进一辆小车中。宫墙上,小二黑喵嗷叫着,几个跳跃, 随着几人渐渐去远。   吴桂花目送着几个人没入夜色之中,回了房却久久无法入睡。   这段时间, 她跟虎妹相依为命,尽管她一开始什么都不懂,让吴桂花多费了很多心思跟她打交道, 可这个懵懂的孩子也是自己在这座宫城孤岛中唯一可以卸下所有包袱的人。这一别,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时日……   辗转反侧间, 吴桂花忽然发现,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沥沥的雨声打在窗棂上, 不一会儿就洇湿了窗纸。   夏天因为天气闷热, 她靠床的这面窗户一向都是半开着。眼看雨越下越大,吴桂花赶紧起了床摘下窗棂, 准备把窗户关上。   关窗之前,吴桂花抬头看了眼窗外:窗外对着的正是她新开出来小菜园的一角。东北角的甜瓜架子被风雨吹得东倒西歪,她打眼看过去, 甜瓜架子的另一头黑乎乎的,仿佛被风吹倒了一大片,窝成了一团黑影。   吴桂花心说糟糕,该不会架子被风吹倒了吧。   这甜瓜种子是江什长说,他那个姓罗的饭馆老板给她好不容易淘换来的。因为播种的季节不对,她原本只是随手种下,现在发了几个芽子,她前段时间还在想,要是到秋末结不出果子,把瓜叶子摘了,也能炒了当个青菜吃。可不能一场风就给她吹得连颗瓜殃都留不住,她现在吃口青菜难着呐。   这么一想,吴桂花着急起来,她一边穿衣服,从箱子里翻出蓑衣拿起钥匙就要往后头跑。   只是这一小会儿,外头的雨就大得让人寸步难行。   吴桂花站在廊下迟疑了一会儿,还没想好要不要先回去换双草鞋,侧门那忽然响起了敲门声。配着呜呜的风声,要不是她刚好出了门,还不一定听得清楚。   这大半夜的,黑乎乎地下这么大雨,外头还有人敲门……   即使是吴桂花这种胆量不能以寻常女子来衡量的也吓得出了一身汗:“谁,谁呀!”她举起放在廊下的笤帚,一时进退两难。   “姐,姐姐——”   外面人说话的声音让吴桂花大吃一惊,她再也顾不上其他,丢了笤帚奔出去开了门,一个壮硕的人影扑进来抱着她哇哇大哭:“姐姐!别丢下我!姐姐——”   吴桂花身上挂着这个大型挂件,气得直捶她:“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啊你!你是跟你哥哥出宫享福,还跑回来干什么?”   但这姑娘只顾着哭,身上又是泥又是水,不知道是跑得太急还是摔到了哪,人还死死勒着她:“我不走,我哪也不去!”   吴桂花把她搀进了房,听见她翻来覆去只说这两句话,没好气道:“你这样倒像是我在害你似的,你说你留在这有什么好处。天天跟我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到底好在哪?行了行了,给你烧水洗脸去,放心,我不会把你扔出去的,你自个儿把湿衣裳脱了吧,湿乎乎的别想往我床上蹭。”   吴桂花怎么也想不通,这丫头她是怎么半道上醒过来,还跑了回来的。但人既然回来了,她也没那个能耐再把她弄回去,只能先留着她,想来应卓等一会儿就会找过来,看他来了之后再想办法吧。   摸着黑引燃了灶火,吴桂花用点葱姜煮了水给虎妹喝下去让她祛寒。大约是到了安全的地方,虎妹喝了葱姜水,没一会儿眼皮就往下耷拉着说犯困想睡觉,却死活不答应自己一个人睡去隔壁房间,把她攥得紧紧的也不叫她走。   吴桂花没办法,只能答应把自己的床让一半出来给她,心里颇为郁闷:折腾半天,人不但没送走,这牛皮糖反而还黏得更紧了,她这是图啥啊?   她又担心那几个侍卫会摸黑找过来,不敢再接着睡,坐在床边坐了会儿,忽然想起来,她是要去后院看甜瓜的啊!现在雨下得这么大,甜瓜架子恐怕全倒在泥水里救不了了吧?   吴桂花一个着急,挣脱了虎妹的手往窗户那边看过去。那瓜架子果然在风雨中被吹得摇过去摆过来,可借着雨水的反光,瓜架子呈井字型,错落有致地靠在半面墙上,哪有团成一团的阴影?   吴桂花还待细看,这时虎妹却惊醒了,吓得大叫一声,人还没睁开眼睛,双手就又箍住了她,嘴里呜噜着“姐姐”,将她摁进了床里。   吴桂花:“……”这丫头怎么摁她跟摁小鸡崽似的?   不过还没等她郁闷完,侧门那又响起了敲门声。   吴桂花好说歹说,总算叫虎妹放了人来开门。   墙外果然站着那几个侍卫,侍卫们一脸焦急地说明事态,得知虎妹确实冒着大雨跑了回来,顿时松了口气。   一名侍卫道:“桂花姐,今天已是错过了时辰。小主子的事还要多劳您再担待两天,我这就去回我们主子去,看还能想什么办法。”   这几个侍卫都是吴桂花的熟脸,先前都以永安门侍卫的身份在她这照顾过生意。吴桂花对他们的品行也有个大概的估计,见这几人要走,她犹豫了片刻,叫住他们:“你们跟我去后院看看,我觉得后院好像有点不太对。”   几人忙细问究竟,吴桂花把甜瓜秧子的事说了,为首的那个神色严肃起来,示意吴桂花先回屋,留了一个人守在她们房间外面,另外三个人摸出腰刀,猫起腰小跑着朝后院去了。   吴桂花心情忐忑,回房见虎妹半坐在床上,看见她进门就要扑进来,叫吴桂花作了个动作止住,她自己轻手轻脚地爬回床上,躲到那个窗户下面,虎妹有样学样,两个人见几条黑影蹿上墙壁,沿着后院四下移动着时隐时现。   忽然,院子的某个地方响起一声短促的尖叫,仿佛又有几声清脆的交击声,之后,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但屋里的两个女人吓得脸色都变了,吴桂花不知什么时候抱紧了虎妹,也不知道由谁开始,哆嗦成了一团:“外,外面有人。”虎妹说。   吴桂花差点哭出来:她能不知道吗?她向来睡眠好,雷打不醒的那种,要不是心里记挂着虎妹的事,今天说不定就要遭了外头那贼的毒手。本来只是保险起见,求那四个侍卫帮她检查一番,没想到运气就这么好……也不知道那几人有没有抓到外面那个人?难道外面那人是看她赚了钱来打劫的?这么高的宫墙,这人是怎么翻进来的啊?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侍卫的说话声打断了吴桂花的胡思乱想。   她急忙打开房门,见为首的那名侍卫站在廊下,沮丧地摇摇头:“叫那人跑了。”   “跑了?那怎么办?”虎妹不知什么时候穿上衣服,也跑了出来。   吴桂花沮丧极了,有心想说两句话安慰,可事关自己的安全,她觉得,她自己才是最需要被安慰的那个!   侍卫说:“那人身手不错,桂花姐——”他想叮嘱她注意安全,可她孤身一人,别人有心算无心,怎么叮嘱才能避免这种事发生?   最后他们几人商量了一下,留了两个人在外面守着,另外两个人飞奔着说是给应卓报信去了。   应卓是这天晚上戌末到的重华宫。   他来的时候,虎妹正在发烧。   这几天她的精神一直高度紧绷,又淋了场大雨,再经过凌晨的那一场惊吓,几番打击下来,身体就撑不住,发起了高烧。   吴桂花下午时发现不对,脱了虎妹的衣裳,用高度酒给她擦着腋下降温,到应卓来的那会儿,她身上的温度总算降下去了一些。   应卓下午得到的消息,此时拎着药包上门,正好赶上给虎妹煎药。   这一天发生这么些事,两人都顾不上多说话,给虎妹熬了药送服下去,吴桂花才有空跟应卓说起虎妹的事:“你给的到底是什么药?怎么会让虎妹半道上醒了,还跑了回来?”   应卓按着虎妹的脉,过了一会儿才道:“虎妹的身体,恐怕与常人有些不同。”   吴桂花:“????”   应卓道:“虎妹这是头一回生病。”   吴桂花:“????”   “至少我从刘八珠那里得知,虎妹从小身体就健壮得不像个普通孩子。她不止从不生病,还力大如牛,所以,她一直觉得,虎妹是个怪物。可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照顾虎妹。”   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艰涩了不少。   吴桂花笑笑说:“都说不生病的孩子一生起病就很难好,我瞧虎妹病也不难治。这还不好?你瞧她烧得小脸红扑扑的,比之前——比之前……等等,你看她脸上的斑是不是淡了点?!”   她扒开虎妹的头发,失声叫了起来。   应卓身体一震,吴桂花索性拔下床边的烛台,伸出手摸摸虎妹的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她脸上那凹凸不平的黄褐色条状胎记好像变得平缓了许多。   “虎妹出生后,你们有没有给她找大夫看过?”吴桂花转头,严肃地问道。   应卓的神色很茫然:“我不知道。我母亲没有说过这些,我得找人来看看她。”   他猛地站起身,朝屋外走去。 第42章   吴桂花把应卓拽了回来:“这个时辰,这个地方, 你到哪去给虎妹找大夫?”   应卓叫她这一拉, 神色清明了些许。   他接过烛台, 细细看过虎妹的脸,又不确定地回身问吴桂花:“我瞧是浅了些, 可会不会是在灯下, 看不真切的原因?”   “等天亮再说!”吴桂花一锤定音。   她说完这话,远处钟楼的更鼓一快四慢,响了五声。   五更到了。   吴桂花看了眼天色, 黑压压的,仍然不透一丝光。   像这样的雨,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三不五时就要下上一回,吴桂花也习惯了。只是免不了挂心其他的事:“天天这么下, 农民们要遭罪了。”   应卓的视线从虎妹身上收回来,好奇道:“你如何得知?”   吴桂花道:“我有几天看天时, 该是收稻谷的时节, 要是这几天没收上来, 稻子全烂在地里, 农民们一年的收成不是全完了?”   应卓沉默片刻:“不错,今年湖广发了水患, 前几日朝廷已派下了赈灾粮。”   吴桂花不懂这些,她想起年轻的时候,家乡有人逃荒的光景, 问道:“下这么大的雨,粮食能不能及时到?”   应卓摇头道:“朝中大人们必有安排。”   吴桂花便不说话了。   一时待雨稍小些,吴桂花去厨房简单做了两个菜吃了,应卓也不提要走的话,她收拾了碗筷,想起自己前些天编到一半的蒲扇,去箱子里翻出来,就着窗边的一点天光编了起来。   应卓盯着她翻飞的手指,说:“吴贵妃出身虽然不高,却是商贾之家的嫡女,平生做过最重的活计只怕就是拈针拿线。”   “你说的是吴贵妃,跟我有什么关系?”吴桂花咬住麻线线头收了尾,睨他一眼:“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应卓便也笑了:明明发生了这么多事,手上还有这么多事要做,可奇怪的,他放松了下来。   “那你是谁?”他摸摸虎妹的额头,起身给她换了块帕子。   “我不是早告诉了你吗?吴桂花啊。”吴桂花拎起风炉上滚开的铜壶,滴溜溜的水声落进白中带点黄的粗瓷碗中,“喝口水吧。我昨儿个在长信宫那找到了丛茉莉,长得可好了。我把它移到了前庭,你看到了么?”   应卓点点头,想起即使在那样的黑夜里也仿佛生出光晕的那簇小小白花,他有点好奇:为什么这种秘密被他亲口说出来,这女子也是这样闲适安然?她一直是这样的吗?   不,应卓心底很明白,不是的。   滚烫的茶水激出了一片浓郁的香氛,吴桂花乐呵呵地说:“我在碗里放了几片花瓣,你就当这是茉莉花茶给喝了吧。听说上好的茉莉花茶是茶和花放在一起九窨九制的,我也不懂,你尝尝看,尝尝看嘛。”   她仿佛有些羞涩地低头:“好喝你就多夸两句,不好喝,你少喝两口,不用跟我说了。”   柱子哥最喜欢喝茶,她给他发的那点零花钱,十有八九都被他到处跟人淘换了各种茶叶,不知道应卓是不是也是这样。   她巴巴地看着他,见他轻轻啜饮一口,微微绽开笑意:“很好喝。”   吴桂花便笑了。   她的笑容不像应卓,从来都是矜持而温文的,她笑得眉眼弯弯的,每个毛孔都透出着快活,仿佛庭前的那丛茉莉,在暗室里也可以生出光。   “好喝就多喝点。”她巴巴地又倒了一碗。   应卓摇着头,也笑了。   如注的暴雨下了一整天,雨帘将整个天地隔成两个空间,仿佛整个宫室,整个皇城,只有这一小间静室是余下的宁馨秘地。   原本这一天吴桂花是有一场席面要做的,可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断了所有的预期。上午吃罢饭没多久,大顺子来了一趟,果然说要取消席面。   吴桂花那些早便准备好的食物便都便宜了两个人,她甚至还翻出那天请客时买的梅子酒,两人就着雨势坐在窗前小酌了两杯。   应卓也不说要走的话,吴桂花更不会撵他。两人一头闲谈,一头发呆,慢慢消磨着这多出来的一天时光,竟也不觉得腻烦。   偶而会有人敲门,除了大顺子之外,都是那些永安门侍卫给应卓带消息的。吴桂花从来不多问,他们在说什么,只在偶然起了聊天的兴致之后,跟他说一说天时,说一说家常,应卓含笑听着,到吴桂花催他说说自己的事时,他也说一说京城风物,再说一说野闻秩事,偶然说起家事,眼里才会有一点萧索。直到天色又暗下来,应卓方惊觉,他这一天竟什么事都没干,跟这个女子在这里呆了一天。   意识到这一点时,应卓紧绷了一瞬间,但在听见这女子惊喜的呼声:“哎哟,雨停了。我去园子里看看瓜秧,晚上咱们吃香菇鱼片怎么样?”   应卓不觉又笑了:“好,吃什么都好。”   这场雨是傍晚才停下来的。   当火烧云映透天边时,虎妹醒了过来。   一醒来,眼睛没睁开就喊肚子饿了。   吴桂花好笑又心疼:“你是闻着味儿醒的吧?别着急别着急,有你吃的,你在床上好好歇着,我给你端粥来。哎哟我的祖宗,不是叫你别着急了吗?你下来做什么?诶——怎么劲儿还这么大,一点都不像个病人的?”   虎妹可不管这些,她一屁股坐到两人中间,嗷嗷叫着饿盛了一大海碗的饭就埋着脑袋一通狂吃。   另外两个人可没她这么没心没肺。   吴桂花同应卓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出了一口气:即使是在这澄色的天光下,也足以看得出,虎妹脸上的黑褐色斑纹褪成了土黄色,虽然仍然看着可怕,但不像先前那样,像鬼多过于像人。   吴桂花:你什么时候去找大夫给她瞧?   应卓皱起眉头:总要等她出宫吧?   吴桂花:那你有得等,你还是先想想怎么把她弄出宫的事吧。   “我哪也不去!”虎妹吃完一大碗饭,直起身子,瞪着眼睛看吴桂花。   吴桂花&应卓:我俩没说出声吧!   吴桂花莫名有点心虚地咳了一声:“行了行了,不出宫不出宫,你瞪我做啥?比咱俩谁眼睛大吗?”   虎妹忿忿起身:“反正我不出宫!”她皱起眉头,忽然大叫一声:“我要保护姐姐!”   她蹬蹬冲进厨房,抱着擀面杖挥舞几下:“有坏人!我保护姐姐!”   吴桂花:“……”我真谢谢你,我都快把这事忘了,你又逼我想了起来!   虎妹挥着擀面杖转向应卓,像看阶级敌人:“不要你,我保护姐姐!”   应卓:“……”我还什么都没说吧。   吴桂花只有先哄着她:“行行行,你不出宫不出宫,用不着嚷这么大声,我都知道了。”   吴桂花向来不骗孩子,虎妹紧张半天,终于得着她的承诺,满意地收了擀面杖,自己去厨房盛饭:“我吃得饱饱的,保护姐姐。”   乘这孩子离开的这会儿,吴桂花赶紧说:“你快拿个办法出来啊,不能叫她胡闹。”   这件事,应卓早在白天那会儿安排得妥妥当当,只是白天的气氛实在太过安闲,他舍不得说这些事来打破那样美好的氛围。   “中秋节宫里将会有大宴,到时候所有的皇宫守卫力量都会集中在皇上那,我会请一名御医为虎妹诊治。”   “那你准备怎么做?”   应卓犹豫一下,低声道:“蕴秀宫的静太妃是我母亲的闺中密友,那天我会请她装病,召一名御医进来为她诊治,顺便为虎妹——”   “不行!”   吴桂花一听见“静太妃”这三个字,就想起那到现在都还说不清楚的瓣儿之死,她是绝不敢跟静太妃扯上什么关系的。   “为什么?”应卓疑惑道。   因为这里面关联着小章,她不能随便说出原因,只道:“你听我的,反正静太妃靠不住,你换个人选。”   见应卓不语,她又道:“虎妹的存在有多要紧,你不会不知道吧。你能冒着让静太妃得知虎妹存在的危险,就只是为她治脸吗?”   应卓深吸一口气,慢慢冷静下来:虎妹的脸眼看有转机,他大惊大喜之下竟差点犯了错。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找机会让你们两个出宫了。”他缓缓道。   “出宫?”吴桂花想也不想:“可我是有正式籍薄在册的宫人,我无缘无故失踪的话,会连累很多跟我相关的人吧?”   “不,”应卓饮干茶,下定了决心:“我是说,中秋宴那天晚上,你们从西掖廷出宫,为虎妹治完脸之后再回来。”   这样也行?吴桂花的呼吸一下浊重起来。   应卓却以为她现在不说话,是因为还在犹豫不决,解释道:“只是一个晚上,如果安排得当的话,不会有什么人发现,你不必过于担心。”   吴桂花……吴桂花根本就没来得及担心,她满心满脑子里只在想一件事:她中秋节那天晚上可以出宫,也就是说,她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可以待在宫外!她有一个晚上的时间不用看见这方高到让人绝望的红墙,不用操心明天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这也……这也太棒了吧! 第43章   虎妹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她说要保护姐姐, 那就十成十是打算这么做的。   她烧退的当天晚上, 就抱紧擀面杖, 死活要守在东北角的甜瓜架子下边,说给她捉贼。   吴桂花跟她说, 她哥哥已经安排人在附近保护她, 她也不信,硬是蹲在田里不挪窝。   吴桂花哭笑不得,这孩子真犟起来, 她是管不住的,只能随她去。结果最后她喂了一脑袋蚊子, 灰溜溜自个儿回来了。   偏还觉得自个儿守着瓜田有多委屈,哭唧唧缠着吴桂花给她做了两天桃酥才放过她。   没错,吴桂花用她那个泥板垒的小烤炉折腾出了桃酥。   只要舍得放油放糖放鸡蛋, 桃酥本身做法不复杂,但她来的那个年代, 有很多比桃酥更好吃的东西, 她家里的几个孙子孙女都吃腻了, 根本不稀得吃桃酥, 她才没想起来做这个。   也是中元节那天,她给那些客户们烤制祭祖用的面点时就手给虎妹烤了两块, 虎妹这个没见识的立刻爱上了这酥脆甜香的小点心,她烤一炉出来,转个脸, 就只剩下了点心渣。   看虎妹这么爱吃,她反而不乐意做了:孩子这么胖,再天天吃甜的,不得胖得更愁人?   幸好烤完桃酥的第二天,司苑局来了人,说皇帝已经从避暑山庄动身,宫里为了迎接皇帝的归来会进行大扫除,她现在每天除了常规的清扫宫道之外,还多了个擦拭清理宫室的任务。   要说她七月被劫的那次有什么不好,那就是她自此上了各宫,尤其是司苑局各位头头脑脑的关注名单。除了黄太监慰问那次,每回有个大事小情,都会有人来专门通知她,弄得吴桂花现在听上敲门声就开始心跳加速——在所有会上门寻她的人当中,只有司苑局众人跟她没有利益关系来往,这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在老人家朴素的人际交往思维中,这种没有利益往来的关系是可以说翻脸就翻脸的。   也正是有这群人的存在,才让她忍住了跟着虎妹一道赖出宫的想法。   出宫的事,至少要等她这里的关注度降下去之后再说。   正因为知道自己短期内没法子脱离皇宫,吴桂花对中秋节出宫之行开始异常地期待。   至于虎妹,她因为上回差点被诓出宫,本来听见出宫这两个字就很抗拒,但听吴桂花说那天她也会跟着她出去之后,立刻什么意见都没有了。   很快,中秋节正日子到了。不知道是不是那天侍卫们说,贼人已经被他们打伤的原因,这几天吴桂花没再感到异常。   她原本还因为担心虎妹的存在会随着贼人的逃脱而被曝露出来,后面应卓说他会加强这边防卫的人手,才让她的心放了半个下来。而数天过去,宫里好像也没有任何流言,就像那个贼人只是凭空生出,又凭空消失了一样让人困惑。   吴桂花一早应付完司苑局给她送月饼的宫人,再打发走来找她讨中秋糕饼的巧鹊,最后准备好给张太监的中秋宴,戌时过后,应卓的人终于来了。   为了今天的出宫之行,应卓前两天给吴桂花送来了一套太监的袍服。   她早早换上衣服,叫虎妹躺进车子,她推着车子,跟在那几个侍卫身后,朝西掖廷正定门的方向走去。走过长信宫没有多远,宫道的另一侧闪出个身形微胖的太监,为首的那名侍卫对她点点头,吴桂花便知道,这位应当就是将作监负责运送烟火的秦管事。侍卫指着她交代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她会跟着这位秦管事走完剩下的路。   中秋晚宴之后,宫中还会有大型的烟火大赏,这些烟火都是由将作监负责采购运送。而今晚推着车子出入宫门的人流不止他们两个,秦管事带着吴桂花排队时,特意将她压在后头一点,吴桂花就看排在她前面的,有说是御膳监的,有说是酒醋面局的,都推着车子排在他们前后,让吴桂花多出了很多安全感。   很快,检验轮到了秦管事。   吴桂花偷偷看过一圈:因为正定门侍卫们主要负责西掖廷内部的安防,这些守门的侍卫她一个都不认识。   检查的侍卫只是用枪尖拨了拨放在上面一层的烟花纸管,听秦管事赔笑说:“这些都是验过没有引线,或者略有破损的烟火,预备带出宫外焚毁。小兄弟可注意着些,这些烟火忌碰撞,可千万动作小一些,别引燃了。”后,就挥手放行了。   踏出正定门的那一瞬间,吴桂花深吸了一口气,还没抬头,就被秦管事压低嗓子提醒道:“这位小大姐,侍卫还在后面看着我们,等会儿拐弯了您再抬头也不迟。”   吴桂花一顿:这人一句话没跟她说过,什么时候看出来她是女人的?   但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她急忙摒住呼吸,重新压下了脑袋,眼角睃着秦管事的衣摆,直到他再度停下来,推着车进了一个小院。   应卓就站在小院的正房门前,对她微笑着点头。   直到看见应卓穿着这身藏青的细布衣裳走下台阶,吴桂花才有了真切的感受:出宫了!她是真的出宫了!   “先去换衣服吧。”应卓道:“你和虎妹的衣服都在房里。”   “那,那我等会儿能不能——”吴桂花激动得声音都在哆嗦。   应卓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点头笑道:“群臣大宴一般会在亥时才结束,等会儿我们有一小会儿的时间,你想去哪逛逛?”   吴桂花哪知道啊,她手脚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催着虎妹从车里坐起来,到厢房给两人换上衣裳,她还在摸索妆台上的胭脂怎么用,前院听见有人寒喧的声音。   她就知道,这是应卓请的大夫到了,急忙叫虎妹躺上床,不一会儿,一个提着药箱,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被应卓领了进来。   那老者先是看了看虎妹的面相,却不太惊讶,将手指搭在虎妹的脉上,大约盏茶之后,有了结论。   “不是大症候,”那老者刷刷写下几张方子,有些责怪地说:“原本只是有些胎毒,或许是孕妇在孕中吃了些不当吃的东西,才令这面疮看上去像黥纹。若是当时就治了,本不至于如此,何以到现在才想起来诊治?”   “是吗?那能治好她么?”应卓大喜之下,声音也高了起来。   老者不以为意,这样的病人家属他看得多了,答道:“现在调养的话,需要的时间更长,但配合我的用药,不会有多少问题。”   吴桂花一颗大石落下腹中,再看应卓,怔然片刻问道:“方才您说孕妇在孕中吃了些不当吃的东西,这是何意?您是说有人下毒给孕妇吗?”   “这……”老者捻须道:“一切都有可能,但我现在诊治的是这位姑娘,当年那位孕妇怎样,还需要面诊才可以进一步推断。”   “当年那位孕妇,她已经过逝了。”应卓失落地道。   “那这就没办法了。”老者道。   “连您也没有办法吗?”应卓问道。   老者摇摇头,笑了一声,道:“公子莫非以为老朽被世人奉上一顶神医的高帽便无所不知了?医者望闻问切,不可缺一。不要说那位孕妇已过世多年,她即使活着,我也无法隔空诊病。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种胎中带的疮毒,如果孕妇体质不是非常特殊的话,须得食用大量带有火毒的食物,甚至是药材才能造成。公子想查的话,不妨从这里开始。”   送走大夫之后,应卓又出去了很久,眼见时间快到亥时,吴桂花以为今天的出宫之行即将到此为止的时候,他走了进来。   “承天门的焰火快开始了,你们想不想去?”   吴桂花在现代社会早不知道看了多少回焰火,别说她不稀奇,就是她真的想看,但她也本能地觉得,今天不是时候。即使应卓脸上的笑容很完美,可她就是知道,他心情很糟糕。   她刚要拒绝,虎妹已经欢呼着跳起来:“我想去我想去!姐姐也想去的,对不对,姐姐?”   虽然虎妹这段时间大有长进,知道刚刚的那名大夫在说她的病情,但对他的话仍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她对自己脸上胎记的困扰还不如他们两个,在她的记忆里,最大的心病一直是,刘八珠认为她是个怪物。所以,她才对吴桂花如此的珍视。   因为在她的眼里,这个孩子同其他人一样,再平常不过。   应卓看了吴桂花一眼,两个人平静地掠过她脸上那些骇人的黄斑,吴桂花给她戴上一顶帷帽,笑着拉住她:“别着急,想去这不就带你去了吗?把衣裳穿好穿整齐了,这才漂亮嘛。”   她温声安慰着急燥燥的小姑娘,将她的衣襟拉整齐,任她挽着自己的手,像头壮实的小象一样在她身边又跳又叫:“漂亮,姐姐我插那朵花漂不漂亮?”   “那你自己去插不就知道了吗?”   “不要,要姐姐给我插。”   “行了,给你插,不许装哭。多大的人了,再哭鼻子就不漂亮了……”   她絮叨着把突然爱俏的小姑娘推出门外没走两步,忽然转身问他:“你怎么不走?”   “就来。”应卓微笑着提步,在走出小院之前,鬼使神差地,他也回身看了一眼:月亮将地上两条细长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侧了侧肩头,悄悄站近半步,那两条细长的影子便倏忽一下,被合成了胖胖的一条。 第44章   吴桂花脚下站立的这座城市叫东京城,这是一座她所见过的, 色彩最绚烂, 最缤纷的城市。在转出小院所在的巷子, 走入邻街街市的那一瞬间,吴桂花甚至无法形容她所看到的美丽。   街市里挤挤挨挨, 到处是售卖河灯和小吃的地方。   诚然, 吴桂花上辈子托儿女的福去过很多大城市,城市里随意一排霓虹灯,甚至一座广告灯牌都只会比这一排晕黄简陋的河灯斑斓美丽一百倍。   可那不是她的年代, 那也不是她的城市。   她的年代是板板正正的刘胡兰头,是宽大肥厚的蓝灰大褂, 是旧白色的劳保手套,最多一身红色的布拉吉。那身柱子哥送她的,说是花了一个月津贴的, 艳艳的布拉吉,她只穿过一次就被收了起来, 因为她是寡妇。山村里, 寡妇穿得太艳, 总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青春只有繁重的劳动, 日渐粗糙的手掌和晒红发黑的皮肤,以及随同这些附赠而来的市侩精刮。   仙女做不了养大四个孩子的寡妇。   当她终于可以歇一口气, 有足够的时间欣赏美丽的山河和城市时,她挺直的脊背早已打弯,她清澈俏丽的眼睛缩成了两粒黑色的小扣子, 她光洁的皮肤和顺滑的黑色长头发跟柱子哥一样,永远留在了那张黑白的相片中。   她的美丽好像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已经凋谢。   而现在,她穿着大红曳地的长裙子,头上簪着浅紫色的小菊花,左边是微笑的柱子哥(?),右边是小象一样欢实的虎妹,用这双流淌着活水的黑眼睛打开了对这个世界的新认识。   那边黄衣裳红绶带的是兔儿爷,这里淡樱色透橙光的是八个角的薄纱河灯,那儿还有个戴紫蝴蝶的小姑娘……   她的眼睛不再因生出白翳而浑浊,她的灵魂不用被困在日渐老朽的身体里腐烂。这一刻,她,她找不到任何话来赞美生活给她的馈赠。   这是一座她从没见过的城市,这所有的景致她都只在古画里见过,而现在,它们却落在她的眼睛里,活了过来。   但很快,吴桂花原谅了自己语言的贫乏,她也原谅了飘来的那句:“哎呀,你看那个女人,她可真丑。”   年轻小姑娘的无知刻薄,在这一刻听上去也意外的可爱。   吴桂花没戴帷帽,她知道这身大红大紫俗得吓人,尤其配着她这副红里带黄的尊荣,简直是丑之集大成者,可她就是喜欢。她甚至也喜欢那两个小姑娘指指点点地笑话自己,见她们走过去还回头盯着自己窃笑,吴桂花对她们大方地点点头,反而把那两个小丫头给看得臊住了。   吴桂花便微笑起来:看,姜还是老的辣吧!   “姐姐,要吃。”虎妹忽然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到一个小摊前面。   这小摊上架着两个油锅,一个圆胖胖裹着芝麻,仿佛炸的是元宵,另一个面扯成细长条,手一抖,像呼啦圈一样散开,好像炸的是馓子。   吴桂花站在摊子前边,跟虎妹一样,深深地吸一口气:太香了,闻着这个味儿就叫人流口水的香!   “老丈,这个怎么卖?”   “蜜馓十文一个,芝麻团儿五文一个。”   “一样来五个!”吴桂花爽快地报出数目:她现在可是身怀七十多两银子巨款的人,十文五文的,对她而言已经是小钱了。   吃东西还不怕花钱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吴桂花还没来得及体验,一锭碎银便已扔在案台上:“这一锅我们都要了。”   吴桂花抬头望去,见说这话的是个穿月白袍子,袍子下摆绣着仙鹤,年约十四五岁的小少年。这少年浓眉大眼,原本也是俊俏的小郎君一个,但那抬起下巴,让人感觉这个人很难接近。   吴桂花看了看那人的衣裳:亮洒洒的,一看就很贵。   她去过宫里几个大人物的跟前,也勉强学会了分辨衣裳料子:比如就跟前这个小家伙,他这身衣裳搁到她上一世,怎么看怎么像印着仙鹤的窗帘布,说不定在这里就是哪里的织娘呕心沥血绣出来的绝版。   所以,她转过头去,决定等下一锅再说。   这少年很敏感,看见她的动作,立刻跟她对视了一眼,顿时被辣得眼皮一跳,忽然眼神一定:“徐侍卫,你怎么在这?大哥呢?”   “二弟,我在这。”应卓的声音从对面的小酒铺传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坐在那酒铺中,还点了一桌的小点。   吴桂花克制住强烈的好奇心,慢慢回头:应卓还有个弟弟?他从来没说过这事啊!   那少年跟炸馓子的老伯交代一声,笑着去跟应卓打招呼:“大哥你今天怎么到这来了?想不到啊,芸豆糕,红豆卷,还有四色蜜饯……大哥,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吃甜食了?”   应卓看了吴桂花一眼,微微对她摇头。   吴桂花便明白,现在不是凑上去的时候,但应卓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弟弟让她对他好奇到了极点。   正好,酒铺外面是一个捏糖人的小摊子,吴桂花哄着虎妹,说给她捏个孙猴子(她前些日子为了让她出鬼母娘娘这个泥潭,给她讲了不少孙猴子),两个人站到了摊子跟前。   虎妹欢天喜地,一会儿说要给孙猴子一个红围兜,一会儿又说要给孙猴子加顶大斗笠,可忙坏了她和捏糖人的小贩。   吴桂花就站在一边,偷听那两兄弟说话。   应卓便又望了她一眼,很是无奈的样子。吴桂花厚着脸皮跟他笑了笑,应卓嘴角微微闪出个笑涡,笑问:“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今天中秋家宴,你不该同叔父在一起用膳吗?”   原来这是堂兄弟两个啊。吴桂花明白了。   窗帘布少年说:“本来是应该这样,可是宴席刚开始没多久,五弟说是吐了,父亲便丢下我们去看五弟去了。”   应卓顺势关心了几句窗帘布少年嘴里的“五弟”,吴桂花听来,这少年的父亲应该是个宗教极端份子,明明儿子病了该请医生才是,偏偏说是请了个什么道士要给儿子看病,这不是胡闹吗?   少年也觉得胡闹,他叫了一壶酒,给自己灌了一杯,道:“真不明白父亲是怎么想的,五弟又不是四弟,偶然生一次病,也值得请仙师来为他称骨,不怕太过折他福份了吗?”   吴桂花:“……”你说啥!   应卓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只道:“这话,你可不能随便说出去。”   少年道:“我知道,你以为我傻吗?我这不是看这是大哥你,才跟你抱怨两句吗?至于别人——”   他目光忽然一寒,左右扫视一圈,正要看到吴桂花的时候,虎妹突然叫了起来:“哇,姐姐,你看孙猴子是不是这样的?”   小贩的手上,一只穿杏黄衣裳,围着虎皮裙的猴子正手搭凉棚,冲两人做着鬼脸。   吴桂花顶着脊背心的寒意,煞有介事地点评:“你是不是忘了孙猴子还有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如意金箍棒啊。”吴桂花作了个耍棍的动作,笑着拉虎妹半转了个圈,避开了直面那个少年。   虎妹恍然大悟,又催着那小贩赶紧给孙猴子做了个棒子。   吴桂花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那少年狐疑的眼神在两人身上交替来去,直到她作出猴相跟虎妹说笑,他才转回头去,压低声音,不知同应卓说了什么,应卓皱起了眉头。   熬到猴子做完,吴桂花再不敢站在摊子旁边,催着虎妹取了芝麻团儿和蜜馓,两人继续往前逛去。   吴桂花不担心安全问题,一来,她跟虎妹现在都长得安全得很,除非贼人瞎了,她们才会被劫,再者,她早就看到了,应卓出门时带的几个侍卫,有好几个都分散在她俩身边,跟着他们寸步不离。   她现在反而要担心自己一时脑抽带上的全部家产,免得不小心被哪家不开眼的小贼摸了去。   少了一个人,虎妹完全不觉得不对,她挎着吴桂花的手,一会儿吃这个,一会儿喝那个,玩得简直乐不思蜀了都。   直到远处的钟鼓楼响起鼓声,吴桂花方才惊觉:“都亥时了吗?”   随即,数声哨音中,一篷篷烟花在空中炸开。   街上的行人纷纷抬头看去,有人大声在问旁边的人:“那就是承天楼的烟花吗?真漂亮啊。”   “当然了,承天楼可是皇城的烟火,中秋节还不是最漂亮的,每年承天楼最好看的烟火都在上元夜,那才是真正的火树银花不夜天呢。”   “哇,姐姐,你听见了吗?我们上元节不知道能不能看见这些烟花?”虎妹眼里映着那些烟火,眼睛瞪得大大的,舍不得眨一下。   “你想看还不简单,”吴桂花道:“今天晚上别跟我回去,这不就行了?”   这一回,虎妹没有急着反驳她。   她看了吴桂花一眼,眼里满是纠结:“可,我不回去的话,姐姐一个人在那,你不害怕吗?”   吴桂花正要答话,应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亥时已至,我们该回去了。” 第45章   虎妹最后还是留在了宫外。   这件事一开始当然不会顺利,但吴桂花让虎妹跟应卓带来的徐侍卫比了次武……   虎妹是握着肉乎乎的拳头, 抹着眼泪叫几个侍卫拽走的。   吴桂花被她充沛的眼泪打湿半个肩头, 罕见地有了点欺负小孩子的愧疚。由着她黏乎乎跟自己到了西掖廷外头的广场, 听她嘟嘟囔囔地哭:“姐姐,你等着, 你可要等着我, 等我学好本事,就进宫去保护你。”   “哎呀,哭什么。”吴桂花本想推开她, 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背,笑了笑:“你不是要学本事吗?是学哭鼻子的本事吗?”   “哇!”虎妹嚎啕大哭:“姐, 姐姐——”   吴桂花满头大汗。   被灌了一脑袋的魔音,吴桂花什么离别愁绪都没有了,只想把这个大号的喷头赶紧关上。   好在这段时间在虎妹心里建立的威权很有用, 吴桂花花了番功夫,许出给她做桂花藕粉, 蜜汁莲藕等美食为交换, 总算将这哭唧唧的大孩子给哄走了。   至于为什么做的食物跟藕有关, 因为吴桂花有一回半夜偷偷带着虎妹出门钓鱼时, 虎妹还可惜那满池的荷花荷叶都开败,不能再吃她做的荷叶饭, 喝荷叶茶了之后,吴桂花随口说了句:“没有荷叶饭,还有莲藕, 到时候莲藕排骨汤,桂花藕粉……能吃的好吃的这么多,到时候你准保不会再想什么荷叶饭荷叶茶。”   就因为她随口报出的一大串藕菜,虎妹果然丢开那几片荷叶,每天简直要扳着指头过日子,恨不得河池里明天就长满一湖的藕。   当然,藕没那么快长出来,不过,倒叫这丫头意外学会了从一到三十的数目字——不学不行哪,因为吴桂花说过,得二十多天才到藕成熟的日子,她总不能每回算日子的时候,还要扳一回脚趾头吧?   吴桂花坐在虎妹住过的那间房里,想起这些趣事,不由笑出了声:这一刻,她跟前世那个年节盼着儿女回家的空巢老人一样,孩子在身边的时候嫌烦,不在了,又心里空落落地想得慌。   不错,虎妹只和她生活了几个月。可她把这个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孩子从那个黑乎乎的地窖拉了出来,其中付出的心力又是一两句话可以道尽?现在孩子走了——   “咚咚咚”,前院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吴桂花现在可不敢贸贸然给人开门。   “是我。”   是应卓的声音,吴桂花赶紧给他开了门:“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应卓抱着一个小坛子,径自走到榕树下的石桌坐下,揭开泥封:“要喝一杯吗?”   吴桂花抽了抽鼻子,转身去厨房取碗:“你怎么知道我想喝酒?这是什么酒?”   “不知道,我……就是该知道。”应卓怔了怔,迟疑地道。   他这是什么意思?知道她喜欢有事没事喝两杯的,只有柱子哥……最近她总有种错觉,似乎柱子哥在这具身体里活了过来……   吴桂花猛地回头,听他笑道:“你或许不记得,那次张太监办寿宴,你醉倒在宫道上,是我送你回来的。”   还以为他真的想起来什么了……   吴桂花“哦”了一声,夹起一粒卤花生米放进嘴里,忽然不想说话了。   应卓带来的酒,吴桂花尝不出好坏,但味道很绵,口感略甜,是她最喜欢的口味。   她不喜欢粮食酒呛人的味道,后来村头的梅子树结了果,柱子哥给她酿了两坛,没等酒启封,他人就已经不在了。再后来,她喜欢上了梅子酒那甜蜜蜜又香软软的滋味,有时候喝两杯,就像柱子哥在跟她说话一样。   应卓原本就不是个擅谈之人,吴桂花一不说话,整个院子里除了吃菜的咀嚼声,就只剩下了啾啾虫鸣。   哦,还有那在墙头上徘徊,却对她仍然有心理阴影,不敢下墙,急得不时喵喵叫的某条小黑猫。   “我一直都奇怪,小二黑那天给我丢的那块腰牌,是你们的人让它丢的吗?”吴桂花喝着酒,想起一切的开始——刘八珠的腰牌。   “不是。那几天正好我这里出了些事,没有及时发现刘八珠的事。黑虎,就是小二黑,你大约也猜出来了,是我把它放在这儿的。因为它是猫,不会引人注意,它大约发现了不对,是想让你去看看。”   “是误会啊。”吴桂花夹起一条煎干的小杂鱼,远远地丢给小二黑,又喝了一大口酒。   “是误会,可是我很感谢这个误会。”应卓望着眼前这双醉迷迷的眼睛,忽然不能确定,自己今天晚上带酒来,是不是好事了。   他捂住了酒碗:“慢点喝,这坛酒都是你的,不用这么着急。”   吴桂花用力盯着那只手,修长,有力,白得像新剥出来的笋白,又不是柱子哥那双小麦色的大手。   她粗鲁地扒开那只手,来了脾气:“你不是都说这些全是我的吗?我的酒,我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吴桂花不知怎么地,觉得特别委屈,委屈得眼圈都开始发热了:“你说你,没事跟柱子哥长得这么像干什么?你长得像就算了,还整天在我跟前晃。我又不是圣人,你天天在我面前晃,哪天勾得我犯了错误,可别怪我。”   “什么错误?像这样吗?”一个软软的东西忽然堵住了吴桂化的嘴巴。   吴桂花瞪大眼睛,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容离她越来越近,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   吴桂花有一点猜错了,皇帝回宫,对她不是一点影响都没有。   中秋节才过一天,她见到了一个久违的人。   “田带班稀客啊,我听说您去东掖廷膳房高升去了,怎么今日有空到我这小地方来?”   吴桂花堵在门口,看着满脸是笑的田大壮。   田大壮笑得跟个中老年善财童子似的:“哪里哪里,我就是跟着陛下去了趟避暑山庄,这不陛下回来了,我自然还要回我的西掖廷来嘛。”   吴桂花对这几次买的高价菜很有意见,虽然状似田大壮去了东掖廷,管不到这边的事,但田大壮在西掖廷经营这么些年,他又不是犯了事,需要人避嫌,要是他有心关照自己,自己怎么也不用吃这些亏。   这死胖子向来不老实。   吴桂花似笑非笑道:“哦,那您来我这,是来看看我喽?行了,我人您已经看过,好好的也没有因为没菜吃就饿死,好走不送了啊。”   “哎哎哎,别啊。”田大壮急忙用身子顶着门板,向她赔笑:“那什么,桂花姐,我这不是从避暑山庄回来,给你带了些礼物吗?你总得让我进去把礼物给你放下吧?”   吴桂花略一迟疑,田大壮已经像块肥硕的油膏一样,滑进了门。   人既然进了门,吴桂花也懒得继续当恶人,看他一样样往石桌上放东西:“桂花姐,这是避暑山庄那特产的枣花蜜,我给你带了两大坛子,还有熏驴肉,你记得早点吃,这东西不能放久了,还有德胜斋的四色小点,我昨天下车时特意去街上买的……”   见吴桂花一直站在那不说话,田大壮有些不安地停了下来:“桂花姐,这些东西你都不喜欢吗?”   吴桂花脸红了红,她哪好意思说,她走神了,她刚刚在想昨天晚上跟应卓……他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嘛!   不过,这家伙,给她送这么重的礼,要求她的事肯定不小。   吴桂花板着脸道:“你先说,你想让我干啥。”   “嘿嘿,”田大壮撮了撮手,胖脸上憋出两团红晕:“我就是想问问你,还知道猪肉有什么做法吗?你放心,只要你教给我,我绝不会亏待了你!”   这家伙,肯定是被东掖廷退回来了!   田大壮绝对不知道,他走的这段时间,吴桂花可没闲着,早把他的老底都打听出来了:他这家伙野心不小,当日东掖廷来借调他的时候,刘管带本想扣人不放,他是跟刘管带闹翻了才走的。   吴桂花推测,他做的粉蒸肉应该引起了皇帝的些许兴趣,但没有特别喜欢。调他去山庄的事,要么是他自己活动来的,要么是东掖廷为防万一才带他走的。   从他送的这些重礼来看,看来他也知道,这回再回西掖廷,重回刘管带手底下做事,日子怕不是要比以前难过不少倍。   他要是再没有新菜献上,只怕东掖廷很快也会把他抛之脑后。   盘算明白这些事后,吴桂花就更不怕他了,冷笑道:“可不敢劳烦田大带班,我在这过得挺好,也不缺什么东西,您还是拿走吧。”   不是她要为难田大壮,她跟这种人打交道打得多了。要是不趁他有求于你的时候压住他,往后他只会有什么事都可着劲地使唤你,一有机会就占你便宜。   所以,看用话打压得差不多,田大壮整个人都蔫达了下来之后,吴桂花顺势住了嘴,道:“要想我帮你,也不是不行。但是——”   “但是什么?”田大壮心里一咯噔。   “我这又缺锅又缺碗的,你想做的菜都难得很。要是材料不全,我还做什么?”   “那你说你需要什么?”   吴桂花咂咂嘴:“你先给我弄个小磨子来吧,能推细粮的那种。”   “啊?”田大壮还是有点常识的:“做猪肉用磨子干嘛?”   “你管我干嘛。秘方,懂不懂?”吴桂花挑眼道:“你就说,你弄不弄?”   田大壮脸色变幻,最终还是一跺脚:“弄,弄!我明天,哦不,我下午就给你弄来!”   吴桂花满意地笑了:不管田大壮这人怎么样,但这做事的态度还是让人挺喜欢的。   田大壮擦了擦汗:这姑奶奶也太难缠了,要求多不说,还软硬不吃,往后要是没什么事,还是少来招惹她吧。   吴桂花可不管他有什么意见,她心里满是干劲:有了磨子,给虎妹做桂花藕粉的事就能提上日程了! 第46章   九月的第一天,金波湖的莲藕挖了第一茬。   数着日子等挖藕的吴桂花傻了眼。   因为这藕不是她挖的。   来挖藕的还是个熟人, 特意敲开重华宫的门就为了跟她说一声:“吴小妹, 今天我们来挖藕, 你有没有想吃的,我给你挑那好吃的大白藕送你?”   吴桂花认得他是那天跟着黄太监慰问她的人之一, 是个姓白的管带, 给她抱甜瓜的那个。   她都把这一湖白藕跟那一林子的竹笋一样,当成了她自己的后花园,现在你告诉她, 这后花园它是有主的,开什么玩笑!   “你, 你不是司苑局的吗?挖藕有你什么事啊!”吴桂花惊得说话都打起了结。   看在吴桂花神秘背景(?)的份上,白管带对她是客气得不能再客气,笑道:“吴小妹有所不知, 我司苑局何以称为‘苑’,因为除了扫洒除尘之外, 我们还负责宫廷内瓜果草木疏间和供奉。每年金波湖的疏浚是我们做, 这湖的莲藕自然也归了我们。”   吴桂花惊恐地看向自己宫门前已经开始打苞的桂花树:“这些桂花你们也要摘吗?”   幸好, 白管带摇头笑了:“这一树的花都采了又值个什么?还不如留来给宫里的兄弟姐妹们打个牙祭。司苑局的人又不是闲的, 要是真的每颗树都霸着不放,只怕我们立时就要成整个宫最讨嫌的人了。”   尽管白管带说话风趣, 吴桂花还是决定,只要那些桂花一开,立刻想法子把它们全摘下来!   白管带这回带了十多个人, 还从金波湖东头拖来了两艘乌蓬船。重华宫附近鲜少这么热闹,吴桂花这一天没啥事做,就跟白管带站在岸边看热闹,听他不时吆喝着来来回回。   白管带说:“东头种的都是霸王艳,小雁回,烂洒锦这些好看不中用的,后边这一小片才是能吃的。就是这藕吃着不面,不大好炖汤。好藕要是又面又甜的那种才是上品呢,可惜啊,像这种藕咱们京城产不出来,只有湖广,每年进上时,偶尔才从膳房里流一点出来,那滋味,真是……”   吴桂花自己种过荷,哪看不出这些?   她倒有些意外白管带对吃有点讲究,就说:“这怕什么,面藕有面藕的好,脆藕有脆藕的妙。面藕炖汤,脆藕凉拌快炒都不错,东西好不好吃,要看怎么做。就拿你们这丢在一边不要的藕带来说,好好拾掇,也是一碟开胃小菜呢。”   “哦?”白管带两眼放光,道:“那该怎么做?”   “这样吧,马上要到中午了,我拣几根去,等会儿做了请白管带你尝尝?”吴桂花多机灵哪,立刻就顺杆上了。   白管带一口答应,都不用吴桂花亲自去挑,直接点了一个人把那一堆藕带清理出来,给她抱到了厨房。   藕带加辣椒凉拌最好吃,因此,做藕带之前,吴桂花特意去菜园子看了一眼:她五月移栽的那几株辣椒倒是已经挂了果,可要熟的没熟的加一块,总共不超过十个果,她哪舍得摘呢?她打算全部留成种子,会侍弄的话,说不定冬天前还能再结一茬果子出来。   最后,她给白管带清炒了一盘,再配上前两天卤的花生米和他送来的鲢鱼,做成一鱼三吃,吃得白管带笑得合不拢嘴:“看不出来啊,吴小妹你还有庖丁之艺,这手艺,怎么就到了这呢?”   他这一副大好人才明珠暗投的模样看得吴桂花胃疼,赶紧指着那一湖荷叶问:“咱们这是皇宫,照说种的荷花好看才是第一要紧的,怎么会种这些藕?”   白管带说:“这事你要问别人,准保不知道。还是我白某人在宫里待得年头长,才知道一些。你知道咱们这西头的金波湖连着哪吗?”   “哪?”   “玉带河啊。”   玉带河是皇宫外环着的那条小小护城河,可金波湖在内宫,八杆子打不着的地方——   “这怎么可能?!”吴桂花觉得白管带吹牛没边了。   白管带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信。要不是我刚进宫时通过那条水道,我也不能信。跟你说,就从这里下去,有个铁丝水网,拦着一长条的暗渠穿过宫外,通的就是玉带河。所以每年这条湖疏浚,这里是重中之重,若是这条暗渠被堵上,湖水出不去,万一溢出来,可不得把皇宫灌了?”   “那跟这湖藕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白管带说:“反正打我进宫那天起,金波湖的疏浚就是司苑局大难题。你知道的,这条暗渠穿过好几个宫室才到宫外,这么长,检查的难度又大,因此,每年说是按例疏浚,实际湖水的水面还是越来越高,慢慢成了宫里的大难题。”   “你是说有人磨洋工?那被人发现了,这些磨洋工的还能有好?”   “我就说你们这些小丫头不懂吧?”白管事有点得意地道:“金波湖每年只在秋天疏一次浚,秋天雨水少,通一次能看出个啥?等到了来年夏天,一年都快过去了,影响一片湖淤堵的情况这么多,谁知道今年湖堵了是怎么回事?”   “倒也是,那您快说是怎么解决的啊。”   白管事关子卖得差不多了,才说:“后面还是先帝孝恭皇后主持把西边这半湖的荷花拔了,改种成藕,金波湖的问题才彻底解决。”   吴桂花看着挖出来的半湖藕,以及随着藕一道□□的湖泥,若有所思:“采藕的时候顺带一部分淤泥出来吗?”   “这是其一,”白管带说:“再有,孝恭皇后说了,这湖里的藕有多少算多少,都是咱们司苑局的,尤其这些疏浚的粗使太监,每个人都要拿大头。要不我一说采藕,就能招呼十来个人来呢?这么苦的活,没好处谁乐意来?”   “咱这不是皇宫么?”吴桂花说:“派到身上的活计,谁都不敢不干吧。”   “那不一样。疏浚湖道可是宫里最苦最危险的活,以前每年到这时候都要死好几个人的,要不怎么说,每年堵,怎么每年还只通一次呢?反正种荷种藕,对陛下没有什么不同,他往年赏荷只在东边,又不往这来。何况不过是改种半池的藕,能换来少死几个人,有什么不好?这可是仁政呢。当年我记得孝恭皇后拿的这个主意就连前廷大臣都上疏赞过好几回。”   “这么危险?”吴桂花咂舌道:“那这几个大哥……”   白管带挥挥手,道:“你别听风就是雨,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西边改种藕之后,咱们疏浚的活也没那么难做了,这都多少年没死过人了,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话虽这么说,吴桂花还是找个借口离湖边远了些:虽说哪个湖里没死过人,但通一次湖就死几个人,照她说,这湖风水不对,早该填了。   不过,管白管带这一顿饭,再陪他说一下午话,对吴桂花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到了下午收工时,白管带让人给她抬了一大捆莲藕,还有一大桶鱼,说是谢她中午的款待。   吴桂花说不收都不行,人家说了:“疏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明儿个还来,可要尝尝小妹你的凉拌藕丁,还有那鱼什么……”   “鱼松?那可不是一两天做得了的东西。何况那玩意儿要烤箱,您也见过了,我院子里那两块板子搭起来的土灶台,是能做鱼松的地方吗?”   “我就是问问,吴小妹你看着做,我吃什么都行,那咱明儿见吧。”   “明儿见。”   白管带给吴桂花送的这些藕,不仅叫她做了三罐子藕粉,还便宜了不少给兽苑的张太监他们。   不过那都是后头的事了,现下更妙的是,吴桂花得藕的那天晚上,侧门那的桂花树终于开了花。   吴桂花用三条小鱼干为报酬,换来小二黑的帮忙,在第二天上午收了一笸箩的桂花。   她拿这些鲜桂花去了蒂洗干净,稍微加点盐略腌,正好有田大壮送来的枣花蜜,就把晾干水的桂花用干净的罐子装起来,一层桂花一层蜜,桂花填满罐子再等七天就是虎妹最想吃的糖桂花了。   七天后,鲜磨的藕粉也全部晾成了干粉,挖两勺干粉一勺糖桂花,再加一碗开水冲一冲,端起来就是秋天的味道。   吴桂花突然发现,藕粉是个很妙的小东西,它能解决所有肚子饿了之后的问题。想吃甜的,有桂花藕粉,枣泥藕粉和芝麻藕粉,想吃咸的,有花生藕粉,鱼松肉松藕粉,还可以把咸蛋黄磨成粉,吃的时候加点碎葱花,拌在藕粉里一道冲泡,咸香美味,不可言述。不想吃冲泡的,干吃也很妙,还可以加些果干桂花做成藕粉糕,一罐小小的藕粉,竟然能开发出这么多吃法!   吴桂花每天都在打开的新世界里徜徉摸索,很快,白管带送她的一□□袋白藕就折腾得差不多了。   就在她琢磨,到哪再弄点便宜好吃的鲜藕时,某天晚上,连着消失了大半月的某人来敲门了。 第47章   因为桂花开了,吴桂花想起桂花酒酿那酸甜如蜜的味道, 感觉口水都快淹过了玉带河, 于是在前两天托江什长找罗老板给她找来几块小曲酿起了醪糟。   应卓来的时候, 吴桂花酿的醪糟正在开封。   经过几天温暖的发酵,拆下棉袄的时候, 吴桂花闻着满屋子香甜的酒味, 忍不住挖了一大勺放在嘴里:果然是又香又醉人,就是这个味儿!   太久没吃到这个味儿了,吴桂花吃完一勺, 忍不住又挖了一勺,再一勺, 再一勺,再……   等听见敲门声,她去开门时, 半盆子醪糟全进了肚子,吃复旦她头都有点晕了。   于是, 应卓看到的, 就是个醉眼迷蒙, 满面酡红, 扶着墙站都站不稳的醉猫吴桂花。   “你——”应卓就见她张开嘴只说了一个字,一大团酒气扑面而来。   应卓赶紧挽她一把, 把她搀到石桌那边坐着,自己去厨房里冲了碗蜂蜜水。   吴桂花接过蜂蜜水,一仰脖咕咕喝下, 就听应卓叹道:“我承认,那天是我孟浪了些,你若有什么委屈,只管向我来发,不必跟自己过不去,不是喝酒就是不吃饭。你——”   “咳咳咳咳!”吴桂花一口水呛得去了半条命,狂咳着还找虐:“你,你说啥?”   醪糟这点酒劲灌不醉人,吴桂花这是吃多了有些酒意,但远不到上头到听不懂别人说话的程度。   吴桂花顺过气,估计他是听人说,自己这几天不正经吃饭,光吃藕粉,不知道怎么传的,就成了她为了某人茶饭不思,成天醉倒酒乡,他难不成是当了真,特意来开解她的?   要搁着是旁人,吴桂花早支起小脚凳看热闹了,可这是自己,那天的事她正好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含糊两声,佯惊道:“是哦,你不说都没注意,你好些天没进宫了,怎么回事?”   这调子假得她都不好意思装下去了,应卓握拳抵住嘴唇,道:“这几日我不在宫里,是因为虎妹又烧了几日,我在家里守着她。”   她这反应实在不像是个为情所困,需要自虐才舒爽正常的德性。应卓意识到恐怕是自己弄错了,脸微微地红了。   吴桂花听见虎妹的病,却忘了尴尬,起身问道:“她怎么又发烧了?你不是说她从小到大病都不病一回的吗?”   应卓道:“大夫说她是积在身体内多年的火毒发出来,发这一回烧对她只有好处,你不用着急。”   “那就好。”吴桂花坐回凳子,自嘲一声:“她有你这个哥哥在,原也不必我操心。”   “不一样。”应卓认真道:“刚出宫的那几天,她天天晚上抱着你送她的糖人不撒手。前些天她接到你的桂花藕粉,恨不得一天三餐都只吃它。” 可见她是你教出来的了,就跟你现在这样一个样。   应卓默默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吴桂花丈八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埋怨道:“光吃藕粉咋能行?你也不说管管她,生着病怎么能由她胡闹?”   应卓就默默看着她,不说话。   吴桂花回过味来,吱唔两声:“那,那啥,我就是试试藕粉能不能做出啥新口味,你知道的,那不是罗老板那在问我有没有啥新鲜玩意儿吗?我就想光是藕粉也不是很新鲜的玩意儿,就想着,看能不能掺点……”   对着这张天然正气的脸,吴桂花声音越说越小。   其实她不是完全在说瞎话,自打她托江什长递信出去,说皮蛋往后会大规模产出后,罗老板立刻明白他皮蛋瘦肉粥的独门生意做不了了,百般来求,让吴桂花再给他想一回主意。   可像皮蛋瘦肉粥这样不需要手艺,架口锅,是个人就会煮的独门生意,哪是那么容易就寻得到的?吴桂花这两天吃着藕粉,做了两回肉松和鱼松,觉得还不错。可肉松鱼松做法复杂,而且原材料价格昂贵,不是罗老板那种小饭铺子消受得起的。   说白了,她其实是打着做事的借口堵自己这张馋嘴。但这事叫某个人拆穿,她的羞耻感一下就上来了。   应卓去厨房转了一圈,出来拎了两个坛子。吴桂花一看是她剩的半坛藕粉和糖桂花,赶紧来拦他:“别啊!我就剩这一点了。”   应卓从袖中摸出一袋碎银子给她:“想吃什么又不愿意做,去大膳房买也好,叫吴进他们从宫外带也好,也比成天吃藕粉,不正经吃饭的强。”   说罢,提着两只坛子就往外走。   吴桂花顿时急了,可这人身高腿长,几步就跨到了门边,她提起裙子一边追,急得叫了起来:“你给我站住!你站住听见没?我说我,我吃藕粉关你啥事,你跟我又没啥关系,管得咋这么宽呢!”   做饭多麻烦哪,她一个人住这没拘没束的,每顿吃点藕粉还碍人眼了不成?   摸上门环的那只手一顿。   吴桂花不知怎地,心头一紧,见他回过头,面上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一字一顿道:“亲也亲过,抱也抱过了,你说我们什么关系?”   吴桂花能感觉自己脸那一瞬间开始爆热:这人这时候突然说这个,他他他他想干啥!   “能,能有啥关系?我我我——”她越说越怯,却又生出了恼怒:是这人亲的她,她怯什么?要说怯,也是这个占人便宜没够的死鬼王八蛋该怯才对!就是!吴桂花,你没错,你不用害怕!   这样心里鼓着劲,她的胆气又渐渐壮了回来,说着说着,狠狠瞪了那人一眼:“你这样是想干嘛?想让我对你负责吗?”   应卓:“……”她这是……气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吴桂花越发来了气势,哼道:“那些藕粉你拿便拿走,拿走了我不就是再做一回吗?当谁不会是咋滴?”   而那人沉默着听她说完话,只说了一句:“桌上这些银子是我付的这个月饭钱。”   吴桂花一怔,听他接着道:“从今日起,每天我都会来重华宫用饭,你做饭时记得做我一份。”   这是什么转折?   直到这人重新拉开门环,吴桂花才想起来回石桌抓住那些银子作势要扔:“我才不做,把你的银子给我拿回去!”   回应她的,是一声“哐”的关门声。   吴桂花捧着满手的银子,扔也不是,收也不是,傻在了当场。   反正不管这天两人怎么闹的矛盾,到了第二天中午,应卓果真如前晚所说那般来敲门了。   他一向只有晚上才过来,敲门的时候,吴桂花以为是别人在找她。这几日她也心虚着,因为贪图藕粉方便,她有好几日没做饭,张太监自然也没了吃的,陈项专门为这事还来问过她一回,叫她用试新品的话打发了,可总是不做饭,肯定是交代不过去了。   因此,一听见敲门声,她赶紧去开了门。   没料到门外站着那个硬赖着要她管饭的人,见她抹了脸要拍上门,那人一只脚伸进来,手上提着一只油纸包在她眼前晃:“城北朱婆婆家的香酥鸡,吃不吃?”   这是中秋节那天,她见过的那家。当时她见排队的人多,只是多望了两眼就走开了,他怎么知道她想吃这家的鸡?   那人就趁吴桂花愣神的功夫挤了进来,自顾自找来碗盘摆好鸡,还给自己斟了杯茶,坐在石桌上挑眉望她,仿佛在问,你真的不吃吗?   一整只红亮红亮的炸鸡被解开层层包装搁在桌子上,那爆炸般散开的香味霸占地侵占了整个院子的空间。   吴桂花自问她不是特别贪吃,可她也真的是好久好久都没有吃鸡了。   现在,她鼻子里净是这道鸡霸道的香味,没出息地跺跺脚:“一盘野菜换一只鸡,这么划算的生意,傻子才不做!”   说是只做盘野菜,吴桂花手指在采好的几样野菜中滑过,坏心眼地选出了鱼腥草。   依她的经验,一般人都怕鱼腥草那股浓重的腥气,这人一看就是精养出来的大少爷,肯定也吃不惯。   想想人家毕竟给她带了只鸡,这么做好像是不大厚道,临出门前,她又切了盘咸蛋。   两个人三道菜,她偷偷望了眼对面的人。   看他第一筷果然是夹向鱼腥草,不禁抿住嘴,眼睛睁得大大得盯着他。   却见他筷子一拐,那一筷子的鱼腥草全进了她的碗:“先吃菜再吃鸡,垫垫胃。”   吴桂花盯着这几根菜,觉得这人和这菜都跟她相克。这菜她采三天了,为什么没吃,就是因为这味她也吃不惯哪!   她端起碗正要往嘴里不管不顾地扒下去,忽然发现他嘴角的笑涡闪了闪。   吴桂花福至心灵,趁那人没反应过来,赶紧叉起筷子,也夹起一大筷鱼腥草丢进他碗里,笑眯眯道:“你别光说我,你也吃啊。”   看着这人一张忽然严肃的脸,吴桂花心情很好地夹了一块鸡翅:她孙女给她发的那张表情包叫什么来着?   来啊,互相伤害啊。   没错,来啊,咱俩互相伤害啊。   老太太我啥没见过,我!不!怕!   哈哈哈哈。 第48章   再过几天,田大壮托人给吴桂花送了一大块猪肉。   宫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行吃起了猪肉, 就连张太监都弄到过两块, 托吴桂花给他做了回锅肉和红烧肉。张太监趁陈项出宫去巡察兽苑产业的时候, 好好过了两顿嘴瘾。   吴桂花掂着那块猪肉,笑问来人:“想必你们带班近日又有了大喜事?”   那比萝卜丁只高一点的小太监喝着她新点出来的豆腐脑, 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来是跟姑姑说一声, 我们带班要当管带了。”   “怎么?你们带班要升到东掖廷去了?”   小太监的豆腐脑就喝不动了:“不是,还在西掖廷,倒是我们的刘管带, 要高升东掖廷去了。”   吴桂花奇道:“刘管带升职?怎么这么突然,说升就升了?”   自打她有钱之后, 这些时日时常往来西掖廷大膳房采买菜品,对膳房的事也了解了一些。   像膳房这种人人都想去的地方,升迁尤其讲究论资排辈。膳房从最低等的粗使太监爬到最低级的管事级别, 除了本身能力不差之外,正常升迁的速度也要二十来年, 何况刘管带比管事还高两个级别, 不出意外, 他这辈子就止步于此了。何况宫里东西掖廷这种特殊的组织结构, 东掖廷的人可以到西掖廷来做事,没有特殊缘由, 西掖廷的人是很难升到东掖廷去的。   刘管带她见过,是个做事古板,性格严肃的人, 看不出来,他竟有本事钻营到东掖廷。   来给吴桂花送肉的小家伙今年秋末才进宫,还不满九岁,不知哪叫田大壮看中,说是留他在身边看看,能不能做个衣钵传人,他哪说得出那些大人们争较的缘由?   吴桂花留他喝了一碗甜豆脑,就放他去了,她自己转去厨房开始剁馅。   这是块精瘦肉,搁着是别人,肯定嫌它没油水,但她上午在林子里找到一片秋荠,正好和着猪肉做馅包饺子。   晚上,应卓来时,果然吃到了这新嫩的荠菜饺子。今天正巧他带了一小瓶荣致斋的酱菜,一口酱菜一口汤,即使应卓这样从不喝面汤的人,也把这一大碗饺子面汤喝得涓滴不剩。   吴桂花看他喜欢,就说:“这是荠菜包的饺子,可惜我翻遍竹林就只找到这一点,你要喜欢,明儿给我带一把进来,正好这还有点猪肉,一道剁了再给你包一回。”   因为他时常来吃饭,除去一开始的□□味,两人这么处着处着,还有了些家常的默契。   应卓抬了下眉:“猪肉?”   吴桂花感到他情绪有些不对,不明所以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以后,少吃些猪肉吧。”应卓道:“宫里这段时日不知从哪传说,说半岁小猪吃着鲜嫩如膏,现在膳房收的猪肉都是不满半岁的幼猪肉,这样吃有伤天和。”   传说的源头吴桂花:“……”   她气得语无伦次:“谁这么歹毒胡说八道?我明明说的是春末找半岁的小猪阉了,养到年底出栏,肉质比不阉的猪鲜美,谁让他们直接吃半岁小猪的?不杀母猪,不吃小崽,能得他们!”   应卓:“……”默默给她夹了一筷清炒苦瓜。   吴桂花第二天去了西掖廷大膳房一趟。   田大壮果然满面的红光,一段时日不见,他又圆了一圈,听见是吴桂花找他,人来得还挺快的:“桂花姐,今天想来买个啥?”   自打吴桂花教给他的红烧肉说是得了上面人赏识之后,他对吴桂花的态度又殷勤了一大截。   吴桂花反而是保持着自己不好接近,古里古怪的挑剔嘴脸,随意择选两三样,问起了刘管带升职一事。   这是田大壮的得意之举,偏偏没个可靠的人一吐究竟,此时听见吴桂花问,当即笑道:“不是我还能是谁?你说我们刘管带,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这么辛苦,半辈子了还是个西掖廷管带,我这个当下属的都替人着急……”   他罗里罗嗦半天说不到关窍,吴桂花却明白了重点:田大壮用向东掖廷大膳房总管献红烧肉方子为条件,换得刘管带被调任到东掖廷,而他自己则顺势递补一级,已经是新任的田管带了!   吴桂花问他:“你不是一直想去东掖廷吗?怎么这回舍得把机会让给刘管带?莫非你又改主意,不想去了?”   田大壮竟有点怅然的样子:“这怎么可能?东掖廷可是包含了御膳房,宫里宫外的能人那么多,本事稍微不扎实一点,就会叫人挤下来。我也想好了,与其成天巴望天上的月亮,还不如多捞点实在的。如今刘管带一走,这一排二十个灶眼都归我管,比起其他人,我也算衣锦还乡了。我师父混了一辈子,不也才是一个带班?还有一大堆徒子徒孙孝顺,日子过得比我还美呢。”   东掖廷的情况,吴桂花也知道一点,那里因为有御膳房,不能说一定是全大郑最好的厨子都在那,但那里是全大郑厨艺最顶尖的地方是肯定的。田大壮在东掖廷没有人脉,又是以一纸食方强挤进去的,要是本事也没有出挑的地方,被挤下来也正常。他现在用一张红烧肉的方子换来东掖廷大总管的庇护,算很聪明的做法了。   “大总管帮你这么大个忙,看来这张方子对他帮助不小啊。”吴桂花似笑非笑看着他。   田大壮现在一看见吴桂花这个表情,心里就开始发紧,忙赔笑说:“哪里哪里,这都是桂花姐肯帮忙,没您的帮忙也没我的今天哪。小顺子,给你桂花姑姑把我才做的鲭鱼籽的酱拿一坛子来。”又说:“大总管跟我说了,陛下最喜食这些肥甘浓酱的肉,下回若是再试出新方子,他有多少要多少。”   说完,再巴巴看着吴桂花。   吴桂花嗤他一声,道:“那你们弄这些猪肉菜出来,没那么多好猪肉怎么办?”   田大壮用“你傻了吧”的眼神看她:“桂花姐你不是头一回告诉过我吗?用半岁小猪啊,真别说,小猪的肉就是比大猪肉滑嫩。我听说,东掖廷那边还对比了一下三个月,四个月,五个月和半岁的小猪,得出结论,五个月的小猪比半岁的还嫩滑些。要不是乳猪太小,不然也可以试一试呢。”   “别!什么半岁小猪不半岁小猪的?跟我可没关系!”吴桂花皱眉道:“我从来没说过这话,你少拿我做幌子!”   田大壮弄不明白这女人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但她不承认,功劳不都是自己的吗?“猪肉菜第一人”的名头,比田管带可是好听多了!   只是还巴望着她再做出好东西来便宜自己,方赔着笑忍了这女人忽阴忽阳的臭脾气。   吴桂花却在想,田大壮这人重利短视,以后,还是少跟他来往的好。   昨天她听应卓说,现在皇上每顿饭都要有猪肉,因为他特别喜欢肥肉,因此,膳房里只取猪肚子那一点三花五层的肉做了进上。再加上膳房在加班加点研究开发猪肉的各种吃法,每天宰杀的小猪少说有两头!   但人人都只取猪肚子上的那点肉,剩下的怎么处置?她一下就想到了张太监给她送来的那两块肉。   吴桂花听了就心里哆嗦,她听应卓说了,才知道哪里不对。他说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来着?   “《礼记》有云,‘毋覆巢,毋杀孩虫、胎、夭、飞鸟、毋卵’,陛下再这么吃下吃,御史台该有人坐不住了。”   就是说,他们国家有一本当官的,当皇帝的都必须要遵守的书《礼记》说了,不能杀幼虫,幼兽,幼鸟,而现在皇帝干了,那肯定不行。应卓的意思是,皇帝干一回或许没什么,可如果他天天这么干,肯定有人要拿这件事来说话。到时候皇帝会不会有事不知道,但他们这些最开始带起这股潮流的必然会被绑上耻辱柱大加挞伐。   原因只要有一条就够了:带坏皇帝啊!   这罪名太重了,何况在这事上,吴桂花还想喊冤呢。她叫田大壮骟半岁的小猪,她以为他回去后照着办的,谁能想到这人为了图方便,直接宰小猪来试菜,不知道他宰了多少小猪,也不怕遭报应!哪怕他骟了养两个月再献方子呢,这么急功近利,他哪天倒霉了也是他活该!   她琢磨着,田大壮这里警告过,还得回头再跟陈项说一声。   这小子一向精明懂事,自己只要照应卓说的那样,把那什么记的话跟陈项背一遍,他肯定就能明白事情严重性,自己就能把事情处置好。   幸好当时她为了卖方子,只跟陈项和田大壮两个人说过这个法子,宫里的猪肉也不好弄,她只做过这一回,不然这事肯定最后能追到她身上。现在么,不说最后一定跟她没关系,但出事的风险小了不少。   吴桂花顶着一脑袋的心思出了大膳房,走到教坊司那,听见乐器弹奏的声音,她忽然想起来,之前她还答应那个叫李英娥的小姑娘教给她推宫的手法,来来回回西掖廷这么多次,她次次都忘记,今天也该去把这事了结了。 第49章   教坊司的变化,吴桂花还没进门就感觉到了。   教坊司门口多了不少来去匆匆的小姑娘, 她们三五一群, 或提着篮子, 或夹着包袱皮,挽着手说说笑笑地出了门。   这些小姑娘大部分穿着普通下等宫人穿的靛蓝, 暗青等颜色的衣裳, 间中夹着两三个穿灰布衣,包着葛巾,作女道士打扮的女孩。这些包葛巾的姑娘混在人堆里, 像鸡群里的凤凰似的,昂首挺胸, 即使面无表情,也看得出来其得意的姿态。   吴桂花看得新鲜,在头一回见到李英娥的大通铺那找到了她。   这丫头蒙着脸躺在床上, 竟是大白天睡起了觉。   吴桂花揭开她被子,看她睫毛一颤一颤的, 就知道她没睡着。没好气拍她起来: “不是要跟我学推宫按摩吗?起来我教你。”   李英娥撑起身子, 半死不活地打了个呵欠, 任由吴桂花把她摆弄成了个横趴的螃蟹。   吴桂花就烦人青天白日, 动不动就死气沉沉的样,也不管她受不受得了, 举起拳头,从肾腧那开始,嗵嗵嗵下力气直朝屁股掐按过去, 这丫头鬼哭狼嚎的:“啊啊啊啊,好痛……呜,呜……呼!”   李英娥舒出一口长气,整个人松了劲,从螃蟹变成了只软脚蟹。   直到吴桂花走到门口,才醒过神来,喊住她小声道了谢,又问她:“你急匆匆的去哪?”   吴桂花就说了教坊司门口,看不少人提包袱的事,想去打听是怎么个事。李英娥笑她:“你啊,这人好奇心也太重了些,什么热闹都要凑,也不怕哪天看到要命的热闹。”   吴桂花不服道:“你以为我是你,憨叽叽地分不清眼色?这么多人都去凑的热闹,能有什么要命的地方?那你跟我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李英娥瞪她一眼,道:“也没什么,初十不是要放批老宫女归乡么?西掖廷也有不少人要回去,她们就弄了场置卖会,把不用的东西归置归置,若是有人需要,就买了去。”   这不就是旧货市场吗?   要搁在平时,吴桂花保准对这个最感兴趣。可现在她对李英娥说的另一件事更关心:“什么老宫女归乡?宫里收了人,还给放出去的?”   李英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到底哪来的?连这个都不知道?宫里不放人出去,这么多年纪大了,干不动活的老宫女留在这占位置吗?当然要放一批出去了。”   这就是一个人住的不便之处,明明该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吴桂花今天才头一回听说。她再三问过李英娥,原来这里跟她看过的宫斗剧有点不同,像她们这样的宫女一生中有两次放出宫的机会。一次是秋天,年满二十五岁,只要符合条件,向管事们申请之后,便可以出宫,再一回在春天,就是年满五十岁,不管你愿不愿意,只要主子没有开口,便必须出宫。第一次是恩典,另一次是清冗。   难怪她去过这么些地方,见过的宫女大多数都是皮肤紧致光洁的小女孩,便有年龄大些的,也是满头鸦发,连个躬腰驼背的都少。   这么说,吴桂花籍薄上登记的是十六岁,也就是只用再熬九年,便不用连累秦司薄,光明正大地离宫了!   原本遥遥无际的事情突然有了盼头,吴桂花看李英娥都顺眼了不少,叫她哼了一声:“我瞧你年龄不大,就算想二十五岁离宫,也有好些年呢。那时候宫外还有什么好郎君等着?”   像李英娥这样的罪奴,如果没有恩赦,此生都不可能离宫。   吴桂花守一辈子寡,也把日子活得有滋有味的,在她这样的老太太眼里,九年压根不是个事。她知道李英娥心里不舒服,不跟她斗嘴,哼着歌背上她的大背篓说:“你没被选上去道宫,用不着把气撒我头上,今天我心情好,不跟你计较。万一碰到个不让人的,就你这小身板,吃亏的还不是你?”   “你怎么知道……你瞎说什么?我才没有撒气!”   吴桂花在她面前,向来有啥说啥:“是不是撒气,我不跟你争,照我说,人家不选你才是对的。就你这脾气,真选了你,你是能伺候好那些道爷?还是能巴结好管事的太监女官?你啊,再干什么都直定定的不结善缘,谁戳就炸,哪天被人捅了阴刀子都说不定。”   李英娥强辩道:“在这宫里,与人为善又能怎么样?该下黑手还不是要被下黑手?像我这样,至少嘴痛快了。唉你去哪?”   吴桂花站门口冲她挥个手:“去淘宝贝啊,对了,还没多谢你跟我说这消息呢。我现在去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好东西等着我。”   “有什么好逛的?都是当下奴的,又能有什么好东西?”李英娥不以为然。   吴桂花嗤笑:“瞧不出来,你眼光怪高。你自己不也是当下奴的?又不比谁高贵。”   “你!”李英娥脸涨得通红,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片刻后,一条手帕递过来:“连人说两句都忍不了,我说你不能往高了走吧?要是你在主子面前这么哭,早叫人拖下去打嘴板子教规矩了。”   李英娥抽答着用手帕使劲擤鼻涕:“你又不是主子,我哭哭又怎么了?”   “是啊,你得谢谢我不是主子,要我是主子,有你千百般难为,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在呢。哭完了吧?哭完了就跟我出去逛逛。”   “我不去!”这丫头傻倔傻倔的,叫吴桂花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心肠不坏,偏偏不会说好话,她凭白吃了多少亏,才修成了今天这个八面玲珑的佛系老太太?   她硬拽着她出了门:“说啥傻话?好不容易有一次拣便宜的机会,怎么能说不去?你是有金还是有银?怎么就不会过日子呢?唉对了小方呢?”   这丫头脸又拉长了:“那你怕是找不着她了,她前两天就去了道宫。”   “不回来了吗?我看这也有不少道姑,她们跟小方不是一路的吗?她怎么不回来?”   “这我哪知道。”李英娥缓了缓口气:“那天法事做完之后,她就没回来。掌事姑姑说,玉真道长有首新曲子,想留下她让她帮着编曲。”   吴桂花高兴起来:“那她不就能出宫了吗?这不是好事吗?”   李英娥眼神奇怪:“这怎么可能?你肯定又不知道,玉真道长不是上次给陛下写的青词引发了异象吗?陛下留他在留仙宫住下,说方便以后听道长讲经。”   留仙宫?那不是丽妃以前住的地方吗?吴桂花记得陈项说过,除了皇后住的凤宣宫,就数丽妃的留仙宫离皇帝的寝宫最近。   但就算再近,这座宫室也是后宫之一,现在叫一个道士住在那,这妥当吗?   这些事不是吴桂花该操心的,她瞎想一通,又想起皇宫这么大,以后怕是再见不到小方了,也不是该为她高兴,还是该在心里叹口气。   皇帝这么重视这个玉真大师,以后小方面圣的机会恐怕也少不了。但这里可是古代,万一哪里没做好,皇帝随便一句话,脑袋就掉了。就像她的前身吴贵妃,到现在她都不明白,吴贵妃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就她侧面打听的消息,当年吴贵妃可是独宠过很长一段时间,传闻中的六宫第一人,还不是说贬就贬,说死就死?那什么因为私窥帝踪被废为庶人的鬼话,谁信谁傻。   吴桂花真心觉得,那些敢在皇宫里奋勇争先,不顾一切往上爬的宫女太监们,都是勇气可嘉的勇士。   “你说,我的性子真要改么?”   李英娥期期艾艾的问话打断了吴桂花的乱想,她随口道:“当然,张嘴就得罪人,没人帮你——哎,我们是不是走到地方了?”   不等李英娥说话,吴桂花拉着她冲进了人堆里。   这地方吴桂花来过一回,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每天早上都会开的正定门黑市,现在这里挤挤挨挨地堆满了人,仿佛整个西掖廷的宫女太监们都在这一天冲了出来解放自己的购物欲,买东西的,卖东西的,人流川涌不息,都快赶上故宫前门那的热闹了。   吴桂花原还担心,这么些人,轮到自己的肯定没啥好东西了。   等冲进去一看,心里有了数:那些摊位上是有不少旧货,但也夹着木盆,木桶,梳篦等一看就是新东西的小杂货。   跟那些零散摆放的旧物件不同,这些新物件一叠叠摞起来,大喇喇摆在一旁任人挑选。   “乖乖,这些人胆子也忒大了,不怕被人举报了吗?”吴桂花喃喃。   李英娥撇着嘴说:“这有什么,你没看见?这些卖东西的人里,谁的摊位上没有?谁没参与过这种事?谁要是敢举报,就是整个西掖廷的敌人,谁有这个胆子?”   “你不敢吗?”吴桂花笑话她一句,一头扎进了人堆里。   她有自己的渠道,并不跟这些人争那几个新盆子新碗,她的目光主要放在旧物件当中。   这些摆摊的宫女们都是在宫里待了数年以上,她们临走前卖出来的东西,不说多值钱,但肯定有用。   等她满头大汗地再挤出来,手里已经多了一个砂锅,一柄竹制的痒痒挠,一个黄杨木做的旧盒子,里边放着些好多人看不上的破铜烂铁和几个放油盐的小罐子——宫里和她一样偷偷开小灶的人不少呢。   李英娥也有收获,她买了个梳篦,一串珠花,小半罐羊油膏子,逛得小脸都亮了。看见她手上的破铜烂铁,习惯性地撇嘴:“你就买了这些破烂回来?”   “你懂什么?我这里头宝贝可不少呢。”吴桂花宝贝般地把东西轻轻放进大背篓里,还用在膳房买到的菜遮了遮。   “我才不信,谁不知道这些都是人家用不着了才拿出来卖的,你能淘到什么宝贝?”   吴桂花笑得像偷了蜜的狐狸,留给她一个神秘的背影。   “难道?真叫她淘到了宝贝?”李英娥好奇心大起,追上去:“那你给我见识见识啊!” 第50章   吴桂花淘到的这个黄杨木盒子有半个枕头那么大,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代, 黄漆掉得斑斑驳驳的, 连木头都烂得起了霉斑。   打开一看, 里头用砂纸和软布包着一小把整齐的细铁丝,一些碎木块, 几张不知道是纸还是布的东西塞在边角,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李英娥实在没瞧出来这些破烂有什么值得吴桂花开心成这样,习惯性开嘲讽:“这些破烂我随时能给你找一筐出来, 用得着当宝贝么?”   吴桂花白她一眼:“小毛丫头,你懂个啥。看见没?像这样的白铁丝可难找了, 我还是头一回看见品相这么好的铁丝,它们能做的东西多了。也是没想到,这些铁丝居然只在尚寝局才有。这么好的铁丝用来做假头发的绷子, 可真是浪费啊。”   她要是正经上过学就该知道,古代冶铁工艺所限, 铁器一般很少有这样的韧性, 她手里的这把白铁丝是加入了一定比例的银才能做出这么细, 曲度这么好, 回弹性能又佳的好铁丝。她能淘到这把铁丝,的确是运气好。   李英娥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这里会有尚寝局的东西?尚寝局的人不是都在东掖廷吗?”   吴桂花早就打听明白了:“当然不是了, 卖我东西的那个姐姐说,这是她同房一个从尚寝局退下来的老嬷嬷的遗物,她只是拿来卖的。”   “你听她的, 不知道她是打哪偷的呢。”李英娥问她:“那你准备拿它们来干什么?”   “想知道啊?”吴桂花坏笑一声:“你来求我啊。”   “哼!”小姑娘傲娇地别过头。   没过一会儿,看见她地上摆弄的这些坛坛罐罐,没忍住又问:“你就淘到这一件宝贝?”   “怎么可能?”吴桂花揭开一个粗瓷细颈小瓶,喜滋滋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李英娥探头过去,只见巴掌大的瓶身内结着一层黄黄白白的晶体,就像白糖不小心拌了几滴酱汁一样,卖相不好看倒罢了,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处。   吴桂花这回不卖关子了:“这叫味精。卖我的那人说了,这是海带里放了点水,小火熬四个时辰才得出来的好东西。这可是皇上才有福气吃的调味料。”   李英娥觉得她在吹牛:“皇上吃的东西怎么可能落到西掖廷让人当街售卖?”   吴桂花自己尝过才有数,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卖我的那人说,她也是人家送给她的。”   用便宜价淘到了想要的东西,俩人都挺开心。同吴桂花道别后,李英娥还邀请她,让她往后到教坊司来找她玩。   吴桂花看得出来,她在教坊司的日子也不好过,寻思着有空来看她也不是不行。   两人道了别,她赶紧往重华宫走。   午时已过,今天若是应卓再来找她吃饭,恐怕要扑空了。不过昨天他既然来过,依她的经验判断,接下来的两到三天内,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除了九月份应卓每天都到,现在到了十月,近十一月,不知道是不是天气渐冷的关系,应卓来找她的次数也没有以前那样频密,时常两三天不见人。   她也不问他原因,反正他来了,有得吃就吃,没得吃,随便弄两口吃的,也能打发他。弄得吴桂花时不时怀疑,他的出身到底是不是她想的那么富贵,咋不挑嘴呢?而且有时候她看他,除了那头无法忽视的长发,这个人简直就是活生生的柱子哥。   但如果他是柱子哥,怎么会对她偶尔说起的,关于两人以前在一起的事毫无反应呢?要是他是柱子哥,怎么可能舍得放她在宫里受这么长时间的苦,也不来理会她?   吴桂花向来藏不住心事,但在这件事上,她含糊着,犹豫着,始终没有问出最关键的那个问题。   而两人对这种提前过上老夫老妻的生活都异常地适应,她没有说出自己对未来的规划,应卓也没说过,他将会怎么处理两人的关系,但两个人心里都有了默契。   他这样的性格,跟柱子哥一个样。他们老一辈的男人很多都是这样,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只有做了之后,才会淡淡地提上一句,更多时候,提都不会提。   也就是我了。他这样的性子,要换个人来,不知会平白跟人生出多少误会。   吴桂花得意得脚下发飘。她经常这样,会因为一点都说不出口的小事高兴得像中了彩票一样,旁人问她,她九成九说不出来原因。   人嘛,总有不得不独处的时候,她还有九年在重华宫一个人过呢,要保持着点自娱自乐的心态,才会越活越有劲头。   一路保持着高亢的情绪回了重华宫,门外的那束干草果然还别在原来的位置——大顺子和应卓他们中午果然都没来。   吴桂花搁了大背篓先去菜园子看过一遭,回来时,手上多了几根韭菜,又想起来前天下雨后采的地皮菜,弄了点鸡蛋打散,放锅里煎干再剁碎。想想心情这么好,干脆用韭菜,地皮菜和鸡蛋做顿三鲜饺子,那不是更要美上天了?   她的地三鲜饺子里,地皮菜才是主料,它和鸡蛋口感太软,韭菜只是零星加在地皮菜和鸡蛋里,起个调和口感的作用,只要地皮菜洗干净了,剁馅包饺子就不是个事。   吴桂花行动如风,一阵洗洗切切之后,二十来个饺子已经变成了肥肥胖胖的小元宝,卧在大碗里,盛了汤,淋上点老醋,再洒上几颗葱花,齐活!   吴桂花端着一大海碗饺子到了石桌那,一口饺子没进嘴,有人来了。   因为虎妹已经离开了重华宫,她这时常有人过来找,吴桂花有时候白天索性弄根条帚顶在门上,熟悉的人都知道,稍用力一下,一推就开了。   于是,应卓从门房那转过来,当先看到只比脑袋还大的海碗,某人举着那只海碗,正半张了嘴看他:“你咋来了?”   他从厨房里找来只空碗,从海碗里拨了一半的饺子出来,一口咬下,眯起了眼:“我来看看你。”   吃惯了她做的饭,再吃别人的,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味。   他想起刚刚那顿食不甘味的午膳,轻轻地吸了口气。   “敦”地一声,两个粗瓷碗放到石桌上。   “甘草茶,喝不喝?”吴桂花提着茶壶,笑得露出白牙。   “你怎么总有稀奇古怪的茶水?”应卓接了茶水,轻轻抿过一口,入口滑甘酸甜,应该还加了几颗酸梅熬煮。   “哪是稀奇古怪?” 吴桂花咕咕喝下好几口:“兽苑刘掌案那不是有批药材要换新的吗?我拣了几样常用的拿回来,万一哪天病了,不正用得上吗?这些药材里,甘草足有一两斤,我当茶喝都喝不完,不喝又浪费,不得想法子把它给消灭了?”   她这一说,应卓想起来:“前天给你的丸药可都吃了?”   吴桂花眨了下眼睛,不等说话,应卓脸都沉下来了:“都和你说了,宫里生不得病,万一叫人发现你感染了风寒,还想在这待下去吗?”   “我就是咳嗽了两声,喝点姜汤焐焐汗就好了……”吴桂花小小声。   看他沉着脸一语不发,她摸到刚放在脚下的黄杨木盒子,翻开来给他看自己这几天得的宝贝:“我今天去了正定门的小集市,秋里不是要放一批宫女回家吗?我才知道,今天整个西掖廷都在趁这几天搞旧物出清,你看我淘了什么宝贝回来?”   她取出那把细铁丝,笑道:“我还是第一回 在这看见这么细的铁丝,怎么就只在尚寝局才有卖呢?我回来一直在想,是用它做个漏勺呢,还是改个蛋散。但是,漏勺和蛋散都能用竹子编,这么珍贵的细铁丝不该这么浪费了,你觉得这些铁丝做什么好?”   她习惯了应卓的寡言,没人接话,一个人也能越说越开心,两只手一扭一转,铁丝结成几个环圈:“看这纹路像不像你们用的锁子甲?说起来,我没看你们穿过锁子甲,巡逻起来那种连片甲穿着不重吗?这铁丝多轻哪,要是编成锁子甲穿起来肯定又透气又不费力,要不做个弹簧捕鼠夹?可这铁丝太细了,只怕老鼠两口就能咬断。对了,昨晚上我又听见厨房里老鼠啃米袋子的声音,小二黑捉个耗子还是不错的,你明儿叫它别躲着我,不就是剃它一回毛吗?还跟我记了这么久的仇。你怎么把我的铁丝都拿走了?你好歹给我留两根哪。”   应卓最终给吴桂花留了一根铁丝,还给她丢下一句话:“这把铁丝换个小二黑,该是我亏了才对。”   吴桂花先是一怔,后来又一想:这家伙该不会跟她开了句玩笑吧?   可看看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吴桂花愣没敢问,看他走到了门口,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过身来:“陛下打算在宫里盖一座道宫,侍奉太清道德天尊。” 往后宫里查邪信之事定会更为严苛,你再别弄些跟道教无关的邪祠回来惹了祸。   吴桂花压根没听出应卓的言外之意,想起广智那颗大光头,就是一乐:“皇上信了道,太皇太后信的佛。他俩要是互相传教,你猜谁能扳过谁?”   望着应卓那张突然黑沉的脸,吴桂花后知后觉:“该不会叫我说中了吧?” 第51章   皇宫里两大神仙的事离吴桂花太远,她问过一句, 应卓没答, 也就罢了。再问他打听广智, 这他告诉给了她。   “广智两日前已辞别太皇太后,要去五台山参禅修行。”   “三天前走的?那不是我前儿个刚去看过他, 他就走了吗?这和尚走前怎么也不说一声, 我好做几个馒头送他当干粮啊!”   吴桂花可惜得很:“也不晓得,广智大师他这一走,往后我还见不见得到。那皇上的道宫准备建在哪?”   应卓摇头, 眉峰微蹙:“朝中大人相争不下,不同意陛下兴建道宫。”   吴桂花就不说话了。   大臣不同意, 太皇太后不同意,皇帝还要坚持去做,那肯定是铁了心啊!难怪连应卓这不相干的侍卫都愁成这样, 上面的神仙心不齐,底下人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她头一回有了点政治敏感度:“这段时间, 宫里怕是要不太平了吧。”   应卓只道:“这些时日, 你在这好好待着, 最好连兽苑都不要去。我怕会忙起来, 有时照看不到你这里。你若有什么事,就吩咐吴进去办。记得我给你的保清丸不能忘了吃, 这段时日是多事之秋,你莫要叫人抓住不是之处。”保清丸就是前几天应卓送她的治风邪的丸子,吴桂花原想留下来, 哪天真病厉害了再吃。但应卓说得对,这段时间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见吴桂花正经应下,应卓这才放心离去。   吴桂花去厨房和水咽下那指肚大的丸药,被噎得不清:这些古代的药丸子不知道为什么,都做得又大又难吃,她这么硬核的老太太,说到吃药,也觉得头疼。   现在已是深秋农闲时分,她在鸣翠馆种的芋头和黄豆头前一段时间已经悄悄收了。收成像她预料的那样,因为时气不对,加上没有充分的肥力养地,收成聊胜于无。   但现在她这去了一员吃饭的大将,又拓展了自己弄到物资的渠道,对粮食的需求已经不再像刚来时那么迫切。那些黄豆和芋头除了小部分做种,剩下的她都准备拿来做菜用。   至于过冬的粮食,趁着秋收后粮价不高,她托陈项用兽苑运粮车给她运了两车粮食,她一个人,吃到明年夏收都吃不完。   现在陈项跟她合作了皮蛋和咸蛋,两人除了朋友更多了一层利益关系,对她的事,这机灵的小太监一向很上心。   吴桂花盘算着这一年剩下的几个月还有什么可做的,想起应卓给她留的细铁丝,拿起来进了自己睡觉的厢房。   不一时,翻出那个紫檀木的小箱子,将铁丝捅进锁眼,小心地搅动起来。   她买那把细铁丝,除了上述理由,最最重要的,就是想起了这个得自吴贵妃手上的木头盒子。她知道铁丝可以捅锁眼,但只是年轻时村里喜欢她的癞头仔跟她炫耀过。她嫌溜门撬锁不正经,从来没上手试,要怎么做,还得她自己听着响动摸索看看了。   反正长日无聊,找点事打发时间也不错。就是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虽然吴桂花有司苑局发给她的冬装,但像她这样的低等宫人,就不要指望穿得多保暖了。   这里的皇宫又没有土炕,偏偏还临着大湖,冷得要命,吴桂花每天早上出门清扫宫道时,都能感到风从骨头缝里吹进来,那个冷劲,别提了。   应卓这一去,便是半个月没再来重华宫。其间,吴桂花吃过了冬至节的饺子,在小竹林里还收了几颗冬笋,都准备熏腊肉置办过年的物什了,应卓还是没见踪影。   幸好还有吴进日日来吃饭,偶尔两人避着人跟她交流交流应卓的消息,才叫吴桂花知道,那日从重华宫离开后,应卓就离开了京城。   不过,吴进只知道他这段时间在出外差,具体干了什么,也是一问三不知。   这一日,吴进给吴桂花捎来一大捆白细铁丝。   “桂花姐,你那个锁子甲怎么编的,能教教我吗?”   吴桂花讶道:“都半个多月过去了,你家统领还没弄明白吗?”   吴进道:“哪的话,我也是昨天才得知此事的。可我们统领只交待了两句话,留下这一小段环编的铁丝,叫我们有问题来找你。”   吴桂花惊喜:“你们家统领回来了?”   “那倒没有。这段铁丝是我们一个兄弟捎回来的,怎么样?桂花姐,咱现在就学吧。”   吴桂花反复拨弄着那两截铁丝,愁道:“可我也是在博……我也是只听说过有这个甲,不知道它怎么做的,这两截都是我随便扭出来的。”   她又取了两截铁丝,环成几环,道:“我研究一下吧,这铁丝跟羊毛线差不多粗细,我看看能不能用织毛衣的法子织出来。”这么一说,她倒想起个事:“你记得过两天给我弄点羊毛来,对了,还有两个棒针。算了算了,你肯定不知道棒针是什么,这样吧,你把羊毛给我纺成线带进来,我织个毛衣穿穿。”   锁子甲还没头绪,吴进又得着个任务,要羊毛好办,羊圈里剪两剪子就够了,可羊毛纺成线,这怎么弄?他愁眉苦脸地出了宫,看他哥等在宫门口,顿时头一疼:“哥,你怎么在这?”   他哥往他身后看了看:“让你带的东西呢?”   吴进脑门一拍:“哎哟,我忘了。”   他哥挂着脸就要拍他:“这你都能忘,你怎么没忘了吃饭?我看是主子走了,你皮松了想紧紧吧?”   吴进连跳几下,躲开他哥的魔爪,叫苦连天:“我是那种人吗?再说了,小姑奶奶想要吃那位做的酸菜,又不是多难带的东西,我干嘛不给带?我是惦记着锁子甲的事才忘的,那位说有点麻烦,她不会做。”   他哥顿时也锁起了眉头:“她不会做?那你没把东西再带出来?我们再去找别人想想办法。”   吴进就把吴桂花的话转述一遍,感慨道:“那位也不知道有什么魔力,当哥的一有空就往那头跑。当妹妹的,都出来这么久,吃了这么多好东西,还惦记着宫里的那一口酸菜疙瘩。”   他哥没听他说完,调头就走。   “哥,你去哪?”   “找羊毛去。”   吴进:“……”   吴桂花不知道她新认的小兄弟跟他哥因为她起的争执,虎妹虽不在宫里,但她的消息在她这没断过。   应卓在的时候,隔两天就跟她说一回,小丫头教她的棍法一遍就会,府里的侍卫们十个八个都不是敌手。但他给她请了个识字师父,到现在,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把师父的头发都愁白了好多根。小丫头还闹脾气:桂花姐姐都没逼她识字……不是,桂花姐姐都不识字,她为啥要识?   吴桂花:“……”我文盲也有错了?不是,我文盲我当年也上过扫盲班的!   最后,这事以吴桂花用她那苍蝇爬的毛笔字写了封信,骂了那小丫头一顿为终结。   再二天,吴进进宫来,问她要走了一坛子酸白菜,吴桂花的锁子甲也有了点形状。   她没有用织毛衣的法子,这样太费手劲了,而是拿一根竹棒针将铁丝一圈圈绕在棒针上,再抽出棒针,用棒槌把铁丝压扁,就像成了长串的铁环。再用同样的方法制出数枚铁环,最后数环相扣,一个简单的环圈锁子甲便做成了。   拿到成品时,吴进赞叹不已:“姐姐,可真有你的,真叫你做成了。可这么小的锁子甲能干嘛呢?”因为只是做个样品出来,吴桂花的成品只有半臂长,两掌宽,护胸环不住,护腰更不必提。   吴桂花将甲片围在他脖子上:“这不是正好吗?”   吴进是两眼冒着星星离开的重华宫。   走之前,吴桂花照例问了句:“你们统领回来没?”   吴进仍说没回,吴桂花就有点担心了:“这么久没回,是不是这回办的差事特别难?”从他现身,两人认识以来,这是头一回他离开这么久。   吴进仍是笑嘻嘻的,嘴上说:“以前统领也经常这样,您别担心。顺利的话,年前肯定就回来了。”   出了宫,吴进找到他哥:“把这东西快马加鞭给殿下送过去。殿下有什么事都喜欢冲在最前头,有了它,好歹多重保障。”   外面的风风雨雨,吴桂花是照例什么都不知道的。   她那天听了应卓的话,老老实实在重华宫窝了两个多月,直到腊月宫里宫外过年,都开始办起年货了,她想起自己卤肉还差点香料,再有,广智走后,不知道司苑局是不是发现了她狐假虎威的真相,不再来人不说,配发的东西也开始缺斤短两。她这缺的其他东西都好说,主要是要想法子弄些碳来,便背起背篓去了西掖廷。   因为她跟柴碳局的裘管带有旧怨,便想用别的法子弄些炭火,想起她先前认识的大膳房管灶火的林管事,就先去了大膳房。   吴桂花万万没想到,她会得到这个消息:“你问田大壮?他啊,他早不在这了。”   “他去哪了?”   林管事一脸唏嘘:“好像,是去了你们司苑局吧。”   “那他去了司苑局哪?”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去那些干苦活的地方问问,总少不过淘粪池,刷马桶,清河道也有可能。” 第52章   经过一个漫长的淡季,吴桂花做席面的生意又忙了起来。   时间越近腊月, 来照顾她小饭点生意的人就越来越多。   别误会, 时近腊月, 宫里的事只会多不会少。也正因为时近腊月,想弄点好吃的, 打打牙祭的人更会只多不少。   吴桂花歇过这两个月, 骨头早酥软得就想多动弹几下了。好在这波汹涌而来的客户中,多数人对菜品都没有挑剔,只有单纯的一个要求:肉!   别看宫里人伺候皇帝听上去风光, 可像她们这样远离皇权中心的低等宫奴,一年到头都未必吃得上一回肉。听说国朝初立时, 皇宫的待遇不错,那时候逢年过节,宫里不管大小, 都能吃上好的,还发二尺尺头, 但发展到现在, 一座兴庆宫就有逾万宫奴, 尺头先不提, 想让每个宫人都吃一口肉,这可是笔不小的开支。   听大顺子他们说, 他们在兽苑干活的,那些畜牲们生老病死,尸体没法处置, 总有他们一口肉吃,可在其他地方,就不一定了。   宫里人吃肉难,难不倒吴桂花。虽说田大壮出事后,她在大膳房买菜没有以前那么方便,但兽苑养的猛禽猛兽每个月有活禽鲜肉的配额,她跟陈项商量过,请他运那些禽肉进宫时多搭一点,也就能满足她小饭点的那一点子需求了。   吴桂花想起刚来那会儿,她盼着吃肉眼睛都盼绿了的那些天,微微叹口气,往卤汤里多加了两个鸡蛋。   卤肉的做法最简单,方便保存,又好掌握调味,只要汤汁调好,需要操心的地方就不多了。吴桂花将卤汤的火拨小,端了树墩子削的小杌子在门口坐下,取出篮子里的毛线,架起棒针开始织毛衣。   上回吴进那憨娃给她弄来一麻袋羊毛,说她想找人纺毛线,只有北边边境蛮人那有法子,中原人是不会的。但从北边到京城,一来一回要两个多月,那小子怕她急着要用,先给她送了一麻袋来。   这一麻袋的长短粗细不一的羊毛险没把吴桂花愁坏,她家乡不产羊,只知道羊毛能纺成线,可谁知道这线怎么纺?   这难题一直拖到前几天,她去慈安宫找春蚕,偷偷给她送两块卤好的香肉打牙祭。广智走后,她也没从小佛堂调出来,每天伺候那几个落了发的老宫女,还要跟她们一道吃素念佛,日子过得就别提了。   后头吴桂花无意中说起羊毛线这事,春蚕想起来,前几年北蛮给朝廷进贡了几块上好的羊毛毡毯,针工局试做过几块,虽说最后因为羊毛品质不如北境的好,做毡毯的事就此不了了之,但羊毛的纺织技术早被人家攻克了出来。   针工局做毡毯的时候,春蚕还在慈安宫针线房伺候,她自然不知道人家是怎么纺的线。吴桂花说动春蚕,请她想法子找人纺好线,自己把织毛线的技术教给她,她凭这个技术,再回针线房想必也不是难事。   有了羊毛线针法的胡萝卜吊在前头,春蚕办事顿时积极了起来:她原本就不是吃斋念佛,耐得住清苦的主子,要不然会为了一点好处就把自己许给了裘管事?   三天后,吴桂花送去的那一麻袋羊毛变成了三大卷米白的毛线。这就是在皇宫过日子的另一重好处了——只要有足够广的人脉,什么人才都能在这找到。   吴桂花用那点羊毛给自己织了个背褡,穿上的当天清早去扫宫道,前胸后背被护住的暖意让她开心得硬是在外头多蹦哒了一刻钟。   如今背褡织好,那点羊毛线还剩下一小半。她寻思着这一点线织不成大件,做双手套和一副耳笼子总是有的,这两天她手上一闲,就在插时间赶工做这个。   最后的一只指套收了线,炉子上滚开的卤肉香味也渐浓。吴桂花搁下活计,用筷子戳了戳,将卤好的香肉拣放在竹筲箕中,那两只先前卧下的卤蛋另用一个碗盛了,等卤肉放凉,拿菜刀分切成数块,分别用油纸包起来,再切点卤羊头肉,卤豆干放到搁卤蛋的碗里,堆成满尖一碗,再从中午吃剩的黍米饭里另盛一碗出来,再拿那黄杨木盒子装好,放到背篓里,再将那些香肉分别码好,再等一会儿便出了门。   大顺子和小章都背着背篓,等在竹林那头,果然到了有一会儿。   吴桂花把香肉给两人各分了一部分,交代大顺子:“还是那句话,申末就回来。如今天黑得早,宫里也不见得多太平,要是东西没送完,宁愿明天再跑一趟,也别趟黑叫人打了闷棍。”   宫里虽说福利没有以前好,但每年会多发半个月的月钱让宫奴们自在松乏,每到年根,西边经常发生落单的宫人被打劫的情况。吴桂花昨天还听大顺子说,蕴秀宫有个老宫女出门时连头上的绒花都叫人劫了去。   大顺子憨笑道:“放心吧桂花姐,我明白的,这一篓子香肉招人,我会把钱收好,不叫你操心。”   吴桂花就点点头,对小章道:“你今天还跟我一道。”   小章自打夏末遭了那一出活见鬼的事,在兽苑老实窝了好几个月,琢磨着事情过去了,又看大顺子每天跟着吴桂花跑前跑后赚钱,实在眼热,正好吴桂花年根底下忙,又把他收了过来。   只是不许他一个人单干,正好吴桂花一个女子也不敢单独在这时候走在外头,每回两人搭个伴送卤肉倒是不错。   三人走到了西掖廷开始分道扬镳,吴桂花领着小章子挨门挨户送完今天客户订的香肉,路过教坊司时,把李英娥喊出来,在门口塞给她几块卤肠打牙祭。   这丫头总算知道不好意思:“我没什么可送你的,这是家母以前时常吃的秋梨膏,前些时日我才找齐药材配出来,你拿去吃吧。”   吴桂花老实不客气地收了下来。   待到一圈转过,小章的背篓已经空了,吴桂花背篓里也只剩下那个黄杨木盒子。   小章忍不住好奇地问:“桂花姐,这盒子是给谁的?包得这么好,莫非是哪个管带,还是掌司问你订的?”   吴桂花却摇了摇头:“随我来。”   小章觑着吴桂花的神色,觉得她平静的神色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沉重。走了大半刻钟,他忍不住叫了起来:“桂花姐,不能再走,再走就快到正定门了。”   吴桂花脚步一拐,往最后一排屋子走了过去。   小章惊疑不定:这是最下等宫奴们干活的地方,桂花姐难道说——   “你在外头等着我。”吴桂花看这附近人来人往,取下背篓交给小章,自己捧着那个黄杨木盒子走了进去。   小章大概猜到了吴桂花的目的,目送着她的背影叹口气点头:“桂花姐,你果真是个重情义的……”   尽管是十冬腊月,这处院子散发的臭味仍是让人避之唯恐不及,吴桂花跟在管事太监身后,淌过污水横流的地,听那太监冲里面吆喝一声:“田大壮,有人找。”   要不是亲耳听见那太监喊人,吴桂花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皱皮躬腰,神情麻木的老头会和当日西掖廷大膳房风光一时的管带田大壮会是一个人。   管事太监收了吴桂花的银子,将人带到,知道人家有私话要说,便离开了。   吴桂花其实跟这人没话可说,两人本不是一路人。之所以来看他,一来是为着往时的那点生意情分,不忍见他过得太惨。他没供她出来,吴桂花也是念那点情的。   那日经应卓提醒,吴桂花才知道田大壮干的好事,当时便知不好,半月过后,这事果然发动。   好在大郑历代君主都颇有仁名,田大壮到底保住一命,被发配到司苑局肥水司当了个处置粪尿的粗使太监。   吴桂花还是走了白管带的路子才知道田大壮的现状。   田大壮感慨十分,道:“想不到,我老田来这这么久了,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果然是患难见真情,桂花姐,我以前真是想错你了。”   他一开口,那熟悉的感觉就回来了。   吴桂花将带来的饭食摆出来,觑着周围的人:“就在这吃吧。”   田大壮一看那饭,眼睛都绿了,两手端起饭碗,筷子都来不及拿,直朝嘴里扒:“好吃,好吃!”   饭菜吃了一大半,田大壮喊了一声:“小顺子!”   一道小小的身影从背后的棚子里扑出来,田大壮拿身子半挡着碗,把他拉到身前,先塞个卤蛋到他嘴里,小声:“吃,快吃!”   吴桂花没料到田大壮新认的这个小徒弟也在这,只见他原先就不大的身板更是只瘦得剩下了骨头架子,眼看着风一吹就要倒了。   不过小子身板看着弱,吃起饭来却不慢,将田大壮剩的那点饭三两口吃完,又将碗细细地舔了一遍。   田大壮为小顺子顺着气,还躬腰要再来谢她,叫吴桂花止住了,问他:“你往后还有什么打算。”   田大壮刚刚聚起的那点精神全散了:“都到了这一步,还能有什么打算?”他望着小顺子,眼里有了点慈爱:“我就是可惜,这孩子跟着我到了这,恐怕这辈子也完了。”   “你怎么把他给带来了?”吴桂花皱眉。   “是我要跟着师父来的。”小顺子把头从碗里拔|起来,说了这一句。   田大壮拍了拍他的背,眼圈有点红:“这小子,死心眼。司苑局领人时,硬是拽着我跟来的。”   吴桂花摸摸小孩支楞在肩头的大脑袋,又想叹气了。   “桂花姐,你可要再来啊。”临走时,田大壮还想来攀她的衣角求她。   吴桂花摆摆手,叫他爷儿俩回去,自己抱着盒子出了肥水司的大门。   一出门,她先愣了一下:小章他人呢? 第53章   吴桂花吓出一身冷汗。   她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人来人往的大门口, 小章也会出事。   亏得老太太经的事多, 定定神转身先去了肥水司最前头那排罩房, 掏出一两银子,请掌事太监领着人找找。   也是小章运气好, 要不是这几日卖卤肉, 吴桂花手里也不会揣这么多银子。那太监虽说是一司主管,但肥水司这地方是整个宫最埋汰最让人嫌弃的地方,吴桂花一掏就是他半个月的工钱, 还是叫朋友介绍来的,当即一声令下, 把司里没出活的人都叫起来,吼着小章的名字到处找了起来。   吴桂花原想跟着一道去,叫那掌事的劝住了:“前天才领了年底的赏银, 这附近乱着,你在门房里坐着, 把门拴好, 这附近我们人头熟。那小子这么大个活人, 跑不到哪去, 你放心等着吧。”   吴桂花着急归着急,但人家说得对, 她还是一个带着银钱的弱女子,不敢托大,应了下来。   田大壮跟在人群后头, 也说小顺子:“你在这陪着吴姑姑,我——”话没说完,小子呲溜一下钻出去跑了。   吴桂花一个人坐在门房里,约有一刻钟,忽然门外传来极大的喧嚣声。   她赶忙开了门,只见三四个人跑过来,叫道:“人找到了,快找热水来!”   吴桂花定睛看去,只见小章叫那四个人抬在中间,一身黄黄白白,臭得像在粪堆里滚回来一样,不禁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为首的那个答道:“这位公公被人头朝下溺在了尿桶里,幸好我们去得早,再晚怕是命都没了。”   吴桂花大吃一惊:“埋在尿桶里?小章这是得罪谁了,让人这么整治?我让他在门口等着,我进门时,没看见哪有尿桶啊。”   “我们的尿桶都放在里头的棚子里,不知道这位公公是怎么到的那出了这档事。”   几人正对答着,正好小章醒了过来,说了句:“我,我是听有人跟我传话,说让我去那接你,才——”说着,头一歪,大吐特吐起来。   那几人忙喊说:“快把他衣裳都扒下来,抬炉子来先烤烤再说。”   吴桂花看这里自己实在帮不下忙,赶紧退了出来。   小顺子在门边上站着,吴桂花招手叫他过来:“你知道小章叔叔出事是在哪吗?”   小顺子点点头:“知道。我跑过去的时候,那个人正按着小章的头。”   吴桂花站直了身子:“是你发现小章叔叔的?”   看小顺子点头,她又问:“你怎么知道他在那?”   “我不知道。”小顺子吮吮手指:“前两天我跟我师父在那打扫时,差点被人敲了一棍子。我师父说,这一块儿净堆的粪桶,谁都不爱来,要是在这杀个把人剁碎了倒在尿桶里,说不定都不会给人发现。我就想,小章弄不好给人带到那去,你们俩一身的肉味,还没进来,我们就听人说,你们肯定是膳房来的阔人,我看好些人眼睛都绿了。”   这小孩说起杀人分|尸的这么凶残的事,一脸平静,把吴桂花都吓到了:他这些日子经历了什么?先两个月,也就是个普通中有些机灵的小孩啊。   她笑着夸他一句:“亏得你机灵,不然你小章叔叔这回就没命了。”   小顺子眼珠骨碌一转:“我救了小章叔叔,他能请我吃肉吗?”   小孩机灵归机灵,到底心思浅,两句话就露了相。   吴桂花摸摸他的大脑袋,温言道:“那自然是要请的,别说是请你吃肉。”她迟疑片刻:“你若是觉得在这过得辛苦,我叫小章想想办法,把你调出来。”   这孩子本来就是田大壮犯事后的搭头,等事情过后,想想办法把他调走,不是不成。   小顺子却摇摇头,低声道:“我不能走的。师父前两个月挨的打还没好利索,这里人都以为师父手上还有钱,想榨他的钱出来。我要是走了,那些人准保不会放过师父。”   田大壮被赶出大膳房,到肥水司之前还去慎刑司领了八十板子,吴桂花看见他时,他的腿还拐着。这里劳动繁重,活计又腌臜,即使他有钱买动了行刑的人,活了条命下来,但这是皇帝下旨要惩戒的人,别人想动手脚,也不敢太过。田大壮这顿打必然挨得有七成实,他能在这么重的刑中撑下来,吴桂花都觉得是个奇迹。   她本想说,你个小孩子,在不在这,人家要整你师父,你能有什么法子?   但叫这孩子殷殷看住,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在她身上一般,吴桂花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她顿了半晌,也只说出一句:“我再想法子,给你师父寻些伤药来。”给他们别的东西,这师徒俩都保不住。   小孩顿时乐开了花,同她连连打躬。   吴桂花又问他,有没有看清那个杀小章的人是谁,他这回却说,那人穿的跟他们差不多,又是背对着他,叫他一喊,从棚子的另一头翻过去跑了。   后面掌事太监来后,吴桂花把他领到那掌事的身边又说了一回,拜托那太监帮忙把人找出来。他嗯嗯嗯答应得十分爽快,吴桂花就知道,这人必是在敷衍自己。   有心想再给他点银子,让他好看在银子的份上多出力,但想想自己时常来往西掖廷,刚刚一两银子就够招人了,再掏多银子出来,怕是今天都没法走出这里。   又等了一会儿,小章换洗完衣裳,就催着吴桂花要走。   吴桂花知道,他胆子一向不大,今日这一出事必是吓得他不轻,坚持把他送到兽苑,又交代大顺子从刘掌案那要点姜汤给他煮了去寒,方拢着手回了重华宫。   那一路上,吴桂花一直在琢磨,小章今天的事会不会还是夏天那事的延伸,但小章说,他怀里的银子全叫那人抢了去,连他刚托人从宫外带回来的,挂在脖子上的一个杂色玉坠子都叫那人扯了下来,感觉又像是单纯的谋财害命。   不管怎么说,小章出了这种事,吴桂花是不敢再喊他做事了的,还在想,要不要给他包一份厚厚的红封,叫他好好过了这年再说。   不想这回小章胆子变大了许多,拒绝了吴桂花的红包,只说连他都不安全,何况吴桂花,还是有个人跟着她,保护她才是。   吴桂花却不敢再叫他了,后来大顺子悄悄跟她说:“小章的老家今年遭了灾,她娘托人捎信到宫里来,说是他走之后,家里生的两个弟弟妹妹都饿死了。他要是不管,怕是一家子连这个冬天都挨不下去。桂花姐,他的月钱一文不少地带回了家乡,也就是在你这,他能找到点活钱。你是知道的,咱们在宫里过日子,手上没钱可是不行。”   吴桂花想起小章说过的家乡,质疑道:“我记得小章说过,他家离京城不远哪,政府,我是说,官府都不管的,放任人饿死吗?”   大顺子一脸愁色:“谁知道呢?小章家都这样了,我家还更远,我是发了水灾,爹娘把我交给人牙子,最后到了这,也不知道今年我家那边是怎么样?”   吴桂花安慰他两句,只好松了口:“那你还叫他明儿再过来帮我干点杂活,下午送肉时,你们两个结伴走,我就不去了。要是年前实在送不完,这生意就退了吧。”   大顺子还觉得可惜:“退了?这么好卖?一小片羊肉都能卖十文钱,退了可要折好大的利,何况还得罪人哩。”   吴桂花的香肉生意多为穷人光顾,她这回再卖就改了规矩,不再整件出售,而是分片卖。订得最多的,一斤卤羊肉切成五十片左右,一片卖十文钱,鸡肉鸭肉和豆干莲藕等素菜照同此理,因为一片肉还搭送一小勺酱汁,卖得红火极了。   吴桂花也觉得心疼,但她分得清轻重:“命都保不住了,还讲什么利?就这么说定了,要是有人难缠,你回来同我讲,我再想法子。”   大顺子跺脚道:“人家都怕没生意愁得慌,咱们却因为生意太好了发愁,这都是什么事啊。”   吴桂花想想也觉得好笑,打发他走后,回厨房就看见小二黑,爪子搭在搁卤肉的筲箕上,一副作案未遂的样子。   她没好气撵它下来:“越发出息了,跟你说盐吃多了仔细掉毛,你还吃,好不容易长回来的毛咋就不知道爱惜?莫非你真想变成个秃头猫?”   小二黑扫着尾巴,悻悻从案台上跳下来,突然眼睛一亮,吴桂花只觉黑影闪过,一只耗子已经从案台底下被抓了出来。   这货将耗子扔在她面前,毛爪子半搭着往上看她,尾巴一晃一晃的,得意得很。   吴桂花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只好切了块卤肠给它:“每回不给你吃,你就抓只耗子来领赏,我真怀疑你是故意在我这养了耗子。跟你说了,猫不能吃得这么口重,怎么就不听呢?”   但唠叨归唠叨,谁叫吴桂花跟它订了口头协议,它抓只耗子来,自己就要管它一顿肉吃呢?   这小东西精怪得很,要是自己不守诺,晚上就休想让它跳上床,为自己暖脚了。   冬日时辰短,吴桂花跟小二黑逗两句闷子,天就黑尽了。   她烧了热水泡了脚,临睡前将门窗都下了锁,小二黑已经窝在床脚上等着她了。   她将猫抱到怀里,吹熄了床头的羊角小宫灯。   临睡前,忽然想到,明天就是腊月二十八了,那个人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怎么还没回来呢? 第54章   腊月二十八的凌晨,大郑朝京城下了入冬来的第一场雪。五更鼓传遍皇城时, 黑色的屋瓦上已积了层薄雪。   鼓声还没尽散, 吴桂花就已经披衣而起。这些日子, 她习惯了摸黑起床,看见窗纸上映着的那片白光, 当即小吃了一惊。   待到推开门去, 小二黑抢先从门缝溜出去,喵嗷叫着就要沿廊下木头柱子剥落的漆皮往上攀爬,不想, 它从立柱往梁上跳跃时,脚下突然打滑, 险些从梁上倒栽下去。   吴桂花放声大笑,看这蘸着糖霜的小东西呼哧着在立柱上留下几道爪痕,沿着屋脊几个跳跃跑远了。   她站在原地眺望了一会儿, 下了大半晚上,这雪不止没停, 反而拉丝扯絮地, 越下越大。   大郑朝的京城位置偏南, 听宫里的老人说, 京师有时候几年都见不到一场雪,吴桂花还以为, 今年怕会是她经历的,第一个没有雪的冬天,想不到头一回见到这儿的雪, 就下得这么大。   她戴上昨天才织好的羊毛手套,扛起大扫帚,打开大门开始了一天一回的洒扫。   年关将近,听说从昨天开始,宫外的官衙已开始封印放假。这种好事当然轮不到他们这些在宫里苦熬的奴才。从正旦开始,宫里每日都有大宴。兴庆宫的九个门会挤满各方来皇宫请安,给两个神仙拜年的贵人们。因此,这几天宫里侍卫也加了双班,日夜巡守,严防贼盗火情,吴进前两日便同她讲过,这几天怕是侍卫们都不能来她这吃饭的话。   就连吴桂花这种偏远冷宫的小宫女都有司苑局的同仁们给她带话,要求她这段时间必须保持宫道洁净通畅,务必片叶不沾。   这场雪好看归好看,在做事的人眼里,也着实扰人。只是一晚上过去,地上星星点点已多了层薄冰。不一会儿,又被飘飘洒洒的新雪覆盖住。   吴桂花拄起扫帚将残雪扫到道旁,想起昨天大顺子说的事,也不知道外头有多少人会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里。   因为天灾而家破人亡的事,吴桂花不知道有多少年没再听过见过,此时想到一宫之隔,不知有多少人还在为生存苦苦挣扎,不觉想得入了神。   直到小章和大顺子连袂前来,吴桂花方整理精神,吩咐小章说:“我昨天找刘掌案给田大壮讨了点伤药,你们今天顺道给他送去。”兽苑别的药不见得有,伤药一定是常备的。   小章不肯接:“桂花姐,伤药我也准备了,不需要用你的。小顺子救的是我,这恩该我来报,不该叫你出钱。”   吴桂花将药硬塞进他手里:“你能有几个钱买药给他们?给你你就拿着,他师徒俩在那种地方讨日子过,伤药这东西不会嫌多,这里除了伤药还有我先前熬的桐油萝卜,防冻伤的。再有,这里一小罐秋梨膏,叫小顺子用勺子化开了,一天喝一勺润肺化燥,他年纪小,万一冻出病可没处治。”   又说:“我昨天看见肥水司那堆积了些稻草,你们别忘去问管事的买两车来。要干净的,别弄那些沾了脏东西的回来。”   吴桂花经常要他们找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和大顺子两个都习惯了,答应下来,随后主动去了厨房生火剁肉。   一天的劳作又开始了。   因为前一日有言在先,今天份的卤肉准备完毕,吴桂花送走两个小太监,将大门上好锁,转身回了厨房,开始卤明天和她自己过年要吃的那一锅肉。   做完今日,她的小厨房到二十九就该关张。今年因为田大壮的事,各处都弄不到猪肉,吴桂花只好找来几副羊肠灌香肠,因为羊肠细小易断,而且臊腥味太重,她只灌了五节香肠,算是应个年景。   腊肉今年也只熏了五斤,够自己和张太监陈项三个人过完一个年便罢了。毕竟不是在外头,她想弄点柴禾来,有裘监工卡在柴碳司,费事得很。吴桂花不愿为了自己的事看人脸色,有些小小问题,能忍便忍了。   经过一上午的大雪,吴桂花回房时,雪已到了脚踝处。   幸好她早上将院内的小径都一并扫了出来,不然凭她穿的浅口棉布鞋,怕是走不到厢房,鞋就要全湿了。   一想起浅口棉布鞋,她手上的动作又加紧了几分:还剩的那点羊毛线可以先织双护脚脖子的袜筒。她这临着湖,又大开大敞的净兜西北风,早上扫那一会儿的雪,脚脖子就像被风刀子来回刮一般,再不注意保暖,怕裂口子都是轻的。   吴桂花做啥事手脚都快,她坐在门边,脚下搁个竹子编的烘笼子,加了两回炭,一只袜筒已经收了口子,而小二黑熟悉的喵嗷声也响了起来。   吴桂花一开门,它就蹿到她被褥里,只露出半只耳朵不动了。   她赶忙拿了毛巾把它轰起来先擦它的湿脚,再去厨房端来三个碟子,一碟黑的,是秋末做好的豆豉,另一碟白中带点黑点的,却是白糖里加了几颗炒熟碾碎的芝麻,再有一碟,就是她自己留下的,荦素搭配的卤菜了,最后,她从烘笼子里拨出几颗芋头。   经过一上午炭火的烘烤,这些芋头早就熟了。掰开来看,粉白的芋头肉外围着一圈焦黄的皮,蘸一下白糖咬上去,焦香中还透着丝绵绵甜意。   在下雪天能吃上烤一口芋头真是人间至高享受啊!   吴桂花快乐地再蘸一下剁碎的豆豉,这碟秋天才做好的豆豉叫她加了点磨细的茱萸,虽然没有辣椒的香辣冲口,但这种辛辣也颇有辣豆豉的真意了。   小二黑不屑吃芋头,卤肉却是不肯放过的。   吴桂花从端出这碟子肉开始,它就跳到了地上巴巴望着,不过变光头的教训太深,没有她的话,这小东西再急也不敢造次。   她摇头一笑,将特意用淡卤汤煮熟的几块羊肝拨到它的猫碗里,小东西快乐地动了动胡子,一头扎了进去。   雪下到申时末,总算变成了细小的雪粒子,此时天地茫茫一片,早上吴桂花扫出的小径也被重新掩住。她吃饱喝足,烤火烤得倦了,懒怠再去扫一遍,靠着门边打了会儿盹,被外头的响动惊动,深一脚浅一脚去了打开门一看,果然小章和大顺子都站在外边,躬腰缩背的,显然冻得不轻。   吴桂花赶忙把他们让进厢房,烤了好一时,兄弟俩才缓过气儿来。   一个叫:“娘也,冻死我了。”   另一个说:“我所有的衣裳都在身上,再冷下去,还叫我穿什么好?”   吴桂花让他们自己在烘笼子里找芋头,端着卤肉进门时,正听见这句话,便说:“既然这么冷,明天还是别出去了。”   “别啊!”这两个异口同声。   吴桂花瞪他们:“就这么怕回兽苑做活?”   小章笑嘻嘻地冲她拱手:“桂花姐,求你了,你也知道,我们在兽苑听人指挥看人脸色,活得多不爽利,还是跟着你好。你不凶我们,还有好吃的。”   大顺子也说:“桂花姐,陈哥都说我们两个你尽管使,我可早把我当成你的人了。”   吴桂花拿他们没法子,指着外头的雪道:“我是为你们好,明天这雪指定要冻硬,路滑难走,万一跌了跟头怎么办?”   “我们不怕!”两个家伙急着表态。   自从吴桂花答应他们,卤肉生意里给他们抽一成后,这两个做事比她积极多了。想想厨房里还堆了那么些卤肉,她一个人不知道要吃到什么时候去,卖一些出去也行,只好摇一摇头,扭身出了门。   小章赶紧搁了卤肉追出去:“桂花姐,你干什么?”   “我把这附近的雪扫一扫,省得你们明天来时不方便。”   “我来帮你。”大顺子三两口吃完嘴里的东西,也追了出去。   有了两个壮小伙的帮忙,天还没黑,从重华宫到小竹林的路就扫了出来,雪终于算停了。   吴桂花又指挥他们把弄来的两车稻草铺在路边的积雪和湖边。   小章不解道:“铺稻草干什么?”   “是啊,桂花姐,铺稻草多难看哪。万一你们司苑局的那什么掌司再巡到这里,找你麻烦怎么办?”大顺子也说。   大顺子说的是十月份金掌司身边的一个女史来重华宫检查卫生时,发现她鸣翠馆的小花坛,说她擅动宫中物品,要上告治她罪的事。   但那时候广智尚在宫中,人人都知道她时常去慈安宫听广智布道,再者她的黄豆和芋头也收了。她在布置这小花坛时又有所准备,正好她在花坛边种的牡丹种子抽了几片芽,她辨说自己种的就是花,那女史自然铩羽而归。   吴桂花解释说:“你们不是说从正旦到十五,整座皇宫的九门都要打开迎接来皇宫贺岁的王公权贵吗?我这不是防着有人从我负责的宫道上走滑倒了找我麻烦吗?”   大顺子就笑了:“桂花姐,你想多了,哪个人会没事跑到道旁的积雪上去?”   “人不跑,还有马车啊,万一拐一下弯,马车轮子滑到冰上歪倒了怎么办?”   小章一脸佩服:“还是桂花姐想得周全。”   吴桂花挥手笑:“小子少寒碜我,还有我说的湖边,记得也要铺。谁知道大节下的,有没有哪个贵人跑到湖边来玩,湖边这么湿滑,可比路边危险多了。”   她这回说的又是十一月份的某一天,深宫中的几个公主不知从哪听说这里有一片竹林,呼前拥后地来了一大串人,在林子玩了大半天的事。   那天她躲在重华宫里,硬是连火都没敢生,就怕引来了人。   两个小伙子表示明白,叉起一束稻草,扔到了积雪上。   吴桂花看他们干得有模有样的,视线不由转到了屋檐下的那串冰溜子上,望着连成一片的白雪,默默祷告: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第55章   二十九清晨,把小章兄弟俩要的卤肉包裹好, 吴桂花挂上门锁, 去了趟东掖廷。   夏天她头一回去东掖廷时, 跟梅雪两人说好,她十天来一回重华宫, 给秦司薄和小姐妹们带些吃食。但进腊月之后, 梅雪也有很长时间没再到她这来。   不过她提前同吴桂花打过招呼,秦司簿负责内宫六局的禀赐文具出纳,年末需要进行大盘点, 她作为秦司薄的心腹,自然也忙得脚不沾地。   这回再去, 卤肉自然是要带的,只是不敢带多。即使她托那几个劫匪的福升为二等宫女,秦司薄也知道她现在做些过路生意, 还同太皇太后宫中有些关系,想弄到这么些肉, 也是很困难的。她要是知道吴桂花胆子这样大, 连膳房的生意也敢抢, 凭她这样刻板谨慎的性子, 早将吴桂花骂过不知多少回了。   因此,吴桂花只给秦司薄带去半斤卤羊肉, 半只风干鸡和两斤香肠,又用田大壮送给她的小磨磨出豆皮豆干豆腐若干,先炸后卤, 这些豆制品足有不下十斤,都全弄到大包裹里包了起来,再加上几罐子腌萝卜和酸菜,最后是黄豆,芝麻,花生磨成粉炒香的热饮,杂七杂八加起来,包裹的巨大程度已经超越了她第一回 去东掖廷。   不过,走到慈安宫那,吴桂花卸了一回货:给春蚕送了一包炸黄豆,一包卤香干,一包炸蚕豆和一包香芋枣泥糕。   听说剩下的都是给她姑姑送去的,春蚕还假意愁道:“幸好这一包没叫我干娘看到,我今年只送她老人家一副护膝,叫她看见,准保会埋怨我小气。”   因为宫女太监都是没有正常家庭的人,特别注重乡党契子女,吴桂花有限的去东掖廷的几回,路遇盘查的军士,只要说是给她姑姑送吃的,十有八|九就会被轻松放行。   吴桂花笑说:“你这回活动回针线房肯定也花了不少,冯嬷嬷哪里会不知道你手头紧?何况我不比你,一年难得见我姑姑几回,可不得多准备些东西孝敬她老人家?”   春蚕就来谢她:“要不是你教我针织的法子,我也不会织出羊毛垫子重新得到钟嬷嬷的赏识。对了,我还给你织了副护脖,你戴着玩吧。”钟嬷嬷是慈安宫针线房的一个小管事。   吴桂花找春蚕帮忙纺的那麻袋匀了一半给她,但因为吴进送进宫的羊毛没有经过筛选,整体毛质偏硬,她不能像吴桂花那样随便织成毛衣,便做了个羊毛线坐垫。   吴桂花也不跟她客气,笑着接过那护脖,应付完春蚕“那样的羊毛什么时候还会再有”等问题,背上背篓重新上路。   因为此时已近除夕,在外行走的宫女太监和侍卫都多了不少,在临近东掖廷的宫道上,吴桂花还遇到了五六抬青毡小轿,据说这是外廷大人们乘坐的出行工具。   因为东掖廷四监工作跟外廷有不少交接,这里时常会有外廷官员来往,不过,一次见到这么多小轿从她身边经过,吴桂花也是第一次。   有哪里不对。   吴桂花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因为每回来都会给看门的小太监们带好吃的,那些人看见是她,只是略翻看两下就放行了。她熟门熟路找到梅雪的房间,等了半天,她才匆匆赶到,来不及翻看她的东西,有些歉意地道:“你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敬贵妃娘娘于今晨猝逝,尚宫局上下都忙翻了,我们司薄已经去了熹春宫帮忙,你这两日怕是见不到她了。”   宫里等级带“贵”字的都不可小视,吴桂花让她先坐下喘口气:“那你们能吃肉吗?我带了这么些肉来,不会给你惹麻烦吧?”   梅雪道:“不至于,你只要不在贵妃娘娘的灵前吃就没什么。不过宫里的事说不准,还是小心些,你带回去……算了算了,万一有人在你回去的路上生事也不好,我先去找个地方把肉藏起来再说。”   吴桂花看她也是一脑袋的事,帮着找个地方藏好肉,她连口热茶都来不及喝,包了那包香芋枣泥糕就要走:“我是抽空回来取东西的,待我哪日闲了再去重华宫找妹妹说话。正好一天没吃饭,这包点心我就捎去给司薄了。”   吴桂花背着腾空的大背篓走出老远还在纳闷,前面数月她打听出了皇帝后宫最值得注意的人物,可这个敬贵妃,她怎么像是从来没听说过呢?当今皇上才四十不到,这位敬贵妃年纪肯定也大不到哪去,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突然死了不说,还死在了年前。   她对这些远在天边的大人物一向不感兴趣,回到重华宫后,看见门□□摞放着两个筐子,便知道小章和大顺子已经回来过,看她不在,定是又自己走了。   明天就是除夕,明天晚上的除夕宴兽苑也有节目要上,这两个小子早上来时就说过,他们从明天开始,直到十五都不一定有时间再到她这帮忙干活了。   吴桂花就想到,宫里死了个大人物,也不知道原本定的这么些贺年活动会不会变。转念又一想,想这么多不是闲吃萝卜淡操心么?在这种地方当宫女,估计就算皇帝死了也跟她没啥关系。   文盲吴老太太没听过蝴蝶效应。   即使只有一个人过年,吴桂花还是在二十九号早早躺下,为她来到这所皇宫,重获新生后过的第一个年开始养精蓄锐。   她去世的前几年,人人都在说量入为出,吃多少做多少,不要浪费粮食。   吴桂花在其他时候都是很同意的,除了过年。   在她这样的老辈人心里,过年的意义绝不等同于一桌子好菜,几挂鞭炮。但一桌子好菜和几挂鞭炮,就像过年贴春联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没有了这几样,她打心眼里觉得有哪不利索。   再不怎么说,她不乐意留在大城市过年呢?过年不放鞭,那叫个啥过年?她接受了很多新思想,却也有一部分固守在原地,不愿意做出改变。   她那几个孙男孙女是怎么说来着?仪式感,对,过年就是要有这种仪式感。   哪怕只有一个人过年,也要做出一桌子的热闹。   所以,三十一早,吴桂花仍然是鼓响即起。   简单吃了点早饭之后,她开始剁春卷馅。   春卷馅她用的是韭菜豆腐再加一点鱼糜,鱼糜加一点姜末除腥,和着韭菜豆腐剁碎,再加点盐和胡椒粉,静置滤水之后就是咸馅,甜馅她用的红豆和枣泥两种,这段时间她时常帮丽妃做这些细点料芯,早做熟了。   最难的是春卷皮。   还好她有先见之明,前段时间叫陈项帮她带了个鏊子,春卷皮可以用鏊子抹,反正现在天气冷,她揪了小半斤饧好的面,足足做了四五十个春卷,才觉得手脚活动开了。   春卷包完了,前菜才开始。   架起油锅,炸猫耳朵,炸麻花,炸面果子,炸……等炸完这一溜点心,中午到了。   吴桂花揪了点面片,加点卤菜再加点豆豉,把中午饭对付过去。   吃完饭,正菜正式拉开架式。   早上的油锅再调旺火,挂了鸡蛋和面浆的大肉放下去,开始炸酥肉,炸油豆腐,炸鱼圆,炸肉圆,炸萝卜圆子!   虽然今年没有猪肉,做不出那么美味的肉圆子,但是用羊肉加点大葱也能勉强对付。一年到头的,怎么能不吃圆子呢?万一因为团年饭里没有圆子,明年团不了圆怎么办?   吴桂花抹抹额头的汗,开始杀鱼。   鱼要讲究连头带尾端上桌,她前些天在湖里捞了条红尾鲤鱼,放在盆子里养了好些天,就等着今天过年这一刀。这鱼高温过油之后再红烧,端上桌汤红鱼香,看上去——   吴桂花觉得,她好像有点没胃口。   又做完两道硬菜,切了卤菜,连羊肉锅子都在风炉里鼓起了泡泡,吴桂花的精神却在满室的香气中被抽了出来。   “过年了。”她举起刚调的桂花蜜饮,对着一桌子菜咧嘴一笑。   砰砰砰!   听见敲门声时,吴桂花还以为她在做梦。   但很快,第二声敲门响了起来,伴着熟悉的声线:“开门了,姐姐!开门了!”   “虎妹?!”吴桂花不可置信望着门外的人:“你怎么来了?”   即使眼前这个孩子瘦了一大圈,脸上的红斑也消失得不见踪影,她怎么可能认不出这个曾经跟她朝夕相对的孩子?   那时候她以为,是自己陪着这个孩子,为她治愈成长中的伤害,她走之后,吴桂花才恍然发觉:虎妹何偿不是在疗慰着她的寂寞?   虎妹穿着金吾卫的红披风,神气活现地往里头走:“没想到吧,姐姐,我说了我会回来看你的。”   吴桂花眉开眼笑:“怎么会没想到呢?我的虎妹都长得这么漂亮了啊,你——”   她的声音突然顿住。   熟悉的桂花树下,站着个熟悉的人。   吴桂花顿了半晌,掩下翻涌的心绪,只说出了三个字:“回来了?”   “嗯,回来了。”   他带着满身风尘,冲她疲惫地笑。 第56章   明明做了一桌子饭菜,再来十个人都不一定吃得完的吴桂花陷入了新的烦恼。   烦恼来自她旁边这个大号儿童。   她一手一根麻花, 嘴里的猫耳朵还没咽完, 呜呜噜噜地就来跟她哭委屈:“这个, 这个,这个……姐姐都没给我做过。亏我天天想着姐姐, 原来姐姐一个人偷偷躲在宫里吃好吃的!”   “不是……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过年哪!这些东西过年才有得吃呢。”   事实是她平时嫌这个耗油费事, 以前她做得再多也没人乐意吃,要不是过年,又没有糖果巧克力的存在, 她压根想不起这些点心的存在。   这孩子一向好打发,她说不出不对, 将两条胳膊一抱一揽:“那这些我都要吃。”   吴桂花叫她逗得哈哈笑:“都给你,都给你。别着急,吃不完你都带走。”   虎妹大喜, 蹦蹦跳跳去了厨房:“姐姐你说的啊,我这就去找东西来包了。”   吴桂花目送虎妹, 转过头来, 看见应卓刚刚收回的笑脸。   他向来寡言, 只是今日尤其话少。   刚进门时, 吴桂花给她打水洗脸时已经看过,他的脸像砂纸磨过一样, 变粗糙了许多,气质也多了丝粗悍之气。不过,除了疲惫之外, 没看出其他不适。   这个样貌,越来越像她记忆里,照片中的那个人了……   “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对?”应卓向来敏锐,停著问道。   她,虎妹和他三个人中,反而是他吃东西最斯文,她们两个女子都在用餐后点心,他还在慢条斯理地喝汤。   吴桂花试探问道:“你好像很累,是今天才赶回来吗?”   应卓沉默片刻,道:“我不累。”   吴桂花“哦”了一声,忽然不知道怎么继续问下去。   她跟应卓的关系很奇怪,除去夏天那石破天惊的一吻之外,两人在这间宫室之内,像老夫老妻一般,充满了默契,他们甚至默契地知道对方的禁区。   出了宫室之外……   就像吴桂花从不打听他的家事和他的工作一样,应卓也对她偶尔的失神和脱口而出的“柱子哥”三字充耳不闻,两个人都谨慎地守在雷池的这一边,轻易不敢跨出一步。   “我是心里乏。”他一口酒下肚,闷闷说道。   “能,能跟我讲讲吗?”   这句话,吴桂花问得很犹豫。她不怕应卓拒绝回答,她害怕的,是应卓的回答会将她带到的方向。   她曾经是个优秀的母亲和农妇,做起生意来,也自诩不输任何一个男人,但应卓的世界……她隐约明白,那是个遍步着华丽荆棘,一不留神就粉身碎骨的世界。她不怕跟着他吃苦,她深深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困难,是吃再多苦也做不到的。她害怕应卓的世界,是她吃再多的苦也无法应对的世界。   她的身份,和她要做的事都不是一般的麻烦,这些她都不怕。她最怕的,是成为他的麻烦。   但应卓就像在等着她问这句话一般,当即道:“两月前,京畿道南路民乱,我这些时日去了那里平乱。”   京畿道南路?吴桂花突然想起一件事:“水泽县是不是在京畿道南路?”小章上次说过,他的家乡在京城附近的水泽县乡下。   见应卓点头,她眉头微皱:“小章说他家乡遭了灾,难道民乱是那些灾民们引起的?”   应卓又点头,吴桂花吸了口气:“连京城附近都有人造反,那咱这还安全吗?那,那些灾民们,你们都怎么处置的?”   她对历史的了解全部来源于戏台子和宫斗电视剧,只知道发生民乱是件很不好的事,而且既然都民乱了,那肯定说明皇帝做得不好。不过皇帝连把道士留在宫里住这事都干出来了,能是什么好皇帝?但转念一想,他没为着大臣骂他的事杀田大壮,好像又不是那么坏……   还好,没等吴桂花脑子打起架,应卓答道:“放心,民乱早就平了。我是留在那里处置些后续事宜,才拖到昨天回来的。”   应卓又看一眼吴桂花,低声道:“京城有金吾卫戍卫内城,一万禁军拱护外城,那些乱民们不可能打进京。何况贼匪首领已枭首示众,余者遣散归乡。”   吴桂花想起小章说的事,又问:“我听说他们那里是夏天旱了,没粮食,官府又不给赈灾安民。那现在怎么样?”   应卓仰头又是一杯酒。   从小到大,他耳边听见的,都是皇帝政通令和,大郑朝物阜民丰,治下黎庶安居乐业。今次是他长这么大头一回出京,民乱的情况,即使他早便有所猜测,也没有想到,大郑吏治会败坏到这个程度。   京畿道南路旱灾报上京不足一月,赈灾粮食户部秋初就已经拨付完全,仍旧激起民变只因赈济粮食一路克扣,最后到达灾民手上的,十不存一!不止是京畿道南路,前二年河东道西路,山西道北路……拔起萝卜带出泥,应卓手中握着证据,这些人足够死上十次!   昨日他押解那些向赈济粮伸过手的贪官上京面圣,只得一句朱批:发还吏部处置!   案子早就审得清清楚楚,所有证据都指向吏部尚书——敬贵妃的父亲敬忠元!他原以为凭他掌握的证据,此次必会引得朝纲大震,惹下大祸的敬忠元便不是全家抄斩,也将作为首恶被诛杀,以敬忠元为首的清流也会受到重挫。   结果呢?发还吏部重审?这不是说,皇帝已变相赦了敬忠元的罪?   直到今晨他得到消息,敬贵妃昨晚在熹春宫猝亡,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看在敬贵妃的份上,陛下饶了敬家一命。   也不知敬贵妃用了什么手段,叫陛下如此怜她?她也是够狠辣的,一条命说舍便舍了。   应卓眼神复杂,又看了一眼吴桂花。   吴桂花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了,起身为自己斟了杯酒,也跟着一仰脖喝下。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陪他喝酒。   但待她再要去斟酒时,应卓却伸手盖住了酒碗:“不要喝多了。”   吴桂花摇摇头,没等说话,虎妹笑哈哈地抱着一摞东西跑了一出来:“姐姐,你什么时候编了这个花篮,真好看,能不能给我?”   吴桂花探头看去,抽出她放在石桌下边的火钩,在那“花篮”里勾了勾,翻出一个焖熟的芋头,笑道:“傻孩子,你什么时候见过花篮里放火炭?这是烘笼子,我用来暖手的。”   虎妹大失所望,好在有这颗芋头,很快再开心起来:“那姐姐也给我编一个。”   应卓皱眉喝道:“你有暖手炉,还嫌不够吗?”   虎妹眼睛一亮,从脱下的披风里翻出一个铜制镂空的手炉,叫道:“那我用这个暖手炉跟姐姐换,怎么样?”   应卓就不说话了。   早在她进屋时,吴桂花就看见她手里这件黄铜小物被虎妹塞了个满手,只觉一股湿暖的烟气扑鼻而来。   那烟气不是真的有烟,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香味。她好奇地旋开盖子,里头一块残炭幽幽发着红光,而这炭的形状很像只只有半边脸的虎脸。   手笼子里竟烧的兽形炭?   不期然地,某一天她跟林管事侃大山时吹的牛在脑中响起:“……宫里烧火的木头分三六九等,取暖的炭火更是如此。像我们烧的,都是最差的黑炭,炭中佳品银丝炭也只配那些低位嫔妃烧烧,真正的王公大臣,真正的主子,他们烧的炭都被雕成形状各异的猛兽瑞鸟,这种炭里加了秘制药材,烧起来不仅没有烟火味,还会有药香气,据说闻上一口可以治……”   吴桂花合上盖子扔还给虎妹,抱怨道:“劳什子这么重,我才不要,你把我的还给我,我的这个又大又轻,不比你的好多了?后院里还有些竹子,你去搬过来,左右还要守夜,我现在就给你搬。”   不等虎妹拍手大乐,她又补充一句:“要我给你编这个,我就擀不了饺子了。这面应当饧得差不多了,你们俩一人负责一摊,把饺子给我包了才许走!”   ……   除夕晚上闹到三更,第二天吴桂花起床时,早就过了卯时。   眼看日头升得老高,她穿完衣服,急急忙忙地出了门:就算过年,也不能有一天不扫地。   还好这几日天虽冷,没有再下雨下雪地折腾,吴桂花只是粗粗将地面上浮雪清扫干静,回去换了身衣裳,将背篓一背出了门。   她不知道宫里过年是什么规矩,但是在她这,年初一肯定是要出门拜年的。   正好兽苑说是昨晚上要去除夕宴上表演驯狮,她去给张太监拜年,若能听听新鲜也不错。还有蕴秀宫,好长时间没去了,也该去联络联络感情,就是不为有人做她生意,去探探消息,让耳目灵便一些也不是坏事。   吴桂花一路想着该先去谁那,后去谁那,很快到了金波湖边。   正要朝竹林子里走,忽然,不知道是湖的哪个方向传来一阵微弱的哭声。   有人在湖边哭! 第57章   这哭声似断似续,不知是不是离得远的缘故, 似乎随时可被风声割断, 并听不出男女老幼。   在宫里遇到啥怪事, 一定不能急着往上凑。   不止一个老宫人跟吴桂花讲过这样的古:某人夜行宫中某地,听见草丛里有响动, 凑近一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些说法未免有夸大失实之处, 但都只有一个意思:在宫里一定不能多管闲事,遇到有琢磨不定的情况,把自己当个聋子瞎子, 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大年初一的清早有人在湖边哭,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吴桂花犹豫再三, 听得那哭声猛然尖利,化作一声极之骇然的尖叫!   这回她听得再清楚不过,那是个孩子的哭声。   吴桂花扔下手里捧的年礼, 向着哭声的方向冲过去。   只见金波湖东北边的湖岸下悬着个穿白衣的小孩,那小孩两手扒住湖畔边缘的稻草, 身子踢弹着不住往下坠, 他的一只脚已经触到了湖面!   大约是看见吴桂花跑来, 他奋力往上一挣, 左手的稻草被揪下一大块,整个人小腿以下都沉了下去。   “孩子你别动, 千万别动,我马上就过来!”吴桂花吓得呼吸一停,使出最快的速度飞扑过来。   在右手的稻草被扯下湖岸之前拉住那只小手, 略一使力,将他拽了上来。   这孩子高不足三尺,也幸好冬季为枯水期,才能悬在岸边这么长时间都没掉下去。只是他一身衣裳在泥堆里滚了又滚,吴桂花只觉得这具小小身体入手超乎意料的沉实,扑到她怀里坠得她身体突地一个下沉,险些没站稳。   这一个动作吓得那孩子挺身直起,双手死死扣住她的脖子,哆嗦着,哇地哭出了声。   吴桂花抱着他,不住摩挲着他的背轻声安抚:“不怕不怕,乖乖不怕。”快步往重华宫的方向跑去。   这孩子在湖边滚了一遭,必须尽快脱掉湿衣服熬些祛寒药喝下。   回到重华宫,吴桂花三下五除二地剥了那孩子的衣服,将他往还发着热气儿的被窝里一塞,转头拨燃了风炉。   入秋之后,吴桂花这只得自刘太监手中的风炉就没断过火。   因为手里有银子,她索性托林太监给她弄了两大筐掺银丝的黑炭,专门用来烧风炉和烘笼子,现在炉子里就坐着半壶她起床时没用完的热水。   吴桂花拿开水壶,倒下一些热水,抱着那孩子起床,叫他喝了。接着,拿出些炭火去厨房将大灶引燃,熬了一盅生姜水端到那孩子面前,道:“张嘴把这喝了。”   那孩子歇过这一遭已是缓过神来,目光迟疑地望着这碗黄汤汤没动。   吴桂花看这孩子才两三岁,正是道理说不通,主意偏偏还不小的年纪,索性捏住他鼻子,趁他张嘴的时候,兜脸给他灌了一勺。   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抹灰抹灰——”   好好的一碗姜汤叫他哭洒一半,好在总算喝完了。   吴桂花喂得汗都叫他逼下来:这孩子不比她先前养的那四个,不知道吃的什么,白白胖胖的,一张小脸胖得都变了形,小手小脚有劲得很,想摁住他好好喝药,可是费了不少工夫。   但她对付孩子向来有一手,药碗一搁,趁他开口嚎啕的那一瞬间,往他嘴里塞了块昨天叫虎妹缠着熬的搅搅糖。   那孩子拿舌头顶着下颌要往外吐,叫她捏住嘴巴没法动弹。搅搅糖用白糖简单熬制而成,粘性极强,吴桂花还没松开手,那孩子嘴巴已经张不开了。   他只能撇着小嘴,抽答着,好不委屈地努力吞咽那颗粘住他嘴巴的糖果,又要来踢她。   吴桂花轻松钳住他的手,趁机同他讲:“你好好把糖吃完,不跟我胡闹,我就带你去找你父母,明白吗?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一个人跑到湖边来玩,你父母也敢放你出来!”   也不管那孩子看她就像看大魔王似的,想起他扔在地上的衣裳,准备用风炉给他烤烤。   衣裳拿起手才重新想起刚刚就想嘀咕的事:这孩子大过年的到宫里,全身都穿白的,怎么这么像……怎么这么像带孝?   没错,带孝!   这麻布料子的衣裳,腰带还是白麻绳,她们村里人死了爹妈也这么穿。   这……这——   吴桂花将衣裳都搁在烘笼子和风炉上晾好,看看那孩子,满心费解:“你这孩子,是打哪来的?”   一边她又想,哪家的孩子带着孝会到皇宫来?而且还跑得这么偏。   说真的,要不是老太太接受唯物主义教育这么些年,在看到这些孝衣时,就该吓得半死了。   那孩子嚼完嘴里的那点糖倒是不哭了,不过正扭着身子,要去翻她的黄扬木盒子。   那盒子只松松盖着,被她放了些针线,叫那孩子小手一拨,便翻开了。   吴桂花赶紧来阻止:“这不能碰!”那孩子哪能听她的?又挣扎不出她的手掌心,张嘴又要哭……   总之,吴桂花叫这孩子一通折腾,只想快些把他送出门外,什么内情都不想打探了。   话又说回来,这么小的孩子,谅他也说不出什么。   吴桂花拿好不容易拿几块小木头块儿哄住他,只能自认倒霉,盼着赶紧烤干衣服好送这小祖宗该去哪去哪。   好在这孩子只是裤子沾湿了一些,衣裳烤了约半个钟头左右,便干得差不多了。   这期间也不知道孩子的父母发没发现,吴桂花一直没听见外头有人寻找的声音。   倒是这小祖宗,玩了会儿木头块儿,打翻了吴桂花那些好吃的,终于在她祭出万能的孙大圣后,安静了下来。   吴桂花一直不是个温柔的母亲,今天对着这个孩子,可是用尽了她所有的耐心。要这是自家娃敢这么折腾她,她早挥起大手啪啪揍上去了。   她趁机给孩子穿上衣服,摸摸他红扑扑的小脸,确认没有发热,拿夏天盖的薄被子将他严严包住,抱出了门外。   走到他落水的地方,吴桂花问那孩子:“你还记得你是从哪来的吗?”   “孙大圣!”那孩子“biubiu”叫着,还跟她搞武打练习呢!   叫她拍一下,老实归老实了,果然左右望望,最后嘻嘻笑着摇了摇头。   吴桂花就知道会是这样,好在她出门前捋了捋。她这往西走全是宫奴们住的,这孩子是个正常的小男孩儿,不可能打那来的。   她决定穿过竹林往东边走一段看看,再找不到就去问陈项想办法。   竹林的东边尽头是一座叫谨霞宫的宫殿,那宫殿据说前几年被一个叫洛嫔的,出身教坊司的嫔妃住着,后面一病死了,现在里边的主殿空着,只有配殿住着几个低等嫔妃。   吴桂花正因为知道这些,看见谨霞殿大门开着,才觉得有些不对:宫里主子等级不够,是不能开大门的。   难道说新年一到,就有贵人要入主谨霞殿了?也不知道这贵人是高升了还是被贬了?   吴桂花一走神,不小心叫那孩子使劲挣扎几下,跳下了她的肩膀,撒起脚丫子就往那门里跑。   吴桂花追了几步,只见那孩子一头扎进从门里出来的一个宫人打扮的中年妇女身上,欢叫道:“纪嬷嬷!”   那“纪嬷嬷”身边原本围着三四个跟她一式打扮的宫女,个个失魂落魄地在往外跑,被他这一叫,纪嬷嬷宛若注入了灵魂,死死回抱住那孩子,眼泪流得哗哗的:“我的小祖宗,你这是哪去了啊?可没把老奴吓死!”   那孩子不知跟纪嬷嬷说了什么,回身向吴桂花指了指。   纪嬷嬷抱着孩子站起来,一脸苦大仇深地看向她。   吴桂花心里觉得不太对,不及多想,纪嬷嬷挥了挥手,几个宫女围上来。她自己走近她,大声质问道:“兴哥儿,你认准了?就是她拐了你?”   那孩子笑开的小脸一怔,显然没听懂纪嬷嬷的话,有些迟疑地来回看了看她俩。   吴桂花却听得按捺不住,大骂道:“你这个死老婆子瞎说什么?我要是拐了你家孩子,还主动送他回来干什么?你少——”   那纪嬷嬷眉毛耷下,厉喝一声:“还等着做什么,这女人要拐走三殿下图谋不轨,你们还不把她拿下!”   吴桂花当头被打了下闷棍,此时已经反应过来,冷笑道:“别以为我是傻子!你这死老婆子弄丢了你们主人家的孩子,反而向我扣屎|盆子妄想脱罪,真是好歹毒好算计!”   她呼呼甩起被那孩子挣脱的薄被,将围上来的几个人连抽带罩,蒙在棉被下面,拔腿就往竹林子里钻!   后面的人很快追了上来,但那些人哪里有她对竹林子熟悉?   她引着几个人越跑越远,自己左右拐带几下,将几人的方向带偏,饲机出了林子就朝兽苑的方向跑去。   她心里明白,这回叫那什么鸡嬷嬷鸭嬷嬷抓住的话,必然是活不成了的。她不怕跟人对质,但那纪嬷嬷若不想把事情闹大,一定会急着在外人得到消息前先弄死她作实她的罪名!   她必须赶在纪嬷嬷抓到她之前,找一个压得住她的靠山!   重华宫已经暴露,只有兽苑她足够熟悉,不会被门房拦住她盘问,就是不知道张太监会不会为她提供帮助……   等等——   在冲进兽苑大门的那一瞬间,吴桂花突然想到:那什么三殿下,皇帝的三儿子才叫三殿下吧?   吴贵妃,她生的那个儿子,他,他是行,行三没错吧? 第58章   吴桂花一阵腿软,闻讯赶来的陈项把她搀进罩房坐着:“遇到啥事了?慌脚鸡似的?”   对着陈项, 吴桂花没什么好隐瞒的。   虽说她交出了皮蛋和咸蛋方子, 可他想咸蛋出油, 就得做出高度酒,而做高度酒的方子她交给了应卓。   老太太虽然不明白利益共同体啥意思, 可她知道, 只要自己有能耐掐着生意伙伴,对方天然就是她的盟友。   她简单将上午的经历讲了出来,大惑不解:“那老婆子说那孩子是三殿下, 谨霞宫何时来了这么个祖宗?”   陈项呆了呆,万没料到吴桂花本事这么大, 贵人刚来一晚上,她就得罪了人,跌足道:“这下可完了!昨日故敬贵妃灵堂才在谨霞宫安顿下来, 你今天就跟她儿子的乳母起了争执,还让人反扣一盆黑水, 你, 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吴桂花委屈道:“这又不是我自己找上去的, 那能怎么办?”   陈项没好气:“早跟你说过, 在宫里只管把自个儿当个聋子瞎子,你怎么就这么会犯傻呢?”   “可那是个孩子, 你让我对个孩子也当个聋子瞎子吗?”   陈项也知道,若三皇子真出了事,宫里必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未免不会波及到他们兽苑,只是仍然恼怒:“那现在被人当成替罪羊,你开心了?”   吴桂花知道给他惹了大麻烦,软声道:“那现在怎么办?你可要帮帮我啊!”   陈项眉头紧锁,半晌道:“现在,你只能找丽妃去碰碰运气了。”   吴桂花怎么会不知道这道理?说来她这小半年跟丽妃宫里的人打过不少交道,夏天她做的凉茶,秋天的桂花藕粉都经由巧鹊给丽妃送了些上去。   这些倒不是丽妃要求她送的,只是吴桂花觉得,她既然在丽妃这挂了号,就得叫她知道她这人是什么水平。她知道自己茶饭在宫奴中很拿得出手,但跟丽妃吃过的那些肯定比不得,或有些新鲜菜式,做出来给丽妃送些过去,她吃也好送也好都随她。   她这里材料有限,绝活也就是那三板斧。吴桂花没啥敝帚自珍的想法,丽妃若想找人来学,她敞开来给教。丽妃人虽不好相处,但每回她送了东西,她或赏些珍贵药材,或者不打眼的金银锞子,出手很大方,这就够了。   如此,皆大欢喜。   但她生怕跟丽妃交道打多了,引得她哪天又改主意让自己去央华殿伺候,这段时日只去寻巧鹊,带夏天的那一回,她现在一共只见过丽妃两回。   见吴桂花不语,陈项以为她不愿意,劝道:“敬贵妃一向与丽妃不和,能看她笑话的事,想必丽妃不会拒绝。主要是我师父不是你的直属上司,不便直接出手庇护你。丽妃就不同了,她是主子,那些奴婢们不敢太过分,你该低头要低头。”   吴桂花却是忍不住疑惑,问道:“敬贵妃是谁?我想了又想,没听过这个人哪,你又是怎么知道她跟丽妃不合?你会不会记错了?”   陈项气结,敢情自己说这么多全白说的!忽又恍然道:“是了,月前陛下曾下旨,晋原来的惠妃为贵妃,恩许其以娘家姓氏为号,谁叫你天天窝在重华宫那乌龟壳里不出门,活该被人打上门还不知道敌人是谁。敬贵妃就是原来的惠妃,这你总听说过吧?”   这就对得上号了!   吴桂花跟人打听宫里情形时,曾着意留神过吴贵妃儿子的去向,知道他是被惠妃收养走了。这惠妃本身无子,生有二女,一女夭折,一女已出嫁,嫁去哪吴桂花没打听,皇帝看在惠妃曾经生育的份上,把三儿子交给了她抚养,如今已是一年有余。   说到惠妃和丽妃的矛盾,吴桂花心里立刻有了底。丽妃进宫时,惠妃曾仗着老人对她多有欺压,丽妃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凭着皇帝的宠爱,让惠妃也狠狠吃过几回亏,两人可以说水火不容,据说丽妃倒霉后,送她来蕴秀宫就有惠妃的主意。能看惠妃身边人倒霉,以丽妃这睚眦必报的性情,绝对不会放过。   她叫陈项给她多找几个人护身去蕴秀宫,又说:“你也要留神,说不得他们在重华宫找不到我,搜到你们这来了。”   陈项自然没有二话,让人把大顺子和小章找来,再给她多派了四个人,道:“我马上去找我师父,那纪氏恶妇虽然在贵人面前有脸面,可咱们是地头蛇,也不必多怕她。”   吴桂花点点头,领着六个膀大腰圆的太监出了门,直奔蕴秀宫而去。   刚出门没走多远,果然看见兽苑东北角的宫道边上有两个宫女在探头探脑,看见她,两个人鬼头鬼脑地跟了上来。   吴桂花不去理她们,径直到央华殿找到巧鹊,大哭着来跪她:“姐姐救命啊!”   巧鹊急来搀她:“妹妹这是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吴桂花便将这半日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泣道:“姐姐可一定要救我啊!”   巧鹊却道:“我知道妹妹的事紧急,可陛下除夕都没有遣人来问一句我们娘娘,我们娘娘心情不好,这个时候我怎么好上去给娘娘找事做?”   这半年她着意套交情,这令巧鹊对她的防心大降,连这等事都愿意跟她吐露一二。吴桂花心叫倒霉,尽量镇定心神,片刻有了主意:“不怕,我有主意,姐姐只管照我说的去禀了娘娘,包管娘娘会转怒为喜。”   巧鹊眼睛一亮,问也不问,只管道:“哦,敢问妹妹有何指教?”   巧鹊原本眼睛长在头顶上,为何独对吴桂花青眼有加?除了她偶然做出的新鲜菜品之外,就是此人虽然长得有碍观瞻,但心思机敏。有时巧鹊被丽妃为难,来跟她说说,她多半有主意化解危难。   吴桂花悄声道:“我听说敬贵妃是因触怒陛下畏罪而死,假如现在再曝出她手下人对小殿下不尽心,害他险些失足落水的事,你猜皇上会怎样?假如这件事还是由娘娘调查出来的……”剩下的话,不用她说,巧鹊也明白了。   只是还有一个疑问:“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吴桂花神秘道:“我前天去了一趟东掖廷。”   她同秦司薄的关系巧鹊知道,只以为她是从秦司薄那听到的。事实吴桂花知道个鬼,她只是看昨晚应卓心情不佳,特别会联想而已。她觉得,为了说动丽妃帮忙,给她壮个胆,正巧敬贵妃死得那么奇怪,不拿来作作文章简直浪费。   她却不会想到,她这一番操作,正是歪打正着。   吴桂花又同巧鹊耳语数句,她果然转忧为喜,快步去了央华殿。   片刻后,她回返过来,冲吴桂花招手:“娘娘有话要问你。”自己却在院子里大声了七八个人,有男有女,气势汹汹地朝宫外走去。   吴桂花知道她必是去找人捉纪嬷嬷,心下大定,开始琢磨着怎么感谢丽妃。   丽妃跟她见过的前两次一样,穿着洋红绉面绸的小袄,歪在榻上:“你再把你是怎么遇到三皇子的事说一遍。”   吴桂花行了礼,半垂了眼睛开始说话。只觉丽妃的眼神像针一样落在她面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亏得她说话时不喜欢分神,否则丽妃这表现,迟早晚吓得她自己先乱了阵脚。   其实丽妃想得很简单:这女子也算个人才,要不是长得实在伤眼,不是不能将她带在身边,可惜了,这一脸的麻子,看多了真是不舒服。   巧鹊这半年忽然变得十分伶俐,她作为主子怎么可能不知道?略一试探,便知道后头有高人指点,只以为这丑丫头想通过巧鹊投靠她。她这里不缺机灵人,为何一直留巧鹊在身边?无非看在她最忠心的份上。   只是刚刚巧鹊说出的主意,丽妃觉得,或许,把这丫头收在身边也不错。   吴桂花虽然不安,但绝对想不到这位贵妇正对她“自作多情”,说完话见丽妃不说放她走,也不再说话,只得屏声低气站到旁边装起了树桩子。   不知过了多久,央华殿外有人来报:“娘娘,纪嬷嬷已被带到,正在殿下听候娘娘传唤。”   丽妃冷冷道:“这等恶妇有什么可见的?退下!”   又过了片刻,巧鹊进了殿,道:“娘娘,奴婢奉您的命,已将三殿下接了过来,您要不要——”   话未说完,丽妃已站了起来,满面春风道:“天气这么冷,怎么好留三殿下在殿外受冻?还不快带他进来?”   吴桂花暗暗纳罕:再没见过丽妃这样亲切和蔼,她这是怎么了?   她是不知道,刚刚巧鹊见丽妃时,除了按她教的话说过敬贵妃已见罪于皇上,还另有一番话:“如今小殿下正在娘娘附近,又失去护佑,这是天赐良机啊!若是娘娘能将殿下接来央华殿亲自看护,陛下看在儿子的份上也会多看顾央华殿一二,也迟早会看到娘娘慈心,届时娘娘再获圣宠不就简单了吗?”   吴桂花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一个惊天巨坑,她只见刚刚还高贵冷艳的丽妃慈爱地伸手去摸三皇子的小脸,而那孩子看着丽妃尖尖的甲套,左右四顾,突然看到吴桂花,哇地大哭着向她伸出小手:“孙大圣!” 第59章   吴桂花跟这胖墩相处小半日,对付他早有自己的章程, 当即拿出杀手锏, 喝道:“孙大圣最不喜欢哭鼻子的小孩, 你再哭,孙大圣准保不来跟你耍金箍棒。”   那小孩哭声一顿, 吴桂花趁机拿袖子给他抹两下脸, 顺手逗弄:“孙大圣最喜欢笑呵呵的小娃娃,来笑一笑。”   没说完,忽然做了个鬼脸, 那孩子呆呆看她,“咭”地一声笑了。吴桂花捏捏他肉肉的鼻子, 笑说:“这就对了,笑一笑多喜兴呐。来,再笑一个。”   说到这里, 忽觉身周一派安静,见众人尤其是丽妃看她的目光意味不明, 干笑一声:“那什么, 这孩子我照顾了半天, 他可能看我面善, 才肯听我的话。”   不知道的时候倒罢了,一旦得知这孩子跟这具身体的关系, 吴桂花越看就越亲切了。   丽妃轻哼一声,吩咐道:“你先好好照顾三殿下,巧鹊, 车轿都准备好了吗?”   巧鹊精神焕发,脆声道:“都准备好了,娘娘,现在我们先去哪?”   “凤宣宫。”丽妃整衣而行。   吴桂花从把事情捅到丽妃面前开始,就有了这件事会闹大的觉悟。她倒不怎么害怕被认出来,毕竟她现在长了一脸的麻子不说,眉不修唇不涂,原本盛妆后的颜色已减了三分,再在太阳下面劳作几月,生活习惯和说话发音方式(吴贵妃据说来自南方吴语区,吴桂花则说一口偏硬的西南官话)更是天远地差,连傅女史那样跟吴贵妃朝夕相对的贴身宫女都没把她认出来,说明她从形象到气质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吴桂花有这个自信,那些人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可能将她跟吴贵妃联系起来。   因而,一听见巧鹊的说话,她就像接到了信号的雷达一样,兴奋得头皮都是发麻的,将怀里的三皇子拍一拍,就跟着往外走。   恰巧巧鹊这会儿回了下头,看见吴桂花抱着三皇子跟上来,不由讶道:“你跟上来做什么?回去回去!”   吴桂花:“……我不跟上来我怎么跟你去做证哪?”   巧鹊道:“我们娘娘不是跟你说了,叫你留在这照顾三殿下吗?你不用跟去了。”   能够减少暴露风险,吴桂花当然乐意,可:“娘娘说让我照顾三殿下,没说让我留下来。再说,三殿下也是证人,不带着他去怎么做证那奶妈撒谎?”   “哎呀!”巧鹊跺了下脚:“你这时候怎么死心眼起来了?我们娘娘不让你去,自然有娘娘的道理,你听着就是了。对付这几个刁奴,还用不着这么大阵仗。”   吴桂花哪敢真的听着?自己的小命,她能放着让人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吗?她拉着巧鹊,不许她走:“什么道理你跟我说说,这事肯定绕不过我。万一有人来问我话,我不知道你们娘娘的布署,给她整坏事了怎么办?”   巧鹊想想也是,方半遮半掩地跟说了一句:“总之,三殿下不能去凤宣宫,这一去,他若是回不来,我们娘娘不就白费事了吗?”不等吴桂花追问,扯下她的手追上了大部队。   她这句话信息量太大,吴桂花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化:丽妃是想把这胖墩截留下来自己养!   她顿时有点心慌:丽妃脾气有多暴燥,她再清楚不过。这小半年来,或许因为皇帝的警告,没再出现虐待宫人的事,可回回她去,要么看见有人在殿外跪着受罚,要么听见丽妃厉声斥责的声音,甚至有一次,她还见到有太监被扒了裤子按在凳子上打。小胖墩这么小,经得起她这么折腾吗?   吴桂花越想越怕,她这人一向见不得人对孩子不好,尤其这孩子是原主的。她占了人家的身子,不说帮她处理好烂摊子,至少不能给人家添乱要做到吧?   忽然,她的头发一痛,小胖墩擦着她的耳朵,大叫一声:“邦邦邦!”   吴桂花知道,他又想听西游记了,只是心里有事,勉强给他讲了个“猪八戒娶媳妇”,自己当猪八戒,让他当孙悟空来捉自己,引着他跑了半天,等到这小胖墩跑倦了,她将孩子一抱,拍拍他的背,哼哼几句,这孩子总算挣扎着,睡了过去。   吴桂花松了口气,把孩子交给相熟的宫女抱着,借口说给三殿下找点好玩的东西,一溜烟出了央华殿,直奔兽苑而去问陈项讨主意。   陈项道:“三殿下的事,你这么操心干什么?你又管不着。”   吴桂花不好多说,只道:“我救下来的孩子,总不能看他才出虎穴又进狼窝吧?你说说,这可叫人怎么办才好?”   好在他也不多问,知道她没真正经过宫廷倾轧,做事再老练也透着股天真,解释道:“你也不用多害怕,我师父说了,这回丽妃的念想只怕不能实现。”   兽苑这个张太监人老成精,他能料到丽妃的目的,吴桂花也不是很吃惊,认真听陈项道:“咱们陛下年近四十才有三个儿子,丽妃从未生育过,年纪又这么轻,何况,她又是因为那样的罪名被贬到蕴秀宫。宫里比丽妃合适抚养三皇子的嫔妃这么多,德行俱佳者也有几个,又不是非她不可。”   这话却不能令吴桂花安心,她反驳道:“你说的这些,丽妃难道不知道吗?她难道不会用些非常手段?”   陈项轻轻一笑:“比起三皇子,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人家大小是个主子,丽妃为什么要用心机留下他?无非是想着,三皇子在手里,陛下会看在儿子的份上对她多些关注。为着这个,她也不敢苛待三皇子。倒是你,今天又是哄孩子,又是给人出主意,也不怕叫人看中你这么能干,不放你走了我看你怎么办。”   吴桂花心中一跳,强撑着说了句:“不至于吧?”   陈项轻哼一声:“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吴桂花心下发慌,想扯着他再问几句,陈项却端茶送了客:“你还是先回重华宫看看吧,我带着人赶到的时候,那几人已经闯了进去。要不是我,今天你的老巢都要叫人给抄了。”   吴桂花登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大怒起身:“什么?那老婆子这么霸道?她当自己是慎刑司办案的吗?我当时就该打她几个嘴巴子再跑的!他们没抢我东西吧?”   “他们刚撞开门,我就带着人赶到了,他们还没来得及进厢房。不过你厨房里那些蛋和肉被人翻过,你快回去看看有没有少东西。”   吴桂花再顾不得问别的事,急匆匆就要回重华宫。   她在宫里统共认识陈项这一个又聪明,又轻易不会站到她对立面的盟友,习惯了遇到困难就去找他,反倒将应卓说过的“遇到困难的话,让吴进给我带话,或者,去长信宫,到宫墙那说一声”忘到了九宵云外。   在她的印象里,应卓本事再大,也最多是皇帝的外臣,这种皇帝小妾争儿子的事,他掺和进来不好。   这也是她独立生活几十年的后遗症:什么事都只想着自己解决,依靠别人解决问题,永远是她思维里最次等的选择。   因此,当她走到竹林的尽头,看到应卓时,还惊异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大白天的你来这里,不会有什么事吧?”   她已经知道,应卓是永安门的金吾卫副统领,像他这样的中等武官是不用在白天进宫执勤的,若是叫人发现他翘班在小竹林里私会宫女……说不定到时候她的这张脸会成为两个人的保命神器。   她还有心思胡思乱想!   应卓:“……今天的事,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吴桂花还惊讶呢:“你都知道了?你消息也太灵通了吧!”   应卓没心思跟她扯闲篇,直接道:“丽妃是不是想留下三皇子?”   吴桂花:“……”她还什么都没说呢,这人就猜到了?还有张太监……她身边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聪明?   应卓见她不答,心知自己必然猜中,问道:“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这一问,吴桂花想起自己的烦心事,烦恼道:“我能怎么打算?我就是个小宫女,我想干什么也干不成哪。陈项还说,我怕是这回要给丽妃看中,帮她奶孩子,你说,我能怎么办?我自身难保了都。”   应卓问她:“那你是怎么想的?”   吴桂花叹道:“能怎么想?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孩子落进丽妃手里什么都不管,要是皇帝能另外找一个妥善的人把这孩子养起来就好了。”   应卓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这事,交给我来办吧。”   吴桂花一怔:“交给你来办什么?你准备怎么办?”   应卓认真道:“你觉得,这宫里谁最妥当?”   他的认真感染得吴桂花也认真想了想,道:“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哪知道呢?在我们那,要是亲爹娶了后娘,后娘太不是人的话,那只有孩子的爷爷奶奶伸手管一管了。奶奶,奶奶……太皇太后,你觉得怎么样?”   吴桂花眼睛大亮,只见应卓点了下头:“好,我明白了。只是这事需要时间,你若想就近照顾那孩子的话,只能委屈去丽妃那了。若是遇到事情的话,可以去蕴秀宫西殿找叶儿,她是我母亲密友静太妃的贴身宫女……” 第60章   严寒褪散,春风化冻, 也就是一夜的时间。   吴桂花叫滴檐上滴水的声音扰醒时, 跟她一屋的宫女冷雁已经起了身。而外头细碎的脚步说明, 有人比她们起得更早。   吴桂花轻叹一声:以往她跟那些下等宫奴们结交,个个都羡慕这些能进贵人宫室, 有主子庇护的奴才, 岂不知,有了主子,规矩也就多了。   她在重华宫一个人住时, 便是要清扫宫道,也只须五更鼓响起身, 进了这蕴秀宫,反而起得比鸡还早。纵然巧鹊给她安排与冷雁同住,不需要跟这宫中大多的下等宫女一样挤大通铺, 但冷雁跟她同为丽妃的贴身宫女,每天必须在丽妃起床之前为她安排好盥洗梳妆等事宜。弄得吴桂花跟她同住, 即使不在丽妃身边伺候, 也不敢太过惫懒。   冷雁听见身后的声音, 悄声道:“三殿下不会那么早醒, 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吴桂花把油灯拨亮了些,笑说:“昨天三殿下没什么胃口, 我想早些起来,看能不能做点好吃的叫三殿下开开胃。”   冷雁知她在饮食烹调上颇有一手,闻言不再收束手上的动作, 与平常一样,梳了个螺髻将门推开,门外果然已站了四个梳双平髻,年约十二到十四岁左右的小宫女。   假如没有巧鹊的关系,按吴桂花的等级,就该跟这些小宫女一道挤住在后罩房的大通铺里,不是像现在一样,住在央华殿旁边的两人间耳房。   她见冷雁挥了挥手,一行人悄没无声地朝着大殿的方向去了。吴桂花知道,她们去得这样早,也只能站在殿外,少说吹二刻钟,多则个把时辰的冷风,直到丽妃醒来,方能进门伺候。   直到这群人离开,吴桂花才喘了口气:幸好丽妃嫌弃她长得太过伤眼,即使许她伺候三殿下,也不愿意叫她近身伺候,她这才比旁人多了几分钟的时间喘息。   现在左右无人,她取下腰间的小荷包,从里头拿出一把花椒,摸了摸脸,将花椒一气儿塞进嘴,胡乱嚼几下,一口咽了下去。   她早发现了,假如她吃鲤鱼不清蒸,到第二天醒来时,脸上的麻子就会变得棕黑发亮,脸也会微微发胀。而若是她一连几天吃清热去火的菜品,这脸的麻子也会变淡一些。   能把麻子去掉,吴桂花肯定愿意,可现在这脸的麻子既是她的障眼纱,又是她的保命符,她恨不得多往脸上点几颗,哪还有主动去掉的道理?丽妃就是因为她的这脸麻子,才只是跟司苑局打招呼,将她借调到蕴秀宫,没彻底让自己变成她的人。万一她这麻子好了,三殿下也走了,丽妃不愿意放她,可怎么办?   那天吴桂花被陈项提醒,在厨房里找到一小口袋的花椒,她想到花椒性热,连吞了好几把,第二天脸上果然发了好几颗□□子,才松了口气。   后面果然如巧鹊所说,原本三皇子丢失一事事起仓促,那纪嬷嬷想往吴桂花身上扣黑锅更是临时起意,她根本想不到一个在冷宫守冷灶的小宫女会请动妃级以上的主子。都不须动用慎刑司,皇后只派出身边的两个老嬷嬷分别审问那几个宫人,便问出了端地。   吴桂花事后接受了尚宫局女官的问询,并记录在案,这件事便算正式过去了。   吴桂花回忆着这些天的经历,待她赶到蕴秀宫大厨房时,厨房里十眼灶才亮了三眼,其中有两眼都是央华殿的。这丙眼灶中,一眼原先归丽妃和其他几个先帝的低等嫔妃使用,现在丽妃复宠有望,这眼灶她自然毫无愧意地都占了。另一眼则是懿贵太妃提出来,专门拨出来给三皇子用的。   蕴秀宫里多半住的是先帝遗孀,这些女子上面帝后俱亡。没有主子伺候,又失去了上进心,这几天正值化雪,谁愿意大冷天的起这么晚?   除了丽妃。   那日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皇帝答应将儿子暂时留在蕴秀宫,让她暂时照管。虽说因为正旦日群臣进宫拜年,皇帝忙着前朝的事没有来看她,但儿子在这,皇帝迟早会再来。   所以这几日央华殿的人都很紧张,她们已经有小半年没有迎接过圣驾,生怕哪一天圣上来了,见到失礼之处。   吴桂花拨亮灶火,听见屋外嬷嬷训斥小宫女:“让你漆盘高举过顶,你自己瞧瞧,你举在哪?再叫我看见你这个样子,明天直接去浣衣局!”说着啪啪几下藤条抽人的声音。   那小宫女显然是被吓到了,抽答着求饶:“嬷嬷请轻些,我不敢了,不敢了!”   吴桂花知道有些老嬷嬷因为一辈子待在宫里,无儿无女,心里有问题的不少。这老嬷嬷姓余,也不是啥管事,因为资历长,手下分了个小宫女,平时只是洗菜劈柴,连烧火的活都轮不上,何况端盘子传菜?宫里最讲长幼辈份,要是吴桂花住在大通铺里,说不定这会儿也要受这些老人的蹉磨,但她跟巧鹊交好,又是三皇子身边人,故而,她虽是个一来就被丽妃扔在一边的空降,却没什么人敢直接来惹她。   吴桂花实在听不下去,扬声叫了声:“外头来个人,来帮我忙!”   不一会儿,那嬷嬷笑着进来了:“桂花姑娘有什么事?”   吴桂花指一指她身后的小宫女,笑道:“一点粗活怎么敢劳动嬷嬷?我是想叫她烧一锅热水给我。”   余嬷嬷见她为人和气,心底也受用,点点那丫头的额头,道:“桂花姑娘的话你都听见了?愣着做什么?”   说罢也不走,好奇地站在一边看吴桂花动作。   吴桂花三根筷子搅着蛋清打得飞快,也不怕她看。   皇帝虽说把孩子扔给丽妃略显不负责,但随后调来一个御医,还拨来鱼肉蛋菜不等,让小胖墩的伙食规格显得异常高。   先前不知道敬贵妃怎么养的他,小胖墩吃鱼嫌腥,吃肉不啃骨头,吃蛋嫌噎,吃菜更是要求爹爹告奶奶才肯用上一口。更糟的是,这几日他身边原先那些熟悉的人全部被换下来,又几次搬家,没生病都是好的,吃个饭挑三拣四,简直不是个事。   但这么下去不是长法,吴桂花看那御医愁得头发都快掉光,前天自告奋勇,把剩下的那点牛奶里加了点糖,用小火慢慢熨热,发酵出点酸奶引子,再拿这点引子用第二天送来的新鲜酸奶发酵了一整个白天,做出两碗老酸奶给那胖墩送过去,果真引得他胃口大开,才得到这眼小灶的使用权。   这种酸奶耗的就是时间,步骤说穿了其实跟发酵馒头有点像,当然,温度不能高过馒头。要不是操心小胖墩,吴桂花才懒得去做。想当年,她看村里老羊倌做得好吃,千方百计磨来方子试了两回。后头有了孩子,谁还有这闲心做这个?还是后面大闺女把外孙女送回村过暑假,她讨孙女的欢心做过几回。   小胖墩是有幸享受她吴氏酸奶的第二人。   所以,那些人请教她做法时,她立刻交了出来。一是她不耐得烦,再者,她也怕成了丽妃或小胖墩的专属厨娘。   但这胖墩就像专门给她出难题似的,有了酸奶,就只肯喝酸奶,其他食物碰得更少了。眼看着一天天瘦下来,引得丽妃宫里这几天雷火阵阵,吴桂花边都不敢挨央华殿一下。   她心里幸灾乐祸,现在知道孩子难养,后妈难当了吧,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能耐做成事就先揽上来。却也心疼孩子,不得不跟着想办法,让小胖墩再胖起来。   吴桂花现在也是小胖墩的负责人之一,他掉根头发自己说不定要跟着掉脑袋。   昨晚她琢磨半宿,只好把记忆里另一样食物搬了出来——鸡蛋糕,在北边也叫槽子糕。   小时候她爹进城做工给她带回来的半个鸡蛋糕,她记了一辈子。临死前就想吃一口,可还没等小儿子买回来,她就死到这来了。   将蛋清打发成白色,吴桂花把蛋黄,白糖,牛奶依次加进面粉里搅匀,最后放上打发的蛋白搅匀,再将面坯搁进蒸锅里隔水开始蒸。   鸡蛋糕的香味是非常浓郁的,小半个辰后,到出锅的那一刻,不大的厨房里到处飘着甜馥馥的香味,引得巧鹊都来看热闹:“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要不是这回有三皇子,你准备什么时候拿出来?”   吴桂花笑着推开她:“你少来,我那有什么你不知道?这种糕点跟酸奶一样,没有牛奶你叫我怎么做?”又问她:“今天看着这么高兴,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巧鹊拿了两个熟鸡蛋,笑道:“刚刚皇后娘娘使人来传话,让我们娘娘抱着三皇子去凤宣宫请安。”   吴桂花知道,自打丽妃被贬到蕴秀宫,皇后也下旨让她在蕴秀宫自省,却没说让她自省到什么时候,丽妃算是被半软禁了。现在皇后让她去请安,也就是变相解了她的软禁。   吴桂花赶紧恭喜她,又有点忐忑:“那我要不要跟着一起去?” 第61章   巧鹊迟疑片刻,吴桂花已知答案, 心内暗喜, 目露哀色, 掩面道:“那我不误了姐姐的事,先行一步, 去看三殿下有没有起床。”   巧鹊想起昨晚她睡在脚踏上, 听娘娘对这丑婢多有不善,怕是因为三殿下只与她亲近,对她生了嫉意, 不觉心生怜悯,伸出手来:“娘娘已令人将三殿下抱去了, 你将东西交给我吧。这东西是要趁热吃吗?”   吴桂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蛋糕取出来横竖划几刀切成八块装进托盘交给她,正要道谢, 又听巧鹊笑道:“认识你这么久,不知你出身如何, 连牛乳都知道怎么吃, 想必也不是小户人家吧?”   吴桂花心里一惊, 这几日急着喂小胖墩, 倒忘了从其他方面掩饰自己跟这里人不一样的地方,以后还要多加注意。   当下虚应几声, 也不去小胖墩住的暖阁,远远拣根廊柱站了,看见丽妃的舆轿抬出宫外, 方闪出门,回到她和冷雁的小耳房,拉下被子,好好补了个眠。   吴桂花这一觉睡得黑甜。从初一捡到小胖墩,到今天初五,事情一桩接一桩,都是在刀尖上起舞。即使以她这样强悍的神经,也有些倦了,更是有些怕了。她再没有比这几日更清晰的认知:这宫里的一切都不跟她相合,她必须离开这!   那一日应卓说事情交给他,快则七天,慢则一月,必有消息,吴桂花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很痛快就答应了。但她现在觉得,这第五天刚到,她就像过了五年一般,怕是再过两天,她白头发都要生出来了。   如今丽妃这座大山暂时移开,吴桂花偷得浮生半日闲,好生睡过一觉,听见外头鸣锣开道的声音,赶紧起身整理好衣裳发髻,站出门外,看丽妃车队迤逦而入,伴着那声震入耳的哭声:“母妃!我要母妃!”顿时头大如斗,恨不得一遁三丈远。   然而终是不能,吴桂花硬着头皮,待要挪上前去,只见殿里旋风般刮出一个人。那人穿一身秋香色缎面长袄,三两步抢上前,笑道:“娘娘,小殿下必是饿了,正巧风炉上小点还热着,不如奴婢将小殿下带去先用膳如何?”   小胖墩过了年就要满三岁,早到了断奶的时间。也因此,皇后这回只拨了两个老成的嬷嬷和一个女官来协助丽妃看护他。   说话的这个,正是没被丽妃带去凤宣宫的那个嬷嬷。   “去吧。”帘中漫应一声,挣扎不休的小胖墩被抱了下来。   胖墩的小脸露在冷风中,不一会儿就挣得通红。   吴桂花不由往前走了几步,叫那抱着小胖墩的嬷嬷看见,指着她命道:“吴氏,还不快去给小殿下备膳?”   吴桂花知道,这些人急着在小胖墩那站稳脚跟,知道小胖墩待自己有些特殊,这段时间都在有意无意地排挤自己。人各有志,她遇上这样的事,巴不得倒退一步,让别人尽早把小胖墩的事接过来,好放自己的清闲。   可是不能。   原本吴桂花悄悄站在边,叫那人一喝,小胖墩哭声一顿,循声看过来,腮上还挂着眼泪,就笑开了:“金箍棒!”   或许是至亲之间真有血脉天性,吴桂花这张脸很多大人头几次看都有心理障碍,像丽妃这样的,每次跟她说话都要偏脸,可想而知这脸对普通人的冲击力有多大了。只有这小胖墩。,了救他那回,他因为自己强灌他姜汤哭过一回,再见到她,不是张嘴就笑,就是只找她说话。偏偏他才三岁不到,话都说不囫囵,看在旁人眼中,如何不嫉恨生事?   吴桂花对他微微一笑,遥遥作个安抚的动作,自己擦着边朝西次间走。   小胖墩原本被安置在丽妃住的主殿东次间中,与他同卧,但……吴桂花行过礼,悄悄瞟一下呵欠打了半个,几乎将“我没睡好,我想找人出气”写在脸上的丽妃,赶紧垂下头来,小碎步退到西次间去了。   小胖墩身边伺候的,除了皇后拨来的三个人,还有原先在丽妃身边的宫女并太监共计三人,加上吴桂花,和懿贵太妃静太妃等蕴秀宫各院主位送来的人,共有十人之多。   吴桂花走过一圈,看小胖墩的饭菜都在案几上搁好,她先前传授出来的老酸奶也在其中,一名小宫女正打开蜂蜜罐子,往外舀蜂蜜。吴桂花走到旁边的五斗橱旁找了找,将昨日皇上使人送来的杏仁拿下来,取了个干净的碗,将杏仁用调羹碾成小片,加进酸奶中,又取了给小胖墩做零食的酸梅,杏脯,葡萄干,玫瑰卤子若干放进酸奶中。这么一调和,不说味道如何,这一碗白如膏脂的酸奶顿时变得五彩缤纷。   小孩子最喜欢色彩鲜艳的东西,这碗大杂烩要是送到丽妃案上,她包准看也不看就撤出来,但放在三皇子这,必会讨他欢心。   一时间,留在房里诸人不约而同懊恼:我怎么就没想到还能这么做?   吴桂花做这些事,完全来自于自己千年后的见识,在她心里,在酸奶里加点果干辅料很正常。她还在想,这里不比现代,冬天竟然没啥果子吃,即使像小胖墩这样金尊玉贵的皇子,每天也只有一个苹果,一只桔子的定额,害她有心做些水果罐头放在酸奶里让小胖墩吃也无法可想。   小胖墩这两日正对酸奶上瘾,被那嬷嬷抱进来,看见五彩斑斓的配色,小脸都亮了,欢呼着也不要人伺候,自己抱着勺子呼噜呼噜地开吃,完全没看到这碗缤纷的酸奶中放了他平日闻一闻都皱眉毛的玫瑰卤子。   小胖墩嘴上挂着圈奶渍,直到干完一小碗酸奶,看到案几上的新鲜食物,伸手拿出一块。鸡蛋糕的卖相和气味是很唬人的,即使被这些人放在蒸锅里热了小半天,拿出来那股甜香甜香的味也招人的很。小胖墩还挺谨慎,他先闻一下,再舔一下,才嗷呜咬了一大口。   屋里数人齐齐松了口气:只要这小祖宗肯吃东西就好!   更有自诩跟吴桂花一样在烹调上有些成就的宫人暗暗盘算:看来小殿下喜欢奶制品,要是能想法子弄些奶来,我未必做不出更好的东西。   吴桂花不理这一屋的官司,看见小胖墩吃得欢,自己心里也开心。   眼看这一块鸡蛋糕叫他干掉四块,待要拿第五块时,被嬷嬷按住了手,笑劝道:“小主子,不能再吃了,这些都是甜食,吃多了不好,用些别的吧。”   另有一名宫人盛来一碗鱼儿面,笑道:“严御厨做了鱼儿面,小殿下最爱吃的,不吃一口吗?”   吴桂花知道,这鱼儿面跟后世的刀削面一样,只是用鸡骨熬清汤,再加鳝丝添味,和好面用刀飞面入水,尤其严御厨技艺高超,那面出水后如白鱼一般,与乌色的鳝丝和青白的葱段一道调味,那叫个滑爽细腻……好吧,小宫女哪来的福份吃御厨做的饭?这后面是吴桂花猜的。但那面看着真的好吃,也不知道小胖墩怎么就挑成这样。   看那两个人非不让他吃鸡蛋糕,小胖墩将面碗一推,摔了筷子就哭起来。   没嚎两声,正殿那有人就来问了:“又是怎么了?娘娘刚刚睡着,你们怎么惹着三殿下了?”   屋内几人相顾失色:大伙都知道丽妃被这小东西折磨得天天睡不着觉,今天好不容易补会儿眠,万一再叫这小祖宗吵醒,几人非吃挂落不可。   吴桂花也急了,也上前跟着安抚:“小殿下,你忘了我昨儿说的,要给你做根金箍棒的?你好好把饭吃了,一会儿咱们就来做。不然的话,我可不再理你啦。”   小胖墩果真好哄,听见“金箍棒”三个字,望了她一会儿,见她神情坚决,方不情不愿道:“不许骗我。”   吴桂花笑着跟他拉钩:“不骗你,骗你我是小狗。”心里不由想:看来头一回见面那碗姜汤给小胖墩立了不小的威,现在一宫的人里,也就是自己还能镇他一二。   吴桂花深知即使对小孩子也要说话算话的道理,趁小胖墩认真吃鱼面的功夫,就要退出门外,冷不丁一人说道:“吴氏,昨日同你说过,对着主子要自称奴婢,你又忘了吗?”   这人一身秋香色长袄,正是刚刚抢上前抱小胖墩回宫的老嬷嬷。   吴桂花心下大骂,刚刚就是你引得小胖墩闹事,他闹了事你P用没有,现在事情解决,你毛病也来了。只要有利可图,别说叫我冲皇子自称奴婢,就是朝你自称奴婢我都忍得。可叫我对这胖墩自称奴婢,你不看他受不受得起,也不怕折了他的福!   她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做文章,可老太太自幼受过封建迷信很长时间的熏陶,相当注重长幼传承,觉得这种事还是注意些好,谁知道老天爷有没有把小胖墩算成她的儿子?因此这几天遇到有人纠正,她都打马虎眼,但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她几次三番被此人针对,这回怎么也忍不得了。 第62章   吴桂花从小到老,最不怕跟人干仗, 自然也不缺跟人干仗的经验。她深深明白, 干仗容易, 但想干得成功,干得人服气, 这就需要技巧了。   吴桂花怒归怒, 面上认真道:“回嬷嬷,我有名字,我叫桂花。”   宫里奴婢们的鄙视链体现在方方面面, 除了一看就明白的服饰颜色,样式, 再就是这些称号,有职有品的称职司,比如裘监工, 刘掌院,这些人是宫奴中的官宦阶级。而吴桂花的二等宫女就是职称, 只要在宫里待得够久, 都有评这职称的可能, 严格说起来, 她只算个中等宫女,亦即无职无品。她们这样无职无品的宫奴, 名字就重要了。   这个年代的平民都没啥文化,起个名多起些猫儿狗儿,像刘八珠这样叫不出口的名字, 因此,多数人进宫后会由教养嬷嬷另改个名,有人若获得主子的青睐,也有主子赐名,但宫里人这么多,总有人顶着同一个名字到老到死。一般这种人都是没有靠山,可以随意欺凌的。   这老嬷嬷自恃身份,又嫉恨吴桂花夺三殿下欢心,一向不屑叫她的名字,而是直呼其姓,这也是那些得到宫中老人赐名的宫奴对她这样“无依无靠,无人赐名”的小宫女隐形的歧视。   这嬷嬷是不知道,吴桂花是恰巧去年进宫的秀女中有一个叫吴桂花的因水土不服病死了,秦司薄叫她顶了这人的身份。原先秦司薄要给吴桂花起个名,但吴桂花听她说,她这起名的人也要随之登录籍薄道明来历后就断然拒绝她,坚持要叫自己原先的名字,怕她跟秦司薄的关系落到纸面上连累她。   秦司薄没跟她说过其中关窍,吴桂花后头结交的人也未曾深究,她虽想不透这嬷嬷叫个人姓氏罢了,如何叫得这么有优越感,但这不妨碍她做文章。   这嬷嬷轻蔑道:“怎么?你是不姓吴吗?我叫你吴氏莫不是叫错了?”   吴桂花仍是笑得没有脾气:“没有。不过这宫里姓吴的不少,我不是怕嬷嬷叫错了吗?”   “不可能,这殿里谁姓什么,我清清楚楚,只你一个吴氏,我如何会叫错?”   “嬷嬷错了,除我之外,殿中还有一人与吴氏有关,您不好乱叫的。”   那嬷嬷被她软顶几句,已是不耐之极:“不可能!”   吴桂花笑得更深:“嬷嬷莫非忘了?小殿下生母,已故吴贵妃也姓吴。您的吴氏,是称的哪个吴?”   一言诛心,举室皆静。   那嬷嬷脸色刷地白了。   宫里人是很善忘的,这些人被选到小胖墩身边,肯定通过各种手段打听过他的身世,但多数人都是听过便罢。毕竟小胖墩的养母敬贵妃因为皇帝下旨将她迁往谨霞宫这御极宫西侧小宫停灵,都有不少人私下猜测敬贵妃的圣眷已失,对她言语多有不恭,他这个在冷宫幽禁而死的亲娘又如何会被众人放在眼里?   但不管吴贵妃死前多凄凉,她也是正正经经的主子,是小皇子的生母。你当着小皇子的面直呼其母姓氏,就是犯讳的!   吴桂花捏住的就是这一点:你说我对主子不恭敬,你又恭敬在哪里?   她等了一会儿,不见那嬷嬷说话,轻轻一福礼,道声“借过”,扬长而去。   耳边依稀听见那嬷嬷骂了几声“贱婢”,却始终不敢追上来,便只当站在茅坑边上被熏了几下,拂拂袖一笑便过了。   她自己没当这一架有什么,但很快发现,原本围在三皇子身边的人都悄悄改了称呼,年长的叫她一声“桂花”,年幼的也开始叫她“桂花姐”。而她在小胖墩面前“我”来“我”去,也就这么含糊下来了。毕竟那些自忖资历长过她的,谁没当她面叫过她“吴氏”?而那些资历不如她的,又有谁敢找她的麻烦?   她镇住皇后送来的老嬷嬷是一回事,关键是,她把三殿下的心牢牢握在手中啊!   吴桂花也不要他们待自己多好,反正她一个过客,马上就能功成身退,因此,对现在的情况,她很满意。   也就是吴桂花乡野习气,以为不过争两句嘴的事,事情过去便过去了。她长日蜗居在蕴秀宫,身边无人点拨,否则不管陈项,还是应卓,都会提醒她小心有人报复,莫要太过得意。   闲事种种,不必细提。   在央华殿做事,有再多不好,有一样好处,却是否认不了的。   别看吴桂花去年在后宫发展她的违法小生意,好像人面很广,什么东西都能弄进宫一样,但这里毕竟不是现代,有很多现代社会很平常的食物,依这里的时令,她是见不到的。   因此,当看到厨房里的新鲜莼菜时,吴桂花非常惊喜:“今天怎么有这菜?是怎么来的?”   莼菜在现代社会被誉为山珍,因为多生于春天,又多分布在江南湖泊水洼处,在很多地方都只闻其名,但吴桂花对这种菜太熟悉了。   她家乡的山谷中有一处就生长着莼菜,而且她家乡的野生莼菜不知道是不是气候和海拔的不同,吃起来比普通水池培育的莼菜更为鲜美。只是莼菜多长在仲春时节,眼下新年刚过,也不知道是从哪得的。   “这是福王爷在京里的温泉庄子送来的,福王爷吃着好,就给陛下送了些来,陛下想到三殿下这几日不思饮食,特意赐了些来,说是留给丽妃和三殿下开胃。”   答话的是严御厨,他跟吴桂花原本算半个竞争对手,但央华殿小厨房一共十个灶眼,他们都占了两个,严御厨来后没多久,还遮遮掩掩地在灶眼上安了幅竹帘子,引得小厨房其他人都十分反感。   吴桂花做事不藏私,对严御厨有问必答,两人相反在这宫里算得上最说得上话的人了。有时候她来请教问题,严御厨也愿意解答一二。   吴桂花看着这一小把青翠的菜,问道:“那您想好怎么做了吗?”这年头,即使是皇宫,想在这个季节见到青菜,除了生长条件特殊的芹菜,也只有发些豆芽来吃。   严御厨道:“这一点菜要两人分食的话,怕是只能做汤。”说着,他磕了个鸡蛋,将蛋清和蛋白分开,开始搅打蛋白。   吴桂花问道:“这蛋白是要打到汤里吗?可莼菜本身就足够滑爽,再加蛋白会不会过于滑爽了吗?”   严御厨笑道:“此物在京城不常见,桂花姑娘也吃过吗?放心吧,我这蛋白不是做汤用的。”   吴桂花看严御厨将蛋白打得微微起泡,小心用滤网滤去打发的泡泡,又取下一块火腿,拿刀后身连斩三下,菜刀在案上一抹,如此数次重复,火腿肉终于剁成肉糜,被兑进蛋白和料酒继续搅拌。有时候用同样材料做出的同一道菜,大师和主妇做出来的一尝就知道不一样,差别就在材料的处理方法和火候上。   吴桂花时刻不忘为她出宫后的营生做准备,难得有观摩名厨做菜的机会,她怎么舍得错过?直到严御厨要唤人引燃柴灶之时,赶紧退了出去。   像他们这种名厨,做菜时都不喜欢有人站在身边,以防被人偷师。她能在这看人家剁肉剁这么长时间,已经足够了。   但吴桂花没退两步,被身后一人疾步上前撞了一下,那人没顾上同吴桂花纠缠,跑到丽妃的那眼灶前,跟严御厨道:“陛下刚刚使人来传话,中午会到我们娘娘这里用膳。严掌案,你要好好准备。对了,我们娘娘说了,今天陛下赐下的莼菜你不要用宫宴的法子来做,换个新鲜的。”   严御厨听到前面还只是紧张,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由失声道:“换个法子?怎么换娘娘可有指教?”   那人道:“这我哪知道?反正我们娘娘是这么说的,这是皇上头一回来蕴秀宫用膳,严掌案,你可要拿出你的绝活,就换个陛下以前没吃过的。”   严御厨目瞪口呆,连吴桂花都无话可说:换个新菜容易,随便做做就是了。可这个人是皇帝,那新菜肯定又要好吃又要足够新鲜,这不是为难人吗?任何新品的研究那不都需要时间吗?   但丽妃威名不是虚的,她身边人见她复宠有望,这些昔日的威风又重新抖了起来,如何肯听严御厨的解释?丢下几句狠话离开了厨房,留下一脸崩溃的严御厨。   忽然,他看到吴桂花快步走过的身影,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叫道:“桂花姑娘,留步!”   他飞奔出来,一把捉住吴桂花的手臂:“桂花姑娘,你吃过莼菜,一定有法子救我,对不对?”   吴桂花听见丽妃的要求就知道不好,可惜没跑过严御厨的脚程。丽妃生性苛厉,搁在平常都不好糊弄,何况这等要紧的时机?若是皇上此行与她和顺自不必说,若是稍有不顺,只怕就要怪到身边人身上。   一个年近半百的大男人这么哀求她也的确可怜,终于吐口道:“我是略知一二,但严掌案,咱们可说好了,这道菜奉上去,不管主子们说好,还是说不好,你都不能把我供出去,知道吗?”   严御厨不解道:“若是不好责任自然是我的,若是好的话,我岂不是误了你露脸?”   吴桂花只道:“反正我就是这个要求,行是不行,就看您了。”   严御厨赶紧道:“放心吧,我可以对天发誓,若是有违此誓,叫我立时生出恶疾,此生都无法上灶!”   这誓够重,吴桂花满意点头:“好 ,咱们一言为定!” 第63章   午时,央华殿, 天子如约而至。   他身着明黄常服, 因为喜欢肥甘饫食, 又终日高座于堂,才不到四十, 已是腰圆膀阔, 大腹便便,更添天子威严。   丽妃盛妆严服,亲自步行到门口相迎。   近半年的冷落, 已令她清醒认识到,圣眷到底有多重要。   只可惜她被禁足数月, 对宫中的许多消息已不再那么灵通,才没有来得及提前准备。   也不知那严御医有没有真本事……丽妃藏在袖中的手紧紧交握,娇靥如花:“陛下终于想起臣妾了?我还当陛下把臣妾忘了呢。”   天子神色微淡, 问道:“兴哥儿呢?”兴哥儿是三皇子的乳名。   丽妃心中一沉,旋即绽开更灿烂的笑容:“因为天气寒冷, 臣妾让小殿下在殿中等候。”   天子神色稍霁, 略一点头:“走吧。”   时隔半年, 第一次与皇帝单独相处, 丽妃不敢造次,落后一步, 跟在皇帝身后,缓步走进了央华殿。   天子看见自己数日不见的小儿站在大殿中央,捧着两只拳头, 口称“父皇”,磕磕绊绊说着吉祥话,跪下给皇帝磕了三个头。   天子自始至终含笑看着,直到最后一个头磕完,不等他自行起身,天子一把将小儿扶起,惊喜道:“我儿是何时学会这些官礼?”   这却是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典故了。   原来三皇子自敬贵妃成为他养母以来,一年里多次生病。天子和敬贵妃担心孩子身体,一向不对他多加约束,便是行礼也只是在年节哄着他简单磕两个头便罢。   天子还记得年前这孩子见了他,还只会呀呀叫几声父皇母妃,现在连“祝父皇福寿安康”这种复杂的句子都能口齿分明地表达出来,如何不让他惊喜?   三皇子实岁不满三周岁,他偎在父亲怀里,初时有些紧张,自然无法告诉父亲,他能这么做,全是有赖于那个叫吴桂花的宫婢,她同我讲故事,还说故事里的大唐天子跟儿子如何见礼,我都是照着学的。   吴桂花的确是担心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但她怎么能不明白,如果三皇子能讨好皇帝,就等于在宫里有了最大的一座靠山?因此,她一有时间就洗脑这小胖墩,见了皇帝该怎么做,见了后妃和太皇太后又怎么做。自己是没办法在他身边长留,但能在走之前为他铺点路,那自然要竭力为之。   天子转向丽妃,神色更是和蔼:“这段日子辛苦爱妃了。”   丽妃心下微喜,自谦一番。帝妃二人难得和气地叙谈片刻,丽妃抽个空,看见巧鹊在帷闱旁同她使眼色,起身笑说:“陛下,午膳已备好,不如先用膳吧?”   天子与三子几句对答,见他神色开朗许多,说话也不像平常三岁小儿一般,而是条理分明许多。再加上这孩子生得圆头圆脑,一张小嘴不笑却上扬,天生长得有种憨然的喜意。更要紧的是,许久不见,也不见他对自己生疏,不觉欢喜非常,竟一伸手,亲自抱起他,道:“走,三郎跟朕一道用饭!”   古人讲究抱子不抱孙,在三皇子记忆中从未被父皇抱过,此时父子天性,紧紧回抱住父亲,反而将此间主人丽妃给落在了一旁。   一家三口携手围座一席,天子一眼看过,这些呈上的菜品都是自己平日叫得上名字的,满心的兴致顿时减了三分。只听丽妃道:“此地离膳房有些远,臣妾准备不足,仓促间只操办出这些吃食,但望陛下不要嫌弃。”   天子这才想起,今日政务不多,自己批完奏折之后临时起意要来看看儿子,能在半个上午操办出这桌宴席,丽妃的确是很尽心了,当下温言道:“爱妃辛苦了。”   正要执筷用膳,却见丽妃笑道:“臣妾还没谢过陛下惦念,今日赐下莼菜,否则臣妾这席中无汤,就要贻笑大方了。”   几年前,皇帝因为身体过于肥胖,曾有御医建言,让皇帝注重养生,并提了若干建议,其中就有“饭前喝汤”这一条,使得天子听见“汤”这个字就打心眼里抵触:“这汤也不必每顿饭都喝,没有就没有罢。”   丽妃菀尔道:“陛下还是那么不爱喝汤。不过不必担心,臣妾的汤,跟其他人不同,包管陛下喝了会喜欢。”   丽妃除了美貌一无是处,尤其天子生性体仁宽和,跟她性格相差极大,为何她能将皇帝的心拢住这么长时间?无非就是“玩”。被禁足以前的丽妃出身顶级世家,不仅爱玩,更是会玩。   天子兴致略提:“哦?爱妃有何好物献上?”   丽妃微微一笑,轻轻三击手。   天子凝目看去,只见一女子身穿灰色道袍,头戴黄冠,一副坤道打扮,从殿外走来。   她两手托住一块只刷清漆的木漆盘,而盘子上只放了一个严丝合盖的素瓷大碗。   那坤道扮相的女子在身侧两个小道童扮相的小太监帮助下,将素瓷大碗放进席面最中央的空档,向两位贵人只行了个揖礼,便退到了一边。   满宫人都知道,皇帝现在迷恋老庄之学,甚至还要在宫里建道宫,但敢把身边人打扮成道士,甚至将宴席的重头戏只用一只素瓷碗盛起来,以示简单自然,只有丽妃一个。   皇帝的兴致已被浓浓吊起,等丽妃起身,亲自揭起碗盖,他看清碗中物事,不觉惊异:“这是何物?”   丽妃为保宴席无失,在皇帝来之前,每样菜做完她是先品尝过一回的。但这菜做法特殊,而且事起仓促,成品她也是头一次看到,她也是心思灵敏之人,将惊异压回眼底,笑着执起汤勺:“这是何物,陛下一看便知。”   皇帝事先已经知道,丽妃如此浓墨重彩推出的只是一碗汤。但眼前这汤颜色一分为三,汤面上飘着几片翠绿的莼菜,莫非是莼菜羹?皇帝又觉得不像:因为除了绿色的莼菜之外,还有两色是汤的颜色。一色清汤上点着一枚白丸,而一色白汤上则是一枚黑丸,这构图像极了他这段时日常看到的阴阳鱼太极图。   还没吃,此菜构思之巧已让见多识广的皇帝啧啧称奇。若此菜用的是琼脂或米浆为底,不是不能做出相似的效果,但皇帝一看便知,这汤面凝厚软绵,不像是琼脂米浆为底汤。   不及多想,丽妃已盛起白色的那一面汤,并那一颗乌丸递给了皇帝。   皇帝的好奇心已到了极点,等试菜太监吃完,用金羹舀起汤汁放入口中,顿时一愣:这汤汁甜滑如膏,而且甜中微有些咸意,果然是他喜欢的口味。   皇帝可以肯定,这不是他吃过的任何一种食材!   再舀起那枚黑丸,只嚼两下,皇帝已尝出味道:“这是用桑耳包着芋泥,豆腐,还有澄米粉,不错,汤味甘香,汤料也有巧思!只是这汤是用什么做的?”   丽妃笑而不答,指指另一只碗:“陛下再尝尝这个。”   这一次,皇帝却尝出了汤底:“加了火腿高汤熬煮的莼菜汤,唔,这白丸是什么?吃着像鱼?鱼肉有这么筋道吗?”   而一旁的三皇子看到一连两碗汤,自己一碗都没吃到,顿时急得直扯皇帝的袖子:“父皇,父皇!”   皇帝揉揉儿子胖乎乎的小脑瓜,哈哈一笑,亲自舀起一勺白汤喂给他:“来,我儿也尝尝这阴阳鱼汤。”   丽妃顿时笑容如花:“多谢陛下为此汤赐名!”   皇帝这么喜欢这碗汤,想来以后会经常点来食用。每一次皇帝点菜,必然会想到,此菜首创于她丽妃宫中,由她亲自呈上,并被圣上喜爱!   ……   皇帝大赞此汤的时候,吴桂花正在听严御厨传授她揉面的技巧。严御厨最擅白案,因为三皇子以前最爱吃他做的鱼儿面,才将他拨到丽妃宫中来伺候。   而吴桂花教给他的这道莼菜鱼丸汤,其中关键的白汤要添上打发的奶油,这可不是一般人随便能琢磨出来的。严御厨深知,此菜若放到外面随意一家酒楼都可以成为镇店大菜,自己只是央求两下,这女子便毫不藏私地交了出来,自己怎么能不感念其恩,而对她有所回报呢?   不错,刚刚得到皇帝赐名的阴阳鱼汤,它的清汤无甚出奇,但说穿了,它的白汤就是奶油蘑菇汤的变种——奶油莼菜鱼丸羹。   吴桂花以前吃的也没有这么复杂,她是知道皇帝的口味的,严御厨又催得这么急,她就想起了这道以前大闺女带她去京城大馆子里吃过的奶油莼菜鱼丸羹。   但是这菜她就是吃个新鲜,要不是严御厨求她,她还想不到这上头去。鱼丸她们村家家户户都会打,莼菜煮汤,更是不在话下,难的是奶油。   好在她那年给孙女用蒸锅蒸出一锅鸡蛋糕后,孙女对用中式锅碗做西式糕点产生了兴趣,在网上查了好多什么黄油奶酪奶油的做法,连带着吴桂花天天看都看会了。   但奶油味道偏厚,一般人吃两口就腻了,只是这一道菜端上去,怕也无法出彩。   严御厨不愧是能当御厨的人,他看到吴桂花打发的奶油,及试制出的成品,顿时想出了一个主意:能否把传统的莼菜羹与这奶油莼菜羹相合,做出更加精巧出色的菜品?   吴桂花受他启发,想起太极阴阳鱼图案,由严御厨将奶油放在素碗中,捏出一个黑白边界,又放在冰桶中冻了半个时辰,待到奶油冻硬,将用牛奶熬制的白汤和火腿鸡汤熬制的清汤和鱼丸素丸分别倒下去,这碗阴阳太极汤果然成功制出。   除了要端上便要开始食用之外,这碗汤无论是摆盘,还是颜色搭配,甚至是味道,都是完美!   严御厨尽管信心满满,但听见前面来人传话,说皇帝要见做菜人的时候,也不由得紧张失态:“陛下要见做汤的人,吴姑娘,不如你还是跟我一道去吧?” 第64章   吴桂花知道严御厨只是因为突然面圣而紧张,宽慰他两句, 自己留在后厨等消息。   大约是因为数月前那桩吃幼猪肉的官司已经被吓过一次, 离这具身体的丈夫这么近, 吴桂花心情还挺平静。她这次是想了又想,确定自己做的这道菜没有犯讳之处, 又有很大程度上会合乎皇帝的口味, 才敢让严御厨拿出来献给皇帝。   皇帝喜欢吃肥肉,物有相通,那么莼菜滑软如胶的口感应该也不会讨厌。何况这是皇帝的叔叔献上来的, 要不是对皇帝的口味有所了解,也不会巴巴只献这点野菜进宫。   先不说吴桂花对皇帝各种不靠谱的猜想, 她在后厨等了约有一刻钟,果然看见严御厨面有喜色地回来了。   一进门他先对吴桂花拱手相谢:“唉呀,这回多亏了桂花姑娘你, 不然,老夫这回可就悬了。”   吴桂花左右看一圈, 这厨房人来人往, 两人之前做菜窝在一起用竹帘子挡着, 原本没几个人注意, 但后头小太监传严御厨面圣时没避人,因此他一进门, 众人都或明或暗地,都在看他。吴桂花笑着道:“我就是打了个下手,看严师父您, 把我说得像大功臣似的,弄得大家都要笑话了。”   严御厨一点即明,当即改口道:“那也是桂花姑娘你下手打得好。”说罢,向她使个脸色,两人去到外面找了个清净地。   严御厨道:“我马上就要调回东掖庭为陛下做这鱼羹,桂花姑娘,大恩不言谢,你来日有用得到严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丽妃实在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严御厨能早日脱离苦海,哪怕不受到褒赏,也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吴桂花跟他言谈投契,知道他并不像众人口中说的那样,是个敝帚自珍的小气人,也替他高兴:“大师言重了。我还没谢过你这几天教授我这么些做菜技巧,您若觉得不好意思,多教我两手就是了。”   严御厨摆手道:“只是一些处置菜品的技巧,桂花姑娘有心,哪里学不到?不过,桂花姑娘的救命之恩,老夫本该以绝学相授,但现在要赶着回东掖庭,只能等有机会再说了。”   吴桂花可惜了一会儿,想到严御厨那手本事,别的不说,就说在汤碗里同时平稳而快速注入两种鱼汤的能耐,就不是一时半刻都能学会的。若非他这手绝技,他千方百计冻硬的奶油立刻便会融化。还有他说的揉面的技巧,都是说来简单,需要下苦功来练的本事。   现在别说吴桂花没条件来练,就是有条件,她还不知道练多少年才出得了师。   这么一想,她心底的惋惜一扫而空。因为严御厨马上就要离开蕴秀宫,他抓紧时间同吴桂花传授了不少技巧,两人约好,若吴桂花再去东掖廷,一定要到膳房再去同他交流,方互道珍重告别。   吴桂花现在是想不到,她不过是随手为之的一道菜,后面严御厨将冻硬的奶油外面裹上一层糯米纸,使之遇热融化的速度变慢,又因为牛奶过腥,他在白汤那一面的牛奶一半兑换成米汤,更令其多了许多风味,味道做得越来越接近后世她吃到的口感,真正做到了浓厚而清淡,滑软而脆爽的奇妙结合。最后此菜入选宫宴大菜单,更是风光一时。   严御厨原本是从民间被征辟来的名厨,因此一进宫就可以独掌一处灶眼,成为副掌案。但像他这样不是出自御膳房内部体系的民间大师想要在内宫获得升迁很难。因为这道得到皇帝亲睐的独门绝艺,他在御膳房的官路也为之打开,很是风光了一阵子。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吴桂花不打算这时候用奶油去讨好小胖墩,一是她跟严御厨有过约定:至少一年内,奶油不能用到其他地方。除了这一点之外,她也有意收敛锋芒。像小胖墩这样,视满宫奴才于无物,只跟她玩,只听她话的情况,如果她有心更进一步当然是极大的优势,但以她这个见光死的身份,平平安安脱身对小胖墩最好。   做饭这事顺利挺过去,吴桂花现在最关心的,是丽妃复宠有没有希望。   丽妃脾气本来就难伺候,日子再不顺心,她只会比以前更难伺候一百倍。像吴桂花这样默默做事,因为长相碍她眼,从来不主动往前凑的小小宫女,前天中午都因为跟小胖墩讲故事逗得他太开心,笑得过于大声吵到她被打了五下手板子,何况其他人?   基于这一点,她是真心盼望丽妃谋划的事顺利一点,她们底下人的日子也可以好过一点。反正听陈项说,丽妃家族来头很大,上次出了这么严重的事,皇帝也只是将她迁宫,连位份都没贬,就不用指望她有跌落云头的一天了。说不定吴桂花都出宫了,她还好好在这杵在这给人添堵呢。   要不这一回,她也不会那样轻易答应帮严御厨。严御厨事情办砸,连累的绝对不会只有他一个人。   吴桂花本想找巧鹊和冷雁侧面打听打听,但她俩不知道在忙活什么,直到这天晚上,吴桂花才见到巧鹊。巧鹊只神神秘秘说了一句,她们在筹划一件大事,如果此事成功,丽妃绝对会成功复宠。   看她谈性不减,仿佛想接着曝猛料的样子,吴桂花急忙岔开了话题。这种机密是能随便听的吗?她还想不想回她的重华宫踏实种田了?   但尽管巧鹊信心很足,但直到元宵节过去,吴桂花也没看到皇帝再次登蕴秀宫的门。倒是小胖墩儿三皇子,皇帝好几次差人来抱他去紫宸宫,显得对他极为宠爱的样子。   这事惹得蕴秀宫又是好一阵热闹,那些平时只活在吴桂花八卦中的高位嫔妃也纷纷登门,向丽妃探听情况。   宫里人都不是傻子,三皇子生母被皇帝厌恶,养母死得那么蹊跷,皇帝不准她在自己生前起居的熹春宫停灵,还像流放似的把她扔到谨霞宫这种偏远地界,连上次驾临蕴秀宫,路过谨霞宫都没进去看一眼。怎么看怎么像三皇子的养母也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受到了皇帝的厌恶。   这种情形下,其他人肯定要多想一想:比如,三皇子是不是也一同遭到了皇帝的厌恶?   正因这点顾虑,前些天丽妃出手争夺三皇子的临时监护权时,才只是略施手段就达成了心愿。   可她们怎么会知道,丽妃自己都搞不明白。小胖墩一共跟丽妃没相处过几刻钟,甚至宫里的其他人都不会知道,小胖墩被皇帝喜欢,只是因为他学会了一样技能:抱大腿。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抱大腿。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好玩,尤其现在是冬天,小胖墩穿得像个球一样,又是一副憨憨的长相,这样的小孩子做出童趣十足的动作是很招人的。吴桂花打听到皇帝前面的两个儿子和几个女儿最小的都在七岁,而小胖墩下面的小弟弟才一岁多些,走都走不稳当。皇帝本人多年为帝,龙威甚重,想也想得出来,他的身边,没有人敢不规规矩矩。   再严肃的人也不可能不疼爱自己的亲生儿子。吴桂花便在守夜的晚上有意教导小胖墩作出一些可爱逗趣的动作,万一哪天有机会,就用上了呢?   小胖墩这几日听着故事,又有好吃的。虽说桂花姑姑有时候会管着他,这点会让他有时想起母妃,但他这样宽严相济的手段反而会让孩子更快知道规矩,懂得道理。懂事又可爱的孩子谁不喜欢?吴桂花不知道现代的育儿思想,但她会思考会观察,小孩子在有爱的环境下成长,自己也会变得可爱柔软。   要叫她那个文艺小青年外孙女来说,就是小胖墩会得到皇帝的喜爱,是因为他现在也有了多的爱分出去给别人。   吴桂花原本还担心,因为皇帝对小胖墩的另眼相看引起丽妃的忌惮,但明显她想多了。丽妃这几天心情明显不错,有一次看到吴桂花带着小胖墩在院子里溜弯,还和颜悦色地问了她两句话。   吴桂花是个有梯子绝对会顺杆爬的人,趁丽妃心情不错,她当即提出,说她到蕴秀宫有段时间了,想回去看看屋子和她的那些家伙什有没有问题。   丽妃很意外,但还是答应了她。   打开重华宫大门的那一瞬间,吴桂花大口吸着金波湖那新发柳芽的香气,开心得恨不得在院子里跳一支舞。   近半个月没回来,她的那些家伙什儿已经染上了一层薄灰,倒是因为天气寒冷,蔬果都只是略有脱水。   吴桂花引燃灶火烧了锅水,嘴里嚼着虎妹给她带来的糖,从厨房开始,把灶台锅碗都抹了一遍。还没抹到她住的厢房,墙头“喵”的一声,小二黑跑了进来。   吴桂花跟它打了声招呼,看见小二黑的肚子上用绳子绑了块黑布。   她噗地一声笑了:“你毛这么厚也怕冷?还学人穿肚兜了?你说你一个小小子学人家穿什么肚兜啊,该穿裹肚才对。”裹肚是这边太监们穿在里头的亵衣。   小二黑鄙视地看了她一眼,伸爪子扒拉扒拉那黑布,从里头掏出一封信来。   吴桂花心里一个激动:“你主人给我写信了?写的啥我看看。明日午后,带三殿下到谨霞宫。什么意思?”   因为小胖墩是敬贵妃的养子,按道理他是要守灵至少到七七的。但小胖墩这么小,天气又冷,丽妃发了话,让他每天只用去一小会儿,跪着磕完三个头就够了,至于什么时候去,由他们自己决定。   近半个月的时间,吴桂花头一次有了他的消息,心底悬起的石头落下了一半,想起应卓的承诺,心里有了数,对小二黑道:“你让他放心,我明天中午一定去。”   虽然重华宫也不是好地方,但吴桂花回到这里,仍然有了回家的感觉。她打扫完房间,给自己做了顿晚饭,直到天色快要黑尽,宫门将要下钥时,才磨磨蹭蹭地往蕴秀宫走。   这个时候天黑得早,到吴桂花走到兽苑跟蕴秀宫交接的胡同口,天已经黑透了。   吴桂花摸摸怀里的擀面杖,正要拐出路口,忽然看见几条黑乎乎的人影沿着墙根快步走了过来。   她吓得差点叫出来,这时候天还不是很黑呢,那人影是怎么回事?再细一瞧,原来那是几个裹了黑斗篷的人!   她心里一跳,急忙闪身躲回去,默念着非礼勿视,悄悄往后退去。 第65章   吴桂花曾听说,蕴秀宫是整个皇宫中建筑面积前三的宫殿群。   在先帝嫔妃迁入蕴秀宫之前, 为迎接这些帝国曾经最尊贵的女人们入住, 此地曾有过一次大面积的扩建。使得蕴秀宫周围的宫道比其他地方的宫道起码窄了七成以上。妃嫔们若想摆出仪仗出行, 必须先走出宫道才可以完全铺陈,因此, 平时附近的宫人多谑称这蕴秀宫正门之外的几条宫道为织线胡同。   眼下, 吴桂花就站在这条偏西的织线胡同与宫道的交界口,而月光下的三个人也在胡同里走了不到一半。   她听胡同里三人的脚步声不疾不徐,知道自己暂时没被他们发现, 先松了口气,提起步子, 快速地朝后退去。   这三人大约半炷香不到就会走出胡同,偏偏此处因为改建,连棵树都没有, 吴桂花急退十数米,都无法找到藏身之处。算算时间, 那三人即将走到胡同口, 而自己……她的身体不自觉紧贴着墙壁, 忽然背后腾空, 整个人趔趄一下,“咚”地一声, 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身不由己地往后栽去!   “娘娘,有人!”胡同里疾行的三个人猛然顿住。   “慌什么?你去看看。”为首那人沉声道。   片刻后, 沙沙的脚步声向吴桂花之前走过的地方冲过来,很快又往回走。因此时风停树影歇,吴桂花缩在里头,也能听清外面人的说话声:“娘娘,那里没有人,兴许是我们听错了。”   “你进去看看,那人必是躲到那宫室里面去了。”   “啊?”先头禀报的那人怯懦道:“娘娘,那可是芙渠宫!”   “我知道那是哪,你是不愿去了?”   “不,不……奴婢这就去,这就去。”她嗫嚅着,似乎快要哭了出来。   吴桂花抿了下唇,心跳如擂鼓,听着渐渐靠近的脚步声,下意识去摸怀里的擀面杖,难下决定:要是那人走了过来,她是给她一棒子,先把她敲晕过去,还是——   “喵!”一声凄厉的猫叫突然响了起来!   “啊——”那人短促地叫了一声,仿佛又自己捂住了嘴,吸着气跑远了。   吴桂花只听那为首的人厌恶道:“晦气!原来是这该死的瘟猫,我们走!”   夜寒霜重,风渐渐起了。   吴桂花摸着黑又蹲了不知多久,确定那三人的确走远,而且不会再回来后,才活动着发麻的身体,慢慢站了起来,对蹲坐在墙头上的小二黑拱拱手,道:“二黑哥,多谢你了,今天救我一命。”   小二黑傲娇地扬起脑袋,喉咙里“呜噜”一声。   吴桂花听这声音就知道它是嘴馋想吃好吃的了,不由一笑:“好了,你知道我现在在哪,等我回重华宫,马上动手给你捉鱼,管饱的那种,怎么样?”   小二黑竖直的尾巴尖微微一抖,扭着屁股转身蹿到了地上,吴桂花暗暗一笑,捏着它的小爪子,好生作了番“君子之诺”。   几乎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吴桂花乍惊之下产生了一种很想找人的倾诉欲,然而小二黑显然不作此想,跟她拉完爪爪之后,当即冷酷无情地扭身过去,几下跳上墙头,没入了黑暗中,弄得吴桂花还怪失落的。   到她心情复杂地绕到蕴秀宫北门,用带来的银子贿赂守门太监开了门,回到了央华殿小门房,自己的居处。   隔床的冷雁不出她所料,又是不知所踪。   吴桂花脱下外衫,微微一哂:她刚刚趁天黑穿得鬼鬼祟祟地同丽妃一道出门,怎么可能只是闲逛一阵就回来呢?   没错,之前在芙渠宫时,冷雁和丽妃一说话,吴桂花就听了出来那两个穿黑斗篷的人是谁。   想起巧鹊说的,她们仿佛有什么九成九复宠成功的大计划,她想来想去,也只有可能这主仆几人忙活的就是这个,就是不知道她们做的事哪里见不得人,把自己包得一看就像电影里演的反派一样趁着夜黑才敢出门。   吴桂花腹诽不已,横竖这事不跟她相干,她很快决定尽快把今晚看到的东西都忘掉。   因为出了这桩意外,到她脱掉棉袄才发现,她揣在怀里的擀面杖不见了。她赶紧打开从重华宫带来的小包裹,把里面的东西都清点一遍,幸好她所有的随身物品中,只遗失了那根擀面杖。   几乎没有损失,这吴桂花就不慌了。她想来想去,她的擀面杖应该就是之前摔进去时从怀里掉下来的。   那芙渠宫吴桂花虽然因为离得太远没进去过,但它是跟重华宫一样,甚至比重华宫还荒凉的废弃宫室。吴进他们在这里狠闹过几回鬼,平时宫人走路都不敢往那去,要不冷雁怎么一听丽妃逼她进芙渠宫搜她出来,就吓得跟真见了鬼一样?   那宫室不知有多少年没被人光顾过,不然也不会吴桂花只是刚好靠上宫门,就差点把那破门靠倒,害得自己跌了一大跤,也因此躲过了丽妃主仆三人的搜检。   擀面杖丢在那里,吴桂花都不用担心有人拣走,她只要自己哪天路过时悄悄捡回去就够了。   吴桂花把心里的事都捋清,听见大殿那边巧鹊高声斥责:“你是怎么在做事?怎么又引得小殿下哭闹?”   吴桂花张大嘴巴:巧鹊竟然留在殿里,巧鹊怎么回留在殿里?!那么,之前她在胡同差点撞到的人中,第三个罩黑斗篷的人不是巧鹊,那是谁?!   吴桂花心里的疑惑一个接一个,不及多想,又一个一个被她强行打消:那第三个人不管是谁,都跟你没关系,不准再想了,赶紧的,上床睡觉!   然而,这一晚上注定不会叫她安宁。   吴桂花刚躺上床没多久,主殿那头小胖墩哭声复起,渐渐声嘶力竭,似乎嘴里还在呼喊着什么。她听了一会儿,心思不由烦乱不已,最后,披衣拨亮了油灯准备先去看看。   门刚打开,主殿廊道之中,一盏灯笼快速向她这个方向移进过来。巧鹊人未到声先至:“桂花你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三殿下一整个下午都在找你,快随我去哄哄他!”   吴桂花被她拉到西次间,一路连穿数道门,那哭声越发的清晰得揪人。果然一屋的奴婢们中间围着的小胖墩闭着眼睛嚎得震天动地:“姑,姑——”   几个人看见她来,赶忙让出一条道,只剩下那日跟她起过冲突的秋香色长袄嬷嬷哼了一声,一动不动。   自从那天,吴桂花点出她叫自己的姓氏有犯讳之嫌,这嬷嬷虽然不敢再对她“吴氏”来“吴氏”去地大呼小叫,但平时有事,都是通过小宫女传话给她。若是有不得不对面交流说的话,只一口一个“你”字,绝不肯随别人一样,老老实实叫她一声“桂花”。   吴桂花无所谓,反正她在这住了这么久,连这嬷嬷姓啥她都没记住。要不是她自己伸脸找她打,她才懒得扇她。   这嬷嬷携皇后之势,平时也极有脸面,吴桂花那天想顶便顶了,何况是今天?她也不坚持绕过这老婆子,面色忽而柔和下来,轻轻唤了声:“三殿下,三殿下这是怎么了?”   小胖墩就像加装了个暂停键一样,哭声立收,从那嬷嬷身后探出个小脸,刚刚绽出个笑容,忽而想起来什么,小嘴又狠狠嘟了起来。   吴桂花见状,连忙喝道:“你再哭,我马上就走!”   小胖墩一副哭相挂到一半,卡住了。   吴桂花冲他伸了下手,他就跟颗大汤圆似的,手脚并用地从榻上扑下来,抱住她的腿:“姑姑——”又撇着小嘴想哭了。   吴桂花无奈,将她抱起来,拍拍他的背,轻声道:“你这孩子,哭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小胖墩儿收了几收,声音里还是有了哭腔:“姑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跟母妃一样,你不要我了。”   本来这孩子跟普通的三岁孩子一样,说话时有着吐字不清的毛病,但这一句话,他说得又长又清楚,怕不是在心里想了好久。   吴桂花不知怎地,心头狠狠一颤,几乎要落下泪来,赶紧镇定心绪,同其他人道:“我来哄三殿下睡觉吧。”   她身份不高,不好直接命令这些人,这么说已是在委婉地撵人了。   但谁也不能硬挺着不走,毕竟小皇子除了这女子的话,谁的话都不听。很快,屋里人散了个干净。   吴桂花绝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母亲,她的那几个孩子都是在摔摔打打中长大的。好在孩子们都争气,虽然不是个个读书灵光,但打小都孝顺。她那时候下地挣工分,家里的两个大孩子就知道看着小孩子,还包揽家务活,喂鸡喂猪,不叫她为家里的事操半点心,成人后也都凭着自己的勤劳肯干闯出了一片天地。   她是直到大儿子和大儿媳因为要干酒楼,把刚出生的小孙子送到她那,请她帮着带时,才渐渐有心力,也有余力体味到把一个孩子从小小的一丁点,看他从自己的手心里,长到这么高,这么高,再这么高,是一种何等美妙的事。   而眼前的这个孩子竟让她体味到了跟当年一样的悲喜……   吴桂花竟不敢骗他。   “谁跟你说的?”吴桂花只得顾作严厉。   小胖墩缩缩脖子,小小声:“嬷嬷说的。嬷嬷还说,三殿下,他克死了生母,又克死了养母,下一个,不知道是谁。”他奶声奶气地学着舌,天真地问:“姑姑,克死是什么意思?我会不会也克死你?”   吴桂花手心都是凉的:“哪个嬷嬷敢在你面前嚼这耳根子?!” 第66章   天气一天比一天回暖,巳时刚过, 温煦的阳光已将整个央华殿包裹住。   吴桂花给在外头跑了好几圈, 一个劲喊热的小胖墩除了件小马甲, 带着他在东次间外请巧鹊通禀:“奴婢侍奉三殿下去谨霞宫给敬贵妃尽孝,请娘娘训示。”   巧鹊让她稍后, 入内禀过, 出来告诉她:“娘娘让你等早去早回,好好伺候三殿下。”   吴桂花知道丽妃不待见她这张脸,除非必要, 很少招她近前问话。她的寝殿,自己更是一次都没挨近过, 听完巧鹊的转述,她同三皇子站在东次间外,一起施礼退出了大殿。   这一路上, 她都控制着自己的好奇心,连头都没抬起来。   虽然吴桂花告诫了自己一晚上, 但八卦精神已刻进了她的灵魂。即使没用心搜集, 她昨天起一次夜, 只站门口扫一眼, 便知道了,至少够资格进大殿伺候的人, 无论是宫女还是太监,都各司其职,没有谁莫名其妙消失过, 也就是说,丽妃昨天带在身边的人不是时常跟她亲近的人。   吴桂花调适着心态走出殿外,一群人围上来,笑着问吴桂花:“桂花姑娘,今日我们谁跟你一道去服侍三殿下?”   吴桂花知道因为央华殿狭小,这些人除了每晚留两个给小胖墩守夜,皇后赐来的三个人住在西次间旁边的梢间中,其他人都挤在殿后罩房的大通铺上,跟她的居住条件完全比不得,因此都特别盼望每天小胖墩出去磕头的那会儿透透风。   以往吴桂花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都是任他们去争,但今天她突然说要陪小胖墩一起去,众人不自觉就以她为主。   吴桂花微笑道:“你们问我做什么?这些不都是丁女史在安排吗?连我也是经过丁女史同意才敢同丽妃娘娘禀报的。”   皇后派来的三人中,两个嬷嬷负责小胖墩的衣食,而出行礼仪就是丁女史负责。丁女史同另一个嬷嬷一样,虽然在他们面前也隐有优越感,但并不因为自己是皇后派来的就欺压众人,吴桂花就很愿意给她面子。   趁众人去求丁女史,吴桂花带着小胖墩走到前院,指着廊檐额枋上的画同他道:“这个是游龙惊凤,那个长长的是什么,三殿下知道吗?”   “是龙!”小胖墩最喜欢吴桂花这么考他,因为他都会答,回回答对,姑姑都会奖励他。父皇衣裳上的龙跟上面   吴桂花果真笑眯眯给他剥了一粒糖,这是虎妹从宫外带的百草糖,小胖墩没吃过,头一回吃新鲜得很。   吴桂花趁喂他糖的功夫,再一次小声提醒:“还记得待会儿要做什么?”   小胖墩“嗯嗯”连声:“要哭,要喊母妃,要使劲哭。姑姑,我回来了还要吃蒸豆腐盒。”   小胖墩这么小,丽妃不可能放他每天在灵堂里哭够一个时辰再回来。而小孩子忘性大,敬贵妃他头半个月倒是哭得多,这段时日接受了母妃哭闹不回来的现实后,慢慢恢复了正常,吃饭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人犯愁。   由此,吴桂花才一找到机会就提醒他,为了不影响今天的事,连昨晚从小胖墩嘴里掏出来的话都暂时放到了一边。   吴桂花捏捏他的小脸,道:“给你做,今儿个给你做个枣泥玫瑰馅的,这可好了吧?”   小胖墩儿说的蒸豆腐盒是她家乡的传统菜,需要将老豆腐炸到定型后,掏出内芯,填进甜咸不同的馅,再放到蒸锅大火蒸五到十分钟,出锅之后淋上调好的料汁即成。   从严御厨走后,吴桂花挑起了给小胖墩儿做饭的重担。她原本最擅长腌齑熏卤这些方便保存的农家菜,但皇家讲究养生,她也不敢叫小孩儿吃得太重口,只能挖空心思从她会的那三板斧里挖掘创新,反而意外对了小胖墩的胃口。   他们这说完悄悄话,那头丁女史的人也选了出来。吴桂花扫过一眼,目光落到某个点时,微微眯了下眼,旋即牵起小胖墩的小手,道:“走吧。”   ……   谨霞宫因为多年没有主位,位置偏远,主殿横梁上的彩漆剥落了好几处,配着满殿的白麻藩布,使殿中孤零零的金漆棺椁反而显得更为凄凉。   生前煊赫荣宠,只在皇后之下的贵妃,死后也不过一具棺木。偌大的谨霞宫中,甚至连个守灵的人都没有。   吴桂花站在空荡荡的灵堂前,怔了会儿才想起来:对了,是小胖墩那天突然出现在湖边,还差点失足淹死的事引得皇帝震怒,将这一宫的人都殉了。后面尚仪局的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再没派人过来,如今近一个月过去,贡桌和棺木上已落了一层不薄的灰。   吴桂花跪在小胖墩后边,跟着磕了三个头。看小胖墩傻傻的跟着她学,推了他一把,小胖墩“呜”地一声,开始哭了起来。   吴桂花意思意思地掉了两滴眼泪,同跪在她身前半步的丁女史小声道:“女史,这里有段时日没人打扫,不如我叫两个人来,把这抹一抹吧。”   丁女史皱了下眉,估计是嫌她多事,道:“等三殿下跪拜完毕再说。”   吴桂花心道,那你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她道:“我先去安排安排。”   丁女史望一眼不知何时挤到小胖墩身边开始哄他的嬷嬷,大约怕她们在外头闹事,点了点头。   吴桂花赶紧膝行着退出殿外,点了个小宫女并一个小太监,几人找住在偏殿的几个小嫔妃借来桶和抹布,打了三桶水。这时候天气再回暖,水也是凉的,路过厨房的时候,她又将他们刚烧开的一锅热水兑了进去,几人提着水桶赶紧回了正殿。   她看看时间,日头已经快移到最上头,午时接近了。她心里不由焦急,去叫小胖墩:“三殿下,贵妃娘娘住的房子落了灰,您先起身,我们来扫一扫吧。”   丁女史有些不高兴:“我不是说过,让殿下跪拜完再说吗?今日还没跪到半个时辰。”   小胖墩听不懂她们的交锋,抹着眼泪问她:“什么,打扫?我也要打扫。”   吴桂花没空跟丁女史解释,想想贵妃对小胖墩有养育之恩,他为她扫扫灵堂也是应该的。她拧干抹布塞给他,扶着他的小手示范几下,道:“很简单的,你看我做的。贵妃娘娘以前一定很爱干净吧?殿下要记得给娘娘擦擦干净,知道吗?”   小胖墩吸着鼻涕泡,神情少见的严肃,抹抹眼泪认真地擦了起来。   小皇子都亲自动手干活了,其他人怎么坐得住?   不用吴桂花吩咐,棺木,烛台,蒲团,立柱都有人跟着擦拭了起来。   丁女史倒没有学吴桂花一样干活,她拿起供桌上的拂尘,掸起了那些挂着的白藩布。   只剩下那嬷嬷,她冷笑一声,抱着手臂走了出去。   丁女史担忧地看了一眼,吴桂花却根本没有找事的想法。要是叫今天她要等的那个人她看到敬贵妃灵堂的惨况,不知道事情会不会有变化。   而且敬贵妃这里这样凄凉,也的确不成样子。   吴桂花擦完自己这边,看小胖墩那边的供桌已经变成了大花脸。她也没指望小胖墩真的干活,再次包着他的手,道:“殿下跟我做就好。”   小胖墩是很喜欢新鲜事物的,但今天他一心一意地,仿佛知道他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脸上没一分嘻闹之意,看着她:“姑姑,我擦完了,母妃就舒服了吗?”   吴桂花避开他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这时,殿外那嬷嬷忽然惊呼一声:“文秀公主!奴婢唐氏给公主请安!”   吴桂花只感觉一阵脚步如急雨一般,一大群人极快地走进来,而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从人群中扑出来,抱住棺木就是一声悲号:“母妃!”   吴桂花轻轻吐了口气:她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昨天应卓让小二黑给她带的信里写过,今天中午,敬贵妃唯一的女儿将从西北夫家赶回来奔丧,他已使人探过文秀公主的口风,公主似乎对为异母弟弟费心安顿这件事兴致不高,应卓的意思,是明天中午让小胖墩在文秀公主面前露个面。听说这公主在西北养老济幼,民望极高。若是小胖墩能勾起她的同情,这事会办得更加顺利。   要不是来的人是敬贵妃的亲生女儿,吴桂花也不会急着收拾她的灵堂。万一文秀公主来了,看见灵堂上   公主一哭,她随行的人自然也要跟着跪下一起哭,那连成片的哭声顿时吓到了小胖墩,也昂着脑袋哇地哭了起来。   吴桂花赶忙扯着小胖墩跪下来,悄悄往文秀公主那挪了挪。   文秀公主哭过一阵,缓过那股伤心,哭声渐渐小了一些。其他人也连忙把哭声往下压了压,而这时,就显出了小胖墩哭声异常的嘹亮呱噪。   文秀公主拭了拭眼泪,哽咽着向小胖墩伸出手:“这是三弟吧?来给我看看,我还没见过你。”   小胖墩有些怕生地朝吴桂花那缩了缩。   吴桂花把他抱起来,轻声道:“这是殿下的姐姐,殿下不要害怕。”将他塞到了公主的怀里。   小胖墩惊慌地往后退了一下,听文秀公主柔声道:“不错,三弟,我是你大姐姐,也是母妃的孩子,你不用怕我。”   文秀公主的声音很温柔,小胖墩渐渐安静下来,小手下意识伸出来,仿佛想环住文秀公主的脖子。   吴桂花一口气不等出完,文秀公主忽然握住他的手,皱眉问道:“三弟,你手里这是什么?”   小胖墩的手里,赫然是块刚刚没来得及扔掉的抹布! 第67章   连续多日赶路,文秀公主的脸色已差到了极点。又因西北民风开放, 她自从嫁到西北后, 参知外务, 不提成就如何,已有了其他人所不及的威仪。若非母丧, 她如何会在众人面前这般失态?   公主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小胖墩带来的这些人, 威严自现。   由此,她这贸然一问,吴桂花也摸不准她的喜怒, 正在想如何组织语言,这一迟疑, 另一人却按捺不住了,唐嬷嬷道:“禀公主,我们小殿下刚刚是在为娘娘打扫灵堂。”   吴桂花明白唐嬷嬷隐去她的目的:她不清楚文秀公主对小胖墩所为的态度, 故此先说一半话试探公主。   而文秀公主默然片刻,问道:“阖宫奴才都不得用, 打扫灵堂要用我三弟亲自动手?”   唐嬷嬷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与其他人跪在地上连道“不敢”, 连忙道:“公主, 奴婢们如何敢让殿下亲自劳动?殿下做这些事,都是叫这不知尊卑的奴婢怂恿的。”   吴桂花伏地而拜, 能感受到文秀公主的目光在她身上那沉甸甸的份量。   唐嬷嬷说第一句话,她就明白了此人的目的,她没急着反驳。在她们村里, 两家人打架,不一定会是吵赢了的那家人得了好处,关键的,是做中人调停的那个人怎么想。   文秀公主的沉默让唐嬷嬷以为得计,擦擦眼睛,哭道:“公主,这婢子仗着背后有人撑腰,不止对三殿下呼来喝去,还敢在殿下面前直称‘你’‘我’,飞扬跋扈,目无纲常,奴婢们都不敢说她一句!”   她这一席话让吴桂花全明白了。   她就说嘛,为什么那天她跟唐嬷嬷吵架后,为何唐嬷嬷硬咽下这口气,没把事情捅到丽妃面前,原来是存了找机会拉丽妃下水的想法。也不知她这样做是自己的主意,还是有人的指点,难为她忍了这么久。   能被皇后委以重任,远派到丽妃这里照料皇子,果然不会是个简单人物!   丽妃脾气不好,而吴桂花又是丽妃找来伺候三皇子的,关键是喜怒无定,吃不准她的态度,众人都不愿意多事,那天她同唐嬷嬷的争执就这么瞒了下去。   “是这样吗?”文秀公主慢慢问道。   “回公主,桂花这段时日的确未曾对三殿下言辞有所不敬。”说话的,是丁女史。   而吴桂花也在飞速想着对策:唐嬷嬷这状的厉害就在于,她基于事实的基础上添的油加的醋,这些天她的确是“你”来“我”去地对三皇子说话,但吴桂花既然敢驳了她,自有自己的道理。只是这道理她有把握说服丽妃,在不知眼前人喜恶的时候,没把握也让她跟自己站在一边。而且,她还不能反告唐嬷嬷,说她犯了小胖墩生母的讳,文秀公主目前心思不在这上面,说了也是白说。即使这事捅到皇后面前,一个是皇后委派的老嬷嬷,一个是凄凉而死的罪妃,皇后该怎么取舍,不用想就知道。   关键公主没问她,她绝不能先开口,给公主留下一个“这人是真的一点礼数都不懂”的印象。   吴桂花趴伏在冰冷的地上,终于听见文秀公主道:“本公主自问处事一向公允,现在本公主给你机会,让你辩驳一回。”   吴桂花轻轻出了一口气,直起身子,视线落在地上:“回公主,贵妃娘娘灵堂的确是奴婢做主要擦拭的。三殿下与敬贵妃感情亲厚至极。听见奴婢说,擦拭灵堂可令娘娘感到如洗沐般的舒适后,坚持要随奴婢一起伺候娘娘。”   文秀公主非常聪明:“那你为何要选在今日擦拭灵堂?可是此处这些时日有人疏于照料?”她本想问,你知道我今天要回来?但想想不可能,她这次回来,并没有通过驿站传报,连父皇都没有料到她会回来这样早,这小小婢子又从何得知?   吴桂花感觉到,文秀公主问出这话,丁女史的呼吸节拍乱了一下。   现在她的精神高度紧绷,丁女史为何会紧张?她负责小皇子的出行,即使灵堂出了事,也怪不到她头上,既然不是她自己,那她这是为谁在……皇后!丁女史是皇后的人!   这段时间吴桂花在丽妃宫中也学了不少规矩,由皇后这条线想下去,后宫之事由皇后总摄,如果文秀公主因此事不满,向皇后发难,公主会没事,而把这事捅出来的自己绝对会得罪皇后。   吴桂花眼角瞥了下唐嬷嬷,果然看见了她眼底的冷笑。   谁都知道,吴桂花精明能干,不下于很多识了字的文化人,可以说,她认为,任何困境都难不倒她,可现在,她的嘴被牢牢粘住了。不能承认这个!至少这件事不能从她嘴里曝出来!   她刚刚临时起意,打算清扫敬贵妃灵堂时,从她小老百姓的角度,只想到了最朴素的一层,以为此事即使让公主看到,也只会感动小胖墩的孝顺懂事。但现在公主感没感动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现在就像在走钢丝,歪一下就可能坠到深渊底下!   “说话!”文秀公主喝声中隐有悲意。   吴桂花一个激灵,突然福至心灵:“此事为奴婢自作主张,因为三殿下与贵妃娘娘母子情深,奴婢看他这些时日伤心哭泣,怕殿下因哀伤过度生病,便想借今日三殿下拜祭娘娘的时候为娘娘做些事,最好能令殿下参与其中,使殿下得以心安舒遣。为娘娘清扫灵堂便是奴婢的计划之一。”   借小胖墩的孝心为她的行为找到正当性,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保险的理由。   “那第二个问题呢?”   吴桂花心中一松,知道这一关过去了。第二个问题太好回答了,她果断摇头道:“奴婢今日也是头一次来到灵堂,此前是怎么安排的,奴婢并不知情。”   文秀公主的目光终于从她头顶移开,开始问起丁女史。她问得很细,但丁女史不敢不答,若丁女史再推脱的话,文秀公主再笨也该猜到了内情。   吴桂花趁她询问丁女史和唐嬷嬷的时候,整理了一下思绪,再等文秀公主问她僭越一事,已有了定计。   “公主,奴婢从民间来,不懂得大道理。奴婢头一回见三殿下,逼着他喝了一碗姜汤,而第二回 ,奴婢看嬷嬷们跪在地上劝三殿下喝药,三殿下百般不肯,便大着胆子喝斥了他,三殿下畏惧奴婢便喝了。   奴婢想到,我们村以前有个孩子,她娘早死,爹娶了个后娘,没两年也死了,他同后娘和后娘的孩子一道生活。开始他后娘管他跟管亲儿子一样,但渐渐外人看到后就说,不愧是后娘,待孩子那样好,必是想早些把他折腾死,好叫自己的亲儿子继承家业。   后娘畏惧人言,叫那孩子看出来,要胁她再这么管他,就叫村里人都知道她的真面目,又纠集亲娘家人来闹她,后娘终于怕了,放任那孩子逃学跟坏孩子混,不管他是赌钱还是打架,都任他去。直到十多年后,这孩子因口角杀了人被官府抓了去杀头,众人都叹息不已。   那孩子小时候见人就喊,又乖又听话,谁都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结局。奴婢就想,三殿下禀性再纯厚,年纪毕竟小,若是没人敢做这个恶人,怕时日久了,对他不好。殿下已经知道我们这些奴婢们是管不住他的,奴婢想起旧事,心底难安,才大着胆子僭越了些。”学着那些宫里人半文半白地说得费劲,她这回索性全程大白话,紧扣“忠心”二字,作完了答卷。   亏她说了这些话,文秀公主并没有打断她,反而她越说,那股如芒在背的感觉越淡,心里渐渐有了底气。   “你这奴婢,同公主说这些,是认为三殿下同寻常的村夫村妇一般糊涂不辨是非?”却是唐嬷嬷见事情将有转圜,急得忍不住跳了出来。   这回不用吴桂花上阵,文秀公主身边有人已喝道:“大胆,公主没让你说话,有你说话的份吗?”   文秀公主这才淡淡道:“左右,掌嘴十下。”   唐嬷嬷大惊道:“公主你不能打我,老奴是皇后的人!”   “你在我母妃灵堂上鼓动唇舌,高声咆哮,惊扰她的安寝,我没治你大不敬,已是看在母后的份上。难道把官司打到母后面前,你以为她会坦护你吗?再加十下!”   唐嬷嬷被拖出去后,文秀公主也不再说话。她揽着小胖墩给敬贵妃上完三炷香,又跪了约小半个时辰,直到小胖墩哼哼着腿麻,才起身道:“走吧。”   吴桂花跟在人群的最后,对小胖墩作了个安抚的动作。走到主殿台阶下,看见唐嬷嬷嘴角红肿,披头散发地跪在最下边,像只斗败的公鸡。   她一眼从人群中找到吴桂花,顿时向她射出愤恨不已的视线。   吴桂花心底连连冷笑:看这样,你还不想放过我是吧?你怕是不知道,我更不想放过你!说出那种诛心的话,还让小胖墩听到,要不是为了今天的事,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好好站在这?   她不知道唐嬷嬷那么说的目的在哪里,但她很清楚,她想找唐嬷嬷的麻烦绝不能以这件事为由。而且这件事能捂多久就要捂多久,要是这事捅出来,让文秀公主想到小胖墩“克亲”上头去,她相信了,再改了主意,或者,让自己为小胖墩物色的收养人相信这鬼话,自己可真就没地方哭去了。   吴桂花想着,自己哪天得再找机会跟应卓或陈项再见个面,只见前面的队伍停了下来。   文秀公主身边的侍女冲她招了招手,道:“你先跟着我们公主,帮公主照看三殿下。”   吴桂花:“……”等等,公主你这就要把小胖墩抱走了?你是不是忘了什么程序?! 第68章   是夜,回京吊祭生母的文秀公主留宿慈安宫。   吴桂花到此时才知道, 文秀公主出生才一个月就被抱给了太后抚养, 十二岁后才回到母亲身边。因为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 文秀公主从小深得皇帝母子喜爱。成年后,皇帝还允她自择夫婿,嫁给了镇北侯世子。   今次是文秀公主远嫁西北五年头一次回宫,因此, 太后不顾她有孝在身, 坚持将她留在身边伺候。   吴桂花想起祖孙见面的那一幕,觉得她应该明白了敬贵妃年老色衰,又只有这个女儿平安成人,还在后宫如此风光的缘故。   应卓信里对公主只有四字描述:知义识人。   由此, 吴桂花收起那些讨好人的小花招,把自己办事的中心要点全部扣准“为三殿下好”这个基准点,果然挠准了公主的脉门。反正就这一点而论, 她的确没有一点私心, 不怕任何人查问。   只要小胖墩思念母妃属真, 此事便有一半把握。另一半把握么, 唐嬷嬷已经送给她了。   传闻公主御下极严, 最恨底下人欺瞒唬弄,唐嬷嬷怕是以为公主还是昔年在后宫中处处以皇后为尊,凡事不敢擅专的小女孩, 才敢一再犯了她的忌讳。终令她连丽妃都怨上, 以为她放纵属下刁斗, 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小胖墩一并带到了慈安宫。   这些事都是吴桂花私下琢磨出来的,现在该她做的都做了,来到慈安宫,小胖墩饮食住宿自有其他人接手,他现在已经度过那段失母的伤心期,饮食渐渐恢复正常,吴桂花只需要专心陪着他玩就是了。   眼下有了光明正大到处玩的机会,吴桂花自然不会放过。她带着小胖墩逛了一下午,除了太后寝殿和几个依附太后的昭德帝年间太妃没敢去,其他地方都跑了个遍。   而慈安宫内,正进行着一场对小胖墩兴哥儿至关重要的谈话。   听着远远的,孩童的欢笑声,文秀公主出了会儿神。直到上首呼噜声停下,方起身笑道:“孙女不在宫里叫祖母操心,祖母无事可做,越发疲懒了。”   这话,连皇帝都不敢说,太后听了却笑:“你还知道你就是个猴儿?那些年带着你,可把我这老骨头累得不清。”   “是啊,祖母时常追在我后头不叫我惹祸,反而因此气血充盈,以至疾厄少生。”   太后点着她,笑:“你啊你,还是那么会说话。”顿了顿,道:“我知你好意,怕我膝下空虚,幽居深宫无所排遣,但小四这孩子不同,哀家不能养他。哀家若是养了他,有的人该多想了。”   文秀公主何尝不知?   想起今日刚进灵堂时看到的那一幕,兴哥儿还不到桌子腿高,却踮着脚要去够那桌上的供盘。   公主初时以为他寄养在丽妃宫中,没被丽妃照顾好,他是饿得想吃桌上放的苹果,后头有唐嬷嬷捅出此事,她起了心思,想找母妃身边人问明情况,却是一个都找不到,一宫的奴婢全殉了!倒是打听到兴哥儿为母妃守灵头一晚,因奶嬷嬷担心前程,在他面前胡说了些话,引得兴哥儿不安,半夜偷偷跑出门,差点跌下金波湖夭折。而那群奴婢天快亮了发现不对,不思尽快禀报补过,反而按下消息还意图栽赃陷害!   公主此次回宫,早知母妃之死有蹊跷,偏偏皇帝对她避而不见,皇后只知搪塞敷衍她,她大感不妙。她向太后求助,除了对这小弟弟有一分怜爱之外,最要紧一条,是通过此事试探父皇对她的态度。   她约莫猜到,母妃如今的境遇没有父皇默许,是不可能到这一步的。尽管丁女史和唐嬷嬷在她面前百般狡赖,她只须叫亲信趁人不注意,回去在死角处摸一下便知道那些人没说实话,不知母妃犯了什么错,引得父皇连死后体面都不愿意给她?   文秀公主深知,这些事可以慢慢查。现在她唯一所虑,是父皇对她圣眷还剩多少,若是父皇因为母妃迁怒于她,她该怎么应对?   文秀公主的顾虑,吴桂花再过一辈子都不可能猜到。不过她就是知道了,也最多叹一句,要不怎么人家是公主,她是山野小民呢?可公主有公主的好,山野小民也有自己有滋有味的小日子。   嗯,没错,她想念重华宫,想念她重华宫的地了。   虽说她把房子托给大顺子和小章在照料,可她从年后到现在只回过一回重华宫,还有两天就是二月份,二月份一到,该春播了。   她好多种子还没着落,误农时了可怎么办呢?   她在慈安宫过了三天,只知道,这三天太后明知小胖墩就在她门外头玩耍,除了第一天见过他一回外,再没召见过他。   吴桂花心底再着急,也知道这是神仙打架,她拿谁都没办法,只能尽量放宽心相信应卓的话。   对了,头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事。   丽妃把文秀公主从她这强行抱走三皇子的事向皇帝告了一状,引得皇帝来慈安宫一趟把公主训斥了一顿,但不知这里头是谁说了话,三皇子最终还是留在了慈安宫。   皇帝为了安抚丽妃,给她赐了一堆金银珠宝,最关键的,是念在她代管三皇子有功,蕴秀宫处地偏远,许她迁到南馆独居。   圣旨一下,别人的眼珠子吓没吓掉不知道,吴桂花的眼珠子反正掉地上差点捡不起来了。   她在蕴秀宫时,皇帝就来了那一回,底下人早传遍了,皇帝对丽妃很冷淡,差点在宫门口没给她昔日宠妃的面子。大家都猜测,丽妃也就是凭着三皇子在这,能偶得圣眷,但翻身很难。但这才过了多久,丽妃把吃瓜群众的脸都快打烂了。丽妃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啊,我的天!   吴桂花属于比别人知道得多一点的,但南馆是什么地方?那地方原先是给未成年皇子住的地方,等于内外廷交接处。的确比不上丽妃原来住的留仙宫,但那不是皇帝准备把留仙宫改建成道宫吗?(没错,在臣属的狂喷之下,皇帝退了一步,不再建道宫,而是将留仙宫改改将就用了)圣旨一下,金口玉言,丽妃自然只能另外找地方住。   一个后宫嫔妃住到原先皇子住的地方,连吴桂花都知道外面的言官肯定又开始忙了起来,但这回皇帝非常坚决,到她后面回重华宫种的黄瓜都搭了架子,丽妃还在南馆好好住着没挪窝。   不管怎么说,这祖宗终于搬到一个吴桂花这辈子没有意外永远去不了的地方,丽妃能不再祸害蕴秀宫,尤其是再祸害不到自己这,这绝对是个好消息。   到第四天上午,怀夏,就是她头一回来慈安宫领着她去见太后的那个女官。由于吴桂花后面时常跑慈安宫,巴结过她好几回,也送过她一些合口味的小吃食,她也愿意给她透些不紧要的消息。   “公主对三殿下的事很上心,太后很疼爱公主,必不愿使公主失望。”   怀夏是太后的贴身女官,她既然敢这么说,肯定是事情至少了有九成的希望,吴桂花顿时放下大半个心,连怀夏把小胖墩抱走,不让她进门都没放在心上。   反正她这张脸谁看谁知道,这些贵人们就连选个花花果果都要选个齐整的,何况她这天天吃花椒,又是疹子又是麻子的,谁看了不打哆嗦?也就是亲儿子不嫌弃了。   一想到“亲”儿子,吴桂花心里就有点不得劲。这回跟着小胖墩来太后宫中住的,只有她一个,都说她很大概率会被留在慈安宫继续伺候他。这样的话,她就必须想办法推了这差事了,要是叫小胖墩知道,也不知道他该有多伤心。   但显然吴桂花这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小胖墩从太后宫中出来后,另一个太后的贴身女官春萱宣布了太后对小胖墩的安排:基本维持原班人马不变,除了吴桂花,她在懿旨出来之后必须即刻离开,重新发配回重华宫种田。   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原来的目的,还不用背负对小胖墩的愧疚感,吴桂花原本该非常高兴的,但自己想走,跟别人撵你走能一样吗?何况小胖墩,她走了,他一个人面对这么多陌生人,该怎么办?   吴桂花先前在慈安宫经营出来的人脉就起了作用,春蚕说,她一个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小姐妹说,太后本来看她忠心,想留着她的,但文秀公主却拦住了她,说吴桂花脸上那个样,谁知是不是有恶疾,叫她跟着小胖墩是权宜之计,现在小胖墩适应了慈安宫的生活,再叫这么个丑婢跟在身边,有损皇家威严。   打死吴桂花都想不到,文秀公主后面叫人去检查了灵堂,发现灵堂的确是临时清扫出来的,认为她们这些都是藏奸之人,没一个能用的。   换句话说,她被迁怒了。   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往宽处想:至少目前来看,太后对这个孙子还是很上心的,至少派来的人中都是实心做事,没谁敢乱嚼耳根子,她可以对小胖墩以后的生活放心了。   太后还挺厚道,大约是觉得孙女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做得不体面,最后打发怀夏来赏了她两匹布料,一盒宫制小点,两个银锞子。   这点赏赐要是搁在以前,吴桂花要喜翻了天。但这半年经营,她身家颇丰,早看不上这点东西了。   她原本以为这件事随着小胖墩正式被太后收养而告一段落,没想到,十多天后,此事还有了下文。   她收到了一注重赏。   吴桂花万万想不到,给她重赏的,会是这么一个人。 第69章   意外的访客到达重华宫时,吴桂花正领着大顺子和小章两个人在芙渠宫找她的擀面杖。   她是正月底, 差不多十二天前回的重华宫, 现在已是二月中旬, 照理说芙渠宫离她的住处远是远了点,也不至于她拖了十多天都没空去一趟。   还是小胖墩兴哥儿的事。   那天下午她骤然被发配回来,小胖墩因为那三天晚上都是由慈安宫的人陪夜,头一天晚上倒还好, 第二天上午没看见餐桌上有以前常喝的酸奶, 经常陪着他的姑姑也不在,就闹了起来。   其实刚到慈安宫的那三天,因为慈安宫规矩大,吴桂花连膳房都接近不了, 小胖墩自然也喝不了酸奶。但那时候有她陪在小胖墩身边震着他,他不敢哭闹,这事先囫囵了过去。到第三天, 因为文秀公主的意思, 她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 就被撵了出去, 酸奶的事就更不必提。   被小胖墩哭闹得没办法, 慈宁宫膳房管事赵嬷嬷大清早的又把吴桂花弄回慈安宫,求她教那劳什子酸奶的做法。   但要做酸奶,若是有老酸奶引子倒罢了, 没有引子, 要先用糖和奶密封低温发酵, 发酵时间少说也要一天。丽妃宫中她留了一点引子,但慈安宫人去南馆要的时候,丽妃说搬家时不知扔到了哪,他们只能自己做。   酸奶引子做法很复杂,温度变化和器皿不同都有可能导致失败,这回吴桂花连失败了两回,第三回 才做好。她以前做酸奶也是这样,十次里总要失败个三四次,已经习以为常了。   除了做这些点心,为了安抚小胖墩,她又在慈安宫逗留了三天。   但太后已经开口让她走,不可能才过两天又把她弄回来。慈安宫人就同她商量,让她白天来晚上走,顺便教教他们做鸡蛋糕。   吴桂花巴不得这样,但这不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吗?这么委屈的事她当然要哭一哭,这一哭引得赵嬷嬷很愧疚,在小厨房搜刮一番,把去年进上的秋油,什么干贝瑶柱等上不了主子席面的次等干货,上好白糖蜂蜜,太后很少吃,却存得不老少的熏鱼火腿,还有两袋子上好的白面等一堆东西都打包送给了她。   吴桂花心里乐开了花,东西一个不落地全部收下,还收获了膳房大小管事们的感激。   慈安宫里一大一小两个祖宗,老祖宗还能讲些道理,小祖宗可讲不通呢!要是因为小祖宗的事惹到了老祖宗的安宁,那他们这些人也不要过安宁日子了。   这三天里,吴桂花跟小胖墩好生讲过道理,又带他玩过几回,答应他,往后过两天就来看他,给他讲孙大圣,给他讲七侠五义(那时候他们家乡演社戏,十回有八回里都是包龙图),有一回她给小胖墩讲过一次,小胖墩比喜欢听西游记还喜欢听这个故事。   她跟小胖墩承诺这些时,慈安宫的人都在旁边听着,没人没眼色地阻止她。   文秀公主不可能在宫里住一辈子,何况小胖墩哄不好,促成太后养育小胖墩的她也讨不了好。待文秀公主走后,太后一向待人宽仁,何况她对吴桂花印象很好,让她伺候孙子,她就一心为孙子着想,让她走,她也二话不说,收拾完包袱一点不拖泥带水,并且从不借小胖墩的势欺压人。只要能对孙子好,她不可能反对。   如此,吴桂花算是半官方地成为了小胖墩的奶妈。不,这么说也不对,小胖墩现在没有奶妈,她应该算是慈安宫编外宫女,随时救火的那种。   她始终觉得,自己继承了吴贵妃的身体,帮她了结因果不敢说,但对小胖墩总有一份责任在。以前天高皇帝远,她看不见不去管说得通,可现在小胖墩就在她经营颇深的慈安宫,总要尽自己的力看顾一番,因此,她纵容了小胖墩对她的依赖,为的就是这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身份。   就这样,三天后回宫,吴进给她又弄了好些不同作物的种子。吴桂花忙着补种施肥,中间还小小做了两单生意,直到早上她一时兴起要吃擀面条,想起去找自己的擀面杖,路过兽苑时,她叫上闲得快生病的大顺子和小章,三人组一起打开了芙渠宫尘封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门。   一打开那门,三个人同时一怔。吴桂花还好,她半个多月摸黑去的时候就有了心理准备,   倒是小章有点腿肚子转筋:“这里蒿草这么深,会不会有蛇啊?”   叫大顺子拍他一下:“瞎说啥?这再破也是个宫,咋会有蛇?”   “小章说得对。春天到了长虫出洞,这里也不是不可能没有这些东西。”吴桂花拿起在兽苑找到的一极木棍,对两人道:“你们站我后边,我来打打看。”   大顺子赶紧接过来,道:“有我们哥俩在,不用姐姐操心,姐姐站我后边就好。”   吴桂花不跟他争,站在后边,看大顺子提着棍子,左右点点听从她的指点,往她记忆中摔倒的地方走去。   这里比起长久无人料理的长信宫和风荷苑更加破败,看得吴桂花大惑不解,她是知道,这些废弃宫室都是前朝留下来的,但长信宫和风荷苑跟芙渠宫的破旧程度完全不在一个程度上。   她奇怪地问了出来。   “这我知道!”大顺子说起这些八卦,相当有兴致:“听说前朝戾帝有个宠妃曾经住在这,那时候还没有咱太祖爷爷呢。据说有天晚上,宠妃伺候完戾帝,不知道怎么发了疯,往井里下了药,把一宫的人包括戾帝都毒死了。这事——”   “哎呀,你快别瞎说了。戾帝明明是躺病床上病死的,你在哪听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瞎话?我跟你们讲,这个芙渠宫以前是有一个宠妃在这住,后来她因为一件事惹恼戾帝失了宠,想不开跳河死了。你们别看我,就是院后头的那个芙渠池,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扯远了,她死之后,她宫里开始莫名其妙地死人,先是她的大宫女,后边是大太监。这宫里人都以为是宠妃的冤魂来报仇了,吓得好多人连夜搬了出去。但这宫里人就像被诅咒了一样,这些人搬出去还是要么病的病死的死,最后宠妃找到了戾帝头上,戾帝后边不是生了鬼面疮,还被记在史书上了吗?都说是那宠妃把戾帝的病带走的呢!你说出了这种事,谁还敢在这住下去?”   这小章,刚刚还怕得要死,现在讲鬼故事比谁都积极。   不过三个人一个接一个讲故事,吴桂花也凑趣说了个她家乡流传的经典鬼剃头,讲着讲着,三个人的胆渐渐壮了不少。   忽然,小章来了句:“哎呀,那有个黑影!”   大顺子首先笑他:“想吓唬谁呢?大白天的哪来的黑影?”   忽然手中一空,他的木棍已被吴桂花夺去,她挥着木棍,朝小章手指的方向狠狠砸过去!   一声闷响过后,她挑起木棍上的物事,笑着转头道:“太好了!走,回重华宫,今天姐请你们吃蛇!”   大顺子和小章一脸无语加崩溃:“姐姐,你还有什么是不吃的吗?”   吴桂花表示不屑:“一看你们就是没吃过大苦的,真到了荒年,别说是蛇了,蚂蚁和蜈蚣我都吃。看见没有,这是乌梢蛇,没毒的,又嫩又好吃,我们那有人专门养着做蛇羹的,你们真不吃?”   两人连连摇手,表示敬谢不敏:“姐姐,你留着自己吃吧。”非但死活不吃,小章甚至吓得脚软,硬是走不动了。   吴桂花也不勉强他们,随手摘了些新鲜荠菜,打算回去煎鸡蛋吃。荠菜煎鸡蛋,给个神仙都不换。一年里就数春天二月的荠菜又鲜又水嫩,她是怎么都不会放过的。   摘荠菜的时候,吴桂花找到了她的擀面杖。而大顺子和小章两个没用的,再看到第二条蛇后,都缩到了宫门口死活不进来了。   吴桂花点点今天的收成,再看院子朝里边还有一大堆没有收割的荠菜,决定明天她一个人再来一趟。   所有废弃宫室都是上天隐藏起来的宝贝啊!   拒绝了小章两个帮她背筐的要求,吴桂花回到重华宫时,就看见两个太监坐在她门口。   为首的太监她认识,是去年秋初来金波湖清过淤,还随黄太监来给她送过瓜的白太监。   吴桂花吓一跳:不会是她在西掖廷偷偷做生意的事被发现了吧?为了不惹麻烦,她每回都特意挑的其他局司呢!   再一看白太监的神色,满脸的笑,也不像是她犯了事,还对她拱了个手:“桂花姑娘,老夫恭喜你了啊,你高升了!”   他对吴桂花身后的背篓视而不见,笑着道:“怎么?你准备让我站门口来跟你说话?”   吴桂花一头雾水,一边开门,一边问:“我升迁了?白公公,你不是开玩笑的吧?”   白公公板脸仰怒:“本公公有那么闲,专门来跟你开玩笑吗?”   他示意跟来的小太监掏出她的新腰牌,亲自递到她手上:“不信你看看?你现在是内人了。”   吴桂花摸了摸手上的铁牌子,上边该刻职衔的地方的确刻着“内人”两个字,她的确是升迁了。   而且跨过了三等宫女,升迁成为了皇宫中事务部门的最低等小领导,“内人”!   可这更让她摸不着头脑了:宫里的升迁何等艰难,尤其是从宫女到有点实权的内人,这相当于是后世的副科级待跟副科长的差别。她假如成了内人,手底下还能管着几个人!   皇宫中女官体系分为两种,一种是地位相对较高,纯由宫女组成的六大尚宫,主要负责宫中各处的仪礼衣食,相当于官员体系中的京官,而另一种就是他们这种宫女也有,太监也有,地位相对低,但因为天高皇帝远,管的也就没有那么严格的事务型局司,这有点像朝廷放在外边的外官。   在六大尚宫中做事,因为在各位主子眼皮子底下,升迁还可以保证相对公平,但像她这样没人管没人疼,孤清清一个撒在冷宫的小可怜,谁会没事给她弄个官当?   要知道,在宫里就算当女官,那也是有定额的!她当了官,别人就没份了。   白公公看她疑惑不是假的,笑着跟她道:“放心吧,你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跟我们黄公公打的招呼,我骗谁都不敢骗你啊。”即使在冷宫缩着,都能混个内人当当,这不是人才谁是人才?   吴桂花心说:难道是她那天在谨霞宫给皇后全了面子,皇后投桃报李,让她当了个官?   想不到唐嬷嬷那么讨厌,皇后倒是个大方人!   吴桂花开心又不乏担忧:“那我当了内人,局里是不是还要给我派几个人来帮我?” 第70章   内人是内宫中事务性局司女官的最低级官僚,而且, 内人中也有上赞内人和内人之分。上赞内人先不说, 只说吴桂花今天被封的“内人”。   按白太监给她的科普, 她现在手底下有一男一女两个定员的手下,她的管辖范围将包括但不限于以重华宫为中心的方圆两公里以内范围。   最关键的,司苑局除了负担一部分皇宫清洁之外,是要向宫里提供瓜果鲜花等果馔和装饰用的园木的。司苑局获取这些果品的渠道主要有两种, 一种是宫外采买, 再一种是皇庄栽种。还有一种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就是来自宫中的产出。   为什么说这部分来源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实际操作起来,这些果树果品未必都在司苑局名下,再有, 这些果树不可能成片栽种,若是果子熟了,路过的人摘两个, 你怎么管?   像她门外的竹林, 原本是司苑局的产业, 为何最后落到了兽苑手上?主要是兽苑养的有喜欢吃竹子竹笋等素食的野兽。每块竹林的产出有一个大致范围, 但兽苑的野兽每月都会有添减, 如果每次兽苑采伐竹林都要向司苑局报备,一来一回,事情就不要做了。因此, 这块竹林最后就到了兽苑手里。   情况类同与此的, 还有各宫在院内廊下以及道旁种植的果树, 这些树就算名下属于司苑局,但凡好吃点的,早被各宫视为了囊中之物,你一个小小司苑局,是能跟各宫娘娘争,还是跟那些有势力的女官太监们争?   只有他们挑剩下的,才有司苑局伸手的份。   但这些顾虑,在吴桂花这里都不存在。很简单,她这里是冷宫。就算谁都知道她这里长满果子,谁会冒着撞鬼的风险跑来偷她的两个果子?   白太监是这么跟她解释的,照理她现在管辖范围扩大,这么大的土地范围,必然有适合栽种瓜果的地方,她可以向司苑局申领一批果树,经过上官批准,栽种在她认为合适的地方,待到果树成熟后,可以采摘后卖到司苑局。   如果她有培育出特别好的品种,也不失为一个非常好的晋升之道。   经过金掌司身边那个女史的揭发,白太监应该知道,她早在去年,就偷偷摸摸在鸣翠馆种了两垄“花圃”。这种没在司苑局备案的违章“建筑”按理是不被允许的,但那个女史来找她麻烦后,被她以自己想为皇上尽忠,伺育良种花的理由给击退回去。   毕竟司苑局的规定都是为皇帝服务的,她只违章弄了两条小花圃,那女史发现她的黄豆和芋头之前,她的收成都堆到了仓房里。她只要拿出自己是为皇帝尽忠的理由,多半也不会有人认真计较。真要认真计较,那些西掖廷后院种得到处都是的韭菜和姜,你真以为是大风刮来的种子么?何况我这里还真的都是花苗。   吴桂花当时能跟那个女史的争执能赢,除了极力表忠心外,就凭的这条光棍办法:你要是举报我,我出了事,我就把西掖廷所有违章开垦土地的都举报一遍,反正我不在西掖廷我不怕,我就看你怕不怕走夜路的时候被人套麻袋喽。   吴桂花两辈子都没当过官,对管人没啥兴趣,可以光明正大地种花种果树,这才是她最高兴的地方。   白太监宣完旨,时间也到了午时,吴桂花便极力邀请他留下来吃饭。白太监知道吴桂花于烹调很有一手,当即欣然落座。   吴桂花想起自己背篓里那条蛇,怕白太监不敢吃,做之前先问了一句,谁料白太监大喜道:“看来我今天是来对了,我还是少年时在家乡吃过一回。可惜那时候不懂烹调,捉到后只是就地取材,随便烤了烤就吃下了肚。即便如此,想起那鲜滑的味道,依然叫我回味无穷。”   厨子做饭最高兴的是什么?是遇到识货的老餮!   吴桂花顿时从竹筐里抽出那条蛇:“今天这条蛇肥得很,我看我一会儿做个两吃,公公”   倒是那小太监听着有些畏惧的样子,被吴桂花指指他脸上的青春痘,笑道:“小公公你是最不该害怕的,说不定你今天吃我这一顿蛇羹,明儿个脸上这些痘都消下去了。”   那小太监大喜:“真的?姑姑不骗我?”   吴桂花知道,宫里只有多干露脸的活,出头才会最快。既然要露脸,长得太磕碜的肯定不行,但像她和这小太监一样,脸上疤,痣,癣,粉刺太多也不行。这小太监满脸的痘,还能随着白太监来出外差,肯定是个特别机灵的孩子。   吴桂花所猜不错,接下来她做菜的时候,这个叫小福的小太监跟着她忙前跑后,给她打了不少下手。   半个时辰不到,四菜一锅加一汤端上了桌。   四个菜是荠菜煎鸡蛋,姜辣蛇,腌菜炒香肠丁和咸鸭蛋,锅是笋干为主的腊肉干锅,汤则是专门给小福做的金银花木耳蛇羹。   白太监不愧是老餮,菜刚上桌,他的筷子就直奔那盘姜辣蛇,一筷子叼进嘴,享受地眯起眼睛:“不错不错,就是这个味道,蛇肉滑凉,用姜温其性正好。吴内人,你这里的日子真是过得不错啊。”   吴桂花笑:“白公公真这么觉得?那赶明您也请调到我这啊。我跟你讲,我这不光有蛇,狐狸,刺猥,老鼠,野猫,野狗都不少,什么时候想吃了,出门打一条方便得很。”   白公公干笑两声:“这不是跟你开玩笑吗?我现在是真信了,内人你一个人在这能过好。连腊肉都有,你不错啊你。”   吴桂花连忙给他夹一筷子:“都是压箱底的东西,要不是白公公您来这,我可舍不得吃。”又拦着跃跃欲试的小福:“姜是发物,你不能吃。你吃这个,吃蛇羹,多吃点。”   她大孙子跟这孩子一样,十三四岁的时候脸上开始长这个,这孩子手欠,长一颗还爱挤,到十五六岁的时候脸上烂得没一块好皮。吴桂花后来托村里人去山里给她掏了一窝蛇,连着炖了个把月,脸上就好了。   这事也不一定,她们村另外一个孩子跟她大孙子一样,也吃了蛇肉,但该咋烂还是咋烂。   不管怎么说,吴桂花这手奉承人的本事还是不错的,到白公公酒足(?)饭饱,挺着肚子离开重华宫时,终于答应她:“放心,我回去一定跟掌印说,让你自己挑人。”又拉她到一边:“其实不挑也可以,你只要……”他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吴桂花知道,他是想说,他们这可以给她做个假藉薄,就跟吃空饷一样,假装她这里有三个人,这样每个月她就可以支三人的薪,只要她往上打点到位就行。   可她哪敢哪?   别看吴桂花以前干过投机倒把的事,可那不是走投无路了吗?她现在小日子过得滋润得很,何必给自己找个把柄递到别人手上?   何况吴桂花是真认真想过,她负责的范围这么大,是得挑一两个助手来帮她分担一下了,否则凭她一个人,那不得从早扫到晚?   因此,她只笑着求白太监把她送黄太监的蜂蜜和卤牛肉带过去。   白太监是识货的人,听吴桂花说这蜂蜜是什么荔枝蜜,卤牛肉一看也是色如胭脂,不是凡品,就猜测这绝对是宫里哪个主子手指缝里漏出来的。   说不定就是皇后娘娘赏的呢?   席间白太监百般试不出吴桂花的底细,又想起正月份听人说的一个事:丽妃专门派人打过招呼,把她借到自己宫里用一段时间。大伙都以为她要在丽妃宫里受苦,结果人家不但全须全尾地出来,还得了皇后的赏赐!   一个小小内人的升迁居然也能劳动皇后宫中大宫女亲自去司苑局说项,这谁听说过?   这个女人了不得啊!   吴桂花不知道,白太监给她脑补了一大堆的神秘背景。但她猜得出来,或许之前白太监对她的请求不当回事,但在她拿出来这些好东西之后,他肯定也要慎重对待。   太后小膳房里的东西,哪怕是次品,也绝对好过大多数宫妃,镇住一个太监还不容易?这些东西她拿出来心也疼呢,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东西。但没办法,如果她直接拿银子贿赂白太监,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她这油水不少吗?   送走白太监,吴桂花去园子给她那几颗宝贝白菜饮了次水,时间就到了晚上。   酉时过后没多久,应卓来了。   大概新年刚过没什么事,她从慈安宫回来后,应卓几乎每天晚上都来她这报道。   这人也好伺候,她切了几颗腌白菜,和着腊肉给他炒一碗花饭,他端起来就吃。而吴桂花自己把中午剩的那点菜热了热,就着白饭吃了。   他跟柱子哥在吃饭上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不吃剩饭,但好在,他不干涉吴桂花。   两人吃完晚饭,吴桂花把今天她升职的消息告诉他,问他:“你说我挑个什么人来帮我干活?”   应卓却给了她一个自己完全没想到的答案:“你不是有人帮你干活了吗?那两个小太监,你随便调一个过来,他们肯定愿意。”   吴桂花觉得可行,但有一个现实问题:“但大顺子他们是兽苑的,就算我能想办法让他们调给我当手下,可他们来了住哪呢?这一片可都是你弄出来的鬼屋。” 第71章   吴桂花开启了一个尴尬的话题。   结果是,应卓最后生着闷气走了, 她只有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大顺子和小章跟她一道住在重华宫是不可能的, 她跟她柱子哥处得好好的, 干嘛多加个人进来给自己找不自在?   吴桂花把自己认识的人扒拉一遍,第二天提着一条腊羊腿去兽苑找到张太监。   一番讨价还价下来,张太监答应让大顺子跟着她,但要是她想叫大顺子还住在兽苑的话, 每个月得给五十文的房租钱。   张太监不缺这个钱, 但兽苑人手多,床铺也紧张,到现在都有不少粗使太监都住大通铺。大顺子以前是兽苑的人,住在这还好说。但若是他再调走的话, 平白占人家一个铺位,那说出去肯定不好听,也落人话柄。   去一趟兽苑, 事情解决了一半, 司苑局那边, 就看白太监那边肯不肯给她使力气。吴桂花寻思着, 她哪天得去司苑局亲自跑一趟。   可惜西掖廷这边的最高领导金掌司不待见她, 她为着那回扫了金掌司女史面子,又以为自己一个冷宫小宫女求不到她头上,也没用心巴结。   事到临头才知道拜佛, 不知道人家会不会卡她。   吴桂花想, 说不好, 这事还得求张太监帮我一把。   别看张太监在兽苑窝了一辈子,可他六岁进宫,今年虚岁七十二,实岁七十一岁,在宫里已经待了六十多年,说是见证过五代君王在这座大皇宫中威加四海。他是吴桂花所认识的,在宫里待得年限最久的老太监。平时别看老头不显山不露水,可吴桂花求他个什么事,他只要答应,就没有办不到的。   所以,今天他给自己退回来的腊肉,自己不光得好好做,还得再挖空心思做几顿好菜,让张太监吃好吃舒服了,才好开这个口。   照说吴桂花给张太监做这么多回饭,她有几下功夫,张太监早该明白了。后头他把洪太监扳倒,兽苑厨房不敢跟他做对,当天就改了菜单,给张太监做的饭全换成了容易消化,又清淡的食物。   张太监开始傲娇了一段日子,不肯理会他们。把那群帮厨的给吓得,当天把小章拨进了厨房,找小章来同她和陈项说情,吴桂花正好做席也忙了起来,没空每天专门给张太监做菜,张太监才就势放过他们。   所以吴桂花后头只有得了稀罕的食材,或者做了不容易做的大菜,才会叫大顺子他们给张太监带一份回去,不再每天另外给张太监备一份。   做什么呢?   吴桂花掂掂这一条上好的腊羊腿,想起了好久以前吃的肉夹馍。   她,当然是不会做的。而且最好吃的肉夹馍还是猪肉,牛羊肉不够肥,夹着白馍吃着有点柴,很多人不喜欢。   但不就是白馍夹个肉沫么?不会她可以学啊。正好她这从太后小膳房那拿的两大袋白面,就算还给吴进他们留饭,也够吃两三个月了。   从兽苑出来后,吴桂花顺路去了趟芙渠宫,把昨天就瞅好的荠菜给采了。   这两天她约略把前院走了走,发现这里除去长了些野荠菜,还有一大片芫荽,也就是香菜。香菜除了配羊肉那味还好点,配别的她都不爱吃。   想想那条肥得流油的腊羊腿,她顺道薅了一大把芫荽,也就是香菜,路上遇到几颗小小野葱,她本着燕过拔毛的原则,也毫不客气地全给收了。   摘完这些小菜,加那条羊腿,也不过装了半篓子。她有心再往里头走,但里头蒿草更深,她没带棍子,要是遇到乌梢蛇倒可以加餐,可万一遇到有毒的蛇被咬一口,就不美丽了。而且草叶割得手疼,只能哪天戴她的羊毛手套,再带个镰刀来把草割了再说。   没错,她打算清理芙渠宫了。   吴桂花再爱劳动,也不会没事找事。这不是昨天白太监说过吗?以后这附近方圆两公里宫道都归她管了吗?芙渠宫也在这两公里范围内。   当然,白太监说是宫内两公里的宫道,吴桂花就说他:“那这这么多宫道叫我一个人扫了,我当个内人,一月才一两银子的月钱,还过得这么苦,我这是为啥呀?”   白太监点拨她一句:“你傻啊?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可以跟局里申领果苗,你这这么多地方,随便哪里还不能种下几个果树?到时候收的果子不都是你的了吗?”   吴桂花算算,还是觉得自己亏:“一株果树种下去少说要长三五年,就是说,我少说得三四年才有收成,再说我总不能全种枣树吧,枣树种多了也不值钱了啊。”老话里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卖钱”,念起农民经,司苑局的人都未必有她精通。   白太监摇摇头:“谁说让你都种果树了?咱们司苑局又不是只能种果树,你不是每个月都要去趟司苑局领月钱吗?你去的时候到果子司看一看,再去种苗司看看,我不会坑你的。”   看白太监说得这么笃定,吴桂花心想,反正过两天就到了月中领月钱的时候,去看一看再回来把这宫的破瓦当烂砖头收拾了再说。   吴桂花怀疑,这座宫室至少荒废了百多年,额坊上长着蘑菇,连地砖都叫杂草拱破了,就算她不来修整,这宫迟早也要塌。   她起先问过,皇宫里为什么没事弄这么多荒弃的宫室?不光养蝙蝠老鼠,还不好看占地方,宫里还缺几个修房子的钱?   关于这些宫室的情况,皇宫里私下流言很多,有说是闹鬼不能盖,有说开国时请了大师测算过,掀了再盖会有祸。结果张太监说,因为太|祖才得天下那会儿穷,没叫盖,还留了句话说,只有败家子才成天想着盖房子,前朝盖这么大宫殿,不还是叫他说掀就掀了?说明房子盖越多,家败得越快。太|祖儿子那时候有了点钱,想着老爹的话,怕死了叫老爹在地下骂败家子,也不敢盖。后头一代代传下来,就成了定例。   吴桂花:“……”好吧,您活得长,我就信您说的。莫非皇帝要在宫里盖道宫,也是这个理由被大臣喷得改了主意?   这些冷宫的房子有不少烂了檩子,顶上的彩绘和漆迹都斑驳得不成样子,像长信宫,那门前的大榆树不知道怎么长的,伸到廊下,屋顶被顶破,瓦都叫它掀翻了一半。这些房子都是修不了,只能掀翻重新盖。   回回吴桂花路过那,想起应卓跟她说的,长信宫有他的人,她就想,这么破的房子,人可该怎么住。   不过应卓叫她没事别上那去,她还想,现在长信宫也给我了,我是听他的,还是听局里的?   吴桂花一边胡思乱想,回去厨房挽起了袖子开始做馍。她照着她做磨盘磨法子先和了个面团。磨盘馍要求面硬得要像磨盘一样,但白馍不一样,白馍要吃起来脆且松软。吴桂花调出三种软硬不同的面一一试过,选择了第二种温水发的面。   今天中午应卓没来,她一个人就着荠菜煎鸡蛋,再切盘来自太后小膳房的卤牛肉,美滋滋地用完了午饭。   下午没啥事,她想想明儿个还要去看小胖墩,烧热烤炉,给他做了几块桃酥,准备明天给他送过去。   也不知道虎妹爱吃的桃酥,小胖墩喜不喜欢。   桃酥烤完,下午才过了一半的时间。吴桂花把羊腿肉带皮切下一小块,放在蒸锅里先蒸小半个时辰,蒸出来的羊油搁一边,再拿出过年调制的老卤汤,搁羊腿进去小火慢慢卤,卤足两个时辰,满院飘香的时候,应卓来了。   他就像吴桂花昨天没得罪他似的,一来先去了厨房掀锅盖:“又做了什么?”   他不提更好,吴桂花戳戳羊肉,皮酥筋烂,几乎用筷子夹不住。吴桂花把他推出门外,神神秘秘道:“给你做个新鲜的,你保管没吃过。”   把羊肉扔到案板上等它凉的时候,吴桂花把白馍炕好。再摸摸昨天给小福摘剩下的柳芽尝个味,经过一天一晚上的浸泡,柳芽的苦味已经不剩什么了。   因为新鲜柳芽煮水也有消炎去痘的作用,昨天两个太监走的时候,她去金波湖给小福撸了一大堆,正巧她也老长时间没再吃过柳芽,顺便多摘一些,泡上个一整天,今天晚上就能吃上了。   那正好,玉米面合面粉加水调成糊,用籴水去味的柳芽加点盐和秋油调成菜糊摊煎饼,也是一道好吃的节令小食。   吴桂花大方地又切了一碟子卤牛肉,心想,天快热了,这锅卤汤不好再搁下去,后天领月钱时去大膳房买点豆干莲藕卤一卤,经放又好吃。   最后,羊肉切成丁,扮了点她新鲜摘的蒜苗夹在片好的白馍里,吴桂花忍着饥虫,先给应卓一大块,看他咬下去,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但在那一瞬间,吴桂花从他脸上看到了“你是不是想害我?”的委屈质问,她不信地自己咬了一口,顿时被熏羊肉特有的风味给迷住了:“又软又烂,好吃的呀,你为什么不吃?”   只见那家伙提起筷子,将拌在里边的蒜苗一颗颗挑了出来。   吴桂花:“……”忘了,这家伙不吃生蒜苗。   不过,这家伙真的很少有这样示弱的表情呢,她看得哈哈直乐。   应卓无奈摇摇头,夹一筷子卤牛肉堵住了她的嘴。   好在有柳芽煎饼和吴桂花为了补偿他,特意又切出来的一盘咸鸭蛋,这顿饭还算是满意结束地结束在了月亮挂在树梢上,慢慢往上攀爬的那一刻。 第72章   平心而论,吴桂花的肉夹馍肯定是没有正宗肉夹馍好吃的, 而且这羊肉就是普通羊肉, 还经过熏制, 里面的油脂在熏制的时候已经被逼出了一部分,即使她的卤汤调制得再可口,煮得再酥烂,但肉中缺少足够的油份, 吃起来的口感还是比肥瘦相宜的猪肉差一层的。   至于羊肉本身带的膻味很好解决, 香菜和蒜苗都能可以祛膻。唯独羊肉本身的脂肪,如果不够丰富,浸入不到白馍的纹理中,一口咬下去, 失去那种被油脂浸没的软嫩感,总觉得失去了灵魂。   要是这个泡馍是给她自己吃的,她保准什么意见都没有。可吴桂花知道张太监的口味, 羊肉的膻味要是不完全压住, 做得再软烂也不会得他的意。偏偏这种卤水煮出来的羊肉再加孜然, 味道就完全不对了。   吴桂花一早起来, 把从太后宫中得的, 昨天泡了一晚上的风干麂子肉剁了点,加小葱和香菜分别拌两个肉馅,做了一帘麂子肉饺子上锅蒸, 又磨了一小锅豆浆, 给张太监提了过去。   她去的时候, 看见陈项正从张太监房里出来。   她也是从陈项全面接手兽苑的事后才晓得,兽苑在宫里的这块地方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兽苑真正养动物的地方还在京郊一个足有几百顷地的山谷里。像兽苑逃汰出来的老兽和不容易存活的幼兽,以及主子们有可能不喜欢但又不能不备着的野兽都在那一块儿圈着,陈项现在三两天就要往那跑一趟。   虽说陈项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忙养兽场的事,但只要他在宫里,伺候张太监的事就不会假手旁人。就凭这一点,吴桂花对跟他合作才保有基本的信心。   她站门边看陈项帮张太监把饭桌布置好,又倒一碟子调了秋油的芝麻酱,滴两滴香醋,观察了一会儿,冲他招招手。   “什么事?”陈项走出来问。   “你这两天什么时候出宫,帮我带样东西呗。”   “什么东西?”   “三四斤活虾,给你师父做个好吃的。”吴桂花道。   陈项似笑非笑:“我说你今天这么积极,又有事要求我师父了?”   “什么话……嘿嘿,你说你带不带吧。”   “不带。”在她追问之前,陈项道:“你知道三四斤活虾有多少吗?让我带进宫,万一被查出来,你也不怕连累我?”   “啧,怎么就连累你了?你们兽苑养那么些活鱼不吃虾吗?顺路带带呗。”   “我们的鱼吃的都是青皮小虾壳,最多只有指甲盖大。你要不嫌弃,要多少有多少,我明儿个就能给你带进来。可你要吗?”   “青皮小虾壳?那也行啊!”吴桂花勉强道:“实在不行,我熬点虾油出来看你家老爷子吃不吃这些。”   陈项没立刻答应:“看来,你这回要办的事不小。什么事?”   吴桂花就把自己的打算说了,陈项皱眉道:“我师父年纪这么大,去一趟西掖廷多受累,不行,这主意你不用想,我不答应。”   吴桂花对这个大孝子没法子,只道:“答不答应你师父说了才算,你着什么急?”最后叹道:“要是有猪肉,我也就不用这么费事了。都怪田大壮,害得宫里现在一两猪肉都找不到了!”   陈项神色有一点不自在,吴桂花: “怎么了?怎么这个表情?”   “没什么,可能昨晚没睡好吧。”陈项垂下眼皮捋了捋衣襟。   吴桂花盯着他突然打结的手指,猛地道:“你在外边偷偷养了猪!”   陈项立刻道:“你想什么呢,没有。”   合作这么长时间,吴桂花哪能不知道这家伙的德性?他这副神态更令她肯定。   她呵呵连声:“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胡老板说他攒够了开酒楼的钱,打算招牌菜做我教他的蟹黄豆腐和蟹黄蚕豆,昨天托江什长问我买咸蛋方子呢。”   陈项:“……”   “呵呵。”   陈项:“好吧,我是养了点,可也才养没多久,没到出栏的时候,我就没跟你说。”   吴桂花抱起手臂:“你先给我送半扇进来。”   “……不是说了吗?没到出栏的时候,出栏了我再给你送。”   “你养多久了?”   “也没多久,就两三个月。”   吴桂花:“……”我信你个鬼!   陈项败下阵来:“好好好,姑奶奶,给你送给你送,我明天就给你送,一整头够不够?”   吴桂花翘起嘴巴,还说:“一整头就不用了。我只要半扇,记得把五花肉都给我。”   “你可真一点亏都不吃。”陈项一脸晦气看她。   这人偷偷摸摸用她提供的技术发财还好意思了!   吴桂花问他:“你说实话,你家猪场长最好的猪现在多少斤重?”   陈项不太想回答:“你问了干嘛?你一个人吃得了一头猪吗?”   吴桂花:“嗐,你这倒霉孩子。我能告诉你怎么骟猪,你觉得我会不会养猪?快着点,趁我没被你伤透心改主意。”   这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立刻巴着她笑:“姐,亲姐!我那猪真没骗你,养的最大的也只有九十多斤,实在是拿不出手。”   “养多久了?”   “这……”   “你再磨磨唧唧地,我走了啊。”   “别,别。不长,也就养了四五个月吧。”   四个多月!那不是洪太监刚出事没多久,他拿到禁宫腰牌就办了这个养猪场吗?好家伙,瞒得够严实啊。   吴桂花狠狠一咬牙:“你答应我,以后我的猪肉你都给我包了,我再跟你说,我怎么养的猪。”   “……好吧。”陈项难得吃回亏,黑了半天脸。   吴桂花快乐地哼着歌,去兽苑叫大顺子和小章,准备和他两个再去对面看看。   小章情绪不高,他昨晚就知道大顺子被吴桂花要去司苑局,虽然大顺子还住这,每个月还要交五十文的床铺费,他也觉得跟被抛弃了似的。   吴桂花安慰他老半天,说他:“我不是看你在厨房里待着,比大顺子待的洒扫处好吗?定额里只给我一个男娃,我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了,八字没一撇的事,我还没说一定成呢,你着啥急啊。”   连哄带劝说半天,吴桂花最后给他放了一天假,才叫他开心起来。   看这家伙一副笑豁了牙的样子,吴桂花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装可怜来逃工的。   胆小鬼,哼!   这回去芙渠宫,还是大顺子打头,两人一人拿根长棍,拨拉着蒿草小心往前走。   时不时地,吴桂花看到有点用的野菜,比如刚冒尖的灰灰菜,荠菜,蕨菜都先采下来,蒲公英就不要了,今年桂花姐有钱,这苦不拉叽的野菜还是留给需要的小虫小动物吧。   又来一条蛇,蛇是必须要的!   吴桂花眉开眼笑,拉住大顺子:“不是跟你说了吗?别往屋里走啊!房子塌成这样,你进去是不想要命了吗?”   大顺子摸摸后脑勺:“姐,我们这都到这了,真不进去啊?万一里边有啥宝贝,咱——”   “咱什么咱?”吴桂花一巴掌糊他脑门上:“房子都烂成这样了,你还想里边有宝贝。也不想想,有什么宝贝能搁几百年不烂,还能叫你捡到宝?成天不干事净做美梦呢你!姐姐我忠告你一句,这种破房子里最喜欢藏什么蜘蛛蜈蚣蛇这种毒物,咬你一口,你直接投胎去吧你。跟我到后边看看。”   大顺子被她拽着还不死心:“那前朝皇帝宠妃住的地方,姐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吴桂花想想,芙渠宫里的宝贝不少,就说:“好奇也要准备齐全,哪能想进去就进去的?哪天我做点熏蛇熏蜈蚣的药再说。”   说着,两个拐过前院,到了后院。   后院已经完全看不出整个宫殿以前的样子。   只看见左右两边种着两棵树,一棵是枣树,一棵是桃树。   但这两颗树的情况也不太好,身上都缠满了绿色的藤子。   这藤子的顶端长着数颗稀落的白花,是吴桂花家乡很常见的毛毛茶。村里要是有小孩嘴巴长疔疮,肚子疼,可以采这藤子的叶子泡水喝。   除了这两棵几乎死了一半的树,还有就是一大圈完全挡住两人视线的芦苇。   没等吴桂花发问,大顺子先奇怪地问了出来:“这怎么有芦苇呢?”   吴桂花也奇怪,因为芦苇爱疯长,宫里有水的地方,这种草苇子是除得最快的。没见这有水啊……   他薅开芦苇丛,两步跨了过去,几乎一人高的芦苇瞬即合拢。   吴桂花正要跟过去,就听见大顺子“啊”地大叫一声:“桂花姐,你小心点,这都是水,滑着呢!哎哟哎哟。”   吴桂花听他叫得惨,急忙挥起棍子,从芦苇丛里打出一条路,没走两步,顿时明白大顺子为什么说这滑了。   他们刚刚在外边,只看见老长的芦苇丛,到她走的时候,才感觉到脚下并不平整,而是一条极陡的坡地。   吴桂花赶紧用棍子定住身子,看大顺子跟个泥猴似的,从地上滚起来,环视一圈他刚躺的这个大坑。这坑里边缘是湿泥,中间一汪臭水,覆盖着恶绿色的苔藓。他还有心思惊叹:“小章还真没说错,这里头真的有一个芙渠池啊?”   回头看见吴桂花蹲在他刚刚摔倒的地方,他也忙跟着探头过去:“这地是豆腐做的吧?一踩一个坑。桂花姐,你猜这地下是什么?”   “我不用猜。”吴桂花黑着脸,把刚刚她探进坑里的棍子提出来,指着上面的淤泥,无语道:“大顺子,你能耐啊,一脚就把人家司苑局通淤的管道踩破了!”   “啊?!” 第73章   别看大顺子凭他那副凶相经常出门帮吴桂花要帐,跟人提刀拿枪都不怕, 其实他小时候看他爹被衙门打板子被狠狠吓过, 最怕人家跟他告状见官了。   吴桂花这话, 简直是“我抓到你把柄,你别想跑,我这就去揭发你”的前奏。   大顺子差点没尿出来:“姐,姐。”   吴桂花拿棍子敲敲那坑的边缘, 没两下哗啦啦几声, 这小坑边缘的土块石头纷纷往下掉。原本被大顺子踩出来的小坑马上扩大了一圈。   大顺子差点给她跪下:“姐姐,别敲了,求您别敲了好不好?”   “紧张什么,我不是在找这坑是怎么出现的吗?”吴桂花拍拍手站起来。   “什么原因?不是, 姐你意思是这坑不是我踩出来的?那可太好了。”大顺子顿时喜笑颜开。   叫吴桂花白他一眼:“是不是你踩出来的,你心里没数吗?看你这大脚印子,随便来个人你都抵赖不了。”   吴桂花拄着棍子, 走到后殿两根抱柱下面, 道:“我是说, 你看见这上边缠的藤子没有?这是薜荔藤子, 这玩意根最长了, 还有这些芦苇,也最会钻地长。不知道多少年没人管,难怪连那么厚的石管都钻坏了。”   “那我们怎么办?要不跟司苑局说说, 这不是我踩的, 是被这些藤子钻坏了?”   看吴桂花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他, 不由沮丧道:“不行吗?”   吴桂花道:“你在宫里待这么些年不知道?司苑局每年只在秋天通一回淤,现在刚过年,你跟他们说通淤管子坏了,你猜他们是赏你二文钱谢你通风报信,还是揪着你问你的责,叫你赔他们管子?”   大顺子脸一白:宫里这些管事机构都这副媚上欺下的德性他能不清楚?管子破了要追究当事人责任,为什么通淤时没发现?检查是怎么在检查?石头管子是找谁铺的……最后一步可省,因为白太监说了,这是前朝时铺的管子。   皇宫事务局的这套问责制本意是为了责任到位分明,但吴桂花听梅雪说过,如今内宫各局上下贪污成风,执法不严,很多东西发展到现在,出了事就是各局司最下层执行人员背锅,因此只要出什么事,下面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先捂着找人背锅。   说了这么多,吴桂花就是知道,这事要是报上去,不是平白让司苑局那群人找个背锅侠?她刚刚决定把大顺子弄进司苑局,护不住人她折腾这些干什么?   吴桂花再用棍子在边缘拨了几下,大约明白了这地方会破损的原因。   这个池子应该是以前人工造出来,并没有引水装置,后边用了根稍细的管子跟金波湖通淤的管子连起来,上面应该做成了个荷叶大的地漏,方便池子上下水。大顺子踩破的就是这个地漏,顺便把底下那根稍细的管子给踩破了,底下管子的主体应该埋得更深,有没有问题,得检查这些藤萝的根系才会知道。   吴桂花拍拍手站起来,就手捋了两片苇叶,带着大顺子到前殿找到两个破瓦片,叫他拿好,说道:“你去问刘掌案多要点生石灰来,再到重华宫来找我。”   大顺子不敢耽搁,答应一声,脚下生风地跑了出去。   吴桂花回头看一眼这座完全被各种刺藤荒弃宫室,摘了几颗挂在雕栏上的不知名浆果放进嘴里,再拣几朵早开的野花采了,回身走了出去。   吴桂花回去的时候,大顺子已经在她重华宫外边转圈了。   看见她回来,差点哭出来:“我的姐姐,我的亲奶奶,你怎么才回来啊!”   “又不急在这一会儿两会儿,那地方起码百把年没人进去,你怕什么?”吴桂花去厨房拿了块她做豆腐用的石膏,交代他说:“石膏都砸碎了,越碎越好,再用那磨子磨细,要越细越好。”   趁大顺子砸石膏的时候,吴桂花去井台边把刚刚采的苇叶洗干净,坐在大顺子旁边,捋掉多余的叶子,将苇叶竿一缠一绕折起来,开始编制。   “你编啥呢姐?”大顺子磨石膏磨的没劲,开始东张西望。   “编个蚱蜢,下午给三殿下送去。”小胖墩那是有不少玩具,可吴桂花敢肯定,他没玩过自己这天然野趣的苇编蚱蜢。   她跟这两个小太监走这么近,他们都知道自己跟慈安宫的关系。   大顺子盯着她的手看了会儿,羡慕地道:“姐你手可真巧,啥都会做。对了,你让我磨石膏干嘛呢?”   “我不光叫你磨石膏,等会儿你还把瓦片都要给我一起磨了。”吴桂花抬头一看他,顿时一乐:“都磨好了?你小子也就是这把力气拿得出手了。”   她接过石膏,去厨房引燃柴火,等柴锅烧得微微发红,她才把石膏倒进锅里开始翻炒,等炒得石膏色泽变黄便盛起来,也不熄火,立刻开始做饭。   吃饭的时候,大顺子又问她:“姐,你做的什么?又是炒又是磨的?”   吴桂花道:“盖房子糊的那层泥巴知道吗?就是那个。”   “那个啊?那不是山上担两担土,随便加点水都能和吗?对了,咱可以这么做啊,只要把那个眼堵上就够了。姐,你看——”   “看什么看。”吴桂花道:“你那黄泥巴糊得住东西吗?别弄真把人家管子堵住了。跟你说,我这东西跟普通的黄泥巴不一样,那可是我们村里盖公,我是说村长家盖房子,特地问外边学来的手艺。”   大顺子羡慕地道:“姐,你们那村长可真好。他家盖房子,师父还带教手艺,完了你们村长还愿意把手艺传给你。”   吴桂花心虚地赶紧低头扒口饭:她能说这黄泥巴是那时候搞建设,他们公社发动社员盖食堂给知青盖宿舍,他们村里大队书记为了面子上好看,自己村里好多人住的茅草房,还特地去县里请技术员教的烧砖技术和糊砖的灰泥吗?   她那时候为了挣工分,硬要跟男人们干一样的活。别说现在只是叫她复制个灰泥,就是叫她建个砖窑烧砖,那也是不怵的。   她孙女说,有个叫高尔鸡的作家不是说了吗?苦难是最好的大学。   吴桂花觉着,她至少应该在这所大学里评个优秀毕业生!   吃完饭,吴桂花回房换身衣裳,把这两天她攒的好吃的,再带二十个咸鸭蛋,二十个皮蛋装进背篓里,跟大顺子打声招呼,背着篓子就去了慈安宫。   为着她来回方便,春萱给吴桂花弄了块牌子,吴桂花却根本用不上。   她一站在门房那亮相,那个她头一回来,死活进不去的小门就给她开了。现在慈安宫谁不知道,后殿的那位小祖宗天天念叨的桂花姑姑?   小胖墩现在就住在慈安宫主殿后边的一个小院子,吴桂花走到主殿,正要从主殿旁边的穿堂那走过去,主殿的门打开,文秀公主带着一大群人走了出来。   吴桂花连忙按规矩,跪下来避到道旁。眼角的余光却发现,一角香芋紫的裙角停在了她面前。   吴桂花有点紧张:文秀公主,她找她干什么?   一对金簪子塞到她手里:“桂花姑娘,我们公主念在你照料三殿下有功的份上赏你的。”   吴桂花握着手里那对镶红宝石的兽头金簪,望着文秀公主远去的背影:“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你不知道,前两天皇后来给我们太后请安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听说你的事,说是你照顾了三殿下这么久,还这么忠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说也该赏赏你,免得叫下边人看着寒了心。估计公主记在心里,今天正好看到你,就赏了你这对簪子吧。”春蚕艳羡地捧着簪子来回翻看。   “那这么说,我这个内人也是皇后因为这事赏我的?”   春蚕道:“那你以为还能为了什么?这话也就是我跟你说。”她压低声音:“听说这回公主一回来就跟皇后吵了一架,传得满宫风雨的,那皇后脸上能挂得住吗?你那天只收拾了两件衣裳就被那群势利眼撵出了宫,皇后肯定知道。她们两个拿你斗法,叫你捡了个大便宜。唉,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不高兴啊?”   “你都说我这是皇后拿我跟公主斗法,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我有什么好高兴的?万一哪天她们谁看我不顺眼,我不就倒霉了?”   春蚕一想,果然好事都不是白来的,顿时收起了满心的羡慕,安慰道:“你怕什么,明天公主就走了。公主一走,皇后跟你一个小宫女过不去干什么?再不济,你去跟太后求个情,让她把你调到慈安宫来,看在太后的份上,皇后肯定不会再为难你。”   听说公主会走,吴桂花就知道自己安全了。她一个小蝼蚁,皇后既然赏了她,怎么会自打脸再找她麻烦?除非有人在皇后面前编她的不是。   她应付春蚕几句,去慈安宫看了小胖墩,结果这小家伙中午吃饭后玩得忘形,现在正在自己的寝殿里睡大觉,她留下蚂蚱和桃酥,把给赵嬷嬷他们带的点心送到小膳房就打道回府了。   回到重华宫,大顺子已经走了。   吴桂花等到晚上,跟下完值的应卓吃完晚饭,问他对这件事的意见,他果然也说,皇后一向待下宽厚,叫她不必再担心。她又说唐嬷嬷,怕她回去了在皇后面前说她坏话。   应卓眼中寒光一闪,冷声道:“放心,她再不会了。”   见吴桂花放心地拍拍胸口,应卓低头饮下杯中的茶,什么也没说。   应卓办事,吴桂花一向放心,虽然他没说是怎么解决唐嬷嬷这个问题,但这不影响她一夜好眠,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找大顺子来把灰泥浆调好,去芙渠宫堵上了那个坑。   堵之前,她先用破瓦片垫了一层,再拿片刀把灰泥浆抹匀,扭几棵藤子一遮,这样,从外边就基本看不出什么了。   “不会再有事了吧?”大顺子问。   “不会了吧,我都用棍子探过,这块就只有这一处裂口,你记得千万别动它啊,等十来天完全干透再用层土盖上就没事了。”   在大顺子的奉承声中,吴桂花站起看了看天色:今天十五发饷,时间不早,也该去领月钱了。还有大顺子的事先试着办办,上次白太监说的果子司和种苗司,不能忘了去看看。   今天事不少呢,得加紧赶路啊! 第74章   吴桂花赶到西掖廷的时候,还没到午时, 司苑局领饷的核计室外跟以前每一个月的十五号一样, 挤满了各司来人。   吴桂花排在最后边, 听前边人跟出来的人打招呼:“你领了多少?”   那人领了钱也愁眉苦脸的:“一千六百文,越发给得少了,我都不知道回去怎么说。”   吴桂花看了下这人的腰牌,上赞内人, 手下满额配给五个人。司苑局人手多, 发饷日一般由手下的小领导代领俸禄。如果加这人在内,工钱只领到一千六百文,说明至少叫人贪墨了两百文。   真狠啊!   吴桂花是知道宫里上下这股恶风的,但或者她的“背景”让那几个敢伸手的人摸不清, 她的月钱素来是足额发放,由此也没关注这些事。   那人走后,排在她前头的那个女人也开始唉声叹气。   吴桂花看她的铁制镶花叶的牌子上写着“种苗司上赞内人陈二妹”, 拍拍她的肩头, 低声问道:“这位姑姑, 咱们局每个月的月钱都扣这么些吗?”这女人看面相有四十多岁, 一脸的苦相, 吴桂花叫她一声姑姑倒也合适。   那女人看她有些警惕:“怎么?你不是我们局的人吗?”   吴桂花给她看了自己的腰牌,说道:“我离得远,以前不知道这些规矩, 想请教姑姑您, 这钱是不是要主动拿出来给司里交上?”   那女人看她面相年轻, 腰里佩的是内人的铁牌,不禁道:“你以前都没交过?按规矩,司里每个人都要交这份钱的。莫非,你拜了哪个有能耐的干娘?”   吴桂花懵然道:“没有啊。我也不晓得那些人是怎么盘算的,我真一回都没交过。今儿个要不是听姑姑们说这一嘴,我还不知道。”   那女人暗道,原来是个傻丫头,也不知哪里来的运道,竟一回拔毛银都没交过。因此着意探问吴桂花的来路,不等队排完,就知道这丫头在东头蕴秀宫干活,有个在东掖廷当女官的姑姑……   吴桂花看陈二妹陡然热情的神态,心道:在这宫里,还是莫太藏拙的好,适当给自己亮出一二个靠山,行事果然会方便许多。   于是,她再说她跟白管带饭友的交情,陈二妹就更热情了。反正她一副坦荡作派,就算她跟白管带关系好,只要看到她这张脸,她才不信有人还会再联想下去。   到两人领完饷钱,陈二妹已经一口一个“桂花妹子”地叫了起来,要拉吴桂花去种苗司坐坐。   吴桂花求之不得,面上还是那副傻大姐的神态,叫陈二妹拖到了种苗司。一路上只当不知道陈二妹的一对小眼睛滴溜溜地往她身上打转。   刚刚她看到吴桂花在帐房,平日里金掌司身边那个眼睛从不正眼看人的女史谁不巴结着?可这傻丫头就敢莽里莽气地顶撞她,那死丫头被这莽丫头气得脸都紫了,不也没敢扣她一文钱吗?   不是有大本事的大靠山的人,敢这么做?   其实陈二妹误会了,吴桂花脾气坏是坏,但她是真的不是故意跟那女史顶起来。她主要心里装着大顺子的事,没看见往日发饷日都在西掖廷的金掌司出现,她便试探了两句,叫那一直记着仇的女史阴阳怪气好一顿讥讽。   吴桂花看她这德性,就知道自己肯定在金掌司面前凉透了。索性不再忍耐,指着这死丫头的鼻子一顿好骂之后出了门。   金掌司是司苑局在西掖廷最大的负责人,主要就是,她手里捏着帐房。而这女史应该在金掌司这里相当于她们那的领导对秘书,金掌司能把钱袋子交给这丫头发放,那绝对不是一般的信任。   她前世在企业当大经理的小闺女就说过,得罪老板的秘书,比得罪老板还严重。   吴桂花觉着,这道理套到她村里,也不是说不通。要不以前他们村会计他妈过个生日,全村人都拎着鸡鸭去吃席呢?村长都没他们家这排场,当然这跟人家村长不讲这个排场也有关系。   吴桂花来之前就合计过,金掌司这条路走不通,她不行还能去找白管带。   上回她请白管带吃一顿饭不是白请的,白管带半遮半掩地告诉她,自己是黄掌印放在西掖廷的人,黄掌印一向都很关照她。不过白管带只是司苑局中一个不入流的管带,金掌司比他职位高这么多,假如刻意要为难她吴桂花,白管带只怕也不好相帮。别看管带的职位高过带班,大小是个中等管事,但做不到掌司,在内宫这官僚体系中也是不入品,拿俸的时候只能说拿月钱,而不是真正的俸禄。   金掌司之所以在西掖廷的司苑局能横着走,除了她牢把帐房之外,就是因为她这个女官是朝廷亲封,有品级,有礼服冠带,还能享受朝廷供养。她是真正吃朝廷饭,拿朝廷俸禄,跟外廷同级官员在待遇上一样的内廷官员。   据说像金掌司这样的女官,以后就算出宫了,朝廷还会支付一笔养老银子。这比那些在宫里待了一辈子,临到老两手空空地作为冗员被踢出宫的多少太监宫女强多了。   吴桂花上回找张太监,听他话里没说死,就知道这事老头能办。倒是她,不能把她和大顺子的关系先说出来,免得横生变故。   她打定这主意,一路听着陈二妹露骨的奉承,到了种苗司。   种苗司离帐房有些远,陈二妹解释说:“我们那库房大,建在前头不方便外边人行走,妹妹只多走两排就到了。”   吴桂花有意跟她拉关系,陈二妹也有心奉承,两人一路上热热闹闹地说笑着到了地方。   到了地方吴桂花才知道,这地方建得有些偏僻,在西掖廷倒数第二排的那排排屋中。位置倒还靠前,只是种苗司的左边门口堆了不少牛车,驴车,里边放着放着成车的苹果,青枣,枇杷,还有些她也叫不出来的浆果。陈二妹说这些都是各地送上来的,还没入库的贡品。又指给她看另外一批,说那部分是择选出来,马上就会进上的。   吴桂花有些奇怪:“这些都烂了,也是那一堆的?你看这苹果的疤瘌,这么丑,怎么当贡品?”   陈二妹解释说:“你看那些烂果和丑果不也分开了吗?有的烂果只烂了一点,削削就能吃,主子瞧不上,可我们不嫌弃啊。还有那些丑的,不好看的,能存的都留下来年节发果子的时候发,不能存的,给各司各局的掌司们送一些,谁会不喜欢?”   吴桂花听了,心里顿时有点不爽:原来宫里年节除了发钱,还给发水果的?可她除了黄掌印给她升二等宫女那天吃过两个甜瓜,再没看见水果的边,也不知道她的那一份叫哪个没心肝的货给贪污了!   吴桂花犹自愤愤,陈二妹走到门口一个正在分拣橙子的太监面前,跟他交谈两句,拿了足有五六个橙子,走回来塞给她,笑道:“头一回见面,姐姐这没什么好吃的,只能送你两个果子。妹妹别嫌这果子丑,好吃着呢。”   吴桂花推辞不过,叫陈二妹瞅个空,把橙子塞到她的背篓里,又看有两个宫女从那堆水果面前走过,都挑了一二个果子,才放心收了下来。   她不由问道:“这些果子都是放这随挑随拣的吗?”   “怎么可能?”发觉自己语气不好,陈二妹忙又道:“要是妹妹来,说你姑姑要吃,那些抠门货肯定半个不字都不会说。”   吴桂花心道,我姑姑的名声可不是这么乱打的,不过现在知道这里有个能领水果的地方也不错。同陈二妹打听过,知道原来这些人都私下里偷卖些果子,她若是想吃,拿钱来买就是了。   陈二妹羡慕地道:“果子最不经存放,他们报损的时候多往上报个几斤,昧下来的都能赚好多了。”又指点她说:“你看那几个就是聪明的,送了这么多车,肯定有多的。那些多下来的,全是油水呢!”   吴桂花看过去,那些车里放的都是弥猴桃。除了第一车第二车个头匀称,而且每个都有拳头大,其他车上一看就没有头两车的好。而站在外头负责称秤的太监也眉开眼笑:“每年就是你小子懂事,里头没掺坏果吧?”   穿枣红团福袍子的中年男人笑着低头哈腰:“哪里哪里?公公尽管验看,贡品里敢掺坏果,小的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哪。就是咱们那离京城远,若是有一个二个,还望公公海涵……”说着,一个红封递过去……   两人看了会儿热闹,陈二妹领着吴桂花到了自己做事的场子。   她这里有些类似中医院的配药房,进门就是一整扇墙那么高的大药柜,别说跟果子司门口的热闹比,就是跟她一路看到的种苗司其他部门都比不得。   陈二妹有些局促地请吴桂花坐:“姐姐这里什么都没有,妹妹可别嫌我怠慢。”招呼她随便看,没介绍两句,门外进来个人:“陈内人你回来了?月钱领回来了吗?”   陈二妹偷眼看了下吴桂花,见她似乎没注意这边,点头道:“你去把人都叫来。”   几个太监宫女没精打采走进来,陈二妹坐在屋里唯一一张桌子后边,给他们数铜板,道:“每个人都差不多,别嫌少,要不是有我给你们争,你们连这点都领不到。你们都得谢谢我知道吗?”   吴桂花:“……”好家伙,一转手就又贪墨一百文,你也好意思跟人说这话?   她又不由深深庆幸:幸好自己及时抱住了秦司薄的大腿,不然她那点月钱只会更加难拿到。   那边陈二妹发完俸,把人都轰出去,又凑到吴桂花旁边,笑道:“桂花妹子,这些都是要扔掉的种子。你要要的话,到这来,我这有些今年到的葡萄籽,出芽率很高的,我送你一些。”   “要扔掉的?为什么?”   “这种子谁都不认识,也不知道是谁去年收上来凑数的。看这几颗都霉烂了,放在这也是占地方,不扔掉干什么?不是……难道桂花妹子你认识?”陈二妹盯着吴桂花忽然发亮的眼睛,回过了味。   吴桂花嘿嘿一笑。 第75章   种苗司的场地非常大,但最大的场地被树署占据, 苗署次之, 也有好大一片仓场, 籽署地方最小。下边细分了果籽仓,花籽仓,园木草籽仓。其中果籽仓就是吴桂花所站立的这一间屋子,前后两间屋, 带一个晾种子的小院子。   陈二妹说, 现今的水果,用苗木种植最多,其次是扦插,她这放的种子, 绝大部分是备用,只有少少一部分,如葡萄, 甜瓜, 西瓜等必须用种子种植的藤蔓植物和像凉瓜那样的根茎类植物才是值得保存的, 但大郑国都位于南边多水地区, 就算有些种子有用, 像西瓜这样,不适合京城普遍种植的更多。   这一处果籽仓更像是个种子存放处。   吴桂花很奇怪:“这些事不应该是外边那些管事的衙门干的吗?”   陈二妹道:“衙门是衙门,我们是我们。这些种子又不是给外头的人准备的。”   “就我们宫里人用吗?”   “就我们宫里人用。哦对了, 有的主子喜欢种些瓜果花木, 万一哪天主子们问我们要, 我们难不成还去现找?那谁知道还找不找得到?”   吴桂花咋舌,只为了几个主子可能的需要,就建了这么些种子库,这要占多大的地方和资源哪?   而且陈二妹说,她只是果籽仓负责守仓,种子保存,晾晒和清洁工作,也就说是,她只是个打杂的。果籽仓的其他人一般在皇庄,用这些搜集来的种籽专门培育果苗,果苗培育出来,或者上交到树署,或者是苗署。   吴桂花跟陈二妹聊过一回,觉着大长见识。中间去树署和苗署转了转,说起自己想领些果苗,那些人就说,这里的种苗都是有数的,让她回去后找她的上级批条来领,只有掌司批条,他们才能把东西给她。   陈二妹听得直撇嘴,回去跟她嚼舌根子,说那些人这么说是想让她给钱,要是她等着要,自己可以帮着去说项,让他们少收些。   吴桂花想想她眼也不眨就昧了底下人一百文月钱,心知她嘴里说的“说”项,必是要辛苦费的。再一想,自己种花种草是正经事,又不是种在她老吴家的地,最后还是皇宫得益,有必要偷偷摸摸地自掏腰包买种子吗?   遂说自己考虑考虑,答应陈二妹常来找她说话,转身出了种苗司的大门。   相比于略微冷清的种苗司,果子司门前的人比先前吴桂花来时少了一些,但仍有一小撮人将负责收果子的那一侧围得水泄不通。   吴桂花想想,来一趟不容易,再看另一侧那些挑剩下来的那一堆果子也很不错,便去问那打头的太监:“公公,您这些果子怎么卖?”   “这边潞州香梨十文一斤,金蜜枇杷八文,苹果三十文……”   果真是经放的果子贵些,不经放的便宜些 。吴桂花本着走过不放过的原则,每一样都挑几个,直到感觉加了总有十斤重,才不舍地收了手。   那个卖果的太监开心得直咧嘴:“姐姐再多挑一点,我免费送你几把枣子。”   吴桂花心说,还怪会做生意,摇手道:“下回再说吧,我住得远,再挑我该走不动了。”   两人正在算帐,忽然对面爆出一声大骂:“这些烂货也敢拿来当贡品,不要命了是吧?”   两个太监将一个穿蓝布短衫,电视剧上捕役打扮的男人从人群中架出来,一整筐果子扔在他身上:“说了你不合格,等着打板子杀头吧,傻子!”   吴桂花吓一跳,跟同样在伸脖子看热闹的卖果子太监道:“这怎么回事啊?我瞧那果子不是挺好的吗?”   那太监脸色一变,再看她手上拿的半钱银子,压下不快,道:“姐姐可别乱说话,你看那些果子,不是小的就是破的,还有那么些烂的,咱们果子司又不是贩水果的,就这种货色,谁敢呈上去?”   可吴桂花看来看去,那些果子虽然大小卖相不如前面贡果的品相,可这果子果皮非常薄,一踩就烂成一滩,有点像她以前在山里吃过的浆果。如果这些送贡品上京的地方离京城很远,保持这样的品相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况这些烂果在她看来,绝大部分都是被刚刚那两个太监踩烂的。   但这是人家的地盘,自然是人家怎么说,吴桂花怎么听了。她看那边,一个大男人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难受,道:“真要杀头吗?”   卖果子的太监像是这种事看多了,撇着嘴说:“吓唬他的。咱们大郑这么大,每年要收这么些贡品入京,不可能个个都不出事吧?咱们陛下待下宽仁,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又岂是吃人敲骨头的?只要理由正当,又不是年年都犯事,岂会真的丢命?这种事,可大可小,就看他怎么做喽。”   吴桂花心道:杀不杀不都是你们说了算,可真把你们能耐的。   这卖果子的太监暗示得这么明显,她想装不知道都难:这些人,无非是嫌弃人家没给辛苦费,可至于做得这么绝,一筐果子都给人掀了吗?   吴桂花背起篓子离开的时候,就看见那男人被两个太监架起来,像失去了全身力气一样,被人拖着往外走。   她看得心惊肉跳,不由道:“这是要把他交官下狱了?”   卖果子的太监嘿嘿一笑,幸灾乐祸道:“在里头住两天,这人保证乖得跟猫似的。”   吴桂花:“……”就算这人交钱免灾,可跟你一个卖果子的有什么关系?看人倒霉你就这么开心?   她想起来以前听的水浒里花石岗的事,看这老大一条汉子被几个小人折辱,不由心头沉重。   而那人一被拖走,就有人笑着在地上拣了好大一捧,放一个进嘴,笑着道:“也不知道是什么果子,还怪好吃的,你们都来吃吃吧,反正是没主的东西。”   吴桂花:“……”她赶紧跟那人说:“公公,那地上果子我想都买了,你能做主吗?”   “这些果子都脏成这样了,你买它做什么?”   “这是我小时候在家乡吃的罗蛇果,如今在这里看到了,我想买回去再尝尝。”吴桂花胡乱扯了个理由。   那太监也不知信没信,看来说话怪顶事,吴桂花许了他两百文,他冲地上捡果子的小太监们吼一声,没一会儿掉了一地的果子大部分叫吴桂花收到了背篓里,她看自己的背篓不够放,那太监还大方地让她拿个烂筐装了起来。   装好东西,吴桂花赶紧往那人被拖走的方向走。   那人躺在离正定门不远的方向,叫两个小太监拳打脚踢:“快起来,别以为赖在这不走就没事了!”   吴桂花赶忙给那两个小太监一人塞一把铜钱,并两把果子,赔笑道:“两位哥哥,这人是我认识的,麻烦给个薄面,让我跟他说两句话好吗?”   两个小太监都是识趣的人,闻言退出几米,抓着果子边吃边好奇地朝这边看。而地上那个汉子听了这话,也吃惊地向她看来。   吴桂花冲他眨眨眼,道:“大哥,你果子我都给你捡回来了,快拿回去吧。你再想想办法,上贡的事可不是开玩笑。”她做了个银元宝的动作。   “不用了。”那人原本心灰意懒,见这素不相识的小宫女真心为他着急,冰冷的心不由微暖,见她不等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样子,方道:“不是我不懂这里边的道理。我来之前,乡中父老凑了五十两银子,我和伴当一路上都不敢花钱,就为了上京后打通关系顺利交贡。结果快到京城时,我伴当身上钱被盗,我把剩下所有银子都拿来喂了京师衙门胥吏的嘴才走进这里,可是这些人张口就要十两,我如何变得出这笔银子?现在果子也叫那些人打烂——”   他长叹一声,道:“小姑娘,我知道你心善,可这事你管不了,我马上就要被递解到衙门待罪。你别待在这被我连累。大不了,我一条贱命赔给他们罢了。”   吴桂花不由急道:“大哥,没到那时候,你可别说这话。这样吧,你不说你还有个同伴在宫外吗?跟我说他在哪,我看看我能不能帮你一把。”   一筐果子逼死一条人命,这事已经触到了她的底线。   那人一怔,吴桂花接着道:“若是贡品出了问题,你以为你一条命填上就没事了?还有负责贡品的这一串人,责任追究下来,你一个人扛得住吗?”   ……   “……董大哥说,以前贡品的事不归他们县负责。但不知道邻县的县令在府城里做了什么,今年就交给了他们。这罗蛇果原也不是他们的特产,他们县境内只有一座大山有产,因为产果子的地方不好找,原本也没多少人专门进山去采。今年贡品的名额下来后,县太爷不愿意劳动百姓,组织衙役们去山里采了几筐,采完连夜就往京城赶。但等到京城后,那几筐果子也已经烂得只剩下这一筐了。”   “看来,是有人要对付他们的县太爷,这人受了池鱼之殃。”应卓将橙子搁在石台的案板上,似乎在考虑怎么下刀。   “那你说,这人该不该帮?”吴桂花觉着自己挺会循循善诱的。   “你不是有那人给的地址,还给他塞了些碎银子吗?我明天叫人去刑部衙门一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吴桂花松了口气,又有些忐忑:“你……这事会不会给你惹麻烦啊?”   “嗡”地一声,应卓抽出随身带的银刀,一刀破开橙子。   吴桂花又开始纠结:“要是给你添麻烦的话——”   “不会,”汁水丰沛的橙子被慢条斯理地分成八瓣,应卓道:“你若是有什么难办的,委屈的事不同我说,我才会觉着麻烦。因为——”   他的动作定了一下:“我们定情许久,你一点小事都不愿寻我帮忙,我岂不是太过失败?”   “叮”,银刀在装盐的小碟子上抹过,雪白的盐粒捺在晶莹剔透的果肉上。   银刀如水,银月如水,而公子的蜜意亦如水:“吃吧。”   吴桂花:“……”   她的脸腾地红了。 第76章   “那……那什么,罗蛇果真的挺好吃, 你别看它长得丑, 它可甜可……”   吴桂花结结巴巴地,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恐怕自己都想不到,她这辈子,还会有这么没志气的一天。   唔……不对,她一下回忆起某几个羞耻的片段, 企图将之慌乱地按回记忆深处。   上辈子也是这样, 那天明明是她先看中的柱子哥,可真等到柱子哥在村口拦住她,说要上他们家提亲时,她吓得连刚采的板栗都扔了, 柱子哥说她,跑得比兔子还快……可那时候,他们才认识不到七天, 她什么准备都没有。柱子哥说, 他只有半个月的探亲假, 必须把她先定下来, 她心又软了, 想一想那时候村里姑娘谁不是见过几面就成亲,就……成亲以后她才知道,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 他是蹦哒着回去的, 回去就催着她妈给他做被面结婚……   好像, 这一次也是……两人没认识多久,他忽然就……后来他没再有进一步的动作,吴桂花还暗自庆幸,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她也没想到,原来,在他心里,他们两人定情许久了!   不对,好像他们古人里,亲一下很严重的……不是,在她吴桂花心里,亲一下难道不严重吗?不是,现在是想亲不亲的时候吗?不是……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吴桂花感觉,自己的脑子变成了一锅沸腾的糊辣汤,只有六个大字飘在正当中“我们定情许久”,她想当不存在都难!   应卓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瓣鲜橙抹上细盐,看她神色变幻,将笑意咽进唇间。   再爽利的女人遇到这种事也很难保持冷静。   应卓最不满意的,就是那天他吻了她,事后这女人居然还能跟他当没事一样相处。虽然这样的相处让他心情平静舒缓,可每每想起来,总是有些不甘。   他知道,她在自己身上寻找着某一个人的影子。有时候,他注视着她,思维也会被突然涌出来的记忆片段打断。他想,他或许就是她找的那个人,可是,现在的他又不是他……他愿意给她时间想清楚,可他绝不愿被动等待。   这一点,两辈子的他都是这样,待时而动,一击必中!   她果然没有否认。   应卓满意地拈起另外那盘洗得干干净净的罗蛇果。   这果子的外皮有些像树皮,还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褐斑,可是一碰即破,丑陋的外皮中包裹着嫩黄的果肉,像极了黄鹂鸟腹间的软毛。   这看着丑丑的果子,果然很甜,很甜。   吴桂花万万想不到,吃个果子,居然像打开了应卓身上的某个开关似的。他不再满足于跟她的君子之交,虽然那天之后,他再没有惊人之语,可他看她的目光……   吴桂花每回看电视,都觉着电视里那些嘴里喊着爱去爱来的男男女女肉麻得叫人完全无法忍受,可轮到她自己,她感觉,那些男女主角形容被心上人一看就融化的感觉,她好像也有……   要死了要死了,要烧死了……   吴桂花拍拍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烫红的脸颊,手忙脚乱地拨小柴火,望着锅里一层厚厚的锅巴,苦笑着摇摇头:这几天自己都不像自己了,这人把她撩拨得无法释从,自己却消失了几天。   “咚咚咚咚”,三短一长的敲门声,是他。   这人还真不经念叨……   吴桂花擦擦手去开了门。   “今晚吃什么?”   应卓说完这话,发现自己被瞪了一眼。   他摸摸鼻子,想起自己这两天办的事,觉着自己找到了被瞪的理由:“你不是让我去救那叫董强的捕头吗?他昨日已从刑部衙门被放出来,我派人了解了他的情况,发现他身上还有其他的麻烦之处。”   她不是怪他这个……   吴桂花又瞪了他一眼,却没忍住好奇,问道:“是什么?”   “他来自西南的承安县,那里被数座大山包围,是有名的土地贫瘠且民风不开化之处。他说,原本山里的土人跟他们山下的人各自相安,但这几年,土人下山抢劫的次数变多了起来。而且……”   吴桂花果然听住了。   应卓微微一笑,说完承安县的情况,从袖袋中取出一对银镯:“他说,他们那太穷了,不是没想过上京城银子不够,来时带了很多土仪,沿路几乎都卖得差不多了,还剩下这对镯子,我看跟我们中原这里有些不一样,便拿来给你玩玩。”   说完,握住她的手腕,吴桂花还沉浸在他诉说的西南风物中,这对绞着银丝的手镯已经套入了她的手腕。   套完镯子,应卓仿佛还有点不好意思:“头一回送你东西,本该郑重些。可这里毕竟是内宫,只有送你这对镯子不那么打眼,你先将就着戴,待往后你出宫——”   出宫?这是他头一回跟自己正经八百地说起出宫这事,他往日里不提,难道连这个他都有了计划?   吴桂花心中五味杂陈,他手心的温度热得烫人:“你真打算跟我在一起?那你知道,我的身份,会给你带来多大|麻烦吗?”   “吴贵妃的身份再危险,也只在内宫之中,”他略略一顿:“或许,我该先问一问你,知道我会给你带来多大|麻烦吗?你,会不会怕?”   在应卓的瞳孔中,吴桂花看到了吃惊的自己。   ……   春无三日晴。   连下两天小雨,才晴一个上午,中午刚过,天上又飘起了牛毛细雨。   吴桂花穿过如织的雨帘冲回重华宫,将挡在头上的竹筐放回厨房,就手拨亮风炉留的火种,往里头添了两块炭,直到红通通的炭火将炉膛烘亮,才觉得回了一口气。   春寒冻死牛,她大清早看天气还行,去太后宫中看小胖墩一趟,回来时险些没淋个半死。   不过想起这一趟看到的,她又不自觉翘起了嘴角。   二月份她去慈安宫时,给赵嬷嬷留了二十个咸蛋和二十个皮蛋,前些天她听赵嬷嬷说,老太后早饭特别爱咸蛋就粥喝,话里话外问她要方子。   吴桂花就说,这咸蛋是请人在宫外带的,若是太后喜欢,直接去宫外采办便是。   今天她去看了,太后的小厨房里已经堆了少说有五十个咸鸭蛋。   陈项说,他的咸鸭蛋或者是之前的思路定势不太对,做出来只在京城中下户平民中卖得开,他想打入富户人群没有成功。   吴桂花先给太后带鸭蛋时没想多的,主要就是自己拿了人家那么些东西,总该有些回礼。她这里其他东西都不稀罕,也就是咸蛋和皮蛋又新鲜又能存放。   没料到老太后什么没吃过的人,居然对她的咸蛋怪捧场。   皇室一向是京城流行的风向标。   老太后这里多了样叫咸蛋的新吃食估计早就传开,不然陈项二十一号给她递旬帐时,怎么会问她,她是不是做了什么,突然多了这么些大户人家来他这采办?   吴桂花那时还没想到太后那去,因为赵嬷嬷说,因为吴桂花先那一回走得急,没交代清楚,那皮蛋被剥开时,可怕的气味吓得她差点以为蛋里被人下了毒。待她下回来后,知道是虚惊一场,还好好说了吴桂花一顿。   吴桂花离得这么远,她哪知道后边发生什么事?直到赵嬷嬷用完那二十个咸鸭蛋,臊着脸问她做法时,才明白过来。   她心道,难怪陈项的旬帐交给她没两天,大顺子转到司苑局的手续就办下了。   张太监那老头,真真一点亏都不愿意先吃。   就手烤了两个芋头,蘸着豆瓣酱吃完,吴桂花看天色晴了些,提起锄头去了风荷苑。   她升上内人,风荷苑,长信宫和芙渠宫的宫道都在她的管辖下。   不过她找她的上司,也就是白管带,问他要宫门钥匙,说自己看里头能不能种些花啊草的,他很爽快地给了。   吴桂花就把找陈二妹要来的种子种在了风荷苑的小花坛里。   陈二妹不认识那把种子,她可太熟悉不过了——那不就是西瓜籽吗?   西瓜籽的母瓜打瓜是西瓜的一个变种,听说以前只在老远的西北边区有种,还是建国后才普及开的,难怪现在的皇宫人都不认识。   分地到户后,吴桂花家里分到两亩沙地,当时想种西瓜,又怕那时候人馋,没熟就被偷得差不多了。后边是她大闺女查了学校的农书,叫她种打瓜,到秋末收瓜籽,加点盐糖桂皮什么的炒一炒卤一卤,那时候瓜啊果的少,她放俩月赶大集炒了卖年货,卖得可好了,两毛一斤都有人抢着买!   那时候她就深深觉着,知识真是力量。往后过得再苦都不叫孩子不上学,大儿子那时候要跟她一道下地种田,硬是叫她脱了鞋一路打回学校的。   这种打瓜喜阳喜沙耐旱,因此吴桂花拿了种子没急着往地里种,而是几番考察,认为风荷苑的地条件最适合。她前几天把地翻出来先让它见见太阳,谁想到这些天整天下雨,吴桂花捏了捏地上的土坷垃:看来她育种的事要往后拖拖了。   站起身的时候,视线不经意落到腕上的那只绞丝缠蝶银镯上,吴桂花又想起那天他的表情,他沉默很久,吴桂花看得出来,他下了很大决心:“我的事宫里很多人都知道,你只稍微问人打听一声孝恭皇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孝恭皇后……   吴桂花听着就肝颤,偏偏那家伙那天说完那席话之后,第二天托吴进带话,说又出去出差去了。   留下她一个人……   她不得不承认,她,怯了。 第77章   如果说吴桂花对应卓的身份没有类似的猜测,那是不可能的。   他表现出的教养, 见识, 甚至是他在自己面前展示的能量, 他从未掩饰过。他还曾经明白地告诉过她,静太妃是他母亲的密友。他在一步步向她展示自己同皇宫密切的关系,但这些都被她有意地忽视了。   那回她被丽妃强征去蕴秀宫,应卓知道她对静太妃有戒心, 还特地点出, 静太妃身边的大宫女叶儿是他母亲曾经的丫鬟,叶儿对他和他母亲的忠心毋庸置疑。但她出于瓣儿之死的顾虑,一直避免跟静太妃和她身边人的接触。当然,她也一直避免跟皇宫有更深层的关系。   什么身份的女人, 她的贴身丫鬟会在内宫的一个太妃身边做大宫女?   吴桂花知道,她只要轻轻往前踏一步,只需要跟叶儿见一次面, 或许什么都不用做, 就会什么都明白。   可……她不承认也要承认, 她害怕的。   吴桂花不怕跟人明火执仗地打生打死, 可皇宫这种阴来阴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踏入陷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地方,她是打心眼里发怵。   别看那天她在文秀公主面前挫败唐嬷嬷威风, 可午夜梦回时, 她不止一次地惊醒过。她不比唐嬷嬷背后有靠山, 出了事丽妃也绝对不会保她,若是那一次应对稍有失当,怕是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不怕死,这种附毛钻骨,让人防不胜防的算计却让她坐卧不宁。   应对仅有的两次危机让她心力交瘁,她怕跟皇宫扯上更深的关系,所以,她对应卓数次的示意都胆小地回避了。   可现在,事情摊在她面前,容不得她再逃避。   放弃跟应卓在一起?放弃跟转世的柱子哥在一起?   不,那是不可能的。   这是她喜欢了一辈子,现在是两辈子。这是她喜欢了两辈子的男人,她上辈子这么苦,也要养四个孩子为的什么?不就是怕他年轻轻的一个人死了,没个人继承香火,怕他死后孤单?   她不知道死后世界是什么样的,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心疼他,怀念他。   上一世,欢愉太短,现在有了天赐的第二世,有了还是这么喜欢她的柱子哥,嗯,他现在叫应卓。不管他叫什么,他是什么人,也是她,是她吴桂花用尽一世去爱的人。她怎么可能放弃?她怎么舍得放弃?   不能,死也不能!   吴桂花这几天一直在诘问自己,她内心的畏惧随着这一声声的诘问逐渐远去,她的内心慢慢坚定。   她已完全做好了准备:不管柱子哥的身世多复杂,她将要面临什么,她都不会放弃。他是她的,她也是她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休想分开他们!   吴桂花杀气腾腾地想好一切,很有行动力地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去一趟西掖廷,找白管带打听孝恭皇后。   照说张太监在宫里待这么久,知道的绝对不少,是个更好的人选,但老头太精,又太了解她,吴桂花觉着,这种事还是防一手的好,省得哪天被老头发觉了什么。   因为心里存着大事,吴桂花第二天起得特别早。   皇宫角楼的晨钟敲响没多久,她已经做完早饭,打算出门了。   开了门,大顺子果真已经挥着大扫帚,从芙渠宫扫到了鸣翠馆。   这孩子虽说小毛病有一些,但光凭勤快这一条,吴桂花就挺愿意用他的。这段时间他一直是鸡啼即起,每天不等吴桂花起床,这附近的宫道已经叫他扫得差不多了。   吴桂花开初那几天想帮他一把,还被他死活拦住,说以前多劳桂花姐照顾,只是碍于自己是兽苑的人,不好一天到晚来帮她干活,现在自己都是他的人了,那粗活重活怎么能让她个姑娘家都干了?死活摁着她不让她干活。   弄得吴桂花心里怪酸热的。   她拿出自己屋里的大扫帚,帮着大顺子把活干完,跟想来拦她的他说:“咱快点把活干完,吃完饭,晚了还去司苑局一趟拉果苗,我报告都打上去半个月,条子肯定批下来了。”   前边去种苗司一趟,当天回来吴桂花就着手准备向司苑局申领一批果苗,好把自己看中的地方都种上。白管带跟她说,这种条子一般要待十天半个月才能批复完全,她算着时间,今天正好借着这个由头,把两件事都办了。   大顺子“哎”地答应着,手下动作加快几分,扫完地又帮吴桂花打好一缸水才坐到石桌上准备吃饭。   一坐下,他先“咦”了一声:“桂花姐又做新菜了?”筷子直接伸向那碟被煎得两面金黄的饼。   只咬一口,大顺子的动作就顿住了:“这是什么?里边是肉吧?这什么肉,这么好吃?!”   说着筷子连动,连吃了两三块才满足地叹气:“每天扫这么点地,就能吃这么好的饭,我真是赚大发了。”   吴桂花直笑:“好吃就多吃点。这是腊肉馍馍,我用前些天薰的肥猪肉煎的。”   陈项二月份被她用话拿住,过两天给她送了大半扇猪进宫,还酸她,说这么多肉看她怎么吃。这可真小看了吴桂花,她从来只愁不够吃,什么时候怕过吃不完?   趁现在天气还冷着,吴桂花把猪肉里连精带肥的都熏成腊肉,屁股上肥肉厚的掺点瘦肉剁了,就用猪肠子做成香肠再一熏,吃到秋下都不怕坏。大肠猪肝这些内脏也不浪费,卤汤卤一卤,好几天早饭都有了,卤肠面条好吃着呢!至于猪皮,煮个三回去腥用小火加卤料慢慢熬,快卤好时撒葱花,放井里吊一晚上,晶亮Q弹的猪皮冻,蘸上点蒜茸吃简直美得要上天好不好?   今天的腊肉馍馍就是吴桂花用新鲜做好的腊肉,切成半透明薄片,面粉调成的糊糊里一裹,再拿小火两面煎黄,透明泛黄的腊肉两边夹着薄薄的焦脆面片,咬一口,油脂都融在面片里,吃多少都不会腻。   大顺子就说:“难怪张爷爷这么爱吃猪肉,原来猪肉这么好吃的。姐姐,你明儿还做不?”   “做,我腊了不少,你要想吃,我明儿再管你够。对了,你说,这腊肉馍馍我给白管带送去,会不会不大体面?”   “怎么会?宫里想吃口油多难,姐姐你忘了,西掖廷伙食有多难吃吗?连那边一个院的首领监工都想咱们再卖点卤肉给解馋呢。对了,姐姐,你这些卤好的肉还卖吗?”   “先不卖吧。你忘了你陈哥说的,现在宫里那股禁吃猪肉的风还没过去,就算咱们吃的不是小猪肉,不是还怕别人借题发挥吗?就连白管带那,你也别漏了风,就是在宫外弄到的野味熏成的。”   大顺子认真记下,二人吃完饭,连碗筷都来不及收拾,便背起背篓往西掖廷去了。   幸好去得早,吴桂花到的时候,白管带正准备出门,看见她端出来的食盒,眼睛就转不动了,随手打发走身边人,将她让到屋里坐着,笑道:“今天早上没来得及吃饭,还以为要饿肚子,想来就是等你这一顿了。你是来拿果苗的吗?等会儿,小墩子,你去掌司那去看看,看条子批好了没。”   吴桂花赶紧打发大顺子一起去。   趁等单子的功夫,吴桂花就便坐下来,跟白管带开始东南西北地扯闲篇,话题渐渐扯到了孝恭皇后身上。   “我听您话音,孝恭皇后为咱们宫奴做了不少好事呢。管带您在宫里待的时间长,见没见过她老人家?她长啥样您知道吗?”   “当然了!我啊,还是刚进宫头两年远远在宫道上看见过她老人家一回,她老人家长得慈眉善目,就跟观世音菩萨下世似的……”白管带一阵乱吹,最后叹了口气:“可惜啊。”   “怎么了?”   白管带摇摇头,目露犹豫:“娘娘的事哪是我们下边人能随便乱说的。”   吴桂花急了:“别啊!白管带,你这说一半吐一半的不是故意招人吗?再说了,你看我是那样乱说话的人吗?我可是您手底下的人,您就不怕我什么事都不知道,往后万一做了什么犯忌讳的事连累到您吗?”   听了她最后一句话,白管带才道:“你说得也是。娘娘这事有点年纪的老人都知道,但毕竟不是好事,我今天跟你说一说,你出门记得把嘴闭紧了,跟谁都不能再提一个字。”   吴桂花舔了舔嘴唇,不敢漏过白管带接下来的每个字:“要说孝恭皇后,那真是个大好人,她在的时候,咱们当宫奴的不止每年可以祭祀两回亲人,年节还能吃到几块肉。娘娘出身好,跟先帝也恩爱,可惜啊,成婚五年,肚子没有一点动静。一朝有妊,御医诊出龙凤双胎,先帝喜得两度大赦天下。结果,瓜熟蒂落,竟生下一个怪胎。”   “什么怪胎?”吴桂花声音发紧,想起了被囚在地屋里,十八年都无法见人的虎妹。假如她是孝恭皇后生下来的那个“怪胎”,那她藏在深宫中就更合理了。她看刘八珠那样子,也不像真心喜欢虎妹,还专门把她从永安门抱养到宫中。而且虎妹饭量这么大,以刘八珠那隔绝人世的性子,如果没有人暗中支持,怎么可能把她养这么大?   吴桂花刚来时所有的疑点都对上了!不错,只有这样,才是最完美的解释!   “这我哪里知道?有说全身长毛的,有说长尾巴的……你管他是什么,出了这种事,孝恭皇后再贤良有什么用?还不是要退位让贤?就连先帝都不得不下罪己诏向上天请罪。”   “至于这么严重吗?对了,你不是说娘娘怀的双胎吗?这两个孩子呢?”   “问题这么多……怪胎肯定处死了啊,另一个,他就是现在的祈王。”   “齐王?”   “不,不是齐王。是祈王,祈求上天原谅的祈,祈王。”   祈求上天原谅……连封号都是这个意思,这些年他过的日子怎样,可想而知。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他这样骄傲的人,怎么会愿意当面同她坦承自己如此不堪的过往?   吴桂花重重吐出一口气。 第78章   人真是复杂,恶的时候为一件小事能生死相搏, 而善的时候, 却能为着多吃了两块肉, 记人一辈子恩。   或者是想起了身为底层宫奴那段艰难的生活,白管带一打开话匣子,话头就止不住了。在吴桂花有意之下,不仅将他所知的那点隐秘说出许多, 话里话外, 都是为孝恭皇后可惜,半点不为皇后生的“怪胎”而害怕她。   吴桂花问他:“你不是说,皇后生出怪胎是德行不足,是上天降罪吗?怎么又——”   白管带道:“什么德行足不足,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刚入宫那年,要不是有皇后吩咐, 许我们在雪地里做下差的奴婢们凭牌子每人每天到膳房领一碗热姜汤, 怕是我都熬不过那个冬天。不过, 这事也说明了, 人再好有什么用, 老天爷不喜欢你,谁喜欢你,哪怕你万民归心都没用。”   一盅茶喝完, 白管带知道的事吴桂花也掏得差不多了, 便起身告辞。   走的时候, 白管带打着饱嗝还托她:“做得稠的醪糟能放好几天,你下回若有再做得多的,不必加水,给我送一碗干的来,我添些水就能在我房的风炉上煮着当早饭,就算我今天指点你,说这么多话的谢礼吧。”   吴桂花笑着摇了摇手。今天除去给白管带煎的这些腊肉馍馍,她还给他煮了碗稠稠的芋头丸子醪糟粥,不知是不是这碗醪糟中酒精起的作用,她想知道的事,都从白管带这得到了答案。   白管带说,先帝被众臣勒逼废后,事情未成,先帝便生了重病,没熬过年末便去逝了。先帝死后,皇后避居凤宣宫不出,未及三年孝满,也一病死了,只留下个克父克母,与怪胎一母同胞的祈王。   吴桂花一听便知不用再问下去了,为什么身为先帝唯一的儿子,既嫡又长,应卓却没有继承皇位?只是出生带着不吉一条已让人诟病,若再加克父克母这一条,能叫他保有现在的尊荣已是不错,至于皇位,想也不用再想。   何况先帝死时,应卓还不满一岁,难道真让个吃奶的娃娃当皇帝?万一娃娃皇帝没长大,这么大的王朝再折腾一遭选皇帝,是吃饱了撑着,嫌天下不够太平么?   她们村选回回选村长都要鸡飞狗跳一回,何况是选皇帝?   不过,还有一件事,便是连吴桂花这种心大的都觉得不对劲。   照理说,深宫里封锁消息很容易,皇后生了怪胎,不说别的,为免引起人心动荡,肯定要瞒着啊。   她隔壁嫂子生了个没有头盖骨的死婴都死死瞒着村里人多少年,毕竟这事谁也说不清,两家都有儿子姑娘要嫁要娶,事情传出去,谁还敢嫁给他们家人?要不是那天是吴桂花去他们灶下帮着烧水,都不可能知道这事。为了封她的嘴,隔壁大哥还在事后送了她一对鸭子当谢礼,听说接生的婆子还拿了一头猪苗堵嘴呢。村里人都明白的道理,不可能皇宫这些心眼子比蜂窝煤还多的人精们不明白吧?   吴桂花问他,这种事是怎么传出去的,这白太监就说不清楚了。   问明白了事,吴桂花反而更心疼应卓。往常总看他孤清清的不言语,也很少提及其他人,吴桂花还说他,人都是在世上过日子,总要有个朋友亲人,不能对谁都冷清清的不关心。   想不到原因这么叫人心疼:出生就被当成灾星,还有谁敢接近他?他能有现在的心态,知道为下边人说话,体谅穷人不容易,她现在生得这么丑,也不因为外貌取人,已经是很了不得,再要求他多的,不是为难人么?   吴桂花想来想去,就是没想过,祈王再是个灾星,也不是现在的她高攀得上的。因为吴桂花打心眼里不觉得自己配不上任何人,应卓说他能解决,那就肯定没问题。   这是来自她两辈子的自信,对自己识人的自信,对爱人能力的自信!   从白管带那出门,走到种苗司的时候,吴桂花的心情已经平复过来。她在这有吃有喝的,比起应卓说的,那些遭了灾的灾民日子好到天上去了,这种好日子,还能憋死个大活人不成?   她越想心里越敞亮,快到路口时,吴桂花停下来,把单子交给大顺子,道:“我先去办个事,等会儿咱们在这见。你要取什么苗,都记住了吧?”   种苗司里有那个陈二妹在,她上回跟陈二妹说,她是蕴秀宫的人,不愿意这么快就戳穿身份,是以打算让大顺子进去跑一趟。种苗司跟田大壮在的肥水司只隔一排排屋,她打算去看看那师徒俩。   结果吴桂花拎着药去后,被告诉那师徒俩出活去了,她只能放下药,又回到那路口等大顺子。   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大顺子推着一辆小车出来了,吴桂花看看车上的东西,摇摇头:“就这么点东西?这些人贪得嘴脸也太难看了吧?”   半个月前,她说要领果苗时,白管带就提醒过她,她的东西不可能足额足量发给她,总要给经手的人留些辛苦费。吴桂花料想就有这一出,只是今日见到实物,仍是让她对这些人的贪婪刷新认识。   她向司里申请了二十棵枣树,二十棵梨树,二十棵桃树,另有其他果树,花卉藤木数十捆,本就是狮子大开口,作好了被人至少砍下一半的打算,想不到这帮人更狠,这小小板车上,两棵枣树,两棵梨树,一棵桃树,以及些花卉果木枝条,连一半都没放下,这就是她领到的全部果苗。   再想想她那单子上被人随手一抹就是九成的“辛苦费”,要不是她老太太见识多心态稳,只怕现在就要抄刀子跟里面那群蛀虫拼了。   大顺子年轻人被气得不轻,还愁得不得了:“就这么些东西,万一上边查下来了,还不是我们背锅?”   这吴桂花不怕,她说:“我既然敢来领,就有办法。果木这种东西最好做手脚,多放两天晒死了,虫蛀坏了根,或者雨下多了,秧苗没挺过去……谁能追究得过来?就是若有事发那一天,我俩怕是要背个办事不利的名声受罚。”   大顺子脸色这才好看些:“只要这些被贪的果树不要咱背锅,受罚就受罚吧,咱就是个干苦力的,名声差点只要不影响发饷,随他们怎么着。”   吴桂花叫他逗得一笑,略翻翻最上边的果树:“是啊,东西这么少,这些剩下来的都是宝贝,可不能种坏了。我叫你好好检查,你都检查过了吧?”   大顺子拍胸脯道:“这姐姐你就放心吧,我不是说过吗?我爹以前就是种树的好手,我照着我爹说的,都一一看过才敢放上车。那帮缺德冒烟的东西还把我当成棒槌,想把毛桃树当蟠桃树塞给我呢。”   这种事不适合到外边多说,发过两句牢骚,两人就开始埋头赶路,将将到午时,两人回到了重华宫。   吴桂花要留大顺子吃饭,叫他一口回绝了:“下午还挖坑种树呢,姐姐中午好好歇一歇,我早些回去兽苑,还能赶上吃饭。”   吴桂花问他:“你都不是兽苑的人了,谁还留你吃饭?”   大顺子嘿嘿一笑:“姐姐你忘了,小章那小子不是去了厨房吗?那小子一向嘴甜,不知道哪讨了大厨的欢喜,把分饭的活交给他。我去跟他说一说,他少了谁的饭,也不会少了我的啊。”   吴桂花笑着摇头,升上内人,打算趁春天万物发芽子的时候,把附近好生归置一番后,她就有意减了做席的活。现在半月过去,一共也才接了两单,都不是大活。小章跟大顺子一样闲不住,这才几天,就钻营出了一条新路子。   两人把车子推进门安顿好,吴桂花让大顺子把上午做的腊肉馍馍带几块回去给小章尝尝,约好下午见面种树的时间。她关门落锁进了厨房,预备就着上午的小点将就吃些,听见门被敲响了。   是应卓。   吴桂花开了门,如今知道他这样离奇的身世,不免要用另一种全新的眼光看他。   立刻叫应卓发觉了,他肯定地道:“你都知道了。”   吴桂花“嗯”了一声,活得长了有这一点不好,那些在年轻人眼里天塌地陷的大事,她老太太往脑子里捋一捋,便也只剩下了复杂和简单这两种。   应卓这事是难办,可老天爷虽然是个老王八蛋,但从来不把事做绝,就像她,上辈子都没敢发梦自己这辈子会再跟柱子哥在一起,可老天爷这老王八蛋悄没声地就送了她一份大礼。跟这份大礼相比,这老王八蛋干的其他操蛋事也不是不能忍一忍。   应卓则卷起袍子,如往常一样问她:“还要我帮着烧火吗?”   吴桂花好奇问道:“你就不问我是怎么想的?你不怕我不答应?”   应卓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道:“若你不愿意,我现在还能站在这?”   吴桂花失笑,再一看他,嘴角也微微噙着笑意,见她看过来,大大方方地向她展颜而笑。   刹那间,眼波互转,彼此心意已是了然。   吴桂花心中一动:“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说起正事,应卓便收了笑意:“我此次出门,便是为了你我的事。此事说来话长,还是先用了饭再说吧。” 第79章   应卓知道吴桂花的毛病,一向不怎么爱惜自己, 若是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肯定是怎么简单怎么吃, 因此不由分说,将她房梁上吊的腊肉和腌肉取下来,帮她刮去外头的腌渍,又提来水点亮灶火开始烧水, 还去她发蘑菇的暗室摘了两朵蘑菇洗剥干净, 样样做得井井有条。   吴桂花先跟他隔一层,不好相问,此时没有那许多顾忌,径直问道:“你们不是讲究男人不下厨房么?怎么我瞧你做得这样熟练?”   应卓搬个小杌子, 坐在灶前往灶里添着柴:“这些都是我幼时学会的,那时候,我奶娘病了, 我若不做, 我们两个人都要饿死。”   他说得平常, 吴桂花却听得心中一酸, 暗道:也不知他这些年受了多少苦, 我往后要好生疼他一些,不叫他再受这等委屈,却是不忍再问他半个字。   许多人便是如此, 再苦再难都不怕挨, 若有半分艰难困顿加在自己亲人爱人身上, 反而比自己吃苦受累难受百倍。   一时饭毕,吴桂花煮了两碗大麦茶,两人坐到石桌边,边饮着热乎乎的茶饮,边听应卓讲起此行的目的地西南山林。   “上回你不是救了个滇南路承安县的捕头吗?他放出刑部大狱后,我见了他一面。听他说起西南风物,注意到他说西南这几年土人频频下山劫掠,山下百姓种植的粮食被他们抢去许多,偏山高多险消息难通,加之蛮夷边地本就没几个汉人,是以我从没听朝堂上提起过此事。正巧此次陛下派我去邻州公干,我办完事绕了点路,去山上土人住的地方看了看,原来这两年土人原先种植的粮食不知为何,没到采收季节便大范围枯死不少,山上粮食不够吃,土人自然要下山去抢。我看,粮食问题若是不解决,两年之内,西南必有大乱。”   他饮了一口茶,坦然道:“我自出生以来便被视为灾星,这些年各地时有民乱,去年有人便在朝堂上说,把我这个灾星派去克制他们,说不定民乱可平。”   略一转头,见吴桂花抖着手在极力克制自己,不觉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不必为我担心,这事本由我的人促成。那些无关之人无论说什么,都伤不到我。何况这原本于我就是有好处的事,我不在意的。”   吴桂花却想起,那年她捡到她家大闺女时,她的叔婶是怎么撵到她门前,说若是她收养了这个克父克母的丧门星,包管活不过一年。直到多少年过去,她大闺女出嫁之后,有一回硬要依着她睡,听见她梦里还在哭“我不是丧门星”时,才知道这件事给她心里带来的伤一直没过去。甚至她怀疑,她大闺女上大学学的心理学,就是想治自己心上的伤。   她大闺女只被一家人伤已经如此,而应卓呢?他出生时妹妹顶着怪胎的名声,不到三年父母连丧,全大郑朝人都认定他是带着不吉的灾星,还认为他的不吉能克兵灾,他心里的伤该有多深?她不愿多提引他伤心,只是死死忍着不作声。   直到被应卓揽在怀中,吴桂花方想起一事:“这半年多来,你说出去办差,莫不都是去跟别人打仗?那我先前问你,你都没跟我说实话了?”   应卓心中一暖,道:“放心吧,我无碍的,我有你做的锁子甲,寻常兵器伤不到我。何况我被圈在京中十八年,若非我还有这点用处,恐怕这辈子都出不了京。”   不错,他虽从出生以来就被认定为灾星,毕竟是先帝唯一的孩子,若是谁当了皇帝,恐怕都不放心放他到处乱走。只是不知他又如何做到了永安门的侍卫统领,但吴桂花转念一想,恐怕又是他不知付出多少得来的,便不忍再问下去。   她早便听说,皇宫九门,除了正门为天子之门,属于八门之外另一门,为承天而造的承天门,其余八门仿阴阳八卦所造,各有职司和喻意,其中永安门和正定门地位最低,正定门守西掖廷掌贱先不说,永安门掌死,宫人发丧均由此门出,他堂堂皇子之尊,只能为发丧的宫人守门。此中事不能深想,再想下去吴桂花就要大逆不道了。   只是,她以为她的锁子甲只是为吴进他们做了件样品,再想不到起的是这个作用,不由大为后悔,责怪道:“既然那甲是你在用,怎么不早点说清楚?我只做了脖子一点,怎么够护的?”   “我原也不用亲身犯险,只是在中军指挥,乱民们伤不到我。何况我身上还有精良的铠甲,谁有事我都不会有事。你放心就是。”   话虽这样说,吴桂花却暗暗打定主意,改天就找吴进来,让他再给她弄多些那种白银铁丝,怎么说也要给他把要害都护住了才放心。又想那种铁丝太细,弄到手后得拿手撮成双股的再编。脑子里乱七八糟,一忽儿飘到不知有多少万里,直到听应卓说:   “若是西南有乱事,我会促成陛下让我出征蛮部——”   说到这里,忽然发现吴桂花抖得厉害,不由道:“若非如此,我下面的计划无法展开。如今我既有了你,必会懂得保重自己。那些土人狠辣有余,却没有长性,只擅在自家地盘上作战,我不逼迫过甚,他们不会如北部蛮人那样悍不畏死,你不必如此担心。”   却是越说,越发现吴桂花越是颤抖,偏她将脸藏进应卓怀里,让他瞧不见表情,应卓有些着急来晃她:“桂花,桂花?”   半晌,才见她抬起雪白的脸庞,弱声道:“我知道的,你办的都是你认为该办的事,我不会阻止你。”他说得这样轻松,吴桂花怎么会不知道,平个小规模的民乱和出征西南完全不一样?   但是,跟上一世一样,她想:你想做的事,我都不会阻止你。你在时,你是我的树,你走后,我自己长成树。我一辈子与人为善,心中一点志气不灭,不求人不怨人,老天爷负我一回,总不会负第二回 。   应卓见她眼神慢慢恢复神采,方放心了一些,道:“山地难战,土人蛮性重,且没有信义翻复无常,朝廷现在的状拖延不起长期战争。若我再找机会请镇西南平夷,必有极大的可能成功。到时候我再把你接到西南,山高皇帝远,还不是我们想怎样便怎样?”   吴桂花叫他这一说,神思不觉悠悠飞往那遥远的西南边境,耳边听他娓娓分析自己的办法,果真条理严密,的确有极大可能成功,不觉心思又定一分。   到他说完之后许久,才想起一件事,道:“你说了这么多,皇帝总不会放你一个人去西南吧?总要令你有所牵制,或者”她想起自己以前看过那些宫斗电视剧,顿时脑洞大开:“比如说,皇帝给你赐个老婆,让你老婆监视你,或者给你混几个奸细进来……”   应卓硬是被她逗笑了:“你说的这些,的确有可能。可我并无反意,他爱监视随便他监视。至于王妃……”他停了停,见吴桂花眼中浮起紧张之色,知道她真正想问的,只有这一句:“你大约不知道,我十五岁时定过一门亲,十七岁又定过一门——”他没再说下去。   “她们全都死了?!”吴桂花张大嘴:要真是这样,我滴个乖乖,柱子哥这辈子的命也太毒了吧,比天煞孤星还毒啊!   应卓见她只惊不怕,心中更是熨帖,将她搂得更紧些:“头一个一场风寒没了。这第二个么,听说要嫁给我,吓得当夜投了缳,叫人救下来,这回却是我不愿意,递了折子上去要退婚。陛下没同意,我又去京郊庙里住了半年要剃度,这婚事才退掉。我这种名声传出去,定是没人敢再嫁的。后边说太后曾动过心思要给我说门亲,但我请静太妃去慈安宫中劝过一回,结亲不是这样结的,万一再碰到意外,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吴桂花叫他这一波恨不得有十八折的婚事惊得目瞪口呆,见他说起这些事目光清澈,还轻松地调侃自己,便知这事的确没放在他心上,心头也轻松了许多。   见他提起静太妃,不由想起自己上午问白管带的那个问题:“当年你出生时,虎妹的情况是怎么传到满天下都知道的?按理说,这种事不该传出去的啊?”   应卓知道她想说什么,解释道:“当年我出生之后,过了一个时辰虎妹才出生。当时有几位大臣在父皇书房候着议事,听闻皇长子降生,都赶到凤宣宫,跪在凤宣宫门口恭贺父皇。到虎妹出生后,消息就堵不住了……”   吴桂花是知道,大郑朝的内外之别没有那么夸张,连太后的侄孙都能被留住在慈安宫,几位大臣赶到皇后宫外恭喜皇帝,肯定也不稀奇。   听上去似乎没有问题,吴桂花不愿意让应卓因为这事再伤神,赶紧打住这个话题,引着他说了些西南风物。   两人畅想一番若是出了皇宫远去西南该是怎样,吴桂花说,她要在家里弄个大菜园子,里头种些辣椒,甜瓜这些她爱吃的,还要搭两个瓜秧架子,花啊朵的也种一些,应卓含笑听着,再补充两句……不知不觉,便是一个多时辰过去。   直到外头大顺子的敲门声传来,两人才恍然惊醒,该到做事的时间了啊!   咋两辈子都这样?两个人凑在一起,怎么有这么多话说呢? 第80章   吴桂花隔着门扬声让大顺子稍待,赶紧摸摸头脸看自己有没有哪里不妥。摸着摸着, 感觉自己怎么这么像电视剧里叫人捉奸在床的坏女人, 不由好笑不已。   再抬头看应卓也站起来, 面上倒还镇定,迈开步子似乎准备避到后院。   吴桂花盯着他红得几乎发紫的耳根子,突然恶作剧之心大起,转身去厨房, 将里头的腊肉腊肠取了一兜子, 捧出来要塞给他:“这些都是我新熏的腊肉,你拿回去给虎妹尝尝。”   以往吴桂花也曾让他带过东西,但这么不见外的时候,还是第一次。   应卓每回来见她, 虽说穿的都是再低调不过的便服,可那也是宽袍大袖做工精良,一看就不便宜的好衣裳, 若搭上这些乌突突黑麻麻的熏肉熏肠, 想想就觉得傻得很。   眼看自己马上就要被塞上满手的腊肉腊肠酸菜, 应卓赶紧后退几步, 道:“我下午让吴进来一趟, 你把东西交给他就是了。”说完不看她的表情,转身逃之夭夭。   吴桂花哪里会不知道,大白天的不好带东西?只是回回见他都是那样的神色表情, 虽说自己能理解他的话, 但这样的人么……她早忍不住想作弄他一番。   偏偏应卓也没想到这一层, 吴桂花追到后院,正好看见他将放在后院的麻绳攀上那棵大槐树枝子,三两下便飘下了墙头。   飘得再优美,也掩盖不住这是逃跑。   吴桂花捂着嘴,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   到她给大顺子开门,连这个一向粗枝大叶的家伙都瞧出了不对:“姐姐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病了?”   吴桂花挥开他的手,道:“我没事,可能是午睡吧,刚刚睡得太沉了。”   大顺子果然疑色尽去,还说:“要是知道姐姐睡觉,我该再晚些来的。那我们现在开始吗?”   “对,你不是说有些种子要浸吗?先浸种吧。”   大顺子家里以前有一片山林,他父亲会经营,除了山上种果树,种易成活的木材之外,还引了山泉水下山,在山下的林地里开了一片花田和药田。可惜伺弄得太好,他家这片林子引来当地豪强觊觎,勾结本地官府,将这片林子夺了去。他父亲叫衙门打了板子,又感染了风寒,治了近一年,家里的积蓄一耗而空,父亲也病死了,家道就此一落千丈。   大顺子进宫时年纪已经不算小,耳濡目染,也学了他父亲的不少本事。   他说他原本就该分在司苑局做花匠,但不小心得罪了人,分地方时被人做手脚,踢到了兽苑,还以为这辈子都要跟那些臭烘烘的兽圈待在一起,万万想不到,还有再做老本行的一天。   因此,对吴桂花领到的这些花木,他比吴桂花还紧张。尤其因为三四月正是万物生发种树种花的好时节,也是种苗司备种备木最忙的时节,虽说种苗司坑了他们一大笔,可眼光是在的,这些叫大顺子拿到手的种子都是粒大饱满,湿润度高,成活率很高的优良种子。   倘若叫他们糟蹋了种子,只怕往后他们就更有话说了。   听吴桂花说要浸种,他当即把所有的种子挑出来,说种子和种子不一样,浸种时种液的调配,温度的掌控和水盘深浅都有不同,不能随便用冷水热水泡在里头。   吴桂花见他紧张兮兮的,自己站旁边看了看,见他取出按种子的种类从橱柜里拿出数目与之对应的菜盘,有的菜盘他里点一盘浅浅的水,有的放些细土,又掺些粉末,再往上边喷口水,这些粉末是什么,吴桂花除了石灰粉外,别的都没认出来,显然这些都是大顺子从他父亲那学到的本事。   除此之外,他还时不时皱眉苦思一番,专心到了极致。   吴桂花看了会儿,觉得自己在这里实在多余,便悄悄退出门外,去后院取了锄头和铁铲,出门去了风荷苑。   风荷苑就是上次小二黑装鬼,被她发现端倪,逼得应卓不得不现身的地方。从吴桂花常进出的门出来,对面就是风荷苑的高墙。   这也是吴桂花接手的宫室中保存得最为完好的一栋。   除了瓦片残破一些,殿内外的彩漆剥落了一些,也没有其他大毛病。   为什么这么萧条,还是被周围这些破损得几乎毫无修整价值的邻居们连累的。   吴桂花之所以要往那去,是因为风荷苑种在前庭边缘的那棵老树已经死得都看不出原来的品种,得尽快换上新树。   就是不用新种这些果木,吴桂花也早早瞧上了那株老木。   那可是一堆上好的柴禾,只是以前她没有风荷苑的钥匙,只能干看着眼馋。   这株老树足有人的合抱粗,要不是有它挡在这庭院一角,使得头天下的雨迟迟不干,吴桂花也没有可能那么顺利就找到小二黑犯案的证据。   只是,当时这树给她帮了忙,现在她想把这树挪出来,就要吃苦头了。   吴桂花拍拍树干,树干发出“空空空”的声音,显然树干里头已经被虫鼠啃空了。若是不考虑美观,吴桂花大可以一斧子将这树给砍断拖回去,可皇宫里能留下这么难看的树墩子吗?叫金掌司她那女史狗腿子再发现她事情做得这么粗糙,吴桂花定是又要吃挂落。   为了不让人说嘴,她只能现在辛苦些,把这棵树连根刨起来,再用这原来的坑选取合适的果木栽种下去,才不算破坏风荷苑里原来的风水。   所幸除了几棵粗大的枝干之外,这株树再没有其他牵扯钩连的枝枝桠桠,她一个人若是做得顺利得话,说不定一个下午就能把它变成木材。到时候,只需要大顺子来把它拉走就行。   吴桂花小心地围着这树转了好几个圈,用削尖的木棍绕着这棵死树,作了个简单的支撑架,再另外选了一个地方,一锄头砸了下去。   单纯的种田砍树是很枯燥的,因此,吴桂花特别喜欢在做活的时候想些其他事。   刚刚同应卓将所有的话说开,此刻满腹绮思褪去,吴桂花不免想到了现实问题。   按照应卓的计划,若是西南大乱,他才有机会出镇作藩王,但本朝藩王出镇极少,一般都是被圈在京中,遥领一块封地,每年从封地上划出一部分税收作为花销,那些出镇的藩王无一不是手握重兵,驻守一方,承担守土重责的擅战之士。   皇帝敢放应卓出京,还准他握有兵权吗?   照应卓的说法,他的出生已经注定了,他是最不可能登上皇位的那个人,若是他再巧施些手段,此事成行的可能性非常高。   吴桂花决定信他,这个问题便不深想。就是再有一点,出镇之事想成功,必然需要动用大量的关系,要用关系就要用钱。他从小到大是这个名声,恐怕也没什么人愿意同他来往,他想做些什么只怕也是千难万难。而他想做事的话,怕是花钱的地方也多,不知道凭皇帝赏他的那仨瓜俩枣,能够几天用的。   虽然他从来没跟吴桂花说过钱的事,但她总想不让他那样耗神,想为他多分担一些。吴桂花想起前些天还在跟陈项说拿她的养猪技术换猪肉的事,不由后悔不迭:要是早知道有今天这一遭,她该拿技术参股的,现在只要他姓陈的几斤猪肉,他真便宜大发了!   也是当时吴桂花想得简单,她若在内宫中生活,少不了陈项和张太监的照应,每每涉及利益,她想着自己一个小宫女,拿着钱也花不了,就是往后有出宫的那一天,凭每年几百两银子的鸭蛋分红,即便在京城里也足够滋滋润润地过下去了。她便很自觉地只拿小头,谁能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出?   此刻再后悔也是晚了,陈项不可能把吞进去的肉再吐出来,何况吴桂花也做不出出尔反而的事。   吴桂花只能挖空脑袋想,她还有没有别的赚钱的法子。   挖了有一两个时辰左右,看着树已经有些往下倾斜了吴桂花丢下锄头,把带来的竹节筒子饮了些水,靠在墙边休息了一会儿,发现这株树的树根走向有些奇怪。   一般的树,树根都是呈规律的散射状,往地底下扎根,可这棵树树根西北南都是正常的走向,偏偏是东边,也就是靠重华宫那一边的根,上边一米还好,越往下,那些树根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窝在中间,显得异常杂乱。   总不能是墙根把树根堵住了吧?照说墙和这棵树还有一两米的距离呢。   吴桂花歇足劲,拿起锄头往东头刮挖着探了两下。   “叮”——   重华宫   大顺子忙完一个下午,总算将所有的种子按记忆中的模样都处理完毕,看看天色还早,准备去后院再拿根锄头帮着吴桂花刨树,便看见她拖着锄头从门口走了进来。   大顺子忙说:“姐我都泡好了,咱们还去砍树吗?”   他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吴桂花有些飘乎的声音:“啊?不砍了,今天咱歇一天吧,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砍树是挺累的……大顺子嘀咕一句:“连从来不旷工的桂花姐没干多久都倒下了,我是得好好回去睡一觉,明儿个再来……”   吴桂花是没听见大顺子的说话,她在床上躺了会儿,满脑子嗡嗡的,只飘着一句话:皇宫地底下,原来是真有秘密的啊。   不行,我得叫应卓来一趟!   她一骨碌爬了起来。 第81章   吴桂花出门给长信宫发了暗号。   应卓早就告诉过她,如果有急事, 可以到长信宫按约定的暗号发给他留下来的人。这还是她第一次使用, 因此, 酉时刚过,应卓便来了。   他还穿着侍卫统领的那身公服,身上玄色的软甲不住往下滴着水,门一打开, 一身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没错,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又下雨了。   看见吴桂花,他紧绷的神色缓和了一些:“什么事?”   吴桂花神神秘秘地,把她下午的发现说了, 眼睛发亮:“你说,那地底下会不会藏着什么宝贝?”   自从碰到下边那块东西,吴桂花用锄头只磕开一块巴掌大的边, 把泥土扒开摸了摸, 估摸是块很平滑, 绝不可能是天然形成的石头后就收了手。   在等待应卓来的时间里, 她已经冷静了下来。   看见应卓听她说完这一串话, 目光从惊讶到平静,再到若有所思,吴桂花自豪自己选的男人处变不惊之余, 不免好奇:“怎么?我说的, 有哪里不对么?”   “不是, ”应卓道:“你说的这件事,让我想起了一则在皇宫中流传很久的故事。”   “什么故事?”   “传闻这座御极宫初建之时为前朝成帝时期,那时战乱结束已有三十年,是前朝国力最强盛最富裕的时期,那时前朝的国库充盈到串铜钱的麻绳都烂在地上无人收拾。但本朝初立,为前朝修史查阅史料之时,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按照当时的国库收支,成帝死后,原本国库中该留下至少三千万两白银,可平帝接手之后,银子只剩下了两千万两。”   “也就是说,国库里有一千万两银子不翼而飞了?”   “不错。传说成帝末年曾召集工匠,在皇宫的某个地方挖了个地库,将这些银两搬了进去,就是想着万一哪一日王朝有难之时,给后世子孙留的一条退路。”   “那你的意思,是这一千万两银子也有可能被前朝后人带走了?”   “或许,但成帝是壮年暴卒,他死之后,太子也遇到意外,后面即位的平帝在成帝诸子之中平平无奇,极有可能,那一千万两银子仍被埋在某一处无人发现。”   吴桂花被他的故事吊得胃口大开,恨不得现在扛着锄头先去挖他一锄头再说:“那我们还等什么,是不是的挖了就知道了啊。”   叫应卓一把拉住:“我听到的传言当中,说成帝在藏宝地埋下了无数暗手,若是贸然进去,只会有死无生。倘若你挖到的是藏宝密室,这件事还须谨慎。”   吴桂花满身的劲头顿时叫他一句话砸回了现实生活:“那我们先吃饭吧,吃了饭再说。反正现在下着雨,活也不好干,你多叫两个人来。”   一时饭毕,那雨非但没歇,反而越下越大。吴桂花听见侧门那头传来有规律的敲击声,便知道应卓叫的人到了。   应卓果然拿起蓑衣披上,按住吴桂花的肩头,道:“我去去就回,不会有事的。”   吴桂花想想,自己就是现在过去,怕也是帮不上什么忙,便没有坚持,给他去厨房拿了几个馒头:“你这个时辰叫人来,怕是人家连饭都没吃,这些馒头都给他们带去吃,吃饱了人家才更乐意给你干活。”   来了将近一年,她仍然没改掉以前在村里的习惯,用这种朴素的方式对自己人好。   好在应卓非但不嫌弃,还很高兴的样子,微微扬起下巴,把一锅馒头都端了出去:“那帮小子都能吃,这些都给他们拿去吧。”   吴桂花还说,要不要再做些,叫应卓止住了:“这群混球有得吃就不错了,你别太辛苦惯着他们。”这话中的亲密随性,一看就知道外头的那些人是他极为亲近的人。   吴桂花起了点好奇心,在应卓出门后跟出去想看看来的是什么人,刚走到门口,就从门缝后边看他突然扬起下巴,将馒头递给为首的人:“这是吴内人请你们吃的。”   那些人共来了十来个,都穿着侍卫衣裳,吴桂花还看到了两三个熟脸。他们像是知道什么一样,挤眉弄眼对应卓嘿嘿笑道:“多谢殿下,多谢吴内人赐膳。”   还有个家伙更是直接,作势抹了抹眼泪,哭道:“多不容易啊,咱们殿下也有女人管饭了。”叫旁边人按住一顿好踹,众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吴桂花就看应卓虽仍站门口,与众人隔着段距离,但他将手背到身后,两根指头一下一下上下点着。那一刹那,吴桂花不知为何,想起了在某个动物园里看过的,开屏的孔雀。   除了没有美丽的翎羽,他这昂扬的脖颈,极力挺直的腰背,真的……越看越像。   吴桂花赶紧悄悄回了房:再不回去,她怕她会憋不住笑出来。   这一世的柱子哥,即使有着前世记忆碎片,也才不到二十岁,是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呢。   她含着笑,想起应卓刚刚那几近孩子气的动作,觉得像画儿一样的柱子哥好像又真实了一些。   她咬断线头,唇边不自觉微笑:这样真好。   应卓这一去就是一个晚上。   天彻底暗下来时,吴桂花到风荷苑去给那些人送了些灯烛。   只是那些灯烛只能搁在远远的廊檐下边,几乎照不到那根老树边。   吴桂花提着灯笼站在她下午挖的深坑那看了看,只见那个坑已经被他们又向下挖了至少两三米,她先前用锄头刮出来的那块硬物已经展露出了全貌。   “这一片都是上好的青石,你猜得不错,里边应当是有些东西。”应卓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一只手扶着她。   这时,一个泥小子突然从殿阁的另一侧跑过来,手里提着一个细长的钢锚一样的东西,叫道:“殿下,这些青石约有五十尺长,这么短不可能是地道,这下边应当是个密室。”   他这一说,顿时引起了一阵兴奋的讨论:“难道前朝成帝的宝藏真的埋在这里?”   “要真是这样,那咱们殿下不是发达了?”   “什么话?咱们殿下什么时候不发达?”   相对于这些兴奋的年轻人,应卓很冷静:“有多深测出来了吗?”   “呃……”   吴桂花看这里她帮不上忙,将灯烛交给应卓,去厨房把从太后那得来的食物都给拆了——这些食物全是用上好的牛皮纸包起来的,今天正好都拆了给他们做灯笼。   想到就做,吴桂花将后院里预留的半根青竹砍下三节拿回房,两节挖掉两边外皮,做成中空样式,另外一节用竹刀都劈成两根手指粗细的竹片。因为需要快手做好,她直接将竹片固定在中空竹节的上中两端,共取八片竹片弯成红灯笼的样式,再拿牛皮纸一糊,把点燃的蜡烛插进中空的竹节里,最后用牛皮纸将灯笼最上端的口子糊好,一个简单的竹子灯笼便做完了。   众人看这明显是刚刚赶工完成的,又防风又防雨的灯笼,不免又夸赞了她一番。   吴桂花便看见,应卓的手又悄悄背起来,在身后得意地点了两下。   她抿住嘴巴:万一叫他发现自己知道了他的小秘密,以后可就不那么容易看到他这么有趣的一面了。   因此,尽管做的是这样秘密紧张的事,吴桂花硬是再也紧张不起来了。   快到子时的时候,应卓来了一趟,让她先睡觉。可遇到这样的大事,吴桂花怎么会愿意错过?   她看雨势越发地大,还想来劝应卓:“要不今晚就先散了吧,等明天天气好些,你再领人来挖。”   “不必,再有半个时辰。”他站在重华宫门口,指着门外的宫道,道:“你猜这密室是建在什么下边?”   “什么下边?”   “据我们估算,从风荷苑到重华宫,这段距离的半条宫道都被挖空,应该都是密室所在,就是不知道开关是在哪块石板下边。”   吴桂花估算了一下,咂舌道:“这宫道不是说能并排走八辆马车吗?那要是里边都堆的是银子,可不老少了。”   这个时候的宫殿不像吴桂花见过的故宫,连后宫的宫道都比故宫至少宽敞两倍,按照应卓的说法,这间密室少说有五十个平方。   吴桂花知道他们已经把密室在风荷苑的范围给排了出来,那里是没有入口的,现在大部分人都分散在这节宫道上,半趴在地上敲敲打打。她随口笑道:“我要是皇帝,才不会把密室入口建在宫道上,万一敌军打进来,皇帝正好趴在宫道上搬银子,不是一展眼就看到了吗?”   她一边说,一边设想着那个情形,差点笑弯了腰。   应卓却没笑,他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来,目光对准了这座在大雨中沉默的宫殿。   喀嚓!   一条闪电划过漆黑的雨夜。   吴桂花沉睡数月的记忆同时被这条闪电劈开:去年夏天,也是同样的一个雨夜,她在这个宫殿里遭遇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贼!   莫非,这个贼他……   “来几个人,跟我进来。”应卓带着人,转身走进重华宫。 第82章   她看了应卓一眼,不知道要不要说出来。   “你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所有人进门后, 应卓留在最后, 只说了这一句话, 吴桂花便知道,他也想到了这一层。   “但是——”吴桂花不及多说,见应卓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件事,我们白天再说。”他看了下天色, 雨渐渐停下来。   小半个时辰后, 角楼的晨钟远远响起,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应卓只能带着人先撤退。   吴桂花指指隔壁,说:“要不你们白天先去那找找?”   应卓点点头,不等说话, 远远的,大顺子唱歌的声音传来。这小子每天赶在敲钟之前就来帮她打扫宫道,回回来都靠唱歌壮胆。   即使她在这住了近一年也没事, 大顺子成天在这来来回回, 这附近的鬼屋形象仍然深入人心。   吴桂花听见他的歌声, 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 指指风荷苑: “那那边的树我还种不种?”   “种, ”应卓道:“我留一个人把现场处理一下,你们今天就先干别的吧。”   有他这句话,大顺子扫完地, 帮吴桂花做早饭的时候, 问她是不是今天把树先挪出来时, 吴桂花就说:“昨天下了一晚上的雨,那棵老树吸饱了水那么重……等它晒两天干了再说吧。咱们先处置这些枝条,你准备怎么做?”   大顺子简单翻了翻,道:“你说得也是,这些枝条都只是简单地用湿布缠了两圈,不快些插进地里,就活不了了。不过不能插在道上,不然宫道上横直都是长得壮壮的,一边高矮的小树,突然一个枝条树在那,那也不好看吧?”   “先插这些花枝吧,月季花枝最不能搁了,我先去湖里弄点湖沙来蒸蒸,姐姐你可以挖点你菜地里的泥,记得也蒸一蒸杀了虫卵,把你那不用的破盘子破碗都装上,把这些菊花枝条都插在碗里,用湿布盖上保温,这个天气,得养一段时间才能种到地里。”   吴桂花听他一说,才想起来:“坏了,我写条子的时候忘了问他们要花盆了!我哪来那么些不用的盘子碗呢?”   大顺子也是一呆:“是啊,我怎么也没想起来呢?那现在可怎么办呢?”   可她现在什么都准备完毕,只差这几个花盆,依司苑局办事的德性,恐怕又要她申请批条签字,这样一套程序走下来,这些花枝只怕早死好几十遍了,还种什么种?   吴桂花在院子里转了两个圈,视线不经意落到对面的围墙上,眼睛一亮:“有办法了。”   她去厢房里翻出一把钥匙,同大顺子道:“记得隔壁刘太监那留了些锅碗,我去看看有没有用的。”   刘太监就是吴桂花刚来那会儿,在吴贵妃屋里翻箱倒柜,被小二黑吓走的那个家伙。   自她接手这一片之后,白管带将附近宫室,连同隔壁的钥匙都交给了吴桂花。只是她出于某种忌讳,一直没往里头去过。   大顺子说要帮她搬来,叫她一句话支走:“你去什么?你不是还要去淘湖沙呢?”开玩笑,应卓说里头他留的有人在,怎么能让大顺子进去?   刘太监留下来的家什都搁在重华门正门跟影壁夹边的门房,连门锁都落了厚厚一层灰,刘太监搁下的几颗萝卜白菜早烂成了一滩泥巴,一看就是很长时间没人光顾过了。   吴桂花也没朝里头去,她拣着能用的都搬到自己那边住处时,大顺子已经回来了。   他用吴桂花编的竹筛过着湖沙,看见她满手的东西,不由道:“这些东西刘太监都没拿走吗?”   吴桂花将这些盆碗都放到木桶中舀水来洗,道:“不是说那个家伙运气好到了酒醋面局?肯定比咱们过得好,还稀罕这点破碗破瓢?又笨重又不值钱,丢了有什么可惜的?”   她刚来时问人打听过这座宫室的前任住客,此时再问起来也不显突兀。   大顺子突然说了句:“对了,姐你还不知道吧,刘太监死了。”   吴桂花差点把碗摔了:“死了?怎么死的?”   “好像说是风寒,就是他刚调去酒醋面局一个多月吧。我们兽苑有个他的同乡,知道他去了酒醋面局,还专门准备了贺礼去看他,结果看见他躺在床上连身都起不了,没过几天就死了。谁想到他就这么死了呢?好不容易从冷宫调到个好地方,这才过多久,一病就没了,什么运气啊这人。”   “风寒?”吴桂花说:“他调走的时候不是夏天吗?那时候能得个什么风寒?”   “谁知道呢,宫里死得不明不白的人还少了吗?”大顺子不在意地说:“说不定是他不懂事得罪了什么人,叫人看不过眼除了呢?这种事在宫里又不少见。姐,我看芙渠宫那有几种树适合接种,不如我们把这几个枝条接在那些树上,等长得差不多,再移到宫道上来,你说怎么样?姐?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同大顺子的对话,不可避免地将吴桂花的思绪重新带入到了她刚到异世的那个晚上。   刘太监,穿青布鞋,来验证吴贵妃死亡的的王公公,穿粉色绣荷花绣鞋,给吴贵妃下疯药,又被王公公下令秘密处死的的宫女琉璃……那是她前后两生中经历的最奇诡,最惊心动魄的晚上,没有之一。时隔许久,她都还记得那天晚上出现在重华宫的每个人,以及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啊?接什么树?”   “对啊,我还没跟你说过。这是我爹发现的,有果木的枝条不插在地上,而是插在某棵树上,反而会长得更好……姐,你有没有在听?”   “听着呢听着呢,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不是要去芙渠宫吗?赶紧去吧,你说怎么做,我怎么做就是了。”   “哦……哎,姐你看你上次在这糊的灰泥浆果然都干透了,踩上去也这么硬,真是神奇啊,就是点瓦片粉掺石灰和一和就变成这样了?”   后面大顺子干了什么,吴桂花都没有注意,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她忽略了……   他看吴桂花这副神不守舍的样子,还以为他是被自己才说的,刘太监的事吓到了,中午两人分别前,他还安慰她说:“姐你也别太害怕。你一个人住在重华宫,虽说晚上吓人了点,可也不会有什么人无缘无故来害你,何况你现在还有三皇子顾念着你,我敢说,合咱们兽苑,蕴秀宫所有的宫人中,就数你最安全了。以前听说你调到这时,我们还说你不知道得罪谁被调过来,现在看来,你那里人少事也少,至少你这个位置不惹人眼热……”   吴桂花挥手打断大顺子的絮叨,扛起锄头回了重华宫。   饭刚做上,应卓就来了。   吴桂花猜到他今天中午会来,一早就做上了他的饭。   两人现在吃着饭,应卓被她带得偶尔也会说说家常话,吴桂花就问他一上午去干嘛去了,他说自己去找了些资料。感慨道:“传闻前朝初立之时连妇人都会上马拉弓,这座御极宫建成时,风荷苑那一带就是后妃们的演武场,你现在在的重华宫也不是宫殿,而是演武场的茶水处,重华宫是顺帝,也就是武帝的曾孙在原先茶水处的基础上扩建起来的。成帝之后的皇帝不再重视弓马,渐渐耽于美色,原先的宫殿便不够用了,顺帝之后的平帝又建了风荷苑和长信宫。入口极有可能就藏在这几间屋里,”他指了指西厢一排房间,接着道:“可惜御极宫的建筑图纸藏在工部,我若是去借,必会有人注意,只能慢慢查探。”   吴桂花恍然道:“难怪我说那密室建得奇怪,要是成帝想把它们建在宫道下面,何必再往风荷苑那冒点尖?万一碰到个跟我一样想不开去挖树的,不什么秘密都保不住了吗?”又笑:“也是前朝气数该尽,都在旁边盖了座宫殿,愣是没发现底下的秘密。”   “不一定没人发现。”应卓搁下筷子,郑重道:“你忘了?去年夏天——”   “我没忘。”这半天时间,也足够吴桂花把事情想明白,她将之前大顺子说的话转告给他:“我在这里经营这么长时间,已经有了点根基,贸然去一个新地方,不说重新适应的问题。我只问你,若那人在宫里,他一定时常盯着我这里的动静,突然换地方,万一引起他怀疑,或者逼急了,叫他狗急跳墙怎么办?”   “刘太监死了?”刘太监调走之后,应卓就没再关注此人的动向,如今骤然得知这人的消息,立即起身道:“我去查一查是怎么回事。”   “对了,还有那个王公公,你查出来是哪个宫里的人吗?”   说起这件事,更是让应卓百思不得其解:“我查过了如今宫里所有姓王的,可能附合你说的特征的太监,都对不上。我猜测,那位姓王的太监极有可能不是哪位后妃的总管,而是在四大监之一,其中最有可能的,是在御礼监。”   应卓虽说常年在这里布设了人手,但他们主要是保证虎妹的安全,为刘八珠警戒。甚至为了不让人发现,他们一向离吴贵妃所在的院落很远。因为吴贵妃的突然入住,他们还把布控地点从风荷苑挪到了更远的长信宫,吴贵妃死的那天晚上这里人来人往,他的人根本没往这来,也就没发现一天之前,一向深居简出的刘八珠急病发作暴亡,要不是吴桂花突然翻墙,这件事会被发现得更晚。   “御礼监?”吴桂花失声道:“那里的太监不都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的吗?什么娘娘能使唤动御礼监的人?还能在大晚上跑到冷宫来?”   这个问题,应卓也回答不了。   重重迷雾突地包围了两人。 第83章   应卓吩咐完属下去调查刘太监的事,两人又说了会儿话。   主要是吴桂花在问吴贵妃, 应卓拣自己知道的回答。   出于某个两人心知肚明的原因, 他们在一起时, 极少说到吴贵妃,甚至连内宫中诸人都很少提及。   但现在,刘太监莫名其妙的死无法再让两人回避这个问题。因为到现在为止,吴贵妃死那天出现过的人中, 已经死了两个。琉璃死在那些人手上, 那么刘太监呢?除了刘太监,还有没有其他人死在这场事件中?   “吴贵妃原本是吴地一家绣户的女儿,因为远近闻名的美貌和绣技,被寻芳使寻访到她家, 四年前,在她十六岁时将她带到京城献进了宫。”   吴桂花也是来到这里以后,才知道皇宫里有一种专门为皇帝在民间寻找美女的寻芳使, 这种主要由太监组成的寻芳使跟三年举行一次的选秀不同, 常年在各地滋扰民间, 若是寻访到质量很高的美女, 是可以通过御礼监直接进献到御前的, 想必吴贵妃走的就是这条路子。   “吴贵妃初进宫便大获宠爱,但一开始她不是陛下宫中最出挑的美人,却是这些年来获得陛下独宠最久的美人。直到被独宠的第二年, 吴贵妃怀孕之后。据说孕中的吴贵妃生了种恶疾, 不能见人。”说到这里, 应卓顿了下。   吴桂花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原先就猜测,吴贵妃的脸是某种病,现在想来,应该是怀孕时得的病没治好,导致越来越严重。不过想到她刚来时那个叫琉璃的宫女干的好事,也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事……   不过人死灯灭,吴桂花最多帮吴贵妃照顾下小胖墩,其他的,她不想,也没能力掺合过深,她现在想得再多也没用。   这个吴贵妃能在皇帝据说有几百个美女中杀出重围还独得圣宠,想必也不是个善茬。   “至于她为何突然失宠被发配到重华宫……据说出事当晚吴贵妃出入过御书房,是她产子后第一次见驾。”应卓意味莫名道:“当晚,陛下因为受惊曾经请御医开过安神汤。”   吴桂花又忍不住摸了摸脸:“难怪圣旨上不好意思写清楚,原来吴贵妃是因为长得丑把皇上吓到了……不说皇帝以前是怎么喜欢吴贵妃,好歹给他生了孩子的女人,说丢就丢了,他怎么好意思做这么绝的。”   “所以,我一直奇怪,像吴贵妃这样的女人应当知道陛下的喜恶,不会轻易发疯寻死,还听我的人说,她死前的两天,还曾亲自出门问刘八珠买了食物充饥。直到听你说,是她的宫女给她下了疯药,才对上了信。”   吴贵妃问刘八珠买食物的事,虎妹也同她说过。她说吴贵妃也是趁刘太监出门,琉璃在偷懒睡觉的时间攀上那棵槐树问刘八珠买的。据吴贵妃说,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人给她做东西吃,要不是旁边还有个刘八珠求救,说不定不等到上吊自杀,她自己就先一步饿死了。虎妹的话里,仿佛刘八珠跟吴贵妃聊得还挺投契,要不是吴贵妃那有两个人绊住,她这里也有秘密,只怕两人都交起了朋友。   “更奇怪的是,陛下原不是个如此绝情的人,传闻吴贵妃惊驾之后,陛下只令她闭宫自省三月,但后面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过了几日,皇上又去见过她一面,她才被废为庶人,贬到重华宫来。消息传出来,阖宫大惊,连皇后都劝过陛下三思,毕竟吴贵妃没有大过,又刚刚产子,若无缘无故受到重罚,传出去名声不好听,将来史书上也不好写。倒是吴贵妃,圣旨刚刚下达,她不声不响地就搬过来了。”   “连你都来不及动作?皇上的圣旨下得这么突然?”吴桂花想起丽妃迁宫的事,要不是应卓怕丽妃也惦记上重华宫,急着闹了次鬼,叫吴桂花看破行藏,他们还不会有那么快相认。   “不错。”应卓道:“我当天在宫外的王府,知道这件事后,吴贵妃已经搬过来了。好在她被一道派来的刘太监监视,哪里也去不得,否则凭她的精明,这里的秘密早就保不住了。”   “那这座宫是为什么这么巧砌了一道墙?要不是有这道墙,我看你们也玄得很。”吴桂花越是交流,越是觉得吴贵妃生前的这段历史充满了违和与迷雾,而那迷雾似乎遮在她眼前,一拨便可见。   “这是我母后使人砌的。当年我母后本想秘密找户人家寄养虎妹,但那些人一听说虎妹生的异相,没有人不害怕。母后也怕把虎妹交出去,反而害了她,只好挑选重华宫先把她藏进去,又选刘八珠来照顾她。这座宫太大了,母后虽挑了人暗中护卫虎妹,但也怕有照看不到叫人发现虎妹,便在她们常活动的西厢砌了道墙,本意是为了方便看护她们两个。”   说到刘八珠,有一点也是吴桂花很奇怪的:“我听秦司薄的意思,刘八珠只当过小宫女,她是怎么被先皇后挑中来做这么重要的事?”   “你说得不错。当年刘八珠还是我母亲宫里一个刚刚被司苑局挑选来做洒扫的粗使宫女,但这也是她的优势,宫里人不会想到,虎妹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而且,我母后得知刘八珠家里有个同样生有异相的姐姐,才将她指过来,暂时照顾虎妹,待有了合适的安置人家,再把她放出去。到后头我父皇去世,母后将父皇的妃子迁往蕴秀宫居住,也存的是就便照顾的意思。她本打算也一道搬进去,但那时太后伤心过度,认为是我母子克死了父皇,日日派人堵住凤宣宫斥骂她,想逼她殉葬。我母后无法出门,只能在宫中请来普贤菩萨金身,说要念足三年经,为自己赎罪,为了表示心诚,母后下令让人封住了凤宣宫,结果三年不到,我母后也过世,自然再也照顾不到重华宫。到我知道虎妹的存在,她已经被刘八珠养成了那样……在你之前,我试过很多次带她出宫,都没成功。”   吴桂花没想到会提到孝恭皇后这样惨烈的过往,她默默地握住了应卓的手。   应卓的手心有些微微的粗糙,他温柔地反握住她,在她额发下落下一吻,两人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直到角楼那边敲起鼓点,吴桂花才想起来下午上工的时间该到了。   调查刘太监的事不是应卓吩咐一句就能做到,吴桂花也只能暂时耐下心等待。   那些人依应卓的推测,在西厢房这一排房间找了一下午,果然仍然没有收获。   吴贵妃叫他们都歇一歇,反正密室就在脚底下,再迟再早不在这一会儿,她去做饭给他们吃。   看见应卓点头,几个在地上滚了一天的家伙当即欢呼起来。有个看起来最活跃的家伙跟着吴桂花进了厨房,在她身后大献殷勤:“吴内人,我帮你烧火吧。”   除了第一次带着任务接近她的吴进,吴桂花鲜少见到这么自来熟的人,不免要问他:“你好像对我很熟?”   那人笑道:“我在长信宫吃过吴内人送过的好多次好吃的,心里早就把内人当成我们的……”他作出个无声的口型——“王妃”。   他说的是有时候吴桂花做了好吃的,知道长信宫那有人守着,还会专门送一份到门口由他们自取。   吴桂花被他的直白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心思一乱,连原本要递给他的柴禾换成了钩镰都不知道:“你们对我一点意见都没有?”   这可是要紧的问题,那人忙道:“当然没有,绝对不可能有!内人不知道,属下打小跟着殿下,看殿下做什么都一个人,除了我们,没有——”“空”的一声,他忙着分辩,随手把钩镰扔进去,却没对准孔,钩镰发出了好大的声音。   吴桂花正要将它拾起来,却见他神色突然变得异常凝重,将手指放到唇间轻轻“嘘”了一声,再将堵住灶眼的青砖搬出来,再卸下中间的搁板,整个人几乎都缩了进去开始敲敲打打。   这边的异动立刻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那些人将灶间团团围住。吴桂花只好退了出来,没过片刻,果然听见众人的叫声:“快请殿下过来!”   应卓拉着吴桂花挤进去,果然看见灶台最底下的石板被拉开一道口子,黑洞洞的洞口仿佛在招着手宣布他们的胜利。   “殿下,让我下去吧!”有人已经开始兴奋地请缨。   应卓却很谨慎地让人抓来一只黄鼠狼,用绳子吊着将它塞进了洞里。   一炷香不到,那黄鼠狼口吐白沫,右前肢上串着箭被拉了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这……”   吴桂花心里盘旋的那个念头越发明晰,最终,她走回房,捧来那只从她穿越那天晚上就一直陪着她的,来自吴贵妃的紫檀盒子:“把它打开吧。”   一炷香后,紫檀盒子中的两样东西被吴桂花捧出来,其中一样是一只纯金打造的长命锁,上面刻着的生辰不用说,是小胖墩的。   而另一样东西,是一双不到手掌长的小小软底鞋。这鞋子大红缎子底,鞋面用彩线满绣着五蝠和连枝葡萄,极尽精致华贵,做给谁的不用再说。   吴桂花闭闭眼睛,她豁开鞋底所有的线头,果然,左右鞋底下面,各有一方小小帛布。   帛布被应卓拼起来,徐徐展开。   “地图……”有人喃喃道。 第84章   吴桂花觉着,她再活两辈子, 也不可能再有这样开眼的机会。   整整一个房间的箱子, 只被打开最上面一层, 就已经震慑得人说不出话,因为这里面一大半都堆放着银子!   或许是保持几百年密封的关系,这里的银子在开箱的那一瞬间,还保持着灿然逼人的光亮, 这种光亮瞬间盖过了他们带下来的所有照明工具。   吴桂花听见了包括自己在内, 所有人粗浊的呼吸。   她的脑子已经炸开了锅:我的妈呀,我天天是躺在一堆银子上边睡觉,这……这太刺激了,即使是活了八十多年的老太太我, 我也真的承受不来!   就连应卓都调整了好几次呼吸,才出声吩咐:“先留两个人点一点这一层有多少银子,我们下去看看。”   没错, 下边还有一层。   下边的密室比上面这一层稍小一些, 粗略估算, 只有上面那一层的一半大小。但这个房间里一半以上都堆叠着黄金, 黄金!   吴桂花觉得她有些呼吸不畅, 后边有什么也不想再看了,跟应卓说一声:“我上去等你。”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缓了半天,直到一杯凉茶下肚, 听见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才算回到人间。   她觉着自己悟出了个道理:有再多金子银子又怎么了?不当吃不当喝的, 肚子饿了不还得找食吃?难不成你直接上嘴啃金子银子?   那些什么宝藏啊宝贝啊,看看得了,吃饭穿衣,这才是正经过日子。   灶下还有这么些人在,灶台是暂时用不了了,吴桂花把风炉提到院子里,把最大的锅拿出来开始淘米:十来个小子呢,得多做些饭。   又吩咐几个留在上边警戒的小子,让他们出一个人去湖里捞鱼,自己则剁了些中午泡好的腌肉,再和上面饧一饧,到应卓他们出来时,吴桂花烤出来的第一炉猪肉烧饼已经飘了香,熬的那一大锅稀饭也咕嘟冒了泡。   吴桂花赶紧招呼他们去井台边洗完手先吃烧饼。   应卓含着笑,仿佛一点都不意外,其他人的目光则十分奇异地看着她,没有动作。   吴桂花有些纳闷地看看自己:“怎么了?你们不饿吗?不想吃烧饼?”   “吴内人,您可真是个妙人。”头一个发现密室的小子笑叹。   吴桂花毫不客气地收下夸奖:“是吗?我也觉着,我自己挺妙的。”面对这么大一堆金银宝贝都不动心,能不妙吗?   众人哈哈大笑。   应卓则黑着脸把人赶开:“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帮忙?”   开始的那个小子举起手说:“我去把灶台砌好。”   吴桂花松一大口气:“那赶情好,我真怕你们天天来搬宝贝,我要天天挪灶台,那就太麻烦了。”   剩下的有人则说自己帮着洗菜,有人说帮着切菜,有人说帮着挑水,各人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活计。说说笑笑间,捞鱼的那两个也回来了。   因为用的是吴桂花给的鱼网,大大小小的捞了不老少。   吴桂花便作主,小鱼干炸,大鱼一条红烧一条清蒸,剩下的则全部烤了。   这个决定引来众人的一致欢呼:“终于能吃到内人做的烤鱼了,每回内人烤鱼那个香劲,我在长信宫都能闻到,你不知道,真是太馋人了。我只能吸一口香气,拿手上的冷馒头当烤鱼,闭着眼啃下去。”   “是啊,连小二黑那只猫都比我们有福气,你说说,哎哟哟。”那家伙的话说不下去了,因为被闻香赶来的小二黑追着狠狠挠了好几把。   院子里欢声笑语,但总算大伙还知道地方,只是压抑着小声说笑,但那种欢乐的气氛,吴桂花隔着厨房都能感受到。   她在厨房里看了看,堆菜的灶台下多了几个装银子的黑箱子,跟她的萝卜青菜堆在一起,灰扑扑的。黑灯瞎火的,不注意看都不一定能看到。   吴桂花悄声问应卓:“找了这么些时辰,你们就只准备带这几个箱子出去?”   应卓道:“先让他们拿几箱出去开心开心。”   吴桂花立刻表示明白:“你不拿吗?那你那可够用?”   被欢乐的气氛感染,应卓的神情也轻松起来,调侃道:“怎么?我若说不够,你帮我想办法?”   吴桂花切着姜片,还真认真想了想:“我那有二百三十两的银票,还有几颗散碎银子。银子加起来不上二十两,也顶不了什么大用,我留三十两银票防身,你把那二百两银票拿去吧,再不够的话,月底陈项还跟我结一次帐,到时候拿了银子我再给你。”   说完不见应卓答话,不由奇怪地一偏头,嘴巴却被一个柔软温暖的物事轻轻堵住……半晌,应卓喉咙里溢出两个字:“傻子……”   吴桂花本还有些害羞地看有没有人发现他们这的小动作,闻言,不满挣开他的手,扬脸驳道:“我才不傻。”   原本吴桂花是个说话做事精干有力,节奏感很强的女子,这样的魅力很容易带着人忽略她的其他特质,比如说她的相貌,她的身段。而现在她忽然扬起脸,从门口洒入的月光将她蒙蒙罩住,令这样的动作,多了种柔软的脆弱。   应卓目光逾加柔和,又好笑道:“人家都是男人赚钱给女人用,你不傻,你赚钱给男人用?为了赚这些钱,你多辛苦,自己不心疼自己吗?”   吴桂花一辈子都是自己照顾自己,自己照顾别人,即使临到老到死,也不愿意给人添麻烦,连寿衣都是自个儿换的呢!到应卓这一说,才回过味来,勉强道:“我有什么好心疼的,我是心疼你,从小没个亲人。活着的那两个,一个差点逼死你娘,一个抢了你的家业……”   一根手指抵在她唇间,应卓几乎是喟叹着说道:“那你让我也心疼心疼你。”拥住了她。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杯盘打翻的声音,吴桂花吓得挣开了他,慌乱地摸了摸头发,听应卓问外边的人:“出什么事了?”   “哦,没什么。是吴退那小子绊了一跤。”   应卓咕哝一句:“毛手毛脚的,走路也能绊跤。”   但吴桂花已经退出来,打燃了油锅,没话找话:“谁叫吴退啊?是吴进的哥哥?”   “就是他,”应卓往外头指一指,正好看见那小子鬼头鬼脑往里看,跟应卓对个眼,讪讪一笑,呲溜跑了。   吴桂花觉得烧火的柴灶有些大,脸被烤得有些烫,道:“你们就只在那里边找到了密室?没有地道吗?”   “没有。”   吴桂花猜着就是这样,要真有地道,那得多大范围,前朝翻修宫殿不可能一点端地都无法发现,又问他:“那这些金子银子你准备怎么运出去?对了,我还没问过你,里边东西点出来了吗?有多少?”   “我们粗略算了算,那里面金银都是五十两一个的大锭,除了最上面的是三十个一匣。下面用木板条箱钉起来,共有五层,每层都有横竖十六个银锭子。皮匣子共有二十个,木箱子则有两百个。还有金子……南海珠……”   吴桂花被他报的一串数字弄得眼晕,听到最后,直接被他估算出来的数字又砸得头晕:“……除了那些南海珍珠因为时间太久全部朽烂,这些金银玉器加起来,估价约在四到五百万左右。”   以前吴桂花老听电视剧里有钱人装阔时说一句话:“有钱到了一定程度,钱就只是个数字,多一个数少一个数没有多大意义。”   她小农民思维发作,觉着那些人全都吹得不着边了:要真是个数字,你别赚这么多钱哪,放着让我来,我不嫌数多!   现在,她听着应卓报出的这一串数字,竟然也有了同样的感受:四百万跟四百两,好像只差个万字么?   由此,她还有心算了个数:“你不是说是一千万两吗?还有六百万两哪去了?”   应卓看她那副“我都把这些全算我自家地里的粮食了,你现在告诉我粮食少了一半是几个意思?”的表情,觉得真是可爱,不觉好笑道:“这只是我估计罢了,我也没把每个箱子翻开。何况是不是真的一千万两,也只是后人根据有限的资料估算得来的,实际如何,我又从何得知?”   吴桂花想想也是,光这四百万两银子可都有得愁呢,四百万两,按古代一斤十六两来核算,那也是二十多万斤,光想想怎么从皇宫运出去就够得头疼了。   不对不对,还有些金子,可能实际数字在十五万斤左右……十五万斤跟一万五千斤有区别么?反正一时半会儿的,除了天兵天将,恐怕没谁运得出去吧?没看应卓都把灶台又封起来了吗?明显是一时半刻不打算再打开它了。   没想到她也有钱多得让人发愁的时候……   吴桂花脑子里天马行空地拨算着百万两上下银子的归路,手上杀鱼剖胆,没半个时辰,一桌子菜就做好了。   今日大功告成,除了留在附近警戒的,应卓把他手底下这附近的力量都拉出来让吴桂花认了个遍,反正应卓的亲人个个都跟仇人似的,见不见都那回事,合计合计,吴桂花也算是见了男方亲人了。   因此,这一顿饭准备得仓促却不失隆重,吴桂花拿出拿手本事,频频劝他们吃菜喝……酒是不能喝的,只能多吃两口菜。待到众人吃饱喝足,已是月上中天,宾主尽欢。   吴桂花一夜好眠,第二天叫晨钟吵醒,依旧拿着扫把去帮大顺子扫地。   大顺子毕竟跟她天天在一起,再迟钝也发现了她情绪上的亢奋:“桂花姐,你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大好事了,笑成这样?”   天天睡在一屋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银子上头,每天起床还得为柴米油盐发愁,想想也是很有趣。更有趣的是,这么多银子,找不到稳妥的办法运出去,就只能干看着。   由此,吴桂花也只能继续一笑,答他一句:“没事,我就是看今天天气好,心情好。”   天天躺在银子上,皇帝说不定都没我有钱,我心情能不好吗?   吴桂花扛起扫把,扭腰开嗓:“正月里啊,是新年啊,村里村外啊,锣鼓喧天啊……”   留下大顺子原地发懵:“正月都过去俩月了,这姐姐还在过年哪?”   吴桂花心里那个美:那可不,咱哪,从现在开始,天天过年呢! 第85章   银子好找不好拿,一点都不虚。   头一天晚上, 他们从地窖里拿出的是三个黑箱子, 里边应该有四千五百两左右银子。   但晚上每个人离开时, 一个人最多只取走了两锭银子,连一个箱子都没拿完。   吴桂花听应卓说过,这些年为免引起皇帝的忌惮,他除了接手他娘以前在宫里留下的人手外, 再没有额外发展过人手。因此, 即使他是永安门的副侍卫统领,就连永安门,他也只是很小心地安插进去了很少一批自己人,并且很少参与永安门实务。   昨晚跟着应卓来挖宝的, 他的这些绝对忠心的手下,想把银子带出宫,不仅要在身上藏好, 躲避有可能的侍卫巡查, 为了避免嫌疑, 还不能从永安门出门。也就是说, 他们至少有两个大关要闯, 带两锭银子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风险。   不对,应该这么说,他们这些人中, 有相当一部分是在宫里没有正经身份的, 平时不是紧急情况很少进宫, 假如每天要运银子,他们的实际人手更少。   这些人把一锭大银用工具铰成好几段,分别藏在身体的不同地方,还要乔装打扮,要是每天都这么做,她看着都累得慌。   再有一点,即使他们不畏艰难,愿意每天运一点出去,可她这里人迹罕至,突然有一批除了侍卫之外的人成天来这光顾……皇宫里有眼睛有脑子的人一向不少。何况根据他们猜测,可能有不少人都知道这批银子的存在,还知道大概的地点。比如吴贵妃后边的人,再比如那个去年夏天莫名其妙的贼。两伙人是不是一路,还得再调查。   先运一部分银子到别的地方藏着,再慢慢搬取也不行。   有什么地方比她的冷宫还荒凉安全的?即使是长信宫这样的残垣断壁,在吴桂花接手之前,也是有司苑局的人定期巡查的——就是防止里头藏污纳垢。就连真正没人敢进去的芙渠宫,都有吴桂花来占地方了呢,更不用说其他宫室,再荒凉都不可能没有人烟。皇宫西边是个看似松散,仍然有自己运行法则的地方。   所以,应卓虽然很想给吴桂花换个位置,但出于各种原因,尤其他再找不到像她这样可靠合适的,看银子的人,只能在附近各宫加派人手的情况下,默许了吴桂花继续待在这里。   吴桂花压根没想这么些,她内心里朴素的想法就是,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她坐拥这么些银子,想吃粮,有多少买不到呢?   因此,大顺子再问她:“姐,小章说,西掖廷兵仗局有个监工收干儿子,想办桌酒,问你有没有时间给张罗张罗?”   吴桂花毫不犹豫地给拒了:老太太也是有四百万银子身家的人,有资格任性了吗?当然不是,主要是刚挖出四百万银子,吴桂花觉得,她现在得想办法低调不惹麻烦,万一因为这种违法小生意,被人给举报揪小辫子整治了,那还能低调个鬼啊?   大顺子很失落:“姐,咱好久都没做席了。我还好,跟着姐,你怎么都不会少了我这一口吃的,我家里隔得远,也操不着这么些心。就是小章他,因为水灾,现在他爹死了,家里地也贱卖了,每个月就指望着他捎钱回家,那些钱经过外边人一扣,剩不了几个。他娘过年那会儿还捎信说,想今年把他三弟送进来,幸好过年我们狠赚了一笔,这事才缓了下来,可现在他家就指着他娘一个劳力租地养活下面的弟妹,他娘万一累出毛病,这个家怕是真就散了。”   吴桂花听得心里怪不落忍的:“怎么都没听你们跟我说?像咱这种树拔草也要人,你让小章来,我也给他算工钱哪。”   “嗐,小章那人你还不知道?我能不拉他过来吗?可他说,他在厨房待得怪好的,这里的活计没多少,我们两个又不是干不完。他跟着你来拔草,工钱还得从你月钱里抠,他说没有给宫里干活还得自己出钱这个道理。他不来你能怎么办?”   “那我怎么说也比他强,这小子就是喜欢瞎想,你把他给我拉来,就说我想好好歇歇,让他把我的活干了,他要不来,我就去兽苑亲自找他说道。”   大顺子就等着吴桂花这话,闻言响亮地答应一声,笑呵呵地跑回了兽苑。   这会儿留吴桂花一个人,她也没心思再干下去了:大顺子和小章两个原本是陈项用得很得力的人,才会她一张口就把人给了她。那会儿洪首领突然倒下,陈项发达,这两个也没跟其他人一样眼热去烧热灶,仍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她到处做席。不然他们俩以前跟陈项的交情,怎么说都能在陈项接手的那些生意里掺合两脚,不至于混到现在都还只是个最低等的粗使太监。   因此,对这两个小家伙,吴桂花自认是有一分责任在的。   到小章来时,吴桂花已经想好了法子:“那席我接了。但得让他给我们弄个令牌来,这些日子宫里查得紧,没有正经通牌,我就得躲着人去西掖廷。别弄得给他们帮了忙,我还担风险。”   两个小太监大喜,小章一个蹦高:“那我这就去找他们说清楚。”   吴桂花赶紧叫他先别去,留下来把话说清楚:“还有,以前那种广洒网的法子不行了,人多了嘴漏,保不齐哪天就出事。往后谁找我们来做席,统一就说,我们是给他们去帮忙的,要他们把物件准备好,我们只负责做,做完了就走。也不要说多少钱,这些人摆酒请客有红包的吧?让他们看着给。多的算你们的,少的我给你们贴。总之一句话,绝不能落人口实,让人说我们在皇宫做生意,知道了吗?”   看两个小子还想说话,叫吴桂花一句话堵回来:“没有我吃肉你们连汤都喝不上的道理。只要你们好好跟我干,我亏待不了你们。”   小章哪能不知道,吴桂花说这么多,完全是在为安排他而费神,当即红着眼圈要给吴桂花磕头,叫吴桂花拉住了:“你先在厨房干着,我瞧瞧能不能给你想想办法找出路。现在什么都还没个头绪,你给我磕了头,我办不了事可不是糟糕了?”   到中午吃饭时,吴桂花就把小章的事给他说了。她话说出去容易,可到哪再找一个能干外快,油水多,又不惹眼的位置呢?想来想去,只能让应卓给她参详参详。   应卓却道:“让我给他想法子,不是不行。可我认为,用熟了的人,还是留在你身边的好。不止如此,你身边,我还要再想法子安排些人进来。”   吴桂花表示明白:“也是,我这边担着这么大干系,是要多弄两个人来守着,可你打算怎么做?”   应卓也懒得跟她纠正,说我派人来纯粹是担心你的安全,银子能有你要紧?   他说:“这里在皇宫中间偏西的位置,所以东西掖廷都离这里很远。我问过,以前兽苑是有司苑局的人驻留,专门负责侍弄从长信宫到谨秀宫这一带宫道的花木,还有洒扫清尘,但从竹林划给兽苑之后,这个部门人少了不少,到现在已是名存实亡。我会找人到司苑局,把这个位置给你拿下来,到时候,你手底下少说能管十来个人。”   吴桂花觉得不大稳当:“那我至少成上赞内人才能管这么多人。我才升内人没多久,又成上赞内人,会不会太招眼了?”   应卓能被这点问题难住?他一点点掰开,给她说这些内宫的道道:“当然不可能现在就让你升职,只是给你拨些低等宫奴,让他们听命于你。反正人手就这么些,只要疏通到位,他们不会管宫奴们是在东边扫地还是西边挖泥。”   吴桂花尝过当官的味,现在也不觉得新鲜了,应卓为她考虑,想她多弄点人来防身,她也在想,应卓也该在宫里经营个地盘出来,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他也能多双耳朵不是?   因此,对应卓说的,让她别再到处接席面赚那些辛苦钱的话,她非但没答应,还找了个绝好的理由:她不多往西掖廷跑跑,万一有谁要对付她,说不定人都要杀到门口了,她还不知道怎么办?在宫里混日子,闭耳闭眼绝对只能越混越惨。   面对这个理由,应卓也只有让步。   他是不知道,吴桂花不单要维系西掖廷的关系,她还打算再多去东掖廷几回,那里的消息是全内宫最灵通的地方,应卓说想就蕃,她也要想办法为他听个风啊。   她后边去过几回,跟傅女史都姐妹相称过了,她也没再说她像谁谁谁的话。吴桂花就知道,她这一关,在绝大部分人面前,都可以过了。人的长相本来就是随年龄变化的,何况她长年刻意的把自己往糙里扮,她有时候自己照镜子都觉着,她越来越像个纯粹的农妇了。   即使这么不在乎形象,吴桂花也不喜欢多照镜子。难为在应卓眼里,自己不管长什么样,对他都没有分别。   想起应卓说的,两年后若是就蕃成功,皇帝赐宫奴时,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她捞出来,吴桂花心里就像猫抓似的,充满了燥动的,前进的动力!   机会从来不等人。   她既然有了现在的人脉,不好好利用起来,为两个人的未来筹谋一番,不是浪费了老天爷给她的机会吗? 第86章   半黑不黑,半凉不凉的四月傍晚, 最适合在院子里说事。应卓坐在石凳边提起茶壶, 给自己倒一杯竹叶桑菊茶——最近吴桂花在调理过夏天消暑的凉茶, 他也跟着喝了许多各式怪气的茶水,喝来喝去,还是这竹叶桑菊茶最得他心。   “我们按地址找去吴贵妃的家乡,发现她家里一大家子早搬空了。”   “她的父母和哥嫂都找不到人影?”   “找不到了!她两个嫂子家里哭断了肠, 直说吴家拐了他们的闺女, 告官都告了几回,只是没人管。”   “当朝贵妃的娘家在当地也不算小户,这种事会没人管?”   “这个,我们打听过。吴家开始是风光了两年, 可自从京城传来吴氏失宠之后,吴家的门庭就冷落了起来。原本吴家住得也偏僻,因此, 时间一久, 他们什么时候搬走也没人知道。”   应卓觉得, 有哪里不对:“吴氏生前是被废为庶人不错, 可她还是皇子生母。那些小民或者不懂, 但当地官员必然明白,吴家绝对不是可有可无。”   “那您是认为……”   “看来,是有人在官府里为吴家遮掩形迹, 你回去吩咐他们, 照这个方向查。看看那人跟吴家, 又是什么关系。”   应卓面授机宜,站着的那个人频频点头,气氛严肃极了。   忽然,一串笑声打断两人的讨论。   “哎哟,真不容易,这棵老槐树今天终于开花了。也不知道啥时候开的,咱今天做槐花饭吧。”后院里,吴桂花开心地叫:“快来个人,给我上树摘个花。”   站着的那人干笑一声:“王爷,没什么事的话——”   “叶先在这,他这就来。”应卓果断卖人。   祈王府皇宫内的情报网头领叶先:“……”   应卓若无其事地呷了口茶。   堂堂王爷,真被那女人拉去上树摘花没什么,可附近还有这么些人看着,简直是,成何体统?   吴桂花不知道两个男人之间的小小内讧,她指挥着叶先摘了一箩筐新鲜槐花。   看看应卓坐在石桌那看似悠闲地喝茶,抿嘴一笑:今天有个现成的劳力,就不为难他啦。   这个叶先是应卓那回说过,要给她拨来的人手之一。   这人长得墩墩厚厚的不起眼,说是以前在司苑局西掖廷某个地方做个小管事,现在他成了吴桂花名义上的上司带班。   吴桂花对他在应卓面前的身份有所猜测,但她向来懒得管这么些事,只要在她这吃饭肯干活,不当懒人,对两人时不时地躲开众人嘀咕也就视而不见了。   这个叶先别看生得粗胖,上树浇地都是一把好手,只是油滑得很,吴桂花很少有机会抓到他干活。   摘完了花,重华宫这个小驻点出门扫地的宫女太监们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应卓这回给她调来的人中,除了叶先,有五个都是自己人,被白管带统一安排在隔壁吴贵妃死的那个院子住下。   另外还有两个,吴桂花就叫大顺子和小章领到了兽苑。   这一拨人里分成两批,吴桂花原本让叶先领着住重华宫的几个人负责从谨霞宫开始,到长信宫这几个宫道的花木修剪和清洁,大顺子,她,小章和另外两个新来的就负责从谨霞宫到慈安宫这一段。但叶先不同意,硬是从自己这边拨了一个人过去,让她跟着吴桂花名为劳动,实际是保护她。   原本大顺子两个看吴桂花旁边的重华宫住了这么些人,还怕这些人近水楼台,吴桂花会把他们俩人忘了,再看她又跟自己两个一道,顿时安心不少。   吴桂花这么安排也是煞费苦心,她知道叶先几个来这里的目的,自然要把他们安排在人烟稀少的地方方便行动,她自己么,每天早上起了床,可以光明正大地从重华宫遛达到慈安宫去看小胖墩,觉得这样也不错。   而且有了叶先和他带来的几个人,她院子后头的小园子不单是有了人照料,叶先还特别心灵手巧地在院子中央掏出一块石板,给她石桌旁边插上了一株葡萄藤,长得好的话,说不定今秋就能吃葡萄了。   不止如此,他来之后,吴桂花先前那些用来育种插枝的破碗烂瓦片全部都淘汰——叶先在司苑局的那几十年不是白混的,吴桂花和大顺子两个磨破嘴皮子都弄不来的花盆花碗第二天就全都被叶先弄到了位。   还有……   总之,吴桂花对目前的改变还是满意的。她原本还怕隔壁一下来五个人会很吵闹,可来的这些人都是在皇宫经过多年锤练的老人,这些人虽多,却不让人觉得吵和乱。   像是现在,看见她在院里淘槐花,几个女人摘花梗的摘花梗,去厨房洗菜的洗菜,麻利而安静地帮她做完了整顿晚饭。   那些人离开后,应卓踱进厨房,帮她端菜:“这槐花还能整簇地炸?”   “怎么不能?”吴桂花忙着给槐花饭拌香油,抽空看他一眼:“你忘了三月份咱们才吃的炸花椒叶?整簇炸香着呢。”   去年她找江什长的邻居,胡老板换了几把花椒种子种去后院,经过一年的伺弄,长了三株小花椒树的小苗,吴桂花看着那些嫩叶叶,想着今年吃不到鲜花椒,咱吃个花椒叶子解馋也不错。   当时大手一挥,每棵树上摘几片嫩叶儿,用调了盐的细面糊裹了往油锅里一滚,香得连不屑于吃素的小二黑都被她招了过来,围在她脚边喵喵直叫。   而应卓很少表示自己的喜恶,那次几乎吃完了整盘炸叶子,在听吴桂花说今年就只有那一盘时,还有些惋惜的样子。   因此,炸槐花一上桌,他别的菜没看,先夹了一筷子放进嘴。   “怎么样?”   “跟之前那个不一样,有点甜甜的。”应卓品了品嘴里甜丝丝的味道,觉得他还是更喜欢炸花椒叶。   “当然不一样了,花椒叶麻香麻香的,槐花枝咱就吃个甜脆味,可惜宫里找不到小茴香,不然今年你还能尝尝辛香焦嫩的小茴香油条是啥味。春天啊,可是咱们穷人开口禁的好时候,正月冒尖的荠荠菜,三月的马齿苋,酸叶子和头茬嫩香椿,炸花炸朵,蒸花糕做花菜,只要头年年景好,能吃的可太多了。我真想这花椒树一夜长起来,这样,咱们也有了嫩花椒,用麻油滚热一浸,什么味都有了。”   吴桂花出了会儿神,见应卓含笑看她,不由有些不好意思:“看我干什么?”   “觉着你说得好,我听得都馋了。”   “是吗?”吴桂花来了劲:“那尝尝我鲜做的槐花饭,对了,长信宫那的紫藤花再过半个多月也该开花,到时候咱做紫藤花紫藤饼吃。”   应卓笑着给她盛一碗槐花饭:“碗里的还没吃,又惦记上外头的了。”   吴桂花说得头头是道:“那不一样。我说的这些花啊朵的,一年就只能吃那一回,错过春时,只能等第二年,任你是皇帝老子,说吃不着就吃不着。我听说,下边人给你们皇家人进贡都有讲究,不能进那些时令太强不好保存的,省得你们惦记上那一口,万一哪天想起来,不是季节又说不通道理,别人进贡的拿不出来砍了脑袋不是冤枉?你就说有没有这个规矩吧?”   应卓还真认真想了想:“我的确没有在别处吃过这些野菜。”   吴桂花挺得意:“那你得谢谢我。这种饭,在我们那叫忆苦思甜饭,让你吃一吃,免得你天天吃山珍海味的,忘了穷人家的日子过得多苦。”   应卓摇摇头:“有你在,我哪里忘得了?昨天吃草,今天吃花,明天还吃什么?吃树叶么?”   他说的草,是吴桂花昨天在竹林子里采的野韭菜,煎上昨天掏的麻雀蛋,香飘万里了都。   吴桂花哼一声,去厨房里端出最后一道汤:“知道你惦记吃肉,看见没有,竹荪鸡汤,用瓦罐煲了一个多时辰,专门给你留的。”   说着给他盛出一碗。   应卓一看,清亮亮的汤水里鸡肉沉在下边,汤面几片云朵似的竹荪,不由奇道:“你在哪弄的竹荪?”   “是皇帝送给太后吃的,说是西南来的贡品,给了太后一筐呢。太后哪吃得了这么些?老太太又不爱到处赐人,还不是便宜了小膳房的那些人?我去的时辰正好,看见他们正准备炖了晚上吃,赶紧抢了两把,今天全炖成汤招待你了,怎么样?”   “鲜。”   “那你怎么不笑一笑?是我没炖好?我尝尝,挺好吃的啊,是你喜欢的香味。”   “不是,你说起皇上,我在想,皇上连着半个月不上朝,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可就为难吴桂花了,可她一向都不怵跟柱子哥有时候说不到一块,当即道:“肯定是上了这么多年朝想犯个懒呗,想这么多干嘛,你找到人帮咱运宝贝了么?”   应卓:“……”每回他想思考点大事,这女子总有本事把他从天上拽回人间。   不过她说的的确是个问题:“我们在西掖廷大膳房有人,应当可以帮我们夹带一些出去。”   “是用采买车夹带吗?不妥不妥,”吴桂花见过西掖廷采买的车子,反驳道:“不行,西掖廷每天采买就那几个车子,一个车子放一皮匣子就已经超重了,何况还这么些,你不可能把所有出宫采买的太监都买通吧?而且,那得运多少次才运得完?被人发现一次,我们就全完蛋了。”   应卓也知道不行,只是想听她说话罢了。别看吴桂花总说自己没文化,可往往有时候,她一句话,会有想不到的效果。   “我跟你是不是说过,柴碳局的裘监工跟我不对付吗?前两天,他又找人求到我头上,想求我再给他做一回烤竹鼠。你猜为什么?他这回从外边拉的木头太湿,需要晒个把月才勉强能用,偏偏宫里这段时间柴禾不够,他想先到炭火司换一批烧炭的干木头来顶顶,偏偏那个管干木头的人就喜欢我做的烤竹鼠——”   应卓猛地站了起来。 第87章   虽然应卓说这事不用吴桂花操心,她还是在第二天一早去了西掖廷一趟, 把这件事敲定。   烧火用的木柴, 搁在普通人家, 湿点干点都很正常。裘监工的问题在于,他进的这批木柴有一些不是普通的木头,是给宫里主子们用的松木,枣木, 榉木等高等木柴, 有时候皇帝还会赐给大臣,是一点都不能马虎的。   裘监工也是倒霉,在宫外干柴和湿柴价可不一样。出于某些众所周知的猫腻,柴碳司从宫外采买的木柴, 只要不是急用,一般都不会特别干。但三月本就多雨,裘监工的木柴入库那两天, 京城接连下起了大雨, 这批木头在运送途中吸饱了水, 再放到库房里闷一闷, 很快生了霉。   他是干老了事的人, 以前木头出问题时,他们柴碳局内部协调协调,什么问题解决不了?可偏偏炭火司负责干柴的监工今年换了一个性子谨慎的, 弄得本来该很简单的事复杂了很多。   他几次找人跟那监工说情都碰了一鼻子灰, 因此, 听吴桂花说,她帮他做通那人的工作,但这批运木柴的人中必须有她的人帮忙,他得另外付一笔工钱后,他以为吴桂花是想赚些外快,反正宫里有部门事忙时互相借人手也正常,宫里每回进木柴,哪回没另外出钱找役工?裘监工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事情成功,吴桂花回去跟叶先说时,他又是意外又是担心:“要不您就别去了,本来这不该您做,要是出点事,我万死难辞其咎。我找几个人去搬木柴也一样。”   吴桂花自从上回应卓透了个口风,就大概猜到他打算利用干湿木柴的重量差异运一批银子出去,只是她见叶先一整天都没有行动,大概猜到,他们行动有了不畅,稍一试探,便知道了,叶先跟那裘监工一样,跟那位负责干柴的杨监工不熟,人家压根不卖他脸子。   可这个问题在吴桂花面前不存在,因为这位杨监工他是去年她一位客户收的干儿子,当日她去西掖廷为那人做席时,机缘巧合帮了杨监工一个忙,她在这位炭火司新贵面前,是少有的几个有点面子的人。   吴桂花道:“我出不出面这事我都掺和进来了,有这个力气自责,还不如想想办法,怎么把这事周周全全地办下来。”   这个时候,就显出了吴桂花这一整年冒着风险到处做违法小生意这段经历的重要性。因为内宫原则上不许宫奴们到处串门,因此一圈问下来,除了叶先待得时间长,对西掖廷各部门都了解一些,还只有吴桂花能什么部门的关窍都能说得出一二。   像柴碳司,木柴进宫都是木头削成跟运柴车一般长短,横码一层,竖码一层,架井字格码在木板推车上,有没有夹带东西,侍卫们只用眼睛扫一遍就知道了。   但是不是不能做手脚。   炭火司因为要烧炭,那批干柴在宫外的。而且因为烧的至少都是耐烧无烟的白霜炭,需要用到硬质木材,他们的木材比柴火司只会更好。   也就是说,裘监工要用这批湿木柴换干木柴,需要有一群可以进出宫的粗使太监来回运输,并且挑出霉坏腐烂的木柴贱卖到宫外。   吴桂花为叶先抢到了挑烂柴卖烂柴的工作,裘监工以为这几车烂柴就是给她支付的报酬,当然不会不同意。吴桂花这么做,当然是因为这些烂柴是唯一不需要整齐码放的柴禾,方便夹带。   安排好所有的事后,叶先还怕吴桂花要跟着去,但吴桂花比他想得滑溜多了,连进密室搬银子都没沾手,直接包袱款款去慈安宫待了一天,打量着万一有事,在小胖墩这总能有些用处。到下午他们安全归来,叶先派人去慈安宫接她,才包袱款款地回来。   就是苦了小胖墩,好不容易跟她待得时间长些,听她讲封神榜有意思着呢,死活不肯放她走。吴桂花只好跟他许了不少诺,小家伙才肯放她走。   再问起叶先,他们运了多少银子,叶先伸了个手。   “一万两?”一万两有六百多斤,也不错了,那些泡坏的柴禾也没多少,即使夹带也要讲究基本法,东西带得太多太重的话,车子的吃重和牛马的使力不一样,瞒不过那群火眼金睛的侍卫。   “不,”叶先笑眯眯地,一直被吴桂花打击的自信终于恢复过来了:“一万后边再加个零。”   “十万两?”吴桂花兴奋道:“快跟我说说,怎么做到的?”   叶先笑道:“说穿了也没什么,那些坏木头本来就没几垛,我们运完之后肯定要帮着运好木头啊,我就把干木头和湿木头各掺一半,全部当成湿木头夹带出去,少掉的那点分量,一车放两箱银子还是能做到的。”   吴桂花叹服:“老叶,你不错啊,这都叫你办成了。”   叶先谦虚笑道:“主要还是柴禾又重又大,亏得内人您能帮我们安排上这个位置。”   吴桂花哪不知道,这老滑头对她留了一手。不说他是怎么做到把这么些宝贝弄到西掖廷他们上下货的地方,就是这干湿木柴互换,能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瞒过去,也是很了不得的本事了。   何况这头一次必然是先运的最贵重的金子和玉器,光是那些东西,应卓的估价就在五十万两银子以上,叶先说的,他运了十万两出去,不是指物件的价值,而是物件的重量。这就是说,至少今天的这一趟,他运完了这些金子,还运了五万两银子出去。   也就是说,他们今天这一倒换,少说运出去了价值五十五万两白银的宝贝。   这是什么概念?不带土地和粮饷,大郑朝最顶级的亲王,一年也才一万两银子的恩俸。也就是说,他们今天干的这一票,相当于应卓一个王爷五十五年,几乎是一辈子的年俸!   当然能当王爷的,谁都不可能只凭俸禄活着。可应卓不一样啊,满天下没人待见他,他皇帝叔叔在他成年后给他封了个王爵,再意思意思地让他领了个副侍卫统领的职位之后,就没再管过他了。他这个身份,又只有等着皇帝安排,自己什么都不能做,想想都不可能宽裕。   在认识吴桂花,皇帝还没有变这么懒之前,应卓的一年收入来源只有一万两银子的亲王年俸,每年亲王爵应有的一万石粮食和副侍卫统领的一百五十两银子,最多再加上一点他母亲孝恭皇后嫁妆里的田地商铺租金。   吴桂花跟人打听过,一个王爷在京城的府邸一年就要花至少两千两银子维护,更不用说支付王府仆人薪俸,帝后节寿礼等其他开销。   吴桂花是农村出身,一辈子对自己死抠,从来不在乎脸面这种虚的。可她跟在京城大学做大教授的大闺女住过后才明白,在某些人家眼里,体面是真的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不想太出格,在哪个圈子里,就要守哪个圈子的规矩。即使她男人是个人人都不待见的王爷,那也要当个体体面面,不敢叫人看轻了的王爷!   吴桂花想起她唯一的那次出宫,后面应卓跟她说,她那天晚上见到的是大皇子。她事后想起大皇子在应卓面前那股优越感,就替他难受。她不想自己的男人被人瞧不起,哪怕他从来不跟她求助,可她就是忍不住去心疼他,想他少操些心。   这五十五万两银子拿在手里,就算不能跟其他人一样随便买地做生意钱生钱,但至少很长时间以内,应卓不用再为钱操心了。   吴桂花觉着,今天这一票干得实在太值了。   就算稍晚应卓后面知道她在里边起到的作用,应卓骂她一顿,不许她再干,她也只是嘴上“嗯嗯嗯”,腿上却往西掖廷跑得更勤了。反正腿长在她身上,她去哪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但宫里干啥都是一颗镙丝一个钉,像裘监工这种干柴换湿柴,偶然性极强,分工不太明确,正好适合安插人手做手脚的机会还是很少的。   除了这一票大的,一整个四月,吴桂花也只找到了两个,一个是帮织染局运送变质染料的活,这次夹带了一万两银子出去。还有一次是帮种苗司扔坏掉的苗,这次更少,只带了一皮匣子,也就是一千五百两银子。   老太太向来不缺耐心,她以前搞投机倒把干黑市时,别人都想,难得去一回,只要把货藏好了,一次卖出去不费二道事。可她不,她宁愿每天三点起床,走两个小时山路,只带那五斤面,卖完就回来,跟她定货约时间到家交易通通不干。为什么只带五斤面?她是防着万一点背被查,她背这点东西方便逃跑。就是这点谨慎,到后面多少人被抓,就是她始终没事,都成了黑市传说。   现在也是这样,她挑活计,只挑出货量大,一锤子买卖,跟干活的人谁也不认识谁的活,要是东西脏没人肯干就更好,这样更安全。   吴桂花的运宝事业就这么跟懒驴出磨似的,有一出没一出地磨到了五月快要过端午的前两天。   这一天她有了新的烦恼:太后终于禁不住小胖墩的缠磨,答应不再拘着他只在慈安宫活动,许他出慈安宫转转。   而小胖墩回头就来缠她,让她带着自己去重华宫玩。   吴桂花一听,头就大了。 第88章   太后对小胖墩这个身世坎坷的小孙子还挺疼爱的。   尤其这个小孙子淘气归淘气,老太太休息时, 他不来打扰, 老太太烦闷时, 他很能逗乐,不是那种没有分寸大哭大闹的熊孩子,那就更惹人疼了。   但老人家养孩子,总有些封建迷信思想作指导。   比方说, 小胖墩刚去谨霞宫那段时间, 他是怎么一个人后半夜偷偷跑到金波湖那的,包括小胖墩在内,没人说得清。在吴桂花眼里,就是小孩子半夜醒过来, 没看见身边有人,又身处在陌生的地方,吓得往外头跑也不是不可能。   可太后不这么想啊, 养母才死一晚上, 养子差一点也跟着去了地府, 这事听上去就邪乎。这年头, 但凡上了点年纪的老头老太太, 有几个真不忌讳这种事?   老人家怕小胖墩是撞了客,除非皇帝相召,索性一直拘着他, 不敢放他去外头乱跑。直到敬贵妃七七过了这么久, 小胖墩闹得不行, 她才肯松口放他出门。   小胖墩这下乐翻了天,他早就对吴桂花嘴里有葡萄藤,有甜瓜秧子,有青菜,还有菜青虫,小瓢虫等等等等他从来没见过东西的神奇小院子好奇得不得了。   没错,吴桂花的小菜园子现在已经在太后面前过了明路。   重华宫那一窄溜小后院没铺青砖,本来就应该是个园子,即使有人想找茬,也最多念叨两句她是司苑局的该种花不该种菜。可这一切在她在太后和小胖墩面前背书之后,问题自然也不存在了。我在自个住的地方种两个菜,太后都没说什么?轮得到你指手划脚?   这就是有靠山的好处。   尽管吴桂花心知肚明,太后这座靠山,对她而言就是个扯大旗的虎皮。   现在的问题是,不管吴桂花怎么推托,小胖墩就是要跟着去。   她硬着头皮找太后作主,连人都没见着,就被她身边撅了回来,让她自便。弄得吴桂花直嘀咕:这老太太搞不好真不知道重华宫是小胖墩生母吴贵妃的殒命之处,否则凭老太太对孙子的着急程度,不会这么痛快答应。   太后撒手不管,吴桂花哪缠得过这小祖宗?她只能跟小胖墩约法三章,拖着这个小跟屁虫让他放了第一回 风。   重华宫跟慈安宫隔着好几个宫室,就是吴桂花,走得快的话,也要半个时辰才到得了,何况小胖墩一个小孩。   他走到一半,就哼哼唧唧地歪在地上不动了。   跟着小胖墩出来的那一大串人中,当即有几个要出来抱他,叫吴桂花笑眯眯地问他一句:“出门时,我怎么跟你说的?”   小胖墩大脑袋往下一耷:“不能要人抱抱。”   “三殿下记得就好。”吴桂花对小胖墩的乳母们早有不满,这么大点的孩子正适合满地乱跑,孩子没走两步就要抱要扛的算怎么回事?今天正好借机扳扳这孩子的性子,要是他不配合那更好,叫他回慈安宫玩泥巴去。   然而,吴桂花小看了重华宫那块乐土对小胖墩的吸引力,也小看了小胖墩的意志力,接下来的这段路虽然走走停停,小胖墩还崩溃大哭过一次,只要吴桂花露出让他回慈安宫的意思,他立马就站起来再往前走。   最后,吴桂花看他体力耗费得差不多,快走到竹林时,将他抱了起来。   小胖墩满肚子的委屈,这时候才敢释放出来,“哇”地哭了几声,一颗圆乎乎的头一歪,在她怀里睡了过去。什么乐土不乐土的,哪有睡觉重要?   吴桂花差点没忍住要笑出来,将这很有些分量的胖娃抱回重华宫,往自己的床上一搁,就去了厨房开火做饭。   这段时间,吴桂花跟小胖墩的几个乳母宫女磨合得差不多,尤其她还得了太后的赏,使她在这群人面前权威极重。其实太后赏她,只是为自己的孙女描补,但在别人看来,那就是太后认可了她对小胖墩的教养方式。   由此,吴桂花这一路这样对付小胖墩,才会连个反对的人都不敢有。   重华宫这里,自然早就接到了大人物要来的消息。   那些被吴桂花安排在隔壁的挖宝小分队队员们一个都没出来碍眼,吴桂花让跟小胖墩来的太监宫女们自便,自己则去厨房里和了面,打算待会儿烤些小动物出来给小胖墩玩。   小胖墩出门早,可他走得慢,这会儿已经日上三竿,该做中饭,   她开始洗米饧面,看见前两天刚刚在竹林子里削的三个竹筒,把糯米和白米一半一半分别放进竹筒,想起昨天在芙渠宫掐的米白色染饭花,去掐了几朵煮水,又焯了刚从太后宫里顺过来的嫩菠菜和红苋菜,将放凉的水分别篦进竹筒中浸泡。   浸泡米的时候,吴桂花让人看好孩子,又去竹林子里摘了几根竹笋,去之前布设陷阱的地方看了看,不由为小胖墩惋惜:这孩子没口福,今天吃不着竹鼠了。   这孩子可能是日子过得太好,跟她的几个孙子孙女一样,吃什么东西都没长性,吃吃就腻,也亏得她会变通,否则早招架不住他了。   回了重华宫,一问众人,小胖墩果然还睡得呼呼的。   吴桂花瞅瞅面饧得不够,只能开始先蒸饭。竹筒饭蒸到饭锅上汽,米粒最饱满的时候,吴桂花往里扔进几粒蜜饯,到饭出锅里再搁点泡发的玫瑰花一闷,开盖时那香味……   唔,还能做什么呢?吴桂花目光落到了那颗同样来自太后小厨房,她还没舍得开吃的大菠萝上。   饭做完时,屋里小胖墩还在床上呢,就喊:“是什么好吃的?”   吴桂花推了门,笑道:“三殿下快把衣裳穿了,咱们去吃饭。”   小胖墩顿时想起跟姑姑的约法第二章 ,忙把身边人推开喊:“我自己穿,不要你们,我自己来!”   吴桂花微微一笑,看小胖墩两件衣裳穿得满头大汗,扣子没扣整齐就往外头跑:“是什么好吃的?”   到了石桌那,自己扎着手脚往凳子上爬,首先看到的不是竹筒,而是一整个黄黄的大菠萝,吴桂花揭开盖子,只见菠萝的内芯已经被掏空,里面黄黄的菠萝肉拌着剁成小块的鸡肉。小胖墩不顾里头热气腾腾,抄起调羹就往菠萝里舀满一大勺,顿时眼睛一亮:“哇,好吃!”   吴桂花对小胖墩的自食其力很满意,这是她刚刚想出来的菠萝焖鸡。鸡肉加菠萝炒到六成熟再上锅蒸,融合上菠萝的清香和酸甜,看来出锅的效果小胖墩很喜欢。   她却不知道,在她身后,几个奶妈眼睛都瞪大了:这个怪里怪气的菠萝为什么会沦落到吴桂花这?不就是因为主子们不爱吃吗?   前几日司苑局送来的菠萝果里,三殿下吃一口就丢了,结果现在他捧着勺子喊香。吴姑姑不许他多吃,他还闹着不干!   这可是传说中最不爱吃水果的三殿下!三殿下真的不是在欺负人吗?   不过,这个菠萝原来还可以跟鸡一道煮,长见识了,回去就学着让小厨房给三殿下做。   吴桂花不知道身后各人的官司,她怕小胖墩吃多了不舒服,赶紧揭开盖子,果然,三色饭又吸引住了小胖墩的注意力,最后,他就着这碗色彩缤纷的饭和菠萝鸡肉,连镶边用的蜜枣和玫瑰花瓣都没放过,吃得肚儿溜圆。   吴桂花看他撑得都走不动路的样子,再带着他去菜园子里玩过一圈,满足他各种好奇心之后,总算把这祖宗送走了。   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别看她平时在小胖墩面前很有威严,但小胖墩这么长时间才出一回慈安宫,若是她没伺候好这小祖宗,慈安宫的老祖宗可饶不了她。   如今让小胖墩吃好喝好放走他,吴桂花觉得,自己起码老了两岁。   然而,她不会知道,现在重华宫在小胖墩的心里,已经从“神秘好玩”升级到了“不是很神秘,但真的好吃,又真的好玩”上了,在回慈安宫的路上,他已经跟自己的奶妈讨价还价,若是他每天晚上吃一个水果,明天是不是也能再来重华宫玩,还有,重华宫旁边的竹林好像也很有趣,啊,那边是兽苑,你们听见了吗?里面有小老虎在叫的……   伺候孩子比什么都累,尤其是这么个精力旺盛的小胖子。送走小家伙,吴桂花正想回床上瘫一瘫时,应卓来了。   吴桂花一看见他就叫苦:“今晚我没饭给你吃,小祖宗可把我累得不轻。”   虽说叶先早说拨个人给吴桂花做饭,可她不习惯有个人伺候,因此,每回只在特别累,或者要做的饭比较复杂时会找个人打下手,平时还是什么都自己干。   应卓也很喜欢这种只有两个人的状态,他变戏法似地,从背后拿出一个袋子,道:“知道你累,这不是给你带好吃的了吗?”   一看见他手上的东西,吴桂花立刻原地复活:“黄婆婆的酱肉烧饼?快快快,还热着呢,等我去冲个油茶面,咱俩一块吃。”   应卓看着她欢快的背影,阴郁了一整天的心情忽然就好了起来。 第89章   端午前一天,宫里出了大事。   皇帝要封一个坤道当妃子。   吴桂花觉得很神奇, 因为这人她认识。她还曾亲眼见证过她被选去当女道士的现场。   “没错, 她就是小方。小方说, 等皇上封了她做娘娘,就叫我去她宫里。她也不要我伺候,就是想找个熟悉的人一道。”   李英娥捧着吴桂花带来的锅盖锅巴,把脸罩在里头咬得咔咔作响, 偏偏还能不掉渣地说着话:“反正我在教坊司也出息不好, 练了这么长时间的乐器,还是上不了场的水平,我在想,等她这事稳当了, 过段日子我就去投奔她。”   叫吴桂花敲她一脑瓜崩:“你还有没有一点数?知道小方这事引来多大风波吗?你还巴着去,嫌死得不够快吗?”   李英娥这性子没什么朋友,也就是吴桂花偶尔会来看看她, 给她带点吃的, 因此, 两人说话一向随意。   李英娥这回却没敲回去, 她举着剩下的锅巴, 半天没再啃一口:“那你说,我不去能怎么办?我快满十六岁了,若是到十六岁我都无法以乐妓出道, 十六一过, 我就要去宫外官坊里做那迎来送往的娼妓, 要叫我去做娼妓,我情愿一索子吊死在这!”   吴桂花头一回听说有这等事,连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难不成教坊司的宫奴都是这个出路吧?”   李英娥道:“不做官妓也行,织染,清道,洗马桶,这些地方总是缺人的,若是生得没有那么好看,通通关系也不是不行。可……”她摸摸自己的脸,叹了口气:“小方也算是有良心,自己发达了没忘提携我一把,说不定,我去投奔她真能有个前程呢?”   吴桂花在教坊司认识的这两个姑娘,一个小方,清秀绝艳,一个李英娥,秾丽娇美,论皮相,都是一等一的美人。教坊司虽是官方妓坊,但官妓们的收入只有很少一部分上交,若有多的,都是官妓和教习们私下分帐。   跟这姑娘认识这么久,吴桂花也算对她有所了解。她被充入掖廷为奴没两年,因为以前在家学中学了些乐器,才被选入教坊司,奈何资质平平,一直没办法入教习的眼。难怪她这么暴燥,原来有这条红线压在这。   骤然得知这种事,吴桂花心情也变得很糟糕。   她和应卓不一样,应卓关心的那些朝堂大事她看不明白,也就听个热闹,不瞎跟着着急。但是,若身边有哪个人遭了难,她能帮是绝不肯撂手的。   她认真问李英娥:“你真的宁愿刷马桶都不愿意出宫?”   李英娥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直起身子,连那啃豁口的锅巴都放下,举起三指,作出个起誓的动作:“若我刚才说的话有一句是假,就叫我活不过今年!桂花姐,你是不是——”   一个激动,她连“桂花姐”都愿意叫了。   吴桂花道:“那好,你等会儿跟我出去,我们找几样东西,你自己看着办。若是有人问起来,不能说东西是我给的,要是你被人发现,我也不会承认,知道吗?”   李英娥连连点头,激动得脸都红了。   吴桂花等她调适了一下呼吸,片刻之后,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吴桂花先带李英娥去西掖廷的犄角旮旯找到几颗苍耳子叫她收起来,又找到几颗锯齿状的长细草叶,她们土话叫蚯蚓根的那种,叫李英娥认准,交代她每天拿苍耳子的茸毛在脸上滚,再用那草叶根部拧出来的黑色汁水擦脸。最后,她回景华宫把自己前两天才摘的染饭花全部加清水煮成黄汤,又跑了一趟西掖廷。   她交代李英娥,黑汁水擦完后,再用黄汁水每晚敷脸一刻钟,最多一个月,保准她们教习不会再来打她主意。   但是她要做得隐蔽,若是被教习发现她故意毁脸,极有可能她会激怒教习,被扔到宫外过得更悲惨。   李英娥自然不敢不听,又忍不住好奇,问道:“姐,你怎么知道这个?难不成你的脸……”她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不像,吴桂花的脸可不是那种染过色的,她脸上的病气一看就是由内而外透出来的。   吴桂花却失去了显摆的兴趣,只恹恹道:“人活得长了,自然什么都知道点。”   可不是活得长了?这个方子,是那年鬼子打进来前,她那短命的娘教给村里姑娘们做的,用苍耳子滚脸,是因为苍耳子的绒毛细小,钻到毛孔里不易被发现,会引起皮肤的红肿发痒,让皮肤变糙,再拿蚯蚓根擦一擦,红肿就褪不去了,最后用染饭花煮的黄水浸脸,简直是天然的黄疸病人,哪怕再是禽兽,看见这样的女人,也不敢下手。   黄疸可是有可能会传染的。   那段又麻又痒又怕又恨的年月,她一辈子都忘不掉。   这都是艰难岁月逼出来的办法,吴桂花无意多说,交代完后,就要告别离开。   却见李英娥噗嗵向她跪下,眼里噙着泪:“姐,若是我有逃出这一难的一日,以后你就是我亲姐姐!”   或许是叫今天的事勾起了吴桂花沉封多年的过往,回到重华宫后,她破天荒地没有忙东忙西,而是想着这些天应卓,叶先,甚至是春蚕和李英娥跟她说的那些话,忍不住想,皇帝不干活了,天下可还稳当?   寻思半天,她也没想出个一二三,眼看天黑了,月亮升起来,不禁一拍脑袋:发什么愣呢,晚饭都忘了做,我在这愁得吃不下饭又能咋地?天塌下来,只要没砸到脚面上,日子不也要照样过?   一夜饱眠,第二天就是端午节,吴桂花起床的头一件事就是去找艾叶扎成几束在门里门外搁上辟邪,做完这事之后,吴桂花就开始包粽子。   今年虎妹托应卓捎话进来,说想她做的大白粽子,要她给包几个出去吃。   吴桂花一边嘀咕这丫头啥毛病,那么多好饭好菜都不吃,去吃个没滋没味的大白粽子,会不会吃东西,一边准备了蜜枣红豆沙绿豆沙,还有咸蛋黄和烧肉,准备做甜咸两种,当然,大白粽子也给那丫头多包两个送出去。这丫头眼睛实,要是不给她,她能盯着你记好几个月,天天念叨,可不敢叫她惦记上了。   叶先隔着墙头问她要不要帮忙,吴桂花想想拒了:本来宫里逢年过节,当奴婢们的还要加班就够不人道的了,她就放人松快一回,能做的自己做就行了。   甜馅好做,吴桂花先包的甜馅,一个粽子里放颗蜜枣,再一个粽子里放昨天熬好的红豆沙,包完的时候,看看用酱油拌过的糯米也泡得差不多,便开始包咸粽子。   没有蛋黄的咸粽是没有灵魂的。   吴桂花掐着时间,早几天就开始腌咸蛋黄。今天早上起来用手戳戳,果然那蛋黄凝而不散,滑溜溜的跟果冻似的,看上去好看极了。   吴桂花满意地夹起蛋黄——对,没错,蛋黄。   她不是用现成的咸蛋剥的蛋黄,以吴桂花这样节省的性子,怎么舍得好好的咸蛋舍去蛋清只用蛋黄呢?何况腌蛋的周期长,为个端午节,她个把月前就开始准备,不嫌累得慌?   她好些天前从陈项那拉来一筐鸭蛋,剥了壳把蛋清和蛋黄分离,蛋清她打发做奶油,做酥肉都不耽搁用,蛋黄放在铺了细盐的盘子上,敞在上边的再洒一层细盐,喷上一层白酒盖住,用纱布罩起来放在橱柜里腌两天,除了中间防备老鼠偷吃,两天后就能得到咸淡适宜,煮起来沙绵咸香的咸蛋黄了。   现代人就是聪明,要搁在以前,吴桂花做咸蛋粽子只能用笨办法先腌蛋,但她那小孙女在手机上点一点,法子就出来了,比不得比不得。要不是她老太太老眼昏花,也想学学那上网冲浪呢。   吴桂花想着想着,还有点不平气。包完一个粽子两个黄,还加一块大酱肉的超豪华咸粽,索性把包好的蜜枣粽,红豆沙粽和绿豆沙粽各拿一个出来用长绳结成一串,最后加个最大的大白粽挂在中间,跟小胖墩前天穿在脚上的五毒红鞋子似的,错落有致,玲珑好看。   这个,就叫五星连珠粽。   咱们的老文化也不落伍嘛。   大火煮得水沸,白色的蒸汽带得满院飘起了粽香。   正在吴桂花满意地欣赏着刚刚做好的成品时,院门打开,应卓来了。   吴桂花把最后一个粽子端上锅,冲外头喊了声:“我要的红茶你给我带来了吗?”   自从应卓说,大郑朝也有红茶时,吴桂花就惦记上了,听见他应答,又问:“那牛奶呢?也带了吗?”   “咣当”,一个坛子搁在她面前,应卓抱臂道:“都带了,神神秘秘的,那你可想好要怎么谢我了吗?”   吴桂花笑嘻嘻地把坛子里的牛奶倒进小锅中,想支他出门:“等等嘛,再等等嘛。”   应卓却没被她推走,俯下身来……   良久,吴桂花“啊”地一声推开他:“我的牛奶!”   一看牛奶果然沸了,赶紧用纱布包些茶叶进去又煮了会儿,应卓觉得他看明白了:“奶茶?这不是西北蛮夷的吃法吗?你在哪学的?”   吴桂花却不肯再答他了,一炷香之后,她端出两个杯子,笑着作了个请的动作:“奶盖奶茶,请吧。”   在应卓还在研究奶茶上飘着的白云似的物事时,吴桂花端起杯子饮了一大口:古代没有奶茶店,咱不会做吗?什么奶盖?不就是奶油吗?差不了多少,差不了多少啦。   两人一口奶茶一口粽子吃得美滋滋。   叶先进来,在应卓耳边说了几句话。   吴桂花就看不惯这人这一点,还有个人在这呢,俩大男人靠那么近说什么悄悄话,把她当树桩子吗?   但她还没说话,应卓看了过来,面上残留着讶然,同她道:“三殿下来了。”   “啥?”吴桂花一口奶茶呛进嗓子眼。   太后那老太太怎么回事,大过节的放孩子出什么门啊? 第90章   端午节宫里肯定也是有节庆的。   一大早,宫里准备了五色豆粥, 又煮了香汤给小胖墩沐浴。这种香汤叫兰汤, 是以柏叶, 艾草,菖蒲,桃叶,苍耳子等杂色药材煎制而成, 传闻在端午一早沐浴此汤, 可免遭诸邪侵袭。   以前小胖墩年纪小,摆弄他容易,可他前些日子刚满三岁,正是叫人头疼的年纪, 一被放进这一盆香汤中,就兴奋得开始拍水,到沐浴完毕, 小胖墩却不愿意出来了。   平时他洗澡哪看得见这么些色彩鲜艳, 闻着香香的花啊草的?这会子浴桶里色泽缤纷, 馥郁扑鼻的味道完全对了他的喜好, 眼看这么好看的一锅花花草草要被端走倒掉, 顿时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嚎啕着撒起了赖。   小胖墩受了委屈,谁劝都不听, 本来太后可辖制他一二, 可偏偏昨天晚上太后犯了头风, 今天一早没起得来床正补着眠,连皇帝给老娘送五福送粽子都没敢打扰老娘,只在殿外拜了拜就离开了。若是小胖墩惊扰了老太后,大伙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后来不知道是谁跟小胖墩谈了交易:如果他不哭,就带他来找吴桂花……   小胖墩虽然想赖在重华宫不走,可他人太小,他提的这要求十回有八回不会被满足,现在么,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前程,只能把吴桂花给卖了。   吴桂花目前没空追究是谁卖的她,她心里惦着刚刚前脚离开的应卓,想着以应卓的手眼,不会被这群人撞上,一边给小胖墩看她还没来得及放进锅里煎制的菖蒲和艾草,擦掉他因为啃大粽子嘴角残留的糯米粒,道:“三殿下知道,你刚刚沐浴的香汤都是怎么变出来的吗?来,我带你认。这是菖蒲,是在你来的金波湖边采的。这是艾叶,那边那个叫鸣翠馆的宫室就有,还有这个……”   “姑姑,这真的是湖边有的吗?可我怎么没看到呢?”小胖墩抓着菖蒲,好奇地发问,似乎还想把它塞进嘴里嚼一嚼,叫跟来的奶妈惊呼着制止了。   吴桂花撇撇嘴:这些人对孩子就是太娇惯了,照她看,咬咬才好呢,知道苦,下回就不会乱作祸了。   她耐心地像少儿节目的主持人:“三殿下要好好观察啊,不信,您现在拿着菖蒲去湖边找找,看那里有没有。还有鸣翠馆里有些艾叶,这些地方都不远的,三殿下也可以去找找……”   吴桂花的话像是在小胖墩面前打开了一个新的地图:对啊,除了重华宫,这里似乎还有好多地方他都不知道,去看看,去看看吧……   而吴桂花望着小胖墩兴高采烈的背影,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奸笑:熊孩子,就知道破坏我跟柱子哥的约会,这些地方你都逛一遍,我不信累不瘫你,嘿嘿,嘿嘿嘿。   但不管吴桂花的动机有多“不良”,有多希望小胖墩这会儿累趴下,她现在也不敢撇下他一个人,自己在屋里逍遥,顿了顿,赶紧追了上去。   当然,吴桂花也不知道,她这一下午同小胖墩半是游玩半是教导的活动对他的影响会怎样,她也不会那样细腻地想到,使得这样一个活泼好动,一刻也不停的小家伙停下游玩的脚步,开始人生中第一次对自然和知识的探索,对他的人生会是怎样的改变。   现在,吴桂花只是尽职尽责地跟在小胖墩身后,确保他玩累之后,早点离开重华宫,好让她好好地放松一会儿……唔,柱子哥应该还在等着她吧,她心不在焉地想着。   她今天同李英娥做的事要不要同他说说呢?也不知道他这些日子在忙什么,干的活还像不像以前那么危险,总是三五天都见不到人……   她就这样半走着神,心不在焉给小胖墩指认着那些她认识的药材和蔬菜,满足他各种奇奇怪怪的好奇心和总也问不完的为什么,没等伺候送走小胖墩,反而等来了慈安宫来人。   那个人带来了让所有人震慑的大消息:“太后宫中发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现在太后的情况不太好。怀夏姑姑的意思,是请桂花姑姑暂时照顾三殿下一晚上,这些是三殿下惯用的寝具和洗漱用具,您若是看了没问题,就先收下吧。这些人,我就先带走了。”   不等吴桂花追问,那些跟着小胖墩来的宫人们已经追问起来:“太后宫中发现了什么东西?为何要带走我们?”   “发现了什么,与你们何干?都带走!”那人身后,一个穿紫袍戴无翅纱帽,头发全白了的老太监从众人身后走了出来。   小胖墩原本趴在一个奶妈的怀里熟睡,此刻被那人惊醒,看见面前那些凶人,顿时吓得撇着嘴要哭。   吴桂花赶紧把孩子抱过来,追着那些人问了句:“那太后现在如何?”见那人回头瞪她,结结巴巴地补充了一句:“我,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关心太后。太后是个好人,我不想她老人家出事。”   吴桂花认得这人,是太后身边的大太监,只是他似乎很少贴身伺候太后,她见只远远见过一两回。   那人平平看她一眼,道:“太后凤体自是无碍,你等尽可放心。”说着,领着人转身离去。   吴桂花追了两步,想问小胖墩身边的这些人到底牵涉进了什么事,可又怕问得多了,这些人把自己也跟那些人一样给拉去带走,只得怀着满腹的纳闷闭了嘴。   吴桂花原还怕小胖墩身边人被带走,又要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过夜会不习惯大哭大闹,可小家伙之前还要哭不哭的,叫她拿个菖蒲编的小花篮在面前晃一晃,就止了啼声,抓着小花篮专心致志地玩了起来。   吴桂花倒想跟这小东西一样,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没心没肺,可看看她门口,叫那个紫袍大太监留下来把守的几个侍卫,她连当鸵鸟的资格都没有。   食不甘味地吃过晚饭,小胖墩终于玩得困了,揉着眼睛要睡觉,吴桂花伺候完他洗漱,自己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忽然听见小胖墩睡意朦胧的说话:“姑姑。”   “嗯?”   “王嬷嬷跟我说,重华宫不详,什么叫不详?”   一时吴桂花也想不起来这个叫王嬷嬷的是谁,左不过小胖墩身边那几个不出挑的,随口道:“三殿下休听人乱说,若是不详,我住在这这么久了,怎么还好好的。”   小胖墩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不详是皇祖母今天这样吗?”   “呸呸呸,”吴桂花吓得坐起来,郑重道:“三殿下,话可不能乱说,太后娘娘怎么叫不详?太后娘娘吉祥如意,福寿绵长,是整个天下最有福气的人。”   “那王嬷嬷说的,我生母和养母是不是年轻轻去了,就是没福气了?”   要是这个王嬷嬷嬷在这,吴桂花保证两个大耳刮子扇得她后悔自个儿被她爹妈生出来,她耐着性子同小胖墩道:“这些都是混帐话,三殿下可不能乱说。两位娘娘被选进皇宫伺候陛下,怎么叫没福气呢?没福气能被选中伺候陛下吗?”   小胖墩好像越说越清醒,他从怀里拽出个五彩大荷包,道:“那王嬷嬷早上给我系这个大荷包,悄悄给说我若把这荷包天天戴在身上,能给我娘带来福气,也是假的了?”   吴桂花手一抖,打开了荷包。   ……   慈安宫中,太后正在苦劝皇帝:“陛下即位以来,一直宽仁待下,若是为了哀家大开杀戒,叫哀家如何心安?”   皇帝怒意蓬勃:“母后,可这次他们把主意打到了你们身上,我若是不施手段,岂非让人认为皇家的人任谁都能欺负?”   “可这次只是司苑局送盆栽进来时不小心夹带了几株杜鹃,他们并不知我闻到杜鹃会呕吐少眠。若是因为下人的无心之失就要他们的性命,太过了。”   见皇帝咬牙不语,太后又道:“这些时日,我一闭眼睛,就会看见四儿和闵氏。”   皇帝面色一变:“母后!”先帝在诸兄弟之中行四,也只有太后如今会偶尔念叨先帝的乳名,至于闵氏,自然是先帝的结发妻子,孝恭皇后。   太后道:“放心吧,我儿一向孝顺,梦见他,我很高兴。至于闵氏,有四儿在,她不敢怎样。”她缓了口气:“只是,我总想着,他死之时,我叫他带着遗憾而去,未能按他说的,照拂他们母子,心中难安,也未必是这杜鹃的错。”   皇帝半晌不语,太后合上眼睛,仿佛不胜疲惫。   直至滴漏的声音打破满室的寂静,皇帝方道:“母后的意思,儿子已经明白。应卓说来已经成丁,也该正经办几件差事,正好皇城戍卫司有个缺,改日——”   说到这里,一名太监匆匆进屋,同皇帝耳语几句。   皇帝面色大变:“此事为真?”   见太后担忧地看他,皇帝竟不及解释,冲她拱拱手:“儿子去去就来。”   皇帝走后,一声低语响起:“娘娘,你说,咱们的事能不能成?”   太后掐着手中的佛珠:“会成的。皇帝只是心眼小了些,不是个狠心的人。”   “那皇帝会不会猜出杜鹃花是我们——”   太后轻轻一笑:“猜出来又如何?就是要他猜出来。以往那些年,我同他说过那么多回,他都不松口,还将应卓发配到永安门那种地方。这孩子虽说命数与常人不同,可都是我的孙儿,我如何不疼?如今他又成不了婚,不会对陛下有多大影响。正巧我借今日的事逼一逼皇上,他再没有不同意的。”   说到这里,又忧心道:“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你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还不等人出门,皇帝急惊风似地刮了回来:“今日的事绝不能就这么善了,您看看,那些人又做了什么?这一次,谁都别想阻止,这件事,朕一定会追究到底!”   “啪”,一个五彩大荷包被扔到地上。   …………   吴桂花并不知道她那天突然夜入慈安宫使事态产生了什么变化,她在小胖墩的荷包里发现晒干的黄杜鹃时,整个人就炸了:这种花是有毒的!这个荷包做得这么鲜艳,若是小胖墩拿起来咬一口……不敢再想下去,她立刻拿着荷包,让侍卫带她到了慈安宫。   只是没想到,她这回见到的是她躲避过无数次的皇帝,这个盛怒中的中年男人并没发现,眼前这个女人跟她昔日宠妃的联系,听见吴桂花说完来龙去脉后,立刻转身去了太后住的寝宫。   第二天,司苑局就来了通知,要求他们把自己负责的宫道彻底检查一遍,铲除所有有毒的花,尤其是黄杜鹃。   又过了几天,皇后被废。   天下震动。 第91章   清晨,天只麻麻亮。   叶先带着他的小徒弟, 一人背着扫帚, 一人提着水桶, 从重华宫门口,一个扫地,一个洒水,快速地按照先前的每个人规定的路线扫去。   然而, 刚过重华宫正门前的那个路口, 还没到风荷苑,就被拦住了:“什么人,站住!”   两个人赶紧一个挺身,规规矩矩站好。叶先赔着笑道:“这位老兄, 我们是司苑局清扫宫道的,您看——”   在侍卫的眼神示意下,叶先双手递上腰牌, 那人验看完毕之后, 方点头道:“扫快些, 不许东张西望。”   叶先点头哈腰:“放心吧老兄, 我老叶头在宫里二十多年, 知道规矩。”转脸喝斥自己的小徒弟:“听到了吗?扫完就走,别东张西望地给我惹麻烦。”   小徒弟唯唯喏喏,在侍卫们的监视下, 两个人果然老老实实地扫完一整条宫道, 期间连头都没抬一下。   叶先两个稳着步子, 直到回到重华宫,方塌下脸来。   一边,他的小徒弟目露担忧:“师父,我们现在怎么办?”   皇后三天前被废,昨日晚上,被迁至风荷苑幽禁。   跟着皇后来的,还有一队金吾卫精兵。   叶先也没了主意:“等吴姑姑回来再说吧。”不知不觉,他已经对吴桂花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原本他以为,这就是个对主子有些特殊的女人,但自从吴桂花的能力在他们这个小团队越来越不可获缺之后,连叶先也偶尔会把她当成主心骨。   吴翠花却不像叶先那么焦急,但凡是个人,就不可能一直顺风顺水。顺风时扬帆而起,逆风时缩头团身躲在舱下,很正常。   她刚从慈安宫回来,先前宫中剧变,小胖墩被留在她那里好几天,直到昨天说太后病势好转,想念孙子,才派人把他接了回去。   那天晚上她去见了皇帝,把跟小胖墩的对话和那个大荷包的来历交代清楚之后就被放了回来。   接下来几天,她带着小胖墩,从竹林到各种废弃宫室,到处玩了个遍。   除了身边总是跟着两个人,略有些烦人,还有,几天没见着应卓,有些想他之外,她这里风平浪静,一片岁月静好。   她能猜到自己交出去的东西会引来不小的风波,但她绝对想不到,这朵敏感的杜鹃花在这个时机交出去,会挑动太后母子间的心结,从而为皇帝的行动提供了不小的助力。   在她的视角中最近内宫人事变换频繁。而且事牵连之广,也是让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   慈安宫里,连那位最常跟着太后的老嬷嬷换了个不太熟的面孔。   吴桂花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问,把小胖墩送回宫,跟他约好每天来看他后,总算回重华宫睡了一晚的好觉。   到她上午履完约回来,听完叶先的顾虑,她总算迟钝地意识到:她的运宝事业必须要暂停了。   “都老实干活,这段时间,谁也不许动弹。”   叶先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样一注大财在脚底下,没有谁能安心把它放在——也不是,也就这位祖宗能心不跳气不喘地不当回事。   重华宫,吴桂花三言两语给这事定了调子,自己找来梯子上了房。   叶先在下面给她扶着梯子,叫苦不迭:“祖宗,我的祖宗,您不是说老实干活吗?那您上这房干嘛?”   吴桂花振振有词:“我这不是检查房子有没有问题吗?下这么长时间雨,我得看看是什么地方漏水,想法子补房子。这怎么就不是老实干活?”   叶先真的想撇嘴,跟这祖宗当邻居住这些时日,他自问对她还是了解一些的,他敢打包票,检查房子是有,但要说她不是想看热闹,他把头拧下来送她!   叶先也自问是自己在宫里算见多识广的,但真没见过像她这号的,爱串门爱听人说事,爱到能搬梯子上房的。   房顶上,吴桂花踩着屋脊走过一圈,选了个最佳角度,靠在脊兽的边上坐下,看着风荷苑的方向不动了。   五月的早晨,天气还是很舒服的。吴桂花靠在屋顶上晒着太阳,手里揉一把不知什么时候溜过来瘫成一张猫饼的小二黑,嘴里嘎嘣嚼着炒黄豆,听那边屋里唱戏似地喊:“冤啊!皇上,臣妾冤啊!”嘿嘿乐出了声。   吴桂花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纯粹:敢害我家孩子,我没法子亲自报仇,我看看你那落魄样子下下饭,那还是能做到的,哈哈哈!   她在名副其实的冷宫住了一年,这还是头一回看到戏里因罪被发配冷宫的罪妃,一来还来个大的。只听这几句戏腔自然过不足瘾,吴桂花叫底下叶别吵吵得人心烦,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不等再听,正门那来了人。   之前已经说过,风荷苑跟重华宫只隔着一个宫道,吴桂花现在是在重华宫侧门西厢房这,离风荷苑正门也就是一个拐角的距离。   因此,打头那人跟侍卫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侍卫大哥,我们裕妃娘娘走了老远的路来看望废后,您就通容通容吧,我们娘娘只跟废后说几句话就走,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裕妃不是四皇子的生母吗?传说中,因为裕妃生了四皇子,虽然风头比不上东山再起的丽妃,可也是不容小视的势力。   来了来了,得势宠妃奚落冷宫废后的戏码终于来了!   吴桂花精神头立刻也来了,她抻着脑袋,往人群扎堆的方向看去:那边一队男女打着立瓜,金节等仪仗,围在一架金凤舆撵旁边,果然好气魄好威风。   那班人马跟侍卫们站在门口堵了会儿,让出一条道,从里头走出位穿桃红宫装的女子。   吴桂花眼神好,那女子侧对着她,瞧不见她的长相,但她头上戴着的流苏,金钗,和她身上挂着的白玉禁步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身后跟着两个端着托盘的宫女,在中庭这站了站,吴桂花吓得脑袋一缩,差点以为这人看到了她。   她等了一会儿,等再抬头时,裕妃已经进了门。   不一会儿,门里传来废后的咆哮:“滚!本宫不需要你来可怜!”   屋子里噼呖啪啦地响了会儿,吴桂花心痒难耐,把头抻长了点,这回,正跟一个侍卫对上双眼。   四目相对,那侍卫眉毛竖起,吴桂花赶紧举起一块破瓦片,讪笑两声:“修瓦,修瓦呢。” 刺溜窜下了房顶。   叶先总算接着这祖宗,忍不住数落道:“还看吧?真当人家那些侍卫都是摆设?好歹对面的曾经也是皇后,什么叫虎死不倒架,人家现在就是落魄了,想整死我们也……”吧啦吧啦一大堆。   吴桂花眯着眼,觉着这戏,余韵十分悠长,足够她品味好几天,遂对叶先保证道:“行行行,你别再念叨好不好,我知道错了。这不是无聊么,有这么一群人在这,想干点啥都不敢干,你总得让我找点乐子好不?”   这话一说,叶先也不作声了。半晌,来一句:“这事您别指我瞒着,我啊,肯定要找那位好好说道说道。”   吴桂花知道叶先有渠道跟宫外联系,赶忙跟老头求饶,老头哼哼半天,到最后也没松口。   这几天可不是无聊?   以前吴桂花还能扫扫宫道,去各个废旧宫室发展点秘密基地,现在隔壁有这么几尊门神在,发展秘密基地就算了,她还得庆幸她风荷苑那棵枯树的坑填得好,不然这回可不好交差。   而扫宫道么,叶先自己都不扫,当然更不会让吴桂花扫。   吴桂花现在每天的事,就只剩下早上钟响了,她跟着大伙一道出发,去慈安宫看小胖墩。   但慈安宫每天换一批人下来,连小胖墩身边都受到了不小波及。这孩子不知猜到什么,这些天也沉默了许多。   吴桂花看着心疼,只能去完慈安宫,把他带出来,别的地方不敢去,每天就在小竹林里引着他挖竹笋挖蚯蚓逮蚂蚱玩。   小胖墩是开心了,可她总不能跟三岁孩子一样,成天撅着屁股在地里捉虫子吧?   就这么又过了几天,终于一天晚上,吴桂花被一阵敲击声惊醒:“桂花?桂花?”   吴桂花一个虎跳蹦下床去开了门,门外,果真站着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一把抱住他:“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进来的?隔壁,隔壁那,那些人——”   一根手指抵在她唇中,他俯下身来,眼睛看着她:“嘘。”   吴桂花被他唇间的风吹得身子都快酥了,听他在她耳边耳语:“我来看看你,你担不担心?”   “我担心死了!”吴桂花紧紧抱着他,急切道:“这几天你去哪了?怎么连个信儿都没有?”   “这几天我也有些事,”应卓道:“往后,我可能没有这么方便来看你了。”   “我知道,都是皇后这事闹的。你说,她没事找三皇子的麻烦做什么?她自己也有儿子,你说她怎么那么坏?”   “这事,不那么简单。”应卓道:“你也是,这些天老实在这待着,若是待不住,哪怕去西掖廷转转,也比成天上房的好。”   吴桂花脸有些红,心道:那老头还真不含糊,说要告状,马上就告了。   又担心道:“你就是为这个事来的?我不是说过吗?我有分寸的,你别总把我当个孩子似的,以为错眼不见,我就要惹麻烦。”   “我知道,”应卓叹息道:“可我,就是忍不住担心。不来看看,心里不踏实。”   吴桂花明白他的感受,哪回应卓出门,她没有过同样的感受?   一想到两人虽相隔数重宫墙,却在为彼此牵肠挂肚,心都柔了,软声道:“那现在看到我,你可放心了?”   “怎么会?”应卓喟叹着道:“若是能把你揣着带走,我才会真正放心。”   吴桂花:“……”哎呀,嘴巴被这甜话糊住,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呢。   半晌,她才找到话头:“你刚刚说皇后的事没这么简单,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皇帝冤枉了皇后?”真是这样的话,她这戏也看不安乐了。   应卓却无意多说,道:“也不算是。你只需知道,皇后身边人的确承认对三皇子出过手,但她没承认黄杜鹃的事。”   吴桂花都被他说糊涂了:“什么叫出过手?什么黄杜鹃不是她做的?那是谁做的?哎呀,我老早就说,皇后没理由这么对三皇子的。”   应卓只道:“不错,皇后只承认她让人教三皇子说了些犯讳的话,想引陛下对三皇子不喜,但没承认黄杜鹃是她指引人放的。”   吴桂花忿忿道:“要是三皇子真的被亲爹讨厌,那他这辈子不就完了吗?太后毕竟年纪大了,能护这孩子几时?而且我瞧这几天太后跟皇帝好像也闹了矛盾,还没争赢似的。她太恶毒了!”   应卓听她在自己怀里嘀嘀咕咕说了半天,闻着怀中的馨香,终于忍不住,俯身吻了下去。 第92章   皇后到底有没有用黄杜鹃害小胖墩,应卓到最后也没给个准话。   他只说, 即使这件事她真没做, 凭她以前做过的孽, 这个下场也正常。   吴桂花原想问问,皇后以前做过什么孽,引得他这样痛恨。但想想,她和他好不容易见这一面, 时间宝贵, 干什么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何况,她用过她看过的宫斗剧经验判断,小胖墩的存在本来就挺招人恨的,有人想对付他很正常, 自己以后只能更加小心些。   吴桂花遂将这个疑问抛之脑后,两人甜甜蜜蜜地说了会儿私话儿。   最后,应卓才说, 他被调职了, 现在是皇城戍卫司侍卫副统领。   吴桂花琢磨了一会儿, 才明白皇城戍卫司侍卫副统领跟永安门侍卫副统领有什么分别。皇城戍卫司虽然也是隶属于金吾卫, 负责皇宫安保的部门, 但皇城戍卫司的管辖范围更大,除了宫门侍卫,像帝后, 东西掖廷等地, 以及需要定班轮守的重臣办公地点所有的侍卫都归皇城戍卫司统领, 因此皇城戍卫司在民间也有个更通俗的名字——九门戍卫。   吴桂花纠结着是恭喜他,还是顺从自己内心感受,表示不舍不愿的好。   应卓看着她的表情实在好笑,莞尔道:“不必担心以后我来看你会不方便,这个问题我会解决。而且,你该想些开心的,如今我的巡察范围扩大到整个皇城,对我们现在调查的事不也很有帮助?”   “你是说,王太监?”吴桂花一下想到了他们忙活了几个月的事。   应卓点了下头,吴桂花才想起来问他:“那你现在一般在哪巡守?”   “我现在跟先前一样,不需要参加日常巡守。但若我想巡守,也没人会拦我。只是我的值房从永安门搬到了东掖廷。”   吴桂花顿时道:“那我以后多往东掖廷去,你别总绕这么大圈子来找我。以后你肯定事情忙,我们约个地方在东掖廷见面是一样的。”   这段时间她为着打听消息运银子,去东掖廷都去了三四回。不过那里她也就跟严掌案和秦司薄扯上点关系,皇宫里又不像别处,不能她想去就去,弄得她发展东掖廷人脉的想法进展十分缓慢。   应卓失笑道:“你以为东掖廷跟重华宫是一样的,随你想怎样便怎样?”   吴桂花也知道自己说了傻话,吱唔一声:“你吃晚饭了吗?”   见应卓摇头,顿时心疼得不得了:“怎么没吃晚饭呢?这都什么时辰了?等我看看厨房里有什么。”   应卓叫她拉着走快几步,俩人摸着黑在厨房蹲下。   吴桂花摸到柜里油茶面,用风炉坐着的热水给他冲了一碗:“快喝,先暖暖胃。”   又寻摸一会儿,摸到一碗晚上吃剩的冷饭,她略过去,在面缸里舀了半碗面,也不点油灯,就着窗外的月色舀了点冷水预备开始和面。   应卓默默喝完一碗掺了剁碎的腊肠和干果的油茶面,觉得收缩了半个晚上的胃总算平静下来。他的心情也平静了下来,看着吴桂花的动作,不由站起来道:“那碗饭就——”   然而,还不等人站起来,吴桂花就丢了面碗,急得跳起来:“嘘嘘嘘!外面那些人会巡逻的!”   话音刚落,就像为了证明她话的正确性一般,外面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吴桂花下意识攥住他的衣襟,紧张得几乎不会呼吸,直到外面的脚步声消失许久,才重重吐出一口气,往上一抬头,顿时碰到两片柔软的嘴唇……   什么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良久,应卓摸摸嘴唇:唔,这应该能算她主动吧?真难得。   吴桂花硬是叫他这个动作弄得恼了:“愣着做啥?不吃饭了?”   应卓无声一笑,摊摊手后退到门口,在她走过来之前,去了院子。   不一会儿,一碗面条被端出来,吴桂花已经忘了先前的事,低声道:“黑漆漆的,我也不敢弄大动静,只给你煮了这碗素面,你自己看是添些酱油还是醋调个味吧。”   “什么都不用。”应卓挑了根面条送入嘴里:“以前我回家晚了,从没有人专门为我做过夜宵。”   要不怎么说,老太太的思想跟旁人不一样呢,吴桂花特别煞风景地来了句:“骗人呢,你家没厨子的?”   应卓:“……”罢了罢了,跟这个心思比男人还粗的女人说这些,不是自寻不自在么?   吴桂花虽理解不了应卓的想法,但她哪不知道这话出口得罪人呢?   因而喇叭花似地冲他讨好一笑,赶紧站起来给他捏肩:“你忙到现在,肯定乏得很吧?我给你捏捏肩。”   这两个人吧,对待生活,一个是理想派,一个是现实派,便是偶有不和,却总会有惊喜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   到一双小手按上肩膀上,应卓脸上最后的一丝不快也挂不住了,他开始严肃地思考一个问题:想不到她摁肩的本事也不错,以后,用什么法子能让她多摁摁呢?   …………   第二天早上,吴桂花如同预料中的一样起晚了。   到她拿铜镜开始梳头时,差点被镜子里那个眼含桃花,不笑也含三分情的女子吓到了:这副样子走出去,谁都会怀疑她昨晚干坏事去了吧?   她赶紧拿起妆台上那瓶给自己留的黄水,往脸上拍了几滴,不禁想起昨晚应卓的话,让她实在无聊就去西掖廷逛逛,又一想,她给李英娥出的主意,总不能管杀不管埋,还得去看看,确保一下售后服务,跟叶先交代一声,提了些黄豆豌豆等小姑娘爱吃的小零食。   又想想还有肥水司的田大壮,她也好长时间没看见他了,去看李英娥,不好把他漏了,又煮了些咸鸭蛋,收拾完毕朝西掖廷去了。   出门的时候,吴桂花原本想绕个道朝后走,后面一想,本来就是邻居,她天天躲着人也不像话,这回干脆大大方方地朝风荷苑的正门去了。   照她估计,风荷苑这个日夜排班巡视的样子应该不是常态。皇宫里也就只有太后和皇帝的宫殿有这个待遇,废后毕竟已废,又不是犯人,时间一久,这里的岗哨应该也会撤,或者不会再这么森严。   这么一想,她再往前头走就更大方了:既然做不了多长时间的邻居,就更用不着怕了。   吴桂花这样一副平平常常的状态唬得那些侍卫一愣一愣的,到她人都走过去了,有人才想起来喝斥:“站住!”   吴桂花早有准备,从兜里拿出两个咸鸭蛋,笑着道:“两位大哥辛苦了,我就从这里过一过,没什么事吧?”将鸭蛋塞进两个侍卫手中。   “你是隔壁的?上哪去?”吴桂花这副打扮实在是过于没有攻击性,那侍卫仍板着脸,却不再驱赶。   吴桂花老老实实地说:“我去趟西掖廷,这不是我们住得远,这几天都没菜吃了吗?去买点菜。”   侍卫盯着她看了会儿,挥手放行。   吴桂花走出去,还没拐弯,听见背后有人说:“唉,这个蛋我在宫外见人吃过,卖得还挺贵,说是什么日月金蛋。怎么咱宫里也有?嗯,真好吃。”   …………   吴桂花是在床上找到的李英娥,好几天过去,她小脸黄黄的,脸也肿得像发面包子似的,看上去不至于让人倒尽胃口,但跟她原先艳美灵动的形象相去甚远。   她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就是要这个效果。你再坚持用一段时间,脸痒可千万别抠,不然落疤了真一辈子好不了了。”   李英娥叹道:“我倒是想,可我们教习对这张脸比我还着紧,我若脸上多一条口子,我们教习能疯。”   如果李英娥年纪到后被放到教坊司当娼妓,教习是可以从她的渡夜资中分一杯羹的。她说她们教习会疯,搞不好是真的。   哪怕按吴桂花的欣赏水平来看,她不觉得李英娥的水准比旁人差到哪里,可偏偏就是她没被选中留在宫中。   要知道官奴有很多,能进宫到教坊司继续学习的,已经经过了一轮轮严格的铨选。以吴桂花看到的那场比试来看,像这些貌美的宫奴,要么跟小方一样,一听就知道高出众人水平很多,要么可能就是李英娥这样的下场,被黜落出宫以色侍人。   她见这丫头除了脸色难看些,还跟以前一样精神头十足地怼人,叮嘱她两句便离开了。   这一年多来,吴桂花听过见过的黑暗之处太多了,像李英娥这样的,真不算什么。   而田大壮,是头一个吴桂花认识的,快被那些阉人活活玩死的太监。   原本吴桂花去找田大壮师徒时,那些看门的人跟以前一样,还是说他们两个不在。但刚刚经历过李英娥的事,吴桂花起了疑。   她背着人找到个面善的小太监,给了对方一块碎银子,这才得到了实话:田大壮得罪了一个管带,被那管带揪着一群人每天整治他,不许他睡屋,把他师徒两个赶到草棚子里跟粪桶作伴,人已经快不行了。   田大壮那张嘴,吴桂花是领教过的,说话自以为是,怎么讨厌他怎么说。但她万万料不到,他在宫里混了这么久,居然还能把自己弄到这个下场。   吴桂花赶忙问他是怎么得罪了人,这却不是那人知道的事了。吴桂花又给了那人一块银子,求他帮忙让她跟田大壮见面,那人看在银子的份上答应了。   吴桂花最后是从肥水司每天出粪车的小门那进的门,田大壮师徒俩就躺在隔门不远的草棚子里。因为周围都是粪车,这里到处蚊蝇乱飞,看见她进来,小顺还能动一动,田大壮则只能靠在草垛子上望着她流眼泪,他那一张胖脸早就瘦脱了相,连一嘴的牙都不知去向,他的身上不知道哪里受了伤,那股腐烂的恶臭味跟旁边的粪车竟然都不相上下。   吴桂花看得也心酸,求那个带她来的小太找地方给师徒俩烧了壶水,吹凉了喂他俩喝下,叹道:“这才多长时间没见,你怎么成了这样?”   田大壮喉咙里嗬嗬半天,才哭出声:“我哪知道啊,桂花姐,他们这些信咕噜教的这么疯?我也不知道皮管带他信这个的!”   吴桂花听了半天,连蒙带猜地才知道了田大壮这无妄之灾的来源:大概是他们这些宫奴中流行信一种邪教,有人跟他提了提这教,他把那个教笑话一顿,还说了些不恭敬的话,就叫人记恨上了。现在想来,那个跟他提这教的人可能是想发展他入教,他这不是得罪人?   吴桂花也不知道田大壮说的有几分真,但不管什么事,被人整成这样,也太过了。   她想起她刚来时虎妹信得不得了的鬼母教,不禁道:“宫里不是不许人信这个吗?怎么没人管的?”   田大壮自从那次之后就被人整着,他哪里有工夫了解这个,哭得没一会儿就翻了白眼:“桂花姐,我知道我这人是个浑帐。可我这徒弟小顺,他真是个好孩子,他什么事都没做,就被我连累,关到了这,桂花姐,你行行好——”   说到这里,忽然前方传来几声喝斥,给吴桂花带路的小太监从前面跑过来:“不好了,那些人过来了,你快跟我走!”   田大壮顿时急了:“桂花姐!”   吴桂花看看田大壮师徒,小顺已经瘦成了骨柴棒,却还拉着他师父,似乎想阻止他说话,她的耳边是那小太监焦急的催促:“愣什么,快走啊,等那些人来了,你想走都走不了了!”   吴桂花一咬牙,把这孩子抱了起来。 第93章   “你真想把他带走,你疯了你?”那个小太监挡在吴桂花身前。   吴桂花感觉, 她抱着这个快十岁的孩子, 就像抱着半口袋面一样, 轻飘飘的没点分量,只觉得他的骨头硌得吓人。   她再明白不过,如果这孩子真被留下来,说不定今天或是明天就死了。   吴桂花胡乱从怀里摸出两块银子塞给他, 恳求道:“小兄弟, 你看这孩子,他都成这样了。我不带走他,他得死在这,求你帮帮忙, 好不好?”   小太监不接那银子,只是说:“不是我不帮忙,你不知道那些人——”   忽然吴桂花眼角余光瞥过他对面, 扯住那小太监往下一蹲, 道:“那些人已经来了, 先走再说吧!”   说着, 弯起身子, 拨开那个小太监向小门的方向冲过去。   那小太监还想来拉她,被她喝斥一声:“你再拦着我,是也想被那些人留下来吗?!”   吴桂花趁他呆住的那一瞬间, 拨开他冲了出去。   肥水司运粪车的小门本来就在草棚旁边, 吴桂花几步冲出门, 不等接着往外走,又被那小太监拽住,道:“不行,你不能走的,你走了我死定了。”   呼喝声隔着墙传了过来,有人在高呼着说:“门开着,那小贱皮肯定从这跑了,快追!”   吴桂花跟这小太监夹缠不清,急道:“那他们看见是你放我进来的?”   小太监一怔,摇摇头。   吴桂花跌足道:“他们都没看见你,你慌什么?你再拉着不让我走,我们几个才死定了!”   说着,吴桂花气不过,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踹得他一个激灵:“对对,不能让他们看见你。快跟我来,我们先躲躲。”   肥水司本来就在西掖廷的最后一排,最偏僻的位置,这里也是整个皇宫管理最松散,最混乱的地方。吴桂花叫这昏头昏脑的小家伙拉着左右转了几圈,穿过几条巷道和竹竿,在一处堆满了木盆的地方蹲下,才重重喘了口气。   吴桂花侧耳听了半天,没听见有明显追逐的声音,见那小太监也站起来要离开的样子,赶紧抓住他问道:“小兄弟,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怎么这么凶?”   那小太监本想赚个外快,谁想到会被拖到这个境地?正要骂她两声,一锭银子递到他眼前。   “还能干什么?跟我一样呗,干苦力的。”他一把抢过银子,往怀里塞。   “那他们凭什么能这么对田大壮,都没人管的吗?”   他翻了个白眼:“管个甚?他自己不懂规矩找死惹了鬼母教的人,谁敢管?不要命了?”   “鬼母教?不是咕噜教吗?”吴桂花顿时一惊,她记得去年这什么教宫里已经严查过一回,怎么这么快就卷土重来了?   他这回白眼翻得更大:“我哪知道,那些信鬼母的跟我们不一样,整天神神秘秘的。宫里查又怎样?自己不承认,只要没被抓到供佛像,总不能屈打成招吧?”   “这么说,小兄弟你是不信这些了?”   “我?我倒是想,可我没钱,人家看不上我。”他说完抛抛手里的银子,眼睛一亮:“说不定这回小爷我有了钱,他们会拉我进去呢。”   吴桂花还真没见过这么上赶着找死的,讶道:“他们师徒俩都被折磨成这样了,你还赶着上去入教?不怕也变成这样?”   那小太监又翻了个白眼:“那是他们不识相。要不是看在姓田的有点家底的份上,人家怎么可能来拉他入教?不入教挨打,入了教,那可是吃香喝辣,威风着呢。”   吴桂花听这小太监的话音,想到了以前她爹说过,他跟人插香拜把子进会堂的事。她爹年轻那会儿去城里找活,又不识字又怕被人骗,偏偏找的力夫的活很容易叫人欺负,索性几个同乡朋友结成个会堂门,立下规矩共同进退,谁受了欺负,其他人都要给那个人撑场子,才慢慢在城里扎下脚跟。   她爹跟她讲古时说过,那时候世道乱,想活下去必须抱团。像他们的会堂门是几个穷兄弟过不下去,不得不结伙拉拔着过日子,这种事在城里很常见。除了会堂门,还有的就是那些信教的各种教门,那种教门都是捏个神像聚一伙子人,利用神神鬼鬼到处坑蒙拐骗的外道人。   那时候她爹还羡慕过教门里人过的风光,后面解放后,听村里宣传队揭破那些人的西洋镜,才醒过味来。   吴桂花判断,可能这个鬼母教也跟她爹说过的教门一样,利用穷苦人的愚昧和抱团骗钱。   至于为什么宫里打击过一回,它还存在,也很简单。这里远离内宫,是规矩法度最难照应到的地方,这里人想要不被欺负,也必须想办法抱团。这也是宫里乡党,干爹干兄弟这么流行的原因所在。   但是光是身体上抱团哪够呢?宫里的生活这么苦闷,不会自我调剂,很多人精神肯定也是空虚的,需要有点心灵寄托。这时候来一个只要祈祷就会实现心愿的“神”,有多少人会抵抗得住这种诱惑呢?   所以,只要这世上有想麻痹自己的穷人在,这种邪门歪道就不可能禁绝。别说是这里,就是前世破除封建迷信这么些年,也没见神佛鬼怪之说绝迹人间呢。   有些人信这些,是因为心理不够强大,需要点神佛寄托。   心理足够强大的吴桂花就算想明白了这些问题,对她目前的状况也是没有丝毫改变的助益。   她好说歹说,又许了一两银子,让那小太监帮她引开那些人,总要想法子先出了这里再说。   那小太监两眼亮得跟狼似的:“这一会儿功夫,姐姐就给了我二两银子,姐姐肯定在主子娘娘面前很得脸吧?”   吴桂花心头警惕,故意道:“我这不是说过,出来给姐妹们买点东西,顺便来看看田大壮吗?”肥水司在最后一排排屋的最边边,而出了肥水司这条道,再越过浣衣局那个晒衣服的后院,就是正定门。   这小太监大概进宫不久,心思都写在脸上:“那咋没看见你东西?”   吴桂花装作不耐烦的样子:“不是说过吗?我来晚了,我姐妹要的头花卖完了。本来我还想买副药的,可卖药的不老实,给的假药,那我能要吗?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我再找个人来,把钱便宜别人去。”   “去,去!”那小太监这才站起来,往外头看了看,跑了出去。   他一出门,吴桂花立刻把背篓搁前面反背,背起小顺朝里边跑。   “咳咳咳咳”,小顺突然咳了起来。   吴桂花听见这咳声,先是放心,又担心道:“小顺,你先忍忍,等会儿安全了咱再咳吧。”   “我师父——”   吴桂花猫着腰,爬过这一地的木头盆子,转身看见一排筐子,筐子里放着草木灰等洗衣用品,心中一动,抓了些放进背篓里,看见一条狭长的道子,一咬牙先扎了进去。   这道子里搁的全是晾衣裳用的长竹竿。   她知道这里是浣衣局的地盘,以前来过一回,穿过这条道子,她记得这一片包括她来的那个方向都是晾衣裳的场子,从场子的后门进浣衣局,再——   “哎,人呢?” 是那小太监的声音。   “你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人刚刚还在这,怎么不见了?我发誓,我刚刚真的看到他们来这的!哎哟,别打,别打,大哥。我还想入教呢,怎么敢骗你们?他们肯定是跑了!”   “你们几个,把木盆翻起来找。你们,跟我来!”一个尖亮的声音开口之后,是一阵踢腾东西的声音。   “是皮管带。”小顺的声音听上去,像下一秒就要断气。   吴桂花心头一紧,往巷子两头看了看,一咬牙,朝着来时的方向冲了出去!   她前脚匆忙找到一处挂着烂席子的竹竿缩好,后脚那些人开了门,直奔浣衣局后门而去。   吴桂花缩在角落里,用竹竿略挡住身形,看见那些人门也不敲,直接拿脚,一脚将门踹开。   有人说了句:“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被那些人一句话顶回去:“教门办事,无关人等速速滚开!”   里头几声短促的惊呼,很快没人出声了。几个低等宫女打扮的女人被人推推搡搡地弄出了门外。   “好威风,好霸道。”   吴桂花不敢多作逗留,探出头看这会儿人不多,将竹竿全部踢翻,当机立断,背起小顺冲了出去。   没跑多远,果然听见后头有人喊:“快追,他们在这里!”   吴桂花不管不顾,咬着牙低头猛冲。   听见背后鼓点般的脚步声越敲越近,吴桂花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边跑边狂呼着冲正定门那边,正看过来的侍卫们叫:“救命!救命啊!”   终于,那边来了两个侍卫,问道:“怎么回事?”   吴桂花这一顿猛跑,现在突地缓过来,一时气喘得说不上话,只听后面追上来的那几个人回答:“没什么,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宫女,大哥,我们这就把她带回去。”   吴桂花怒指那人,正要开口,忽然看见,为首的那人向那侍卫比划出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而那侍卫手掌在胸前微点,转身似笑非笑地向她看来。   她心中立觉不好,当机立断,扬起两把草木灰洒过去:“我去你奶奶的!” 第94章   吴桂花刚刚被那些人追逐,已经趁侍卫同他们交谈之时跑到了正定门正对的那条宫道上。   从这条宫道直穿过这一排排院子, 是直出西掖廷最快的方式。   吴桂花那几把草木灰对着那些人的脸, 洒得又准又狠, 却几个箭步蹿向跟浣衣局相对的那条路口,那里也是最后一排,跟浣衣局仅仅相隔一个路口,是织染局的地盘。   几人猝不及防, 被她撒中眼睛, 边骂边顺直觉茫然追了几步,待到揉掉灰土,问过其他人,再重新确定方位, 那两个人已经消失在织染局数以百计的大缸之间,完全失去了踪迹。   几人不死心,折腾了一整天, 几乎将西掖廷的最后两排翻过来, 却连吴桂花的影子都没抓到, 连小顺那个绝不可能自主行走的孩子也完全失去了踪迹。不是没人猜过吴桂花是不是已经逃到了前面几排局司, 想去前头搜查, 可毕竟前头可不止住着这些低等宫女太监,还有些管事宫人都在那,万一惹到不该惹的人, 说不定又会引来一轮大清洗。   “先回去吧, 你们要想找的话, 派几个人去,说话客气些,绝不能像刚刚那样横冲直撞。”   “是。”   “再来几个人,跟我再把这些地方都找一遍,我就不信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能翻过天去。”   ……   而在那些人大肆寻找的时候,消失的吴桂花在哪?   她其实离他们并不远,就躲在织染局那些排房中的一间,听那些人呼喝着远去,始终没进来看一眼。   良久,安静被一连串咳嗽打碎:“咳咳咳咳!人走远了,妹子你快走吧,说不定那些人一会儿还回来的。”   刚刚她蹿进织染局这处晾晒染料的场子时,这个曾跟吴桂花有过一面之缘的病弱妇人拉了她一把,将她扯进这间小屋里躲过了一劫。   她叫刘喜妹,去年年底吴桂花拉着大顺子和小章在西掖廷兜售卤肉时,在织染局管事院子里认识的她。   她那时候跟其他人一样,排队在管事房外等着领过年多发的薪俸。吴桂花则是靠着跟织染局一个管带的关系进去推销她的卤肉。   因为是非法小生意,吴桂花一直很注意把生意范围控制在西掖廷中等宫女到中等管事这个阶层,而且都是尽量在人后交易,她跟刘喜妹的认识是相当意外的。   那天她从织染局出来后,刘喜妹靠在对面的大树底下喘了半天气,旁边人看她一脸病气,纷纷掩鼻而走,最后是吴桂花把东西交给小顺,自己扶着她回了织染局住处。   通过交谈,吴桂花得知她是织染局的一名宫女,在宫里干了二十多年,很多年前她就生了种病,入冬以后会加重,年纪大后越发难挨,发展到现在,已是干不动任何重活,天气一冷,就连呼吸都困难,只是走了这些路,就差点喘不上气。   刘喜妹的咳嗽声就像敲击的钟鼓一样,唤醒了一大串人跟着咳嗽起来。   吴桂花从进门起就想问了:“刘大姐,你怎么搬到这来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是住这的啊。”   不等刘喜妹回答,另一个人冷笑了声:“为什么?你没眼睛看不到吗?咱们都生了疫病,这是把我们这些病人都搬到一起等死呢。要不你以为那些人为什么不进来?”   吴桂花身后的小顺呼吸一重。   倒是吴桂花,她刚进门时就看过这些人,除了里头有两个着凉的,其他的几个都跟刘喜妹差不多,是一种症状,反正以她的阅历,是不认为她们得了传染病。想起织染局的工作环境,吴桂花猜测,这些人应该得的是一种肺病。   她却没反驳那人,而是无所谓地笑笑:“疫病不疫病的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刘大姐救了我和小顺的命。要没有刘大姐拉我一把,我这回就险了。”说着,要拉着小顺给刘喜妹行礼。   小顺这孩子也乖,顺着被她拉起来,但身体实在太差,打了个晃就又歪了下去。   “这孩子,这是怎么了?”这才有人问起来。   吴桂花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刚刚被鬼母教逼得四面楚歌的情形,她实在害怕这一屋人里也有那邪教的教徒。   “还能怎么了?我认识外头那人,他是鬼母教的,他们俩肯定得罪了那些教门的人,被人整成这样的。”   一室俱静,连喘气声都在同一时间消失。   吴桂花感觉,她现在就像在等待屠刀落下的死刑犯。   “不关姑姑的事,是我,她是救我,被我连累的。你们要是害怕,可以把我交出去。”很久没说话的小顺忽然开口,似乎想站起来,只是被吴桂花按着,仍无法行动。   他本来就没多少力气,只是刚刚房间恰好很安静,所有人都听得很清楚。   “小顺——”吴桂花想让他别乱动。   “既然躲进来,就别胡思乱想。只要你自己别乱嚷嚷,这里没人会交你出去。”一个白发老宫娥出了声。   比起其他人,她即使坐在床沿上,也身板挺直,目光晶亮,这股精气神跟一屋子的病人简直格格不入。   “不知您怎么称呼?”吴桂花看出她应该是这群女人中的领头人。   “你可以叫我顾大姑。”她对吴桂花震惊的眼神视若不见,淡淡道:“不愿意叫的话,喊我一声顾老婆子也行。”   “不,我是晚辈,本来就应该叫您一声大姑。”她吞下满腹疑惑,有些苦恼道:“我是在想,看外头的形式,我怕一个人把小顺救不出去。不知哪位姐妹方便,能帮我出去传个话,让人来救我。”   在宫里,一个人叫什么名字不重要,但称呼不一样,是一点不能叫错的。像同辈的宫女姐姐妹妹互相称呼,小辈对长辈,位低者称呼位高者为“姑姑”,或者按职位来称呼,都是宫里最普遍最不容易出错的称呼,但 “大姑”这两个字,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的。   像吴桂花见过的司苑局地位的最高女官金掌司不能,秦司薄不能,甚至太后最亲近的女官也不能。因为,只有六大尚宫局之一的宫令才够资格被人叫一声“大姑”!   顾大姑既然敢让吴桂花叫她“大姑”,那说明,她至少曾经做到过六大尚宫的宫令。   吴桂花正因为震惊这一点,才迟迟没给出反应。   不过,她转念一想。她能有曾经的皇后当邻居,似乎遇到个曾当过某个尚宫宫令的老妇人也不是那么不容易让人接受的。这宫里人起起落落的,太正常了。   就是不知道,顾大姑曾经是哪个尚宫局的宫令。   吴桂花按下好奇,同顾大姑说了她想找的人,看顾大姑吩咐一个看上去健康些的年轻妇人带着她给的信物出了门。   见她好奇地看着她,解释道:“我们一次只出去一个人,这回出门的人多了,会有人怀疑的。你放心,我们都是要拉出宫,进宫人斜等死的人,教门怎么会稀罕我们这样的人?她不会像你刚刚说的那个人一样,反手卖了你。”   这个老妇人,身上天生有那种令人信服的领导力。   随后,她让刘喜妹同吴桂花两个把小顺搬到了床上,喂他吃了些食物。   吴桂花要找的人,到第二天凌晨丑时,几乎是所有人熟睡的时辰才来。   来的是应卓曾经跟她说过的,他留在西掖廷的暗桩之一,是兵仗局的一个管带和一些她不认识的人,这些人穿着统一的夜行服,无声地站在房间外面。   吴桂花特地吩咐他们等到半夜再来接她。若是他们大白天的来,她和小顺可以一走了之,这些本来织染局就在等死的人,只怕处境会更艰难。   但即使在等死,这些人也给予了她庇护,临行时,吴桂花走到顾大姑面前,对所有人郑重一礼:“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诸位如果有什么想做的事,尽管吩咐我吴桂花,我一定为诸位做成。顾大姑?”   这句话,白天她已经说过一回,几乎所有人都回应过她。她现在再说一遍,主要是问的顾大姑。   顾大姑说了一句话。“你给王四林带个话,就说,我要死了,让他来见我最后一面。”   “我一定帮大姑您带到。”吴桂花郑重应下,连王四林是谁都没有问。   鬼母教在路口设了暗卡,吴桂花和小顺是被装在兵仗局运物资的车里带回重华宫的。   还没进屋,吴桂花先看见叶先那黑得像锅底一样的脸色,但他什么都没说,丢下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推着小顺气哼哼回了隔壁。   一般他这个表现……吴桂花心提了起来,连让他把小顺留下,让她自己照顾的话都不敢说。   开门的那一瞬间,一个熟悉的拥抱裹住了吴桂花。   那拥抱的温度和力度迅速抚慰了这一天饱受惊吓的吴桂花。   半晌,她才想起来问:“你,你不怪我么?”   回应她的,是一个更紧的拥抱,和跟那个拥抱绝不相符的语气:“怪!”   吴桂花:“……”好嘛,这回听上去真挺生气的。   该怎么做,才能混过这一关呢?   吴桂花陷入了深深的苦恼。 第95章   刚刚经历过一次大危机,应卓即使再生气, 也不可能在这时候忍心说重话。   不止是吴桂花, 就是他, 也吓到了。   他从来不知道,一天会有这么长。从接到西掖廷传来的消息开始,他就坐不住了。如果不是顾及到他新到皇城戍卫司履任,现在的位置有很多人, 包括皇帝都在暗中盯着, 只怕他会亲自带人去西掖廷把这个让他坐卧不宁的女人亲自带回来!   两人静静相拥,吴桂花是怎么想的应卓不知道,应卓只知道,他现在只想到了四个字:劫后余生。   老天爷总算眷顾了他一回!   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才想起来问她:“怎么回事?”   吴桂花带回来的信里,只说她被鬼母教的人盯上,还带了个快死的孩子回来, 让人去接她, 其他的, 都没来得及交代。   吴桂花把这件事, 以及她见到的鬼母教的人行事都详细地说了一遍, 问他:“去年你不是领着人才剿了一遍这些信邪教的吗?怎么今年他们又来了?还这么嚣张?”   她已经知道,去年她因为一个香炉差点被侍卫们带走,是应卓及时出现救了她。   应卓知道, 宫里原来地下一直流行着千奇百怪的各种信仰, 若非他亲自查过一回, 绝对弄不明白原因。   “宫中生活苦闷,西掖廷一向弱肉强食,若是没有信仰约束,只怕会更乱。”最后,他也只能这么草草同吴桂花解释。   “那也不能让他们随便信个什么啊,万一这些人被引着做坏事怎么办?是我们佛不好,还是道不好?非要信个不知道哪来的泥菩萨?”   这个问题,应卓在等待的时间已经想明白怎么做:“宫中势力盘根错节,这些邪教能这么快恢复,说明背后有人在支持。我去年查过一回,捣毁了他们的几个窝点,想必未曾伤及筋骨。我会尽快找人再查再办,你也不要跟任何人透露你昨天的经历。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去西掖廷了。”   这件事,应卓便是不说,吴桂花也是短时间内不敢再去了的。   正事说完,两人情绪平稳下来,应卓的怒火就压不住了:“还有你的问题。你不是不懂事的人,为何这回明知事有不可为,还不知道先把人放下,等自己先逃回来再说?是你觉得我不会帮你把人救出来,还是你有九条命,死一条还有一条?你会不会为你自己想一想?会不会为,为我想一想?”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一双眼睛像要烧起来,把吴桂花灼出两个洞。   吴桂花低着头,像个小学生一样,乖乖挨训。她知道,这回她肯定让应卓担心极了,但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也会这样选。   放任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死在面前,她上辈子做不到,这辈子同样也做不到。   何况她决定救小顺之前想过,最坏不过是被那些信邪教的人抓到。她当然为自己想过,这里毕竟是皇宫,那些人绝对不敢轻易杀掉一个广结善缘,还在西掖廷有些能量的低等宫女。她有机会,可以跟这些人慢慢周旋,而她若长时间不回,叶先肯定会找她,三皇子那里也必然会被惊动。   她以为她可以振振有词地说服应卓,可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时,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揪了一下。   “对不起。”她很少认错,可这个歉,她道得心甘情愿。   吴桂花这样顺从,应卓反而说不下去。   他太了解她,知道她只是在表达对自己吓到他的歉意,至于他说的那一大串其他的话……算了吧,承认吧,她跟你是一样的人,两个人都有不可为任何人所转移的坚持与原则。   吴桂花从来没干涉过他的思想,没拖过他的后腿,如今,他要为了自己的安心,去强迫她来改变吗?   “你啊……”他重新给了她一个拥抱:“下次,不能再这样莽撞了。你必须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他重重强调着最后一句话。   “嗯……”   吴桂花还在想这回该怎么哄哄他,一声异响打断了思绪。   她摸摸肚子,尴尬地笑:“对不住,饿了。”   应卓这才想起来,她这一天都躲在那些病人中间,恐怕没吃什么东西。   这一夜兵荒马乱的,此时天际已是泛白。   他按住她的肩膀,道:“你歇一会儿,我去弄些食物来给你吃。”   吴桂花瞪大眼:应卓要做饭给她吃?她这么好运?!柱子哥都没给她做过呢!   本来她还有点疲惫的,听见应卓的话,什么困意都没了,当即要跟着去厨房:“你给我做吃的?你会用灶么?哦,你会用的。我是想问,你想做什么给我?”一时兴奋得言语都失序了。   虽说应卓平时来她这里会给她打下手,也说过他因为小时候的经历会做饭,可真正打火做饭可没有过呢!   但肩膀那双有力的大手牢牢按着她:“说了你好好歇一歇,若是不听的话,我这便走。”   “好好,我休息,我去休息。”吴桂花开心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她被应卓推进房,在床边靠了会儿,原以为经过这么多刺激,自己会睡不着。谁知道她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几乎在触碰到柔软的被卧时,眼皮就不自觉地粘了起来。   再睡醒时,吴桂花是被一股焦香焦香的味道香醒的。   睁开眼看到食物的美好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   应卓有点懊恼的样子:“本想让你多睡会儿,还是吵到你了?”   “没有,”吴桂花兴致勃勃地拿起筷子:“我本来就没睡沉。你煎了鸡蛋,唔,这粥煮得真好,看着粘粘的,还放了大枣?这是什么皮蛋吗?”   她一筷子先夹起碟子放的鸡蛋,一口咬下去,完全被惊艳了:“煎得太好了!”   应卓竟然有些不自在:“你……不用这么捧场。”   如果说吴桂花在吃进嘴之前还有一点恭维,现在咬了一口之后,已经只剩下了惊艳:“真的,你的鸡蛋煎得这么标准不奇怪,很多大厨都能做到。最难得的是,这个荷包蛋外皮略有点焦脆,但一口咬下去,看见蛋黄了吗?你煎的蛋黄不是像其他的蛋黄一样,要么咬一口就流出来,不小心就溢出来不好收拾的溏心,也不是咬下去死板板没一点松软的实心,而是边缘粉润,中心煎到只余一点湿意的蛋黄。别看煎蛋很简单,可对火候要求是很高的,你是怎么做出来的?真好吃!”   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荷包蛋。   呼……   埋头吃荷包蛋的吴桂花没看到,应卓松了口气:这么多年没做,厨房里煎糊的五个,走的时候千万不能忘了带走扔掉,嗯。   做厨子的,最得意的,是有人真心欣赏你做的菜。   尽管应卓不是厨子,可谁都不愿意自己的辛苦被无视。能够有吴桂花这样真诚且言之有物的赞赏,即使是他,心情也忍不住完全好起来了。   “这不算什么,小时候我吃的最多的就是这些蛋。你若是喜欢,有机会我再煎给你吃。”   “嗯嗯。”吴桂花笑眯眯地:男人家,不指望他真的下厨房,能在她辛苦的时候有这觉悟就不错,何况他是真做的很好吃,老天爷啊,你总算做了件好事,让我捡到宝贝了!   不光是荷包蛋好吃,粥里应卓放了山药和大枣,还有糯米,熬得又香又稠,还有拌了蒜蓉和香醋的皮蛋,唔……还有她腌的酸笋也开了坛,果然水准一如既往地,又酸又脆,今年舍得放调料,酸笋里的姜辣味真是让人开胃。   这一顿饭真是吃得太幸福了!   吴桂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表达着欢喜满足。   然而,吃完饭不代表可以休息,吃完饭,一般就得开始说正事了。   吴桂花不舍地放下碗筷,跟应卓说了顾大姑的事,问起顾大姑的身份,应卓果然不清楚。   吴桂花原本就没指望他一个远离内廷的大男人能知道多少,便说:“算了,我一会儿去东掖廷一趟,请秦司薄帮我打听打听。顾大姑的腿都烂了,怕是真没多长时间,还有那个王四林,我也一起问问,得快点把这事办好了。要是那些人真的把大姑弄到宫人斜,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野狐落是宫奴的埋骨之地,而宫人斜则是那些生病的宫人们被挪出宫集中等死的地方。   “你说谁?”应卓顿了下。   “王四林。你认识?”   “她若说的是尚宫局宫正王四林,我自然是认识的。”应卓道。   皇宫东掖廷六大尚宫,以尚宫局为最尊,其中尚宫局宫正辖制五大宫令,为内宫之中女官之首。   吴桂花一怔,竟不是有多意外。能令一个老尚宫宫令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特意提起的人物,果然不会那样简单。   但一整个皇宫的女官之首,想来也不是那么容易见到。至少吴桂花去过那么多回,还是在尚宫局院子里逗留,宫正的名字却还是今天才知道。   吴桂花皱起眉头,心中某个想法蠢蠢欲动。 第96章   去东掖廷之前,吴桂花先去隔壁看了看小顺。   之前在织染局时, 吴桂花已经粗略地给他检查了一遍。他身上就是些皮外伤, 之所以站不起来, 据小顺说,他是被累垮的。自从他师父说错话后,两人不仅被踢到了草棚子住着,每天必须干最累的活, 关键是一天只有两碗稀粥, 时不时还要被那些人捉弄打骂一顿,才垮成这样。   而且自从他们站不起来后,那些人连稀粥都不给他了,每天只有一碗米汤勉强吊着命。要是吴桂花晚来一天, 他们两个是真的会没命。   他师父给他挡了不少刀,人家看他是个小孩子,也没有太为难他, 才让他有命撑到现在。   吴桂花去的时候, 小顺正抱着被子睡得香甜。   这个饱历苦难的孩子, 即使在睡觉的时候, 眉头也是皱着的。   吴桂花看了会儿, 示意叶先去外面说话。   “田大壮的情况,你知道怎么样了吗?”   叶先摇了摇头:“我们的人去看过,已经不成了。”   吴桂花沉默下来, 她见过快死的人, 昨天上午她去的时候, 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田大壮的脸色灰成那样,连话都说不利索,一看就是将死之相。何况她带着小顺跑了,那些人必然会把怒火发泄到他身上。只是那时候小顺一心念着他师父,她怕直说出来会摧毁这孩子的求生意志,才拖到现在。   她静了静,说:“不麻烦的话,找个地方把他葬了吧。我跟他相识一场,别让他死了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   这回叶先没推推阻阻的嫌她多事,很干脆地点个头:“您放心,这事我一定给您办妥了。那这孩子,您准备怎么办?”   吴桂花看了看天色:“先让他养伤吧,他的事你不用操心。我赶早去东掖廷一趟,劳你去三皇子那说一声,让他今儿个不用过来了。”   吴桂花收拾停当出门时,隔壁也亮开了嗓子:“冤枉,冤枉啊,皇上,冤---啊……”   她驻足片刻方转身离开: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又怎么样?说打落尘埃就打落尘埃,什么贵人不贵人,皇帝的一句话罢了。像小方,还是宫奴出身的坤道,前几天皇帝想封她为妃时,朝中上下骂声一片,这几天大伙眼睛都盯着废后一事,只有极少数人注意到,小方已经作为一名低等妃嫔住进了后宫之中。要不是吴桂花教给李英娥那个法子,她现在已经调到小方身边做了她的大宫女。   凤宣宫也好,宫人斜也好,宫里的女人们谁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命运在哪一刻翻覆。   出路口时,吴桂花往西边风荷苑大门口看了眼:果然如她所料,对面的岗哨已经消失,废后宫室那样严密的安保果然不是常态。   不过,听到院子里尖细的喝斥声,她心中明了:大约是内廷中派来监管废后的太监已经到位,也不知这位前皇后能不能在这些以往她看都不屑看一眼的下奴们手中撑下去。   西掖廷其实是有一些废妃的,吴桂花听人说过,那些被派来看管这些昔日高高在上主子们的太监宫女们,由于前程锁在她们身上,无法调任,无法升迁,出于对这些“过过好日子”的前主子们微妙的嫉妒,对她们都相当恶劣。甚至有很多人以折磨她们为乐,更有甚者还衍生出了不少说都说不出来的肮脏癖好。   吴桂花摇摇头,这宫里下作的地方多了去了。她只是个最底层的小宫女,即使听过一耳朵,也做不了什么,但刘喜妹和她的姐妹们实实在在地帮助了她,她绝不能忘恩负义。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大过天,无论如何,只要对改善她们的处境有帮助,希望再难再渺茫,她也要试一试。   大约是皇后被废,宫中大清洗仍在持续的原因,吴桂花从重华宫到东掖廷的这一路走得相当不平静。   盘查比平时多了一倍不说,有一回吴桂花还看到一群穿黑衣的太监只因为有个人从旁边过瞄了他一眼,就说他像刺客,要把他抓回去甄别。那太监最后连腰带上坠的银三事都献了出来,才被放走。   吴桂花认得这些穿着黑皮,戴无翅纱帽的太监,这是宫里最臭名昭著,号称死人都能刮出油的内卫。他们在她穿越过来的第二天,曾经押着刘太监回来过一趟,搜走了她房间里所有看上去值点钱的东西。   不过这些人一般只在犯了错的妃嫔和宫人面前出现,平时缩在东掖廷的某个院子,或是宫外的据点,一般人并不能见到。   现在连这样的内廷密探都能光明正大走在皇城的宫道上,皇宫的天,看来变得比她想象得还多。   到了东掖廷,已是午时。吃饭的时间,秦司薄一如既往地不知所踪,就连梅雪也不在她时常待的排房中处理公文,问过其他人,又是去后边的库房去了。   秦司薄这个职位负责宫中赏赐文薄出纳登记,看起来是个闲差,可在这种多事之秋,即使是她这里,也肯定会受到冲击。   吴桂花不着急,她本来就不是来找她们俩的,甚至替顾大姑带话的事,她都暂时放下了。她跟门房说了两句好话,把带来的“土特产”放下一部分,掉头去了御膳监。   这段时间她往来东掖廷也不是白给的,除了秦司薄和严掌案,很是发展出了几个谈得来的朋友。   她现在去找的,就是她在御膳监认识的几位朋友。   御膳监和将作监作为内廷中的技术部门,跟其他部门最大的不同是,他们各自都有一批来自民间的领域高手挑大梁。将作监在东掖廷最外围先不说,而御膳监,这一批人在内廷之中做事,却又游离在内廷权力体系之外,对于很多事情就没有其他人那样忌讳。换句话说,就是这些人的嘴没有那么紧。   吴桂花转了一圈,带来的小零食小玩意分出去大半,想知道的事已经了解得七七八八。   皇后被废之后,本来在新的六宫之中选出之前,该由资历最老,时常帮皇后打理内宫的德妃暂摄六宫庶务,但德妃以自己能力不足为由,推选了裕妃和林妃共同管理。德妃这么做本来很聪明,她以前帮助皇后打理内宫,是有皇后名正言顺地顶在前面,现在皇后倒下,这么大的权力真空,德妃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妃怎么可能吃得下?皇后是大皇子生母,大皇子地位岌岌可危,她干脆拉上二四两位皇子的生母,摆出谁也不帮,谁也不落的态度,先把事情定下来。   但前日刚划分管辖范围,林妃手下就出了事。裕妃趁机发难,却被德妃查出,林妃出的纰露似乎跟裕妃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总之,目前管事的三妃出现了不小的矛盾,现在各自为政,连累得底下人被这几个主子一会儿一个命令弄得晕头转向。   除此之外,吴桂花还意外打听到,秦司薄之所以现在还在库房劳累,就是被林妃的事牵连到的。三妃划分权属时,因为四司二十四局并不是完全隶属于后宫,有相当一部分是直属于皇帝内府,权力索性粗略分为三部分,德妃负责庶务人员调配,裕妃手掌财权,林妃则负责的是库房。裕妃一拿到账册就来跟林妃做盘点交接,结果交接之时,裕妃的人发现林妃的人夹带了东西,被当场拿获,要她交出人法办。   秦司薄为什么会被牵扯进去?因为林妃的人犯案地点就在她负责的库房,她有失职之嫌。如果这次处理不好,她说不定好不容易在皇宫奋斗来的地位就会从此断送!   德妃虽说站在林妃这边,但诬陷这种事,只要不是当场拿住,谁又能真正说清?反正裕妃傻了才肯承认她在这件事里做过什么手脚。   就在吴桂花在东掖廷四处打听消息的时候,尚宫局里,正在进行一场对话。   “再过两天,就是放饷的时间,若是宫务再迟迟不决,只怕要生出乱子。”说话的紫衣宫娥厚厚的髻发上簪着一个巴掌大的银丝纱帽,银丝纱帽正是六大尚宫宫令的官帽形制。   而她劝说的对象——那位同样着紫衣,却簪着整个皇宫大内唯一一只金丝纱帽的老妇坐在宽大的官帽椅上垂目不语。   “宫正大人,也就是您才能劝劝德妃娘娘,您真的就打算这么看下去吗?”那位宫令见她久久不语,不由急燥起来。   “袁宫令太高看我了,我便是在宫中待了些年月,也只是个奴才,又怎敢左右娘娘们的心思?”王宫正缓缓开口。   袁宫令劝说许久,终于失去耐性,闻言拂袖而出:“王四林,就算你是宫正又怎样?若是看不清风向,迟早晚跌死在风浪中,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   吴桂花一圈转完,回到了尚宫局,在门口差点跟一名满脸怒色的紫衣宫人相撞。   她吓了一跳,这宫里能穿紫衣服的,可没几个!好在这人似乎没心思跟她为难,连眼风都没扫她一眼,不一会儿便走不见了。   她转进尚宫局大门,看见秦司薄值房的门虚掩着,无心打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前敲了敲门。   “桂花,你怎么来了?”   吴桂花先看了看,值房里只有秦司薄一人,心中一喜,道:“姑姑,我昨日去西掖廷,见到了一个叫顾大姑的人,她……”先将顾大姑的请托说了,末了,道:“我去过她们的排屋一回,那些姐妹们多数只是咳嗽——”   “你去了染疫的房间?”秦司薄冷下脸来:“你怎么敢去那里?若是得病了怎么办?”   人非草木,秦司薄生性虽然严厉,可吴桂花时不时地来看她,还给她带这么多吃的用的,深宫之中有这么一个人关心,她又怎么可能不感动?因此,对她,秦司薄不觉真的拿她当成了自家小辈看待。   吴桂花忙道:“不是,姑姑,那些人得的不是疫病。她们是被染布的染料毒烟呛坏了嗓子!若是她们真得了疫病,我怎么敢来见您?我不怕自己得病,难道也不怕给您过上?”   见秦司薄神色稍缓,她描述了些宫女的惨状,道:“她们都是些可怜人,顾大姑也说过,有些人只是没有药,若是有药的话,治肯定是能治好的。您看,咱们宫里也有御医,能不能想办法请御医给她们看看?”   宫女们生了病是没有资格看御医的,吴桂花比较幸运的是,跟她相邻的兽苑有位刘掌案略通些兽医,她若有个头疼脑热,小病她自己就会抓点药,大病么……反正能看畜生,肯定就能看人,只是她身体倍棒,到今天还没用上刘掌案一回。其他人生病,只会更惨。有点余钱的去正定门高价买点药胡乱吃,吃好了便罢,吃不好宫人斜等死。没钱的更惨,只能求神拜佛,要不怎么鬼母教势力会这么大?   “胡说,御医是主子们的大夫,岂能到西掖廷那种地方给宫奴们治病?”   吴桂花早料到秦司薄不会同意,她仔细观察着秦司薄的神色,发现她的拒绝并没有带着厌恶和不满,而是……一种无奈与麻木混和的感情。   这很好理解,秦司薄是女官,但她也是宫女,她生了病也只能硬挨,此时听到这些底层宫女的惨况,尤其是顾大姑的事,怎么可能不会心生感慨?顾大姑之前还是个宫令,还不是说倒就倒,最后落得个晚景凄凉?秦司薄只是个中层女官,年纪在这个年代也不小,又本身处于危机之中,听到的第一时间才会不想多事。   秦司薄怎么都不会想到,她眼里这个憨憨的侄女早将她的反应分析得透透的,只见她并没有因为她的训斥而退缩,继续说道:“我来的时候听了些流言……”将三位嫔妃的纠葛简单提了两句,最后说道:“若是有这个机会,想必林妃娘娘一定很愿意做成吧。”   跟聪明人不必说得太透,秦司薄立刻想到了这个主意的妙处:现如今三位娘娘争得头破血流,裕妃有圣宠在身,又坚持不松口,德林二妃已经露出了颓势,现在还僵持着,只是面子使然,再加上不愿裕妃一人得利罢了。此时林妃若愿意退后一步,德妃不必为难,裕妃暂时达到目的,而林妃若能促成此事,即使失去了库房,也能得个贤名。她献上此计,解开难题,自己的地位自然可以保住!   她腾地站起来:“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去就来。”   秦司薄出门后,吴桂花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只见她脚步轻快,直往正房而去,而那里正是王宫正的值房,顿时微微一笑。 第97章   尚宫局,宫正值房   秦司薄说完话, 王宫正沉吟片刻, 展臂而起:“你来, 帮我整理发髻。”   秦司薄大喜,知道宫正已经决定帮林妃一把,此刻定是去进宫献计。   当即放轻手脚,帮着王宫正重新梳了头发, 又正好衣冠, 正要退步站开,忽听她问:“这个主意,是谁给你出的?”   秦司薄一惊,口中已道:“宫正多虑了, 这主意自然是我想出来的。您知道,若是林妃——”   王宫正抬了抬手,目光清明:“兰儿, 你生性板正, 严肃有余, 机变不足, 这主意看似大胆, 却出在正该破局的时候,迫得我不得不用,这不是你的手笔。你那徒弟梅雪被你教得跟你一个样, 也不是她。是谁?”   一番话条理分明, 秦司薄哑口无言。   她自然不是贪功之人, 何况吴桂花一向跟她亲近,她若能得到宫正的赏识,若是在以往,秦司薄或许会乐见其成,可现在她自己都已经深陷泥沼之中,这几日更能体会内宫之凶险,怎么会愿意把吴桂花拖进来?   因此,只咬死道:“宫正真的多虑了。我也是今日收到顾大姑的信儿,想起大姑的事,心中难安,大姑她当年待我很好——”   见王宫正果然面露凄色,立刻住嘴不再说下去。   两人默默无声,快出门时,王宫正看到秦司薄门前的那只箩筐,冷不丁问:“你那侄女今天什么时候来的?”   秦司薄一惊,抬头去看王宫正脸色,知道自己还是没瞒过她的眼睛,只好老老实实道:“说是来了有一阵子……”   …………   吴桂花对宫里谁管事谁做事没有一点兴趣,跟秦司薄吹完耳旁风,见她回来黑着脸,似乎心情不是很好,小心探问两句,知道王宫正已经在为那件事奔走,知道她这里一堆烂帐,定然没有心思招呼自己,立刻识趣地提出了告辞。   对吴桂花这种小宫女而言,谁管钱,谁管帐的确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当老板都不能妨碍她拿钱做事。   过了两日是十五放饷的日子,叶先和应卓都特意叮嘱她,让她这两个月避着西掖廷,千万别主动往那去,就是拿饷也找别人代拿才行。   吴桂花嘴里怪着他们个个都把自己当个三岁孩子看,却不敢不遵,那一日虽没有去西掖廷,却照常去了慈安宫。   现在慈安宫上下都知道三皇子身边这个“不住家奶妈”的重要性,只要她不去太后宫中打扰老人家静养,慈安宫上下随便她逛。   只是吴桂花也不是那得寸进尺的人,回回到了慈安宫,一般都会直奔小胖墩寝殿陪他玩会儿,到他吃午饭时再去各处转转,捎带脚收集消息。   她先前张罗的那件事后续,她就是从这些人嘴里听到的。   给宫女请御医治病,这事在主子们面前不算什么,可是现在内宫宫奴中一等一的大事。自从林妃当着皇帝的面提出开始,全宫奴才们的眼睛都盯在了上面。   皇帝的每一句话都在第一时间传出来,供所有人翻来覆去地咀嚼。   比如昨天皇帝表态说“林妃若是想做,便去做”,有人感激涕零,大呼皇上仁德,有人却暗暗撇嘴,说皇帝若是真的支持,为何说得这样随意,这样随口的一句话,让林妃如何拿着圣谕去请御医?如果是丽妃/裕妃来说,肯定会有圣旨卿命,如何如何。   吴桂花听得直撇嘴:想得可真美,你们以为那些宠妃们会真的花心思为你们请御医治病?当这宫里的女人个个都是应卓她娘普照圣光?要不是林妃现在的处境,她也未必会使大力来促成此事。   今天她听到的是,林妃去了御医院找人,院正当面答应得好好的,可等到要调人时,不是这个有事就是那个手上有病案研究,整个御医院拿不出两个御医配合!   吴桂花就想叹气,她跟皇上说起的时候,就应该想办法把事情弄成铁板钉钉。现在她拿着皇帝模棱两可的戏言去御医院找人家搞义诊,这种脏活苦活,最要紧的是,办好了没人夸,办差了也不会有人骂的活谁愿意做?   能在御医院工作的,不是有技术就是有背景,让人家来给一群奴才看病,当古代医生真的都以为病患面前人人平等?   难怪林妃明明是二皇子的生母,在后宫的存在感还不如德妃一个无儿无女,早就失宠的妃子高。要真任由御医院这么踢皮球,吴桂花说不得还要另外再想办法。   吴桂花听得直叹气,连赵嬷嬷请她帮着品评自己新研究出来的菜品都失去了兴趣,去小胖墩那拉着他在院子里走两圈消完食,又盯着他上榻睡午觉,总算有时间脱身回到自己的重华宫。   其实吴桂花回去重华宫也无事可做。   叶先不知跟她那些后面拨来的属下们说了什么,她院子里的杂活,从洒扫除尘,到洗衣种菜,往往还不等她来做,就被人抢着做完了。   吴桂花先前抵抗了一阵子,被叶先以“您还有个病人要照顾,不要被杂事绊住手脚”为由,将她这一侧房门的钥匙要来,结果……其他事都由不得她做主了。   真是上了这老狐狸的大当。   对了,还有那个病人。   隔壁瞧着房子大,正房是不敢住的,实际也就只有半爿厢房加一个门房有人,住六个人已经紧紧巴巴的,再加上小顺一个病人,哪里还有地方?叶先说他跟小顺住一起,叫吴桂花坚决拒了,硬将小顺搬到她的隔壁,两个人做了邻居。   小顺身体没有大碍,只是需要时间休养,把亏耗的体力补回来。   这两日,他闲在病床上没事,有空就追问吴桂花,问他师父怎么样了。吴桂花暂时用话糊弄住他,到底是心虚的,压根不敢在他跟前多待,又想起她半个多月前同大顺子扦插的枝条也到时间长出芽苞,索性撒腿开溜,去兽苑把大顺子和小章两个叫出来,去巡视领地去了。   用新不如用老,虽说后面应卓给她调来不少值得信任的机灵手下,可她还是有什么事喜欢找这两个小家伙。   哪怕大顺子回回见了她,都有一肚子的果子经跟她念叨,她也听得开心。   何况大顺子不止跟她念叨,小章更是受他荼毒已久:“跟你说了,这些砧木不能随便移动,你还伸手做什么?好不容易长了两颗芽苞,叫你撇掉了,你给赔么?”   小章被这家伙烦得恨不得堵耳朵:“你不是说要传我手艺吗?我不看我怎么知道砧木要怎么扎?”   现在大顺子是谁动他的果树,谁就要摘他的心肝的架式:“你还有理了?我教你也要等我下次扦插,我手把手教你啊,没得把人家刚刚扎好的枝子掰开来看,坏了你赔得起吗?你说是吧桂花姐?”   吴桂花含笑听着两个小家伙斗嘴,不管是枝条也好,还是小树也好,都检查得很仔细。   虽说司苑局未必见得会来检查,可她记得真真儿的,种下去的果树若是结了果子,那可算她自己的。这都是自己地里的种子,将来要有出息的,怎么能一点都不上心?   四处转了转,吴桂花寻思着,这些日子雨水有些多,那些种在低洼处的枝条要注意排水,千万不能被水泡烂了根,哦,还有偷偷在长信宫种的南瓜秧子要记得间苗,不然到了秋里结不出果子……   慢悠悠转了一下午,该去到的地方都去到。吴桂花由两个小子护送着,慢慢朝重华宫走。   走到竹林那时,吴桂花不经意往里头一瞅——   她停下步子,对两个小子说:“你们先回吧,不用送了。”   大顺子和小章才得了叶先的耳提面命,严令他们,不论走到哪,都必须跟紧吴桂花,哪敢不当回事,说:“还是我们送你吧。”   吴桂花故作不耐烦:“都到地方了,还送什么送?一个下午跟在后头,还不带我透口气的?”   两个小子其实挺怕她的,听见她这么说,只好赔着笑赶紧离开。   吴桂花目送着他们消失在竹林的另外一头,转过身来,顿时绽开了笑容:“你怎么来了?”   “带着人随便转转,就走到了这。”站在那几棵大青竹下边的,不是应卓是谁?   你随便转转就从东掖廷转到了西掖廷?那这可真够随便的。   吴桂花笑眯眯的:“那你愿意现在也随便在这林子里转转吗?”   应卓冲她伸出手:“恭敬,不如从命。”   待到吴桂花将手掌放入他的大掌中,两人都心如灵犀一般,相视而笑。   要说这林子吴桂花来过无数遍,早该转腻了。可光明正大地拉着自己喜欢的人在夕阳下散步,跟自己一个人瞎转悠能一样么?   她此刻的心情相当奇特,拉着心上人的手,什么小鹿乱撞,心跳如擂全然没有,她只感到了平静,那种精神世界的祥和令她不自觉嘴角含笑,仿佛心灵深处那些所有的困扰在此刻都离她远去,仿佛只要有这只手牵着她,她便不用害怕任何困难,这只手让她的内心重心充盈了力量。   两人分开时,应卓还舍不得松开,低声道:“明天我还来么?”   “还来。”吴桂花看着他笑:“你舍得不来吗?”   应卓便也笑了。   一个人跟两个人果然不一样,重新充满活力的吴桂花回到重华宫,看到在门口徘徊的那个人时,也能保持着平和:“梅雪姐姐,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宫里都要下钥了啊。” 第98章   “是姑姑出了什么事吗?”等不到她的回答,吴桂花脸色一变。   真的看不出来, 这样一个其貌不扬, 甚至还有点丑的小丫头……   梅雪回过神:“不是, 我这回来,是来找你说,明日辰时,你来东掖廷, 同姑姑一起去一趟御医院。”   “可是给宫人治病的事有些困难, 要我去帮忙?”吴桂花转瞬便明白了此行的目的。   梅雪这方正视她一眼,却道:“明天你去了便知道。”   吴桂花是知道他们这些宫里人德性,只要事情不定,就不会轻易把话说死。梅雪没否定她刚刚的猜测, 就表示她说中了。   吴桂花赶紧把人朝房里让,一边说:“姐姐,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你跟我先说说吧。不然明天我去了, 俩眼一抹黑, 给我姑姑办错事说错了话怎么办?”   要搁在平常, 这些事吴桂花躲都躲不及, 但现在别说这事是她一力促成的,便是不是她,想到那么些得了病却只能等死的宫女太监, 她也没办法坐视不理。   …………   第二天天不亮, 吴桂花摸着黑起了床, 简单把自己收拾一遍,就准备出门。   开了门,门外叶先果然站在外头,对她笑得特别谦卑:“您早。”   吴桂花汗毛一竖,果然看见叶先后头还站着两个熟悉的人——大顺子和小章。   “您要出门,怎么说也要带两个人吧?”叶先一使眼色,两个棒小伙子一左一右把她夹中间。   吴桂花刚想开口,老狐狸眼神眯了眯,她只好没好气把背篓扔给一脸憨笑的大顺子:“……东西背好,跟上来。”   吴桂花不喜欢出门带人,叶先对她这一点甚为垢病,回回她出门两人跟捉猫猫似地。   这回吴桂花这么痛快答应,也是考虑到,可能过会儿会有用到他们的时候。   …………   离开重华宫后,三个人紧赶慢赶,总算在辰时之前到了东掖廷。   那里已经站了一大群人,秦司薄看见两个小伙子只问了两句来历,便让他们站远些,拉着她走到一边,低声道:“一会儿你跟着我,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别自作主张,懂不懂?”   吴桂花:“……”您大老远叫我来,就为了凑个人头吗?   秦司薄嘴里发苦,她怎么好说,这个烂摊子我都嫌脱身不够快,要不是宫正提了一嘴,我怎么可能把你拉进来?   她也不知吴桂花看没看懂她的暗示,只见这个丫头跟以前一样,憨憨点头:“明白了,姑姑。”   她还想问问,你明白什么了。   门口一阵喧闹,排出一列煊煊赫赫的仪阵,竟是林妃亲自来了!   秦司薄等几个女官对视着,迎了上去。   御医院因为是皇家医生,虽然官员体系按外廷来算,但值房其实在皇宫大内。   不如此,林妃区区一名后妃怎么敢带着人把门堵了?   没错,吴桂花现在干的事,就是跟着后宫这群女人和太监把大郑朝最富权威的医院给堵了!   林妃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她前几天被裕妃算计,丢掉好不容易到手的库房钥匙,已是颜面大失,若是连这群大夫都不把她当回事地糊弄她,她以后还有何脸面立足于后宫之中?   林妃也是宫女出身,如今能想到的办法都使尽,只剩下了最后一招——堵门撒赖。今日只要有来御医院的御医,通通拉去内宫中给她看病去!你不走,那就叫人来抬着你去!   吴桂花听从秦司薄的话,跟大顺子和小章两个一开始就落在人群最后边,听前面吵吵着:“你,这边,你,那边……若是放跑一个人,本宫拿你们是问。”   吴桂花听着林妃高亢的嗓门,颇觉新鲜:想不到后宫那些妃子们也不是个个都阴阳怪气地仿佛不会直着说话,还是林妃这种高声亮嗓的听着敞亮嘛。   不过看得出来,林妃的确不怎么擅于管事。她带来的人多得虽然都快把御医院的院子填满,却乱糟糟地东一堆西一堆站着,看上去极没有章法。   林妃一到,秦司薄就被叫到前边去了,吴桂花本来被秦司薄交代要跟着梅雪,但被几处人马一冲一挤,梅雪就不知哪去了。   好在大顺子和小章跟她跟得紧,三个人像肉饼一样被人挤来挤去,又被一个管事模样的女子拨拉到自己队伍里,守住了一处围墙。   吴桂花站的位置极为靠后,只知道她们来之前,御医院就有人听到风声,把门关了起来,后边林妃的人叫了半天,也没人开门。然后是哐哐哐,有人用重物砸门的声音。   吴桂花:“……”准备得还挺全。   反正冲锋陷阵的事轮不上她,吴桂花跟其他人又不熟,索性四处张望着,看看这大郑第一医院跟其他地方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对上一双眼睛。那个人趴在屋脊的背面,只露出一张脸,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这人和她同时愣住了。   吴桂花跳起来,抓着小章的胳膊叫:“快,上边!”   她这一叫,其他人也看到了屋脊上的人,顿时大哗。那人见自己被发现,摇晃着站起来,似乎还想接着逃,有人叫着去找梯子,把人先抓下来。吴桂花看到,那人听见这话,慌得打个趔趄,差点滚下来。还好有廊檐拦了一下,他滚倒在廊檐边缘,扒着两块瓦,整个人摇摇欲坠。   这样下去,有可能人没被抓下来,先摔下来了。   吴桂花也怕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个活宝贝真的摔了,冲两个小伙子使一个眼色,大顺子手搭个腕桥,趁其他人跟那人说话时,小章助跑两步,一脚蹬上大顺子的手,蹿上了围墙,沿着墙边上了房顶。最后,一手把着廊檐的翘角,将人拽了上来。   到那人和小章从梯子上下来时,吴桂花搭着小章的便,同大顺子两个有幸站在较为靠前的位置,听到了第一手八卦。   这位不幸被堵在房顶上的医官姓曲,他应该喉咙有点问题,吴桂花听得出来,他每说一句话,喉头就不自觉地吭一声,听得她有点难受。   曲医官说,他因为遇到了一个疑难案例,这两天在御医院通宵查阅医学典籍,原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后面林妃这闹哄哄的一通喊,才明白了一半。曲医官虽是个书呆子,可他不傻,明显这是院正和嫔妃的矛盾,怎么愿意牵扯进去?   他反正本来就在阁楼的书库查阅典籍,索性悄悄将阁楼的门一关,假装自己不在。但被堵了这么长时间,外头人声鼎沸,他根本没法子看书。恰好阁楼上有个天窗直通屋顶,鬼使神差地,曲医官开窗上了次房,就被吴桂花看到了。   至于御医院为什么会被关上,曲医官说,他是听见有人喊说,有病人带着家伙事来找御医麻烦,也就是古代版的“医闹”来了。恰巧今日的坐堂御医都出了诊,留下的只有几个学徒,那些人一慌,不知是谁关上了门,才让林妃一来便吃了个闭门羹。   大郑朝的御医院御医是可以出外诊的,而这里前门像衙门一样,御医们来坐班时一般从这里进,后门是内宫,偏偏今日林妃为了闹大阵仗,逼御医院低头,没有从后妃们惯常走的门来,两下都乱哄哄的,就闹出了误会。   吴桂花觉着曲医官人长得挺老实的,应该没说谎,但林妃显然不信。   她气得身子直颤:“这些人实在欺人太甚,本宫偏不信了,陛下都同意的事,他们还敢抗旨不尊!你,跟本宫来!”言毕,让人拎着曲医官,拂袖而去。   吴桂花&其他人:“……”林妃您走就走,把我们撂在这,我们是先回去,还是先回去呢?   她一转头,看见秦司薄正瞪着她,两眼直冒火,一下想起来,自己答应过她,有事绝不冒头的话,顿时脖子一缩,小跑着到她面前赔笑:“姑姑,那咱们还在这等着吗?”   秦司薄没好气道:“要不你先走?”   吴桂花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道:“总等在这,也不是办法啊。”   秦司薄算是看出来了,她这是有话说。反正她已经掺和进来了,她也不扭捏:“怎么?你意思是,你有办法?”   吴桂花指指屋里,笑道:“御医不在,这里边不是还有学徒吗?咱们当宫人的请不起御医,请几个学徒给看看也行,咱们不挑。”   这的确是个办法,可:“那你来,你把门叫开?”   吴桂花指指房顶,笑而不语。   片刻后,几个灵巧的太监从御医院的阁楼爬下去,御医院的门终于被从里边打开。   秦司薄和几个管事太监宫女把里头的人全抓出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回了后宫。   吴桂花留在后头慢慢走,慢慢笑:听说抓出来的几个学徒中,有人是某个御医的子侄,有人是某个御医的通家之好,有人还是某个御医的姻亲小舅子……   抓了小的,还怕大的不来吗?   直到她发现,一向话很多的小章这一路居然没说什么话。   连大顺子看了这场大戏都兴奋得不得了呢。   她不禁问道:“小章,怎么了?上个房还把你吓到了?”   小章看上去有点神不守舍的:“不是,我是觉着,刚刚那个曲医官,说话有点熟悉。”   “哦?难道曲医官是你的熟人?”   “不是,”他的声音比呼吸还轻:“您记得吗?去年我跟您去肥水司,差点被人按在尿桶里溺死?我……我怎么觉着,曲医官声音一哽一哽的,有点像那个人的调调呢?” 第99章   曲医官?那个说话都透着股呆气的老实人去抢劫小章, 他会是杀人凶手?   吴桂花质疑道:“话可不能乱说, 小章,你可是记清楚了?对了, 你不是说,你没看清那个人的样子, 他也没说话吗?”   小章眼神游移,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就是感觉像,那回我不是被那人从背后接近勒倒的吗?我就听见他的喘气声好像跟曲医官一样, 时不时地哽一下, 才想了起来。”   吴桂花往人群前头看了一下,想起来曲医官被林妃已经拎走,不知道还回不回来, 叮嘱小章道:“这话,你就在我们面前说说罢了。曲医官跟我们可不一样, 要是你没有证据就嚷嚷, 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   小章道:“我知道, 这不是您在问我,我才说的吗?现在我说出来, 再想一想, 也觉得不可能是曲医官。怎么可能是曲医官呢?人家家世好前程好,没道理去抢我一个小太监, 我浑身上下还没有人家一根腰带值钱, 肯定是我想多了。”   别看吴桂花有时候心大得不得了, 可该谨慎的时候, 她可以比任何人细心。她心想,还是得想法子查查这个曲医官才好,嘴上同小章道:“反正过了今天,你还回你的兽苑,跟这个曲医官可能一辈子都再碰不上一回。何况这都是你猜的,你也别太害怕。”   这时大顺子从前头跑过来,同两人道:“我怎么瞅着往咱们那边去了?他们这是要把人带到哪去啊?”   小章顺口道:“这还用问?肯定是西掖廷啊,西掖廷人这么多,病人肯定也多,去那最合适了。”   大顺子顿时就紧张了:“那,桂花姐你还跟着去?你忘了叶带班说的,要你这段时间不去西掖廷吗?那什么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他和小章几乎天天都来重华宫,吴桂花院子里多了个孩子的事瞒不过他们,以前小顺跟着田大壮在西掖廷时,也给她跑过几回腿,这两个也都认识他。她还怕这两个小伙子不知情,再去西掖廷给她接些做席的生意回来不好推拒,索性跟他们说了一部分实话。不过她只说小顺和田大壮得罪了人,她救小顺出来时差点被一起捉回去,至于鬼母教的事,她一个字没提。   前几天应卓给她说过,他已经调离永安门,西掖廷那一块的治安不好直接插手,他先同负责这块的同僚打过招呼,只是他瞧那个样子,那人怕没怎么上心。这事恐怕还要等应卓在皇城戍卫司站稳脚跟后再来整治。   他这一说,吴桂花也想起来前两天应卓和叶先的嘱咐,只是还怕看病这事会有变动,犹豫片刻,仍是道:“我姑姑好不容易差我来做回事,我做到半路自己跑了算什么?我先跟过去看看,反正这么些人在,怕什么。”   这两个小子毕竟是吴桂花带出来的,一向把她当成主心骨,被她一鼓动,便不再坚持,几个人坠在队伍最后边,跟着众人,最后到了西掖廷第一排最大的那间排屋。   这个地方吴桂花没进来过,但她路过过很多次,知道这里是六大尚宫四大监西掖廷设的一个联合办事地点,平时只有几名女使及内监驻守,外面有个约一百多平米的院子。   为首的几名女官一声令下,屋里的桌子凳子都搬了出来,那些被“缴获”的学徒们一人一个被按在桌子边坐下。吴桂花瞧着,这些人活像上了刑场,一个比一个脸色拉得长。   这时,那些跟来的宫奴们开始分派任务,女官们还是很干练的。经过早上的乱象,这些人被编成十人一队,他们一队一队地分派出去,按排屋的前后被分去通知下面人来看病。   吴桂花就发现,她和大顺子三个人一下子都成了闲人,没人要他们干活了!   她连忙找到先前被拉进去的那个小队,那女官一看她就讨饶道:“姐姐你有司薄大人指点,何必来为难奴家一个小小宫人呢?”   吴桂花:“……”她这是被当成特权阶级特殊对待了啊!   只是别人都忙着,就他们三个人闲着也不好看。   吴桂花只好给自己分派活计,她先打发小章去织染局找刘喜妹:他们那地方偏,等通知到人的时候都不知该何年何月,还得自己人跑一趟她才放心。   又打发大顺子从屋里找来两块抹布,一人一块,开始抹抹擦擦地假装自己很忙。   很快,第一拨得到通知的人赶来了。   女官们不知跟那些学徒说了什么,他们显然是认了命,等到第一名病人坐到面前,开始了面诊。   只是——   “大夫,我肚子痛,好几个月了,您帮我看看是怎么回事吧?”   “肚子痛?莫非你被人打过,身体有暗伤未愈?”   “不是啊,大夫你可别乱说,我一向与人为善,怎么会被人打?”   “那……那就不是跌打问题。小生主治风湿正骨……也不敢断言啊,不如你去我旁边的刘贤弟那看看,他主治内科,应该看得了。”   “不是,大夫你不是御医的徒弟吗?为什么连个肚子疼都看不了?你旁边的人那么多,我怎么挤进去?我说你到底有没有本事的?”   “小生,小生——”   …………   吴桂花看热闹看得连桌子都顾不上抹了,一会儿功夫,类似的事件就发生了好几起,眼看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重新紧张了起来。   显然这些女官们光是把人抓来是不够的,如果没有有力的组织,还得乱一段时间。   宫里第一次举办这种活动,经验不足多摸索几次也差不多,可现在时间不等人呢,谁知道那些御医得知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别弄到最后啥啥都做不成,还叫人给截了回去。   女官们经验不足,吴桂花可足着呢!   她大儿子每年把她接到城里住几个月,那里时不常的就有什么专家会诊,给老人免费检查身体等活动,她为了那几个免费的鸡蛋大米,去过好多场。就是以前不知道怎么组织,几场活动下来,看也看会了。   吴桂花马上找到秦司薄,让她先问明那些学徒们专擅的科目,做了几个牌子,按“甲乙丙丁”编号,将专擅某科的学徒们集中在一起,分为几个区域分开看诊。   再叫两个说是才拜师没多久,连脉都不会摸的学徒领着几个粗通文字的女史太监站在门口,每来一个人,问明白是哪不舒服,让头疼的跟头疼的站一边,脚疼的跟脚疼的站一边,各边分配一个人管着排队,每边凑够五个人往里领到对应的学徒区域进行下一步诊断。   到那些御医们得知消息赶来时,这个院子早被围得里外不通,吵得整个院子像菜市场一样——   “我写的川穹二钱,不是二两,你抓这么多,是准备当饭吃吗?”   “你这足疾反复发还治什么治?每年就疼这半个月,忍忍不就过去了吗?”   “……”   御医们没进去,额角的青筋就开始直跳:这说的都是些什么玩意,丢人,丢人至极!   为首的白胡子老头气得胡子直翘:“让开!让开!”   还被人赏个大白眼:“你谁啊?后边排队去,我好不容易排到这,凭什么让我让开!这小刘大夫医术最好,我可不会让你!”   白胡子老头气笑了:“这才来了多长时间,你就知道里边人医术好了?”   “当然了,我可是亲眼看见的。我那兄弟喘气喘得急,小刘大夫一副药丸子下去,立刻气不喘胸不疼了,人家医术不好能做到吗?”   白胡子老头:“……气不喘那是死人!”   “我说你这个死老头子,你怎么咒人呢?”   …………   吴桂花看院子里都上了轨道,也没什么她帮得上忙的了,又想着老半天不见小章来,也不知道刘喜妹她们来没来,便叫大顺子在前头护着她,两个人先在人堆里找找看,好不容易挤进一个最大的人堆,却看见几名穿着绿袍的蓄须老头被几个粗使太监围在中间叫骂。   “还学人粘胡子,就你这几根也好意思粘在嘴上……”   “你说清楚,你们这些假太监是怎么混到我们西掖廷来的?”   “就是就是,你这老头还敢咒我们的小刘大夫——”   ……   “姐,我怎么看,那几个老头穿的跟曲医官一样?”大顺子和吴桂花挤在旁边看了看,发现了不对。   不用大顺子说,吴桂花也认了出来。曲医官穿的那一身绿袍,跟里边好几个老头都一样,该不会这一群是得到消息赶过来的御医吧?   这群御医几曾受过这种挤兑?宫里管得严,不许人随便串门,西掖廷有些底层宫女太监一辈子连自己住的地方都没出过,接触到的最大官顶天了是个管带,才会闹出这样的误会。   御医们都是有品级的,可不能由着他们乱骂。   眼看局势要失控,吴桂花连忙挤进来跟大顺子一左一右隔开众人,对为首的白胡子老头行礼作了个请的动作,笑道:“几位大人你们里边请。”又对另外那一拨人叫道:“这些是来给我们看病的御医院御医,你们不许对人不敬!”   白胡子老头脸板得跟石头一样,气呼呼往里头走。   吴桂花落后一步,在后面跟大顺子喊:“都让一让让一让,御医院的御医们亲自来给我们看病了,大伙赶紧的,重新排队。里边的兄弟姐妹们快找再找几个桌子椅子来,请御医们坐下看诊,还有你,快拎上你的茶壶给御医们看茶。”   吴桂花看见,她说完这句话后,前边走路的几个医官背都僵了僵。白胡子老头那袖子甩得都快到天上去了。   吴桂花暗笑:都到我们的地盘了,还由得你们想怎么办怎么办?不管你们想干嘛,我先搭好我的台子,再把你架上去,让你不想唱也得唱! 第100章   当然, 吆喝两声就想要这些御医们就范, 事情要是这么好办,至于林妃丢了这么大颜面都没办下来吗?   白胡子老头脸硬得很, 被众人拱在中间也不怵,转身吼身后跟来的那几个:“跟着我干什么?还不去把你们家那些不成器的东西都拎回去?”   这时, 在内圈维持秩序的几位高品级女官也赶了过来,当即有年长者拦着几名御医不准他们过去。御医们到底是男人,不好跟女人们推推搡搡, 一时情况僵持了下来。   可经过刚才一通大闹, 里边那几位学徒已经知道自己的师父们来了,哪里还敢再继续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地坐在那给人开方子?一个个丢了纸笔赶过来,低眉耷眼地一副丧气样。   几个老头也不啰嗦, 看见自家弟子一个不少地到齐,说声“走”字转身就要离去。   几位女官也急了, 招呼众人将几名御医围起来, 两方人马一方要走, 一方要强留,眼看要起冲突, 白胡子老头大喝一声:“我乃朝廷亲封四品命官, 尔等庶几敢对我不敬!”   吴桂花原本混在人群里帮着推波助澜,冷不丁老头那一嗓子吼出来压过其他声音, 她心里还想:想不到这老头看着瘦瘦小小的, 嗓门可真不小。   这话一出, 满院子的叫骂顿时一静。   吴桂花不明白, 在这个年代,当官的就是天。尤其在等级制度最为森严的皇宫,哪怕是不入品的带班管带都能轻易逼死一个底层宫奴,何况是正经被朝廷任命的官员?此时白胡子老头亮出自己的品级,无疑是给了热血上头的众人当头一棒。   是啊,你心里再多不满又怎样?人家是朝廷命官,抬抬手就能把这一院子人都压得抬不起头,你一名小小贱奴能斗得过人吗?   白胡子老头一语压服众人,冷哼一声,就要带着人离开,忽然,人群里有人冷笑一声:“治坏人就想走?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这回不等白胡子老头说话,其他人跳了出来,喝道:“谁敢在这里胡言乱语攀诬朝廷命官?”   人群慢慢往外退去,露出中间三个人。   其中中间那个穿翠绿撒脚裤子满脸麻子的姑娘御医院众人对她印象极深,就是她三言两语,把一行人差点架到火上烤。   被推到人前,吴桂花却也不慌。早在女官们控不住场时,她就在找机会发声。因此,不慌不忙笑道:“您急什么?我又不是在说您。我说的,是您背后那些给人胡乱治病的大人们。我刚刚听得可真着呢,有几位大人连药都认不全就给人诊脉,这样的人,您敢说他没治坏么?”   其实是没有的,这些学徒大部分都有自知之明,又经过女官们的甄别,学艺不精的只在旁边观摩,哪里敢真的上手治人?只是这些御医们刚到,学徒们谁又敢脸大地说,自己真的一点都没出错?才叫吴桂花给逼问住了。   此时其他人也已经反应过来,秦司薄领着女官们再次拦住那些人:“几位大人还是先别急着走,咱们虽是奴婢,可若是治出了事,说不得要找大人们讨个说法了。”   御医们倒也能屈能伸,当即,白胡子老头说,可以让那些开过方子的病人们再拿方子回来核验一番,但他们只核验方子对错,其他人是不管的。   秦司薄对这个冥顽不灵的死老头恼火至极,正要再劝,见吴桂花在后边冲她使眼色,知道她又有了主意,便点点头,应了他们的要求。   他们商议事情的时候并没有清场,此时众人听见结果,就有不少人失望地要散去,更有人原本满怀希望赶来,得到这样的结果,当场绝望大哭的不在少数。   吴桂花这时却将那些原本组织病人的女官太监们召集起来嘀咕几句,几人悄悄出门,将要离开的众人截留下来,面授几句机宜,静候机会。   而院子里,那些之前开过一回方子的人也被找了回来,御医们坐上了先前女官们为学徒准备的桌椅开始复核。别说,还真找到了几处错误。病人们知道这次机会来之不易,等待复核时,也都战战兢兢地,不敢多说话。   忽然,有人高声道:“连张方子都没有,你让老夫怎么给你复核?”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被吸引了过去,那名御医面前是一个卷起裤子正想出示患处的太监。   那太监委屈道:“您的这位高徒说,我的脚痛一痛等自己好就行了。可每年我疼痛之时,恨不得去死,叫我怎么忍下去?”原来是那个脚疼半个月的仁兄又来了。   御医道:“我只复验方子,你没有方子我可看不了。”   那太监却道:“可您的徒弟已经给了我诊断,这不算开方子吗?”   御医一怔,吴桂花趁机道:“当然算了。诊断错了没开方子,万一出了事,难道不也是庸医治死人?”   御医:“……”好像也没错。   见一边小小波折被平息,单独坐在一边的白胡子老头哼了一声。吴桂花笑眯眯看过去:“您看,院正大人都表态了,您还是给看看吧。万一耽误了病情,您的徒弟别没出徒就成了庸医。”   白胡子院正&御医&徒弟:“……”这丫头是巾帽局的吧?这扣帽子的水准说不是专业的都没人信!   没一会儿,另一边又出了新状况。   “不是说了吗?没方子别来凑热闹,出去出去!”   “是您徒弟没给我开方子,硬说我没毛病。可万一他看错了那怎么办?”   “我没治过你,你这人别血口喷人。”说话的是徒弟,这位是真急了。   “那不是你就是他,总之就是你们当中的一个……”   “是谁你找谁去!”   “那我哪记得清楚?你们都穿一样的衣裳,长得也差不多,我瞅着就是你。我说,你是不是怕给我治不了坏了名声,故意诬蔑我,说没给我治过啊?”   那御医终于投降:“你——坐下坐下!”   吴桂花眯眼一笑:她安排的人上场了。治没治,有没有方子,现场人这么多,谁能真的说清?反正我说你给诊断了没开方子,你有本事一个个对质过去啊。对质咱也不怕,咱这病人多,一个个来,你耽搁得起这时间吗?   于是,等林妃最后赶到西掖廷时,发现几个本来是准备领完人就走的御医院老头老老实实坐在院子里,旁边的医案都写得老厚老厚的了。   林妃:“……”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事?   她当时气得直接拽着曲医官去了紫宸宫找皇帝哭诉,准备拿皇帝当日的话告上御医院一状,结果被告知皇帝在道宫,也就是原来的凤仙宫炼丹到了关键时刻,绝不能被琐事打扰。林妃只能老实在外边候着,没等皇帝的贴身太监把话传进去,她留在御医院的人却赶到场告诉她,几名女官绑了御医院的学徒去了西掖廷。   林妃心底暗爽,却又怕真的出事,只好带着曲医官又匆匆赶到了西掖廷。   此时她站在最外围,让人找来人一问,方知原委。   “你说的,那名宫女是哪个处所的?”林妃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宣扬,带着人找了个人相对少些的地方进了院子。   “这奴婢打听过,这婢子说是叫桂花,在司苑局做活,是尚宫局秦司薄的侄女。”   “哦?秦司薄为何会把自己的侄女放到司苑局?”林妃通过旁人的指点,已经看到了吴桂花。   看到她的满脸麻子,林妃摇摇头:“可惜了。”心中暗道:六大尚宫选人首重相貌体态,但在主子们面前做活,只要主子们喜欢,长得体面也不是必须的,自己正值用人之际,若此女果真聪明善谋,不是不能将她当个帮手……   吴桂花分毫不知有人打上了她的主意,她见此时各位御医们均已认命,笑嘻嘻地搬个凳子在白胡子老头面前坐下:“院正大人,您就这么干看着?不指导指导?”   白胡子老头也是服气她的脸皮,自己刚刚只差跳脚大骂,说此女诓骗扣押朝廷命官,奸狡无赖至极,此事他定会禀报德妃娘娘如何如何,结果被她三两句用话逼住,不得不坐在这干瞪眼。   随后她脸一抹,居然追上来还敢打他的主意,自己有心骂再她两句,可刚刚见识了她词锋之利,一时有些怯阵。   就见此女笑眯眯地道:“大人,我们老家有句话,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您也是位大人,咱们这里这么多民间疾苦,您真的忍心袖手旁观?”   “少胡说,老夫只是名医官,如何为你们做主?何况这里是皇宫,何来民间?”   吴桂花摆摆手:“医官不也是官吗?都是一个意思,不讲究那么多。您看看这里这么些人,从入宫起生病就只能硬忍着,这位大哥,今年才二十三岁,可他的背都变了形,大好人生就是因为得了不知名的怪病,只差一点就要被拖进宫人斜等死。还有这位嬷嬷……您只是开一付药方子的事,说不定就救了一条命,您真的忍心看下去吗?”   一席话,说得老头沉默了下来。   林妃的心也提了起来,她知道,从她提出这件事开始,最大的阻力就是眼前这人。   老头眼神复杂,却只说了句:“你个丫头,懂得什么。”仍是不肯治病。   莫非她退了一步,有人还是不满,要逼得她一事无成,颜面尽失才肯甘休?   那一瞬间,林妃脑补了无数个阴谋。   吴桂花说了半天,这死老头还是硬咬着不松口,终于憋不住了,破口骂道:“你这个死老头,白跟你讲这么多话。都说医者仁心,你个当医生的不治病你有什么资格当医生?”   林妃吓了一跳:这丫头脾气也太爆了点吧?四品院正她说骂就骂,连她被逼得这么狠,都不敢对院正如此无理。   院正怎么反应的,林妃已经顾不上观察了,她心里对吴桂花大摇其头:我在宫中一向隐忍,若身边真有了这个爆炭似的丫头,这不一定是好事啊!   吴桂花可不管其他人怎么想,她憋了好几天,终于今天借着怒火骂了出来,心里其实是有点害怕的。但见老头没跟她对喷,而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心里也松了口气。   御医院的这几人当中,就数这老头变数最大,他杵在这,自己就不得不防着这些被按坐下来治病的御医还会被他弄回去。就是他现在不破坏,也不能让他留在这借机搞破坏。   至于骂人……吴桂花的原则一向是,既然做事,就不能怕事。她也不信,那老头好意思真跟她计较她骂人的事,说穿了,那老头挨骂是因为他不救人。   当医生的不救人,说到哪去都没有道理。往大了说,这人医德有问题。   如果他真敢找自己的麻烦,吴桂花也敢应战。   吴桂花在心里捋顺这个逻辑,慢慢沉下心来。精神一直高度紧张的她就没有注意到,有人在暗暗观察她,她还错失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几天后,当林妃得知吴桂花还是三皇子看中的人后,更是死了那份心。不过,因此,她也做了个决定。   这些,就不是吴桂花能猜到的事了。   自从她那天骂了白胡子老头后,为了避祸,接下来的事秦司薄就不许她再插手了。   因此,她又一次回到了重华宫。   而这次,应卓为她带来了另一个消息:“曲医官的确曾经去过肥水司。” 第101章   吴桂花走了, 御医院的义诊还在继续。   整个皇宫中光西掖廷就有逾万宫奴, 何况其他地方。凭这几个御医, 怎么可能一天之内看得了所有病人?   那些女官们也不是吃素的,有了吴桂花第一天的范例, 怎么对付这些御医们,她们也都有了数,何况院正被吴桂花气走, 剩下的人更成不了气候。到一天结束,御医们要离开回家, 女官们一律放行。但想带着学徒们走,那就不行了。   为什么?因为有的病人病势较沉, 还是依靠旁人或推或抬才来得了, 更有几个危重病人当场就另外辟了房间观察病情。你们人都走了, 那这些重病号半夜发病怎么办?   没奈何,那些学徒们又被留了下来。   这坏主意当然是吴桂花临走前为防万一, 向秦司薄献上的。不留两个人质扣在手里,怎么让他们第二天再乖乖过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尽管吴桂花只在第一天说了几句话, 还有秦司薄为她遮掩保护她,但谁叫她每回都是在关键时刻开的口, 有心人自然有办法弄明白她在里面扮演过什么角色,又是何方人马, 能不能为己所用, 或者会不会成为挡路石。要不是这些人打听清楚, 她现在是在鬼屋里跟废后做邻居, 恐怕重华宫又要热闹好些天。   不过,即使这样,重华宫还是迎来了几拨无法拒绝的访客。   “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感谢姐姐那日为我们仗义执言,要不是姐姐,我怕也是进宫人斜的命,也不能得了救命药多了点指望。”   一群人中,还有个被抬着来的顾大姑:“这都是大伙要来感谢你的。放心吧,他们有分寸,不该说的都没说。”   吴桂花望着这些眼泛泪光,激动不已的宫人们,也是感慨不已:“大姑这话说的,我有什么好感谢的。治病的不是我,做事的也不是我,大家没必要这样。”   顾大姑摇摇头,道:“得了,你那天做的事担了多大风险,老婆子我是知道的。我老婆子能再苟活几日,也是托了你的福,这个恩,你是当得的。”   “是啊,姐姐别说你没治病的话,你就是没治病,你也是我们的恩人。”   吴桂花望着顾大姑,心里难过:“大姑这几日可舒服些了?”   顾大姑脚脖子都烂了,妥妥的糖尿病晚期,这种病连现代社会都没得治,更何况现在。   顾大姑对自己的病情也是心中有数,现在的宫正王四林是她没出事前收的徒弟,对吴桂花在御医给宫奴看病这件事里起到的作用,没有几个人比她更清楚。   如果说,那天顾大姑帮她们,只是一念善心,但到了现在,她是真心想给她尽一份力。   她小声同吴桂花道:“我能带过来这的,都是可靠的人,你担心什么我知道,我已经交代下去,都会帮你盯着那些人。再说你做了这么大事,他们也不敢来找你麻烦。”   吴桂花眼眶微湿:“放心吧,大姑,我不怕。该担心的,是那些做坏事的人,我行得端坐得直,那些躲在阴沟里的鼠辈,迟早完蛋,我用不着怕。”   顾大姑大笑:“好,好!想不到我们这宫里也出了个女中豪杰,可惜啊,要是我年轻那会儿,怎么说也不会放你在司苑局蹉跎。”   这个,吴桂花就不方便多顺着说了。   她将这些来重华宫的人一一认过,这些人多数跟顾大姑熟识,也就是在西掖廷后边干苦活累活的低品级管事。   吴桂花收下他们的谢意,但他们带来的礼物是怎么也不肯收下。宫里环境闭塞,生活苦闷,很多人会自发形成小圈子。有的小圈子为了敛财,设局勾人赌博,勾人信邪教……骗钱手段花样百出。离皇帝越远的地方,骗局越多,这些人攒点钱不容易,吴桂花怎么忍心收下?问明他们的病情和开的方子,还叫大顺子跑了趟兽苑,从刘掌案那抠了不少药材出来。   刘掌案那里常年备有药材,其实很多都用不完。如今被吴桂花用极低的价钱拿下来送给这些有需要的人,也是物尽其用。   只是这样一来,那些人就更过意不去了,有几个就要跪下给她磕头,叫吴桂花给拦住了,她正色说道:“咱们能顺利看上御医,还要多谢皇上,多谢林妃娘娘开恩,把我们这些宫奴当人,连御医都肯拨来给我们治病,你们要谢,就给皇上,给娘娘多磕几个头。我做的只是小事,当不得大伙这样的重礼。”   此话正确得其他人都说不出话来,只得跟着点头,总算被吴桂花连劝带唬地都给忽悠走了。   “看见没有?这世上,还是知恩图报的好人多。”   吴桂花回转头去,看见倚在门边的小顺,时刻不忘教导。她发现,这孩子经过那一遭,思想有点走偏。   小顺却说:“姑姑,我伤养得差不多了。什么时候能见我师父?”   吴桂花:“……我忽然想起来,忘了给赵嬷嬷送咸蛋,我去去就回,去去就回哈!”   女中豪杰,也有女中豪杰解决不了的问题啊!   尽管远离是非之地,因为这件事自己由头至尾都参与其中,吴桂花始终都很关注,经常会遣大顺子他们去打听近况。   因此,她第一时间知道,虽然有御医看病,药材并不免费,有很多人开了方子却治不了病。   林妃在宫里发动了一场募捐,就连皇帝都拿出了一笔银子来作为药费为宫奴们垫付——毕竟说到底,这些人都是皇帝的家奴。   总算令这次义诊圆满结束。   御医院义诊的事结束之后,吴桂花去东掖廷看过秦司薄一趟。秦司薄脸带春光,心情极好,虽然还是责怪她不该自作主张,但言谈间对她总算不再那么苛责。梅雪私下告诉她,说秦司薄因为组织有功,之前的过错被一笔勾销不说,还有可能再进一步。   而林妃似乎也有了新的想法,秦司薄说她想将此次义诊做成定例,正为此而奔走。皇后被废之后,大皇子成为太子的希望更为渺茫。如果说林妃没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她能把这摊事做好,比起德妃裕妃等管着后宫劳心费力还讨不了好,是既得名声又有实惠。   吴桂花原还担心,过了这一次之后,她们这些宫人以后又要过上无人可医的日子。这下叫林妃想到她前面,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令她对林妃的感官大好。   进入六月之后,东掖廷果然传来消息,尚仪局袁宫令因为生了急病被挪出宫养病,由秦司薄代掌尚仪局。   吴桂花便是没混过官场也知道,当官的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人走了想回来比从下往上升职还难。秦司薄这次说是“代”宫令,只因为权力交接需要过渡,这个“代”字只是暂时的名头罢了。若是干得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掉了。   女官做到后面,升一次职比登天还难。秦司薄能执掌一局,除去本身能力,还不知道明里暗里使了多少力。   吴桂花得到消息后少不得要赶过去贺她一番,秦司薄专门拨出时间跟她单独谈了很久的话,确定吴桂花的确只想待在重华宫,只等着到年龄出宫后,她也不再劝说,只说到时候自己会帮她安排。   经过这些事,这两个相处倒是真有些姑侄两个的味道了。   正当吴桂花认为,皇宫三大巨头,德妃管人事,裕妃管钱财,林妃搞搞她的慈善,后宫从此会进入和谐有爱的新篇章时,应卓为她带来了新的消息。   “曲医官真的去过肥水司?可他不是医官吗?他去肥水司干什么?他什么时候去的?年前吗?”   “他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去,年前的确有人说曾在肥水司见过他,但是年前的哪一天,那个人也说不清了。”应卓补充了一句:“曲医官在家里开了几分药田。”   吴桂花就懂了:曲医官是去肥水司买肥料的。   肥水司是小章遇袭的地方,若曲医官在同一时间段真去了那,那这件事她就要重新审视了。   肥水司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这个部门不止是清理宫中每日产生的粪便,更重要的是,这些粪便会有一小部分留下来发酵成为花肥。这个部门据说是前朝就有,数百年发展下来,肥水司对肥料的研究的确有些独到之处,吴桂花之前听田大壮说过,肥水司最主要的外快来源便是卖给朝中大臣的花肥。   小章是陪着她去肥水司找田大壮才出的事,凶手一直找不出来,这件事始终是她心里的结。   既然有了线索,哪怕这个疑似人选看上去最不可能,她也要查一查再说。   吴桂花想起那些曾跟着顾大姑来看过她的宫女太监们,灵机一动:“那他最近去过肥水司吗?”   应卓摇了摇头。   吴桂花有些泄气:“那我还查什么?他人都不往我这来。”   应卓面无表情:“……你是不是又把我忘了?”   吴桂花:“嘿嘿嘿,没有没有,我不是在想怎么请你帮我忙吗?”   应卓似笑非笑:“那你想好了吗?”   吴桂花左顾右盼:“这个,那个……那个,这个……唔唔,唔——”   良久,吴桂花推开占便宜没够的某人:“说正经的,你到东掖廷这么久了,王公公的事你有眉目了吗?”   应卓抹抹嘴唇,拿扇子扇了两下,方慢条斯理地道:“算是有了吧。”   吴桂花原本随口一问,没料到还真能得到肯定的答案,不由催促道:“你真查出来了?那王公公是谁?”   应卓的眼睛便往她的嘴唇上瞟过一眼,又一眼,不说话了。   吴桂花:“……” 第102章   应卓是个谨慎的人, 他既然这么说, 那就表明, 事情定然是八|九不离十。   之所以他没有说得十分肯定,那是因为, 只差逮到现行。   吴桂花为了得到消息,作出了什么牺牲,暂且不说,偏偏应卓那个可恶的家伙吃干抹净后, 给她一个答案:“如果我的怀疑不错,此人应是司礼监内官太监程六喜。”   听见这个名字,吴桂花差点没吓得心脏骤停:宫里最可怕的密探组织慎刑司就是内官太监所管辖,能坐到这个位置的,无一不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这样一个人物, 如何会跟吴贵妃的死扯上关系?而且, 他口中的那位“娘娘”又是谁?他和他手下那天晚上说的,娘娘交代的事又是什么?   这后面的问题,应卓的回答就没有那么肯定了:“此事我亦有了些眉目,但还缺少些证据,不好现在说出来。放心吧, 那些人以为吴贵妃早就死了, 不会来多事找你麻烦的。”   吴桂花是见识过内卫那些人手段的,老实说, 现在皇帝跟程六喜站在一起, 她说不定怕程六喜怕得还厉害些。   她越想越不安心, 道:“可他们没见到吴贵妃尸体,依那些人的习惯来看,怎么会以为吴——”   她顿住话头,因为应卓竟望着她悠然而笑,那笑容里满是得意和戏谑。   她恍然大悟,指着他失声道:“是你!”   应卓握住她的手指,仍是笑而不语。   吴桂花全明白了:为什么吴贵妃死不见人这么大的事都只意思似地来过两拨人查,必然是有人给她扫了尾,这个人只能是应卓!   明白之余,她不免庆幸:人还是要做好事啊,要不是她实心对虎妹,应卓怎么可能暗地里帮她这么大忙?要是那时候她狠心不管虎妹的死活,现在说不准会是什么境遇呢。反正肯定没有现在的悠然自在,唔,还可以把她的柱子哥找回来。   她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好奇心又起,追着他不住问道:“你是怎么做的?内卫那些人可不好骗。”   应卓却指着她带来的食盒,道:“不是说带我来野餐吗?再不吃就凉了。”   因为家里多了个人,应卓肯定不方便再往重华宫去去寻她。两个人这段时间一碰面,一直在外头竹林子里转悠。   吴桂花知道他新鲜上任,有时候连吃饭的时间都不够,还要抽出时间来看她,尽管他不说,肯定有时候还跟上次一样,大半夜的都饿着肚子,心疼得不得了。只能多做些轻便耐放的小零食叫叶先带给他,还在前一天跟他约好,今天宫里下钥后他早点到芙渠宫来,看着满殿的花藤野草,也学那些年轻人一样,搞一次野餐。   只是吴桂花被他带来的消息惊到,老半天连个食盒都没打开,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赶紧将带来的餐布往台阶上铺一铺,揭开了这个神秘的大盒子。   为了这次野餐,吴桂花很是花了心思准备。   她不止放了大顺子和小章半天假,把他们支去西掖廷给那几个危重病号送药,还托叶先专门跑了趟西掖廷的大厨房采购了不少新鲜菜品。   她不让应卓动手,自己一碟一碟地,往外端了有七八碟,到食盒掏空,方做了个“请”的动作:“可以吃了。”   应卓望着自己面前那叠白乎乎的条状物,端详半晌,颤巍巍夹起一根,不等喂到嘴边,断了。   应卓:“……”   吴桂花忍着笑,道:“这是凉粉,夹的时候是要仔细些。我下午试做出来,二皇子一根都没夹起来。”   应卓有点晕:“凉皮和凉粉,还有不一样的?”又不乐道:“你拿我跟二皇子一个小孩比?”   这段时间二皇子时常到慈安宫找他三弟玩,他三弟小胖墩却有事没事地往重华宫跑,连带着吴桂花也对这位林妃所出的皇子殿下熟识了不少。   吴桂花道:“那可不,凉皮是用面粉洗出来再上锅蒸的,凉粉么,上好的凉粉都是绿豆淀粉放在锅里用小火加热出来,它一成型就是个墩儿,又软又滑,第一次夹不起来正常,你再试试,再试试嘛。这是甜的,这是咸的,看看你喜欢哪一种。”   不用说,应卓自然是喜欢咸的,吴桂花自己把那碗拌了花生碎和芝麻糖的甜凉粉吃了,算是开了胃。   就算应卓是皇子龙孙,吃这一顿饭也长了不少见识。吃完凉粉,接着是排骨汤,这排骨汤用冬瓜和凉瓜搁在一起炖,吃下去不止不油腻,反而让人感到很清爽。   吴桂花这回一改往日风格,每盘菜都只做平时份量的三成左右,小小几口吃完不占肚子,反而还多了不少回味的余地。   于是,接下来的菜,不管是桂花藕片,还是炝拌毛豆,还是凉切肚丝,应卓样样菜品尝过,甚至连做主食用的虾仁荞麦饭团都吃得一个不剩,最后,以一碗又是不知道用什么做的凉虾为结束。   晚风渐凉,碧草黄花中,暗香涌动,应卓感受着胃里的充实感,不由满足地叹气:这样吃饭才是真的享受啊。   偏在此时,吴桂花还柔声问:“吃饱了?”   应卓点头。   “满意了?”   应卓点头。   “那你是怎么帮我把吴贵妃的事压下去的?”   “是——”应卓突然坐直身体,顿时好笑:竟然被这一顿饭差点弄得失去了警惕心。   他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那几日宫里正好死了位跟你年纪相貌有些像的宫女,我们将她换上几件吴贵妃旧日穿的衣服,使了些力气,让他们在一处井中找到了她。”   井里……难怪那些人认不出来,肯定他们发现时尸体已经被泡得不成样子了。   吴桂花一阵反胃,难怪他一开始不愿意说。她换了个话题:“对了,天快全黑了,你晚上睡哪?”   应卓就不作声了,幽幽看着她。   吴桂花莫名感觉到了一股心虚,听他幽幽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把这小子送走?我可听说,他的伤早就养好了。”   吴桂花:“……”说得像我把小顺撵走,你就能住进来似的。   不过这事她早有计划,想起刚刚那人神神秘秘的样子,也学着神秘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应卓:“……”   …………   整个六月上半旬,皇宫中只有一件大事——准备皇帝避暑的行装。   与去年不同的是,这次皇帝出宫因为少了皇后居中统筹,几位负责后宫事务的后妃又不合,皇帝出巡的事因此被耽搁了好些天。   直到六月二十号,各宫随邕人员才敲定下来。   这些事自然跟吴桂花毫无关系。   她原本担心应卓会在名单上,两人会有几个月时间见不了面。名单出来后,这个担心也没有了——他一如既往地被皇帝遗忘了。   不过,趁皇宫这段忙乱的时间,吴桂花总算将小顺的去处敲定了:她将送到了三皇子身边。   把小顺送到小胖墩身边是她一开始就想明白的。   小顺之前的籍薄被转到司苑局,他的师父被司苑局的人害死,再把他留在司苑局,肯定不合适。即使吴桂花能保证她天天带着小顺,让那些人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可她早晚有一天会出宫,小顺是净过身的太监,还是在宫里给他找一处稳当的地方存身才是正经。   吴桂花能想到的,最稳当的地方只有小胖墩的身边。   虽然小胖墩身边也换过人,可有他在,就不用担心小顺哪天莫名其妙被那些邪教徒害了。   再者,小顺是个忠义的孩子,她都看在眼里。小胖墩身边现在最缺的,就是小顺这样忠义机灵的人,把他放到小胖墩身边,吴桂花也能放心不少。   这段时间,小胖墩和二皇子时常结伴到重华宫找她玩,两个淘气小子把附近的宫室都钻了个遍。吴桂花不可能次次都陪着他们淘,有时候就派小顺陪在他们身边。而小顺同两个皇子都处得极好,综合几方面考虑,吴桂花在六月初薜荔果刚熟的时候,托秦司薄把小顺的籍薄正式转到司礼监,成为了小胖墩身边一个三等小太监。   这段时间,还发生了一件事。   李英娥的“黄疸”始终找不出原因,“病情”又一天比一天重,终于被教坊司的管事踢到了司苑局肥水司。   吴桂花去看她时,她正好在收拾行李。   她也聪明,知道教习早就怀疑她装病,前段时间趁御医义诊时,说动了一位御医为她遮掩,终于令教习相信她的病是真的,并且无药可救。这小丫头嘴巴不饶人,在教坊司得罪的人不少,教习眼看都搂在怀里的摇钱树生了变数,恼恨交加之下便起了坏心,将她弄去了肥水司。   肥水司是什么地方,不会有任何人比吴桂花清楚。   她拉着李英娥直接回了重华宫,正好托秦司薄把小顺和李英娥的籍薄一道办了。   小顺转到司礼监慈安宫名下,李英娥就挂在重华宫,住到了兽苑里,正式成为了她的手下。   当然,这些人事变动都敌不过一件事给吴桂花带来的震动大。   “你说,你们王爷打算在这两天之内将底下的银子都运出去?”吴桂花摇了摇来通知她的叶先:“你在说梦话吧?这么些银子,他是有五鬼搬运术么?” 第103章   可叶先跟他主子一样, 有事没事喜欢卖个关子。   不管吴桂花追问得多急, 他通只用一句话打发:“我就是个办事的, 您要是想知道,等王爷来了, 他自然会告诉您。”   吴桂花想说,可你们家王爷也不知道在忙个啥,快半个月没来了。   想想这话说出去,整得像她一新社会劳动妇女跟个怨妇似的, 又不好打扰人家办事,只在心里腹诽着,等那人来了之后,要如何如何……   想把数量如此庞大的银子在两天之内运出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叶先跟吴桂花打过招呼后,当天上午就组织人手去西掖廷拉了几车木板和稻草藏到了长信宫。   他做这些事都没瞒着吴桂花。   吴桂花去看了看, 见那些人拿木板敲敲打打的, 不到一个下午就做出了数量可观的木制条箱,终于信了他的话。   晚上头更鼓敲过没多久,重华宫隔壁的所有人手出动,再将银子搬进了长信宫。第二天晚上,长信宫外来了数辆漆着黑漆的箱子, 将那些装满银子, 外头垫满稻草的箱子都向东边去。   这么大的事,吴桂花不可能再跟以前似的, 什么事都丢给叶先, 自己当个快活的甩手掌柜。   可跟完全程之后, 吴桂花反而更看不明白了:这么些银子,他们像装水果布匹似的,随随便便放在木条箱里,还塞得这么严实,是准备光明正大地拉出皇宫吗?   她是知道的,这段时间尽管她出于对自己安全的顾虑,暂时停下了运银子大计,可叶先并没有。   他也跟吴桂花一样,利用自己的人脉往外夹带了好几趟。但次数不超过五次,每次最大量也没有超过三万两。   这些剩下的银子少说有十来万斤,除非守门的侍卫全部瞎了,才会放他们出行吧?   吴桂花的好奇心到了极点,但银子运出长信宫后,叶先跟着那些运银子的车队走后,也有好些天没见人影,她想找个解惑的人选都没找到。   这事盘旋在吴桂花心里,直到六月底皇帝出巡,应卓这家伙终于出现为止,她才得到了答案。   将近个把月没见,吴桂花先打量他一遍,不等责怪先心疼上了:“瘦了,黑了。”   完了才想起来这人干的不厚道事,这么大一笔银子运出宫,居然这么长时间才来跟她交代!   板起脸来:“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跟我交代?”   应卓这个月是真的辛苦,除了操心银子的事,还要为皇帝出巡避暑作准备,还要应对来自职场上的明枪暗箭。   但他跟这时代的其他男人一样:苦事累事一肩挑,有什么委屈都埋在心里,不会吐露一丝。   可如今看到吴桂花这张故作威严的脸,不知怎地,心绪一阵涌动,一句话脱口而出:“一来就让我交代?你不问问,我这段时间遇到什么事了?”   这可不像他能说出来的话!   吴桂花吃了一惊,立刻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上去了:“你又去打仗去了?受伤没?”说着还要上手来翻看他是不是真的受了伤。   应卓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就是跟你说一说,其实也没什么。以前在永安门那个冷板凳坐久了,竟差点着了某些人的道。”   吴桂花忙问是怎么回事,应卓把工作上几件事拣不那么严重的跟她说了,趁机摸摸小手,捻捻头发,眼看这便宜占得差不多,方咳了咳。   “银子已经全部运出了宫,放心吧,什么事都没出,以后也不会有后患。”   吴桂花光顾着担心他,差点忘了追问,闻言忙催着他从头到尾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我先前跟你说的,我会帮你查清吴贵妃死前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后头查到程六喜就是王太监?”   “是啊,程六喜是内官太监,这可不好办。但这事跟你运银子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了,因为,这银子就是经过程六喜的安排运出来的。”   “啊?”吴桂花再想不到会是这个答案,惊呼道:“这怎么可能?”   “程六喜不止是内卫的领头太监,他从好几年前开始,便接过他师父的位置,为皇帝的仪礼出巡作准备。若在平时,我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但此次正逢皇帝出巡,他又被我们抓住把柄。不利用一番,都对不起老天爷送来的机会。”   “什么把柄,能让内卫的头头可以冒着杀头的危险帮你运银子?”   应卓矜持地笑了笑:“你曾说过,‘王公公’在那天晚上曾说过,‘娘娘交代的事’。我一直在追查‘娘娘交代的事’是什么,让他们连提一句都如临大敌。前些日子终于查了出来。”   “是什么?”   “吴贵妃曾经发现过,程六喜跟宫里的一位娘娘有私,并设法留下了证据。还以此为要胁,让那位娘娘为她做了不少事。”   吴桂花想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你是说程六喜跟宫里的娘娘有私情?可他不是个太监吗?”   她这么问也只是为了排遣心中的震惊,因此并没有追究那些细节,听应卓说到:“我以此为条件,要胁程六喜为我们送银子,他不敢不答应。”   吴桂花最后想起来才问道:“那把柄呢?这种事不抓个现形是没法子做文章的。哦,对了,还有,那个跟他有染的妃嫔是谁?”   “是德妃。程六喜跟德妃是青梅竹马的邻居,两人还曾定过亲事。若非当日我顺着王公公这个线索查下去,找到程六喜,我也不会想到程六喜跟德妃有这样的关系。至于怎么拿这件事做文章……皇宫不是民间,何况德妃走到今天,程六喜在里头出了不少力,也为她干了不少脏活。只要拿准这一点往下查,他们不可能露不出一点问题。”   应卓简单说了说过程,见吴桂花只是震惊一下很快就平静下来,倒有些好奇:“你怎么不像很惊讶的样子?”   吴桂花可是见过大世面的老太太,闻言不屑道:“这有个啥好奇怪的?自古以来,女人偷汉子,男人偷寡妇少见了?这回不过是一个妃嫔偷太监罢了,说来也怪皇帝,没事娶这么些老婆干什么,他一个人顾不过来,还不准人家寂寞找个第二春?”最后说顺嘴了,一秃噜就是:“也就是德妃胆子小,要搁了是我,偷什么汉子。直接干翻自己的汉子,高高兴兴,堂堂正正找个疼自己的新男人不好吗?”   应卓不知怎地,听得心里就一寒,幸好这时吴桂花好奇问他:“我都忘了问,程六喜不是净过身吗?没有零件,他俩咋偷啊?”   应卓:“……本朝去势只去精囊。”   吴桂花:“哦,原来是个假把式啊!德妃也是可怜,宫里就这么个条件,只能将就着用。”   应卓:“……”你啥都懂可叫我说什么好?   他艰难地转移话题:“对了,我上回听你说,你园子里有个什么稀罕东西,不是说六月才会熟吗?熟了吗?”   “熟了熟了,等等我拿给你看。”一说起这事,吴桂花就打心眼里开心。这个小宝贝可是她盼了一整年才盼来的好东西,忍到现在没吃,就是想等着跟应卓一起分享。   谁知道这个杀千刀的一等等不来,二等等不来,她……好吧,她偷偷吃了那么一点点啦,剩下的不是晒干了都等着应卓来吗?   应卓拿起这根红艳艳的尖角物事,听吴桂花叽叽喳喳地兴奋:“这辣椒可是我从一小把种子慢慢培养起来的,今年收了这么一小片,晒干了刨去留种的那点,就剩了不到半斤,金贵着呢。今天我给你做几个好吃的,不过咱们可得省着点吃。”   应卓跟她一样,口味都重,嗜酱嗜辣,每回做菜放茱萸跟不要钱似的。辣椒没有茱萸的苦味,指定他会更喜欢。   如今吴桂花这半边院里就她一个人,两个人自然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吴桂花就指挥着应卓帮她烧火,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做着饭,聊着天。   当然,说话的主要是吴桂花:“这几天总算没再叫了,估计是没力气了。也是可怜的,我听那动静,那些太监经常打她。再这样下去,怕是离疯不远了。”   “那样的女人有什么好可怜的?”应卓一如既往地对废后不屑一顾:“有空啊,你多可怜可怜我,这段日子,我没一天好好吃过饭。”   对应卓如此熟练地调戏她,吴桂花还是很欣慰的:以前老半天没句话,整个人仙是仙了,可是没热乎气儿不行。现在多好,又好用又好看。这才是生活,这才是好男人嘛。   她唰啦倒满一锅油,道:“我就是不可怜她,我也可怜我才种下去的打瓜啊。”   她好不容易找种子署的陈二妹要来一把打瓜种子,选定风荷苑的小花圃才洒进去没两天,芽都没发呢,风荷苑就有了新主人。   她现在想看她的打瓜苗子,还得爬上房顶,她的西瓜籽估计是不用指望了。   应卓早想劝她:“你现在要什么没有?太阳这么毒辣,在屋里好好歇凉不好吗?”   “休息什么啊,接下来我都有了安排,整个六月,我还得大干一场呢。”吴桂花昂起下巴:“你啊,下回想见我得跟预约,知道不?真以为我天天没事干,就等着你啊?忙着呢,可没那功夫!”   “呲啦”一声,被碾碎的干辣椒倒进油锅,两个人在升腾的油烟中,都笑了。 第104章   吴桂花跟应卓说, 六月的接下来几天她都有事, 真不是在讲大话。   今年从年初开始, 温度就不高,到了春天, 又连续下了个把月的阴雨,直到五月,温度才升起来。往年六月份这个时节,人早就热得在地里待不住了, 今年这都入伏多少天,快进七月的天气,有时候吴桂花起早些,还得多穿件外裳才不会觉得冷。   就是今年这天气,害得吴桂花的计划也晚了不少天。   不过她现在不愁吃喝, 也就不用赶趁天时, 早几天晚几天,对她而言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因此,跟应卓酣畅淋漓地吃完一顿辣椒大宴,又等了几天,直到芙渠宫那条薜荔藤子上的薜荔果完全成熟, 果子都摘下来, 才开始动手收拾这一整座宫室。   没错,她准备把芙渠宫这一座荒宫收拾出来, 把这一宫的土地都利用上。   要不是为了等这一藤子的薜荔果, 她也不会到现在才收拾这地方。   薜荔在这地方可是稀罕东西, 至少吴桂花去太后宫里,从来没见小胖墩吃过薜荔果做的凉粉消暑。她问起赵嬷嬷,似乎也没人知道这东西。   京城的夏天还是挺热了,有了这东西吃,日子也好过些。   胖子怕热,从五月份开始,小胖墩就见天喊热,晚上动不动还蹬被子,可叫人操心了。   不过,第一个享受到凉粉的人自然是应卓。   忙过前一阵,皇帝走后,这人也就闲了不少。这段时间,吴桂花几乎每天都能跟他见上一面,有时候甚至还能见两面。   甚至有两回他上午到了重华宫,坐在院里那石桌底下,拿着本书,一个人就能消磨一个上午的时间。   吴桂花摘了薜荔果,在六月的烈阳下晒了一个中午,到下午果籽完全干爽时,将果籽用纱布包好,加点凉水反复揉搓,正好她做豆腐有石膏,凉水里再加点石膏帮助凝固,到果籽揉搓得完全不粘腻,将揉搓好的果籽水吊到井里凉两个时辰,正好赶在晚饭后,凉粉做好了。   应卓对她时不时地拿点新鲜吃食出来跟他显摆已经习惯了,待到调了桂花蜜的凉粉入喉的那一瞬间,他很配合地冲她伸了个大拇指,看她笑眯了眼。   薜荔果做的凉粉像果冻一样又滑又甜,一口舀一大勺吃下来,这股凉意能顺着胃凉到头顶心。   趁着这股凉意,芙渠宫的改造第二天正式拉开了序幕。   芙渠宫的这株薜荔长了上百年,根系极为发达。但树藤上还有那么多刚挂果的小薜荔,直接砍了扔掉想想就可惜。   吴桂花为了等它成熟,都特意把工期挪到月底再开工,怎么可能只摘个一回就扔掉?   她拉着大顺子和小章,三个人不厌其烦地用了一天时间,将其发达的根系清理出来,准备给它搬个家。   两个小子都吃了她的凉粉,知道这藤子是好东西,自然不嫌麻烦,干劲十足地跟着她把这棵藤子清理出来,到竹林找了棵最粗壮的竹子,将藤子移栽了下去。   不光是薜荔果,还有那两株毛毛茶的藤子也要留上。这些有用的植物,她一个都不想放弃。宫里想吃啥吃啥的是皇帝,她们这些当宫女的,没点能耐,连咸菜就窝头都吃不上。   这棵藤子被移栽到竹林后,改造芙渠宫的事才算正式动工。   就在吴桂花宣布的当天,叶先带着人找到她,说要一起干。   主人对这丫头这么看重,叶先自然也明白该怎么做事。先前她清理藤子根,这活不重,叶先只当她打发时间,问过一回,见她实在不允,便等到现在才开口。   吴桂花想想,芙渠宫的情况复杂,她和小章三个人还不知道要干多久。她现在不比从前,多几个人帮忙不用白不用,便答应下来。   芙渠宫毕竟年久失修,第二天开工之前,吴桂花用事先准备好的艾草,围着那些破宫室和蒿草最深的地方点燃熏了半天,顺着风向做了几个简单的网子和陷阱,再让众人散开,到熏得她觉得差不多,方带着人再走进去。   先去那些放网子一看,收获两条晕乎乎的蛇,一家子黄鼠狼,以及虫豕若干。   她高兴地让叶先把装蛇的网子收起来,拿剪刀将黄鼠狼尾巴尖上的毛剪下来,一簇一簇单独扎起来,还用个帕子包好,妥贴地收在了腰袋里。   这叶先就看不懂了,问她:“您要这几根毛干嘛呢?”   吴桂花觉得,这人也太不识货了。   “这是上等的,做毛笔的好毛呢!那啥,这些毛够给他做好几枝好笔呢。”   叶先算是服了这位姐姐:人家是雁过拔毛,她是鼠过都要拔毛啊!   他望着尾巴尖齐刷刷秃了一截儿,狼狈逃蹿的黄鼠狼一家,看着这个长相丑丑的女子忽然有点感慨:有这么一个女人总是想着自己的主子,好像也是很不错呢!娘娘以后在天上,也能放心了……   “您这也太会过了。”他真心叹服。   “那是!”吴桂花习惯性地就要吹牛:她当寡妇那些年,可有不少男人看上她要跟她结婚,不嫌弃她的四个拖油瓶不说,这里头还有没结过婚的大小伙子呢!   要不是她会过,行情会这么好?   话到嘴边,赶紧咳了咳:“行了,这里应该安全了,开始干活吧。”   要干活也不是随便选个地方蛮干。   吴桂花带着众人到后院,让他们先把院子里那堆长得老高的芦苇清理掉。然后是斜坡,以及斜坡下的水洼。春里就是在这个地方,她和大顺子两个人发现了司苑局负责的这条清淤管道出现了裂痕,这地方有大用,自然要先清除隐患。   经过半个月的曝晒,那个原先是荷池的水洼的水已经全部被晒干,露出斑驳的地皮和地皮下的皴裂的石板。   不用吴桂花吩咐,叶先就带着人把那些碎石野草给清理了一遍。   吴桂花划了一块地方:“照这挖。”   大顺子从吴桂花带着人到这来,心就开始发颤,他几个月前踩的那一脚差点把人司苑局的排水管道踩坏可不敢忘呢!他胆子小,看见那些刻意被堆起来的碎石头又一块块被扔开,忍到现在已经吓得不得了了,颤着音叫了声‘姐’:“你挖这个干什么?”   吴桂花看他一张大脸都吓白了,也是觉得好笑,安慰地说了声:“没事的,就是检查一下还有没有破的地方。”   毕竟,她接下来要干的事要以这根管子的好赖程度决定。   大顺子就觉得力气回来了,挺直腰杆笑了一声。   孰不知,他身边就站着个间谍头子,职业病地,叶先就疑心上这小子有哪里不妥,他悄悄观察着大顺子的神情,见他盯着某一处似乎特别紧张,下心思看了两眼。   他眼睛毒,一下就看出了不一样的地方。那根石管上疤疤瘌瘌的……他跳下去踩了踩,仰头看着吴桂花:“这是什么?”   “你说那疤瘌啊?”吴桂花不在意地说:“是我有一回不留神把那管子踩裂了,调了点灰泥浆糊上的,放心吧,这东西就是不好看,结实着呢,我不会乱来。”   叶先:“……”他先前在司苑局干活,管的就是花盆这块,对材料的性质比其他人更懂。这个年代想用点结实的材料,须得进砖窑瓷窑烧上一遭,像他看到的,随便糊一糊能达到这种硬度……反正他活了五十多年,没听说过!   他背着人,让吴桂花大略跟他说了说灰泥浆的做法,就一脸不可思议地表示他要先回去一趟跟他主子说说这事。   叶先现在跟他主子的心思是一样一样的:这个女人到底还会些什么?   吴桂花见识所限,不知道她说的这个灰泥浆,在她来的那个年代,有个更普遍通俗的叫法——土制水泥。   这种水泥因为做法简单,方便取材,在物资短缺的年代曾经被广泛应用于农村基础建设。后来因为相较于工厂出来的水泥,它更容易开裂,而且凝固慢,抗压性差,后面才被慢慢淘汰。但尽管如此,这种水泥的出现在刀耕火种,青石板铺路的年代依然是相当具有冲击性的。   过去造房子都用个黄泥一糊,精贵点的加蛋清糯米浆子,哪里像这个灰泥浆一样,可以就地取材,做法还这么简单?   她这是手面大,还是空握宝山而不自知?   先不说叶先把这消息传出去后,这项技术将会给这个时代引来怎样的震动和改变,还是先说现在吴桂花心心念念的院子。   还是集体力量大,十来个人一起干活,只用两天时间,整个芙渠宫就完全变了个样子。   之前芙渠宫就像电影里那些失落的废墟一样,到处长满了野草和藤萝,这些野草和藤萝将那些地砖拱得七零八落。   吴桂花索性叫他们把院子里早不知道哪些年被拱破的地砖都扒拉起来放在一边,等全部收拾出来后,她欣喜地发现,她新整理出来的地起码有小半亩。   别说供应这十来个人往后一年的吃菜问题,吴桂花甚至可以拍胸脯说,光她这一年开出来的荒,她能承包整个兽苑的食堂!   当然,饭要一口口吃,院子整理出来,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先想法子把这一垧地给肥了。 第105章   相对于整理荒宫, 其实肥地的事更简单。   还记得吴桂花刚来时, 为了肥她开出来的荒地, 可是出尽百宝。要么偷摸趁着天黑去金波湖起点塘泥,要么还得用好吃的跟陈项换点老虎粪小鸟粪什么的, 又麻烦又担惊受怕的,还弄不到多少。   但现在可不一样了!   肥地前一天,吴桂花先差两个小伙子去司苑局找白管带说一声要用塘泥,白管带跟她关系好, 都没细问就叫她随便取用。她又找了些拐弯关系,从肥水司弄了批现成的肥料,她这新开出来的小半亩地准备工作算是全部齐活了。   这回她再修整这些土地,就没瞒着人,随便他们来参观。   如今她也算上面有人的人了, 不提秦司薄, 就是三皇子,借他的名头躲一躲,护住这个破宫室还是够用的。   何况还有二皇子。   尤其后面二皇子和三皇子来找她玩过几回,她正好在整理这座废宫,两个小子就从重华宫一路找到芙渠宫, 该看到的早看到了。尤其听说吴桂花的计划, 小胖墩嘴里的口水立马流了老长。   皇帝的这几个儿子,除了三和四皇子只差一岁多之外, 一二三的年龄差距都有些大。大皇子十五岁, 二皇子八岁, 难得他这个年龄的小孩愿意带着三岁才满没多久的小胖墩玩,让吴桂花对他多了不少好感。   她知道叶先那个疑心病为二皇子来重华宫这事还紧张过一阵子,又暗戳戳去调查了一回,生怕人家是来搞阴谋诡计。   但她不关心这些,在她眼里,只要二皇子人不坏,能带着弟弟玩,就足够她对二皇子另眼相看了。反正她一个小宫女,值得人家费什么心。人哪,不能把自己看得太低,但也不能当自己多了不起似的,在真正有本事的人面前,这不成了笑话吗?   吴桂花压根想不到,二皇子能见天去慈安宫带小孩,有一大半还是她的原因。   这事还得从御医院那会儿说起。   当天吴桂花得罪御医给林妃留下了极深的影响,她是宫女出身,长得也没有多出色,能走到今天,就是凭的自身谨慎。她原本是真怕把吴桂花留在她身边给自己招祸,回宫之后,看到自己温驯到显得有些懦弱,连奶妈都能喝斥的儿子,不经意地,就想起了那个泼辣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宫女。   大皇子如今废了一半,大皇子之下,就是她的二儿。她虽不懂啥朝廷大事,但自己的儿子这个温良得像小白兔的样子,她真不能昧着良心说,这是真龙之相。她的儿子不能跟她一样,一味懦弱忍让,最起码不能叫个下人辖制住。跟着龙有龙相不指望了,儿子肯定不能跟她似的,像只兔子。   林妃查吴桂花,比任何人想的都细。为此,她还动用了轻易不敢动用的,在慈安宫安插的眼线,将吴桂花在慈安宫的为人行动,尤其是她和三皇子相处的前后细节都查了个底掉。   对吴桂花的品行,她就有了数。   原本林妃就不讨厌,甚至有点喜欢吴桂花。现在她入宫后做的事搁在这,尤其她救小顺这事很多人都知道,不难查出前因后果。   这是个内宫中难得正直有胆量,没有被宫廷这滩污水污染的姑娘。   林妃得出结论,也下了决心,把儿子叫来。   “从明日起,你每天去慈安宫找你三皇弟玩。你们兄弟两个,原本就该多亲近,记得,对你三弟和他身边人都和气些。”都说近朱者赤,她没法教给儿子的,希望在这姑娘的影响下,能让他学到一些。   林妃是宫女出身,最是明白,底下人多有藏龙卧虎之辈。   …………   不管林妃目的是什么,上面有了两个皇子加半个太后护身,尽管宫里现在知道吴桂花的人不少,但还真没什么人敢不开眼地来惹她。   赶着干活的那几天,土地下了肥料,地还不能马上用。   照六月底的这个天气,少说还要个把月,等塘泥和肥料这些基肥完全腐熟,才勉强算可以种的熟地。   吴桂花趁这一个月的空闲,除了时不时去给菜地浇浇水,顺便调|教两位皇子。再就是把那几撮黄鼠狼毛洗干净,又阴干散味,再用面粉揉过好几遭去味去脂,按照中韧末软的标准几撮选好扎齐,最后才去林子里采来合适的竹子截成合适的长度再刷上清漆防止开裂,至此,做毛笔的前期准备才算完成。   这几杆黄鼠狼毛毛笔做成了,就是传说中的狼毫。上好的狼毫卖得贵着呢,哪里像她这样,毛不要钱,竹子不要钱,连粘连毫毛的明胶也能自己熬呢?   狼毫中加几根羊毛,就成了宜书宜画的兼毫。   吴桂花加上这一次,也才做过第三回 呢。这还是家里太穷,孩子上学要写毛笔字,她舍不得花钱去供销社买,想起村里那个老秀才他会做笔,用两个鸡蛋请教来要诀,自己摸索着做的。   做毛笔,除了选毛,最要紧的是开锋。但做笔不是这么简单,毛锋的软硬排列,笔锋的弧度分量,不是做熟的老师父掌握不好。   以前吴桂花给孩子练毛笔字可以随便做,可应卓怎么说也是个王爷,她有了上好的毛,笔杆也处理得这么漂亮,可不能毁在这最关键的一步。   她把这些处置好的材料交给吴进,托他去宫外找个好师父给她合笔。   吴进一如既往地懂事:“您这是……”   吴桂花冲他做了个保密的手势:“嘘,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   吴进郑重其事地收好那几撮毛和竹杆,很快离去了。   三天后   六月二十八,应卓的生日。这是两个人这辈子在一起过的,真正的第一次生日。   吴桂花把这几枝笔送给应卓时,没有料到,会引起他这么大的反应。   他握着这枝笔,第一时间竟没说出话:“小时候,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枝自己的笔。母后死后,凤宣宫后来只剩下我和奶妈两个人,奶妈记着母后的话,每天教我读书,可宫里的笔因为好携带,都被其他人偷出去卖了,我没有笔,每天只能用手指蘸着水,在书桌上练字……那个时候,我就想,若是我自己会做笔,就自己找东西做出来,再也不用蘸水了。”我没想到,有一天,会有那么一个人,真的做出一枝笔来送给我。   不管过去还是现在,我想要的,她都送给了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应卓默默伸出手,紧紧拥住了她。   她这一年送了这么多东西给他,随便拿一样出来都比这几根不要钱的毛笔值钱。   可就是这几杆毛笔,才是真正送到了应卓心上。   两个人在一起,感情很重要,互相了解更重要。   他们两个,一个学富五车,一个勉强识几个大字。差异这样大,她不能接受自己始终只种田,只停在自己的世界徘徊,她也要努力靠拢他。   吴桂花觉得,这一次,她好像更懂他了。   ……   重华宫外,叶先像往常一样,只要殿下一进那道门,他就会亲自守住要道,直到殿下出门为止。   然而今天,他花费了更长的时间,等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吱哑”,门开了。   叶先看见,他眼里英明神武的殿下脸上挂着……他有点不忍直视地转过头。   “殿下,是回东掖廷还是出宫?”叶先迎了上去。   “啊?哦,还有点事。”   “是有什么事?”   “出宫。”   “殿下,这不是出宫的路,您走反了。”   “……”   不就是里边人送了枝毛笔吗?真的搞不懂你们年轻人,咋还把殿下您的魂给送丢了呢?   叶先默默跟在后头走了一段路,就在他以为,今晚会跟以前一样,平平常常的过去时——   “你时常跟她在一起,有没有觉得,她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两人都知道“她”指的是谁。   这还真把叶先问到了:他没少琢磨吴桂花,可越琢磨,越觉得他看不透她。说她傻吧,她时常又让他觉得难缠,若说她不傻,灰泥浆的配方她随手就交了出去……她好像无欲无求   “种地吧。”叶先有点无奈地给出了这个答案。   应卓:“……”他过生日收到笔,难道她过生日,他去弄块地来给她种?这是送礼还是折腾人?   …………   吴桂花是真的爱种地。   七月中,芙渠宫的那一垧地终于腐熟了。   钟楼的钟没响,吴桂花就起了身,带着她从司苑局要来的种子,不等天亮就扛着锄头起了身。   叶先住隔壁,这两天睡觉都竖着耳朵。   吴桂花一动身,他就招呼众人赶紧爬起来跟上。跟在她后头,到了芙渠宫。   对免费的劳动力,吴桂花能用肯定也要用,把种子分发下去,交代他们:“这是我好不容易才从种子署要来的草莓种子,都小心点啊,洒下去都是钱呢。”   您可是座拥四百万两银子的人!   叶先特别不理解:“您怎么好像对种地这事特别有干劲?”大热的天种啥地,躺着消暑不好吗?你啥都有了,还折腾个什么劲。   吴桂花望着未来的这一大片果园,特别有感触:“你不觉得,亲手建设一个地方,看着它从无到有,从荒山到田园的这种感觉特别棒吗?”   随着吴桂花的说话,叶先目光不由得投到面前的废宫中,想想这里几天前还是一幅荒草萋萋,草深没足的模样,再看看翻出来的一垄垄整整齐齐的,松软的土地,好像是——   她还挺会洗脑!   完全不觉得自己差点给人带沟里的吴桂花则望着眼前这片光秃秃的土地,露出了憧憬的微笑:她的草莓园,有着落了!   草莓可是最难保存的水果,往后她种出草莓来,论起新鲜度,就没人能比得过她了! 第106章   在吴桂花的设想中, 以后她这个园子里出来的草莓绝对是整个皇宫里最新鲜的。不是那些人说, 只要是她种出来的果子能达到要求, 司苑局就会收吗?   没错,送到皇宫进上的果子一定是顶级特优果品, 但别的她不敢肯定,草莓这种越新鲜越好吃的浆果,有哪一家能比得过她?   以后草莓熟了,她早上摘, 到送到太后宫里那时候,说不定还带着露水呢。   但果子好销不好种。草莓的病虫害特别多,果苗出苗时就有枯萎病和炭疽病,往往一株生病,不注意就传染一大片。   要不是她现在有了点底子, 这半亩园子她早就收拾出来全种上最好活的黄豆和豌豆啦。毕竟没钱的时候只求吃饱肚子, 有了钱,生活质量也该提高上去了。   对了,说到太后,今年她倒没生病,但跟皇帝似乎生了大气, 自从五月份皇后被废, 她就一直跟皇帝闹着别扭,这一次的避暑之行, 她照例留在了宫中。但宫中毕竟炎热, 以太后的身体, 她依然以静养为主,小胖墩的教养,她现在是完全放给了几个嬷嬷和奶妈。   吴桂花怕底下人为了偷懒不负责任,在慈安宫逗留的次数也比平常长了很多。有时候,她从宫里回来,小胖墩还会直接被她带过来。   而这段时间只要不上学,就朝慈安宫跑的二皇子自然也朝她这跑得更勤便了。   为了防止病虫害,撒下种子后,待到将近八月份,幼苗拱破泥土,吴桂花才暂时放下其他的事,一天两遍往芙渠宫跑,全部的心思都放到了她的这片草莓园里。   草莓出苗的时候,她在鸣翠馆再一次种下的黄豆也开了荚。   这一次,吴桂花就不用等黄豆成熟的时候采摘,把它当储备粮了。   五月份,豆荚才鼓起来的时候,剥开豆荚,嫩嫩的青豆就着淡盐水略煮,她能一个人吃一大碗。觉得这样口淡的话,正好过年后还没吃完的香肠切成小方丁,跟青豆一起炒,咸香糯软,也很不错。   等到七八月份,黄豆长到指甲盖那么大就是毛豆啦。这个季节不吃凉拌毛豆,简直像少了点什么。入三伏的那天,吴桂花亲自去地里摘了一大盆头茬毛豆,打算中午应卓不来的话,这盆毛豆就是她的午饭了。   结果她刚刚搓洗掉豆荚上的软毛,二皇子和三皇子就来啦。   吴桂花如今对这两个皇子的到访已经不再那么如临大敌。这两个孩子多半也不是来找她玩。   重华宫附近的废弃宫室才是他们最感兴趣的地方。   两个孩子带着一堆从人,从五月到七月,一直不厌其烦地在这些破损的廊柱中间玩着捉迷藏寻宝的游戏。   吴桂花都想不明白,咋这些破破烂烂的地方对他们吸引力这么大。但孩子的祖母和亲妈都不管,她也只好嘱咐人把两个看紧点,想着两个孩子来了,按照惯例要在这吃饭,她肯定是要加菜的。   七月份了,这里的肉菜存不住。说不得还要去兽苑里,找陈项买些喂老虎的鸡鸭,靠虎口夺食喂饱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来之前,因为兽苑的肉都是每天定额从宫外运来,吴桂花很少弄得到,不提前告知的话,她要吃肉还得去西掖廷买。   夏天实在没有胃口吃荦菜,吴桂花找隔壁的宫女们帮她处理从兽苑买来的鸡肉,自己还端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的桂花树下处理她的毛豆。   而她旁边的风荷苑里,除了偶尔听见人的走动声和太监的喝骂声,偌大一座宫室里,竟然很少有声音发出来。   对比吴桂花这边半个院子,虽然就她一个人,可她的日子也过得热闹多了。   她剪开豆荚的两边尖头,加上点八角桂皮和糖盐同煮几分钟用井水拔凉,煮熟的毛豆里倒一点点太后宫里拿来的秋油和白糖,最后用爆香的花椒干辣椒姜末和蒜丁的热油一浇,青绿的豆荚加上那个蒜香味——   “吴姑姑,你能教教我怎么做吗?我想回去了,晚上读书时当夜宵吃。”   二皇子嘴沾着辣油,小狗似地,从眼缝里看她。   这孩子,要不是穿着身皇子才能穿的明黄衣裳,可真不像皇帝的儿子。   吴桂花犹豫了一下。   毛豆不稀奇,稀奇的是辣椒。她现在有点理解那些不敢给皇帝做时鲜菜的御医了,这孩子惦记上凉拌毛豆不要紧,可辣椒她去从哪跟他弄来?她自己拢共就剩这几两了。   但二皇子这么沉默,很少跟她提要求,冷不丁地来这一下,她有点吃不住。   又乖又守规矩的孩子简直不要太可爱。   她没忍住,摸了一下小孩有点自来卷的,毛茸茸的头,还是给他包了一把辣椒:“地里的毛豆你叫你的人去摘就好,还有这个,跟姜蒜一道加在锅里爆香就差不多了。不过我只有这么些,吃完了就没了。”   吴桂花又叫来跟着二皇子的人,叫他们记下凉拌毛豆的做法。   两个小家伙回去后,这一天的稍晚时候,林妃果然派人来问她讨要辣椒,得到她再次回答说已经没有之后,又问她要了一小包种子。   过了几天,吴桂花听说,林妃把那一包种子洒在了自己宫里的花圃中,还派人来问了她,种辣椒需要注意什么,就没有下文了。   吴桂花挺高兴的:她在宫里也传播了辣椒的种植呢!   可惜现在她手头的种子还是太少了些,好不容易抠下半斤打嘴忌,剩下的种子还不够种两亩,她给了应卓一大半,叫他到外边找个地方推广。这时候香料金贵,辣椒好种不挑地,指定容易被百姓们接受。而她原先给林妃的那一小撮,她是怕这一批种到地里的辣椒有问题,留着补种的。   皇帝走后,皇宫里的事情好像也少了不少。   吴桂花能感觉出来,连那些守卫巡逻的侍卫都没有以前巡得那样勤便了。   虎妹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到的重华宫。   看见她时,吴桂花都不敢认了。   直到虎妹那声熟悉的“姐姐”,才叫她重新回过神来,开心地抱住她,连声道‘好’:“瘦了,变漂亮了。”关键是,她脸上的斑也完全消失了!   摸着那光滑饱满的脸颊,吴桂花比连着吃了两大碗凉粉还开心。   现在的虎妹一身小麦色的皮肤,加上那挺拔高挑的身姿,要是扎上发髻,说不定会被人认成个男娃。   虎妹还是那么活泼,抱着她“姐姐”长,“姐姐”短,问起了两人别后的生活。   其实吴桂花跟她哥现在这种关系,两个人虽然见不了面,但对方的情况都知道。   像吴桂花,就知道虎妹被应卓改头换面换了个身份认为义妹,正式接到了自己王府中居住。这一年来,她一边治着脸,一边凭着她这身力气横行王府,时不时让应卓头疼不已。应卓曾经跟她抱怨说,要是她那个时候不说让虎妹保护她的话,说不定虎妹也有成个文静秀气的姑娘呢?   吴桂花也想不到,她随口忽悠小孩的一句话,竟让这孩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真的认真拜了徐侍卫为师,练了一年,终成王府一霸。   吴桂花被她搂得差点回不过气,赶紧叫她放下自己,问她:“怎么这时候来了?”   虎妹笑得露出大白牙:“我答应哥哥,若是我能打赢刘统领,我就能进来看你。”   刘统领是王府的侍卫统领。   吴桂花瞪大眼睛:那这孩子以后不是更难管了?   转念一想,虎妹现在不归她管,不由对某人幸灾乐祸一番,跳过了这个话题。   虎妹是特地挑的下午来的,她抱着吴桂花的手臂不松:“我今天晚上就跟姐姐睡一晚上,明天再回去。”   她就在这停一个晚上,吴桂花自然不会驳她这小小要求,看看天上,太阳已经西行,便说:“我去芙渠宫一趟,你先在院子里坐一会儿。”草莓防病就在这最热的几天,她少看一趟都不行。   虎妹立刻说:“我跟姐姐一起去。”   她已经通过自己哥哥的口中知道,吴桂花又开了个荒宫当草莓园。如今皇帝不在宫中,她又对这个草莓园好奇已久,当然要跟过去见识一番。   吴桂花想想,这个点还不到侍卫巡逻的时辰。虎妹今天进宫,令牌和衣裳都是齐套的,这么点距离,也不用害怕什么。两人难得见一面,索性应了她。   虎妹顿时开心得又要抱着吴桂花,幸好叫她躲开了。两人就像以前那样,出门前,虎妹自觉担着担子在水井里汲了两桶水,吴桂花则扛起锄头,两人相携出了门。   虎妹原本对这园子期待甚深,结果到了之后,发现这园子就是一拢接一拢的黄土上站着几排小芽芽,完全没有她想象的样子,顿时失去了兴趣,把水桶一丢,转身钻进了那几处破宫殿。   这宫殿破归破,主梁还算结实,吴桂花也没大管她,浇完了水,想要再叫虎妹,谁知她在宫里的某个角落找到了被吴桂花放走的黄鼠狼一家子,顿时大呼小叫地绕着宫殿要把这几个倒霉蛋捉出来。   吴桂花知道她平时在王府里也没有玩伴,索性由着她跑了一阵子,眼看月亮将要升起来,才把她叫了出来准备回重华宫。   这时候月亮刚升起来,吴桂花有虎妹在身边,也不怕钻林子。于是,虎妹拽着吴桂花,少不得在竹林里旧地重游了一番。   两人正准备回去的时候,穿过重重竹影,吴桂花往林子外头看了一眼,顿时眼瞳一缩:曲医官!   “怎么了?这是姐姐的仇人吗?”虎妹的情绪非常敏感,跟着看到了那个背着药箱,从兽苑的另一边出来的人。   吴桂花盯着那个背影,随口嗯了一声打发她,并不想惊动外面的人。   正在她思索该怎么办时,身边忽然一空,虎妹低哼一声,像头小豹子一样,蹿了出去! 第107章   吴桂花还没反应过来, 虎妹已经冲出林子, 直奔曲医官而去。   然后,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蹿到曲医官身后, 一掌伸出去向他颈中砍下。曲医官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下了。   吴桂花:“……”   能让应卓都头疼的人物,她该早点明白,对这丫头的破坏力不能有一点低估!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虎妹单手扛起曲医官, 脸不红气不喘,小跑着到她面前,将曲医官往地下一丢,两眼亮闪闪:“姐姐,你想怎么报仇?”   吴桂花:“……”我手痒, 我想先揍你!   她深呼吸几下, 想想这里虽然是竹林,但大声嚷嚷起来,也不知会引来什么人,有什么麻烦。只得强忍下管教熊孩子的冲动,想说, 咱能不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把人给送回去。   却是心中一动,先问了虎妹一句:“他会晕多久?”   “我若是不叫醒他, 起码两个时辰。”虎妹对自己的力道非常自信。   “你在这守着, 把他先绑起来, 我先出去一趟。”吴桂花吩咐完毕,直接去兽苑找到了小章和大顺子。   之前她觉得曲医官有问题,应卓同她说过,自己会盯着曲医官,但这段时间一直没什么发现。   但吴桂花曾经有过怀疑,小章会遇那次抢劫弄不好是因为他曾经看到过不该看的事有关。去年夏秋之交的时候,小章那次的“见鬼”事件跟蕴秀宫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而曲医官刚刚又是从蕴秀宫出来,这其中的巧合由不得她不多想。   今天虎妹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一步,这或许是个机会,一不做二不休,还不如趁机问问他本人。   吴桂花让大顺子去竹林外头守着,防止有人来,自己跟小章嘱咐几句,把虎妹这惹祸的祖宗也撵去跟大顺子作伴,看小章用一桶冷水浇醒了这家伙。   曲医官莫名其妙被绑到这座竹林子来,只见面前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他举着棍子,瞪着他狞笑:“曲医官,你还认得我是谁?”   吴桂花站在曲医官身侧,看见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收缩,但很快他笑起来:“原来是你啊,小章公公,你绑我起来做什么?莫非嫌我谢仪给得不够?”   小章先前在御医院救过他一命,后面曲医官特地问了人,找到兽苑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当作谢礼。   小章冷哼道:“少装蒜,你知道我说的啥。我问你,去年年底在肥水司,你为啥要抢劫我?”   曲医官眼神又闪躲了一下,很快,他忿声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但是他这样的反应,别说吴桂花,就是小章都看出了他的心虚和言不由衷。   他气得要命,整个人都在冒火:“你少装蒜,你大概不知道吧,那天你杀我的时候,有人都看见了!别以为你现在换了身衣裳,别人就认不出来你!”   “我没——”   小章这个时候已经因为愤怒逐渐掌握了对话的节奏:“哼,别急着否认。你那天穿的是件宝蓝的织锦棉袍,你是去买肥料的,人家都告诉给了我。还要不承认吗?”   曲医官瞪大眼,半晌,都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   “你为什么要杀我?”   小章的这句喝问像闪电一般劈开了曲医官被逼问得有些混乱的脑袋,他咬了下嘴唇,垂下了头。   这个认罪的姿势顿时让小章同吴桂花确定了,抢劫小章的人,真的是曲医官!   小章气得不顾三七二十一,扑上去对曲医官就是一顿老暴揍:“你这个混蛋,知不知道被人按在尿桶里溺死是什么滋味?我到底哪得罪你了,要你这么害我?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拳头像雨点一般朝曲医官的身上落下,曲医官被打得从小声闷哼到呻吟,最后直接惨呼求饶:“别打了别打了!”   吴桂花看他嘴角溢出血丝,不得不叫停:“行了行了,不能再打了。”   曲医官一惊:身边竟然站了个人,他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   小章想想自己受的怕,气得直抹眼泪:“亏我还救了这个杀人犯,要是早知道,当时我就该推他一把,让他摔死算了!”   曲医官脸上浮现出一丝惭愧之色,低下头不敢看小章。   吴桂花冷不丁问道:“那你为什么杀小章?”   “我——”曲医官眼中闪过一抹痛楚,低声道:“对不住,我认错人了,那时候,我以为他是我的一个仇人。”   “什么仇人让你这么恨?”   “那人撞破了我一件隐私之事,时常以此为要胁逼我做坏事。我一时惧怕,便作出了错事,你们放了我吧,我保证再也不敢犯了。”   就这么简单?吴桂花和小章对视一眼,但接下来,两人再怎么追问,曲医官却什么都不肯说了。   哪怕小章又踢了他一顿,他也没有改口,到最后小章没有了办法。   他把吴桂花拉到一边:“姐,你说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哪?”   吴桂花问他:“你现在还气不?”   “气!当然气了,想到就是这人差点杀了我,还是用这么恶心的办法,我就恨不得真杀了他。”   吴桂花就作了个请便的动作。   小章反而傻眼了:“真……真杀啊?”   “不敢?”   “那人家至少也是个御医,莫名其妙死在这……好吧,是有那么一点不敢的。”   “那就这么算了?”   小章想也不想:“那也太便宜他了!”   吴桂花就斜眼看他,他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附耳上来:“姐,你说我现在去兽苑拎几桶兽粪来让他也受用受用如何?”   吴桂花差点没绷住笑出来,挥手让他赶紧去。虽然没办法把这个人怎么样,让小章出口气,自己还是要办到的。   小章离开后,吴桂花收了笑,走到曲医官面前站住,伸手定住他的脑袋。   “我知道你刚刚在撒谎。根本没有那个仇人,你要杀的,就是小章本人!”   曲医官呻吟着,没回答。   吴桂花也不需要他回答:“你为什么要杀他,不用你说,我也猜出来了。蕴秀宫。”她低声吐出最后三个字。   曲医官的眼神骤然凶狠起来。   吴桂花毫不退缩,逼视着他:“怎么?你还想来杀我?”   曲医官跟她对视片刻,颓丧地垂下头,讷讷道:“不,不敢……”   吴桂花这才接着道:“还算诚实。那我也实话跟你说,我既然敢跟你开诚布公,自然也不会怕你,和你背后的那个人。我把此事挑明,只想告诉你听,你跟你背后的那个人想干什么,在干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但哪一天,我,小章,我们两个人,随便是谁出了事,我的朋友会替我往这个方向查下去。到时候,你苦心掩藏的秘密,一定保不住!”   曲医官身体一振,但很快软了下来。   吴桂花知道,他的心防算是溃了。   广交朋友还是有好处的,至少现在她不用使大力气,只威胁威胁,就足以让曲医官相信,她有这样的能量。   皇宫看似是天底下最有规矩的地方,可黑暗起来,可以让任何一个底层宫奴看不到天。若非有吴桂花过去一年到处与人结交的未雨绸缪,今天曲医官从她面前走过,哪怕她已经知道此人就是凶手,也只能眼睁睁放他过去。   “姐!”小章来了。   吴桂花退开一步,低声道:“今天的话只有你我两个知道,我不想小章知道太多惹麻烦,你知道怎么做?”   “知道。”曲医官像瞬间老了十岁。   吴桂花一点都不可怜他,甚至头一次可惜自己身在古代,要是在现代,像他这样杀人未遂的,管他是不是大医生,得关进去吃好些年牢饭呢!   看小章提着粪桶,把曲医官的头狠狠摁在里头怼了好几下,才出声道:“好了,再这样下去,他真要死了。你要是觉得气不够,把他身上的东西也抢光吧。”   小章这才道:“唉呀,我都忘了。我托人给我送进宫的那个开光的玉佩!你还我玉佩来。”   说着,将他身上的东西都剥除干净,财物拿光,药箱清光,只给他留了身衣裳,转身扬长而去。   …………   应卓是第二天晚上,听人说御医院的曲医官被人抢劫,还推到粪坑里才猜出来他们干的好事,他怒气冲冲地找吴桂花来算账,被她捧出一把药丸子:“你来得正好。我这得了好些药丸子,也不知道啥是啥,你要不找人帮我问问。”   昨天小章报仇之后,要跟吴桂花分这些战利品。吴桂花想想宫里总是缺药的,便把曲医官药箱里放的药丸子一样挑了几颗走。   曲医官走之前倒是跟她说过这些药丸的名称和用途,可吴桂花哪敢信他?肯定要自己找人再验一次才敢用的。   应卓:“……”   人没训好,还带了一兜的药丸子回去。想想家里那个惹祸的祖宗,应卓又是一阵头疼:反正这丫头身体也调养得差不多,他是招架不住了,要不还是赶紧把她嫁出去,好让她祸害别人去吧?   吴桂花挨了一顿训,第二天应卓给她把那堆药丸子送回来:“这是山楂丸,开胃的。这是逍遥丸,平肝顺气的,这是清瘴丸,唔,这个有点特殊,这不是吃的是嗅的,若是闻到毒气,或者呼吸不畅,吸一口可以提神醒脑,固本祛毒……”   吴桂花认真记下,心道:幸好她多个心眼,让应卓去给她验了一回。曲医官那个面忠内奸的,压根没这么说!   想想又觉得这一趟也不算亏:虽然没问出曲医官幕后的人,也只打了他一顿,但能让曲医官这么被折磨都不吐口的,一定是不小的秘密,她不知道更好。更要紧的是,这些丸子,应卓说,有几样是用的好几种名贵药材合制而成,有的,像是那清瘴丸还是曲医官家独有的丸药,这回绝对是让他大出血本了,嘿嘿! 第108章   西南民乱的事, 是七月末吴桂花去西掖廷听太监们八卦才知道的。   “……那些土人们个个黑口黑面, 凶得很。说是杀了好几个县里的人, 那些逃出来的人都说,土人们杀了人, 把人头拴在腰上,一刀挑出心来,那心挑出来的时候……”   吴桂花混在人堆里,听完了魔化版西南叛乱战事, 背着才从大膳房买来的一大篓子菜回了重华宫,找来叶先询问情况。   叶先果然知道这事:“就是一些西南边境的土人造反,陛下已经知道了。前两天才令户部拨付了一笔钱给镇南将军府。”   吴桂花判断,他应该不知道应卓的打算,否则一定会重视这次的事件。她便也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听他说完这些, 打发他走了。   现在已经是七月底, 皇宫里一年最热的时候。   吴桂花想起来她走前还在井里湃了个甜瓜,将它提了起来,却发现自己望着白生生的瓜并没有食欲。   热到只是在太阳底下站一站就仿佛会爆炸的天气,想到同一个国度,有人在万里之外被杀, 有人在杀人, 这种感觉说实话不怎么好。   尽管去年应卓也去京城附近的村落平过一回乱,但吴桂花知道的时候, 事情已经结束。就连灾民家属小章也是事情快结束时才收到家里捎的信, 都没来得及让她担心。   她在院子空落落地坐了会儿, 又听见了隔壁院子熟悉的哀嚎。   不知道是真是假,废后现在完全像个真正的疯子了。   她不分昼夜的嚎哭让那些看守的太监十分厌烦,有一天晚上,吴桂花被嚎得实在睡不着觉,去隔壁问了问情况,得知他们居然商量着准备毒坏她的嗓子,吓得连威胁带劝说,赶紧阻止了他们。   尽管这段时间她从不少人嘴里得知了废后干的不少好事,但当着她的面不把人当人看,这还是太超过她的底线了。   那些太监们被她撞破阴谋,弄得本来两边还算过得去的关系变得紧张了不少。以前她还能借送吃送喝跟他们打好关系劝说两句,现在两边算是撕破了脸,有很多事反而不好再说。   废后被废的这几个月中,吴桂花也曾见大皇子来过几回。听说,大皇子的境遇如今也很不好。   原来他享受的是准储君的待遇,出入不说仆从如云,那排场随便让人来看,也知道不会是普通人,但吴桂花在废后宫殿门口看到的,只是一个满脸疲惫,说话时不时走神,连门都不敢进去的,怯懦惶恐的普通少年。   他这副样子,不说比不比得上她想想中的储君风范,就连她曾在宫外见过一次的那种傲然冷漠,舍我其谁的目空一切都完全失去了影踪。   不知道是不是不能接受自己母亲已经彻底疯狂的事实,整一个七月,吴桂花再也没见过大皇子。   倒是二皇子虽然也害怕重华宫旁边的怪叫,但每回还是挺尽责地陪着三皇子来陪他玩。   不过他已经来得很少了。   “母妃说,过了夏天,我就要住到南馆去了。”   南馆吴桂花知道:“丽贵妃不是住在那吗?你怎么住进去?”   丽妃这次跟着皇帝去了避暑山庄,七月刚过半,山庄传来消息,丽妃又进一步,被册晋为贵妃,据说跟她走得很近的小方也被封了嫔。   以前南馆是未成年皇子居住的地方,但现在大皇子住在棠华宫,也就是以前储君才能住的地方,南馆也就荒僻了下来,年初还被皇帝赏给了丽妃。也就导致了原本该在年初就迁宫的二皇子现在还跟自己母亲住在一个宫里。   二皇子笑起来:“南馆是很多小院子合起来的。丽母妃住的是最大的一个院子,我那里建了个围墙,围墙建好之后,我就要搬家了。”   “以后我不能经常来陪三弟到重华宫了。”   “母妃说,我长大了,要学更多的东西,总是住在内宫会不方便去宏文馆请教太傅他们。”   这孩子站在她面前蔫哒哒的,连卷卷的鬓毛都失去了精神,吴桂花手痒痒地想揉一下他的脑袋安慰安慰。   手还没伸出去,就听他说:“所以,以后姑姑的饭我也吃不到了,姑姑的凉粉我也喝不到了,还有姑姑的……”   吴桂花没憋住笑了:这小吃货变着法儿地在问她要吃的呢!   难得这孩子连装可怜这招都给她用上了,吴桂花哪能不捧场呢:“做,给你做,今天给你做个新鲜的,怎么样?”   果不其然,吴桂花一说完这话,这小家伙的眼睛立刻亮得什么似的:“那我们吃什么?”   吃什么……大夏天的,也就是凉拌毛豆对他这个啥都吃过的皇子新鲜点,可她的辣椒都上交出去了,现在又打哪给他变一个出来呢?   吴桂花不自觉踱步出门,望着杨柳依依,湖波如鳞一般的金波湖来了主意:“你等我给你去水里摸点好吃的!”   “我也要去!”一进门就钻进后头的菜园子祸祸的小胖墩就像闻着腥味的胖猫似的,呲溜钻了出来。   吴桂花也是服气这孩子掉进水里居然没有心理阴影,不过家长的职责还是要行使的:“不行!”没桌子腿高的小家伙还想学人下水,那还了得?就是在前世她不怎么管孩子,抓到了也是要打屁股的好不好?   不等两人反对,吴桂花给两个小家伙布置了任务:“今天的草莓你们都去看过了没有?叶子长了多少记下来没有?”   看两个小家伙耷下脑袋不敢说话,吴桂花趁热打铁:“还等我送你们去吗?”   这是她这段时间被两个孩子缠得没办法,给他们布置的任务,让他们每天观察草莓长多少,浇多少水才会达到最好状态,施什么肥能长得最壮……总之趁他们对这些植物有点兴趣就给他们布置任务,怎繁琐怎么来,争取烦得这两个小子看到芙渠宫这仨字就绕道走。   结果她这一手还没见效,太后就听到风声,叫她过去问了一回。吴桂花知道,别看现在风平浪静,在后边等着拉她下马的人至少能从慈安宫排到凤宣宫,看太后不太高兴,觉得自己高贵的小皇孙们要做农夫,不得不自辩一番,保证不再让两位皇子在田地里打混。没想到过了几天,太后又把她叫去赏了她一番,暗示她这事还可以再做下去。   吴桂花后头才打听出来,原来二皇子的师父听说了这事,说他这叫什么隔物至知,可以从里头知道道理,很是鼓励了他一番。消息传到太后耳中……那,皇子师父都说好的事,太后一介妇人自然也不能对着干。   打听清楚后,吴桂花就觉得二皇子这孩子真厚道,要不是有太后这一出,还不知道这孩子为她说了好话呢。   想到这个又乖又懂事的孩子,吴桂花在湖里捞得更尽心了。   不一会儿,岸上的篓子就装了半篓子田螺和泥鳅。   手中材料有限,她一时也想不到有什么新鲜食物,只能把这以前穷人们常吃的贱物拿出来招待他们。   她不是没看到她捞田螺时,那些人隐晦的嫌弃目光,不过她不在乎,反正她也用不着讨好他们。   “真好吃!”二皇子吃得满手油光。   吴桂花发现,二皇子特别喜欢吃带壳的东西,只要是带壳的,像凉拌毛豆,清蒸大虾,甚至是水煮花生他都爱吃。   “你觉得好吃,是因为从来没吃过。若是天天叫你们吃,你会觉得怎样?”   小胖墩还是个纯粹的小屁孩,他嗦了半天都嗦不出来后,由吴桂花剜着螺肉喂了他几个,就失去了兴趣,一心跟旁边的酒酿小圆子做起了斗争。   二皇子则认真地想了想:“怕是会嫌麻烦吧。这种小食,吃起来耗神,怕是师父们知道了也不许。”   吴桂花摇摇头,头一次在孩子面前有了倾诉欲:“我小时候最喜欢吃它。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时候,这是我唯一能吃到的肉。而且那时候家里穷得连盐都快吃不上,捞这一碗田螺,只能加点水煮了吃,就这么一点肉,还要跟几个弟弟妹妹分,因为我爹我娘连这口肉都舍不得吃,要省下来给我们补身子,还怕我们饿死……”   二皇子听住了:从来没人在他面前说过,这世上的穷人是这样过日子的。小孩锦绣成堆的世界裂开了一条缝。   白水煮的田螺肉好吃么?二皇子想象了一下:即使加了这么些香料,好像肉里都有股淡淡的河腥气,那白水煮的……   吴桂花想起过去的事,想起那些被逼得活不下去,不得不拼死作乱,却只能成为他人谈资的西南乱民,起身端上最后一样菜:“两位殿下出身高贵,这辈子都不可能过这样的日子,但我还是想请殿下尝尝这碗白水煮田螺。若是有可能的话,殿下们往后吃大鱼大肉的时候,希望能想想,我们这些连吃这种田螺都要数着吃的穷人。”   二皇子望着眼前这碗什么调料都没加的田螺,良久,伸出了筷子。 第109章   难熬的夏天一过去, 时间就过得很快了。   重华宫, 吃过最后一碗薜荔果做的凉粉, 小胖墩还不满意:“还要!”   吴桂花摊开给他看空空如也的双手:“就是最后一碗了,殿下不信的话, 可以去厨房看看。”   小胖墩嘟噜着嘴,在院子里头转悠了好几圈,最后站在葡萄架下不动了:“姑姑,这真的能长葡萄吗?”   吴桂花知道, 这小家伙定然又是惦记上了吃葡萄,他也不见得是喜欢吃这个。就像夏天那会儿,在自己宫里,美貌小宫女给她削好盛好的甜瓜他吃两口就丢了,但跟在她身后, 从院子里甜瓜架子摘下来的, 淡得如白水一样,明显还没熟透的甜瓜,他一个人就能干掉一整个。   这孩子,用吴桂花的话,文明点说, 就是长了个劳动人民的脑子, 不是辛苦劳动来的,他还吃不香!   吴桂花薅着他的小脑袋, 把他带离这片好不容易养好的小苗, 吓唬他道:“别乱跑, 葡萄架里藏着蛇呢。”   初夏才移来的藤子,不到半年的时间,哪里长得出葡萄?可不能叫这小家伙祸祸了,她还指着多少能长几个。葡萄不像苹果梨等长在树上的水果,只要藤子养得好,一年出果的也不在少数,等到明年酿个葡萄醋葡萄酒都是好东西。   小胖墩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好忽悠了:“真的?在哪呢?”   吴桂花也不全是在骗他,昨天中午她跟应卓坐葡萄架下边喝茶时,是真发现了有蛇,一条青青的菜花蛇。她挺高兴,她这有蛇,说明这一年来,她不住往院子里移花移草种菜种藤子有了效果,连蛇都愿意来待一待。用点封建迷信的话来说,蛇可是保家仙呢!   有蛇在,说明她这个屋主人要马上财源广进,富贵平安了。唔,这个时候,吴桂花总会忘记,她已经是坐拥四百万两银子的富豪。   但她想起昨天看到的,应卓那跟菜花蛇一样青青的脸色,就忍不住想笑:请他吃蛇羹他吃得挺欢,想不到他会怕蛇。   唔,用他的话来说,这不叫怕,这叫讨厌。好吧,讨厌。   小胖墩却没被她吓到,他手舞足蹈地往后院跑:“这还有蛇,快小顺,听见了吗?我们去找找!”   吴桂花:“……”她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小胖墩有没有逮到蛇,吴桂花不关心。她心中另有隐忧:经过了一个夏天,太后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些。秋天是适合养病的季节,吴桂花听慈安宫人的话风,若是太后的病在秋天无法好转,恐怕冬天就悬了。   吴桂花猜测,这可能跟皇帝没跟去年一样,赶回来过中秋节有关。   今年因为资金充裕,人手也多,吴桂花是自己做的。她拣太后能吃的甜豆沙和五仁月饼各送了好几样送过去,结果被告知,太后身体不适,以后这种用荤油做的点心都不要再往这送。   所以,小胖墩才会在这个夏天如此有空。还是慈安宫人怕小孩子吵到太后的静养,即使有时候小胖墩没说他想到重华宫来,宫人们也会极有默契地把他往这里送。   时间一点一点往前流淌,吃过金波湖的白藕,九月就这么过去了。   皇帝是在九月底的时候回的宫。   吴桂花现在已经不会因为皇帝的归来而草木皆兵,她在这没人管束的两个月中,时常带着两位皇子晃悠,东掖廷也去了不少回。有一回,她甚至还到应卓在皇城戍卫司的办公地点站了站,守门的兵丁看她眼熟,还跟她聊了两句。她的心里,正逐渐失去对这所皇宫的敬畏感。   别看吴桂花当时跟人聊天特别热情,其实心里直撇嘴:她去天|安门时都不准跟卫兵聊天呢,这里还是皇宫,这些侍卫就这么松散,这样合适吗?   但不管合不合适,皇帝回来后,吴桂花还是老实窝了一段时间,只偶尔从路过的吴进和应卓口中打听着外面的消息。   比如西南乱民扑过几次,火却越烧越大,到十一月的时候,朝廷派出钦差去跟乱民谈判,却被乱民得知,钦差一边跟他们谈判稳住他们,镇南将军却一边派人剿了他们的大本营。随后情况再度恶化,甚至西南跟朝廷的通信都失去了两个月之久的联络。   十一月的时候,朝廷终于再度下旨调兵平乱。   这一次,应卓也进入了征讨大军。   “这些都在我的计划当中,本朝对西南作战从无败迹,我又不在前线,不会有事的。我的身份注定了这些人也不敢让我出事。”   应卓知道,他的安慰对关心他的人而言,没有一点用处:“如若想让陛下对我放手,我不亲自去一趟,向他证明我能镇煞怎么行?”   这一句话,让吴桂花终于有所动容。她说不出什么软话,只有一句:“这一次之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再不分开。”   应卓重复着她的话,许下诺言。   应卓走后,吴桂花总在想,人人都说她坚硬得像块钢,跟个男人似的,从来都不掉眼泪。可这种事,无论经历过多少回,她都不会习惯,也会难受得整夜睡不着觉。   每天睡去就是鲜血淋淋的战场,醒来都是被吓醒。吴桂花觉得,她如果再这样下去,不等应卓回来,她就该先疯了。   当然她每天做噩梦跟她隔壁的废后一到晚上就哭嚎不止有关,任何人每天伴着鬼哭狼嚎入睡,也很难不做恶梦。   我得快点找个事做。吴桂花想。   不过,十一月份早就到了农闲时分,就连草莓都被冻得不再继续生长。皇宫里不能乱逛,吴桂花即使想做事打发时间,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   而就在这个时候,广智大师再一次进宫了。   吴桂花还记得,去年因为跟玉真大师佛道隔空斗法棋差一招,广智大师不得不出宫避开他。今年皇帝更加信奉玉真大师,她心想,这个时候广智大师进宫不怕玉真大师找他麻烦吗?   但不管怎么说,广智大师曾经救过她。   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吴桂花还是赶去慈安宫看望了他。她因为心情不佳,有段时间没到慈安宫,才知道广智大师是因为太后才进的宫。   入了冬,太后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沉迷于长生不老术的皇帝总算慌了神,整个十一月份都在为太后延请名医不说,还专门派人去五台山将广智请下山,希望有了大师的祈福,能让太后的病势转好。   这一回,广智据说被留在太后宫中为她念经祈福,连照面都没来得及跟吴桂花打,她就被请了出去。   她原以为这一次肯定跟广智无法叙旧之后,过了一天,广智却亲自登门拜访她,来谢她给他带的那些小食。   一年未见,这位年纪不大的大师却没有什么变化。仍然那么年轻,眼神仍然那么睿智。   吴桂花最近心情不爽,倘若能有这位佛学大师给她灌几碗鸡汤的话,她也不会拒绝。   但大师对吴桂花那一院子的植物特别感兴趣,尤其是她养在西北角的那几株菊花和水缸里的碗莲,还向她请教了半天的栽培方法。   吴桂花哪说得出来?她自己都是头一次种。   而且她觉得,她的这些花长这么热闹,还是叶先的功劳。因为她不懂,这院子里的花都交给了叶先和他带来的那些人打理,如今大师问起来,她只能挑着她知道的,那些泛泛的法子说了说。   好在大师也不在意,两人就着养花聊了聊心得之后,天色黑透了底,大师也告辞了。   吴桂花好歹求大师给她留下来几句经文,打算今天晚上再做恶梦,就念那个经文,看看能不能把梦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睡觉。   别说,这经文驱不驱邪她不知道,催眠的效果还挺好。   吴桂花念了两遍,瞌睡立刻就来了。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这么瞌睡了,她觉得好像还差点什么,还是睡不着觉。   吴桂花瞪着眼想了会儿:对了,是隔壁的废后,她今天晚上没叫!   吴桂花:“……”废后以前天天在隔壁嚎得她嫌烦,现在废后忽然没叫,她还不习惯了,这什么毛病啊!   吴桂花眨了下眼睛,心里唾弃着自己,打算再把那经文多念几遍。   这时,一根木管从她床对面的窗口伸了进来。   吴桂花头皮一下炸了。 第110章   因为很长时间没有睡着, 吴桂花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 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 那根伸进来的竹管喷出一口白烟,又慢慢退了出去。   吴桂花摒住了呼吸。   今晚的月色极好, 透过窗纸照得她床头上的烛台都微微反着光。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出,竹管那头的窗纸上印着的那小片黑黑的影子半晌没动。   吴桂花便也不敢动。   她不晓得对方来了几个人,也不晓得那白烟是什么,只能躺在床上硬挺着等那白烟散去。还好, 到她憋气憋得快要爆炸的时候,那片黑影总算移开了。   吴桂花小口小口地呼出一道长长的气,再小口小口地吸足一口,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但没有打算马上起身。   去年她遇到小偷之后,应卓把重华宫附近的暗哨又给她加了一倍。别看这里不显山不露水, 周围的几座废宫之中都留的有人。甚至叶先还跟她交底, 说她这里每天晚上都至少有两个人彻夜不眠守着她的。他们的这个习惯,从重华宫底下起出了大批量的钱银就有了。   吴桂花不知道为什么隔壁没有第一时间来救她,但这种时候,她按兵不动别瞎掺合才是最好的。   她躺在床上默默数着时间,果然, 数到三百多个数字时, 院子里有了动静。   吴桂花听那动静,悄悄翻个身下了床, 用手指把窗纸捅开了一个洞。   三个人在她种的那一地菊花那斗得你死我活, 不是, 是两个人跟一个人在对打。被打的那个黑衣人没坚持多久,就失手被擒了,由另外两个人拎着出了重华宫。   吴桂花又等了一会儿,果然听见叶先的声音:“吴姑姑,您在吗?”这人跟其他人不同,不管什么时候叫她都是带着疏远而尊敬的距离感。   吴桂花给他开了门,他果然来说的是今夜来访的那个人。   但他一来就是道歉:“……本来已经捉住了他,可惜他牙齿里藏着毒囊,我们没留神,叫他服毒自尽了。”   “那他会不会是去年的那个人?”   叶先道:“对不住,我要先找去年在这的暗卫们来问一问才知道。现在我先叫我院子里的那些人认一认,看这人有没有人认识。”   吴桂花想了想就朝外走,叫叶先拦住:“您这是……”   “我也去认认吧。毕竟对方是冲着我来的,说不定我也认识呢?”   叶先想想也是,便放她开了门。   为了不惊动其他人,叶先把那人的尸体弄到了隔壁院子。   因为吴桂花这边的门开在侧面,从她这道门往隔壁院子去,要先穿过半条宫道再左拐到跟风荷苑在一条水平线上的宫道,再往前走一段才到隔壁院子的正门。   京城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吴桂花给自己加了条藏蓝近黑的夹棉斗篷才敢往外头走。走到拐角的时候,她听见了“哐”的一声,大门拍击的声音。   从叶先的眼神中,她确定自己没听错,不由回头看了眼:她出门的时候,确定是把门掩好了的。那么——   两人的视线同时投到了隔壁风荷苑。   叶先对等在院子外头的人使了个眼色,看那人带着家伙事小心地接近着风荷苑的大门,两人转身进了院子。   那个黑衣人的尸体就摆在院子正中央,霜雪般的月光下,他发白的面孔清晰可见。   叶先旁边,另外一人在向他汇报:“都问过了,我们都没见过这人。也验过身,他也不是太监,应该是——”   吴桂花蹲下来,手摸到那人头顶,用力一拽,手上多了个发套。   一院子的人盯着地上那人光溜溜的脑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良久,叶先喃喃一句:“难怪……”   吴桂花知道他在说什么,地下躺的这个人她认识,是广智身边那个略高些的小沙弥。他想说,难怪这么久,贼人只出现了一次。因为去年夏天遇贼之后,没有多久,广智就被玉真排挤出了宫,假如去年这个贼人也是他的话,这个小沙弥自然无法在自己不在宫中的情况下再次行凶。   这里是皇宫,想跨越这么些宫室来重华宫做案,要么贼人就在附近,要么贼人真的能飞。毕竟重华宫是如同孤岛般的冷宫,任何一个人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都会引来巡察侍卫们的疑心。除非贼人可以像应卓一样手眼通天,安排人偷偷进宫,再悄悄躲在附近。   连一个相当于冷宫的皇宫西北角都有如此森严的守卫,慈安宫更是没有那么容易进出。这个小沙弥能出现在这里,一定有人帮忙。   而那个人,只能是广智!   难怪连着两次都是广智来看过她之后,她这里就会遇贼,原来他是来为了踩点。   吴桂花越是回忆广智的行迹,越觉得可疑之处甚多,一个词呼之欲出:   宝藏!   她猛地看向叶先,知道这老狐狸也猜到了这一点。   “您不能住在这儿了!”叶先跟他的主子思维方式一个样,见吴桂花不出声,他焦急地开始劝她:“假如背后的人真是广智,他一定会在短期之内有动作。”   吴桂花也在权衡,这一局到底该如何破解:虽说皇帝对广智表明了用过即丢的态度,可他现在身系太后安危,他说一句话,绝对比如今宫里除了皇帝之外的所有人都管用。而他身边的小沙弥丢了,他会如何反应?   吴桂花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自己仿佛忽略了什么。   而这个时候,一个人快步跑进院门:“不好了,废后不见了!”   众人大吃一惊,连忙围着那人细问究竟。   那人说:“我进去的时候,大门是开着的。屋里的太监们迷烟吸得太多叫不醒,我直接去每个房里都找了找,别人都在,就只有废后不见了。这大晚上的,又那么冷,她会去哪啊你们说?”   叶先皱眉沉思片刻,指着地上的尸体:“你们把他处理处理,扔进废后的屋子。”   吴桂花一惊,不及说话,黑暗中,一声夜枭的叫声骤然响起!   叶先脸色大变:“不好!竹林那边有人冲我们这边来了!快,快把人抬过去!”   这不该是平常侍卫巡逻的时间!   吴桂花也终于想起了那个被她忽略的灵感:去年广智已经用进贼的方式来过一回重华宫,今年,他还会只用这个法子吗?莫非小沙弥在当贼的时候,还有人在外头看着屋里的动静?一等情况不对,就要另外采取行动?   而叶先也想到了这一点,甚至比吴桂花想得更深:“投石问路!他在用这个小沙弥投石问路!其他人,把自己屋里不该留的东西都收拾清楚,藏到——”   “藏到我院子的密室里!”吴桂花截口,不容置疑道:“你只有这一个选择,要快!”结合这两次广智的动作,吴桂花判断,他即使在找宝,应该只知道大概的方位,那个密室现在还是安全的。   而他们带的违禁品太多了,有刀,有剑,有暗器,有毒|药,这么短的时间中,不好藏匿处理,金波湖前段时间才排过一次水,即使扔进水里,搜查彻底的话,也很难躲过去。   叶先也知道这个道理,没有时间给他多迟疑,众人行动起来。   吴桂花也快步跑到隔壁厨房,帮着打开灶台的门,还有时间庆幸:幸好东西搬空后,应卓说要把地室给铸死,叫吴桂花拦住了,她说,狡兔三窟,多挖几个洞不是坏事。今天事发,这不就用上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前脚离开院子,后脚,叶先就吩咐一人道:“你去外头找个地方躲着,若是看到我们这里被围起来,不要迟疑,立刻去兽苑找大顺子他们请林妃,二皇子和三皇子他们来救命。”   说完,他去厨房拎出一大桶油,走向了风荷苑。   隔壁院子燃起来的时候,吴桂花刚封上灶台下边的暗室门,正在做最后的痕迹处理。   听见叶先变了调的惊呼声在黑夜中的宫墙边荡起阵阵回音:“来人啊!救命啊!着火了!”她还在发愣:着火了?是哪里?今晚的事怎么这么多?   小二黑的反应比她快多了,它“喵嗷”一声从灶台上跳下来,扯住她的裤脚就往外拽!   到吴桂花跑出来时,冲天的烈火已经映红了半边天空。   原先住在隔壁院子里的人全部跑了出来,有人还在火场里来回跑动着,将风荷苑里那些到现在都还没醒的太监背出来。   吴桂花的手上也被塞了一只水桶:“吴姑姑,您快帮着舀水灭火啊!”   而竹林的那一边,一队明铠明甲的侍卫惊呼着冲出来:“怎么回事?这里怎么会失火?”   吴桂花看见叶先小跑着到了那队侍卫的面前,低头哈腰地。她猜测,叶先应该在跟他“说明”情况。   她跟其他人一样,忙着救火,并不敢对那边多有留意。   不知叶先跟那些侍卫说了什么,为首的侍卫忽然一个劈手,指着他们这片人:“你们几个,把他们先看起来!” 第111章   狂风倒卷着热浪朝众人袭来, 那侍卫首领说完这句话, 就被夹着黑烟的热浪呛了个正着。   众人:“……”   叶先:“……大人, 还是让我们先救火吧。大冬天的天干火燥,再不救的话, 这一片宫殿都保不住了啊!万一再把林子点着,东边的宫殿说不定也……大人您能承担这个责任吗?”   侍卫首领:“……先去救火,你们——”   叶先特别忠厚体贴地道:“大人放心,小的们不会逃。这火本来也跟我们不相干, 小的们明白,小的们逃了不是更说不清了吗?”   吴桂花松了口气,趁那侍卫首领同部下吩咐时,叶先迅速靠近她,道:“那队侍卫里不知道有没有那贼僧的人, 您一会儿小心些, 他们问什么您都说不知道。”   不等吴桂花问他,他提着一个空桶迅速跑向金波湖舀了一桶水。   因为众人到来及时,加上面向金波湖,皇宫中本来在各宫内外就备有防火的大缸,那里常年都装盛的有水, 这场火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扑灭了。   若要说损失, 风荷苑只有正房那一排房子被完全烧光,加上吴桂花那一地一直没机会收, 估计早就烂光了的打瓜不知道算不算。   所有的太监也被及时救了出来, 但还没来得及清醒地说上几句话, 就被侍卫们关到几间完好的屋子里去等候处置了。   而此前被叶先丢到废后房间的那个小沙弥已经被烧成了一具骨架。   “都给我好好检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废后会死在这。”   清点完幸存的人之后,那队侍卫统领当即就知道他这回怕是麻烦缠身了,就连被他带来的那一队侍卫脸色都非常不好。   哪怕皇后被废,可她毕竟还有儿子。而且牵涉到废后之死,这事必定要报呈君上。现在皇帝因为太后的病喜怒不定,这时候又有这种消息,谁知道皇帝会如何反应?   他们都以为死的人是废后,吴桂花等人自然也不会多事地提醒他们。   继那群太监们之后,吴桂花他们也被看了起来。   尽管从表面上看,住在重华宫的众人没有放火杀人的理由。可谁让这把火放得这么“凑巧”?它早不燃晚不燃,偏偏燃在了侍卫们正在为大师寻找丢失的沙弥的当口。大师可是说过,因为他跟重华宫的一位吴姓姑姑有旧,下午时他的小沙弥曾被差遣到了重华宫给她送经书!而现在小沙弥很有可能失踪在了重华宫到慈安宫的这段路上,偏偏重华宫的隔壁也在这一天走了水!这么多凑巧的事发生在今晚,侍卫们怎么可能会对重华宫的人没有一点怀疑?   吴桂花已预料到她没有那么容易脱身,被侍卫下令看起来时,她很顺从地跟同众人被关到了一间屋子。   那名侍卫统领也没有审问他们的意愿:他只是个来找人的小什长。今晚发生了这么多事,以他的级别,根本无法处理。   而在吴桂花告诉这位首领,她也负责照顾三皇子时,她甚至被允许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了半个时辰。   为什么只有半个时辰?因为半个时辰后,皇宫的主人们都知道了消息,最让人闻风丧胆的内卫被派了过来。   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内卫们一来,没有给众人辩解的机会,先把重华宫一寸一寸地翻了个底朝天。吴桂花的小菜园第一时间曝露在了内卫们的视线中,但那不是他们所关心的,因为,他们还在后院井台旁边找出了地窖!   这不该在内宫中存在的建筑一经发现,立刻就引起了内卫们的重视。   内卫们迅速辟出一个房间开始了审讯。作为这半边小院的实际使用者,吴桂花第一个被拉了进去。   不是进慎刑司,只是就地询问,情况已经比预想得好上太多。吴桂花心里更有了底气:“真的不关我的事,我是被隔壁的烟味熏醒的。”   对于这个地窖,吴桂花更没什么好说的:“我说了,我来这里之前,就已经有了地窖。为什么不告诉管事?本来就有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告诉管事?管事也没同我说过,这里不该有地窖啊。”   这些虎狼们自然不可能这样容易就被应付过去,要不是林妃娘娘派人来过问了一下,吴桂花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挨上了打。   这会儿内卫们就着这个问题跟吴桂花反复纠缠,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好,那您说我没事挖个地窖干什么?就为存点白菜萝卜进去?我再是不懂,也知道这是陛下的家,我哪怕是打个洞也要先请示才能打好不好?”   火场里死的是个男人的事也很快被内卫们查了出来。   这件事比地窖问题严重多了,吴桂花自然也不可避免地被问到,她一概推说不知,问急了就一句话反问回去:“死的人在隔壁,你们不去问隔壁的人跑来问我干什么?你问我为什么起火的时候起了床?废话,我不起床等着被烧死吗?什么小沙弥不小沙弥,我不知道,没见过,别瞎往人身上扣屎|盆子。”   吴桂花发现,对付这些人,你必须要表现得比他们还有底气。   当然,这么做还是不够的。所以,一晚上的讯问结束,早晨的时候,小胖墩来了。他被满院子的黑衣内卫吓坏了,哭着喊着非要见到吴桂花不可,不然死活不走。   神色渐渐不耐烦的内卫们也不得不恢复他们的好腔调,还跟吴桂花解释说,不是他们不放人,而是隔壁一个大活人不见了,这件事必须要对上面有个交代。如果她是冤枉的,对方绝不敢为难她。   到中午的时候,吴桂花托小胖墩的福,还被那些人管了一顿饭。   小胖墩也叫吴桂花劝了回去,这里本来也不适合他长待,他来这一趟,叫这些人明白她不是想怎么动就怎么动的人就够了。而她自己吃着饭,回忆着那些人的态度,判断出自己的情况不算太差。只要叶先那边不出问题,她也不会有问题。   这种好局面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晚上的时候,重华宫又来了一名访客。   吴桂花听见院里人跟他打招呼:“大师,您怎么来了?”   “小徒惨死在这,贫僧不来看看于心难安。”   “哦,那您去风荷苑,怎么到这来了?”   “这位吴施主跟我有旧,我想来跟她聊聊。怎么?施主有为难之处吗?”   “没有没有,您请便吧。”   房门打开,吴桂花抬起头,看着门口的人,语气惊异:“大师?”   广智仍是那身白色的僧衣,双手合十,他冲她提起唇角,像是微笑,又像是嘲讽。   “吴施主。好久不见。”   吴桂花皱了下眉,觉得今天的广智有些奇怪。当然,这个僧人如果真的是她猜测的那样,他今天会表现正常才更奇怪。   “算了,我还是叫你青妹吧。青妹,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广智渐渐走近,吴桂花终于看清楚,他脸上的那个表情是个真诚至极的笑容,不是嘲讽。   那个笑容温暖中透着亲切,这是——   他说的“青妹”不是吴桂花,是吴贵妃!他跟吴贵妃是认识的!他也认出了她!他果然是冲着宝藏来的,那么,吴贵妃手里的藏宝图跟他有什么关系?是不是从他手中得来的?他是什么时候认出她来的?   吴桂花半垂下眼帘,不敢叫广智发现分毫不对。   广智在她面前站定,眼神渐渐痛楚:“青妹,我听说你大病一场。我没想到你病得这样重,连我都忘了。我该早些来看你的!青妹,青妹你看我啊,你真不认识我了吗?青妹?”   “……或者,吴贵妃?”不知什么时候,广智贴近了她,幽幽吐出这三个字。   吴桂花身形一动:他是在说,如果自己再不配合,他就会将自己的身份曝露出来?   广智立刻明白,自己找到了她的弱点,继续说道:“青妹,你我原本那样亲近。我什么秘密都肯告诉你,你要相信我。我千辛万苦进宫来看你,你这样对我,叫我很难过。”   “大师不是出家人吗?出家人说这种话不合适吧?”吴桂花想来想去,决定再装一会儿傻。   广智道:“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便是我已将这色身舍予佛祖,也不必完全抹杀你我的俗家情份。我此来,实不忍你误入歧途,害人害己。青妹,回头吧。你忘了我,也忘了你进宫前同我说过的话和你爹娘吗?”   吴桂花脸色微变,她忽然想起,应卓曾同她说过,吴贵妃父母莫名其妙从居住地搬走的事。广智这是在拿吴贵妃父母威胁她?   正在她要开口的时候,远远地,仿佛有人呼喝的声音,这声音似乎从西边传过来的。   吴桂花这一天被内卫审讯得已经有些草木皆兵,她有些惊慌地问:“你听到外面有声音吗?”   广智微微一笑:“青妹不必惊慌,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我们的问题吧。我知道,你这些年在宫里经营出了一些局面,可是,这世上有谁比我更值得信任?说吧,宝藏在哪?你不必否认,我知道你已经找到了。”   吴桂花一惊:他竟然直接问了出来!   她终于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那些内卫只在广智进来时问了两声,现在两人说了这么长时间话,外面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个人他做了什么?他又准备做什么? 第112章   看到吴桂花的表情, 广智心中微微一沉, 瞬即又高兴起来:找到了也好, 正好省了他的手脚。   他的表情更加温和:“说吧,你把它们弄到哪去了?”   吴桂花不知道他是在诈唬她, 她站起来往门口退去,谨慎地道:“你先告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在广智看来,这就是承认了。他并未阻止她的动作, 开心地笑起来:“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这时,吴桂花已经走到门口,看到门口倒下的那些内卫,心中不安更甚:“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这里是皇宫,你把这些人杀了, 是想造反吗?”   “造反?”广智露出个委屈的神情:“你怎么会这么想?青妹, 我们在宫外时不是说好了吗?等拿到宝藏,我一定把你接出来。你看,我现在就来接你了。你不开心吗?”   开心个锤子!老娘要出宫早八万年就能出去了,用得着你来搞风搞雨!   吴桂花心里抓狂不已,她这时已经出了门, 把院子转了一遍, 看到叶先他们跟那些内卫们一样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不禁对跟在她身边, 一脸平静的广智更为忌惮。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你说你的这些帮手吗?”广智笑道:“我只是略施手段, 让他们昏睡一会儿罢了。只要青妹跟我一道出宫, 他们不会有事的。”   吴桂花半个字不信,她保持着那股戒备的神情走到门口:“你说我是什么青妹,可我不认识你,你到底是谁?”   广智苦恼地捏了捏眉心:“那你要怎么才能信?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少了很多记忆吗?”   她决定尽量拖延时间:“不如你先说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吧。”   “也好。”广智道:“我说过,我们青梅竹马,甚至我们曾约定待你及笈那年,我父亲会上门为我求亲。结果,五年前,你刚满十四岁,宫中寻芳使忽然上门,将你接入宫中。皇命难违,你我鸳盟难续,不得不分开。自那以后,我看破红尘,被我师父领进佛门——”   吴桂花走进厨房,开始翻找干粮,闻言冷笑一声:“难道不是你想让我到皇宫来为你找宝藏吗?”   广智叹了口气:“青妹,你变了。”   “笑话,谁能不变?今天的你还跟昨天不一样呢。”吴桂花保持着尖刻的语气,猛地转过声,高声道:“你既然叫我青妹,难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跟原先那个人一点都不一样吗?”   “难道不是因为,青妹你想逃出宫,想出宫来找我吗?倘若你还是贵妃,如何逃得出来?”   “呵。”吴桂花一步步靠近他,忿声道:“我呸,别自作多情,谁会为了你个死秃驴又毁容又假死,我会出宫,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广智紧紧追问,这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他的确跟吴贵妃一道长大,即使这几年她由少女变为少妇,长开了许多。但也不该头一回见面时,他认不出她来。若非后头跟吴氏一再见面,又查出了重华宫的不对,他只怕也不敢确认,可惜还没来得及试探,他就不得不出宫避开玉真的风头。吴贵妃改变得那么彻底,是他始料未及的。   吴桂花忽然面露惊色,望向他背后。   广智不禁跟着回了下头,后颈一阵剧痛,整个人身不由及向下栽倒。   “你——”   吴桂花把刚刚趁着说话藏在身后的擀面杖藏进怀里,骂道: “死秃驴,我会出宫当然是因为我想出宫了!”又找来麻绳三两下将他绑到厨房的门后头,不屑道:“也不知道骗了人家小姑娘什么,害人家为了你千辛万苦进冷宫,连命都丢在了这。”   “什么?你说什么?”这家伙醒得倒快,正好听见她后面的话,一脸愕然。   正好叫吴桂花一块抹布塞进嘴里:“什么什么的?我说你认错人了,负心汉!”抽出擀面杖又是一棍下去,看这家伙又一次软倒,快步去隔壁房间想先把叶先弄醒。   外面的呼喝声越来越近,不清楚情况,吴桂花一个人可不敢开门去看。   从战争年代过来,这点警惕心都没有,也活不到现在了。   但广智不知道给那些人用了什么药,她又拍又打,还泼了半瓢冷水上去,什么用都没有。最后,还是吴桂花想起来,她夏天打劫过的曲医官,从他手上搜来了一种叫“清瘴丸”的丸药似乎有祛毒的效果,将丸药拿来在他们鼻下一晃,他们总算都醒了。   “是金烟散。那贼僧呢?”   吴桂花看其他人精神除了有些萎靡,不像很受影响的样子,松了口气,看来这些内卫们终是有所顾忌,没敢下狠手。   接下来的事就不需要她再操心了。   跨过一地倒得像滚瓜胡芦似的内卫,叶先二话不说,就要吩咐人将广智扔进金波湖,吴桂花想想吴贵妃的父母,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好歹劝住了,叫他先扔进地窖,又分出两个人探听情况,对吴桂花说:“您得想办法立刻出宫,这里不能再待了。”   自从广智认出她的身份,吴桂花就有了这个觉悟,只是这个法子是她最不想选择的:她这一逃,要牵连的人实在太多了,否则她早就能出去了。   因此,她犹豫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叶先眉头一锁,没等说话,前面探听消息的人冲了回来:“不好了,西掖廷打了起来!那些宫奴们都疯了,全部拿着武器,喊着要杀了皇帝!”   “什么?”叶先不可置信道:“没头没脑的,怎么会有人想杀皇帝?问清楚他们的首领了吗?”   “不知道,我只听到说他们要杀了皇帝,迎鬼母上尊下降凡尘就跑回来先报信。”   吴桂花:鬼母上尊?是她想的那个鬼母吗?   不及她说话,叶先猛地一把拉住她:“这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机会!!”   “你是说我们趁乱跑出皇宫?”吴桂花立刻猜到了他的用意,一股狂喜涌上心头:如果她趁着皇宫内乱混出宫,事后肯定不好追究,这的确是个绝好的机会!   她很快冷静下来:“那我们从哪出去?”   这时叶先也冷静了:是啊,即使是个机会,接下来要考虑的事也有很多。   “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再说!”叶先当机立断,吩咐人先去灶台下面的暗室拿好自己的武器,往外跑去:“先跟我来!”   吴桂花手上也被塞了一把短刀,和她之前放到密室下的那个紫檀木盒一起。她没有时间犹豫,因为那些喊声越来越近了:“鬼母娘娘下凡尘,又吃米来又翻身!”   “皇帝换白面,回乡吃大宴!”   她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重华宫,她用心经营了这么久的地方。这里已经有了家的感觉。墙角的花盆,院里的葡萄藤,还有厢房外头放着的筛箩里还晾着她前些天才采摘过一次的蘑菇,这些都是她一点一滴打拼积攒下来的宝贝。   这里到底不是家……   吴桂花一脚踏出院门,投入茫茫黑暗之中。   …………   这会儿已到宵禁时间,除了那些闹哄哄的喊打喊杀声,没有一个闲杂人在外走动。不过,这里是冷宫,本来也没多少人走动。   叶先顺利地将吴桂花带到了芙渠宫:“这里又破又没地方下脚,应该不会有人来。我给您留几个人,您在这先藏会儿。”   吴桂花拉住他:“那你呢?”   “我得去找人打听打听,看宫门那是什么情况。”   “那——”   “别这这那那的了,”叶先扒下吴桂花的手跑出去:“我去去就来。”   吴桂花只好安排剩下的人:“都别挤在一起,分两个人去门口看着。”   说到这里,门口一群人呼啸而过,乱七八糟的口号中夹着一句:“皇帝老子不是人,皇帝小子人不是——”   吴桂花脸色骤变:“三皇子!”   她往外跑了两步,看着要来拦她的众人,亮出擀面杖:“我得去一趟慈安宫,不怕死的跟我来。谁拦别怪我不客气!”   众人面面相觑,吴桂花趁众人犹豫时间,猛地一俯身,冲了出去!   她也不管后面人跟没跟上来,跟上来几个。看见后边跑来几个跟她一样装束的宫女,还有几个小太监,学着他们,高举擀面杖,喊了声“皇帝换白面,回乡吃大宴”,以极其娴熟的姿态融入了那群人中。   看见那群人有人想往芙渠宫去,她还提醒人家:“这破宅子我都进去过了,啥也没有,姐妹们,往前头冲啊,前头有数不尽的金子银子白米白面等着我们呢!”   其他人:“……”您怎么比这群反贼还像反贼?   但人已经跑了出来,也不可能再把她打晕弄回去。众人只得跟着吴桂花朝慈安宫跑,经过兽苑的时候,吴桂花看见兽苑厚实的朱漆大门已被一群人包围起来,那些人不知哪找来的滚木,正在疯狂撞击着大门。   再往前跑,谨霞宫的门已被撞开,里面男男女女在惨叫,而熹春宫的门摇摇欲坠……   到她心急火燎地跑到慈安宫,看到那敞开的大门时,心差点凉了。   而那些跟她一样,穿着下等宫奴衣裳,平时唯唯喏喏,走路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的下等宫奴们此刻完全换了副神情。他们神色扭曲,眼睛里释放着诡异的亢奋,挥舞起手中的武器,砸向每一个拦在他们前面的人……   疯了疯了……   吴桂花将棉衣的领子竖起来,把擀面杖舞得呼呼作响,跟在那些人后边,总算到了小胖墩住的地方。   那里不出意外,门也是开着的,从外头看过去,那里一片狼籍。   门背后躺着两个女人,都是吴桂花所熟悉的。只是现在她们一个头脸流着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另一个已经身首分离。   “三皇子,三皇子?”她手脚发凉,不报希望地到处寻找,轻声呼唤。   难道她真的来晚了?   吴桂花捂住脸,拒绝去想其他的可能。   那些跟她来的人当中,有一个走出来想把她往回带:“桂花姐,咱们得——”   “咚”地一声,是东西砸中窗棂的声音。   吴桂花猛地回头,小顺一脸青紫地从窗外冒出头来。 第113章   “小顺, 三皇子呢?”吴桂花压抑着紧张, 把他从窗户外头拽了进来。   这孩子应该是被人毒打了一顿, 现在一边眼睛肿得都快张不开。看见吴桂花,他另一只完好的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扒着她的手,往窗户的另一边指了指,那里有一棵大榆树,榆树下放着一只防火水缸。   吴桂花指尖微跳, 确认地同小顺对了对眼神,小顺轻轻点了个头。   她压住所有情绪,先看了下屋外。   因为太后需要静养,小胖墩夏天又搬过一次家。这一次,他挪到了慈安宫靠外边的一个小院落, 离太后居住的地方很有一段距离。那些攻打宫殿的人或许正因为如此, 才没有使这里遭到太多洗劫。   刚刚吴桂花从外头来时,已经知道侍卫们均已集中在主殿保护,绝大部分人手都集中在了主殿门外攻打。小胖墩居处虽已遭过一次洗劫,但一些较为笨重的家具并没有遭到什么毁坏。   她叫来跟过来的人,低声吩咐几句, 从窗户一跃而下, 待拨开表面漂浮的水藻,她不由倒吸一口气。   小胖墩小小一团, 嘴上含着一根透气的草茎, 蜷缩在水缸下面, 冻得嘴唇发乌,已经失去了意识。   吴桂花抖着手,将孩子轻轻抱了起来。   …………   夜幕下,撞击声,惨嚎声,哭泣声让慈安宫这座古老的宫殿像活过来一样,矗立在黑夜中,静静凝望着这数百年来未曾有过的荒唐一刻。   整个王朝高高在上的主人们被一群平日里他们最看不起,最卑贱的宫奴们围困在他们华丽的居所中,作着困兽之斗。   吴桂花等人挑着大树和宫殿的阴影,小心而快速地向外跑动。   快到了,快到慈安宫的大门了!   几人交换着眼色,有人忍不住露出了放松的笑容。   而就在这时——   “站住!你们几个,鬼鬼祟祟的准备干什么?”   吴桂花吐了口气,暗暗安抚着有些燥动的众人,转身对准备追上来的那群人笑道:“我们准备把这些东西找个地方先放着。”那群人为首的戴着红头巾,吴桂花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讲究,指着跟她来的那些人抬的箱子赔笑。   那个红头巾自己和手下也拿了不少东西,看见他们抬的箱子仍是眼睛一亮:“你拿了些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吴桂花笑声一收,其他人也面露怒色,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还是吴桂花踢了旁边人一脚:“磨蹭什么,快打开!”说着,顺脚一勾,那箱子本就没盖严,立刻就完全敞开了。   生怕那人看不够,吴桂花扒拉两下,那人一看都是些小孩衣裳,不感兴趣地撇嘴:“就这些东西?”说着视线又落到吴桂花背上:“你背上背的又是什么?”   吴桂花像是被压得很不舒服一样,把包袱往上掂了掂,一根烛台从没掖严实的包袱底下掉落下来。   那人这回连看都不想看了,正要摆手让他们离去,忽然,他的队伍里,有个声音道:“你们是哪个堂口的?你们的尊使呢?”   吴桂花心中一沉:她哪里知道这些?周旋到这里,难道还是躲不过去?   她舔了舔舌头,眼角余光瞥着其他人,悄悄将手伸到了背后。   正在这时,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他们是我们堂口的!”   吴桂花看着那个出来认领她的人:“红龙尊使,我认识她,跟我一样都是织染局出来的。我们尊使跑丢了,这不我也在找吗?”   那红龙尊使便露出烦恼的神情:“你们尊使就他妈是个蠢货,看见你们这群蠢货就烦,别让老子再看见你们!”   说完,他转身举起武器,叫了声:“鬼母娘娘赐金甲,上!”领着他那群手下,向主殿猛冲过去。   吴桂花目瞪口呆。   …………   直到跑到身边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一个人,吴桂花才敢出声:“芹姑,你怎么在这?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也敢来掺合这些事?”   这个芹姑跟是顾大姑一起,夏天时来重华宫见过吴桂花一回,说要感谢她留住御医救命之恩的人之一。   吴桂花后来还见过她一回,看她为人大方爽快,想想他们的生活环境,还曾劝过她千万别跟那些搞邪教的宫奴们搅合在一起。芹姑当时还挺不屑的,说这群搞邪教的脑子有问题,这怎么……   芹姑一脸苦笑:“我也是逼不得以,我要是不加入他们,你现在就见不到我了。”   “您是说您是被裹挟来的?”吴桂花没出声,其他人大着胆子问了起来。   “裹挟?也对,我就是被那群疯子裹挟来的。”   “那像您这样的人多吗?”   “这……应该不少吧。但就我知道的,我身边信鬼母的人也不少。我也不清楚其他人的情况。”   吴桂花闷了半晌,此时方道:“那芹姑你一会儿还回去吗?”   芹姑回答得极其坚决:“我当然不回去了!我可不想跟着那些疯子一起造反。”   “可您被带到慈安宫,肯定有不少人知道。您想好这次的乱子平了以后怎么办了吗?”   见芹姑默然不语,吴桂花鼓动道:“不如一道我们逃出宫去吧。”把芹姑一个人丢在这,不管今夜还是以后,她都太平不了。   不等芹姑回答,被众人甩在后面的慈安宫忽然一声闷响,紧接着爆出轰轰的欢呼声:“杀太后!”   “杀太后!”   “拿金子!”   “拿金子!”   “杀皇帝!”   “杀皇帝!”   “……”   众人心惊肉跳,不敢去想后头的事,不约而同加快了步子。   穿过同样的惨嘶声,打砸声,怪笑声,还有火焰燃烧声,路过蕴秀宫南边的织线胡同时,吴桂花看见一个人横躺在地砖上。他的身边,一名衣衫不整的华衣女子扑在他身上,撕心裂肺地喊:“曲郎,曲郎……”   曲医官和静太妃……   吴桂花别过眼。   …………   经过这一路的惊心逃蹿,再看到芙渠宫那座黑乎乎,却难得静悄悄的破旧宫室时,众人心中竟同时生出了一种安心感:这大半夜的,到处都是喊打喊杀声,安静好,安静至少代表着没有人,没有人至少说明安全!   吴桂花回头看了眼大门已经被撞破的兽苑,正要走进去,留守在芙渠宫的人已经听到动静,迎了出来。   她头一个就看见瘸着条腿,脸色沉得像墨汁一般的叶先。   吴桂花顾不上对他理亏,就听他的徒弟道:“你们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师父就要去找你们了!”他招呼人来接众人乔装用的箱子,又抛出个消息:“对了,为了躲乱子,芙渠宫里现在又来了好些人。”   “谁?”   “好多都是我们认识的,像陈管带跟他师父,大顺子,小章,还有英娥姐,对了,英娥姐还带着个漂亮姑娘,我瞅着她有点不对劲……”   说话间,几人已到了殿里。   藏在殿里的众人纷纷露面,吴桂花也看到了李英娥身边带着的那个“漂亮姑娘”。   她卸下背后的小胖墩,给他喂了几粒药丸,嘱咐众人照看他,对李英娥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个没人的角落说话。   “小方,我是说方嫔,她怎么在这?”   李英娥神思有点恍惚:“她说,她看见皇帝死了,她怕牵连到她身上,就逃了出来。可她也不知道去哪,正好遇到那些乱贼,跟着人流冲到了我这。”   这死丫头是要吓死人啊!   “皇,皇帝——”吴桂花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怒声道:“你给我说清楚!”   “还是我来说吧。”两人回过头,小方缓步走近。   她无视吴桂花戒备的眼神,低声道:“今晚陛下驾临我的寝宫,我原本要与陛下共浴,孰知废后竟潜藏在浴桶之中,趁我们不备,刺死了陛下。皇室中向来有徇葬的传统,如今陛下因我而死,我实在害怕,就趁乱逃了出来。”   吴桂花觉得很可笑:“你是当我们傻子吗?陛下身边那么多人,废后想接近他,谈何容易?何况陛下是个身高力壮的壮年男子,废后一个疯子,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小方定定看着她,一双眼睛在黑夜中幽亮如豆,半晌,提唇一笑:“不管陛下是怎么死的,可他毕竟死了。他这一死,这宫里必然更加不会太平。今晚我们若是无法出宫,很多人只怕也会死。包括你,包括我。姑姑,你说是吗?”她看了一眼被众人围在中间的三皇子。   吴桂花心头一寒:她知道乱党在找皇子。在威胁自己,如果不收留她,三皇子在她这的事她也必不会为她保密!   她狠狠瞪了眼明显没听太明白的李英娥:“你,再找一个人来,给我看着她。她要是跑了,我找你算帐!”   早该知道,能在短短时间在宫里搅起这么大风浪的女人,岂止是聪明美貌就能做到?   说完李英娥的事,叶先那里也有坏消息:“永安门,正定门和北阙我都去了。正定门正被乱党控制,永安门和北阙都已经关闭,金吾卫只怕不刻就会集结完毕清肃内乱,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老奴想了想,早年我在南——”   吴桂花作了个停的动作: “跟我来,我有办法。”小胖墩泡在水里太长时间,需要马上出宫为他找大夫!   她领着众人走到后院的草莓园,指着脚下的地,道:“看来大伙都知道,现在留在宫里很不安全。唯今之计,我们只有尽快逃往宫外。我脚底下埋着宫里唯一一条金波湖清淤的管道,通向宫外的护城河——”   叶先的眼睛猛地亮如炬火:现在是枯水期,护城河的水量一般不会过膝。而宫里才刚刚又清过一次管道,如果能够把这里砸通,管道中没有多少积淤泥水,他们一定能从中逃出去!   吴桂花说完话,知道众人都已经想明白。她低下头,望着脚下这片油润细腻的好地,沉沉吐出一个字:“砸!” 第114章   万隆十八年注定是要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的一年。   大郑朝像在这一年年底受到了诅咒一样, 从十一月, 西南叛乱开始, 月中皇帝太后同日而亡,大皇子第二日被乱贼所杀, 三皇子失踪,接着湖广中路雪灾,月末漠北叩边……接连而来的灾祸,一个冬都没个消停不说, 也使这大郑江山差点被倒了个个儿。   幸好西南路平叛及时,大军不及班师,直转北路,与北路边军会合,打了好几场胜仗, 最后将蛮人重新撵回漠北, 总算稳住了摇摇欲坠的中原汉家江山。   到得大军凯旋之日,春风已是吹绿了大江南北。   大郑朝新一任君王领着文武百官,戴着平天冠站在城外,一身沉重的帝王礼服早就压得他面色发白。自鬼母教之乱受过一次大惊之后,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宫里都传说, 那日天黑, 他爬到树上吹了半夜的风,才没有叫乱党找到。只是爬树说出去不好听, 这流言才没有大范围传出去。   然而今日他却神情严肃, 不顾左右的阻拦, 挺直身体站了足有一刻钟,看见地平线上那道黑龙纛旗,及纛旗下方的那一骑黑马和黑马上那个着白甲的人时,严肃的小脸上方露出一抹笑容。   “大哥。”   应卓下了马抱拳欲跪,叫皇帝伸出一双手搀住:“大哥远行辛苦,千万不必多礼。”   应卓仔细看了眼皇帝,见这九岁孩童两眼亮如晨星,显见是高兴极了,不由笑了笑,坚持行了礼,道:“礼不可废,陛下。”   君臣相见如此和睦,国朝新兴将星兼昔日第一煞星又这样谦和识礼,百官看在眼里,大清早被拉出宫不得不吹冷风苦等的怨气也消解了许多。   皇帝又邀请应卓入宫赴宴,君王赐宴是无上荣耀,应卓自然答应了。   宴席撤下,君臣两人单独说话。   前线消息传递不灵通,应卓不免要问起太后,先帝和大皇子三皇子的事情:“臣在战场上听闻惊变,至今不敢相信,如何一个不成局面的小小邪教会搅出如此惨祸?”   皇帝不好说起已逝长辈是非,只道:“此事纯为人祸。谁能想到广智那厮背后会是鬼母教的大头目。父皇与祖母给予他这般信任,他却借此便利暗行鬼魅之事,由此可见,僧道之流都是些骗人骗财的歪门邪道。”   应卓默默。   此事内情叶先早在去年十一月就亲赴战场跟他讲过,他只怕比皇帝还清楚,今日先问这事,除了例行关心之外,也想试探皇帝的态度。   因劝道:“昔日我在永安门当差时,曾见过诸多宫人受人欺凌,很多人贫病交加而死。陛下,这些宫人因我皇族之故远离故土,有的一生都无法再见父母,只求一碗安乐茶饭,希望陛下能善待他们。”   皇帝不知想到什么,怔然片刻,郑重道:“大哥说得是,此事是朕考虑不周了。”   皇帝有心拉拢应卓,奈何两人年龄相差巨大,又都是不擅言谈之人,以前从未有过交集,说不到几句话,就沉默下来。   应卓便趁势告辞,皇帝笑道:“大哥离京多日,想必归家心切,朕就不拦你了。”说着,还暧昧地向他眨了眨眼。   应卓不明所以,但离京这些时日,中间又发生这么大变故,说不想家肯定是假的。出了宫,过了护城河之后,他忍不住放开马缰小跑起来。   祈王府众人早早得到消息迎在门外,应卓下了马,不等大管家说话,将马鞭往他手上一投,快步往后院走去。   府中一切如昨,穿过二门再往里走,是一道垂花门,花门处两株抽了青丝的柳树分立左右。应卓略过左边那个蜜色肌肤,笑起来有些虎气,又有些帅气的头疼鬼,目光落在右边那个姑娘身上。   她穿一件白底葱绿印花的比甲,指尖掐着一根柳条,侧颜匀净柔和,阳光在她光滑的脸上轻盈跳盈。听见这边的声音,她转头看来,无瑕的容颜像吹绽了的花一样,向他微微而笑:“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应卓望着她,将她拥进怀中。她的身上,有久违的蜜香气,是又做什么好吃的了吗?应卓为这个猜测暗暗兴奋着。   “喂,你们两个,也太不把我当回事了!”   不等两人说话,刹风景的声音抢先响了起来。   虎妹嘟着嘴,无视哥哥的黑脸,一边一个环住,开心道:“哥哥,为了等你回来,我们现在都还没吃饭呢。走,快去吃吧,姐姐做了好多好吃的都不许我吃,我饿死了。”   应卓听了心疼,不免要说两句:“我不是叫人传话回来,说我在宫里有饭吃,让你们不用管我吗?”   吴桂花道:“你当我不知道,宫里那些大宴都是怎么做的,再说,宫里的饭哪有家里的好吃?”   家里……是啊,家里。有了她在,这里已经不止是王府,还是家。   应卓微笑起来,伸出手悄悄握住了她的指尖。   …………   吃过一餐鲜得打牙的春日宴,不免要说起去年的事。   应卓知道吴桂花最关心的,是那个最后跟着他们一道混出宫,与皇帝之死有莫大关联的方嫔:“她父亲因得罪上官被诬陷下狱,她母亲带着她和她弟弟入京告状,却因诬告官员被降罪充入掖廷为奴。她母亲不愿为奴,带着她姐弟自裁而死,她侥幸被人救起,最后还是入了宫。她父亲那时候的上官正是太后的侄儿,陛下的堂兄。所以,她姐弟的遭遇有没有陛下的意思,这我就不知道了。”   吴桂花叹道:“难怪她会对皇帝有这么大恨意。怎么皇帝纳她之前,没调查清楚她是因为什么入的宫吗?”   应卓道:“此女坚忍善谋,谁知道她做了什么手脚。反正此事宫内已有定论,先帝的确是废后刺死,我们又何必多这个事。”   吴桂花就是好奇,方嫔那人心机太深,她跟她多说两句话,还怕被她套去了自己的事。她深觉自己脑子不够用,才想问问聪明人。不过还有一件事她也挺关心:“那你准备怎么处置她?”   只要听过方嫔的理由,谁都知道皇帝的死跟方嫔脱不了干系,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叶先说,出宫之后,她已不是原先的那个人。她自愿到皇恩寺出家,我已准她所请。她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说话。”   吴桂花出了会儿神,忽听应卓的声音低沉下来:“那个广智,又是怎么回事?”   吴桂花听这声音不对,忙道:“什么怎么回事,这是吴贵妃的孽缘,关我什么事。再说,他不是事发当晚就被乱箭射死了吗?”   广智这人也是命衰,若是他好好被叶先绑着,捱过那晚上,等到金吾卫平叛,说不定事后还会是他高深莫测的高人一个。可他偏偏要搞事,被丢进地窖都不安宁,想办法弄出动静,让那群教徒发现他这个“异教徒”,差点杀了他。使他不得不亮出自己教宗的身份,还没等想办法偷偷溜走,就被人一箭射死了。   应卓哼了一声,道:“这人净会些歪门心思。本来若是他好好读书科举,凭他的聪明,不说一朝得魁,至少也是个举人。偏偏凭着祖上一张藏宝图,不思进取,连未婚妻都舍得送进宫为他寻宝。更可恶的是,为了寻宝,还煽动那些不知情的宫人当马前卒在皇宫里搅风搅雨。只死在宫乱中,已是让他占足了便宜。”   吴桂花知道他的心结所在,将手伸到他背后,玩笑般摩挲两下:“好了好了,给你顺顺气。对了,吴贵妃父母找到了吗?”   “找到了。这一家子也不是好人,这些年不知广智跟他们鼓动了什么,竟也扎了进来,跟着他为恶不少,已是让我扔到西南矿山挖矿去了。”   应卓说得狠,吴桂花却是知道。若吴贵妃父母真的搅合进这件事,查出来就是抄家灭族的大事。他是怕有个万一,顾忌到她,没有下狠手,却也不能放了他们,免得生出后患。   想必如何处理他们,让他很头疼吧。   两人沉默片刻,应卓问道:“三皇子,你准备怎么办?”   这也是吴桂花这些日子最头疼的事:三皇子按说是皇子之尊,治好病后,她应该把这个孩子还回皇宫。但这孩子那晚吓破了胆,听说吴桂花要送他回宫,哭着喊着怎么也不愿意离开她。   吴桂花考虑到,这孩子父母祖母都死了,之前就有克亲的传说,现在回去,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委屈等着他,一直狠不下这个心,才拖到现在。更何况听说天家无父子无兄弟,他要是回去了,他的皇帝二哥容得下他,林妃呢?百官呢?若是里头再多两个鬼魅心思的,孩子被带歪了怎么办?   吴桂花垂着头老半天不回答,应卓便知道了答案:“好了,别这个样子,我又不是不许你养着他。反正,都养了四个了。这一个,不过身份麻烦些,也不是不能想法子。”   吴桂花猛地抬头:“你都想起来了?”   应卓望着她笑:“我都想起来了。桂花,这些年,苦了你了。”   吴桂花的眼泪滚落下来。   她明明不想哭,可就是止不住:“人家说,你年纪轻轻的死了,没有个香火,死后没儿子上香,肯定是孤魂野鬼一个要受鬼欺负。我就想,你样样不落人后,凭什么要因为没儿子受人欺负,受鬼欺负也不行!我没能给你生一个,我给你养一个,不能叫你因为这事给人说嘴。后来年景坏下去,好些人养不活孩子。我先养了大闺女,再又捡了大儿子,再小闺女,又小儿子。二儿二女,一双好字,多大的福气……他们都是好孩子,我养得可好了,没给你丢脸呢。”   应卓望着她,笑着笑着,眼圈也慢慢红了。   “往后,这一辈子,换我来疼你。”他轻声说。 正文完 第115章 番外:煞神的婚事   要说永安元年有什么稀奇事, 莫过于京城最有名的单身汉, 前第一煞神, 现金吾卫上将军祈王爷府里住进个漂亮大姑娘这事了。   这祈王爷也是奇人一个,首先一条, 不说满京城,就说全天下,都没有不知道他的人。当然,这名声不是啥好名倒是。   这事随便问个京城百姓都知道, 祈王爷克爹克娘不说了,连成年后没过门的媳妇说是都克死了七八个。据说有段时间宫里想指个姑娘给祈王爷做王妃,愣是吓得满京城有姑娘的人家一夜之间都赶着给自家闺女定了亲,便那一时寻不到好夫婿的,也都连夜把闺女送到外地避那风头去了!富贵虽好, 可也得有命享不是?   幸好祈王爷心肠不坏, 晓得自己这命害人,自个儿跑去庙里说是宁愿剃度都不愿意成婚。传说那日住持的剃刀都备好,正要下刀的时候,叫太后派来的人给劫住了,好说歹说, 答应不给王爷说亲之后, 王爷才跟着来人回了宫。   为着这个事,京里人还可惜了段时间:要是先太后派来的人晚会儿去多好。这么个煞星留在凡世间, 哪怕他亲口说不成亲了, 有闺女的人家他也慌啊!谁知道他哪天又反悔了呢?小老百姓的, 可不敢赌这个。   你说就是这么个天煞孤星,年初有一日府里居然住进去一个漂亮姑娘!本来嘛,王府里有个把漂亮姑娘不稀奇,当王爷世子的,谁房里不放两个漂亮丫头?大伙都清楚着呢。可祈王爷不一样,传说为了跟太后表明决心,他那王府里从上到下清一色的大男人,连个母蚊子都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府里突然冒出个漂亮姑娘,谁听了不稀奇?   你说人家去年就接了一个进府?原来那个那是姑娘家吗?力气那么大,穿上男人衣裳活脱脱一个真相公!那个不算,不算!   住在附近的人也觉得稀奇,关键这姑娘她还不避人,天天从王府里出出进进。王府人竟也不管她,随着什么时候都给她留着门。有心细的就看出门道来了:谁家当丫头的想什么时候出门就什么时候出门?这姑娘她身份不一般哪!   有那憋不住话的就问那姑娘打听,那姑娘性子好,但一听就知道不是本地人,有人相问,也不藏着掖着,直说她早跟王爷定了终身,等他从北边战场上回来就成亲了。   煞神什么时候悄悄跟人定了亲?别不是那谁谁单身久了,想骗个单纯姑娘来填坑吧?   再有那好事的一打听,姑娘无父无母,带个侄儿独个儿在京里靠给人帮厨过活。哎哟哟,可怜哟,这不单单是骗无知小姑娘,这还是骗父母双亡的柔弱无知小姑娘。啧啧啧,那,那什么……咱小老百姓的,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往下问了啊。   事情传到当事人耳边,已经是应卓回来的第二天。   吴桂花这段时日虽时常到王府来找虎妹玩,王府上下也得了主子特意传回来的信,可她毕竟还不是正经主子,谁也不会拿这些事来跟她说。是以,她还是在应卓第二天带她出去玩时,幽怨地表示自己原本就不怎么样的名声又坏了一次才得知的消息。   本来么,名声这东西,对应卓来说早就是二十年前的柳絮,飘得不知到哪去了,他说这话,主要是想为接下来的婚事打个前哨。谁能想到,他这个心上人跟其他人不同,听了他的转述,竟然哈哈大笑:“我柔弱无知?哈哈哈哈,我终于当了回柔弱无知的小姑娘,这可太新鲜了。”   应卓:“……”   吴桂花扒住他的肩膀,瞄着他的黑脸,忽生玩笑之心,媚声道:“现在满京城的人都传,你堂堂一介王爷,也学人诱骗无知小姑娘。王爷,你若是想要回好名声,可要对人家好好负责任呢。”   应卓咬牙:“……怎么说都是你的道理。”   “那你觉得这道理对不对呢?”   应卓望着她弯弯的眉眼,无奈摇头:“我能说不对吗?”   …………   夭寿了夭寿了,大郑朝第一煞神真的要成亲了!   祈王府这段日子一直是京城大娘大婶们的关注焦点,尽管王府里还没正式宣布,但祈王爷将择吉成婚的消息一夜之间就吹进了京城所有人的耳朵里。   这回满京城都乐开了花:绝世煞神有人肯跟他成亲,这对谁都是天大的好事啊!对天下有闺女的百姓来说,自家闺女安全了;对皇家来说,总算能解决这个横在上头的老大难。可偏偏这么好的事,就卡在了太后这。   直到几日后,皇宫中一场对话的进行,才使此事有了新的转机。   “陛下不必再说,祈王爷名声再不好,那也是咱们正经的龙子龙孙,不至于满天下找不到一个清白人家的好姑娘,要去娶一个宫奴出身的女人。再说了,他是陛下这一辈的头一个,难道往后你娶了亲,还叫你的皇后贵妃去叫一个宫奴为大嫂?”   林太后一辈子谨言慎行,把规矩两个字做到了极致。初次听闻祈王爷的婚事有着落,也欢喜了一阵子:她是个宽厚人,何况她儿子的皇位得自先皇,是正儿八经的父死子继,不至于忌惮一个出生就带煞,现在已经是旁枝的小辈。   但这一切在得知祈王即将成亲的对象后,那股开始的欢喜已完全化作了恼怒。这恼怒只一小半属于祈王爷,另一大半全是那个手里拽着三皇子,还想勾搭另外一个皇室俊彦的女人!   是的,坐在这里的,整个大郑朝最尊贵的两个人已经知道,祈王想要成婚娶为正妃的女人正是昔日重华宫那个小小丑婢。   这个消息,自然是应卓同皇帝坦白的。   打从一开始,他和吴桂花就没想抹去三皇子的存在。他们是可以向天下人瞒住三皇子的来历,把他当成养子让他快快活活地长大,可这对小胖墩原本一个有父有母,有家世有来历的孩子未免过于残忍。   他现在小不觉得,可他总有长大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万一问起来,别人都有爹娘,为什么他没有,为什么姑姑不是娘,为什么……这让应卓和吴桂花如何面对?   这是其一。再者,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小胖墩养在王府里总有长大的一天,他们如今又都在京城住着,很难说皇帝跟小胖墩不会再见面。或者,很难让小胖墩一个孩子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与其瞒来瞒去让皇帝猜忌,还不如他们自己主动说出来,免得生出是非。   当然,吴贵妃这人已经死了,就连知道吴贵妃存在的广智也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来也死了,应卓跟皇帝坦白的,只是吴桂花宫变那天做的事。又解释说,出宫之后因为小胖墩病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找谁去说这事,才一直等到他回来,由他将此事原委和盘托出。   所以说,皇帝是一早就有了吴桂花和应卓两人是旧识的印象。如今得知他俩的事,倒也没有太吃惊,还能来劝太后:“这件事,大哥本可以给吴氏捏造一个完美无缺的身世,却还是选择同朕坦言相告。他既然敢信朕,朕若是辜负了他,如何对得起他的这份信任?”   见太后沉默,皇帝再接再励:“何况此次蛮人入侵,袁大将军和楚大帅仓促应战都受了重伤而死。朕离亲政还有这么些年,大郑朝要仰仗大哥的地方太多了。这个时候,如何能令功臣伤心?”   太后终于叹了口气,语气似是失落,又似是欣慰:“陛下都跟哀家讲了这么些道理,哀家还有什么好说的?哀家答应就是。”   皇帝大喜之下离座行礼:“多谢母后。”   太后拦着他不叫他拜下去,板着脸补充了一句:“哀家答应可不只因为皇儿求情,就当她教会了我儿爬树的谢礼吧。”   皇帝赧然,喃喃叫着“母后”,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宫变那天皇帝爬上树躲过一劫,太后从未提起此事,却是心里有数:她这个儿子从小被她教得没有一点小孩子的活泼劲,听说皇帝是躲在树上逃过一劫,太后当时就想到了吴桂花,也只有在重华宫,皇帝才有一点孩子样,这宫女果然没负她所望,连爬树都敢教给皇子。听闻对方失踪在宫乱中,十有八|九凶多吉少,她还可惜了好一阵子。现在想到这个昔日人人都暗地里瞧不起的丑婢将成为王妃,成为她的侄儿媳妇,唔……好像也是有点意思?   可惜这事太后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祈王妃身世这事,自家人心里有数就是了,面上还是要做得漂亮些,给她找个拿得出手的身世,不能叫人看了皇家笑话。   太后走着神,不意皇帝往宫后走去:“听说母后园子里的辣椒已经出苗,正是长蚜虫的时节,恰好朕今日得了罐杀虫水,去看看有没有效果。”   太后:“……是那吴氏捎进宫的吧?”   皇帝:“母后您怎么知道?”   “……皇帝别这个样子看哀家,还用猜吗?这种东西也只有吴氏那胆子大的不怕忌讳敢送进宫。”   皇帝想解释说,杀虫水就是用点艾蒿和橘皮煮成的,不光没毒,还很好闻。   却见太后已兴致勃勃的,喊人来要换衣服:“哀家也想起来,有一日没去我那田里去了,皇儿等等,哀家跟你一道去看看。”   皇帝:“……”   …………   太后的转变吴桂花没猜到,赐婚圣旨到前,她还在跟应卓说:“不答应就不答应,我们两个在一起也用不着谁答应。宫里要是答应了,我们就正正经经办一场,要是不答应,我卷卷铺盖卷儿,明儿个就搬进来,还怕了她咋地?”   应卓在古代过了这么长时间,还转不过弯:“那样岂不是太委屈你了?”   吴桂花说他:“你那时候还说你是新社会先进思想,要响应国家号召,艰苦朴素不办婚礼呢。怎么这时候还扭捏起来了?”   应卓:“……我不是怕人家瞧不起你吗?”   吴桂花哼道:“我这辈子怕过谁瞧不起来着?要我说,不办婚礼也好,我万一跟你过不爽利了,还不能离婚,现在这样也不错,你要是对我不好,唔唔唔……”   听见圣旨到的消息,吴桂花捂着嘴巴还心有余悸:亲娘啊,自个儿当老祖宗在家里称王称霸时间长了,都忘了这还有一只老虎屁股不能摸,往后要过一辈子,可得小心点了。   一辈子啊……吴桂花咂了咂嘴巴,心满意足地笑了。 第116章 番外:儿女都是债   京城的老百姓们发现, 自从祈王爷成婚之后, 那日子过得比以前热闹多了, 简直要常年霸占京城八卦热榜的架式。   先是圣旨下来,婚礼还没办, 张罗着要拆房子:据说王妃喜欢花花草草,王爷想把那一院子从江南弄来的石头疙瘩给搬出去,弄个花园子送给王妃。急得老管家恨不得上吊,哪有新郎官结婚前拆房子的?说出去多不吉利。   据说王爷还挺不服气, 问管家说,普通老百姓家成婚都要布置新房,还要按新娘子喜欢的来,凭什么我不行。   哎哟嗬,这话传出来又笑掉大伙大牙一回。连王府老管家急都眼了, 扯着脖子跟王爷直吼:“那人家议亲都是一套礼走下来, 少说也要个半一年的。谁像您似的,猴急猴急的,非要把日子定在一个月后,一个月时间,走礼都怕走不完, 还想干点啥?老奴怕您新王妃进了府, 刷的墙都还没干,说出去不是丢您的脸吗?”   本来么, 王府里深宅大院的, 出出进进的又是大男人, 就是住祈王府附近都不见得长年能听见王府里头的动静,何况王府里商议婚事这么私密的话?可谁叫那天祈王妃跟王爷在门边说话呢?   别看柔柔弱弱一小姑娘,嗓门还挺大,连王爷边上那些抻耳朵的,扒墙根的,夹眼缝的都听得清清楚楚:“老总管年纪这么大了,你一天一个主意,把老人家身子折腾坏了怎么办?你又没成过婚,按人家给你的规矩来就是了,哪有这么些事?你要是心里紧张,干脆去城外庄子住一个月,等成婚前你再回来就是了。”   众:王爷这是紧张结婚啊?唉哟嗬真稀奇,堂堂煞神竟然还紧张成婚这种事!咱小老百姓都不怕的事,煞神竟然害怕……这么一说,不知道咋回事,想到煞神也有紧张的事,好像觉得,这煞神也不那么叫人害怕了嘛。   祈王妃也不能叫人小看,平常人家小姑娘说起成婚这种事哪个会像她一样,什么避讳都没有,大大方方地就在门口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了呢?由此可见,能跟煞神相配的,也不能是寻常人。   尤其王爷叫王妃这么一通说,不但没觉着恼怒,还给她理了理头发:“走急了吧?要不今天咱们不出去,就在王府里把太浩楼的大师父请来做一桌?”   这一波恩爱秀得路人们闪瞎狗眼哟!还有那王爷府里太浩楼价值一千两的席面说叫就叫了,大师父说请就请了,皇帝老子也没这么豪气吧?要是早知道煞神是这么个疼媳妇的性子,我们家那闺女/妹子/小姑子/大姨子……   有那明白人就撇嘴:早知道早知道,说得好像早知道京里随便一个姑娘就能嫁进王府似的。   热闹还没完呢,祈王妃嫁进来没三天,府里开始一波波往里进人。这些人既不是花匠,也不是泥瓦匠,也不是胭脂花粉店的掌柜娘子。众人一问,都是些京郊庄子庄夫,地主家的大管事这种人,问起来他们要干嘛,结果人说人是来送菜种的,还送的是王妃娘娘亲自要的蔬果良种!   说是王妃娘娘要亲自选菜种,难道王爷婚前折腾着请名匠治的园子,要平的场子是用来种菜的?王妃娘娘不种花不种朵,却要种白菜秧子萝卜缨子!   王府门口立刻聚拢一群磕瓜子的大姑娘小媳妇:这祈王府的热闹咋还越来越好看了呢?   堂堂王妃种菜这还不是最好笑的,毕竟人家王府的菜是种得真好。王府里育出来的菜种果种免费下发给庄丁不说,农户要买只卖半价,比大白菜卖得都便宜,不是相当于人家不要钱白送吗?若是有家里实在困难的,还可以赊借种子。小老百姓的再不懂道理,也晓得王妃做的是好事,可不能乱笑话,叫人听见了要被骂不懂事的。   而且呀,听说宫里太后也学着王妃整治了一块菜地,连菜种都用的人家王妃的呢。太后都用的菜种,那能不好?   祈王府里最好笑的是,听说祈王妃生孩子那天,王爷死活守在院门前不走,说是妇人生孩子凶险,自己不是煞神吗?他要在门口给王妃镇着煞,免得有不长眼的小鬼找上门害命。   天老爷,祈王你那个克爹克娘的命也敢说给王妃镇煞,你也不怕你在这,反而把你媳妇给克了!   王爷这话一搁,急得老管家当时嘴起了一圈的燎泡,好歹劝着王爷说,传说见过血的兵器最凶,王爷要守拿着兵器守最保险。万一遇到个煞王,还是拿着兵器才能斗一斗不是?   王爷想想也是,亲自去兵器库里要取他那把说是杀了千把人的宝剑来。人还在去兵器库的路上走呢,后边稳婆抱着孩子追上来了:“恭喜王爷弄璋之喜!”   王爷:“……”得,啥兵器都不用拿了,赶紧抱着孩子去看媳妇吧!   结果呢,人才回院子没站定,产房里又是一声啼哭,没一会儿另外一个稳婆抱着包被出来跟他行礼:“恭喜王爷,这是个闺女!”   王爷一左一右抱着俩娃不得闲,满院子人恭喜他一胎儿女双全,老管家喜得张罗人要去放那十万响的鞭炮,屋里头他媳妇中气十足地吼:“叫厨房给我做碗牛肉面来,要多放辣!可饿死我了。”   王爷:“……”不是说生娃九死一生么?不是说生娃不小心就一胎两命么?到他媳妇这咋就跟拉了两坨那什么似的这么容易?   祈王府的头胎两个孩子都是急性子,不等他们爹准备好就自个儿跑了出来,这不算奇。奇事还在后头,到王爷成婚第三年,两个孩子刚满周岁,王妃她又怀上了!这回又是龙凤双胎,还是那么好生,不同的是,姐姐先弟弟后。然后是祈王成婚第四年……   四年时间生了四个,肚子里还揣着一个,旱的旱死,涝的涝死,王妃的本事让满京城已经成婚的女人们都羡红了眼珠子。   对这事,王府的两个夫妻其实也犯愁。   本来吴桂花跟应卓计划着,他们两个最多生个二儿二女就罢手的。哪想到孩子跑得这么快,她和应卓年年都说不生了,年年都要打嘴。最后还是成婚第八年,生三闺女的时候,应卓偷偷去御医院,死活逼着御医院给他会诊那什么,那帮老头们胡子都揪断了,给王爷开个方子喝了个把月,才消停了这些年。   相比别家王府公府里都是争花斗艳,小妾大妇,嫡子庶子等叫人听着就不明觉厉的花边新闻,祈王府里不是种地就是生孩子,这么接地气儿,所以,京里老百姓可爱看祈王爷家的热闹了。   对自家的事经常让人拿出来嚼嘴,应卓本来还有些不舒服,倒是吴桂花看得开,反而时常劝他:“这有什么,咱们谁不是活在是非里。就像我前儿个跟你说的,福郡公家里两个小妾睡在一起,一道给老头戴绿帽子这事,哦对了,你们文化人说,这叫磨镜。你不也听得津津有味吗?”   应卓喊冤:“我可没有想听,是你要跟我说的。”说起京里贵妇圈,吴桂花刚成婚时去跟她们聚过几回,说是懒得跟她们阴来阴去地打机锋,之后就懒得再去了。也不知道她打哪听到的这些消息,还九成保真……   吴桂花看他真急了,赶紧呵呵笑两声:“好好好,是我非要跟你说的。你是正人君子,什么礼不视好不好?我是想说,人啊,既是活在自己的日子里,也是活在别人的嘴里。哪一天要是没人愿意提你一嘴,那说明你这人在别人面前已经不存在了,那多孤独啊,是不是?”   应卓想想,以前他在京里所有人都把他当成禁忌,提都不敢提的日子,不说话了。   不过吴桂花宽慰归宽慰,也觉得自家不能什么事都闻风传影似地随便什么人都能说两嘴,便想着得管管王府里人的嘴。好多事他们不说,外人打哪知道?   可王府自有府情在,吴桂花上辈子是当过老板,她那小作坊里才几个人?跟王府里外攀亲连戚地几百上千人能一样吗?以前她平时有个什么事都丢给老管家,老管家年纪大了,难免有所疏失,她也不能总去躲懒,只能试着先管管再说。   吴桂花不得不承认,她虽然聪明能干,可也不是事事都做得到最好。像管理王府人这种事,她自从从老管家手里接过棒子后,一个多月过去,下人们明面上不传话了,暗地里别以为她不知道,好多人都在外头等着看他们王府里这回还能闹出什么笑话呢!   最后她大闺女看不下去,主动站出来说:“娘,你这么管不对。”   被自己生的几个混世魔王磨了这些年,吴桂花自觉自己性子已是十分佛系,也不在乎自家闺女挑衅自己娘的权威,十分好脾气地问她:“那你有什么主意?”   这丫头立刻蹬鼻子上脸:“我这法子说了不顶事,娘你得让我管。”   哟嗬,九岁的小丫头,人不大派头不小!   好在吴桂花也不是那走寻常路的娘:“你管就你管,那我们先立好规矩,给你管十天。你要是管好了,往后娘把这事交给你也没什么,你要是管不了,往后这一年,你的零花钱就没有了。”   她大闺女掰着指头算半天,答应了:“那好,咱们就从今天开始。先爷,您帮我把府里管事的都叫来吧。”大闺女嘴里的先爷就是叶先,老头也有意思,明明刚开始看吴桂花不顺眼,后头应卓论功行赏问他想去哪时,还是选择留在了她身边。   支应完亲娘的大管事,小丫头还来轰她娘:“娘您要是在这,他们就要看您脸色,不把我当回事,您还是先回去吧。”   吴桂花想想,小闺女这会儿也是睡完午觉该把尿的时候,遂抖抖衣裳,一个字不多说,潇洒地去了。   当然也不是什么都不管,吴桂花在府里过这些年,虽说管家本事稀松,耳报神却培养出不少个,不大会儿就有人跟她报信儿:“大郡主看帐呢,谁敢先出声就要掌谁嘴。”   吴桂花就有点不自在:她看帐时可没这么重的规矩,这闺女……答应了不插手,不能头天就反悔,再看看吧。   再过会儿,又有人来:“二公子找大郡主玩,叫大郡主使人撮到门边站着了。”   吴桂花:“……”傻儿子,你姐正缺个立威的,你这么急拱上去不是现成的棒槌吗?   想想应卓常常说,儿子是王府公子,平时在外人面前不能太把他当个孩子看,免得下边人有样学样不恭敬,遂使人要把二儿子叫来。   好在她这个当娘的面子还好使,她的人去了没多久,就把这个傻小子领了回来。   这小子好像不知道啥叫面子,看见她还乐呢。吴桂花恨铁不成钢:“你说你没事去找你姐干什么,不知道她现在是咱们家大管家惹不得?”   这小子笑嘻嘻地给她掏出一样东西:“娘,你看这是什么?”却是一串色润珠圆的乌檀佛珠。   “这不是你大姐的宝贝吗?你怎么——”吴桂花恍然大悟:“你是跟你姐两个合起来唱双簧来着,就为了这串破珠子,你说你至于吗?”   傻小子还怪委屈:“那谁叫娘您平时那么抠门,连这串珠子都舍不得给我?”   吴桂花气得要找东西抽他:“你个死孩子,还我抠门。我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你个不大点的小破孩,戴这些东西是当吃还是当穿?你什么时候要跟你大哥一样稳重懂事,我得少操多少心。”   傻小子吓得满屋乱蹿:“娘,娘,娘,别打了别打了!你要是不打我,我就跟你说,我知道大姐管家是找谁支的招。”   吴桂花动作一停:“你说你大姐管家这事还有军师?”   傻小子觑着他娘的神色挨边坐下:“那当然了,那个人您也认识。”   “是谁?”   “皇恩寺的静惠师太。”   静惠师太?那不就是曾经的方嫔吗?她怎么跟大闺女认识的?她还想插手王府的事?   吴桂花紧张起来:“你跟我好好说说。”   “也,也没什么。就是那回娘您不是带着我们去皇恩寺的后山游玩,大姐不是不舒服,在厢房里歇了一下午吗?她们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那你怎么知道的?”   “有一回我去女学里接大姐时看到的,静惠师太找她化缘,大姐给了她一把铜子。师太也不嫌少,两人聊得可好了。”   “还不算很冤大头。”吴桂花满意了一点。   傻小子越说越上头:“娘你不知道,静惠师太给大姐出了不少主意呢。大姐学堂里不是有个女学生老爱欺负她吗?静惠师太还给她支招呢。她叫大姐去街上找了个女疯子,那女疯子最恨簪玉兰花的女人,大姐就买通她身边人给她簪了玉兰花,下学堂后再把那女疯子往她身边一引,嘿嘿嘿……”   京城里有女学,吴桂花在家里的两个女孩满七岁之后就送孩子上了女学。为了不让孩子们自幼生出高人一等的想法,她是严令他们不准说出自己身份的。二女儿一向文静,她还有些担心,没想到这个性格最像她的大闺女受了欺负。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疯子,疯子……吴桂花突然想起了旧事:那一年,方嫔说废后藏在浴桶里杀了皇帝。可废后是个疯子,怎么可能会有神智去预谋这种事?她杀了皇帝后,甚至都疯得不晓得跑。除非,有人告诉她,她藏在浴桶里,会见到她最恨的那个人,然后……   吴桂花打了个哆嗦。   “娘!娘!”睡东屋的小儿子醒了,找不见娘,这胖小子直接穿着肚兜就跳下了床。   急得吴桂花追在后头要给他穿衣裳:“天这么冷,你什么都不穿就在地下跑,还想吃药是不是?”   那小子还以为她是在跟他捉迷藏,笑嘻嘻地左一跳右一跳,不晓得多高兴。   等丫鬟们终于把这小子给按倒穿起衣裳,吴桂花已经累得只能喘气了。什么阴谋,什么废后,通通都呼作了这一团团的白汽,飘矣摇矣,不见是矣!   到了晚间,应卓下衙回来,吴桂花把这事跟他说了。   应卓说:“我听说皇恩寺里也不是什么清净地,里头僧尼来头都不小,无依无靠的只怕日子不好过。静惠找上我们家,可能也是想给自己找个靠山罢了。”   皇恩寺早年算半个皇家家庙,里头一些死了丈夫的太妃侧妃们,还有宗室里一些犯了错的妾侍都在这修行。   吴桂花不能容忍有人算计到自己孩子上头,道:“她既然这么会惹事,说明六根还不清静,得苦修才行。皇恩寺没法修行,就叫她换个地方。”   要不是当年吴桂花开口,应卓说不定都不会留她。有了她这句话,他就知道怎么做了:“那我打发她走远些。”   关于静惠的事就到这为止了,后来吴桂花听说漠北蛮王入京觐见皇帝,找皇帝要了些匠人。皇帝买一送一,给他送去了不少和尚道士叫他们去传播中原文化,静惠作为随行人员也被塞了进去,此生是没法再回大郑了。   临行之前,静惠还托人传话,说想见她一面,她想也没想就拒了,并且对传话的人进行了严厉批评:“你家里的事也不少,还专门给人跑趟腿,你说你闲不闲?”   被说的人大声叫冤:“我这不是听说,她是你宫里的朋友吗?我也怕她乱说话,才想着走这一趟的。”   “那我要跟你说,就是她撺掇你侄女去坑害别人,你还肯当这个传话人吗?”   没错,静惠托的人是虎妹。   因为那些年被鬼母教坑害不浅,虎妹这些年连佛寺都不去一回,吴桂花都弄不清楚这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虎妹站起来,一身甲胄铿铿作响:“姐姐,你说的是真的?”   吴桂花就把静惠教她大闺女办的糟心事说了一遍,虎妹恨铁不成钢:“这丫头,真是的。你不许她亮身份,没说不许她报仇吧。她平时上课带的这么些人,谁欺负她,抽她一顿大耳刮子就够了。像这样小模小样地借别人的手来坑害人,害成功了她敢光明正大对人家说,这是我在整你吗?报仇都报得不爽利,这是图什么呢?”   吴桂花听得直拍大腿:“就是啊!我听说那姑娘叫那个女疯子打了之后,吓得病了好大一场,去了半条命。要是人家有个三长两短,你说我们亏不亏心?”   虎妹越想脸色越难看:“就是,我得去找我侄女说说去。”   吴桂花一惊,赶紧来拦她:“你找她干什么?”这丫头学成武艺后,说是要学嫂子故事里的花木兰,自己女扮男装偷偷跑去漠北参军,是真正从军营最底层累积军功做起来的女将军。她要是想教训侄女,吴桂花真怕她手重打坏了人。   虎妹失笑:“姐姐你紧张什么。我是觉得啊,大侄女天天在京里,跟群小姑娘窝在一起,眼界不开阔,正好我回京公干,把她带在身边带一段时间,帮你扭扭她的性子。”   这样啊……吴桂花放下心来,摆手道:“那你去吧,我就不插手了。”有人肯帮着管教闺女,不要太美,嘿嘿。   虎妹回京的事自然瞒不过当哥哥的,晚上夫妻两个吃了饭,边吃葡萄边坐在院子里说话。听见吴桂花的盘算,他不喜反忧:“别的没什么,你就不怕咱闺女被她拐走了?”   吴桂花腾地直起身子,一颗葡萄差点呛进嗓子眼:“咳咳咳咳!”虎妹这丫头自从跟她的军师成了婚,心眼也跟她那一肚子阴谋诡计的相公似的,越学越多。再想想她从大丫头小就说大丫头力气大身子骨壮实,像她小时候……   应卓给她顺着气,说她:“你急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不总说孩子们要是大了,他们想干什么干什么吗?怎么八字没一撇,你倒先急起来了?何况我看大闺女没那个心思,虎妹啊,这回要白折腾。”   吴桂花:“……”也是哦,人一辈子哪能把什么事都算到?平平静静的固然好,可要是有点波折也不赖。   日子啊,就是这么有急有缓地过下去才有滋有味呢。 第117章 番外:最后的秘密   吴桂花有一个梦想:她想去西南。   这个愿望开始于她相公, 现任祈王爷第一回 去西南, 回来后破天荒地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跟她形容西南有多美。   想想她相公啥人, 有时候她做一大桌子菜,都未必能得他两句话以上的赞, 一般就是“还不错”“很好吃”万能三字经就打发了。   能让这么寡言的男人花半个时辰来跟她说自己有多喜欢哪哪哪,都不必他的言辞有多漂亮(当然,他也说不出啥漂亮话),只要想象一下, 是什么神仙地界能让石头说话,就心痒痒得不得了了好不好?   可是,梦想之所以是梦想,就是因为只有做梦才能想想。   早些年,祈王是京里的小透明。那时候先帝还在, 西南若是不稳, 凭祈王爷打仗的本事和先皇对他的讨厌程度,他们想想法子就藩到那,成功率还是很大的。   但小二十年过去,西边除了开始不太平几年,后头京里查明他们山上不长粮食的原因。原来是几年前山体滑坡, 地下河有一段消失改道, 以至于那一片林子饮不足水,林木大量枯死, 更是种不了粮食。   土人生活本就穷困, 这下没吃的, 可不是要生乱子?   幸亏他们人不多,朝廷又采取土流并治,移民实边等法子加强中央控制,才算把叛乱控制在西南地区,没有向中原发散。   可是西南地区总这样叛了镇,镇了叛也不是个办法。山上土人不愿意下山,山下下了山的土人和中原移民还想好好过日子呢,他们隔三岔五来杀上一回,还怎么好好过日子?   后来还是吴桂花在府里给小麦育种时,发现了一种抗旱良种。报上朝廷之后,把育下的良种第一时间连同赈灾粮第一时间送到西南,后边又出一系列政策优民抚民,又折腾了五六年,直到近几年,整个西南才算是完全被收了下来。   这样一来,吴桂花的愿望就更难实现了。别说亲王无诏不能出京,这几年皇帝没有亲政,祈王又是宗室之中第一人,他自然是要留下来帮着皇帝平衡群臣关系的。他不能走,连着吴桂花也被绑在京城,翻一下身都难。   因为跟那些贵妇们聊不到一起去,她这个身份想跟个寻常妇人一样在市井里混也不可能。吴桂花只能寄情于山水,嫁人的这几年,京城内外知名不知名的小山包都被她爬了个遍。   哦对了,实在无聊,她还会进宫去找太后聊聊天。   吴桂花记得,头一回林太后见到她时,那见了鬼的样子,还自以为她不知道似的,不住用话试探她,想想吴桂花都要乐一回。   吴桂花本来就不是吴贵妃,别说面对林太后,就是有一回先帝的那些妃子们坐在一起打牌聊天,她都不带怵的,抹了袖子就上台,一出手来个清一色十三幺,立马镇得这群中年妇女什么小心思都没了。一通五五六六吆喝下来,她来了个赢者通杀,把那些女人们的疑心也消去了七七八八。   后来吴桂花才知道,吴贵妃有些小清高,像摸牌说是非这种俗人才喜欢干的事,她是半点都不肯沾。而后宫那些女人们一致认定,吴桂花打牌那个起手势,一看就是浸淫此道多年的高手,怎么可能是吴贵妃那假正经的女人?   林太后是个老实人,老实人认死理。自从从各个渠道确认了吴桂花不是吴贵妃后,两人是越聊越投契。尤其越是经常跟她接触的人,越是不可能把她认成吴贵妃。后头吴桂花听说有人在林太后面前拨弄过一二,林太后还跟人急了眼,不许人败坏她名声。   别看林太后跟吴桂花年纪上差了一轮,可吴桂花是从老太太过来的人,她能不知道老太太喜欢干什么?所以,要说这些年吴桂花有什么说得上朋友的人,林太后还得算一个。   早年吴桂花还担心宫里跟她关系好的人,比如秦司薄,白管带什么的在宫里受人暗算。但有了林太后这层关系,秦司薄这些年平安避过了好几次风浪。吴桂花虽然没直接找到秦司薄说明情况,可她后边都当上宫正了,跟吴桂花也见过两回面,心里也有了数。   有一回,几个王妃想整治她,秦司薄还派亲信人给她报了信。   吴桂花看秦司薄这老太太是个事业心极强的人,估计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要一直在宫里干下去,也就只能为她做到这一步了。哪天她干不动了,安排老太太出宫享清福,她还是能做到的。   宫里混得开,朝堂上自己相公话语权又是最大的,按说吴桂花该越过越顺心才是。可人就是这样的,得了这个,还想着那个。   她这段日子,连做梦都梦见她去了西南,坐在西南边镇的酒旗下,就着黄沙,哦不是,就着酸甜可口的酸角汁吸溜吸溜地吃酸汤米线。想啊!想得她大半夜被饿醒,愣是让厨房给她做了一大碗酸笋鸡腿粉丝吃干喝净才睡着!   也不知道是老天爷想给她开小灶,吴桂花在梦里吃过几回酸汤米线后,西南居然来了信,为了感谢这几年朝廷对西南的优抚,信上点名邀请祈王夫妇到西南作客。   这信还是万民书!   这下吴桂花彻底坐不住了:前些年朝廷拨一份款,他们夫妻私下出一份,又是粮种,又是水泥,一车车往西南送,根本没求回报。没想到西南百姓记着他们的恩,在信里说了,想请王爷夫妻去看看他们新修的水田旱田,新栽的果树药材,更重要的,还有那些新修的水泥路。   这些别的都是虚的,吴桂花最动心的,是西南是天然的水果农场,那里说是建起了好多个百果园,听着馋人极了。   应卓还有些不解:“你在京里又不是吃不到,至于这么馋?”   他这人好静,经常一个人坐半天不挪屋。吴桂花跟他说不上,道:“就跟我带孩子们去宫里的草莓园一样,他们一人能吃一篮子,可要是放一篮子洗好摘好的草莓搁在他们面前,他们能吃一半就不错了。我要吃的不是果子,是气氛。”   她那年留在芙渠宫的草莓园也叫林太后完美继承,老太太没事去逛两圈。又经过几次育良种,现在那片园子的草莓长得不知道多好,每年到了三月份,红艳艳的可喜人了。古代草莓不好养,农户们肯养,养得好的不多。能保证送进宫时还新鲜的更是寥寥无几,所以每年司苑局也愁到哪里去弄到品相最好的草莓供贵人们打牙祭。   现在有了这个园子,只要侍候好。新鲜草莓能从结果吃到下市,吃到撑。每到这个时候,管园子的白太监就特别怀念能折腾的吴内人:要是她还在,这草莓……算了,这草莓她指定先自己吃到不想吃才肯送几个出来,哼~   太后的草莓吃不完,连京里那些贵人大臣都跟着沾光。当然,最沾光的肯定数祈王府。作为最先的开荒人,吴桂花跟林太后表示,她必须保证有随时进园子采摘新鲜草莓的特权。   应卓当时没说话,过了几天,圣旨下来了:总结起来一句话,朕准了你们去西南看望当地百姓,当然,更重要的,是传播朕的仁德。   圣旨下来后,最先喜翻心的居然不是吴桂花,而是三皇子应平生,小名平哥儿的那个当年的胖墩儿。   小胖墩,不是,是平哥儿。这些年平哥儿经历了发育抽条,已经是个将满十五岁的小小少年了。   少年满京城的交游,最遗憾的跟他吴姑姑一样,是同一件事:长这么大没出过京。   自从知道大堂哥说通皇帝后,他死活赖着加了个塞,也跟着一道要去西南。皇帝一向为人宽厚,又只有他这一个亲近的兄弟,被他缠磨不过,只好允了。   圣旨前脚颁下,后脚平哥儿带着人就去了祈王府,给他姑姑支招:“那地方天热。您要是怕冷,最多带个夹袄就够了。对了,那地方瘴气多,我记得小时候您有个紫檀木匣子不是放了些丸子吗?记得把那些丸子带上。”   “你说的什么丸子?没有的事。”吴桂花一口否认。   “不会吧。我记得有的……”平哥儿回忆道:“就是那年我跟您藏到地下逃命,我嫌那地下味儿太臭,您还从匣子里给我拿了一丸药放到我鼻子——”   吴桂花突然打断他:“你别跟我东拉西扯。想跟我去西南,我问你,你功课都做完了吗?”   平哥儿:“我——”   “我什么我?我跟你说,你要是没做完——”   话没说完,平哥儿他三侄女在外头叫:“娘,娘。你快来啊,我三哥他又上房了!”   吴桂花眉毛一立:“嘿,这浑小子!”提起鸡毛掸子出了门。   平哥儿拍拍胸口,偷偷吐了口气。   人没等跟出去,里屋一个小脑袋探出来。三侄子?他不是在外头上房吗?   他姑姑的三儿子,他应该叫三侄儿的那个小鬼精灵大概没想到屋里有人,臂弯里夹着个长条匣子,蹑手蹑脚地没走两步,被一声“站住”定在了原地。   转身过来,脸上是满脸的讨好:“嘿嘿,三叔。”   平哥儿没好气:“又跟你妹妹两个合伙糊弄你们娘?手上拿的什么?交上来。”   三侄子特别识趣,双手捧上匣子,没忘记为自个儿辩解:“我就是那天看我娘把它压在箱子底下,又收得这么严,还不准我看,我就拿过来看看里边有什么宝贝。我可没想偷走,真的,三叔……”   却没看平哥儿脸上的神色异常奇异:就是这个匣子!他记得的,那时候他病得迷迷糊糊的,就记得这个匣子里有好多丸子,还有一条金灿灿的什么来着?明明是有的,为什么姑姑不肯承认?   鬼使神差地,他拔下簪子,在锁眼里捅了捅。   喀嗒一声,匣子打开了。   里头卧着一条金灿灿的链子,链子底下一块长命金锁。金锁上面一行小字,这小字是——   “三娃这浑小子跑得快有什么用?有本事他躲出王府,否则这顿打是逃不过的。竟然还敢上房,敢——”   吴桂花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站在门口,看见了屋里拿着金锁,满脸困惑的平哥儿。   这一天究竟还是来了。   “平哥儿……”吴桂花挥挥手清场,开始头疼怎么跟这孩子解释。   “所以说,他们没骗我,您真的是我娘?”平哥儿虽长年住在祈王府,可宫里也有他的住处,他跟他皇帝哥哥关系一向不错,偶然也会进宫住两天,直到皇帝大婚之后才很少再去。   宫里以前的确是有这样的流言,吴桂花没想到也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呃——”吴桂花在想,是干脆把这个“儿子”认下来,还是解释清楚。问题是她解释不清楚啊!诈尸这事能随便说吗?这小子还是个小孩,万一嘴不牢不是坏事了吗?但认儿子也不行,毕竟真认儿子了,那应卓是他正经堂哥。堂哥变后爹,他一个古人能接受吗?   这关系乱得……   吴桂花觉得头疼。   却见平哥儿不知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眼圈发红:“所以,那时候您是特意留在宫里照应我的?”   吴桂花:“……”咦?这反应好像有点不对啊。   “那时候,您自己都这么艰难了,不惜假死也要留在宫里照应我。原来,我不是没娘的孩子,我娘一直在宫里悄悄保护我。”平哥儿拿出那双小小的绣鞋,眼泪流下来。   吴桂花:“……”   吴桂花什么也没说,给了平哥儿一个拥抱。   平哥儿紧紧地回拥住她,轻声地在她耳边唤了声:“娘。”她闭了闭眼睛,吴贵妃啊吴贵妃,你要是真在天上看着我,也该知道,我占了你的身子,但我也护着你的儿子长大了,这回,你该安心了吧。   蓦地,吴桂花心底一阵揪心扯肺的难受,这种难受几乎让她忍不住要开口回应。可很快,她的身体又轻松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真正永远地离开了她。   吴桂花若有明悟:恐怕,这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最后的执念。即使灵魂散去,也执着地守护着自己孩子,想尽最后一份责任。   这执念因为那一声“娘”而真正得到了解脱。   这样也好。   这样真好。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