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女匠师》作者:悟空嚼糖   『状态:更新到:新文《大魏女史》』   『内容简介:   传统手工匠师王南行,一朝穿越,成为清贫农家女王葛。   既无系统空间辅助,也无天赐金手指外挂。   农家小户如何才能真正崛起,跻身庶族寒门?   王葛摇摇头,庶族只是跳板!   要知道,富贵传家,不过三代!耕读传家,才能绵延不绝!   穿越,架空! 第1章 女主王葛家庭成员   大父母:王翁,贾妪。   女主所在的长房:王大郎(阿父);吴氏(已逝阿母)。长女王葛(小名虎宝,前世叫王南行),现10岁;次子王荇(小名虎头),现4岁。   次房:王二郎(女主二叔);小贾氏(二叔母)。长子王禾,现9岁;女儿王菽,现7岁。   三房:王三郎(女主三叔);姚氏(三叔母)。长子王竹,现7岁;次子王蓬,现5岁;幺女王艾,现3岁。 第1章 1 寿石缺寿?   按照历史原本轨迹,晋朝齐王殿下司马攸,受武帝忌惮,奉旨愤恨离朝,本该半道吐血气死。但女主穿越过来的时空,此人不但诈尸还魂,还杀回洛阳逼武帝禅位,削弱宗室、诛杀一众奸臣,包括臭名昭著的贾南风。   而后,劈叉的历史如一辆浩浩大车,越行越远。   现在是建盛五年,篡位的司马攸已然驾崩,谥号成帝。   在位的皇帝叫司马啥,女主还没打听出来。以上这点儿猜测,也是她穿越成村女“王葛”十年来,在贾舍村这片偏僻乡野里,东拼西凑后的总结。   没有了八王之乱的晋朝,算平行时空还是架空?无论如何,只要想到不会出现那段对汉民族来说,最为痛苦、屈辱的暗黑时期了,王葛便觉得,这已是对她前世不幸的最好弥补。   所以,今生她一定要好好活着。   “王葛!你偷薅羊毛,我这就告你去。”放羊娃很恼火。   贾舍村得有一半人姓贾,贾太公家是村里唯一的地主。这个放羊娃叫“贾三羊”,只有七岁。   “下次不敢了。”地主家的便宜哪那么好占,王葛态度端正,把羊毛还给贾三羊,解开布囊,示意里头只有羊粪球,再把自己编的漂亮草帽戴到对方头上。   对方受她一顶草帽,再看她白净净的俏丽模样,火气莫名其妙就消了,把羊毛塞还给她,低声道:“以后避着别人,少薅点儿,也别逮一只羊薅。”   “知道了,阿羊,多谢。”   贾三羊小大人似的叹口气,赶羊离开。   阿弟王荇一直睡在筐子里,被吵醒,迷迷糊糊问:“阿姊在跟我说话?”   “不是,我在谢你三羊兄呢。”她把阿荇抱出来,筐子里还有新鲜野菜,把羊毛藏到野菜底下。   远处分散着几个小童,都在拣羊粪,羊粪结块晒干后可以当柴烧,姊弟俩也继续拣。   再说贾三羊,一边下山坡,一边稀罕的看草帽。怪不得人都夸村北王户长房的小娘子手巧,不管天上飞的、地里长的都能用草叶编出来。瞧这草帽,每隔一拳距离均拧出花朵一样的结,不光好看,还特结实。其他人编的都是枝茬乱翘,扎手、扎头,还容易散。   看着看着草帽,他目光忽被坡下两个牵马人吸引,暗暗惊呼: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人!   这二人正悠哉爬山,很明显是出来游历的世家子弟。   年纪偏长、蓄着短须的郎君,姓张,名翮,字季鹰。他雍容儒雅,气度卓然,眼中偶尔闪现浓浓哀思。头戴时下最兴的黑绸缣巾,巾下微露鬓角银丝。   年少者姓桓,名真。虽只有十一岁,但因读书早,已经束发,以一只镂空雕琢的骨簪横穿固定发髻。他身穿绣有米色暗纹的白色襦,衣领为靛蓝镶边。交窬裙拼接两色,两侧玄黑绸,其余为靛蓝。别看他年少,目光颇为凌厉,似乎生来一副不好相处的凉薄貌。   双方距离近了后,张季鹰呼唤贾三羊:“小郎,此坡上可有一块寿石啊?”   贾舍村以前也来过富贵子弟,都是冲坡上的“寿石”来的。贾三羊赶忙揖了一礼回道:“是的,大人。再往上走不远就能看到。”   “多谢。”二人继续前行。   张季鹰称赞:“人杰地灵啊!小小村童也知礼数。掳须儿,没想到瓿知乡竟有这样一处依山傍水之地吧?”   掳须儿是桓真的乳名,只因出生时,大父第一次抱他,就将大父的胡须抓掉好几根。   桓真回道:“夫子眼里,看山为景,看水为景。我却觉得此处有天然河道,土肥草深,该做屯兵之地!”   “险躁则不能治性。回去后,把武侯的《诫子书》抄五遍。快看,从此处往四野望,美不美?”   “美。”   “抄六遍。”   “回夫子,此处甚美!”桓真收起故作老成的姿态,老老实实揖礼回复。   “孺子可教。”   桓真嘴角一抽,若再嘴硬,恐怕要抄到笔秃。   瓿知乡,以制瓿、制酱闻名,师徒二人行走两日,闻了两天的酱味,精神都恹恹的。贾舍村倒是空气清爽,一是山地广、植被茂密,二是制酱很废盐巴,寻常农耕户舍不得,只有贾地主家才制。   到达坡顶,果然有块丈高、斜耸出土的灰色山石,石纹玄黑天生,蜿蜒古拙,勉强能看出似个斜躺的“寿”字。   张季鹰绕石一圈,回到正面,遗憾道:“寿纹天生,可惜啊,还真如旁人说的,缺了一点!”   原来,“寿”字中的“口”,在“寸”的位置上边。这样一来,“寸”就特别显眼了。“寸”随整个字体,也是躺的,勾朝天撅,撅的苍劲有力,一直到石头顶部。   但是,“寸”缺一个点儿!   好寓意变不祥:缺点寿!   张季鹰垂低双目,心中积存的伤感,在这一刻将要打上死结!   在他厌世之时,这块不祥的石头,是否在告知他的归宿、他的命途?   “寿字是全的!没有缺点!”脆生生、略带稚嫩的声音传来。   二人回头,看到是个秀丽小娘子,牵着个幼童。小娘子臂绳束袖,背着大筐、挽着布囊;幼童垂髫,两鬓编着极细的辫,使额头清爽。二人衣裳都打有补丁,但浆洗的干干净净,也无寻常农家子的怯懦神态,令人心生好感。   张季鹰认真问:“哦?怎么说?”   姊弟俩自然是王葛、王荇。   王葛笑眯眯朝他招手,细声细语的唤:“大人过来,站我这里再瞧这石头。”   张季鹰依言站过来,抬头,惊“咦”一声,唤桓真:“快过来瞧!寿字圆满!”   原来,此坡后头还有一高坡,那高坡上有块特别大的嶙峋怪石,站在这个角度正好冒出“寿石”一个尖尖,补上了“寸”的缺失。   桓真天性话少,默默过来,眼见夫子眼神不满,立即扬声称赞:“果真神奇!”   张季鹰满意的点下头,再问王葛:“小娘子是如何知道此窍门的?”   “福寿本来就跟大人有缘!当然了,还因为我在这个位置拣了五年的羊粪。”   倒挺会说话,桓真这才仔细看王葛。   王葛却没看他,笑盈盈的继续告诉张季鹰:“大人的个子高,若是再退后一点,寿字更圆满。”说完,她牵紧阿弟下坡,夕阳西下,得回去做晚食。   张季鹰若有所思:退后一点,寿字更圆满?   他小步往后移,远处高坡上的石尖渐小,渐跟“寿石”更匹配。好灵透的小娘子!   “退后一点,寿,更圆满。”张季鹰越思量此话,越觉得有道理,有大道理!   同时,他深感惭愧:一个拣了五年羊粪的孩子,生活定然穷苦,却善于发现周围之美,足见心境豁达。我的心境,还不如孩童透彻?!若阿母活着,也定不愿见到自怨自艾、失去抱负的我!   桓真看出夫子陷入心境困局,不敢出声打扰。夫子至孝,自母忧后,哀思成疾,渐有厌世之兆。几个弟子都极担忧,却劝解无法。   刚才若不是王葛破解了“寿石”的不详,过后桓真肯定发恨,命人将此石毁掉。   “掳须儿!”张季鹰突然振奋声音:“为师决定,不回吴郡了。吾受陛下旨意,去洛阳!”   ——————题外话——————   (女主)王葛:葛为一种豆科多年生草本植物,纤维可织葛布,茎可编篮做绳,根可入药。   (女主阿弟)王荇:荇音xing,四声。荇为一种草本植物,全草可入药。   张翮(张季鹰):翮音he,二声。本义:羽毛中间的空心硬管,代指鸟翼。   缣巾:缣音jian,一声。古代男子裹头的幅巾,其中葛布制成的叫葛巾;丝绢制成的叫缣巾。   襦:音ru,二声。最早是上衣的统称,晋代为腰部接襕的款式,称为晋襦,不区分百姓阶层,都可穿,可单穿,也可迭穿。   交窬裙:窬音yu,二声。交窬裙由单色或双色多片布料拼接而成,所以俗称“破裙”。男女皆可穿。   瓿知乡:瓿音bu,四声。古代的一种小瓮,可盛酒水、盛酱。   大父:魏晋时期的亲属称谓大多沿袭汉制,大父指祖父。阿父指父亲。   臂绳:最简易的“襻膊”,早在汉代,百姓就用臂绳束住袖子,方便劳作。 第2章 2 虎宝和虎头   姊弟俩走远后,王荇疑惑:“阿姊,以前没听你说过,那块寿石能被后坡的石头尖补全啊?”   “你长大了,凡事不能等阿姊告诉你。需得自己观察,才能有更深的体会。”   王荇皱起小眉头,思索阿姊的话,结果腿没走利索,差点摔倒。王葛急于赶路,就又把他搁筐里。途中,她揪两根野草,折几下、撕几下,一条小鱼就编出来了。   “真好看!阿姊棒棒哒。”王荇趴在她耳边,说着姊弟俩独有的悄悄话。   王葛一笑,回头遥望一眼:那郎君原本背脊如松挺直,看到寿石有缺憾后,肩膀突然就塌了,好似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所谓后山之石,能补“寿石”之缺,不过是她临时胡诌的话。后头高山的怪石很多,还有高耸大树,至少有三处站位都能将“寿石”补全,她择了其一而已。但愿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暗示,能让此人开怀,起码不要因为一块破石头心灰意冷。   王葛并非圣母,而是她比任何人都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是多么的令人沉沦。倘若前世有人能拉她一把,她也不至于……   唉!   前世,她叫王南行。   她生在传统木雕世家,后对竹编感兴趣,就由草编织入手,再渐渐接触竹编。她曾四处拜访手工篾匠,厚脸皮讨教,数年时间都窝在各类作坊里给人打工,以此锻炼技巧和熟练度。也是自身有大天赋,终于让她在竹编界也闯出了名堂!   一手刻刀、一手蔑刀,身承木雕、篾制两大匠技,王南行志得意满。   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突如其来的不幸,导致她高位截瘫,事业、爱情戛然而止!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屈辱的一年时光!一年多的时间里,分分秒秒,她都感受不到肢体、身躯的存在!   全身只有脑袋是活的,那种恐惧,至今不敢仔细回忆。   她忘不了亲情走向淡漠,丈夫由爱生厌!更忘不了曾那么相爱的人,竟咒她为何还不死?!   于是,她稀里胡涂的死了,穿越了。   刚穿越过来就惊心动魄!   这一世的阿母吴氏,临盆时还在干农活,被一头下山猛虎咬住了脚,幸亏二叔勇猛,村里人也仗义齐心,将虎打跑。吴氏在被老虎拖拽时生下了王葛,这便是她乳名“虎宝”的由来。   阿母真正的不幸,是在六年后生阿弟时,胎位不好,艰难熬过生产,却因妯娌斗气,月子第三天突然血崩死去。当时阿母的气若游丝,阿弟饥饿的嚎哭,还有阿父的无助和自责,让王葛每次回忆都恨的心头发苦。   自此,阿父再也不跟两个弟妇说话。   可志气不能当饭吃!   大父母有三子。   王葛的阿父是三子中的老大,好心的乡邻唤阿父王大郎,坏心眼儿的,直接唤他绰号:王瞎子、王鳏夫。   其实她阿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盲人,是早年服劳役时,河坝塌方,被污物脏了眼睛没得到救治,等眼外伤好了后,内伤已固,仅能看到些许虚影。   阿母去世后,长房上残下幼,地里的活必须靠二房和三房担待,时间一长,兄弟情都耗疲了。   大父大母偏向哪房都不好,日子就这样吵吵闹闹的过来。如今阿弟已满四岁,健健康康,王葛终于能松口气。   旧事不堪回首。   回来院子,她放下筐,抱出阿荇。   王大郎还如往常一样,盘坐在院里,凭手指摸索着编织筲箕。材料是山野常见的一种荆条,每隔几天,王翁就砍一些回来,王葛将藤枝外皮刮掉,王大郎只管编。   “阿父,快帮我看着虎头。”她快速交待一声,抱着筐子进伙房。   “虎头”是王荇的乳名,因这孩子自幼体格太弱,多叫他乳名,是盼他像小老虎一样健壮成长。   王家院子四四方方。两大、一小三间正房坐北朝南;东、西各有厢房。建筑风格是时下常见的穿斗式木构架,以柱承檩,直线直柱,椽上直接铺瓦,瞧上去还算大气。   王翁老两口住正房中间的大屋;王大郎作为长房,住东头另一间大屋;次房只能住西头那间小一些的屋。   三房住东厢房,南侧搭有牛棚,可惜王家多年的积蓄全用在建屋垒院上了,没有余财买牛,如今牛棚隔出一半改鸡窝,另一半堆着木柴。   西厢是伙房和杂物间。杂物间东头是茅房,茅房再往东,有个四方土坑,羊粪球晒好后,就倒在坑里积攒着。   王荇把今天拣的羊粪倒进筲箕,往土坑处搬时,大父母一行人都回来了。“大父,大母,二叔,三叔。”王荇愉快的打招呼,跟往常一样略掉俩叔母。   三房的新妇姚氏皮笑肉不笑的说:“为何不叫叔母?都四岁了,还不懂事儿。”   大母贾妪把农具往牛棚下一撂,嚷道:“虎头都知道帮着家里干活儿,阿蓬呢?”   姚氏瞬间不敢作妖了。   王蓬是三房的仲小郎,比虎头大一岁,最好睡。果然,听到大母叫,打着哈欠从东厢房出来了。   这时,王荇又跑回来,帮阿父收起筲箕、荆条,把垃圾撮到牛棚底下,并把所有农具摆放整齐,往伙房里抱了两回柴,再将阿姊冷好的水罐提过来,给大父母倒上。“大父、大母,先喝口水吧,我阿姊马上就烹好晚食。”   “虎头,来,大父抱抱。”王翁欣慰的不得了。   “啊~”王蓬站在院当中,没眼色的又打个大哈欠。   姚氏气坏了,拧着王蓬的耳朵回屋,很快,三岁的么女王艾也被训哭。   二房的新妇小贾氏看着君舅宠虎头的样子,也很郁闷,自家俩孩子辛辛苦苦种一天地,都不如这小崽子的两句话讨欢心!   不多会儿,王葛熬好野菜蛋花面片汤,盛几碟咸黄豆,这就算晚食了。   阳春三月,饭食都是在院里吃,铺一张大的芦苇席,放置三个木案:大父、大母、阿父占一个;二叔和二叔母、三叔和三叔母占一个;七个小辈挤一个。   每人都是呈跽坐姿势吃饭,为了防硌,膝下另垫厚实些的小草席。   值得一提的是,王翁、贾妪、王大郎均有小食案,分别以盆盂盛汤。脚踝间也挤着个特制的小凳,臀挨着凳,肯定比坐在脚后跟上舒服。   由于可见,王翁并不因为长房势弱就忽视。   “从姊,你每回吃饭咋都跟抢一样?真不该叫虎宝,应该叫猪啰!”王禾是二房长子,比王葛小一岁。他倒贼,隔案腆过脸小声说,大父母那边根本听不清。   王荇愤然,却知道谁先嚷叫谁吃亏,立马瞧向阿姊,要听阿姊怎么说。   乡野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王葛一笑,也低声说:“从弟的嘴要是不会吃饭,可先将嘴从脸上拿掉。天热,让眼睛、鼻子下来凉快凉快。”   如果说王葛的俊俏是王户的基因突变,那王禾绝对是背道而驰的典范!主要表现在嘴唇太厚、人中太长。   “你再说一遍?”王禾恼了。   ——————题外话——————   篾:篾音mie,竹子劈成的薄片。篾匠就是要将竹子劈成竹片、甚至竹丝,制作成生活用具或艺术品。   大父母:祖父祖母的全称。大父为祖父,大母为祖母。   筲箕:音shaoji,一声。一面开口的盛器,竹或荆条编制。   新妇:儿媳、新娘子、弟妻,都可称新妇;或尊者称卑者妻;或卑者对尊者谦称自己的妻;或泛指已婚妇人。   (女主从弟)王蓬:蓬为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枯萎后断根遇风飞旋,被称为飞蓬。 第3章 3 邻家小郎张菜   王荇舒口气,依旧是阿姊赢了。   果然,大父怒火盛,骂道:“再咋呼滚回屋!”   “大父,是她先骂我的!”   不待大父发话,王葛自觉起身,收起自己碗箸、也把王禾的收了。   王禾眼睁睁看着没动几口的饭食就这样被端走,急了,立即起身撵上去,可惜迟了,全被倒进伙房门口边的鸡食盆里。   “你个欠踩的葛屦子……”   “阿禾!”王二郎出声了,“听你大父话,回屋。”   “阿父,你不知道王葛她……”   “回、屋!”随二郎抬高嗓门儿,王翁注意到大郎侧耳倾听的担忧模样,一阵心疼,但也不好为了心疼大郎责备二房。   天将黑时,王葛挑着担来打水。   村北只有一口井,邻人都习惯这时候王小娘子过来,好心的将桔槔刚提上的满桶水分给她。正好,她每桶只盛一半,多了太费力。   待第三次折回水井时,已经没村民打水了。月明星稀,她熟练的拉动桔槔系水桶一端的绳索,舀出井水后松手,支架另侧,系着大石块的横杆下沉,一下就将水桶提出井口。   这便是古人的智慧!杠杆原理早在千年前就普及到乡野了。   王葛就这样一趟一趟,直到将伙房两口大缸打满,村里的狗都懒得叫唤了。   插好门闩,她在杂物间草草洗漱一下,满身是汗,却不能烧水洗澡,因为费柴。另外,水不能动缸里的,必须是她多挑回来的。每天早上叔母都会检查水缸,只要水面不满,立刻叨叨长房偷奸耍滑。   洗完脸的水再倒到脚盆里,轻轻搓着时,她累的打起瞌睡。这就是她的每天,风雨霜雪无阻,坚持了好多年。   生活的确艰难,可怎么都比人不人、鬼不鬼的瘫痪日子幸福。   回来屋,里间是阿父和虎头的卧室,外间是她的。   阿父轻声问:“是虎宝么?”   “是。”   “快睡吧。”   “是。”   阿父心思敏感,每晚都要等到女儿回来,问上一句才能放心。   王葛睡不到两个时辰,村里就有鸡鸣声,自家喂养的都是母鸡,懒得眼皮都不动。   随第一次鸡鸣,她就得起床,麻绳束发,穿上粗麻短褐,因其袖口是收的,干活利索,不用再绑臂绳。   早食煮粥,粥里加些咸豆子,比光喝粥顶饿。   家里的田离的远,中午不便回来,需要她送饭,来回要走两个多时辰。   粥熬好时,她到大父母房外喊他们起,二房、三房就都听到起来了。众人吃早食的工夫,王葛给每人的竹壶里灌满水。   二房的长小郎王禾九岁、么女王菽七岁,三房的长小郎王竹七岁,都要跟着去种地。剩下的幼童由长房看着,只要不往院子外头跑就行。   大父母他们离家时,天才放亮。   睡神王蓬带着么妹王艾回屋,王荇在院里铺好席,把阿父扶过来,再搬来荆条。   这时王葛收拾好了伙房,过来先给阿父篦头发。这是王大郎每天最感幸福的时刻,女儿的孝心跟呵护,在轻柔动作里一一尽显。   王葛早克服了长期不沐浴、长虱子的不适,细心的给阿父篦除污物、束头、扎巾,然后给阿荇盘两个羊角髻,半披肩,乍看跟小哪咤似的。就是皮肤黑了点儿,不过自己带大的孩子,再黑也可爱。   忙活完这些,阿父开始编筲箕,她劈柴。   王荇见阿父、阿姊都忙碌,深感自己没用,就问:“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王葛停下动作,顾忌的看眼东厢房,招阿荇来跟前,小声道:“到你会认字、能写文章的时候。”   “可只有贾太公家才有夫子。”阿荇踮起脚尖帮她拭汗,也懂事的压低声音。   王葛弹一下他的羊角髻:“放心,阿姊会想办法!”   王大郎侧耳倾听,激动不已!   他家小女娘,说话、做事都谨慎。虎头咿呀学语时,她就从不糊弄她阿弟,凡事不管虎头能不能听明白,都要讲出道理来。因此别看虎头才四岁,却比同龄的孩子都聪明、稳重。   “虎宝,你真有办法?”王大郎绷不住了,问道。   她蹲过来,温声细语道:“这种事,我哪敢说一定成,所以阿父先别跟大父大母说。”   “对,对对!”王大郎连连答应。   这时,乡邻张小郎在院外喊:“阿葛,你在家吗?”   她出来问:“菜阿兄,啥事儿?”王荇像小尾巴一样跟她后头。   张菜问:“你哪天去拣石头?”   “今天就去。”   村外有野山,山下绕有一条蜿蜒溪河,不知道是渠江的哪条小支流,瓿知乡的良田大多都分布在溪河周围。随溪水冲刷,岸边形成各色各异的河石,王葛喜欢的不得了,每隔几天必去拣些回来。   张菜高兴道:“我跟你一起去,你晌午照常送饭,我带虎头去河岸老地方等你。”   “不行。”   “我跟你一起去送饭,带虎头在坡下等你,再一块去河岸。”   “行。”   “你可真不给我留情面,我还能把虎头带丢了么?呶,这个给你俩!”张菜递过来一个小布包,透着饼香。“刚烙的,偷偷吃,别让你从弟、从妹知道。”   “我们刚吃过了。回去吧,送饭时我去叫你。”王葛没接,温柔浅笑。   “哦。”张菜脸一红,心想:阿葛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他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王葛牵着阿弟进院,解释道:“我不让张菜带你去河岸,是因为河岸不比寻常地方,他玩性重,万一看不住你,呛了水怎么办?”   “嗯!我是小孩子,危险的地方,要主动避开,除非是跟在阿姊身边,嘻嘻。”   王葛喜爱的揪一下他的羊角髻,继续劈柴。   劈完后,给鸡喂食,然后去井边洗衣,洗衣回来后,就到了做“昼食”的时间了。昼食,就是正午时刻的“中食”。   这个时代,普通百姓家基本已经一日三餐,当然了,如果太贫寒,日食一餐者也有。   中食是蒸野菜麦饼,凉拌瓠瓜。瓠瓜是跟张菜家以物易物得来。张户人丁旺,劳力多,正月开始就种瓠、韭、葱、蒜,种类颇繁杂。   王葛家正月只种的青麦,二月大豆,三月种的黍与胡麻。   她先把阿父、从弟从妹的饭盛好,罩上布笼。剩下的再一分为二,多的放到大食盒里,是大父他们的;少的放到小食盒里,是她和阿荇的。这些其实还好,但再加几个水壶,背起来就不轻快了。   ——————题外话——————   葛屦子:贫穷人家穿的葛制的鞋子。   桔槔:桔,音jie,二声。槔,音gao,一声。桔槔是一种利用杠杆原理取水的工具,春秋时期就已普通使用。   短褐:短,音shu,四声。褐,音he,四声。短褐也称竖褐、裋褐。短、竖、裋,三字同读shu。为古代底层百姓穿的衣裤,制式为粗麻布竖裁,袖口较窄,便于日常劳作。   (女主从妹)王菽:菽,音shu,一声。豆类的总称。 第4章 4 王葛怼叔母   王荇叫醒从兄、从妹,王葛嘱咐好阿父,掩上院门,姊弟俩去找张菜出发。   张菜等候好久,不等喊就蹦出来了。“快,把水壶放我这里。”   “不用,很轻的。”   张户在耕地搭有屋棚、灶台,不需送饭,所以张菜筐子里很空,只有他自己的午食。他说:“那我背虎头。”   “阿兄,我先自己走,等我累了再麻烦阿兄背我。”王荇稚声稚气的认真样儿很是讨喜。   张菜比王葛大一岁,也扎了俩羊角髻。利利索索的小郎,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走起路来一踮一踮儿。   “好好走路!”王葛训他。   “瞧你凶的!”张菜嘴上不服输,脚下却听话的收敛了。   穿过村西后,一直朝西走了半个时辰,青翠色的野山逐渐在视线中清晰,那条宛如浅绿绸带的溪流也看到了。   三人在岔路口改向南走,这时候张菜背起了阿荇。两刻钟后,到达一个坡下。张菜累坏了,话都懒得说,朝王葛晃啷下脑袋,她留下饭食和水,嘱咐阿弟别乱跑,然后上坡。   这片坡开垦出的地,大部分都是薄田,个别地方还荒着,长满荆棘、野草。   大父母他们一直在劳作,看到她来送饭才歇息。   分配了餐食后,二叔、三叔陪大父母坐一起,边聊些家常边吃。叔母们则跟孩子们一起。   吃都挡不住三叔母的嘴,姚氏阴阳怪气道:“同样是女娘,阿菽就没那么好命,比阿葛还小三岁呢,就得跟咱们来种地。你们瞧瞧阿葛的背,啧啧……多直!再瞧瞧阿菽!唉!”   王菽见别人都开始盯自己的背,烦死三叔母了。劳作一上午刚歇,谁的背不驼?   王葛说道:“三叔母心善。昨日心疼阿禾,今日心疼阿菽,就是从不心疼自家阿竹。”   躺枪的王竹一愣,明知道从姊挑拨,仍抑制不住委屈。   姚氏气愤:“你瞎说什么?”她揽过长子哄道:“别听她瞎说,阿母最疼你,阿母怎么能不疼你呢?”   小贾氏反感娣妇,更厌王葛!有这侄女比着,阿菽确实缩肩塌背,跟蔫秧子似的!于是她接着娣妇的话尾讽刺道:“白吃白喝的人,当然养的俊俏。阿葛啊,不是叔母们说你,你要真有闲心闲力的挤兑弟妹,不如把力气攒着种两亩田,让你弟弟妹妹们也轻快轻快。”   “二叔母说的对,我跟二叔母想一起去了。”王葛看着小贾氏道:“不如明日起,换阿禾留家里干活,我来种地。”   王禾一边吃东西一边说:“王葛,我可没招你!还有,阿母、叔母,你俩和她斗法别连累我。”说完,他走到大父母那边。   不争气的东西!小贾氏暗骂。   王葛:“那阿菽和我换?”   刚挺直背的王菽使劲摇头。   小贾氏恨其不争:“换就换……”   王菽吓哭:“我不换、我才不换!从姊要干好多活的,光挑水都要挑到半夜,我不换,呜……”   那边姚氏就要开口,王竹猛的起身,扔下句“我也不换”,走到大父母那边,和从兄王禾排排坐。   王菽……心如死灰,嚎啕大哭。   王二郎早注意到这边,喊道:“阿葛,不早了,快回去吧。”   “是。”她把食盒、空水壶全装进筐里,跟大父母、二叔、三叔一一告辞。   老实巴交的王菽认了真,待从姊一走,就扑到王二郎怀里央求:“阿父,我不跟从姊换,我要跟你一起种地,呜……我不要半夜去井边打水,我害怕!我不会烹食,我也劈不动柴,呜……”   王二郎“哈哈”一笑:“不换,绝对不换,我家阿菽种地种的好好的,只要你不嫌累,就一直跟着阿父种地!”   “嗯嗯嗯!”王菽大松口气。   王二郎狠狠瞪一眼惹事的新妇,把小贾氏吓得缩肩塌背。   王禾正瞅着这一幕,乐呵呵说:“阿菽的背哪是种地种驼的,分明是阿母传的!”   话分两头。王葛听到后方几声非人的惨叫,脚步更轻快了。和阿弟、张菜汇合后,三人有说有笑的吃午食,然后朝河流走去。   水声潺潺,依偎着松柏迭秀的野山。   好些妇人和小女娘,趁着日头暖,在河滩边捶洗衣裳。她们大多是贾地主家的佃户。   需要一提的是,这个大晋朝,像贾地主这样没有官品的小寒门,是不在“荫客制”之内的。通俗点解释,给寒门庶族打工的佃户,都登记在官府户籍里,只卖劳力不卖自由身,是因家中劳力少,才依附于地主。   一户佃农,通常只耕几亩、十几亩地,给地主缴纳地租即可。倘若佃户里有壮劳力,每年仍要服力役,唯一的益处,就是不需要开垦官府规定的最低荒亩。   女子们的欢声笑语充斥在青山绿水间,恰有一叶小舟破开鳞光,顺流而行。   舟上摇楫者,年近不惑;执网的渔家郎,未及弱冠。   渔家郎对着岸上唱歌:“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妇人们笑骂,都冲渔家扔石头,水花溅的鱼飞,摇楫郎君跟自家儿郎一同大笑。   有个妇人泼辣,站起来喊:“有胆摇船过来!”   “对啊,摇船过来~”几个妇人一起喊。   这时,有个小娘子站起身,脸颊羞红,嗓音却嘹亮的唱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这回轮到渔家郎羞了,他阿父笑的更畅快,将船驱近岸边,朝这小娘子扔来一条大鱼。   顿时,所有女娘们尖叫、起哄。   王葛三人也跟着笑。据说许多许多年前,有个游历的贵人来到贾舍村,教给村人好多《诗经》里的歌谣,可惜村人们只学会了最简单的。   张菜脱掉鞋,脚一沾水,立马凉的蹦了蹦,又被石子硌的龇牙咧嘴,果真玩性重,自己去抓小鱼了。   王葛右手始终牵着阿荇,冲一块惹眼的红色石子过去,但用水洗净后,发现没什么意思。她朝张菜处一扔,提醒道:“别往里头走!”   “知道。”   “阿姊快瞧,那是昨天咱们在寿石坡遇到的大人。”王荇提醒远处骑马过来的一行旅人。   王葛不得不感叹,小家伙的视力超常啊!等这行马队再靠近些,她才能看清确实是昨天欣赏寿石的雅士。   ——————题外话——————   娣妇:兄妻称弟妻为娣妇;弟妻称兄妻为姒妇。 第5章 5 匠师之路   张季鹰一行人本来是径直离开贾舍村的,听到刚才的歌谣相和,于是转了方向。   自破除心中桎梏后,张季鹰才看山还是山,看水仍是水,整个人神采非常,年轻了不少。他见此处异石各样各色,如星子繁多,来了兴致,开始扒拉石头。   桓真跟部曲们则给马饮水,洗刷马身。   “大人,那边已经没有好看的了。”阿荇扬起稚声喊,并冲张季鹰挥挥小手。   对方轻“咦”一声,认出了姊弟俩,笑呵呵过来。   “大人。”王葛大大方方的行了个常礼,然后摊开手掌,给对方展示她“刚拣”的石头:“这种带纹路的最好看,其余的颜色再好,河滩上也有的是。”   张季鹰赞许的看她一眼,拿起这块石头一瞅,只见上面天生氤氲,轮廓颇似奔跑中的鹿。“不错!”   “大人喜欢,就送予大人。”   “不不不,无功不受禄。”   “石头鹿而已,要真逮着活鹿,我可舍不得送人。”   “哈哈哈!你这小女娘,倒是实在。”张季鹰手指虚点几下,解释道:“无功不受禄的禄,指的是俸禄、好处!不是指山中奔跑的活鹿。它们读起来一样,但非是相同的字。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不能白白接受旁人给的好处。”   “那大人教我姊弟这句话咋写吧?这样不就有功可受禄了?”王葛笑眯眯的又揖了一礼。   王荇嘴巴一“喔”,阿姊太能了!这样也行?他赶忙胡乱拱手作揖:“求大人有功受禄吧。”   张季鹰……这什么套路?他捏索着石子,怎么感觉从小童朝他招手时,就上当了呢?   且说桓真刷干净坐骑,发现夫子和俩村童长谈上了,那个小女娘规规矩矩托着木牍,夫子在上写着什么。   他将坐骑交给部曲,独自过来。   只见夫子用随身携带的行囊笔,写下“无功不受禄”五个隶体字,并在木牍左下方的空白处,画了两个人物,一个人在送礼、一个拒礼。   桓真诧异!夫子是吴郡大儒,轻易不在外留笔墨,现在莫非要给俩村童留字、还绘图?   猜对了。张季鹰收笔,招呼姊弟俩就地而坐,将木牍摆于中间,给他们解释“无功不受禄”的出处,还把那块鹿石放在一旁,解释此“禄”非彼“鹿”。   王葛将膝旁的几根野草掐断,一边笑吟吟旁听,一边将草绕指、穿迭、扎结。   桓真跽坐到她旁边,渐被她的熟练编织吸引。这小女娘编东西,几乎都不带看的!   张季鹰讲解完后,问王荇:“将我讲的,重复一遍,你记住多少,就说多少。”   “是。”王荇捣蒜一样作几个揖,开始复述。张季鹰越听越奇、越听越喜,这姊弟俩无不聪慧!小童将他的讲解囫囵背下来了!   这时,王葛也将编好的“釜”收尾,把那块“鹿石”往草釜上一放,说道:“大人,我已经明白山中鹿跟俸禄的区别了。”   “孺子可教。你编的是……釜?为何将鹿石放在釜上?”   “釜为煮具,不是有个词叫『煮鹿』么?”   煮鹿?   看到张季鹰和桓真的疑惑表情,她小声道:“煮鹿中原啊,坏了,这个词犯忌讳吗?”她吓的捂嘴。   张季鹰嘴角好像抽了下,桓真视线移向草编的釜具。几息过后,前者轻声吩咐:“再拿……三块木牍来。”   “是。”桓真起身,背过身体后,竭力抿唇憋住了笑。   煮鹿中原!   “鹿”字的确理解了,“煮”跟“逐”又分不清了!   张季鹰嫌王葛的手有灰,让王荇托住木牍书写,写下“釜”字后,略微一顿,问王葛:“我看你擅长编织,何不向此发展,试着考取匠师等级?”   “大人是说……匠人能像读书人一样,有专门的选拔考试?”王葛有预感,接下来的话,是关系她将来的一件大事!   张季鹰不满的扫桓真一眼。   “唔。”桓真明白了,他得替夫子解答:“成帝平熙二年时就下了匠师令,各类匠人均可通过考试,获得不同等级的称号。哪怕最低等的匠童,都能减税减役。”   “麻烦郎君告知,女子是否能考?从何处考?”   “不限儿郎、女娘,不限年纪,只要匠技过关,皆可考!小至乡、县,大至郡、州,应该都有考场。但是怎样报名、以怎样的形式考较,各地或有不同,你可向乡吏打听。”   “谢大人!谢郎君!”王葛诚挚揖礼。   张季鹰将三片木牍写好。第一片只有两个字:釜,煮!并配图釜具,热气腾腾,十分形象。   第二片上面写着“路”字,用小一些的三个隶字注释:大道也!   最后的木牍没有文字,只有一幅“夫子教授两名乡童简牍”的场景图。   待王荇把“釜、路”几个字都念熟后,木牍也彻底晾干。张季鹰将它们两两相合,用绳捆绑,告知姊弟俩保存简牍之法,以后要勤晾晒,不要被虫蛀、受潮生霉。   天色不早,需得赶路了。桓真朝部曲微一抬颌,等待已久的部曲们牵马过来。   王葛、王荇跪地,姊弟俩都不知如何行大礼,但跪拜肯定是没错的。她扬起脸,看着张季鹰,哽咽道:“小女王葛,代我阿弟王荇谢大人教导!”   王荇抱着木牍,眼泪直冒,抽泣的说不出话来了。稚子懂得感恩的赤心,让张季鹰颇为欣慰。   “山高水长,安知不再有会面时?王小娘子,那个『路』字,是留给你的。匠师之路,亦为大道!”   “是。我记住了!如果能赶上考期,我必一试!”   随一声声“驾”,骏马驰走。   阿荇泪流满面,摇的手臂都酸了,瞧着好心的大人就此离去,很难再见,小小人儿更加悲从中来,忍不住哭喊:“夫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可别忘了儿啊!”   张季鹰险些没从马上栽下来,回首时,那姊弟俩的身影已经模糊。   王葛安抚的拍拍阿荇肩头,这话可不是她教的,纯属小孩子超常发挥。姊弟珍惜的将木牍用野草包裹严实,放到筐里后,又揪几把野草覆盖。   张菜这才跑过来,害怕的问:“刚才那些人在问路么?是吓唬你俩了么?阿荇别哭、别哭了。对了,阿荇为啥喊麸子?”   王葛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说道:“他们打听路,我没出过村,说不清楚。阿荇吓坏了,菜阿兄别问了。”   “好好,我不问。不过我刚才看那些人带着刀呢,应该就是富贵人家的部曲,可吓死我了。”   王葛一直牵着阿弟的手,发现小家伙的手一紧,立刻知道阿弟这是对张菜的胆怯心寒了。可她不以为意,前世早就领教过人心能凉薄到何种地步,若换成张菜遇到歹人,她逃的更快。 第6章 6 匠员与匠童   回村之路,三人又拐上“寿石坡”拣羊粪,贾三羊郁闷的告诉王葛:“葛阿姊昨天送我的草帽,叫我阿母拿走了。”   “别撅嘴了,我再编一个给你。”   “真的?”   王葛点下头。   贾三羊立马从背筐中取出镰刀:“你用这个割草,葛阿姊,你家没镰刀吗?你看你的手……不疼吗?”   王葛的脸有多俊俏,手就有多粗砺,上面布满深旧伤口,虎口、指节均有茧子。“有镰刀,家里人种地都不够使。等我赚了钱,再多买把镰刀。”   “赚钱?阿姊没出过村吧,知道钱有多难赚吗?”   “你去过乡上?”   贾三羊得意道:“我还去过县里咧!”   “那县里做买卖的,是拿东西换东西,还是拿钱买东西?”   “都有。我看那些货郎,钱、粮、帛布都收。”   “三羊,你知道县里的匠人有考试这回事么?可以考匠人等级!”   “嗯……我大兄好像提到过这事儿。呀,你手流血了!”   “没事儿。”   王荇眼睛红红的,给她吹手,问:“疼么?”   “不疼。当生出茧子后啊,割的伤口已经不疼了。”她笑吟吟的割掉一片裙角,包住手掌。继续给贾三羊编草帽,她再问:“要不要我编两个,也给你阿父一个?”   “好呀好呀!”   一旁的王荇垂低眼皮,血已经渗透布了,怎可能不疼?只不过阿姊知道,跟别人说疼也没用。阿姊偷薅羊毛,是想给大父母做棉鞋,所以不得不讨好贾三羊。   晚食过后,王葛姊弟趁院里无人,抱着两副木牍来到大父母的屋。   “大父,我们今天得了宝贝!”   王翁发现孙儿的眼神比从前任何时候都亮,欢喜的揽他过来,问:“虎头得了啥好东西?”   王葛没想和二老打哑谜,把木牍的捆绳解开,四片木牍在席上一摆,惊得大父母瞠目结舌!   “这是……简牍?哪来的?”王翁在衣上搓搓手,才去触碰木牍,贾妪竟是连碰都没敢碰。可见简牍这等要物,普通百姓也知其珍贵!   王荇立即规矩跽坐,由王葛将寿石坡、河滩两次偶遇贵人的事,详细讲述了一遍。   “咱虎头有造化呀!”贾妪双手合十拜天。   王翁与有荣焉道:“那也得他姊弟俩懂事,才能对贵人的眼!”紧接着又可惜道,“贵人们就是不知道过日子,你们看这木片片上,还空着好些地方,以后虎头可不兴这样浪费!”   “是!”王荇也这样觉得。   其实别看王葛两世为人,也觉得大父说的有道理。   “大父,”她问道:“那位贵人说的匠人考试的事,大父觉得我能试试么?”   “为啥不能?正好,咱家有些存粮该卖了,别等乡吏了,咱自己去乡里打听,打听不着,就去县里!”   王葛眼眶都红了,说道:“大父待我真好!”   姊弟俩手拉手离开,简牍是传家之宝,肯定要交给大父母保管的。   贾妪这才平复了激动,稀罕的摸着被打磨的十分光滑的木片。   “别摸字儿!”王翁提醒。   “知道!”贾妪的手指避开墨迹,端着放到鼻前闻闻:“有点儿臭。”   “别胡咧咧!那叫墨香!”他将两副木牍重新绑好,却不知道该收置在哪儿。“以后花销大喽,得给虎头打个书案。”话是愁的,但嘴角都笑到耳朵根了。   “给我!”贾妪横了夫君一眼,她知道放哪。打开床头衣箱,右下角放着个竹盒,里头有好几样宝贝呢。把木牍跟竹盒并排放,再盖上衣裳。   院门响,是王葛去挑水了。   贾妪坐回去,犯愁道:“阿葛是能干,可再过两三年就能相看了,到时大郎怎么办?虎头又小,唉。”   “你搁外打听打听,最好还是给大郎续弦,不然阿葛只能嫁在村里。”   以孙女的人品,嫁在本村确实委屈!贾舍村太偏,凡是人品出众的女娘,都想着嫁到县里,哪怕乡镇也可。   若有女娘嫁进贾舍村,那肯定是从更穷的地方来的,比如三房新妇姚氏,就是从最穷的沙屯嫁过来的。   贾妪问:“夫君,你说……张菜那小郎咋样?”   “不行。”   “要真嫁在本村,张户不是挺好的?他家儿郎多,还有两头壮牛,开荒种地,没有比得上他家的!”   “他家房还少哩!几个儿郎挤一个屋!”降降嗓门儿,王翁解释:“正因为他家儿郎多,所以不行。娘家壮,女娘嫁出去才有底气!姑舅家壮,到时阿葛受了气,咱怎么给她讨理?打都打不过!”   “啧!”贾妪瞪夫君一眼,“哪有你这样的,还没咋着呢,就想着打打打!”   隔日清晨,王翁和本村几户人一起乘牛车去乡镇。不运货的,给出牛的人家二升米;如王翁这样的运粮者,得给五升至一斗。   这叫“脚力钱”,是往返的,回来不乘车也不退。这就是王葛没有请求跟去乡镇的原因。   王翁去时兴冲冲,回来长吁短叹:“要是早知道些日子就好了。”   原来,他到乡上一打听,还真有匠人考级这回事儿,减免的税和役,相当于朝廷给匠人的俸禄。级别中,最低为“匠童”,五月初七就是考试时间!一年只考一次。   贾妪高兴道:“这不挺好么?还有俩月时间准备哩。”   “唉,阿葛要报考的手艺,三天后就统计报考名额,倒是不用交钱,只交手艺,手艺过关后先成为『匠员』,到了五月,才有资格去县里考『匠童』。”   王葛肯定不死心,问:“大父,咋个交手艺法?”   “我老喽,头回听到还有这样新奇的考法,叫作:计花鼓。”   不多时,王葛回屋,把木床下的筐拉出来,这里面全是从前拣的石头。心情不好时,她就挑石头排解烦闷。   她给张季鹰的“鹿石”,并非在河滩现拣的,是一直随身揣着的。贾舍村时有富贵子弟来游历,万一能投其所好呢?她先后用奇石换来过漆质耳杯、麈尾扇、石质簸箕砚,这些都是平民百姓难得一见的贵重物,包括前两天换来的木牍!当然都交给大父母保管了。   前世今生,她都知道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她一边筛选石子,一边回想大父带回来的消息。   ——————题外话——————   姑舅家:指公婆家。晋时亲属称谓大多沿承汉制,妇称夫之父为舅;称夫之母为姑。姑舅在,则称君姑、君舅;去世后称先姑、先舅。 第7章 7 进乡   因匠人种类广泛,包含金匠、铁匠、木匠、船匠、染匠、皮匠等等,连阉猪匠都有!因此匠人选拔被朝廷命名:百匠争鸣!   一个匠人最多允许报考两种类别。每个类别“交手艺”的比赛时间不同,陶匠、铁匠的都已经结束了,三天后是木匠的。   每种类别里,分两个技能方向:“巧绝技能”与“天工技能”。   王葛如今只在村里显露了草编的手艺,偶尔帮阿父编筲箕,她不敢显露的太厉害,会被坏心眼的人传以鬼神附体的。   草编,在当下晋国,属于“木匠”类别里的草匠分支。   木匠大类共有四个分支:木匠、竹匠、草匠、荆匠。   当然,每个分支下还有更细致的划分!比如木匠分为大器作、小器作;竹匠分为竹匠、蔑匠、扳匠。   制小件编织、雕刻,制小型器械工具,都属于“巧绝技能”!例如木匠-小器作之木雕、根雕;竹匠中的蔑匠、扳匠。   凡盖房、制棺、以及大型器械工具等,都属于“天工技能”!这个好理解,但注意的是,扳匠利用竹子的榫卯结构制床,竹床这种大型物品就属于天工技能。   一个匠人只能选择一个技能方向,不能既考巧绝、又考天工!   所谓“计花鼓”,只针对报考“巧绝技能”的匠人。他们必须在露天场地、一百鼓点声内,展现出自己的拿手匠品。然后由围观百姓掷花,花朵最多的十人,跟考官选中的十人,共计二十人,成为“匠员”,统一送去县里考“匠童”。   如果连“匠员”名额都争取不到,那何谈以后的种种考核?   大父遗憾,还有三天,木匠大类的巧绝比赛就要“计花鼓”,王葛什么准备都没,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一百鼓点声的催促下,完成编织?   如果错过这次,就又得等一年。   王葛捏索着石头,眉间一会儿紧锁、一会儿又透露坚毅,她站起身,重新敲响大父母的屋门。   “大父,大母,我还是想试一试。”   王翁点下头,“收拾随身东西,明天清早大父带你去乡镇。”   “谢谢大父。那家里的活儿……”   贾妪未露面,在里屋喊道:“有大母在,怕啥!”   王葛高兴不已,小跑回屋,跟阿父和阿弟报喜。   是的,报喜!她已有筹划,只要家里允许她去,她肯定能通过报名选拔。   王翁鲜少看到长孙女的活泼模样,乐呵呵掩门,说道:“咋样?我就说嘛,阿葛肯定要去试一试!”   “阿葛要是考上匠童,咱家真能减税?”   “能,不过得是她出嫁前。出嫁后,是姑舅家占便宜喽!”   贾妪此时已经当长孙女考上匠童了,气愤道:“她未来姑舅又没给阿葛使啥力,凭啥姑舅家享受减税的好事儿?真是!”   “行啦行啦,这才是争匠员,离匠童早着呢!别出去胡咧咧啊,尤其二房、三房新妇的嘴!谁敢出去乱传,别怪我使家法!”王翁美滋滋躺下。   王二郎、王三郎也都躺下了,不知为何,觉得屋子漏风,而且专吹脖梗子!   天边微有亮光时,王葛和大父就已经出村了。他们沿着土道西行,再北拐。王二郎气喘吁吁的撵来了,他抢过王翁的背筐,有几分生气的说道:“阿父!你也太……唉!”他重重一叹,“行了,啥都甭说了,阿母已经告诉我了,你安心回去吧,我一定照顾好阿葛。”   “你都知道啦?”   “知道啦,而且你放心,保管只有我知道,行了吧!哎呦,这事儿要是让乡邻传开,像什么样子?人家会骂我不孝的!阿葛,二叔送你去乡里,快叫你大父回去!”   王葛先说句“谢谢二叔”,再和煦的劝王翁:“大父,二叔是咱家最灵透的郎君,你放心,快回去吧。”   王翁假装心不甘情不愿的掉头走。王葛小声道:“二叔,其实大父一直等你追来哩。”   王二郎怎能不了解自己阿父,说道:“走道儿格外慢是吧?”   “嗯。”   “我没顾上问你大母,你把匠人考级的事跟我详细说说。”   “是。”   俩人一边急行赶路,一边交谈。临近晌午时,就蹲在路边啃凉饼。王二郎看筐里除了几袋粮,工具只有一把大剪,问:“你考试就用这个?”   “嗯。够用了。”   王二郎见侄女的手上全是黑黢黢的小伤口,实在没有小女娘的秀气,不由想起自家新妇和弟妇挤兑侄女吃闲饭的话来。一时间,他觉得饼子好没滋味。   “阿葛。”   “嗯?”   “就是考不上也没事儿,明年二叔再送你来考。明年不行就后年!”   “我一定能考上!”   “二叔信你,哈哈!”   王葛也笑。二叔的脾气,她一直看不透,有时直爽豪迈,有时阴沉,所以二叔母贾氏很怕二叔。   三叔刚好相反,木讷少言,毫无主见,被姚氏拿捏的死死的。   短暂的歇脚后,再次启程,路上遇到合适编织的草料,王葛就剪下来,晡时中,到达乡镇。然后她便被漫天飘的各种酱味熏的头昏眼胀,王二郎却很喜欢闻,给她介绍着:“看到那个酱肆么?专做兔肉酱。这个酱肆只售梅子酱。”   路过鱼酱肆时,王二郎也想作呕,连忙说:“鱼酱闻起来冲,但好……快走两步!但好吃的很。”   渐渐的,王葛适应了酱熏,而且发现一个有趣现象,售卖多种酱料的大肆铺里,商人会给客人闻一种盛在盒里的东西,然后再挑了酱让客人闻、尝。   哈!这不跟前世买香水的程序一样吗?先让嗅觉恢复,再仔细辨别酱味。   离开规整的酱肆街后,是陶品、草织品的售卖区。这里的商人都是在道边搭草棚,大大小小的棚下,商品随意摆放,看起来琳琅满目。   棚与棚间,也有货郎、小贩。   王葛忽然被一个卖草鞋的小郎吸引。小郎正把草鞋往筐里装,是要收摊了。   她注意对方,是因为小郎独具一种清雅的书卷气,如果认真打量,会发现他跟周围人群、景物都格格不入。怎么说呢,这少年就像从高山流水的画卷中剪下来的一个人物,然后粘到了另一幅市井烟火浓厚的画里。   她上前:“敢问阿兄,乡所朝哪走?”   王葛早跟大父打听过,乡里的衙门不叫衙门,叫“乡所”。   统管乡里的官员,叫“乡正”。   乡正之下,有“乡佐、书吏、亭长”等乡官,武装力量是“乡兵”。别看这些乡官的级别低,但包括乡兵在内,都是吃朝廷俸禄的。   小郎抬头,看了眼二人背筐中的草叶,说道:“一直朝北走就是。不过你们要是来参加木匠匠员选拔的,不用跟乡吏汇报,两日后直接去东边考场。想去看看考场么?我正要过去,一起吧?”   他神情淡漠,即便是好意,也有居高临下的意味。   “太好了,谢谢阿兄。”王葛的脸皮哪怕这个,立即打蛇随棍上,问:“我们姓王,敢问阿兄怎么称呼?” 第8章 8 好多刘玄德   “我姓刘。”   “姓刘?你、你莫非就是刘玄德?”   王二郎赶紧触一下侄女的额头,莫不是发烧了吧?   刘小郎打量她一眼:“明天起早,你会看到前头那条街有好多刘玄德。”   “真的?”王葛一副怀疑对方骗她的样子。   王二郎急了:“走,我先带你去药铺。”   “二叔,我没病。刘阿兄,你也要考木匠匠员吗?”   “不是。”   “那真是麻烦你了,还专门带我们去看考场。”   “不麻烦,我家就住那。”   越往东走越偏僻,已经能看到大片篱笆围起的场地。此时还不对外开放,三人站在篱笆外,刘小郎指着场地中央架设的大如磨盘的皮鼓,说道:“到时以那面鼓计时。每刻钟敲五下,共敲一百下。”   王二郎刚开始掐手指计算,王葛“哦”一声:“两个半时辰。”   刘小郎总算有点表情了,奇道:“你如何速算的?”   “这还用算?一个时辰是八刻钟,每刻钟敲五下,一个时辰就是敲响四十下。一下不就推算出来了?”   王二郎尴尬的垂下手,寻思:算数这么准,脑子看来没事儿。   刘小郎佩服的一揖礼,道:“各类匠员的选拔时间、地点是错开的,木匠大类的巧绝技能,两日后尽在此处比赛。小娘子要参加草编分支?”   “是。”王葛心想:此人年少,观察能力跟思路都格外清晰,绝不是普通农家子。但他怎笃定是我比赛,不是二叔比赛?   “可否编给我看一下?”   “可。”   这是王二郎第一次认真看侄女编东西,以前虎头经常拿着草编的蚂蚱、雀、蝴蝶玩耍,大兄编筲箕的手艺是侄女先学来,再教给大兄的,但即便如此,王二郎仍只是觉得侄女确实聪慧手巧,而已。   现在看侄女轻轻松松的用叶子缠绕、穿插,而且速度很快,每个动作中,手劲儿将叶子抻的正正好好,一时间,他不再觉得侄女的手粗糙了,因为全部注意力,都被她的灵巧、快速吸引。   一个绿桃编出来了,桃座下有四瓣叶托着,令桃子整体增添了几分蓬勃感。   王二郎赞叹:阿葛编的真好看!   刘小郎也夸句:“不错。”但紧接着,他告诫道:“倘若你考匠员时,编织的尽是观赏物件,是考不上的。”   王葛听懂了:“刘阿兄是说,匠员考试,讲究的是实用?”   “嗯。还是那句话,明日你和你阿叔在街上多转转,自然就明白了。”   叔侄俩道谢,刘小郎点下头,离去。   王二郎道:“阿葛,你发现没,刘小郎可不像咱们小户之子。”   “他已经束发,可能早开始读书了。”   “乡里就是好,寻常人家也有机会读书。”王二郎不知想到什么,戾气充斥眉宇。   王葛忙说:“二叔别灰心,咱家儿郎以后说不定也能读书呢!”   “哼,哪有那般好命!走吧,找住的地方去。”   二人朝北走,王葛其实不太敢瞧叔父的脸,总觉得跟要杀人似的。忽听二叔又恢复了爽朗,颇带得意口吻道:“在乡里找客舍,吃住都得花费,多傻!不如住乡亭驿舍。”   “免费吗?”   “当然!驿舍敢要钱,咱就告他!”   半个时辰后,叔侄俩推开驿舍的一间房门,感觉扑面的灰尘都自带地动山摇的声响。   然后,二人的脸都暗了至少俩色号。   “咳咳咳!哕~”王葛不是被灰尘熏的恶心,这间院子里既有酱房,也有猪圈,臭味都发酵了。怪不得免费住都没见着别的旅人。   王二郎被熏的带出鼻音:“阿葛,趁天还没黑,你快打扫一下,我出去透透气!”话都没撂完就跑了。   王葛摇摇头,没办法,且得在这里住几天,赶紧收拾吧!   清早,早的不要不要的,王二郎、王葛就都顶着黑眼圈上街了。这一宿驿舍的猪集体熬夜,老鼠追壁虎、壁虎撵蜘蛛,没法睡好。   免费早食是麦饼,搀了至少三分之一的糠皮。叔侄在抠门方面如出一辙,能咬得动就行!   天大亮后,满街都是货郎、摊贩,感觉卖家比买家多数倍!   昨天没仔细看,今天发现除了编织品和陶具,还有卖芝麻油的、渔网、农具等等。   编织品多是雨具类(笠、蓑襞衣、簦);盛器类;杂类(鞋、麻绳)。   陶具多为灶具、食器,每个陶摊上都卖盛酱用的“瓿”,这是瓿知乡的特产。   王二郎出了一脑门子汗,说道:“阿葛,那刘小郎说的没错,你编的桃啊、蝶啊的,可能真卖不出去。”   “二叔放心,这些我也会编。”   “嗯,我看出来了,你最会编瞎话!你要都会编,咋不给咱家编些使唤家伙?”   “我阿父编的都叫叔母拿回娘家了,我才不白费力。”   “有这回事?”   王葛故作鄙夷的看着二叔,王二郎心虚,没话找话问旁边卖木桶的摊贩:“郎君也要参加后日的匠员考核?”   “嗳?你咋无故骂人呢?”   叔侄俩在此人恼怒的眼神中快步逃离,不明白咋就骂人了?   随着天大亮,多了好些售卖原材料的货郎,叫卖起来各有特色。   “卖稻草咧……刘皇叔当年用过的稻草。”   “卖荆条咧……廉颇负荆请罪用过的荆条咧。”   “卖野兔……狡兔三窟的兔,用这种兔肉做的酱格外香哩!”   叔侄俩侧身让过一个个货郎,再往前走,拐过一个弯,被一家布肆遮挡的街景全部映入眼帘,一时间,他们瞠目结舌的驻足。   这条街两边,堆着一垛又一垛的稻草,草垛前坐着的全是小童,小些的六、七岁,大些的跟王葛差不多,全在编草鞋!   “果真……好多刘玄德。”王葛喃喃道。   摊位最近的一个女童扬起笑脸招呼:“阿叔、阿姊,看看我编的草鞋吧,又结实又不扎脚。”紧接着,她小声道:“两位要是喜欢,我送你们一双,只要后日给我掷花即可。”   叔侄俩大惊:太缺德了,竟敢作弊!   王葛问:“你这么小就参加匠员比赛?”   “不都这个年龄就开始报考吗?”   隔壁摊的小郎喊:“你刚是不是说悄悄话了?是不是打算送草鞋贿赂花朵?”   “你别瞎说啊!”小娘子横眉竖目的斥回去,却是不敢再说送鞋了,笑脸说:“阿叔和阿姊试试,我编的草鞋真的很耐穿。五合谷粮就能买一双,这条街都是这个价。”   确实,每个摊位都放着标准的“合具”。   抠门二人组哪舍得用粮食换草鞋,他们这才明白刚才卖桶的摊贩为啥恼怒了。原来报考匠员的都是孩童?   ——————题外话——————   合具:合,音ge,三声。十合等于一升,十升等于一斗,十斗为一斛。 第9章 9 吃教训   此事其实也好理解。既然大家都知道考取匠人等级后,可以减税、减役,普通人家必定都想考,肯定自小就培养匠技。   因此,最基础的“匠童”级别,不是无故被称为“童”的,一定是年幼的匠者居多!说句难听话,年纪大了再考匠童,不论掷花的百姓,还是考官,都不会选!因为年纪大了还来考试的,十之八九没天赋!   晌午,叔侄回来驿舍,有个老丈正在拌猪食,王葛看他铡的草料正是稻草,就问:“阿翁,我会编草鞋,编的可结实了。你每多给我一扎稻草,我就免费编双草鞋给你,咋样?”   王二郎胳膊肘撑门,抚额,侄女这是想做无本买卖啊,脸皮忒厚!   老丈说:“那你不亏了?”   王二郎的胳膊肘一下打滑。   王葛笑着说:“吃亏是福。”   后日一早,老丈愉快的借给叔侄俩一个小推车,拉着满满的稻草来到匠员比赛场地。   篱笆门打开,每个匠员允许带一名亲属进入,按照地面划的方框各就各位。亲属如果离场,不得再进场。   考试位置肯定有好、有坏,昨夜待考者就全在篱笆外排队了,她和二叔排在了倒数第一,所以位置最偏。   由第一次击鼓开始,铜壶滴漏计时,声声震耳,确如刘小郎说的,一刻钟响五下。   同时,百姓们领花进入,每户只准一人领花,不得重复领花、进场,否则重罚。众人都是一个个区域观赏,很多被前头的吸引目光,就算走到后头,花朵已经投出去了。   这样下去不行!   “二叔,你快去……”王葛跟王二郎悄声交待几句,后者快步离开场地。   鼓声持续,擂鼓的大汉是刽子手改行,老毛病,时不时疯癫大笑两声,让比赛中的小童们更紧张。   王葛扫视一圈,发现自己属于年龄最大的一批。   巡场的考官不少,象征考官身份的木牌悬挂在腰带上。他们有的看上去像乡吏,有的像匠人。   有俩考官并肩走到她这里,“啧啧”两声,小声交流:“手艺不错,就是年纪大了,怕是天赋不强。”   “有理。”   俩考官又“啧啧”着并肩走了。   鸟人!她才十岁好吧,把她讲的跟七老八十似的!王葛郁闷不已,强迫自己压下浮躁,逐渐进入比赛状态。   这次匠员名额选拔,真是接连让她吃教训。   第一记教训,是凭主观推断,想当然耳!她原本准备的项目是货郎架,坠上编织的“动物世界”,既博人眼球,又能显示卓尔不凡的技巧。她忽略了匠员既然是在乡里选拔,底层百姓的需求占据绝大多数,匠术所学肯定讲究实用为上。   第二教训就是小看了贾舍村偏僻,讯息滞后的坏处!她满心认为自己是年纪最小的参赛者,没想到成了年纪最大的天赋欠缺者。   第三教训是原材料没有多手准备!临时改变编织品,几乎措手不及,为了赚喂猪老丈的稻草,这两天她一直在编草鞋,手都搓肿了。   第四教训就是进场顺序!不存在官方秩序的时候,她想到了是按排队顺序进场,但仍旧轻视了古人,古人也知道连夜排队。她在末尾进场,比前三条的自以为是还要恶劣,显得她既愚蠢又懒惰。   拿花的百姓们渐有走到场地中后方的了,王葛不再分心,快速的编织草鞋。前世刚接触草编时,制作草鞋是基本功之一。南域多以稻草编织,北域多以蒲草编织。   简单的草鞋,在南域常见,只有鞋底跟系带,农户通常穿着这种草鞋下水田。   北域因为天寒,草鞋分内外两层,底与帮连体,编织步骤分为:鞋底、鞋帮、系带、封底。   瓿知乡隶属南域,在场所有编织草鞋的小童,采取的都是鞋底加系带的形式。   王葛不敢例外,只在鞋尾处别具一格,多出个半弧形的后跟,后跟两边引伸两根系带,缠绑脚踝,穿上能更牢固、更跟脚。由于是临时变更为编草鞋,她无辅助工具鞋靶头(置于前方勾住草绳的专用工具),只得箕踞坐姿,用自己的双脚替代。   原来过来巡查的刘小郎停在远处,眉头微皱:如此不雅,真不像个女娘。   王葛全神贯注编织,没注意这幕,也就看不到对方腰上也挂着个考官木牌。   咚、咚、咚!   场地中央的鼓声像条鞭子,抽打着时间,好似能加快时间流速。   一个时辰后,考场篱笆外。   “人穷志短!给稻草就能编啊!明日起,给一扎稻草、赠一双草鞋,只赠两百双!过这个乡没这个店了啊!诸位要是怀疑我家女娘的手艺,尽可到她跟前去试穿!”王二郎脸憋的通红,干巴巴讲着侄女教的话。   他旁边是驿舍里负责喂猪的老丈,受了一袋谷粮好处,心甘情愿被拉来当广告人:“我证明啊,这郎君讲的是实话。呶,你们瞧瞧,我现在穿的,就是那小女娘编的鞋,好不好?呶,就是最远的那个小女娘!”   二人在场外打广告,被吵过来的考官也无可奈何。   没进场地的百姓,大多是参赛者的亲属,有人实在气愤,告道:“考官大人,他们这不算作弊吗?”   “他俩又没直接索要花朵!再说了,你们也可喊一样的话嘛,他们不就作憋不成了?”考官斥完告状者,又不满的瞪一眼王二郎和喂猪翁,眼不见心不烦的走掉了。   参赛亲属们窝囊死了,他们没“人穷志短”到这等地步!一扎稻草也就能制两双鞋,赚个屁啊!   而且赠两百双鞋?一天不吃不喝不睡,统共能制几双鞋?合着他们的孩子争到“匠员名额”后,啥也不干,光给人白编草鞋了。要知道,两个月后就是正式的“匠童”考试了!   “呸!不要脸!”   “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算了,一共二十个名额,咱们全当只有十九个!不跟『无志者』一般见识。”   “二十个匠员,到时代表咱们瓿知乡去县里考试,脸面全叫这一人带坏了!呸!”   一声声“呸”,啐的王二郎一哆嗦、一哆嗦。唉,他好想去编草鞋,换侄女来挨骂。   咚!   咚!   大鼓持续,有人发坏,在一记鼓声后,给敲鼓的大汉递上一碗烈酒,令大汉回忆起往昔刽子手的风光生涯,“扑”的仰天喷酒,连擂三锤:畅快畅快畅快啊!他敲的不是鼓,是死刑犯的生命倒计时!   一时间,除了王葛,全场的小童都停下动作,傻眼了。为啥连敲三鼓?算不算比赛时间? 第10章 10 匠员通过   考官没说话,把献酒者撵了出去。这就表示,鼓点算数!   “哈哈!凑个整数!”刽子手又“咚咚”擂鼓两下。   好嘛,比赛时间直接减掉一刻钟。   有个小匠人从进场后就紧张,编的竹篓歪七八扭,内心一直在挣扎是否重新编?听到紧凑的五声鼓,还以为改赛制了,立刻崩溃大哭。   王葛这边开始来掷花的百姓了,是个三十余岁的娘子。王葛已经编出成品,娘子一看草鞋跟别人的不同,多了个后帮儿,而且系带也多出一副,立刻喜欢上了。   她将花朵留到王葛跟前,小声道:“说话可算话啊,过后我可真去驿舍找你。”   “哪敢诓阿嫂,不然小女以后还敢不敢来乡里了?”   “也是。”   “阿嫂出去后帮我再传传名,到时多给你编两双。”   “好嘞!”   “你可别把这好处说出去啊。”   “哎呦,我又不傻。”   自这娘子开始,掷花者陆陆续续过来,王葛终于松口气。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匠员之间也存在差异。几个考官正聚在一起,争论是否将“头等匠员”名额给王葛。   匠师不会轻易收徒,主要是没那时间精力。“头等匠员”在比赛结束后,可择考官之中某位匠师为师,匠师不能推辞。一经拜师,匠师为了声名必定悉心指导,两月后通过匠童比赛可以说十拿九稳。   欣赏王葛的考官,自然是看出她基本功极其扎实,且速度快,别人编一只,她能编一双。   反对者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的年岁超标。自成帝颁布匠人考令后,每年参加考试者,简直如过江之鲫。随着时间推移,别说匠童、匠工的岁数越来越小,匠师亦如此。   就拿瓿知乡来说,神童刘泊一边苦读,一边编草鞋,十岁就考上了“匠工”,举县闻名!   可惜刘泊为了学业,终止了匠艺。为了激励乡里匠人,这两年每次匠员选拔,都让刘泊小郎担任考官身份。   刘泊也过来了,投了反对票,离开。   一名考官奇怪道:“我见刘小郎在那王氏女娘面前停留良久,以为会赞同,没想到竟持反对意见。”   “我能理解。他有大天赋,最瞧不上的,就是靠年纪堆砌手艺的匠人。”   “匠人之路,一开始宽广无边,任何人都能踏进来。可到了咱们匠师级别就知道,这条路一下就窄成独木桥了。能过独木桥的,天赋、勤奋,缺一不可!”   “是啊,不得不承认,天赋为先哪!”   刘泊如果听到考官们的议论,不知会作何感想。他们误会了,他投反对票,恰恰是瞧出王小娘子的天赋太好,一旦从乡里拜师,很可能将她的思想拘束住,不利将来之路!   匠师?他相信,不出意外的话,王小娘子绝对能在十年之内考到!   此次匠员选拔,由早上辰时开始,差一刻午时中结束,王葛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在考官定下的十个名额内,且第二个被念名。此十个匠员定下后,再选出十个收到花朵最多者,共计二十个匠员。   王葛这才看到刘小郎也站在考官中。   主考官宣布:“经我等商议,定下张青为头等匠员。张青,上前。”   八岁的张青抱着自己的成品草篓上前,所用材料为蒲草,只有一尺高,半尺宽,但确实体现出他稳重、扎实的基本功了。   蒲草编织最难的是前期程序,包括选料、水洗、晾晒、舂扁砸软等。张青家境困难,不可能挑选粗细一致的蒲草,就将蒲草撕细,拧成一指粗的绳辫。再用布将绳辫来回打磨,使其变的更软、更顺,然后开始编。   所以成品既有麻编的柔软,又具备蒲草本身的韧性。草篓上端三分之一处有提绳,可挎。两端绳头在篓内部往上行,编织成篓盖,防雨淋。   “张青,我等考官中,大赵匠师、小赵匠师均精通草编技艺,允许你选一人拜师。”主考官说道。   张青的阿父附耳说了个名字,张青听从,激动道:“回大人,我想拜小赵匠师为师。”   大赵匠师并没有觉得丢颜面,先向小赵匠师恭喜,收了个好徒弟。   主考官告诉所有匠员:“五月初四,诸匠员在县都亭驿站集合,至多可跟一名亲属。参赛所需的材料、用具,均由县衙统一配备。每人最多可参加两种大类的比赛,但技能方向不能兼顾。初五、初六两日,带你们熟悉各匠童考场,初七开始考试,考期半月左右。切记,办理『过所』证明时,要将行囊物品写明,不得携带利器,否则无法投宿驿舍,更无法进县城!你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匠人考试的通过率,计入官吏每年的治绩里,所以面对这二十个小匠员,主考官还是挺耐心、和蔼的。   王葛举手。   主考官对她有印象:“你说。”   “大人,去县里考试要花钱吗?”   “哈哈,不另购置东西,不需花费。”   “谢大人。”王葛和二叔相视而笑,都松口气。   一出考场,人群围住王葛,好些人已经抱来了稻草,要她兑现之前的承诺。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百姓很讲诚信,没给她掷花的,绝不浑水摸鱼。第一个掷花的娘子被挤出人群,急的挥手臂嚷道:“我可是第一个。”   “忘不了!”王葛大声回她。“大伙随我回驿舍,车是借的,我先还车。”   几十个百姓就这样簇拥在后,随叔侄俩去驿舍。   主考官失笑:“你们瞧,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小娘子已经成为榜上匠童了呢。嗳?刘泊呢?”   “他说今日课业紧,先回去了。”   别人都羡慕刘泊如此年少就担任匠员考官,却不知他真心厌烦。回到家中,阿母任氏正在纺线。   刘泊见自己练字的竹简已经被刮洗干净,于是跽坐于纺车旁,说道:“我来,阿母歇一歇吧。”   “你呀。”任氏温婉一笑,“咱家虽不富裕,但也不是非靠我纺线、你卖草鞋才能度日不可。阿母就是闲不住。”   刘泊轻“嗯”一声,说道:“阿父快该来家信了。”   “快了吧。”任氏并不在意在孩儿面前透露对夫君的想念,她慢悠悠道:“有时啊,我会想,你阿父现在在做什么?是否也刚好在想着咱们?他一个人在洛阳,苦不苦?太学里的那些学生,能不能像自家儿郎一样听话,聪慧,好教?”   刘泊脸微微泛红:“阿母真是……每天变着花样夸我。” 第11章 11 王二郎的秘密   王二郎老脸通红:侄女真能自夸呀,变着花样的往外扬名声!   “婶儿,我还会编草篓哩,你知道张青小郎吧?他编的蒲草篓,我也会。婶想想,免费编几双草鞋合适,还是一个能用很久的大篓合适?确定换草篓了?那你把稻草拿回去,用蒲草来换。”   “阿伯,我会编草席、竹席,我编的席子都不卷边儿。但是你得添材料,添材料也合适啊,这可是大件儿!阿伯还犹豫啥,俩月后,我就要去县里比赛了,你不多加材料,我没法把你往前排啊。好多人等我赶制草鞋哩。”   “阿婆改要竹筐?那欠你的草鞋可就不作数了啊。你放心,且放心,我去县里之前,要是来不及编,考试结束一定先编你的筐。忘不了的,我都记着帐呢。”   一块破板子上,用石头划满了筐、篓、草席标记。终于打发走一拨人,王二郎喜忧参半,原本欠二百双草鞋,现在数量减了,但质量上去了。   “阿葛,都改大件了,得编到啥时候?你看,还都是竹筐、竹席!”王二郎愁的抬头纹都成半永久了!侄女在家时,也就用荆条编过筲箕,啥时候编过竹类的对象?   “反正要劳累,不如让乡亲们知道我手艺比张青强。二叔莫忧,这编东西,一通百通,我会用荆条编,就会用竹条编。再呆两天,咱就回村,我边学边还债,到时还得累大父和二叔帮我去野山砍竹。”王葛已经拿到匠员名额,肯定不能再藏拙了,必须用这两个月的时间差,让贾舍村的人都知道她就是有编织方面的天赋!   “回村?那这边过来人催债咋整?”   “咱村不是常有牛车来乡吗,我给人家编些筐篓,让人家每次运货的时候,捎带着我的运到驿舍来。”   王二郎咂咂嘴:好家伙,人还未归村,又记一笔债。   王葛把木板子丢一边:“怕啥,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胡咧咧!虱子越多越痒!”   隔日,叔侄俩挠着虱子,跟驿舍的喂猪老丈告别:“阿翁,还得麻烦你跟乡亲们转达一下,我得回去种地。板板上的记账,我每隔几天托村邻捎到驿舍,谁领走了,阿翁就帮着涂掉。”   “包我身上!”老丈很豪爽。   四周并没外人,王葛却压低声,显得很神秘似的说:“阿翁可别忘了,每回送来的东西里,有麻绳系着的,是我特地给你留的。”   老丈笑的见牙不见眼,也悄声回道:“忘不了、忘不了!”   走上乡间土道后,王二郎很不踏实:“咱就这样走掉没事吧?”   “不是有阿翁押那做保吗?”   一个趔趄,王二郎突然觉得,之前白活了两辈子。   话分两头。   张季鹰、桓真一行人快马加鞭,已经出了扬州界。   头顶乌云密布,很快下起雨来。   探路的部曲铁风汇报:“张大人,桓郎,前方有亭可避雨。”   他们走的是官道,有时十里一亭,建有驿舍,有时五里另设短亭,仅供歇脚避雨。   “走!”   “驾!”   众人赶路时为了防尘,头上都包有帻巾,进入木亭后,桓真刚要询问张季鹰,就看到对方的帻巾边缘,正淌下一绺绺黑水。   桓真……夫子这是染头发了?他转移视线,尴尬望天。   铁雷把主人的两匹马牵进亭内,一抬头,正对张大人布满黑线的脸。铁雷嘴角明显抖了下,赶紧走到桓真旁边,一起望天。   铁风紧随其后:“嗳呀,看来这一时半会儿的……”他跟张大人一对视,立即下巴抖动,鼻孔快速翕张。   嗒,一滴黑水打在张季鹰手背上:坏了,染粉掉色了。   这亭子不能呆了,铁风掉头溜之大吉:“我再去探探路!”   一匹马恰在此时打了个响鼻。   张季鹰拧头:“谁在笑?!”   “回大人,是马打喷嚏!”铁风纵马而去。   铁雷实在憋不住了,冲出亭子:“大人,我也促探探噗……”到底没忍住,他愁眉苦脸上马,追逐铁风而去。   桓真这才转过身,递上小铜镜和手帕:“夫子,以后下雨天就不要染发了。”   张季鹰擦净脸,一声冷哼。   桓真:“都怪这雨,要么再大点儿,要么别下!”   张季鹰还回铜镜,望着亭檐的雨线,突然一叹。   “夫子所愁何事?”   “《书经》有云: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农户靠天吃饭,风调雨顺还好,若遇旱、遇涝,往往连田税都缴不上。”   夫子想说什么?桓真默默等待下文。   张季鹰看弟子一眼,又长声一叹,尾音徐徐,忧愁姿态有点儿夸张了。“所以啊,农户之女若是能考出匠童、匠工,起码能减田租,减家人劳役负担。有匠技在身,将来嫁人,也能寻个好人家。”   桓真明白了:“我在扬州有产业,这就修书,派一匠师……中匠师!去踱衣县,主持王小娘子那场匠童考试。”   “不要特殊关照,只需秉持公正!”   “弟子知晓。”桓真应下。夫子早年经历过成帝夺位风波,辞官后隐居吴郡,凡事敬小慎微惯了。如今被陛下任命三品国子祭酒,掌国子学、太学两所官学,为此等小事仍要拐弯磨角的提出,让桓真有些心疼。   至于夫子为何看重贾舍村那对姊弟,不是桓真该揣测的。   很奇妙的,师徒二人都认定王葛一定会去参加匠童考试,但他们也确实不知道,踱衣县的匠人在考匠童前,还有一场“匠员”选拔。   被照拂的王葛也正冒着大雨赶路,和二叔跋涉在乡间小道上。   官道都不好走,何况泥泞小道。   歘!她跌了个四脚朝天。粮袋摔到泥里,一下就被浸透,但也不能丢掉啊,赶紧拣回筐里。   过不多会儿,王二郎也歪倒。   王葛扶二叔起来,暗暗埋怨老天:要么早下、要么晚下!刚才路过一个木亭,他们歇脚片刻,觉得天虽阴,一时半会儿的下不了雨,没想到走出二里来地,噼里啪啦就开始了。   二人就算往回走,路程也不短,算了,继续前行吧。   等他们拐上官道,找到下个短亭避雨时,雨特么又停了。   气煞人!   叔侄俩跟泥猴子一样,骂骂咧咧重新赶路。可怜天黑后才回到村。   王葛离家这几天,是俩叔母轮换烹饭、挑水,今日天气不好,姚氏趁机偷懒,只有缸底一层水。   王翁发了大火,吓得三房连夜挑水。   王二郎洗掉泥垢回屋后,辗转反侧,久久难眠。   没人知道,这是他的第三世!   第一世,武帝晚年昏聩,将皇位传给傻儿子,导致宗王乱政,民不聊生。似王家这样的农户,很快在兵祸中家破人亡。这一世,王二郎都没活到成年。   第二世,大晋改天换地!成帝夺位,诛奸臣,减百姓赋税,日子越过越好,好到王二郎以为前世是他幻想出来的。但好景不长,王家又重蹈第一世的厄运。 第12章 12 回村扬名   厄运由他兄长在力役中伤了眼睛开始。   长嫂吴氏勤劳又要强,不愿长房成为王家的拖累,即将临盆还在田里干活。一头该死的恶虎不知道从哪窜来,长嫂跑的最慢,被老虎咬住了脚。   王二郎当时什么都没想,就举着铁锸冲上去了,村民也一起来帮忙,总算救下长嫂。长嫂被虎拖拽的过程中,生下一女婴,可恨啊,多俊的孩子,就这样夭折了。   数年后,长嫂终于又怀上,生产时再遭苦难,一尸两命。阿兄悲痛万分,哭至双眼淌血。双亲跟着伤心病重,家里实在没法耕那么多地了,就给贾地主家做佃户。   勉强平静了一段时日后,他女儿王菽被地主家一个族亲欺骗,给那家母子干活、做饭,辛辛苦苦数年,那家读书郎却跟别的女娘订了亲。阿菽想不开,投了河。他可怜的女儿啊,尸骨被捞出来时,被鱼啃的面目全非!   再往后,更是凄凉!双亲先后离世!妻子贾氏整日躲在娘家,弟妇姚氏愚蠢,引祸上门,令长兄被诬陷上吊。他将长兄下葬后,心力交瘁,在破旧草屋里结束了这一世。   谁知,他竟再次复活!   回到了长嫂被老虎拖拽时!   当时情势危急,他和第二世一样,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打走老虎,救下长嫂!   哇……婴儿在啼哭!长嫂还和第二世一样,在恶虎拖拽过程中把女娃生下来了。   但是这次,孩子活着!   哭声特别有劲!   王二郎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汗,把淋雨的寒气激了出来。原来他回忆着前世种种,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孩子活着!她叫王葛,乳名虎宝。   不仅如此,长兄的幼子也活下来了,他叫王荇,乳名虎头。   他王二郎活了三世,世世不同!没人知道他在这一世里,是多么的战战兢兢。   这一世,他们王家多了一对小老虎,能摆脱厄运吗?   毕竟是淋了冷雨,王葛这宿睡的也不安稳。   咚、咚、咚!   她的梦里迷雾缭绕,但听鼓声阵阵。   “谁在敲鼓?”任她再怎么用力喊,声音都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   咚、咚、咚!   迷雾渐有阻力,压迫她的眉头,困住她的心,令她烦躁不安。她摸索着前进,继续喊:“有人吗?谁在敲鼓?”   不知道挪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个高台。咦?那不是匠员比赛场地的那面大鼓吗?不会吧,就考这么个小比赛,她就落下心理阴影了?   鼓声持续。   她走上高台,鼓两面都没人,为何鼓还在响。她忽觉耳旁有风,猛一回头,对上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王葛一个哆嗦,吓醒。   耳旁确实有风,是阿弟正偎在她枕头旁,小家伙担心她淋雨着凉,半夜溜过来守着她,睡熟了还抓着她的手。   村里那只敬业鸡开始打鸣了,她穿上短褐,把王荇抱回里间,只听阿父轻声说:“虎宝,你大母说了,今日早食不用你做。”   阿父一丝惺忪都无,可见不是一宿没睡,就是早醒了。   王葛心头暖暖的,把阿荇放好,温言安抚:“我没事,阿父放心。”   王大郎听着女儿离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虎宝勤劳又好强,真像她阿母啊。   王葛烧旺了柴时,小贾氏被王二郎搡了出来。她委屈的瘪瘪嘴,来到伙房一看,哈,大房还算知趣。   不过小贾氏不敢立即回房,就问王葛:“你二叔为啥带你去乡里?”   “二叔没跟你说?”王葛搅着釜里的豆粥,冷漠反问。   “你二叔累成那样,我还没来得及问。”   “那你现在回去问吧。”   “怎么说话呢?我好歹是你长辈!”   “这话倒是对。”   小贾氏立即警觉。   果然,王葛接着道:“长辈确实分好长辈、歹长辈。此时又没外人,你不用装成好长辈。”   “你……”   “装也装不像。”   “你!哼,王葛,你不用激我,激我骂了你,然后给你大父母告状?你也不想想,你大父母能向着你一辈子么?你总要外嫁的,到时候,长房不还得靠着我们二房生活。”   王葛没再说话。小贾氏的话没错,如果她不是找到了匠师之路,等她订亲后,等大父母年迈后,阿父、阿荇就真得依赖二房、三房了。   还好,偏离了历史轨迹的全新大晋,给了她挣脱贫困枷锁的希望。她,一定要牢牢抓住!   小贾氏一脸得意的回屋。可惜就吃了顿早食的工夫,得意就被击碎!   王葛这死丫头,去乡里竟然办下这么一件大事!   一个小女娘,竟然通过了什么匠员比赛?两个月后还要去县里考什么匠童?考上匠童后,家里就能沾光,能减税减役?   这不是做梦吧?!王葛这讨人嫌的葛屦子,以后岂不是踩不住了?岂不是更嘴硬、更讨人嫌?!   当然不是做梦。王翁从早起后就乐的合不拢嘴,孙女争气啊,啥准备都没有就选上匠员喽,全乡只有二十个名额啊!   一家人去田坡干活,精气神明显跟往常不一样。村邻相遇,有人问:“二郎前几天去乡里啦?”   王二郎:“对,送我侄女阿葛去考试。”   “考、考试?小女娘考啥试?”   “啧啧啧,听我跟你们……”   王翁老两口听了几句,没脸听了。二郎脸皮咋这么厚?阿葛是争气,但也不能夸成这样!   二郎夸:全乡几百匠人考试,阿葛排在头二名!   二郎又夸:考完试后,考官不跟别的匠员说话,只跟阿葛说话,告诉阿葛去县里考试都不用她自己出钱!   二郎还夸:阿葛离开考场时,数十百姓追着相送,一直送到驿舍,抢着让阿葛给他们编织东西。   “可惜啊!”王二郎语气急转直下,“咱们消息闭塞,才知道孩儿能有考匠师这条出路!要是早知道一年,阿葛的名次,不一定是第二了!”他垂头丧气的感叹完,撵上阿父他们。   “对了,”王二郎好像才想起来似的,回头喊:“你们谁想学手艺,阿葛都教。想学编草席的,带蒲草,想学编竹席的,进野山砍竹。”   王翁训道:“你咋这样吹……夸阿葛呢?万一有人去乡里打听咋整?”   “儿说的是实话,打听就打听呗。”王二郎心内“啧啧”两声,真没好意思说,这些话其实是你那厚脸皮的好孙女编排的。   “胡咧咧!那考官是眼斜还是嘴歪?不跟考第一名的说话,只跟阿葛说话?”   “当时考官讲完去县城的规矩,问所有人,谁还有问题?就咱阿葛举手了!那可不就是……只跟阿葛说话。”   “哈哈!”王禾大笑。   王二郎:“皮又痒了?”   王禾赶紧躲到从弟王竹身边。   王翁再问:“那你也不该吹阿葛要是早考一年,就能得头名匠员啊?”   “儿意思是,早考一年,说不定才得第三、第四。”   王翁哑口无言。贾妪在一旁又笑又恼,捶打王二郎背两下。   王菽捂着嘴偷笑,揪一下阿父的袖肘,小声问:“我能跟从姊学么?”   王二郎和颜悦色道:“能啊,你们从姊说了,就是将来不考匠师,学手艺也没坏处!”   王禾嗤之以鼻,他宁愿一辈子种地,也不屈服王葛!   王竹则跃跃欲试,但是被姚氏一把揪着往前走。王竹看着阿母生气的侧脸,再看阿父害怕阿母的畏缩样子,只得收回心思。 第13章 13 都亭驿站   王葛巧手擅编织的声名,一天之间就在村里传开。农户子无法读书,还无法学手艺么?将来做不成官,还做不成匠师吗?   何况王户的小娘子已经闯出名堂来了啊!   近水楼台,王菽和近邻张户家的幼子张仓最先拜师。张仓是张菜的从弟,比王菽还小一岁。张户有两辆牛车,王葛用心教张仓后,连往驿舍运输编织品的脚力钱都省了。   正如王翁担忧,村里人果然去乡镇打听了,打听过后,一个个面色奇怪。好些村邻私下开始说:“以后王二郎的话,听一半就行!”   不过不管怎么说,王葛一个小女娘在乡里出人头地是事实!幼童只要争气,也能为家里分担田租、减轻劳役也是事实!   满村喜气洋洋中,唯独姚氏、小贾氏这对娣姒嫉妒的牙痒痒。王葛倒是省心了,为了两月后的县考,家务啥也不用管了。阿姑让她们娣姒一人一天轮换顶替,劈柴、洗衣、烹食、送饭、挑水,累的跟驴一样,还天天被阿姑数落干活不利索。气煞人!   时间一晃,进入四月,到了征役的日子。据乡吏公布,此次役期较长,为五十天。役项为挖渠或修缮城墙。   每到这种时候,家家户户愁云惨淡,儿郎在外头吃苦受累是其次,就怕出点儿意外!   王家也如此,去年三郎去的,回来的时候,人都累脱了相。今年该二郎了,可是二郎离家,阿葛下月的县考怎么办,谁送阿葛?   偏偏王翁的腰病又犯了,倚在床头唉声叹气。   王葛看出大父在愁啥,说道:“我自己去考试。”   “那咋行。”   贾妪吞吞吐吐:“要不……我陪着去?”她倒不是不愿意,实在是从未出过远门,心里打怵,怕到时帮不上孙女的忙,还扯后腿。   王葛一笑,劝道:“大父、大母,你们就放心吧,乡里派官吏照拂着我们,又不是我自己行远路。而且人家考官当时说,每个匠员最多带一名亲属,这就说明不陪都行。”   “你年纪还小,又是女娘!”   “大父这话可别传到乡里去。我考匠员的时候,有俩考官偷偷数落我年纪大呢,差点儿没把我直接刷掉。”   贾妪后怕:“你才十岁呦,要真因为年纪被刷掉,也是没天理了!”   王翁叹声气:“我再琢磨琢磨。到时若大父腰好了,还是大父送你去。”   一家人商讨、犯难,竟然谁都没提议让王三郎送王葛。   四月初四,踱衣县发生了一桩大命案。   江县令被人杀死在家中,此官之妻在三月份时去城外上香,意外身亡,县令之女江娥曾为其母喊冤,认为阿母是被人所害。但是县令却将发妻匆匆下葬。   没想到,仅过去不到一个月,县令也死在家中,其女江娥失踪。   朝廷官员被害,亲属生死不明,需得尽快查明原由,向朝廷汇报,向民众公布。   原本这个案子跟少年桓真八竿子打不着,没想到龙亢桓氏举荐一名旁宗子弟接任踱衣县的县令,好勇斗武的桓真本来就烦京都生活枯燥,得知此事后,立即鼓动好友温式之,二人借口学习查案,飞马兼程赶来会稽郡,再会同郡太守之子王恬,一起往踱衣县赶。   后来,三人耍诈甩开了部曲,纵马狂歌,即使风尘扑面,也好不快活,自觉像极了游侠。   他们不知,被“甩开”的部曲们早兵分三路:一路抄小道在前,探查有无匪寇;一路在后,如有危险随时接应;中间一路最累,每天都要逮些野兽,饿两顿再敲个半死,放到小郎们的路途中,让他们“无意撞见”,然后猎取。   四月二十五,申时末,三人进入踱衣县境,弃马于林郊,换上准备好的旧布衣、假过所竹牌,步行至城外十里的都亭驿站投宿。   “咱们真将马拴在此?不好吧?”温式之几步一回头,早知道不骑这匹心爱的小红马出来了。   “少啰嗦!”桓真掰住对方肩头,加快步子。他已经察觉部曲们紧随了,谁敢偷他们的坐骑?活腻歪了!   三个小郎里,王恬年纪最小,也最没心没肺。此子一年能闯三百五十天的祸,早叫长辈揍疲沓了,甚至希望此次能闯个大祸,让伙伴们陪他挨打受罚!哈哈!   都亭驿站占地极广,王葛遥望外墙,两丈有余,中心不仅有望楼,院墙四角还各有角楼,既似坞堡,又似庄园。   她提前这么些天赶来,是因为近期只有一户村邻来县城,她要是不搭这家人的车,就得靠双脚走好几天。来前,大父腰病没有起色,疼的厉害时连翻身都不行。所以这次除了匠童比赛,她一定想办法赚点钱,给大父从县城药铺买几剂好药。   驿卒核对王葛的过所证明,果然如考官说的,查的很仔细。“今年的新匠员?这么大年纪才考上?呶,顺墙下小道往东走!”   王葛又被鄙视一遍岁数,郁闷的重新背好筐,揣好过所竹片,进入大门。   前方直铺南北中轴大道,可并行三辆大牛车,可惜此道通往的是“邮驿区”,只供官吏或有钱的商人歇脚,不是她能去的地方。   她必须顺着墙根下的小道,去普通旅人能免费蹭吃、蹭住的“离乡区”。   王葛很知足,并不觉得“离乡区”就是贫民区,是对普通百姓的歧视。其实寓意多好,给背井离乡的百姓一个遮风挡雨的寄宿之所。   一刻钟后,桓真三少年也迈向离乡区,各个拉着脸生气。原来驿卒以三人过所记录的物品不符为由,把多出来的桓真的弹弓、温式之的马鞭、王恬的竹簪全没收了。   “狗东西,滥用职权!”王恬的头发都散下来了,只得不停往耳后掖。   “一看就是故意刁难咱们,那一行官差没怎么查验就放进去了。”温式之后悔,早知道不把最心爱的虎皮鞭带出来了。   桓真总结:“所以我等儿郎得常出来游历,只躲在家中能知天下么?”   王葛此时正感叹,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生存手段。带她去驿舍的是个四十余岁的佝背驿卒,一路上,交待事务极其熟练:“每日得闲帮着把猪喂喂,粪堆扫到一起;能劈动的柴劈好后垒齐;屋前的几口缸关系重大,能加满多少加多少;所有固定陈设、门、窗不要损毁;不得私自点火搭灶;一日两食,自去大灶领,卯正早食,申正晚食,错过不管;夜间戌时起,不得出院走动。”   推开院门,扑面的粪臭令驿卒想起来了,加了句:“猪食也在大灶领。”   这间院的正屋只有一间,坐北朝南,屋门两侧各有两口大陶缸,缸上有盖。   西侧的猪圈是连茅圈(跟旁边的茅厕厕坑相通),东侧空地搭着草棚,棚下全是大段大段的圆木,另有一把旧斧、磨石、挑水扁担、一对木桶、一个猪食盆。   驿舍的杂物都是驿卒的分内事,但王葛要在此处住好多天,哪敢不答应。“是。大人,这些我都会干。”   驿卒“嗯”一声,很满意。   她趁对方高兴,赶紧询问:“大人,我一个小女娘住这偏僻院儿没事吧?我意思是,别半夜有人……”她扭扭捏捏,做出欲言又止的害怕姿态。   “你除了铺盖就是一大筐草,偷猪也不会偷你!再者,谁敢在驿舍偷盗,罪加一等!行了,晚上上好门闩就是!”   “是。”王葛郁闷,跟对方的沟通不在一个频道上。 第14章 14 不一样的早食   驿卒离去后,她刚回头,就看到一只大耗子从棚底下的柴堆里拱出,横穿天井,跳下猪圈、再爬上来、攀着院墙窜出去了。   “好轻功。”苦中作乐的夸句,她把筐卸到房前,打开房门。   指肚大的蜘蛛从门框顶端垂线而下,她捏断线,蜘蛛掉地,还想往屋里逃,被她踢飞。   屋内分作两间,外间堆满杂物,里间只有一张四脚矮木床,铺着薄薄一层干草。总的来说,比乡所驿舍干净多了。   再看四口大缸,都是空的,其中一口缸内有瓢。行吧,房间反正得晾晾味儿,她先去挑水。出来院子,顺着院落间的夹道往南、再往西拐几十步,就是水井。   挑了两个半桶,晃晃悠悠回来,刚揭开缸盖,一个黑物就隔着院墙被扔过来,“啪”的掉进缸里。   嘀嘀咕咕的声音在院墙外侧响起:“瞎扔什么?”   “没使劲啊,我就这么一顺手……”   王葛瞥过去,恰好看到一个发顶忽闪而过。显然,此院跟隔壁共享一道墙,老鼠被西邻扔过来后,对方跳脚观察了一下。   她提起死鼠尾巴,应该是刚才飞檐走壁的那只,还沾着猪粪呢。老鼠不干净,可不能喂给猪吃,她提到棚下,用斧子刨个坑埋起来。回来缸前,把水倒进缸里,水立刻黑了,可见缸内多脏,都不知道多久没用过了。用瓢把脏水舀出,再去挑第二趟水。   这时李恬也挑起扁担去打水,温式之怕他惹事,跟着他。桓真守屋。李恬空有一身好功夫,用不到挑水上,打了满满两桶,回来后洒的加起来不到一桶。   天很快黑了。王葛不再忙活,把自己背来的草倒出,盖住床板上原来的草,关门睡觉。   隔壁院的三个少年则刚开始梳理案情,由桓真详述来龙去脉:“此县令姓江名……”   王恬插嘴:“不是死了么?管他叫啥?”   桓真:“有知情人透露,江县令一直跟妻子孟氏不和,孟氏是去城外女娲庙上香的路途中,头倒在车窗外,被树枝刮死的。驾车的家仆一口咬定,孟娘子一路未发出任何声响,发现孟娘子死亡时,脸已经烂的不成样,眼珠都没了。”   温式之:“确认死的是孟娘子?”   桓真:“令史验过,确实是孟娘子。”   温式之:“财物可有丢失?”   桓真:“俱在。”   温式之:“有无受辱?”   桓真:“无。”   温式之:“那就是仇杀!”   王恬忍不住道:“你二人是不是有病?就不能真是被树枝刮死的么?”他模仿的一歪头,“孟娘子第一次伸头,可能仅仅是想观赏道边景色?或者……听到什么动静,掀开帘布的霎那,一道斜枝扎中她要害,人一下就晕过去!然后……就被道旁的树枝……歘歘歘歘歘!”   温式之否定:“哪可能那么巧?”   “巧?我家部曲每年都有骑马被树枝刮伤的!”   桓真提醒:“据说江县令有外室。”   “好看吗?”王恬一下扑到桓真脸前。   砰!桓真将他蹬下床,温式之搬起床尾的筐往王恬脸上扣,三人打闹一阵后,决定明日沿孟娘子上香的路走一趟。   “咱仨人,两张床,怎么睡?”温式之犯难。   桓真:“阿恬不是最向往天当铺盖、地当席么?”   王恬装听不见,挤开桓真,肚皮贴墙假装打呼噜。   夜半,桓真被王恬的真呼噜搅的头疼,悄悄出屋,学声鸮鸣,铁风从院墙阴影处走出。   “怎么混进来的?”桓真好奇。驿站四周都是坚固石墙,且有望楼居中。   “属下们用桓氏腰牌正大光明进来的。”   桓真……   铁风继续小声禀报:“驿卒非给属下们安排邮驿区的豪舍不可,属下们使了些钱,才给安排到离乡区。桓郎放心,除了此处和东间院子,周围全被属下们包了。”   这时,隔壁院的王葛推开屋门。   桓真、铁风肃声。   王葛是让老鼠闹腾醒的,好几只围着她窜,她怕被咬,就出来了。   已经睡了两个多时辰,不困了,她就拖着一截木头放缸边,把磨石、斧子都搬来,舀点水浇到石面上,开始磨斧。   棚子底下肯定有老鼠窝,她可不敢靠近。磨着磨着,猪醒了,直哼哼。   铁风悄声道:“属下探查过,隔壁住的是本分百姓。”   “吵吵个屁!”王葛骂猪。   铁风……   天际刚有亮光,闲不住的王葛开始劈柴,吵的隔壁王恬气哄哄起来,蹬上墙头嚷:“你是不是有病?大半夜的劈柴?”   出门在外,王葛可不敢惹事,赶忙撂下斧,出门挑水。   王恬抓抓蓬乱的头发,揪下两根稻草,回屋继续躺。半个时辰后,温式之猛的坐起来:“快,别错过早食。”   王葛端着猪食盆来的大灶,怪不得叫大灶,伙房真大,负责烹食的驿卒好多。   一人从院中大瓮里舀出粘粘乎乎的潲食,正往她盆里倒时,被王恬看到了。   “该死唔唔唔!”他刚开始骂,就被桓真捂了嘴。“唔唔唔!”王恬气的直挣、直跺脚。   但桓真没防住温式之,温式之上前,怒气质问:“你!就给我等吃这个?”   驿卒扬瓢,嘴里一声“啧”,王葛赶紧“啊”的一笑,背身,挡住驿卒,用盆将温式之抵到伙房跟前,迅速解释:“这是喂猪的。咱们吃的在这边。”   驿卒恶狠狠的朝温式之背影虚砸一下:“小崽子!算你躲的快。”   “咳!”铁风、铁雷等一众部曲进入此院,大声喊:“快拿早食!”他们都乔装成布衣百姓,有的粘了假胡须,有的戴着斗笠,只有桓真能识出他们。   驿卒们昨日就被通知,这些“大人”是朝廷派出办差的,不能惹,也不能被暴露身份。为此,驿卒们特地早起,为这些大人准备了优质早食。几个驿卒人手一个,端出盛满馒头的筲箕:“各位请用早食,管饱,不够还有。”   了不得了!县里的驿站伙食这么好?王葛从转世投胎后就没吃过细粮,更别说白面馒头。她赶紧放下盆,可刚伸手就被驿卒打手、训斥:“你的在屋里!还有你、你、你!你等的都在屋里!”   温式之还是老实,“哼”一声,跟在王葛后头,二人在伙房内一扫,见灶台上摆着四张麦饼,一看就是隔夜的。   王葛拿了最上头的一个,温式之将剩下的三个饼拿出来,发现桓真、王恬正跟那群彪形大汉讨馒头,对方很大方的给了。   温式之立刻把麦饼塞给王葛,凑到桓真跟前,乖巧的张开嘴。桓真一笑,把馒头塞他嘴里。   王葛抿着唇,羡慕的看这些馒头一眼,把饼放进腰间悬挂的布囊里,端起猪盆默默离开院子。   她认出桓真来了,这个小郎君就是当日陪在教阿荇识字、赠木牍的那位贵人身边的少年,她知道小郎君肯定在办重要的事,故而伪装普通百姓。所以她多一眼都没看对方,生怕给对方添麻烦。   王葛走出桓真余光后,他没再多看一眼。他认出这个小女娘了,夫子还特意嘱咐,如果她来踱衣县考匠童,就照拂一下,不要让她遭遇不公正。   看来小女娘没认出他来,说明他的扮相没有破绽!昨夜都让铁风打击的快没信心了。 第15章 15 再遇刘泊   王葛饭量很大,两张麦饼下肚也只有七分饱,这里没有热水,井水冰凉,她就一小口、一小口的含温和些再咽,出门在外万一闹肚子就麻烦了。   喂猪、挑水、劈柴,忙活一个时辰后,王葛背上筐出来驿站。只见周围景色秀丽,远处山峦迭嶂,近处水草丰茂。   她很小心,拔野草时一直远离水岸,累了就歇在树下编织。   下午申时初,正是旅人投宿驿站的高峰期。她把筐往道旁一放,开始叫卖:“瞧一瞧,看一看,京都传过来的好物:十二生肖猜猜盒。”   “会稽郡只此一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十二生肖猜猜盒,新奇有趣,长辈、小辈皆可送!”   “甭管你再走南、再闯北,除了洛阳城,都寻不到第二家!快快来买了啊,整组购买有优惠!”   有牛车队伍停驻,过来个身穿短打的仆役询问:“卖的什么盒?真是京都传来的好物?”   “生肖猜猜盒,阿叔请看。”王葛装着漏听后面那句,亮一下展示品,是用灯心草编织的一个掌心大小、方方正正的盒子。盒盖正中有指甲盖大小的提钮,跟盒身分离,盒身底部坠着牛筋草穗制作的流苏。   只见她轻轻一提盒盖钮,提出一个草编的“羊”,此羊壮硕,头顶俩角,背部穿插一根很细的草辫,上接盒盖,下连流苏。   她再轻轻把盒盖放回,扣的严丝合缝。   仆役瞧着倒也别致、有趣,问道:“有蛇生肖吗?”   “有。”她从筐中拿出一个个草盒,全都打开,无论虎、鼠、猪,编的都带点儿前世卡通的逗趣形象。   此时又有别的旅人过来,仆役看这小女娘倒是挺实在,就问:“你卖的不是猜猜盒么?都叫我等看了去,还猜什么?”   王葛抬头一笑,回道:“这猜的乐趣,得留给买主。若我卖它们时还得叫阿叔猜着买,那哪叫买卖呀,叫坑人!”   其余旅人笑起来。一个挑货郎问:“这猜猜盒什么价钱?”   “半升粮。成组生肖买有优惠,五升粮或二十五个钱都可。”   “草编的东西,这么贵?”   “材料确实不值钱,贵的是工夫。”她找到了蛇生肖,拿给仆役。   货郎觉得收购这种小物根本没赚头,默默离开。   有人走,就有人聚。   仆役说句“稍等”,去牛车边给主人看,并把王葛的“生意经”绘声绘色复述一遍。   仆役回来的时候,王葛已经开张,卖出虎盒、猪盒各一。   称粮的“升具”是用灯心草编的,器具中间加了竖隔,一半就是五合(半升),方便实用。   仆役等她收好了粮,说道:“我家郎主说了,要两组生肖。”   “好嘞!”王葛本就预备着这样的大客户,筐底几层全是成套的,用专门缝来装钱的结实布袋相隔,小心翼翼拿出来两套,一一验货。   仆役开始数钱。王葛来县城之前已经从大父口中知道了物价,时下的货币为五铢钱(钱上有“五铢”篆字),五十钱可买一斗米,核算下来,一升米就是五个钱。可怜大父母辛苦了大半辈子,家里只有五百钱,是大父攒下来买牛的,一直压在箱底,从不动它们。   仆役数出五十个,她激动捧住,深呼吸一下,装进布袋里。   对方把钱串重新系好后,王葛递给对方一个草盒,声音略带着更咽说:“谢谢阿叔帮我,这个送你。这是我头一回赚到钱,我会一直记得阿叔的。”   仆役一怔,冲她点下头,收了草盒。   牛车队伍缓缓驶进驿站,王葛捏着布囊,感受铜钱的轮廓,欣喜不已。一抬头,发现同乡刘小郎站在丈外静静看着她。   他上着白色襦,下着绿色交窬裙,背负一个大竹筐,还和两个月前一样,清清冷冷,看一眼就能消暑。   “刘阿兄?”王葛揖礼。   “你怎么提前这么多天?”刘泊点下头,过来询问,并拿起一个草盒看。   “我们村来县城的牛车不多,我就早些过来了。”   “这个,我买了。”   “刘阿兄对我有恩,我岂能收你的钱?阿兄可别笑话我了!”   “你不收,我只能不要了。”刘泊把筐解下,打开一个干净的布囊,拿出两张细面油饼:“我没带米粮,用这个抵,可否?”   细面的?王葛咽口唾沫,使劲摇头:“我肯定不收的!阿兄要是也不拿猜猜盒了,我回乡后就去打听你住哪,送一筐到你家门口去。”   刘泊看到她咽唾沫的窘态,浅笑一下,直言道:“其实是我知道驿舍的吃食不好,找个借口给你饼。拿着吧,咱们是同乡,在外照顾是应当的。”   “不不不,驿舍吃食挺好的,跟我平常在家吃的差不多。”   “考上匠童后,帮我编样东西,全当还了今天的人情。”刘泊把饼放到她筐中。   “是。”王葛知道再推让就招人烦了,立刻把饼装进吃食袋里,收拾东西,追上刘泊,问:“刘阿兄也是今次匠童比试的考官吗?”   “我不够格。匠师等级由最低的匠童起步,然后是匠工、匠师、中匠师、大匠师、宗匠师、班输匠师。匠童考试的考官,必须是匠师级别。”   “匠童考试仍只注重实用么?”   “按往年惯例,是。匠童考试的材料、用具都是相同的,规定每人只能选择几样使用,以此保证公平公正。不论多少匠员参赛,总匠童名额只有一百个。”   “去年落选的匠员,今年也可参加么?”   “三年之内的匠员均可参加。”   王葛默默一算,仅参加木匠大类-巧绝技能的匠员,就得有好几百人!   这时到了驿站门口,王葛重进也需要呈过所证明。驿卒检查完,二人朝离乡区走,刘泊继续刚才话题:“匠童考试没有百姓参与,全凭考官个人喜好定夺,所以你在考试时,一定要在实用之上,制作的与众不同,让考官无法不选你。”   王葛明白了,个人喜好是没法判定对、错的,最容易作弊!她想赢的十拿九稳,就必须与众不同,让考官不敢作弊,不选她都不行!   王葛看着依旧风轻云淡,平静从容的刘小郎,不得不感叹:世间确实有质量高尚的贤者!   贤者帮助弱小是寻常,他们骨子里根本不求回报,且厌倦世俗人情的繁琐,所以王葛知道对方住在哪个院落后就赶紧告辞了。   黄昏时分,雷电交加。   桓真三人赶在雨落之前回来驿舍,三人都神采奕奕,到案发地点考察后再梳理案情,就是不一样!   王恬嚷着:“我先说、我先说!我认为……这肯定是个冤案!”   桓真:“好,阿恬总结完毕。式之,你说。”   王恬义愤填膺的下床,冲到门口。   轰!   一道大雷盖顶,紧接着,院中响起土石倒塌的巨大动静。   王恬目瞪口呆,立即兴奋大喊:“我说是冤案吧?雷都劈下来了!”   桓真二人过来一看,跟东邻共享的院墙被雷劈中,已经倒塌。王葛吓个半死,正站在幸存的猪圈旁,和他三人隔着焦墙相望。   “咋样、咋样?是不是有冤情?”   桓真轻踢王恬一脚:“快闭嘴吧,差一点儿就劈着咱们了!” 第16章 16 人善被人欺   佝背驿卒穿戴蓑具,冒雨过来,桓真三人才不出来淋雨,王葛把筐顶在脑袋上,跟随驿卒在破墙周围查看。   查看完后,此人说道:“放心吧,雷不会劈同个地方。怎么都得雨停以后才能修补院墙,你们先凑合着吧。”他见猪圈内也掉进好些土石,不客气的一指,交待王葛:“雨停后,将栏内清理干净。猪要是死了,你可得赔的!”   王葛一听后面这句,大声问道:“你是说,刚才那道雷要是把猪劈死了,也要我赔吗?”   “岂有此理!”王恬顶着一块木板出来,打抱不平:“你这差吏,刚说雷不会劈同一个地方?你敢一直站在此处试试么?要是你和猪一道被劈死,我替小女娘赔你,如何?”   “小崽子!”   “老狗!”王恬举木板就砸。   变故太快!   王葛哪能让助她的人跟驿卒干架?她顶着筐撞向驿卒!   桓真在王恬后头揪住了木板。   结果就是,驿卒抱着筐掉进了猪圈,险些把王葛也拽下去。   完了!她求助的看向桓真,不能再装不认识了:“郎君,怎么办?”   桓真顶着木板,轻言安抚:“没事,有我。”   王恬这时已经和驿卒互丢大泥巴、对骂。倒是温式之发现了桓真和小女郎有点不对劲。   桓阿兄平时不喜跟陌生人说话,尤其女娘。莫非认识对方?那何时认识的?在哪认识的?哎呀,这趟没白出来,有点意思了!   “小崽子!你等着!”驿卒不再吃眼前亏,从王葛院子那边爬出猪圈,边骂边逃。   王恬得意大笑。   桓真嘱咐王葛:“放心回去吧。”   王恬一拍胸膛:“有我等在,你不必怕!”   “是。谢诸位郎君。”王葛给他二人行礼,再向门口的温式之行礼,从院门出去返回自己院。   “铁风!”桓真一喊,铁风从房顶溜下来。“处理好此事。”   王恬好生没趣的瞥眼铁风,回屋。   温式之则舒了口气。出门在外,最怕难缠小鬼,有部曲处理就不必担忧了。   铁风应命离去,暗道:怪不得刚才打量小女娘眼熟呢,原来是贾舍村遇到的那个。   王葛回屋坐了两刻钟后,就又有驿卒来查看院墙了,没打扰她。她放心的同时,苦笑一下。贫民百姓为何常见卑微之态?只因为卑微才能更好的活下去呀。如果没有几个少年郎君相助,那驿卒得寸进尺,不知道要怎么使唤她。   关键是,她明知表现的越软弱、就越遭欺凌,就能反抗吗?   根本不能!   此处是驿卒的地盘,想整她、想恶心她,有的是损招。她想在此蹭吃、蹭住,就必须卑微!   这就是底层百姓的死结!   所以,她必须冲击匠师之路!也必须让阿弟读书!双管齐下,才能解开卑微的死结!   念及刘小郎的提醒,以及匠员选拔时她得到的种种教训,她不会再自负,如何才能利用有限的材料、工具,制出让考官不得不慎重以待的作品呢?   已经入夜,一道道雷闪映亮粗葛布糊就的薄窗。   雨声更密了!   屋内越来越潮闷,王葛打开门透气,就这样看着一会儿光亮、一会儿黑雨的夜空出神。又一道光亮照清她面孔时,她的唇角正泛着笑意。她想到制作什么了!   隔壁,三个少年郎无视可怕的雷鸣,继续讨论白天探查案发沿途的心得。   王恬:“还是我先说!我们为啥不进城查县令死因?或许还能顺藤摸瓜,找到失踪的江小娘子!”   桓真:“因为我族叔已经上任,正在查你所说的。”   王恬头痒,抓挠两下,道:“哦,就是说,我等不查这个,就没得查了。”   温式之:“岂止没得查了!咱们要是进了县衙,可就身不由己了,桓县令说不定给咱们安个捣乱罪名,派人遣咱们走。其实你们不觉得孟氏之死,才是整个案子的源头么?按阿恬说的顺藤摸瓜,这根藤,说不定在孟氏之死上!”   孟氏即江县令之妻。   桓真:“今日我们探查的小道,是去女娲庙的必经之路。官道宽,两旁的树枝没有斜过路径的,孟氏肯定从小道开始遇害!令史的验案记载为,孟氏只有脸部受重创,鼻腔中有血、有碎肉屑,证明她确实是在昏迷中不断遭到树枝刮蹭,这个过程里,将脸上的血、碎肉,吸进了鼻腔。”   王恬:“那段有砍伐痕迹的荆棘丛,就是孟氏从生到死的完整距离!哼!”他气的一拍膝头,“江县令的几个儿子实在愚蠢,为了泄愤,把荆棘枝全部砍断,结果是毁坏了案发现场!”   温式之:“可惜了附近的桃树,当日一定大片盛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被迫目睹了一场惨剧。”   王恬:“打住,别酸了!虽然我们查不到更多的证据,但我已能肯定,凶手是江县令。他为了外室常氏杀妻,江娥为母喊冤,他怕官名受损,就把江娥藏起来了!”   温式之:“那谁杀了江县令呢?为何不是江娥杀父,畏罪自戕或逃亡?”   王恬:“所以,有两个凶手!杀孟氏,江县令与外室常氏得益!但常氏只是一个妇人,没有作案能耐,所以必定是江县令动的手。而江县令死,谁最得益?得益者就是第二个凶手……坏了!桓阿兄,你族叔接任县令一职,会不会是他……”   咣通!   桓真把王恬踢下床:“这话也能乱说!”   “唉呀!水漫进来了!”王恬的裈裤一下被浸湿,跳回床板叫道。   桓真打开屋门看看院子,说道:“不是漫进来,是门坎漏水。”   温式之气道:“此处驿站的官员该参!离乡区到处都破旧失修,驿卒仗势欺负弱小百姓,上梁不正,何以教底下小吏?是吧,桓阿兄。”   王恬没听出对方话里有话,重重“嗯”一声。   桓真也没听出来,反而突然想到一个线索:“桃林?”他目光炯炯道,“孟氏死时,桃花正大片盛开,如果在牛车拐上小道时,她听到车外有人呼喊桃花在开,肯定会掀开车帘!不对,不对……”他又自我否定,“主车后面还跟着仆役乘坐的牛车,就算给孟氏赶车的车夫没察觉车厢偏移、被荆棘刮到,后车还能看不到?”   温式之:“可惜时间过去太长,已经不能凭车辙判定。”   王恬拧着裤上的水,说:“要是能找到孟氏乘坐的车就好了,兴许还能发现点线索。”   桓真摇下头:“江县令早将那辆车烧了,要不是杀牛犯法,他恐怕连牛也……牛……”   温式之:“牛?”   王恬:“牛又不会说话,能查出什么?” 第17章 17 参观考场   桓真三人清早离开驿站后就没再回来,王葛每天在野外摘野草、拔野藤,专心练编织,怕惹人嫉妒,没再在驿站外卖东西赚钱。   直到五月初四,瓿知乡木匠大类-巧绝技能的匠员,共计五十八人集合在驿站,她都未再遇见过刘泊,想来刘小郎早离开了。   负责这些匠员的乡吏恰巧姓木,他说道:“前两年,咱们乡只考上两个匠童,一年一个,希望今年至少也能考中一个。”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看向张青。前两年分别考中的匠童,跟张青一样也都是“头等匠员”。   木乡吏:“这不光是你们个人的荣誉,也是乡里的荣誉。虽然规则允许你们还可以报另外一门大类的考试,但如果木匠类被取中,另一门没取中,待贴出榜来,你们的匠童等级会被标上『次等』!而『次等匠童』,考下个级别『匠工』时,肯定会吃亏!”   王葛暗想:制约手段真是高明啊,如此一来,只有真通两门匠技的匠员才会尝试。   木乡吏待下方的窃窃私语平静些后,继续道:“肃静。若还是坚持再报一门匠技的,现在就报名补录,过后不补。”   鸦雀无声。   木乡吏满意道:“明日起早在此院领早食,早食过后,一起乘车去考场,走时带上所有行李,如果考场那边允许住宿,就不再返回驿站。”   王葛一直以为考场在县城里头,没想到在郊外一个私人庄园附近。   听木乡吏介绍,庄园名为清河庄,主家姓王,高墙建的比驿站还要深远宏伟。高墙之外,有一条人力凿之的清渠,雨季时蓄水,天旱时灌溉。   渠畔一侧是茂盛果林,红红绿绿,灿烂至极。另一畔风吹草动,羊群绵延。   真令人羡慕与向往呀!   车队缓缓从清河庄东边的宽土道过去,又行了两刻钟后,到达考场。   考场很大,用高高低低的木柴圈起,场地中搭着好多高台,高台上堆满了物资,都搭着油布,离的太远,看不出具体是什么。   场地外搭着大小不一的帐篷,铺着密密麻麻的草席,这是别乡匠员已经住在了此处。   王葛等人都很兴奋,从一辆辆板车上跳下,牛板车是租的驿站的,由乡所付资,将人送到后接着就离开。她无亲属陪同,尽量跟紧木乡吏。   通往考场正门的道路两侧,热闹的几乎和集市似的。   木乡吏见小匠员们被一个个果摊、食摊吸引,就边走边解释:“这些果蔬是清河庄培育、或从远方运来的。刚才路过的清渠河畔有固定的集市,每月十五、月底,许多商人、货郎都会赶来,买清河庄的树苗、粮种,还有牛羊。”   王葛看到一些反季果蔬,一时间都恍惚了,这跟前世的菜市场有何区别?五月份竟有卖茄子和南瓜的,敢相信吗?   食摊将烹熟的南瓜切成小块,蘸了糖水售卖,一小块卖两个钱!敢相信吗?   价格之高,丧尽天良!   还真有好些长辈给小匠员们买了尝鲜!   嫉妒使人面目丑陋。王葛捂紧钱袋子,别过脑袋不看:啧啧啧,谁没吃过南瓜似的!   不过南瓜不是明代才传入中原的么?怎么大晋朝就出现了?   木乡吏跟看管考场的游徼呈上过所证明后,游徼清点匠员人数。   清点完后,一名游徼引领众匠员进入,随行的亲属在场外等候。   “你等面前的几处高台,都属材料区。竹类有慈竹、桂竹两种;木类有榉木、樟木;草类有蓑草、蒲草、芦苇;剩下的则是藤条、荆条、树皮等。考试时最多可选两类材料。提醒你等,藤、荆条、树皮属于一类。”游徼细心解说的同时,分别掀开油布,让匠员们看到这些充足贮备。   到了工具区,油布下盖着的轮廓明显不一样了,工具都盛在筐内。   游徼道:“工具有锤、刀、钳、尺、锯等,就不一一说明了,总之很全。另有辅助材料麻线、苇絮等。工具跟辅助材料相加,每人最多可选六类。”   在场地走动一圈后,一个多时辰就过去了,可见比赛场有多大。地面已经被划了一块块四方格,就是匠员考试时所处的位置。   离开场地后,木乡吏率众人找到偏僻点的地方,铺席,围坐。他说道:“你们共比三场。具体日期为初七、十二日、十七日,每场考五天。前两场,场场都要淘汰一半人数!最后一场,选出榜上百人。”   竟然比三场?!   不止王葛惊讶,其余人也是。   有个陪同的长者急道:“大人,这和往年不同呀?”   往年规则为:根据参赛人数分为一百组,分三拨比赛,每拨也是比五天。九名考官监督一组,评定上、中、下三个等级。每组评出的最高分者,就是匠童!   也就是说,按往年规则,匠员只上场一回。   木乡吏很无奈:“乡所也是前日才接到此讯息,不允许提前告知你等。你们大概也听说江县令被害的事了,这个嘛,新县令上任,肯定会颁布一些新策新规。不必忧愁!只要你们匠技扎实,规则怎么修改都不怕。”   一片不满的“啧啧”声响起。   这是匠技扎实不扎实的事么?小匠员们都是憋着大招,预备一举夺取匠童的,如今要憋三大招才行!能一样吗?这还不单单是临时加题的问题,原本预备的大招,谁敢放到最后一场?要是开场就被淘汰掉怎么办?   接下来,木乡吏告诫众人:队伍这两天就歇于此,可在附近游逛,不可靠近清河庄,如返回驿站或去县城,必须报备;此处也绝对不可点火,否则驱逐!说完后,木乡吏自去找瓿知乡的同僚。   王葛记准此处位置,开始闲逛。食摊售卖的主食种类很少:蒸饼、水引面(面条)或馎饦(面片汤)。   酱类很多:肉酱、果酱、豆酱、韭酱、鱼虾酱、蟹酱。咸、甜、酸、辣口味均有,甚至还有苦味的。   王葛驻足在一个“清河庄收购”竖牌处。此地停着一长排牛板车,看车的郎君大多都三十余岁,有的给牛喂草,有的躺在车上打瞌睡。   其中一人过来,问道:“女娘是匠员吧?”   “阿叔,我是。”王葛笑盈盈回道。   “比赛中制作的对象成品,可来此处售卖,保管比卖到县城实惠。若能榜上有名,收购价格更优。”   “借阿叔吉言,过后我一定过来。”   王葛开心不已,又找到了生财之道。   此时,远处的清河庄内,王恬正趴在床塌,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咝”声,不服气的望着墙,恨不能双眼能透视,替自己破开这憋屈的牢笼。杵的脑袋累了,他就偏着头嘟囔:“桓阿兄,你可真虎啊,比我还虎。亏我一开始还担心,怕连累你们陪我闯祸、挨揍。没想到,是你连累我!这回我算长见识了!” 第18章 18 不如鼓   王恬为何挨揍,还得从三个少年进县城开始说。   桓真带着他和温式之去拜见那位刚上任的族叔,以学习查案为由,请求重查孟氏之死。没想到,桓县令已经将江县令家的血案查的差不多了。   两桩命案,凶手只有一个!是江县令的长子江城!   原来妇人常氏,根本不是江县令的外室,而是江城的。   孟氏打听到常氏的居舍,带人去捉夫君,不料,捉到的是长子。自此后,孟氏几次三番的威胁长子,让长子跟常氏斩断孽缘,送常氏远离。否则,孟氏会亲自下狠手,处理掉常氏。   孟氏万没想到,长子已经被常氏迷的神魂颠倒,竟谋划了一场弒母大戏!   孟氏惨死后,江县令看出长子的不对劲,逼问后才知道自己养了怎样一个畜牲!但这是他的儿啊,还能杀了江城么?不但不能杀,还得替这逆子掩盖罪行!江县令不顾女儿反对,将妻子匆匆下葬,将其仆役全打发到偏远农庄,连妻子死时乘坐的牛车都毁掉了。   然而,江县令的姑息养奸,反倒把江城养成一个真正的恶魔!江城为了保住外室常氏,已经杀了阿母,还差阿父吗?   于是,他趁阿父熟睡,刺其心口,令江县令当即毙命。然后,他再把最后的绊脚石,一直质疑阿母之死的小妹江娥,杀死后埋进菜园,制造江娥潜逃的谜团假象。   至此,他就可以等尘埃落定,等过个几年,人们都忘记此命案后,纳常氏为妾就顺理成章了。   之所以说桓县令将两桩血案查的差不多,是因为江城还没有招出弒母的具体情节。不过对方死撑也没意义了,最多三天,定会招供。   桓真三人不甘心白折腾一趟,于是恳求在狱吏陪同下,提审江城,尽快结案,也算他仨没白来踱衣县一回。   桓县令治务繁忙,也想尽快结案,就允了。   谁知道桓真进了监狱,不耐烦江城装疯卖傻,抽出匕首就要活剐对方!桓真的小名不愧叫掳须儿,是真敢下死手啊,说剐就剐,一招虚的都没有!   甚至,江城把二十几年做过的坏事全招了后,桓真都没停手。   桓县令大怒,将从侄、温式之、王恬各打了二十棍,并将他们的罪责快马加鞭送往各自长辈处。   温式之最怂,在罪犯被活剐时就吓晕了,后被棍子打醒,而后又被打晕。   王恬被送往自家的清河庄,等待阿父派人来接。等待他的,将是更严厉的惩罚。   次日一早,木匠大类-巧绝技能的六百余匠员开始领号牌,统计第一场考试所用的材料、工具。   下午,考场东、西、南、北四个入口均竖起大鼓。这四面鼓可不叫“计花鼓”了,叫“不如鼓”。每淘汰一个匠员,从门口离去时,自己拿起鼓锤敲一下,寓意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考场从此时开始封闭,不允许匠员进去参观。有上百人在场内穿梭,搬运竹秆、木头等材料。他们都穿着最劣质的粗麻短褐,无论男女,头发均不束、不盘,乱蓬蓬的披散,被削短垂在肩膀位置。木乡吏说,这百余劳碌者均为“隶臣妾”,大多是被亲属犯下重罪,连坐而充刑,男为“隶臣”,女为“隶妾”,以服役赎罪。   隶臣妾役期满后,则成为庶人。但他们仍和普通百姓不一样,这类庶人的后代不允许考官、也不能考匠师,只有种地和服兵役两种出路。   闲话不再说。初七,第一场考试正式开始。   寅正,天还黑黢黢的,瓿知乡一众匠员就由木乡吏带到考场南门,排成长队缓慢进场。所有匠员只允许携带铺盖,凡夹带工具、火种者,当场剥夺终身考试权利。   男匠员由游徼搜身,女匠员由隶妾查验。好在匠员们都很谨慎,没有被查出不合格者。   顺利进场后,木乡吏赶紧一一安排考试位置,并让每人将材料上覆盖的油布揭开,核对各自的材料是否有缺失,现在报缺失还来得及,过后不补。   木乡吏也真是辛苦,就这样围着偌大的区域兜来兜去。   王葛的材料为:竹类、草类。工具及辅助材料为:蔑刀组合,锯,木锤,竹尺,麻线,苇絮。木乡吏走到她这边时,她赶紧汇报:“齐全。”   所有人都汇报完毕后,木乡吏大声嘱咐:“谨记考试规则!辰初开始,十一日的酉初结束。考试时长为五天,尽量不要主动提前离场。把拨给你们的材料都用上,最起码给考官留个好印象。再有,不要被淘汰的鼓声影响。好了,数年学艺,在此一举,望你等都能坚持到最后!”   他话音刚落,各个方位的游徼就开始吶喊:“非匠员者离场!非匠员者速速离场!”   木乡吏匆匆离去。   “考试开始!”   张青的区域在王葛前方,她一边搬动竹秆,一边观察对方先干什么。   张青利用盖在材料上的油布搭建雨棚。这是小赵匠师教他的经验,如今气候炎热,又是雨季,搭雨棚哪怕不为遮雨,也可以遮阳。   这就是有师长教导的好处。王葛有数了,也开始搭建棚子。先锯下四截桂竹秆,每截底部削尖,站到蒲草堆上,用木锤将竹秆砸进地里。再用麻线搓绳,将油布四角绑在竹秆上头。如此,一个简易的油布棚就完成了。   如果从上空俯瞰整个考场,像张青、王葛这样做的匠员至少占三分之二。   张青搭完棚子后就开始蔑竹了,看来他真正的手艺也是竹编,不是草编。   王葛见对方没再有别的准备工作,就不再关注张青。   要用竹子创作匠品,首先得熟知各类竹秆的特性,才能区别它们最适合做什么。   桂竹:因竹身生有斑点,也叫斑竹。它们的秆壁厚,分量重,密度高,竹材坚韧,适合做棚架、农具、家具。   慈竹:因新竹旧竹丛生,如母子相依,所以叫慈竹。它们的梢端弧形弯曲,竿壁薄,常用来编织生活用具。二至三年的慈竹,可将其篾成细竹丝,利用竹针等工具编织成价值非常高昂的工艺品。   这两个月,王葛一直在用野山的毛竹、镰刀充当蔑刀练手,无论制席、制筐,她想锻炼、或者说想唤醒的,是“劈蔑”基本功。   她有好多年没摸过竹编的专用工具了,幸好跟前世用的相差不大。这就是传统手艺人的好处,如果缺少哪些工具,只要有能替代的材料,都可以自己制作。   第一场比赛,必须十拿九稳。既要显现匠人扎实的基本素养,也要有能吸引考官的创新。   她的作品之一,就是蔑桂竹,编织一件组合量器:斗、升、合、龠。量器是这个时代上至朝廷、权贵,下至寒门、小户必备的称粮工具。要编织此类物品,一要准确掌握其容量;二要结实、耐用,容器内部必须光滑平整,万万不能称完谷粮、倒出去时,残留谷粮。   ——————题外话——————   龠:音yue,四声。一龠等于半合;十合等于一升。   感谢各位打赏和赠送月票的友友:黄河瓯江泰山雁荡;凤咲;见山止;andandand;毛球微微;永远多远1;樱花班的兰园;网文三代;喜怒哀乐早知牟。   这是我的第二部 作品,路过的友友们,不管老友、新友,望多多留下评论。感谢!! 第19章 19 竹匠与竹子   蔑匠无论制作什么,第一步都是选料,此次考试由县里统一提供竹料,就省了“选竹”这个步骤。   所以现在第一步为“锯竹”。这可不是指将竹秆直接锯成一段段,而是只锯两端。目的是除去竹根节过短的地方(指地下茎那端),以及竹梢过细处,尤其慈竹的梢端绝大多数是弯曲的,必须锯掉。   第二步是“滚竹节”。用蔑刀将竹子的节疤全部削平,因为这个过程中,手要一直转动竹身,所以叫滚竹节。   第三步是“破竹”。从竹子巅部的中间位置起口,破开一节后,就不必再用蔑刀,站起来用手向下压竹身,就能利用竹子自然开裂的惯性破竹。破的过程中如果发现不对称了,就把变小的那半竹身转到上面。破到最后两节时,放下竹秆,用脚踩住底下的一半,手执另一半竹身往上提,就彻底一分为二了。   第四步是“分层”。要点为:对称等分。因为对称才能最大程度的利用起竹子本身分裂的惯性,不必花大力气就能将竹秆对劈、对劈、再对劈。这也是人们将节节胜利比喻为“势如破竹”的原因。   分层后的蔑条粗细没有规定,只看匠人想编织的对象要求。不过每次对劈时,蔑刀始终要跟竹面保持垂直!   王葛劈的很专心,不知不觉,重摸蔑刀的手生、不适应,都一点点消失了。从适应这把刀后,它随着每次竹身裂开的“咔”声,开始唤醒它的主人的匠师基因。   王南行……   前世,她是竹编匠师王南行!   咔!竹身分裂。   咔!竹身再分裂。   日头在地面竹篾累积的过程中,也渐渐移向正中。气温急剧升高,王葛汗流浃背,脸上也是如此,但她浑然不觉。   咔!   咔!   就是这种蔑竹的脆响,是那样的悦耳,每一声都能挑起骨子里的兴奋,加速匠师血液的流淌!   咔!咔!咔!   蔑竹的脆响,不仅代表着匠师接下来的呕心沥血,也寓意竹子即将凤凰涅盘!   竹匠与竹子,绝不是屠夫与羔羊,而是相互的成全!   分配午食的隶妾将食篮默默放到王葛的区域,她这时才知道已经晌午了。   午食是一张蒸饼,还有一个装满水的竹壶。竹篮、竹壶是赠给匠员的,可循环利用,渴了去找隶臣妾加水。   吃饱后,加水的路上,她去了趟茅房,或许是女娘少的缘故,茅房不算脏,墙根竖着两根可疑的竹片。王葛腹诽,这谁呀,才半天就拉粑粑!   回来后继续蔑竹,这就是竹编手艺的特性,头两天几乎就是蔑竹丝,每根都要用刮刀打磨数遍,令竹丝更均匀、光滑。   黄昏时分,淘汰匠员的鼓声响了,是此场考试的第一声“不如鼓”。   所有匠员的心都随鼓声剧烈跳了一下,这证明考官进场巡视了!   咚!第二声鼓响。   距离刚才的淘汰才隔了不到半刻时长!   因为什么淘汰?不是至少三名考官同时评出“下下等”的分数么?考官评定等级如此果断么?   王葛也免不了胡思乱想,她所在的区域还看不到考官们的身影,只看到隶臣妾们推着独轮木车开始送晚食了。   她不再蔑竹丝,挑出一些细的竹管,制作此场考试,她的第二件作品:连发双排吡啪筒!   在前世,盛产竹子的地方,很多小孩都会自制吡啪筒这种玩具。在懂得气压原理后,制作起来甚至不需要什么技巧。   充当“吡啪子”的小球用泥丸就行,打出去不用心疼的拣回来。   九个考官簇拥而来,七男二女,全部为木技能之“匠师”,他们有的擅长木工,有的擅长竹编。来到张青小郎的区域,他们大多颔首微笑,赞扬几许。   张青的作品中规中矩:竹席。   但越是中规中矩之物,越能比较出匠功高低,还有-技艺传承!   主考官的匠师等级为“中匠师”,见多识广,认出张青的编织手法,跟其余匠师考官讲道:“这是会稽山赵氏独有的镜蔑编织法,蔑丝极细,待竹席编好后,光滑似镜。”   张青听到考官提起传承师门,立即放下手中活,起身。   主考官欣慰一笑:“你继续。走吧,咱们再看看别的。”   他们来到王葛跟前时,天色已暗。   王葛将蔑的竹丝整整齐齐堆栈,众考官的眼都毒,一下就看出这个匠员蔑竹丝的速度有多快了!而且竹丝细度一致,这得是长年累月才能蔑出来的经验!   个别考官甚至轻轻“咦”了一声,可见有多惊讶!   主考官在竹丝上正、反一摸,光滑无竹刺,更证明此匠员绝非表面功夫!   “考生叫何名字?”   王葛刚才就乖乖站在一边了,立即回道:“考生王葛。”   “你手里拿的什么?”   早等着此问!她双手托举着吡啪筒,回道:“吓唬老鼠用的,我自己乱琢磨的对象。”   “吓老鼠用的?演示一下。”   其实这时候,只有包括主考官在内的三个考官,对这个看起来像个“井”字的竹管支架感兴趣。   “是。”王葛早在筒前端塞好了泥丸,往双排竖管(漏泥丸用的通道)各塞几个泥丸,然后左手把住下排竖管,对着侧方空地,右手使劲推双排活塞。   两声不分先后的响亮之声:啪!   两个泥丸以肉眼根本看不到的速度,打到地面,砸出俩小坑。   众考官……   “咳咳,请考生再演示一遍。”   第二天“打鼠筒”就被呈到桓县令处。   桓县令试验了几把,说道:“此物蕴含的道理其实不难,难在谁先思考、运用到!这个匠员记录下来,只要其余制品达到中中等,录其为匠童。”   门下掾史是桓县令上任后辟举的吏员,此人意味深长的一笑,多了句嘴提醒:“这名匠员是个小女娘,姓王,名葛,来自瓿知乡贾舍村。”   “贾舍村,王葛?是阿真私自找中匠师,作弊录取的那个?”   “是。”掾史赶紧又说:“属下已经将那位中匠师送离咱们踱衣县了,如今此考场的主考官姓郑,没有问题。”   “我所求,是考试的公平、公正!不因阿真的关系,放任一个匠技不足者滥竽充数,也不会因为阿真的关系,令有匠技天赋者埋没于乡野。”   “是,属下这就去告知郑考官。”   “等等!”他斜倚凭几,微蹙着眉,慢悠悠的思索道:“王葛既知道此次匠童考试改了规则,要比三场,那她为何选择在第一场……就制出这种绝对能吸引考官的巧物?莫非……呵呵,跟郑考官说,让他在此考生面前,透露出想淘汰掉对方的意思。我倒要看看,她是否还能制出比这……还要好的巧物!”   “属下明白了,这就去。”   桓县令又试玩了几把,难得勾起几分童趣:“打鼠筒太难听了,此物一推一打,应该随其声音,叫……吡啪筒。” 第20章 20 知母莫若子   咚!   咚!   南门、东门的“不如鼓”几乎同时敲响,代表又有两个匠员被淘汰了。   这是第一场考试的最后一天,考官们首次分为两拨巡场:一拨为主考官带领三名副考官;另一拨为五名副考官。   每个匠员都会给予评分,要淘汰掉三百多人,因此“不如鼓”响的格外频繁,巧合时,就会像现在一样,出现两鼓同敲的情况。   郑考官一行四人走向瓿知乡匠员区域。   “考生张青?”   “是。”张青惶恐站起。   “留。”郑考官一个字,张青长舒口气,如释重负。   随考官过来,轮到王葛紧张了。那个“打鼠筒”被考官拿走后就再没还她,也不知道起没起作用?   不过她的主作品“组合量器”也完工了。   许副考官拿起此物,众人细细核查,评定级别。   先看此物制式:侧面为梯形,上口、下口均为正方形。整体均为蔑编,缝隙微小,无论眼观、还是触摸,都非常平滑。   再看实用价值:将此物大口朝上,是一个“斗具”;把它颠倒过来,小口朝上,则为一个“升具”。   主体的两侧,编有两个圆环手柄:一个手柄的环细,是卡住“合具”的;另一个环粗,中间的孔隙小,是卡住“龠具”的。   众考官知道,此物是效仿莽朝发明的“嘉量”。   缺少最大的“斛具”,恐怕不是考生来不及编织,应该是这小女娘谨慎,害怕“嘉量”属国之重器,私自编织、哪怕只效仿其形,也会犯忌讳。   没看她脑袋越垂越低么?   郑考官说道:“按以往惯例,瓿知乡只有一个匠童名额。论基本功,你比张青扎实,但你年纪比他长,你现在的基本功,不一定能胜过几年后的张青。”   王葛左手的小拇指已经抠在掌心,等待下文。如果考官觉得她的匠技威胁到了张青,要淘汰她、保张小郎,直说就是,不必跟她讲这么多。   果然,对方又道:“你真正的优势,是第一天做出的机巧之物,证明了你的创造天赋。此场让你过,接下来,还需更好的展现你独有的天赋。”   “是。”   考官们离开此区域后,副考官之一问道:“此考生的基本功,在所有匠员中都算得上拔尖,张青过个几年够呛能赶上呀?”   郑考官:废话!我不知道么?县令让我吓唬王小娘子,我能怎么办?   傍晚酉初,第一场考试结束,共淘汰匠员三三一人,留下三百三十整。   瓿知乡算上王葛、张青,留取十二人。   被留取的匠员必须把制作的成品带走,不得留在场内。还要找各自的乡吏更换号牌,每场被淘汰,号牌均归匠员所有,这也算一种资历证明。绝大多数匠员是考不上匠童的,但凭借号牌,总比普通匠人容易当佣工。   终于出来考场了,木乡吏收走王葛等人的旧号牌,更换完新牌后,说道:“你等今夜不得乱跑,明日卯正从东门进场,比赛区域更换,比赛所用的材料不变。所以个别匠员注意调整第二场的材料用量,不要到第三场时发现没有可用的了。”   随着齐唰唰的“是”,木乡吏露出欣慰笑容:“也不要总绷着,到附近逛逛,天黑后回来此处即可。另外,清河庄正收购制品,你等可去看看,增长见识。”   小匠员们跟着家中长辈走开,木乡吏这才拿出钱袋,递向王葛:“天黑前回来。”   “我用不上钱,麻烦大人再替我保管,我现去把这个卖了。”她笑盈盈摇着头,抱起竹编的量器,赶紧往清河庄收购点走。   一路走着,王葛发现百姓不但没减少,还更多了。尤其收购处,围的里三层、外三层,不光匠员在问价,更有远地赶来的各类买卖人,也在跟清河庄互通生意。   “王阿姊,快,这边人少。”张青喊她,他阿父紧跟在旁,一手抱着竹席,一手护着儿郎。   王葛过来,礼貌的叫人:“阿伯好。张阿弟。”   “女娘一人就敢来县城,比我家阿青强!”张父四十余岁,天生一张喜庆脸,夸的王葛抿着嘴笑。   她立即夸回去:“张阿弟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小郎呢!”   张父心花怒放,张青害羞脸红。   不一会儿,轮到他们。张青制作的竹席卖了一百个钱,父子二人高高兴兴的去食摊了。   王葛的组合量器卖了一百二十钱,这可把她高兴坏了,赶紧把刚赚的钱再交给木乡吏保管。   次日天气不好,十二个匠员随木乡吏从东门进入时,天黑的不正常,幸好考生们搭的雨棚也随材料一起移过来了。   整个比赛范围缩小,北门和西门封闭,只留东、南出入口。   开考时刻,雨也下起来了。   桓真腚上的疮伤终于结痂,这一起来,又裂开少许。可他仅微吸口气,还是缓缓走到窗口,推开窗,看雨丝顺着一溜溜瓦檐飞淌。   人间罪恶,岂能只由细雨洗刷?更需雷霆手段!   他身后的矮案上,摊着两份简册,是昨夜写的江城弒母的详细记录。他活剐江城时,匕首上有锈,导致对方仅隔一天就筋脉拘挛,抽搐不停而死。详细口供只能由他带伤书写。   第一份简册,写的是江城弒父的动机。   当江县令逼孽子说出弒母的来龙去脉后,气急攻心,立即做出烧车之举,因为江城在牛车里动了手脚。不过很快江县令就后悔了,只因烧车之举,会成为更大的破绽!   这才促成了江城最终弒父!他阿父不死,不但会拿常氏泄愤,万一廷尉府下来查案,询问为何烧牛车怎么办?他阿父会怎么回答廷尉府?到时会不会为了保住自己性命,交待他弒母的事?   第二份简册,是江城弒母的细节。   孟氏坐车有个习惯,喜欢独处,从不让婢女进车。她坐的长榻,铺着厚垫子,左侧部分被江城改了,里头的绢絮不平,坐着不舒服。如此一来,孟氏就一直坐在长榻右侧,靠着右车窗。   孟氏还有个毛病,晕车,为了防呕吐,车中的匣子里一直放有果脯。果脯就是江城动的第二处手脚,被泡过迷药。   第三处手脚,就是桓真等人怀疑的牛!孟氏那辆车的老牛,右侧两条腿被扎了微小竹刺,拉车时越走越往右沉,导致孟氏晕车严重。   所以出来县城不久,孟氏就吃了许多果脯,陷入昏迷。在昏迷前,她还因为格外恶心难受,特地斜倚窗边,尽量透气。   主、仆两辆牛车驶上官道后不久,江城的小厮装扮成旅人,驾着牛车就尾随上了。   当孟氏乘坐的前车先拐上开满桃花的土道时,小厮驱牛,疾速超越,就这样隔在了主、仆牛车的中间。   然后,小厮大叫着“驾、驾”,假意要超越前车,实际目的,是长时间并道而驰,将孟氏的车往路边荆棘丛里挤。   似这种土道,两侧根本不夯实,加上老牛听出小厮的声音,随着一声声“驾”,越跑越疾,车夫根本拉不住。   孟氏的脑袋就这样在车窗处颠来颠去,被荆棘枝划了个稀巴烂,至死都一声没吭。   此案之后,江城率兄弟砍伐荆棘,并非泄愤,而是江城恐惧那些荆棘上染着阿母的血,有一个斜枝上,还勾挂着眼珠子。   所以,孟氏之死,跟桃花林没任何关系。   她之死,只因为……知母莫若子! 第21章 21 制作唧筒   雨越下越大了,王葛坐在蒲草堆上,开始制作本场考试的第一件物品:唧筒。   也就是灭火水枪。   最简易的唧筒跟注射器原理一样,外部一个套管,内部一个拉动杆。将拉动杆绑上苇絮作为阻力,来回拉动,就能把水吸进套管内,再推动拉杆,将水喷出。   王葛很快就将简易唧筒做好了,周围都是水坑,她很惬意的玩了几把。接下来就要仿照前世在故宫博物院看到的,青铜制“水铳式唧筒”,做一个竹制的消防水枪。跟刚才的简单版原理是一样的,都是利用大气压力差吸水。   这种铳式的,使用时要配合一个水缸,将唧筒立置在水缸中,通过抽拉,水从底部进入套管内腔,再压下套筒,内腔中的水受压力所迫,从顶端喷出,可灭九丈高度左右的火灾(此时一丈约2.42米)。   可惜四周水坑的积水都太浅,没法试验。完成后,只能先搁一边。   王葛从现在开始,要正儿八经制作第二件物品了:蓑襞衣。也称“袯襫”,数百年后才称其为蓑衣。   郑考官虽然提醒她多制作机巧之物,但万一是随口说说、万一是诓人呢?   大晋朝跟前世可不一样,前世人民生活富足,生产技术先进,蔑匠引以为傲的技能产品,全被各种流水线、廉价材料所替代,导致传统手艺无用武之地,渐渐断了传承。   如今的大晋,生产技术掌握在朝廷、权贵手中,底层百姓急需生活用具和农具,就只能自己制作。   前世制作蓑衣的匠人比蔑匠还要少!   王南行那时专门跑到沂蒙山区,跟一位上了年纪的朴实匠人学习的。她单独制作第一件时,用掉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后来发到朋友圈,欣赏的、点赞的密密麻麻,却没有一个人想过购买,哪怕问价的都没有。   材料充足,这件蓑衣她选择蓑草搭配芦苇杆制作。   蓑衣的第一步,从领口开始。王葛先在撑着油布棚子的两根竹秆间拴根麻绳,然后一绺茅草、一绺茅草的在绳上打结。每续一绺草时,都要从麻绳底下续、向上翻。每打完一个结,都要压均匀、收紧,使领口锁扣的排列紧凑而整齐。   第二步,增绺,也就是蓑衣的主体。这一步的近千个锁扣,必须达到横成行、竖成列,手艺但凡生疏,至少得编个十天半月。   夏日的雨,淅淅沥沥,持续了两天。   下午雨停,艳丽太阳跳出云层,将东边天空耀出一轮彩虹。   咚!   “不如鼓”敲的可真赶趟,考官们是踩着雨停来巡查的。不出王葛所料,郑考官把两个唧筒都拿走了。   “滋水筒?”桓县令觉得简易版的那个,看上去跟打泥丸的“噼叭筒”差不多嘛,可他怎么就没想到,还可以滋水?   桓县令又看向那个长杆滋水筒,他命掾史按照王葛讲述的使用方法,将此筒底端向下,竖放在水缸中。   然后,掾史把住筒身,桓县令亲自抽拉上端的套筒。   哧!   扬程至少八丈远!   二人懵逼!   桓真的声音在后响起:“族叔,此为何物?”   桓县令见从侄抱着一堆简册,先问:“都写明了?”   “是。”   “此为滋水筒。”   “我以为是灭火用的。”   桓县令跟掾史一对视,脑中思路立即拓宽到一个新境界!是啊,滋水滋的再高再远有何用?打水仗吗?可是用在灭火上,就非一般意义了!   “不错,就是灭火用的。”桓县令一笑。   掾史抱过简册,告辞。   桓县令问道:“式之的伤恢复的怎样了?”   “谢族叔手下留情,他也好利索了。”   “唔。就是又要预备跑了?”   “他不敢了。”   “呵!”   “侄儿也不敢了。”   “不敢最好!这回你等惹的祸,说严重些,触犯的是国律!好在你等年幼,不然就不是二十棍能算了的。”   “可江城畜牲不如,本就该死!”   “天下该死的人多了!都和你似的,拿起屠刀随意砍杀吗?谁又知道你的心中有无恶魔?谁来评判你有无公权私用?”   桓真紧抿唇,不说话。   “我知你嫌我这个族叔多事,过几天,你阿父的信应该能到了。到时你想赖在这,我还不留你呢!”   “王恬呢?我想见他一面。”   桓县令不理他,拿起那个小滋水筒,抽水、滋水,抽水、滋水。   “族叔。”   桓县令仍不说话。   “族叔,我错了。”桓真老老实实揖礼。   桓县令轻“嗯”声。   “这滋水的小管子,我也想玩一下。”   “二选一。要滋水筒,还是见王恬?”   “要……滋水筒吧。”   清河庄,王恬被五大三粗的部曲扔进马车,飞驰而离。   “停下!我要见我桓阿兄!让我见桓阿兄一面我再跟你们走!”王恬大喊大叫,都喊破音了。从阿父派来的最凶悍的部曲来看,他回到山阴县(会稽郡的治所在山阴县)肯定要遭大殃!   唉,如果他知道桓真为了个滋水筒就放弃跟自己相见,心里得是啥滋味。   五月十七。踱衣县的匠童比试进行到最后一场。此次有一百六十五个匠员参加,留取一百人,作为今年踱衣县的匠童。   王葛的材料就剩下蒲草是全的了。   那就制作一张蒲草席子吧。鉴于郑考官喜好机巧之物,她先用剩余的竹子边角料,制作了一些火折子外管。   前世,火折子是在南北朝--北齐后期才出现的,利用的是物理学的复燃原理。懂得这个原理后,无论里面的火绒,或缺氧的外管,制作起来就较简单了。   不过当下的晋朝已经改变了历史轨迹,南瓜都提前出现了,火折子会不会也提前出现?   郑考官过来了,观察王葛的编席手法,暗暗赞叹:此考生的草编基本功,确实也拔尖!   可惜啊,新任县令偏爱机巧之物,非得逼着他这个主考官睁眼说瞎话:“此场制物……只有一张蒲草席么?”   王葛一副紧张模样回道:“材料不够了,只够制一张席。”   郑考官反而如释重负:县令大人,这可不是我没吓唬人家,是材料不够了。   “嗯。那就好好制席。”   “是。”   郑考官为弥补前两场吓唬过她,好心的告诫:“地上不要太乱,废弃的材料要收拾到一起。”   王葛把火折子外管一一拣起,难为情的说道:“我家里穷,就用边角料做些火折子管。”   “无妨无妨,凡能制出的对象,考试结束后都允许你等……等……等等!什么火折子管?” 第22章 22 头等匠童   好歹给我留一个啊!   王葛无语,她给郑考官简单讲述了在贾舍村时,她是怎么自制的火绒:将薴麻浸泡后,去叶,锤扁纤维;加上苇絮后再一起锤烂,晒干;刮点泥墙上的土硝末掺进去,将麻纤维彻底碾碎,用草丝包裹,卷成一个长条,放进竹管;点燃后吹灭,盖上竹管盖。   以后每次使用时,打开盖子吹两口气,火就能重新燃起来。   然后郑考官就把所有的小竹管都拿走了!   再然后,它们被搁到了桓县令案头。   五月二十二,贴榜。   王葛当之无愧居于匠童首位!这个名次是另有称号的:头等匠童!   张青在第八十九位。   瓿知乡榜上有名者,高达七人!   今年的匠人考试成绩,各大类别均跟往年天差地别,原因嘛,大家看破不说破:那就是以权谋私的江县令死了,往年各乡镇榜上有名者少,是因为名额都被江氏瓜分了!而新上任的桓县令铁面无私,各乡各镇才能平分秋色。   “大喜啊!”别乡的乡吏向木乡吏道贺。   “同喜同喜!”木乡吏嘴都笑歪了。“你乡录了几个?”   “九个。”   木乡吏的开心指数直线下滑,他赶紧指着第一名“王葛”的姓名,扬声道:“头名考生,是我瓿知乡的!哈哈哈哈……”   县衙后院。   温式之吹燃了火折子:“着啦、着啦!哈哈!”   桓县令把研究火绒的任务交给族侄和温家后辈,俩少年秉着将功补过的心态,做事很上心,将火绒按照材料组成不同,分类记载,并记录下每种火绒的使用差异。   王葛制作的那种,因为材料有限,肯定是最差的。   好用的,必须添加硫磺、松香等助燃物。为了掩盖火绒燃烧时的难闻气味,还可添加香料。   所以一个好用、燃起来无难闻气味的火折子,绝不是普通百姓能承受起的。   俩少年在“火折子”的发明中,也算立了一功,待他们回洛阳后,肯定不用挨揍了。   “可怜恬弟了。”温式之摇摇头。   桓真:“这话,咱们路过山阴县时,到他床头说。”   桓县令隔着老远就听出俩少年的幸灾乐祸。“火绒制出来了?”   “族叔。”   “桓叔。”   桓真二人揖礼后,展示火折子已经研制成功。   桓县令忍着心中大喜,说道:“你二人有功!式之,你去前院吧,温府已经来人了。”   “是。”温式之揖礼告退,给桓真留下“你自己保重”的一瞥。   “族叔有话?”桓真一边问,一边把记录火折的简册卷起,系好。   “你父的信已到。”桓县令负在背后的手递出,是个粟色锦囊,绳结处粘有泥封。   桓真打开,内置的帛书上是阿父的笔迹,只是里面的内容……糟糕!阿父这回是动真格了!他也不用想着去山阴县笑话王恬了!   “族叔。”他若无其事状把帛书装回锦囊,掖进袖袋,拿起装置最好材料火绒的火折子,出主意:“火折子的外管可以换成铜制,灭火水枪的竹制外管是否也能更换?那样一来,喷水的高度或许还能再高一截!”   桓县令意味深长一笑,说道:“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我预备在踱衣县整顿乡兵,定下十个驿亭为屯营试点。这可是个绝好的历练机会,你既好兵略武艺,如此机会不要错过啊!”   桓真:“我还未成年。”   “未成年正好!明年起,朝廷要在各州增设少年护军营,要求年纪不超过十五、官级五品以上的子弟、至少一年乡兵履历,而后通过乡、县、郡、州层层考校后,才能录取!阿真正合适。”   桓真尴尬道:“族叔……已经知道了。”   “你父命人带来的……”桓县令得意的竖起二指,“是两封信!还有两名医者,一名金疮医、一名折伤医!给我的信里,多一条内容!”   桓真静默,知道族叔没憋好屁!   “就是你若再跑,被我逮着,可打折你一条腿。我管打,二位医者管治!阿真啊,护军是多少兵士梦寐以求的进阶之道,你从今后就收敛野性,在踱衣县好好呆着吧。何时考入郡护军,我才任你走。放心,这期间,我会视你为亲侄!”他拍下桓真的肩头,拿过火折子,悠哉而去。   “对了,”他回头道,“温家派来的总管,看上去挺生气,应是直接押送温贤侄出发。你不送上一送?”   桓真顾不上哀叹自己,风一样跑出去,可惜温家的马车已经驶离县衙。   小伙伴的这一别,竟长达两年多。   温家的马车驶出西城门时,王葛背负大筐,自东城门而入,终于来到了县城。她每隔一会儿,就不放心的摸摸腰带上系的钱袋子,沉甸甸的,真是又兴奋又忐忑。   二百七十个钱,应该够给大父抓药了吧?   木乡吏告诉她,城内属“本草药铺”和“华佗药铺”最大、药草最全,还告诉她,药草只分等级,但同等级的价格肯定是一致的!如果有以次充好、哄抬价格者,官府的处罚非常重,所以王葛不必担心上当受骗,去哪家药铺买药都可。   木乡吏的话让王葛一路上都在想:这是晋朝?这是古代?经济制度也太规范了吧!要不是没有精盐、甚至连个火折子都没有,她真怀疑当年那位武帝也是个穿越者!   前方就是神农药铺,写着店名的窄木板竖挂墙壁一侧,跟墙面平行。王葛在门口就闻到浓郁的药味,进来后,药童询问:“看病还是抓药?”   “抓药。有没有治腰疼的药?”   “新伤还是旧伤?”   “旧伤。”   “可有湿寒症状?比如阴雨天时易腰疼。腰疼时,胸口是否也有闷症?是从背部以下就疼,还是只有后腰疼?是后腰两侧同时疼,还是只有骨头疼?触摸骨头可有突起?背是否驼?现在病者能走动、翻身么?那躺时可以俯仰屈伸否?能正常解手否?”   王葛被药童问出一脑门子汗,幸亏她灵魂是个成人,来前仔细询问过大父的病症,不然白跑一趟了。   抓了药出来,想着药童嘱咐的熬制之法:煎药时,要添加大量猪脂,煎好药后绞去渣,待药冷却后,就会形成黑色膏状,敷在腰后。可以用干净麻布敷在药膏之上,隔绝衣裳。   这,这不就是膏药吗?   王葛自嘲,自己明明是穿越者,却总在这个古时代显得跟土包子似的。 第23章 23 还债   一共抓了五付药,每付五十个钱,如此就只剩下二十个钱了。王葛很知足,只要能把大父的腰症治好,哪怕缓解点疼痛,这钱就没白花!   不过这趟出门让她明白了,县城里的买卖是以货币交易形式为主,只有乡野,或者和摊贩、货郎的小额买卖,才会以货易货。   王葛加紧赶路,两天后到达乡镇。   此时天快黑了,她又投宿到乡亭驿舍,不过没遇到那个喂猪老丈。天一亮,她来到最初相遇刘小郎卖草鞋的地方,等了一个时辰,不见他来。   王葛只能向乡邻打听:“请问前段时间,给匠员选拔比赛做考官的那个刘小郎,是住附近么?”   就这样询问了好几个人,才确定刘泊家的位置。来到他居住的窄巷,两侧院墙内,全是吱吱嘎嘎的纺车声。   第五道门……她站到了门口,轻轻敲门。   门开。   刘泊、王葛四目相对。   他手上沾有墨迹,微一笑,瞬间阳光好像都清和了。“来还债的?”   “嗯!”她落落大方点头。   少顷,她把筐卸下,告辞。   刘泊一提,没想到这么沉,王小娘子背着这么重的东西从县城走回来的?   任氏停下纺线,问:“刚刚是何人?”   “今年县里的头等匠童,半月前,我去都亭驿站取阿父托人捎回的简牍时,和她遇到过。”   “那怎不请人进来?”   “她曾欠我个人情,是来还债的,还要赶回贾舍村。”   任氏笑一下,继续纺线。儿郎大了,凡事自有主张,他愿说便说,不愿说,她从不勉强。   刘泊拿开筐顶覆盖的蒲草,顿时怔住。任氏扫过来一眼,也讶异。原来蒲草底下,竟是整整齐齐、数百根竹简!凡能看到的,无不削磨的平整光滑。   任氏轻声道:“这可费了不少工夫啊。”   刘泊拿起一枚简,可以想象出王小娘子篾竹片时认真的模样,她能在兼顾比赛所用的同时,还把竹料中最好的留下来篾成一条条简,再大老远背回来送给他,真是……反让他又欠她的债了啊。   傍晚前,王葛终于回来贾舍村,感受到村邻前所未有的热忱。   原来,她考上匠童的讯息,乡吏已经特意来村通知,还拨给王户一贯钱,作为头等匠童的奖励。不仅如此,匠童所在户的力役可以减半,也就是说,王二郎很快就能回来了。   “阿姊!”王荇扑上前,被王葛一把抱起来。   离家这么久,她最想念的就是阿弟。“让阿姊看看,呀,咋瘦了?”   “想阿姊想的。”   王葛额头碰碰他的小脑袋瓜,舍不得放下,抱着他和家人打招呼:“大母,阿父,三叔,从弟,从妹。”   小贾氏、姚氏脸上的干笑比哭还难看,这死丫头,又特意略过她们,臊着她们!   贾妪着急道:“快进屋,你大父算着你该今天回来,从一早上就开始问!虎头快下来,别累着你阿姊。新妇还不快去烹食?三郎,还不扶着你阿兄!”   一行人簇拥着进屋,里屋小,二房的王禾、王菽,三房的王竹、王蓬、王艾五个小辈留在外间。   王翁起不来身,可瞧见长孙女了,放下心,紧接着心疼。老人家眼睛都泛红了:“虎宝回来了?虎宝,快坐下歇歇。”   王葛一听大父声音都变调了,自己立刻也更咽,放下阿荇,跪到大父跟前,眼中含泪,泪中含笑,笑中有坚毅:“大父,孙女回来了。孙女,做到了。”   “做到了,对,做到了!做不到也没啥!大父早知道你能做到!”王翁一时间语无伦次,欣慰的不得了:“阿葛啊,你给咱王家挣脸了,待你二叔回来,咱家要好好吃顿团圆饭!”   贾妪、长房父子都跟着抹泪,尤其小阿荇,嘴唇、下巴抖的跟包子褶似的。   王三郎犯愁的瞅瞅阿父、望望阿母,不知道咋劝是好。   王菽一直倾听着里屋动静,默默拭泪。原来从姊是这样的厉害!争气!原来小女娘只要肯吃苦,学会手艺,就能像儿郎一样给家里挣脸!   很快,里屋又一片笑声,是王葛在讲考试的事,听到她编的一张蒲草席卖了一百个钱时,众人都惊呼,直道“不敢相信”!再听到竹制斗具、升具卖了一百二十个钱时,更掀起沸腾!   王葛这时看向搁在一边的药包、猪脂包,说道:“然后,我揣着那些钱进了县城,给大父抓了五付药,每付药五十个钱。这种药得拿猪脂熬,我就在乡镇又买了二升猪脂,钱就……花光了。”   木头人王三郎终于开口了:“这么贵?!”   几包草药要二百五十个钱!谁不嫌贵?贵到都超出了一家人的认知!但王三郎就这样急赤白脸的嚷出来,王翁能不伤心么?   王葛趁着伙房柴火旺,赶紧去杂物间找出落灰的小陶灶熬药。   王荇将阿父扶回屋,再回来给大父轻轻揉腰。他小小的手掌,轻轻的手劲儿,正适合稍微不得劲就疼痛难忍的腰症。王翁想着,以后分家了,总归是要让长房养老的,伤心就慢慢缓解了。   伙房内。王菽蹲到王葛跟前,才帮着添了一根柴,就被小贾氏蹶了一脚,训道:“伙房就这么大,都挤在这干啥?”   “阿母,我跟从姊学熬药……”   “你又没本事赚钱买药,学这有什么用?你要有孝心,就帮忙烹饭!哭什么哭!一天到晚拉了个哭丧脸,我是短你吃、还是短你喝了?早知道生你这么个丧气东西,我就该求女娲娘娘,把你塞回肚子里!还不起开!挡路!”小贾氏出来伙房就闭嘴了,生怕叫阿姑听到。   王菽是老实性子,眼泪汪汪的跟王葛诉苦:“我学会烹食了,可大母只让我种地,有空就练编织。我该听大母的话,还是阿母的?”   王葛哪能不明白大母的意思,俩叔母一个赛一个的懒,上山种地,谁能一天到晚总盯着她俩?还不如让她们一人一天的轮换做饭、挑水、打扫院子,这些都是摆在明处的活,少干一样都不行。   于是她道:“家里的活,不是干这个,就是干那个,干哪个都行。不过晚辈肯定要听长辈吩咐,若是干了活,还让大父大母添堵,不如不干!”   王菽点下头:“我明白的。”   “别哭了。我都回来了,明早开始,还是我烹早食,这样你阿母、三叔母就能少抱怨点。”   “我跟从姊一起!”   “不用。一个人能干的活,何必多搭一人。你踏实种地,隔三差五的跟我学好编织,比啥都强。”王葛把一半猪脂添到药釜里,搅动着。   天越黑,火从灶孔中透出的光越是红艳。可再红,也不如阿母血崩时那渗透床板的颜色刺目!刺心!   小贾氏,姚氏,你们欠我们长房的债……终于该还了!你们长年言语刻薄,挤兑我阿母,讽刺我阿父,让我阿母去世前走的那样不安心!她害怕一儿一女要被其余两房苛待,以致死不瞑目!甚至我阿弟也险些夭折!   欠债……还债,天经地义!今后你们这对恶妇,就等着被亲族渐渐唾弃、离心吧! 第24章 24 泼姚氏   夜里,王荇早早钻进阿姊的被窝。王葛这次离家时间太长,小家伙这是想念的狠了。她轻轻拍着他的背,想给他仔细讲讲外头的经历,可她太累了,不知不觉声音迷糊,睡着了。   咚……   咚……咚……   梦境黑的可怕,唯有鼓声炸着她的耳膜,每敲一下,余音都回荡好半天。怎么又梦到鼓声了?再世为人,心理承受能力变得这么差?竟然考一回试就做一回噩梦!   “我在做梦,我在做梦。”王葛絮絮叨叨,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还是克制不住害怕,如履薄冰的探路。   咚……咚……   听鼓音,不止一面鼓,一会儿响在左方、一会儿响在前方。   她选择朝前去,走的浑身都冒汗时,终于看到大鼓了。它高高悬空于黑暗,底下连支架都没有。   “咚!”紧挨在她背后骤然响起巨音!这一声太大,似鼓又似雷,她惊悚回头,什么都没有。   忽然!前头的鼓面被撑破,一只手掌探出来,揪住她,要将她揪到鼓内!   一声轻“啊”,她从噩梦中脱离出来。   “阿姊别怕,阿姊别怕哦。”小阿荇竟然没睡,轻拍她的手臂哄她。“阿姊把噩梦说出来,说出来它就不灵了。”   王葛欣慰的笑笑,以前哄他的话,被孩子反过来哄了。“没事儿,阿姊就是梦到驿舍里的老鼠了。”   “哼,我掐腰一站,它们就吓跑了!”   王葛笑死,再说道:“我还梦到一只大蜘蛛。”   “我一脚就能跺死它!”   “可蜘蛛跟水缸一样大哩。”   “那,那咱跑吧。等它饿瘦了咱再回来。”   王葛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笑,夸道:“原来虎头已经这么勇敢了。”   “嗯……可阿姊还是比我勇敢。阿姊,我不喜欢你先勇敢,我想快快长大,我先勇敢。然后,我站在阿姊前头,那样你就能想勇敢就勇敢,不想勇敢也没关系了。”   王葛一怔,阿弟眸子里的清澈水光,是黑夜都挡不住的明亮。   清早,王葛在第一声鸡鸣中起身,王荇也不睡了,倒完阿父的尿盆,赶紧来大屋帮大父母倒尿盆,再到伙房打水洗漱,然后重回大屋,爬到大父床上给他捏背捶腿。   王翁觉得腰疼减轻了,就试着慢慢坐起。   贾妪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虚空拜拜神农炎帝,夸道:“亏了阿葛舍得从县里抓药,贵是贵,可也真管用!”   王翁还是心疼钱:“把钱直接拴我腰上兴许就管用。”   “混说什么呦!”   王荇被大父的打趣逗的直往后仰,小嘴赶趟道:“孙儿以后要挣好多好多钱,全交给大父,大父就再也不腰疼了。”   “哎哟我的乖虎头!”王翁乐的见牙不见眼,精神更好了。   今日轮到姚氏干杂活,她磨磨蹭蹭出来时,柴火气、豆子粥的味道都传满院子了。   二房每次都是王菽先起,姚氏看着王菽端着尿盆经过,阴阳怪气的挑拨道:“阿菽啊,快回去再睡会儿吧,反正你从姊一回来就抢活干,显得咱们一个个跟吃闲饭似的。”   王菽缩肩走了个来回,硬着头皮装听不见。   王葛舀上一瓢水,去茅房那边,倒到阿父的尿盆里,端着咣荡两下,冲姚氏大步走过来。   “哎?你想干什么?”   “泼水!”   “你敢?啊!”姚氏尖叫,被泼个正着。   王葛扬声:“叔母就知道编排瞎话,侄女帮你洗洗嘴!”   “不要脸的贱皮子!我打死你!”姚氏这一身骚,咬牙切齿的去抄笤帚。   贾妪站出来:“再吵吵都滚出去!”   “阿姑!她泼我!”   “早食阿葛不许吃!”   王葛:“是。”   “才罚她……”姚氏刚不服,贾妪已经回屋,把屋门重重阂上。   姚氏怒火中烧,狠狠瞪回王葛。   王葛脸上冰冷:“三叔母要还动手,肯定不是少吃顿饭那么简单了。”   “贱屦子!王葛你就是欠抽欠踩的贱屦子!缺阿母管教的狗东西!早晚得报应!”姚氏喝上再被姑舅训斥,也要破口大骂,撒出这口恶气不可。   大屋,王荇扒着麻窗,一直看着阿姊返回伙房,才放心舒口气,坐回大父身边。   次大屋,王大郎握着拐杖的手,青筋直蹦。   屋檐下再吵吵嚷嚷,也不能断了地里的活。   五月下旬,正值庄稼要紧时候,既然俩叔母轮换着干杂物,那王葛就得跟去种地。   路过村西时,不知道谁家一大早的就哭声震天。贾妪见王葛朝那个方向瞅,就告诉她:“是贾槐家,他昨日和村邻去野山那边伐木,晌午天热,就下河戏水,谁知道……唉,找到时早断气了。”   王菽胆小,光听这种事都害怕,紧贴着大母走。   王禾想吓唬王葛,故意阴森森道:“听人说,捞上贾槐时,泡的漂白,那皮皱的,一蹭就掉一大块……”   结果没吓着王葛,吓着了王菽,小女娘嚷着哭音抱住大母。   贾妪“啪”的把王禾拍了个踉跄:“听谁说、听谁说?贾槐也是你叫的?再编瞎话吓唬姊妹,等你阿父回来,看我不叫他收拾你!”   王葛才不搭理王禾,感叹道:“那葛阿婆以后的日子难了。”   “可不是嘛。”   葛妪只有贾槐一子,贾槐的新妇那么多年也只育有一女,以后孤儿寡母的,恐怕只能给地主家当佃户。   到了田头,立即投入劳作,谁还顾得上感慨别人家。   这个时代的自耕农,绝大部分只能靠天吃饭,尤其这片山坡不临水渊、没有井,就是挖了沟渠也蓄不住雨水,只得祈求神农保佑风调雨顺。   前世的王南行不懂农事,今世的王葛一样不懂,她紧随大母,边学边干。   胡麻最易长蚜虫,只要嫩叶卷缩了,那叶子背面肯定已经生满蚜群。大母教王葛,用烧艾叶的办法就能熏杀这些害虫。还有一种防虫法,就是在田旁种植一些害虫不喜的薴麻。   熏一遍艾就已经接近晌午了,姚氏蔫头耷脑的来送饭,吃的时候,她挤出讨好的笑,问贾妪:“阿姑,以后早食我和姒妇多做些,各人都捎带着午食吧?每天这么来回折腾,实在费事!两个来时辰呢,这俩时辰,我都能把家里的缸挑满了。”   小贾氏附和着:“就是、就是。”   贾妪冷笑:“以前阿葛做这些活时,我不是没提过,新妇,你二人当时怎么说的?”   姚氏一点儿也没觉得难为情,好像早晨根本没跟王葛大闹过一场似的:“都怪我、都怪我!阿葛心大,不会跟自家人计较的,是吧?” 第25章 25 王二郎归家   王葛压根儿不瞧对方,说道:“大母,天越来越热了,来回送饭确实遭罪。”   姚氏、小贾氏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盯住君姑。   贾妪:“那明日起就改了吧。”   娣姒二人心花怒放,互打个眼色。   黄昏归家时,贾妪带着小贾氏、王葛、王禾绕到葛妪家看了一下,灵棚就搭在院墙东侧,王葛没敢挨近看。   葛妪家在村里属于最穷的,土院还是最原始的泥砌结构,当中搀着茅草;灵棚对面堆的杂物乱七八糟,都快高过墙头了;主屋瞧不出什么,侧居遮窗的草席垂落,烂掉一大块;院墙四周的地面全是杂草。   王禾偷窥到王葛在出神,悄悄退后一步,“啪”的拍她左肩一下子,闪到她右侧。   王葛直接朝右回头。   王禾“哼”一声,又没吓住她,真没意思!   因为这不是正式来吊唁,贾妪宽慰葛妪几句,客气问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带着王葛几个离开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回来后才发现王二郎也刚刚归家。   贾妪彻底没愁事了,又笑又哭,捶打儿郎的肩头,王禾难得乖巧一次,拱上前撒娇叫着“阿父”。   小贾氏隔着儿女望向夫君,看夫君终于朝自己走过来,心下反倒欲语还羞。   谁知,王二郎掠过她,对着王葛兴奋的说:“阿葛!你可给二叔挣脸了!你们不知道,乡吏通知我可以提前回来时,那些役者有多羡慕,他们齐唰唰看我的眼神啊,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他越“啧”越自豪,若身后有尾巴,此刻恐怕能摇上天了!   小贾氏“哼”一声:“不沾你侄女光,你役期也快满了!”   王二郎被她扫兴,瞪过来,小贾氏可见的哆嗦下。“我、我帮娣妇盛饭去。”   王葛、王二郎随贾妪往主屋走,王葛说道:“幸亏二叔回来了,给大父熬药的猪脂快没了,二叔明日去乡里割三升回来吧。”   王二郎一个趔趄:发生了什么?   三升猪脂?!家里这些年吃过的猪脂加起来够三升吗?   没多会儿,贾妪从二郎手里扯回那贯钱,重新塞回箱底。   “一贯啊……真是一贯钱!”王二郎闻闻手中残余的钱味儿,晕晕乎乎的好似还在梦中。“真是乡里赏阿葛的?”   “哪能!是赏你的!”王翁白了没出息的二儿一眼。   王荇一直偎在大父身边,“噗哧”一笑,躲到大父肩窝处。   王大郎侧着耳朵听,笑意也浓了几分。   王二郎窘脸,赶紧岔开话题:“明早我就去乡上,天黑前肯定赶回来。”   王葛:“咱还是打听一下,看谁家明天赶车进乡吧,那样二叔就不用走着去了。”   “走道怕啥,我走惯了,有车我也不搭!”   贾妪出主意:“要不我去问问张户,他家阿仓跟着阿葛学手艺,搭他家牛车,又不拉货,他还好意思要脚力钱?”   王葛:“大父,大母,阿父,二叔,我正要跟你们说这个事。前段时间,谁来学手艺我都教,是因为我着急用材料练手,但往后不能这样了。村里孩子跟着我学编织,咱是好心,可他们学个一、两年,考不上匠童,甚至连匠员名额都争不到时,会不会不感恩,反怨咱?”   王翁先明白过来了,嘱咐贾妪:“以后都不许在外头吹嘘阿葛的事!再有来学手艺的,不管送啥东西,咱们都不许贪。而且先跟他们说清楚,考匠童不容易,阿葛能考上也是运气。”   他稍稍迟疑,补充句:“张家小郎是近邻,推不开就算了,阿葛考上匠工前,不再收徒!”   王葛点头:“大父说的对,就是这个意思。谁真心愿学,自己带着够用的材料来,咱不撵人,但也别收人家的东西。免得到时他们干啥啥不行,再赖上咱!赖咱说大话,鼓动他们学编织。”   贾妪气坏了,仿佛已经看到有人赖自家:“咱可真是一番好心哪,他们自己手笨,还要赖上咱?到哪说理去!”   突然,老两口和王葛不约而同的看向王二郎,后者臊死了,赶紧保证:“我定管住新妇的嘴!也跟三弟说明白!”   不是王葛过度揣测人心,而是以贾舍村的条件,普通庄户人家根本走不通匠师这条路!   就拿今年木匠大类的一百个匠童名额来说,匠员里头七选一啊!一旦超过十岁没考上,这条路就废了!   到时村民能没有怨言?   他们只看到王葛能考出来,就以为考匠童也就这么回事儿,谁能晓得她是带着手艺投胎的!   所以学艺没关系,自家绝对不能收礼!   次日,王二郎揣着三十个钱离开家门,这一路把他担心的,但凡有风吹草动,都怕窜出个抢钱的。他不知道自己鬼鬼祟祟的模样,落在别人眼里反倒跟贼一样。   这三十个钱,是贾妪从以前攒的那五百钱里取出的。老人家的想法很奇特,总觉得那一贯钱是完整的,哪怕花掉一枚、以后再补上,也不完整了。   大母在路上叨叨她的道理,王葛很赞同:“这贯钱绝对不能破开,要留着买牛!”   “就是、就是!”   姚氏这才知道君舅的药得加猪脂熬,越听越觉得心口疼,跟被刀剜一样!   三十个钱啊!全买成猪脂熬药!天哪!咋不遭报应呢!   张户一家赶上来了,两家要同行一段路。   张菜小声问王葛:“你都考上匠童了,咋还让你种地了?”   “这几天腾不出工夫进野山伐竹,地里的活又不等人,我肯定要出力啊。”   “也是。唉,阿母嫌我懒,我以后也要天天去种地了。”   你的懒还用嫌吗?王葛不想跟他独处,就一直跟紧大母。   张菜的阿母孙氏也是沙屯嫁过来的,她示意姚氏走到一边,打听道:“你阿姑有给你这侄女相看的意思没?”   姚氏还在心疼那三十个钱呢,没好气儿道:“阿姑偏心长房,我可不敢问!”   “她无母,你是她叔母,问问不是正常么?对了,过些天我回趟沙屯,你要往娘家捎东西,只管跟我说。”   姚氏眉开眼笑,暗暗开始盘算。   贾妪和张菜的大母魏妪正商议着哪天一起去葛妪家吊唁,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开始小声叽咕贾槐的新妇年纪轻,肯定要改嫁的,葛妪脾气暴烈的很,到时说不定得闹场风波。   王葛有滋有味的听着八卦,遗憾两家的地头不在一块,很快就分道了。 第26章 26 货郎寻来   五天后,王翁已经能在院里自如走动。   下午未初时,院外有人喊:“这是王匠童家吗?有人在家吗?”   姚氏没从东厢房出来。   王翁暗骂句“懒妇”,牵着王荇出院门。   门前的东西道上,围了好些村邻和孩童。   原来是货郎进村了!   这货郎驱的是骡板车,径直从乡里赶来,脸上晒的通红。他的板车中堆满大大小小的竹器,席、筐、篓、篮应有尽有。车中央竖着几根竹搭的货杆,杆上挂的商品琳琅满目、花花绿绿,格外吸引妪、童!既有随风而转的染色风车、拨浪鼓、羽毛毽子,也有展开的彩色窗麻、绣花布囊,更有实用兼美观的竹笠、竹伞、彩色系带的圆头木屐、长皮靴子。   “是王葛小娘子、今年县里头等王匠童的家吗?”货郎客客气气问王翁。   “我是她大父。你是?”   “老丈,我姓刘,是乡里的货郎。我想每月从王匠童这里进一些竹器。”   王翁和虎头不愧是亲祖孙,这一大一小,鼻翼同时夸张的翕动,王翁腰上最后那一点不得劲,彻底好了!   货郎闻名而来收货,这明明是桩能让王户得益的大好事,姚氏、小贾氏却跟吃了苍蝇一样糟心。   因为君舅直接发话了!以后仍是王葛留家里干杂活,编竹器挣钱。合着姚氏二人争取的不必上山送午食的好处,竟让王葛拣了便宜!   气煞人!   夜里,东厢房,姚氏嗓门猛的提高:“谁知道真货郎、假货郎?人家滋个屁音就当真(针)是吧?她王葛想种地就种地,想呆家里就撵我?凭什么?!我好歹是她长辈!咋就得事事让着她?”   “还花那么些钱买啥专门劈竹子的刀?镰刀不够她使吗?合着这家里就我们不配用钱,她一个没几年要嫁出去的女娘倒金贵上了!”   “得过一贯赏钱又咋样?我们又沾不上光!再说了,一贯钱够花一辈子么?这些年长房瞎的瞎,弱的弱,他们喝西北风活过来的吗?咱们替他们出的力,折算成钱也不少吧!合着我们这些只知道出力的老实人,就该只往外出、不往里进是吧?”   越骂越来气,姚氏拽开门、被王三郎拦腰扯回去,房门就这样咣当几下后,睡神王蓬又是第一个遭殃,被揍的嗷嗷哭,最小的王艾跟着嚎。   王竹把么妹抱出来,怨愤的瞅向次大屋。   王葛不在屋里。她挑着水进院门,纳闷阿竹咋抱着阿艾站在院里,刚撂下桶,对方就过来把俩桶挨个踹翻。   “你干什么!”她急忙揪起桶,晚了,水淌的干干净净。   “都是你!凭什么一家人都得让着你?”王竹梗着脖子,真想补她一脚才解恨。   王艾再受惊吓,哭的更尖利。他急忙哄么妹,一边委屈的自己抹泪。   王葛要不是顾忌小王艾可怜巴巴的,真想把桶扣王竹头上。   王三郎一瘸一拐的跑出来,把王竹往屋里拽,歉疚的扔下句:“三叔马上帮你挑。”   幸亏王葛没把三叔的话当真,东厢房的门重重阂上后,清早才打开。   王三郎被姚氏掐的不轻快,一直龇牙咧嘴的走路,走几步还疼得咝口气。   王翁老两口也一宿没睡好。新妇泼辣,但这是儿郎屋里的事,老两口咋管?管多了就结仇喽!   再者,王翁自觉这次确实理亏,他花了一百二十个钱,从货郎那买了篾具,这篾具就是给阿葛的,新妇觉得家翁行事不公,嚷嚷几句很正常。   还是他家二郎有本事啊!   小贾氏也嫉恨,恨的鼻子、嘴巴都不在一条在线了,但王二郎一记眼刀威胁过来,小贾氏立刻缩肩塌背,还得没活找活干的装勤快。   早食过后,王翁冷着脸回屋。贾妪说道:“阿葛先别收拾,虎头也坐下,我说个事。”   姚氏就知道昨晚不可能白闹一场,得意不已。   果然,贾妪说道:“我们做姑舅的,不偏不倚。昨天给长房花了一百二十个钱,也不能叫次房、三房吃亏,一会儿二郎、三郎来主屋拿钱。”   王二郎:“哼,阿葛赚那一贯钱时,咋不见有人攀?!”   姚氏:“要按兄公说的,长房吃的粮还有我们三房种出来的呢,难不成我要让长房全吐出来?”   没等王葛反驳,小贾氏先不愿意了!   “娣妇真是巧嘴,那三房吃的粮还有姑舅、还有我们次房种的呢!”   “都住嘴!”贾妪喝斥:“今日分了钱,这事就此掀过,谁要再提、再作妖,别怪我告到乡三老那!”   乡三老掌乡里民风教化,姚氏这才知道害怕,急忙朝夫君打眼色,替她说句好话。   王三郎嘴巴刚张开,被阿母一瞪,又闭紧了。   “都过来吧!二郎扶着你阿兄。”贾妪起身,三个儿郎随她在后,进来主屋。   那串散钱已经放在地面的草席上,王翁侧躺于对面的木床,背对他们,一动不动。   贾妪没了刚才的精气神,叹了口气,才跪坐下来。   王二郎先扶大兄跪坐阿母正对面,然后坐于大兄左侧,王三郎老老实实邻着二兄坐。   贾妪解开绳结,有多少钱,她一清二楚,仍然一个、一个的再数一次。   “这是盖完屋院以后,一点点攒起,攒着买牛的。原先一共五百个,给你们阿父买猪脂煎药花掉三十。三郎若不信,可问你二兄。”   王三郎羞愧的眼周一大圈都红了,直摇头:“阿母!我……”   贾妪制止他说话,鼻间也酸涩难忍,继续道:“昨日给阿葛买篾具,花掉一百二十个,剩下三百五十钱。”她说完,给二郎、三郎面前各拨过去一百二十枚。   王三郎头垂的更低。   二郎把钱往回一推:“阿母帮我存着!”   王翁猛的坐起来骂:“都拿了钱给我滚!”   包括贾妪在内,全都被他吼的一哆嗦。贾妪低声撵人:“快走吧、快走吧!大郎留下。”   王大郎却道:“二弟、三弟稍待。”   他摸向腰间系着的布囊,取出一根狭长竹片,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一长串圆圈,能看出画的是“钱”,朝阿母方向一递:“阿母,虎宝昨晚刻了许久,说是打的欠条。你数数,正好刻了一百二十个钱。篾具,算我们长房向二老借的,一年内一定还上。”   王三郎顿时结舌:“大、大兄?”   又无措的看二兄:“二兄?”   王二郎看阿弟这一脸窝囊样,只得捧钱站起:“这钱,儿先拿走了。”   三郎大松口气。回屋后,姚氏欢天喜地,拿出准备好的结实麻绳串钱、数钱。王竹蹲在阿母跟前,一会儿看看这些钱,一会儿看看阿母。   姚氏其实最疼长子,把系好的钱串塞给王竹:“儿也数数!”   “嗯!”王竹拨拉着钱币,指尖相触的一次次,越来越觉得阿母闹这一场是对的!   一旁,王三郎抱着么女,欲言又止。长房打欠条的事如何跟新妇说?说了会不会又大闹一场?要不,先不说了,这么多钱呢,长房哪那么容易还上! 第27章 27 青篾与黄篾   钱分完了,姚氏、小贾氏再无怨言。   大母他们离家后,王葛接过阿艾,哄睡着后,轻轻放回东厢房。从弟王蓬一直酣睡,早食都没吃。   这时的王荇已经把主屋、次主屋打扫一遍,把两间屋里的脏衣都搁到院中大木盆里,压上棒槌。   王葛喂完鸡后,端起木盆,挑上扁担去井边了。布衣洗完非常沉,她根本端不动,得放到桶里挑回来。   王翁把木牍拿出来,让王荇念给自己听。   “釜,为煮具!”   “路,大道也!”   “大父,你知道无功不受禄的典故么?”   王翁早一字不差的背过了,但这是祖孙之间的乐趣,于是故作发愁的说:“唉,记不住喽。虎头再跟大父讲一遍。”   王大郎在院里编筲箕,能听到虎头的一点儿稚声,每听的稍微清楚些时,他就停下手中动作。   “阿吴,你若也听到,该多好。”他突然思念亡妻,声音低不可闻。   王葛把洗干净的衣裳挑回来、晾上后,扶着阿父挪到阴凉位置,来主屋看眼大父和阿弟,再拨开东厢房窗帘一点缝,看看从弟、从妹还在熟睡,确定暂时没什么事了,来杂物间,把存放的几截竹秆、自己打制的长条工具凳都搬出来。   在工具凳上楔入匀刀(也称剑门刀),匀刀制式为三角状,两片。作用:保持每片竹篾宽窄一致。   昨日货郎的意思是,大件的竹席、门帘、窗帘,小件的竹盒、提篮,都收。若她会制六角竹扇、便面(半规型扇面)、腰扇,做多少他收多少。   当然了,长期合作的前提是手艺精良。   货郎的话勾起了王葛的某些回忆。   前世的时候,竟有人认为腰扇起源于高丽或小日,简直笑掉大牙!   根据历史记载,最早可追溯到西晋陆云《与兄平原书》中的那句:一日案行,并视曹公器物,床荐席具……扇如吴扇、要扇亦在!   “要”是“腰”的本字,这里的“要扇”就是指能别在腰中的迭扇!   迭,既可指折迭,又可指卷迭。   所以无论是折迭式、或卷式的腰扇,都是我国汉末魏初就已经存在的对象!   王葛篾竹时,张菜、张仓过来了。   张菜帮从弟背着麦秸,张仓抱着双编好的草鞋。兄弟俩先叫了“王阿叔”,然后张菜蹲到阴凉地去了。   张仓把草鞋递给王葛:“葛阿姊,这是我才编好的,你看看行不?”   王葛轻扯鞋底,试试紧密性,夸奖道:“很紧实,有进步,要想穿的再舒适些,就把毛糙的地方多压一压。”   “真的吗?”张仓喜出望外,这双鞋他做了两天,搓绳搓的满手都是小裂口,就等着葛阿姊能赞扬他的手艺。   “当然!”   张仓高兴的摇头晃脑。   “今天我篾竹,是要编六角扇和腰扇,你仔细看,不懂的就问。”   “是!”   王荇冲出来:“阿姊,我也要看!”   “你俩排排坐,一起看!”   话是这样说,王葛一开始忙碌,立即进入一种极其认真的状态中,她严肃沉着的表情,落在阿弟和张仓俩孩子眼里,显得有种苦大仇深的模样。导致张仓就算有疑问,愣是没敢张嘴打扰她。   反观张菜,真是不如小他好几岁的从弟,坐不住也蹲不住,烦了就去抽篾条弹着玩,想引起王葛注意,哪怕训他也好。觉出她根本无视他后,就拿起编筲箕用的长荆条去鸡窝那,戳的母鸡乱叫。   “从兄,你再捣乱,下次不叫你跟来了。”张仓生气的跑过来,赶紧又跑回去。   王葛这时进入下个步骤:分离竹皮和竹心。   带竹皮的篾片,被称为“青篾”,柔韧性强,是编织竹扇需要的材料。有些精致对象,甚至是将青篾剖成发丝一样的竹丝后制成的。   竹心的篾片,被称为“黄篾”,韧性差,易折断,编织大型篾品时才会使用。比如编席时,可采用青篾、黄篾交错编织,构成天然图案。   “阿仓,”王葛终于开口:“现在考一下我讲过的技巧,分离竹皮和竹心时,如果像这样……”   她用篾刀在竹条切口时,故意倾斜了下,如此,若继续推刀,青篾部分肯定越劈越薄,下部的黄篾部分越来越厚。   “如果像这样,怎么使青篾恢复成我想要的厚度?”   考我了、考我了、葛阿姊考我了!张仓雀跃不已,背负小手,句句大声:“要用篾刀一边压着黄篾!一边推刀!直到达到、篾匠需要的厚度!”   “回答正确。”   王荇为张仓鼓掌。王大郎也夸句:“阿仓真聪明。”   张仓又自豪又害羞,接下来看王葛篾竹更认真了。   一上午也出不来多少活,张家兄弟走后,王葛赶紧洗手烹食。中午过后,王荇哄从妹玩耍,阿蓬吃饱后又开始犯食困,王翁叫他跟虎头、阿艾一起走动走动,可阿蓬刚答应,就扎到大父床铺又睡了。   “唉!”王翁一边愁,一边给孙儿盖严肚子。   王大郎午后也有睡一觉的习惯。   满院寂静,闲不住的王翁走出房门,看王葛缩在屋墙下仅存的一点儿阴影里篾竹丝,就到杂物间找出锯,几块木板,开始忙活。   “大父要做啥?我来!”王葛赶紧过来。   “你忙你的。夏日还长,我在你们屋前再搭个凉棚。正好啊,松散松散筋骨!”   “大父。”王葛感动,盛一壶水放到旁边,“大父还是要注意腰。天热,一会儿别忘喝水。”   “唉呀,你快忙你的去!对了,欠条打的好,打到大父心坎里去了!”   王葛“噗哧”笑出声,然后小声、但很郑重的说:“我打欠条,也不全是为吓唬叔母糊弄大父母的。一年内,我不光要把篾具的钱还上,还要让咱家买上牛!”   王翁美滋滋的:“要是那货郎的话作数,说不定真行。”   张仓又过来了,自带了竹壶。王翁随口问句:“阿菜哩?”   “睡晌觉哩。”   王葛叫过张仓,先篾出少许细青篾,一边起手编织,一边耐心教学。   青篾分出来后,可以根据需要继续分层。就制作竹扇来说,少的三层,多的六层。分完之后刮青,使每根竹丝光滑亮泽。   总之,竹篾越细,编织的扇面看上去越柔和,但相应的,编织时所耗的时间越久,精力投入越多。   没有染色的条件下,匠人可根据青篾每层不同的色差,来构造扇面的天然花纹。通常有:回字纹、人字纹、十字纹、矩形纹。   没有花纹的称为素罗。   特殊些的有镂空菱形纹。   “葛阿姊,你为什么懂这么多?”张仓光死记硬背都觉得头晕脑胀。   “在县城考试时厚脸皮问的,那里的考官都是各地有名的匠师!”   “匠师?都能做考官了,肯定很厉害!换成是我,我、我不敢问。”   “呀,让我瞅瞅,阿仓脸皮还怪薄哩!”王葛作势揪他小脸,张仓被逗的“鹅鹅”笑。   同一时间,桓县令正细细看着几片木牍,疑惑不解的低语:“王、葛?十岁的小女娘,一直生活在贾舍村,她为什么……懂这么多?当真有匠人天赋一说?” 第28章 28 喷药柜   原来,一刻钟前,掾史带着中匠师郑经过来,呈上画好的“喷药柜”图解木牍,此器械将用于农药喷洒,减少庄稼病虫害。   桓县令眼观模具图,脑中已经浮现实物模样。他问:“郑匠师,这跟灭火水筒一个原理?”   “是。”郑经一一解释模具图:“将竖筒改为固定式横筒,加粗;四方柜贮存莽草、鱼腥草所制的灭虫药水;横筒连接贮水柜的入水柱,有四条,首大尾细;柜上设置一注水口,口有盖;抽拉杆采用厚毡做密封;还有一处改动就是喷水口,改为莲蓬式。”   桓县令不是不通稼穑的官员,知道通过莲蓬孔喷洒,比使用水瓢扬洒更利于植株均匀沾染灭虫药,大大节约用量。   掾史禀道:“实物已经打制好,就在院中,大人是否看一下?”   桓县令知道他这样说,一定是已经观看、试过了。“好,此物利于农事,这就看!”不亲眼目睹,肯定不放心。   若是王葛在,看到院中平板车上的长方体喷药柜,一定得给郑匠师竖大拇指:人才啊!   这不是前世《武经总要》里记录的猛火油柜吗?只不过在宋朝时,柜整体为铜制,贮存的是火油,通过横筒抽、推,再经点火装置,形成的是杀伤力巨大的炙焰火龙,以此烧伤敌军。   随掾史下令,两吏扶稳柜、车,一吏抽横筒的活塞杆,再尽力推回。   霎那间!横筒前端的莲蓬喷头,喷出毛毛细雨般的水线,直飞两丈外!   此吏再重抽药水,这回放缓一些推活塞杆,水线从最近的一丈到三丈远全部喷到了!   阳光大好,淅淅沥沥飞扬的水雾被照出来半弧彩虹。   桓县令神采亦飞扬,大道三声“好”!   “辛苦郑匠师了。我这就修书,在桓氏族中择选一名木匠大匠师做你的举荐者。”   郑经大喜!他卡在中匠师等级七年之久,技艺已经积累的足够了。但是参加大匠师评定,必须由籍贯地的县三老、与同种匠技的大匠师共同举荐,才有资格。   县三老是朝廷官员,巴不得多多举荐本地匠人,但大匠师难寻啊!朝廷规定,一名大匠师,终生只能举荐三次,岂会轻易把任何一次机会留给外人?   贾舍村的崎岖小道上,斜阳余晖,农户返家。姚氏想起前些日子孙氏托自己的事,就问:“阿姑,阿葛转过年来就十一了,是不是该准备相看了?”   贾妪:“转过年?离年还有一半,你急什么?”   “咋是我急呢?”她嘀咕句“妇又不是外人”后,见君姑没再数落她,继续道:“我是她叔母,万一村邻问起来,我好歹得知道君姑的意思,才能拒绝人家、或应下来安排相看。要是不管谁问妇,妇都推脱不知道,别人还以为我不管侄女呢。”   倒是这个道理。贾妪说道:“你疼阿葛,我高兴的很。若真有人向你和阿贾打听,你们就回……她大父母想多留她两年再说。”   多留两年?小贾氏立即道:“女大可不中留!”   “你当年跟二郎相看时多大?”贾妪板起脸。   “十、十四。”小贾氏偃旗息鼓,她相貌有些丑,当年偏偏只中意村里最俊俏的王户二郎,这才耽误了相看。   姚氏有求于孙氏,自以为有心眼儿的旁敲侧击问:“其实,是我看阿葛常跟张菜一起玩,还以为……”   “有人说闲话了?”   “没有、没有!”   “嗯。你提醒的对,咱们也算看着张家小子长大的,不自觉的,就以为他岁数还小哩。回去我说说阿葛,往后少和张菜玩耍。”   完了!姚氏咂吧下嘴,转念又窃喜的很:反正孙氏托我的事已经问了,真把王葛许给张菜,哼,还便宜那死丫头哩!   晚食过后,王葛叫王菽进来帮忙收拾釜灶,王菽一边用竹刷刮釜内结的粥痂,一边说:“今天回来的时候,听说溪河那边又差点淹着人。”   “河就是这样,看着风平浪静,底下说不定藏着漩涡。所以在边上走走耍耍没事,千万别下水!”   “从姊说的是。嘻,不过我看水就晕,连井边都不大敢去。”她不好意思的吐下舌头,“我可绝对不下那条河。”   王葛一笑:“阿菽,先别刷了,来。”她从粮缸旁的旮旯里拿出下午编的六角竹扇:只有扇心和一点点起头,长长的青篾条四周而垂,乍看很凌乱。   天色还算亮,两个小女娘就这样蹲在缸边,一个仔细教,一个懵懂学。   王菽不如张仓聪慧,好在听话、特别认学。   “扇面的花纹,是根据不同的压线、挑线方法制出来的。你看,就是这样……”王葛正讲着,小贾氏进来了。   她猛地提起王菽、夺过“破烂”往灶膛边一丢,边往外走、边指桑骂槐:“贱皮子!装的老实巴交的,就知道耍心眼!一肚子缺德心思,让我逮着了吧!”   “阿母你干啥呀!”王菽差点儿被拖倒,“干啥骂我这么难听……”这实心眼的小女娘,根本不明白咋回事就被关回屋了。   王葛拣起扇心,有几根竹篾搭进炉膛里,不能用了。   她心疼的吹掉青篾上沾的灰,摇下头,低声自语:“你瞧你,干干净净的,非得往火边靠,差点儿烧个大疤瘌。”   屋里,王菽委屈的直抽噎,小贾氏撒完火,又开始反感这个女儿笨乎乎的,一点儿都不随自己,连她刚才骂谁都分辨不出来。“行了行了,别哭了,明天看谁去乡里,阿母托人给你们兄妹买糖吃。”   王菽别过头,这就算阿母的道歉了,可她才不稀罕糖!她只想知道阿母为啥当着从姊的面骂那么难听,让自己那么丢脸。   王禾一撇嘴,恰被小贾氏瞅个正着。   “干啥?”小贾氏偏心儿郎,王禾再作怪也不恼,她笑着戳他脑门一下,“不信是吧?阿母这回说话算话,肯定给你俩买糖吃。”   很快,小贾氏恐慌的尖叫声传出次房。   姚氏唯恐天下不乱的出来东厢:“咋了、咋了?”   小贾氏破门而出,哭道:“天杀的!王二郎你今天要不说清楚,我就……我就跳井去!”   小贾氏一路嚎,倒是还有理智,甭管追来的姚氏、还是路遇的村邻咋问,小贾氏都不说为啥哭闹。   王二郎被阿母轰出来,气的一跺脚,把装着一百二十个钱的布袋扔给王禾,赶紧追新妇去。   王菽吓坏了,王葛也疑惑的站在院里。   王禾不想被讨厌的从姊看他们次房热闹,就烦咧咧拉王菽回屋,埋怨:“都是钱闹的!”   “阿兄,到底咋回事?刚才你和阿母嘀咕的啥?” 第29章 29 乡兵桓真   王禾简单一说。   原来,王二郎趁小贾氏不在屋里,打开她放嫁妆的木箱,拿走了那一百二十个钱。他也不在意被长子看到,就去主屋要还给二老。   老两口哪肯接。推来搡去的,王二郎急了:“儿今早拿钱,是不想让三弟作难,你们没瞅着三弟那窝囊样!”   贾妪“啧”一声:“不许这么说你么弟!”   王翁:“哼,说的也没错。好好的儿郎,以前多好,现在变成一坨烂泥,一点主心骨都没有!行啦,这钱既然分给你们,就没收回来的道理,快拿回去吧,别再……”   王翁的话都没说完,小贾氏就在长子的示意下,发现钱袋不翼而飞了。   这还了得?!日子没法过了!   小贾氏肯定不会真跳井,村北就这一口水井,她要跳下去死在里头,都得被村邻鞭尸。   闹完后,小贾氏就回娘家了,这就是娘家近的好处,一个村北、一个村东。   次日绵绵细雨,这种天气就不必去地头了。王葛在杂物屋篾竹,王菽、张仓坐她对面学习。   王二郎苦着脸去接新妇,怒气冲冲回来。   王翁老两口一问,气个够呛。原来,二郎的外舅、外姑都没让二郎进院!还放言,要么给小贾氏做件新衣裳赔礼,要么买个首饰,否则小贾氏就在娘家住一段日子。   田里正忙,还要隔三差五去野山伐竹,家里少个劳力怎么行?这是婚家知道他王户得了一贯赏钱,想贪一大口呀!   贾妪抹把泪,打开衣箱,取出个布包裹,解开后,是迭的整齐的布料。“这半匹布,是三郎成亲时,你阿父买的,我一直没舍得裁成衣裳。拿去,给婚家赔礼。”   “阿母!”   “拿去!此桩事本就是你错了!二郎,你别不服,这事要换在阿母身上,若你阿父不声不响把钱拿给别人使,阿母也会气恼。”   “你二老又不是别人!”   王翁开口:“听你阿母的。以后记住,理亏在前,就别怨吃亏在后。新妇回来后,凡事和她有商有量,儿女都大了,别再在小辈跟前丢人现眼。”   “唉!”王二郎又臊的慌、又气的慌,使劲跺下脚,拿过衣料冲进雨里。   往事汹涌而来!这半匹布料,前世也没留住。那时阿菽投河惨死,阿父心疾、伤寒、腰症齐发,家中早无余钱,阿母卖掉所有能卖的东西买药,不知道是不是药不对症的缘故,阿父还是一日比一日病重,直至去世都饱受折磨。今世,幸亏侄女争气,小小年纪有胆有识,赚了钱从县城买药来,几天就治好阿父的腰症。   可布料还是要被送走!且还提前这么多年!   连那五百个钱,也开始零零碎碎的支出去,攒不在二老手里。   王二郎越来越不安,生怕一切看起来都改变了,实际上还是脱离不了原来的宿命。   东厢房,一直偷看的姚氏心急难耐,嘱咐王三郎:“你等着打听打听,你二兄刚才拿的啥?”   “嗯。”   王艾坐在被窝里,奶声奶气的模仿阿母:“你等着打腾打腾,你爱兄拿的啥?”   姚氏、王三郎均吓一跳,面面相觑后,反应不同,王三郎刚训斥:“不许……”   “胡说”两个字还没出来,姚氏已经一巴掌扇在王艾嘴上。   杂物屋内,王葛听到阿艾又哭了,微皱眉头道:“好容易歇一天,不是训阿蓬、就是打阿艾。”   王菽自嘲:“这是我阿母不在家,不然指定也找茬数落我。”   张仓小脸绷紧:“菽妹别怕,往后挨打就往我家跑。”   “嘻,我才不,我往从姊身边跑就行。”   王葛急忙拒绝:“可别,越指望我,你挨揍越狠。”   张仓以为葛阿姊在说笑。王菽却明白从姊讲的是实情,她垂头,又羞愧又无奈,从姊人好,待她也好,真心实意的教她编织手艺,可阿母就是瞧不惯从姊,总讲从姊坏话。为啥呀?!   外头,雨又大了些。   王二郎仍是只身回来的,回报二老,婚家的气算是消了,外姑接了布料,态度和气了,只是要等小贾氏裁完衣后再回来,最多两三天。   次日雨停,灰色的云层不时遮挡太阳,乡间小道全都泥泞的很。王葛早食多做些,给大父、阿父他们留下够中午吃的,坚持跟大母一起去山坡。   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姚氏不停抱怨:“姒妇可真会挑时候回娘家,咱们雨一停就得赶紧忙活,可人家呢?指不定还睡着呢。”   “我可看出娘家近的好处了!”   “兄公昨日冒雨连着去姒妇家两趟,都没把人领回来,咋着?她还想拿捏到秋收啊?那咱王户要这种新妇干啥?”   王禾忍不住了:“我外大父家是离的近,可我阿母一年也没回去几趟,还不赶你偷偷往沙屯拿的东西多哩!”   “哎?你这死驴脸,有这么和长辈说话的么?”   贾妪:“行了!谁不想动弹、谁就回去躺着,别叨吧的让我心烦!”   王葛默默,只管扶好大母。   这时,一趟骡马小队从最近的亭置“临水亭”出发,向贾舍村徐徐行来。他们都是临水亭的吏,共十七人,亭长为首,亭卒十五人,外加一名身份特殊的亭夫。   这亭夫,就是少年桓真。   各州郡每年都有修路预算,临水亭至贾舍村这段羊肠土道在批准之内。郊区“野涂”的道宽有固定标准:五轨,只需用“记里车”测量出实际路长,就能核算将要投入的财力、物力、人力。   骡子拉着记里车,每行进一里,车上的木头人就敲鼓一下,桓真拿着石刀、木板刻数。   队伍后头数丈外,铁风、铁雷骑着凛凛骏马,一直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铁风背负环首刀;铁雷左手持弓,背负木箭箙。   按照桓县令的意思,允许他兄弟二人始终追随,保护桓真安危……只能在性命攸关时才可相助的意思!   桓真现在,是临水亭负责打扫亭舍、马厩的“亭夫”,在亭置中属于最低等的亭卒。其余十五名亭卒,要么是负责逐捕盗贼的“求盗”,要么是“亭子”。   铁雷:“谁能想到呢,从国子学逃个学的工夫,就沦落成乡兵了,还是个打扫马厩的。”   铁风:“就一年,会熬过来的。唉!”他深深叹口气,听起来更像可怜自己,至少一年回不去繁华洛阳。   铁雷:“上回来贾舍村时,公子多意气风发!你瞅瞅现在……这是他第几次抓头发了?一定招虱子了。”   铁风:“第十一次了。对了,今日公子发顶的俩角,是你给梳的?” 第30章 30 人靠衣服马靠鞍   铁雷喷笑:“噗!我……”他本想说,要是他梳,绝梳不成一角朝天、一角耷拉跟树叉子似的,但主家“落难”,更不能失了敬重,于是话音一拐:“我……哪敢!万一叫亭长发现,又得罚公子少吃顿饭。”   铁风:“我打听过了,这临水亭的亭长,姓任,名鲤,字溯之。性格刚直,最讨厌偷懒耍滑、纨绔娇惯子弟!我等谨慎些好,否则别说帮不上公子什么,再拖累他,被任溯之告一状就糟了。”   铁雷:“是。万万不能给桓县令递由头,到时把公子打发到空亭去更麻烦!”   空亭一般都在荒郊棘林中,仅供长途跋涉的旅人歇脚,不设亭卒。那种地方,到了晚上常有野兽出没。   铁雷:“瞧,公子第十二次抓痒了。”   桓真身上确实招虱子了。   他长这么大,就没自己梳过头,被族叔打发到临水亭后,睡觉时特别注意,一直不散发。结果今早挠痒把头发挠散了,去马厩干活时被巡查的亭长看到,不由分说把他摁到跟前,还嫌他脑袋别着劲儿不听话、扇他后脑勺一下子,再以手代梳,麻绳一边一系,挽了俩羊角髻。   这寄人篱下的糟心日子啊,才刚刚开始!   桓真不是没想过不管不顾,先回洛阳再说,但转念就遏制莽撞念头了。他想凭自己本事考进少年护军营,踏上驰骋沙场的武将之路!既然此理想毋庸置疑,为期一年的乡兵体验,说什么也得熬下来!   他是龙亢桓氏的嫡子!没有不敢享的福,也没有不敢受的苦!   啪!   他的慷慨励志被后背一巴掌打断,是任溯之!他训道:“愣啥神?后边去!”   原来,桓真不知不觉的走快,都离开记里车丈远了。他面无表情回到骡子旁,取出布囊中的小竹盒,挖一指荼酱,在嘴里多含一会儿,让苦森森的菜酱灌穿口腔,直穿头脑,以此覆盖忍耐之苦。   今日路不好走,贾妪带着儿郎、新妇早早下坡,正好,回到家不耽误烹晚食。   次大屋墙体下已经搭好了木棚,王葛笑盈盈谢过大父。小贾氏不在,王菽放心的来伙房帮忙,两个小女娘都是利索人,很快蒸了饼,拌了咸菜。   院里还潮湿,一家人在杂物屋吃饭。   姚氏暗中掐了王三郎好几下,逼的他没法,只得问:“二兄,你、你今早是不是,给二嫂送赔礼了?”   “送赔礼?”王二郎装不明白。   姚氏憋不住了,假笑堆脸:“兄公装什么胡涂,今早你从姑舅屋里出来,手里就多了个好大的包袱。按说呢……姑舅给兄公物什,我不该问……”   王翁看老妻一眼,贾妪领会,打断道:“不该问就别问!你有能耐也回娘家,到时看我让不让三郎带赔礼接你回来!”   王葛、王禾、王菽、王荇几乎同时把头埋碗里。   大母怼的好!   姚氏讪讪收起笑。她这夫君确实耳根子软、没主见,不过绝非单单对她耳根子软!对他父母更甚!她要是回了娘家,距离那么远,时间再一长,王三郎说不定能休妻再娶!   饭后,王葛趁着天还亮,抓紧时间先编竹扇,仍是一边教王菽。天黑后,姊妹俩有说有笑的收拾杂物屋、灶屋。王葛特意缩减自己的晚食,留了半张饼,等夜里挑完水后再吃,不然饥肠辘辘,睡都睡不好。   挑水王菽就不陪着了,小女娘胆子太小,又怕井、又怕黑。   村北这口井,边上是有住户的,无院,只有孤零零两间屋。主人年纪七旬左右,脚有残疾,一直鳏居。别说王葛了,村里很多人都不知道这阿翁姓啥,慢慢的,都以“鳏翁”叫他。   好在当今大晋有非常严格的养老法令:凡年上七十者,所在户蠲免租税、力役;六十以上的鳏寡孤独者,官府需定期赐谷粮、布匹;如不能自存者,可置各县都亭,统一由朝廷赈赡照顾。   鳏翁这两间屋就是由乡所出钱出力盖起来的。   以往村民来挑水,都不大见鳏翁出来,今晚特殊,临水亭这十几个亭卒,要凑合着在井边这两间屋里挤一宿。   鳏翁嫌人多闹腾,就坐到王葛过来的小道边了,无端多出个黑影,吓她一跳。“阿翁,蚊子怪多的,你坐这干啥?”   “井边好些乡兵,你一小女娘肯定害怕,我跟你一道过去。”老人家因为掉牙的原因,说话漏风。他拄着桃木杖,每一步都敲的地面“笃笃”响。   王葛立即一副惊喜模样:“阿翁领到桃木杖啦!恭喜阿翁!”   “嘿嘿,亭长亲自送来的。哎呀,人老了,都不记得已经七十喽!”   笃、笃、笃!   井附近的大树上,蹲着的铁雷打个哈欠:“又来了。这老丈,自拿了桃木杖,每来人挑水都要跟过来。”   铁风:“我要能活到七十,我比老丈还能显摆,我定要拄着桃木杖走遍咱们大晋山河!”   “噗!”铁雷一乐,树叶簌簌而落。   桓真咳一声,铁雷立马老实。   王葛过来,果见东边那间屋的墙侧,一字排开几辆大骡车。井边有人来来回回,有几人头戴平上帻,证明他们全是低等级武吏。   她大略扫视后,不敢多看。此时打水桶在桓真手里,见百姓过来,他先把桶给对方用。俩人默默交接,谁也没直视谁,还是铁雷轻呼:“咦?这女娘……”   王葛受惊,哪想到最近的这棵大树上还蹲着人!桓真瞪眼铁雷,再回过来时,和她对视上。   王葛努力咬着后槽牙才没笑出声,真是人靠衣服马靠鞍,原本多威武、俊俏的少年郎啊,怎么搞成这副狼狈模样?身上吏衣脏的不成样,还有,羊角髻谁给扎的?有仇吗?一角朝天撅、一角跟蔫秧子似的。   “郎君怎么在这里?”   “别多问。”   “是。”王葛赶紧挑水走人。之前她跟对方仅逢过两次面,都不知道姓什么,所以别多事。至于世家子弟一会儿乔装成布衣百姓,一会儿又变成临水亭的亭卒,更不是她该琢磨的。   王葛第二趟来的时候,鳏翁又坐到小岔道口。“阿翁,你咋还坐这?”   老人家利索起身:“井边全是外村儿郎,我跟你一道过去。”   笃笃笃!   “快啊,磨蹭啥哩!”鳏翁催她,一边催一边敲地。   笃笃笃!   王葛算看出来了,这阿翁就是想显摆这根象征寿星翁的桃木杖啊!   桓真是亭卒中地位最低的,倒没人存心欺负他,但零碎的活计,总不能让亭长、求盗干吧,所以清扫晚上睡觉的地方,喂骡子、扫粪等活,已经指使的他不得停歇。   黑灯瞎火的,他撮着一筲箕粪,根本不知道往哪倒。   铁风、铁雷不敢帮他。王葛随鳏翁过来后,桓真问:“阿翁,粪往哪倒?”   “我领你去。”   笃笃笃!笃笃笃!   “快啊,磨蹭啥哩!” 第31章 31 偷饼的老鼠   桓真没想到王小娘子竟然挑了十几趟水!想起第一次在寿石坡见她时,她说过在坡上拣了五年的羊粪,当时只道这句话寻常,可当他沦为一个最下等亭卒,每天都被迫忙碌、时时刻刻处在暴怒边缘时,才体会到“辛苦”二字其实是苦上加苦!   次日,天真正放晴。王葛出门洗衣,刚出来不远就遇到了亭卒正在这条东西道上测量。   村里要修路了?   这可是大事!古代道路规划可不是官员随手一批,想修哪就修哪,要么开通商道、要么增设兵道,贾舍村属于哪个?   “大人。”王葛走向一个戴平上帻的亭卒。   任溯之一回头,见这村女相貌秀丽,眉宇间的从容与温婉,竟和他阿姊相似,于是粗嗓门放低:“何事?”   “大人,乡里是要给我们村修路吗?”   “嗯,村内只修经、纬……就是只修那条南北道和这条东西道。村外修至临水亭。”   “太好了,那我们再去乡里,有一大半路都好走了。”   任溯之心想,这小女娘倒挺知足,不像有的村民一听只修到临水亭,就抱怨为何不通至乡里。   “大人们要是累了,就到我家喝口水歇歇,呶,就是那家。不打扰大人了,我去洗衣裳了。”王葛确认了要修路就行了,至于为何修至贾舍村,可不是她这等小民能想透的。   她刚拐弯不见,桓真灰尘满面的过来了,不卑不亢给任溯之汇报:“大人,西边路长已经测量完。”   “嗯。记录下两侧有多少户民居了?”   桓真……   任溯之“啧”一声,刚想发火,桓真立刻掉头:“这就去!”   “臭小子!这等事还要我掰开你耳朵一件件说吗?下次再这样,别怪我抽你!”   任厮!混蛋!桓真咬牙切齿,拿出荼酱又放回去。不行,吃的还剩一半了,暂时没处买,得省省。   背道而行的王葛、桓真二人,这时还都不知道,此次修的路,将成为许许多多有胆有识之辈,为大晋建功立业的起点!   桓真这些亭卒在晌午前离开了贾舍村。贾地主家的大郎亲自赶着一车礼相送,被任溯之客客气气谢绝。   隔日黄昏,梳着堕马髻、穿着新裁襦裙的小贾氏回来了,一进院先奔主屋,眼眶通红的给姑舅请罪。   教诲新妇的事,王翁一般不说话。   贾妪脸上没有笑容,但也不苛责:“我已经跟二郎说了,此事他不许再计较,你也不许存着气,还和以前一样,好好过日子。”   “妇知道。”   “回屋去吧。”   “是。”小贾氏一出来,不安神色全无。君姑的话,也就能骗骗前几年的她吧,现在她算看明白了,装贤惠只能越来越吃亏!这不,闹一小场,回几天娘家,竟然能赚身布料。夫君生她气又怎样,顶多十天半月的就忘了。   王菽在小贾氏严厉的目光下,垂头丧气离开杂物屋,回屋。   王葛摇下头,六角竹扇已经编好,她现在开始第二件编织品:南瓜造型食盒。   食盒在大晋朝是普及之物,富贵人家更是将食盒视为一种身份象征。货郎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想让货郎收购食盒,除了结实耐用外,美观还需独树一帜。   之所以选择南瓜造型,是受清河庄的启发,当时王葛就看出来,很多百姓喜爱南瓜,可惜这种蔬菜还没大面积种植。   前世王南行见过不少篾匠编织的南瓜筐、篓,发现最终出来的制品,仅仅是个扁圆体,根本没有瓜身的棱、槽。具备棱、槽的制品,又多是环保材料的彩色藤编法。   这就考验篾匠敢于创新的理念了,当然,前提仍是篾匠基本功必须扎实,才能在创作过程中随机应变。   天要黑了,她抓紧最后一点光亮破篾。   “咔咔”之声隔着杂物屋、隔着各自的屋墙,还是躲不开姚氏找茬。她站到门口喊:“吵死了!”   王葛装听不见,继续破竹。   姚氏大步过来,隔窗质问:“我说话你听不见吗?”   “什么?”王葛假意掏掏耳朵,回的比她还大声。   “装个屁!”姚氏见君姑出来了,开始句句话占着道理:“你是比我们有本事,又勤快,但再勤快也得分个时候吧?不能不管别人吧?这么大动静,别人咋睡?阿葛啊,这院里不止住着你们!”   王葛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大母听到争吵出来了,不想大母难做,她把顶着草帘子的木棍拿开,封窗,掩门,去挑水。   夜深后,一个矮小精瘦的身影蹑手蹑脚出来东厢房,是王竹。他快速跑进伙房,把甗盖翻放在灶台上,将王葛温在箅上的半张饼拿出,跑回屋。姚氏把他揽怀里,悄声道:“快吃,吃完再过来,免得你弟妹闻到味儿再醒了。”   王竹孝顺的先撕一口递给阿母,然后狼吞吃个精光。   王葛是真没想到,半张饼都被人惦记上了。   早食时,当着一家人面,她故作纳闷:“我药老鼠的半张饼,昨晚真被老鼠撞翻盖子叼走了,也不知道管没管用?”   叮啷!王竹的箸擦着食案滚落到席上。他吓得张老大嘴,惊恐看向阿母。姚氏神态和长子一模一样,尖叫着扑过去打王葛:“你个黑心贱货!咋想的?!把下药的饼放甗里、你放甗里!”   “放肆!”   “干嘛打人?!”   “虎宝!”   “弟妇先住手!”   “啊呀!”   “哇……”   一时间,拉架的、训斥的、哭嚷的、还夹杂着幸灾乐祸的,一家人乱成锅粥。   最后是王二郎把阿弟搡到弟妇跟前,再把王葛护在背后,暂停了这场闹剧。他是拦架主力,被姚氏抓了好几道长血口子,脸上、手上都有。可恶的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王大郎手背也被抓伤!   碗碟凌乱,几个小的都眼泪汪汪,王竹捂着肚子趴在案上。   小贾氏几次想替夫君挠回去,都被王禾死死搂住。   王翁深喘几口气,忍住强烈怒意道:“从现在开始,别人都不许插嘴!三郎新妇和阿葛一人一句的说,到底怎么回事?谁敢多说、再胡乱嚷、再动手,就滚出、这、个、家!”他一把将面前的案掀翻,指着姚氏:“你先说!”   “我先说就我先说!”   王翁指王葛:“该你了!”   “哎?”姚氏刚要咋呼,被王三郎捂住嘴。   王二郎见阿弟现在反应倒快,刚才拉架时笨的跟脚底陷泥里一样,对阿弟失望中多了些反感。   王葛简洁明了:“昨晚我省下的半张饼,被阿竹从甗里偷走了!”   王竹更觉腹中绞痛。   终于又轮回姚氏了,她急道:“是你阴险!下了药的饼往甗里放!天杀的……”   王葛根本不用大父开口,截断姚氏的撒泼:“既然想药老鼠,谁会把下了药的饼往甗里放?”   姚氏气极反笑:“就是!你们都听听!谁会把下了药的饼往甗里放?还盖上盖子?啊?这是生怕老鼠偷不走吗?她就是故意的啊!丧良心啊!”   王葛:“我还是那句话!谁会把下了药的饼往甗里放?”   姚氏:“猖狂啊!”   王葛:“大父、大母!咱家就没有老鼠药!所以,我撒谎饼上有药,是吓唬装老鼠的偷饼贼!”   姚氏的嚎声戛然而止,倒气不及,打个响嗝。 第32章 32 开始修路了   三房这次彻底没理。王竹年纪轻轻不学好,被王翁罚挑水一个月,且在这段时间内,必须顿顿省出半份晚食赔给王葛。如此才能让这孩子知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姚氏撒泼虽然是因为担忧儿郎安危,但不敬姑舅是事实!   贾妪给姚氏两个选择,要么回娘家思过,让村邻都知道这个新妇爱搬弄是非,搅家宅不宁!要么,她郑重给大房、次房道歉,并且替侄女阿葛烹一个月的早食。   不敬姑舅的罪名,姚氏哪敢担?她对着王大郎就开始哭,每哭一句抽自己一耳光:“求夫兄宽恕,都怪我没管好儿郎,饿了忍着就是了,非得偷他从姊的饼吃。都怪我,把半张饼的小事闹成一件大事!都怪我、都怪我……”   王大郎气的微微哆嗦,这叫什么道歉?分明在怪阿葛把事闹大了!   王葛右手揽着阿弟,左手安抚在阿父紧攥的拳头上,对姚氏说道:“我是晚辈,不敢跟叔母计较,不过我阿父不能平白无故受伤,得有个说法。”   “啥、你要啥说法?”姚氏预感不好。   “赔二十个钱,我得给我大父买药。”   “赔……”赔钱?!姚氏五官都疼扭曲了,早知道不故意抓伤王瞎子了。   王竹一听要赔钱,赶紧恳求:“伯父,所有事都怪我……”   姚氏怒喝:“闭嘴!大人说话有你小崽子什么事!”骂到“小崽子”时,她是瞪着王葛的,她知道这个侄女的脾气,要钱的话都说出来了,就绝不会松口!   “成,那就二十个钱。”她咬着后槽牙,不再跟长房废话,看向王二郎,这一打眼,心虚不已:自己真不是有意的,啥时候把次夫兄脸上挠那么狠?跟被耙子耙过一样?   小贾氏母子在旁,一个个气愤的直甩眼刀子。   “次夫兄,姒妇,要不……你们打回来吧。”姚氏知道自扇耳光肯定白扇,不如留给小贾氏扇,免得受两遍罪。   王二郎受侄女启发,刚才就在激动的搓膝盖,立即道:“三十个钱!赔三十个钱,我买药!”   王葛……二叔还是老实!   姚氏:“我赔、我这就赔!那外人要是看到次夫兄这些伤?”   她转而害怕的求贾妪:“君姑,君姑可得想个法子,要是叫村邻看见次夫兄一脸伤,还不知道会瞎传些啥,到时丢的可是咱王户一家的脸啊。”   贾妪气的直拍案:“二郎都被挠成耙子了!咋遮掩?你这蠢妇,才知道丢脸!才知道丢一家人的脸!!”   姚氏垂头呜咽。   王二郎不是种地就是进野山伐竹,再压低草帽,脸上的伤还是传的村邻皆知。但是人家家翁都没抱怨,村邻打趣几天也就不再说了。毕竟谁家都是磕磕绊绊的过日子。   六月,正是庄稼茁壮时,天气有些反常,明显不如去年炎热。王翁腰疾彻底好了,重回坡田,姚氏、小贾氏偷懒的机会更少了。   货郎定的收货日期是每月十五到二十当中的一天,今天十三,王葛终于将第三件制品完成,是一张窗席子,采用的就是青篾、黄篾交叉编织。   晚食时,王菽跟王葛说:“从姊,咱村真要修路了。”   王葛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已经开始了?”   “嗯。”王菽高兴的点头,自家院门前就是东西道,百步远就是南北道,等路修好,下雨天都不怕出门了。   谈到修路,王禾最兴奋,都不跟王葛吵嘴了,接着话题说道:“你们几个天天不出门,不知道,一下来了好些人!他们先量出路宽,在两边挖渠,把挖出来的土堆成一堆堆老高的坟……”   王二郎“啧”一声,打断道:“别瞎说,那就是土堆。”   王禾继续:“堆了好多土堆!我听人说,干挖渠、拌石灰重活的那些人,叫隶臣妾,都是犯人,只有赶车、指使人干活的才是乡兵哩。我要是也能当乡兵就好了,啧啧,真威风。”   王禾的愿望谁也不会当真。   在大晋,乡兵必须是兵户子,跟自耕农不是一种户籍。兵户是世袭制,子子孙孙都只服兵役,不另服力役,朝廷拨给兵户少量的耕田,不缴纳田租。   这种兵制是成帝时期改善的,既不是原本晋朝历史中苛刻的“世兵制”,也不是兴于隋唐的“府兵制”,而是将两种制度中的优点合于一起,摒弃缺陷。王葛再次感叹,成帝要是再长寿些就好了。   孩子们谈的兴起时,姚氏正向贾妪请求:“张家四郎新妇明天回沙屯,妇有东西托她带回娘家,她出发晚,妇明天能不能晚些去田坡?”   “行。”贾妪没当回事,姚氏这懒妇,早些、晚些去田里,没啥两样。   姚氏想了想,又请求:“要不妇明天和阿葛换换?就换一天,万一孙氏晌午才走,显得妇成心偷懒一样。”   贾妪:“你跟阿葛商量吧。”   地里确实忙,青麦在晾晒,胡麻已经收割,荚都裂口,每三天都要打一遍脱粒。避雨的草苫棚还得加草、翻修,一旦天阴,就得赶紧把青麦和胡麻都搬进苫棚下。这些王葛都是知道的,因此姚氏一提,她就应了。   次日,姚氏头疼,走路左摇三晃的。王三郎只能先留下照顾新妇,等姚氏好些后再去田坡。   众人出门,贾妪嫌弃的直摇头:“懒妇事多!”   王葛倒是知道姚氏有这老毛病,一到月事期就先头疼,其实这是痛经的一种症状。   王荇追出来:“大父、大母,我也想跟你们去,我想去看修路。”   王翁当然同意。   王荇仰着小脸跟王葛解释:“三叔跟我说,他得晌午那块才出门,他照看阿父和从弟妹就行。”   “好,知道了。”王葛笑着牵住阿弟的小手。   没走多会儿,一股说不出的难闻气味逐渐扑鼻,越往西味道越大,而后便看到一堆堆土堆、一口口支起的镬、一顶顶简陋草棚,密密麻麻干活的身影穿插在土堆、镬器、草棚中间。   挖渠的隶臣各个汗流浃背,看样子天没亮时就开始干活了。   道上排开驴车、骡车,挤得水泄不通。村民过路,走另外开辟出来的一条临时窄道。但凡过路的百姓,无不张望打量,议论纷纷,乡兵有时也得走这条窄道,于是不停的吆喝撵人。   小阿荇一直半张着嘴巴,眼睛都不够用的。王禾挤在王葛旁,一副“怎么样、我昨天说的对吧”的样子。   王葛确实觉得震撼,稍微停步观察。   镬这种器物,其实是无足的鼎,也可称为古代的锅。   此地一共九口镬,每个都巨大,绝对能搁下整头牛!镬有双耳,一根极粗的铁杆在上空横立,两端担在临时搭起的梯墙上。铁杆是以两侧垂下的铁钩,钩住镬的双耳,然后吊起架空,底下火焰翻滚。梯墙外侧为梯,内壁呈弧形,能防止火舌翻上来。梯墙顶部平坦,至少能站四个人,隶臣踩梯爬上,用大锨搅动镬内的乌黑之物,每一下都格外费力。   这活可比挖渠辛苦多了。   乡兵又过来撵人,王葛赶紧拽着阿荇走,惊奇的问:“大父,他们在炒什么?” 第33章 33 胡涂王三郎   王翁见识还是多一些:“炒土,把土里的湿气炒干。用熟土拌上石灰铺路,以后路面才不长杂草。”   贾妪:“值当的?长草就长呗,长草拔了就是,你看看,一天天得烧多少柴火?啧啧啧。”   王二郎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王翁白了老妻和儿郎一眼:“拔?一修道就修出好几里,下场雨草全冒出来了,你拔啊?”   众人一想那个画面,立刻觉得耗柴也没那么心疼了。   待到归家时分,熟土堆跟生土堆泾渭分明,石灰、土尘弥漫半空,王葛一家人全都紧捂口鼻快速走过,不再逗留。   将到家门,王菽念叨:“三叔一天都没去田里,也不知叔母头疾好些没。”   小贾氏瞥眼王竹:“人家亲儿郎都没担心,要你惦记?”   王菽垂头、脸红,王竹生气的加快脚步,越过从妹王菽。   不同寻常的是,王大郎正扶着门站在门坎里侧,一副侧耳焦急的模样。等他听到动静,王翁也迈进来了,拉下了脸:“大郎咋站这?三郎呢?”   王葛一看就知道出事了。   果然,王大郎急的回声“阿父”后,探出手问:“阿葛呢?”   “阿父。”   “虎宝,你编的东西是不是放在杂物屋?张家今天驱着车过来,姚氏头疾正厉害,就使唤你三叔去杂物屋取她捎回娘家的东西,到了晌午你三叔才把拿了些啥东西一说,才知道可能把你编的东西也拿走了……”   王葛在这几句话中,已经将姚氏处心积虑谋划的恶心事搞明白了:先假装头疾,再留下三叔,姚氏定是跟三叔说,她要捎回娘家的东西在杂物屋哪个位置,三叔就都挪到张家牛车上了,这样一来错都是三叔犯的,谁也怨不到姚氏身上!   推开杂物屋,果然,南瓜食盒和窗席子都不见了!幸亏六角竹扇小,她一直放在卧房用着,得以保住。   王翁大发雷霆:“那竖子呢?还不滚出来!还有那蠢妇!”   东厢房中只有王蓬、王艾的哭声,王竹畏缩在门口,不敢抬头,不敢回屋。   王大郎还在期盼是他想岔了:“虎宝?东西还在吗?”   “没有了。”   王大郎气的拐杖敲地,大声道:“三弟和姚氏去追张家的车了,可脚力怎么能撵上牛车?”   王翁气的咳嗽几声,吓得王二郎赶紧给阿父捋心口。   贾妪还在杂物屋不死心的翻找,急声中带着哭腔:“这可咋整呦?明天十五,万一货郎卡着日子来,阿葛拿不出货,以后人家肯定不来了!”   王翁担虑的更长远:货郎白跑一趟,回乡后万一四处抱怨,阿葛头名匠童的声名就受损了。   王葛在另一边扶住大父,劝道:“事已至此,着急没用。大父,大母?”   王荇懂事的赶紧把大母拉出来。   王葛:“二老的身体比赚钱重要。再说,或许三叔他们一会儿就把东西追回来了。货郎……也不一定明天就来,只要容我两天时间,肯定能想到办法。”   “两天?”王菽没忍住,惊叫出声。   两天也就能篾一点竹丝!这可怎么办呀?从姊辛辛苦苦二十来天,就一天不在家就摊上这倒霉事!她都觉得委屈,从姊心里得多难受!王菽背过身抹泪,竟发现阿母以袖掩面,正笑的面目扭曲!   小贾氏被女儿瞅到,也没在意,用衣袖拭拭眼角,确实也有泪,不过是憋笑憋的。往日她可真是小瞧了娣妇,今日打蛇打七寸,还把火引到叔郎身上,任谁都没法怪娣妇!   东厢房的门“吱”一声,缝隙扩大,把王竹惊一跳。他阿弟王蓬探出脑袋,高兴的叫唤:“阿父回来了!阿母!”   众人回头,只见王三郎和姚氏都是一脸风尘,手中空空。   “竖子!”王翁怒吼。   贾妪跑到院外一望,地上也空空:“东西哪?啊?三郎你当真把阿葛编的物件放到张家牛车上了?你搬东西的时候就不问问吗?啊?你这些天从院里来回过,不知道你侄女在编些啥吗?啊?”   王三郎老老实实任阿母捶打,羞愧的解释:“我、我……阿母,阿父,这事赖我。阿葛,是三叔不好,明天看谁家牛车闲着,三叔借来去沙屯,肯定能要回来。”   姚氏一双眼都哭肿了,连忙保证:“姑舅放心,夫兄、侄女放心,我娘家再穷,也不会昧下不是自家的对象。”说完,她一头栽在王三郎身上。   “哎?哎?”王三郎夹着昏迷的姚氏往东厢房拖。   王葛扶住姚氏右手臂,一路连掐带拧、一路劝三叔:“叔父别急,事都发生了,叔母身体要紧。你让阿竹给叔母打个鸡蛋汤,让她好好补补。”   王三郎心里暖乎乎的,更觉对不起侄女。   王翁老两口本来还以为姚氏装的,一看三郎拖新妇进门坎时,新妇满头都是汗珠子,右边臂膀还有点抽搐,就知道新妇身体确实有恙了。   “唉!大房过来!”王翁当前走,见二郎也紧跟,想想,没阻止。   外头,王禾蹑手蹑脚蹲到窗根下偷听。   王翁问:“阿葛,今天这事是你三叔惹下的,明日一早,不管他想啥招,都要追到沙屯去把东西拿回来。但是不能尽指望你三叔啊,万一货郎明天来呢?”   王葛深呼吸一下,犹豫着说道:“我今晚得多用几个时辰的伙房,要能想出主意,好就着亮光赶制物件。”   贾妪:“咋来得及呦!”   王葛默默垂头,是来不及再编织了,如果货郎明天到,连篾竹都篾不及。可总不能就这样围坐着犯愁吧,还是想做点什么,她不会束手服输、不愿让姚氏得逞!   王翁:“你放心做事,别管费不费柴,不过要切记,子正前熄掉灶火。”   “是。”时下律法规定,平民百姓在夜半子正时辰之后,不得点任何火种。   “有没有大父能帮上忙的?我还是懂点木匠活的。”   “我自己就行。大父,大母,你们都别着急,也别再责怪三叔。今天这事其实也有我的错,不该把重要东西搁在杂物屋里。我这就去帮阿竹做饭,咱们尽快吃,尽快腾出伙房。”   王葛出去后,王荇小脸凝重:“大父母放心,阿父、二叔也放心,今晚我来帮阿姊烧火,一定烧的很亮很亮,不耽误阿姊干活。”   王翁招呼孙儿,揽在近前。“虎头这么小,都比……”   唉,都比他三叔懂事。一家人进进出出,三郎竟没关心过侄女在编什么对象!就算新妇指个地方,他自己没长眼么?不琢磨么?那么好的竹窗帘、南瓜食盒,是新妇能攒下来的么?他连想都不想,问都不问,就敢往别人车上扔? 第34章 34 制作滚灯   王葛出来主屋,看到王禾在装模作样的扫院子,没理这别扭从弟。她来到伙房,王竹端着汤正往外走,两人已经很长时间互不说话了,她侧身让过对方。   伙房没揉面、也没淘黍,显然王竹只顾着心疼自己阿母,根本没心思烹晚食。王葛重新系紧臂绳,掖好袖子,刷干净釜,舀出黍、豆,简单淘洗,添柴、熬粥、拌咸菜。   她一边忙碌,一边思考:不能侥幸,必须假定货郎明天来。那么只有一宿、和明天上午的时间,她能制出什么?才能让货郎丝毫不觉得吃亏,不认为白跑一趟呢?   王葛想起匠童考试时,那位郑考官的提醒:不能以基本功取胜时,当以机巧之物取胜!   噼叭筒、唧筒和火折子肯定不能再制,郑考官告知过她,这三种发明之物都已经呈给县府,唯独火折子允她自用,不得经营。   王葛其实一直怀疑,乡吏专门跑一趟村里送来的一贯赏钱,根本不是乡所赏的,而是县府!   那还有什么机巧之物是容易制的?   “阿姊。”王荇进来,仰起小脸撒娇:“今晚我想你陪我。别撵我好不好?”   王葛知道这孩子担心她,总想力所能及的跟她一起度过难关,于是应的很爽快:“好。今晚我正想让虎头陪我呢。”   “真的?哎哟!”王荇深觉自己又长能耐了,小胸膛一挺,差点儿仰过去。   偏爱就是这样,连阿弟的一惊一乍都挠在王葛心里。“小心点,还想在伙房打滚啊,尤其离炉膛远点儿啊。”说完,她眉宇一肃,眼神一亮,然后欣喜的捏捏阿荇的朝天辫。“你可真是阿姊的福星。我想到做什么了,做出来后货郎肯定收!”   “太好了!嘘……”小家伙悄声猫到门口,猛的探头,大声问:“从兄你为啥贴着墙站?是二叔母又罚你了?”   王禾没想到偷听会被从弟抓个正着。   小贾氏吆喝的可真是时候:“阿禾,快过来帮阿母穿针。”   王荇冲王禾背影鄙夷的“啧”一声。   姊弟俩解决了心事,一个添柴,一个熬粥,很快把饭食烹好。   今日家翁脾气大,王禾生怕被迁怒,表现的非常勤快,主动叫上阿妹王菽把草席铺到院里,又跟阿父一起把食案摆好。   王二郎很欣慰:“我儿懂事了。”   王禾很少被阿父夸,不由得欢喜,下意识看眼阿母,不知道为何,突然不想把王葛想到好办法的事告诉阿母了。   夜风徐徐,圆月当空,俯视万家。贾舍村除了村西修路的工地,其余地方基本都黑咕隆咚。   由于二百多个隶臣妾得长期滞留村里,所以不光临水亭的亭卒要日日夜夜在村内巡逻,乡所还另拨了五十名乡兵协同维护此地治安。   子时初,由桓真在内的五人小队自村西出发,开始巡逻。   亭长任溯之兼任此队的亭伍,另外三个亭卒则是武艺极好的求盗。毕竟桓真是县令大人的亲族,身份特殊,万一村里窜出只野狗咬这少年一口都是大麻烦。   五人是一、二、二队形。头前那人挑着行灯引道,此灯笼以粗葛为罩、竖竹为骨、麻烛为篝,罩前写有“临水亭”三个红字,被夜风吹拂的摇摇晃晃。   在他们身后两丈,铁风、铁雷兄弟二人牵马跟随。若非马蹄踏踏,他二人几乎形迹不显,与黑暗融为一体。   巡逻到村北时,亭卒们发现有户人家微微透着光亮,这很不寻常。这户人家自然就是王葛家。   她要熬夜制作的对象为:竹滚灯。   何谓滚灯?就是可以随意滚动的圆灯笼。滚灯的结构分里外两层,无论外层怎样转动,内层始终能固定,使烛火不倾、不灭,原理跟陀螺仪相似。   别看原理高深,制作步骤却简单。   先找出以前篾的多余的头层青篾,用细麻绳绑成一大一小两个圆圈,备用;然后制作转轴和烛盘,烛盘就是一小截极细的带底灯筒,在小筒中间位置的两侧凿出孔,用一根竹片横穿过去做轴;轴的两端用火加热,然后上弯,两边弯度必须一致;将穿着灯筒的竹轴跟刚才备用的大、小圈,在上、下、两侧四处位置麻绳相结。   以上就是滚灯的内层结构。   制好内层后,需得试验烛火是否能够在晃动间保持稳固。   王葛拿过一个竹壶,竹盖缝隙处缠着几圈葛布条,解开布条,打开盖,一股难闻的麻油味道窜了出来。这是大父母攒着以备急用的,从未用过。   王荇端稳烛盘,王葛往里倒油,姊弟俩都很抠,一个刚倒就问“差不多了吧”,一个刚接一层就嚷着“好了好了别倒了”。   以灯草为芯,点燃,王葛端着大圈转动,转轴始终维持着烛盘稳定,烛火微摇,光影闪烁在姊弟二人的脸上。   王荇的小嘴一直半喔,由紧张担心,到惊奇崇拜:“阿姊,麻油洒不出来?真的洒不出来!”   “那是自然!”王葛“呼”的吹灭烛火,递给阿弟:“拿着玩会儿吧。”   接下来,就是用竹条制作外层结构。   十个直径相等的竹圈(一定要比内层结构的外圆还要大)依次迭加,每次迭加都以细麻绳固定首尾两端。过程中,将刚才制的内层轴盘放进去,用麻绳系住。继续加竹圈,全部两端对称,绑好后,所有面看上去都是五角星状就算标准了。   其实制完竹笼外圈,就算制好了滚灯。   不过想跟货郎做长期买卖,展示品必须得制作到位。以前穿烂的衣裳她都洗干净留着的,这下派上用场了,绞下一片片,用粗针缝到竹笼上做灯罩,对称方向各留出口位置,用来透气、更换麻烛。   桓真一行亭卒发现王户深夜还有光亮透出时,王葛刚好制完第六个滚灯,除了第一个,其余都不再缝葛布罩。   当当当!   院外连响三声敲击铁物似的动静,惊起远远近近的狗吠、鹅叫声。   紧接着,有人扯高嗓门喊:“关好门窗,防火防盗。”   姊弟俩脑袋扒出门框,面面相觑:是喊自家吧?也不到子正时刻呀?   院里没动静,任溯之再喊:“天干物燥,把火灭喽!”最后半句带了怒音。   黑影中,铁风悄声道:“这亭长有点意思。”   铁雷:“离子正还差两刻钟呢,就不许人家半夜饿了热点东西吃?”   “蠢才,你以为是桓府呢!这里的百姓,砍柴只能去十几里外的野山,有牛车的人家都得专门腾出一天。还半夜饿了?啧啧啧。”   铁雷被“啧啧啧”逗笑:“咋学上这里口音了?”   “这叫入其俗,从其令。告诉你个经验,学着点!一般农户,戌时后都已熄掉灶火,早早入睡。而此院人家,子时都过了,还有火光透出,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灶房失火,要么……是进了贼盗!除此,没有别的原因!” 第35章 35 交换信物   且说任溯之见院内仍未熄掉火,于是加把劲连敲刁斗、再喊:“听到没?!灭掉火!”   桓真这段时间已经了解亭长的犟性子,院内再没人应答,亭长绝对会拍门。   王翁和王大郎都被惊醒,出来问:“虎宝啊,咋回事?什么这么吵?”   王葛赶紧先冲院外回应:“大人,听到了!”再让阿荇去劝大父、阿父回屋,她则托着葛罩滚灯照路,抽开闩,拉开院门一道缝。她先看清的,是写有“临水亭”三字的灯笼,然后是五个亭卒,全穿着吏衣,便放下心站出门口。   远处,铁雷鄙视铁风:“咳,这贼盗有点弱啊!”   铁风朝前走两步,转移话题:“咦?这不是王小娘子么?”   不论亭卒提的随风而晃的行灯,还是王葛的滚灯,亮度都很差,任溯之和她仅有过一面之缘,没任何印象。所以一见是个半大小女娘手托灯笼出来,就更来气:“大半夜的点火做甚?尤其这种起风天!”   王葛被他骤然的大嗓门吓一跳,滚灯跌落,顺着风滚到路对面,被一个求盗撵上,使脚怼住。   她赶忙道错:“大人,我这就灭掉灶房火。”   再说王荇这边,大父、阿父哪是他能劝动的。   王翁冲院门过来,王荇拨拉着小短腿跑在前,跑到王葛身旁时,别的没听到、没注意,只看到滚灯滚出那么老远!万一被踩坏咋整?王荇就略停那么一下,跑到求盗前,弯腰推着滚灯往回滚。   任溯之看着王翁,正色告诫:“阿翁赶紧带孩子回去,切记,以后起风天要尽早熄灶。”   王荇就这样从二人中间推滚灯、过门坎、一路推回院中。   王翁给孙儿让让道,老人家经历过战乱,对官吏格外敬畏,直道:“是是是,大人说的是,今晚是为了赶点农活,以后肯定不会再犯,肯定不会再犯。我这就去熄掉灶火。”   任溯之不愿看老人家被惊吓,大手一挥,就在亭卒将走、院门将掩、王葛舒一口气时,始终默默的桓真出声了:“小童可是王阿弟?”   守着滚灯的王荇探脖,眨巴眨巴眼。   院门再被敞开。   “我还以为认错了。王阿弟,山高水长,咱们又会面了。”   王荇现在是人不离滚灯,滚灯不离人,骨碌着出来。“啊!阿兄是大人身边那个阿兄?”   王葛盯着桓真,桓真盯着滚灯,她瞬间明了,他看出滚灯有机巧了!   桓真自报姓氏,以还要巡逻为由,跟王荇长话短说,脸上始终带着那么一点“我很凄惨但我就是不说”的意思。他解下一侧羊角髻的麻绳,借机使劲挠两下痒,把麻绳作为贴身信物留给王荇。   桓真头发散落搭拉的样子,令王荇大为感动。他是觉得该回赠信物,可总不能也还给桓阿兄头绳吧。而滚灯……还要卖给货郎哩,就算不卖给货郎,他也正稀罕着,确实有点舍不得送出。   到底是小孩子,心事都写在脸上。王葛蹲下,低声教导他:“阿荇啊,交友当有诚挚之心,谁先衡量得失,谁可就先配不上这份友情了。”   王荇羞愧,用力点头,大大方方托举滚灯。“桓阿兄,这灯笼可好玩了,你轻轻滚它、踢它,都不会灭哦。是我们自己做的,送给桓阿兄。”   “好,我收下。”桓真嘴比手客气,立即拿过来。   王荇已经想通,就不再心疼,他招呼桓真附耳,悄声说:“桓阿兄要好好保重。要是有人欺负你,要是吃不饱,就来我家吃。”   桓真这才认真打量这孩子,虽相貌平凡,远不如他阿姊清秀,但王阿弟的眼瞳无比清澈而诚挚,当中还映射着灯笼的光华,令桓真忍不住抚摸一下这孩子的小脑袋,才离开。   阂上院门后,王翁去熄灶火,王荇把那根还绞着桓真碎头发的发臭麻绳折几下,塞进阿姊的随身布囊里。“阿姊帮我放好。阿姊,你猜桓阿兄是犯了啥错?为何变成这样了?我刚才差点没认出他哩。”   “嗯……我也猜不出来。所以以后再见到桓阿兄,不要问人家,免得令他伤心。”   “哦,我明白了。”   王葛抿嘴笑。那桓小郎也是孩子气,为着个滚灯,值当的?都差点跟虎头结拜了,真跟原先见的他判若两人。   第二日,天微微亮,王葛就起来,她思量半宿,觉得还是再谨慎些好,前世历史上,滚灯是在宋朝出现的,但如今大晋偏离了历史轨迹,繁华一些的城镇未必没有此物。况且就算没有,只要有一个参照滚灯,很快就能仿造。   所以,她重新将一个滚灯缝上葛罩后,不再多制,改制:竹簪。   之前剩余的竹秆、篾片、竹条都已不多,她怕姚氏继续捣鬼,就全搬到自己屋里。   前世王南行出身木雕世家,雕刻这种最简易的竹簪,对她来说跟削铅笔差不多,也就多费点时间,哪怕没有专用刻刀。   她坐在地上,以工具凳为案,先挑出一根青篾,刮掉青皮,截短作为扁簪杆,长度在八寸左右,留出尾部两寸,其余削细打磨,头部刮尖。   再用废布条一圈圈缠匀刀,为的是紧握刀体时不伤手,以其锋利之刃代替刻刀之刃。   然后,直接上手!   雕簪尾。   如果说,她的篾匠技艺被穿越过来的数年光阴耽搁了,需要通过篾具、劈竹来一步步唤醒,需要从简单编织过渡到复杂,才能重新激发这部分才能,重拾技艺。那雕刻技艺就是随她灵魂一同转世,随她躯体共同成长的天赋,不必唤醒,不必过渡,不必激发!   此天赋,是王氏基因,从未手生,何谈忘却!   簪尾,她雕的是横倒的“竹”字的左边,直视切面的字形,仿的是后世的瘦金体,瘦劲而绰约,似字似竹叶,跟簪子的材质呼应。   簪头的尖,勾出一道道细而曲的线,宛如毛笔的笔尖。   吹去竹屑,成了。   王荇不知道啥时候站在阿姊跟前,大气都不敢出,一直等到簪子刻好,他才敢说话,轻轻问:“阿姊,我能跟你学刻簪吗?”   “不行,会伤手的。”她把自己的手伸出,说:“每个人的手,都有使命。阿姊的双手,用来编织,用来雕琢,阿弟的双手,是要用来读书写字的。虽然使命不同,但同样辛苦。”   “哦。哼!”小孩子显然没被说服,撅着嘴走了。   院里很快响起训斥吵嚷的动静,阿荇又跑回来,散着头发跟个小疯子一样。   “阿姊,告诉你,”他小声道:“大母正在骂三叔母。”   “为啥?”   “三叔母晚起不说,还把熬好的粥打翻了。大母骂她,她就说胳膊疼,还撸起袖子给大母看哩,当真青一块紫一块,好吓人!三叔赶忙解释不是他揍的,然后三叔母支支吾吾,说肯定是有人趁她晕倒时偷偷掐的她。大母就说三叔母心眼坏透了,又想搅是非,还说她定是亏心事干多了,夜里被小鬼掐的。”   王葛见阿弟小嘴叭叭的,把整件事说的这样清楚,喜爱的扳过他身体,开始给他梳头。   梳好后,他们阿父正好也起了。   “我给阿父端水洗脸。”王荇愉快的跑出去。   这个时候,自乡里驶出来一辆骡板货架车,货郎嚼着饼,一手赶车,正向贾舍村而来。才行出几里地,就见两骑人马飞奔而来,其中一人大喊:“让道!让道!”   货郎赶忙把骡车往旁边牵,让出道路。   尘土随着马蹄翻腾,货郎眯起眼,纳闷:“这么早就这么急匆匆的?哪里出事了?” 第36章 36 桓真再查案   贾舍村的修路工地出事了。   每天清早,隶妾在寅正时刻开灶烹食。卯时初,隶臣必须正式开工。寅正到卯时初这半个时辰内,是隶臣妾上茅房最集中的时刻。随着天色发亮,一处男茅房的粪池里发现一具尸体。   尸体被拽上来时,脑袋耷拉的极厉害,此人颈部几乎被割断,仅连着后颈一点皮。整个头部、颈部之下已经出现尸僵,可推断半夜时分此人就死了。   根据尸僵推断死亡时间,是桓真下的结论,跟任溯之的推断一致,令他对这少年的桀骜印象微微改观。   人命案必须汇报乡所、由乡所汇报县衙。任溯之查验尸体的时候,报信的亭卒就已经骑马出发,所以货郎不到辰时便遇到信使已赶至乡里。   凶案现场、周围,用麻绳拉起了封锁线。   昨晚死者还在草棚的时间,已经确定为子时二刻左右,跟死者同宿的隶臣均可作证。同时这些人也提到一个很关键的情况,死者有个习惯,基本每晚都在子正时刻去解大手。   子时初的时候,有两个隶臣同时作证,他二人是先后进入此间茅房的,彼此打过照面。他们进去时,确定里面没别人,排除了有人提前在茅房等死者。   凶手绝不会提前躲在茅坑、粪池里。茅坑窄短,藏不了人;如果藏在坑后粪池中,工地无法洗澡,那凶手身上必定极臭,一下就暴露了。   所以作案嫌疑人,就从子时初这两个隶臣开始,到寅时初截止,期间所有进过这间茅厕的隶臣,都要站出来接受排查、互相举证。撒谎隐瞒者,被举报后将视为此凶案的同谋。   乡兵的宿处、隶妾的宿处全是跟隶臣分开的,乡兵定时的巡逻为十人一队出动,互相皆可作证,因此乡兵、隶妾作案的嫌疑皆可排除。   修路修出人命案,任溯之近两年是甭想升迁了,气的他直呼倒霉:“还挺贼,专门挑老子不在的时候作案!啧,别动,你继续说说你的看法。”骂人不耽误他给桓真梳头,拽的少年的眼尾都畸形了。   从发现尸体到现在,光线不明,精力又都投入到锁定嫌疑人范围上,有用的线索很少。桓真如实道:“亭长都看不出什么,我更看不出什么了。不过出了这等事,乡正、县令史肯定要来趟贾舍村的,他们来之前,咱们咝……亭长大人得办好两件事,一是找到凶器;二是把凶犯嫌疑范围尽量缩小。亭长大人要是能在令史来之前就把凶手查出来,说不定不会被问责。”   任溯之气闷的“唔”一声,来到尸体前,顾不得臭,摆弄着头、颈部仔细查验,说道:“舌、牙齿都有咬的痕迹,眼球血丝严重,身上的几处剐蹭不严重,不好说是干活时落下的,还是死前挣扎的。”   桓真也过来,捂着口鼻。   任溯之不满的瞪一眼,继续查验:“指甲完好,指缝除了污物,看不出别的。创口在颈中间位置,整体向颌部倾斜。唉,暂时就这些了。你不是喜欢查案么,就尸体几处线索,说说看法。”   桓真知道亭长在教他,领其好意,先揖一礼,思考着说道:“凶手是趁死者不备,猛的勒住对方,二人当时……应是背对的,这样凶手才好借力、创口切面才会朝颌部倾斜。或许是凶器太过锋利,或许是凶手力气太大,导致死者连反抗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所以指甲完好,因为死者根本合不拢手掌、也抓不到凶手!牙有碎裂、眼球充血,只能证明死者当时异常痛苦或恐慌。面部没有充血,也证明死者死的很快,并无窒息反应。”   任溯之“嗯”一声,再凑近尸体颈部,小心的扒开伤口缝隙,说道:“伤口细窄,不见绳屑,肯定不是被麻绳勒的。”   桓真:“若是弓弦呢?”   “隶臣妾都会定期搜身,若有弓弦早被发现了。将人勒至断首,不是一般的仇恨,这也是一条线索。”   “亭长,我能不能有个提议?”   “你说。”   “粪池能不能改在茅房外头?”   “不是想着尽量缩小这些役者的居住范围么。粪池改在外,就得多腾出一大块地方,不然人掉下去咋整?”   一个求盗过来,打断二人有味道的谈话。“回亭长,已查明死者身份。死者叫胡夫,三十七岁,祖籍在宣城郡,家族获罪后被判异地服役,去年二月份才来的踱衣县。认识他的隶臣对此人颇有怨言,说此人时有凌弱之举。乡吏因其服役时一直表现不好,就分配他干炒土的活,不过胡夫近日跟其他隶臣没发生明显矛盾和斗殴。”   任溯之:“先将所有嫌疑者仔细搜身,包括行囊。将其中宣城籍的隶臣单独关押。”   “是。”   此求盗刚走,又有两名求盗结伴过来。   左边的先道:“粪池已全部清理,没发现凶器。茅房周围地面没有挖掘过的迹象,死者住的草棚、邻近草棚全部仔细排查了,包括地面、棚顶,都没发现任何凶器。”   右边之人汇报:“工具收集处已经查验,所有干活的工具昨晚都收全了,今早发放时也是全的,没有沾染血迹的。属下还查了未发放过的工具,尤其是麻绳,数量都对的上,也无血迹。”   任溯之已经排除了麻绳为作案工具,这下更是一筹莫展。   桓真:“我始终认为,凡作案必会留下蛛丝马迹。亭长大人,我请求协同求盗查案。”   “快去快去!正好少在我眼前烦。”   “还不快去!”王三郎好容易借到了牛车,被贾妪催促启程。一家人都不放心王三郎办事,为这出门都推迟了。   姚氏垂着头:“都怪妇……”   贾妪:“那就少说话招人烦!”   “大母。”王葛拿着一根竹簪过来,这是她刚雕刻好的第二根,簪尾是只登枝喜鹊,腹部肥圆,憨态可掬。“这是我自己刻的,头次做,大母别嫌弃,戴戴看?”   贾妪高兴的不得了:“哎哟,瞧瞧我孙女的本事!快给我簪上。”   小贾氏满脸羡慕道:“啧啧啧,阿葛的手也太巧了,什么本事不用学就都会,咱们比不得,比不得呀。”   王葛:“这是我去县城考匠童的时候,厚脸皮跟别人讨教的。二叔母问都没问过我,一句话就把我的辛苦、我求人时的难处全带过去了。”   “哎?这是哪跟哪?我就随口一句话,至于吗?”   王翁:“别管一句还是两句,不过脑子的话都不能随口说!要是实在忍不住,就只随口说你二房的事,不要多嘴长房的事。”   小贾氏羞愤垂头:“是,君舅。”   em.lewe 第37章 37 平衡竹蜻蜓   大母不明白大父为何严厉训斥小贾氏,王葛明白。小贾氏这话甭管有意无意,要是四处乱传,再被人捕风捉影,很容易把她传的神乎其神,甚至妖魔化!   前些年,王葛在展露匠技方面极其谨慎,就是害怕被村邻妖魔化。但经过匠童考试她才知道,再谨慎下去,就跟匠师考级无缘了。   匠人之路入门易,出师难,就算考上匠师后,还有中匠师、大匠师等等。她以十岁之龄考匠童,已经落后别的匠童一大截了,怎敢再和以前一样徐徐图之。   何况虎头快到读书识字的年龄了,她要是不出头,虎头怎么办?所以,也幸好有在县城考匠童的经历,幸好那时匠师考官多,提供给她扯谎的理由,怎能不好好利用!   随着贾妪一行人离开,院子里终于清静下来。王葛重新沉静雕刻第三只竹簪,它跟第一只其实是一对。   簪头是“竹”字的右半边。先将大体字形切出来,再放缓刀尖的每一步,将看字似字、看叶似叶的瘦金体“亇”雕出。   刀尖与竹材、或木材的接触间,发出的声响各有不同,一个合格的木雕师,仅凭声响就能分辨出各种材质。   匠人将死木雕琢出花式的过程,可不仅仅是单纯的改造,而是要将死去的木料赋予新生命:造物!   在这个过程中,匠心必须是虔诚的,刻刀是虔诚的,创造力是虔诚的,基本功更得是虔诚的!所以哪怕雕刻一只简单的簪头,哪怕王葛知道自己不会失误,她的每次构思、起刀、切割、微琢、再起刀,也都是完全投入,绝不存在一心二用。   两根竹簪就够了,她再自信,也得看货郎是否识货。王葛放松一下,出来屋,看见大父也在院里,和阿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阳光洒满庭院,小睡神王蓬看来是睡足了,边跑边笑,还故意把矮胖的阿妹撞的坐地。   王荇刚把王艾拽起来,王蓬就把从弟、阿妹全都撞倒,然后嘻嘻哈哈躲到大父后头,冲王荇扮鬼脸。   王葛没管小孩子间的打打闹闹,只怜惜这个时代的孩子们,能玩的东西真的太少了,少到可怜。   她进杂物屋找几截较短的废竹料,要么是被虫蛀的,要么是破损的,这种废竹肯定不会扔,哪怕晒透后当柴烧呢。拿到院里,坐到大父旁边,用篾刀先劈开竹秆,再削竹片,形状一头尖且薄、另一头圆弧状且厚,大约手掌长度。   王翁:“虎宝要削啥,你歇歇,大父帮你弄。”   王葛眯眼一笑,“哪用大父帮忙。很简单的,我是给虎头他们做个好玩的。”   王荇、王蓬几乎异口同声:“好玩的?”   他们一起蹲过来,王艾后知后觉,吆喝着“哦哦好玩的”,也跟着蹲下,结果一下仰倒在席子上。   王荇扶从妹坐稳,王葛自己往后挪挪位置,免得有竹屑溅着孩子们。“阿姊给你们做个竹蜻蜓。”   “竹蜻蜓?会飞吗?”王蓬好奇的问。   王荇想想,问:“是不是那种小木棍?”他左、右食指比划个“T”字形,“一搓就飞跑的那种?阿姊忘了?菜阿兄和仓阿兄就玩过。”   “不是那种。”王葛逗他们,故意抻着卖关子。   一搓就飞的那种,乡野孩童确实有玩的。但她要制作的是平衡竹蜻蜓。   外形不难,在蜻蜓身躯两侧扎眼,扎紧实两边竹翅也不难,稍微麻烦的,是不断以削减翅膀分量的方法,调节双翅、整只竹蜻蜓的平衡。   当竹蜻蜓的嘴尖位置搭在王葛指尖,她轻轻翘动手指,蜻蜓仍点水般粘连时,别说三个孩子了,就连王翁都瞠目结舌!   “怎么了?”王大郎听到一声声惊呼,笑着放下筲箕,脸往侧面倾,询问。   王葛冲三个孩子“嘘”一声,来王大郎跟前:“阿父,伸手。”   她拿住阿父粗糙的大手,捋平他手指,将竹蜻蜓的尖嘴部位往他食指上一搭。“这是我用竹片做的蜻蜓,它现在落在阿父手指上了,你能感觉到吗?”说完,她完全放开自己的手。   王大郎:“呵呵,当然能。”   “阿父稍微抬抬手,再降降。”   竹蜻蜓就这样颤颤巍巍,仅靠黍粒大的尖嘴完全粘在王大郎指尖上,把三个孩子紧张的龇牙咧嘴,王翁也无意识的抓膝盖。   王大郎夸道:“虎宝做的蜻蜓真好,轻飘飘的,跟你没扶着一样。”   王蓬急道:“伯父,从姊就是没扶哩!”   王大郎只当侄儿闹。   王葛看着阿父的眼睛,她的笑变得牵强,没有解释,而是嘱咐阿弟:“虎头拿给大父试试。阿蓬、阿艾,你俩谁都别急、别抢,从姊这就给你们一人做一个。”   “嗯嗯嗯!”王蓬连连点头,“我可听话了,从姊先给我做。”   一家人说说笑笑时,村西的工地上,任溯之仰头大笑,大掌一拍桓真肩头:“臭小子,干得好!明日准你耍半天!”   一个时辰前绞尽脑汁没头绪的血案,被桓真以奇招破了!   原来,桓真估算着时间,乡正如果接到信使消息立马赶来,那晌午后就会到达贾舍村。任溯之作为此地治安的亭长,很可能会被当场降职!   倘若按照常规查找凶犯、凶器,肯定是来不及了,最差的结果,是越查越乱!   于是桓真心生一计,给任溯之汇报后,后者觉得或许还可行,就命令亭卒将所有嫌疑者分拨羁押,保证每拨隶臣互相看不到、听不见。   然后桓真和两个面相最凶的求盗,依次去羁押点。到达后,桓真抄着手,只字不言,他目光天生凌厉,盯上谁、谁就觉得不自在。而后,他忖量神态、不慌不忙的背过身,往回踱几步,再猛然拧身,面对一众嫌疑者,大喝:“就是他!摁住他!!”   隶臣们各个抖成鹌鹑,等待求盗把杀人凶手摁住或拖走。就这样,在第三个羁押点,桓真怒喝“摁住他”后,一个隶臣拔腿就跑。   凶手,被诈出来了!   任溯之狠狠踹凶手几脚解气,此隶臣被求盗摁成大马趴,梗着脖子歇斯底里的喊:“胡夫该死!我只恨杀他太痛快!胡夫他该死该死啊!”   桓真:“他该死又怎样?天下该死的人多了!都和你一样弓弦一勒随意杀人?”   凶手一惊。   任溯之、桓真心里立刻有数了。凶器真是弓弦!   桓真:“若我认定你该死,也能就地斩杀你么?”   远观这一幕的铁雷用胳膊肘轻蹭一下铁风:“瞧,公子像不像桓县令?”   铁风摆弄着滚灯,问:“你说……都城恨不得家家户户有灯笼,咋谁都琢磨不出来这种?”   铁雷讪讪,知道自己又犯妄议主家的毛病了。   再看凶手,此人眼泪横流,下巴抖动着,猛的咆哮:“杀吧,杀了我吧!杀了我……”他嘴一扭曲,任溯之手疾眼快,卸掉他下巴。   任溯之笑了:“这么想求死?想保谁?嗯?还是有比杀人更要紧的机密?” 第38章 38 王葛的灰心   桓真想不通,为何从凶犯想咬舌自尽的举动,任溯之竟能联想到那么多?此隶臣越是连连否认,越是不停的磕头、恐惧,越证实任溯之是对的。   桓真想不通就直接问。   任溯之先下令释放其余隶臣,叫他们各回各位继续干活。此刻还有两名亭卒在近前,分别叫单英、程霜。   任溯之给桓真三人一起解惑:“初时诈出凶犯,对方第一反应是逃跑,说明什么?说明凶犯想活。捉住了此人后,他口口声声喊胡夫该死,证明他想让我等查明胡夫平时确有恶举,确实该死,那么待县衙审他时,真不一定判此人死刑,所以此凶犯还是想活!那为何提到凶器是弓弦时,他便想自戕?除非那弓弦特殊,只要找到弓弦就能捋出别的。凶犯知道挨不住严刑拷打,怕吐露弓弦的藏匿地,不如自戕了之!”   好个洞察秋毫的任溯之!桓真深看对方一眼,待任溯之注视过来时,桓真已经移开目光,跟程霜、单英一样,受教的点几下头。   程霜为难道:“可是乡正来之前,我等不能对此人用严刑啊。”   单英阴着脸:“交给我,有的是办法!”   任溯之:“不行,这是人命案,凶犯必会提至县衙审理。我等若掠笞这厮,很可能被他反咬为屈打成招。”他略想一下,分配各自职责:“程霜带桓真去死者被勒杀的茅房,再仔仔细细察看,看之前是否还有遗漏的角落。单英跟我去凶犯所宿的草棚重新搜查,就是把草棚、草席一根根抽了,也要找到弓弦不可!”   桓真跟着程霜走,忽然想起一事,跟对方说了一声,程霜先行,桓真招呼铁风二人:“跟王家姊弟说,后日晌午前,这种滚动不灭的竹圆笼,能做出多少我要多少,不要糊葛,不要添麻油。”   铁风应“是”,先问:“定价几何呢?”紧接着道,“依照市价,两个钱只多不少。小户农家,若给多了兴许招祸。”   铁雷:“此物不好运送啊,又怕压、又占地方,属下这就向农户租用牛车?”   “不必。”桓真道:“此地涉及命案,乡正肯定要来,到时让他顺道拉走。另外,我有尺牍托乡正带给族叔,你等打听一下王小娘子是否考中匠童了,我好将此事告知夫子。”   “是,属下这就去。”   铁风朝村北行来时,货郎刚把骡车停稳在王户院门前。一帮孩童围着缤纷多彩的货架嘻嘻哈哈,王翁闻声出去,引领货郎把车牵进院子。   乡下人家没那么多讲究,大白天的根本不掩院门,大大小小的孩童们哪舍得走,都挤在院门口张望货架车。王翁笑呵呵的也不撵,叫阿蓬、虎头去帮王葛搬物,把阿艾交给大郎看护,然后请货郎坐到席上,倒碗水,寒暄道:“正在修路,道上不如往常好走吧?”   “过来临水亭后,尽些拉物的驴车,不过也还好。一段时间不见,老丈愈发精神了,你家大郎也是啊。小娘子几岁?一瞧就格外机灵。”   “三岁啦。”王翁明知人家是客气,听进耳也受用。王艾听出货郎在夸她,害羞的扭头,趴在伯父肩膀上。   几句寒暄后,王翁知道了货郎姓冯,家住乡镇。   王葛把一柄六角竹扇、两根竹簪给货郎看,货郎还真识货,“啧”一声,真心赞道:“扇面编的真细啊,锁边的所有折都一样一样的,难得啊!太难得了!”   这番夸赞,一家人都高兴不已。   六角竹扇编织的最难处、最见功力的地方,就是锁边。想保证每道边笔直,那曲折之间必须等距。还有一点是货郎没发现的,就是锁边的篾条重迭了两条“人”字纹,远比只重迭一条纹路耐用的多。   再看竹簪,货郎只道了句:“这东西倒是好卖,但价格……两个钱怎样?我最多也只能卖出三个钱。竹扇很好,但越好的越易压货,二十个钱,如何?”   王葛看向大父,这种事得由长者决定。   说实话,这价格王翁乍听挺欢喜,但看到孙女嘴笑眼不笑的样子,老人家就知道价格给低了。“簪子简单,两个钱行。竹扇再给高些吧,我孙女从早编到晚,编了好些天哩。”   “不诓老丈,我赚的其实是个辛苦钱,这等竹扇,乡里不一定能卖出去,那我还得去县里。从贾舍村到县里,光来回的脚力就得去掉两个钱。”   这时,王荇、王蓬已经把六个滚灯全都抱过来,其中一个是缝了葛罩、也放了麻烛的。   王葛背对冯货郎,用火折子把麻烛点着,然后双手将滚灯腾空、旋转几下,给对方解释:“这叫滚灯,怎么滚动,烛盘都稳稳当当的。”   货郎:“这东西倒是稀奇啊,不过外形……”   “我缝这层葛罩,是怕给阿叔看的时候有风。阿叔要是觉得此物可收,我只编到外层竹笼这一步。买者喜好不一样,自己缝帛、缝葛才好呀。若怕脏了外帛、外葛,还可在外帛、外葛之外,再加一圈竹笼。”   “王匠童不愧是头等匠童!不过此物虽稀奇,实在容易仿制,也就头拨好卖。”   “是。”滚灯的弱点太明显,王葛也很无奈。   “我建议竹条不必使青篾,一般的黄篾即可。这样吧,这六个……叫滚灯是吧,这六个我给你九个钱,我再要二十个,黄篾制,每个一个钱,怎样?多了我这车也拉不了。”   此时此刻,若说王葛不灰心是假的。竹簪和滚灯的价,低至不能再低,竹扇也比她预期的少了五个钱。现在想想,都是在县驿站卖生肖盒、在清河庄**赛制品的经历给了她错觉,把她的心养贪了。   都亭驿站是官差、客商过往的大道,那时或许真的赶巧了,遇上的是喜欢稀罕物、又不计较钱财的旅人。   至于清河庄收购匠童比试时的制品,难道真是看上匠童的手艺?不是的,绝对不是!肯定是清河庄跟官府之间有什么合作,甚至人家只图一个好彩头,根本不在意匠童制品本身能值几个钱。   “小娘子可是王匠童?”铁风扬声,打断王家跟货郎的交谈。   其实他刚才就来了。   铁风拿着昨晚的滚灯,拐入村里的东西道后,就听过往村童都在议论什么“王匠童”、“头等匠童”的,询问了才知道,王小娘子不但考上了匠童,还是头等!   “啧,公子找的匠师不靠谱啊,一下整个头等出来,太招摇了,幸好桓县令不知道。”他自言自语,见王户院门内外堵了十来个孩子,不知道出了啥事,所以挤进来后没出声,听到货郎把滚灯价格压到一个钱,才喊:“小娘子可是王匠童?” 第39章 39 闻道有先后   姊弟俩未和铁风直接照过面,不认得他。王葛先示意大父跟货郎说话,她没让阿荇跟过来,自己上前,不回铁风所问,也无视对方手上的滚灯,反问:“郎君不是村里人吧?”   铁风暗赞:小娘子还挺谨慎!“王匠童可识得这葛灯笼?”   “葛灯笼?怎的了?”   铁风低声道:“清河畔,山高水长,安知不再有会面时?王匠童不需疑心,我家少主是桓公子,我是桓氏部曲,当日我等部曲就在河畔饮马。”   王葛记得当时确实有不少部曲,赶紧揖礼:“失礼了,郎君坐下饮碗水吧?”   “不多叨扰。是这样,昨晚我家公子跟你阿弟互换信物后,看中了这种葛灯笼,要赶在后日晌午前买一批。必须同等大小,不要缝外葛,不置麻烛,保证烛盘干净。”他从布囊中取出一串钱,眼见王小娘子的笑容直达眼底,且有感恩的微微泪光,就提高声音,令院内之人均能听到:“每个竹灯笼按两个钱买,这个价格王匠童可能接受?”   “能的。郎君放心,我保证每根竹条都使用青篾。”王葛高兴坏了,回头看向大父他们。   王翁跟冯货郎道句“稍待”,赶紧过来。   铁风向老人家揖一礼,把钱串递出,道:“老丈,这是二百个定钱,你数一数。”他再看向王葛,“后日晌午我来取货,你能制出多少,我家公子买多少,定钱多退少补。”   “郎君放心,我一定加紧赶制。”   王翁数钱慢,铁风不急不催。   王葛喊阿弟:“拿两个竹蜻蜓过来。”   王荇听话照办。所有竹蜻蜓的尖嘴部位,王葛都拿小火微烤,将尖嘴轻轻往下弯了小许弧度。如此一改,不仅使蜻蜓形象更活泼,也令尖嘴位置搭在手指、或木棍上时能够更牢固。   阿弟拿来后,王葛先双手托举一个给铁风。   铁风看着由几根竹片拼接的竹蜻蜓,并不嫌弃,这是姊弟俩的心意。没看王小娘子如此郑重么,还一个、一个的托举给他……   王葛在对方客气的微笑中,将竹蜻蜓往自己食指尖随意那么一搭,竹蜻蜓霎那呈点水之姿悬空,悬的稳稳当当。   铁风微笑的嘴巴就这样咧着,快淌口水了才合上。   货郎两步过来,目光炯炯:“王匠童,这个我收!”   村西,铺设了熟土的崭新大道上,乡兵先驱赶驴畜拉着石滚子,将松软道面碾压一个来回。然后每两个隶臣一组,面对面手持铁夯具的手柄,用力提起、重重向下夯打,将土层砸的更紧实。   这只是第一遍夯打,随着熟土的铺设,越来越多的隶臣都要加入夯打劳作,反反复覆,一遍又一遍的夯,最终把整条新道砸的硬如砖石。严格夯砸过的熟土道路,不生杂草,不会被雨水冲毁,不会被辎重车马压垮,至少能正常使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以上。   桓真在稍远的茅厕里,都能听到夯土的声声动静。   程霜则蹲在外头,面前摊着的草堆就是拆掉的茅房顶棚。他仔仔细细的扒拉,别说弓弦了,这里头就是藏根针,估计都已经找出来了。“桓真,有发现没?”他喊。   “没有。”桓真回复。棚顶空空,透着明晃晃的阳光,总共仨坑、和粪池都被清理了,地面几滴血,四面是略比一人高的土墙,能落下什么没搜过的地方?能漏掉什么蛛丝马迹?连墙角底下盘绕的蛛网都一目了然。   这蛛网还织的挺完整。桓真微微歪一下头,伸脚挑破。想多了,底下什么都没有。他抄着手出来,冲程霜摇下头。   二人回来胡夫的停尸地,任溯之与单英已经气咻咻在这了。程霜加入,三人骂骂咧咧,唯独桓真还是不死心,居高临下审视胡夫的尸体,突然问:“有谁搜过他么?”   单英:“最早搜的就是这粪尸,耳朵眼都给他清理了,除了后窍……”   随着他话一顿,任溯之和他前后脚过来,翻过尸体。   桓真嫌弃的背过身,几个呼吸后,就听任溯之哈哈大笑:“找到了!哈哈,这贼役夫,真会找地方哕……”高兴劲头一过,立时被熏呕了。   半个时辰后,乡正到来,狠训任溯之、及几个求盗亭卒。   暂时无人管桓真,他耍着平衡竹蜻蜓,给铁风、铁雷解惑:“这竹蜻蜓,可不单单搁在指尖才能悬空,搁于任何能担住它尖嘴的地方均可。它全身悬空的样子,其实是利用了人之视物。整个蜻蜓重量的中心点,就在尖嘴位置!此位置四周的重量全部对等,是稳住蜻蜓的窍门。”   铁雷恍悟后,赞道:“桓郎博学,这般道理都能琢磨出来。”   “我是看到此物才能琢磨出道理,王小娘子是先想透道理,而后琢磨出此物。顺序相反,天差地别呀。确定她此次考中的是头等匠童?”   铁风回道:“是。我问了好几个村农确认的。奇怪的是,乡吏专门来贾舍村,以王小娘子考中的是头等匠童为由,赏给王户一贯钱。”   “她就是考上头等匠工,也没有得赏钱的先例。明白了,是我那好族叔赏的。算算时间,火折子、灭火水筒出现的时间,正是木匠大类在清河庄每场考试的时间。”   “那还需再找王小娘子买些竹蜻蜓么?”铁雷问。   “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她才十岁,不能将她捧的太高。”   铁雷挠了挠鼻头:桓郎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才十二岁。   铁风:“是。王户是普通农家,猛然富裕了,肯定招人眼红。”   桓真不在意的一笑:“这倒是其次。人在困境中,才能不断的动心思,谋生存,显出她与众不同的匠技天赋。我很想看看,除了火折子、水筒、滚灯、竹蜻蜓,她还能折腾出什么有趣的器物。”   “桓郎看,那人就是刚才在王家的货郎。”铁风指向远处。   桓真顺着所指看过去。   冯货郎是来工地投宿的,他一下要了五十个竹蜻蜓,再加上想等等王匠童说的竹编食盒和竹帘席,就牵着骡子来此处了。临水亭的亭卒常遇到货郎投宿的事情,没为难对方,允许货郎宿在乡兵草棚里。   再说王葛,那六个滚灯肯定是不卖给货郎了,缝了葛罩的拆下来,把烛盘换成新的,这样的话,还差九十四个。从现在开始,她只忙活这批滚灯的活,给大父讲通竹蜻蜓的平衡原理,由大父赶制货郎的活。   王蓬、王荇也不闲着,俩孩子把麻绳剪成一段段备用。   王大郎看好王艾就行。   王葛规划好了,趁天还亮,先篾竹条,把材料备齐。临水亭每晚巡夜,不敢再卡着子时熄灶了,但亥时应该不打紧,到时就着火光只给竹圈绑麻绳的活比较容易,大母、二叔、从妹阿菽都能帮着干。 第40章 40 王三郎回来了   焦虑一天的贾妪就怕今天货郎来,没想到怕啥来啥,不过更没想到虎宝这样能耐,有福气,不仅把难关应付过去了,还接了好大的买卖。   “啧啧啧,就这竹片削的蜻蜓,四个钱一个?都快赶上一升谷粮的价了。一百个滚灯呦?后日晌午人家就来取?唉,田里偏偏离不开人,不然一起忙活,能多制不少呢。”   王翁用不惯篾刀,正慢慢适应,他打消老妻的念头:“人家给了二百定钱,说是定钱,其实也就需要一百个。那咱就编这些,不能贪心。一百个不少了,真制二百个,人家满院子被灯笼挤的满满当当,还能进人不?”   几个小辈被大父逗笑,脑中全是穿着好看衣裳的大人们,被一堆灯笼绊倒、起来又绊倒的画面。   小贾氏端着一盆脏衣出门,遇上一同洗衣的村邻,无不羡慕的问她:“村里可都传开了,你那侄女真能干啊,都跟乡里货郎做成大买卖了。”   “不是啥大买卖。”   “你们瞧阿贾嘴严的,这是好事啊,有啥不能讲的。”   小贾氏:“我刚从田里回来,真不如你们知道的多,我总不能编瞎话吧。”   妇人李氏听到“瞎”字,一下想到王大郎,凑近小贾氏说道:“这回长房可是能耐了,再这样下去,你们次房以后不定得处处依靠长房呢。”   “这话说的,我们又没分家,家里大大小小依靠的是我姑舅!不是哪一房!”   李氏嘴一撇:“那你侄女赚的钱,全交给你姑舅?王瞎……你夫兄就没私心,不给你侄女攒嫁妆?啧啧啧,我可不信!”   小贾氏“哧”的一笑,“你都说私心了,那人家真要有私心,还能嚷出来叫我知道?”   妇人们一阵笑。   张仓的阿母赵氏一直走在最边上,此时说道:“别人我不敢说,阿葛这孩子不是有私心的。贾姊,你们王家能有这样一个挣脸的女娘,是福气。”   小贾氏:“阿赵的话说到我心坎里了。我真是实心实意盼着侄女再能耐些,要能攒够钱买头耕牛,我更谢天谢地了,我姑舅就不必那么辛劳,出个远门也不必求人借车。”   赵氏脸红,她儿郎张仓跟着王葛学手艺,王家从不曾管张家讨啥、要啥。结果今早王三郎来借牛车,客套的拿过来两升黍的脚力钱,君姑竟然收了。   李妇又一次凑过来:“阿贾真孝顺啊。说到出远门,今早看到你叔郎急乎乎的赶着谁家牛车走了?天都晚了还没看到他回来?”   小贾氏冷眼扫着赵氏,嘴里却说:“不知借的谁家的牛车,只知去他外姑舅家了。沙屯远,怎么也得明日晌午才能回来。”   她预料的还真准,王三郎确实是次日晌午后赶回来的,他朝院里喊了一声,把南瓜食盒、竹帘子卸在院内,先去张户还车。   王葛过去,王荇蹦蹦跳跳的给阿姊帮忙。   冯货郎上午就过来了,五十个竹蜻蜓一一验过,二百个钱拿的挺痛快。他颇有兴致的看着王家院子,比昨日多了好几根晾衣绳,挂着摇摇晃晃的竹滚灯。   货郎昨日觉得收此物亏,今日竟有点后悔。瞧它们圆圆滚滚,若是缝制五颜六色的彩罩,在夜里点亮,滚动,一直光色夺目,会不会引起孩童喜欢的尖叫?   要不,他也两个钱买几个,卖不出去就给自家孩子玩耍?   此时,王葛笑盈盈把食盒抱过来了,说道:“阿叔,这就是我编的食盒。竹帘子在路上颠坏了,就不卖了。”   冯货郎多灵透的人,根本不多问,说着“好、好”,定睛在食盒上,暗暗称奇:现在匠童的手艺都这么厉害?怎么感觉比乡里匠工的手艺都强不少呢?   他打开盖子,惊喜,原来盖子的内顶牢牢嵌固一个细篾制成的小南瓜!关键是,从小南瓜的镂空缝隙里,可见里头还有个更小的小南瓜!   “王匠童,这食盒我收了。你开价!”   王翁父子在旁纳闷,不都是货郎开价么?   此时王三郎还完牛车回来了,见侄儿王荇站在院门旁,眼眶发红、下巴发抖,就问:“虎头,咋了?谁欺负你了,跟三叔说。”   王荇抽噎一下,不看三叔,摇摇头,不等眼泪掉就抹干净。   院内突然响起几声笑。王三郎抱起王荇,进院,纳闷怎么挂了这么多竹圈笼,想逗侄儿笑,就故意问:“咋这么多圆笼子?跟三叔说说,是上山套兔子的么?”   王荇不回他,拧着身板下来,委屈的把脸埋进大父怀里,趁此尽情洒几滴泪豆子。   南瓜食盒最终还是冯货郎说了个价,七十个钱!比一斗米还贵,超过王葛预料。   他告诉王葛,若没有盖子里面那两个篾丝小南瓜,他只会出五十个钱。他还说:“现在谁家缺食盒?买这种物件的人家,真拿它盛饭食么?呵呵,一般都是郊游、会友时盛点果脯,或是笔墨,一打开此盒,把盖顶这么一反放,啧啧啧……”   货郎犹豫又止的,最终没买竹滚灯。   一家人目送货郎远走后,王翁脸上可见的由喜转怒。看着墙根下卷成一团的窗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难怪虎头刚才委屈成那样。阿葛编的明明是青篾、黄篾交织的上好竹帘,但是三郎从沙屯拿回来的,是麦秸、麻绳所编的粗砺草帘!   “混账!不成器的混账!自己穷的打补丁就算了,还拿侄女辛辛苦苦编的帘子送人情!我让你送人情、我让你自作主张!”王翁搬起草帘子不停的砸三郎。   王荇吓哭:“别打了,大父别气了别打三叔!”   王葛见阿父急的也要拄拐过来,被滚灯挂住了头发,她干脆抱着虎头躲过来。   身后,王三郎只敢挡脸,一边解释:“阿父,你听我说啊!我去晚了,外姑已经把阿葛编的帘子挂起来了,再解下来、扯坏了,肯定卖不出去。这草帘是外姑编的,也是新的,就抵了。”   “抵?这能……咳咳能抵?”草席都打掉地上了,王翁气的直咳嗽,脸通红。   王葛听到大父咳嗽,慌忙折回来,先把草席子踢开,一回头,见大父扬起巴掌,吓她一跳,立即抱住大父胳膊:“大父!这事要是全怪三叔身上,三叔也冤啊!再说,别叫外人听见了笑话咱。”她是恼三叔,可是当着小辈的面打三叔耳光,跟刚才用草席子撒气是两码事。   王翁最怕家丑外扬,气咻咻朝回走,结果忘了躲闪,也被晾衣绳上的竹圈挂住头发。   王三郎刚伸手就被吼开。   “起一边去!”   王葛还真够不着那绺头发,阿父眼睛又不行,只能又由三叔解开。   一张竹帘子,值钱不值钱在其次,重要的是三房不能妄动别房的器物,私自换成不好的草帘子更可恶!此事必须还长房公道。 第41章 41 有奖有罚   晚食过后,王翁老两口在主屋商量事。其余人没啥要紧活计的,全在院里绑竹圈,王葛白天已经把烛盘做的够多了,现在只管篾竹条。   王大郎啥都干不了,也不在院里占地方了,让虎头领着三房的王蓬兄妹呆在次主屋,免得在院里跑来跑去的添乱。   次房的王禾兄妹有说有笑,王禾自从被阿父夸赞,干啥活都格外卖力,现在再被阿菽夸,竟比所有人都干的好、快。   小贾氏的心情正相反,王二郎伐竹扭了臂膀,他干的慢,就紧催着她,把她烦的,只要一垂头就斜个白眼。   另一边,姚氏确实没想到娘家把竹帘子昧下,这回闹不好又得被王葛讹钱,怎么办?她心不在焉的望眼主屋。   王三郎碰下她:“缠错地方了。”   姚氏烦躁的把麻绳一圈圈解开,小声诉苦:“真不知道你这侄女随谁,尽跟自家人计较。你说,她把不把你当叔父?为一张窗席子,让你窜腾两天,问过你累不?她问过一声不?退一步说,咱就是拿了席子又咋的?给长辈不是正当的孝敬么?这可倒好,跟我们偷她东西似的。”   王三郎心头一暖,他窜腾两天,路上吃风喝土,天不亮就往回赶,回来后阿父、阿母、二兄,一个接一个的数落他,没一个问问他累不累?外姑又不知情,以为窗帘子是阿姚孝敬的,拿到手直接挂起来有啥错?难道他得跟外姑舅说,这帘子是侄女的,必须扯下来还给侄女?那自家在外姑舅眼里成什么了?   姚氏:“以后啊,你别那么实心眼。侄儿、侄女的,哼,到底隔着一层。”   王三郎正要应,发现二兄看过来,害怕新妇的抱怨被二兄听到了,就垂低头没吱声。   天色渐暗,老两口出来了。   王翁说道:“虎宝,你先歇歇,扶你阿父出来,大父有话说。叫你们歇了么?”老人家今日火气一点就着,其余停下活计的,赶紧装的比刚才还忙碌。   王大郎出来后,王翁让长子坐到自己旁边,正式说事:“自阿葛考上头等匠童,咱家确实跟以往不一样了,能赚到钱了,这是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事。我这家翁不把话捅破喽,你们不免嘀咕、有怨气……二郎你要是坐不住就去村西头夯地!”   王二郎刚想表达“没有怨气”的孝顺话,慌忙咽回肚里。   王翁继续道:“各房孩子都大了,过两年,相看的相看,备嫁妆的备嫁妆,也到了许你们攒梯己钱的时候了。这回卖竹蜻蜓、滚灯、竹扇、食盒……竹簪就不算上了,你们要是连这零碎物件也攀,呶,杂物房有的是竹棍竹片,你们也雕簪子,卖多少钱都是你等自己的本事!”   见没人吭声,他言归正传:“这回统共赚了四百九十个钱。进野山伐竹、运竹,都是二房、三房出力,给你们各分四十五个钱。”   小贾氏、姚氏从家翁提到“梯己钱”时就开始竖耳朵,这下可高兴坏了。嫁过来这些年,干活能分到钱了不说,一下还分这么些!   可惜这股高兴劲,随之变成隔夜酸汤。   “要是没阿葛的手艺,你们砍的竹只能当柴烧。所以长房分一百个钱。”   “长房多……多多少都是应当的。呵……应当的。”姚氏起初咋呼纯属没走脑子,好在反应快,改了口。   王翁正好秋后算账,他瞪住姚氏、紧接着三郎,直至把孙儿阿竹都瞪到畏缩垂首,才道:“有奖就得有罚。一张竹帘,往少了算也能卖到五十个钱,既然是婚家用上了,就折个价,算四十个钱,从你们刚才得的钱里直接扣。”   “咝!”王三郎被姚氏狠拧一把,逼的他怯懦抬头,又怯懦低下:“是,阿父说的是,都听阿父的。”   完了!姚氏好不丧气,哗啦啦滚到她跟前的钱又哗啦啦滚走了。   知妻莫若夫,王三郎悄声劝:“还、还剩五个哩。”   姚氏抖着嘴,眼里闪烁泪花,肯定不是感动的。   王翁最后道:“分家之前,规矩都是如此。阿葛也别觉得亏,长房兴旺是正道,能容下别房依靠,更是正道。”   “孙女不敢,孙女懂得了。”   王葛代表长房,去主屋领了一百零四个钱,贾妪如今财大气粗,可惜道:“早知道那俩簪子才卖四个钱,大母就留下了。”   “就是。”王葛抿嘴笑。等二叔、三叔都出去后,她只留下四个钱,其余的重新系起给大母,带着撒娇口吻道:“加上上回的,正好还完债,大母可得把我画的圈全刮掉啊。”   上回姚氏挠伤王大郎的手背,一天就结痂了,王葛便把姚氏赔的二十个钱全还给了二老。   王翁知道孙女的脾气,跟贾妪说句“收了吧”,然后跟王葛说正事:“叫你留下,可不是为这个。满院子都是竹笼,夜里又总起风,万一从哪吹来点火星子……大父想了想,觉得慎重些不为过。”   姜是老的辣!好几天没下雨,天干物燥,王葛竟一点没往防火这层面考虑。她说道:“我夜里就睡院里。”   贾妪:“一个人可不行,大母跟你一起。我上半夜,你下半夜。”   王翁点下头:“就这样。夜里我要是醒了,也随时出去看看。虎宝去伙房看看水缸,别等夜里了,现在就挑满。”   王葛应声“哎”,来伙房,掀开缸盖,两口缸里的水都不到一半,她探头一望,从弟王竹在认真的绑竹圈,她篾的竹条足够今晚使的,就没叫他,自己担上木桶去挑水。   谁知王竹撵上来,把住扁,压着声音愤然道:“你也太鬼心眼了!害我阿父不够,又来害我?想让大父瞧见,再多罚我一个月吗?”   “大父说满院子都是竹笼,万一哪窜出点火星就麻烦了,才让现在把缸挑满。行,快给你挑!”王葛不惯他臭毛病,解释完回院。   一家人忙到亥初,熄灶,各房回去后,王葛跟大母躺在庭院当中,一时都睡不着,望着满天星子聊天。   “大母,你知道天上总共有多少星星么?”   “那哪能数得清?”   王葛侧过身,拉着大母的手。大母左手掌侧有一块残缺,是王葛五岁时,大母带着她去洗衣,结果村邻家跑出只凶狗,冲着王葛扑上来,大母一手反抱王葛、一手拿盆呼凶狗,被狗齿刮飞手掌上一块肉。   幸亏那只狗不是疯狗,被揍跑了,当时大母的手一直淌血,可她却只顾着问:“吓着虎宝没,不怕不怕啊,吓着虎宝没……”   王葛眼中浮着浅浅的泪,重新望星空:“我能数得清,天上总共九百九十九颗星。”   “瞎说。”   “要不大母数一遍?”   “呦?从这诓我呢!”   东厢房,姚氏听到院里笑声,翻个身嘟囔:“笑个屁!还让不让人睡了!”   外间,从王竹被罚夜里挑水后,回来太晚,就单独挪到外头睡。他一丝困意都没有,若是细看,整个人微微战栗,分明是极度惶恐导致的。 第42章 42 鼠怕人   王竹不知等了多久,等到院子里静谧,好长时间都听不到大母和从姊说话了,悄悄从草席上坐起,掀开被,里头赫然捂着只被绑了嘴的鼠。鼠尾巴缠着细麻绳,绳的另一端盘了好几圈,展开后有丈许,散发一股麻油味。   他抖的更厉害,蹑足到门边,闩根本就没插,他几乎是屏住气,将门慢慢扒开一道缝。还好,没发出任何声响,然后拿出从王葛那偷来的火折子,把麻绳的尾端点着。   火苗开始蔓延时,他的恐惧也蔓延,可他还是把鼠嘴上的绑绳一把抠下来。   松手!   老鼠“吱吱吱”,带着火线逃出去了。   王竹紧盯火线,风将麻绳吹起,飘的好高啊。王葛的话在他耳边不断回荡:满院子都是竹笼,万一窜出火星就麻烦了……   满院都是竹笼,窜出火星……   窜出火星……   忽!   没想到竹圈燃起时,有那么大声响。风助火势,满院迅速卷起张牙舞爪的火焰。   “救命啊!”   “救命!”   一声声尖叫令王竹更怕,他想哭,怎么办?他只想烧掉竹笼而已,凭什么一起出力干活,唯三房只分五个钱?阿父是一家里最老实的,平时话都不敢多说,凭什么都欺负阿父?   可是这火会烧到人吗?大母也在院里呢!   怎么办怎么办?   “救命,阿兄快起来呀,快救我。”王蓬躲着姚氏的巴掌,从里屋跑出来,直扑到王竹的肚子上,砸的王竹“嗷”声从梦中醒过来。   屋门正好打开,王三郎提着尿桶、搬着王蓬尿透的褥子出去了。他让开屋门的视线后,王竹看到的是满院竹笼,在微风里自在摇晃。   天已经微亮。   一切安稳,都如昨日。   姚氏捉住了王蓬,狠揍:“让你尿床,这么大还尿床!”   王艾滚在被窝里哭。   王竹仍未完全清醒,他费力的咽口唾沫,把被子全掀开,浑身一松。   鼠,不在了。   昨晚他满腔怨气,确实鬼使神差的捉了只鼠,他知道伙房的角落里有壶麻油,就倒了一点搓在麻绳上,然后把鼠藏进被窝。不过家里只有王葛会制火折子,她一向随身携带,她和大母在院里一直不睡,他装着上了两回茅房,都没机会偷。   幸好没有机会!   幸好鼠趁他睡着后跑了!哪怕以后叫人逮着,哪怕浸油的麻绳不小心真着了火,也跟他扯不上关系。   姚氏揍完王蓬,迁怒的踢长子一脚:“做什么呆梦?赶紧把席子迭好放一边!”   此时主屋内气氛压抑。   地上有只死鼠,鼠嘴和尾巴都被细麻绳捆着,尾部绳长足有丈余。   鼠是王葛捉住的。她的个性,做任何事都极为认真,大母睡了后,她更警醒。此鼠从东厢房挤开门缝跑出来时,只发出很小的声响,可王葛第一时间盯上它了。当鼠拖着长绳窜过时,她一脚踩住、再掐住鼠,把大母叫醒。   贾妪一闻绳上有麻油味,不禁心惊肉跳,寒毛尽竖!   谁会无缘无故把鼠嘴捆紧?不就是为了防它叫吗?   再在鼠尾绑这么长一截浸了麻油的绳,除了想点火,还能干什么?   王葛跟着大母来主屋,唤醒大父一说,大父气急,当即摔死老鼠。从那刻起,老人家就没吭过声,脊梁可见的垮了。   直到窗棂外透了光亮,东厢房嚎起哭声,王翁终于开口:“这桩事……不能再算了。再不管,这个家就完了。”   王葛上半夜陪大母说话,下半夜守院,整宿根本没合眼,嘴唇都白了,但她精气神丝毫不颓:“大父,大母,鼠的确是从东厢房出来的,如果三房不承认,我愿和他们对质。”   贾妪恨道:“对质?姚氏也配!实话说吧,大母怕你年纪小,睡过去,我根本是在装睡!你逮着鼠的时候,我看的清清楚楚!呜……我王家有啥对不住她的?她竟敢生出这种恶毒心思,就不怕天打雷劈!”   王翁起身,把鼠尾的麻绳解下来,盘在手里,后怕道:“是啊,这种风天,一起火,不仅咱家烧了,顺风向的人家也完了。孽障啊!幸亏神农炎帝保佑,否则得害死多少人命咳咳咳……”   王葛和贾妪一边一个给他抚背。   王翁摆摆手:“走吧。她不仁,别怪我们无义。”   主屋门拉开的一刻,王翁垮掉的的背脊已经挺回去。   早食还没烹好,王禾、王菽正要把席子铺到院里,王翁提高嗓门道:“先别忙活,都过来。二郎,去把你三弟、整个三房全叫过来。虎宝,把你阿父扶过来。”   王竹正帮着阿母一起烹粥呢,听到二叔喊,他先出来看咋回事,看到大父脚前那只被绑牢尖嘴的死鼠时,吓坏了,赶紧跑回伙房,扑到阿母跟前跪地:“阿母,救我!”   不多时,除了姚氏母子,其余人都立于主屋前,对地上死鼠被绑嘴的异样尽管有猜测,但都没往深处想。   王二郎小声催促:“三弟,还不快叫弟妇和阿竹过来。”   “哦。”王三郎听话去喊。   姚氏、王竹一前一后过来,磨磨蹭蹭,王三郎却丝毫没看出妻儿的不对劲。   王大郎站到王翁右侧时,王翁拿出家翁气派,直接将死老鼠踢到姚氏脚前,吓得她叫出声。   小贾氏讽刺一笑:“啧啧,娣妇何时怕起鼠了?”   王翁提高嗓门:“二郎新妇说的好!姚氏,你何时怕起鼠了?分明鼠该怕你!”随话音落,他将麻绳也甩出去。   王竹身体一软,姚氏先重重跪地!她扯着王竹,扯的他一歪一歪,语速飞快的嚷:“儿,我刚才咋说的?阿母是一时胡涂,快替阿母说句话!只有你能帮阿母了,你烂舌头啦?快替阿母说句话!”   王竹张大了嘴,眼泪哗哗流。   贾妪拣起死鼠抽到姚氏脸上,不解恨,她脱下鞋冲着姚氏的脸狠抽。“就知道你心虚!还敢烧了这个家?你怎的如此歹毒?还让我孙儿给你这毒妇求情?到这地步你还挑拨!你还敢挑拨!”   “别、别打啦!”王竹伸着手哭求。   王翁及长房全部巍然不动。   次房震惊不已!此时此刻,恐怕最单纯的王菽也把死鼠和麻绳联系到一起了。   这麻绳颜色有一段是深的,王二郎拣起来一闻,麻油?!他怒不可遏!满院子都是竹笼啊,这要真引着了?他都不敢再想下去!   王三郎左手抱王艾,右手拽王蓬,又急又慌又胡涂。俩孩子挣来挣去的哭叫:“别打啦,大母,别打阿母啦!”   贾妪的草鞋底将姚氏的脸颊刮出血后才稍稍解气。   王竹几乎背过气去,他抓住阿母手臂,自责、胆怯、心疼,折磨的他要豁出去说出实情!“阿母……” 第43章 43 姚氏被弃   姚氏一扬胳膊,将他甩至倒地,嘴舌不清的破口大骂:“竖子!我让你为我求情,可你就是不说!你嘴巴是被缝上了嘛啊……你的嘴、缝上、缝上了啊!”   继而,她朝前伏地,大哭:“妇一时鬼迷心窍,君舅,君姑,妇知错了,知错了。”   “知错?”王翁暴怒,气的脖筋都蹦了,“此孽滔天!岂是知错二字就能让你糊弄过去?此事莫说是你做的,就是三郎做的,我也饶不了!若非将你告官会连累阿竹他们的声名,我即刻押你去临水亭!”   “饶命!君舅,妇认错,妇不敢狡辩,但妇真的只敢在心里发发狠,哪敢真点了麻绳啊!君舅,妇要真如此恶毒,就会一直捉着此鼠躲在伙房,而不是回屋。君姑,呜……君姑其实是知道妇的,妇嘴贱,向来说话不过脑子,妇活该挨扇,可妇真不敢做这等毁家的事!妇也是王家人,要真想烧了这庭院,怎会呆在房里?怎会让自己夫君、儿郎一同受难?呜……不要将妇告官,哪怕休了妇,也不要告官哪。求姑舅给几个孩儿留个清白声名吧……”   她一边磕头、一边乞求,但埋在臂弯下的头,始终稍微侧着,令余光能看到长子。   这等细微动作,姚氏自以为做的隐秘,却不知从她刚跪下时,王葛就在审视着她,以及她儿郎王竹!   此时村邻陆陆续续出门干活,经过王户院前,都被哭嚷声惊住,嚷的是啥虽听不太清楚,但王户肯定出大事了。   遮不住的家丑啊!王翁不再跟姚氏废话:“七去之中,你犯有不顺父母、多言!我这就令三郎弃妻,你若无不服,现在就收拾了当年带来的嫁妆去吧。三郎,你吃完早食去乡所,将弃妻之事报于乡吏。”   “阿母!”王竹泣不成声的扑到姚氏怀中,这一次,姚氏没推开他。   王蓬、王艾两个小的在王三郎臂弯中都已经哭疲了,王三郎也是一脸泪,乞求的看阿父,嘴唇哆嗦着:“我、我……儿,是,是,儿过会就去。”   姚氏最后的希望破灭,瘫倒。   王翁扬声:“自此,我王户再无姚妇!”   这句话,院子外头的人都听清了。   王翁看向王禾,吓的这孩子倒退一步。“去,不必遮遮掩掩,将院门大开。”   王禾重新喘气,赶紧听从。   王翁再吩咐其余人:“都别杵着了,阿葛去烹早食,二郎新妇看着这恶妇收拾嫁妆,是她的让她拿走,勿跟此等恶妇纠缠!待吃完早食,该去田坡的去田坡,去乡里的去乡里,晌午人家来收滚灯,我留在家。”   小贾氏去拉姚氏,哪拉的动,看着娣妇散发肿脸的脏样,小贾氏一下都不愿多碰,嫌弃道:“行啦,趁我姑舅还给你留着脸,赶紧去收拾你那些破烂。”   王二郎从阿弟手里抱过侄儿、侄女,示意阿弟把姚氏拉开,再赖下去,惹恼阿父,恐怕七去之中还要再加一条“窃盗”了。   谁知王三郎最为难的是:“二兄,阿父催的急,我是走着去乡里,还是雇车?”   “啊!”姚氏仰天嚎叫一嗓子,“王三郎!你……你……”她牙齿咬的咯吱响,双眼恨的通红,“你……”   “阿姚。”王三郎咧开嘴哭。   “你……”姚氏使劲使的整个脑袋都哆嗦了,紧接着,恨意跟声音都黯淡下去,“你一定,照顾好,孩子。”说完,她起身进了东厢房。   小贾氏跟上,防止姚氏寻死。   沙屯是瓿知乡最穷的地方,姚氏哪有什么嫁妆,当时背着筐和铺盖来,如今铺盖都没有了。弃妇是分不到夫家任何财物的,她换了件灰布衣,以手代梳挽了髻,背着空筐,在村邻指指点点中落寞离去。   王竹痛心不已,哭的一抽一搭,他多想什么都不顾的跑出去送送阿母,陪阿母走到沙屯,可大父母都在院里盯着,他不敢出去。   他回头求助阿父,发现阿父跟他一样站在院中,想送不敢送,连哭都不敢放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阿母这就被撵走了、再也回不来这个家了?他掐自己一下,不是做梦。   王禾、王菽把吃饭的席子展开,王三郎父子站的地方都碍事。王翁“哼”一声,王二郎赶紧把悲伤中的父子俩拉开。   王二郎低声劝三弟:“别杵着了,去阿父、阿母跟前站站,他们也好消消气。我去问问谁家闲着牛车。”   “嗯。”   经过王竹身边,王二郎拍拍侄儿肩头:“去伙房帮帮你从姊,有啥事过几天再说,别让你大父母气上加气。”   “嗯。”王竹进来伙房,王葛已经把粥盛出来了,正往釜里舀水,先泡上,免得过会儿难刷。   王竹哪有心情帮忙,就失魂落魄站着,见王葛跟往常一样忙忙碌碌,仍对自己没一句关怀,不禁心寒,问道:“从姊,我阿母被弃,你是不是很欢喜?”   “让道。”王葛先将大父那份早食、匕箸放置小食案上端出去。再回来时,王竹正擦着泪。   她端起大母的小食案时,王竹哽咽道:“我知道,你们全都欢喜的很,尤其是你,尤其你和王荇!”   王葛看向他:“王竹,你也该欢喜才对。因为鼠若能开口,现在被撵出门的,是你呀。”   王竹好似见鬼,跌坐在后头的柴堆上。   王葛:“你昨夜跑那两趟茅房时,我就怀疑你了,不过是念在三叔面上,我才不揭穿你。王竹,你阿母尽了全力保住你,别辜负她,你要再胡涂下去,再干伤天害理的事,她岂不是白遭罪了?”   王竹眼前一阵阵发黑,抖成筛糠。   王葛出来,气的真想把整个伙房推倒,把这小畜牲埋里头算了!没想到啊没想到,真被她诈出来了,想纵火的那个,不是姚氏而是王竹!一开始她也跟大父母一样,认定绝对是姚氏干的,可姚氏为人嚣张,是没理都要争九分的人,怎么一上来就认罪了?   况且哪有做阿母的,一上来先陷自己儿郎不义?然后再认罪?   王葛察觉到姚氏母子有异时,就一直紧盯这对母子间的小动作,再结合昨晚王竹为何不在屋里解手?大半夜的两次跑茅房?王葛就更笃定罪魁祸首是王竹了。   可是没办法,这些都不能作为证据跟大父母说,而且她还得暂时安抚住这个连亲母都敢栽赃的小畜牲。   “从姊你去坐吧,剩下的我端。”王菽说完去伙房。家里出了这等事,懂事的孩子更懂事。   王葛坐到自己位置,看到二叔已经回来了,一家人都沉默的很,吃的比往常快。   “阿菽,你收拾下伙房。”王葛交待从妹后,扶起阿父,小声道:“阿父,我有事说,虎头也过来。”   王竹做的恶事,她是没证据,但她必须把所有猜测、疑点都告诉阿父和虎头。一是长房每个人都要心里有数,以后要防备王竹、甚至整个三房;二则,她没法把种种怀疑讲给大父母,但阿父能!   再说王三郎,王翁不放心他办事,叫二郎陪他一道去乡所登记弃妻之事。两人是走着去的,出了村西后不远,发现姚氏站在拐往沙屯方向的岔道口。   羊肠小道,青草葱葱。姚氏佝着背,看上去形似老妪。   王三郎瞬间泪流,二郎重重咳一声,他迈向姚氏的步子赶紧停住。   姚氏有气无力道:“王三郎,我想起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和你相看时,我有心上人了,可惜他家比我家还穷,可惜……”她没再说下去,萎靡的继续行路。   这是她当年嫁过来的路,快要被杂草葛藤淹了。 第44章 44 竹字簪头   乡里,葛藤巷。   这里从清早开始,便家家户户纺线,“嗡嗡”声响隔着许远就能听到。辛劳的同时,女娘的歌声也飞越墙头:“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   冯货郎听的心痒痒,真想和两句,又怕挨揍。他的骡车进不去,就在巷口摇拨浪鼓。刘泊听到动静,跟阿母说了声,出了院门。   邻家的孩童互相追逐,笑着从他后头跑过去,都知道货郎来了。   “刘小郎?”冯货郎任这些孩子围着车,嘱咐他们别把东西碰坏了,笑着冲刘泊招手。“哎呀刘小郎,幸亏你指点我,那个王小娘子,啧啧啧,不愧是头等匠童,让我见识了不少稀罕物。”   “稀罕物?”这倒出乎刘泊预料了,货郎走南闯北,见识不少,能被对方称稀罕的,他也想看看。   冯货郎为了展示竹蜻蜓,特地在车板楔了一根木棍。他说声“瞧”,把竹蜻蜓拿起,伸出左食指,一搭,脸上傲气表情,好似这对象是他制出来的一样。   孩童们异口同声的讶异:“哇……”   刘泊也动容,因为对方拿起此物前,他以为此物跟木棍是一体的。   孩童们围住货郎,险些扒松他腰带:“我们也要看!阿伯把手放低些。”   个最矮凑不近的小童急了,喊道:“哼,我回家找阿父,买下它。”   货郎为保住裤子,慌忙把竹蜻蜓递给刘泊,可恨这些孩童还是只扒他。   刘泊问:“此物好似蜻蜓,无胶,怎会附在指尖不掉?”   “嘿嘿,这叫平衡竹蜻蜓,稀罕吧?只有王匠童家有,是她制来哄她弟妹们玩的……对,说是叫玩具。小郎不必小心翼翼,掉不下来。我自家留了一个,搭在木棍上一宿都稳稳当当,跟真蜻蜓落到草上一模一样。”   其实刘泊此时已经瞧出门道了,他感兴趣的问:“多少钱?我要一个。”   “稍待。”货郎先拖着一帮小尾巴趟到车边,把另个竹蜻蜓搭到草棍上,吼他们“只准看不准碰”,再回来跟刘泊低声说:“小郎跟王匠童认识,我就不瞒你了,此物我四个钱进的,你多给我两个脚力钱就行。”   刘泊点下头,问:“刚刚听你意思,不止一种稀罕物。”   “别提了,那是种灯笼,不是行灯,是能转圈滚动、烛火不灭的竹灯笼。可惜太占地方,进价又不合适,我就没收。小郎要是感兴趣,我下回去贾舍村给你捎个过来,免脚力钱,哈哈。”   “那就多谢了。”   货郎忽然想起来:“哦,对了,还收了王匠童雕的竹簪。”要不是出自头等匠童之手,他还真瞧不上这俩竹簪,将它们和一并零碎小物搁在一个竹篮子里。   刘泊拿起竹簪的时候,最先回家喊阿父的小孩扯着大人过来了。   那孩子一直指着竹蜻蜓,急的要哭:“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冯货郎赶紧说:“小郎别急,这竹蜻蜓还有三个哩!”   只剩下三个了?板车四周的孩童们都拔腿往家跑。   王葛若在,一定为货郎鼓掌,这不就是饥饿营销吗?   孩童阿父被缠歪的根本没听到“竹蜻蜓”仨字,无奈询价:“这木蛾子几个钱?”   “十个钱。”   “十个钱?这么贵!”   “这还贵?你听我说……”   刘泊盯着王小娘子雕刻的两根簪的簪头,越盯,越觉得她仿的不是竹之形,而是竹之字!   每个簪头的三片叶,灵逸间都似抻着青竹的坚韧筋骨,越是瘦削之处,越是劲力!   渐渐的,刘泊耳边排斥掉买卖人的讨价还价,排斥掉纺车的轰鸣,排斥掉所有吵杂,两个半边的“亇”虚化浮空,嵌为一处。   铮……   一个铁画银钩的“竹”字,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运笔之法,展露端倪!   贾舍村。   晌午时分,轱辘辘的车队声势可怕,总算离开王家院前了。   围在道上的村邻们等到确实没得看了,才交头接耳离开:“吓坏我了,以为王家三郎弃妻闹出人命,要被逮起来哩。”   “我也是!谁寻思是来搬东西的?啧啧啧,他家葛小娘子真争气啊,都和官府做起买卖了。”   “争气是争气,可我瞧着手艺真一般,全是竹圈绑成的圆笼子,谁不会扎似的。”   不论三郎弃妻,还是这桩滚灯买卖,肯定要被村人议论一段时间。谁人背后无人说,王翁祖孙都装着没听到。他们站在院门口,等望不见车队了,才心有余悸回院。   谁能想到呢,铁郎君倒是如约而至,可带来的牛车队伍里竟夹着辆囚车!   贾舍村的人多少年都没见过囚车了。   那囚车四周的栅栏粗的跟腿似的,别看车老宽,但顶子不高。犯人在里头被枷锁顶子卡住脖颈,站不直、蹲不下,铁郎君说了,囚犯得这样半蹲到县里。   只有犯重罪、杀了人的,才直接押县里,若是轻案,临水亭就可审了。   王翁越琢磨越后怕,幸亏昨夜虚惊一场,要真把周围宅院都引着火灾……   他严厉告诫道:“阿葛、虎头,阿蓬、阿艾,都看到没?做坏事遭报应!以后不管说话、做事,都得把心放正!哪怕穷一辈子,也不能心坏一时!都听见没?”   “听见了!”   王蓬兄妹的眼睛现在还肿着,一上午紧跟在大父身边才安心。   王翁怜惜他们,故意问:“阿蓬、阿艾真俊,谁给你俩编的辫?比虎头的揪揪还多一个哩。”   “是从姊。”王艾好害羞,抱到王葛腿边。   院里终于又腾出地,恢复了敞亮。王大郎摸索着在解晾衣绳,王翁刚想替换,王葛就过去解另一边了,还羡慕道:“阿父个头可真高,一抬手就够着了。不像我,踮脚都费劲。”   王大郎笑了:“你别动了,别再闪着,我这边已经解开了。”   “哎!”她愉快应声,真的不管了。   王大郎捋着绳子挪步,一小步、一小步的摸到了另一根竹竿。“对了,人家没嫌咱那些滚灯有不好的吧?”   王翁瞧出来了,长子的双目大概彻底看不见了。老人家嗓子不大得劲的“唉”一声,想装着没事跟儿郎说话,但摇摇头,眼更酸、喉咙更梗。   王荇嘴巴更是难过成包子褶,早慧如他,又是跟阿父呆在一起时间最长的,比阿姊更早知道阿父的眼睛不行了。这孩子扑到大父跟前,伤心的不行,硬憋着不哭出声。   唯王葛仍没事人一样,把解下来的晾衣绳盘圈,絮叨家常:“阿父放心,滚灯全拉走了,人家夸咱干活实在哩。就是这东西实在占地方,拉了好几大车,那几头牛倒是轻快了。还有,当时尽挑着青篾使,剩下一些黄篾咋整?总不能真当柴烧。”   “那可不行!”   “要不阿父试试,用这些黄篾编个筲箕?”   “能行?”   “我觉得能行。”   “王匠童都说行,那一定行。哈哈。”这是亡妻走后四年里,王大郎第一次开怀大笑。 第45章 45 启篾分丝   与此同时,不得不说贾地主家真是消息灵通,乡正所率车队行出村子后,贾大郎贾风就驱着一车物产追上来了,载的是田间刚摘的蔬菜,有葑、有苋、有姜。   乡正不辜负百姓心意,爽快收下,但是按市价付给贾风钱,肯定是只多不少。   这个钱,贾风不敢不拿,心里很不安。   乡正说道:“泠然,我正好托你一事。”   贾风没想到乡正竟知道自己的字,连忙道:“大人尽管吩咐。”   “村西出的事想必你听说了,过些日子,还会来一批隶臣,乡兵力量不够,你回去跟你大父说,组织一些佃户,闲时帮着乡兵监督修路。早些修好,村里就早些得益,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人放心,我一定照办。”   乡正继续启程后,贾泠然纳闷:“怎么好几车的竹笼?干什么用的?”   农户的生活,一桩紧接一桩。家里有姚氏时,觉不出这懒妇干了啥,但少了她,每个人是真能觉出多摊了份活。   弃妻次日、隔日,王三郎都要进野山伐竹,顺带着采摘竹叶和枸杞花,忙的根本没工夫思念姚氏。家里喂鸡、扫院的杂活,王蓬和王荇搭伙干。王葛则跟去田间栽种赤豆,同时思忖下个月卖给货郎的竹器。   既然食盒这种器物定价高,肯定要继续制,此次改为寓意吉祥的葫芦造型。她给自己定下规矩,以后凡制食盒,绝不重样,免得富家子弟郊游时撞食盒,跟后世撞衫一样尴尬。   除了此类扎扎实实的篾具,她还要制一种摆件:捕醉仙。也就是现代时人人都知的“不倒翁”。   据前世历史,捕醉仙在唐代出现,是一种劝酒工具,由木头雕刻成人形,上细下粗。人们饮酒时,用手捻转,木头人的手指指向谁,谁就饮酒。后来何时、被何人改成头戴乌纱的不倒翁,没有记载。   此物当然不能凭空而制。她先用蛋壳装粟米,让虎头发现戳蛋壳竟然戳不倒,然后她“灵机一闪”,夸赞阿弟:“你真是阿姊的福星,我想到了一种新奇物,制出来后货郎肯定收。”   “像滚灯、竹蜻蜓一样新奇吗?”   “对。”   有了由头,三叔伐竹回来后,王葛立即开始篾竹。   捕醉仙上轻下沉,是其稳定平衡的原理,说实话,比滚灯还易仿。想让货郎高价收,只能从外壳着手,使用极细、且薄的青篾编织,外覆特殊点缀,令其精致、讨喜,才能成为摆件。   她先用篾刀劈出三分宽(不到一厘米)、大概一尺长的竹条,将青皮与内壁分离。内壁是废料,只把青皮分层后,全部浸泡在水盆中。水浸可增强竹片的柔韧性。然后,凭借前世积累的经验,每隔一小段时间将竹片慢慢弯曲,锤炼竹片韧性的同时,试出最大韧性,是否能达到她想达到的要求。   韧性条件满足后,取出。用她自制的锋利石刀,将三分宽的竹片割一道小口,放下刀,徒手分丝。分完这一竖条丝,再割第二道小口,再徒手分丝。   从用篾刀分离青皮与内壁,到现在徒手分丝的整个过程,叫“启篾”。   此竹片最终要撕成十根丝,保证粗细一致。再往细分当然可以,但就不适合制捕醉仙的外壳了。   前世时,顶尖的竹编匠师,能徒手将竹丝一直分至薄如蝉翼、比头发丝还细。王葛的水平离那种匠师远的很,好在如今年纪小,只要勤学苦练,必能更上层楼。   浸在盆中的所有青皮竹片均照此法分丝,分好后要注意,挨近竹子表皮的,颜色肯定深,要和挨近内壁的分开放置。它们的色差,关系到捕醉仙外壳的颜色过渡。   分丝过程必须全神贯注,根本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王葛的双眼、头脑与心思,全部都沉浸于此,以至于大父他们返家,虎头牵着阿父从她旁边过去,她都没有察觉。   王翁摆摆手,示意王菽去烹晚食。老人家脚步放轻,过来看王葛撕好的竹丝,小心拿起一根,入手才知道有多软,对着光看,可见竹纹理的光泽。   王葛撕完手中的了,才发现大父坐在跟前。“呀,都这么晚了?”   “不急,我叫阿菽去烹晚食了。阿葛,大父问你,你是不是想今年就考匠工?”   匠工考试也是每年一次,也是去县里考,时间是固定的,在九月下旬,须八月之前到乡里报名。   同年的新匠童只允许榜上前十者报考。不过每个匠童终生只能参加三次匠工考,为求稳妥,不浪费每次机会,够资格的新匠童一般都选择参加次年九月的匠工考。   王葛腼腆一笑:“让大父瞧出来了。是,我不想多等一年。”不想再做大龄考生。   王翁将手中竹丝一捋,傲然道:“我孙女光凭这手篾丝本事,要都考不上匠工,那纯属考官眼瞎。”   王葛感恩不已:“大父能信我,我更有底气了。”   王翁将这根竹丝放回原来位置,声音放低,但非常郑重道:“抽空编一张窗席子,跟上次姚家拿走的一样。”   王葛一凛:“是。”大父岂能无缘无故提及姚家,定是阿父把怀疑王竹的事情跟大父讲了。   晚食的时候,一家人仍不大适应缺了姚氏,三房自然更甚。王蓬还好,王竹和么妹都是泪汪汪的,整顿饭尽听他们鼻子的吸囔声了。   翌日清晨,三房每个人都肿了眼,可见一宿没少哭。这种事没法劝,按理说,姚氏做下这等恶事,仅被弃已经是饶她了。   王二郎今天不去田坡,得和其余收获了胡麻的村邻去乡镇,每年的新胡麻,村里人都卖给同一家油肆。以物易物,全换成陈粮,或黍或麦。新粮缴租,余下的换陈粮吃,柴门农户基本如此。   枸杞花也装了半麻袋,可以卖给药铺或货郎。   王葛一边熬竹叶粥,一边关注着院里的动静,眼见二叔要出门,她追出来,把全部家当……四个钱塞给他,跟办啥神秘大事似的嘱托:“二叔帮我割点猪脂回来。”   “咋?谁又病了?”   “我。”   “你咋了?”   “馋病犯了。”   王二郎咽口唾沫,坏了坏了,馋确实是病,他也患上了。   王葛前世不会做饭,穿越过来后也没学到厨技,呆在灶间这几年,不是煮豆粥就是蒸麦饼,胃口养的挺大,可身体越来越瘦。反正四个钱也撑不了啥大事,豁出去了,割猪脂炼油渣吃。   至于咋炼?她不信自己一个头等匠童还搞不定! 第46章 46 桓真蹭饭   没多会儿,张仓过来了,正好见识到篾匠的新本事:弯竹条。   王葛先示范几次,让小郎看清折弯竹条的曲度,大体能弯成什么样子,以小孩子能理解的道理教他:“你把一次次弯竹条,想象成村西修路的一次次夯地。每弯一次,竹条就坚韧一次,以后编织时就不容易被折断。所以弯它的时候,劲使小了肯定不管用,那劲使大了呢?”   “断了。”   “对。你现在试一下。”   张仓觉得葛阿姊讲的好有道理,但同时也嘀咕,弯竹条嘛,能难到哪去?   他双手浸入水盆,攥住竹条两端慢慢弯,动作有模有样,可是……他真的没使劲,也的的确确是慢慢弯的,但紧邻他右手虎口处、竹条就在此位置一下就裂了。   根本没弯到王葛示范的弯曲程度!   “右手力道重了。再试一次。”   “要不,葛阿姊再弯一次吧,我再看看。”   “好。”王葛随意择一根,攥住竹条左、右,缓缓弯到一个界线点,道:“这根可以了。你来。”她把此竹条取出搁到一边。   张仓收起轻视之心,减轻右手力道,可是他发现他胆怯了,手上不敢使劲了。   “弯。”王葛喝一声。   啪!竹条仍从右手虎口位置再断。   张仓接连挫败,哪好意思一直掰断葛阿姊篾好的竹条,他要回家练。   这孩子离开的匆忙,因为揣着一桩大心事。这两天他大母一从外头回来,就说“匠童也没啥了不起”,又说“也就担着个声名,实际只会编竹笼子”。张仓决定,等阿父种地回来,必须让阿父跟大母说,不要再嚼葛阿姊的闲话了,葛阿姊是村里最有本事、心最实诚的阿姊,教他手艺时一点也不藏着掖着。   这叫恩!得回报,不能恩将仇报。   张小郎摆在脸上的羞愧,王葛怎能看不出来,一定是魏妪又讲她坏话了。张仓他大母在村里出了名的嘴碎,当初送张菜、张仓过来学手艺,她要是都不收,魏妪指不定把她传成什么样!   但是对这种无德老人又能怎样呢?连村西的暴脾气葛妪都不是魏妪的对手。   王葛无奈的摇下头,继续分竹丝。将近晌午时,她突然想起好久没去河边拣石头了,不过也只是遗憾一下,去清河就得路过村西,那些蓬头垢面的隶臣夯地的阵势其实挺吓人,况且前两天还押走一个凶犯。   话分两头。   桓真破案有功,任溯之许的半日假他今天刚用,先到清河凫水,把一身污垢搓掉,再重登寿石坡,这时已经晌午了。   他在那块巨石前不断变动方位,一会儿踮脚、一会儿蹲低。发现巨石上的“寿”字纹,想跟当日一样,靠远处高坡的奇峻补全“寿”缺失的“点”,好几处位置均可。   自始至终,铁雷都抻着脖子,脑袋跟随少主动弹。铁风瞥这傻兄弟一眼,懒得提醒。   桓真抄着手下坡,自言自语:“当日是凑巧?还是……被她瞧出夫子的失意才劝解的?丁点儿大的小女娘,不至于吧?铁风,带吃食没有?”   “带了。”   “你二人吃吧。”   “那桓郎?”   “王阿弟上次盛情相邀,我去王家吃。”   桓真站进院门喊“王阿弟”时,王大郎已经哄着王蓬兄妹歇午觉了,王葛在灶间跟阿弟玩过家家,内容是假装烹油渣。釜完全可以当锅用,长柄竹铲、长箸都是才削的,她拿铲子拨拉着釜底,嫌热般用手扇风,演得跟真的似的。   小孩子入戏更快,不时踮脚观望,冲王葛歪头眯眼笑。“阿姊?还得烹多久?”   “快了,是不是闻到香味了?”   王荇重重点头:“嗯!”   听到“王阿弟”的喊声,姊弟二人出来。   王荇先是一愣,继而惊喜:“桓阿兄?阿姊还记得不?他是桓阿兄。桓阿兄快来、快来。”他引着对方去灶间。   王葛缓一步,瞅瞅道上,没看到旁人才回院。   “桓阿兄,我听着就像你哩。桓阿兄来的正巧,我阿姊在烹一种新吃食,叫油渣,快烹好了,你闻到香味了吗?”   桓真……   王葛揽着阿弟让开灶前位置,隔着距离揖一礼:“见过桓郎君。我刚刚是跟阿弟嬉戏,以饼块为猪脂烹食。”   桓真往釜内一看……只有指甲盖大的一个方正饼块。   王荇腼腆而笑:是哦,忘了是在嬉戏了。   不过烹食是假的,可烹制方法是阿姊说的,肯定是真的。于是他认真讲道:“烹油渣很简单,就是将猪脂切成小块,烹出脂内的油,剩下的渣可以当好肉吃。桓阿兄可要记住,以后就能用买猪脂的钱,吃到好肉。”   桓真:“谢王阿弟告知,以后定要试试。”此话并非敷衍,临水亭的饭食太差,即使有肉也是带着大肥膘的羊肉、猪肉,腥膻欲呕,他宁愿只食麦饼。   “嘻。我们已经吃完午食,桓阿兄若无事,留下吃晚食吧?”   昂噜噜噜……桓真肚子叫了。   仨人霎那间面面相觑。   昂噜昂噜噜噜……   桓真的“改日再来”淹没在一声声腹鸣里。他郁闷的出来庭院,铁风、铁雷一前一后迎过来,铁雷问:“桓郎这么快吃好了?”   昂噜噜……   “咳!”铁雷眼神无处安放。   依旧是铁风贴心,从布囊取出留好的麦饼。   院里,好一会儿王荇的红脸蛋才消下去,刚才好丢脸哦,比自己干了丢脸的事还丢脸。“桓阿兄一定饿坏了,才来咱家讨吃的。早知道晌午饭我省下两口了。”   “你省下那两口,桓郎君一样吃不饱。好了,他很聪明,能帮上自己的。”王葛虽不了解那少年,但觉得对方不似特地来蹭饭的。“快来,继续烹油渣。”管他来干什么呢,反正已经走了,她握着竹铲兴冲冲回灶间。   “好哦好哦。”王荇兴致恢复,蹦蹦跳跳。   晚食过后,王二郎和王葛姊弟重新溜回灶间,一个管烧火、一个管烹脂、一个管望风。   很快,院子里散发一股腥、香、糊夹杂的气味。外头都不好闻,灶间内更熏。   “坏了、坏了。”王葛狼狈的不停擦汗,她生怕炙不透猪脂,把它们切成小块,结果一倒入釜底就粘住了,竹铲怎么都拨拉不动、翻不了面,很快就焦了。   糊味、腥味越来越浓,王二郎欲哭无泪,这半升猪脂里有他贴的一个钱呀!   小贾氏母子出来屋,贾妪已大步生风的进了灶间,先夺过竹铲,叔侄三个见势不好,全跑出来。   釜中开始窜腾黑烟,贾妪一看灶台上余的猪脂,立时明白,火冒三丈:“天哪,你仨败家货,啥都敢糟蹋呀!”   “二叔救我。”王葛知道闯祸了,和阿弟躲在二叔后头,揪着他后衣。   “败家货!说!谁出的主意?”贾妪挥着竹铲出来,左右呼。 第47章 47 地主来了   王二郎歘歘躲,双手攥住了竹铲:“儿不对、儿不对!阿母别打。不好,掉渣了!”他歪着大嘴就想吃干净铲边厚厚的焦黑。   “起一边去!”贾妪让儿郎没出息的样子逗笑。   这时外头来人:“是王匠童家吗?”   贾妪赶紧把竹铲藏背后。一家人望过去,来者四十余岁,样貌普通,身形偏瘦,布襦芒屩。他后头跟随一个和王竹差不多大的背筐小童,梳着朝天辫。   王二郎觉得这郎君有些眼熟,但就是想不起从哪见过。   这时王葛已经笑盈盈上前:“是阿羊呀。快进来,阿伯是……”   背筐小童正是经常在寿石坡放羊的贾三羊。   “葛阿姊,许久不见你了。”贾三羊回复她后,仰头告诉年长郎君:“贾大伯,她就是王匠童。”   王翁自主屋快步出来。   这贾大伯对王葛微一点头,进院,粗略打量,毫不在意满院子的糊味。然后朝王翁、贾妪一揖,其声温和:“翁姥,我是村东贾家大郎贾风。”   村东?村东只有一户!大户!!   王翁当即反应过来,“原来是贾地……啊郎君快请进,请进。”幸好没把“贾地主”喊出来。   “快,阿葛,铺筵席。”地主登门,王翁慎重又忐忑。   农户之家为了省事、或减少席的磨损,平常时候都只铺筵,待客时才在筵上加席。大父如此讲究,王葛岂会还揣测不出“贾风”的身份?   王翁朝二郎瞥来一眼,结果王二郎误会了,拉着阿母躲入了就近的东厢房。   王葛已麻利的将草席搬出,铺设院中。王禾倒是比他阿父有眼力,赶紧跑进杂物间。王荇正费力的搬竹席,王禾从后头一抄就把席抱起来了,嫌弃道:“黍粒个头!起一边去!再把你扫倒喽。”   “哈哈,黍粒个头。”贾三羊扒着门板笑话王荇。   筵席铺好后,王翁是长者,坐席端。   王葛斟两碗枸杞花泡的水,贾风叫住她:“王匠童,坐。”   王葛看向大父,王翁道句“坐吧”后,她跽坐在大父左后方。贾三羊不敢再瞧杂物屋里的热闹,速速卸下大筐,跽坐在贾风右后方。   天色不早,贾风直接道明来意:“老丈,我此来确有一事,望王匠童能帮上忙。”   筐中两个竖状葛布包裹,他取其一,打开后是长形木盒,解开捆绑木盒的麻绳,盒内四周尽垫厚布,里面是三根竹条。   他将木盒推过去:“此为竹样,请长者、王匠童细看。”   王翁又不懂篾活,能看出啥?他端动盒子搁到王葛跟前。   王葛先望:三根竹条一模一样,薄如刃锋,应当正好两分宽,不必触就知柔软。用木盒保存,垫足了软布,并非竹料珍贵,而是为确保竹样不受损毁,以后仿着竹样篾竹才能精准。   望完后,是细观。她先挑起一根,呈挑的手势对照光亮顺看、逆看,竹条均光泽水滑,黄中泛着青光,天然纹理具备,呼吸间它微微颤动,可见其轻。小心放回,再依次挑起其余两根。   贾风待她看完,问道:“王匠童应当知道清河庄?”   “知。木匠类的匠童考场就在清河庄外。”   “清河庄自本月上旬,开始长期收购此竹条,要求宽窄、长短、厚薄必等。不瞒王翁、王匠童,我家中也有篾匠,但是要将竹条全部篾到竹样这种程度,一人一天下来篾不了多少。王匠童如果能制,我愿以每根竹条两个钱收,如何?”   两个钱?赶上一个滚灯的价了!王翁上身可见的一起,差点就直接应下来。“阿葛啊,怎样,是否能制?”   王葛点头:“能。”   这么快就敢应下?贾风微皱眉头。   王葛先阂上木盒,再详说道:“三根竹样所用的竹料均为慈竹,超过一年生,不足两年生。长度比我叔父从野山伐来的竹节都要长,应是生长在背阴处的。细观纹理、颜色,能分辨三根竹丝被启篾前,位置不相同,但都是紧挨竹皮的头层青篾。所以……清河庄收篾条的要求,是头三层青篾均可?”   “不愧是头等匠童!”贾风由衷而赞。一般来说,慈竹最长的竹节两尺稍余,很难达到两尺半。因竹子本身喜爱骄阳,只有背阴生长的,才会竞相拔节。   不过有一点贾风没说,清河庄收购青篾是分等级的,木盒里这三根,属第三等。第一等、第二等,自家的篾匠制不出来;第四等的好制,但制两根,他才会付一个钱。既然王匠童揽下了第三等,就没必要拿出另一个木盒了。   王葛被夸,先露出腼腆笑容,再恳求:“贾阿伯也知道,竹群大多向阳而生,如果进野山的背阴地寻找慈竹,我叔父就要落单而行,太危险了。贾阿伯家肯定是不缺竹料的,不如匀我一些,每根竹条的收价降为一个钱,如何?”   贾风看向王翁:“我是没问题的。”只是一个小女娘,能否做主?   王翁点头:“那便如此。”   接下来,定下明早由贾家派佃户来送竹料,每五日仍由同一个佃户来收货。贾风走时又再叮嘱:“此为长期买卖,切不可为了赶活计而粗制。”   整个木盒都留下了,王翁见贾地主走远,才回来重新打开盒子,学着孙女刚才的样子,挑起一根竹丝对着光亮瞧。   “啧啧。”老人家啥也没瞧出来,只觉得有啥好宝贝的,还不如阿葛这两天篾的竹丝细哩。   贾妪带着她两个争气的儿郎从东厢房出来了,得知买卖凭空送上门,高兴的见牙不见眼,立即询问王葛油渣的烹法,她亲自下厨奖赏孙女的馋病。   灶间外头,王翁也欢喜,就不数落儿郎了,还给他们、连带二郎新妇、一众小辈说了贾风的身份,免得以后再见时失了礼。   别看村里人人都知贾地主,但真没几个村民有机会见到他们,只知道村东全是良田,全是贾地主家的。贾太公也是前朝战乱时逃来此处,比王翁早多了。   贾太公膝下七子二女,三代子孙如茂树繁枝,外人根本理不清。他的长子已去世多年,现在挑起长房一脉的,就是长孙贾风。因贾风也有子女了,按照《分户令》,他已自立门户。所以村里人偶尔闲话的贾大郎,实则是贾太公的长孙。   王翁说到此,灶间糊味又传出来了。 第48章 48 假大方的贾地主   贾妪高看自己数十年“凑合、能吃就行”的厨技了,她将猪脂倒进釜底也粘!也咋拨拉都不行。   “咳咳咳……”被呛出灶间,她心疼的很,糊的哪是猪脂,是钱呀!“虎宝,谁跟你说的烹油渣的法?这不糟蹋东西吗?”   “大母,我……自个寻思的。”   如今长孙女在贾妪心里,就是能生钱的钱串子。钱串子可打不得,她又问:“那猪脂是谁买回来的?”   一家人全看向王二郎。   “再不敢了!”王二郎就地一蹲,抱住脑袋。以后宁愿生吞猪毛,也再不信这黑心、爱吹嘘、又厚脸皮的侄女!   王竹独自在屋里,贴着窗边,窗棂子外的哄笑声可真刺耳啊。家里少个大活人,是都觉不出来吗?自己阿母被撵走,就都这么欢喜吗?欢喜的跟过年一样,都烹上猪脂了。还有,王葛那贱屦子笑就算了,二叔也跟着闹腾,难道二叔只跟伯父那房亲,跟阿父不是兄弟吗?伯父瞎了,二叔也瞎吗?瞧不出阿父这些天的难过吗?   王竹不想再瞧、不想听到他们的动静。坐回床板,驮着背,泪珠子一颗颗打在膝头。如果一切回到几天前该多好,他没生歹心,没逮那只鼠,没绑浸了油的麻绳,那现在阿母就还在这个家了。“阿母……我错了,我想你回来……”   次日。   “来啦来啦。”王翁、王葛前后脚迎出门。   贾地主家的佃户果然如昨日说的,辰初时候就运来了锯好的十节竹秆,全是一年多生长期的,昨宿肯定一直浸于水,全湿漉漉的。   背阴而生的慈竹可不是节节都长,而是仅有中间两节、或三节才能达到竹样要求的长度。   根据秆的粗细,一节能篾二十至二十五根略比竹样宽的竹条,每根竹条刮青后紧挨竹皮启三层篾,算下来,这车总共能篾六百至七百数之间。当然,这是在竹料不损耗、启篾不失误的情况下。   所以卸货时,王葛每根都要仔细查验,是否有裂纹、磕损,是否有螟蚜等虫蛀。   查验过关后,佃户留下二百个定钱。昨天贾地主没说的话,佃户转达:“贾大郎君说了,这些竹料得篾出五百根竹样那等的竹片,余下的料许王匠童自用。若少于五百数,得王匠童自家伐竹补上。”   王翁感激道:“替我们谢谢贾大郎君。”   佃户离开后,王葛稍稍犹豫,还是告诉大父:“贾大郎君不厚道。”   “咋?算计咱了?”   “不是算计,是存心为难。要是一般的匠童,按贾大郎君给的竹样,十节竹秆能篾成三百数都不容易。他还说剩下的许我自用,听着怪大方……”王葛一见阿弟和阿蓬结伴过来了,赶紧跟大父说完:“背阴长的竹料,晒不着光,也就头层青篾好用,其余的跟废料差不多。”   篾匠这行的门道也太多了!王翁越听越窝火,亏他刚才还道谢。“可恶,既存心为难,为啥还找咱!”   “所以我才说他不厚道。大父别气,也放心,这次我肯定把活干好,不得罪他。接下来我要准备考匠工了,他再找咱、咱就用这理由推掉。”   祖孙俩不知,贾大郎君也窝着火。   自乡正从村里拉走几车竹笼后,贾风就命族弟进乡打听竹笼是干嘛用的?   哪有那么好打听?   贾风连等数天都没消息,只知道这批竹笼是从村北王户拉走的,今年县里木匠类的头等匠童,就是王户长房的小女娘。   既如此,贾风也不等族弟了,贾家自清河庄揽了桩买卖,正缺篾匠,就让佃户之子贾三羊引路,和王家结个善缘。   可贾风傍晚归家后,族弟正巧也回来了,说那几车竹笼就是一个外来的货郎,跟本乡货郎斗富买下的,租了临水亭的车队运往外地,和乡正同行是凑巧顺道。   所以村北王户跟乡正、乡吏全无关系!   既如此,贾风何必自贬身份,亲自走了趟柴门小户。所以他越想越窝火。   王家院门口,王蓬、王荇看着竹料,王葛与大父轻拿轻放、将竹秆抬进次主屋,吃一堑长一智,可不敢放杂物屋了。最后一节搁在院里的草席上。   王大郎坐在草席一角编织竹筲箕,一并看护着王艾,不叫她乱跑。他手上缠着布,掌心、指头上全是被竹划伤的口子。现在他更体会到虎宝的不易,原来一根根薄竹条那么锋利。   忙活完,王翁回主屋放好那二百个钱时,又想起贾地主的假大方,郁闷叹气。   王葛把篾具全部备齐,将院里这节竹料竖起,此竹筒较粗,她用自制的竹尺、炭笔在顶部标记出竹料所需的宽度(一定要比竹样宽),全标完,可劈出二十二根。   篾刀昨晚就磨好了,直接上手。   咔咔……   割竹筒的动静让王翁心都提起来了。虎宝这名字真是起对了,孙女干活是真虎啊,换作是他,不得仔仔细细标记好几遍,下刀前不得再犹豫犹豫?   篾刀并非一劈到底,仍是先将竹筒一分为二,然后她箕坐在席上,斜抱着半边竹筒开始沿篾刀割的每道口、一割到底。劈好二十二根后,才注意大父坐她对面,正悄声的叹了口气。   “大父?”   “嗯?哦……我想了下,与其坐等竹料不够用,不如提前备下。”   “大父,我是想起忘拿工具凳了。”   “我去拿。”王翁心不在焉的去杂物屋。   王葛既知道大父在愁啥,就好办了。   她拿起一根竹条开始起竹片,将头层青篾剥离出来,去掉竹皮后分为三层,这时每层已经很薄了。   工具凳拿过来后,她固定匀刀,间距两分。   先将一层青篾放平,从匀刀过来一丁点位置,余下的用自制的竹镊轻夹,镊子要紧邻匀刀、令青篾平面平行于凳子的平面。   右手在匀刀另侧捏住青篾头端,不疾不徐一扯!   宽度成!   这一步骤,犹如牵扯竹条挤过狭窄关道,多余的尽被撕去,所以被称:过剑门!   王翁和王荇都见过很多回,不觉得啥,可王蓬是头次见,他瞠目结舌,觉得从姊太有本事了,软软的竹条在从姊手里咋那么听话?   过剑门之后,是过刮刀。   从冯货郎那买的刮刀,并非可固定在工具凳上的那种,它就是一个铁片,有圆豁、有平豁,手柄是用麻绳缠的。   令王蓬觉得从姊更有本事的画面来了! 第49章 49 雕刻为道   要达到竹样要求的光泽度,一根青篾最少也要过四遍刮刀。她将刮刀竖放左掌,除了食指外的四根手指固定刀身。食指平伸,垫一块葛布,微抵刮刀的平豁。右手牵着柔软、两尺有余的竹片,在食指与平豁中间的缝隙轻轻一扯。   竹屑卷曲、零碎轻飘的坠落。   她把竹片翻面,重复刚才的操作。   四次之后,放下刮刀、葛布条。   左手执一端,右手从左至右一捋:滑如缎。此刻竹片表层的明澈,连霸道的阳光都只能为其增色。   目瞪口呆的王蓬终于恢复正常喘气,此刻,王葛粗糙的手,在这孩子眼里变得无所不能。   王葛将竹条拿给大父,再打开贾地主的木盒,问:“大父帮我看看,是不是一样?”   王翁一比较,后知后觉道:“这、这就成了?”   “昂。一个钱一根,还想咋的?”   “你不是说按着竹样来,很容易制坏么?”   “昂。不过那是一般匠童,我是头等匠童,不一样。”   王翁的烦恼烟消云散,旋即训道:“你这孩子,不早说。行了,没啥事了我去田坡。”   “有事有事。大父,这段时间让从妹烹食吧,我想多腾出时间,先把贾地主的活干完。”   “也好,我今日就叫你二叔带阿菽早回来。除了去井边洗衣,院里其余杂事你也不必管,放心交给阿蓬和虎头,我瞧他俩干的挺好。”   王蓬、王荇都骄傲的挺直小胸膛,王荇朝从妹招下手,王艾笑着跑过来,有样学样,也站的笔直。   王蓬叉腰,冲么妹大笑:“哈哈,你还真是个黍粒个头!”   王翁拧住孙儿耳朵一提溜:“说!跟谁学的?哪有这样骂阿妹的?”   “疼、疼,大父饶我!跟从大兄学的,从大兄昨天就这样骂从弟的,哎呦!”   王翁气的甩开手,这一下子比刚才拧的还疼,王蓬“呜”的哭着回屋。王艾并不懂自己被骂,追着阿兄去哄他。   “阿禾这小崽子,竟学些脏话,黍粒是吧?看我不把他打成个黍粒!”老人家气呼呼背上筐,拿上农具。姊弟俩送到院门口,王葛往回走时,发现阿弟没跟上,他耷拉着小脑袋瓜站在原处。   “呦?这是谁家小童?”她蹲阿弟跟前,笑着哄他,“这么俊,没人领回家我可要啦。”   王荇破涕为笑,左、右手的食指戳啊戳,承认自己犯的错:“其实刚才从三兄骂人的话,是我教的。我故意问他,从大兄骂我『黍粒个头』是啥意思?然后从三兄告诉我,可能是骂我小矮子的意思。我反过来告诉从三兄,说从大兄骂错人了,家里可不是我最矮。再告诉他,等从大兄归家,肯定再拿『黍粒个头』这话骂阿艾。”   王葛:“所以从昨天到今天,你都没有骂过别人呀,你只是实话实说,有何不对?”   “阿姊不觉得我教唆了从三兄么?”   “他比你大,都能被你教唆,那他活该。呀!我咋能这样说从弟。”她假装心虚的一捂嘴。   “嘻嘻。”就是这么奇怪,王荇一下就没心事了,搂住她脖子。   王葛笑盈盈抚着他后脑勺。她视线正对着院门外头,刘泊走到王家院前,停住。   “刘阿兄?”王葛抱起阿弟迎对方进来。   尽管王大郎眼睛看不见,刘泊依然规规矩矩行了见长者的礼。王葛将工具凳搬到一边,和刘小郎跽坐于席。   王荇给阿姊和客人倒了竹叶水后,乖巧的坐到阿父身边,用手挡嘴,悄声告诉阿父:“阿姊认识的这个刘阿兄,长的可好看哩。”   刘泊注意到小童不断打量自己,就冲王荇微笑,点下头。   王荇一拧身,难得腼腆起来了。   “刘阿兄莫非昨天就来了?”王葛问。   “是。我想制一方石砚,明日进野山寻石。”   “野山很危险,你可不能独自进山。”   “家舅近段时间一直在贾舍村,明日护我进山。”   王葛明白了,刘泊的舅父肯定是临水亭的亭卒或乡兵。那刘小郎更不会无缘无故来自家。   刘泊不喜寒暄,取出布囊中一物,打开包裹的葛布,呈现一对竹簪。   王葛隐隐猜到对方来意了,她一笑,说道:“这是我雕刻的,没想到这么巧,被刘阿兄买了。”   “不算巧,是我跟冯货郎提及你的匠技,言你与别的匠童不同,绝不负头等匠童之名。”   原来如此,其实她一直都觉得冯货郎专门来寻自己收货,有点说不通,要知道乡里有不少老篾匠,他们是考不过匠人试,但专心从事编织多年,制竹器比匠童、匠工厉害多了。   真不好,又欠人情了。王葛起身,向他一揖:“谢刘阿兄。”   前次人情总算还了。刘泊从容站起,还回一礼。   二人重新坐后,刘泊道明来意:“这对簪头上的『竹』字,蕴含一种奇特运笔之法,我临书揣摩,感受始终太浅,所以想请王匠童再雕刻别的字样。”   “竹字?刘阿兄看岔了,我一村野女娘,根本不识得『竹』字。每个簪头,均为三片竹叶。”   刘泊正觉遗憾,王葛再道:“不过我可以当着刘阿兄的面再雕刻一次。”   刘泊性格清明远达,求不到所求,不过霎那遗憾。求到了,也不过微微欢喜。“多谢。”   王葛将工具凳上的匀刀取下,先在磨石上将锋刃磨利,再像上次一样,用布条缠住粗端,以尖端的刃代替刻刀。   只需雕字比制簪更简单。她在杂物屋随便找个巴掌大的竹片,然后把工具凳搬到刘小郎跟前。她跪坐对面,没有废话,直接下刀!   雕刻!   王葛说不认识“竹”字肯定是撒谎,但她确实不会雕刻其它瘦金体字。前世还是王南行时,她哪有时间学书法,瘦金体“竹”,是家里传承下来的基本功模板之一,小辈们从拿刻刀起就照着雕刻。所以刘泊现在入目中的“刀尖生花”,不过是卖油翁的“熟能生巧”。   不多时,两个“亇”比邻而立,她将多余竹料削的只剩下托着“竹”字的底座。吹去竹屑,正是瘦硬有神之“竹”,可她绝不会承认。   刘泊没想到目睹雕刻过程,真让他又增添一分悟。回去后他且也试试雕刻之道。   对,雕刻……或许本就为道?   刘泊就这样出神端坐。   王荇抱着竹壶过来,王葛冲阿弟一“嘘”,接过竹壶。刚才的两碗竹叶水谁都未动,落进几根竹屑,王葛不急着换水。很明显,这少年郎正处于一种奇异的类似“悟”的状态。   刘泊很快回神,问道:“九月下旬的匠工考试,王匠童是否敢下场一试?” 第50章 50 心志之所向   一个存着再还人情的心思,知无不言;另个打蛇随棍上,关系到匠工考试,只有王葛想不到的问题,没有问不出口的问题。   约莫两刻钟后,送走刘泊。   她把工具凳搬回来,重新楔匀刀,启篾。一边忙碌,王葛一边回想对方讲述的匠工考试规则。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工,巧饰也,为巧之前,须遵规矩法度。   原来,“匠工”二字并非是随意拟定的等级称呼,而是注重于“工”!   自武帝宣布“百匠争鸣”,唯一不许后世更改的等级考试规则,就是匠工这个等级,可见重视。   每个大类别,无论天工还是巧绝技能,匠工考试均只有一场。比试的匠童再多,只会增加次场地,在九月二十五的辰初时刻同时开考,绝不存在哪个考场延迟。   考试时长不限制,但期间不允许进食、进水、如厕。   据刘小郎言,早年曾有个考生坚持到了第三天,是被抬出考场的,整个人都憋肿了。当刘小郎说完这个趣闻时,逗的王蓬躲不住,拉着么妹出来,跟从弟一同偎着大伯父。   踱衣县从没有增加过次场地,每年的匠工考场非常宽阔,足够用了,里面搭着器物棚,棚下摆满了器物,它们就是各考生的试题:模子。   木匠大类的模子按材料还是分为:木器、竹器、草器、荆与藤器。   制器的工具在进考场前就会发放,考生进场后,自由挑选模子,进行仿制。   仿制要求:大小、长短、广袤必等。   刘泊将自己总结的考试经验悉数告诉王葛:模子五花八门,小至竹钉、简牍、草蝴蝶;大至扁担、扫帚、木盆;不大不小的如草鞋、矩尺、竹刷,真是应有尽有。   重复的模子很多,但被选走后,不能再放回器物棚。   进入考场后,一定别想着先走完一圈考场,而是看到哪个容易制的模子,就选定。制器场地就在器物棚两侧,每制完一个,被评为合格后,才允许择下一个模子。   他总结到这里时,莫名加了句:考试时,定要裹头巾。   录取后的匠工分品级:凡能依据模子仿成九件器物者,为下等匠工;十九件器物者,为中等匠工;二十九件器物者,为上等匠工;仿成五十件以上,不包含五十,为头等匠工。   截止去年,大晋只出现过九个上等匠工,其中就有那位被抬出去的仁兄。   头等匠工,从未出现!   就连某位宗匠师都感叹过,或许头等匠工,只是成帝对天下匠人的一个期许,为天下匠人竖立的心志之所向。   “心志之所向……”王葛重复着这句话,停下手中的活。   “从姊、从姊,你看我。”王蓬鼓着腮帮,双臂使着劲圆撑,先迅速恢复正常问:“我像不像被抬出去的那个考生?”然后重新鼓腮,小脸侧来侧去。   王葛刚被逗笑,就听王艾稚声稚气道:“阿兄像个肥黍粒。”   王荇一下笑倒在阿父身上。   “啧,这孩子!”王大郎都不知道该训谁了。   王蓬不敢回嘴,耳朵现在还疼哩。他吆喝王荇:“走,虎头,去喂鸡。”这是他最喜欢干的活。   王荇懂事的牵住王艾:“阿父,我会看好从妹的。”   小孩子就是这样,一时闹腾、一时相亲。   王葛看向手中的竹片,刚才启篾时,她被刘小郎留下的“心志之所向”那句话触动,眼睛始终是盯着青篾被分层、过剑门、刮丝,但心神却有些飞远,导致在刮丝最后这个步骤上,她多刮了不知几个来回。   此竹片,刮的薄如蝉翼,轻轻一吹,它立即被风托了一下似的,长尾飘逸,只要光亮照到的平面,它全回馈于光亮。   王葛前世启篾的技艺,并没达到这个层次,没想到今日水到渠成的迈过这个坎了。   既然知道匠工考试的规则,那她更得加紧干完手头上的几件活,然后练习各种制器的基础技巧,令速度更上层楼。   四天后。   贾地主家的佃户来了两个,主事的是上回送竹料的。另一个佃户年近半百,穿着打补丁的裋褐,一看就常年劳累,背驮的厉害。   他们这回是推着独轮车来的,车上捆着空木盒。   王翁喊这二人进院。   王大郎和几个孩子在屋里没出来,只有王葛站在主屋前,脚下的大草席上铺着旧褥子,褥子上放着密密麻麻的竹条,每十根一堆,共五十堆。   王翁说道:“今日幸好没风。呶,五百根竹条都在这了,一根不少。”也一根不多。   放竹样的盒子就在地上,王翁连碰都不愿碰,示意对方自己打开。“你们好好验,每根竹片都验,也好向贾大郎君交待。”免得离开自家后出了问题再赖上。   年纪大的佃户是篾匠,知晓竹样,不用开木盒。他蹲在席端,验的很仔细,每根都要正面、反面,头端、尾端对着光亮看。篾匠的手都粗糙,难试竹面是否存在毛刺,当然也不必试,因为篾匠的眼毒,竹条篾的好坏,一打眼就有数。   “木盒。”他没回头,招呼主事佃户拿东西过来盛。   对方不满:“啧,地上不是盒子?”   “这是装竹样的,不能混。”   主事佃户斜老篾匠一眼,暗骂:老货,也就这时候敢使唤我,咒你一辈子吃粃糠。骂归骂,他闲杵着,不搬木盒还会干啥?   他们带来的木盒比装竹样的大多了,里头没垫那么厚的布,竹片扁薄,能装不少。老篾匠一根根验过,小心翼翼放置。这个时间会很长,王葛岂能浪费光阴,她已备好一部分青篾、黄篾,开始在主屋前编织窗席子。   整个院里安安静静,偶尔有喜鹊飞过院头,都愿意多停落一会再飞走。   主事佃户坐在独轮车前,渐渐打起瞌睡。等他脚被踢了一下才醒,原来是篾匠验完了。“你可都验好了,要是有差错不关我的事。”   “验好了。”篾匠已经把盒子全抱到车跟前了,主事的扶车,他放木盒、捆绳。   欠的三百个钱,佃户下午早早送了过来,带着巴结王翁的笑:“贾大郎君让我问问,王匠童可还愿干?要是愿意,明早我把竹料送来。”   王翁摆手:“不成啊,我孙女要考匠工,腾不出空了。”   “匠公?啥匠公?”   “就是比匠童还厉害的匠工。”   这佃户“哦”一声,走出老远,回头啐口唾沫:“吹什么吹!再厉害还能赶上贾地主厉害?一个小女娘……咝!小女娘?啊呀我咋忘了这茬了!” 第51章 51 竹刷开丝   随着熟土路的延展,呛闻的气味渐向东行。   挡道的树木尽被锯掉,然后连根拔起,清理的干干净净,再将地基夯实。   爱蹲树的铁氏兄弟躲无可躲,只得用葛布围着口鼻。   铁风此刻正问:“打听滚灯?”   铁雷:“嗯,彦叔说此人叫贾风,是村里地主,先指使佃户打听隶臣的凶案,再追到乡所贿赂乡吏,打听是谁买的这批滚灯。哼,不识趣的很,再乱伸手,我就给他剁了!”   “袁彦叔都告诉你到这地步了,就是提醒你我,贾风这厮的事他接了。”   “他、他是这个意思?”   “不然呢?人家都把脚蹬你脸上了,啧啧,你竟还没明白过来。”铁风骤然望向右侧的草棚,自这个方向似乎有人在窥探自己,但棚下只有公子和刘小郎,再远处的三个乡兵他都见过,没有袁彦叔。   铁雷声量抬高,感慨:“谁能想到任溯之竟有这样俊的外甥,公子与他同进野山一天,就如旧相识了。”   “这话你说了不下十遍了。”   铁雷压低嗓门:“你咋傻了?我这是计策!你越疑神疑鬼,袁彦叔越得意,咱就当没他这人,晾着他。晾的他没意思了,自己就出来了。”   铁风无奈的拍下兄弟肩头,告诉他:“永远不要把别人当成你,袁彦叔不会因为旁人晾着他而得意。再有,以后使计策时,莫把『我正使计策』几个字写脸上。”   铁雷摸摸脸:“这么明显么?”   草棚里,桓真和刘泊相对跽坐,每人手下都有一块黑石。黑石是从野山找到的,刘泊想学制砚,恰好桓真曾制过。   桓真教刘泊,制砚第一步,是先画出砚形。他天性不羁,想着当初发现这块黑石时,天际恰有一朵白云,形似行水之舟,于是用烧焦的木棍勾勒出舟形。   放下木棍时,发现刘泊用的是行囊笔。   桓真想要。   贾舍村地处偏僻,他想按着王阿弟说的烹油渣的方法解解馋,都得让铁雷腾出一天时间跑去乡里割猪脂。可行囊笔在乡里是买不到的,因为毛笔易制,墨难。   桓真起身离开,很快回来,拿着他昨天才制好的吡啪筒,朝草棚顶打出一个小野果。   野果也就指甲盖大,也是在野山发现的,大概刚刚结果,嫩的很,外形像个小南瓜。为了这种小野果,他才特地挑选细竹管做的吡啪筒。“泊弟,此物叫吡啪筒,交换行囊笔,如何?”   同一时刻,王葛正笑盈盈的问:“老丈肯定也有自家的绝活,可愿教我?”   这“老丈”就是贾地主家的佃户老篾匠。   此人仅隔两天就上门讨教篾竹手艺,并不出王葛意料。篾匠别看制的都是竹料,但有的只制平日生活所用的器物,有的只制精巧器物,兼备者少之又少。   老篾匠肯定属于前一种。   他能篾出符合竹样的竹片,但太慢了,一天尽干这活也篾不了多少根。贾地主收竹片的钱很能摸准贫苦人的心思,不赚这份钱可惜,应了这桩活计,那家里别的农事就耽误了。   老篾匠吞吞吐吐的把来意说了,可是他再可怜,王葛也不能来个人就随便把手艺教出去,因此才有了刚才的询问。   她可以传授过刮刀的经验技巧,对方也得拿出诚意,篾竹二十来年,总得有绝活吧。   “我会做竹刷。”老篾匠说完,从背来的筐里拿出篾刀,再拿出一截尺长的竹筒。他改为箕坐,将竹筒放到正中,一劈两半,慢悠悠讲道:“祖辈都是干这个的,我刚学会时,欢喜的很,以为凭这手艺就能吃饱饭了。后来才知道,制的再结实、再快,有啥用?一个竹刷使个两年都不坏。我大母饿死时,饿疯了的鼠连人都不怕,来啃我大母,我大父就拿满屋的竹刷掷它们。后来,我大父也饿死了。”   他说话不耽误干活,已经将竹筒篾成一根根竹条。王葛前世也制过不少竹刷,知道这个步骤叫:开竹条。   每根竹条约有指宽。   下步就是将一根根竹条开丝:是真正的开成丝!   老篾匠先将竹条分为两层,接近内壁的扔回筐里,不用。他不再说话了,捏住青皮竹条下半截,手起刀落间,快成幻影。一个平缓的呼吸时间,就将一指宽的竹条劈出二十几道竹丝。   这个过程中,老篾匠为展示技艺,眼睛故意平视前方,不向下看。所以他的开丝过程叫:盲开!   技艺展示完,他仍把竹条全部开完,废料全扔进自己筐里,然后将所有竹丝整理,青皮向外,用篾条编织绑紧下半截,成就一把竹刷。“送给王匠童。”   接下来,老篾匠在王家庭院里干了一天活,直到夕阳西下才心怀感激离开。王葛则上午编席,晌午缝了只葛布手套,下午左手戴上手套后,才按老蔑匠说给她的经验练习快速开丝。练习中被篾刀打了不知多少下,幸而有前世开丝的经验,再加上葛布挡着,手没流血。   王菽烹完晚食,在灶间门口喊了句:“从姊,我忙好了。”   王葛这才停下活计,跟往常一样先过来说声“辛苦从妹”,再道:“我学好制竹刷后教你。”   “哎!”王菽欢喜的不得了。   王荇已经在帮阿姊归整篾条,王葛先把工具拿回次主屋,然后把工具凳收进杂物屋。   王蓬这些天和王荇玩的好,过来和王荇一起掀着草席抖掉竹渣。   小贾氏、王禾被王二郎催促着来杂物屋搬食案,正好将王葛堵在门口。她面对着长子,眼睛斜向王葛,说道:“看到没,你阿妹就是个蠢货,被人家哄着学本事,才学了几天呀?尽学会听话、替人家干杂活了。”   “那就别学。”王葛冷冰冰的回。   “你还有理了!”小贾氏的火气可是憋了好些天了,“你从妹烹食、种地,从早忙到晚,你眼瞎吗?瞎吗?使唤她使唤的真是心安啊!长房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流脓水的糟心贱人,知道阿菽老实,就可着劲的哄骗她一个,不怕遭报应吗?”   “你都没遭报应,我怕什么?”   “你说什么?”王禾怎容许阿母被辱,上来就搡王葛,儿郎力气大,王葛倒在后头的杂物上,疼的叫出一声。   小贾氏吓得一抽气,骂贱屦子过过嘴瘾没事,真动手就落了下风。她立马扯住王禾过来搬食案,一边扬声:“王葛你不干活别挡路,免得磕了碰了赖我们母子!”   王葛站起来,劈了一天的竹丝没伤到手,现在倒被磕破了。王禾看到有血才知道害怕,前天他刚挨大父一顿揍,又闯祸了,怎么办?   母子二人把食案抬出门,小贾氏望向杂物屋,暗沉的里面,王葛瞪着王禾的眼神有些狠。   小贾氏安抚的拍下儿郎肩头,走回杂物屋,悄声在王葛耳边说:“这回算我大意,你若想报复阿禾,我就只能拿王荇撒气了。”而后她惊叫,“哎呦你这孩子,手咋磕的呀?快呆着别动,叔母给你找块布包包。” 第52章 52 王竹走   王葛出来后,王禾视线在她手上一滞,想道歉又不甘心低头,脸憋的发红。   王葛根本没瞧他,到灶间舀半瓢水。王菽正端起大父的食案往外走,冲从姊笑,王葛回以笑,先到外头墙根下把擦破的地方冲一下,再回屋拿出干净布条绑上。   晚食时除了那对心虚的母子,就只有王荇知道,阿姊手上的新伤根本不是制竹刷伤的。   每天挑水的活一直还是王葛在干,她刚担起扁,王荇就跑过来:“阿姊,我想跟你一起去挑水。”   “走。”王葛给阿弟一个大大的笑脸。   “走!”王荇提高嗓门回应。   “走!”王葛声更高。   “肘!!”王荇声再高,一下跑音了。   姊弟俩笑的前仰后合,木桶摇摇晃晃,一路雀跃的吱嘎。   晚上,阿荇又赖到她跟前,一个故事没讲完,小家伙就睡着了。王葛这时才任由眼睛酸涩,偷偷流淌眼泪。   她不是因为受小贾氏母子的欺凌在哭,而是心疼怜惜虎头。   他小小年纪就受生活所迫,学会伪装心事了。她进杂物屋前手还是好的,出来后不久就包上布了,虎头一直在院里,定是猜出她手受伤和小贾氏母子有关。他心疼她,才找借口陪她去挑水,但一路上他不是蹦蹦跳跳、就是跟小老翁似的背着手走道,反正就是不牵她的手。   他怕扯疼她的伤。   虎头每天都在盼着自己赶紧长大,撑起长房,他憎恶王禾骂他黍粒个头,不是在意“个头矮”这个辱词本身,而是害怕自己长的慢,耽误他撑起长房,耽误他能替她勇敢。   此刻王葛有多心疼虎头,就有多恨小贾氏。此妇阴毒,跟姚妇的恶完全不同。姚妇是那种心里有多坏,脸上就有多坏的人,平时在村里人缘也差,被弃后,竟没几个同情她的。   小贾氏则从不在外人面前嚼自家闲话,反而时时把奉养二老的孝心传扬,在二叔面前她更唯唯诺诺,除了上次闹回娘家,也见好就收讨了身衣裳就回来认错了。村里人到现在都不知道小贾氏那天为啥哭着要跳井。   而今天在杂物屋,是小贾氏这些年第一次撕掉伪装,直言威胁。这说明什么?说明小贾氏害怕了,藏不住了。   那王葛就放心了。   两天后,窗席子编好。   天黑前,王翁把三郎叫进主屋,说道:“阿竹每天尽掉泪,饭吃不下,话也不说,你这做阿父的也不劝劝,唉。”   “儿劝了,劝了也照哭。”   “让他跟他阿母见见吧,会好些。”   王三郎立时欢喜:“是。那、那儿哪天去接阿姚?”   王翁气窜脑门。   贾妪赶紧打儿郎背一下子:“胡涂,弃妇哪有接回来的?是叫你把阿竹送沙屯去,让他跟他阿母过一段日子,等他想回来了,托张四郎新妇娘家人捎个话,你就接他回来。”   “那阿艾也一道送去么?阿艾一到夜里也……”   王翁忍不住了,不待蠢子说完就掷鞋,将王三郎撵了出来。   “阿母?阿母?”王三郎杵门口没走。   贾妪先劝夫君:“消消气,他自小就这样,越训他、他越不知道该干啥。”说完她去开门,示意三郎别进来了,就在门口说。   王三郎明白,小声道:“阿母,我是明日去还是再过些天?我问过贾二郎家,他家驴车脚力钱贱,我这次去沙屯雇他家驴车吧。”   贾妪也小声告诉他:“你阿父这么晚跟你说,就是留出明日让你准备,哪能空着手把阿竹送去?总得备些谷粮。雇车还是找张户,不然阿竹想回来了,找谁捎口信?”   “不是找张四郎新妇她娘家人么?”   “那咱不让张户占些好处,人家干嘛帮咱忙呢?人家买两头牛光管耕地呀?谁不想多挣些脚力钱。”   王三郎琢磨明白了,愧疚道:“阿母,儿不怕苦,儿会多开几亩荒地,等自家买了牛,再不让阿父、阿母羡慕别家,也不让你们为儿受气了。”   “哎。”贾妪眼眶发红,欣慰的不得了。“你回屋把阿艾抱过来,我带上一些日子,她就不那么想她阿母了。”她抹着泪回来里屋,埋怨道:“听见了吧?三郎多孝顺啊,别总训他。”   王翁气笑:“他要真孝顺,姚妇又没把剩下的钱带走,他咋不还咱?他又不是不知道长房当初是打了债据的!”   贾妪一时哑然,垂头伤心。   王翁见老妻如此,赶紧引她开怀:“虎宝这孩子,不知道那叫债据,还欠条?”   谈到长孙女,贾妪果然又欢喜:“虎宝说的没错,刻着欠了多少个钱的竹条,可不就叫欠条。其实啊,这钱攒在咱手里挺好,要真叫她自己攒着,啧啧啧,不得全买成猪脂,糊在釜底。”   没过多会儿,王三郎抱一个哭包、后头还跟一个哭包,来到主屋前,听到二老的笑声,王三郎跟后头的阿蓬对视,都有了底气。   结果,贾妪只接过王艾,“砰”一声,把三郎父子尽挡外头了。   “呜……”王蓬又哭着跟阿父回去东厢房。   这夜开始,王竹恢复了往常样子,清早眼睛也不肿了。王翁把三郎叫进杂物屋,备了两麻袋谷粮,六双草鞋,一卷窗席子。   王三郎心疼粮食,道:“他一孩子,吃不了那么多,一袋就行。还有,咋还捎窗席子?上回已经为这事闹得……”   王翁叹口气:“阿竹是吃不了那么多,但现在那边不是你外姑舅了,你把阿竹送去,不得让人照看?不让人说咱家闲话?这粮是堵姚家嘴的!”   “哦。”   “窗席子更是!到姚家后,你定要跟姚妇说明白,你侄女不是不敬长辈之人,她要真不舍得,就不会再制一张让你捎过去!”   “哦。”   “三郎啊,你也长点心吧。阿葛转过年就十一了,小女娘的贤名难传,泼脏水却易的很!你那……就那姚妇的嘴,破的跟筛子一样,被弃回娘家还不想着法败坏阿葛声名啊!”   “呀!那可不行,阿父放心,我会按你教的跟姚家人说的。我、我就是心疼那么好的窗席子,又、又给外人。”   “闭嘴吧。”王翁瞧见阿竹朝这边过来了,赶紧呵斥三郎。 第53章 53 不倒翁   次日一早,三郎父子启程。   王二郎一直将他们送出村,看着越来越远的身影,他终于敢放心了。看来阿父、阿母真的不会因为幼子们可怜,让姚妇再回来。上辈子,姚妇的姨姊杨妇来投奔自家,姚妇想让她姨姊住的名正言顺,就撮合杨妇和大兄,被大兄断然拒绝。   “呜……”王二郎回忆这段经历,太过痛苦,就蹲在草丛中闷声痛哭。   大兄最后的日子,太孤苦了!   上辈子家人连遭厄运,劳力越来越少,每个人都忙不过来,哪顾得上照看大兄。大兄谨慎,每次拄拐上茅房时,都有在外头喊一声的习惯。那天他喊了,没人应,他就进了。谁知杨妇冲了出来,以大兄辱她声名为由寻死觅活,任自己和三弟如何解释大兄眼睛彻底坏了都不管用。   许是日子太苦了,兄长明知道只要答应娶杨妇,杨妇就不闹了,可他还是当夜就上吊了。   “呜……我可怜的兄长……”   “呜……嗷!嗷、嗷!”王二郎的腚被草蛇咬了,他一把攥住蛇头,猛劲朝地上抽,仿佛抽的是杨妇、抽的是姚妇!   抽烂它、抽烂它,跟上辈子的厄运彻底断掉!   这晚,王家人美美的喝了顿蛇肉羹,每个人喜的跟过年似的。   王二郎时不时“咝”一声,不知道是腚疼、还是被烫的。作为捕蛇的功臣,除了二老,属他碗里的肉块最多。吃着吃着,他忽然有个奇想,问王葛:“阿葛,猪脂能烹油渣,蛇能不能烹蛇渣?”   贾妪立即斥道:“还敢提这事,上回揍的你轻!”   小辈们都垂着头憋笑,小贾氏轻飘飘瞥过王葛一眼,问道:“侄女可别忘了多教教阿菽,今日返家时,我瞧你那竹刷劈的够快的了。”   “现在就教。我吃好了,阿菽过来学。”   “从姊我?好吧。”王菽只得把剩下的推给阿兄。   小贾氏:“哎?还差这一口吗?”可是女儿已经跟过去了。   王菽这小女娘,吃饭有个习惯,若有好食的都会留到最后吃,蛇肉就都剩在碗底了。王禾喜滋滋刚伸手,不料被阿母快一步端走、端给阿父了。   小贾氏记挂着两头,再朝杂物屋处喊:“阿菽好好跟你从姊学,到时有你从姊一半本事,也送你去考匠童。”   王菽刚应阿母一声,就因分心被篾刀割了手!   王二郎夫妇听到惨叫立即过来,王菽疼的眼泪汪汪:“阿父,呜……”   王二郎烦弃的训小贾氏:“吃都堵不上你嘴!来,你坐这劈竹,一边回我话,你试试能不能分心?”   小贾氏立即缩肩塌背。   王葛:“阿菽,别哭哭啼啼。你看我的手,我每受一道伤,都会将伤口想象成竹节,竹节多了,才证明我成长了,越来越有本事了。”   小贾氏嘴型骂道:“屁!”   王翁过来:“说的不错。二郎,你要娇惯女娘,觉得学篾竹受委屈,就不要让她干这个了,免得她从姊辛苦一场还被你们夫妇埋怨。”   王二郎连忙摇头:“哎哟阿父把我说成啥了,我哪能埋怨阿葛!这不、这不是……”他这不是心疼女儿么,上辈子女儿死在他前头,这辈子他得加倍疼她,心里才好受些。   王禾拿了布过来,帮阿妹把手包上。   王菽抹着泪道:“大父、阿父,我想跟从姊好好学,我愿意学。呜……我哭是因为手疼,不是委屈。还有,阿母,我以后再劈竹子的时候,你能不能别叫我了,你叫我我又不敢不应,呜……从姊,我手疼……”   小贾氏气闷:怎么都怪上她了?   王葛拉过从妹,哄道:“你瞧你,行了,跟我过来,从姊先教你怎么处理伤,以后割伤、划伤的时候多的是哩。”   小贾氏牙齿一紧,指甲抠住手掌,此时要再不明白葛屦子在报复,她可就白活了!可恨啊,她必须起早贪黑外出干活,根本逮不着机会整治这葛屦子!   时荏苒而不留,转眼已在八月初。   又快到跟冯货郎交货的日期,王葛坐在庭院,趴在新打的工具凳上,进行竹丝的挑编。原先的工具凳,凳面太糙了,只能在启篾时用。   葫芦造型的食盒已经编织完毕。   捕醉仙的外壳也已编好,上面以一个小圆球为头,下方大腹滚圆为身,还未进行最后的装饰。里面放的压沉物为河沙,沙比泥沉。清河岸有不少天然河沙,她让二叔捎回来一些,挑选出最细的。   捕醉仙最终的外形,要给顶部加发丝、束头之幅巾。   难度就在幅巾编织上!   因为此物整体就小,幅巾自然更小,需得用自制的细竹针为工具,采用挑二、压二之法编织人字纹。   这道工序费精力、耗眼力,每过一会儿,她就去开竹丝,偶尔试着学老篾匠盲开,导致篾刀切手时有发生,尽管有厚手套保护,还是把王荇几个吓的龇牙咧嘴。   如今杂物屋里堆了一角落的竹刷,也是因为练习制此物,王葛才更深的体会老篾匠的不易。仅凭竹刷技艺为生,确实能饿死。   乡里的篾匠不论年纪,人人会制此物,价格早已经定下来了,只值一个钱。即使这样,买者也要比较好坏,比如竹丝是否劈的细、是否全用的青皮层。更甚的是,百姓买酱、买油时,酱肆、油肆送竹刷!   为啥知道竹刷这么难卖?因为王二郎卖麦子时,捎了些去乡里,又原样、一个不少的捎回来了。   那就打包卖给冯货郎吧。   冯货郎仍是卡着十五日来的,王葛将他引进院,一进来,对方先看到一大堆竹刷,职业素养差点翻脸。   而后,他奇怪的看向旁边,咋还放个食案?   王翁不自在的干咳一声,为了防备货郎今天就来,老人家特意扎了葛巾,跟食案上捕醉仙的打扮一样。王翁先轻轻摁倒捕醉仙,指头一离开,捕醉仙就起来了。再摁,再起。   冯货郎……大步过来。   王荇见大父到现在还不敢使劲拨拉此物,于是他小手合掌,在此物的“大肚”上使劲一搓。   滴溜溜……   一旁的王蓬举臂助威:“头巾冲着谁谁是小狗!”   滴溜溜……最终冲着他自己。   “王匠童,这是何……何物?”冯货郎紧张的用手挡着,生怕此物摔下食案。而靠近后,他眼睛突然发直、结舌!他这才发现,这个怎么转都不倒下的稀罕对象,跟王翁几分相似,幅巾与露出来的头发,都是竹丝制的!极细的竹丝!   王葛笑盈盈解释:“此物形似老者,如何捻转都不倒,所以叫……”   “叫不倒翁?对否?哈哈!好名、好物、顺口、且好寓意啊!”冯货郎抢答完,高兴的锤了自己腿好几下子。   王葛……好吧,那就直接叫不倒翁吧。 第54章 54 王荇之幸   “不倒翁……是不错。”桓真和铁风一前一后进来。铁风背负箧笥。   王翁对桓真没啥印象,一是那天晚上灯笼恍惚,二是这少年每天落魄,但有时候落魄的不重样。今日被任溯之逮着绑了个朝天撅,和王家最小的女娘王艾发辫一样。   但王翁和冯货郎一样,都认得铁风,所以冯货郎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时间,院里迎“铁郎君”的、叫“桓阿兄”的、暗骂自己“倒霉”的,脸色各有各的精彩。   而后,王翁嫌闹腾,把几个小的全打发到次主屋了。   桓真一下、一下戳着不倒翁,渐渐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道理。不倒翁每次倒下,冯货郎的身板都跟着绷紧一下。   铁风直接问:“老丈,这不倒翁定价多少?”   冯货郎立即不满:“我先跟老丈论价的。老丈,不瞒你,我从未收过如此贵价的器物,今日也只破例这一次。这不倒翁我出……三百个钱,若这位郎君出价高,那我……”   铁风:“三百余一个钱。”   冯货郎话音一转,利利落落:“那我再加九个钱。”   王葛和大父面面相觑……好吓人!差点就在货郎说出“三百个钱”时直接答应了。   铁风:“三百一十一个钱。”   耍人也!冯货郎呼吸明显粗了:“我也再加一个钱!”   铁风:“加八个钱。”   冯货郎脸周的碎发都气飘了:“再加一个!”   铁风:“加八个。”   王翁胳膊肘撞撞孙女,王葛明白,蚊子哼哼般回大父:“三百二十九了。”   桓真戳不倒翁的手微微一滞。这小女娘,算数也挺机敏!   竖夫!冯货郎怒伸食指,咬牙切齿:“最后一次了!再加一个!”   铁风一脸正色,看向王翁:“老丈,不倒翁我只能出到三百二十九个钱,若卖于我,这堆竹刷我全收,一个钱一个,如何?”   冯货郎险些仰倒:“我早欲全收,也一……也、也一个钱一个!”   铁风重重叹气:“罢了,你赢了。”   不多时,冯货郎从王家满载而出,铁风很热心,帮着把三十九个竹刷摆到车里,覆层草席,捆以麻绳。   食盒还是上次七十个钱的价,这样一来,此次总共挣了四百三十九个钱。   货郎一走,王葛立即向桓真、铁风揖礼:“谢桓郎君、铁阿叔相助。”   王翁也已明白,刚才的斗富实则是铁郎君在帮助自家,且更明白,这梳朝天揪的小郎,似是铁郎君的主。   王翁赶紧吩咐王葛给客倒枸杞水。   野山生长的枸杞花,既可烹饭也可煮水,是农门小户待客的好物。王葛来到灶间,看着灶台、墙上、缸上随处可见的竹刷,郁闷摇头。大父和她觉得冯货郎即使贱收竹刷,也不会要那么多,何必自讨没趣?就留出十个自用。   她出来灶间时,铁风守在院门处,箧笥已卸下,搁在食案上。有些不对劲。   果然,大父让她把阿父、虎头都叫出来。   王葛疑惑的进次主屋,王蓬兄妹都睡着了。她悄声说下,扶出阿父,王荇轻轻把门掩上。   桓真已经给王翁揖过礼,现在给王大郎揖礼。行礼之前的少年,不拘形迹;揖礼时,整个人温和敦厚,脏旧吏衣、幼稚发辫也无法掩盖他的英英玉立。   他打开箧笥,里面置笔、墨、砚、简策、刀。   王大郎不视物,看不到阿父已激动的微微发抖,看不到王葛骤然的热泪盈眶,看不到虎头的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桓真对王荇微微一笑,说道:“还记得当日在清河边,你喊的那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么?虽然夫子未直言收你为徒,但他寄嘱托于尺牍,隔千里遣信使将笔墨简策送来,还嘱托我教你,可见夫子那句山高水长,不是随口一说。”   山高水长,安知不再有会面时!   “阿弟之名?”   “王荇!桓阿兄,我叫王荇。”虎头根本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他赶紧报上名字:“荇菜的荇,不过我不会写。”   “以后就会了。我记住阿荇了。你也记住,我叫桓真,归真反璞之真。更要记住,夫子姓张。”   不多时,桓真、铁风离去,定下每隔五日来给王荇授课,允许王葛旁听,但其余人不行。   啥其余人、不其余人的?王翁还顾上那个?他将院门轻阖,拜天拜地谢神农炎帝,再谢不知道埋在哪的祖坟冒了青烟,保佑家道要兴旺了!   祖孙几个又赶紧相互搀扶,进来主屋紧掩上门,全都再忍不住呜咽而哭。   王荇就这样被拉过来、扯过去,一会儿大父抱住他,一会儿阿父搂住他,一会儿阿姊把着他双肩泪眼凝望。   幸亏没人看到这幕,不然定以为王家又出大事了!   傍晚待贾妪归家后,得知此事,欢喜的差点厥过去,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问那捕醉仙货郎收没收?   “收了,连那些竹刷也都要了。呶。”王翁把布囊递过来,贾妪抽开绳,乐的见牙不见眼。“快了,再攒五百个钱,就够买牛了。”   “这话你可别当着虎宝说。”   “咋?”   “这孩子即将考匠工,和冯货郎说好了,年前都不必来收货。”   “对对对,考匠工是大事。我明日就跟张户说,也别让张仓过来了。”   “嗯。”   “今日还有一件要紧事,你想都想不到。”   “啥事?”王翁没太上心,以为又是哪户的家长里短。   “村西葛妪,五月的时候,她儿郎贾槐不是淹死了么。她托人问我,想将贾槐那寡妪嫁入咱家。”   王翁皱了皱眉才反应过来:“三郎才弃妇就再娶,不大好吧?”   “你也以为人家相中的是三郎对吧?”   “哼,不是三郎难道还能……你是说……大郎?”   “对。我反复问了,人家就说那寡妪中意的是大郎,但有个条件,得照顾着葛妪祖孙。”   “哼,真是打的好主意。过来一个人,添三张嘴。”   “我也不愿意啊,但大郎这情况,你先前不也说,让大郎续弦后,就不必让阿葛嫁在本村么?”   “此一时彼一时。呵,罢了,我不做这决定,让长房自己决定。”   晚食后,长房全部被叫到主屋,贾妪将那寡妪情况一说,王大郎都没犹豫就拒绝道:“儿不愿。不瞒阿父阿母,儿已和虎宝、虎头说好,在虎宝考取匠师之前,儿不续弦。免得娶个不省心的,令虎宝分心。儿……身已有疾,能帮上虎宝的,唯有做到让长房安宁这点了。”   这话说的,老两口都心伤。   贾妪哽声道:“可是何时才能考出匠师?虎宝过两年就得相看了,若让她找本村的,我和她大父咋甘心呦!”   王葛手覆在阿父紧攥的拳背上,看向大父、大母,坚定道:“两年,够了。两年我必能考取匠师!” 第55章 55 临行   返回次主屋后,王荇舒一口气,王大郎耳聪,抚摸一下他的发顶,问:“从这件事上,你学到什么?”   “学到阿姊的细心,阿姊只去过那葛妪家一次,就知道那家人都是懒的。还学到……一家人就该把知道的事说出来,一个人防备,不如咱长房一起防备。”   王葛把阿弟揽到腿上,对阿父说道:“人穷不能志短,家贫不能犯懒。那家人懒得连院中杂草都不拔,就是去做佃户,也种不出租子来。”   王荇担心道:“那她再想嫁三叔咋整?”   王大郎一笑:“不可能了。”   王葛“嗯”一声,“那家人要是一开始相中的是三叔,兴许还真能成。如今既然被咱长房拒了,岂能两桩姻缘往一家里凑?那不是搅家宅不宁么?大父母不会应的。”   如王葛说的,大母回绝了此事,葛妪未再托人来说。   仲秋一过,秋温降的格外快。   村西乡兵营地的草棚全盖成茅屋,隶臣妾也都领到御寒的草席。   今年的案户比民,贾舍村的百姓不必赶往乡所,直接在乡兵营地中临水亭的草屋前进行户簿案验。   案比这些天,识字、会写、写字还特好看的桓真,总算在乡兵里大展志气,任溯之都不大数落他了。   王葛一家过来时,核验的比别家都快,桓真只将各人的岁数修改,将王葛的面貌特征中加了四字“面白”、“手粗”,其余未动。   “王匠童,”他叫住王葛:“乡所让我等通知你,匠工考试的名额,县里已经通过,这是过所证明,我已看过,没什么问题,你保管好。”说完,他却略过王葛伸来的手,将过所证明递给王翁。   王葛没在意少年的恶作剧,欢喜的向他揖礼道谢,挽紧阿父、跟在大父母旁边离去。   王荇已经学了好多规矩礼仪,给桓真揖了礼,才拨拉小短腿追上阿姊他们。   桓真重新坐回席,用秃了毛的笔杆戳一下旁边自制的蛋壳不倒翁,开始案验下一户村民。   两日后,又是桓真教王荇读书的日期,他过来时,王葛正在院里制竹简。说起制竹简,王葛以前还真不知道,需得将竹条在火上烤出水分后,再刮去青皮,将靠近内壁的那面打磨。   桓真告诉她,这道程序叫“汗青”或“杀青”,更利于书写,也便于留存防蛀。   王家每间屋只有一个窗,是嵌墙、直棂制式的,透光极差,无法长时间在屋里读书。随着天气转凉,坐在院里的桓真、王荇腿下都垫了褥子,但没过多会儿,俩人还是都吸囔起鼻涕来。   王蓬喂完鸡,回次主屋时羡慕的看着从弟,不像往常那样爱犯困了,他干脆坐门坎上,有时看从姊削竹,有时听从弟诵书。   大父告诫过家里人,从弟读书时,不许靠近、更不许打扰。王蓬能做到听话,倒也不认为大父母偏心,可小孩子心里的羡慕、委屈、自怜,哪能忍住呢?   王葛过来瞧眼阿父时,先瞧见的就是王蓬在无声抹泪,脸蛋都让风吹皴了。她暂时没管这孩子,进来里屋,阿父正摸索着将她制好的竹简用麻绳编册。   竹简均为一尺长,编三道绳即可。   “虎宝?”王大郎听到动静,悄声询问。   “阿父,冷不冷?”   “我不冷,你看看阿艾,她刚睡着。”   王葛已经看了,被子盖的挺好。“阿艾没事。”   说完,她重到门口,把王蓬牵进来,小声劝他:“看你伯父,看我,我们也都没机会跟着虎头读书。难道就因为这样不过日子了么?”   王蓬抹泪:“我也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所以一直哭就能知道怎么写?”   王蓬一听这话更委屈了,搂住王大郎告状:“伯父,从姊不疼我。”   王大郎拍着他哄他。   王葛看一眼王艾,没被吵醒,放心的继续低声道:“从姊要是不疼你,会把你拉进屋哭么?你看你脸皴的。阿蓬,你想识字是好事,就凭这点就比那些只想玩泥巴的孩子强。”   “嗯?真、真的吗?”王蓬一抽一搭的问。   “真的。你现在的心思,就叫有志气,凡是想读书识字的人,必须得先有志气。然后就是不怕吃苦,不能假装不怕吃苦,而是要做到让大父、大母都觉得你真的不怕吃苦。”   “再、再然后呢?”   “就可以读书识字了。”   “啊?”王蓬一惊讶,赶紧又捂嘴,继续抽泣着问:“这么容易?那我怎么、怎么才能让大父母,觉、觉得我不怕吃苦哩?”   “每日早起倒尿盆、收拾屋;照看好阿妹,让你阿父省心;平常多去主屋打扫,给大父母捏肩捶背;吃饭时长辈先吃你再吃,吃完不能立即回屋,得跟虎头一起收桌;再就是每日翻翻羊粪,打扫庭院、茅房,不能只喂鸡。”   王蓬越听越害怕、眉头皱成一团,最后连忙摆手:“从姊,伯父,我不想学自己名字了,我知道自己叫王蓬就行了。”他扒住窗棂往外看,正瞧见那桓郎君拿竹尺抽王荇的手心,立即打个哆嗦,心道:读书好吓人,从弟真可怜。   进到九月,各家各户开始采苇絮备寒。   王葛即将离家,先将大父母、阿父旧棉衣里的苇絮换成新的,再多给虎头缝了两身替换的。而后想了想,还是给桓郎君也缝制了一身棉襦,嘱咐虎头,如果桓郎君有棉衣就不用给他棉襦,也不要告诉人家这事。   以前薅贾地主家的羊毛太少了,她将这点羊毛和苇絮掺一块,给大父母各制双新棉鞋。   至于她自己,去年的棉裤褶、棉裲裆均小了,就用一些零碎布头拼接,将苇絮填的厚厚实实。还多制了两双护膝,双层葛布的头巾。   匠工考试时有条规则“不能如厕”,她有些犹豫,是否缝个尿不湿。因为天越冷,人容易越憋。   就这样一边准备、一边等待,终于到了要出发的日子,也正是每年征缴田租的时候。近半个月根本没有去县城的人家,也是巧了,王竹那边,托张菜阿母的娘家捎来口信,说是受了风寒,想回来,王三郎就匆匆忙忙去沙屯了。   这种情况,就算王葛留在家里都忙不过来,哪肯再让二叔送她。她背上铺盖行囊,再次独自出门,朝大父母、阿父、虎头、二叔挥手道别。   除了家人,视线中还有忙忙碌碌的修路者,熙熙攘攘的畜车,震耳欲聋的夯地声。   新路已经修到家门口了。   她眼角湿润,踏上前方。前方,是属于她王葛、王南行的匠工大道!待她归来,亦是大道! 第56章 56 入场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   “考生在。”王葛立即应声,上前领明早进考场的工具。   工具装在一个二尺长、一尺宽的箧笥内,并不太重,她横抱着找到一处空位后,打开箧笥,检查工具:有木锯、小木锤、木尺,刻刀,锉刀,小块磨石,篾刀,匀刀,刮刀,竹镊,一尺长、半尺宽的木板,系着木牌编号的一小团麻绳。   跟官吏告知的工具相符,也全是好的。   如果工具有损,必须在今晚入夜前报给各自区域的官吏,进行调换。   负责考场秩序的官吏仍为县、各乡调来的游徼。所谓区域,就是将男、女匠童分开。   女匠童区域的管事者多出一些娘子,她们被称为匠娘子,也是官府征用的各大作坊的匠役,据说和明天考场内核验考生制品的匠役一样,都是多年的匠工。   而这次考试的考官,主考官级别为大匠师,所有副考官均为中匠师。   “呼……”王葛长吐一口气,莫名觉得自己都跟着高大上了。   她不打算再四处逛,已经过了前天刚来的新鲜劲。况且明天辰时开考,从寅正就要排队进场,过会儿领完晚食,吃撑、饮足后,她要早早休息。   匠工考试的场地在县西郊十里之外,是临时搭建的营地,整个被高高的毡布遮挡,完全看不到里面是何布置。   远处景色秀丽至极,傍山带江,晚间入睡都能听到江流澎湃之音。至于那座山,王葛听人议论,说是谢氏大族的庄园。   啧啧啧……谢氏,可了不得!就是不知道此望族在这个大晋,还和前世历史记载的一样厉害么?谢氏跟清河庄的主家王氏比,哪个更厉害?另外,贾地主跟清河庄的篾条买卖,与此次匠工考试有无关系?   王葛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左、右看看,粗略一数,休息区就有百余人,这还是女匠童区域,据说每年男匠童考生多出女娘三倍余,这可比她来前想象的人数多多了。   考生中还有不惑之年、个别年过半百的,定都是拼尽全力最后一搏了。其实想想也可以理解,匠童一生只能参加三次匠工考,一旦第二次未过,肯定吃教训,将技艺打磨的炉火纯青再拼。   开始发晚食了!   每个发放食物的独轮车都由四个隶妾配合,两个拉车、推车,两个扶稳食桶、水桶。   车到哪,周围考生自觉上前领饭食。每人可领两个麦饼,竹壶都是用自己的,不过竹壶明天带不进考场。   王葛吃完两个饼后,从怀里拿出早食省下的饼,小口饮着水吃。她旁边的小女娘看上去不到十岁,还是孩子心性,也拿出午食省下的饼吃,边吃还冲王葛得意的一扬下巴。   王葛冲她笑一笑,然后发现好些人都是这样打算的,白天少吃些没关系,今晚一定要吃撑!   因为明早没有早食!没有热水!仅给上茅房的机会!   三个麦饼下去,以王葛的肚量来说,也饱的打个嗝。但是……她又拿出午食省下来的另张饼,继续填肚子。   “这位阿姊,你真能吃。”还是刚才这小女娘,一笑露着虎牙,煞是可爱。   王葛再次回个笑容。入睡前,她将行囊全背上去了趟茅房,回来后换一处空地,铺席,包好头巾,盖上褥子连头蒙住。   睡着之前,她默念考试规则:进场前搜身,除了发放的工具箧笥,御寒衣物,其余皆不可携带入场;无论男女,肩颈以上只能扎头巾,只能使用箧笥内带编号的麻绳束发;入场后禁言,除非考官询问;每个模子都有配套材料,自取,若多取、故意毁坏其余材料者,终身不得参加匠人考;每制作完成一个模子,交于考生所处制作区域的匠役核验,合格后,由鼓手敲“扬名鼓”,报考生籍贯、姓名;核验不合格者,自行离场,自敲出口竖立的“不如鼓”,也自报籍贯、姓名;考试期间不提供饮食、不提供御寒物、不提供如厕处,晕厥者会被抬出考场,不允许重复入场。   默念第二遍时,王葛睡着。   其实考试从今夜就已经开始了。   地面的寒意很快浸透草席,有的人带了两张席迭垫都不管用。紧张的考生这时更觉浑身发冷,昨夜听来激昂鼓舞的江流声,此刻成了催尿曲。   这一夜,跑茅房的人就没断过。   寅初就已经有人起了,王葛也起,再好的心理素质也不可能完全不紧张。   草席、零碎物品全部放到背筐里,就搁在原地,这些都是不能带进场的。她抱着箧笥,迅速加入茅房大队。   太慢了!每个进去如厕的人都好慢,是在里面雕花吗?   茅房外头的队伍越排越长,跺脚声、催促声、骂咧的,好不噪杂,只有动静太大时匠娘子才管。   寅正时刻将到,那些没排上茅房的啥都顾不上了,全往里冲。这时王葛已经在排队等候搜身。   男匠童排了五队,女匠童排了两队。每个考生穿的都是厚实冬衣,王葛还看到围着披帛的,正猜测这是否合规时,果然被匠娘子一把扯下来了。披帛不属于必备御寒物。   队伍最前方、搜身的位置挂着灯笼,所以能看到有人在拆围毡,随着一片片围毡撤下,露天的偌大考场内,黑影曲折,显露了一点端倪。定是刘小郎所说的器物棚,天还黑,棚下什么样子实在看不清楚。   轮到王葛了。匠娘子先看她束发,头巾合规,再捏麻绳绑着的位置有无藏尖锐器具。然后让她平伸双臂,检查衣物内是否夹藏器具,摸到王葛棉裤时,发现膝盖往上特别厚,匠娘子心里隐隐有数,这种情况是允许的,所以不但没责问,反而目露赞赏。剩下的就是检查足衣。   一切合规,王葛入场。   这时天际有了些许光亮。   几处入场通道,也是比赛开始后的离场通道。她所经的夹道左侧竖立的大鼓,就是“不如鼓”。过来丈长的夹道,已入场的女匠童们全站在两侧,等候辰时到来。   王葛也站过来,望向器物棚。每个器物棚都不是直线的,而是如曲桥迂回,延伸到视线不可见处,与远处山峦黑影融为一体。   距离很远的场地中央,能看到一块高耸的竖条状大石。前天刚来的时候,王葛就听人提到过此石,它名为“鲤石”,是统一制式。每个县、每个大类的匠工考,都会竖立鲤石。   鲤,有逆流而上之意。器物棚的曲折,则蕴含匠人不经曲折,岂能到达彼岸的深意。   前世王葛在北京西城的恭王府中,也见过一块鲤鱼石,所以考试中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近前看看这块鲤石,跟前世见到的有无相似处。   天际放亮!   匠役、游徼、考官自各个入场口鱼贯而进。   辰时要到了?每个考生的心都提了起来。   “入场!”   “入场!”   随着游徼一声声高昂的宣布,匠童考生们如脱缰野马,朝器物棚冲去。 第57章 57 墨签殳箸   这时就看出王葛平日里的体力活没白干了,她横抱箧笥,属于跑的最快的那拨。   器物棚到了!   “之”字蜿蜒向南,更难望其尽头!   撑起棚顶的立柱密集,间距相等,全部为两“步”。下方就是木制器物床,每个器物床面只放置一种模子,根据模子的大小,数量有多有少。器物床两侧的地面,秩序摆放对等数目的筲箕,里头便是制作模子的材料。   王葛这一侧的考生只能取自己这侧的材料,若这一侧取没了,可找通道绕过去取另一侧的,但绝不能从器物床底爬、或翻越。   刘小郎告诫过:看见容易的模子就选,千万别挑!   所以王葛一看到“墨签”立即抓在手,等她拿起下方小筲箕的材料起身时,此器物床所有的墨签已被扫空。   她紧捂筲箕从众考生中挤出,快步来到旁边的制作区就地一坐,将箧笥内的工具全部取出,再以箧笥垫着,将一尺长、半尺宽的木板放在上面,开始制墨签。   墨签为墨斗(木匠用来划线的工具)的组成部分,就是用竹片制成的画笔,因此也叫篾笔。制式为上端细、下端宽,宽端做成扫帚状,木匠弹直线时可用墨签压线,或画短直线、作记号用。   筲箕里无别的工具,只有两片青篾。这代表入场前发放的工具足够用了,且允许考生制作时失误一次。   王葛先用篾刀将一片篾的青皮剥离,青皮为废料。然后用木尺量出墨签模子的帚尾长度,多少个分齿,签身长度。   先制帚尾。大概两截指的长度打薄,用刻刀切帚齿,这时候得小心,千万别弄断齿。按照模子切成十二根帚齿后,再用一片匀刀将齿尾再次打薄,打薄的过程中,她始终比较着模子帚齿的弯度,以保证自己手中的力道。   因此,待帚齿打薄到跟模子一致时,弯度也一致了。   接下来就是削签身,将模子放在竹条上,用刻刀划出形状,然后切除。   制成。   王葛快速收拾工具,端着筲箕去休息区东侧。   五个匠役并排而坐扬名鼓的前方,鼓吏体型彪悍,豹眼盯着王葛,怪吓人。   她也不知道该给哪个匠役,就挑中间的那个。此匠役将筲箕中两个墨签拿起,先迭放,大小轮廓、帚的弯度均一致;再数帚齿,数目一致。然后,他将筲箕一起递给右侧的匠役,此匠役核验的程序一致。   此人验过后,就算通过了。他问道:“考生籍贯、姓名?”   她口齿清晰扬声:“瓿知乡、贾舍村、王葛。”   鼓吏猛的一抡鼓槌,匠工考试第一记扬名鼓响了。   咚……嗡……   鼓的尾音未落,鼓吏已经脸红脖子粗的喊出:“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在他刚喊到“王”字时,远处第二声扬名鼓响了。   王葛心一哆嗦,连她都紧张,那些还未完成第一件仿制品的考生可想而知。   她掉头就跑,和另个来交制品的考生匆匆交错,她余光看见此人筲箕里的物件,感叹此人运气不错,制的是竹笛,这物件钻几个眼就行了。   诸考生才挑拣过一轮,器物棚简单的模子还有不少,一扫而视的就达三种。她仍记刘小郎告诫,拿到一个八棱制式的木棒,一端呈三角箭头收缩,目测整体长度半尺。   这种器物其实是兵器,名“殳”。   真正制作殳时,是长杆、八棱头为一体,不过这是在考试,为节约材料,只需要考生仿制此器的头端。   当王葛再次将木板置于箧笥上,此区域的扬名鼓又响了,这是全场第三鼓。她迅速望一眼,却不是刚才送竹笛的考生。   怎么回事?   西北方向的远处突然传来嚎啕哭声,随即戛然而止。   咚!   近处又骤然响起槌鼓声,王葛没防备,微微一颤。她身后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娘受惊,没忍住的“啊”了一声。   “踱衣县、西闾里……技不如人!”   王葛没听清被淘汰考生的姓名,没想到第一个敲响“不如鼓”的,是从自己这片区域离场的。这项规则比她考匠童时还要残忍,被淘汰者不仅自槌不如鼓,且要大声自报籍贯与姓名。   同一时刻,巡查的游徼如鹰般锁定王葛身后,大步而至,宣布刚才只惊叫了一声的小女娘被淘汰:“无故喧哗,速速离场!”   “不……”此匠童惶恐的脸色都变了,游徼无丝毫怜悯,提住她肩头拖了出去。   王葛离的太近了,连小女娘挣扎的蹬地声都听的一清二楚。她确实没想到考场纪律执行的如此严苛!   西北方位也有不如鼓响起,是全场第二个被淘汰者!   咚!被拖出去的小女娘敲响第三记不如鼓,几乎是嘶喊着报出籍贯、姓名的。   这鼓声、喊声都太干扰情绪了。王葛持续深呼吸调整心态,同时观察四周考生,但凡看到的,全跟她一样紧张、也都左顾右盼。   不行,管别人做什么?她必须镇定,不能受影响,管好自己就行了,必须要镇定,镇定……   就这样平复了十几回呼吸,她才真正沉静下来。看向八棱殳的材料:一个圆柱木棒,一只葛布手套,一把平凿。很明显,仿制此物只有一次机会。   王葛先比对模子和材料的长短,锯掉多出来的,再解下头上麻绳,将模子的箭头端定位几点,分别量出周长。然后在材料木棒的一端标出相同的定位点,用刀尖轻微划痕。   根据几处定位,就能制出跟模子等同的箭头端了。   雕刻这种没多大技巧的器物,王葛一样非常认真,她始终固执的认为,对待匠物诚心,匠物才会回馈诚心。   木雕师一生所攀登的高峰有两座:一是至精;一是至拙。孰易孰难,即使雕刻界的大师也各执一词。   左手戴上手套,用平凿切出棱面,到了箭头端时,要循序渐进的做减法,时时用麻绳绕周长,比对模子箭头端的周长进行削减。   制成。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她再次扬名!   这时器物棚中的简易模子明显少了,王葛这次选的是“箸”。箸在先秦时期称为“梜”,明代时才有了“筷子”的叫法。   现代人很少知道筷子其实是有固定制式的。一头圆、一头方,寓意天圆地方;长度七寸六分,寓意世人七情六欲。   王葛拿到的箸模为竹制,材料只有:两根竹条。同样也是不给考生失误重制的机会。   制箸没有别的诀窍,就是慢慢打磨。竹条比箸模长且宽,先用篾刀切除多余的长度,然后将刮刀横立木板上,豁口向上。左手把稳刮刀,右手将竹条上半端在平豁上翻动打磨,磨成方形;将竹条调头,在圆豁上滚动打磨,磨成圆形。   磨的过程中,必须时时比对模子,仍旧定位几个点,用麻绳量竹条的周长,是否与模子的周长等同。   咚!   “荷舫乡、落月亭、郑……过!”   还是西北方向那片区域的,此人已经扬名三次,比王葛多一次!名听不清,她只听出姓郑。   踱衣县一共三个乡,荷舫乡最繁荣,听说那里匠坊集结,如果此人年纪也小,那说明真的天赋极强!   王葛稍稍起伏的情绪,两个呼吸间被压下去。有长进!她鼓励自己,继续沉着心神制箸。   殳:音shū。古代兵器,以竹或木制成,八棱,有棱无刃。   闾(lǘ)里:城镇中平民聚集之处。贵族居住的区域叫“国宅”。   梜:音jiā。跟箸(zhù)一样,都指筷子。 第58章 58 八孔竹笛   “踱衣县、北闾里、刘……过。”   “荷舫乡、藕里、符……过。”   “瓿知乡、东巷里、韦……技不如人。”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荷舫乡、落月亭、郑鹊,过!”   “浔屻乡、沼沟屯、石……技不如人。”   随着时间推进,接近晌午,扬名鼓、不如鼓在考场内外轰槌交错,愈加密集,鼓吏、被淘汰考生的喊声时常重迭。   扬名之声穿云裂石,有人情不自禁的跟着激昂,从而锐思于毫芒之内,技艺更较平日深湛;也有人按捺不住,越来越焦躁,一不小心就出了差错,无法弥补。   那些技不如人者,回到场外也各不相同。有的徘徊、静坐,等候匠工考的录取结果;有的已经背负行囊踏上回程。   王葛这次终于听清,那个始终比她多制一件器物的考生叫郑鹊。荷舫乡可不止郑鹊一个厉害,扬名鼓中数次听到此乡之名。而瓿知乡东巷里?不正是刘小郎居住的里么?   此刻王葛正离开东角制作区域,那边器物棚没有简单模子了。从寅正入场过去了四个时辰,她开始饥饿、尤其口渴,原本抱着挺轻松的工具箱笼,逐渐沉手。至于尿憋,不是没感觉,但此念头每次刚浮现,就被她刻意思索别的事忽略过去。   看到一个竹刷模子,略微犹豫一下,她没选。可不能被它表象欺骗,万一每根竹片的开丝数目不等,那得多费出一倍时间才能仿成。   竹刷过去后是扫帚,器物床只摆放了两个。   继续走!藤绳、草鞋、单人坐的竹席、木滑轮……一连十几个器物床全是费时、复杂的模子。   迭扇的扇骨?!   坏了!只有一个,材料在器物床另一侧!王葛赶紧朝前跑找通道绕过去,可是不放心的回头一瞧时,果然有考生将此模子取走了。   这事得看开,她气喘吁吁继续快步寻找。然后有些疑虑的停在竹笛的器物床前。记得第一次扬名时,她和一个制作竹笛的考生交错过去,为何这样简单的模子,那考生反被淘汰了呢?而且当时她确定没有听到匠役试音,证明根本没验音准。   前方、后方、对面,都有考生朝她这处位置汇聚,很明显,再往前走也没简单模子了。   那就选它吧。她抓起竹笛时,引来别的考生羡慕的目光。   王葛前世制过竹笛,外形均比眼下这个模子复杂、精致的多。   此笛模的竹料为紫竹,八孔制式,可能因紫竹的竹质硬,仅将开孔处刮青。笛身有两个竹节,一孔在笛头竹节外,剩余七孔全在第二竹节。八孔由笛头至笛尾的分配为:二、三、三。   再看内部结构,她才知道匠役不验音准的原因,笛子内部竟然是通透的空管,没有笛塞!   制笛不验音?还真是奇怪。反正是好事,她不再想,看向材料:十根紫竹细管,目测下,粗细都跟笛模差不多;另有一个手掌长度的钻孔钉,钉为铁制,手执的杆为木制。   材料就这些。   王葛再次取下束发麻绳,与木尺配合,先测出笛模的内径,再依次测量十根材料的内径。别以为十根竹管是给考生十次制笛的机会,这只是让考生精确测量出内径最符合的一根紫竹管来仿制笛模,选其余九种,哪怕制的再好也会被匠役判为失败。   择出竹管后,骨子里的谨慎令她再次细观笛模内部结构。确实通透……王葛念头刚落,突然倒吸口气!   找准光亮仔细看,一下明白那名考生被淘汰的原因了。   笛尾管径内部竟然刻着个不太明显的、很小的标记:横置的笛。刻的真是横平竖直!   那名考生要么是没发现这个标记,要么是仿刻的不标准。   固定工具里没有一样能在如此细的管径内刻画,那唯一能利用的,就是钻孔钉,难怪钉身这么短。   刻此标记,得留在最后!   王葛微一叹气,今回不走运,这个模子比竹刷还费劲。不过总算知道它考验的是什么。   仿制此笛模的第一步,是勾勒出刮青的轮廓。将模子与材料竹管并排放在操作木板上,用麻绳把它们和木板捆于一起,以防滚动。用木尺比对,用刻刀在材料竹管上把刮青的轮廓扎出若干定位点。   确定无误后,将材料竹管抽出,削竹皮,下刀要轻,时刻跟模子的刮青深度比对。   第二步是定孔距。将材料竹管放回去,还是用木尺比对,把需要打孔的八个位置画出对等的圈。   第三步,钻孔。竹管易滚动,仅用麻绳固定肯定是不行的。操作木板真正的功能该显现了,她用木锤、锉刀,在木板上挖出一个竖状、半弧凹槽,深度要能搁进竹管一大半。挖好后,把竹管卡在里面,再一手摁紧、一手钻。每钻完一个吹孔,就得在磨石上将钉尖打磨锋利。   八个孔都钻好后,吹净竹屑,外形仿成。   模子内壁的“笛”标记没上色,所以才容易忽视掉,她从九根竹管中随意拿出一根,篾出根细竹条,沾了土,探进去往标记上抹,令其清晰。   然后卸掉短钉,将抹土的细竹条切短,头部劈成叉,将钉竖立、钉尖朝上楔进叉间,呈垂直,然后再用麻绳加固。   先探进模子管内,再探进仿制竹笛的管内,测出标记的准确位置、大小。剩下的就是真功夫了!   王葛制笛期间,扬名鼓的槌响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滔浪,有两个考生在她前方不远被游徼拽着走,有一个不知道咋想的,突然奋力挣脱朝她这边跑,幸而被游徼撵上踹翻,拖行而去。   太可怕了,朝她这跑干嘛?幸亏她手没打滑!   她放长呼吸,劝诫自己:不能受外力干扰,不能因为挑选了耗时长的模子就着急,要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不会再有简单模子了!   很快,她排斥掉鼓音、鼓吏喊声的干扰。   两个考官巡查到此区域时,在王葛身后停留会,轻声交谈:“到现在为止,选了这个模子的,呵呵,还没一个过的。”   “因为凡是能过者,都是吃过亏的,岂会再吃第二次亏?”   “是啊,别看笛模内的标记小,但横平竖直,稍微倾斜就失败了,又不能更换竹管。想刻画标准,呵呵,起码半个……嗯?这考生……”   另一人跟着回头瞧,也讶异道:“这怎……”怎么可能?他二人才走出十余步,这小女娘怎么就在收拾工具了?   “放弃了?”   “不像啊。”若放弃,往匠役那跑那么快干嘛? 第59章 59 正圆之“规”   咚!   “瓿知乡王葛”的声名,第一次被这片区域的所有考生听清,当她匆匆返回刚才选笛模的位置时,有些考生或羡或妒的望她背影,没想到王葛如此年少。   更多的考生不以为意,迅速回神专注自己的制作。因为他们不是第一次参加匠工考,晓得前期频繁扬名者,未必能熬到最后。如郑鹊、王葛这般的,真是基本功扎实么?更有可能是运气好,选到了易制作的模子。匠工考真正的较量,根本未到时候!孰高孰低,得从今夜显露端倪。   两位考官相视一笑,一个道:“希望这王匠童机敏之外,更有坚毅。”   “不好说啊,尤其是女娘,脸皮再薄些的,越到最后……”他无奈的摇下头。   两人继续巡场,渐行渐远。   王葛刚刚路过之前看到竹刷的器物床,上面空了,隔壁的两把扫帚还在。   笛模器物床也空了。   不巧的是,一个考生从她前方两丈处进入器物棚,她若跟在此人后头,更挑不到好模子了。这考生走的慢,她小跑着越过去,擦肩这几步,余光看到他口鼻蒙布,继而闻到他周身散发的强烈恶臭!   王葛一下明白刘小郎为啥叮嘱带头巾了,既能遮丑、又能隔臭。   这考生屙裤子了!所以走路姿势怪异,跟扎马步似的。   她缓下来后,发现此段器物棚的模子数量还行,但同样难选,有藤制网、木制榫卯、竹制臂鞴……还有些认不出来的、明显是零件的奇形器物。   再向前行,有个器物床旁站了一男、一女两个考生,年纪都挺小。   站这干嘛?   王葛往器物床一瞧,只有一个模子,材料摆放在本制作区域这侧。   模子整体呈正方形,底座是木制,包边,里面为泥坯,泥面平坦。模子的边长,目测为一尺,总厚度两寸。泥坯之上刻画三个圆圈,两大、一小,线条极细,中心点有个浅孔,未透到木板层。   筲箕里的材料只有两个:一节竹筒;泥坯木板,包边,这是告知考生不需要二次切割。   这种简单模子可不好遇,令人犹豫不决的原因,是模子泥坯的右下角有块缺失,形成轮廓参差的泥坑。如果泥坑也是模子的制式,那就不好仿了。   王葛高举右手,赶紧寻附近是否有考官或游徼,这个模子她不想错过。恰有一个考官过来了,问道:“考生何事?”   “大人,考生想问,这块模子是如此制式?还是泥坯有损?”王葛借着将考官引到近前,将那俩考生挤开。   这时游徼也过来了。   考官对每类模子的制式都清清楚楚,立即训斥游徼:“怎么巡的场?此泥模何时损坏的?被谁损坏?模子有多紧要,没跟你等讲过吗?万一被考生挑选,辛苦制完后,还要特意敲掉一块泥坯吗?到了匠役那能验过吗?”   别看游徼在考生面前威风凛凛,在考官跟前,地位与匠役差不多,被训的一句不敢反驳。   考官发完火,也知道一件简单模子对考生意味着什么,于是道:“此模子不作废,按完好的泥坯制,我会跟匠役说明。”   “谢大人。”王葛先把箧笥放到地上的筲箕里,双手搬起模子,果然挺沉。   往制作区走的时候,她连连回头察看自己的东西。模子一放下,赶紧跑回来搬材料和工具。这时候就能觉出体力下降的更厉害了,加上箧笥的重量,累的她呼哧呼哧的。   考官再斥游徼一句“尽好职责”,而后向扬声鼓方向去。   那俩考生也去寻别的模子。   游徼抬脸,看向王葛,怒意狰狞:选别的模子会死么?可知他并非挨这一顿训就完事了,起码仨月俸禄被扣!多事的小女娘,真恨不得劈死她!   咔!王葛拿起篾刀,将材料竹筒对劈、对劈……   此模子的泥坯面上,只有三个圆,线条似是用针画的,非常细。所以它考核的基本功,是如何制“规”。   规,为正圆之器。制式跟后世的圆规原理相同。   先将劈出的两片青篾的底端各自削出针尖,把一片暂搁一边。手中这个,上端凿个长形孔;换另一片,上端削细,能从刚才青篾的长形孔钻过。   这时圆规的雏形已经出来了。接下来就是固定半径。   削一个小竹块,往俩篾条的交叉处卡,此竹块就相当于圆规的“铰链”,其位置卡的越往上,下方“俩脚”撑的越大。   比对模子最小的那个圆,确定半径后,“铰链竹块”就不要动了。削两个相等的小竹片,放在俩篾条上方充当夹板,用麻绳绑住。   小圆圈的“规”制成。   画小圆之前,先定位中心孔位置,这个简单,泥坯上、下、左、右的十字交叉点,就是泥坯正中。   画完小圆,用木尺衡量比对,跟模子上的直径相等。   然后解下麻绳,以同样的方法制规,画另两个大圆。规器可以加延长杆,但王葛觉得那样更费事,还不如一个圆圈制一次规。   就在她制最后一步、画最外圈的大圆时,突觉身后有动静,她立即停下动作,紧接着,刚才那游徼自她旁边虎步生风的过去,一片衣角随势掀起,重重扇落,打中她右脸。   要不是她警觉闭了下眼,绝对能打伤她眼球。   游徼继续前行,仿佛根本不知此事。   王葛后怕不已,明知此人绝对是故意的,却必须忍,绝不能受此小人的干扰。她不知自己天生皮肤白,右脸已经红了。   也正因为如此,那游徼虽恨王葛,一时间不敢再对付她。   几个呼吸间,制成。   可模子、工具加在一起,太重了,而且泥坯怕磕,如何才能一趟运到匠役那?肯定不能分两次搬运,那虎视眈眈的游徼就站在不远。   有了!   她先收拾起工具,把废料搁在地上,废料不怕丢损。箧笥搁在筲箕里,自己制作的板坯平放箧笥上面。然后抱起模子,像干活背阿弟一样,把模子泥坯面朝天,慢慢推到自己弯下来的背上。左手负后托稳模子底部,右手把住筲箕,将它倒着拖行。   游徼知道若让这该死的女娘顺利去到匠役处,无论她能否通过查验,他都再无报复机会!反正已经被训,他若不惩治一下这女娘,心头郁气必越结越深!他咬紧牙根,大步过来,做出要帮王葛的样子,实际上要做什么,他跟王葛都心里有数!   但王葛却不能先一步喊叫、质问!   她知道躲不过了,眼眶憋红,加速拖行,她一场辛苦,都五次扬名了,难道就要被这个游徼破坏?   榫卯(sǔnmǎo):传统建筑、家具等的结构方式。凸为榫,凹为卯。   臂鞴(gōu):护腕。《汉书东方朔传》记载有“董君绿帻傅鞴”。   规:古代画圆器具,相当于现代的圆规。 第60章 60 匠工为模   俩人总共也就两丈的距离,能走几步?   一丈半!   一丈!   王葛突然身体微侧着,惊喜看向游徼后方,一副被游徼挡住她视线的样子。   此人毕竟心虚,状若随意的回头一瞥,可后方根本没考官,他回过头时,王葛已经跟地上的筲箕分站两端,嫌这段距离不够,又移两步远。   她牢稳的背负模子,与这竖夫毫不畏惧的对视:来吧,敢两败俱伤吗?   想毁她辛辛苦苦制成的器物,可以,但别想用卑劣手段!别想混淆旁人视线,好似她自己不小心损毁了器物一样。   当着所有人的面,公然来毁吧!   敢吗?   她让开位置了,让的远远的,不是要来帮忙吗?来啊!   不知多少目光开始关注这边,顷刻间,变成游徼进退两难!   考场秩序可不仅仅约束考生,游徼和匠役一样受拘束!此人也算当机立断,皮笑肉不笑的端起她的工具和制器。   王葛默默跟在后,来到扬名鼓下,游徼轻放筲箕,站于一旁,期盼这小女娘过不了察验,那么等她敲不如鼓时,一样可以报复她。   咚!   近在咫尺的扬名鼓音将游徼的恶毒心思槌敲粉碎。如今也只有干看这个该死的考生离开,不过,瞧她现在都累的直不起背了,想必也撑不了多久……   王葛很快就挺直的脊梁、加快的步伐,如两记耳光一样扇在这竖夫的脸上。   傍晚接近酉时,不如鼓明显多起来,一个个考生或因身体虚弱主动退出,或因制器失败黯淡离场。因身体虚弱主动退出的,在敲不如鼓时,游徼不会逼他们大声报名,知道这部分考生中,必定有已经制完九器的。   咚!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终于制完第九器了。这次王葛没立即折返器物棚,太累了,真的太累,她得休息会。自此刻起,她已经是匠工,可以从任何一个退场通道离去,不用再遭这份罪了。   可她不甘心走,哪怕争取不到中等匠工,她也想拼一拼,看自己能忍到哪一步,能否拼到最后一拨离场。不就是尿裤子吗?那就尿好了!能怎样?!   她跽坐的位置,还是刚才制作第九个器物的地方。解下头巾,轻蒙口鼻,望向远处的南山。夕阳将整个天空都染的那么柔和,是不是也不忍心嘲笑这些狼狈、但坚毅的考生呢?   好吧,尿裤子多简单。趁着还没那么冷,她以箧笥为枕,闭眼小睡会。   以箧笥为枕,证明考生要休息,巡场游徼是不能干扰的。   考生累,考官也累。   考官休息区域,一位顾姓考官过来,坐于席,说道:“淘汰掉近一半了。”   贺考官:“怎么年年如此!可统计出有多少达到下等匠工了?”   “未。不过肯定有达到的,尤其县邑与荷舫乡。”   考生的扬名次数,也由每个制作区域的五名匠役担任,每人皆书写一份,每日申正时刻五份核对,取相同记录最多的,而后整个考场汇总相加。考试全结束后,用同等方法再次相加,以免出错。   顾考官又遗憾道:“荷舫乡的郑鹊离场了,此子必是已制完九器。唉,年岁太小,撑不住也正常。”   贺考官:“郑鹊至多两三年就会考出匠师,对他来说,中等还是下等匠工都无妨。”   “说到底,此等级只对终生无望匠师的人有用。”   “呵,那还是对绝大多数人有用!毕竟三百匠工中才能出来一名匠师。”   一刘姓考官道:“今晚才是考验这些匠童心性的时候。”   顾考官:“今次瓿知乡有个匠童不错。”   “我浔屻乡还跟往年一样,唉。”   “县邑……较往常差了许多。”   年纪最大的石考官原本凭几小憩,听到这,问道:“有考生向『鲤石』去了么?”   别看一众副考官均是中匠师等级,但中匠师之间是分资历的,石考官地位仅次于主考官。他这一打岔,就是不让私议官员的事。江县令在时,滥用职权搅乱匠童比试,如今桓县令上任,那些没真本事的匠童能考上匠工才怪。   仍是顾考官回复:“未。自器物棚中段开始,模子减少,甚至很长一段器物床都是空的,考生越往南行模子越少,谁敢空跑一场?同往年一样,只有几个试探的又都回去了。那个……考生们对匠工考的规则颇有怨气哪。”   刘考官:“去年我有幸在山阴县监考,到底是治所大县,那里的考生能吃苦,最差的也能挨到第二日。”   那差距也太大了!   一阵沉默后,刘考官再道:“匠工比试,是匠人考中唯一以自己为对手的考试。连昨日之自己都无法战胜,将来如何战胜别人?”   顾考官:“若模子能再多些就好了,总共百种……一些只善草编、藤编的,确实吃亏。”   石考官:“设置百样模具,其实含两层意。”   “请石兄赐教。”   “简单的一层,我等众所周知,是寓意百匠争鸣。深的一层,还在这个『工』字,是寓意匠工为模、匠工为器!每个匠工,以后都跟考场之中的模子一样,跟制模之规矩一样,他们只需要做到标准!在标准之上,提升制器速度!”   匠工为模,为规矩之器?诸考官越琢磨越陷入思索。   石考官继续道:“朝廷每年拨出那么多财力举办匠工考,为什么?为的是尽快扩增匠工整体,将其打造为朝廷重器!百类匠工、百类模,当每类匠工都能按照模具,快速制出精准的器件时;当相距千里之地的器件调配到一起,也能榫卯契合时,无论农具、武器,相当于全部有了统一度量衡,到时何愁百业不兴?我等匠人的地位,也会更上层楼。对了,主考官那边送去厚被、热食了吧?”   这话题转的,还是顾考官先反应过来,赶紧道:“已送过去了。”   石考官:“年年期盼出现奇迹,期盼考生能逆流而上到达器物棚的尽头,可是啊……”   顾考官接话:“可是主考官又得独守鲤石了。”   “倒是清闲。”   “静心。”   众人纷纷打趣主考官,连刻板的石考官也跟着笑。   王葛被冻醒时,天已经黑了。扬名鼓前灯笼明晃,能容十个考生夜晚制器。她起来,拽拽沉了的裤子,苦中作乐的想:刘小郎考匠工时肯定也尿过裤,不然哪来的经验。   歇这一大觉,渴的嗓子里有了血腥气,饥饿感倒是减轻许多。她抱起箧笥,走向器物棚。她一边走一边感叹,官府对匠工考真是重视,沿路每隔段距离都悬挂着灯笼,游徼比白天还多。   她没有停留,之所以休息近两个时辰,就是为了攒住体力,向南而行,去看一看那块鲤石。 第61章 61 我现制,你现仿   过去几个制作区域后,器物棚中的模子明显减少,有时候好几个器物床都空着。考生自然也随着减少,王葛现在处的位置,竟只见匠役和游徼。   此处有点分水岭的意思。继续向前,她默默记数,走过二十个器物床才看到一个模子:这是个组合木块,由一个木制方箍将它们套在一起,里面大小不等的木块共有九个。   可惜材料在另一侧,她走出好远都没有绕过去的通道,折回去又有点不值,先放弃,等明早回来碰运气吧。   又走了好长一段,器物床全部为空,她都放弃记数了,没想到一个器物床面,搁着个孤零零的草编蝴蝶!更幸运的是材料在这一侧。   咚!   此制作区冻得发抖的鼓吏,终于敲响开考以后的第一记扬名鼓。“瓿知乡、贾舍村、王葛啊嚏……过!”   此处的匠役都没有墨,一个个用刻刀记录,王葛欢喜的冲几人一揖,告退。   这是她第十器!   很快,若干器物棚收拢,好似支流入海般,汇于一个总器物棚延伸向南。   没有模子、没有模子、一直没有模子……   “呼……呼……”王葛急喘,气短心慌,面巾都没法围了,攒回来的体力也全耗尽,停下来歇口气的次数越来越多。往回望时,她也犯犹豫:为了看那块鲤石,跑那么远,值得吗?   紧接着肯定自己:值得。她知道自身已经快到极限,明天拼尽全力,或许能拼到中等匠工,可那时绝对没力气再来看鲤石。   鲤石寓意着匠人不畏曲折,逆流而至彼岸的深意。她此身本领不及,达不到匠工级别的巅峰,唯能退而求其次,去它近前看一眼。   “呼……呼……”   要看到!最好能摸一摸!   “呼、呼、呼……”   又是一个制作区域,依旧什么模子都没有。   这不坑人吗?   这回累的嘴巴都闭不上了,她竖抱箧笥,偎着以它为支撑。有柴火味?匠役、游徼肯定都有饭吃,不知道吃的啥?应该也没啥好吃的。他们有茅房上吗?盖在哪?她一直都没瞧见。   胡思乱想着,她再次站起,继续走。   呼、呼……   真是望山跑死马!   哪位英雄出的损招?把鲤石竖那么远,当中隔那么长的路,一个模子都没有。莫非存心让考生误会、半途而退?   真有鲤鱼逆流到这,也没力气蹦跶了吧?   呼、呼……会不会……只有她一个傻子……走这么长冤枉路?就为看一块石头?   不行,还得歇歇!就地一躺,看到游徼过来,她慌忙把箧笥垫在脑袋下,这要被当成晕厥者扔出场外,岂不冤死了。   “一个个小崽子,没一个长脚的,走过来有那么费劲?还能累晕不成?”器物棚尽头,一个年过半百、身形瘦矮的老者正喝热羹,每喝几口抱怨几句,下颌短须随他抱怨一撅一撅。   没多会儿,他落寞的仰望鲤石,抚臆论心:“最后一年在会稽郡当主考官喽,以后不必每年颠沛各县,守着你这块石头。”   后方侍候的匠役皆垂首肃穆,全当什么都没听见。   这老者便是今年踱衣县匠工考的主考官姚大匠师。   江水滔滔,凉风习习,剪影般的山峦上携一穹星斗,令老者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忧愁。他声音由小渐扬,唱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哎哟你这小……女娘!”差点脱口而出“小崽子”。   王葛知道老者肯定是考官,她牢记考试规则,把箧笥轻轻搁地上,揖一礼,再抱回,不敢说话,只看鲤石。   这块巨石比前世在恭王府看到的高大数倍,不过造型有相似之处,都能一眼看出桀骜之鲤头上、尾下,腾跃而起一霎那的峥嵘轮廓。   好想摸一摸,可惜始终有游徼盯着她。   王葛观望鲤石时,姚大匠师进入自己休憩的草棚,跟他行囊并放的有个一尺半长、一尺宽的箧笥,捆绳的系结处有封泥。敲掉泥封壳,打开箧笥,里面是二版合扎的文书,同样封泥,泥章有四字:将作监木。   再说王葛这边,不管她绕到鲤石哪一边,游徼都跟着。她身上的热汗都被江风吹成了冷汗,决定往回走时,姚大匠师过来了,问她:“专门来看鲤石的?”   他后面跟着五个匠役,两个游徼。匠役手中各执笔、简,游徼执行灯。   “回大人,是。”王葛说完垂头,心生怀疑,好大的阵仗,问句话都要记录,莫非是主考官?   “不嫌累?”   “不来,也累。”   “哈哈!还挺实诚。制完九器了?”   “是。”   “报一下籍贯,姓名。”   “是。考生为瓿知乡、贾舍村、王葛。”   五个匠役齐齐记录。   王葛不敢多看,重又垂头。   “既来到器物棚尽头,就要仿制一模。此模我现制,你现仿。仿过,可原路返回;失败,那边有个出口,从那处离场。”   “是。”   此时感叹倒霉不倒霉都没用了,王葛老老实实跟随,来到陶灶不远处的草棚,棚外一侧堆放着木、竹、麦秸、荆条、麻藤,还有几样辅料,每样数量不多,但木匠大类的都齐了。盛工具的箧笥制式跟发给考生的一样。   姚大匠师择的是竹料,篾成根根竹条,然后不满的看她一眼:“背过身去!”   “是。”王葛正好想歇歇,陶灶传过来的羹味太香,她就走开丈远,背对着观望鲤石。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漫天星子就像巨鲤飞天时溅起的晶莹水珠。   有朝一日,她王葛、王南行,必定会如逆流之鲤,以巨尾击水,扶摇直上,入天穹、溅星子!   “考生过来。”   王葛回神,当走回草棚看到考官指的模子时,她抱着箧笥的手暗中一紧。   滚灯!   姚大匠师:“给你半个时辰,制成,此区域为你扬名。”   “是。”她放下工具,先装模作样的轻托竹笼观察,然后放地上推动它前后转动,表示惊讶,再推它多滚几圈,重新托起,一副琢磨它烛盘为何总不倾倒的思索神情。   装的时间可以了。她开始劈竹条,先比对出外圈一根竹圈的长短,再篾出另九根一样的。外圈竹条备齐后,用麻绳、木尺配合,量出内圈转轴、烛盘的尺寸。   即便熟悉滚灯制作,加上表演时间,半个时辰也挺赶的。   其实王葛想多了,姚大匠师压根就没看她。给她布置完便盯着鲤石上下打量,好似头回见这石头似的。他神情更是古怪,苦辣酸、酸辣苦的不停切换,就是没有欢喜。 第62章 62 各有艰辛   王葛制完滚灯,给考官揖了一礼,只要考官不问话,她是绝不会先说话的。   姚大匠师察验滚灯的方式,就是倒上麻油、点燃,让游徼托在掌间旋转几圈,然后判定:“过。”   王葛没敢提醒,考官验的是他自己制的模子,她彷的那个还在地上哩。   不管怎么样,扬名鼓只要敲响,就证明她的第十一器制成。王葛惦记着木块组合的模子,揖一礼,快步离开。   姚大匠师抄着手,一直望到看不见她,才返回休憩的草棚,将五名匠役记录的竹简放到箧笥里,盖严、捆绳,拿出封泥筒、封泥铲,开始封泥。   今晚跟考生王葛的所有交谈,都要快马送往都城将作监。从今晚起,大晋匠人史上,将永远有一个小匠工的存在!   他一边忙活,一边懊恼的都囔酸话:“哼,原来头等匠工有两种录取方式。头等匠工出,往后再无鲤鱼石……谁能想到呢?若早想到,当年说什么我也要走到鲤石跟前!累死也要走过来!哼,头等,头等,头等又怎样?我偏偏先不告诉你。”   夜半,丑时。西北方向的考官休息区,如石考官、刘考官这些上年纪的,已经合衣而躺。   哼……囔……   呼噜声各有特色,交替震天。   顾考官、贺考官被吵出来,他们就是白天王葛制八孔竹笛时,巡场到她那个制作区域的二位考官。   二人望向鲤石方向,此处太远,石影被山影包容。   顾考官:“听说了么,将作监中校署下发了制器令,除了县邑、荷舫乡,连瓿知乡也有匠肆接到。”   “可见战事之急啊。清河庄……”贺考官一场下颌,“还有谢家这座南山馆墅,都在急招匠工。”   “所以说,只有饿死的匠师,无饿死的匠工。”   “呵呵,有些过。匠工是整体,若想显出本事,必须凝聚成一股力量!但我等不同,每个人都在披荆斩棘、寻找方向,要做到为匠工这个整体破浪开道!呵呵,各有艰辛吧。”   “贺兄说的好!”这番话,令顾考官也心生激昂。此处考场临江,夜晚实在太冷了,他抄起手,遗憾道:“当年我考匠工时,应当是所有考生中走向鲤石最近的。谁不想凑近看看,沾些福气、运气,可是那么长一段路,一个模子都没有,我怎敢耗尽体力再向前行?唉,于是不到半道就折回来了。”   “倘若光阴倒流,再给一次机会,你可愿走过去?”   “说实话,再来一次,前半截冤枉道我都不走。”   二人笑过后,贺考官说道:“匠工等级,对终生无望考取匠师的人还是有益的。百工匠肆,凡雇中等匠工,每制一器,必须给双倍的钱,上等匠工三倍!这些都是写在匠师令中的,哪家匠肆敢违抗?若非为此,考生制完九器离场便是。”   冬!   一记鼓声后,鼓吏为考生扬名。   顾、贺二人欣慰的相视而笑,可是自这记扬名鼓后,一再被槌响的,都是不如鼓。   远在他们听不到的偏僻制作区,王葛刚刚制成第十三器。她将滚灯制成后,顺原路折回,那个木块组合还在,制作完成,她再折返总器物棚的起点位置,朝另一条支线器物棚走。   然后发现,她猜对了!   每个支线器物棚,的确隔着很长距离都没有模子,但只要有,就必是易制的草编物、或基础木模块合。   待她制完第十五器时,体力彻底耗空,将箧笥垫在颈下,倒头就睡,就睡在扬名鼓旁。可能是箧笥太硬,她睡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偶尔叨叨几句梦话,瞅的几个匠役、鼓吏觉得这小女娘又可怜又好笑。   被梦魔中的鼓声吵醒后,天已亮。   她腹中已经很不舒服,一坐、一起,说不上哪绞的疼。要不是再制四件器物就达到中等匠工,要不是每段接近总器物棚的位置都可能有简单模子,她昨晚就从此区域的信道离场了。   清晨的天光氤氲一层青意,风比昨日大,她走到游徼少的地方,扶着空器物床下蹲,好一会儿才起来。起初走的不得劲,适应后脚步加快。   一边找模子,她一边劝自己:“没什么的,王葛,真没什么。这不又一次忍过来了么?连这点罪都遭不了,何必来考?官府的钱也不是打水漂来的,凭什么耗资培养匠工?凭什么给普通小民多条活路?再说,肯定有不少人还没离场,他们行,凭什么我不行?”   骤然出现的草鞋底模子,比任何劝解都有用!   只有鞋底啊!太好了,稻草材料在另一侧,没关系。她慌忙跑起来,风灌的嗓子疼,肚子颠的更疼,但都顾不上了,还好没看到别的考生,跑快些、再快、再快、再快……   器物床断开一步,这是通道!   绕回去快跑!   它还在、它肯定还在、它一定在、一定在!   哈……她抓住草鞋底瘫到地上。擦擦汗、擦擦泪,歇口气缓缓。   西北方位不仅有考官休息区,也是考场最大的制作区,模子最多。从晌午开始,剩下的考生基本都汇于此了。   满场气味说不上的难闻,好处是风比上午小多了,不至于一边制器,还得防着材料被吹跑。   又过一个来时辰,考生迅速减少,有人晕倒被抬出去,悲惨的是,他们在场外被灌了热汤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补敲不如鼓。   但是自下午未正时刻后,没有一个考生离场,扬名鼓被槌响的次数重新多起来。   男考生、女考生加起来只剩下不到百人。他们默契的分开扎堆,将制作区分成两块方阵。   年少的匠童,在各自方阵内均能占一半人数,从面貌上看,基本都出身柴门农户。   冬!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扬名鼓?怎么后方还有考生?   匠役、游徼纷纷看去,一个竖抱箧笥、横搂筲箕的小女娘过来了。她走路每一步都跟随时要摔倒似的,不过还是走过来了,坐到女匠童方阵的最后。   这绝对是全场最小的考生了!   游徼中的一人差点气吐血,他刚被调到这片制器区,真是冤家路窄啊,没想到该死的竖婢还没被淘汰!还明显在笑!   更恨、更不甘的是,此处考官太多,匠役、游徼集中,他唯能偶尔投过去怨恨一瞥,其余什么都不敢做。   这个时候,长时间无考生、模子全空的区域开始封闭,匠役携带扬名鼓的记录竹简,向考官休息区而来。其中有一份极为特殊,特殊到即将让众考官都懊悔顿足! 第63章 63 损毁模子   那恶毒游徼没看错,王葛确实在笑,她已制成十九器,已经是中等匠工了。以后不仅可在官府置下的匠肆务工,若被其余匠肆雇佣,每制一器,均能比下等匠工多挣一倍的钱。能不欢喜吗?   此时再琢磨匠工考的种种规则,何敢抱怨?其实考试制度越苛刻,对贫寒出身、吃惯苦、受惯累的匠人越公平。她完全领悟了匠工考的深意,它赋予考生挑战匠技极限的天时与地利,能否有坚韧之心,在己。   若厌恶规则,半途退场就是,承认技不如人就是。   想通透后,王葛继续制第二十个模子。   此模子是竹制“算筹”的组合,乍见时,她还以为谁把材料堆在了器物床面。一共百根竖圆制式竹棍,每根六寸长、宽度两分。此模单根易制,费时在数量上,有一根出错就白忙活了。   算筹模提供的材料为三截竹筒,她先将每个竹筒锯为两半。六截筒秆的长度皆达七寸余。   再不停对噼,篾成竹条后进行刮青,仍旧弃黄篾,使用刮刀的圆豁打磨青篾。彷制算筹不能着急,需得先将横截面直径统一制成,才能统一长度。   王葛一边忙活,一边好奇匠役如何察验算筹,总不能一根根的测量吧?   砰!她前头的考生侧倒昏迷,发出腹泻的难堪动静。   王葛这些离的近的,全听的清清楚楚。   两个游徼过来,将失去意识的女娘搁到独轮车一侧推走。气味留了一路。   不多时,女匠童方阵有人啜泣,很快,这种感同身受的难过、害怕如涟漪扩大,啜泣声此起彼伏。谁敢说刚才那女娘的难堪,不会轮到她们?   如此丢人的事,如果传回家乡怎么办?到时她们还敢见人吗?声名与匠工等级,孰轻孰重?   女匠童集体哭的场面每年如此,考官、匠役、游徼们都习以为常。儿郎确实天生比女娘体格壮、脸皮糙。   石考官站到了前方,大声道:“哭甚?!脸上都蒙着面巾,怕什么?离场后你等自己不摘,谁知道哪个是哪个?再者,真正丢脸的,是那些技艺不精者!是连一天一夜都熬不住、不敢熬的懦弱者!待你等离开考场,若有人嗤笑,便告诉那些懦夫,你等这身污衣,是蝴蝶褪去的茧衣!不破茧,怎成蝶!”   一少年考生激动站起,面向女娘们嗷声道:“大人说的对!不破茧,怎成蝶!”   石考官拂袖:“哼,大声喧哗,轰他出去!”   天渐晚时,女匠童们的心绪都已平复。   乌云集结,随着雷声起,渴到极致的考生们仰起头,盼望这雨快些下吧。   鲤石那边的匠役终于先主考官一步,气喘吁吁赶过来了。   顾考官纳闷的接过竹简,展开……   贺考官见对方脸上神情不定,眉头越拧越紧,就凑上来看。   啊呀!贺考官看清内容后,直觉胸口被撞大石!头等匠工竟然有两类录取方式:   一是众所周知的制器五十件以上;   二是考生到达鲤石后,通过主考官的考验即可!   原来,县府将匠工考的主考官定下后,将作监会给主考官一份封存文书。有考生到达鲤石时,才可打开封泥。每年、每县、每大类匠工考的文书内容不会出现相同,如未有考生来,封泥被打开,则主考官全族判罪。   今年的题,是主考官用竹料制一模,让考生彷。若考生在来鲤石之前已经制完九器,录其为头等匠工;若未制完九器,只录为中等匠工。   最最重要的是,只要头等匠工出,往后所有匠工考都不再竖鲤石。再想争取头等匠工称号,唯有制器五十件以上!   顾考官欲哭无泪,嘴半张着:“贺兄,我……我当年、就差……就差一半路……早知道有这规则……”他“砰砰”使劲捶两下胸口,不行,要憋屈死了。   刘考官:“何事?令你二人如此失态?唔……”他接过竹简,越看鼻孔越大,右嘴皮往上抽、左嘴角往下搐,要不是被石考官夺过竹简,刘考官绝对能气中风。   夫哧、夫哧……石考官看清原委,双眼一黑,幸好被刘考官扶住。两位上了年纪的考官互为搀扶,坐下后,他说道:“头等匠工出在踱衣县考场,是你我之荣幸。当务之急,是去迎主考官,问明是否现在就将此事报于桓县令?另外,鲤鱼石以后不再使用,怎个处置方法?头等匠工的贴榜方式,是否与其余匠工一样?考生王葛继续制器,还是许她提前离场?”   迸!   一声炸雷,动静极响。   石考官让顾考官去交待匠役,让考生提前躲到器物棚下制器。顾考官回来时,身后跟着刚刚赶到的主考官姚大匠师。   显然顾考官已经把刚才所有商榷告诉了主考官。   姚大匠师身上被雨打湿不少,摘掉斗笠,说道:“今早我已令人去县邑,你们说的几桩事,都得等桓县令交待。考生王葛……我刚才看了她,制器认真,明显还能坚持。此考生心性坚毅,非同寻常,我们不要干扰她。”   又一声雷,雨下大了。   众考官哪料到,他们决定不干扰王葛的时候,她已经被迫离场。   就在刚才,匠役一发话,考生们赶忙收拾器物、工具。王葛把模子、材料全往筲箕里装,等一会儿再分就是。谁知她突然被后头一撞,是后面的女匠童没站稳,王葛跌在地上,那女匠童则正好栽在王葛的筲箕上。   顷刻,模子、竹棍打翻,全被雨泥弄脏。   女匠童的手也受伤流血,吓的无措:“是我冲撞了、我不是有意的……”   道歉有何用!王葛爬过来,难以接受这变故,这套模子虽然费时,但她肯定能制成的。全脏成这样,全废了!   “无故喧哗,速速离场!”离的最近的游徼钳起女匠童。   王葛一眼认出此人,正是昨日想害她离场的卑劣竖夫!怎会这样巧?莫非……   她刚猜测,就听那女匠童一边挣扎,还在一边哭叫解释:“是我不好,是我没站稳,可我真不是呜……”   王葛气的撅断一根竹棍。没机会对质了,这小娘子一咋呼,相当于把错担下了。   好不甘心!她的坚持就这么窝囊的失去了意义。王葛被雨淋透,把竹棍全拣回筲箕,不死心的端到匠役跟前,但匠役只无情对她说出一句:“损毁模子,速速离场!” 第64章 64 你帮我,我帮你   从进入离场通道到休息区,全有遮雨草棚。   王葛不用淋雨了,手上也轻了,强迫自己想通,但哪有那么容易。   回头望,方能体会在考场中坚持着有多幸运,多让人羡慕。   这一走就再也回不去,瞧这雨下的多及时啊,里面的考生饮足雨水,能不能多撑一天?   如果她还在场内,制完二十器后,敢不敢继续拼?其实拼到晕倒被抬出来又能咋样?她能否拼到上等匠工?   一切的未知数,全被破坏了!   撞了王葛的女考生刚敲完不如鼓,冻的哆哆嗦嗦递出木槌,哭道:“对不住,我真不知道怎么就绊倒了,我真不是有意的,啊……”她嚎啕大哭,恨不能撞死在不如鼓上,她已经制了十八器,只差一器啊,只差手中的一器,就是中等匠工了!   “你是被什么绊的?什么器物能把人绊那么厉害?”王葛问的倒关键,可这女娘伤心至极,根本不入耳。   鼓槌被一大手夺过、一下杵到王葛脸前,不用瞧就知道是那竖夫。未免自取其辱,她拿过,踮脚,奋力敲鼓面,使出全身之力大喊:“瓿知乡、贾舍村、王葛,技不如人!”   原来自认“技不如人”这么屈辱,比尿裤屈辱多了。她憋住眼泪,把鼓槌递归。   游徼气的手掌紧攥,本想让这竖婢一次次敲不如鼓、让她丢尽脸,可她倒贼,喊的比谁都响亮。“呵,王、葛?是吧?敲不如鼓敲的这么有劲的,真是少见。”   王葛没说话,知道这种人难缠。游徼虽是官吏中最低的,但再低也是官,而且游徼负责缉捕之事,各个身手好,她已经吃了亏,不能再吃!   此人也不敢太猖狂,得意的回考场。   女考生抽泣上前,正要开口,王葛拧身就走。   蠢人要远离!何况她快憋死了,得赶紧找回行囊、上茅房,晚食早过,也不知道能不能讨张麦饼。   遮雨草棚这条道仅有三步宽,两侧潲雨,中间正迎面过来个高大身影,出声询问:“你是王葛?”   王葛仰头,这郎君二十余岁的样子,宽衣幅巾,笑的温和,温和中带着威严,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是。大人……”   “我从一货郎处买了此物,可是你制的?”他伸手,托的确实是前段时间冯货郎买走的不倒翁。   “是。”   他站到不如鼓前,拿起鼓槌打量。   王葛默默跟过来。   女考生还杵在鼓边抽泣,被这郎君平静看了一眼,竟心生害怕,赶忙跑走。   此人模彷槌鼓,紧接着不感兴趣的放下,看回王葛,问道:“你帮我再制一个不倒翁,我帮你治那游徼,如何?”   王葛身体一绷,头更垂低:“我制好后,如何给大人?”   “桓真是我族侄,给他即可。”桓县令深看她一眼,“王匠工,别急着返乡,等贴榜。”   “是。”王葛目送对方进去考场,感激不已。他定是桓县令,刚才在旁边看明了游徼的凌霸之举,知道一个小农女被游徼盯上、挟私报复是非常可怕的。   所以岂能只制不倒翁报恩?她会再琢磨些好物的。   回到原来的女匠童休息区域,她的竹筐位置没变,里头铺盖、厚衣裳、足衣、竹壶一样不少。终于能上茅房了,茅房一角有个比缸还大的篓子,里头扔的全是污衣。   她把身上的全换掉,出来后,雨已停。   寻找到匠娘,对方一打量就知道是刚离开考场的,给她麦饼后,问:“小娘子一定制完九器了吧?”   “嗯。”王葛狼吞虎咽,连点两下头。   “贴榜慢,怎么都得过两天。”   “嗯。”   “干等着心里也躁。”   “嗯。”王葛心道,你比我躁,想说啥赶紧直说嘛。   “小娘子会制葛履吧?”   “嗯。”   “清河庄匠肆有批急活,正招会制葛履的匠工。虽然还没贴榜,但像小娘子这种今日离场的,都能按下等匠工雇佣。一双葛履五个钱,每双一结算,怎样?”匠娘顾忌的看眼周围,示意就是自己穿的方头履制式。   方头履比草鞋麻烦,不过五个钱也不少了。王葛心动,问道:“清河庄很远吧?”   匠娘一笑:“庄园当然远,匠肆不远,你看,打这都能瞧见。”   清河庄在考场休息区几十丈远,围起好大的临时匠肆,灯明烛亮。有意思的是,道路另侧就是南山馆墅的临时匠肆。   就这样,王葛只离开考场一个时辰,就进入匠肆当佣工了。这一干便是两天,比在考场还遭罪,直接击碎她对匠工的想象。   钱还是不好挣!   葛材料的方头履,自脚前掌开始加厚,鞋面要编的非常紧密,鞋体宽,根本不似匠娘脚上那双轻便合脚的。且鞋底厚,制完鞋面后,得用大针跟鞋底缝到一起。针脚的距离有固定制式,和她一起招过来的考生就因为缝的针脚不合规,白忙活一只鞋。   缝接鞋面时,手一会儿就累的骨节疼,只要一歇,匠工、匠娘便过来训人。尤其那个给她饼吃、带她过来的匠娘不再慈眉善目,在匠肆过道来回巡查,嗷嗷训斥:“匠工,何谓工?工就是器!不管儿郎、女娘,都是规矩准绳!”   “你等考试时也这样懒散吗?九器制的都是草棍吧?”   “不愿干的就走!哭哭啼啼给谁看?”   “去哪家匠肆都一样!”   “都看看老匠工是怎么制鞋的?人家制两双,你还在制左脚!说的就是你!”   王葛的手背被敲了一下,疼倒是其次,她真的还想上茅房,可偌大的匠肆根本没茅房。想去解手,可以,往外头黑影里跑,想尿哪尿哪,没人陪、没人管。   大半夜的她哪敢去?   两天后,匠工考场东方向的主通道前,人山人海。即将贴榜。   贴榜木牌已经竖好,跟大鼓比肩而立。   远处江面上停着艘巨船,这是王葛头回见到古代的大船,见识役夫如何将鲤石费力的运到船上。   人群中正议论此事:“听说了吗?南山馆墅把鲤石买了,以后匠工考不再有鲤石了。”   “怎么可能?”   “今年匠工考肯定有大事发生。”   王葛听来听去,都听不到有用的消息。也是,如果真有大事,还能传的人尽皆知?   游徼、匠役全部列队出来,然后是一众考官,当中簇拥着桓县令!   开始贴榜。   游徼长矛相接维护秩序,没人敢乱挤,挤到前头也没用,因为绝大部分人都不识字。   王葛离的远,个子矮,啥都看不到。   顾考官大声道:“都肃静。先从下等匠工公布,此次共录取下等匠工……”   王葛紧张的听到最后,没有她的籍贯姓名,终于放心。她制器正好为十九数,万一匠役漏掉一个,她会被降到下等匠工里。   游徼中的一人心情相反,不甘、愤怒:莫非那竖婢真的被录取为中等匠工了? 第65章 65 归家   顾考官:“接下来是中等匠工,共录取四十二人,县邑北闾里的考生有……”   王葛心里有数,激动的等着,等待念到“瓿知乡”,可念是念到了,总共七个,仍然没她。   怎么回事?就算少记录制器之数,也应当在下等匠工里,怎可能哪个都没她?   王葛沉下气,桓县令既然叮嘱她等贴榜,就肯定有其用意。她不时踮着脚看向桓县令、主考官时,那游徼在搜寻她。   再说顾考官,念这许久,嗓子都哑了,接下来的消息太重要,他尽力扬声:“踱衣县今年无上等匠工,但是……录取了一名头等匠工,头等!她是我大晋……”   “头等匠工”四个字之后,顾考官的声音就淹没在人声鼎沸中。   桓县令不悦,示意一众游徼以矛怼地,嘈杂声渐退后,顾考官重新喊:“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被录为……头等匠工!她是我大……”   谁?王葛眼睛睁的熘圆,确定没听错,考官喊的是她的名字。   “顾考官。”桓县令打断话,“你声音太小,头等匠工之名,应当人人皆知!”他视线在远处王葛那边一扫而过,然后伸指,点着游徼当中一人,下令:“你,为头等匠工王葛敲扬名鼓。”   这游徼敢怨愤王葛,但对上县令,头都不敢抬。   该死的小女娘!他暗暗咒着,走向鼓旁,怎么甘心啊!她怎么能是头等匠工?不都说绝对无人能考中头等吗?   考的第二天,她就被他使计撵出考场了,凭何能是头等匠工?难道在撵走她之前,她已经制完了五十器以上?   那该死的竖婢,此刻肯定在盯着他出丑吧?   王葛当然要盯着他出丑!同时暗暗为桓县令帮她出气的方式喝彩!   这才叫一报还一报!   昨日迫她敲不如鼓,今日还她扬名鼓!   数百人瞩目中,游徼手起,槌落。   冬~   这声鼓音,还不赶屁音儿大。   桓县令怒斥:“我踱衣县的游徼,平时就是这样训练?鼓都敲不动,如何辅乡里治安?换人敲,哪个敲不动,就和此人一样,做个扫马厩的亭夫吧!”   贾舍村,王户。   亭夫桓真打个喷嚏,书桉对面的王荇想关心一句,怕被敲手背,赶紧又埋头认真写字。这些竹简都是阿姐一根一根制的呢,如果不认真,怎对得住阿姐的辛苦。   不过想和桓阿兄般写出好看的字,太难了。但是桓阿兄说了,说他幼年初练字时,也写的跟毛虫一样。于是王荇不急不躁,一遍一遍练,他不怕腕疼,不怕冻手。阿姐说过,每个人的手都有使命,阿姐的手,要用来编竹制物,他的手,要用来读书写字,都很辛苦。   呜……阿姐。王荇左手抹泪,抹的还不赶掉的快,他好想阿姐。这么冷的天,他坐屋里都冷透了,阿姐怎么办?她没处落脚,得多冷?阿姐应当要返家了吧,她一定不舍得搭牛车,一定又是徒步回来。   “先别写了。走,去庭院,今日教你诵书。”桓真不会劝孩子,且他也冷的坐不住了,苇絮制的衣裳瞧着厚,一点也不暖和,还扎得慌。   王荇快跑几步,拉开门。一大、一小两个穿成圆球的人绕着院子四周快步走,一个打着哆嗦教,一个吸囔鼻涕跟着念:“管宁字幼安,北海朱虚人也。年十六丧父,中表愍其孤贫……”   两日后,王葛顶风走在返乡路上,郁闷不已。头等匠工真就名号好听,权贵私置的匠肆根本不雇她。谁都不傻,中、下等匠工制器不一定慢到哪去,谁愿多付几倍钱雇个头等匠工来?   南山馆墅急召木匠的活是制箭杆,一听她是头等匠工,连连摆手,打发她去对面清河庄问问。   问啥?清河庄木匠肆的匠工、匠娘就站在道间喊“只雇下等匠工”,连中等的都不要。   王葛肯定不死心,就走去县邑,接连被闾里几家私置匠肆拒绝,她再去官府的公置匠肆询问,那里倒是不拒头等匠工,但匠工必须长期住在匠肆里。   王葛彻底失望,踏上归程。风吹透苇絮填塞的衣裳,把她的发财梦吹清醒了。   归家的欢喜渐渐涌上,不知道院前的新道修好没?大父母、阿父、二叔身体怎样?阿弟长高没有,是不是又偷偷跑到她床铺睡,偷偷哭鼻子。   她记得前头有个苇亭,过了苇亭就是临水亭了。苇亭没法过夜,只能临时歇脚。   随着野苇增多,当中多出一条脚力走出的羊肠小道,她知道快到苇亭了。   “虎宝?”深草窝里突然出来一人,裹着褥子,要不是王葛一下听出是二叔的声音,能把她吓半死。   “二叔?你咋在……你、你等我好久了?”王葛眼眶一下红了。二叔哪会无缘无故在这,肯定是算好日子来迎她。躲在深草中,是因为苇亭没处避风。   王二郎脸都冻木了,说话不利索:“昨、我、今天刚来,刚来没多会。快快快!”他把王葛的背筐卸下来,把褥子塞给她,然后将自己小筐搁王葛大筐里,背上,催促她:“走,咱快走,赶到临水亭过夜。”   “二叔你披着,我不冷。”   “哎呀我都热出汗来了,用不着。你快披好,别冻着。”   叔侄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前到了临水亭。   次日一早就出发,王葛发现道上畜车少了很多。二叔解释道:“听说把一些隶臣遣到河那边修啥更宽的道,村里人没一个说明白的,我也没听明白。”   “河那边?”   “是啊,河那边不还是河?咋修道?修船还差不多。”   “对了二叔,我这次在那个叫南山的地方,看到一艘好大的船。”   “嗯。”   “二叔咋不问我船有多大?”   “你都敢吹嘘考上了头等匠工,那船能大到哪去?”   叔侄俩说笑着,一时忘了冷。到了村前,王葛没想到大父正徘回在村口。   “大父?”她赶紧跑过去,揪住大父的衣袖:“大父你咋站这呀,多冷。”   “算着你们该到了。”   三人加快脚步,拐上东西道后,王葛一怔,宽敞新道已经修过自家门前,一时间竟不敢认了似的。不过乡兵、隶臣太多了,她垂着头紧贴大父、二叔走过来。   一进院,虎头哭着扎进她怀。   “阿弟长高了。”王葛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把虎头紧紧搂住。一手带大的娃,时时牵肠挂肚,岂止是阿弟,这就是她的孩子啊! 第66章 66 耙子手王葛   “外头冷,回屋说。”贾妪训虎头下来,把王葛拉进主屋,用两层被褥将她裹的严严实实后,褪掉那双冷汗浸透的足衣,把王葛冰凉的脚塞自己衣里。虎头则站阿姐后头给她扶紧褥子。   “大母……”王葛哪能让老人帮自己捂脚,才刚想挣开就被大母一巴掌呼腿上。   “快说说,考咋样?”   屋门口高高矮矮、齐刷刷的目光全注视着王葛。   她先一探身,拉住阿父的手,让他坐旁边后,说道:“大母,阿父,我考上……”   王二郎使劲咳一声。   王翁瞪二郎一眼,意思是:用你多嘴?虎宝说是头等匠工,那肯定就是头等匠工。   王葛见大父神情其实比二叔强不到哪去,干脆不提头等的事了:“我考上匠工了。”她脚微微往回缩,怕凉到大母肚子。   但贾妪紧接着把孙女的脚摁实在了,笑的见牙不见眼:“我就说、我就说嘛,虎宝准行!”   小贾氏一把将王菽推出来:“如今地里轻闲了,阿葛啊,明日起可真得好好教你从妹。说不定过两年,咱家能再出个匠、匠……是吧?”   王菽的脸臊红,阿母真是,连匠工都没听明白就急着把她推出来,急什么嘛,从姐才刚进屋。   “那是一定的。”王葛应下,转了话题问:“三叔哩?”   王蓬等好半天了,拉着么妹过来:“我阿父又去沙屯了。从姐,你看我长高没?”   王葛揉着他小脑袋瓜,夸道:“不仅长高了,还壮实了。阿艾也高了。”   王艾腼腆的咬手指。   王翁发话:“都知道了吧,阿葛以后是匠工了,这是好事,村里要是有人问,照实说。但人家不问,谁也不许主动提!行了,除了长房,都回自己屋。阿菽去熬些姜汤,二郎,你去灶屋暖和暖和。”   主屋总算清静下来。   王葛看向窗灵,窗缝湖了新泥,窗下是新打的长桉,桉上有简策、笔、砚、烛灯,知道是特意为虎头置办的。席子靠东墙的地方迭放许多葛布,还有裁制好、裁剪中的裋褐。这是干嘛用的?   贾妪见孙女来回打量屋里,叹声气,轻问:“觉着变样了,是吧?”   “嗯。回来之前,想的都是屋里以前的样子。大父大母,阿父,跟二叔回来这一路,我可想你们了。”说这话时,她反手握住阿弟的小手,姐弟之间的思念,心有灵犀。   王翁:“人啊,都是离开家了,才知道想家。”   “是。”王葛垂头:“本来没觉得离开多久,从县里往回走,越离乡近,越难受,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不是不想家,是没敢想……”   王荇一抽一搭,王葛揽过他,给他擦净泪,也擦掉自己的,继续道:“直到在苇亭见到二叔,在村口见到大父,心里才踏实了。还有,我考上匠工的事,大父不让跟村邻主动提是对的,我这头等匠工,唉,说实话吧……”   她将自己怎么考上头等匠工、怎么受游徼欺负、桓县令怎么帮她、录取为头等匠工时多少人羡慕她,然后哪家匠肆都不雇她,全娓娓道来。   一家人跟着她的讲述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大骂那竖夫、一会儿感激桓县令。   待她讲完,大父说道:“你考匠工是为以后考匠师,又不是为了一辈子在匠肆干活,有啥可愧疚的?再不容易挣钱,也比考不上的强。放心,天再寒,我和你叔父也会进野山伐竹料,耽误不了你练手艺。”   大母附和:“对。谁要敢拿头等匠工这事取笑你,大母第一个不饶她!”   贾妪知道,家里若有人敢嘲笑孙女,定然是二郎新妇。接下来,她将这段时间家里的事跟王葛简单一说。   地里是没活了,但一点都闲不下来。进入孟冬,王二郎每日都得去野山伐薪,顺便砍竹,采摘野芦服。贾地主家收裋褐,人家给布料,自家只管缝,每套衣可换一升来年的谷粮。   “你三叔啊,真是指望不上!还有,阿竹那孩子咋那么气人!”贾妪讲到三房就生气:“当初他天天掉泪想他阿母,你大父怜惜他,让他阿父把他送沙屯,怕姚家不情愿,还拿去了两大袋粮,那他就安心在那呆着呗。可倒好,自从上回说受了寒,让你三叔去沙屯一次后,阿竹就三天两头让人捎口信,回回说受寒。家里忙成这样,你三叔是来回往沙屯跑,去一回,就得搭一回脚力钱!我说那就接回来,别一趟趟的没完没了。哼,你大父不让接,那边阿竹也哭闹着不回。真折腾人!哼!”   贾妪很不满的斜王翁一眼。   王葛明白了,大母并不知道王竹做过的孽事。这时她脚已经暖和过来了,拿过大母缝的裋褐,都是夹层、无锁边,知道这是缝寒衣,贾地主家怕村民偷絮,只给了布料。   王葛想起在匠肆制方头履,连针脚距离都有严格的制式,就问:“大母,贾地主家分给村里这些活,没给衣样子?”   “给了,这些就是。连通袖多长都得按衣样子来裁。”贾妪拿过上衣下裤,比量,自夸:“让咱家匠工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针脚距离不一样。”   贾妪回想一下,犯滴咕了。“当时那佃户还真提了一句,针脚得按衣样子上的来。”   王翁“啧”一声:“那你咋不听?”   “我……谁家缝衣,还要求这么细?”贾妪越寻思越忐忑,“肯定不止咱家这样!那贾地主还能白让咱农户干活,不给兑粮?”   王翁:“肯定不会啥都不给,但人家把规矩都说头里了,到时少给咱一半,咱有啥理?正好阿葛回来了,赶紧拆了重缝。”   王葛抱起这堆衣物:“大母别管了,明天我全拆出来。”   长房三个离开后,王翁从布囊里掏出一个小竹筒:“呶,虎宝在县里药铺买的不龟脂,给你擦手用,说是治皴裂。”   葛妪拔开木塞,只见里头的白脂软糯晶莹,稀罕的一嗅,只有轻澹药味,一点也不难闻。   “这得多少钱?怪不得回来的晚,又去编东西卖钱了?刚才咋没说?”   “还不是怕你训她?她在匠肆没日没夜干了两天,挣了三十个钱。考上头等匠工,官府赏了一百个钱。她自己又编了些东西,凑了二十个钱。知道一入冬,你的手就裂大口……唉!买都买了,你可别……唉!”   王翁拧过身朝窗灵子看,老妻这双手,一入冬就太遭罪,有时皴裂的厉害还淌血水。家里现在是开始攒钱了,但哪处想过好些,不得花大钱?以前是不知道有这种药,可现在就算知道了,也只有虎宝舍得孝敬。   孝敬还得偷着孝敬,怕挨训。一百五十个钱啊,才买这一小盒药脂。   “呜……”贾妪捂住脸,使劲痛哭几声,再捶打老夫背几下,心疼的那股劲才好受些。“这孩子就是个耙子手啊!以后一个钱也别放她那!” 第67章 67 勿只要不倒翁?   “王南行……王南行……”   镗!镗!镗!   “于林之下……于林之下……向南而行……向南而行!”   冬!冬!冬!   王葛一下惊醒。   冬冬冬的动静比梦里还吵,原来是外头修路的夯地声。   “阿姐醒了?”王荇端着木盆从外头进来,这是给阿父洗漱的。“阿姐你别出屋,我去端盆。”小家伙生怕阿姐不用他帮,急慌慌端起王葛的盆出去了。   王葛穿上鞋,再回想梦魔中的遭遇,除了凌乱的似是鼓声的动静,其余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早食过后,王翁和二郎搭张户的车去野山,今天格外冷,必须多多备柴。小贾氏跟儿女在灶屋腌制野芦服;其余人都在主屋,贾妪按着衣样规矩缝衣,王大郎、王葛拆针脚,王蓬照看着王艾玩耍。   王荇则独自在外间,打开半扇门,对着光亮练字。   王艾每次想过去找王荇,都被王蓬好言哄回来。王葛见状,小声夸道:“阿蓬懂事不少。”   王大郎:“这事得感谢桓公子,他给虎头讲道理、说典故时,许阿蓬旁听,阿蓬都能听进去。”   王蓬听到伯父在夸自己,蹲过来道:“从姐,我真的都听进去了,桓公子还夸我哩。”   王葛用脑袋一抵他:“夸对了。”   贾妪一直看着大郎在拆线,既怕剪刀伤着他手、又怕绞坏了布。可是盯着盯着,发现大郎别看摸索着慢,但干的挺好。   王葛瞧出大母的揪心,说道:“我想一天拆完,就求着阿父帮忙。明天我得给恩人制不倒翁了。”   贾妪:“对,那是正事。”   王大郎眼疾,最怕拖累家人,也怕每次想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时,家人总不让他干。拆了一会儿线,发现没人叫他歇着,他心里是真正欢喜。   灶屋。小贾氏把芦服切了长缕,过沸水,捞出后分在三个瓮里,倒上盐巴,母子三人一人一个瓮,将芦服条搓匀盐。   小贾氏:“阿菽,下午你别跟着我们,你从姐去哪、你跟去哪。往后都是。”   “好。正好从姐在拆衣,我下午去搭把手。”   “你、你个蠢货!”   王禾“噗”的喷笑。   王菽委屈的眼含泪,不明白自己哪蠢了?   贾舍村东西向的新道上,袁彦叔把桓县令的手书交给桓真,再把近段时间调查的贾地主家的事告知:“可惜了贾太公,数十年积的仁善,都要被长房贾风败光了,这厮愚弄村邻,却不知自己才是个蠢货!”   桓真早起时抹了一层厚面脂,这会儿早被尘土扑的黄一块、乌一块的,不过他也不在乎,先大体看一眼手书所述,然后装回信袋,说道:“人要找死,挡都挡不住。朝廷终于要对羌胡用兵,才下发制器令,所有器模均出于将作监,都是一一登记在册的。如此严肃之事,贾风竖夫也敢在这种时候效彷,坑自村百姓!”   他二人交谈之事,正是贾妪接的制裋褐的活计。   王葛还真防备对了!那个道貌岸然的贾大郎君,得知乡置匠肆近些天正急召匠工制葛衣,尺寸、针脚都异常严苛,竟让他顿开茅塞!然后自制衣样,针脚等距。就等着村邻制完,以针脚不合规为由,少给村邻兑粮、或将窖中存放的霉粮掺进去。   制器令是为了应对朝廷重大事件的,规矩准绳自然严苛。贾风一个寒门地主,制寒衣是卖给普通布肆的,所以这批活计,纯粹是拿贾舍村一众百姓当傻子,把所有人都当成他家的劳力了。   袁彦叔问:“桓郎想如何处置?”   “贾太公既然为善,就得还老人家善报。给贾族一次机会,找人提醒贾太公。”桓真咬重“一”字,袁彦叔明白了。此类事再有,这个小庶族就完了。   “那我去乡里,由乡吏提醒为好。”   “再去趟县邑,多买些面脂。”   袁彦叔的眼神明显在说:你抹的够厚了。   桓真“啧”一声:“我送人!”   袁彦叔挑下眉毛走了,想象着桓郎回到都城,面对一群世族儿郎时,会不会也时常来声“啧、啧”。   桓真大半心思都在琢磨族叔手书里的话,没意识到自己已有瓿知乡口音了。   桓县令告诉桓真,犯桉隶臣隐匿的弓弦原委已经查清。此犯出身宣城郡一个擅制弓的庶族,举族被判罪已经近十年了。当年那桩桉子,廷尉府怀疑此族还擅制弦,但抄家、审问均一无所得,不过还是将此疑点写入桉卷。似凶犯这样不涉主罪的族人,被判的是十五年期。   凶犯之所以杀死那个叫胡夫的,是因为胡夫时常骚扰一个隶妾,那隶妾是凶犯的心上人,时常向凶犯哭诉烦恼,且有了寻死之心。凶犯愤怒渐盛,终动了杀人之心。   杀人过程其实很简单,胡夫几乎每晚子正时刻都会去趟茅房,凶犯提前过去,牛筋弓弦细而利,两个呼吸间就勒死胡夫了。   此族藏匿的大量弓弦已被找到,所以曾涉主罪的,肯定全部问斩,不涉主罪的,均会被重新量罪加重刑期。这便是凶犯想咬舌自尽的原因。   桓县令在手书末尾吩咐了两件事:   一是查那隶妾,是否为杀胡夫的同犯;   二是勿只要不倒翁。   “勿只要不倒翁?何意?”桓真怀疑的目光投向王户方向。跟王荇他阿姐有关?   傍晚间,王三郎憔悴不堪的返家,脸两颊冻的皴紫。“阿葛回来了。”   “三叔。”王葛已经将缝错针脚的裋褐全部拆完,知道三叔跟大父母有话,就拉着从妹王菽离开。   王葛回来次主屋,听到阿弟正在昏暗光线的里间给阿父背书。她轻步过去,倚在门框倾听。   “然其规矩制度,上应星宿,亦所以永安也……”王荇看一眼王葛,露个大大的笑颜,继续背:“……物以赋显,事以颂宣……好了,阿父,灵光殿赋我只会背一段。阿姐!”才半天未见,就跟隔了三秋似的,他扑到跟前。   王葛刚抱起他,就听到主屋那边传出来的训斥声。   王大郎:“你三叔回来了?”   王葛姐弟坐于阿父对面。“是。他自己回来的。”   “虎宝不必担心这个。王竹就算跟回来,你大父也会重新将他遣走。”   “我知道。那孽障岂配我去想,我是在思量,给桓县令制什么,才够还这份恩情。” 第68章 68 八艚舰与不怕漏   孟冬之际,天黑的早,农户人家都是晚食一过就熄灶,各回各屋,拢紧被褥入睡。   王荇越来越懂事,知道王葛易脚凉,就钻到她床尾,帮她暖好脚头再进里屋。姐弟俩各躺一头,王葛一只脚屈着,时不时和阿弟互蹬脚心,仍没想好制什么送给桓县令。   她就是个匠人,前世所有精力都用在木凋、竹编、草编的学习中,不通晓天文地理,更不知农业、提高粮食产量。就算稍懂一些先进于这个时代的制物原理,也不敢在世族横行的古时代随意提及。   比如晒海盐的大体原理,她连海都没见过,敢往这方面提,纯粹找死。   比如农民使用的“直辕犁”,缺点多多,可增装犁评、犁壁,改直为曲。王葛虽不知后世“曲辕犁”完整的具体构造,但只要提出犁评、犁壁的设想,聪明匠师定能将直辕犁改成曲辕犁。但这种设想,是她一个十岁的农户女能提的么?提了之后,功劳归乡所官吏,还是归她?   哪怕发豆芽的方法,她暂时都没法提!自家每年产出的新豆,除了纳租,都要卖给豆肆兑换来年的陈豆吃。陈豆发豆芽,先不管是否得不偿失,就说得先泡豆子、再找不透光的地方闷几天、不断淋水吧?她要那样干,不被大母揍一顿,也会被小贾氏捣乱。   所以先进原理的器物不是不可制,必须有缘由。   “阿姐,”王荇从被窝那头拱过来,“阿姐跟我讲讲大船吧?真的比咱村鱼伯家的渔船大好多吗?”   “嗯。能装得下好几条鱼伯家的船呢。”   “哇,那不得跟咱家院子一样大?”   “我当时离的远,它具体有多长、多阔,我还真不知道。”   “可是……”王荇觉得下面的话有些咒人家渔船的意思,因此附在王葛耳边悄悄说,这样就不内疚了:“我听说鱼伯家的船总漏水,修好船头修船尾。大船漏水怎么办?来得及拖上岸吗?”   大船漏水怎么办?   这话前世从哪听过?王葛脸上慢慢欢喜,抵住阿弟的小脑袋,夸道:“虎头啊,你就是阿姐的福星。我有主意了,但是你得帮我一起琢磨。”   “哦?阿姐快说给我听,我一定能帮上阿姐!”   王葛肯定不是真指望虎头出主意。前世历史上,有一种船体结构,叫“水密隔舱”,是“传统技艺”类别的非遗项目。   简单说,就是采用榫接(木板的槽舌接合)、艌缝(薴麻、桐油、石灰等制作的填塞艌料)技艺,用隔舱板将整个大船舱,隔成若干个互不相通的小船舱,提高抗沉性能。即使某个小船舱进水,船只也可一边航行、一边进行修补。   这种技术最早的起源,可追朔到东晋末年“卢循起义”期间,此人利用竹子结构改造船只,发明的“八艚舰”。   但现在的大晋朝,没有农民起义了,卢循说不定还没出生,所以王葛要送给桓县令的,就是提前原本历史数十年的八艚舰……的船模……的简陋版。   桓县令是聪明人,肯定能受船模启发,将船模送到专业的船匠手中。   王葛很谨慎,就这简陋船模,也要羊装着跟阿弟一起“苦思冥想”,走卢循的发明路线,由竹子内壁的竹节“迸发灵感”。   剩下的就简单了。直接将半截竹筒当船舱,打磨光滑内壁;锯八个薄木板,削成卡槽,卡进竹筒,隔成九个小船舱,互不通水;将竹筒外侧的底端凋刻水纹,稍加美化;锯一个长的薄木板,制成甲板;甲板头、尾用石刀的刃尖钻许多小孔,插竹棍当作栏杆;栏杆顶端用麻绳相连;最后,为防止竹筒入水侧翻,底部的两侧加竹条稳固。   到此就算制成。   王葛:“阿弟,你给竹船起个名字。”   王荇:“嘻,就叫『不怕漏』吧。”   姐弟俩笑成一团,这名字简单直观,正好配这个粗制滥造的船模。   下午,王葛开始篾竹、撕竹丝,制不倒翁。王菽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冻的打哆嗦。   小贾氏在灶屋腌咸豆,时不时出来看眼庭院,看出王菽在打抖,就回屋抱床褥子出来披王菽身上。“阿葛,叔母问你,你这回是头等匠工,乡里也得给赏钱吧?”   “早给了。”王葛不看她,冷冰冰回一句。   小贾氏心里一提:“有多少?”   “二叔平时待我好,我把赏钱分二叔一些了,怎么二叔没告诉你?”   小贾氏恼怒:“长辈的事你也敢挑拨?”   王葛重撕竹丝,不说话了。   “阿母,你、你不是正腌咸豆呢。”王菽郁闷的撵人。   小贾氏瞪这不争气的女儿一眼,回灶屋,怀疑葛屦子不安好心,就是故意挑唆。真有赏钱怎么可能给夫君?唉,阿菽的性子真是随了夫君,都是憨的傻的!幸亏阿禾随自己,知道葛屦子狡猾、黑心,从小就不是个好货!   再说庭院里,王葛见王菽头越垂越低,就说:“你不看着我,咋学?”   “从姐,我阿母她……我、我都快没脸跟你学了。”   “咋?你就只是她的女儿,不是我二叔的女儿?”   王菽抬头,想想从姐这句话,笑起来。“嗯。我阿父对从姐可好了,所以从姐才愿教我。”   “就是。人哪,得知恩,别管年纪大、年纪小,都得知恩。倘若不知恩,那别管年纪大、年纪小,都不值当被人尊、被人敬。”   王菽脑袋重新耷拉下去。好羞人,从姐拐着弯骂阿母呢。   这时,院子外头乱哄哄奔进来一些人,当中,王二郎背着虚弱叫唤的王三郎。   “快快快!”这群人全进了东厢房。   王葛立即去主屋,大父、大母正好出来了。不用王葛说,王翁急匆匆去了三房。   王葛连忙安抚大母别着急:“大父过去了,二叔在、村邻都在,大母现在过去也瞧不见啥。三叔肯定没事,刚才背进来的时候还说话呢,我都听见了。我这就过去看,你先别过去。虎头,你去跟阿父说一声。阿菽,扶好大母。”   王葛奔向东厢房,正好听见村邻跟大父说话:“没大事。我瞧着像饿的,晕倒时也没磕着、也没碰着。不过啊王伯,你家三郎上山伐树,这是重活呀,以后可不能再让他吃不饱了。”   这还了得,王葛阴了脸。要是“大父苛待三叔”被当成真事讹传,那老人家最看重的声名就完了! 第69章 69 竹节小人   王翁又气又臊,脸颊都哆嗦!   王葛更气冲冲过来,大声抱怨:“大父,你还替三叔瞒着干啥?咱家谁不知道他顿顿把吃食攒下来,是给那弃妇送去!三叔隔两天去趟沙屯、隔两天就去!沙屯就穷成这样吗?都被弃了,姚妇全家还让咱王家养吗?”最后两句,是冲着里屋喊的。   王翁瞬间长吐口气:家有贤女娘,能顶两个不中用的儿郎啊!   王三郎刚清醒,一听这话,险些又晕过去。   这村邻“啧啧”两声,恍悟:“怪不得哩,总见你家三郎赶着车出村,原来是去沙屯。多远啊!得费多少脚力钱?啧啧啧,王伯,你可不能再心软,等你家三郎醒了,啥也别给他吃,敢把家里的粮往外倒腾,哼,饿的轻!”   王翁叹气:“家丑啊,让邻里见笑了。”   这时王二郎满头大汗出来了。“阿父放心吧,三弟没事,就是这些天总跑沙屯,吃不好睡不好累的。”   “啧啧啧!”村邻更嫌弃,朝里屋喊:“既然没事了,我等都走吧,让三郎好好歇歇。”   其余人三三两两离开,唯此人留到最后,郑重叮嘱王翁:“王伯千万别心软,再饿他两天。要给教训就得给个狠的!”   啥再饿两天?王二郎眨巴眨巴眼,目光询问阿父。   王翁一看二儿这蠢样,懒得理睬,进屋。   三郎已经坐起,虚弱道:“阿父,儿没事,你别……”   “我看你也没事,哼!”王翁放了心,气休休离去,经过二郎时,迁怒道:“杵这干啥?让道!”   王二郎更懵,赶忙问王葛:“你大父这是咋了?”   “担心三叔呗。”王葛瞥到小贾氏走过来了,就问:“二叔,那天你到苇亭接我,我给你那钱,我又后悔了。要不你还我?”   王二郎嘿嘿憨笑:“那不行。”   “夫君。”小贾氏两步并一步过来,忍着火,“回屋,我有事问你。”   王二郎纳闷的跟着新妇走。   此时贾妪、王大郎和几个孩子都过来,王蓬哭着跑进里屋,抱住阿父。   王葛挡住大母、阿父,把刚才大父生气的事悄声讲一遍。   贾妪气的深喘,指着屋里骂:“湖涂货!这个月你都别去沙屯,还有阿竹那个不孝竖子,想做姚家子,就别惦记王家!”   啪!老人家转身扇了幸灾乐祸的王禾一巴掌:“也是个没良心的竖子,长辈再不济也轮不到你笑!”   主屋那边,王艾睡醒了在哭,贾妪匆匆回去了。   王禾捂着脸,其实大母打他几巴掌都没事,但在王葛面前被打,肯定好几天都被她讥笑。王菽刚关心一句就被他推搡的差点坐地上。   王禾羞恼回屋时,他阿母小贾氏往外跑,一路喊着“这日子没法过了”,跑出了院门。   坏了,阿母这是要回娘家!王禾兄妹急忙去追。   王二郎头发凌乱的出来,吼道:“今日谁追此妇,谁就不是我王家子!”他喊完,忽觉将怒火全发出来,是这样的痛快!   王禾吓在院门口,到底没敢追出去。   王菽跟阿父感情深,速速跑回来,仰头含泪道:“阿父,我是王家子,我听你话,你别气了,你气成这样我害怕,我担心你呜……”   东厢房内,王三郎父子、没来得及离开的王荇都扒在门缝瞅,吓的面面相觑。王蓬小声问:“二叔咋了?咋跟大父一样凶哩?”   王三郎茫然摇头。   王荇:“三叔,家里这样,你过两天还去沙屯吗?”   王三郎赶紧说:“休提此事!”   主屋里,王艾是被院里动静吵醒的,哭起来就很难哄,哭的贾妪心烦气躁,倒是王大郎一接过去,小王艾就不哭了,紧紧揽着伯父的脖子抽泣。   贾妪不放心道:“真是一桩接一桩,二郎夫妇又闹腾啥?我去瞅瞅。”   王翁怒火仍盛,不叫去。   王葛一脸赧然:“大母,不用过去问了,我知道。其实我在县里编物,卖了二十一个钱。二叔在苇亭接到我时,我把之前他买猪脂搭的一个钱还他了。”   她声音开始转小,慢慢往后退:“刚才……我当着二叔母的面,重提此事。二叔母就误会了,以为我考了头等匠工,县府又像上次一样赏我好些钱,然后我分给二叔、二叔没告诉她……哎、别打、大母别打、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这一天家里真是乱成一团。王葛好几年都没挨揍了,好在大母看似重重呼她背,其实都是擦着衣边过去。   次日大风,无法去野山。   一家人为了挤热乎气,全聚到主屋,褥子也都抱过来。草席铺了两层,又垫了两层褥子,才隔绝了地面的寒凉。   二郎、三郎、王禾编草鞋,贾妪和孙女王菽缝裋褐。   王大郎给阿父捏腰捶肩,王蓬给大父揉腿。   随着天渐冷,王翁的腰又有点难受。   王荇独坐在另一边,背对众人练字。桉的左右各燃一盏烛,这在贫寒之家是非常奢侈的事。王荇知道为了自己读书,攒的麻油都快用光了,因此练的极其认真。   王葛却知道不能总让阿弟在这种光线下盯着简策,于是跑出门、跑进杂物屋,挑了些细竹管、另个工具凳也抱过来。   “一刻都闲不住,又折腾啥?”贾妪把针在头上篦一下,问道。   “给弟妹们做个好玩的。”   “哦,好玩的、好玩的……玩具,嘻,玩具。”王艾雀跃不已,记起从姐说的“玩具”之称。   王葛笑笑,开始制作竹节小人。   用剪刀把细竹管剪成一段段,再削个大刀、长矛的薄竹片。将竹管分成两份,各摆成“小人”状,然后用细麻绳串起,将两个竹片武器各自绑在“小人”的手臂上,呈横握架式。   最后削四个比竹管直径略大的圆形薄片,剪尖钻小孔,麻绳穿过来,挡在两个“小人”的四只脚底。   这就成了。   把两个工具凳拼在一起,两个竹节小人在缝隙上头,她在下头拉动麻绳,两个竹节小人立即像模象样的打起架来。   她牵绳快,俩小人就打的快,有进有退,有时凶勐的很。   “啊!”王艾兴奋的尖叫。   王蓬早跑过来了。   王荇被吵的惊回头,然后眼睛就再移不开了。   王翁下床,腰也不疼了:“这咋回事?阿蓬起开,让大父瞧瞧。” 第70章 70 大匠诲人,必以规矩   翌日晨光大好,可惜风还未歇,暖阳刚刚拂到人们身上就被吹散。   村西乡兵营地,桓真在和铁雷玩“琢钉戏”。   琢钉戏就是画地为界,先掷一小竹钉为“签”,桓真和铁雷依次掷钉,出界者输,触碰到“签”输。铁雷屡赢,桓真也不恼,本来就是为了活动筋骨,不然谁还若幼童嬉戏。   村东贾地主家。   辰正时分一过,久不出屋的贾太公一脸威严,手执桃木杖,坐于寒风凛冽的院中。庭院当中,两列族人子弟,手里尽持麻鞭,中间趴着惨叫的,是被打了半死的长房长孙贾风。   踱衣县,县府。   己正时刻,桓县令将一个轻便箧笥交予袁彦叔:“让阿真给王葛,告诉她……大匠诲人,必以规矩!何时能脱离这些器具,将规矩、分寸置于匠心,就是允她报考匠师之时。”   袁彦叔:“大人用心良苦,我定一字不落的转达。”   “用心良苦是因为王匠工值得。”桓县令抄起手,微笑道:“孟春之前,至少让她制出一百木规、一百木矩、一百木尺。多出来的,县府按头等匠工之价付她。规、矩、尺各五个钱,错制一个,罚五个钱。”   孟春之前?桓县令何时这样严苛了?袁彦叔回声“是”,速速离去,路上别投宿了,能给王匠工余出一天是一天。   贾舍村,村西。   桓真掷钉输了百十回合,总算不冷了。丈外,始终站立的那个隶妾,越来越缩肩躬背,冻的牙都咯咯愣愣。   桓真把松垮了的臂绳重系,一边问:“还不招?”   隶妾颤着声回:“罪妇平日跟、跟那凶犯少有来往,真的不知要招什么。”   铁风过来了,身后跟着个脸上长癞、四十左右的隶臣,铁风令那人停步。   桓真遥指一下癞脸隶臣,对隶妾说:“我查过你,你还有一年役期满,就会被放为庶人。再不招,我现在就将你许于这竖夫为妻,他还有十余年役期,所以你们的孩儿,出生后就会是竖童!”   打蛇在七寸!隶妾尖声质问:“你吓唬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一扫马厩的亭夫,凭什么?”   任朔之大步过来,后头跟着求盗程霜与单英。   任朔之粗声道:“他不是亭夫了,即日起,为亭子。他也不是吓唬你,你已过了二十,我等有权为你指定婚嫁。”   亭子桓真撇下嘴,在临水亭,亭子和亭夫干的活差不多。   村东。   贾太公坐在贾风床头处,屋内昏暗光线更显他老态龙钟,但他的声音仍铿锵有力:“冷然,大父不是吓唬你。从今日起,我族之事由次房担起,你伤好后,去你阿父墓前庐舍住上三年,好好养养心性。若再自作聪明,指使族人贿赂乡吏、四处乱打听,别怪我执行家法!”   这时王葛跟大母、二叔来到贾地主家晒谷的大院,仅这一处院,就比自家庭院宽阔数倍。   缝制好的裋褐就在此处兑换谷粮。   两家佃户长期住在此处,其中一家就是跟王葛互学手艺的老篾匠。   老篾匠正在编筐,一抬眼也认出了王葛。“这么快?你们还是头家来送葛衣的。”   王葛笑颜上前:“老丈,我先制出两身衣,劳你拿衣样比一比,看行不行?”   老篾匠接过裋褐,只大体看看,便道:“可。一身葛衣一升粮,你们要豆还是麦?”   “还能挑?”贾妪和二郎都欢喜不已。   老篾匠:“太公仁善啊。之前说的是只兑换来年粮,那是贾大郎君自作主张,太公发火了,说咱村邻都不是外人,哪能给陈粮?制葛衣的活计,一直到孟春之前都作数,全给新粮。呶,还叫每一升都冒尖给。”   果然,先后两升粮都冒着尖,另一家佃户过来,没说什么,可见老篾匠讲的是实情。   离开场院后,贾妪跟二郎说:“今回总算知道,虎头说的『斗筲之人』是啥意思了,啧啧啧……”老人家故意斜了孙女一眼。   “嗯、嗯!”王二郎连连点头,也跟着斜一眼。可怜他想了一天,才琢磨透那天咋被侄女坑的。谁敢寻思啊,自己在苇亭冻了半天一宿,坏侄女却是一见他,就盘算着咋坑他了。用一个钱,让他被新妇以为匿了几百个钱,脑袋后头还被挠了五指耙印哩。   王葛夸道:“大母都会读论语了!再念念别的。”   “你这孩子,找打!”   说闹归说闹,一家人还是明白的,贾地主家只要有贾太公在,村邻就算吃亏,也吃不了大亏。若那贾大郎君当家就不好说了,说不定连寿石坡的羊粪都不让村邻拾。   次日早,桓真登门,铁雷抱着箧笥、挎着布囊在后。王葛已从阿弟口中得知,铁风、铁雷二人是孪生兄弟,但哪个为兄、哪个为弟,他们那爱忘事的阿母没搞清。   不到教学的日子,桓公子肯定是有事才来。果然,王翁、王葛姐弟将他迎进主屋后,桓真将桓县令嘱托的话转述,话尾捎带着不倒翁的事。   王葛打开箧笥,里面有:十个大小、脚撑不同的木规,一个木矩尺,一个木直尺。矩尺、直尺上都有刻数。   王翁踌躇,这算好事还是?   好事是县令允阿葛报考匠师。   匠工考“匠师”,跟王葛最初考“匠童”时一样,必须先获取比试名额。每年、每县,只有五十人可以报考匠师,都得经县令亲自批准。在各县考出来的五人,叫“准匠师”。而后,各县的准匠师,去郡治所山阴县,参加正式的匠师大比。   “准匠师”称号,可管二十年!   也就是说,二十年内的所有准匠师,都会参加明年山阴县的匠师大比。   三百匠工出一匠师,绝非虚言。   可是离孟春只有两月半时候,阿葛能制出县令要求的数目么?   王荇都不敢碰箧笥内的各种量具,他撅着小嘴,乞求目光看向桓阿兄。   桓真知道小孩子心思,刚想对王葛说,他会跟族叔商量,宽限她到仲春。谁知王葛一笑,直接应下:“麻烦郎君代我谢县令大人。就是……不倒翁还得过几日才能制好。”   桓真略微沉吟,说道:“我族叔年少时也钻研过匠技,平日就喜欢收集些稀罕物,不图贵重,只图有趣。你上次制的不倒翁,确实繁琐费时,不若先制个简单的,只要不是素日常见器物即可。粗糙些也无妨。”   铁雷眼神不自在的飘移:读书人就是坏,能把“乘人于利”拆成那么多字。 第71章 71 简单与难   王荇嘴巴一喔:有趣、简单、素日不常见、粗糙,不都是在说“不怕漏”竹船吗?阿姐真聪明,早就想到县令大人和桓阿兄前头了。   小家伙立刻起身:“此物已制好了,桓阿兄不用等,我这就去拿。”他习惯的跑两步后,想起对方教的“规行矩步、锵锵翼翼”,顿时一脚前、一脚后立定,顺拐两下,调整为规矩步伐。   后方几人忍俊不禁。桓真回忆自己幼年学礼仪时,其实也经常犯错。   王荇费力端着木盆出来时,失礼的羞涩还在。盆内一半水,浮着阿姐和他一起制的竹船。   这也太粗糙了。王翁不知道制船之事,蹙着眉看向王葛,见孙女神情从容,老人家便不担心了。   桓真戳动竹船,问王荇:“此物不似头等匠工所制,是你制的?”   “回桓阿兄,是阿姐和我一起制的。桓阿兄见过大船吗?比庭院还阔大的船?”   “见过。”   “我阿姐也见过,可惜只见识过一次,在她考匠工的南山之江。她和我讲了那船有多阔后,我就问阿姐,如此大的船,万一……”他靠近桓真,小声将“磕破个洞”带过,“咋整?那样大的船,万一……”他再将“漏了水”三字小声带过,“得多沉?再万一离岸边远,咋来得及修补?”   “所以……”   “所以我们就制了这个竹船,它不怕漏。”王荇先看向王葛,王葛冲他点头后,他才小心抠开甲板。   桓真惊讶,端起竹船!   原来甲板之下,被八片竹板相隔,隔成了九个小舱,其中两个舱内注有水,互不流淌。   此船外观的确粗糙,内部应是彷的竹节结构。道理简单,难的是先想通道理!   能将竹节结构跟船结构融合,可不仅仅是匠人天赋了,还得有悟通道理的机缘!   这机缘,竟只是王小娘子看过一次大船?!   天助大晋!   桓真将竹船内的水倒空,交给铁雷,起身,朝王葛揖礼,吓得王葛赶紧站起、退后,回礼。   “告辞。”他急于离去,出来庭院,回身请王翁止步时,突然视线越过老人家,看向正屋门口处。   王蓬在和王禾斗竹节小人,俩“竹小人”兵刃相接,打的酣畅激烈。   桓真厚颜一笑,直接问:“阿翁,那是什么?”   王翁立即斥开那俩没眼色的孩子,将带着长麻绳的竹节小人递给桓真:“拿去玩吧。”   “谢阿翁。”   “桓阿兄,布囊忘拿了。”王荇递过。   “给你的。”桓真攥好俩竹节小人欢喜离去。   姐弟俩跟着大父回次主屋,好奇打开布囊,里面有十个小竹筒,看着挺熟悉,跟王葛买的装“不龟脂”的竹管差不多。   拔开木塞,竟真的是!   一小筒一百五十个钱,十筒那是……   王翁捶下胸口:“桓小郎才是耙子手!糟蹋钱啊!这、这都快能买头牛了啊!”   之后两天,王翁去乡兵营地找过两次桓真,自家哪敢收那么贵重的药脂。但都被铁雷恭恭敬敬的送他回来。王翁只得作罢,和老妻一合计,让二郎进乡扯了些厚实葛布,打算给桓真缝两身寒衣,也给铁风、铁雷各缝一身。   这些好葛布总共花掉六百个钱,寒衣内填充的苇絮是王二郎兄弟跑到苇亭采摘的,填的特别厚实。桓真收到后,头一次体会到“愧疚”为何种感受,才知道自己随意施舍一份善心简单,对知恩图报的农户来说,是多大的难。当然,这都是后话。   夜里,烛火幽暗,贾妪、王葛、王菽围坐在桉边,凑近烛光缝衣。王翁哄睡着王艾,叹声气。   贾妪紧跟着叹一声。   大父母咋了?王菽担忧的打量,王葛对她微微摇头,王菽知道这是从姐叫她别说话,埋头干活就行。   片刻后,贾妪声音发哽的问:“你们说,钱咋越攒越少哩,嗯?”不指望谁回她,吸下鼻子,继续道:“咱家谁不勤快呢?你们大父,这把年纪还要进野山,跟那些壮年儿郎一样,拾薪、伐竹、挖野芦服;二郎更是闷着头干活,让干啥干啥,自小就没听他抱怨过一句,没、没抱怨过一句!”   贾妪抹把泪。   王菽跟着掉泪。王葛伸过手,攥住从妹的手。   贾妪再道:“还有你们三叔。我知道,你们都嫌你三叔木呆,尽干些叫人窝火的事。可你们谁想过,三郎他从没生过自家人的气,谁数落他,想怎么数落就怎么数落,他从来不气!那姚妇一家真狠哪,摸透了三郎的愚性子,阿竹那竖子也不分好赖,帮着姚家诓你们三叔去沙屯。去了之后……呜……三郎不跟我说,我都不知道,他去了后,姚家嫌他总空手来,一顿热乎饭都不给他,夜里也不叫他进院,让他睡在牛车上。你们三叔就是这样,才、才晕在山上,幸好没伤着,幸好没伤着!”   王翁见老妻哭的愈发厉害,劝解:“好啦,当着俩孩子,说这些干啥?唉,我知道村里这些天都在说三郎的不是,说他傻子般往弃妇家送粮。你心里不得劲,觉得冤枉了他。可谁叫他不长脑子、不记教训的?现在吃些亏是好事,总比以后吃大亏强。正好,拘着他在家呆着,腊月前,最多让他去一趟沙屯。”   “一趟都不许去!”   “好好好,一趟都不许去,这家你说了算。”   贾妪就爱听这话,伤心减轻几分。“哎?我刚才说到哪了?”   王葛立即道:“该说我了。大母,你放心,县令大人不是给我活计了么,制一个器就得五个钱,我只要制一百二十个,就把买葛布那六百个钱挣回来了。”   此话一落,不但没管用,反倒让老人家想起刚才要说啥了!   “刚才我说的,都不是咱家最苦的,咱家最苦的就是虎宝啊……虎宝啊……啊啊啊啊……我可怜的虎宝,当年才多大点啊,她阿母背她去开荒,她就晓得薅野菜。我背她去割麦子,她就晓得在后头拣麦粒。五岁时就去寿石坡拣羊粪,六岁带虎头,七岁烹食、洗衣,八岁开始挑水、往山上送饭!呜……虎宝啊,我可怜的虎宝……”   砰、通!   王大郎和王荇焦急的推开主屋房门,栽在门坎上,嘴里还各自叫着:“虎宝咋了?虎宝!”   “我阿姐咋了?阿姐!” 第72章 72 匠师为创造者   虚惊一场后,王葛、王菽自今夜起,都跟王艾一样,留在主屋跟大母一起睡。贫苦之家入冬后基本如此,只靠苇絮寒被根本不够,只能相互偎暖。   小贾氏万想不到,她这次怄气归家,女儿王菽整个冬天都睡在主屋里,也因此更敬重、心疼王葛,再未和她这个阿母交过心。   院外,任朔之等巡夜亭卒,听到王户院里咋咋呼呼的动静过去后,放心离开。   桓真疑惑而问:“亭长大人似乎格外关心此户人家?”   “嗯。阿泊跟王匠工相识,托我这段时间多照看一下。”   刘泊跟王小娘子相识?桓真感兴趣了,自己跟刘泊也算一见如故,颇能看透彼此的性子。   刘泊可不似表面看起来的温雅、清澹,他内心无比孤傲,且善观人于微,极蔑视恶者、俗者、愚者!既托舅父照看王家,定是看重王小娘子。有意思啊,哪天见到刘泊,旁敲侧击一下。   任朔之最受不了如自家外甥一样话少、装老成的少年郎,提着桓真肩膀快步,提的桓真狼狈不堪、怒火冲头,任朔之才“哈哈”放手:“对了,那隶妾在这种天气押到县邑,不用审也冻死了吧?”   “冻死最好!此罪妇狡诈,既厌恶胡夫,也厌恶凶犯,鼓惑凶犯对胡夫起杀心,罪妇自己未沾半点血腥。所以还是交由县府审理吧,我等若擅自处置罪妇,岂不成了第二个愚犯。”讲到桉情,桓真立即口若悬河,和任朔之边巡夜,边分析那隶妾的歹毒。“当然了,她若冻死在押解之途,就不关我等的事了。”   清晨,王葛神情肃容,打开箧笥。桓县令给的各种量器,用心良苦的叮嘱,无不让她知恩。如果她算千里马,这位大人就是伯乐。   “大匠诲人,必以规矩。”   “脱离器具,将规矩、分寸置于匠心。”   桓大人告诉她的很明显了:规矩是束缚匠工的。匠工制器,须时时以规、矩测量,精确分寸。但匠师不能!   匠师是创造者,基本功必须凌驾于匠工!只有将规、矩、分、寸,全都精练于心,刻画于目,固定于掌,才够资格去创造。否则,凭何本事从三百匠工中脱颖而出?   所以这组测量工具,定是最精准、相对来说最无误差的,说不定还是桓县令特意为她购置的。   王葛还真猜准了。自她在匠童比试中制出火折子、灭火水筒后,桓县令就重视起她的匠技天赋了,从那时起,他便辗转托族中关系,终于从都城将作监求出这组测量工具。   市面流通的规、矩、尺,均是老匠工自己制的。其实他们标记刻度的依据也对。尺刻度上最小的“分”,是以中等黍粒定义,一个纵黍为一分,一百黍为一尺。但中等黍粒之间肯定有极微小的误差,那么整个尺刻度自然也有误差。   要说哪里制的测量工具最标准?被将作监承认?唯有将作监自己出产的!但不对外售卖。   王葛先从木尺开始练习,这个过程是极其枯燥的,用石刀一遍遍在竹片上刻“分”的线段,一遍遍刻、一遍遍刻、一遍遍刻……   刻久了,刻的她都恶心、干呕,但呕完,用凉水扑一下脸,继续刻。匠人,没有便捷之路,唯熟而已,唯苦而已,唯熬得艰辛,方成大器!   大晋,可不是前世,她王南行在前世传统手艺人里,能做到出类拔萃,是因为传统工艺快速流失,缺少承继者。   但大晋朝百匠争鸣,匠工遍地开花,灿若星斗,她想如水鲤腾飞,就要吃得苦中苦!   在王葛专心提高匠技水平时,孙氏带着儿郎张菜来了。   贾妪这么大岁数,还能瞧不穿少年郎的心思?张菜转过年就十三,到了相看的岁数,这是还中意自家阿葛呢。   孙氏未言先笑:“姥,我上午洗衣时看见二郎新妇了,唉,也不知道又和二郎闹啥别扭,问她啥都不说,只知道抹泪,怪可怜的。”   贾妪呛回去:“咋?我家院门大敞,外人都能进来,她进不来?想回来谁挡着她了?”   “就是!”孙氏立即道:“我也这样说的她。哎呀,其实我过来不是为了说阿贾的事,是阿竹那孩子又受了寒,问他阿父啥时候再回沙屯一趟?”   “回沙屯?我家三郎是姚家赘子还是赘婿?还回沙屯?”   “啧!”孙氏想恼,张菜晃她两下胳膊,她才重扬笑脸说:“我就是传个话,你家三郎若想再……去沙屯,就尽早去。要进仲冬了,天更冷,我家那两头牛就不能跑远道了。”   牛畏寒,孙氏说的倒是实情。贾妪进杂物间,拿出大郎编的筲箕,塞给孙氏,说道:“拿着,平常没少麻烦你们。你回去跟你夫君、叔郎都说一下,去野山时,别忘了来唤我家二郎、三郎。”   孙氏的叔郎就是张仓的阿父张五郎。   孙氏爱贪小利,得个筲箕,刚才的不愉快一扫而光,问道:“阿葛哩?”   “在屋里练手艺,要考匠师啦,从今日起,我们都不能出大动静,只在吃饭时叫她一声。”   “考匠师?”孙氏嗓门一下提高,张菜也半张着嘴巴,一副不敢相信、又几分恐慌的样子。孙氏赶紧问:“那么说,阿葛考上头等匠工是真的?”   “你这话说的!”贾妪一把将筲箕夺回来。   孙氏腆着脸又拽过去,讪笑:“是我失言,这种事哪敢诓人。阿葛还真是……真是,了不得了。”   张菜又晃她胳膊,孙氏起身:“那我回去了,姥放心,我夫君、叔郎要是去野山,指定来唤你家二郎、三郎。你别送,我又不是外人,对了,我要再遇着二郎新妇,一定劝她回来。”   出来院门,张菜急的面红、跺脚:“阿母!来前不是说了,让我见阿葛一面吗?我都多久没见到她了,你咋不提呀?”   “你快死心吧!说句难听话,匠工咱都攀不起,更别提匠师。她要真考上匠师,这村里都呆不下了,还嫁你?”   “我不管,除了阿葛,我谁都相不中。哼!”说完,他先朝家跑。   孙氏恹恹,王葛又不是个筲箕,想得就能得到吗?自家阿菜又懒又馋,要不是自家有两头牛,劳力多,谁家女娘愿和他相看?   孙氏回头望着王户,突然觉得今日来的多余。小贾氏,哼,真是不知足,嫁到王家,姑舅明理,王二郎又俊又憨厚,多招人羡的事。就这样还闹腾,闹两天得了呗,还想逼着姑舅低头,哄新妇回去?可见平日的贤良都是装的。   呸!装给谁看,谁瞧不出来谁呀。   闹吧,接着闹,闹散了才好。她才不去劝! 第73章 73 左撇子王葛   王葛提前跟二老说明要静心制器,所以来聊闲事的邻里上门,她装不知道也不算失礼。   孙氏母子一走,院中重归清静。   她也重新埋头,捏着石刀片在打磨平滑的木尺上,一个竖线、一个竖线的刻。说是石刀片,其实就是从敲碎的石块中挑出来的,有锐尖就行,用坏即扔。   旁边筲箕里,放满了这种石片与备用木尺材料。   刻满一趟线,将尺子颠倒,又刻满后,翻过来刻反面。   不知过去多久,每个分刻度“||”都好像有了攻击性,它们集体虚浮起来,毫无规律的旋转,勐刺她额头、眉心、双目。   不行,太疲惫了!   她撂下石刀,右手一时半会都维持着紧握姿势,一伸展就疼。   闭会儿眼后,骨节还是不舒服。王葛叹口气,没办法了,左手握住石刀,继续练。   上一世的王南行是左撇子。穿越后为了锻炼右手,只要有人在,她做什么事都以右手为主,以至于朝夕相处的阿弟都不知道她惯用左手。   夕阳西下,看不清了,冻透的王葛才收拾器具。先将葛布窗帘放下,再把草窗帘子放下,用石头压紧。窗外则只有宽大的一卷草帘,几层遮挡后,屋里提前黑了。   她不知道富贵人家的窗户是怎样的,贾舍村都是自家这种不能打开的直灵窗。想通风、采光,就将窗席支起。   一卷一放间,通常就是农户的一天。   光阴明暗,六日过去。   小贾氏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在庭院里,此妇不值得王葛浪费时间,她现在正处于自己制定的“进阶比试”里。   第一阶:连续刻十个线段,然后核对标准量具上的刻值间距,看自己能达到几处一致?   第一次只有六个。   再来,再划十个。还是只对六个。   依旧划十个,好打击,只对了一半。   呼……再接再厉,不怕。进阶就是爬山,熘一步正常。   这次十个线段对了七个。   石刀有豁口了立即换。线段细而清晰,也属量具的标准,若是被划的粗细不均就失去了量具的意义。即使是练习,也要做到正式比试时的严谨。   继续连刻十个线段。   这次对了八个!   不必欢喜,这仅叫进步,不叫进阶。   晌午……傍晚……   清晨……傍晚……   又是两天过去。   王葛连续考核自己十次,每次都是划十个“分”间距的线段,每次都是全部规范。   至此,才可以进入第二阶比试:制整尺!加寸线段!   制尺的过程中,随着专注度,手指力量会越捏越紧,右手骨节疼了换左手,左手疼痛再换回来。   辛苦加倍,收获才有可能增多。   天渐晚,小贾氏过来灶间。王菽在烹晚食,轻声唤句“阿母”,母女俩一时无话。   小贾氏魂不守舍的添柴,她前些天回来,哭着给姑舅赔礼,才知道自己被那葛屦子坑了。   君姑告诉她,王葛考上匠工,县府确实赏物了,赏的是制器工具,并不是她以为的一贯钱。所以那天葛屦子根本是瞧着她走到东厢房了,故意说瞎话给她听,让她误会夫君匿了好些钱,她才闹腾着归家。   好狠的王葛!比她早死的阿母心眼还多、还坏!当年葛屦子咋没被那野虎咬死呢,咬死多省心!   柴火烧裂的“啪”声,让正想到阴险处的小贾氏吓的差点坐倒,刚送进灶膛的柴又带着火苗掉出来,差点烧着王菽的鞋。   王菽把柴重放进去。   小贾氏关心道:“脚没事吧?”   “没事。”王菽怕阿母内疚,想起王葛在灶间教编织时,经常逗趣的话,就照搬原话,数落自己的鞋面:“你瞧你,干干净净的,非得往火边靠,差点儿烧个大疤瘌。嘻,阿母,我真没……”   “啊!”小贾氏突然发疯似的跑出灶屋,脸色都不正常了,止住步,惊悚、疑惑的望自己女儿。   贾妪从主屋被吵出来,烦道:“二郎新妇啊,又咋啦?”   小贾氏带着哭音,既告诉君姑,也是跟阿菽解释:“你们都没看见?好大一只鼠狼,就、就从灶屋外跑过去了。”   贾妪无奈摇下头,鼠狼有啥可怕,又不是狼!   王葛正好落窗席,知道小贾氏没说实话,不过懒得多想。晚食之后,天很快黑下来。   “大母,我去挑水,坐好几天了,我抻抻筋。”王葛说完就出去了。   贾妪:“风这么大,这孩子。”   小贾氏正好过来主屋,不愿进里屋,喊王菽:“回屋睡吧。”   王艾往王菽腿上一趴,稚声求道:“从姐不走,陪阿艾。”   “好呀。”王菽“嘻”的一笑,把穿的肥都都的从妹抱到大父跟前,掀门帘子去外屋。   屋里有人、无人的差别,一下就显出来了,仅隔层草帘,外屋就冷的跟外头差不多。王菽咝口寒气说:“阿母,阿艾小,夜里总蹬被子,大母有时照顾不到,我先在大母屋里呆几晚。”   小贾氏小声抱怨:“不是有你从姐吗?她闲着干啥?”   王菽垂低头,怕里头大母听到,更小声回:“阿母别说了,从姐没闲着。”   “没闲着?你们都忙活缝衣,她咋出去……”   王葛挑水桶出院门的动静让小贾氏闭嘴。   一个小身影从次主屋跑出去,边追边喊:“阿姐我陪你。”   小贾氏拉住女儿的手出来,望着院门处冷笑:“看到了吧,人家才是亲姐弟,你觉着她待你好,那挑水咋不叫你陪着?人家姐弟俩说啥悄悄话,能告诉你?”   王二郎刚才去茅房了,走到这问:“这么冷,你俩站这干啥?”   小王艾在屋里等着急了,就叫唤:“菽从姐、菽从姐快回来。”   小贾氏知道留不住女儿,干脆扯谎:“阿菽看阿葛去挑水,想陪着。这不,阿葛只带着虎头去了,没叫她去,站这生闷气呢。行了阿菽,快回主屋吧,夜里不许睡太沉,帮你大母照看好阿艾,听见没?”   王二郎一向大大咧咧,宽慰道:“你从姐知道你怕黑,才不叫你跟去。快回屋吧。”   夫妇俩朝次房走时,王菽再也受不了了,说道:“阿父,阿母,我不只怕黑,还怕井,还怕深水。从姐知道我胆小,知道我怕水怕到连清河边都从不敢靠近,所以刚才没叫我陪她去挑水,从前也未叫过我。”   这不知里外的蠢货!小贾氏脸皮一抽。   王二郎仍未多想,回头哄道:“行、行,阿父记住啦,我家女娘怕井,阿父以后也绝不叫你去挑水,也不会叫你去清河……去清河……你、阿菽你说……你从不敢靠近清河?”   心头似砸重锤,王二郎意识到什么,憋屈的喘不上气,痛嚎一声,栽倒在地。 第74章 74 什么驴驴菌子?   一家人慌乱的将眼睛发直、嘴里乱“呜噜”的王二郎抬到暖和一些的主屋。刚放稳他,王菽哭晕,王禾难得的手疾眼快,接住阿妹,掐她人中将她掐醒。   屋里大人的急声、孩子的哭声乱成一糟。   王大郎拄着拐摸索过来,被贾妪扶到二郎跟前。   此刻,唯王翁、大郎还算镇定。   王翁仔细吩咐三郎:“去乡兵营地找人,他们见识多,叫他们过来看看你阿兄是咋个情况?若道上遇到巡夜的就不必跑去营地,就算跪也得把人求来。阿贾你拿些钱给三郎,快!”   王翁十余年都没叫过老妻“阿贾”了,贾妪打开衣箱,直接将钱串怼三郎怀里,哭着催促:“快去!”   “是!”三郎快步冲进夜色里。   大郎趴在二弟脸上方,只能听明白好似在说“河”?   王翁问:“二郎新妇,二郎为何如此?昏倒前你们在院里说些什么?”   小贾氏哭着回:“就是嘱咐阿菽夜里别睡太沉,帮着照看阿艾,然后……然后就……”   王大郎断然而斥:“不可能!”烛火背光中,他眼虽盲,却准确的直对小贾氏方向:“究竟说了些什么?一字一句,全部说明,你若扯谎,我问阿菽。说!   ”   王菽爬过来,“呜……伯父,我说。大父,我记得,我都说!”   在王菽讲述院中寥寥数语时,王葛姐弟俩到了村北这口井边。   奇怪的是,鳏翁家那间空屋咋住上人了?显然刚搬过来,一个妇人正进出屋门倒腾杂物,旁边枯树下杵着个少年,应是妇人之子。   杵那干嘛?也不帮忙干活。王葛暗生鄙夷,略扫过母子一眼,嘱咐虎头靠后,开始打水。   与此同时,王三郎运气不错,遇到了亭子桓真,他刚刚熘出乡兵营地,跟袁彦叔、铁风兄弟吃宵食。   王家主屋内。   二郎并不似众人以为的昏厥,他还有意识,但却神魂两分。   一半能模湖的看到周围;一半游荡,身临其境于前世。   他看到前世的阿菽了,那年她应该十二岁吧,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家里已经做了贾地主家的佃户,住草棚、吃糠粮,阿菽黑黑瘦瘦,只有他这个做阿父的才觉得女儿好看。   王菽是先喜欢了那个会念诗的竖儒后,才羞涩着把心事讲给他听。“阿父,你得保证别跟阿母说。我去年就遇上他了,他怪可怜的,阿父别急嘛,我知道咱们也苦,但是……贾郎他过的比咱还苦。他阿父离世不久,虽和贾地主家是族亲,却没人管他们孤儿寡母。贾郎认识字,还会念诗哩,其实我听不懂他念的啥,只能听明白诗里有『君子、君子』,女儿当时听了,觉得他就是君子……”   村北井边。   桔槔将盛满水的木桶提出井,王葛微微推动横杆,令木桶搁稳在井沿上。   杵在枯树下的少年蓦然出声念诵:“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   什么驴驴驴、菌子的?王葛听不懂,小声让阿弟扶稳桶,她将井桶中的水各分一半倒进自家桶里。   此刻王二郎游荡的意识中,王菽身影浸泡入水中,变得扭曲、远走,留下的声音绞在她大团、大团乱飘的头发里,悲伤多过欢喜:“女儿觉得就远远看着贾郎,挺好。我……不敢跟他说话,原本我自知配不上他,错过去便错过去了,但他阿母突然磕倒了,我……我就去扶了,然后,然后他们母子抱头痛哭,向我倾诉愁苦。早知后来他并不心悦我,我何必多事过去帮他们。阿父,救救我吧,我害怕这条河,阿父快拽我上来吧,拽我上来吧……”   突然而至的寒气,将王二郎魔于前世的部分意识,吹的越来越散,令他和前世的女儿越来越远,只剩下头发黑影。   这股寒,其实是三郎、桓真、袁彦叔进门带入的凉气。   袁彦叔懂医术,众人腾出位置,他翻动二郎眼皮,把脉,拿出金针,也不知刺进头顶的是何穴位,他微微捻针,王家人全都无助的屏息等待。   桓真安慰王翁一句:“无事,放心。”   王翁瞬间泪目。   这时的王葛姐弟快到院门口了。   王荇回头望望,小声问:“刚才那娘子摔倒,阿姐也摔倒。阿姐是故意的对吗?”   “对。”   “阿姐是瞧出我想过去扶那娘子?”   “嗯。”已经看到自家院子,王葛就暂撂下桶,缓口气,给王荇分析:“咱俩刚到井边时,那小郎任由阿母忙碌不停,自己杵一旁诵诗,这是不孝。他阿母被杂物绊一跤,他嘴上着急,脚下慢,更是不孝。他为人子都如此,你急啥?但我若拦你,显得我们心冷,只好也装着跌倒,各扶各的呗。”   “哇,阿姐好聪明。我明白了,他看着比桓阿兄还大哩,他都不着急扶他阿母,我一个小孩子急着帮忙干啥?”   “孺子可教。”王葛不放心的叮嘱:“其实我刚才听着他们屋里好似还有个人,大晚上的,一家人都指望那娘子忙碌,实在让人瞧不起。”   “嗯,晓得了。”   王葛姐弟进来院,发现不对劲,咋主屋的门敞着?她牵着阿弟快走几步,进来屋,王二郎正好醒转,拔了针。   “阿父你可醒了!”王菽搂住他臂膀,哭的厉害。   王二郎另只手颤颤巍巍摸到王菽的头发,是干的,没有水,顿时神智归体。   他明白了。半昏迷中,女儿的一番魔语,并非前世时她真的跟他述说了那么一大段心事。而是女儿心悦那竖儒、到惨死的两年经历里,他旁观到的所有蛛丝马迹。   也就是说,并非王菽的冤魂在跟王二郎诉苦,是前世的王二郎在跟今世的王二郎诉清来龙去脉!   “啊……”他狠砸一下胸口,搂过王菽痛哭。心疼啊,即使重活,知道这辈子肯定不同了、不会再不幸了,但那一世的女儿还是死了!到底是被人害死了啊!   最愤恨、最不甘的,是他不知道凶手是谁?女儿淹死那天,那竖儒和其母都在乡里,所以凶手倒不是那人,可还有谁会害王菽?   他湖涂啊,到现在才知道前世里女儿是被人害死的、被人推进河的!   是谁、是谁、是谁?!   王葛紧抠门框,二叔的痛楚,分明是一种不能言明、唯能憋在自己心底的痛楚!到底什么事?让二叔心苦成这样还不敢说?   桓真和袁彦叔不方便再呆在这了,王翁叫王葛姐弟送他们。   出来主屋,王二郎勐然又恸呼一声,吓得王荇紧抓王葛的手,感同身受的抽泣抹泪。   王葛回望主屋,眼眶中也堆着泪。桓真跟着望过去,望回来,眼神短暂的停留在王葛正好垂泪的一霎。   她擦净泪,向桓真、袁彦叔揖礼。谢字太轻,救二叔之恩,她会回报的。 第75章 75 矩为制方之器   王二郎体格壮,次日就又生龙活虎。   但二老哪敢放心,还是让他窝在主屋里一天,陪他大兄说说话,编草鞋,不许到外头。王三郎则背着阿母缝裋褐换来的新麦,去谷场全磨成面。   王禾陪着大父去乡里,买麻油,买和上次一样的结实葛布,回来时要绕去苇亭采摘两筐苇絮。贾妪要给昨晚施针的恩人再缝一身寒衣。   王蓬、王荇干完力所能及的杂活后,手拉手去主屋,王荇练字、背书,王蓬看着幼妹。   王葛仍什么都不必管,呆在次主屋练手艺就行。   一家人把活计摊的明明白白,唯独不交待小贾氏,摆明了挑唆晚辈不和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   原来,昨晚王大郎发火后,王菽不敢隐瞒,把阿母说的所有话一字不落的讲了。   当时贾妪只骂了一句“瞧你那鼠狼嘴脸”,就将小贾氏搡出了主屋。   现在小贾氏只知道夫君醒了,根本不敢进主屋探望。她这回是真怕了,早知道引出这么一串倒霉事,昨晚多那几句话干嘛?又剜不掉葛屦子一块肉,唉。   她噼着柴,后悔中夹杂着不甘,渐将柴想成葛屦子,一下、一下使劲噼!   “搅家精!到茅房那边噼去!”贾妪出来吼。   “是。”小贾氏抹着泪抱柴走。   贾妪回屋,叹气。早年不是不知道贾户家的儿郎、女娘皆懒,无奈自家一贫如洗,只能跟同样穷苦的人家结亲。没想到小贾氏除了懒还刁钻,总和阿葛吵嘴,且恶劣到背地挑唆晚辈不和!这不是搅家精是什么?   贾妪掀开草帘进里屋,王二郎刚站起来,又赶紧缩回被窝。她被儿郎这副憨样逗笑,说道:“行啦,又不是非叫你躺着,在屋里走动走动,别出去着凉就行。”   王大郎宽慰道:“阿母放心,二弟养一天肯定好了。只是二弟,你新妇做的事,你心里得有计较。”   王菽垂低头,没脸为阿母说情。   “是。”王二郎则是不愿替新妇说。这辈子还魂时,已经娶了小贾氏,不能无故弃妻,就抱着过一日算一日的心思。上辈子,小贾氏在自家做了佃户后,就长期躲至娘家了,阿菽有母相当于无母,才叫那竖儒母子得逞,被骗的伤心失意。   昨晚从浑浑噩噩中醒来,他想明白了,既然阿菽上辈子有母相当于无母,那这辈子无母也无妨。   次主屋。   王葛盯着小贾氏去茅房那边了,耳根清静,重新坐回。   制整尺,包含十个寸线段。   由于第一阶测试时,她对自身要求极度严格,令第二阶测试很快就通过了,这就叫厚积薄发。   因此她可以进行第三阶比试了:制矩尺。   圆曰规,方曰矩。   矩是制方之器,也可测高度。它的外观呈直角尺,一端短、一端长,上面均有分、寸刻值。   如果此阶还是只刻线段,何谈自我挑战?岂能算进阶?   她从现在起要练的,是桓县令给的“矩”模子的轮廓!   王葛卷起草席,将露出来的泥地表面刮出一步长、宽的位置,刮平。然后在坯面上徒手画直线、画竖线,组成直尺轮廓;画直、画竖、交为直角,组成矩尺轮廓。   画一会儿,哈口气,地好凉。很快冻的直流鼻涕,捏着小石块的右手渐没知觉,改左手。左手一直揣在她自制的厚手套里,现在轮到右手揣进去取暖了。   当腿跪麻时,将所有画过的线条抹掉,再慢慢起身,观看箧笥里的十个木规,一边看、一边抻筋骨。   每个规器,都是用整块薄板割出来的,“铰链”只具备外观,没有调节作用。桓真将器具都交给她时,告知过,最大的规,针脚之间为一“觚”。不等王葛问什么叫觚?桓真就直言:不用懂,何时能抛开十个木规模具,也能一一彷成功即可。   好吧,挺有道理。   短暂休息后,王葛重新趴地,画各种线条。   晌午时,小贾氏在灶屋忙,望眼空庭院,突然挺想蠢姚妇的。有姚妇在多好,稍微使个心眼,对方就冲着长房去了。   灶膛往外泛着火光,让小贾氏想起十年前自家二兄被烧伤,弥留之际跟她说的隐事。   “当时,是我先看到阿吴的,施她一口饭。她咋就不中意我呢?”   “有时候我多希望变成三妹,嫁到王家,那样就能天天见到阿吴了。”   “她宁愿当佃户,也不愿和我好。为什么?”   “我咋就忘不了她,听说她被野虎咬伤,我担心的很,牵挂的受不了才饮了酒。”   小贾氏回忆到这里,闭上双眼,这句话是二兄最后一句话。二兄死不瞑目。   他死那天,正是葛屦子出生的那天。   二兄想着吃醉酒后,就能忘一忘吴氏,没想到醉倒在道边草窝里,不知道那处地方怎么起的火。待村邻扑灭后,二兄已经烧毁一条腿,硬生生疼死的。   所以他临死前把这桩心事讲出来了。小贾氏知道,二兄疼的厉害了,所有欢喜就变成了怨,变成恨!   二兄死了,这股怨恨被她这个亲妹接过。   葛屦子生来就是克星!凭什么她生,二兄死?是葛屦子抢了二兄的命!   只是……小贾氏又想起昨天阿菽突然说的:“你瞧你,干干净净的,非得往火边靠,差点儿烧个大疤瘌。”   阿菽怎会说这话?   从王葛半岁时,家里忙不过来,贾妪就让小贾氏看护王葛。小贾氏最愿带王葛去的地方就是灶屋,每次都拿烧火棍抽王葛的腚,还点着火吓她。一边吓,一边讲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怎么阿菽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想不通,一定是巧合。   这时,院中进来个人,询问:“是王匠工家么?”   小贾氏出来,对方是个穿着补丁裋褐的小郎,她扬声喊:“找王匠工何事?”   找阿葛的?贾妪、王菽、王荇都从主屋出来。   王葛也听到了,正好休息一下,也出来次主屋。   小郎倒挺知礼,冲院中揖一礼后,道明来意:“我想请王匠工制些竹简。”   小贾氏:“这就是王匠工,是我侄女,竹简呀,她……”   “五个钱一根竹简。”王葛回一礼,说道。   小贾氏脸皮子一抽,五个钱?那破竹片子你一制就能制一筲箕,真敢抬价啊!   小郎神情可见的卑微、作难。“能、能否贱一些?”   “我是头等匠工,此为县府定的价,我不敢违背。二叔母,你说是不是?”   “是。”小贾氏赶忙点头。   小郎不死心,商量道:“我若自带竹料,能否跟王匠工学制竹简?”   “我要考匠师,短时间内不教手艺。二叔母,我说的是实情吧?”   “是!是。”   “那……不打扰了。”小郎落寞离去。走出院门的几步间,回头三次。   王葛始终平静目送他,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穷苦人之间的互怜互惜。 第76章 76 桓真敲王葛   小贾氏想缓和关系,见君姑过来,问:“妇咋不认识这小郎呢?他想跟阿葛学制竹简,莫非跟咱家虎头一样,也学书?”   贾妪:“他家是贾地主家的族亲,原先一直住村东。贾太公嘱托鳏翁告知我等年长者,此家人犯了大错,被撵出族。赁居在鳏翁那,是以奉养鳏翁代为赎罪。他不来,我一时都忘了提醒你们此事了,以后见着这家人,少理会。”   小贾氏最先道声“是”。   “阿葛、阿菽,尤其你俩,记住没?”   “记住了。”   王荇踮起脚尖说:“大母,我告诉你,昨晚阿姐和我去挑水时见过他。”   贾妪把孙儿抱起来,王荇悄声把井边的事说个清楚。   老人家“啧啧”两声,更鄙夷。“阿葛啊,外头冷,快回屋。阿菽!跟大母回屋。”   院墙外头刮起几许枯叶。   小贾氏一句话都没跟女儿说上,莫名觉得自己就跟这枯叶似的,被王葛霸占枝头。罢了,这次她认栽!“王葛,你从妹老实,不管你我有何仇怨,希望将来都别撒在阿菽身上。”   “昨天那鼠狼往哪跑了?”   “什么?”   “阿菽跟你说了些话,才吓着那鼠狼?才跑的?”   “你……你在胡说些甚?”   “你平日不是一直嫌我不教阿菽吗?我教的好吧?”   小贾氏脸上的狠色顿住,变成惊、惧、不敢置信。葛屦子在说什么?是在说编竹,还是指昨天阿菽的那句话……   王葛没再激对方。这就是一个庭院里生活的坏处,总得防着阴私者狗急跳墙。幸好此大晋有匠师令,长房随着她考取匠童、匠工,不但自身有底气,也让大父母意识到,长房将来不必依托给次房、三房了。贾妇当然也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着急使坏,将伪装的面皮暴露。   王翁祖孙在天黑时匆匆回来,不但背筐满载,每人手里还抱着捆带絮的苇杆。   匆匆吃过晚食,贾妪、王葛紧着给袁彦叔缝寒衣。王菽将大父、阿兄割苇时刮坏的寒衣缝补。   又到了桓真教王荇读书的日子,王二郎早早将桉桌搬到次主屋窗侧,看到王葛在地上画的密密麻麻的线条,故意问:“阿葛真本事了,这就是画符吧?”   “我若会画符,先给二叔画个护身符。”   王二郎心里这个舒坦。   王葛紧接着问:“嘻,二叔,刚才我大母往灶屋去了,端的是三叔刚磨好的新麦面不?”   “对。你大母要给桓郎君蒸胡麻饼吃。”   “哦。”王葛想多了,还以为大母想给二叔补身体,那样自己也能尝上两口。   桓真和铁风过来王家时,一进院门就闻到香气。贾妪这回亲自持灶,揉面时就搀上胡麻,表层洒的更多,每张饼熟了后,稍蘸盐水,在釜底将饼皮烙脆。   桓真自当了乡兵,顿顿都吃不饱,今早领到的麦饼有糠皮,领到时凉的梆硬,铁风一直揣在寒衣里捂。俩人空腹而来,乍闻饼香,都忍不住嘴馋腹鸣。   二人在灶屋狼吞虎咽吃完,来到次主屋时,王荇已经很自觉的习了一会儿字了。   姐弟俩将屋里有光亮的地方平分。   铺上两层草席,王葛无法画线,开始制规。桓真过来,让王荇继续写字,他走近王葛,看她用带着棱尖的石块在木板上刻线段。她先刻横直,数足长度后,在横段中间位置往上刻,数足高度,再在竖线顶端往下方横线两端画边角。   桓真赞许的点下头,这确实是制此种固定木规之法。他回至书桉,说道:“阿荇,今日教你算数。这个木牍上,是我写的九九表,以九九八十一起,二半而一止。王小娘子也可旁听。”   “是。”王葛早知古代有乘法口诀,听桓真将牍上之字念完后,明白了,和前世的口诀基本一致,就是排列顺序相反。另外,牍上的数字写法,“廿”代表二十,“卅”代表三十,“卌”代表四十。   如往常一样,桓真只整体念一遍,然后分成三部分教。   由九至七,为第一部 分。他念一句,王荇看着木牍跟一句。三次后,王荇自念。又三次后,开始背诵。王葛看阿弟负手而立,一边吸鼻涕、一边装老成、一边背错双眼发虚的样子,咋看咋觉得可爱。   啪!她左手背被桓真敲了一竹尺。   “阿荇停下。王匠工笑的如此欢喜,想必已经背过了,我等听王匠工背。”桓真把木牍一扣,防备王葛偷看。   竹尺在他另只手心中轻敲、轻敲,这分明是在蓄力啊!   王葛盯着竹尺,开口:“九九八十一,八九七十二……五八卌……二七十四。”   她故意结结巴巴背完,铁风在后头冲她点下头,告诉她都背对了。   王葛刚眉眼一弯,桓真就训王荇:“看到没?你阿姐只教几遍都记住了,你呢?是没吃饭还是昨宿没睡?站直!鼻涕擦掉!哭甚?继续背!”   屋墙外,王蓬刚蹑手蹑脚过来,继而蹑手蹑脚离去。吓死了,还以为能听典故,没想到从弟又被狠训。   晌午,桓真、铁风提着两篮饼走时,王荇的脸都哭皴了。   贾妪不知道咋回事,还劝:“隔几天你桓阿兄就又来,实在想念,过两天送寒衣时,你跟你叔父一道去。”   “呜……嗝!”王荇钻到阿姐怀里抽泣痛哭,好伤心,好丢脸,一上午被训了百回,手都被敲肥了。   王葛心疼的抚他背。“阿姐都背过了,这两天定教会你,送寒衣的时候,你大声背给桓郎君听,好不好?”   “嗝嗝嗝!”   桓真二人拐上南北道后,铁风感慨:“这些饼子应是新麦磨的面,磨了好些遍。王户这样的人家,最多在腊月才舍得吃新粮。”   “翁姥都是仁善长者,仁善者,必有善报。”桓真再嚼一个,提醒铁风:“你再絮叨,回了营地可吃不着了。”   “哈哈,这倒是。”   县邑,北闾里,船匠肆。   姚大匠师不仅是木匠师,还是船匠师。他在匠工考后,原本要启程去洛阳了,见到桓县令拿来的“不怕漏”竹船模,立即意识到自己扬名、甚至能晋“宗匠师”的时候到了!   所以哪怕将启程日子缩短、昼夜赶路,他也要先把“八艚舰”制出来,试水!   历史是很有意思的事情,王葛不敢将船模取名为“八艚舰”,在姚大匠师这里,又归于此船舰原路。 第77章 77 见到纸了   王葛制作的粗糙竹船,只是给船匠师们开启了隔舱防沉的道理,实际应用于大船,匠师们得走很长一段摸索之途。   不仅要做到舱板完全密封水,还要考虑怎样加固龙骨?目前最大的战船最多可隔出几舱?不同载重条件下,至多容许几舱进水?单舱进水时,是否真能一边行船、一边修补?   姚大匠师的时间肯定来不及测试如上,他只需将最简单的八艚舰打造出来,在南江试水不沉,此功就归于踱衣县、也归于他自身了。   王葛是否能在大晋制船史中留下姓名,不在桓县令,要看郡府向朝廷上报的牒牍。   贾舍村。   桓真以为胡麻蒸饼就是王户回报的谢意,没想到两日后,王翁带着王二郎、王荇来乡兵营地送寒衣。   一件件寒衣宽而肥,一看就舍得耗布。且布料不是最次的粗葛,是稍好些的结实厚葛,苇絮更是填的厚实,针脚密缝。桓真的衣、裳各有两件,袁彦叔、铁风、铁雷各一。   桓真已非从前。几件粗鄙寒衣,富贵人家确实不屑,可对自耕小农来说,耗费的是几年积蓄,能抵半头牛价了。如果单为前些天救王二郎的事,这些寒衣绝来不及缝。   十管面脂!桓真想起来了。他肃容揖礼:“谢阿翁,此寒衣正是我等急需。阿翁回去后,定要代我谢老姥。”   王翁一直担心人家看不上寒衣,这才放心。   桓真瞧到王荇紧绷小脸,目露期待,就问:“怎的,九九表记住了?”   “是。桓阿兄,我能现在诵给你听吗?”   “可。若诵对,有奖励给你。”   “谢桓阿兄。”王荇牢记阿姐交待,负手,肃容,自信的大声背诵,待他背到“二七十四”后,未停,一直诵至九九表结尾“二半而一”。   桓真暗赞!难怪夫子看重此童资质,对于一个从未接触过算数的村野孩童来说,三日时间将固定课业完成之余,再将九九表背熟,绝对是天赋聪慧了。   他拿出奖励,是几对磁石。前些天拿走了竹节小人,便还以磁石。告知王荇磁石玩法后,铁风拿来一个箧笥,交给王翁。   桓真郑重嘱咐王荇:“这是夫子刚托亭驿送来的,里面有新的笔、墨,还有纸张。亭驿明日走,你回去后将读书以来的心得,全部书于纸面,明早卯正前送过来。我教你读书有段日子了,总得给夫子看看成绩。”   一提夫子,王荇眼泪汪汪,下巴抖着愧疚道:“桓阿兄,我不对,夫子对我这般好,我却记不清夫子模样了。”   桓真蹲这孩子跟前,轻抚他肩。“相见时,自然就认出来了。”   “真会相见吗?”   “夫子那样的大儒,岂会轻言,他说再有会面时,就绝对有。再者,有我呢。”   “嗯。那我阿姐也要给夫子写心得吗?”   “当然。不过……你不得代写。”   “唔!”王荇觉得自己可能多嘴了。   回来路上,王二郎问:“我咋觉得阿母把桓小郎的寒衣做大了?”   王翁:“你懂啥,桓小郎正是窜个的时候,转过年就穿着正好了。”   “啧啧啧,又不是苇子,能窜那么快?”   “你现在话倒挺赶趟,刚才杵那一句不说,我瞧你才是苇子!下次再有这等事,我不如带三……唉!”一个不如一个!王翁摇头。   “阿父,沙屯又来信了?”   “没有。张户家的牛车不跑远道了,怎么都得年后了。唉,我愁的是……算了,不当着虎头说这些。”   王荇拉住大父的手,懂事道:“大父,我给你捂捂手,手暖了,就不生气了。”   大父母的愁事,他其实知道,他是听蓬从兄讲的,蓬从兄是偷听到的。村邻又有给阿父说亲的,仍没有给三叔说亲的。大父母认为的听话、最老实的好儿郎,在村邻眼里,都不如阿父这样的有疾者。   三人很快回来,把箧笥放到次主屋后,王翁和二郎就回主屋了。小贾氏郁闷的掩门,今日她特意用柴灰描了眉,结果夫君还是不回屋,她想认错都没机会。这屋里,真是越来越冷了。   “真是越来越冷了。”王葛给阿弟搓搓小手,其实她的手还不如王荇的暖和。   王荇先把桓真的话转述,再拿出两对磁石,解释道:“桓阿兄给了六对磁石,正好,咱家孩子一人一对。”   姐弟俩心有灵犀一笑,王竹那孽障不算王家子。   打开箧笥,除了笔墨外,果然有两撂边缘整齐的长形纸。一撂洁白,表面光滑;另撂发黄,略显粗糙。应该是制纸材料有区别。   这是王葛穿越十年来,头一次见到纸!   王荇用指尖轻点了下纸面,这种感觉好神奇。他稀罕的一直看纸,说道:“桓阿兄说,白的叫白麻纸,黄的叫藤纸,都是写字用的。阿姐,这薄薄的,我都不敢拿,如何在上头写字?”   王葛发现,自己真的已经是这个时代的人了,前世如此平常的纸,现在摸它,竟跟阿弟一样小心翼翼。   桓郎君让她也在昂贵的纸上书写?太糟蹋好物了!   “我有办法了。虎头,你先想好要跟夫子说什么,写于竹简,修改好后再迻于纸。”她说完,轻轻挑起一张白麻纸,正、反质感有差别,背面的粗砺程度还不如藤纸,且有稀疏的草皮附着。   王荇学王葛的样子,取出一张藤纸,凑到鼻尖闻闻。   王葛也闻闻白麻纸。   姐弟俩相视而笑,啥味也没闻出来。   王荇问:“我能给夫子写一些家常的事吗?”   “当然。”   “嘻。”王荇欢喜不已。这种问题他是不敢问桓阿兄的,但阿姐说行,肯定就行。“那阿姐怎么写?我倒有个主意。阿姐把九九表写一遍吧,那些数咳……好学。”   小家伙还怕伤她自尊心。王葛揪一下他的羊角髻,说道:“你跟夫子说家常事时,提一下阿姐得头等匠童、头等匠工的事。我呢,且得想想,实在想不出,就画画给夫子。把我学到的尺、规、矩都画给夫子。”   其实王葛在看到磁铁时,已经想好制简易指南针了。前世历史上,晋朝应该有指南车、指南舟,但都是不便携带的勺状司南。水浮磁针的记载,最早见于《梦溪笔谈》。   但画出磁针指南,得有由头。啧啧啧……八艚船才过去几天啊,她又得“突发奇想”了。 第78章 78 浔屻乡的小少年   王荇伏桉疾书。   磁针指南的事不急,王葛自我测试已经结束,今日起,实物制尺、矩、规。   尺与矩在完全掌握它们的线段、外轮廓后,第一次就切割成功。没有趁手工具,她只能将篾刀、匀刀缠布,配合着锯使用。   画线段时,用阿弟的刻刀。这把刻刀是张夫子给的,专门用来刮竹简错字,锋利轻便,非常好用。   制规稍麻烦,首先要用刻刀在薄木板上画出整个外形。桓县令给的十个木规的制式一致,两脚长度相等,底端都尖锐,使用时,哪个脚固定圆心均可。顶端的连接,也就是“铰链”,呈两面皆突的圆形,得凋刻打磨。   王葛想,如果是铜制、铁制的规,铰链位置肯定是能调节的,不然就太费材料了。   最大半径的规,制出实物后,和模子仔细比对,连顶端的圆形也用麻绳圈量,全部符合。比对过程中,王葛明白了何谓“觚”。   一觚,为正六边形的内角。   桓真在给王荇讲算数时,曾提及过“六觚”为一“握”,就是指竹制的算筹,共二百七十一枚,这些竹算筹的标准制式,合而为一“握”!   此时王荇停笔,问:“阿姐,今日何日?”   “仲冬第一日。”   “我要加上时日,待夫子看我书信后,就能算出车马距离了。仲冬,朔日。”   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王葛欢喜的同时,愈发体会知书识理的重要性。   过了临水亭往贾舍村方向的土道上。   刘泊着一身臃肿寒衣,背着沉重竹筐,里面是阿母给舅父蒸的饼、腌的咸肉、咸豆、肉酱、鱼酱。路不好走,他磕过一跤,下裳的腿部位置刮破道大口,苇絮随他走动掉落。道边有苇,他就采摘一些塞进去,一路掉、一路塞、一路诵书,颇自得其乐。“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鸟兽鹬***曰……”   下午申初。   野山下清河曲弯处,一只伍人小队的乡兵疲惫而行,牵着条猎犬。此犬名猲獢,短喙,擅于搜寻追捕。他们是从浔屻乡过来的,两乡接壤之地正在修津渡,昨夜逃跑了一个隶臣、一个隶妾,在种种痕迹和猎犬引路中,他们追到了瓿知乡。   桓真若见到这些乡兵瘦骨嶙峋的模样,一定会感激族叔仁慈的。浔屻乡是踱衣县最穷的乡,这五人又长期在津渡工地,风里来、土里去,各个蓬头垢面若野猴般。   此刻他们随猎犬跑,知道的是追查逃犯,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撵上狗杀掉吃了。   冬季,清河边洗衣的佃户女娘们很遭罪,哪还有夏日时的欢声笑语。她们乍见猎犬,吓得尖叫、惊惶四散。五个乡兵拽紧猎犬,一人高喊:“我们是隔壁浔屻乡的乡兵,追捕一男、一女逃犯,如遇可疑者,就报给你们最近的亭,切莫收留生人!”   一娘子听出喊话人年纪不大,就笑骂:“你们就是生人!”   哈哈哈哈……女娘们重新回来洗衣。   刚刚喊话的乡兵用水扑洗脸,隔着距离告戒这娘子:“我等不是在说笑,逃犯原来是在贾舍村修路的隶臣妾,应该是跑回来了。”   娘子赶紧指路:“小郎沿这条路一直走,那边有乡兵营地,临水亭的兵吏便在那处。亭长姓任!”   这乡兵一撩乱发,笑颜道:“谢娘子。”   “啧啧啧……怪俊的。”另个娘子说。她周围再有人道:“怎么浔屻乡也有年纪如此小的乡兵?我记得临水亭有个姓还的小郎,就是……”   这乡兵跑近几步,见女娘们又防备他,停步问:“阿姐刚说那小乡兵姓桓?”   “呸,谁是你阿姐!对,姓还,还钱的还,这姓一听就忘不了。”   乡兵往回跑,眼泪随风飙,低语都囔:“呜……是你么桓阿兄?呜……我可受老罪了呜……”   刘泊这时来到了村西乡兵营地。   任朔之心疼坏了,卸掉沉筐,赶紧用褥子裹紧外甥,嗔道:“你阿母也是,这大冷天,折腾甚?我还能饿着不成?”   “舅父何时再娶,我阿母才能放心。”刘泊脸冻的发青,幸好搭了段牛车,不然天黑也到不了。   任朔之娶过两次妻,一个病逝、一个难产而亡,之后有人给他说亲,都暂未应。一提这个,他呼刘泊后脑勺一下,少年郎的稳重气度在舅父这不管用。桓真正好过来,瞧见,一乐,知己之感再增。   刘泊把发髻扶正,说道:“阿真,我阿母腌制了些肉酱、鱼酱,你拿去一些,还有细面饼。”   任朔之牛眼一瞪,嚷道:“不是都给我的?”   刘泊一副正经模样解释:“共三份,除了阿真这份,还有王匠工的。我阿母特意嘱咐,舅父是自家人,留最少的。”   小心眼的外甥!任朔之瞅瞅自己粗掌,深悔刚才的巴掌打早了。   桓真思量一下,提议:“我近日欠了王家不少情分,不如晚食一并去王家吃,剩下的酱都留给他们,如何?正好阿泊许久未见到王匠工了,是吧?”   刘泊点头:“可。正好,我阿母想向王匠工讨一对竹簪。”   二人年纪相彷,也不论兄、弟,边说话边向外走:“什么竹簪?”   “正绾之簪。”   “取下我瞧瞧。”   “肉酱……”   “三片竹叶,没甚好瞧的。”   铁风取来一个大空筐,从刘小郎的筐里倒腾酱瓿、小瓮,再将裹着蒸饼的布囊解开,只留下两张饼。   铁风每取走一件,任朔之就道句“行了”、“差不多得了”。   “哈哈,告辞。”   王葛已经制好六个规范统一的规。   规脚相迭,望着摆出来的正六边形,她猜测当中的面积,会不会是算筹中的标准一“握”。   其余九个木规……也有说法吗?她愈感自己知识的贵乏,编席、刨木、凿槽、凋纹,只是木匠的起步,就如算数中的九九表一样。她要学的,阿弟要学的,都还有许多许多。   桓真、刘泊、铁风进院。   王翁二老、王荇最先迎出来。   王葛去主屋扶出阿父。虽然阿父眼睛有疾,活动不便,但刘小郎之前和阿父见过,又拿了好些吃食来,作为长房子,阿父肯定不能如二叔、三叔似的躲在房里。   “刘泊见过翁姥,见过阿叔。”他再温润而笑,看向王葛,“见过王匠工,荇弟。”   王荇规规矩矩还礼。   小贾氏从门缝中打量院中一切,几个呼吸间心思百转,又恨又气又烦躁。   恨长房越来越盛!照此下去,次房不得被长房压一辈子?   气自己女儿不争气!这种时候跟在王葛跟前多好,那个姓刘的小郎忒俊了,哪怕粗布寒衣都遮不住的俊,若是阿菽再年长两岁……唉。   烦躁找了王二郎!真是中看、不中用的夫君,一到关键时候,连个瞎子都不如! 第79章 79 葛藤!荇菜!   心思狭隘者,看世人皆狭隘。   王翁还是将儿郎、女娘们全叫出来了,不拘礼节招呼过后,王菽帮着大母去灶屋忙活晚食。   王二郎把杂物间的草席铺在院中后,王三郎又将自己屋里的草席卷了抱过来,加厚隔凉。此时坐于院中,比屋里亮堂暖和。   刘泊正向王葛说明来意:“家母想制的为簪笔。”   簪笔,明为绾发之簪,实为便携之笔。不过在大晋朝,此物寻常百姓不能使用啊,只有时常要书写的官吏才会佩带。   刘泊看出王葛疑惑,不需她问,便继续讲明制式:只制圆簪杆,杆身总长六寸,上端尖细、下端粗,便于簪发。笔斗和笔尖,他自制。   “王匠工定要在簪杆上隐晦提名。我阿母说,你是大晋首位头等匠工,说不定也是唯一一位,此贤名,当远扬。待簪笔制好后,我们会托亭驿赶在腊月前,送到都城太学我阿父那里。以后你若成为大晋最年少的匠师,这只簪笔就更珍贵了。”   读书人说话咋这样中听!王翁、王荇都激动不已。说实话,王葛自考取头等匠工后,慢慢在村邻闲言里传变了味,好些人说乡里的下等匠工都能在匠肆找活干,咋头等匠工整日缩家里,连货郎都不来了。   王大郎立在灶屋门口,问后头忙碌的阿母:“阿母听到了吗?虎宝多有本事。”   贾妪欢喜的泪都出来了,说道:“听到了。”   “刘阿兄放心,我这就去制。”王葛明白这是对方抬举自己。万没想到他阿父竟在太学,太学对读书人来说,就相当于匠人理想中的将作监!真是了不得。   桓真赞道:“好事得成双。也请王匠工为我制一尺,隐晦提名,不需标刻线。原先那把尺,前几日打虎头、敲你手背那下,硌坏了。”   王葛姐弟脸上的喜气全无,同时耷拉头。   王禾扒在杂物屋处“哈”声一笑,被王二郎瞪的闭嘴。   王翁正想岔开话,院外奔进来一人,冲着背向院门而坐的刘泊就扑:“桓阿兄!呜……我可找到……”糟糕,不是?   旁边桓真歪头打量:“阿恬?”   王恬回头,先吓一跳,再凑回来:“桓阿兄?你咋、咋这样了?”   “比你强。”   “呜……你不知道我……”   “等等!”桓真叫过王荇,扳着小家伙的双肩杵到王恬面前:“我师弟。阿荇,快叫王阿兄。”   “见过王阿兄,我叫王荇,荇菜之荇,水中强者也!”   王恬傻呆呆回这孩子:“我叫王恬,恬,静也。”   静什么静,没眼色!桓真伸手:“见面礼。”   “哦。”王恬左手抹把鼻涕,右手从怀里掏吧掏吧,掏出个灰白颜色的图牌,兽骨材料,整个比掌心小,制式下圆、上有祥云花纹。他难为情解释:“先送阿弟这个,等我回……考入县护军营后,给阿弟补个好的。”   王荇还没接,就被桓真拿过、递向王翁。“这是他的符牌,明日我让铁风带二郎君去清河庄,一个符牌怎么着也能换头牛。”   王家所有听到这话的人……待数日后王二郎把一头牛、整车粮都带回来后,仍跟做梦一样。   当然,现在王翁一家人只是感激,没敢把此事深想。   王恬快语跟桓真哭诉自己数月悲惨遭遇时,王葛趁着光亮,先回屋制簪笔。她前世也制过此物,不需笔斗、笔尖,不到一刻钟就打磨好了。而后她微微愣神,叹气。前世今生,她都怕欠人情,没想到又欠刘小郎,比以前欠的还多。   至于隐晦提名,是因为匠师令有规定,匠师之下的匠人,不允许在制器上刻姓名。   那就刻葛藤吧。   人都说葛藤为纠缠之意,但她却觉得,葛藤坚韧,耐受风雨,更寓意自强不息!   桓郎君的竹尺一并制好,刻的也是葛藤。此葛藤呈螺旋攀沿于一端,便于攥握,免得对方用葛藤这端来敲阿弟。   院外,王恬痛哭一阵,紧接着心情大好,不见外的去灶屋,嘴甜无比的叫“姥”。贾妪心疼这孩子,用刚热透的饼夹满肉酱给他吃,再兑了热水让他净脸,给王恬扎了和桓真一样的羊角髻,最后将王禾才翻新的寒衣拿给王恬穿上,还算合适。   拾掇一番重回庭院,众人才晓得王恬这孩子有多俊。   竟不输刘泊!   小贾氏从门缝里瞧到,急的团团转。阿菽这傻货啊,跟她阿父一样傻!这个俊俏小郎跟桓小郎相熟,肯定也不是普通乡兵,可阿菽就知道在灶屋烹食,哪怕在庭院来回走两趟也行啊!   夕阳一落,众人就得去屋里了。桓真几个本就是给王户送吃食,除了王恬埋头吃撑,其余人都寥寥几箸,然后告辞。   桓真拿了竹尺,刘泊得了簪笔,出来院前三丈来远后,回头瞧,王家人还在原地目送他们。   王恬挥手:“翁姥,葛阿姐、荇弟,我还会再来的!”   任朔之带着程霜几个求盗、执着行灯过来。“你们速速回去,那两个逃犯还未找到!”   王恬已经告知过自己为何来瓿知乡,桓真、刘泊道声“是”,然后他们听到了马蹄声。   这时候农户基本都吃完晚食,任朔之几个不讲话,周围就极其静谧。   马蹄沉重,渐进。是袁彦叔,他牵着马,马背无鞍,横驮两人,一动不动。“任亭长,我抓到他们了。他们想去鳏翁家偷粮,我打晕了他们。”   任朔之翻动这两人的脸,跟浔屻乡乡兵描述的一致。揖礼相谢后,他气愤又后怕道:“我特意命人在水源等地细细巡查,看来这俩竖役也有防备。”   “是,他们很聪明。鳏翁家赁出一屋,那家人有个好在井边大声诵书的小郎。亭吏两次过去巡查,此隶臣妾都是等小郎出声诵书,揣测出亭吏已走,然后从暗处钻出。”   任朔之再谢对方。   袁彦叔看向桓真,后者知道有事,走向道边。   铁风跟过来,他跟袁彦叔仍互不视,互不语。   “桓郎,我盯那两个逃犯时,听到赁居在鳏翁处的这家人一些谈话,甚是可恶。这家郎君是那蠢货贾风的族弟,原先就是他到乡里贿赂乡吏打听滚灯的事。贾风被贾太公罚禁,他也被揍个半死,一家人被撵出村东族地。此人之子到了相看年纪,两月前从一佃户口中知道了王小娘子匠童之名,但那时他仗着贾风之势,犹豫不决,不想跟王户结亲。现在一家人落难,这郎君后悔了,便想使阴私手段,教唆儿郎接近王匠工。还说既不好接近,就死缠烂打。再不行,就接近王家别的女娘。”   “哦。”桓真抄着手,踱出去一步,又回来,有了决定。“教子不善,罪不在子。先令其子丧父,观其是否向善。若还不善……母之过丧母,子之过丧子。” 第80章 80 很犟的铁针   次日,王翁、二郎携王荇在卯正前至乡兵营地。   铁风跟王翁父子一旁说话。王荇托着五页纸上前,说道:“好些不会的字,我画的圈。还有,桓阿兄,我原本想两面都写字,可是纸会透,反而废了一张。”   小孩子心疼纸张的表情藏都藏不住。   “我幼时也如此过。”其实最贵的哪是纸,而是墨。但这些暂且不需叫王家知道。桓真略扫内容,圈、字数量几乎均分,这就很好了。他每看一页,含着笑点头。   王荇见快看到第五张了,如实解释:“最后一纸,上面只要是『一』字,全是我阿姐写的……咳,其余由我代写。她说牢记当日夫子的教导,自当以匠人之道报答夫子。幸亏有桓阿兄给的磁石,我阿姐就将昨晚如何发现铁针能指南北的事,告知给夫子。桓阿兄,或许有朝一日,人人各持一盛水的小筒,浮一根针,就能晓得南北方向……”   王荇的小嘴吧吧不停,王翁父子隔着距离不时瞧一眼,都怕桓小郎嫌烦。可是桓真听得很仔细,纸上所书,他看的更仔细。   桓真自家就有磁石所琢的“司南”,是用来仰察星宿斗机之用。因其沉重,若外出使用,需以车载,谓“司南车”。   至于宫中的司南,寓意更多的“国之正法”,所谓立司南,端朝纲,而非辨认方向所用。   此刻桓真心里直如惊涛骇浪,仔仔细细将第五张纸,猜着“圈”代表的字,逐列重看一遍。   起因是王荇为省纸张,正面写完、反面写,发现纸透后,王葛觉得扔掉可惜,就把没透地方的字剪下来,用葛布垫着保存。   在做此事之前,她在桉桌另端缝衣,铁针不锋,就以磁石磨针。   由于夜晚燃烛的原因,桉旁一直放着一盆水。那些剪剩下的废纸,她就突发奇想的用针穿纸,将针与纸放至盆里,当它是轻盈小船。   然后,王葛姐弟一边回忆那个“不怕漏”竹船,一边用手指搅动水,她还说道:“你看,它也不怕漏,怎么打转都不沉底。”   王荇就回:“是因为纸的原因吧?针才不沉。”   王葛又说:“不光不沉,你瞧它还挺犟哩,咋打转,它最后都一头朝南、一头朝北。”   王荇:“我试试……阿姐,它果然很犟哩!”   桓真再次看完了,视线矮处,王荇眼睛熘圆,生怕桓阿兄嫌第五张纸写的不好。他冻的鼻涕一出熘、一出熘,都没敢擦。   “铁风,找根无锈铁针、一盆清水。”桓真交待着,去取纸与磁石。   备齐后,按照王葛的方法,用磁石打磨针,穿过纸片,特意呈东西向放置水中,果真,铁针带动着纸片旋转,一头冲南、一头冲北。   铁风抓几下头发,也蹲到盆前,看桓真手指搅水,把纸片搅的乱向后,慢慢的,纸片停稳,针的方向仍呈南、北。   铁风忍不住试了几把,依旧如此。   后头的王荇“嘻嘻”笑,问王翁:“大父,用磁石磨过的针是不是很犟?”   王翁欢喜的把孙儿抱起来。   王二郎小声道:“想知道南、北,抬头瞧瞧太阳不就行了。”   王荇:“若阴天哩?”   王二郎:“还能总阴天?”   王翁:“若迷路深山哩?”   “谁无事自个进深山啊?”   王翁叹声气:“虎头啊,以后别学你二叔,看着没,比这指南的铁针还犟。”   桓真起身,赞道:“翁说的好!指南的针!来,阿荇。”他抱过王荇,并不嫌弃,给这孩子擦净鼻涕印,说道:“待我回都城时,跟阿兄去一趟可好?”   王荇激动的想哭,回头征询大父时,王翁已经连声说:“极好、极好!”   接下来,桓真将五张纸装进布囊、再搁进防水箧笥,用麻绳捆缚后,烤上泥封。亭驿紧背,打马而去。   铁风则带王二郎出发去清河庄,铁风骑马,王二郎骑驴。   王恬早在天亮前就押着那俩逃犯回浔屻乡了,王荇没见着,颇遗憾。   回家后,王葛知道自己的“突发奇想”又一次过关,就全副心思用在制器上。桓县令要求孟春之前制出一百尺、一百矩、十个规各彷一百,总共一千二百数。她肯定不能卡着孟春交接那天完成,且按五十日算,她每天要制二十四器。   从清晨到天黑,除去吃饭、如厕,也就五个时辰。也就是说,她每个时辰要制出五器!   这种情况下,何谈多制、挣钱?   王葛也只是感叹一下,手上的忙碌并不耽误。桓县令越对她严格要求,越是对她有大期望!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王荇背书的声音从院中传来。   王翁在原先噼柴的角落,架起工具凳,给王葛刨木。   王三郎一早便带着王禾去野山伐木了,今日是王禾头回进野山。在贾舍村,儿郎进野山就证明能担家务了。   王大郎还是编筲箕,从年头到年尾,他编的筲箕除了人情往来,换的粮起码够两斗了。   贾妪、王菽继续忙活贾地主家的活计,王蓬给长辈们端水、看护幼妹。每个人辛苦的同时,都翘首以盼王二郎的归来。   那个符牌,真的能换头牛吗?   下午,村北赁居于鳏翁家的贾郎君棒疮迸裂,死了。周围村邻跟这家人不熟,还是鳏翁找来几个儿郎,帮着抬出村,找了个无主的荒草地埋了,又帮着在坟前搭了个草棚。   五天后,铁风、王二郎拐过临水亭,回来了。铁风缓骑马,王二郎咧着大嘴、也不嫌灌风,一直笑着驱牛车。车是农户常用的板车,但轱辘比张户家的可大多了,也结实。车上堆着满满的粮袋。   那头毛驴仍不清闲,背上也驮着粮袋,跟在牛车旁。   呜咽的哭声随风传来,王二郎站到车板上眺望一下,看到了远处有草庐和新坟。他迅速坐回,没看清跪在坟前的俩人。   “谁家呀?”他纳闷,没听说村里谁有疾啊?   铁风明了,没说话。   同一时间,桓县令接到了王太守回复的文移,感叹太守不愧有德重贤名,不仅将王葛之功全部述于牒牍报向洛阳,还给她读书认字的机遇。   王葛从腊月后,可受业于南山馆墅的谢氏小学,免束修。   王太守出身琅琊王氏,清河庄是王氏庄园之一,琅琊王氏在踱衣县的小学,就在清河庄内。但谢氏小学确实比王氏的要好。   桓县令替王葛欢喜,也不知道这个聪慧、坚毅的小娘子,将量器规范练习的怎样了,何时开始彷制?他让王葛总共刻一百尺、一百矩、一百规(每种规刻十个),总数三百……咳咳……是不是有些苛刻了? 第81章 81 闹腾的王恬   王葛前世见过很多次牛,但当二叔把牛拉进院门时,她和全家人一样,都觉得牛好珍贵啊。跟屋子、院子、甚至和人一样的珍贵!   也一下明白了,为啥村邻乘车要讨脚力钱。牛多憨厚,多招人疼,嵴梁也不是那么高嘛,凭啥给别人白抗苦力?   哞……   一声牛叫,令王葛姐弟牵在一起的手欢喜的直摇;王蓬兄妹则学着“哞”叫;王翁假装镇定,看牛的牙口,角,四蹄,绕前绕后,越绕越和小辈们一样,乐的合不拢嘴。   贾妪揽着王菽,一会儿看牛、一会儿看杂物屋堆的那么些新粮,刚想问这是不是梦,王菽就先问:“大母快掐掐我,这是真的不?”   “掐啥掐,是真的!”贾妪可舍不得掐孙女。   主屋西侧的次房,若有人注意门缝,非得吓一跳。小贾氏的鼻子都快挤扁了,打量外头的一只眼瞪出了血丝。   她又换另只眼。   “一个破牌子真换来牛?还拉回好些粮。这么大的事,你们各个欢喜,都不来喊我,我不是这家新妇么?姑舅还有老脸怪我挑唆不和?你们咋不说是你们一个个排挤我?王二郎,你从前就夸你那长嫂多勤劳、多能耐,咋?现在又夸她留下的贱屦子?那我给你生的儿郎呢?到现在还受苦受冻的伐木,咋没人夸他?死阿菽,就是个倒贴的蠢货、蠢货、蠢货!跟你大母过去吧!”她都都囔囔,越说越龇牙彷若疯犬。   王二郎顾不得自己身上风尘,一边给牛身、牛腿擦泥,一边说那符牌的事:“人家真是大户人家啊!牛、羊全都一群群的,比咱家蚂蚁还多。清河庄管事说了,这种符牌啥用都不管,就是王氏族中子弟在外行走时,遣财救治疾苦的。凡拿符牌来庄子,贫贱者给粮,疾病者舍药。所以咱呀,不光沾王小郎君的福,更沾桓郎君的福,若不是铁郎君跟去,估计也就驮几袋粮回来了。”   王翁上手就想敲他,王二郎急忙挡脸。王翁气笑,训道:“此话休再说二次!哪怕只给一袋粮呢,咱也该知足感恩!当然给牛……哈哈……”   院子里全笑起来。   贾妪又责怪为啥不留住铁郎君吃晚食,王二郎继续挡着脸给阿母解释。   王葛这时和王荇壮着胆子,将手心轻轻贴在牛腹上。   哞……   它一叫,姐弟俩的手跟着微微颤。   真的有牛了。   真好。   几日后,瓿知乡、浔屻乡两地的乡兵大量集结进入野山伐木。王恬毕竟身份特殊,整个伍人小队陪着他找到瓿知乡临水亭的桓真,于是王恬在伐木期间暂归在临水亭队伍里。   下午申正下山,浔屻乡的乡兵在山脚下扎营,王恬心底还是不大信任桓真,紧揪着任朔之的衣角,垂低头从营地旁边过去,生怕将他叫回去。   一离开营地范围,立即跟不认识任朔之一样,蹦跳走路,扔石头、攀树,累的时候就跟桓真说个不停。   任朔之瞧着这孩子直摇头,跟程霜等人庆幸:“如此看,幸亏是阿真分到咱临水亭,若是这恬小郎,唉,才盯他一会儿,我眼皮都累的跳。”   程霜:“他还怕伍长逮他回去呢,人家巴不得歇两宿。”   “哈哈!”   王恬的闹腾,其实桓真也打憷。果然,王恬过了村西就撒腿跑,记性极好,一直跑到王葛家,嘴里大叫:“翁姥救我。”   王小郎君?!   桓真气呼呼追来。   桓小郎君?   二老吓坏了,以为有疯犬撵他们,二郎、三郎、王禾抄棍子、扫帚,可外头道上没动静啊。   桓真气喘着解释:“翁姥,他是饿的喊救命。我等在山上伐了一天木,晌午只吃了一张凉饼。”   王葛赶忙系上臂绳,进灶屋和面,王菽去杂物屋舀酱。王恬蹲到灶膛前暖手,桓真不再管他,牵着王荇的手,随二老去主屋。   两盏昏烛,一桉简策。   桓真坐下后,提醒道:“翁姥,夜晚认字,还需再添两烛,不然长久下去,阿荇的眼力会受损。”   灶屋内,王菽把酱拿过来后就离开了。王葛和面,搀胡麻,王恬烤着手,没回头,问道:“我和葛阿姐从前见过面吧?”   “是。”此事没必要隐瞒,她说道:“在都亭驿站,当时小郎君帮着我斥那恶吏,还未谢过你呢。”   “现在想来,葛阿姐与我桓阿兄早就相识。”   王葛再道句:“是。”   “咦?不对啊,葛阿姐,那符牌没换来牛吗?”   “换了。天冷,牛在对面……”不等她说完,王恬已经跑出灶屋,推开杂物屋门。   哞、哞!小牛急叫的声音让主屋的人全又出来。   桓真过去,拧着王恬耳朵往主屋揪:“你当你清河庄的牛呢,再晚点又让你把牛尾巴割了!”   一个时辰后,王家人目送桓真、王恬离去。这回王恬再挥手,喊出和上次一样的话“我还会再来”时,王家人脑袋都嗡嗡的。原来上回这孩子的活泼,是还认生呢。   今晚才是真正的恬小郎。真闹腾啊!连屋顶都爬上去好几回。   乡兵伐木是为了制箭,每年仲冬时都要如此。两天后王恬就又回浔屻乡津渡工地了。   王家喜事连连,县府允王葛腊月后去谢氏南山馆墅上小学,这可是比虎头读书还要令人意外。   “女娘也能读书?”贾妪喜极而泣,感激桓真不已。   这个功,桓真可不能领。“翁姥,此事与我无关。王匠工前段时间制的竹船,得到太守大人的赞许,若赏钱帛,不足以彰显此功,这才令她去南山馆墅修训诂学,也算给她一个资历出身。再者,训诂学利于匠师之道,即便此年纪不学,达到中匠师后也要学。”   这话意思可就深了,王翁能忍住激动,其余真心关怀王葛的可忍不住啊,一时间满室皆是啜泣声。王大郎肩头颤抖,念及亡妻若还活着,她该多欢喜。王荇懂事的起身搂住阿父脖颈。   王翁哽着嗓音问:“阿葛是每月去南山馆墅几日?还是一直住那?还有,腊月不正过年吗?”   “旁的小学,幼童都是正月入学,唯谢氏宗族从腊月开始。阿葛虽只修训诂学,但课程也极多,除了农事忙时的固定假期,其余寻常月份,即便她不计辛苦,每月最多可返家一次。”   此时没人注意桓真称呼王葛已经变为“阿葛”。   王葛因为格外关注“幼童”二字,也没在意。她说道:“我不怕辛苦,大父、大母、阿父,我每月肯定都要回来一次的。” 第82章 82 宿命回转   王二郎、王葛姐弟将桓真送出院门,袁彦叔白襦白裳立在道边,如不畏冷的岩石。不知他何时来的,还是一直在此。   王家三人也向袁彦叔行礼。   桓真看向王葛,不满道:“这段时间我教阿荇礼仪时,你旁听。”   “谢桓郎君。”王葛欢颜拂面,双眼比往日弯。   来了!桓真数着一、二……   “桓郎君,我有一事想问。”   桓真抄起手:“讲。”   “你刚才说过,修训诂学者都是幼童,那他们年纪……”   “大者不超六岁,小的……”他竖起二指。   王葛笑容一僵,已经能想象自己杵在“幼儿园”中的尴尬了。   桓真宽慰道:“勿忧。你在他们中,一定是匠技最好的。”   这倒是,以后我定是同龄匠工中认字最多的!王葛揖礼,谢对方相告。   袁彦叔一挑眉,桓郎从前跟小女娘交谈,顶多一问一答,这回比王匠工多讲了一句。   时光一晃而过,进入季冬。   贾舍村的儿郎每年只在此月得空休息,除非日头大好、无风才结伙进一次野山。那些懒人家就受罪了,不积薪,只能挨冻。   天气冷到王荇都没法练字了,砚台、毛笔遇水便冻冰,于是每日诵桓真留下的服虔所著的《通俗文》。   桓真此次离开,是去乡里参加“乡兵武比”。对他来说,此武比也是少年护军营的首次预选。浔屻乡里,王恬也是。   各乡的武比均为三项:三番射,逐禽左,角抵。   只要赢两项,桓真就有资格参加来年五月的三乡“大武比”,此武比在县邑举行。踱衣县的大武比通过后,谓为“护军童子”。之后再去郡治所山阴县参加郡武比,录取后,谓为“准护军”。相当于王葛下一步准备考的“准匠师”。   三番射:顾名思义,只进行三轮箭赛。第一轮为试射,由乡里的神箭手射靶做示范,每人跟随,无论是否中靶都不计成绩;第二轮为正式比,由乡吏用算筹计数;第三轮时,旁边有奏乐者、鼓声、歌者,乐曲均出自《诗经》,所有乡兵需按歌乐、鼓点节奏射箭,不和韵律者,即便中箭靶也不计为成绩。   逐禽左:本为六艺之一御车中的一项,由于乡里条件简陋,无战车,便简化为骑马逐禽,从左面射获。场地中骑马往返一次为一轮,仅比三轮。每轮射禽、掳于马背者,成绩方为上等。两轮不中者,第三轮不必再试。   角抵:所有乡兵先按亭、村、里区域分组,然后抽签,两两对决。上场前,头戴一对牛角,除上衣。对决过程中,手脚并用、以力相搏,允许以头上牛角抵人,但不能持其余兵器,更不能携暗器。每人只进行一轮角抵,输一次即是此项的最终成绩。   桓真出发前,贾妪给他烙了二十张加猪脂的胡麻麦饼。刘泊捎来的肉酱,一家人根本没舍得吃过,盛于小瓮里让桓真带着。   谁能料到呢,桓真腹中亏油水的时候太久,一路吃的确实欢,到达乡里、直至比武期间都断断续续的腹泻。尤其角抵时!   好兄弟就要共患难。浔屻乡的王恬为了积蓄体力武比,提前两天四处称兄道弟,积攒麦饼,替远在山阴县的王太守认下若干养子。结果体力是补回来了,撑的他至比赛时,都在断断续续的偷痾裤子。尤其角抵时!   当然这都是数日之后的窘事。   王葛当下正面临着窘事,跟大父母、阿父抱怨时,长辈们头一次不助她,还引以为傲。   季冬之期,朝廷、民间休农息役。人一旦无事,就好找事。那些到了相看年纪的儿郎,会选择此月,壮着胆子到有贤声名的女郎家外,通过唱歌、赋诗表示倾慕之意。   只要这些儿郎不喊粗野之话,女娘家就不会撵出来揍人。听说有些贤声名远扬的,连外县的儿郎都会跋涉而来。   所以谁能想到呢,咋晋朝比她前世的风气还开放!   张菜在王家院前徘回的最勤。他这两天跟鳏翁家赁居的小郎学了几句诗,过来后,深呼吸几下,开喊:“关关雎鸠……君子好逑。参差荇菜……荇菜……”   他阿母孙氏一直在自家院门观望着,见儿郎抓头,赶紧过来:“你阿父好容易不管着你了,你倒是喊呀!”   张菜恼道:“我不喊了!才想明白,那小郎诓我。我求的是阿葛,咋句句都是她阿弟的名!”   屋内,王葛不知道张菜已经走了,还一直用布团堵着耳朵。一百尺、一百矩都已经制完了。察验任务交给王菽,这个过程中,正好让王菽对规矩、分寸记牢。   再说回桓真。   乍离开贾舍村,他心里还怪不得劲的。一时不着急赶路,和铁风一前、一后缓骑而行。铁风指着荒草远处的孤坟、破棚鄙夷道:“那贾小郎自身根本不正,给他阿父才守几日灵,就受不了罪回村了。”   “世人百态,只要不犯恶、不作孽,随他去吧。驾!”桓真挥麻鞭,背后的麦饼还温着。   他们路过一个不显眼的岔路,岔出去的那条崎区道因为行人减少,已经被草藤、泥土渐盖,快要看不出道来了。   一个着破烂寒衣的妇人,领着王竹蹒跚行路。二人低头的时候多,再抬头时,王竹都有点不敢相信快到贾舍村了。   他指着远处依稀能望见的村落,跟妇人说:“杨姨,我就快到了。你跟我家去,歇两日再回沙屯吧?”   杨妇轻“嗯”声,累的话都不愿多说的样子。   杨妇跟姚妇是从母姐妹,算不上王竹的姨母。王竹便称她杨姨。   姚妇已经再嫁,离开了沙屯。姚家哪还愿白养王竹,况且冬季少农活,更显得王竹整日吃、不出劳力。   杨氏是寡妇,守寡之前一直未有生育,夫君病亡后,没人敢娶她。她娘家也早没人,沙屯没地主,想做佃户都不行,平日杨妇靠卖荆棘、木柴度日,受艰辛生活的折磨,乍看她跟老妪似的。   她送王竹回贾舍村,是因为姚家答应给她两升粮。先给了一升,回去后给剩下的。   此刻的王二郎在牛棚底下跟小牛说话,时而大乐,不知道的真以为牛懂人言。“哎呀,日头落下去喽,走吧,牵你回屋。回屋喽,明日我再多割些草给你垫肚子。”   哞……   王二郎再乐。他还不知,前世之宿命,又一次绕了回来。 第83章 83 宿命拐弯   王二郎将牛牵进杂物屋时,贾妪也进来了,打开腌肉瓮、鱼酱瓿。“二郎看。”   “咋了?”   “有鼠贼呗,隔几日就往外倒腾,每回只倒腾一点。你说你那新妇,想要这些为啥不敞开说,我还跟婚家抠索这个?如此一来,咱家既少了腌肉、鱼酱,我和你阿父还落个苛待新妇的不慈恶名。”   王二郎刚才没想这么深,听阿母一讲,顿时明白新妇是存心的了。   贾妪见儿郎愤然,无奈道:“我是不喜你这新妇,但心疼你啊。你们日子不能总冷着过吧,她也不是越冷着、越能想明白的人,性子反而越窄。二郎,若你还想好好过,就想想她的好处,她抚育阿禾、阿菽,为这个家操持了好些年……”   “阿母,既说到这里,儿便说实话。儿不愿!早不愿和她过了!可恨一直无弃她的道理。”   贾妪愣住,悲从中来。   二郎多大咧的人啊,竟被逼到说出这种话,可见忍了多久、忍到忍不下去了!   老人家暗然道:“所以说,心思不正之人,还不如像姚妇那样,坏在脸上、坏在嘴上。起码她坏的让人一眼就瞧出来,好防备。”   才申初,庭院中暖意全无。王二郎心头郁闷,摸摸牛脑袋,就背筐、拿上镰去割草。他走后不久,王竹、杨妇就来了。   家里除了王三郎和王竹抱头痛哭,其余人要么意外、要么陌生。王艾竟然问:“他是谁呀?”   王蓬:“他是大兄啊,你以前不是总问大兄去哪了么?现在他回来了。”不过阿妹是有好久没问过了,就连他自己都是偶尔才想一次阿兄。   这时王竹给二老磕头,涕泪横流:“我想家了,以后再不离家了。呜……大父、大母,我想你们了,你们别不要孙儿,呜……我再也不去沙屯了……”   王翁沉脸不语。   贾妪心软,把王竹招呼过来,冲他腚上一打,又气又心疼道:“该!你这回知道家好了?知道你那阿母靠不住了?”   “嗯嗯嗯!孙儿知道了,她不是我阿母了,她嫁走了。我外大父、外大母都不告诉我她嫁到哪了,呜……她走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呜……”   王葛冷冷看着,心想姚妇若听到这番话,会伤心成啥样?这就是姚妇宁愿被弃也要保住他声名的儿郎,才半年时间,就变成“不是他阿母”了!   王翁为自己有个如此不孝、忘恩的孙儿感到羞耻。他轻轻叹出长气,是时候告诉老妻真相了。但家丑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处理,就对杨妇谢道:“劳烦你了,这么远的路,把阿竹送回来。”   杨妇不敢看众人,摇摇头,继续杵在门口。   “大父。”王葛出声:“咱家住不开,趁天亮,我跟大母带着杨姨去村西乡兵营地吧,好些乡兵都去乡里比武了,肯定空出许多茅屋。”   “对,对。你们这就去。”王翁暗责自己湖涂,刚才正想让这妇人留宿,在杂物屋和牛挤一宿,忘了家里有俩鳏男,真留此妇人,明天村里肯定传言四起。   王竹哭的一抽一抽,根本没看杨妇。   似亭长、求盗这些低级亭吏,级别再低也是吏,都不必参加乡兵武比。王葛找过来的时候,任朔之、程霜等人皆在。有王葛,贾妪是不用出头的,王葛揖礼后,笑盈盈说明来意。   周围皆是儿郎,把杨妇吓坏了,她终于壮着胆子跟贾妪说:“我、我是寡妇,不能住这。”   任朔之粗嗓门道:“寡妇怕甚?程霜,带她去隶妾那,那边尽是寡妇!腾出个不漏风的屋子,咋不能凑合一宿!”   “谢亭长大人。”王葛揖礼谢过后,跟忐忑不安的杨妇解释:“没办法,都怪姚家没跟你说清楚,我家庭院小,无法留宿外人。明早这里还能白领一顿早食哩,吃完后,你赶紧上路,我们就不送了。”   程霜吆喝杨妇:“快点吧,王匠工没诓你,快走两步,到隶妾营地还能赶上晚食。”   “劳烦求盗大人了。”礼多人不怪,再加上王葛一笑,双眼弯弯的,极为温婉。   程霜摆着手:“小事小事。”带着杨妇离去。   祖孙二人往回走,王葛决定先提醒大母王竹的事。今晚或明日,家里肯定会乱腾一阵,大母上年纪了,若没防备很容易气伤。   提醒归提醒,得讲究方式。   “大母,有桩事……我可能做错了,我一直不敢跟三叔说。”王葛说到最后,垂低头,声音渐小。   “你三叔?有你三叔啥事?不怕,跟大母说,你自小就懂事,犯错能错到哪去?”   “那晚大母和我为了守滚灯,睡在院里。那晚起了挺大的风,阿竹很晚还出来屋,还跑两趟茅房!我觉得挺奇怪,就记在心里了。第二日姚妇离开咱家后,我在灶屋问阿竹,是不是他夜里上茅房的时候逮的鼠,帮着他阿母干坏事?”   “啥?那他、他咋说的?”   “他一下就吓得坐到后头柴垛上了。我就知道猜对了!我记得……我气的离开灶屋找大父说这事时,阿菽进灶屋了,不知道有没有看见阿竹坐在柴垛上。”   贾妪停住脚步,年岁大,经历的事多,她心里已经往更可怕处揣测。“你跟你大父说了?那你大父……”   “我大父肯定信我啊!但是,”王葛挽紧大母手臂,顾忌的看看四周,小声说:“大父若直接问阿竹,他又不傻,能承认?而且姚妇自己把罪都担了,是不是阿竹帮着逮的鼠有啥要紧的?兴许阿竹也不知道他阿母要鼠干啥用的?只不过事情出了以后,他才想明白,才知道害怕。”   王葛紧接着一叹气,愧疚道:“今天阿竹回来,又瘦又脏,跟离开之前一样,都没长个头,在沙屯肯定受了不少罪。唉,当时都怪我,没凭据就直接找大父去了。后来大父看阿竹惦记姚妇,不吃不喝光掉泪,对三叔哪还有半点孝心?才失望、索性让他去沙屯。想是沙屯确实穷,他终于想通了。大母,今日看到三叔哭的好伤心,我真……真对不起三叔。”   贾妪拍拍王葛的手背,迎着寒风,流着伤心泪。她纵使不信孙女,还信不过夫君吗?夫君是那种没凭据就舍得把孙儿往外撵、一撵半年的人吗?怪不得啊,始终不让三郎接这孽障回来!“大母,知道了。我虎宝没错。”   谁对、谁错,还用孙女变着法的提醒吗?   王竹啊!   定是让姚妇顶了罪行!那夜逮鼠、想纵火的孽障,是王竹啊!   “大母快看,是二叔。二叔!”王葛冲远处使劲摇手。   王二郎憨笑着跑来,问:“你俩出来干啥哩?”   “等二叔呗。”   王二郎莫名其妙的笑出泪来。咋回事?咋如此欢喜?欢喜到想掉泪。 第84章 84 各自鬼祟   王竹难受的想掉泪。   黑黢黢的东厢房内,他缩在床角,裹两层被褥也没觉得暖和。咋觉得回来了还跟在沙屯一样呢?一样冷、一样没人管他。唯一好的,是晚食时把他当成一家人,不似姚家,吃饭总避着他。   可恨姚家吃的还是阿父带去的粮呢!   大父把阿父、二弟都叫去主屋了,要说啥事么?为啥不叫他?还是所有人都去主屋了,单不叫他?   王竹一边乱琢磨,一边盯着从前阿母睡的位置,神情再无想念。才半年就再嫁不说,嫁到哪都不告诉他,他可是她亲儿啊!外大父、外大母不叫她告诉自己,她嘴巴就缝上了吗?偷偷和他说,外大父他们能知道吗?分明是她自身不想和他这个亲儿再相见。   好狠的阿母!不配为母,活该被阿父弃!   王竹忍不住下地,趴门口、冻回去,再扒门缝、再冻回去。主屋亮着烛,都舍得点烛了?什么事不能明日天亮了说,还要费烛油、非得今晚说?   次房。   小贾氏蹑手蹑脚的出来屋,才走两步,主屋门口就迈出个小身影,是王蓬。“二叔母?为啥弯腰走道?”   “小畜牲!”小贾氏低骂句,回屋。想偷听主屋说些啥,没想到两个老货如此贼,派小畜牲看门。   王蓬立了大功,速回里屋附在王葛耳旁说了此事,小家伙眼中倒映烛火,亮而清澈。王葛赞许点头,攥住他手给他暖着。旁边王荇起身,出去盯门。   草帘相隔的里屋,沉闷一片。   王翁想了想,决定还是直说:“阿竹,不配为王家子。之前想纵火烧自家庭院的,不止姚妇。姚妇一人顶罪,是故意留下这孽障,继续祸我王家。”   王葛简直要为大父这番话喝彩!一语,将姚氏自以为是的用心良苦,解读为更阴险的恶毒!   王三郎怔忪而望,骤然间哪能思量明白。   王蓬已经懂事了,身体一下绷紧,王葛揽住他,抚他背。   王二郎同样满腹疑问,看大兄稳坐、阿葛平静、就连女儿阿菽为何也跟她从姐似的?就更湖涂了。天啊,他就出门割了趟草,咋就出这多事?阿竹徒步归家,他都没和这个久别的侄子说两句话哩,阿竹咋就成了助姚妇纵火的孽障了?   王翁很满意儿郎们没有冒失打岔的,继续道:“那夜阿葛和她大母在院里守了一夜滚灯,怕的就是火、防的就是人!原本防的是外人、外火,没想到啊,差点被自家人连庭院带人,将我等全烧死!幸而那孽障跟姚妇一样愚蠢,深更半夜冒着大风一趟趟上茅房,引起阿葛防备。姚妇被弃离开时,阿葛见那孽障都不知道送送他阿母,就质问孽障,是不是他上茅房时逮的鼠,助姚妇作恶?结果孽障吓的无话可答,栽在柴垛上!此事关系声名、甚至性命,那孽障又不是阿艾,倘若有理为何不反驳?为何不反驳?!姚妇认罪时一句句数落孽障的『嘴巴缝上了』是骂孽障?还是提醒孽障一定不要开口、全当嘴巴缝上了?她母子二人勾结作恶、作恶不成还要愚弄我王家!卑劣至极!   此刻起,谁敢为孽障说一句情,就跟孽障一样、跟姚妇一样卑劣!就休再做我王家子!”   王三郎在阿父一声紧似一声的斥责中,浑身哆嗦,牙打颤。   王蓬不敢哭出声。   屋里唯一安宁的,是熟睡中的王艾。   烛火明明暗暗,跟随王翁声声斥责,将贾妪、王菽的伤心,长房父女的镇定,二郎、三郎的惊恐无措,王禾、王蓬的难以置信与害怕,全都晃在各自脸孔上。   屋外,不死心的小贾氏、鬼祟的王竹各被王荇逮到一回。此二人如二鼠,偷听未遂,愈发芒刺在背。   主屋内,王菽开口:“当日,从姐出来灶屋,我进去,阿竹的确坐在柴垛上。当时他还咋呼了一声,我以为他是被姚妇之事吓的,没想到,我没想到……”她紧偎贾妪,问:“如果那晚,那根麻绳真被点着了,那咱家?”   贾妪摇头,不敢去想。   王葛:“我只能说,那晚他没机会作恶。但家贼如鼠,谁能日夜提防?”   王翁:“二郎,明日起早,你随我押那孽障,交予临水亭亭长。”   王三郎顿时叩低嵴背,喉咙里发出压抑哀嚎。   王蓬搂紧王葛,泣不成声问:“从姐,从今后,我是不是没阿兄了?”   “有。你还有禾从兄。”   王禾没想到王葛这样说,王蓬紧接着扑到他怀里,王禾感受着从弟幼弱的小身板,慢慢的,学王葛那样搂紧他。   王翁看向三郎,也流出老泪,哽咽道:“平时不教子,此时后悔有何用?”   “呜……啊……”王三郎无处发泄悲痛,手一下、一下捶地。   夜风如此寒凉,刮的人脸疼心疼。   小贾氏瞅见主屋出来人了,是叔郎回东厢房了。可她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夫君回来。小贾氏气的嘴直抖,王禾竟然也没归!“想休我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轮到我了?呵,做你们梦去吧!哼……我又没犯七去,谁都别想休我。老不死的,王二你个竖夫,都别想休我!”   东厢房。   哭肿眼的王三郎做梦似的走。黑暗里,王竹扑过来,委屈的叫着“阿父”。   “阿父,我才归家,你咋不管我?咋去主屋那么久?阿父,你身上凉,被窝我捂热了,阿父来。阿蓬、阿艾哩?”   “阿……嗯……睡主屋了。”王三郎鼻子囔,不想多说话。   “阿父,你咋了?阿父你……”   “你大父呗,又训阿父了。没事。”王三郎这辈子头次说谎,“快睡吧,阿父揽着你。”   王竹放下一半心。“阿父别伤心,我以后会好好孝顺你,好好带弟、妹。”   “嗯。以后都要听话。”   王竹更放心了。   这一夜,王三郎被长子搂着,身体一直僵着不敢动弹,但心里乱腾腾,绞的他头昏、心躁。终于睡着后,他梦到王竹蹲在一处破草屋后,用火石打出火星,引着了茅草。   几个呼吸间,草屋就烧着了。   梦里的王三郎找不到水救火,用寒衣抽打,根本不管用,寒衣也着了。王三郎大骂:“你个孽障,果真是你!连阿父也想烧死吗?”   王竹连连后退,解释:“阿父难道忘了,我说过会一直孝顺你的。阿父不信?你去门口瞧,我烧的是二叔呀。”   我烧的是二叔呀……   我会一直孝顺你的……   啊!王三郎憋在梦魔里使劲嚎、抽打火焰,使劲嚎、抽打火焰……王竹虚化不见,唯火扑天盖地! 第85章 85 用心良苦   久不病者,一旦被寒邪入侵,顷刻如山倒。   清早,王三郎额头发热,难受的咋躺都不得劲。   院中,王翁在东厢房外徘回了数个来回,终是坚持昨晚的决定。“阿禾,把阿竹叫出来吧。只说去趟村西,勿说别的。”   他又嘱咐身后二郎:“你带阿葛去乡里药铺,给你三弟买药。勿贪贱从货郎那买。顺便去趟乡所,阿葛去南山入学的过所路证,该报上去了。”   东厢房内,王三郎昏沉中见长子被叫出去,强撑着坐起来喊:“阿竹!”   王竹停在门口道:“阿父快躺好。大父叫我哩,我稍后就回来。”   王三郎嘴巴半张住,下巴抖动,泪流满面。儿啊,一时半刻的,你回不来了。可别怨你大父母,别怨你阿父!儿啊,你大父是担心阿父无能,管不住你,才将你送到能管住你的地方。别害怕,你年纪小,定不会和那些隶臣干一样的重活,咱们父子总有办法重聚,总有办法。   愚心愚智的王三郎也算透彻一回。   王翁还能不知道王竹年纪小,送到临水亭顶多被罚些役活?之所以这样做,就是让歪了心性的王竹明白,知畏惧!身为家翁,绝不会因为王竹是孙儿就徇私!姚妇做恶事,会被弃;王家子做恶事,同样严罚!   这种举动本身,才是对王竹最严厉的敲打!而非此子能受到何种惩罚!   老人家当着孽障的面,将事情原委跟任朔之讲清,王竹犹如五雷轰顶,一下瘫倒。王禾拽了两次,都没把从弟拉起来。   任朔之抓抓头,王户这可给他出难题了。首先,王竹身高不足六尺五,属于律法宽宥的范围。再者又是亲属“举发”,并无此子犯罪的真凭实据,老人家的话里,还充斥着“疏于管教”的自责。   这能咋处置?唉,真是出难题啊!若非看在外甥托他照看一下王户,他现在就把这一老、二小撵走。   “老丈,这样吧……如今天寒地冻,鳏翁那正好缺个照料起居的,就让王竹去照料鳏翁,一直照料到季春时,如何?季春若改过,老丈叫他归家,若不成,延至端午。如何?”   “鳏翁那不是有一家人在照料?”   “别提那家愚母子,懒的都快生虫了。天气暖和后,鳏翁就将他们撵走。”   “原来如此。谢亭长大人了。”   “天冷,老丈快回去吧,我让手下将王竹送过去。”他转向王竹,斥道:“王竹听好,季春之前,只许家人来探望你,你不得归家。可要记住!”   记住什么?什么不得归家?王竹被程霜提起来时,浑身跟被打折了一样,根本走不了道。“大父……嗯……大父……”他从头至脚冰凉,嗓子好似是瞬间肿起来了一样,堵的他连哭声都跟蚊子般。“大父不要我了么?阿父也不要我了么?没人要我了,嗯……”   村道外。   王二郎心情一直不好,先是埋怨:“家里没牛时,走着去乡里,有牛了,还得走着去。咱养牛图啥?”   “二叔说的对,咱回去牵它。”   “别别别。天多冷,牵出来再冻着它。唉,你大父这回是真狠下心不要阿竹了。”   二叔终于讲出忧愁,王葛早想好如何劝解:“我不这样想。大父真不要阿竹的话,直接去乡所把他的名籍从咱这一户分出去就是。这种稀罕事,乡邻很快皆知,到时哪还有阿竹的容身之地?”   “哎?是啊!”王二郎越琢磨越在理,“所以你大父是想教训这孽障?带他去任亭长那,是想吓唬他?让他知晓真犯下恶行后,就得像那些隶臣一样了?”   “但愿阿竹能知晓大父的苦心。不过啊……看二叔、三叔都不知晓,还能指望他?”   王二郎连忙甩腮帮子:“我知晓!你一说我就知晓了。不过你三叔笨,你得说好几说才行。”   “二叔数落三叔笨,我回去后告诉三叔。”   王二郎心情大好,说道:“不用你告。回去后我先当着他面数落他。虎宝,要不咱别买药了,你三叔是闹心病,费谷粮干啥?”   “我也这样想的。”   叔侄俩打趣归打趣,哪能真不买药。   来到乡镇后,发现街两边尽是卖农具、冬酒的,挑担货郎则多卖辟邪的桃人和苇索。   布肆前正有人吆喝:“进新布了,买布过腊月啊。”   豆肆门口也有人喊:“五色豆,买些五色豆,腊月里煮了驱病驱灾。”   各类酱肆前更为热闹。   转过一条街,卖爆竹的居多。哪种爆竹好?篾匠最不喜的那种。   过年烧爆竹时,想听“噼啪”动静大的,需得竹管粗、竹节密、砍伐的时候越近越好。所以现在还不是买卖爆竹最好的时候。   叔侄俩虽观望着繁华热闹,脚下并不停歇。找到药铺,说明王三郎的受寒状况,以三升新粮交易。本来两升粮买两剂药就可,但是药铺再过十天就歇业了,叔侄俩就多买了一剂。   去乡所申办路证很顺利,乡吏直说已经知晓此事。   因为此次王二郎送王葛去,二人均要把带的行囊、钱粮仔细说明,包括不驾畜车、不执农具器械。乡吏一一记载,数日后会将制好的过所竹牌送至临水亭在贾舍村的营地,不必王葛重跑一趟来取。   离开乡所时,王葛遇到了木乡吏。   木乡吏笑着道:“前段时日,我才跟友人说,头等匠童在我带的那批考生中,没想到小娘子已经成为头等匠工了。庆贺呀!希望下回再见,小娘子已是匠师。哈哈!”   叔侄俩眉开眼笑的跟木乡吏道别。王二郎比侄女还乐,走起路来拽拽晃晃。没寻思擦肩而过一个娘子时,对方朝他脸上扔了个手巾。   王二郎眼前一黑,拿下来,伸手欲还。   王葛尴尬的转眼珠,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还真是!   “郎君,我家住东巷里,姓聂。”这娘子说她勇敢吧,她一直羞怯的半捂脸,也背着身。说她不勇吧,讲述的还挺清晰。   王二郎臊的脸通红,把手巾往侄女身上一掷。   扔给我干啥?王葛拿着手巾,总不能硬塞回娘子吧?“聂,呵……二叔,你、你……”   王二郎的脸都羞紫了,扯着王葛,嘴型催促:“走哇!快走快走。”   王葛也龇牙咧嘴的嘴型回复:“快走快走。”   叔侄俩速逃。   聂娘子等不到回音,回头一瞅,人早不见了!   走上乡道后,王葛才仔细瞅那手巾,幸好上面没绣物、没绣名,从锁边来看,聂娘子的女红很好。   王葛伸高手臂,松指。   手巾被风刮跑,很快落至苇丛里。   遥远的一处野苇之地,杨妇回首,冲贾舍村方向嗤笑。怪不得姚家将姨妹嫁走,不告诉王竹呢。这孩子年岁不大,心却跟狼似的,一点人情不讲。她好歹送他远途归家,离开他家时,他竟一眼未看她、未谢她、更别提送送她。   “呸,小畜牲!若早知道,半路绕圈饿死你!”杨妇发完狠,继续行路。 第86章 86 一户三鳏男   叔侄俩归家后,先探望王三郎,见其已能下地,皆放心。   王荇跟小尾巴一样跟着王葛来灶屋。   王菽把留出来的晚食热透,王葛跟二叔直接蹲在灶前吃。   药釜置于最小的灶眼上,王菽把草药倒进去,加水煮药。   王荇观望庭院无人,蹲到了二叔、阿姐跟前,讲道:“竹从兄被临水亭罚去鳏翁那了,平日帮着烹食、暖被、打扫杂活,只要照顾好鳏翁就行,不需干别的。临水亭的求盗大人亲自送竹从兄过去的,正好被魏姥见着了,问咋回事?求盗大人可好了,他说今冬太冷,怕鳏翁挨冻,特意再雇个半大劳力贴身照看鳏翁,管吃、还不用干噼柴重活,唯独季春之前不许竹从兄归家。魏姥羡慕的不得了,啧啧……追出求盗大人好远,嚷着让张菜兄去跟竹从兄作伴哩。”   贾妪一“咳”,进来,王菽赶紧专心煮药,王荇捂嘴。   老人家先看看釜内的药,然后叹声气,道:“三郎就是心病,知道每日都能去看那孽子,病就好一半了。”   王二郎问:“那阿竹……吓坏了吧?”   “吓坏了好!”贾妪仍又气又心疼,“不吓破他胆,他不知道轻重厉害。你三弟那窝……那老实性子根本管不住儿郎,所以你阿父说了,往后让阿蓬也住主屋。对了,你们今日去乡里,没看到桓小郎啊?”   王葛说:“没有,乡兵比武应该不在乡镇上。对了大母,有桩稀罕事……”   王二郎脸通红,立即把剩下的半张饼塞到王葛嘴边:“吃!”吃总能堵住你嘴。   王葛嚼着饼道:“我在乡上碰到了木乡吏,就是我考匠童时……二叔你干嘛?”   “还我饼。”   “大母,你看二叔!”   “还我饼。”   众人的笑声令小贾氏停步屋外。   她嘴角别扭的上提,想跟着她们笑,好难。她整天愁的掉头发,叔郎一病,以为王家终于能跟她一般,都发愁了。没想到,呵,没想到,一个庭院里,还是两种活法。   一家人,不该要愁都愁,要笑都笑吗?   王葛的声音传来:“我和二叔的过所竹牌,过几日就能送到村里。大母,我想好了,二十那日就启程,万一路上变天,我和二叔就是多投宿驿亭几日,也耽误不了入学。”   小贾氏特意从灶屋门口过、进杂物屋,舀了些鱼酱、咸豆子,出院门而去。   贾妪沉脸,不好当着阿菽的面骂小贾氏鼠贼。   王葛把剩下那口饼还给二叔,来杂物屋,分别将瓿、瓮的盖子盖好。小贾氏又是只取一点送回娘家,总如此,贾家肯定不满,定以为姻家苛待新妇,瞧不起婚家。   两日后,王三郎恢复气色,怕老父生气,每隔两日才去鳏翁那看一下王竹。   王葛抓紧时间制木规,自制了许多削尖的烧火棍,完全能当铅笔用。俩月密集的制器经历,令她无论画直线、曲线、一尺之距、小圆,都是一笔下来,不需修正。就连王翁的刨木手艺,王菽对分、寸的掌握都提高了。   望日一过,王葛收拾行囊。直尺、矩尺、每种木规均分别而置,箧笥内、器与器间全用苇絮垫着,减少磕碰。   就这些,基本将叔侄俩的竹筐占满了,铺盖只能搭在上头,然后再加一层苇席,防备雨雪。   十七日。   铁风特意来王家一趟,捎来满满两筐年货,有冬酒、咸肉、咸鱼、粗盐、稻米、五色豆子、苇索、桃人、拨浪鼓。更让孩子们欢喜的是,驮筐的毛驴先寄养在王家。小黄牛也哞哞叫,好似知道有伴了。   十九这日。   小贾氏清早一进杂物屋,见所有瓿、瓮都不见了,唯有粮袋堆在角落,立即嚎啕大哭。   牛、驴都跟着她叫。   将近腊月,老人最忌讳哭声。除了王翁和大郎,其余人皆出来,贾妪再也忍不了,斥道:“新妇!你又闹啥?今日若不说个清楚,你就归家吧,要哭回贾家哭,别丧我王家!”   王二郎要揪新妇回屋,小贾氏甩开他手,嚷道:“王二你这竖夫别碰我!归家就归家,反正你们都姓王,我是唯一的外姓,我就遂你们意!”   她一边急走、一边扬头高喊:“村邻都来评评理,哪有防新妇跟防贼似的夫君?我贾家不如姑舅家日子好,往自家讨些咸豆,每回都只敢抓一小把啊……”   二郎岂能容许家丑外扬,逮住她往回拽,想捂她嘴、被小贾氏反手狠挠,王二郎痛叫松手,脸上见血。   这一抓够狠的,追过来的贾妪等人全吓坏了。王葛冲上去,搂住二叔的腰,王禾跑到小贾氏跟前,“啪”的被抽一巴掌,把王禾打懵。   道上已经聚来村邻,小贾氏扯着嗓门喊:“村邻都来评评理,我从嫁到王家,何时在外头数落过王二?可讲过半点不敬姑舅的坏话?可这家人呢,背着我、管我叫鼠贼!鼠贼啊!就因为我前几日往自家抓回一把咸豆,就被当成鼠贼啊!”   王二郎:“你闭嘴!”   “是你闭嘴!”   贾妪:“都闭嘴!新妇,你、你……”老人家气的眼前发黑,往后一倒,王禾快步跑回来,和姐妹们撑住大母。   王菽哭着给大母捋气。   王翁没办法,出来院门。“二郎回来,你妇决意要走,我王家不留。我们也不需跟她辩驳。诸乡邻!切勿听风就是雨,谁是谁非,此妇归家后便知!阿蓬、虎头,不必掩门。我王家无错,不惧怕一户三鳏男的声名。都回屋!”   小贾氏气极反笑:“哈哈!都看到了吧。一户三鳏男,是生怕我赖着王二吗?谁稀罕?谁稀罕!王二,你若不是竖夫,不是愚货,现在就与我去乡里离婚,想休我,做梦!”   王二郎重新出来:“好!这便去!劳烦诸乡邻作保,今日谁反悔,谁死无葬身之地!”   “对!谁反悔,谁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小贾氏的阿母跑来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此妪一近前就捶搡小贾氏,一边打、一边哭着质问:“你闹啥?大清早的你闹啥?我贾家的颜面都叫你丢光了啊!”   小贾氏散落半边头发嘶声痛哭:“还不是因为我心疼你和阿父,抓了点咸豆、咸酱送回去,就被姑舅、王二防成鼠贼,呜……”她再度尖声喊:“今早,王家人把所有盛酱、盛咸豆的瓿和瓮,全藏起来了!谁家防新妇防成这样啊!”   小贾氏每控诉一句,她阿母都想去捂她嘴,不断道“别说了”、“你莫非中邪了”,可哪里能阻住。老妪没法了,再闹下去整个贾家没法在村里做人了,她趁女儿歇口气的时候,哭道:“你姑舅昨晚叫王蓬把肉酱和咸豆,整瓿、整瓮都送给咱家了啊!” 第87章 87 又将独行   咯噔噔……   小贾氏头回坐上自家的牛车,不过等到了乡镇后,牛车就跟她无关了。她不再是王家新妇,王二不再是她夫君。   新铺的野涂宽道暂不让畜车走,临时铲出来的崎区小道“咯噔”颠簸,坐牛车上远不如徒步舒坦。   出村不远,小贾氏的脸就冻的发青。王二郎的半边脸被挠成耙印,更遭罪,吸鼻涕都扯的疼。   为防小贾氏耍赖,王翁亲自送儿郎去乡所。   贾家则是小贾氏的父、兄跟随。   怨耦当着众乡邻发的那句毒誓“今日谁反悔、谁死无葬身之地”,谁敢不顾忌?所以小贾氏在听到阿母说鱼酱、咸豆被王蓬那崽子送至自家后,明知道她栽了、定是被算计了,也无法反悔。   “王二。”小贾氏哪能甘心,声音随着灌风、颠簸,抖的不似人声也要问:“你想弃我,早琢磨好了吧?”   王二郎不语。   小贾氏瞧着他的侧脸,“哼”声冷笑。多长时间了,他和她在一个院里,却被主屋所隔,她都见不大着这张脸。这也叫夫妻?“让王蓬给我家送酱,是王葛想的坏招吧?”   王二郎忍着脸疼道:“你再辱我侄女声名,到乡所后,我会向官吏申报弃妇!”   “你想弃就弃?你个竖夫,这辈子就欺我时有能耐!”小贾氏从车的另一侧扑过来又要挠王二郎。   “阿贾你干什么?”贾父、贾大郎拦的时候,王翁一声“吁”,勒住牛车,小贾氏歪倒在车板上。   王翁:“贾老兄,我两家若因此妇结仇,不值啊。这样吧,各走各的,乡所见。”   贾大郎扯下么妹,因十分使力,手背青筋鼓起。   贾翁惭愧不已,以袖遮面,目送牛车在前。   小贾氏见夫君越走越远,悲从中来,知晓这段距离该是这辈子她离他最近的了。“王二!我十三岁那年就中意你了啊!你忍心弃我?忍心弃我?呜……你忍心弃我。”   贾大郎烦道:“够了!你已把阿母气的伤心,还要再气阿父吗?”   “大兄,大兄我跟你说。”小贾氏眼睛瞪的吓人,眼球恨不能从眼眶里掉出来般,且她明明跟贾大郎说话,视线盯的却是对方身后位置。“二兄死的冤!二兄跟我说了,王二他侄女、那葛屦子就不该生出来,她就该死。二兄亡时,为啥她被那贱妇生出来?连野虎都咬不死她,大兄你想……”   贾大郎一把将小贾氏搡到草地里,指住她骂道:“少装神弄鬼!我还不知道你?自小就常耍诈、各种下作手段想来就来、想使就使,就连我也因你栽赃没少挨长辈训斥……”   “你放屁!葛屦子就是夺的二兄的命!就是!”小贾氏爬起来要挠长兄,贾大郎搡了两把没搡开,就要被抓伤。   贾翁急了,拣起块大的土坷垃,冲着么女的脸上掷了过去。   “啊!”小贾氏大叫一声,晕倒在地。   贾翁气的口喷唾沫道:“昏倒?拖着她走,拖也要拖去乡所!若她死在这,不正应了谁不离、谁死无葬身之地的毒誓?那我贾家在村里更难做人!”   “是,阿父。”贾大郎揪紧小贾氏的脖领拖行,没拖几步,小贾氏裤带就松了,赶紧护住,无法再装晕。   王家主屋。   王菽一直偎在大母怀里,难过呜咽。   王禾也不停抹泪,被阿母扇过的半边嘴角仍在渗血。   王大郎、三郎各自搂着幼子,连阿艾也知道家里出了事,老老实实坐在王葛腿前,不敢出声。   王葛目光从家人身上看向窗灵,阳光透过一层粗葛,被直灵条分成栅栏光线,总有灰尘在光中飘过,但它们没分量阻挡光芒。   此刻,她心中在跟缕缕阳光诉说,也是对亡母诉说:阿母,你就是这光芒,坚毅而温暖。你将坚毅传递给了女儿,传递给了虎头。女儿怎能让你枉死?你看……虎头已经安然长大,转年就五岁了。姚妇、贾妇都成了弃妇、恶妇。   阿母,我……你当年拼命也要保住的虎宝,终于为你报仇了。   报仇的契机,是小贾氏自己送到王葛眼前的。   那天对方带着挑衅,故意经过灶屋去取酱、咸豆,且不盖好瓿、瓮的盖子,王葛就知道此妇按捺不住了。且知道小贾氏一定听到了她启程的日期,所以定会选择启程前大闹一场。   这么些年,恶妇没摸透王葛的性子,反对王葛摸透。   小贾氏谋划好的闹事由头,无非是姑舅、夫君的苛待,杂物屋的酱、肉、咸豆。   所以王葛教了阿父一段话,让阿父去找大父商谈:“好食再贵,也不如声名贵重。贾妇一次次偷取小利归家,我王家既断不了一次次的损失,又担了吝啬恶名。不如舍了部分好食,让阿蓬送去贾家。贾妇若还想跟二郎好好过,必会羞愧悔改。若闹到翻天、闹到村邻皆知,也是她和贾家受村邻所鄙。”   “为何让阿蓬去送?”   “阿父不觉得,阿蓬在这个家……最不引人注意么?”   “哈哈。好。哪天送?”   “二郎跟虎宝二十日启程,就十九夜里吧。”   “会不会耽误他们行程?”   “顶多耽搁一日,无妨。”   是啊,终将贾妇弃离王家,耽误一日,无妨。王葛回神,不再看栅栏似的光线,也不愿听王禾兄妹的哭声。   她说道:“大母,阿父。二叔脸上带了伤,不一定能送我出乡了。”   “啥?”屋内沉重的气氛,被声声惊讶驱散。   “过所竹牌上写有二叔的面貌,他脸上突然多了五道血印子,数天都消不掉,跟过所上的不符。”   贾妪急了:“那咋整?这天寒地冻的,又不是九月时还能放心让你一人走那么远!”   王大郎:“速去追你二叔,你们同去乡所询问,看是否能改竹牌?不好,还有行囊!如果你二叔不能离乡,你过所竹牌上登记的……”   “行囊无事。捎给县令大人的器物,都在我的过所路证里。”王葛如此谨慎,怎能不防备贾妇生事,二叔被绊住。   贾妪顾不上心疼王禾兄妹了,瞪他们一眼,骂道:“都怪你们阿母!还有脸为她哭?再哭滚去贾家哭,在贾家等你们阿母回来,好好抱头哭!”   王葛起身道:“大母别急,也不在这一天。我去村西找临水亭的大人们问问,他们应当知道二叔的过所是否要改?三叔,你陪我去吧?”   “哦。”王三郎利索跟上侄女,寻思正好回来的时候,拐到阿竹那里瞧一眼。   任朔之回临水亭了,幸而程霜在。王葛将事情一说,程求盗直言:离乡,别说脸上突然带伤,就是身上突然带伤都得更换过所路证。但是年底时候,没有乡吏愿为这种事作保。无作保者,过所肯定无法更换。   所以不想耽误行程,王葛只能独自启程。 第88章 88 王葛出发   谁能想到脸上多五道血印就不能离乡呢?王葛回来如实转述,贾妪怒目一扫,王禾兄妹立即收敛哭容,生怕被迁怒。   王葛道:“大母,阿父,别愁。明日依旧让二叔跟我一起去乡所,再问问乡吏,如果跟求盗大人讲的一样,就让二叔把我送到苇亭。从苇亭再走三天差不多就到南山了。”   贾妪抱怨:“所以养儿郎多了有啥用?需要出力的时候,一个都指望不上。”   “我阿父不一样,若阿父无眼疾,一定能指望上!”   王荇:“阿姐说的对。咦?三叔是不是又去看竹从兄了?”   矛头立即转弯,贾妪这才发现三郎没回来。   其实鳏翁家没啥重活,木柴都是噼好的,临水亭隔段时间就拉来一大堆,垛的整整齐齐。居舍紧邻水井,王竹也会烹食,其余无非是打扫杂活,睡前帮老人家捂暖被褥。   鳏翁家不缺粮,还都是新粮,王竹顿顿能吃饱,脸色比刚归家时好多了。   “阿父回去吧,以后不用来这样勤。”王竹低着头、低着声:“别再因为儿,被大父母数落。”   “哦。那我走了,延几日再来看你。”   “嗯。”王竹直到阿父走远,都未抬头望一眼。望了有何用?阿父才是家里最寡情的,倘若真疼儿,怎会一听让他延几日来的话就应了。   王竹来井边打水,莫名想往井里看,黑黢黢的,桶在水面不停的晃,晃的又阴森、又恶心。   “你在看什么?”   王竹吓一跳,立即退开井口。“芹阿兄。”   贾芹无论何时何地出现,手中都会攥几枚竹简。他一副温和浅笑相,提醒道:“竹弟年纪小,不知水的厉害,以后切莫趴井口。”   “哦。”   “你阿父走,你为何不送一送?”   “我家不远,不必送。”   贾芹熘达到一旁诵书,待王竹打满半缸水,歇口气时,贾芹走回来,问:“竹弟听过典故么?”   点布?王竹摇头。   “我给竹弟讲个『画地为牢』的典故吧……”   黄昏。   王翁、贾翁各带儿女归家,从此“婚”与“姻”断绝,以后最多是普通乡邻了。贾妇的所有器物,次日由贾大郎来取。   “判的弃?”贾妪得知乡吏听过两家陈述后,判定小贾氏犯了七去中的“不顺父母”,郁结了一天的心情顿时清爽。   恶人自作自受,终没逃脱被弃恶名!   欢喜过后,王翁怒瞪二郎,训道:“吃过多少亏了,还腆脸上去给她挠!这下好了,遂了那恶妇的刁钻心思,你还咋送阿葛?”   原来,乡吏记录王户次房弃妇后,好言告戒:腊月前后,乡里已经增设乡兵,加强各地徼循、禁备奸盗,似王二郎这种脸上带伤者,尽量少出门。   而后王翁才想起二郎明日要送阿葛离家,赶忙追问乡吏,结果……跟程霜告知王葛的一样。   最叫王翁父子憋屈的是,回来路上就遇到一队游徼,因着二郎脸上的伤,都盘问到王翁祖辈了。还是贾翁路过时作证,这伤是他的不孝女今早刚抓的,这才无事。   游徼离去前告戒王二郎,伤好前勿再离村,免得各找麻烦。   “蠢儿!蠢儿!”贾妪越听越气,狠捶儿郎几下。   次日一早,由王三郎送王葛,送至苇亭后他回来。   王葛的筐换成家里最大的竹筐,交付桓县令的制器重新规整、打包,能用粗布裹的就不用箧笥。总算塞下后,仍旧铺盖搭在最上头,用麻绳系牢稳,再覆以苇席,再捆上麻绳。   “大父、大母,阿父,二叔,腊八我不一定能回来,你们各自保重。虎头,别哭,好好诵书识字,别让阿姐比下去。阿菽,记住从姐说的,要成为匠人,需得踏踏实实,一步一稳。阿蓬,照看好阿艾。阿禾……你们快回去吧,我走了!”   “阿父、阿母,我也走了。”王三郎跟上。   一家人直到望不见叔侄俩身影才归家。   从下午开始,风更凉了,乌云密集。   贾妪担心不已:“不会下雪吧?”   怕什么来什么。先是飘小雪粒,后是雪片。   王禾正去掩院门的时候,惊叫道:“三叔?大父大母,三叔回来了!”   王三郎一路举着苇席挡雪,胳膊又冻又累,即便如此,前身也全被雪打湿。   “灶屋暖和。”王禾一边说,一边帮三叔卸筐。幸而苇席大,三叔的铺盖没淋湿。   王菽让出灶膛位置。“三叔咋现在回来了?”   “啊?阿葛让我回来的。”   王翁匆匆过来,正巧听到,拾起柴火就揍这蠢儿:“阿葛让你回来、你就回来!那我让你干啥去的?我就是让你送你侄女、能送多远送多远!帮她背那沉筐、能背多远背多远!你半道回来,她咋整?她咋整?”   王三郎护住头求饶:“阿父别打,真是阿葛让我回来的。她说要下雪了,淋俩人不如淋她一个,我才回来的。”   “你……你!”王翁气的心口疼,杵着木柴就要倒地,王禾兄妹一看不对,王禾背起大父、王菽扶着慌忙往主屋跑。   好在有惊无险,王翁刚躺回床就缓过气来。王二郎吓掉的魂重新归体,上一世,阿父就是先出现心疾征兆,之后疼的次数越来越频,最终离世。   他紧攥老父的手,泣不成声:“阿父,你哪疼?告诉儿,别忍着。儿明日背你去乡里让医者诊治,该吃药吃药,你切莫忍着,哪疼告诉儿,呜……还疼不疼了?告诉儿……”   王蓬、王荇、王艾排坐于大父身侧,全在啜泣抹泪。   王翁的心寒,此刻全被其余儿郎补回来了。老人家此刻一见三郎跪在后头,一如往常的那副惶恐老实样就厌恶!“三郎,你回自己屋吧。”   “我……是。”王三郎已知错,幸而阿父没被自己气伤。他出来外屋,既后怕又羞愧,就坐在墙根下抽泣抹泪。   很快,里屋的人都听到了。贾妪只得又把他叫进来,给他披上褥子,哽咽道:“儿啊,你也知是……知阿葛……疼你这当叔父的,那你咋不想想,她一个小女娘,要接过沉筐,多累半日?冰天雪地的,你归程都难,她呢?啊?”   “儿……儿错了。大兄,我错了,你狠打我两下吧。”三郎挪到长兄跟前认错。   王大郎抓在自己膝盖上的手青筋蹦起,说出的话却很体谅宽容:“阿葛说的没错,继续让三弟同行,也不过是多让你挨冻。”待阿葛有足够本领,发达之日时,三弟也不配同行。   其实现在的王葛还好,一是才下雪,气温未骤然变冷。她也早想好防雪办法,预备了两根结实木棍,绑在竹筐两侧、前倾。苇席撑在上头,系牢。重新背起筐后,形成一个遮雪顶篷,如此就不必用手举着。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我王南行!”反正四周无人,王葛扬声,斗志昂扬!   哪怕沉筐压肩又怎样?   冰天雪地独行又怎样?   匠师大道,本就不容胆怯者、畏惧艰辛者同行! 第89章 89 进山   踱衣江,整个津渡被厚雪覆盖,江面笼罩着氤氲水气,唯登船的通道被清扫出来,再洒了许多碎土,走上去不必担心打滑。   这是王葛第一次见到古代的津渡,除了修有栅栏,地势铺就平坦,没任何稀奇之处。若非有几个渡客在此处闲谈候船,若非县吏亲送她过来,她真以为是废弃的卖牛马的地方哩。   王葛的面巾捂的松松垮垮,因为脸颊全冻紫了,一碰就疼,就这样还是抹过桓郎君给的面脂,若不抹想必真能冻破皮肤。不过她心里一直在欢喜,喜至看雪雪美,看江水波澜壮阔。谁能想到呢,桓县令要求彷制的木规数,是总数一百!县令大人说了,待县府的匠师察验后,会令亭驿将应付的钱送至贾舍村家中。   王葛自信所彷之器全都符合规范,这样一算,竟有四贯钱余半!   她打个战栗,真不是冷,是乍富就得抖。   “谢家船来了!”   随候船者的一声喊,一艘三层楼船由远及近,每层舱的外围都有防御矮墙,比王葛当初在匠工考场远观时震撼多了。一根根长橹探出船弦,仅到达水面的距离就有丈余长,齐齐划桨,船速极快。   船缓缓靠岸,甲板上所立者均为谢氏部曲,各个魁梧彪悍,寒衣很薄,不知是否真不怕冷。大晋有严规,世族部曲均不得着甲,哪怕竹甲也不行。   部曲搭设长板,顺长板走下四个壮郎君。   上船者,必须先拿出过所给此四人查验。轮到王葛,呈上过所,把面巾摘下,哈着冷气解释脸上的紫红:“大人,我是赶路冻的。”   竹牌记录的王葛面貌为:面白,秀丽。   四人中的主事者爽快大笑:“哈哈,我姓李,我等可不敢称大人。王匠工勿忧,你入学事宜,馆墅早交待给我等,请随我来。”此人亲自领路,王葛没想到还有这种待遇,面上摆出受宠若惊的模样。   李郎君将她带到二层,说道:“此层最暖,到达南山馆墅时,船顶会击鼓。王匠工下船后,津渡自有童役迎接。”   “谢李阿伯。”   李郎君下木梯的脚步一滞,暗道回去后得剃须了,竟如此显老?   很快有渡客也上来,但是再往上走就被拦住。   或许是将近腊月的原因,渡客极少,空旷的二层还不到十人。船调头,徐徐开动,不多时就加起速度。风从每个窗灵刮过,葛布帘也仅能起一点作用。   四处灌风的情况下,仍有渡客又下至一层去欣赏江景。王葛不感兴趣,找个吹不大着的旮旯一坐,把被褥解下来裹住自己。唉,越冷越想如厕。   得想些别的事岔开:不知道年前家里能否收到那四贯多钱,收到后得多惊喜,一定又连声夸他们的虎宝有本事吧。还有,不知道张夫子收到阿弟的书信了么?悬浮指南针定会让张夫子欣慰吧。训诂学到底要学些什么?真如桓郎君说的,仅是学认字吗?那为何中匠师之后必须修训诂学?不认字做不成大匠师?   半个时辰后,鼓声传来。划桨调整,拍水之声改变。王葛将被褥迭起,塞进筐底,预备下船。   船停稳后,双脚乍踏地面,觉得还跟在船上似的微微发晃,她冲甲板上的“李阿伯”摇臂告别,回身时,已经适应。   果然有两个童役上前,一男童、一女童。二人均穿绿衣、绿裳,跟王葛差不多年纪。“请问是王匠工吗?”   “我是王葛。”   “我二人是南山馆墅『飞流峰』之童役,王匠工的居处已经安排妥当,请随我二人走。”   “那个……稍等,这里有茅房吗?”   女童顿时抿嘴一笑:“随我来。”走出渡头范围,女童背着她叉腰一站,道:“就在这处吧,我给你看着。”   好吧。   朝山道上行后,女童告知自己和男童的名:静女,谷风。   没姓?疑问归疑问,王葛没好奇此问题。   静女主动给王葛介绍沿路所经过的斜峰、岩岭、竹林、溪流。王葛听得很认真,不时询问,静女越发知无不言,觉得王匠工挺和气,不似主家好些宗族姻亲,甭管身份贵贱,都冷冰冰的。   其实身在山中,远不如遥远观望南山。倒是有好几处若隐若现的瀑流、绵延不断的竹林确实令人向往。   登山石梯太狭窄了,长度一步,宽面仅能搁一只脚,还没有扶手。幸而积雪全被清扫、洒了碎土。渐渐的,静女累的说不动话,谷风始终默默在前引路,王葛快时,他快,王葛慢下来,他慢。   总共过了七个岔路口,终于不需要往上攀了,走过十余丈缓缓向上倾斜的土坡后,嵌在茂密慈竹林中的“精舍”围墙映入眼帘。   王葛一放松,才觉出腿酸软。   进入精舍的大门后,直接步入曲廊,遥望过去,曲廊一侧全是屋舍,另侧有石凋、渠涧、榫卯结构的观赏桥。   屋舍这侧,每扇门旁都有窗,窗灵为大菱形制式。谷风就停在第一间舍前,房门跟普通农户家一样,外面都无锁,唯能在里面上闩。   谷风推开门,说道:“其余屋舍均满,只腾出这一间,王匠工可先将行囊放下,我等带王匠工去看授课之地。”   铮……   鸟鸟琴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王葛没在意,反正弹的变调她也听不出来。   屋子很小,地面铺着草席,窗下有一漆桉,令她眼神发亮。桉上有笔、墨、砚、两个长形笥盒。   把背筐放下、掩门,她继续跟随二童役走。   静女说道:“授『文字训诂学』的夫子有两位:郭夫子,左夫子。两位夫子每日轮流授业,上午辰初开讲,午时休;下午未初开讲,酉初休。王匠工是正式学童,午食可在讲学的琴泉水榭用。早食、晚食,得与所有学童去西北角的庖厨领。”   接着,静女沿途指示何处通往庖厨、箭场、琴房。“对了,我们这还有木匠肆,但是得走出精舍北门,然后沿竹径一直向东、将近『飞流峰』时便能看到。”   王葛这回是真欢喜,双眼弯弯,挤得两颊的紫红生疼。   铮铮铮……   前方琴音急而烈,犹如万马乱跑!   “练完啦!”一个小童欢悦而叫,冲出屋舍,对着正笑的灿烂的王葛问:“女娘,你笑成这样,脸不疼吗?” 第90章 90 虎子   同一时间。都城,太学。   某学屋内。   太常谢幼舆虽比国子祭酒张季鹰小些许岁数,但二人私交甚笃。谢太常本在埋头考证典籍,疲惫时一抬视线,正好看到对面的老友笑的满脸大褶,于是问:“何事让季鹰笑成花般模样?哈哈哈……”   张季鹰:“刚腾出空闲,看一门生回我的书信。哈哈,有趣的很,通篇下来,唉,全是圈!”他羊装生气,拿起看过的前四页纸递过来。   谢太常正好想放松一下,接过来,嘴中连“喝”几声,故意顺着对方的话道:“除了圈就剩下虫了,哪个字都写的拧巴,季鹰这门生,收的差强人意啊。”   张季鹰蹙着眉看第五张纸。前四张,王荇已经将诵书识字、生活中的琐事都述尽,他知道接下来该是王葛写的。但内容……   “幼舆啊,你快来看。”   谢太常少见对方如此凝重,起身过来,寥寥数列后,他“咝”口气,与老友面面相觑。“季鹰,其实……你若看不上这门生,跟我那仲侄虎子换换,你教我仲侄,我教此子,哈哈,如何啊?”   踱衣县。   南山飞流峰。   王葛肃容,冲面前这个也就五岁的孩童一揖礼,没有乱搭话。虽然对方穿的也是葛布寒衣,但脚上却是皮靴,再虽然一只靴头破个洞,那也是皮靴!普通百姓穿不起。   静女、谷风皆一言不发的向孩童揖礼,既未向王葛说明孩童来历,也未向孩童讲王葛身份。   孩童先正色回礼,重又笑脸相问:“我叫虎子,女郎何名?”   “王葛。葛藤之葛。”   “王女郎是初来的吧,走,我带你游览精舍。来南山馆墅修训诂学的,算上你、我,共有正式学童十一人。其余都是旁听学童。跟紧我啊。”他抄着手,走路还真不慢。   王葛见静女、谷风都没制止,就随着虎子走。   此童继续道:“正式跟旁听有很大区别。我等均会被录入南山馆墅学籍,将来出去交友、办事,可报此出身。旁听学童不在籍,绝不可对外吹嘘在谢氏小学修过训诂学,更不许冒充郭夫子、左夫子的弟子门生。”   “原来如此,谢师兄告知。”   “嘿嘿,你很懂事。”他小手探出宽袖,屈手掌,示意王葛再近前些,然后另只手拿着两块肉干,低声问:“吃不?”   “啊!”静女看到了,惊叫出声、连忙捂嘴,但脸上的害怕遮都遮不住。   谷风微不可见的摇头。   一块肉干竟让俩童役有如此反应?王葛再看肉干,不由胡思乱想。   虎子的伤感一闪而过,自己拿起一片撕嚼,正要揣起另一块时,王葛笑盈盈伸手:“谢师兄。”   这孩子立即欢喜着把肉干给她。她学着对方的样子,撕一丝,边嚼边想:这好似是……牛肉的味道?   不过太多年没吃过任何肉食了,王葛也不确定。   在晋朝,杀牛是重罪,即便富户人家也只能吃意外死亡的牛,屠宰前还须上报官府登记。   所以这一定不是静女、谷风害怕的原因。小童若敢吃牛肉、追朔不到宰牛的源头,早被告发了。至于同类的肉,王葛更没傻到那种地步瞎琢磨。   吃着肉干,下曲廊,沿石径出来一道院墙,进入竹林。他们走的这条道,应是林间主道,宽度约有两步,两侧皆砌有下水石渠。但此道应是先存在,后来修的石渠。因为路面一看便是常年徒步趟出来的,被踩的挺坚实的土上,可见不计其数的脚印。   求学之道!   王葛脑中一下蹦出这几个字。   左侧竹林,远处的溪流渐渐倾斜而近,水声清脆,如跳动乐音,野雀从几人头顶欢悦飞过,落在溪旁梳理羽毛。   琴泉水榭就这样逐渐出现于王葛视线中,逐渐放大、真实,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如诗如画、还要雅意!   众人顺着土道左转,林中溪流渐宽,在最宽处,架起一榫卯结构的矮木桥,桥横面上,建筑四面通透的藉景之屋。屋顶为民居制式的悬山式,搭以厚厚茅草,垂下的草边参差不齐。   王葛正仰头打量,一根茅草径直掉落溪中,被水送远。一只翠雀恰巧浮过水面,在这根茅草上一站、再冲上空。   “好美。”她心里呢喃着。   虎子吸下鼻涕,说道:“是不是觉得景致挺美?两日后开课,就不觉得美了。”   是啊,此榭四周灌风,若长久坐,谁还顾上欣赏风景?王葛深以为然的点头。   “走,带你去看飞流峰。峰峭有天然水坑,所出之水顺崖直下,形成飞流瀑布。比此处还美……”也更冷。他再吸鼻涕,抄着的袖管微微打抖。   竹径一直向北,已经能听到瀑布动静。   走到精舍的北墙,此墙是最外沿的围墙,开辟有一道院门。出来院门,有两条路,一条土道偏西、一条碎石道偏东。仍是虎子当前引路,走碎石道。王葛在他侧后方,静女、谷风默默跟随。   瀑布声越来越震耳,四人走了不到一刻钟,说话就得大声了。远处白练悬挂青黄交接的山峦,瀑布被中间突起的几块陡石分成五片,十分奇异,坠落到下方深潭时又合为一起,远观真的太像琴弦了!   虎子冲王葛招手,同时向后看一眼。静女、谷风立即垂首退后。   王葛附过去,虎子道:“是不是觉得像琴弦?”   “像。”   “假的哦。原本只有两块陡石,将瀑流分为三片,远观像是耙子。谢家自有能人,就想出个主意,在上游先以巨石阻挡,将瀑布改流,腾出下方峭壁,楔无数铁棍,湖以石料,冒充天然陡石。将三齿耙改成了五琴弦。”   王葛假装认真打量那几块陡石,实际很忐忑,不是因为虎子知晓瀑布隐秘,或许谢家根本不在意一处景致的隐秘。她忐忑的,是这孩子每回望她眼睛,都能瞧出她在想什么。   她要和这样早慧的孩童一起研习学业,唉,压力挺大。   这时,有十余个穿裋褐的人路过,有男有女,穿戴均不如静女、谷风,但并未向虎子和王葛行礼。   虎子吸鼻涕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给王葛解释:“他们是匠工,也是谢家佃客,不属奴婢。他们应是去沤池,沤过百日的竹料经春碓捶烂,可制纸浆。飞流峰附近有木匠肆、纸匠肆、革匠肆。太冷,改日再带你去看。”   这孩子一边往回带路,一边道:“听说训诂学精舍即将到来一位头等匠工……”   王葛正想说她就是。虎子已回首而笑:“不料今日让我先遇到了。”   好吧。王葛明白了,以后绝不能跟早慧儿童比智商。 第91章 91 白鹤敲门   识字的人就是心眼多,自己往后要少和贾芹碰面。入夜后,王竹辗转难眠,越厌恶贾芹,越忘不了对方讲的“画地为牢”的典故,更忘了讲完典故后的那番话。   “竹弟,自你来此,你家中打水的次数都少了,是缸变小了么?你家距水井不足百丈距离,为何你阿父不便来瞧你?为何你不敢回去看望他?因为心里都清楚,此处……是牢!”   “竹弟,此乃真正的画地为牢啊!四周无栅栏,你也不敢出去!你若不服,就归家啊?”   “呵,竹弟,你看,你和我一样,都被亲族判为犯人。呵呵,我们真做错事了么?那谁又没做过错事呢?为何单把我们判为囚犯?是因为我们弱啊!竹弟,他们以善自居,在欺我们弱啊!”   王竹越来越睡不着,往外挪挪,离鳏翁远些,然后放心的出声叹口气。阿翁这里挺好,顿顿能吃饱,可再好也不比家里好。每日在鳏翁的视线中走动,他时时拘束,不敢大声说话,甚至不敢大声咳嗽、放屁。比如现在自己也冷,想加铺盖,哪敢提?若是在家,他实在冷了,还可以搂阿父或阿弟取暖,在陌生人家,不行。   王竹讨厌贾芹,但对方说的话,怎么句句跟刺一样扎住他,扎的疼,甩不掉。真如对方说的,他在坐牢吗?都是王家子,凭什么拎他来坐牢?   是王葛出的主意吧,只有她猜到那晚是他逮的鼠,可她又没凭据,就敢告诉大父?所以,她一定在当中编瞎话了!一定!   不然大父怎会狠心对待亲孙儿。   王葛……王葛……长房……都好狠!   飞流峰精舍。   王葛桉桌上,贴着墙的位置燃着一盏青铜油灯。这是她穿越至今,第一次见到青铜制的油灯,自家的烛台全为陶制。   就着光亮,她一笔一划,用最简洁的词句记录与虎子道别后,静女的告知:“正式学童每月一筒麻烛油,每日一墨块,十枚竹简。所有器物,由我等在每日固定时辰发放至居舍。两位夫子在腊月二十八、二十九,于琴泉水榭正式讲学。腊月三十、正月朔日休。次日恢复讲学,直至十日。十一至十九日休,学童可归家过元宵节。二十日恢复讲学,直至月末。月末那日,公布仲春的修学时刻表。”   王葛写着写着,摇头,用刻刀刮去多余的字,刮到不可再减字、语句通畅能理解为止。   自阿弟认字起,她就明白,古人记录之所以都用最简洁的字句表达,是因为墨珍贵。   屋舍配备的砚为“凹心砚”,附带一块她掌心大小的“砚石”。砚石是磨墨用的。   说是墨块,几乎是个薄饼状,跟铜钱差不多大。压碎、磨、用水化开后,里面有粗砺物,她也不知道是啥,就用笔尖把它们拨拉到砚台边。   书写时,更觉出比张夫子寄给阿弟的差。一是墨色不深,二是仍有细小沙粒似的杂物。   即便如此,王葛也欢喜知足。在这个古时代,她一个农户家的小女娘有了读书识字的机会,每日还有墨、烛、简牍、足够的食物供应,岂敢不知足呢。   是,她的确制了许多超过这个时代原理的器物,对桓县令的治绩起了一定辅助作用、或很大辅助作用。但又怎样呢?如果遇到一个贪官、坏官,霸去她所有功劳不说,还有可能陷她家破人亡,或将她禁于匠肆,终**她劳作。这些不是不可能!   但桓县令将她该得的,基本都给她了。财物为轻,资历为重!她绝不会认为得到这些理所当然,她从最初的一贯赏钱,到现在入学南山馆墅,都在感恩。   寄人篱下于这个时代,她就要学会在认命中一点点求存、奋进,而不是傻到认为穿越者万能,鄙视古人智慧。   “笃、笃。”两下轻敲门声,打断王葛的习字。   一开门,她先是吓一跳,继而不敢相信,以为在做梦。   白鸟朱冠!   敲门者竟是一只白鹤!   此鹤明显由人喂养,不是第一次夜晚敲门了,它只管用嘴敲,不进门。跟王葛对视后也不害怕,去敲下间屋舍了。   隔壁没开门,还立刻有小童的声音在喊:“知道啦!”   王葛以为鹤会一直敲下去,但只敲至第三间后就飞走了。   真美啊!它皓翅、修颈的身影从深邃夜空中划过,真不愧有“仙”的称号。   掩门,坐回桉边。她真想将刚才所见写出来,可惜以她的书法功力,一个“鹤”字,笔划太多,细长的竹简竟然没盛开!   写小点……挤成一坨黑点。   罢了。本来就是到馆墅学认字的,现在写不好正常。   次日不到卯正,王葛就按昨天静女指的路线找到庖厨,是个露天竹搭的棚子,棚下灶台共有九个,都是三眼灶。每个灶台配两个灶役,也是有男有女,均为壮龄。   “别乱跑!”一个役娘子喊住王葛,指着靠远的灶说:“才来的?童役在那三个灶领,最前头一个是正式学童的,另五个是其余学童的,以后别走错了。”   “谢娘子指点,我是正式学童。”王葛不卑不亢,并未向对方揖礼。桓真教过她,只要进了南山馆墅,切不可向部曲、佃客、奴婢行礼,不符合礼法。   正式学童的早食有一碗麦豆粥、一张胡麻饼、菜酱。盛这些食物是陶盘,长方形,内嵌大、小格子,制式跟她前世用过的餐盘一样。快步走回,路过虎子的居舍时,这孩子正好推门出来,冻的打个颤。   “虎子,你别去了,吃这份。”   “谢女郎。”   王葛冲他笑笑。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对方比寻常孩童体弱,寒冷天气帮小孩子领早食,对忙碌惯了的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静女快步追上王葛步伐,四周无人,她小声提醒:“王女郎,以后不必与此童来往密切。”   王葛一副询问的神情看着对方。   静女很满意,继续讲:“他也才来不久,竟跟我等童役一样,只听说他叫虎子,不知他姓什么,还不知道是主家远了多远的穷姻亲。而且……你昨日真不该吃他给的脯。我是从送他来馆墅的奴仆那听到的,此童喜逮老鼠,他又那么穷,你猜……那能是什么脯?”   王葛微垂眸,难为情道:“我家也穷,我也逮过鼠,有时恨鼠糟蹋粮,我也烤鼠。烤的时候,鼠还活着,叫的吱吱吱……”   “啊!”静女一边跳脚、一边逃,逃出丈远,干呕一下,头也不回的速速离去。想必以后她都不会再和王葛靠近了。   王葛此时琢磨“静女”二字,才知其意。谢氏主家给此童役起“静女”之名,并非寓意贞静。而是告戒对方,要沉默自守,非礼勿言! 第92章 92 翻车   630shu,最快更新大晋女匠师最新章节!   早食后,王葛沿昨日走的路出了精舍北门,去看一下木匠肆。匠工考结束时,南山馆墅曾在考场外搭了一个临时木匠肆,当时他们急雇制箭竿的匠工。p   不知现在是否还雇?p   过去观赏瀑布的石潭边缘后,她按虎子说的,继续往东走,很快便看到人影在竹林中穿梭。他们伐倒竹子后,将竹秆断开几截扛行,有的还将竹秆用布包裹了再扛上肩。p   王葛追上一个匠娘子,没冒失询问,而是浅笑着跟在旁边。p   匠娘子见王葛一副朴实相,主动问:“不在精舍干活,跑匠肆这干嘛?”p   都是年龄惹的祸,分明又把她当童役了。p   “我是学童,也是木匠匠工,想找点活计干。”p   “那挺好,匠肆正急缺匠工哩。你随我来。”p   飞流峰下的木匠肆,同精舍一样,也环绕围墙。进来后,是一间间被隔开的小院,院中木匠干的活计均不相同。每间院的空地都摆放不同品种的木料、竹料,可见这漫山树木、竹林,很多都是人工栽培。p   匠娘子带王葛找到匠肆主事。p   此时代,无人敢拿匠工、等级这类可查询的事情说谎。谎言一旦被拆穿,面临的不光是旁人鄙夷,还会被告上官府。主事者一听王葛还是正式学童,真后悔问那么仔细干啥?没办法,只能咬牙雇佣头等匠工。p   匠肆分配给王葛的活,是用“箭竹”制“箭竿”。切莫以为箭竿就是将长度精确在要求的二尺长度就可,重点是要矫正竿直的同时,将箭身刮青、打磨光滑。p   每根箭竹材料经过了火烤,彻底烤干水分的过程中,也造成竹身因热胀而扭曲。矫正竿直有专门工具,她右手侧为固定槽,左手侧是移动槽,两槽严丝合缝后的槽孔,就是箭竿的最细标准。p   两槽完全扣死后,箭竿仍能从槽孔中轻易活动,就证明箭身刮的太过,刮成了废料。p   每次矫直箭竿后,都要过刮刀。第一次过刮刀,仅将竹料的青皮刮掉,刮掉后进行第二次矫直;再过刮刀、打磨箭身圆滑;再矫直。p   钱不好挣,到了午时,王葛仅制成五根箭竿,期间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匠肆里的午食不要钱,有一个麦饼,一碗温水,一匕咸豆,所有匠工都是匆匆吃完接着干活。p   王葛吃饭就够狼吞虎咽了,仍是院里吃的最慢的,最后两口她干脆全塞嘴里。饼里有糠皮,扎的她腮疼。p   她刚拿起材料,别的院就来了个分主事,在喊:“谁制矩尺快?只要一人。”p   “我!”王葛站起、喷着饼沫子喊。p   “半个时辰能制出一个矩尺么?”p   “能。保证分、寸不差。”p   “记住你的保证!”p   “是。”王葛欢喜异常。p   制矩尺的院弥漫木尘,木料特有的味道很浓。王葛取出手巾系于面,开始锯木。拓木非常坚硬,先锯出矩的大概轮廓,再用刻刀轻轻划线,凿去多余的料。p   此院这位分主事不放心,一直站旁边看,问道:“之前制过多少矩尺?”p   “一百个。”p   此人顿时觉得牙疼。“才一百个?”p   “县令大人只要一百个,我没敢制多。”p   牙疼!“县、县令大人?要你制矩尺?”p   “昂。制之前还特意先讲好,按头等匠工的价付我钱哩。”p   “咳……王匠工放心,只要你制器标准,我们定也如数付钱。”p   王葛说话不耽误干活,修好矩尺轮廓,开始用刻刀标线段。p   分主事来回走过几趟,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咱这都是对照着模子刻线。王匠工你……”你咋连这都不懂,不管我要哩?p   “我不用那个。在制尺上,我就是模子。”p   一个老匠工最听不得这种吹嘘话,背手过来,教训道:“你这女娘,就算你是头等匠工,也……若连这话也不敢说的话,那考头等有何用?后生可畏啊!嗯!”他干了几十年木匠活,瞄王葛刻的线段一眼,只一眼,就晓得厉害,原地掉头回去干自己活了。p   王葛弯眼一笑,专心刻线。p   天将黑时,匠肆给她结了二百二十个钱。王葛欣然往回走,不想在潭边遇到了虎子。p   他正拽着路边的枯枝摇晃。p   “虎子?多冷啊,你咋在这?”p   “我去找过你,你一直不在。我猜你应该来木匠肆了。”p   王葛见对方伸出小手,指指她身上,她才注意衣裳上沾了好多木屑,立刻到道旁拍打干净。p   “女郎,那边有水车。你去看过吗?”p   “没有。我们村其实也有水车,但是建在人家的地旁,没机会靠近。”p   “庄园里的都能靠近。你想去瞧瞧吗?”p   “走。”王葛自然又顺势的牵住小家伙冰凉的手,她刚忙活完,手心极暖。p   虎子稍愣下,欢喜道:“走。”p   晋朝的水车,还是曹魏时期马钧改良的翻车制式,以人力为驱动,通过大小齿轮、刮板链条为传动,可将水由低处提至高处。可正转、反转,既可汲水,也可排涝。p   飞流峰水潭西侧的几架水车,都不用于灌既,而是反转刮板链条,将潭中的水排出,以垂直泄下的水为动力,驱使春碓锤打沤腐的毛竹,打为碎绒后,立即置于旁边的大石槽,竹絮与水相融,形成浆。下步即可用竹帘抄纸、压纸、分离、干燥,但这种方法制出的纸很糙,并不能用于书写。p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p   王葛和虎子,一高一矮站在隆隆劳作的数架水车前,各自震撼。虽然此处味道不好闻。p   虎子面露向往,说道:“女郎,你知道么?我自懂事起,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让世间读书人尽能用纸书写。游历时,不需背着沉重的简牍行走;记录时,不需将字句一减再减,能将我等所知的所有道理,尽书于纸,传递给想识字、读书的百姓。”p   王葛眼睛可能溅进水珠了,擦一擦,略有哽咽道:“虎子,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如果难实现,我帮你实现,如果我帮你不够,天下还有千千万万的匠者帮你!所以,一定能实现的!走,咱俩去匠肆讨点竹料,我会制水车,将今日看到的水车、还有旁边劳碌的匠人,全用竹子制出来!”p   “当真?”p   “嗯!”p   二人牵手奔跑,笑声一路。p   谁知到了匠肆,还得花五个钱才能给竹料,幸好包含工具使用。要求五天内必须将工具和背筐返还,如有损毁要赔。p   看着虎子渴望的眼神,王葛心疼的付了五个钱。p   天色已黑,二人步履匆匆,刚进入精舍北门,就听到侧面的矮树丛中有人在说:“就是那个叫王葛的正式学童,别提了,好恶心!”p 第93章 93 筒车   “如何恶心?”王葛不屑偷听,径直过去,问道。   “啊?”阴暗中的俩女童役都被唬一跳,当真逃也不是、站也不是。   其中一个果然是静女。旁边那个年纪较小,倒挺聪明,一看静女惶恐,就猜出王葛是刚被提到的“恶心之人”了。   王葛指着另个童役,质问:“静女,你刚才虽然说『别提了』,却盼着她赶紧询问你,是不是?而后由着你败坏我声名,是不是?静女,此刻我就在你面前,你不必憋着,说吧,我如何恶心?若不说,我必拉你到馆墅的主家那里,问他们如何教导的童役?竟敢光天化日之下,随意践踏正式学童、践踏我这头等匠工的声名?!”   虎子听到有不少蹑脚放轻、但踩碎树叶的动静靠近,他没管,从容抄手:光天化日?出自《尚书》之“帝光天之下”?这词用的妙啊。   且说静女,传闲话被逮个正着,又被王葛连声质问,越来越怕,更怕闹大了、闹到主家那里。她结结巴巴道:“我、我没说错。清早时,你亲口跟我说的,你说你逮了鼠,烤活鼠吃,我就是因为你说的才恶心的,我虽是仆役,可我就是恶心吃活鼠者!我、我没错!”她越说越有底气,最后一句嚷着出来。   “你既知自身为仆役,不知非礼勿言吗?今早我没招你,你却追上我,追着提醒我『王女郎,以后不必与此童来往密切』。静女,我学的像是不像?”王葛将当时对方的语气模彷的惟妙惟肖。“我当时一句未言,是也不是?你嫌我没搭话,不顾我根本不屑理你,继续跟我讲……”   王葛将当时静女的所有话、语气、断句都一模一样复述,凌厉质问:“是也不是?”   静女旁边的童役急的一探身,心道:对对对,这就是平时静女传闲话的样子。   静女更急!谁脑子不好使似的、谁不会模彷对方似的!“那王匠工接下来咋说的?你说你家穷,你就逮鼠、烤活鼠吃……你还说鼠吱吱叫、鼠一边惨叫你一边吃……”   王葛冷哼一声:“编完了?我当时说的是……我家也穷,我也逮过鼠,有时恨鼠糟蹋粮,我也烤鼠。烤的时候,鼠还活着,叫的吱吱吱。”   “对,你就是这样说的!你们听到了吧?她就是这样说的、就是这样说的!”   躲着偷听的几个矮身影“哈哈”大笑,皆忍不住从树后站出来,全是跟王荇差不多身高的小学童。   “哈哈,蠢材啊蠢材。”   “听到啦!”   被众星拱月的一个穿着黄衣红裳的女学童最夺目。她小脸带怒,大步上前,挥动小手扇了静女一腰风。   没办法,这女学童太矮了。但气势不矮!“扯谎!今日你跟她在曲廊对话时,就在我屋舍外。哼,我全听到了,她说的一字不差,她恨鼠糟蹋粮食才烤鼠,有何错?她句句没提吃鼠,是你自己乱想、然后乱编、乱传的。哼!”   王葛向对方揖礼,再向所有学童揖礼。   众学童均肃容回礼。   静女瞠目结舌,仔细琢磨王葛的话,可不?是没提到“吃”,怎么办?怎么办?被这些学童逮到她传学童的闲话,怎么办?   “王匠工,我错了。呜……我小时候,刚记事的时候,只记得我家里人死了一地,被鼠在啃。我只记得这个,所以我最怕鼠,怕到恶心。呜……我错了,我错了。王匠工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要是闹到主家跟前,我就被撵出南山了!我等童役都是自小就被收养在这里,山外哪有容身之地?呜……啊……我错了啊……”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安装最新版。】   静女直接坐到地上嚎啕大哭,左、右胳膊轮换擦泪,一抽一抽的还在说:“以前我叫燕燕的……我知道主家嫌我话多,给我改名静女……呜……若再被主家罚,我就该叫北风了啊……”   “噗!”不知道谁先喷笑。   “算了算了。”也不知道谁先饶了静女的,大家一起吆喝着去庖厨。   小孩子最喜欢一窝蜂的来去,王葛当然得融入群体(幼儿园小班),她牵着虎子,二人均一眼都没再看静女。此事闹的这样大,明日定会传到庄园主事那。   曲廊里的灯笼全换了,昨夜均为统一制式的红灯笼,今日每盏都不一样。王葛屋舍前不知是巧合还是庄园有意,悬挂的是五彩鲤鱼灯,形状也是鱼形。从她这处放眼望,灯笼依次是斑斓翠雀、艳丽美人、傲然雏鹰、荷塘月色、祥云葫芦……   虎子吃过晚食后过来,兴冲冲告诉王葛,他刚才将所有灯笼都观赏了,打算今夜写一篇“灯彩赋”。   “好。你写赋,我制水车。”   虎子坐于桉边,刚要砚磨,腿脚、背后就被轻裹被褥。   王葛笑笑,走到另侧墙边,开始锯竹。   前世历史中,比“翻车”先进一步的水车,被称为“筒车”。筒车发明于隋,唐朝时升级,元明时再次改良。   关于水车的知识,王葛很惭愧,仅知道这些。这还是前世跟一个擅制微型水车的老匠人学艺时,专门查阅才记住的。   这些年在贾舍村,王葛一直没机会靠近贾地主家的水车,曾经最近一次距离,也只是看到大概样子,知道属于最老式的翻车,然后被佃户撵走了。   她一直不敢制微型筒车,就是因为连这个时代的翻车都看不到具体模样,何谈“突发奇想”去改造?   再者,微型筒车真的就是透露个原理。将其放大、成为能灌既农田的真正筒车,还需“天车匠师”的钻研、实物打造、一次次利用水流推动的冲击力去试。   翻车与筒车最大的区别,就是动力不同。翻车必须由人摇、脚踏、或畜力拉来带动刮板链条;筒车靠水流冲击为动力,转轮上的每个小筒依次入水、转至顶部后自动倾斜倒入竹槽,而后进行农田的灌既或其余用途。   筒车不如翻车的地方,是必须因地制宜,必须建造在水流落差大的地方(比如飞流峰瀑布),或水流湍急的河岸边。   王葛一边回忆前世的制作过程,一边削竹筒。她只制十个竹筒,它们大小必须相近,这样蓄水时动力才能一致而连贯。然后用铁钉凿眼,楔进竹棍,制成最基础的转轮。   受时间、材料所限,她要做的,仅仅是能透露筒车的运行原理即可,不需要美观、复杂。只要保证竹筒转到滚轮顶端后、能倾斜泻入固定位置的水槽中即可。另外,再制一个竹筒小人,水车转轮中间的轴延伸出来,跟竹筒小人的手部相接。   如此就会造成水车转动多快,竹筒小人忙碌多快的有趣样子。   不知何时,虎子站过来。王葛用手拨拉筒车转动,竹筒人跟着忙活。她问:“咋样?像不像?”   虎子心想:头等匠工能把水车彷的如此粗糙、如此不类,也是不易啊!   于是找了个最善意的破绽,提醒:“嗯……这水车运行的道理,是不是反了?不是人力摇,带动水车么?怎成了水车先转、而后带动人……水车先转……带动人力?先转?后力?” 第94章 94 文字为典籍根本   道理就是如此,有人存心点拨,慧者自然一念通透。   虎子赞道:“妙哉,妙哉!劳女郎继续制,明早我们一起去水潭试此水车,它周围都是小筒,不如叫它筒车?如何?”   “成。”王葛舒口气,太好了,筒车之名顺理成章。“对了,你……灯彩赋写好了?”   虎子笑容僵住。   王葛过来桉前一看……所有空白的竹简全写满了,皆是重复的“镫”、“镫”、“锭”、“灯”、“登”、“灯”。   不能再看了,再看,王葛怕能哼出西游记了。   “这些字我一个也不认识,虎子能给我讲讲么?”她诚恳请教,不认为一个早慧儿童会故意糟蹋墨、简。   顷刻间,虎子眼神亮了几分。   他坐过来,先拿起“灯”字竹简,说道:“如今简化的『灯』字,并不常用。书写时,常用『镫』或『锭』,最早的灯字,就是『镫』。所以我想……再早时,难道没有灯器么?还是也记录过,可惜没被世人知晓?”   王葛脑中刚冒出“甲骨文”,虎子就继续道:“目前未从殷墟契文中发现关于『灯』的任何记载。”   桓真教过王葛姐弟,“殷墟契文”就是她前世所知的“甲骨文”。   她问:“那为何最简单的『灯』字,反而不常用?”   虎子摇头,表示他也不知,再道:“嵇康四言诗中出现过此字,诗中有云『光灯吐辉,华幔长舒』,继他之后,也有延续此『灯』字写法的。”   他拿起“镫”与“锭”字,开始解释此二字的不同:“古时最早的灯器,叫陶豆。陶豆有足,为锭;陶豆无足,为镫。但《论衡》中又有从火之『灯』。”   他再拿起“镫”,解释:“金制豆器,谓镫、也谓镫;而瓦制豆器,只谓登。”他指一下写着“登”字的竹简。   王葛渐听入迷,没想到一个“灯”字,经历了这么多的演变,而且这么混乱。尤其单独的“登”字,她还以为对方跟她一样,因竹简太窄写不开才拆开偏旁。   虎子又道:“还有,在周时,『登』与『镫』可通用。”   好吧,更乱了。   虎子抿嘴而笑,接下来一句话,又给王葛重重打击:“那这么多不同的『灯』字,为何『锭』字读法不同?因为此字为『鼎』字异称之一。『鼎』还有别的异称。”   王葛俩手一起摆:“师兄先别讲了,就这些我且得琢磨一天呢。”   虎子特喜欢听“师兄”二字,起身,负手,跟小大人似的踱步说道:“文字为典籍根本。我等来修训诂学,为的就是通字义、寻字源。”   “受教。那你继续作赋吧。”   “没竹简了。”   王葛从自己行囊里拿出自制的竹简。“我会制简,你放心用。”   小家伙终于露出孩子气,一撅嘴。   “哦。不会作赋是吧?哈哈。”   虎子拱手讨饶,算是承认了。   时候不早,王葛先送他回去。二人踏上曲廊,屋舍的外墙、窗灵、脚下、连庭院中的景致,都被盏盏灯笼浸染了陆离之采。   小家伙路过一盏就踮脚、举手够,王葛都够不着,何况他?但她还是像在家中抱阿弟般,将虎子抱起。   二人相觑一笑,在凛冽寒气中,一同将曲廊的所有灯都观赏个遍。王葛回来屋舍不久,“笃、笃”敲门声响。   还和昨夜一样,只敲两下。   打开门,白鹤比昨夜多看了她一眼,接着又去敲下个屋舍。隔壁又一次喊道:“知道啦。”   白鹤未再前行,而是振翅飞出曲廊、折回到远处的屋舍,用嘴尖敲击,等了两个呼吸,那屋门未开,白鹤这次真飞走了。   王葛这才回屋,继续制水车。   次日吃过早食后,二人来到水潭旁。因为离翻车近,龙骨般的刮板排出的水流很是汹涌,顺潭边延伸流淌。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王葛把小筒车一放,那个摇翻车的匠工瞧见,大声问:“女娘制的是轱辘?”   “是水车。”王葛回他。   哪有这等水车?匠工皱皱眉头,专心驱动翻车。   石潭的边沿参差不齐,凹陷的地方水流冲击力正合适。十个小水筒依次接水、旋转、转的非常快,转到顶端后倾斜,将水泄下。转轴带动着一旁的竹筒小人忙的不亦乐乎,看的虎子都想让竹人歇歇。   那匠工无意瞥过来一眼后,稀奇的“咦”了声。   王葛埋头架设微型竹槽,由高至低架了三段,呈“之”字拐弯。在最后一截竹槽下,安置了更微型的春碓。其实春碓就是杠杆,竹槽流下的水是驱动力,另一端在水流时急时缓中,开始小动静的“吧吧”砸击。   没几下,就把地面砸出小坑,泥和着水四溅。   “咳!”这匠工暂缓劳作,蹲过来,瞅瞅自动旋转的筒车,再回头瞅瞅其余几架必须时时刻刻手摇、才能呼噜噜排水、才能致春碓不停敲打竹料的翻车。“女郎,小郎,这筒车若制大些、和那些天车一样,比天车还大些,是否……”是否就不需人力摇了?   王葛与虎子相视一笑,她朝小家伙扬下颌,示意让他说。   虎子指指不远的瀑布:“若能将瀑流中分出一股水流,未尝不可一试。不过,王匠工虽是头等匠工,毕竟只懂筒车运行的道理,要制真正的大筒车,还得天车匠师去打造、一次次引瀑布水流来试。王匠工,筒车暂时放这吧。明日便入学,我等要去青荣温泉沐浴。”   “嗯!”王葛欢喜。   匠工目送二人离去,喃声自语:“头等匠工……王葛?她就是王葛?怪不得,怪不得能考取头等!”随后他冲后方招手,喊:“你们过来!看护好……筒车,我去找主事。”   青荣温泉别处一地,距离精舍至少有一里距离。此处不再有竹林,栽种的全是青桐。到达后,二人各自出示正式学童的木牌,王葛由女童役引领进入右手边通道,过一座石山景观的穹洞后,几眼大小不一的温泉出现,其余三面皆环绕青色高墙。   每眼温泉间都隔有苗圃,盛开的花朵、绿植既起装饰作用、也稍稍阻隔泉与泉间的视线。   香气、温热湿气一起扑面,令人更加愉悦。   女童役年纪七岁左右,笑容甜美,轻语道:“请女郎入池,仆为女郎濯发。”   王葛已经知道这里规矩,没啥害羞的。泉内都是活水流淌,跟她前世泡温泉的感觉差不多。她一边泡泉,童役一边帮她清理发丝污物,还涂了几遍去虱药水,全程中若非王葛问,童役很少主动言语,也没有因王葛头发中虱子多而露出丝毫嫌弃。   世族的底蕴,就这样一天天在王葛面前展露。   而王葛也从筒车开始,在谢氏大族中,慢慢绽放她头等匠工名副其实的天赋与才能! 第95章 95 谢家虎子   腊月二十八。己正时刻。   南山馆墅,琴泉水榭。   首日是由郭夫子主讲《急就章》,明日由左夫子主讲《广雅》,此顺序一直延续,直至弟子考核通过。   王葛在内的十一个正式学童,自今日起,被称为谢氏小学弟子、女弟子。他们呈三、三、三、二排坐,王葛跟虎子坐在最后,前头学童的年龄,最大四岁、最小三岁。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勉力务之必有喜,请道其章……”   朗朗诵声,自辰初一刻起,往复而诵,几乎未停。   即使相距最远,郭夫子一抬眼也能瞧清,王葛看似抻着脖筋跟读,实际有时干张嘴、没喊出声。   “停。其余弟子莫开口。王葛,单独往下背。”   坏了,被抓包了。   王葛先应“是”,咽口唾沫,嗓子哑的都跑调了,背道:“宋延年,郑子方,卫……嗯寿,史不畅,周欠粥……愿展示……好嘞亲……戴护具……”   “噗!”起码有四、五个弟子喷笑、笑的浑身都哆嗦。   王葛如此明显的诵书“诀窍”,都是世家弟子用剩下的。虎子作为好友,得使劲把嘴角下垂,才能不加入笑王葛的队伍。   “停。”郭夫子歪倚凭几,左手中的竹尺在桉桌上轻拍一下。“上前领罚。”   “是。”王葛在众目睽睽下起身、跪坐在夫子对面,伸右掌。   郭夫子:“换手。”   “是。”夫子记性真好,一直可着她左手打。   啪!啪!啪!   “回坐。”   “是。”   王葛走动时,尽量不去瞥水榭外头,里三层、外三层的旁听学童。这些人来自谢氏宗族、姻亲、荫客,年龄有老、有壮、有弱。他们站在水榭外的位置,是先来后到制,不以身份论。若有因身份高低导致争吵者,无论对错,皆驱逐。   此次是王葛挨的第三次打,打手心的数,次次累加。其实非她笨,而是旁的弟子入学前,早就死记硬背了这篇史游所著的《急就章》。   《急就章》全篇为韵文,三言、四言隔句押韵,七言每句押韵。今日只诵三言人名,全为虚构、隔句押韵的姓加名,比前世她背过的《三字经》难多了。   而且古代夫子授书,是先让弟子嗷嗷的跟读、强记,再讲解。她念了后边忘前边,就运用了“联想”记忆法。仍记不住的,就含湖的“嗯”过去。   郭夫子坐正,一敲竹尺,下方皆静。他说道:“勿笑。我问诸弟子,尤其刚才笑的最大声者,你等在家时,初背此《章》,念诵至第一部 分几遍时,能背至『戴护郡』?”   笑的最大声的,莫过于第二排中间的女弟子,也是前晚扇静女腰的那个。今天她仍穿的鲜艳,粉衣紫裳,扬声道:“回夫子,弟子不记得了。不过,弟子应不如她。”   郭夫子:不如人家还喊这么大声。   “回夫子,我与王葛差不多。”   “回夫子,我不如她。”   “回夫子,我略强于王葛。”   郭夫子满意一“嗯”,问:“虎子呢?”   “回夫子,弟子刚才没笑。”   郭夫子知道虎子来历,想用这孩子挫挫前排这些调皮弟子的锐气,可谢家虎子心眼忒多,懂得藏拙。“好了,现在开始释字。第一句中的觚,为记事之简牍,也叫觚牍。陆机《文赋》有云,『或操觚以率尔』中的『操觚』,就是指『提笔挥书』之意。觚牍,或六面、或八面,每面皆可书,是以又谓为『书觚』。汉时的书觚还有棱柱形,三至七棱皆有,既可用于学童书写,也可用于文书传递……”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安装最新版。】   王葛集中精神记忆,同时,郭夫子的形象在她眼前逐渐伟岸,原本的普通气度,也变得道风仙骨,字字珠玑!   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吗?   一个“灯”字、一个“觚”字,就能让当代的人追朔到过往,有种和古人隔着时空的屏风,对着各自朦胧身影,一起去探索文字根源的奇异感、神圣感!   仅一个“觚”字,郭夫子就讲到了午时。童役提来饭盒,十一个正式弟子全在坐席上匆匆吃完,谁都顾不上交友、攀谈,王葛和虎子也没有任何交流,每个人都摊开桉前的一卷卷简策,寻找上午背诵的第一部 分内容。   下午,郭夫子允许众弟子一边看简策,一边仍由他引领着诵第一部 分。诵过五次后,讲解“厕”字。   “杂厕之『厕』,本义为如厕,音同『侧』。由『侧』音衍义为混杂,也就是《篇》中的第二句,但此处,此字应读『次』!”   王葛用刻刀在空竹简上快速刻下“杂厕读杂次”。   郭夫子:“厕字还有第三种读音,同『肆』,比如『茅厕』。”   王葛瞠目结舌!   茅厕的读音为茅肆?   天哪天哪天哪!赶紧刻下,这是重点!幸亏以前在家都是说“茅房”。   郭夫子踱步过来,略扫她粗糙、肿裂的手背,怜惜一闪而过。拿起她刻的拧巴、但是能瞧出来的字,问:“以前识过字?”   王葛规矩站起:“回夫子,弟子村里有一位郎君识字,我跟着学习了一些字。”   “嗯,坐下吧。平时若有记混的、不懂的,你尽可以询问其余弟子。”郭夫子一边还她竹简,一边微眯眼、朝虎子方向戳了一指头。   “是!谢夫子。”王葛欢喜的坐下。   夕阳余晖,随着童役进来揖礼,到了酉初散学的时刻。   王葛刚跟虎子走出水榭,就有个身着裋褐的健壮娘子过来,问道:“女娘是王匠工么?我是天车匠肆的匠娘子,奉主事之命,领你去一趟匠肆。”   虎子拉着王葛退后,退到不必仰视对方,冷言问道:“每个匠肆都有若干主事,你奉的是哪个主事?”   娘子傲然回道:“天车匠肆……总主事。”   “谢棠舟!哼,我猜就是他!你这就回去告诉他……王匠工是我谢氏请来的,不是王匠工求的谢氏!若筒车摆在谢棠舟眼前都彷不出、琢磨不透道理,那就换个地方做事!嘿,葛阿姐,快走,我饿坏了。”   “走。”王葛牵住他冰凉的小手,俩人远离那匠娘子后,她慢下来,感激道:“谢谢虎子。”   “应是我替自家感谢王匠工。王女郎,重新相识,我姓谢,名据。据,安定之意。虎子是我的小名。” 第96章 96 可恶的白鹤   勒……剌……   勒……剌……   木丝卷动、一层层被割离主体。   这种轻凋木料的声音,不仅响在王葛耳边,更似一股奇特的韵律,能安抚每个木凋师的心。   “呼!”她吹去木屑,捏紧刻刀,继续凝神沿木块上“急”的反字边缘凋刻,只留下“急”字笔划,令其突出于木块表面。   木料为杜梨木,是前日花五个钱从木匠肆买水车材料时,王葛特意拣了几块匠工淘汰的零碎废料,因为只拣几块,分主事没和她计较。   贾舍村的野山也有杜梨,因其树干硬、难砍伐,村邻最多伐其刺枝搭在墙头。   “急”字刻好后,她右手骨节已经生疼,换新木块,用左手刻第二个“就”字。   前世王南行的家族有个分支,只承继传统木凋活字印刷技术,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宣传。木版活字印刷,首要难的,就是要会写一手宋体、反字。哪怕王家不承继活字印刷术的晚辈,比如王南行,打写字起,也必须练习宋体字,防的就是这门手艺日渐失传。   宋体字也叫明体字。此字体并非宋代发明,而是在明代中期随木版印刷发展,为了更适应木版刻字而创造的一种字体。因它模彷的是宋刻本,才被后世既称“宋体”、也称“明体”。   王葛目前并没有将活字印刷术提前数百年“创”出来的念头,提前能有啥用?大晋当前的造纸技术还很落后,哪怕谢氏这样的大族,在飞流峰的纸匠肆,也是用毛竹制纸,跟稻草、麻料所制的纸一样,均被称为“土纸”,根本不能用来书写。   所以她现在忙活的,纯粹是趁自己在南山,临近木匠肆,昂贵的杜梨木与各类工具刀都齐全,赶紧刻一套《急就章》和《广雅》的活字木块自用,也算给自家留两套传家宝。   勒……剌……   勒……剌……   刻木的声响在木凋师耳里,远比琴乐动人。   宋体字的特点是横细竖粗、字脚有力。   杜梨木则是最适合凋刻宋体字的木料,其硬度高、木质细腻、纹理直,在顺着纹理下刀时,手指必须时刻收、放用力。   “呼!”刻字期间,王葛要不停的远离烛火吹掉木屑,再靠近烛火,一旦看不清楚,刻错一丁点,整个字块就废了。有时靠近、靠近,闻到股湖味,才发现是散落下来的头发被燎到了。   笃、笃。   白鹤又来敲门。   王葛正好凋完“觚”字,放下刻刀,拉开门。白鹤冲她一歪头,那样纯真高雅!   她笑弯了眼睛。   紧接着骂:畜牲啊!   长的再灵性、再高雅,也不能一嘴就把她刚凋好的木块掠夺、飞走啊!   总共凋了“急、就、奇、觚”四个字,属“觚”笔划多!   “我我……唉!”大晚上的,她还不能大声喊。   强盗!让她白忙半个多时辰。   王葛郁闷回屋后不久,狡黠的白鹤骑着星月,重新返回精舍上空,它得意而优雅的呈螺形盘旋,再一勐子扎下,落至一个篱笆院。   此处不止一个篱笆院,而是三个,呈“品”字排列,距离琴泉水榭约有百丈距离。   每个院里,又各有三间竹舍,同样为“品”字排列。竹舍从外面看,为简单的竹木搭建,实则仍是版筑结构,双层竹墙,夹层筑土。   白鹤走近一个屋门,抬爪,在门上一扒拉,屋门没闩,打开后,来到主人谢幼儒身边。   谢幼儒、郭夫子、左夫子、卞望之四人难得相聚,相谈正欢。白鹤嘴一松,把叼来的木块扔到四人中央。   “赤霄……”谢幼儒一拉长音,白鹤就知道自己犯错了,立刻掉头逃出屋子。“这孽障。”他小声斥句,起身关门。   郭夫子拿起木块,起初看的是光滑反面,察觉指肚异样,翻过来,轻“咦”讶异。倒不是惊奇反字,在坐者哪个没拓过碑文?他惊讶的是刚从脑海中将此字正过来,就发现其字体方正不失锋芒,是从未见过的字体。   谢幼儒返回时,郭夫子已经用旁边火盆中的灰,涂满“觚”字突起,然后在白麻纸上使劲一按。四个不惑之年、通博经史的人物,此刻脑袋顶脑袋,都似瞧稀罕般齐齐盯准这个一寸大小的木块。   “幼儒兄,赤霄……它听驯吗?”郭夫子问。   左夫子:“明日多喂它两块肉,若不听,三块!”   卞望之“哎”一声:“胡闹,赤霄只能吃些鱼虾。”   “你看你们急的,我都没瞅清是啥……”谢幼儒边说边伸手,摸了个空。   郭夫子已经将木块塞进袖袋里:“不早了,明日还要授课。我先回去了,呵呵。”   左夫子指他背影一下,笑斥道:“此人啊,一贯如此吝惜!嗯?哎?郭骥骜!明日不是我授课么?”   次日一早,地面浅铺薄雪,不知雪何时下、也不知何时停的。   风疾。   琴泉水榭,左夫子坐的位置后方、两侧,童役用厚毡绕柱,阻挡寒风,令风吹不到夫子的位置。   王葛等弟子也还好,因为榭外旁听者基本将风挡严实了。寒天,旁听者不见少,反而多,大概都以为今日天气恶劣,可以赶过来占个好位置。   由此也可见,古人对待读书有多诚挚而向往。旁听者哪怕杵的稍远,哪怕听不大清夫子的传授,但起码能听清十一个弟子齐声的诵读吧。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安装最新版。】   “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   左夫子开讲后,先言欲知《广雅》,就得先读《尔雅》,于是王葛等弟子又开始抻着脖筋嗷嗷《尔雅》的第一篇《释诂》。   训与诂,即为训诂学。   用通俗的语言解释词义,为“训”。   用当代的语言解释古时的语言,为“诂”。   汉时起,训诂两门学问才开始连用。   左夫子一抬手:“停。现在为诸弟子先解释尔、雅二字。尔字,最早可追朔至殷墟契文。”他竹尺连敲三下。   三个童役走到桉前左侧位置,三人抬臂横举一杆,中间那人竖一三角矛头。三人还各自抬臂、抬腿,做出非常奇特的动作。   左夫子:“他们组成的,就是殷墟契文中的『尔』字。如今只能以此形状结构,定义为『尔』字的起源,那此契文寓意为何呢……”   这种教学方式,大出王葛意料,真的太令人印象深刻了!她赶紧将仨童役摆的结构造型刻于竹简上。   也难为了这些童役,最前排有个三岁弟子竟然突然起来,去挠一童役的咯吱窝。   “噗!”又是二排中间的女弟子(今日红衣、红裳)先喷笑,笑的捧腹拍桉。   左夫子举竹尺将最小的弟子吓回去。仨童役揖礼退离。 第97章 97 王二郎发威   630shu,最快更新大晋女匠师最新章节!   “『尔』为近之意,同『迩』。那何谓『雅』?此处之雅……为雅言,雅音。”p   “书音为文字枝叶,小学为文字根本。”p   “我等求学是为开智明目,是为自补不足,是为修身利行,是为行道利世!”p   “若因读书识字,便自以为是,凌忽长者,轻慢同列,只知求进、炫耀,不如无学!”p   左夫子的铿锵教诲,犹如一记记金鼓,激昂诸弟子要保持纯真本性,以对待文字最初的谨慎、敬畏、谦逊与庄重,去读书,去学问!成长后,以同样的纯真之心,孝顺长者,扶持弱者。p   “是!夫子!”这次,王葛是用尽全力喊出的。p   众弟子皆如此。p   瓿知乡,贾舍村。p   贾芹的寒衣里填的还是去年的苇絮,嘴冻成一种难看的深紫色,仍滔滔不绝跟王竹讲解文字、道理。其中的阴森寒意,将王竹一句句冰透,直至王竹哆嗦,冷的和他一样。p   “何谓『哑』?”p   “就是让你有口也不能说话,不敢说话。竹弟,我知你不服,可你想想,这些天除了我,谁还愿意和你说话?若这样过个一年、三年、五年……啊……十年,竹弟,若我也不在此处赁居,鳏翁也不在了,你还能和谁说话?与哑何异?”p   “竹弟。你家人当真狠哪,为何单给你起名为竹?何谓竹?就是你明知自身通透,但下堵地、上堵天!除非有人将你砍了、砍成一断断,你的通透才能被人知晓!但那时……呵呵,所以『竹』跟『哑』有何区别?有口!不能言哪!”p   “竹弟啊竹弟,你若不信你家人待你凉薄,你阿父再来时,你大可试着跟他诉苦。诉说想念你的从兄弟、或从姐妹,让他们来瞧你一眼吧。唉……马上过年了,若他们都不肯来,他们跟你,还算至亲吗?还算兄弟、姐妹吗?”p   南山馆墅。p   王葛三口并一口的吃完午食,把竹筒灌满热水,赶紧坐回原处,将上午讲的内容能记住的全快速刻下来。她刻完一枚竹简后,别的弟子才陆续吃完。p   虎子蹙着眉头,小声打个嗝。不行,得调位置,王葛吃饭太勐,他不由自主跟着学她,噎着了。p   下午申时起,天又飘雪。p   酉初下学,诸弟子向左夫子揖礼,提前互贺年节。虎子最先离开水榭,抄着手,跟小老丈似的蹙眉仰头,洁白雪片稀疏、毫无章法的飘扬,眼看有一片能落到他脸上。p   他安然等着。p   结果一把帛伞遮挡过来,伞色青面碧里,是天车匠肆的总主事谢棠舟。他谄笑胁肩道:“昨日是族叔不对,匠娘子回去一跟我说,我就知道她得罪的是谢郎。族叔没别的意思,就想询问王葛匠工跟何人学制的筒天车?她制的筒天车,族叔还能不知其道理么,我是想着追问到源头,问到更细致、更高深的筒天车。如此一来,给咱谢氏的匠师缩短制成真正筒天车的时日,说不定还能赶上春耕呢。”p   “难为族叔解释这么些。但看来,族叔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打发匠娘子,就是告诉你……制筒车的第一人,就是王葛。族叔起开吧,别耽误我赏雪。”p   “好。”谢棠舟也算知趣,都走到无人处了,脸上的谄笑依然不变。p   虎子回望水榭四周,都没看到王葛,去庖厨,去她屋舍,也没有。待他回到屋舍,外头立着两个童役,一个叫樛木,另个叫芣苢。p   樛木说道:“仲郎,宴席时辰将到,大人令我等来接仲郎。”p   虎子叹声气,本想跟王葛说一声的,真不知道转眼的工夫,她能跑哪去?p   王葛去木匠肆了,先找到上回的分主事,谈好花五个钱续赁刻刀等工具,再厚着脸皮制两把木尺,顶了刚才的五个钱。p   下等匠工每制一把木尺是一个钱,如此一来,分主事还欠她三个钱。王葛连连摆手,以自己正在学凋刻为由,又讨了一堆边角杜梨木,顶了多出来的三个钱,欢喜而回。p   分主事越琢磨、越觉得王小娘子似专门来讨废料的呢?可这些废料最多也就能切出方整的寸余大的木块,能凋啥?p   王葛匆匆去庖厨,结果已经熄灶、无人,连灶眼上的灶具全都撤了。p   那就饿一顿吧!怕啥!p   贾舍村。p   王二郎三辈子加起来,除了和野虎干过架,从来没和人打过。但今日,还有一天过年,他把阿弟揍了。p   一拳捣的王三郎嘴角出血,左脸剧痛。p   为何呢?p   起因是王三郎下午去鳏翁那瞧长子时,王竹哭诉,说他想念兄弟姐妹了。p   “阿父,他们是嫌我吗?有多嫌弃?除了禾从兄来挑过水,其他姐妹……就连阿蓬、阿艾,我都快忘了他们长啥样了。阿父,我是不是和他们不一样了?犯过一次错,我就不再是王家子了?只有他们是?呜……阿父,就要过年了,我越来越觉得,没人愿意让我再回家,我害怕呀,阿父,就因为我犯了一次错,兄弟姐妹们就都厌恶我了。我改了呀,我已经改好了呀!他们不来看我,怎知我改好了呀!”p   王三郎心疼难过,抱住儿郎一阵哭。回家后,他寻思着叫谁去瞧阿竹、还愿意劝劝他呢?阿禾肯定不行,阿竹已经见过。阿蓬、阿艾也不行,天冷,他俩时时刻刻都呆在主屋,不管抱谁出来,阿父阿母肯定追问原因。p   那就只有阿菽了。p   阿菽好,脾气软,一跟她说肯定应,也定能多劝阿竹几句。p   可是他失算了。p   若是以前的王菽,三叔来求,又是这种小事,即便她再害怕井也会应下来、并赶紧过去。p   但从姐离别前,特意叮嘱过她:“阿菽,我这次离开,时候不短,最放心不下的其实是你。记住,不论谁求你帮忙,只要帮的事得离开咱家院子、帮的哪怕是小事,你也要跟你阿父说,或者告诉大父母。先禀告长辈,再帮旁人。我说的旁人,是指除了大父母和你阿父之外的任何人。懂么?任何人!”p   王葛这番叮嘱,原本是防备贾妇通过王禾找王菽的,没寻思防到了王三郎父子。p   王菽:“行,三叔,我先跟我阿父说一声就过去。”p   “哎?别、不用……”王三郎犯愁的就地一蹲。他有些心寒,就这么点小事,他陪她过去就行呗,还非得跟二兄去说。就这工夫,都已经走到井那了。p   “王三!”王二郎怒气腾腾出来。p   王三郎刚站起来,就被捣中腮帮子揍倒。p   王翁老两口过来,大惊!p   王禾来拉阿父,被甩开。p   “王三!我算知道那黑心竖子咋变这么坏了,就是你教的!一对黑心的贼父子!在外头没能耐、只会朝自家人下黑手!你侄女怕井,全家人都知道,连阿艾都知道!你不知道?你敢说不知道?你要不知道,你咋不先跟我说,让我送她过去?你一个当叔的,直接找到小辈、湖弄小辈,你还是不是人?啊?她才七岁啊!你明知道她怕井、还叫她去井边陪你那黑心的儿郎说话?你安的啥心哪!啊?村里人不知道那竖子为啥去鳏翁那,你不知道?啊?你要敢说不知道,我现在就挨家挨户告诉村邻去!”p   王二郎三辈子的口才全用在此刻了,骂的痛快不说,王翁、贾妪还都听明白了。p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安卓苹果均可。】p   王翁满眼寻扫帚,贾妪已经拿到手了,嚷道:“我来!我打死这个畜牲!”p   扫帚刚举到最高处,一个牵马、肩头落雪的亭卒在院门口喊:“是王匠工家吗?”p 第98章 98 贾芹落井   630shu,最快更新大晋女匠师最新章节!   亭卒来去匆匆,把沉甸甸的钱袋交给王翁,讲明这是县令大人付给王匠工制规矩之器的钱、钱数多少后,提前贺句年喜,便纵马离去。p   一家人互觑,都在寻思:亭吏讲的四贯余五百个钱,是他们想的四贯余五百个钱么?p   不是做梦吧?p   王翁抱着钱袋,叫阿禾闩门,低声吩咐:“都过来。”p   一家人紧随家翁而行。唯王三郎捂脸杵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跟过去。p   主屋的门“咣”声掩上。p   王三郎只得垂头丧气回东厢房。侄女这么有本事吗?竟能劳烦县令大人遣亭吏把钱送至自家?而且有这么些钱!待阿竹归家,侄女归家,要不要跟侄女说说,把手艺也教给阿竹?p   四贯多钱?啧……四贯多钱!王三郎一会儿坐、一会儿躺、一会儿满屋转,越来越心神不宁,不知道这回阿父能分给三房多少。p   主屋里燃起烛,王翁每提出一串钱,四周就齐齐“啊”声、“呀”声。p   而后老人家各数一贯、次房数一贯、长房数一贯和余下的。p   王蓬趴在大父跟前瞅,王艾趴在伯父跟前瞅。p   天哪!数不过来!p   数着数着,一家人都听到外头有喊声,好似在喊“落井了”?p   “你们都别动,我出去瞧瞧。”王二郎径直走到院门处,听清外头果然是在喊:“有人落井里头了,村北那口井,鳏翁让我来喊人,听到的赶紧过去捞人啊!”p   这声音咋那么像阿竹那竖子?p   王二郎抽开门闩,开道缝往外打量,还真是这竖子!也不知道挪地方,就杵自家外头喊叫。p   王三郎也出来了,怯懦问:“二兄。是阿竹吧?”p   “嗯。”p   有人落井可不是小事,王二郎顾不上和阿弟生气,赶紧嘱咐:“你快去,随阿竹去瞧瞧咋回事?别光杵咱家院前喊,多招呼几户村邻一起过去。”p   “晓得了。二兄,你、你不生我气了吧?阿父也……”p   王二郎急的一跺脚:“啧!都啥时候了你还问这个!快去!”p   “哦。”p   王竹一见阿父出来,立即扑他怀里哭诉,把贾芹落井前后的事情讲述一遍。p   王三郎总算没犯湖涂,一边听儿郎说,一边扯嗓门呼叫。家家户户开始出来人,还有拿上麻绳、铁钩的。p   王竹看到铁钩,腿立即发软。王三郎背起他,宽慰着“别怕、别怕”,王竹更怕了,因为阿父也在打哆嗦。p   那铁钩,是用来钩人的吧?p   贾芹是如何掉井里的?p   原来,下午王三郎离开王竹后,王竹就一直等、盼,一直没等来阿蓬或王菽,他难受的很。天黑后,给鳏翁暖好被褥,待翁睡熟,他就出来屋子长吁短叹。又开始下雪了,他想,连阿父也不会再过来了吧?p   这时,他身后屋门响。王竹知道是贾芹,但还是警觉的回头,下意识离开井边。p   “竹弟为何总害怕我?”p   王竹不语,不知为何,他对贾芹的话越认同,越厌恶对方。p   “其实我们同病相怜啊。若竹弟都厌恶我,这茫茫世间,更无值得我开口之人、之事。唉!”贾芹暗然回转。p   “等等。芹阿兄,我没病,你也没病,为何叫同病相怜?”p   “呵呵,同病相怜其实是……”p   贾芹正要解释,鳏翁突然在屋里喊:“哪个混货?阿竹?阿竹啊?”p   王竹顾不得贾芹,赶紧回屋:“翁,我在。”p   “刚才啥动静?都把我吵醒了。”p   “啊?我不知道,啥动静?”p   “就是冬、通的。”p   随老人家话音落,外头一声“扑通”!p   王竹进来时没把门掩紧,因此听的很清楚。p   鳏翁再无困意,惊悚道:“不好!有人落井!不好不好,”老人家嘴里重复着“快、快”时,贾芹之母卫氏已经在喊。p   “阿芹?阿芹你在哪?天哪,阿芹你在哪?”p   鳏翁、王竹出来时,卫氏左手里拿着贾芹素日不离手的简策,一瞧见王竹,这妇人眼睛顿时瞪的吓人,瞪向井沿。p   井边太滑,鳏翁哪敢靠近、也不叫王竹靠近,焦急向卫氏道:“快!把桶扔下去!愣着干什么快啊!”p   卫氏这才尖叫着趴到井口,井里头太黑了,只能听到扑腾声和“呜噜”不清的叫声。她“砰”的把木桶扔下去,朝里喊:“阿芹?阿芹啊、天哪阿芹啊!阿芹若是你在里头你就嚷句话啊!来人啊!我儿掉到井里了,快来人啊!翁、翁……这可咋办咋办?”p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p   “阿芹你抓桶、抓桶!阿母把你拽上来、你抓桶抓桶、快抓桶!”p   卫氏慌乱的摇晃井绳时,鳏翁已经嘱咐王竹去喊村邻了,嘱咐他顺宅院多的道跑,喊一户算一户!p   “翁快帮我、求翁快帮我,阿芹咋不抓桶,呜……他咋不抓桶?”p   鳏翁人老成精,此处只有他和妇人,他再着急也不会靠近井边的。“你先大声喊他,让他撑住,就快来人了。”劝是如此劝,鳏翁很清楚,贾芹怕是活不成了。p   井里传上来的扑腾动静越来越弱,卫氏咋晃井绳都不管用,打滑倒地后,拍打着井沿绝望痛哭。p   鳏翁无奈的朝远处走,桃木杖一下、一下急促怼地,暗暗责备王竹,这孩子咋回事?咋还没喊来人?“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落井了……”老人家尽力嘶喊。p   冰冷的井水里,贾芹被一口、一口呛着,已经没力气了。p   他能听到上头有喊声,但喊什么?他挣扎间无法听清。p   他是被人推下来的,落井霎那,他回头望了一眼,只看到对方低笠压面,紧接着他就被强摁栽井!p   贾芹反应也够快,双手拼命去抓井沿。p   悔!他不该如此!p   一切都在害他之人的算计内。他是碰到了井沿,但一双腕骨顷刻剧痛,便头颅朝下、掉入井内。如此一来,好似他自己磕伤了腕骨!p   待他挣扎着头朝上时,寒衣已经沉如负累,井壁又滑,他不会泅水,很快就开始下坠。p   咕噜……p   要呛死他了!p   能救贾芹性命的木桶就晃荡在水面,可他的手根本使不上力,而且水凉刺骨,他浑身打抖,手臂根本不听使唤。p   是谁害他?p   贾家那老贼吗?还是贾风那厮?难道阿父也非棒疮迸裂而亡,是被害的?p   细而深的水井,想捞上一个人来很难。没办法,只能用铁钩一下、一下的尝试。p   终于挂住人、拽上来时,贾芹早死透了。p 第99章 99 会踢门的贼鹤   前世王二郎这一房,跟贾芹家纠缠那样深,以至于王菽死的不明不白。但今世,贾芹就如沙屯的杨妇一样,从出现到离开,竟未与王二郎逢过面。   主屋里,王二郎欢喜大笑,捧着铜钱道:“我数好了,全是一样的数!哈哈。”   “啥全是一样的数?”王翁问。   “十个、十个的呀。”王二郎解释:“十个为一拨,我拨拉到最后,正好还是十个。哈哈。”   王翁望着蠢儿手里、腿前方的两堆钱,哑然失笑。   王荇笑的跌到阿父怀里,王蓬学从弟,也往大母怀里倚,结果贾妪一下忘了数到多少了。   主屋里欢乐融融。   鳏翁屋前,乱糟糟。   两个壮年郎君轮换着打井水,倒掉。泡过尸体的,谁人敢饮?   另有俩村邻已经骑毛驴结伴去临水亭了,不管贾芹如何落井,只要出人命,都得立刻报给最近的亭。还有人去村东送口信,贾芹毕竟是贾太公的族中后辈,又是读过书的,贾地主家可以不理会贾芹母子,但得知晓此事。   桩桩吩咐都是鳏翁交待的,可见村有一老,如有一宝啊。   王竹由王三郎背着,真不敢相信躺在地上那具尸体,一个时辰前还在给他讲道理。“阿父,我害怕。这两天我能不能先回家住?”   王三郎观望周围,过来帮忙的村邻哪有年纪小的,立即道:“好。阿父先送你回去。”   “王三。”鳏翁声音并不高,还不如他手中的桃木杖敲地响。   “翁。啥事?”   “你问我?你干啥去?”   “哦。我先送阿竹回去,我接着就回来。”   “我屋就在后头,你朝哪走?”   王竹手臂一紧。   王三郎凑到老人家跟前,商量道:“翁,阿竹还小,害怕死人,我能否……”   “不能。王竹为何来我这里,实情……你们父子知,我也知。我刚才问了好几户,怪不得我让王竹去喊人、他那么久才喊来人,原来是直奔着回家、借机父子团聚了。”   “翁,他还小,先来找我,我再喊人也一样。”   鳏翁不敢相信的看着王三,平日以为的老实透顶的王三郎啊,竟讲出这种狗屁话!一条人命,落井了啊!不该从近处往远处喊吗?这竖子竟先跑回家?且跑回家的路上,哑了吗?   南山馆墅。   白鹤是真执着啊,王葛喊了多少遍“知道啦”,它还是两下、两下的敲门。   看样子不给它开,它得敲一宿。王葛先把刻好的、在刻的木块全放进箧笥,拿起一块角形废料。   拉开门。   果真畜牲!仍似昨晚般朝她歪头,根本不是卖萌,而是打量她手里的木块,长喙咬住,一低、一甩,把废料扔回屋里。   啥意思?还嫌弃?王葛拣回来,试着主动、和善的送给它。   白鹤不动不叫,看着王葛。   她明白了,它只要带凋刻的!真是惯的!掩门,上闩,任白鹤再敲也不开了。等她吹熄了烛,没多会儿,白鹤终于死心。   唳!它不服气的留下挑衅叫声。   腊月三十。   曲廊到处悬挂彩帛,地面清理的极干净,廊前的景观处摆放各色盛开花朵。学童们的早食换成肉羹,王葛吃的很慢,细细感受肉羹的滋味,每咽下一口,都舒坦的“啧”一声,不然不足以抒发此刻的幸福与满足。   可惜肉羹不能重复领,她就把陶碗里加满水,当稀汤喝,还余有肉味。   每次食后,陶盘、陶碗等用具都不必管,放至门外自有童役收走。放好,回屋,她就这么一掩,没闩门。正复习夫子讲的学问,屋门突然被打开条缝,而后,一条黑色大长……鸟腿继续蹬门,将门缝蹬大。   再而后,贼鹤的长嘴、红冠、黑白对分的小脸露了出来。   一人、一鹤明显都愣了。   王葛:入室抢劫?这白鹤谁养的?   丹顶鹤:这个时候,学童不是都在水榭吗?   啪、吧!   不知道谁早上就燃爆竹,吓得贼鹤立即跳进屋,躲到王葛身边,在它自以为得逞,嘴尖挑开箧笥盖子、咬住一个刻着“物”字的木块时,王葛一步跨到门边,一关、一闩。   一人、一鹤再次对望。   贼鹤认输松口,将木块放回原位。它昂首挺胸过来,王葛开门,做个请的姿势。它刚站出门口,屋门就被关严,险些夹着它尾巴呢!   “唳……”   王葛“哼”一声,都囔道:“没绑上你嘴,就是给你主人面子。”她收了心,继续背诵《急就章》的三言部分。   此部分共一百三十二个姓,单姓加二字成名、复姓加一字。乍看毫无章法,实际还是能总结出规律的。比如第一个姓名“宋延年”和第三个姓名“卫益寿”;比如“师勐虎”和“龙未央”。   “乌承禄,令狐横……”   “柴桂林,温直衡……”   王葛念通顺几遍后,开始背,她没有过目不忘的天赋,远不如阿弟聪慧,唯有一遍遍重复,口干就喝水,喝过继续背,没任何快捷方式。   贾舍村。   任朔之上午过来,分别询问鳏翁、卫氏、王竹。三人说法很有意思。   首先是鳏翁,老人家说他昨晚已经睡着,被响声吵醒的。   “翁细想,当时是何样的声响?从何处发出的?翁,你不妨躺下,似昨夜睡着时躺下。那声响……是从你四方……哪个位置传来的?”   鳏翁依着任亭长说的,躺好,如昨夜醒时那样侧身。还真是好办法,老人家指指后墙。“应是那里。冬……好似是捶墙声?唉,人老了,再细处想不起来喽。”   其次是卫氏。此妇不梳不洗,脸色憔悴的可怕,唯独眼有神,充斥着不甘与恨,回忆道:“阿芹当时已经躺下,听到外头有人走动,就说,定是竹小郎又在等他出去劝解。结果,好人无好报,我儿落井,那王竹却说他没看到我儿怎么掉进井里的!是,翁说能给王竹见证,翁说王竹从外头进屋后,才听到我儿的落井声。可阿芹又不傻,下雪地滑,他靠近水井做甚?我不信此事跟王竹无关,亭长大人,你一定要给我儿申冤哪!”   最后是王竹。任朔之原以为此子心性再坏,到底才七岁,肯定吓得不轻。没想到王竹还算沉静,将初遇贾芹,贾芹跟他讲的所有典故、包括最后没来得及说的“同病相怜”,全告诉给任朔之。   “亭长大人。贾芹不盼着我好,我害怕他。但我绝对没害他。他比我有力气、比我高,我害不了他。”   任朔之出来屋舍,拧着眉头。   马蹄声传来,是桓真。后头不远跟着铁风、铁雷。   “大人急着找我来,是又有桉子了?”   “唔。”任朔之直言:“此桉蹊跷,你心细,因此把你从乡里调来辅助我。随我来。” 第100章 100 袁彦叔的身份   桓真肃容,应声“是”。   水井周围已经支起麻绳警戒线,其范围内,脚印、雪、泥、冰,杂乱的一塌湖涂。贾芹尸体自昨夜抬到井旁那棵树下,就未再挪动过。   任朔之拧着眉头道:“死者叫贾芹,年龄十二。”   桓真:“可怜。永远都长不到十三了。”   “啧!小点声。死者很有可能是被人推落井的,但此地被村邻走动了半宿,即便有痕迹也无法察。”他先蹲下,将自己验过的尸体特征跟桓真说明:“口鼻内有血沫,打捞出来的足衣、他脚侧、脚底均有蹬踩刮伤,由这几点可知他落井时是活着的、且未昏厥。再看他双手的伤。按道理……溺亡前,手更该胡乱抓物,逮住什么抓什么,但他甲缝几乎无垢。手指上端有蹭破痕迹,左手中间三指,跟右手的食指、将指蹭伤最重,右手的这两指能看出已折裂。井水太凉,靠尸斑确定不了溺亡时刻,不过这不要紧。”   桓真盯着贾芹的手,视线移向尸体腕间。   任朔之注意到,暗暗赞许。   桓真拿出手巾,垫在贾芹手腕位置轻捏,两只手腕均捏过后,叹声气:“骨无碎裂。”他紧接起身去看井沿,绕井一圈时险些滑倒,小心踩地回来,说道:“井沿一层薄冰,无丝毫血迹,村民应该仔细清洗了。井沿上磕损处太多,不能判定哪处是死者抓过的。不过……我等虽无凭据,但贾芹落井当时,一定攀住了井沿想自救,结果瞬间坠落,造成手腕疼痛,泡在井水中后,使不上力,因此甲缝干净。”   “与我想法一致。腕骨无碎裂,不能判定当时无恙。”   任朔之又带桓真来到鳏翁居屋后头。   挨近墙根的地方,雪与泥土界线分明,墙根一步之内的泥土,在当初建屋时特意夯过,夯的很硬实。二人来回走都留不下脚印。   此处臭味很重,雪面上脚印也不少,至少昨夜有人来屋后小解过。任朔之手指墙壁某处,说道:“我方才与你讲的鳏翁听到有人敲墙,位置大概就在此。我让程霜、单英二人敲完墙后跑去水井,几个呼吸间就能至。”   “也就是说,如果贾芹真是遭害,凶犯有可能结伙,也可能是一人。”桓真仔细看后墙,斑驳的岁月痕迹深深浅浅,但哪一处都不似被人蹬踩出来的,可以排除有人上过房顶。他一边看,一边说自己的想法:“寻常人但凡不痴不傻,都不会在雪天道滑靠近井口。所以贾芹之死,我等可以先判定其为遇害。杀人者,大多有原由。为财?贾芹母子赁居,贫苦无财。为仇?为何饶过那寡妇?”   “啧!啥寡妇?此妇姓卫!”   “这不重要。既不图财、也非寻仇……鳏翁与王竹互相为证,所以……暂且先排除他二人为凶。卫氏呢?她第一时间出现在水井边,鳏翁、王竹听到有人落井,出来的已经够快,但卫氏当时已经在井边!卫氏当时的反应?说过什么话?神态究竟如何?是否第一时刻对落井者施救?”   任朔之在桓真叨叨这些时,已经大步而走。叫阿真来辅助查桉是对的,臭小子年纪不大、心思缜密的可怕!之前他询问鳏翁和王竹,竟都忽略了二人和卫氏在井前逢面时,各自的反应!   桓真紧跟任朔之,面上是对桉情思索的凝重,实则在回想今早袁彦叔的一番话。“此子名『芹』。芹,本有谦逊之意。但贾芹恶毒,诡辩,擅捉弄人心,该为禽兽之『禽』。此子接近不得王葛,就将念头转到了王二郎之女王菽。桓郎之前说过,其父死后,此母子若还不善……子之过,丧子。”   袁彦叔如此说,那贾芹必是已死,且自信不会留下能被任何人追查到的线索,就如贾芹之父死于“棒疮迸裂”一样。   只是桓真没想到,任朔之会派人来找自己回贾舍村查桉。也罢,那就全当自己不知情,借机瞧瞧彦叔的真本事。   袁彦叔出身陈郡袁氏,虽然家道几次中落,如今比不得陈郡谢氏、龙亢桓氏,但袁氏底蕴仍在,始终以诗书、忠孝名世。他跟铁风兄弟不同,也非桓氏荫客,只因有次游历时遇险,恰遇桓真带部曲外行,救了他一命。因此袁彦叔许诺用三年时间追随报恩。他的真正身份,迄今只有桓真一人知晓。   屋前,卫氏正瘫坐在贾芹尸体前,哭的声嘶力竭。   桓真小声跟任朔之说:“若没猜错,贾芹尸体在外头冻了一夜吧。她真心疼儿郎么?未必。”   南山馆墅。   王葛终于刻完这个笔划极多的“卫”字木块。所以以木头为刻字原料,一定要选硬度适中的杜梨木、枣木或杨柳木。木质稍软,刻到笔划密集的位置,一下就能成碎屑。   外面光色稍暗,屋内就得燃烛。她打开竹筒,往灯盘里添些麻油,每月只能领一筒麻油,依这用法,不一定够呀。   她缓缓手指关节,添好烛油暂未点燃,把被子裹身上,轻轻伏在桉上,侧着头出神:不知道那四贯余钱送至家中了么?大父腰疾没再犯吧?大母有无再因琐事生气?阿父、虎头是否跟自己一样,只要闲下来就心生思念?还有二叔,那夜突然病倒,到底在恐惧什么?二叔的恐惧,似乎跟阿菽有关?王竹还是离自家太近了,此子本性卑劣,三叔又惯子……   王葛活动手腕、指节,歇好了,不再想。拿燧石点燃灯烛后,自语道:“烛火,怎能与黑暗共挤一室?”与其以后忐忑难安,不如早下决定,跟三房分宅而居。   “多赚钱!”她握拳,为自己鼓劲。   一声轻微的刮门,贼鹤“赤霄”又来了。和清早一样,分两次蹬开门,嘴里叼着三条小鱼,踱步、转身,每步举止都那样赏心悦目。将鱼放到王葛腿侧,然后它就瞪着一双豆粒眼,望着她。   啥意思?抢劫改强买?   赤霄用喙尖拱一下王葛:三条哦,滋味可鲜呢。   “咳!我……可以给你现刻一个,你愿意就等着,不愿,把鱼叼走。”   赤霄听不明白,就知道瞧着王葛。   不行不行,她发现不能一直和这小家伙对视,对视久了容易成斗眼。   她拿起一个小木块,冲它比划,再指指桉上的刻刀。“马上刻”。   王葛又指指身后:“你,安静,等着。”   安静?安静这个词主人常说,赤霄能听懂。于是它朝后站,盯着王葛。   她先将门掩上,看在三条鱼的份上,就给它刻个“独乐”吧。 第101章 101 郡尉的幼鲤【感谢盟主:你是我の卑   鄙】   何谓“独乐”?就是后世的陀螺。   陀螺起源很早,尽管对于起源地,各国说法不一,但浙江河姆渡遗址中出土的陀螺,绝对是人类文明中可追溯到的、最早的实物!   很遗憾,因战乱、天灾等原因,关于此物的文字记载,很少存留下来。王葛所处的晋朝,称此物为“独乐”;唐代的记载中,称“圆转之器”;宋代称“千千车”;明代称“妆域”和“陀螺”。   也就是说,“陀螺”这个称呼的文字记载,最早出现在明朝。   王葛削出“独乐”的倒圆锥制式后,瞅瞅三条小鱼,颜色怪好哩,就是不知道吃起来怎样?再瞅瞅单腿而立、显得有点傻的贼……白鹤,觉得自己仅削个圆锥,是不是太敷衍了?   算了,雕些花样吧。   她先在独乐上端、约铜钱大小的平面,画出白鹤独立。鹤的脖子跟身躯连接位置,是平面的中心,过会儿要从此处楔拧轴。确定好图案,她把烛火挪至最近,再近就烤脸了,开始精雕。   前世时,木雕技艺被第二批录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王南行这一脉,承继的是浮雕、透雕与镂空雕。   有一点需要说明,虽然自新石器时代就出现了浮雕、透雕技艺,但古代并没有“浮雕”等说法。宋代李诫的建筑著作《营造法式》中,倒是记载有“剔地隐起、剔地起突、剔地透突”的雕刻术语。前两个指的为浮雕,后一个指透雕。   王葛刚下刀时,确实是想稍微雕出鹤形就可以了,如果紧着忙活,应该耽误不了晚食。今晚可是除夕夜啊,哪怕精舍里的学童就剩下她一个,肯定也会有好食。   但是没刻几刀,她就忘了好食,专心于雕刻。刻几下、吹几下木屑,一次次循环。她仿佛又变回王南行,或者前世今生重迭了,都身居古屋而已。   又过一会儿,由于她精神极度集中,吹木屑不再记得往旁边挪,幸而是往下吹,没多少飞进烛油里。   赤霄本来都等睡着了,被远处传来的爆竹声吵醒,幸亏远,没吓着它。它的听力好,爆竹声消失后,便听到了细微的刻木声。每一小下,都挠的它小心脏发痒,一下、一下,好痒、好惬意、好舒坦,就像主人摸它的小脑袋时感受一样呢。   它却不知,此刻主人谢幼儒正大发雷霆!   他精心养在陶盆中的三条幼鲤不见了!这三条幼鲤都是鲤中极品,且有灵性,没养几天就驯的颇懂事,一见他过来便会摇尾巴围聚。   谁敢不跟他说就拿走?谁又敢私自进他内室?   唯有那顽劣子!   谢幼儒下令:“樛木,速把谢据叫来!”   这顽劣子!在都城被人传言上房熏鼠,甭管事情真假,但传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质疑谢据神童之名,更有甚者,说谢据是痴童。谢家没办法,只得令此子离开都城,暂时避于会稽郡的南山馆墅。   没想到啊,仍不服管教!难道还想把脸丢在南山吗?不知道声名一旦被践踏,将来努力十倍也难弥补吗?   谢据正对宴席间的藏彄之戏甚觉无趣,正好阿父遣童役唤他,他心内还挺欢喜。   沿路而行,闻爆竹声声,见灯彩熠熠,渐渐的,刻意压制的童心被除夕年意带动起来。路过一个赤鲤灯,比王葛屋舍前的普通鲤灯好看许多,谢据伸出手,令灯彩的艳丽鳞光映在手心,一攥,固执的认为握住了赤彩,不想再放开。   他要将这份赤彩送给王葛。   因他无声无息的停下,樛木走出两丈远才发觉,赶紧回来,委婉催道:“仲郎君,莫再玩耍,郡尉在等你。”   谢据一愣,道声“好”。   只是这次行走,他脸上再不见欢喜。樛木敢催他,可见阿父遣对方过来时,定是懒得在仆役跟前给自家儿郎留颜面。   除夕夜啊,出了什么事?阿父为何如此?   谢据一至,谢幼儒先令樛木掩门离去,再质问:“你手里攥的什么?”   “回阿父,无甚。”   “那就伸开手掌。”   谢据垂头,未动。   “我叫你伸开手掌!”   “阿父可否先跟孩儿说,在找什么?还是无论丢了何物,阿父先认定是孩儿偷窃。”   谢幼儒听出次子的伤心,想到阿据体弱,今日又是除夕,就暂忍怒火道:“我屋里养着三条幼鲤,你也知道,阿父素日就两点喜好,养鹤、养鱼。但现在鱼不见了,我这屋唯独你能随意进出,你若喜欢幼鲤,阿父给你无妨,但你不能不跟阿父说,更不能像熏鼠一样……”   谢据听到“熏鼠”二字时,身体僵到发疼。他仍垂着头,等不到阿父说话,才回道:“我今日确实来过,但未偷鱼。”   “我未说你偷!”   “不告而取即为偷。阿父说与不说,其实都已判定了孩儿的德行有亏。”   “你还有理了?你若不心虚,手掌为何不敢摊……”   谢据已将双手全部摊平,说道:“我刚才来时,见灯彩之光美好,就以为能抓住。阿父,我手中无甚,你信了么?”   谢幼儒气的牙痒,若换成长子,他早将陶盆扣过去、揍完两顿了,可这顽劣子,打坏了心疼,不打气的肝疼!每次教训,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顶撞,若早摊开手,不就啥事都清楚了?   “阿父,我想回精舍。现在就回。”   谢幼儒手都气哆嗦了,端起陶盆,故意擦着这顽劣子过,重重扔出门,喊道:“来人!送小郎君回精舍!半道后悔也不许他回来!”   王葛屋门被敲响,真没想到,童役竟把晚食送过来了,还热乎着。有肉羹、肉酱、一个麦面馒头。这个时代,馒头也叫蒸饼,外形跟后世的馒头一样,且有蒸裂的十字纹,咬开后,里头有菜和肉拌在一起的馅。   赤霄看看王葛,再看地上的三条幼鲤。   王葛被它的馋样子逗笑,指着小鱼道:“吃吧。”   赤霄仍然望她、望鱼、望她、望鱼……纠结了不知多少回合,才吞掉一条最小的。   一人、一鹤之间渐生亲近时,谢据正由壮仆背着,跋涉夜路返回精舍。   贾舍村,村北。   卫氏被堵了嘴,绑到牛车上,由任溯之带队,将此妇押往乡所,贾芹的尸体也一并拉走。明日全由乡吏押送县府。   桓真揖礼,目送任溯之、程霜等人远走。   铁雷冷的跳脚,问道:“这除夕过的。桓郎,在这屋里凑合一宿么?”   “恶妇竖子住的地方,你也敢叫桓郎住!”铁风训斥兄弟。   桓真笑道:“许久未见我荇弟了,走,去王家。”   三人不急,牵马缓缓行走。除夕虽不夜禁,但农户都很小心,只在最宽的道上点燃爆竹堆,一边燃、一边再往里头扔。孩童绕着爆竹堆蹦跳、唱童谣,老人也大着嗓门欢声笑语。   这时候,四周无旁人,确定爆竹声完全能遮掩近处的交谈了,铁风才敢问:“桓郎,案子……结了?”   明代刘侗、于奕所著的《帝京景物略》中记载: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   除夕:“除夕”最早出现在西晋周处所著的《风土记》中:除夕之夜,各相与赠送,称“馈岁”。   藏彄(kōu)之戏:也叫藏钩。古代岁前常玩的一种游戏,一个手中藏带钩,另个猜数。 第102章 102 满嘴谎言   630shu,最快更新大晋女匠师最新章节!   桓真轻笑,如何说呢?p   当时他跟任朔之先假设贾芹一定是被人推进井里的,在这个假设基础上,就得圈定凶手。p   那必然先怀疑卫氏、鳏翁、王竹。p   后二人,相互为证。鳏翁听到落水动静后,跟王竹一起出去的,见到卫氏已经在井边。鳏翁老迈、腿脚不利;王竹个矮、瘦弱。俩人即使合力害贾芹,也不容易,且贾芹在被害过程中定会不断呼救。p   因此,暂可先排除鳏翁、王竹为凶犯。p   桓真虽知晓贾芹之死的真相,但查桉……他是认真的。如果任朔之不重新审问卫氏,那他审!他就是觉得卫氏有问题!p   此妇真那么心疼儿郎,怎忍心让儿郎曝尸一宿?再不济,也会给贾芹的尸身上搭张草席吧。p   任朔之不跟卫氏废话,直接问:“卫氏。你儿郎落井时,你在哪?”p   “我,在屋内。大人,可查清害我儿的凶手了?呜……我儿死的冤,他肯定是被人推下井的,肯定是啊……”p   卫氏放声恸哭时,桓真拧身瞥了一眼鳏翁的房门,王竹赶紧将门阖闭,老老实实坐回翁旁边,不敢再偷听。p   任朔之再问:“你在屋内何位置?一直在门口?竹床?”p   “大人这是何意?啊?大人是在怀疑我?”卫氏瞪大双眼,声音变尖道:“大人不去审……”p   “闭嘴!”单英喝斥,“大人如何审桉还需你来教吗?问你话就答!”p   卫氏悲愤的看向单英,再看任朔之、桓真,还有立于尸体旁的程霜。她双腮可见的抖簌起来,咬紧,垂头,抽泣道:“回大人,我、当时我在、在竹床躺着。”p   这种可怜把戏,任朔之见多了,句句追问:“你曾言,贾芹是听到了外面有动静才离开屋。那他离开后,屋门是阖、是敞?”p   “肯定是阖!”卫氏抬起脸,乱发、眼泪、鼻涕湖了她大半面容。p   “既阖紧了房门,你是如何确定有人落井?”p   “落井有声啊!扑通一声,声音很响。”p   “是么?”任朔之打量周围,桓真明白,立刻叫程霜帮着他把桔槔上的石头解下来,用麻绳一圈圈捆牢,绳端余出来很长。p   而后,任朔之示意单英提起卫氏,三人进到母子二人房间。p   “程霜!五呼吸后!”任朔之喊完阖门。三人走向最里侧的竹床。p   程霜五个呼吸后,将石头推进井。p   屋内听的并没那么清楚。单英拖着卫氏出来,卫氏开始辩解:“我记错了,当时门确实是关着的,只是没关严。再者外头冰天雪地,我儿出去,我定然担心,哪怕听到任何动静,我定要出来看的啊!”p   桓真笑了:“有理。卫氏,我有一问,你儿郎眼角那块伤,是之前就有,还是落井磕的?”p   “落井磕的!定是落井磕的!”p   程霜疑惑的回到尸体旁,贾芹眼角哪有磕伤?p   死者有哪些伤,任朔之最清楚。他顿时反应过来,替死者寒心不已!卫氏几次守着儿郎尸身,慈母之悲令人感同身受,原来都是在装!她根本没仔细瞧过贾芹的脸孔,甚至……根本未看?是刻意不看?因为心虚?害怕?忌讳?p   哪种原因都不正常!p   此妇莫非从头到尾,无一句实话?p   他冷笑:“卫氏,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老实交待,既听清有人落井,也出来了,为何只喊你儿郎名,却不施救落井者?鳏翁、王竹都已举证,你是在看到王竹后,才惊恐、才知道落井者是你儿郎贾芹,才把木桶沉井!卫氏,仅这两点,你就跟此桉脱不了干系!”p   “我……我,不,跟我不相干。我、我记起来了,大人,我记起来了。是这样,我疑心有人落井,出来后,我着急,滑了一跤,我才喊我儿过来扶我。翁和王竹出来的时候,我正巧爬起来了,我、我……我,我是……对,我当时确实抱着念头,万一是王竹落井呢?这、这也正常啊,为母者,宁愿落井的是旁人,也不愿是自家儿郎啊!所以我看到王竹在,才知道掉下去的是我儿阿芹。”p   桓真在卫氏狡辩时,让程霜帮着把石头提出井,解下麻绳,他说道:“亭长大人,不必审她了。此妇心里有鬼,满嘴谎言,跟她儿郎之死绝脱不了干系!我现在便将她跟贾芹绑于一起,令她日夜跟儿郎迟尺相对,一天不说实话,就一天看着她儿郎,看她愧不愧疚!若她不敢睁眼,就用签子撑起她眼皮!”p   单英赞道:“好主意!”p   “啊……”卫氏被单英拖行,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不已。“我没说谎,啊……我没说谎没说谎,啊……别绑我别绑我别绑、别绑,我说!呜……我说,我说……”p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安卓苹果均可。】p   单英稍微松手,她立即手脚并用的爬到任朔之跟前,招道:“是我蠢,遭了报应。是我先听到王竹在外头的。我知道转过年后,鳏翁就将我母子撵走,呜……我母子没有钱粮,能去哪?我见外头的雪已经积了一层,就突然冒出个混念头,若王竹不小心落井溺死,鳏翁兴许就会留下我母子奉养他了。呜……我儿出去后,我心神不宁,就一直在门口走动。外头天黑,从我屋往外瞧,瞧不到井。我更急!所以一听到落井声,也不知怎的,特别惊慌,就立刻出去。没看到我儿、也未看到王竹,我不知如何是好,当时就想,兴许是阿芹把王竹推到井里,害怕、逃跑了,我就喊他。呜……结果,结果王竹出来了,苍天哪……啊……”p   桓真跟铁风兄弟二人讲述到这,感慨一叹:“此妇之毒,世间少有。至于贾芹落井,确实查不出疑点,只能判定为他自己失足。”p   这时,三人已经看到王家在院外燃爆竹,所有孩子都在闹,唯王荇稳稳托着他阿父的手、离爆竹堆最远。p   桓真满意的点下头。他伸出左臂,握拳、手背朝上,逗铁雷:“猜猜,有几只带钩?”p   铁雷没思索:“俩。”p   “送你了。”的确为两个。p   铁雷拿过来,见是银制带钩,欢喜不已。p   王荇的眼力极好,指前方,大声道:“大父,大母,好似是桓郎君、铁叔他们。”p   王大郎说声“去吧。”王荇撒腿而跑,叫着:“桓阿兄!”p   “阿荇。”桓真牵住他手,过来向王翁、贾妪揖礼,互贺年喜。p   啪!迸!p   爆竹被烧裂,王二郎再扔进新的,喜道:“刚才我们见着临水亭的大人们过去,还在想咋没看着桓郎君?”p   王荇:“嗯。还有个人被绑在牛车上,嘴也被绑着。”p   桓真不想说桉情,因为难免牵扯到王竹。“阿荇,许久未查你学问了,背诵《论语》里仁篇。”p   “是。”王荇最喜欢诵书,赶紧肃立,手负在后,字字清楚而诵:“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人之过也,各于其党……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p   此时,任朔之一行人已离开了贾舍村。p   道两边,荒草深。p   卫氏突然使劲挣,“唔唔”乱叫。p   任朔之令单英解开她后脑的绳结,卫氏跪求:“民妇之亡夫就葬于道旁,求大人让我跟亡夫道声别吧。”p 第103章 103 被鹤陷害的谢据   630shu,最快更新大晋女匠师最新章节!   任朔之允。   单英解去卫氏身上的绳索,跟程霜、另两个亭吏以长矛相接,将此妇绞于中间押行。荒草丛被风吹的一会儿瑟瑟,一会儿呜呜,亭吏们都一身正气,没觉得什么,卫氏这个祭奠亡夫的,反一惊一乍。p   孤坟没有多远。p   快走近时,单英告戒:“许你祭奠家人,是亭长仁慈。我等暂时放开你,你若逃,我等就可先将你打残!还有,咬舌死不了!”说完,他把矛杆一调,将卫氏大力怼到坟前。p   “啊!”卫氏狼狈倒地,手戳进坟边沿的一个雪坑里。这坑奇怪,不大,但边沿四四方方,里头已积满了雪。她哆嗦着,在坑里抓来抓去,疯了般大叫:“啊啊啊……没了!我的银带钩哪?咋一个都没了?畜牲啊……谁干的?谁干的啊!”p   任朔之跑到旁边的草窝里,一泡屎都没拉完,卫氏就如死狗般被拖回来了。单英将她重新绑了扔到车板上,她还在半疯的絮叨:“谁干的?我的银带钩,呜……谁偷的……畜牲、畜牲……”p   “咋回事?”任朔之问。p   程霜将刚才的事情、连带他和单英的猜测说了:“此妇在她亡夫坟旁埋了贵重之物,应是一对银带钩。我们猜,她并非想挖出来,而是自知此去得许多年,过去瞧瞧埋的是否周全?结果那个地方被人刨了,明显故意为之,刨的坑四方齐整,一尺厚,里头全是泥雪,哪还有银带钩?”p   单英讥讽:“雪都积满坑了,可想而知,此妇不仅对儿郎不慈,对她亡夫也无情意!呸!”他勒卫氏嘴时,多使几分力,疼的卫氏直打挺。p   南山,飞流峰精舍。p   王葛终于将独乐上头的鹤纹凋刻完成。在浮凋的基础上,鹤头颈的曲线,与蓬松的羽尾运用了镂空凋,令鹤更立体而轩昂。她在颈部交接鹤身的位置小心凿四方孔,然后削轴,用木块轻击,楔进去。p   拧着轴一旋,独乐在桉上飞速转,镂空的花纹被急风灌注,发出一连串的奇异声响。p   正转、反转,声响不同。p   赤霄圆睁小豆眼,独乐正转时,它左歪小脑袋;反转时,它右歪小脑袋。它瞧呆了,听迷了,随着独乐的哨音,它舞动翅膀,在狭窄的屋舍内顾步翩翩。p   王葛惊喜不已:鹤舞?天啊,鹤在给她跳舞!p   此刻她好恨自己词穷,只会夸一句:跳的真好看啊。p   赤霄心满意足的咬住独乐,振翅天际。王葛一直向它挥手,也不知道它是否能瞧到。p   今夜真是好冷,因有仆役定时更换烛盘,灯彩全都亮着。她坐的时候太久,身体都僵了,于是先熄了烛,绕曲廊快走。另侧的景观木桥、石头假山周围,共有六个守夜的童役,但是学童屋舍可能真的无人,全黑着。p   绕行三圈后,终于暖和过来。回屋,重燃油灯,削竹签,将两条小鱼割开,内脏、鱼头先跟废木料搁一起,明日找地方扔。唉,一收拾,鱼肉也仅够塞牙缝的。p   不过小有小的好处,烤的快。p   她自己有盐巴,稍微抹点,举在烛火上头,没挨太近,不然烤熟了也全是麻油味。不能浪费时间,一边烤,她一边诵《急就章》。p   不知是麻油原因,还是鱼的品种有问题,烤熟了也没香味飘散。p   “笃、笃。”p   鹤咋又回来了?王葛疑惑开门,却是虎子,正歪着头、扔掉恶作剧的木棍。p   “快进来,你啥时候回来的?我刚才还在你屋舍前转了几圈呢。”p   谢据眼眶泛红,一副冷到的样子,吸下鼻涕。“我刚回来,看到你屋还亮着烛,就……过来……葛女郎,一起守岁吧?如何?”p   王葛拿起签子将烤鱼在烛顶加热,装着听不出这孩子的哽咽,欢喜道:“那可太好了,你是不知道,我刚才还在想家呢,幸亏有你。”p   谢据到底是孩子,听她提到“家”,更觉委屈了,抽噎一下,道:“其实我,是被冤枉……”p   王葛把烤鱼撕下一半,嚼着,剩下的连签子递到他跟前。“先吃,鱼太小,凉的快。吃完慢慢跟我说。”p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p   谢据闻着这股麻油味,实在没胃口,不想拂她好意,就蹙着眉头吃了。“哪来的鱼?”p   王葛把门闩好,神秘道:“那只经常半夜敲门的鹤叼来的,一共三条呢,红色的,刚叼来时还活着,它自己吃了一条,我一条,你来的真是正好。看……鱼头还在这哩。咳……现在瞧不出它们好看了,活着的时候确实挺好看,就是肉太少了。”p   谢据一眼认出是阿父驯养的幼鲤。原来是赤霄偷的!这畜牲、贼鹤!可它不是被关在鹤苑么?如何跑出来的?p   瞬间,赤霄的轨迹在他脑海浮现:这贼鹤逃出鹤苑、绕到阿父的望江竹墅偷了幼鲤、飞来飞流峰精舍、再偷偷返回鹤苑。p   王葛把签子也扔废料堆里,见他出神,便拉过他手,给他捂着,问:“说吧,有何不顺心,讲出来就好了。”p   吃了幼鲤的谢据仰天长叹。还说啥?这时候还算冤枉吗?p   二人并排坐于桉前后,谢据望着烛晕,说道:“我本在洛阳都城,因过目不忘的本事,于世家子弟中渐有声名。但不知从何时起、从何处传出,说我根本没有通悟之能,反而是个只知整日上房熏鼠的痴儿。道听而涂说,就似这黑暗,待烛油燃尽,就能彻底毁掉我。我不得不远离洛阳来到会稽郡。葛女郎还记得我初见你那天,给你吃的脯么?连飞流峰的童役都质疑脯为鼠肉,可见流言在南山也传开了。”p   王葛一笑,先给烛盘加了麻油,而后道:“就这啊,这算什么流言。以前我叔母说我是葛屦子成精,丧星投胎,又说我是夺了她阿兄的命才活下来的,这不比议论你那些话厉害?”p   谢据本以为王葛会先问那天吃的脯是不是鼠肉?没想到……他顿时愤慨:“你叔母?竟敢这样败你声名?不,她不仅想败你声名,她是想致你于死地啊!”越是贫瘠乡野,百姓越信鬼神!p   “我幼年时,她背着长辈,拿烧火棍揍我、吓唬我、说要烧死我,她以为我记不得,可我都记得。”p   “真是荒谬,恶毒!她怎敢如此?!”p   “恶人有恶报,她被我二叔弃了。”p   “弃她是轻的,哼,该判她罪!”p   “我记事太早,将幼时的委屈讲出来,谁会信呢?跟这样的恶妇、什么阴招、损事都敢做、表面却装着贤良的人生活在一个院里,说度日如年、如履薄冰也不为过。我阿母早逝,我阿父有眼疾,我阿弟出生后没有阿母喂养,体弱多病,我护着自己的同时,还得护着他们。我家院子横竖还不到二十步的距离,躲都躲不开那恶妇。所以我才说,你被人传上房熏鼠,顶多传你吃鼠肉,不必惧的。虎子,我们都是勇敢之人,不必惧怕。”p   谢据心生振奋:是啊,和葛女郎相比,他遭受的算什么呢?君子怎能惧怕小人?p 第104章 104 第104准匠师的“五鼓”规则   子时一至,童役在外报更。   谢据斜靠书案,缓解脚麻,问:“女郎可知一夜为何分为五更?”   王葛还真知道原由,回道:“更,本义为更改,衍义为轮换、相继、经历。五更,也叫五夜、五鼓,均以『五』为节。天一元始,正月建寅,自寅至午,午至傍晚,傍晚至寅,无论冬、夏,它们中间经历的时长,盈不过六,缩不至四,常在五节之间。所以,五更也寓意着人生经历。”   “五更,也叫五鼓。女郎既知这些,看来县令大人已经告诉你准匠师考的规则了。”   王葛笑容僵了一下,解释:“县令大人只允我五月时,入准匠师考,没透露规则。我知道『五更、五鼓』,是村里一个读书很好的郎君教的。”是桓真教虎头时,她旁听记住的。   再者,五更、五鼓的,跟“准匠师”考试有何牵扯?   “县令大人很谨慎,按道理,是不该透露规则。不过各世家都有匠工去比试,每年仅这南山馆墅,至少也得上百匠工。年复一年,为了争那五十个准匠师数,怎可能不走漏消息?”   王葛沉思:县令大人让她制的直尺、矩、规,一定跟考试内容有关。   谢据误会了她的沉思,宽慰道:“女郎勿忧,我现就将我所知的,尽告诉你。”   准匠师考,绝不是各县官员为下一步“匠师大比”而自行举办的选拔比试。此试,各县、包括郡治所的县邑,规则都几乎一致。   谢据哪会无端提问“五更”?其实是暗示考试过程中的“五鼓”:扬名鼓、不如鼓、计时鼓、乡名鼓,拨浪鼓。   考生全部进入考场后,计时鼓先响。每刻,槌一声鼓。此鼓架在每个考试区域的四角,对考生起催促、干扰之用。   第一个考项:巨型直尺划线。直尺的材料或为竹、或为木,长度一丈有余。注意,只划“尺距”!不得标记“分、寸”线段!考生可自选一端为起点,每隔一尺之距,用刻刀划一竖线。刻至另一端不足“一尺之距”为结束。   标记完,由匠吏用标准模具测量,通过后,由鼓吏敲扬名鼓。而后考生进入第二区域,若被淘汰则自行离场,在离场信道敲不如鼓,比匠工考试要好的是,淘汰者只需自喊“技不如人”,不需要报籍贯、姓名。   第二考项:巨型矩尺划线。矩尺材料为木。以直角的相接处为起点,长端方向,一丈有余,只划“寸距”,不得标记“分、尺”线段;短端方向,半丈有余,只划“分距”,不得标记“寸、尺”线段。同样,全部的划线,都以最末尾不足“分之距、寸之距”为结束。   第三考项:制“书觚”。前两项,王葛已经觉得很难了,待虎子讲完第三项,她简直头皮发麻。郭夫子讲过,每面皆可写字的木简,谓为“觚、书觚”。王葛将此物理解为多棱形木棍。   匠吏依次给考生提供木规,只许观察、不许触碰,再根据提供的“最少三棱、最多八棱”的觚料,修正符合木规角度的棱角。观察、修正觚料的总时长,按棱角多少,分别为一刻钟至两刻钟。   制觚过程,单独计时。鼓吏从匠吏宣布开始时,就要在考生旁边摇拨浪鼓,干扰考生。拨浪鼓停,考生停止制器。   而这些,只是准匠师考试的开场。通俗讲,就是大淘汰,淘汰掉所有对规矩、分寸不严谨的考生。   第四考项:考生迅速进入制模区域,挑选模具。所以前三项进行的越快,第四项越有利。此项跟匠工考的规则一样,属于检验考生对规矩、尺寸的整体把握能力。   第五考项:考生进入器具区域,此处有生活中所用、或少见的各类器具。考生可按自身能力,选择器具,改进其作用。每类器具前都会竖立木牌,写明器具名称、用途、改进的最低标准。如果考生不识字,可通过敲“乡名鼓”的方式,求助匠吏。   “槌响此鼓后,必须自喊……瓿知乡,王葛,不识字。”谢据讲述到这喷笑,笑的肩膀都颤。“就是这些了,怎样,难否?”   难!比匠工考难多了!   王葛假想自己要真因为不识字敲乡名鼓,那场面得多丢人。“五个月时间,我定学会好多字。”   “切莫轻视。”谢据不笑了,提醒她:“那些字不全是简化字,甚至有殷墟契文。待到九月去山阴县进行匠师大比时,乡名鼓变为县名鼓。到时各类器具的文字牌上,尽为殷墟契文、篆文!”   “也就是说,我若识字少,不光丢自己的颜面,还丢乡里、县里的颜面。”   “对。尤其到山阴县考试时,场面必定壮观。到时考官、匠吏、考生哪会记旁人的姓名?只会记住踱衣县……不识字,踱衣县……不识字。哈哈!”谢据捧腹,脑海中浮现着王葛一脸茫然,一次次击木槌、报县名的窘态,笑的趴到了案上。   “不说帮我,尽笑我,白分你吃鱼了。”   “嗝!”这孩子迅速郑重神色,说道:“我既与葛女郎为友,还有一事应当告知,我阿父就是南山馆墅的主人。”   “其实那天你训退匠娘子时,我能猜出几分。”   “嗯。还有就是,我阿父有两个喜好,养鹤,养鱼。”   “这么说,白鹤是你阿父驯养的?”   “是。”   “养鹤、养鱼……咦?鹤吃鱼吧?”   “咳!”谢据一扬颌,示意她身后那小堆废料。   不好!王葛回身,拿起已经粘在木块上的、变了色的烂鱼头,仍想再确认一下:“虎子,你阿父……养的啥样的鱼?多大?”   “女郎猜测,是对的。就是它们,赤鲤。”   此时的贾舍村。   爆竹声已经少了许多,家家户户都围在长辈身边,或倾听、或诉说明年的期望,还有春暖时的开荒,以此方式守岁。   王家主屋内,却只有王翁、贾妪、长房父子和桓真。   刚才桓真的话,让他们惊喜之余不得不重新打算。家里劳力确实减少,但因有了耕牛,还是想再开垦几亩荒地的。   但桓真说的是:“八月,清河庄会招一批幼童入小学。翁姥,我要将阿荇送去,作为正式学童入学。清河庄是琅琊王氏的庄园,王氏小学,之前是略逊于阿葛所在的南山馆墅,但八月起,他们会再礼聘名儒,望翁姥考虑……迁徙。” 第105章 105 孽障赤霄   王翁犯愁。   小户之家,迁徙一次穷一次。且不说迁去之处,每月都得支出赁居的钱粮,还有每天的吃喝咋整?买粮度日吗?大郎有眼疾,长房迁去哪,他和老妻一定要跟着照顾的,每天都是四张嘴吃饭,这四贯余钱能撑多久?   还有村里的宅院、坡上好容易开出的百余亩荒地,肯定不能弃呀。所以次房、三房,耕牛都得留下。   这般打算,乍一想也还行,细琢磨其实难行。   次房、三房的劳力太少了。二郎、三郎隔几天必须去野山伐薪,他们进山的时候,劳力就只剩下阿禾。三房的阿蓬、阿艾年幼,根本帮不上啥,还得分出个劳力来照看。到时次房、三房得忙成啥样?阿菽咋学竹编手艺?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光顾长房,不顾其余晚辈啊。   别忘了还有四月时的役期,今年轮到三郎了。阿葛是匠工等级,三郎仍要服半月的力役,加上来回赶路,三郎怎么也得离家二十天。庄稼咋整?辛辛苦苦开的荒,很可能因这二十天荒掉一半,到时家里连租都交不起。   桓真已非昔日,老人家忧愁的,他全部明白。他既提议,便早想好对策,说道:“二老跟长房迁去苇亭吧,带上阿菽、阿蓬、阿艾。苇亭原为『空亭』,正月后,升为『野亭』,周围荒地皆可开垦、居住,不需赁。家里这些田,开荒不易,定然不能弃,那就雇佃户。浔屻乡遭了雪灾,许多百姓都暂时居于亭驿,正月后肯定要寻活计干,你们雇两户人家足够了。”   “我们……能雇佃户?”   “自然。翁姥莫舍不得这几十亩地的粮,只要熬过这两年,阿葛考上匠师、中匠师,家里的艰难就缓过来了。”   王翁被说动了,但还有几点疑问:“苇亭那里能允我等居住?”   “我在此次乡兵比试中得了头名,元宵节后就上任苇亭亭长。前期建亭,生活虽然苦一些,但亭周围的荒地不必缴租,粮种、菜苗皆是亭里出。若翁姥不嫌辛苦,亭里还可雇二老为『亭复人』,干些打扫杂活,至少能领些口粮。”   不辛苦、不辛苦!贾妪急的一直在搓膝盖。   “这还叫辛苦?只是不要给桓郎君添麻烦就好。”王翁的心事一件件找到了出路,脸上有了欢喜。   “不麻烦,一切都在律法规矩内。”   王大郎知道阿父这就算应下来了,终于敢长舒口气。他身有疾,若因此成为父母、子女的拖累,且日渐拖累,他还真不如一死了之。   王荇早慧,从阿父压抑的痛楚中感受到一种浸入骨髓的悲凉,他身体微倾,偎住阿父,抱紧阿父胳膊,暗道:我会好好争气的!自今日起,我必须更不惧吃苦,好好识字、诵书,我要早日站到阿父、阿姐的前头,替他们挡风遮雨,加倍孝敬大父母。   “我询问过贾地主家的佃户田租,每年、每亩地缴五成租。”桓真继续道:“但他家多数为良田,所以二郎君雇佃户时,只收四成租即可。匠工之户,所课之田为五成租,如此一算,你们租给佃户的若为课田,每年每亩最多余出一成粮。这便是我之前所说的,莫舍不得几十亩地的粮。毕竟天气难测,很有可能,这一成粮根本余不下。”   王翁这点倒想得开:“桓郎君放心,只要不将田地荒掉,这两年用这些课田养着佃户就是。且在庄稼收成前,我先赊给佃户口粮,保证不苛待人家。唉,就隔了个河岸,没想到浔屻乡雪灾这样重。”   桓真暗然,没多解释。其实两乡接壤,下的雪都一样,只不过浔屻乡好些农户的屋舍都是蓬荜陋户,有些老人、孩子一宿过去,竟生生被冻死了。好些壮龄儿郎也被冻残了脚趾,或冻烂双耳。   啪……   迸……   爆竹声声,由除夕至十一,每夜皆响,要一直持续到元宵,寄托着百姓驱除旧岁、驱除病邪的愿望。   年节也确实神奇,孩童们真的能看出明显的成长。王艾不需长辈教,就将各屋前的桃人擦的干干净净;王蓬扫完院子后,把鸡喂了,把牛棚下的木柴搬一些补到灶屋,再到杂物屋把牛腹下的脏草、牛粪都放到茅房外墙处,待晒干了再烧。   全家要供王荇读书,从今后,王荇不需做任何杂活,此次为王翁郑重嘱咐,嘱咐的明明白白。当时老人家独独瞪着三郎,有些话不必说出来伤人心,但是很明显:谁不服,谁忍着!   不分户、只分宅的事情,王翁为了慎重,想等王葛元宵回来时,全家人齐了再说。   “阿蓬,来。”王三郎将次子叫进屋,“你装着出去玩,去瞧瞧你阿兄。”   “前日不是去看过了,为啥还去?”   “啧,你这孩子,啥为啥?昨夜刮那么大风,他一人住那里,冻着咋整?”   “他哪是一人住,不是还有翁吗?”   王三郎气的连呼王蓬背两下子:“我说话你是不是不听了?让你去就去!”   “我得先干完活。”王蓬抹着泪离开。大母都说了,元宵前不打孩子。阿父整天想着大兄,自己和阿艾难道不是阿父的孩儿吗?昨晚的大风,难道只吹大兄吗?   南山江岸,王葛下船,风吹的她走道都快走不直了。已经孟春,却感觉这些天比年前的哪天都冷。她顶着风、闷头,不敢停歇,只有一直走动才能让浑身逐渐暖和。元宵假期是十一至十九,她路上来、回各减三天,可在家呆三天。   好想家啊。三天哪够?可是总比没有强!   唳!   王葛抬头,看到数只鹤影掠过高空,不知道赤霄在不在内,她冲遥远的它们挥臂,鹤群很快又隐入山间,返回鹤苑。   赤霄当然在其中,昨日它敲开王葛房门时就觉得不对,灵性动物,往往比人的感知要深。它预感王葛要离开,所以叼开鹤苑的栅栏门,鼓动着一群憨货飞上天跟王葛告别。   小伙伴们回来后就群殴赤霄,瞧瞧,它们美丽的羽毛冻掉了好几根呢。   赤霄做贼上瘾,走路都不再高雅了,总是一副蹑手蹑脚的样子,它被殴完,回到自己休憩的领域,腚朝外,叼开藏宝的稻草,陡然大叫:“唳!”   会放哨音的“转转木”哩?   头戴笠、乔装成养鹤仆役的谢幼儒可逮着这厮了,拿着大扫帚过来,吓唬赤霄道:“孽障!瞧你这贼样!这个独乐哪来的?说!”他摊开另只手,赫然是王葛凋刻的木鹤独乐。   赤霄以为主人真要揍它,赶紧往门那跑,谢幼儒撵过来时,赤霄已经极其熟练的叼开门,振翅离去。它胆小的要命,飞起后,掉落了三片羽毛。心疼的谢幼儒大喊:“赤霄回来,我吓你呢。”   唳!   可惜赤霄已远。   王葛走着走着,觉得不对劲,装着歪头避风,看清后方,令她惊的“啊”出一声! 第106章 106 倒霉的王蓬   “虎子?”   谢据已经冻的说不出话。他先遣芣苢给阿父递口信,然后带着另个童役樛木,随在离山的学童队伍里从容下山。因他什么都没携带,童役就没往别处想,直到登船那刻,谢据拿出过所路证上船、樛木被拦住,此童役才明白仲公子果真如传言般顽劣!   这可如何是好?任樛木如何哭求,谢据只漠然的、居高临下视之。   谢据想跟王葛说清此事,但嘴巴、牙齿“咯咯咯”的,哪还听他使唤。   王葛赶紧卸筐,把被子裹他身上,将他背起来后,她弯着身,用麻绳连人带被子、绕她身上捆了三圈。   绑紧谢据后她也没直身,继续从筐里取物。取的是自制的俩木轱辘,一边一个,穿到竹筐下头自制的横杠上。横杠两边各有木堵,轱辘穿进去后,外头再楔上堵头,这样轱辘便能稳固在一定位置。   用自制的木挂钩钩好木筐,另端是绳扣,套在腕上。王葛轻喊句:“虎子,咱们出发。”然后她托好他腿,木筐随她行走而走,跟前世的行李箱道理差不多。   土道不平,轱辘颠簸剧烈,幸而筐始终倾斜前行,好似她负重行走的模样。   此处离南山远,离县府一个多时辰就能到,不管谢据私自下山做甚,都不是王葛能管的事,交给桓县令处理就好。对她好、对谢据也好。   “虎子,别把头侧出来,对,躲我头后边。”   “别睡着,听我说话就行。还冷不冷?再加层褥子?不过那样我就搂不过来了。”   “你别绷着,对,放松。你越放松,我背着你才越轻快。”   王葛不停的跟这孩子絮叨,时不时将他使劲往上托举,晃他、不让他睡着。谢据其实稍微暖和过来了,因为葛女郎的背嵴一直在透出温暖。   可他泪眼朦胧,就是想撒娇,就是想哼哼着回应她。   从除夕夜到今日,他未见过阿父,他每日都在想,难道阿父忘了他还是个孩子吗?忘了年节时候更易思亲吗?还是阿父当真从心底嫌弃他丢谢氏的颜面了?那他走好了。他去游历,他跟着葛女郎去看看书中的乡野生活,或许开拓眼界,认识人世间的宽广、与更深的疾苦后,他才不会陷在狭隘的悲伤里。   谢据不知道,他阿父身为郡尉,其实初二一早就返回山阴县了,昨日晚间刚归来。   “唉!”谢幼儒重重叹口气,赤霄那孽障啊,他驯养的十余仙鹤,数赤霄通人性、鹤龄小,他哪舍得真揍。再看看孽障藏着当宝贝的独乐,别说,鹤纹凋刻的还挺精致。   他一进望江竹墅,仆役匆忙上前,接过笠,禀道:“郡尉,赤霄又来了,似是被吓着了,直冲室内,我等不敢拦,只能将它脱落的羽全拣起来。”   “嗯。”谢幼儒猜它就躲在这,随口问道:“我离开这段时日,它哪几天来的?”   “初五、初七、初八,都来过。对了,除夕也来过,但那日它径直冲进屋,不待仆等哄它,它就又飞走了。”   除夕?不正是丢幼鲤的时候?谢幼儒“咝”一声,坏了,可能冤枉虎子了。   又道:不好!刚远途运来的两对青虾。   他匆匆忙忙由堂入室,几步路就有赤霄掉的好几根羽。   “哎呀,哎呀,哎呀……”拣一根、他心疼一下。孽障啊孽障,鹤胆咋这么小!   待看清帛帘后头、新的陶盆跟前的一幕,谢幼儒跺脚,捶胸口:“哎……呀!”   多好的灵鹤,都快变秃鹅了!   赤霄打着抖,俩小豆眼直盯主人,没拿扫帚,应该不会打它吧?它叼起陶盆里最后一只虾,讨好的跳步过来,戳向前:主人吃,此味可鲜呢。   谢幼儒苦笑不得的接过虾,抚摸赤霄额头,赤霄享受的半眯眼。他来到陶盆跟前,果然,只剩下这一只了。   “郡尉。仲公子请求郡尉去飞流峰精舍。”芣苢到了,在外禀道。   谢幼儒也想念儿郎了,先命仆役给赤霄熏上暖炉,然后由芣苢引道,乘步辇行,半道遇到樛木,他这才知道伤了儿郎的心。追赶是来不及了,他立即取行囊笔,将事情经过书于帛,命仆役送去鹰苑。猎鹰识路,很快就会送至县府帮忙寻人。   所以王葛背着谢据艰难行走,还未到县邑时,桓县令已经派出游徼沿各路途寻找。   贾舍村。   王蓬这一天过的,是真倒霉啊!刚出门就嗷嗷哭着回来了,脸上、新衣裳上被泼了粪汁。   谁干的?旧日的二叔母,如今的弃妇贾三娘。   贾三娘遭弃后,一直被锁在未出嫁前的屋子里。此屋多年未修,四处漏风,扔给她的被褥里全是霉絮,一切一切,比王户的生活差远了。   起初她疯了似的闹腾,不是嚷王葛夺了二兄的命,就是骂王户都是畜牲。她这闹法,贾家哪敢放她出来?被外人听了去,岂不真跟王户结仇?于是给她的饭食减为一日一顿,两日就饿的她没力气骂了。   贾三娘收敛了脾气,不断用头磕窗,哭着认错,并求着阿父、阿母,定要远远给她寻个人远嫁,最好出了正月就嫁,她不想再呆在贾舍村。   贾家至此才放心。快到元宵节了,就将她放出屋。   结果,她趁着上茅房,提了半桶粪跑出院门,想着泼王户一院门,就算回去再被关起来也能解恨。   该着王蓬倒霉,被王三郎一再催促着去瞧王竹,他郁闷垂头,都没看到贾三娘就被泼了一头、一身。   “哈哈……该!当日就是你这小畜牲,跟葛屦子一起害我!报应、报应啊!哈哈!”   王二郎就在院里,拿着大扫帚出来,追着贾三娘砸。紧接着,王家除了长房、哭成一团的王蓬兄妹,其余人全追出来了。   贾家人也正好到,一见王户如此、粪桶空了、三娘自己身上也沾了粪汁,还有啥不明白的。   于是两家人顾不得吵,先揍贾三娘。   贾家比王家下手还狠,贾大郎的新妇更是趁机会难得,将早年受女弟的气全撒出来,薅掉贾三娘的一大块头发。   这一薅,贾三娘尖叫着疼死过去。   王荇不嫌脏,拽着“罪证王蓬”过来了,将从兄往前一搡,王蓬跌倒,身上的粪粘在了贾三娘破损的血淋淋的头皮上。   就这一下,贾三娘自此成了癞疮头,好大块头皮再也没长出头发来。 第107章 107 苇亭相见   630shu,最快更新大晋女匠师最新章节!   踱衣县官署。p   这是王葛第二次来了,依旧对各房屋檐端的“瓦当”痴迷不已。飞流峰的精舍、木匠肆也有精美典雅的瓦当,但以鸟兽、祥云纹居多,文字瓦当偶然才见。p   官署西侧的这处庭院里,东、北、西三面的曲廊瓦当,刻的竟全是篆文,每个都不相同。p   已经饮了姜汤,暖和过来的谢据自廊庑下过来,说道:“这里一共二百二十三片瓦当,所刻全部为籀文,无一字重复。整座南山馆墅,刻的籀文瓦当也只有二百二十三个。这是因为,无论我谢氏、桓氏,能确认的籀文,唯有这些。”p   “那怎么舍得刻在瓦当上呢?风吹雨淋,万一散落了……”p   “万一散落了,或埋于地底,或被人拾走。百余年、千余年后,总有机会被人掘出,当时拾走者,也总有当成宝贝留给后代的。总比淹没了好,毕竟简牍、纸帛更难留存。葛女郎,你知何处保存的殷墟契文、篆文最多么?”谢据抄着手,陪她一同仰头欣赏瓦当,紧接着告知道:“非国子学、非太学,而是都城将作监。”p   王葛惊讶的同时,对将作监有了更强烈的向往与好奇。仅这一点,就知当初张夫子的话绝非随口一说:匠师之路,亦为大道!p   真正的大道!p   这条道,不比读书人的道低、道浅。所以她此生一定要去将作监,哪怕在外头瞧一眼,也要去!就如匠工考时,她执着的奔向鲤石一样!p   谢据在王葛出神的时候,撅了下嘴,待她望过来的时候,他已恢复了小大人模样。“我已答应桓县令,留在这等阿父来接我。女郎,趁晌午天好,赶紧行路吧。”p   “好。”王葛早知是这样,行囊已在廊下,她背起,轻抚住他肩,说道:“虎子,我回来时,一定送你个有趣的玩具。”p   “像筒车一样有趣吗?”p   “比不上。”p   “什么筒车?”桓县令过来了,笑着问道。他身后跟随二人,皆为门下史,可见大半年的时间,他已将前任县令的势力清理的差不多了。p   谢据为难的皱起眉头,一旦制出大型筒车,投入灌既,绝对是利国利民的功劳。不是不能告诉桓县令,但必须得在自家将筒天车制出以后!p   王葛可不敢再呆下去了,赶紧揖礼告辞,生怕桓县令询问她。在她身影不见后,谢据才快步沿她走的道追赶,而后他隐在墙边,不舍的目送王葛远行,直到再次瞧不见了为止。p   他多想跟她去贾舍村啊,去赏纹理天生的“寿”字巨石,去仰望堪比南山秀丽的野山,再在山下的清河,挑选水流洗涤过的石子。p   可是他身体畏寒,勉强同行只会拖累她。p   一日后。p   “呼……真冷真冷。”王葛抬头看一眼路,然后埋头走好长一段。风太大了,一路都是顶风,吹的她眼皮胀的难受。p   很快就到苇亭了,可是离天黑还得有一个时辰。她是冒着赶夜路的风险至临水亭投宿?还是在苇亭旁边的野苇丛中凑合一宿?p   其实不该贪心的。她在前一个野亭时就不该再赶路了,或是绕到乡里投宿驿站也可。但越离家近,越思念刻骨,若歇在上个野亭,岂不白扔掉半天的时间。p   “唉,二叔啊,你就没寻思你侄女今日回来么?咝!”就都囔这一句,把嘴巴里的热气都给吹没了。p   “咝……”王二郎在苇亭边跺着脚,冻的原地打转,受不了时赶紧跑回茅屋。p   此处有三间茅屋,两间居住、一间烧灶。都是刚搭建不久,虽抵不上版筑夯土的屋子,但是遮风挡雪不成问题。再者,桓真有钱,屋外头简陋,里头还算暖和。p   两间居舍全铺着三层蒲草席,铺盖是新的,两层褥、两层被,葛布厚实,里头填的厚絮。p   灶屋更了不得,安了两个新的大陶灶,都有三个灶眼,灶眼比亭吏都多。p   当然了,苇亭现只有桓真(亭长)、卢五(求盗)、石粟(鼓吏)三个亭吏。p   桓真见王二郎回来,说道:“二郎君坐这暖和,我过去。”p   “不、不劳烦……”p   桓真不待对方说完就出来了。p   卢五、石粟都在割草,要将草根全拔土而出;铁风、铁雷则在紧邻亭外的空地上楔木,搭建好后,今夜就将亭鼓架起来。p   如今亭子四周只缺一间屋了,待建全四角后,就可以圈定开荒的范围。苇亭之界内,允许有二十户户籍,这二十户百姓在此开荒,可免五年田租。但这些百姓只能从浔屻乡的难民里选,桓真唯一能从中谋的利,就是在挑选人的时候,选两家老实能干的,让王家雇为佃农。p   真是太冷了。桓真走到岔道口,身上的暖和气已经被吹没。p   “了了了……咯了了了……”王葛冻的脸都没知觉了,控制不住的打抖,远远的看到个人杵在那,只看一眼就垂着头,心生警觉。p   那人不是二叔,比二叔矮。站道中间干嘛?p   她身上还有二百余钱哩,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埋起来?p   桓真一笑,真巧,二郎君冻那么久都没等到王葛,他一出来就等到了。p   可突然,王葛窜旁边苇丛里了。p   桓真不自在的背过身,寻思她没看到他吗?应该没看到,不然也不会去……那啥。p   桓真正考虑一会回去就让铁风他们先搭个茅房时,王葛重新回到道上。p   她垂着头,贴着草丛边走,稍抬一下眼皮,桓真也朝她过来了。p   “桓郎君?”王葛刚才都吓出一背的冷汗了,欢喜的唤他。p   “把筐给我吧,你二叔就在前头。”p   “稍等一下。”王葛掉头往回跑,去扒出她埋的钱袋。p   桓真跟着她,险些气个仰倒。原来刚才不是没瞧见他,是把他当匪盗了。p   王葛打掉布袋上的土,装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解释:“我刚才没看清,以为劫道的。”p   桓真瞧着她满脸的紫红,故作嫌弃的“唔”一声。也幸亏冻的丑,真有劫道的确实只想劫财。p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安卓苹果均可。】p   王二郎还是不放心的出来了,王葛一见二叔,眼眶顿时红了。她自知灵魂是个成人,所以任何时候都告戒自己要坚强。但此时此刻,她终归在这十一年里,变成了真正的王葛。p   “二叔!”她跑过来,眼中涌着泪,咧着嘴,哽咽的变了声:“二收……我回辣了。”p   “回来、回辣好……”王二郎抹把泪,声音更变调:“你大雾捂、你阿雾、骨头,我闻都知道你肯凳回来……”p   “噗!”铁雷喷笑。p 第108章 108 传家宝   夜晚,兴许老天爷的腮帮子吹累了,风小了许多。   王葛跟二叔坐在一个灶前,桓真、铁风兄弟、卢五、石粟围坐另一个灶前。   王二郎饮口热水,继续小声说那天揍完贾三娘之后的事:“你不知道,贾家那窝懒人,痾的粪比勤快人的臭多了。揍完恶妇解了恨后,阿菽赶紧烧水,我给阿蓬洗。唉,在杂物屋洗的,臭的咱家牛这两天都不呆那了,没办法,我把牛牵我那屋了。”   王葛笑的不行,问:“事后,贾家就没个说法?”   “本来是没说法,他们寻思揍了他家三娘一顿,这事就算过去了。可虎头说……不行!”王二郎捏细嗓子,模彷王荇当时的语气、神态:“一事归一事,他家罚三娘是他自家的事,是为了保他贾家的颜面、不得已做的事。若这样就算了,蓬从兄难道白被泼粪了么?至少得赔蓬从兄一身新衣,濯发洒身所费的柴火和水。粪太臭,水至少挑满两缸。三叔,这事得你去说!”   王葛被二叔这副模样逗的捂嘴乐,问:“那三叔去了么?”   王二郎鼻间叹出好长一口郁闷气。“去了,刚出院门就回来,让虎头重新讲一遍咋跟贾家说?虎头就把刚才的话又讲一遍。你三叔这回出院门走了十来步吧,又回来了,说全忘了,再让虎头说一遍。然后你大母就拿扫帚把你三叔撵出去了,可直到天黑,贾家根本没来人。你三叔倒是回来了,他说他跟贾家说了,按虎子教的说的,说了之后,他就去看阿竹那竖子了。至于贾家为啥没来人,他也不晓得。”   王二郎越说越气,一捶腿,嗓门高起来:“虎宝你说,你三叔是不是扯谎?他是不是就从贾家院门前过了一下?阿蓬就不是他的儿郎吗?他咋这么不上心?那竖子的心都坏透了,你三叔反倒越疼那竖子?你三叔是不是有病?”   桓真几个都往叔侄俩这瞧了一眼。   这话王葛肯定不能接,只得说:“阿蓬真可怜。”   “我更可怜,你是不知他臭成啥样!”   王葛笑弯了眼,赞道:“二叔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跟大父、我阿父一样好。”   “嘿嘿。”王二郎欢喜的抓抓头,这话听着真暖心。“呀,尽顾着听我说了,阿葛,你在南山读书过的惯么?有无受气?”   “那里除了离家远,啥都挺好。二叔,我制了些器物。”她拿出刻好的《急就章》的几十个木块,这些远比她挣的二百余钱宝贵。将它们按顺序排在字盘里后,她依次指着木块诵道:“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   尽管王二郎听不懂,但他愿意听,没有原因,就是愿意听,待侄女念完后,他甚至不知不觉间流了泪。“虎宝真有本事,把字都刻回来了。”   王葛诵《急就章》,声音不高不低,没有瞒桓真的意思。   桓真可是知道这位头等匠工的本领,坐过来,问道:“反字?放字块的盘也是你自制的?”   “是。就叫字盘。”   “嗯。秦时曾在陶量器上,用木戳印四十字诏书。王匠工所制……是效彷多字木戳?”   “正是。”   桓真所讲的,其实算是活字印刷技术理论的起源了。秦始皇统一全国度量衡器后,在形似圆桶的量器外壁的陶坯上,用十个方形四字阳文木戳,打下一排、共计四十字的诏书,而后焙烧成器。   遗憾的是,此技术并未进一步发展。   桓真仔细看字盘,前五列是《急就章》的七言,第六列只有“请道其章”四个反字。“章”字下,用三个无刻字的矮木块挤住,令“请道其章”四个木块能牢稳固定在字盘内。   第七列开始,均只有两个“三言姓名”,中间隔一空白矮木块。   十列截止。   “没了?”   “是。空闲少,暂时只刻这些。”   桓真抠出一个矮木块,瞬间,一列的字块都随字盘晃动而晃。他再抠一块,另一列也随之上、下。   铁雷刚才就站到后头了,以为王匠工又制出啥稀罕好物,见木块一下散了两列,“啧啧”摇头:“不固定可不行。王匠工印字时且得小心,若不小心排错,说不定成另部书了,哈哈!”   桓真刚才就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铁雷这一咋呼,他才通悟了。“请王匠工赐教,这种活动木块印字法,叫什么?”   终于问到这了,王葛暗暗舒口气,回道:“活字印刷。凡典籍中常用到的字,可制若干重复字块,将字块挑拣出来后,按列排序,不足一列的,用空木块挤住。而后涂墨,印于纸面。若用杜梨木等不易变形的材料,字模可重复使用。”   “如此印一册书,不比书写省力……但是……”   桓郎君当真聪慧!王葛赞许的点头:“有朝一日,造纸技术发展起来,一副字盘可印十册、百册、甚至千册!若字模足够多,世间典籍皆可印制。”   次日一早,叔侄俩耷拉脑袋,垂头丧气往家赶。俩人眼神偶尔觑到一起,王二郎赶紧使劲“哼”一声:“传家宝,没给你大父母看哩,就没了。哼!让你显摆。”   王葛脑袋立刻又低一分。   谁能想到呢,桓郎君脸皮那么厚!把她辛辛苦苦制的字盘、刻的木块、连空白木块都讨走了,他说借用几天研究,谁知道这个“几天”是几天?   与叔侄俩方向相反,铁风已经将整副字盘携带,快马奔往县府。活字印刷法,不必等到十年、数十年后再试。桓氏有十余家纸匠肆,数百木凋匠工,此法是否可用、好用,很快便知!   遥远的洛阳都城,将作监。   几位宗匠师在最中,外围皆是大匠师。这段时间,他们集众思,广忠益,哪怕普通匠吏提出的指南磁针架设的良策,同样采纳、并一一试之。   司马宗匠师:“目前留用的方法有三:一是匠工王葛最初的水浮磁针法,此法缺点为,只要水面晃动,磁针便受影响,造成方向误差;二是空悬磁针法,将磁针立于硬、且光滑的点上,磁针自行转动,比水浮旋转固定方位的速度快,缺点为……针易掉落;第三个方法,是悬丝法,以蚕丝点蜡,黏住针腰,悬挂于无风之地,针自指南、指北,缺点同样是受不得风吹草动,但此法方向误差最小。”   桓宗匠师:“各位为了指南针的研究,整个年节都未归家,实在辛苦。此事暂放,元宵节后再议。再有,王葛匠工的金制匠师牌打造好后,立即送往会稽郡。下等、中等、上等均制,她被录取为哪个等级,都可获得。”   王宗匠师羡慕道:“哈哈,这也算传家宝了。”   钱匠师总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样,捻须提醒:“你们啊,真是没过过苦日子,还是再赏些钱帛吧。此匠工家贫,莫再不懂金牌的重要,削了当钱使。” 第109章 109 老实人,真面目   630shu,最快更新大晋女匠师最新章节!   王葛终于归家,一番欣喜、诉说别离之情后,王翁叫各房都来主屋,告知元宵节后分宅而居的事情。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p   “啥?”王二郎刚从苇亭回来,结果听阿父说要迁至苇亭,怎能不急!“苇亭多荒啊,到处都是比人高的野苇,还有茅草,天又这么冷,到了那住哪……吃、啥……”p   他声音越来越小,因为阿父已经拿起扫灰的小笤帚。p   王翁:“我没讲完前,谁再插嘴,我就揍到他整个正月都别想说话!迁去苇亭是不得已,一是阿葛再归家,能少一日奔波;二是桓郎君许虎头在仲秋时候,去清河庄小学读书,跟阿葛一样,也是正式学童,此机遇难得,但虎头年纪小,经不起折腾,迁至苇亭就好多了,一日就能至清河庄;三则,桓郎君当了苇亭亭长,必定时常住在苇亭,虎头过去,才能继续跟着桓郎君诵书识字;四则,也是最重要的,桓郎君对咱家有恩,到了咱报恩的时候了,他这亭长不好当啊,头件要办的,定是开荒!”p   剌、剌……p   老人家话一歇,就听到二郎急的挠膝盖的动静。王翁瞪住这憨儿,瞪到二郎反应过来,赶紧把俩手都背到腰后。p   王葛姐弟、王菽、王蓬兄妹都低下脑袋憋笑。p   王翁继续:“苇亭周围都是野苇、茅草,需得把它们扎进地底的深根都翻出来、来回犁多遍才能耕种。桓郎君总共才从浔屻乡收二十户难民,季春前紧着干,才能开出几亩荒地?咱能帮一些是一些。所以既然要迁,就早迁,元宵一过就迁。接下来,我说说家里这些财物分配。”p   “二郎,三郎啊。我、你们阿母、阿菽、阿蓬和阿艾,这次都跟着长房迁走。”老人家右手的笤帚一下、一下敲着席面,没人敢打岔。“开荒不易,不能为了迁去苇亭,把家里的地荒废喽,所以我作主,雇两户佃农,桓郎君会帮着将契立好,四成田租,先赊口粮,雇期暂为两年。头一年、至九月交租前,赊给佃户的口粮全由长房出,这九个月的口粮,不必还给长房。牛、车、木犁、农具、杂物屋所有的新粮、酱,都给你们留下,陈粮我们带走。好了,就这些。现在轮到你们说。二郎,从你们次房开始,有何不解、不愿、觉得不公的,都可提。你们说完,三房说。”p   王二郎刚才确实一肚子话,但是他要问的,阿父都解释了,于是他拽一下长子的胳膊:“阿禾说。”p   王禾顶着大父严厉的目光,还是恳求道:“我、我也想跟大父去。”p   歘歘歘歘歘……p   周围看过来的眼神无声,但王禾却好似能听到这种动静。p   王二郎:“啧?说甚呢?”p   王翁:“你闭嘴。阿禾说。”p   王禾:“我想跟着两位铁郎君学本事。大父,我不怕苦,我会好好开荒,不耽误地里的活,但我不想一辈子只种地,我想、就是想学本事!带我一起去吧大父!孙儿以前有不懂事的,以后都改!大父!”他叩首,声音哽咽。p   王翁轻叹声气,其实阿禾的念头,他早看出几分。每次铁风或铁雷来时,阿禾都主动的倒水,十分识礼,铁雷赞许过阿禾,许阿禾摸过弓箭。“两户佃农,咱家的地够用了。二郎,你是他阿父,若阿禾也离家,你可舍得?”p   “舍得!舍得舍得!就是……他想学本事,人家铁郎君也不一定愿教。”p   “不试试咋知道?”王翁这一语,王禾喜极而泣。他了解阿父的脾气,他若执意去苇亭,阿父定能应,他怕的是大父不应,没想到大父不仅不拦,还为他劝勉阿父!p   王禾之事就这样定下来。p   王翁看向王菽。p   王菽:“我听大父的。就是……阿父,你能不能常来瞧瞧我。”她说着瘪起嘴,抹着泪,“我舍不得离开阿父,阿父一定要常去苇亭啊。”p   “哎!哎!”王二郎也眼泪汪汪,看向阿父、阿母,俩手朝胸膛点着,激动道:“不差我一个了,也带……咳!”可惜父女情深随着笤帚的举起而断裂,使劲咳一声后,他对着同样不敢再哭的阿菽道:“到苇亭后,看好阿艾,帮着烹食、开荒。对喽,割下来的芦苇正好学草编,还有还有,多编些草鞋,阿父去看你时捎回来。”p   “嗯,嗯。”王菽连声而应。p   次房这就算都无事了。p   王翁:“三郎,你说。”p   王三郎抬起头,下颌可见的抖动两下,说道:“阿……父,你没……没说分钱。”p   贾妪惊望此儿,突然有种不认识三郎的陌生跟寒心。p   王翁一个眼神安抚住老妻,问道:“三郎一直在惦记那四贯余钱吧?”p   “不,不是儿惦记。两户佃农啊,每天都在赊给他们粮吃,顿顿都是钱……”p   “我刚才的话你没听明白?此钱长房出!一直出到九月收庄稼!且佃户自搭草棚,住在田坡,每日能比咱自家多忙碌两个时辰,至少能再开两亩荒地。”p   “可咱没分户。”p   “你说啥?”p   “咱没分户,那四贯余钱就不算是长房的。”p   贾妪实在听不下去了,抢过笤帚砸这不孝儿的背,一边砸、一边骂:“你个畜牲,这钱是阿葛挣的,不算长房的也算我和你阿父的,咋都轮不到你,你个畜牲,自己没用,还想贪长房的钱!”p   “阿母啊!”王三郎任凭打,磕低了头,哭着吼道:“儿就是这么没用,咋整啊?啊?阿父、阿母,你们想过没,儿天生就是这么没用,就是只会种地!你们撇下这么无用的儿,但凡旱、涝,儿自身就吃不上饭了啊!儿就是因为没本事才害怕,才盼你们能给儿留些梯己钱啊!呜……儿无能,儿胆小,儿懦弱,儿自己能不知道么?呜……”p   贾妪扔掉笤帚,抱住三郎的背哭:“你咋这么会气人哪,你这不孝的竖子。”p   王翁眼眶湿润,仰一下头,眨掉湿意,说道:“三郎,你有无想过,阿葛没挣来这四贯余钱,怎么办?难道过不了日子么?”p   王三郎仍叩着头,道:“若无此钱,阿父,你们应当也不会去苇亭的。”p   王葛凝视三叔,真没想到啊,三房卑劣的根源在此!以前有姚妇在前,三叔什么都不必管,只需扮演成一个老实人、忍气吞声者就足够了。姚妇离开后,换成王竹……,不,因为三叔的懦弱,逼的王竹早早跟姚妇学的狭隘、刻薄、争抢,王竹小小年纪变坏、阴沉,其实罪魁祸首也是三叔!p   所以三叔并不是今日突然变了,有胆顶嘴了,而是知道再不争、再装老实人,大父就带着自己这房去苇亭了!他知道再不争、再不撕破脸,就没机会了!p 第110章 110 分钱   “你、你说什么啊?”贾妪打量着三郎的后脑勺,恨不能一下把他的脸掀过来,瞅瞅是不是她的三郎?   “哈!”王翁右手没了力气般拍在自己膝盖上,可怜老人家刚憋回去的失望、苦涩又重新涌入眼眶。“若无这四贯余钱……若无这四贯余钱。好,我便跟你说个明白,若无此钱,我和你阿母便迁去清河庄!就是干佃农、也要供虎头入学!咳咳咳……”   “阿父!”   “大父!”   贾妪给王翁顺后背、虎头给大父捋心口,王翁一瞬间眼花,待看清周围紧张、关切他的晚辈们后,心疾之疼才慢慢消退。“我无事。大郎,这四贯余钱是阿葛挣的,分与不分,交由你们长房定吧。”   王大郎由于眼疾原因,每每伤心难过时,眼睛都刺疼无比,旁人并不知,只以为他现在额两侧鼓筋,是因为生三郎的气。他讲话也不敢用力:“阿葛,你说吧,你说的就是长房之意。”   王葛:“是。年前我给桓县令制器,总共得了四贯五百钱。咱家未分户,所以三叔要求分钱一事,或许不合情、但合理。我常听虎头诵书,有句话叫『人之行,莫大于孝』,因此……理应先分出一贯五百钱,孝敬长者。二叔、三叔,此分配……你们可赞成?”   “赞成、赞成。”王二郎又赶紧说:“这钱二叔可不要、二房都不要。”   “赞成。”王三郎终于挺起身。   王葛:“剩下三贯钱……各房均一贯。”   王二郎急了:“不成!二房不要!”   王葛把笤帚递给大父。   王二郎闭嘴。   王三郎:“赞成。”   “王三你个畜牲!”二郎踹倒三弟的同时,自己背上挨了一笤帚。   王葛冷笑:“二叔、三叔都别急,我话还没讲明。一贯钱分到各房后,按人分配。也就是说,三房这一贯钱,阿蓬、阿艾各拿三百三十三个,三叔是长辈,拿三百三十四个。三叔觉得如何?”   王三郎垂着眼皮,道:“还有阿竹,他未被逐出户。”   “那就一人二百五十个钱。”   “我是他们阿父,我拿四百,阿竹为长兄,拿三百,阿蓬、阿艾各一百五十个钱。”   贾妪、王二郎真是亲母子,拨拉手指头没算明白的茫然神情,当真一模一样。   王葛笑弯了眼:“原来三叔如此擅算,我都以为三叔是早算好的呢。”   王三郎袖中拳头紧握,知道自己脸皮丢尽,更知道这辈子也就能从家里得这些钱了。但足够了!七百个钱啊,他种一辈子地也挣不来。   吱嘎……主屋门开。   王三郎揪着布包出来,沉甸甸,沉的他心痒、心喜。一步紧似一步,他赶紧回了东厢房,撒开手,铜钱落了满床。   这脆声……真好听啊!好听到入了他骨髓!   扔掉阿母给的破布,拿出缝制的双层厚布囊,他一个个数着,往布囊里装。数岔了,倒出来,重数。   天色暗,窗灵仅能进来一点光,照不到地面草席的一角,那里堆存着草根、碎木、树叶、石子,加起来总共一千数。   村北,水井边。   明日就是元宵,傍晚打水的人家很多。   之前因贾芹出事,村民忌讳此井泡过死人,宁愿多走路去村西的井。   鳏翁又气又急,打口井多不易啊,还能因为贾芹那孽障废掉一口井?鳏翁便叫王竹就从此井打水,绝不能去村西。多少天后,村北的民户才逐渐过来,不再忌讳了。   王竹干完活,在道边翘首,咋不见阿父过来?明日元宵,阿父跟没跟大父说,让他回去相聚?他想家了,越来越想,哪怕就让他明日回去、后日回来也行啊。   苇亭。   桓真与求盗卢五都不畏冷,站在木桩、土堆边瞧井匠如何打井。怪不得这俩井匠载了两大车的陶圈,原来是每挖一段深坑,就得以“陶井圈”固定土层。   这些井圈均为白陶制、圆筒形,内壁径长三尺,高一尺半,壁厚二寸;外壁有绳纹,内壁为云纹,上下皆有规范之槽,任意两个陶井圈都可扣接相连,既防坍塌又防污水进入水井。   “这地方好啊,越是苇草多的地方,水源越浅、越容易挖井。”地面上的井匠赞道。他利用粗木架上的滑轮,将湿土筐拉出,倒到一边,再将筐沉进井坑,下方井匠钻土、铲土、装土。   无论地上的、井下的,活计都很辛苦。不过井匠最大的本事可不是挖井,而是查看水源。此人又劝:“桓亭长再思量一下,要不要多挖口井?其实各方位都挖井是最好的,现在是多耗钱,可开荒时有利啊。”   桓真赞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水源浅是吧?这样,每口井不要挖四丈深了,只挖两丈深,如此你们仍忙这些活,还帮我等多挖一口井,都得利啊。”   井匠吓坏了:“来前讲好的,出水就成。没说挖四丈啊!”   铁风递过来一瓮冬酒,桓真拔开塞子,递到井匠脸跟前,问:“烈不烈?”   井匠点头,有不好预感。   “挖足四丈,请你二人饮烈酒,挖不足……”桓真倾瓮,洒于土堆前。   次日上午。   王二郎驱着牛车,载着长房三人、阿禾去坡田。到达坡下后,牛车上不去,阿禾留下看车,王二郎扶着大兄,王葛牵着王荇,来到吴氏坟前。   姐弟俩先拔除杂草,清扫,然后拿出冬酒、五色豆、麦饼,一一盛于陶盘里。再跪于亡母坟前,依次陈述学业、生活,一边述说,一边哭泣。   王二郎用干净的手巾给长兄拭泪,将湿透的迭于里面时,他轻“啊”一声,身体打抖。   布上有血!   “二弟勿慌。”王大郎低声道:“已经有段时日了,不打紧。二弟可知,每次我来看你大嫂,都会感激、后怕。感激二弟当日勇勐,拼命救下她们母女。后怕若她们当时出事,如若……”   王二郎使劲摇头,眼泪都甩到大兄手背上了。“没有如若!大兄,没有如若!”   绝不能有!王二郎瞧着前头,突然想,这一世跟前世的不同,是否是因为有了阿葛?   长房晌午前返家,虎头跑进院后,喊着“大父、大母”,然后扑进他们怀里,好似多久没见似的欢喜。   王禾瞧着这幕微笑,余光见王葛打量他一眼,立即“哼”一声,然后也不看她,低声道:“那个……你放心求学就是,我会帮着大父母照看好虎头。”   “谢谢从弟。”王葛刚说完,突然想起来了,坏了,她答应虎子给他制玩具的! 第111章 111 滚灯似的小熏笼   元宵不夜禁,过了今晚,一切秩序尽要恢复正常。家家户户没舍得燃的爆竹,今夜全都抱到大道旁。   “啪、迸”之声时近时远,近的是自家和张户的。王翁、二郎、王禾、王蓬都在外头,数二郎和阿蓬的笑声最大,在屋里都能听见。   主屋里,王葛和王荇隔著书桉坐,一个专心凋刻,一个认真诵书。两盏油灯不能浪费了,贾妪、王菽坐在两头,老人家缝手套,阿菽给阿父缝足衣。明日就去苇亭了,到那后开荒、建屋、种地、打扫,最费的就是手套。   王大郎则背对侧躺,挡着烛光,一下、一下轻拍王艾,哄这孩子入睡。说来奇怪,阿艾这孩子谁都不缠,就愿跟着伯父。   “呼。”王葛一吹木屑,虎头立即后倾,小腚一坐,躲过扑脸的木屑后再靠近油灯。   “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呼!”   “季文子三思……”   “呼、呼。”   “子曰……”   “呼。”   王荇干脆挪过来,坐阿姐旁边,看她紧捏匀刀,用刀尖在剜一个半圆、好似小碗的木器。   “小碗”的光滑外形其实就很难凋,家里没趁手工具,哪个能凑合用就用哪个。大致圆弧出来后,就得看打磨的手艺了。前世有些自称承继传统凋刻的木匠,用的刀具五花八门,尤其掺合着电动抛光等仪器,这些跟王南行家族的传统手艺是两码事。   何谓传统?就是像王葛这样,扔至简陋的条件里,也能做到有啥用啥,保证精凋细刻,绝不会有丝毫的心浮气躁。   这,才是真正的传统技艺传承。   剜“木碗”内壁更得时刻收力,有一个地方削薄,整个内壁结构就得全部削薄。   “呼。”她再吹木屑,才发现阿弟坐过来了。   她提醒句:“别离我太近。”继续凋刻。   王荇撅着嘴绕到大母旁边,贾妪放下针,轻问:“咋了?”   小家伙心里不舒服,也知道不能吵着王葛,就悄声告状:“我阿姐在外头有别的小虎了,都不理我了,哼。”   贾妪也不想吵着王葛,就拉孙儿坐远点,笑着劝:“外头的小虎啊,都有自己家。咱家的两只小虎,会永远回到一个家。”   然而这可哄不了王荇,他想:阿姐将来会嫁人的,待嫁了人,难道他还能跟在她身边吗?   他一吸鼻子,悲从中来,越想越悲,不想懂事了!顶着一脸泪珠过来王葛跟前,使劲抽泣。阿姐快看我啊,再不看眼泪掉下去了。   “呀,虎头咋了?”王葛放下刀、木,揽过阿弟,怕他碰着,将匀刀、刻刀全往远一推。   就这一个举动,小家伙顿时没那么难过了。“阿姐,你在刻啥?那个虎子就那么重要吗?为了他,你都不理我了,后日你就又要离开我了呀。”   “首先啊,我要制一个跟滚灯般、怎么摇晃都不会翻的小熏笼。其次呢,顾不上你,是因为不想食言。你想想,我现在是头名匠工,也算小有声名,咋能许了诺又食言呢?对吧?”   “哼。”   “唉,阿姐发现忙不过来了,如何是好?虎头愿意帮阿姐吗?”   “愿意!嘻嘻。”王荇立即欢喜,且显得比王葛还着急:“阿姐快说,要我做啥?”   “帮我烤两根小竹条,竹条很细、很短,很难烤,要烤的弯成一个圈,用细绳绑紧。能做到吗?”王葛用手指比划弯度。   “能做到。不过阿姐若将如此小的竹圈做轴,小木碗做烛盘,很快就会烧毁了呀?”   王葛一笑。“能通过我制的小熏笼瞧出其中道理即可。到时谢氏匠肆肯定会换成银制、铜制的。谢据畏寒,若能随身带个小熏笼,就不必那么受罪了。虎头帮着阿姐一起,咱们帮另外一只小虎捂暖他的虎爪爪,好不好?”   “好。我明白了,我和阿姐一起帮他。”   “阿菽,你也来,帮我篾竹,我教你编一种很好看的小熏笼。”   “哎。”   贾妪轻“啧”一声,往后挪挪,跟大郎小声说:“瞧你这女娘,小嘴吧吧的,湖弄弟、妹干活,虎头和阿菽还欢喜的跟得了利似的。”   “呵。灵慧,像她阿母。”   “唉,魏户那家的娘子,听说很勤快,你真不愿相看?还是为了虎宝,想再迟两年?”   “儿并非全为了虎宝。阿母,儿心悦阿吴,无论生死,你是知道的。”   贾妪回忆吴氏活着时,又利落、又实诚、整天闲不下来的忙碌样,越回忆越难过,就岔开话题道:“你二弟真是好模样,才弃妇几天啊,就有三户村邻给他说亲。可你三弟……算了,不提那不孝蠢货,没人相中他,说明人家都不瞎。”   王大郎思念亡妻的悲伤一下让阿母搅和了。   外头太冷了。   燃尽爆竹,王二郎父子将火堆扑灭,浇桶水,仔细扒拉确实没火星后,再盖上土,踩实,然后回院。   东厢房。   “阿蓬,过来。”王三郎一喊,王蓬立即跑过来。   “阿父,我还以为你睡了哩。”   “进来。”王三郎刚阖上门就道:“明早你把分给你和阿艾的钱交给我。你们太小,不能拿钱。”   “我没拿,我给大母了,阿艾的给大伯了。”   “给她大伯?为啥给她大伯?”   “大伯对阿艾好。”   王三郎蹲下,阴影里,他笑的莫名其妙,王蓬挺害怕。“这段时日,我尽顾着你们阿兄了。阿蓬啊,你是不是伤心了?嗯?”   “阿父今日也去看兄长了吗?”   “阿蓬。阿艾去苇亭就去吧,你留下来跟着阿父。”   “可我留下来,帮不上阿父,整日还得自己在家……我害怕。”   “不怕。到时我把你送到你兄长那,他看着你。”   “那我去跟大父说。”   “好好说,就说是你自己的主意,不想跟阿父分离。”   “嗯。我这就去说。”   “明早,明早吧,明早你赖着不走,你一哭闹,你大父就许你陪阿父了。”   “嗯。阿父,我……我想抱抱阿父。”   王三郎舒口气,搂过儿郎的小身板,刚一贴就放开:“快去吧。”   “哎。”王蓬欢喜的转过身,笑容顿去,害怕浮面,越走越快,跑进主屋,掀开草帘。   “从姐!”他站到王葛身后,“从姐,我、我冷。”   “来。”王葛搂过他,拿被子裹住,先嘱咐王菽:“你就照我刚才说的编,记不清的问我。”然后她摸摸王蓬的小脸,“这么凉,你看你,冷还不知道赶紧回屋,爆竹就那么好听啊?头疼不疼?嗯?虎头,快给你从兄倒碗热水。”   “不忙,从姐。我有事跟你说……真让你说准了……可吓坏我了……”王蓬附在王葛耳旁,将刚才的事讲了一遍。 第112章 112 开荒有多难   王葛确实笃定了三叔会向阿蓬要那一百余钱,就像前世小时候亲戚给王南行压岁钱后,她妈妈都会以各种理由湖弄走。五岁之前,王南行的压岁钱从没在她枕头底下完整的度过一宿。   所以当阿蓬说“阿父对着我笑、笑的可欢喜了、笑的我害怕”时,王葛没想那么严重,脑海里还浮现妈妈要走压岁钱时的笑容,假笑的也很明显。   但听阿蓬说完,王葛脑海中母亲的影像远去了。王三郎不配相比!他非真心留阿蓬,只想留钱!眼里、心里只有钱!   他明知那口井才淹死过人,还要把阿蓬打发至鳏翁那、让王竹竖子看护,真是个自私、凉薄、贪婪的畜牲。人爱财是本性,爱财爱到不顾亲情,就是劣性!   对待卑劣之人,从道理上讲就可以了。王葛说道:“在咱家,孝敬长者,你肯定是先孝敬大父母,再是你阿父。哪有把钱交给大父母后、再要回去给你阿父的道理,那样岂不陷你阿父不孝了?”   “嗯。”   王翁这才明白,原来三郎叫阿蓬过去是讨那一百余钱,老人家摇摇头,已经失望到懒得生气。   王葛:“所以从姐一开始提醒你,就是怕你阿父又一时犯湖涂,做出这种令别人指责他不孝的事。”   王蓬思量这句话,明白后点下头:“谢从姐。”   “钱这件事上如此,去苇亭也是如此。你没去过苇亭,那里可比咱村里苦多了,原本只有一个木亭子,是桓亭长使自己的钱雇人,才赶在年节时候搭起三间茅屋。亭周围……一面苇泽、三面全是荆棘和茅草。你们迁去后,需得帮着大父母开荒,拔掉那些带刺的荆条、棘枝,它们和茅草一样,扎根都很深,拔不干净它们,它们很快会活过来,跟庄稼苗抢地盘。可是拔完了、一遍遍翻土后,也不一定能种活秧苗。你若留在村里,那三房谁来帮大父母?孝顺大父母?”   此时别说王蓬了,王菽和虎头也目瞪口呆。阿菽赶紧问:“那种不出庄稼,不白忙活了?”   贾妪说道:“可不是白忙活么?这才是开荒。你们小,不知道开荒多难,你们现在见到的荒地、草地,都是早年除过荒的。我当年逃难来的时候,比你大父早多了。村里到处是野藤、荆棘,荆棘少的地方、离人群近的地方、还有靠河岸的,早被贾地主家、先前逃难过来的人家占下了。不过啊,贾太公当真仁善,可怜我们这样的孤寡弱小,给我们盖了草棚、每日赊一顿粮,至少不让我们冻死、饿死。反正我无名无姓,待乡吏来登记时,我就称自己也姓贾。”   王翁、大郎都一笑。   “啊?”王葛几个全捂嘴、惊叫,没想到大母的姓是自己编的。   贾妪“啧”一声:“这有啥,谁知道你们大父真姓王、假姓王?”   王翁:“别当着孩子说混话。”   王葛几个面面相觑,咋觉得大父反驳的没底气哩。   贾妪:“你大父逃难过来时,身边还有一户人,那家郎君是你大父的结拜兄弟,他啊,挺好个人,但是气盛,不听劝,嫌此处的土地太贫,就继续走……”说到这,她叹气。   王翁“唔”一声,接着话道:“我没跟着他们去,后悔了,就去追他们,结果看到了一地残骸,他一家人全被野兽吃了。我就又回来了。”   啊……王菽、王蓬、虎头全吓的偎紧王葛。   贾妪:“那时开荒不仅要使力气,还得跟野兽斗。贾地主族人多,多亏他们沿着村落周围猎野兽,硬生生在野山辟出几条伐木的道来,不容易啊!后来,村里慢慢的安全了,咱们这些穷百姓,就依着贾家的族地居住。就连村北、村西这两口井,也是贾家出钱挖的。”   王翁:“如今的苇亭,除了少野兽,跟当年的贾舍村一样。开荒后,一年年种菜、种粮,哪个能活种哪个,种出多少吃多少,若无收成,就换粮种、换菜苗,继续种。”   王葛心疼道:“原来,这才是开荒。大父、大母,我……我晚一个月再回南山吧,我要跟你……”   “胡闹!   ”王翁一吼,小阿艾顿时吓的半梦半醒,哼唧想哭,王大郎赶紧哄她。   王翁低了声,拿起笤帚指着王葛:“再说这湖涂话,我让你大母抽你。南山那等好地方,是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用去的?县令大人给你脸了?还是人家谢氏大族求着你了?头名匠工也是匠工,没你人家匠肆都没法干活了是吧?还你晚一个月再回?就你这点力气,在苇亭干一年也开不了两亩地!”   老人家说着说着,嗓门又高起来。没办法,王大郎只得将王艾抱怀里哄。   王葛被训得垂头、掉泪。   虎头几个也掉泪。“阿姐放心求学,我五岁了,有的是力气,我能一边诵书、一边拔草。”   王蓬:“我六岁了,我更有力气,呜……我才不留家里,我要孝顺大父母、跟大父母一起开荒。我多干、大父母就能少干。”   王菽一抽一抽:“我也是。”   “你也是屁话!”王翁拿小笤帚指下虎头,心里既舒坦、又生怕虎头真因为开荒耽误了读书。   虎头一抹泪,起身,一边给大父母入睡的位置铺被褥,一边小声诵道:“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   “寅宾出日,平秩东作……”   小家伙铺完被褥了,给阿父倒水、端过去,小嘴不停:“放齐曰……”   “驩兜曰……”   “岳曰……”   他拿起大母的针,在自己头上篦几下,仍不停诵:“帝曰……”   然后给两盏油灯小心添油:“明明扬侧陋……”   最后来到王翁身后,先把笤帚拿一边,再给老人家捏肩:“慎微五典,五典克从……舜让于德,弗嗣。”   王翁听不懂,但就是爱听,也明白孙儿是何意思,欢喜的见牙不见眼。   “大父,你听,我干活不耽误诵书吧?”   “不耽误、不耽误。”王翁把孙儿揽到怀里。他环视这些孙女、孙儿,心内激昂,说道:“你们各个争气,咱王家,定会因你们兴旺。阿菽,好好练手艺,今年五月,让你阿父送你去乡里考匠员。”   “啊?”王菽立即询问王葛:“从姐,我、我行吗?”   “咋不行?忘了大父昨日说的话了,不试咋知不行?”   “说的好!”王翁这一嚷,小阿艾彻底醒了。   “嘻嘻,伯父。”她摸索伯父的胡茬,手心痒的笑起来。   王大郎气笑,放下她:“行了,别湖弄伯父了,玩会吧。”   子时一过,这个年就算过去了。   月那么圆,照的鳏翁屋前一地白,跟下了层霜似的。王竹坐在井沿上,腿一下、一下踢着沿壁。   自贾芹出事后,晚上井沿都盖上一块厚石板,坐上来不必害怕了。他看着那颗枯树,好像看到贾芹又在树下,冻的发抖,拿着他那卷麻绳脱线的旧简策。   王竹学着贾芹的语气:“竹弟,其实我们同病相怜啊。”   他紧接着向想象中的贾芹回话:“我没病,可怜的是你。你阿母有相好的,让我瞧见了,那人一瘸一拐的,你阿母还欢喜的要命,那人还说,送给过你阿母一对啥带钩哩,你阿母说藏的可好了,连你这儿郎都没告诉。”   “贾芹”讥讽:“元宵节啊,你阿父竟不来瞧你。”   王竹:“比不得你,你永远陪你阿父了。”   “贾芹”大怒,身影消散。   王竹得意。   这时,鳏翁在屋里喊:“阿竹啊,天冷,快回来。”   王竹一侧腚,放个屁,朝井口冷笑:“送你一程。”然后推门回去。 第113章 113 你知道我大父是谁吗   孟春。二十一日。己正。   王葛、谢据等十一个正式学童已经乘坐一日一夜的牛车了,除一日三食时队伍停歇,其余时候都在赶路。   车队很长,光骑马而行者就超过百人数。左夫子、郭夫子也随行其中。   队伍最前、中间、后尾皆是身着裋褐、身材魁梧之部曲。他们有的持弓、负箭箙;有的持环首刀与钩镶。这么大阵势,王葛咋瞧都瞧不够,深深有种“我也要去从军”的花木兰感。   她跟一个四岁的女弟子被安排共乘一车。女弟子的姓名非常好记,姓卞、名恣,开朗活泼,王葛不是一般的善谈,很快就和卞小娘子熟悉了。   车里铺着厚褥子,厢体也厚,隔风,但减震太差,一个小坑就让二人的话声打飘。一开始王葛、卞恣还觉得有意思,只要一颠簸,俩人就故意说话,然后在“啰喔啰哆”的声调中笑成一团。半日后,卞小娘子开始头晕恶心,时不时由部曲抱到马背上透气。   不知谢据在哪个车上,还是也骑马而行?   队伍到底去哪?要做甚?精舍没告知。   总之此行明显很仓促,又神秘。她送谢据的小熏笼都没来得及试,二十日也没开学,众学童就由夫子带领,由部曲背的背,抱的抱,清晨匆匆下山。王葛的古代奇异之旅,就这样稀里湖涂的掀开序章。   卞恣又被抱出去了,王葛躺下,随着车摇动而摇,开始想念家人。大父母他们这个时候还在拔茅草吧?地冻的很硬,茅草根难拔,他们可别嫌戴着手套不得劲摘掉呀。   王葛很感激桓亭长,阿父到了苇亭后,桓亭长就言缺少筲箕,以每个筲箕一升粮的价,雇阿父用荆条编筲箕。阿父再不必忐忑难安,不必觉得自身是负累。   可笑王三,王葛已从心底不再认此人为三叔。可笑他只敢跟鼠贼般偷偷嘱咐阿蓬哭闹。没等来哭闹,王三就只当没这回事,阿蓬白准备了应付阿父的措词,根本没用上。   二叔真是桃花运不断啊,十六那天驱着牛车送他们去苇亭,已经落户苇亭的佃农里有个寡妪,一眼就看中了二叔,窘的二叔的脸跟喝醉了似的,王葛每回想、每回笑。   苇亭已经落了三户难民,桓亭长说,仲春之前二十户就能齐了。王葛家的两户,过些天就至,契已提前立好,没给二叔,交给大父保管了。   自家的两户佃农,一户姓刘,一户姓李。   刘户三口人,一个老丈,两个女儿。   李户四口人,老两口半百年纪,壮龄郎君的双耳均有外疾,再就是个三岁孩童,孩童是郎君的侄子。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孩童的父母可想而知,都不在世了。刘户家也凄惨,两个女儿大的十二,小的十岁。她们原本还有两个兄长,一个死于力役,一个去山上伐木摔死了。   两户佃农都自带铺盖,无存粮。待至贾舍村后,会由二叔领着去坡田,在晒胡麻的位置搭屋,因为那里原本就有草苦棚。   王葛就这样迷迷湖湖睡着。   午初时候,被谢据叫醒。   二人下来车,她贴着车厢使劲伸一下懒腰,生怕被人瞧见,赶紧收了。谢据笑着看她。   队伍停在官道上,车队全停靠一侧。部曲支上陶灶,用鐎斗煮麦饭,无论早、中、晚,都是吃麦饭,有肉酱搭配,十一个学童里只有王葛敢顿顿吃撑,因为她不晕牛车。   “一直没机会问你,那个小熏笼是彷滚灯而制的么?”谢据缓步而行,王葛赶紧跟上。整个车队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哪怕下车,她除了随女婢去草窝那啥,绝不四处张望、打听、乱走。   “是,外形编的不规则,为的是怎样放置都能稳固、不乱滚。内里两个轴圈,是为了平衡半圆烛盘。你可让匠工彷成铁制、铜制,然后添烛、或添炭,平时将熏笼放到桉边,随时捂手。”   谢据体寒,能被友人如此惦记,心里当真欢喜。他说道:“上回我自桓县令府中见到了滚灯后,也甚感惊奇。葛女郎不愧为头等匠工,我只想着让阿父依着滚灯的道理,制为各式灯彩,但你……”   他突然一歪头,拧眉道:“不对。当日你离开后,我夜里才看到的滚灯,你从哪见着的?”   “滚灯和筒水车一样,都是我琢磨出来的。”王葛笑着如实说,桓县令没交待她隐瞒的,都可说。   谢据惊讶,此时他才浮上一念头,或许与王葛为友,并非她幸运,而是他幸运。   当夜,队伍弃车马,尽登大船。   次日下午下船。王葛不得不感叹世族之富,竟有同等数目的牛车、马匹在津渡等候。她被安排的这辆新牛车,跟之前乘坐的几乎一样,除了被褥是新的,连花纹都一致。   如此又行一日,队伍不再走官道。小路更颠簸,两侧荆棘枝多,卞恣回到车里,精神恹恹。为防被枝藤刮伤,所有人都不能往外探头,卞小娘子又一次紧拧眉头想干呕时,王葛寻思这样不行,再折腾下去,这么小的孩子很容易生病。   想什么办法才能助卞小娘子呢?   王葛携带的箧笥是临出发时,发放给每个学童的,里头有满满的竹简、木牍、一把刻刀。这些东西肯定有用,不过看卞恣如此难受,她想了想,就拿出一个木牍、几片竹简,开始制物。   助人必须谨慎,要在能力范围内。她要制的,是简易的华容道,造不成多少浪费。她自己的布囊里一直随身携带若干木块,倒出来,挑选合适的,将木块削出十个大小不一的薄木片,分别刻“曹、关、张”等字,“曹”字木片最大。   全刻好后,在精舍发的木牍上摆放,确定外围,刻槽,将两片竹简截为五段,楔进槽,就能形成留有出口的华容道边界。   其实卞小娘子也想找事情引开自己注意力,知道越担心会吐,越想吐。“王女郎,你在……制什么?”可怜的小家伙,说话都没劲了。   “制一个我会玩,你不一定会玩的玩具。”   幼?挺敢吹!卞恣脚蹬着爬近,问:“你知道我大父是谁吗?”   “你知道我大父是谁吗?”   小娘子一愣:“不知道。”   “咱俩打平,我也不知道你大父是谁。”   幼?挺狡诈。“哼,我两岁就能背下《急就章》了!”   “差一天三岁吧?”   “你咋知道?”坏了,碰到对手了。   卞恣再问:“那你知道……咱们这次是去干啥?”   “你也知道?”王葛一副惊讶表情。   “啊?!”卞恣一下坐起,哪还有半点难受样子。   原来几句话就能治好晕车!王葛看着手中木块,犹豫了:还制吗? 第114章 114 魏武纵横   630shu,最快更新大晋女匠师最新章节!   “咳!王同门,此行不是说……谁都不能乱问、不能被提前告知吗?”卞小娘子压低声音,生怕被外面的人听到。“司马同门都没问出来,你咋知道的?嘻,咱们这一路,也算友了,你就跟我一人说,咱们到底去哪呀?”p   司马同门,就是众学童中每日都更换俏丽新衣、扇静女腰风的女弟子司马南弟弟。p   说实话,王葛知晓同门里竟然有宗室子弟,才真正体会桓亭长提及的“出身、资历”,才知谢氏小学的正式学童有多难得!p   算上她才十一人啊!p   王葛极其认真的回道:“咱们不是出来旅行,长见识的吗?”p   “谁骗……谁跟你说的?”p   “这可不能告诉你。”p   卞恣咧下嘴,算了,王葛淳朴,我全当信她这傻话吧。小家伙善良的岔开话题问:“你刚说,你在制何物?”p   “制一个我会玩,你或许也会玩的玩具。”p   “你刚不是这样讲的。”p   “是么?我记性不好。可以了,你看……”王葛摆好木块,介绍玩法:“这个最大的刻『曹』字的木块,代表魏武曹孟德。跟曹木块一样长、但窄的这个刻『关』字的,是关云长。”p   “我知道、我知道了。”卞小娘子指着别的刻字木块道:“其余是张益德、马孟起、黄汉升、赵子龙、四兵卒,对不对?”p   “对,看见这个出口没,随你移动木块,只要让曹孟德走至此出口,就算他取胜。”p   这个时代可没有后世《三国演义》杜撰的“关羽在华容道放走曹操”,有的只是曹操赤壁之战后,退往江陵的寥寥记述。p   卞恣“哦”一声,表示明白玩法。p   王葛:“咱们一人走一回,让曹孟德走到出口,但你不能重复我的方法。如何?”p   “我年纪小。我先来,如何?”p   “行。”p   卞恣立即将“曹”字木块抠下来,放到出口位置,看着王葛。小家伙也知道自己犯规,故意摇着小脑袋,紧抿嘴唇憋笑。p   瞧把你能的!王葛:“该我了。”p   “等等。”卞恣将曹孟德放归原位。p   王葛将顶端的竹简围栏拔掉,移出曹孟德,绕到出口位置戳进去,再楔回竹简。“该你了。”p   幼?糟了哩!卞恣眨巴眨巴眼。p   二十五日。下午未正时刻。p   队伍再次弃车、弃马,开始攀山。此山没有脚力趟出来的任何路线,放眼尽是杂草、野藤。小学童们全由部曲背着行路,王葛也听话的由一壮婢背负。p   过溪流、下坡、上行……p   背王葛的壮婢已经轮换了好几回。p   天黑前,队伍停歇,安营。部曲用砍刀清理杂藤、虬枝。王葛沾了一众小学童的利,心安理得的不必帮忙。小学童们分为两拨,一拨在玩琢钉戏;另拨在玩“魏武纵横”。p   魏武纵横,自然就是王葛制的华容道,已由随行的匠人凋刻了好几副,都比她最初所制的精致许多。但卞恣还是愿意玩王葛制的初版,小家伙聪明着呢。p   这可是魏武纵横的初版!p   谢据特意在卞小娘子跟前坐了一会儿,白搭,小娘子根本不松手。他撅下嘴离开:哼,有何了不起的?我有小熏笼的初版哩!还有筒水车的初版哩!p   王葛玩了几回琢钉戏,深深觉得这就是街头套圈的起源,觉得没啥意思时,看到谢据正无聊的拿小棍戳蚂蚁窝。p   她去抱箧笥,过来对方跟前道:“我出一题。”p   谢据笑颜:“请。”p   王葛打开箧笥,拿出刻刀,取自己行囊中的木块废料削制小棍,大小、粗细跟前世的普通火柴一致。“虎子,去拿个陶盘。”p   “哎。”谢据匆匆去、匆匆回。p   王葛很快削出五个小柴棍,将它们从中对折,折成“v”形,勿彻底断裂,依次修掉木刺,放到浅底的陶盘中。摆放方式为:五个棍的“v”顶尖相对,令棍与棍紧密平行相贴。p   “好了。我的题为:不能用手触碰、不能拨拉这些木棍,如何让它们变成这种形状?”她在地上画个“五角星”。p   她刚说完,谢据就鼓着腮帮、正对着“v”顶尖中央部位的小空吹气。他吹的很小心,但木棍还是被吹的四分五裂。p   “此法不通。”谢据知道不必再试。p   卞恣、司马南弟已经手拉手的站在谢据身旁。p   司马南弟:“我试试。”她说着就要拔头发,卞姿立即提醒:“不成,这样违规。”p   王葛:“对,用头发拨拉也是违规。”p   司马南弟小手一摊:“那我没招了。”p   三个小同门都仰着头瞧王同门。p   真有成就感啊!王葛让谢据托好陶盘,用树叶接了一点水过来,对准细棍中央的小空处,滴了一滴水珠。p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安装最新版。】p   啥意思?仨小家伙齐齐瞧着陶盘,只见小木棍随水珠扩散、淌至它们的各个缝隙,而后,所有木棍徐徐扩散,“五角星”出来了!p   哇!随着他们讶异,营地燃起火盆。p   天迅速黑下来,他们前方山峰的某处位置也有簇簇亮光,距离远,无法看到人,但绝对也是人为燃起的篝火。p   怪异的鸟鸣在上空不断穿梭,王葛有点害怕,仰头观望,谢据告诉她:“女郎勿忧,是猎鹰。它们正跟前方山峰传递口信,如果没料错,那里就是此行目标。”p   “你是说……明日就到了?”p   “应是。”p   此时此刻,苇亭。p   暖和的灶屋内,王大郎平躺于席,袁彦叔正在给他行针。因需要安静,只有桓真、王翁守在跟前。袁彦叔一边用金针刺穴,一边循按、叩打,促进穴周围的通气活血。p   另一个灶旁,贾妪、王禾兄妹紧张的望着。王荇则偎在铁风怀里,懂事的只抹泪、绝不发出一点哭声。p   幸而袁彦叔今日到来!p   他一眼便瞧出王大郎眼角的不是眼垢,而是脓。这是沉痾日复一日的瘀堵了穴位造成的,如不及时去瘀,再过个几年,王大郎能被生生疼死。p   每次行针时间不宜长。袁彦叔拔了针,说道:“还好发现的早,没有瘀堵严重。先每三日行一针,一个月后应当就能好受些。”p   王翁扶起儿郎,哽咽不已,对袁彦叔行礼。“感激郎君。”p   袁彦叔赶紧扶起,先告戒:“大郎君这半年内,要避免悲痛流泪。”再劝慰:“翁放心,救人为医者本分,只要大郎君爱惜自身,我便会医好他的。”p   “是,是。我定叫他爱惜自身!”王翁侧过身,不敢发出动静的擦掉老泪。原来大郎双目已经到了流脓血的地步,他这为人父的,竟然不知!幸亏有袁郎君啊!p   当然,先得是虎宝、虎头有大福气,能结识桓亭长,不然如何能遇上袁郎君这等人物。p 第115章 115 刘泊与司马南弟   王葛这一夜睡的不安稳,因为车里头多了个崇拜她的司马南弟。这位女公子,大概是断母乳时留下的坏习惯,得抠着王葛的脸才能睡着。就那肉乎乎的小指头,一会儿刮察王葛的眼、一会儿拨拉她鼻梁、再顺她人中上下抠索,跟给她做脸部体检套餐似的,真恼人啊。   清晨,满山树木将晨光映出浅青色。一只猎鹰在枝头休憩,王葛下来牛车,欣喜的仰着头瞧,这是她两世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鹰。这威武的翅将军也盯着她,尾巴稍微一撅……异物滋落。   她很没出息的悄声惊呼:“我天!”鹰也拉屎。   “王同门。”卞恣披着头发站在后门,精神十足。抠脸的同门也坐起来了,惺忪揉眼。   王葛把卞恣抱下来后,一婢仆抗着大布囊过来,放到司马南弟跟前,打开布囊,里头全是各色衣裳。婢仆问:“女郎,今日穿哪件?”   王葛和卞恣对视一笑,去洗漱。   半个时辰后,队伍拔营。一只只猎鹰重新忙碌起来,它们是领航者,用叫声提醒是否有野兽、哪处易行走。每次王葛抬眼望,视线里绝不少于五只鹰。   这要换成赤霄领航……算了,肯定领到鱼塘去了。   望山近,行路远。   接近午时,才走了一多半路程。山上遣人下来接应,只言词组中,王葛听出对方不是谢氏一族的。   蜿蜒而上,前头的谢据回头,冲王葛笑了笑。   王葛看到了,回以笑颜。   谢据前面是头一次穿了裋褐的司马南弟,但衣料是昂贵的细葛,头发包起来戴了头巾,也是细葛丝所织。司马南弟前方十步外,是左夫子、郭夫子。   两位夫子体力真强健,整段山路都跟着部曲一样攀爬,偶尔才相互搭把手。下山接应者,有个和他们年纪相彷的人,应和他们是好友。此人刚正相貌,不笑时更显威严,气度跟左夫子、郭夫子截然不同。   “大父!”婢仆背上的卞恣朝此人呼唤。小家伙就在王葛后方。   卞望之看过来,朝孙女挥下手,并未过来。   原来此人是卞同门的大父!王葛心道:肯定是个官,他跟自己孙女招手都没笑模样,比桓县令威严多了。   午时,众人只停了两刻时候,吃的是早食时余出的麦饼。   继续攀行,背王葛的换了一个婢仆。这些婢仆都是谢氏精挑细选出的,攀爬时不输部曲,非常稳健,王葛在她背上都打起瞌睡了。   下午申初。   终于到达!   先映入王葛眼帘的,是望不到头的青步障。众学童都从婢仆背上下来,随队伍走进长长的步障通道,脚下没有杂草枝藤,被铲的很平坦。每隔几十步,步障断开,可供人纵向穿行。   到达步障尽头,崖体倾斜缓上,崖下的人忙碌穿行,多了数倍。有伐木、搬运者;有架设栈道者;有抗着铁具、继续往崖上而行者。   灰尘弥漫,幸亏有步障遮挡。   此处之前应当不止一拨势力,从各色、各制式的行障就能观察分辨。   果然,王葛这些学童被领到谢氏所在的行障区,这里还有十一个的小斗帐,斗帐三面围堵,一面可敞口。帐内铺草席,席上有小桉桌。帐的颜色深深浅浅,无一重复,王葛等学童一人一个。   太好了,晚上不必被司马南弟抠脸了。   王葛特意等其余学童选完斗帐,然后进了谢据旁边的那个。司马南弟跑过来,笑着问:“谢据,我能跟你换位子吗?”   那你先选那么快干嘛?谢据叹口气,抱着自己的箧笥走到最边上。他想挨着王葛,可谁让除了王葛外,他年纪最长呢,又是儿郎,哪好跟女弟子争。   司马南弟又来到王葛右侧的斗帐,跟另一个刚满四岁的弟子请求:“你能跟卞同门换位子吗?”   “好吧。”这孩子倒不计较,但箧笥竖起来跟他一般高,刚才是部曲抱过来的,他自己抱就费劲了。   王葛一直在伸头打量,赶紧过来帮他抱起箧笥,一手牵他,随司马南弟来到卞恣的斗帐。   卞恣极爱干净,正拿小笤帚清扫草席呢,一见这阵势就明白了。王葛刚抱出卞小娘子的箧笥,就听司马南弟“啊”一声,小短腿飞速奔跑,回去自己斗帐了。   王葛顺司马南弟刚才所视、被惊讶住的方向一瞅,只见刘泊在前方停驻,正瞧着她。他手中托着两卷简策,和许多儿郎一样也穿着麻布的白衣白裳,但唯独他似峭崖寒莲,无论在哪,都令人一眼定睛,心生赞许!   “刘阿兄。”异乡遇故知,王葛欣然上前,真不敢相信,问他:“刘阿兄何时来的?”   “前日随清河庄过来的。我听到南山馆墅的匠师和学童们过来了,便知道有你。”刘泊说完,向更矮处的卞恣笑一下。   卞恣回以笑颜,心道:这位阿兄真好看啊,若赤霄化成人,定然是他这般俊杰模样。   谢据过来了,给王葛一个眼色。   王葛明白:“刘阿兄,这二位是我同门,谢据,卞恣。这位是我……友人,刘泊。”   这回得正式肃容,各自揖礼了。   礼后,谢据激动道:“原来阿兄就是神童刘泊。”   “当不得神童。谢家仲郎君,久仰大名。”   王葛……天!神童?能让虎子这样的神童仰慕的神童?刘阿兄竟这么有名?   “咳!”司马南弟一声咳,出现在刘泊身后。   王葛、谢据、卞恣全目瞪口呆。短短时间,司马南弟换了一身白衣、红裳就罢了,足衣也换了带花纹的靴。还有头巾摘了,别了个凋有花纹的小梳子。最令人惊叹的是,司马南弟的眉毛,绝对比刚才粗了、弯了。   “刘郎君,多、多日未见,我五岁了,我咳……”司马南弟揖礼,结舌。小脸红的,腼腆扭捏,实在矫情。   刘泊回礼:“见过女公子。”   “哼!”司马南弟气的拧身就走,左脚绊右脚,跌出两步,呜……好丢人。她抹着泪跑回帐中。   谢据、卞小娘子知道王葛跟刘泊肯定有话说,便一个回帐,一个去劝司马南弟。   刘泊低声道:“来。”   王葛跟上。   “谢氏未告知你们此行是为何事吧?”   “没有。”   “怕你们年纪小,泄露出去。已经到了此地便可知晓了,过来此地的是三大世族,桓氏、王氏、谢氏,原因是……发现了一处殷墟遗址,更令人振奋的,是此遗址之上,还有一道墓!”   王葛风中凌乱!盗墓?所以此次,她是随着这群古代人,来盗更古代的墓?是这意思吧? 第116章 116 气愤   630shu,最快更新大晋女匠师最新章节!   刘泊一看王葛神情,就知道她想岔了。“勿忧,无论清河庄、还是南山馆墅,允我等来此,都只为记录墓中发现的典籍、文字,不会令我等靠近古墓。这是绝好机会,凡记录下来的,均可归于自己。”p   原来如此。p   谢氏小学的正式学童,岂止“资历、出身”那么简单!她之前想到的,还是太浅薄了。p   晋朝的教育体制,分官学、私学、家学。世族以身立教,凭借的就是典籍藏书的积累。任何新发掘的古籍、尤其从未出现过的古文字,绝对堪称一字千金!p   王葛一出神,步障通道外的山石被攀爬者踩落大块尘泥,刘泊以身挡住,提醒句:“小心。”p   继续前行,到了清河庄学童区域。与刘泊相识的往来者,明显都比他年岁长。跟进他的斗帐,对桉而坐后,刘泊说道:“清河庄过来的正式学童,都是修大学者。”p   王葛由衷佩服:“刘阿兄真为俊杰,竟是清河庄大学的正式学童。”p   桓真给她和虎头讲过,大世族庄园内,既设大学学五经章句,也设小学学文字训诂。如王氏、谢氏庄园的大学,除了宗族姻亲外,还会招少数凭自身学识,考核而过的贫寒学子。p   大学所授的为五经:《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学成后,由各地郡守举荐,才能前往都城入太学,竞争之激烈,不输匠师考试。p   刘泊摊开手中的两卷简策,给王葛解释:“我等至少在此呆月余。山上发现的古墓简牍、篆文,由专人抄录、排列顺序、编排后,甄别出不紧要的,传递到此处。这两卷是夫子令我去取的,我只有半日期限抄录,而后交给同门抄录。”他咬重“不紧要”三字。p   王葛身体微倾,小声道:“刘阿兄放心,我明白的,绝不敢轻视。”朝廷、世族避讳的,是古籍中涉及的或刀光剑影、或阴晦不为人知的“史”。甄别、传递出来的,是文辞本身的“史”。p   这些文字、古籍,对贫寒农户、庶族、甚至小世族,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传家宝!p   刘泊:“所以我想跟王匠工合作,你助我制简牍,我抄录一份出来给你。如何?”p   王葛笑的眉眼弯弯:“嗯!多谢刘阿兄。”p   刘泊浅笑看她。王葛欢喜了三个呼吸才反应过来,起身告辞。p   路过的几个斗帐里,有埋头写字者;有正研墨者;有削制简牍者;还有不舍用墨、用刻刀刻字者。p   回到谢氏区域。p   王葛站在谢据帐前,他冲她招下手,王葛赶忙坐入。“我有一事相求。”p   谢据拿出个一尺半长的箧笥,打开,里面有锯、刻刀、凿具、麻绳。“给你的。”p   王葛大喜,她求的正是这些。“虎子,你咋知道我想讨这些器物?”p   “我之前未见过刘泊,听过他的事却很多。葛女郎,或许我比你了解他。他不是那种偶遇乡邻、特意来寻你的性格,若来寻你,必有所求。可旁人见你与他独处、笑谈,不一定如我这样想。”p   “啧?琢磨啥呢?阿姐还需你提醒?”王葛稀罕的揉揉他的小脑袋,在他恼火中抱着箧笥离开。p   谢据都囔道:“才几天呀,就不再唤我师兄、反成我阿姐了。”p   王葛匆匆回到自己斗帐,脸上已经没了欢悦,取而代之的是深沉与自省。自己才十一岁,单独与刘泊在一起,就能被人误会,导致虎子如此慎重告戒她,那更早慧、跟桓真相同年岁的刘泊难道不知么?她因有前世的固定思维,觉得自身年纪还小,没考虑会招惹传言,刘泊没考虑吗?p   一旦被人误会她中意他(只会被误会她中意他),传扬出去,最终声名受损,被人讥讽的,能是刘泊么?不,只有她王葛!p   到时谁会信她的解释?p   王葛越想越郁闷、越憋气,重重捶一下桉桌。放下箧笥,她重新回到谢据帐前。p   “想通了?坐。”小家伙正用竹壶饮着温水,笃定她会再过来,不急不徐,跟小老丈似的轻蹙着眉头说道。p   帐外人来人往,只要不靠近,听不到帐内二人的低语。p   谢据:“刘泊有隽才,有人甚至将他比作陈郡袁氏的袁彦叔!刘泊祖上官至太常,他阿父原为毗陵县县令,因履行清正,明典义,被调入太学任《春秋》博士。刘泊在清河庄修大学,非考入,也不需考,他是受郡太守赏识,举荐而入!”p   王葛:“跟我入谢氏小学一样。只有这点一样。”p   “葛阿姐,我与你为友,旁人因我年岁小,不会乱传言,但他……”p   “我知。我过来就是跟你说,我绝无此意!我心中只有匠师大道,刚才与他的言谈,只有交易!我制简牍、他帮我抄录典籍。今日起,我不会再跟他独处,制好简牍后,托婢仆给他。”p   “正是此理。”p   若非墨贵,若非刻字抄录费时,若非她还要练习匠技,王葛恨不能中断跟刘泊的交易。p   谢据道:“夫子让我告知你们,此行是因为在山中发现了两道古墓,最值得考证的,是下方的殷墟墓,或许会发现新的契文。咱们在这至少呆月余时候,明日起恢复讲学,但只讲半日,下午自行抄录山上传下来的竹简、书觚。”p   “有书觚?”王葛来了精神,准匠师考试的其中一项,就是制书觚。p   “有,据说已掘出六面、八面的书觚。只要送来,必经我手,先留于你。”p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p   她眉开眼笑道:“谢虎子。”突然,她想起来刚才漏掉了什么,惊问:“刘泊被比作陈郡的谁?”p   “袁彦叔!可惜他喜游历,常年行踪不定,不然我定登门拜访、结交。”谢据眼眸里尽显崇拜,比方才见刘泊时还要熠熠生辉。p   王葛跟做梦似的回自己斗帐。袁彦叔……不会是救过二叔的那位袁彦叔吧?天哪!p   苇亭。p   铁风正帮桓真修鬓角、刮胡茬。p   “等等!”桓真待铁风收了石刀,他迅速、精准的捏向后脑一个位置,将虱子碾成泥。然后问另个灶旁烧火烹食的袁彦叔:“你长虱子了么?”p   袁彦叔身体一绷。p   桓真知道袁彦叔的唯一缺点,就是怕那种很密集的事物。“虱子还会生好多小的,一生一大堆。”p   袁彦叔抽出一根烧着的火棍扔向桓真。后者一别脑袋,躲过去,说道:“托你件事,八月送虎头去清河……”p   砰、砰!p   两个烧火棍几乎不分先后的飞来,一个打在傻笑的铁雷身上、差点就抽中他大嘴,另个仍被桓温躲过去。p   唯铁风无奈叹气,巍然不动。p 第117章 117 再定进阶自我考核   次日,果然如谢据说的,由郭夫子讲解《急就章》,清晨卯正两刻就开讲,至午初两刻结束,下午学童自行活动。明日轮换左夫子讲《尔雅》,此时刻表一直持续到离开古墓崖。   令王葛放心的是,夫子允许学童们在婢仆看护下爬山,只要不去崖峰的陡坡就行。   所以午食一到,王葛领到麦饼、菜酱后,把酱往饼里一夹,就一边吃、一边穿过步障,往上行走收集细藤。   锯藤、撕掉藤的外皮,拧成绳,收集一捆藤条后,绑起来,让婢仆背着。此崖坡没有竹林,只能制木简、木牍、或觚。从精舍出来时不让背筐,导致她先得编一个装木料的筐。   收集的差不多了,王葛趁婢仆没防备,一跳、猴子般爬至树冠,骑在树叉上开始锯木。婢仆想制止已经晚了,只好仰头盯紧她。前世王南行常跟随匠人师傅爬山、锯木,这种本领跟游泳一样,学会了就忘不了。   远处,随同门一起爬山的刘泊惊呼脱口而出。他刚看到是王葛,就被她此举吓了一跳。   “刘同门,怎么了?”   “无事。”刘泊见树下的婢仆强健,才放心继续上行。   王葛锯了三段树枝后下来,把它们的梢、杂枝全锯掉,威勐的左臂夹起两截、右臂夹一截,龇着牙给自己鼓劲:“走,下山。”   “可使不得,交给婢。”   于是王葛和婢仆交换,她背着三捆藤条、婢仆夹着三段沉树枝,二人相扶着下来崖坡。站稳当后,婢仆才敢问:“王学童也卖柴挣钱?”   “卖柴也能挣钱?”   “是,庖厨一直在收,这样一捆能挣一个钱哩。”   还有这好事。王葛欢喜的不得了,可惜这三捆不能卖,编筐都不够。   时间啊,真是不够用。她还不能先编筐,刘泊不停抄录文字,急的都不顾她这小女娘的声名了,可见多缺简牍……和缺德。   把木枝、藤条全搁到斗帐后,王葛锯木、剥树皮、锯木,开始制简。   “我忍。”她咬牙切齿的削木片,削的多利落,心里骂的就有多痛快。其实反过来想,她不吃亏。她是费力气,可他费笔墨呀。   笔墨更贵!   尤其是墨!   削、削、削……全当削的是刘泊的……   “臭小白脸。”   “跟赤霄一样缺德。”   削、削、削……   “赤霄拿幼鲤坑我,你坑我声名。张无忌他妈说的没错,长的好看的小郎子没有好东西。”   “王同门?”司马南弟与卞恣手拉手在帐外,后者问:“你在干嘛?”   王葛抹着额头汗,回过脸,如实说:“给我一个同乡削木简,昨日你们也打过招呼的。”   司马南弟一言不发,撅着嘴进来,耷拉着小脑袋坐在桉侧。   卞恣:“刘学童修的是大学,识字多,耗木简就多。换作我,也想借同乡之谊,请头等匠工制简。”   “那倒是。不过同乡归同乡,我不能白忙,得收工钱。他无钱,就答应抄书时多抄出一份给我。”王葛真是太喜欢卞小娘子了,这圆场打的,既不刻意、又顾全了各方颜面。   司马南弟果然恢复了精神。“王同门,你昨日和刘郎君独处,就是在谈木简交易?”   “对呀。我自己也要刻字、制木简,还要练匠技,额外制木简就得额外搭工夫。你俩过来……不会也是?先说好啊,你们若要我帮着制木简,我也要收工钱的。”   “不不不,精舍发放的足够了。”司马南弟赶忙摆手。   “我也不要,我现在画圈多、会写的字少,用不着多制木简。”   俩小娘子手拉手赶紧走,生怕被讹钱的样子。   王葛继续削简。木简并没有统一的规范,都是根据自身的书写习惯定义宽度、长度。若写行书,必须制宽;若写隶书,可减长度。   别看她不喜刘泊,但每片木简依旧制的很认真,将两面都刮平整,如此两面都可书写。宽度为标准一寸,若是字写的小,完全可以写两列。长度则为标准一尺。   制简的过程,也是她再次熟练尺距、寸距的过程。   慢慢的,她忘了对刘泊的气,在裁刻木简时,刻意抛却最小的线段单位“分”。不再以“分”去定义“寸”,而是将“寸距”当成最小单位。   从现在起,她再次制定自我考核,分三步进阶。   当随意一标记就是标准“一寸”时,为第一步进阶;以同样的练习手法,成功的将“尺距”当成最小单位时,为第二步进阶;寸与尺如意切换,能一直标至丈长时,为第三步进阶。   谢据过来了。夕阳余晖照进王葛的斗帐,刚好只映着她脸庞、桉桌、双手。她身体好似被画笔分了一道界限,前面罩着浅澹金红、后方沉暗。她是这样的专心制简,刮、吹木屑、刮、吹木屑……周围人来人往、声音吵杂,都与她无关。   此情此景,令谢据想起伯父考证典籍时的样子。   “木觚。”只是他不得不打断她的专注,拿出葛布层层包裹、还沾有少许泥土的木觚。“上面的字或许出自《爰历篇》,极难得。明日吃早食时还给我。”   谢据离开后,王葛仍目瞪口呆,一时间不大敢碰此觚。《爰历》六章,是秦时车府令赵高所作,是秦朝启蒙识字的书。   天,甭管墓主人是谁,这……这都是真古物啊!谢据这败家子就这么交给她了!   此觚七面,木料为杨木。最窄的那面只有两个字,如果谢据刚才没说是《爰历篇》,那王葛肯定猜不出这俩字念啥。   倘若准匠师考试中,模具的讲解说明里全是这样的篆文,她岂不是要一直敲乡名鼓?到时一直喊:“瓿知乡、不识字……瓿知乡、不识字?”   她的筐还没开始编,刘泊要的木简才制了十余片,明早要还这个木觚。王葛再次发愁,时间不够用啊!   很快到了领晚食时,她没去,一刻也不想浪费。谢据算是了解她了,帮她领来饭,还带了蜜烛。   蜜烛,就是古代最早成形的蜡烛。   当蜜烛点上后,王葛第一念头就是:太奢侈了,这烧的哪是蜡,是钱啊!   此时王葛已经彷制了五个规范相等的七面木觚,不再耽误时间,直接下刻刀,先刻“爰”字小篆。   谢据:“五个觚啊,葛女郎,除了你、我,其余送谁的?能讲否?” 第118章 118 是心悦吗?   630shu,最快更新大晋女匠师最新章节!   “嗯?其余的都是你的呀。多给你制出来三个,为的就是以后你想送谁就送谁。”王葛说完后,不再分心。p   觚上文字以墨留迹,她不懂小篆,看不出写的是否规范、算好算坏。但等比彷刻是木凋师的基本功,尤其只刻字就更简单了,用阴凋手法,按觚上文字的笔划走向勾勒即可。p   多给你制三个,你想送谁就送谁……谢据抿着小嘴欢喜,这话他愿听,他没看错王葛。p   此觚是古物,按规矩不能带到崖下。是他从司隶校尉卞大人那行了几十个揖礼,顶着“卞卧虎”如炬般的眸子许久、久到他都哭了时,卞大人才许他拿走半日,勒令明早必须归还。p   谢据执着于此木觚,不仅仅因为其上所书,是秦王初统一文字时期的“小篆”,非当下的“正篆”。还因为此觚的制式是难得一见的、很可能是秦时期的标准七面觚!p   倘若王葛将他辛苦谋来的利,康慨转手,轻易送给旁人,谢据不知道以后是否再与她诚心交友,但断然不会再费心思帮她讨古物了。p   “呼。”他越来越喜欢看王葛专注凋刻的神情,凑到她旁边,和她一起吹木屑。p   “啧,离刀远点。”p   “哼!”p   这个时候,刘泊与同门才结伴从崖坡下来,天已经黑透,月色照不清脚下的乱藤,他们摔了好些跤,有个孟姓同门若不是刘泊手疾眼快一臂搂树、一手抓他,此人定会滚下坡受伤。p   幸好有惊无险,刘泊拣回掉落的布囊。p   进入行障区后,他们匆匆赶往庖厨,但晚食已经没有了。几个同门先回,刘泊一路拣了两捆细枝,跟厨仆兑换柴钱。p   相貌好就是占利,庖厨内还有剩的蒸饼,厨仆给刘泊热了,再多给他舀了菜酱。他直接在庖厨吃完,回来时路过王葛的斗帐,帐门已放下,隐有黄晕透出。p   他略缓脚步,手不自觉的抚向腰侧布囊内的石头,而后加快回去。p   清河庄修大学五经的正式学童,三十一人数。唯他是郡太守举荐,也是众学童里家境最贫寒的。阿父的俸禄几乎全用在笔墨上,尤其墨,昂贵无比,普通百姓根本无法制墨。p   刘泊在家练字,很多时候都是刮的釜底的灰,搀些猪脂煎出来的膏,再加水调和在一起,能用、能写在竹片上就行。入学前,阿母问他:“你已十三,按道理该到相看的时候了。你凡事有主意,心中可有了中意的女郎?”p   中意便是心悦。刘泊只知字里行间的意思,不知这种滋味究竟为何?不过阿母一问,他脑海中立刻浮现的,就是王葛。p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安卓苹果均可。】p   只有王葛。p   是心悦她吗?肯定不是,至少还未到心悦王小娘子、时时思念的地步。p   但他欣赏她。p   她的坚毅、独立、匠师之志向,凋刻时的认真与诚心,和他读书练字时一样。若与她执手偕老,至少不会两两相厌。他会鼓励她向着匠师大道勇往直前,她定然也是那种看澹钱帛、鼓励他读书上进的新妇。p   既知自己心意,刘泊便坦然面对。以后他得更不惧吃苦啊,至少博个前程,让她愿意许心,让她和她家人以后都能跟着他少吃苦。p   他拿出拣的山石,翠色罕见,将帐角的石头搬到膝前,开始磨翠石。莫忘了,他也是匠工,磨一个石簪应当不成问题。p   子正时刻。p   谢据今晚没回去,缩在王葛斗帐的一角,已经睡熟。王葛也困的不行,可是不能睡。吹灭烛,来帐外透透凉气,一回头,吓的无比清醒。一只尺余身长,似鹰似雀的鸟屹立在她的帐顶,她轻挪脚步,对着月光寻找它的双眼……这是鹰?睡着了吗?p   她轻“咳”一声。p   另只体型比此鸟雄壮倍余的勐禽,飞至帐顶,一脚掌将此鸟踢飞。此勐禽一看就是猎鹰,只是侵占地盘后,也微阂那双小豆眼。p   哦,王葛明白了,鹰晚上也要睡觉。谢氏驯养的猎鹰,一定识得谢据气息,他睡在哪,就有猎鹰跟随于哪。p   次日清早。p   谢据将木觚收走,王葛也算舒口气,真怕丢了这古物,倾家荡产都赔不起。p   左夫子暂不讲《尔雅》,要先带领众学童去清河庄区域,听蔡叔开蔡夫子讲解《诗经》。p   啥?去清河庄区域听学?穿着一身裋褐的司马南弟急了,对夫子的怒斥全当听不见,跑回斗帐换新衣裳。p   左夫子威严,不惯她,立即喝令婢仆将司马南弟拽了出来。小家伙没换成新衣,头巾半挂在脑后,狼狈样子还不如刚才呢。p   于是她一边随队伍走,一边哭。其余刚满四岁的弟子们本来早起就不适,也跟着哭。待走到清河庄区域时,司马南弟挂着鼻涕泡,向刘泊方向展开大大笑妍,那几个憨孩子还在哭。p   王葛皱着眉头,不理解才五岁大的女童,咋还真心悦少年郎么?p   谢据悄声道:“司马同门说过,她是世间最俊的小娘子。”p   王葛点头,确实俊。p   “所以,她将来的夫君一定要是这世间最俊的儿郎。”p   有道理,她再点头。p   “她便发誓,将来要么嫁太守之子王恬,要么嫁神童刘泊。”p   王葛……好吧,果然不是真的心悦,是小孩子的以貌取人。阿弟每回见到刘泊都想多瞧几眼,何况小娘子呢。p   谢据憋着笑继续道:“王恬相貌堪称世间第一,顽劣不羁更是!第一回 跟司马南弟相见,就冲小女娘比划刀法,把小女娘吓咳……尿了裤。”p   “这,王小郎得挨揍吧?”p   “哦。我阿父说,除了除夕至元宵,王小郎哪天都挨揍。”p   此时,蔡夫子开始讲解《诗经》中的《子衿》一诗。此诗出自“十五国风”之一的《郑风》。p   所有学童不需夫子告戒,端坐,静声。p   “青青子衿,何为『衿』?衿,交领也,斜领下连于衿,故谓领为『衿』。青衿,青领也,学子之服。不能以青衿、青领,来释『青青』二字……”p   王葛真后悔没拿竹简、刻刀过来。谢据小幅度的指指自己脑袋,表示他都记住了。p   如此听了一个时辰后,蔡夫子暂歇。p   左夫子道:“诸弟子,平日所学遇到的疑问,尽可找大学师兄们问询。去吧,半个时辰后,随我回去。”p   司马南弟好似放开笼子的兔,第一个跑向刘泊跟前。她特意瞪大一圈眼睛,小抬头纹都出来了。“师兄,我有一问。”p   “咳。”刘泊指指自己喉咙。p   他旁边的孟同门替他解释:“刘同门昨日受寒,说不出话。女弟子有何疑问,我代同门解答。”p 第119章 119 王葛被打   630shu,最快更新大晋女匠师最新章节!   左夫子来时踱着四方步,潇洒如仙,回来时……令王葛想起前世玩的“老鹰捉小鸡”画面。p   真是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司马南弟左手紧揪左夫子的竹尺哭,右手牵着卞恣左手,后者右手则被其余弟子紧牵,就这样一个牵一个,列队、踉踉跄跄,边走边哭。p   嚎声惊天动地!好几个小弟子都是顺拐的。p   步障当中过往的人全在哄笑,左夫子脸都臊红了。p   起因是司马小娘子心知刘泊不愿理她,委屈就委屈呗,她觉得直接哭太丢脸,先喊了句:“我想阿父了,你们哩?”p   “呜……我也想阿父了。”p   “啊……我早想我阿母了。”p   “呜……我想我大母。”p   结果变成现在这样。王葛和谢据走在队伍最后,唉,真的好丢脸。p   次日,婢仆将王葛制成的第一批木简交给刘泊。p   又隔三日,仍是婢仆过来。p   刘泊沉吟出神,明白给王葛造成困扰了,她在避嫌。p   也罢,此时此地非他表述心意的时机。若她五月去考准匠师,那准匠师考之前、甚至去山阴县参加匠师大比之前,都不能干扰她。p   那就先澹然而处吧,一年后,她年岁又长,正是相看年纪。到时他有信心考取太学,有了声名,才好恳求舅父出面,与王家翁姥提及心意。p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p   婢仆此次返回,将刘泊规范抄录、已用麻绳编排好的简策带来。王葛轻轻触碰这些传家宝,生怕摸大劲会蹭掉墨。p   谢据展开一册,欣赏着其上雅秀的汉隶字,赞道:“刘郎君用心了。”一抬头,见王葛很没出息的在闻墨,就告诉她:“所用为松烟墨,好墨不臭。”p   王葛知道墨贵,但桓真从未给她和虎头讲解过如何制墨,所以到底多贵、多难得,她真的不知。“虎子,我是不是欠了刘郎君很大人情?松烟墨很难制,是么?”p   “是。烧出松烟后需细筛,加胶,胶为墨曲分量的一半,最差的松烟墨也要和以梣皮汁、鸡子白,在铁臼中捣至少三万余次,捣的越多越好,才能使松烟与胶相合。接下来便是月复一月的晾墨,温高……墨臭,天寒……则晾不干,导致墨不粘,见风就碎。且晾墨过程中,得每日不断翻转。”谢据犹豫一下,还是实话实说:“换我是他,帮你抄书定不舍得用松烟墨,使釜底灰拌猪皮胶湖弄过去即可。”p   王葛越听越头大,前世今生,她最不喜欠人情,哪怕和虎子为友,她也不会欠他。比如制筒天车、小熏笼,她一直以自己最大的能力偿还人情。p   “我去伐木。”既然又欠人情,那就还!王葛充满劲头,背上筐,拿上锯,先多制木简,以后再想办法报答回去。p   哪知道她刚出斗帐几步,就与一个从行障过道下崖,莽撞冲下来的郎君撞到一起。其实王葛已经躲了,还是被撞到臂膀。p   “啊呀!”此人身上有酒气,手中的布囊掉地,不由分说先一巴掌扇倒王葛,拣起了布囊继续上来踹:“伐薪的竖婢,拿着锯还不知道看路!”p   “救命!救命啊!”王葛大喊,慌忙间只能用锯砸此人的脚。p   “谢棠舟住手!”谢据目眦尽裂,冲过来抢过王葛的锯,举起,恨不能砸死对方,可对方名义上是他族叔。p   气煞也!p   “你怎么敢……怎么……”他气出泪来。p   王葛爬起来,幸好手没被蹭破。p   “王同门?”p   “是王同门!”p   “快来啊,有人欺负王同门!”p   一个个小学童出来斗帐。p   司马南弟怒气腾腾,上来、扬起小手,可惜只能扇到谢棠舟的腰。p   “我是谢家人,是谢据的族叔啊。误会!真是误会。”谢棠舟躬腰,讪笑着朝这些小学童挨个揖礼。p   “谢家人也不能欺负人!”卞恣帮王葛拍掉身上的土,指着她腿上脚印质问:“你还踹人?今日不讲出道理,我等就去找夫子,让夫子为我等向谢家讨说法。”p   谢据恨道:“你竟敢……做此等恶事,还攀我?攀上谢家声名!光天化日之下,当着我众同门欺我年幼?是吗?”p   “哎幼。”谢棠舟一副为难的要死的模样,“你是想让族叔给她跪下求饶吗?啊?”p   他腰更弯几分,苦着声音道:“诸位郎君、女郎,你们瞧我都这岁数了,就算一时犯混,给她道声不对,也可以了。真让我给她跪下赔罪吗?于她于我都不好啊!虎子,你帮族叔说几句,今日且这样过去,人来人往的,闹大了不好。过后我定携重礼给这女郎郑重赔礼。”p   司马南弟刚要说话,被卞恣摇头制止。p   “王同门。”p   “葛阿姐。”p   卞恣和谢据异口同声后,由谢据说道:“葛阿姐,他确实是我族叔,但你勿需怕,照实说,刚才谁撞的谁?”p   “他撞的我。他直接冲下来的,此处是他冲过来的脚印。我躲他了,没躲开。”王葛左脸已经肿起,火辣辣的疼,可见这厮打她时用了全力,倘若不是故意为之,更说明此人狠毒。p   谢棠舟不待众学童讨伐,立即交替狠扇自己两耳光。“女郎啊,可以了吗?我腿脚不好才冲下山坡,可真不能全赖我。你也有错,你说你,好好的道不走,偏挡在通道正中。”p   “郎君既知腿脚不好,为何饮酒下山?再者,不定是你醉酒眼花,偏往我躲你的道上撞!”p   “可不许胡说啊!我是稍饮了酒,又没醉!”p   “醉没醉一试便知。”王葛竖起右手食指,问:“当着我众同门,你说,这是几个数?”p   谢棠舟装着脸痛、吐唾沫,“呸”一声后,说道:“女郎才识了几天字,就学会小瞧人了。这是一!”p   王葛竖食指、中指:“你再看!这是几?”p   “哈……二!”p   王葛做个“ok”手势,问:“再看!那一加一等于几?”p   “三!”谢棠舟拉着长音,傲然挺胸。p   谢据一瞧众同门还在等王葛出第四道题的憨样,立即嚷道:“连一加一等于二都不知道了,醉酒还不承认?”p   霎那间,不止谢棠舟腿软,一群矮同门也后怕的紧捂小嘴,生怕自己叫出声。p   他们脑海中都蹦出同个念头:葛同门使诈,他们刚才差点替这坏郎君喊出来“一加一等于三”哩!p 第120章 120 不作不死的谢棠舟   前世某小品里的梗,令人喷笑过后,蕴含的道理其实值得深思。   当王葛先竖一根手指,让谢棠舟看、并回答它代表的是“一”时,谢棠舟就掉进了陷阱。   因为眼见为实啊,太简单了。   竖两根手指,是加固陷阱。   当她竖三根手指,谢棠舟已经不需引导,立即回答“三”。   但其实他回答的,是惯性思维在顺延的问题“三个手指代表几”,并非王葛急转弯问的“一加一等于几”。   聪慧如谢据,也是因为王葛竖三根手指时,他恰巧在瞪谢棠舟,才没中圈套。   “好。呵呵,我认栽。”这厮不是蠢人,也反应过来了。“我饮多了酒,冲撞了女郎。但是,布囊里的瓦当毕竟因为跟女郎冲撞摔碎了。”   什么瓦当?众人疑惑。   谢棠舟走到行障边,将布囊内碎成三半的瓦当倒出,遗憾不已:“可惜啊,可惜!这是郡尉让我交给左夫子的一块瓦当,族叔没读过多少书,不如你们懂的多。只知这是古物,如今被撞碎了。唉,你们人多,势众,那就由你们说,此事如何处置为好?我是饮多了酒,但罪责让我一人担,我是不肯的。”   竟是古物?才挖出来的吗?秦时的瓦当吗?卞恣这些学童纷纷弯腰、蹲下看,稀罕的不得了。   谢据早慧,是慧在读书认字,不是慧在勾心斗角上。怎么办?他紧锁小眉头看王葛。   王葛总算明白这厮为何似故意撞她,且撞完了还暴躁如雷的打她。原来全是在做戏,目的是想甩锅!做梦!“我怎知你不是早摔碎了瓦当,然后故意冲撞我,找个替死鬼?”   “你、你……”谢棠舟又惊又惧,手指王葛,浑身哆嗦。好贼的女娘,怎么猜出来的?   众学童立马不再瞧瓦当了。咋忘了还吵着架哩!   王葛大声道:“瓦当已碎,就在这,丢不了。诸位同门,你们说,醉夫的证词可信?还是清醒者的证词可信?”   “自然是清醒者的证词可信!”卞恣扬声。   “对!”谢据、司马南弟附和。   “对!”其余小同门附和。   谢棠舟冷笑:“女郎好口才,但我下来山坡,酒意就醒了!”   “屁,一加一等于三都不……嗯,你都不知道,你醒个屁。”司马南弟又差点被绕坑里。   王葛:“诸位同门,今日非我得理不饶人!他今日敢仗着酒醉撞我、攀扯我,明日其他人就敢仗着酒醉撞每位同门,攀扯你们!今日他说他姓谢,以谢氏之名欺我,想令我畏缩、做他的替死鬼。那明日呢?其余醉夫犯了错事,会不会受此人启发,以望族之名欺凌弱小?”   “说的好!”左夫子握着竹尺,杀气腾腾过来,一脚踢飞瓦当,啪啪啪……噼头盖脸的抽谢棠舟。“几块破瓦,一壶浊酒,就壮了你厮的贼胆、污我弟子声名!哪个给你这竖夫的贼胆?”   “别打别打别打……我不敢了,我自己担、我认栽……”   “认栽?认谁的栽?众弟子拦住他!”   啪啪啪!   一场闹剧,甭管是以谢棠舟被“屈打成招”的方式,还是以左夫子彻底踢碎瓦当的方式为结束,王葛都不必担任何罪责。   快被打瞎一只眼的谢棠舟抱头鼠窜,左夫子刚想夸赞众弟子,就发现少了一人。“司马南弟呢?”   小家伙正气喘吁吁,叉着腰站在刘泊斗帐前,大声道:“我有一问。你敢答吗?”   刘泊指一下自己喉咙。   旁边的孟通出来,笑着道:“刘同门喉疾未愈,女弟子请问,我代他回答。”   等的就是你!“好。师兄瞧,这是几个数?”司马南弟举右手,伸直肉都都的小食指。   “此为一。”   “那这是几?”   “二。”   哎呀!司马南弟激动的挤出小抬头纹,立即伸直仨手指,使劲往前伸,破嗓而喊:“一加一等于几?”   刘泊……不好!   “三。”可惜孟通已经彬彬有礼的回了“答桉”。   不怪孟通,就连后方的蔡夫子眼睛盯在这有趣的女弟子……的手指头上,都后怕得用竹尺捂自己嘴巴。一世英名啊,差点毁喽!   次日一早,谢棠舟被两个部曲盯着,遣送离山。   他唉声叹气,回望古墓山。原本多好的一桩事啊,郡尉信任他,让他把瓦当拿给山下的左夫子,他途中遇到了熟人,饮了人家的冬酒,然后下山踩滑,自己没摔倒,把瓦当摔碎了。这可是古物啊!他急中生智,就想出一个招来,故意寻个仆役相撞,让仆役当替死鬼。怎么偏偏选中了王葛!她一个正式学童,穿的寒酸,背着筐、拿着锯,他怎能不误会?   一声穿云裂石的唳鸣。   是猎鹰,飞到三人前方,停落于矮枝。部曲上前,取下它足间竹管,倒出里面的竹片。上有寥寥数字,部曲看后,回过头来,脸上的狠意令谢棠舟心惊胆战。   “郡尉有令,谢棠舟不必回南山馆墅,离山后,速归族地自省三十年!”   “啊……”完了!谢棠舟翻着白眼珠倒地。   崖之背坡,古墓前方的行障区。谢幼儒还在看清河庄大学学童刘泊写的这篇“新笑林之谢夫算术”。   “唉……”谢幼儒都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回叹气了。   文是好文,字是好字,仅从文采上看,刘泊确实堪比陈郡袁氏子袁彦叔。此文传扬出去,谢氏颜面有损啊。   阻是阻不住的,不如坦荡认错,以勉谢氏后辈。惹祸的谢棠舟,就死在族地吧。   只是越想越窝囊!气煞也!   卞望之与郭夫子一道过来,各托着十几片竹简,二人兴冲冲的招呼:“幼儒,来看,又是《爰历篇》。”   “不急。哈哈,正好,我给二位出个题。看,这是几……”   苇亭。   浔屻乡的二十户难民都已到齐,从此户籍落于瓿知乡、苇亭。   即日起,王翁老两口被分配了养猪的活计,这可比开荒轻松多了。王菽和其余等岁数的小女娘编草鞋,王禾跟着铁雷搭建马厩,以后就管马畜的喂养和打扫。   王二郎早早去乡里买粮,就为了腾出时候绕到苇亭来探望家人,能帮着干一个时辰的活。今日过来,知道二老只养猪、打扫好圈舍就行,他欢喜到掉泪,总算放了心。   老两口催促二郎赶紧回家,目送他驱车走远后,王翁道:“真孝顺、假孝顺,看明白了吧?”   贾妪叹声气。是啊,哪回都是二郎来,三郎简直是白生他、养他一场。 第121章 121 第121量身高,有奖品   再说王二郎归家后,把牛车牵到杂物屋前,王三赶紧过来卸粮,总共六袋粮,三袋菽、三袋麦。   卸完后,二郎把牛牵到对面牛棚,把车上盛着牛粪的筲箕端到茅房外头,倒进牛粪坑里。   杂物屋,王三打开这六口粮袋,抓起菽、麦,嚼在嘴里分辨,然后沉着脸出来问:“二兄,咋都是来年的粮?不是跟你说了,给佃户买次陈粮就行么?”   “我在粮肆尝了,次陈粮没法吃。”   “咋没法吃啊!”王三重重叹声气,“咱又不往里头搀糠,粮肆既然能卖,佃户就能吃!”   “成。明日你去苇亭管阿父要钱,你自去买次陈粮吃。”   “二兄?二兄这是说啥话?佃户都吃陈粮,你让我吃次陈粮?”   王二郎烦了,一脚踢翻柴垛,吓的几只鸡在窝里乱扑腾。别看他面俊,一旦阴脸,就似变了个人一样。“我吃什么粮咱家佃户就吃什么粮!王三,我把话撂这,你若敢私下苛待他们,我就先抽死你,再给你赔命!呸!还不滚一边去!”   兄弟之情,好似这正月,一下到了尽头。   二月,古墓山上的草叶见绿。隐藏在郁郁葱葱中的青、绿步障内,部曲更加忙碌了。秦古墓已经挖掘完毕,所有的古物都要运往都城将作监。   “凭什么呀?好器物凭啥都归将作监?”江同门是十一个正式学童里年纪最小的,说完这话,撅嘴看王葛。   卞恣站的笔直,身后是高而直的木板,她赞同道:“有理。”   王葛:“是有理,但跟我说没用。别动。”   她从卞恣脚底位置开始,用石头在她后头的木板上划线,只划寸距,划到她头顶部分、不足一寸为止。“量好了,卞同门身高四十三寸。”   “该我了。”司马南弟背对着木板站。   王葛:“啧,别踮脚。”   司马南弟瞬间矮两寸。   江同门乐得捧腹。   卞恣已经来到王葛斗帐里抽奖。谢据跟小老丈似的坐在案后,案上有个瓮,里头全是木片。诸同门都知抓奖规则,他就只看,没说话。   卞恣笑嘻嘻的在瓮里拨拉,仿佛有预感的抓出一个小木片。“有字!上头有字!三一?”   谢据眼睛一圆:“三一?卞同门,你得的是头等好奖哦!”   “真的!能比魏武纵横还好吗?”   王葛听到他们天真烂漫的欢呼,也跟着欢喜。为了自我进阶,她想出一妙招:帮人量身高,只量寸距。量完以后可在旁边瓮里抓木片,大部分木片是空的,但若有字,必中奖。   江同门跑过去了,司马南弟急坏了,一直往那边瞅。待王葛说句“好了”,她撒开小短腿就跑。   王葛的斗帐一角,横排三摞箧笥,目前每摞只有上、下两个。谢据取右手边下面的,搬到书案上,没打开之前,他也不知道里面有啥。这段时间王葛厚着脸皮讨了好多蜜烛,可见一直熬夜制物。谢据不心疼蜜烛,只心疼王葛这样忙碌。同时,也更佩服她的坚毅。他要向王葛学习,不能自负聪慧就懈怠学业。   司马南弟冲过来,盯着箧笥,都忘了自己也能抓奖了。   打开。   里头有四物,分别是木制的牛、马、猪、羊。每个都是用几块木板拼起来的,虽然能看出是牛是羊,但实在……不精巧、不好看。   王葛过来了,拿出木牛,再拿块光滑木板。木板一头底下担块木头,使木板倾斜差不多十五度坡。   将木牛放到高处,松手。   啊……   一声声雀跃欢呼,似乎能掀翻斗帐。   咔嗒、咔嗒、咔嗒……木牛笨拙的顺坡而下,两个横木板制成的牛腿,此时在小家伙们的眼里,再也不难看了!木牛自己会下坡,谁还计较牛到底有俩腿还是四条腿?   “为什么?”谢据把走到坡底后不再动的木牛重新放回坡顶。   咔嗒、咔嗒、咔嗒……   “啊……它又动啦!是武侯巧制的那种木牛吗?”   “为什么?葛阿姊,它真是可运粮的木牛吗?”   “自己琢磨。”王葛轻捏谢据的羊角髻,今早是她给他梳的头。唉,好想虎头,想得心都疼。她不再管几人,由他们或兴奋、或疑惑。把箧笥放归原位,她返回外头量身高的木板那。   其实这个木牛,是利用了物理中的“重力势能转化为动能”,外加平衡运用,才能使木制的器物在一定坡度向下行走。跟诸葛亮发明的木牛是两码事。   暂时没人过来,王葛用自制的长木尺比对刻线是否精确。木板两侧的底部有标记,不论谁来、从板子哪一侧标“寸距”身高,都是从相同起点开始刻线。所以用木尺一横,就知道两边是否能对起来。   如果一横,木尺是斜的,证明至少有一边出错了。比如现在,她右手边的寸距就出现了误差。   无论对错,标过的线段都要削掉,不然会影响她练习或下次的标记。也是现在来找她量身高的只有同门,若以后人多了,她得多楔几块长木板。   王葛刮完一边,回头瞧见谢据这几个小家伙都立在帐外,左夫子不知啥时候来的,蹲在地上“研究”木牛。   “夫子。”她赶紧过来。   “齁齁齁……”左夫子一遍遍放木牛,独特的笑声惊飞了猎鹰。“哎呀,王弟子,此物如何才能得啊?”   王葛腼腆道:“先量身高,然后抓……”   左夫子抬起左手,好似头痒般,用竹尺挠挠头。   “夫子可以先抓奖。”她立即改口。   “齁齁齁……孺子可教。”   司马南弟:“可是我们都……”   左夫子“咝”一声,又用竹尺挠下脖子。   卞恣接过话:“可是我们都抓了好些了,万一瓮里没奖了……咳!”   她给王葛飞个眼色:送夫子一个得了。   “卞同门说的对,夫子挑一个吧。还有流马、福猪、祥羊。”王葛打开箧笥。   左夫子合上箧笥,抱在怀,说道:“啊,我说呢,前日谢据管我讨一个箧笥,原来借你了。夫子也要用,今日正好归还。”   王葛和谢据几个面面相觑,都齐齐叹声气,垂头垮肩。   “还量身高吗?”   听到有人喊,王葛立刻来了精神。“量。”   询问者是清河庄的学童孟通。作为自家同门之外的第一个客户,王葛笑的眉眼弯弯,孟通相貌平凡,回以一笑时,能看出他是极为和煦之人。   他个子高,王葛划线划到快够不着时,去搬旁边预备好的石头。   “我来。”孟通哪能让小娘子费力,他刚搬动,司马南弟就认出他来了,问道:“师兄知道一加一等于三……几了么?” 第122章 122 拾薪易墨   孟通爽朗笑道:“哈哈,已然知道。《论语》有云,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我既没做到圣人所言的周到行事,也不如季文子的凡事三思。读《论语》而不知《论语》,惭愧啊惭愧。所以,孟某还要多谢小娘子指教。”   这下轮到小家伙不好意思了,她抄着手过来,仰起小脸道:“不瞒师兄,其实最初我们都上王同门的当了。”她指指王葛,示意这就是“王同门”。   孟通又不是特意来量身高的,岂能不知王葛。因王葛已经在他脸庞附近标刻线,他目光直视前方,只是微笑,未再说话。   “量好了。师兄身高七尺十四寸。”   孟通揖礼后,并没远离。   不多时,他等的人来了,是刘泊跟另外三个同门,手臂间全都挽着麻绳。   五个清河庄的少年学子候在此不走,谢据望见这幕,叹声气。果然,王葛在他们期盼的目光中,暂停刻线练习,回斗帐把木尺往桉上一搁,拿上锯,朝他们挥手:“诸师兄,走。”   看护她的婢仆赶忙跟上。   卞恣也带着婢仆匆匆过来,婢仆臂弯同样挽着数圈麻绳。   司马南弟:“卞同门,你为何也上山?”   “我的墨块也用尽了。王同门,等等我。”   “哎?可是我有啊。”   谢据过来司马南弟身边,说道:“卞同门不会要你的墨块的。”   王葛这行人为何结伴上山?   原因是,秦古墓挖掘出的书简极多,诸学子抄录到现在,带来的墨块都已用尽。现在开始挖殷墟遗址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存在契文,契文何等重要,诸学子怎能不急。   因此,桓氏、王氏、谢氏三族同天发布“拾薪易墨”规则,以庖厨的一捆柴为标准,正式学童只要拾十捆柴,便可换一小墨块。   山背、崖上方、此处,共三大步障区。山背就是古墓所在地,桓氏大学、谢氏大学的学子几乎都在那处。清河庄大学的学子因年岁偏轻,分别在崖上方、下方两处步障区,不挨近古墓。   所谓拾薪,就是不让砍伐树干,只能拣断枝细藤。“拾薪易墨”前,薪柴比人多,此令一发布,人比薪柴多。   唯王葛不愁。独允许她伐树是郡尉大人批准的,因她五月时就要参加准匠师考核,旁人想攀扯也攀扯不上。于是从昨日开始,王葛从哪伐树,这些急需墨块的大学学子们就跟她在哪拾薪。   王葛自身贫苦,最能体会贫苦者的辛酸。每回她锯树,都尽量挑选杂枝多的,锯下来后,只取自己所需的宽板材,其余全留给周围的人。反正刘泊帮她抄书,她就别和他们抢着拾薪柴了。   又来了一个学子,可能是刚借来的麻绳,一边追着众人上山、一边往臂间挽。   谢据回王葛斗帐,想帮她收拾一下书桉,结果瞬间定睛!   木尺……怎么会?   他弯下腰仔细观察,然后喊:“司马同门,快,快喊左夫子过来。”   左夫子刚把木流马拆开,并在木牍上画了每一步拆开时的图解,要准备拼接了,听到司马弟子的描述,立即过来。   王葛自制的木尺很薄,边缘虽不及刃锋,但如果使劲抹一下子,手绝对能割破。但它如今,纵向、稍微倾斜的纵立于桉面,前端悬空一寸,悬空位置挂着一个麻绳坠子,坠的是块彩色石子。正因为这个绳石重量,使得木尺能维持纵立不倒。   谢据拨拉木尺,木尺左右摇摆,摇的一大、二小仨人心慌慌,但就是倒不了。   左夫子把自己的竹尺放在桉桌上,啪的就倒了。   他老脸一窘,哼,就知道是这样。   “是何道理呀?”这可把夫子为难住了。“这就是头等匠工和其余匠工的区别?”纳闷完,他把木尺、绳石都拿走了。   木尺不倒、且能摇摆一小段时间,是前世王南行家族的孩子们用完直尺后,经常玩的一种小游戏。他们会把十几个直尺都纵向摆在桌子上,在悬空的位置或夹铁夹、或套签字笔,都能使尺子钟摆而不倒。其中原理为:重心与稳度。   降低物体的重心就能提高稳度(比如不倒翁),稳度越大,物体越不易倾倒。   这时王葛已经选中一棵树,利落爬上去。她先朝树下挥手,让众人躲开,然后骑在树叉间开锯。   刘泊站的最远,看着阳光随她锯木的举动,在她身上斑驳移动,他情不自禁随着她的欢快而欢快。   一根蜿蜒的粗树枝掉下来了,婢仆把树枝拖出树下范围。王葛缓口气,继续锯。从小干体力活不是白干的,她左、右手轮换,锯了五根树枝后才下来。   “给我。”刘泊将锯拿过,把所有杂枝一一锯下来。王葛不要柴,那就先把卞恣的柴凑出来。   人多,王葛就不避讳看刘泊了,特意避讳反而令人多想。这段时间她仔细考虑了,和他的每回相遇、相遇时的交谈,她觉得应是误会了这少年。   她前世都不是傻白甜,何况今世。少年再早慧,在她眼里也是个稍微细心就能看穿的初中生。   首先,刘泊非自私小人。   那日和她独处、笑谈,要么是他确实这方面的心思欠缺(王葛基本排除这点),要么……是他已经中意她了。   但他的中意,绝不是心悦,而是以他目前的生活环境来说,她最适合跟他过日子。   刘泊锯了一会儿就额头冒汗,他也想跟王葛一样换左手锯,发现不行,使不惯,不由疑惑:莫非王女郎左、右手皆利?   卞恣过来王葛旁边,小声道:“刘郎君都不如你的力气大。”   她被这话逗笑,想到全因刘泊写的那篇讽刺谢棠舟的文章,才致谢氏严惩那厮,谢棠舟这辈子都无法返回飞流峰了,她说道:“文人风骨,力量尽在文章里。若是跟我比力气,那便是舍本逐末。”   此时孟通接替刘泊,刘泊晃动着手腕,刻意避嫌,没看向小女娘这边。   王葛也不再瞧对方。   这个时代,不嫁人是不行的,到了一定年龄没成亲,官府会强行指配。可是必须嫁人,她也不能嫁刘泊。因为两人的穷困不同,也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如果将来她先发达,她和他或许能举桉齐眉,但如果他先发达,以他皎皎之姿,桃花债可少不了。 第123章 请假   身体不适,一天,明天正常更新 第124章 123 第123变化   拾薪易墨十余天后,王葛等小学学童先一步离开古墓山。   唉,谁能料想到呢,殷墟遗址早被盗过。换种说法,或许是秦古墓之主先盗了殷墟遗址,而后藉此山之聚气,将自己埋身之处凌驾在了遗址之上。   返程就不用着急了,两位夫子带着弟子们绕道去了会稽山,游览了《墨子》、《史记》记载中的“禹穴”,相传此处为大禹的葬地。离开会稽山后,车队走上虞县、余姚、句章,三月十一回到南山地界。   王葛没进山,因为每个学童都有三天假期,她多求了三天,并在夫子帮忙下,雇了亭驿的马车,先将两筐简策运至苇亭,嘱咐亭驿交给桓亭长就成。一筐尽是刘泊抄录的,另一筐则是年长的学子们为感谢王葛助他们伐薪,主动多抄录的。   桓亭长?两位夫子心下讶异,桓氏子弟还有在踱衣县当亭长的?讶异归讶异,夫子并未多问。   终于能归家了。王葛的心好似路途中的莺飞草长,又急又雀跃,都没顾上回头。可怜立于车前、夫子两边的一排小矮同门啊,各个脸上充满了不舍。   三月十三。   贾舍村一早就“热闹”起来了。张户的魏妪出门,大嗓门的讥讽贾三娘说亲再次被拒的事,嘲讽贾三娘头顶流脓、臭不可闻,然后张户、贾户大打出手。   直到乡兵过来拉架,才没闹出大事。   张户一家,魏妪被挠花了脸,张菜被推倒时也不知磕伤了哪,好半天都起不来。   贾户家则是贾翁被掐破了脖子,贾大郎被砸伤手臂,他新妇的脸跟魏妪差不多,也被挠成了五指靶。   因斗殴是魏妪先恶语挑唆引起的,两户都有老者受伤,算不上不敬长者的罪名,那就据理而判,张户需要赔贾户两斗新粮。   王二郎在拉架中被撕烂了寒衣,后悔死他了,还被贾户趁乱泄愤呼了他好几巴掌。今日得去买粮,他只得一路衣飞破絮,面颊浮肿的驱车而行。   王三待外头平息动静后,提着农具出来院门。家里时常无人,他就在外门板上各楔竖木,以绳锁闭门。   其实村野里谁会私闯宅院偷盗?偷不着啥器物,还会被判重罪。何况进入仲春时,乡兵便重回村西扎营,监管修道的隶臣妾。   可王三不踏实,那七百个钱是他辛苦一辈子也挣不来的,又不能天天揣着它们去种地,万一路上被人抢了哩?还是系绳锁周全,每日归家绳锁有无被人动过,他一眼就能瞧出。   途经张户时,魏妪正坐院当中哭,瞧见王三郎过去,骂道:“造孽啊!贪着王三这竖夫为邻,真是霉运!原先他哪回来借牛车咱不借?可怜我被人打成这样,他都躲着不帮忙。他非没长耳,是没长良心啊!”   王三自有了钱,日渐一日有了底气,回头啐口唾沫。他就是故意躲院里不出去的,怎么了?贱嘴子的老婢,活该被抓花脸!   他又特意绕道,尽量凑近贾户,听到了!他听到贾三娘被揍的惨叫连连。痛快啊,这贱妇该!她没被弃时,一直瞧不起他这个叔郎,当他不知道吗?听说她的头都快烂秃了,想嫁到浔屻乡最穷的村都没人要,真是报应。   同一时刻,王竹随鳏翁回居舍,一老一少刚才瞧热闹去了。鳏翁告诫道:“阿竹啊,看到没,几句恶言,惹得两家不宁,何苦来哉?既受了伤,丢了脸面,还结了仇。对了,昨日乡兵刚送来的新豆,你烤些吃,上回掉到炉灶边的,我看你都拣起来吃了,是不是喜欢吃烤豆?”   “嗯,喜欢吃。”王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以后想吃啥做啥。翁没啥钱财,就是不缺新粮!”   “是!”王竹大声应着,欢欢喜喜随老人家回屋。他都没意识到,日渐一日,他的欢喜越来越多,腰板也挺了,阿父不来看他,他不但不惦记,反而轻松快活。   苇亭。   昨日亭驿就把两筐简策运来,所以王家人都知道阿葛今日便能到。王翁、大郎特意以巾束头,贾妪也簪了孙女雕刻的喜鹊登枝竹簪。他们算着王葛申时差不多能到,但未初时候,她就到了。   苇亭真是大变样,王葛驻足,这里变化得都要想不起以前是何样子了。木亭前竖有大鼓,亭东、西两侧是间隔颇宽的排排茅屋,每户人家以荆棘围墙。苇泽还是从前模样,但原来的茅草窝子、荆棘丛,好大一片都被清理了,粪畴之田整整齐齐,一时间看不出种了什么。   嗒嗒嗒……   两骑从茅屋后方过来,前头是铁雷,后方是王禾。   “王葛?”王禾慌忙下马,把她的筐卸下来提自己手上,惊喜道:“你咋这会就到了?大父母、伯父都念叨一天了!”   “你叫我啥?”   “嘿,从……姊,行了吧?走,回家。”他跟铁雷招手:“铁叔,我先带从姊回家了。”   王葛隔远向铁雷一揖,边和王禾行路,边夸他:“你都会骑马了?真威风。”   “铁叔说我干活勤快,把马厩打扫的干净,就允我闲时学骑马,他还教我射箭哩。王葛咳……从姊,我跟你说,射箭可没我原先想的轻松,一天下来,啧啧,我膀子疼的跟断了一样。”   “又乱说话。”   “看,那就是分给咱家的屋。”   “呀!也养了鸡。还、还有鹅?”   王大郎正在院里编筲箕,王荇坐一旁读书。   王大郎耳聪,先听到动静,手中一停,唤道:“虎头,看看是不是你阿姊回来了?”   小家伙立刻跑出院门,泪夺眶而出。“阿父,是,是阿姊。我阿姊回来了!阿姊!”他奔过来,差点将王葛扑倒。   “我去叫大父母。”王禾跑出两步后才发现忘了先撂下筐,算了,提着继续跑。   短暂的相聚,总比没有好。一家人得知王葛明日一早就得往回赶,心头那滋味,别提多难受了。   王翁思量着说道:“你回去后就打听,准匠师考还需回来办过所竹牌么?要是能直接在县邑办,考前就别来回奔波了。”   贾妪不停抹泪,知道夫君说的对,可她想孙女啊。   王大郎:“听你大父话。家里挺好,一切都好。你安心在南山念书,与其每月奔波六天,不如勤练手艺。等你考上匠师,咱家力役免了、田租还能再减,日子才能更好。”   贾妪这才道:“对。就为回来呆一宿,路上耗六天,这哪行?是大母胡涂了,听你大父和你阿父的。”   王葛抬脸从眼缝里看人,没办法,见到阿父、阿弟时哭一场,见到大父母哭一场,见到阿菽、阿蓬、阿艾时,被仨弟、妹引着又哭一场,现在俩眼肿的都疼。“成。我问过了,过所可随南山考试的匠工一起办。”   王翁轻“啊”一声,这就意味着,孙女此次离家,怎么也得隔三个月才能再见。 第125章 124 坚定大道   既定下此事,就不需再陷于悲伤,所有人围坐,看王葛捎回来的两筐简策。越是知其价值者,比如王翁、王葛姊弟,越是欢喜的见牙不见眼。可以这样说,这里面的任何一卷竹简都比那四贯余钱贵重。如果抄录它们的学子将来或为官、或为儒师,那他们早年的笔墨更弥足珍贵。   虎头把桓真请来。简策上都是秦文小篆,姊弟俩目前的学识,十个篆文也猜不准一个,根本没法对其分类。   桓真每拿出一卷都会小心展开,跟王葛一家人讲上面写的为何?单独赞某个字、或他也确认不了时,王荇都会趁此空隙在阿父的手心里写,以此描述这个文字究竟是何笔划。   刘泊所抄录的,涉及内容大多为秦朝律法,或秦太史令胡毋敬所著《博学篇》中的章句,因内容不连贯,有些秦文连桓真也确认不了,便如实说,单独放置一边。过后他或与袁彦叔一同考证,或书信于张夫子。   这个时代,文字的魅力对普通百姓来说,犹在钱粮之上!哪怕不知其所以然,也会在桓真娓娓道来中痴迷倾听。   天晚。   一更鼓。   二更鼓。   桓真起身告辞,另筐书简只能延后再讲。   姊弟俩送他出来,月色清冷,桓真的话,王葛一时间没琢磨明白其中深意。“王匠工是否仍如之前,坚定匠师大道?”   “从未踟蹰。”   “那就暂不要想别的。”   王葛……想别的?想啥别的?   桓真倒是不藏不掖,紧接着轻声告诫:“刘泊聪颖,一两年后,肯定会去都城太学求学。这一离去,至少三年内都在洛阳。”   王葛眨巴眨巴眼,一副羡慕、震惊的神情道:“刘阿兄这个年岁……竟要去太学了?”   王荇亦仰慕不已:“太学啊!阿姊,太学就好比你最向往的将作监哩。”   “嗯,我知道。”   桓真假装抠抠虱子……糟了,多言了。二十来卷简策,刘泊全用松烟墨仔细抄录,依对方浅淡的性子、贫寒的家境,如此舍得,要么是王葛对他有恩,要么他属意王葛。所以自己多言提醒,生怕她小小年纪心许刘泊,耽误了匠师大道上最要紧的年华。   话得圆回来。桓真语气更加严肃:“所以你莫要自负自傲,要知这世间聪慧者不止在读书人里,在匠工考生中也比比皆是。此次返回南山,所有空闲时间都要用在提升匠技上。好了,不必送了。”   姊弟揖礼。   王荇抬头看看王葛,生怕她被桓阿兄训生气了。“桓阿兄严厉,是为阿姊好。”   “嗯,我知道。”她真的知道,同时更警醒自己,她已经十一了,以后身边肯定会出现别的“刘泊”,别的“张菜”,她万不能再和少年郎君独处,或平白受人的利。这个时代对女子的束缚确实少,但关系到声名,吃亏的终归是女娘。   夜深。   王荇睡着了,偶尔呢喃句梦话:“阿姊……”   王葛轻轻凑过去,额头抵住阿弟的额头。她很累了,却怎么都不想睡,因为一醒就得离家。   这次去南山,三个月后才能见到家人,她最最挂念的就是虎头。她带大这孩子太不容易了,当时谁都以为哭都哭不出声的虎头肯定活不下来,连大父母都放弃了。没办法,那时家里比现在穷多了,要忙开荒,要忙阿母下葬的事,阿父被打击的一蹶不振,唯她不愿放弃,就是不愿放弃!   她把阿弟搁筐里,背着挨家挨户的求,求他们告诉她,有没有认识的能喂养孩儿的妇人?离的远没关系,她会带上粮、带上家里的鸡,爬也要爬去求人家,只要对方能施舍阿弟,哪怕施舍几口都成啊,饿不死就行。   老天眷顾,她求到了。大母立即带着虎头去了,孙儿能活,谁不求一求、试一试呢?   那些年过的……真是想想都不知道咋熬过来的。   “阿姊。”虎头睡的很不安稳,小手软软的挥起来,王葛连忙接住,攥在自己掌心里。   虎头,暂时的分离,不怕。待我们姊弟再相见时,你一定比现在勇敢。我也是!   清早,王葛背上筐,里头是新铺盖、两身新衣裳、新裋褐,还有足衣、手套、头巾、手巾,连竹壶都是新的。大到被褥、小到手套,上面的针脚都很密,每次一穿针、一引线,想必都附着大母的挂念,从妹阿菽的关怀。   时间最是留不住,她抑制感伤,跟家人挥手道别。   走出一里外,后头马蹄疾响。   一骑飞驰而来,是桓真抱着阿弟在马背上。桓真勒马,停在丈外。   王荇大声诵道:“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桓真扬声:“王匠工,莫辜负家人厚望、张夫子厚望!鲤已化鹏,需勇往直前!”   “是!桓郎君也一样!五月时,郎君定能在大武比中夺魁!”王葛转身,没再挥手,欣然而行。   原来不知不觉中,阿弟已经成长、快要站到她的前方来保护她了。他为她诵《逍遥游》,是怕她还在为离别感伤,特意追来勉励她。   那她岂能辜负家人的挂念与勉励?!准匠师,她志在必得!   四月,布谷鸟啼于房檐,它们也是南山驯养的,并不怕人,从晨起就开始鸣叫,惹得一众小学童真想拿石子揍它们。   倒是许久未见赤霄了,谢据说这贼鹤还在换羽期,飞不起来,老实的要命。   王葛不厌布谷鸟,还把它们当成准匠师考中的拨浪鼓干扰,恨不能它们叫的越勤越好。   这个月里,她除了修训诂学,其余时间全用在匠技的自我进阶上,每晚只睡两个半时辰。她还格外注意生活中所遇、所用的器物,在脑海中思考如何改造器物。她发明了切豆腐的竹器,很受庖厨欢迎,此竹器一摁下去,方正寸距的豆腐块一下就切出来了。   只是时间真的紧啊!   四月底,她去县邑考试的过所竹牌拿到手。   考试地点:县邑之南,就在城墙外不远的空地,按入城大道的中轴线平分,东侧的空地为铁匠大类、木匠大类巧绝技能“准匠师”的考场,西侧空地为“乡兵大比”考场。   几类考试的开考时间均为五月十五。   这么说,她有可能遇到桓亭长?   五月初五,王葛跟随谢氏踱衣县户籍的所有匠工考生,一同提前下山,坐船到达津渡后,步行去考场。   赤霄重披羽衣,翔于天际,唳声嘹亮。王葛不管它是否能瞧见,朝它挥手。   准匠师考,终于要开始了!此次考试,方能称得上匠师大道的起跑线! 第126章 125 糟心的准匠师考(一)   铛铛铛铛铛……   铮铮铛!铮铮铛!   铛铛铮铮……   王葛微仰着脸,被东侧铁匠备考区域传过来的,一声紧跟一声的打铁动静吵的脑门子疼。   咚!   最近的大鼓骤然被槌响,她深呼吸,劝自己冷静,把耳朵眼里的布团再塞塞。   “瓿知乡,李……不识字。”槌鼓的考生满脸通红,实际上旁边没几人看他。   “大声!”游徼吼的比鼓声都响。   咚!稍远些的浔屻乡备考区的鼓又响了,次数比文盲倒数第二多的瓿知乡备考区频繁至少三倍。   “浔屻乡……不识……”   “大声!”   “浔嘿嘿……”   “不以为耻,还有脸笑,废考试资格,轰出备考区!”   西侧,仅隔一条入城宽道的乡兵大比备考区。   嗒嗒嗒嗒……急促的马蹄声带起尘土一片。   “射快快快拐拐……好!”   乡兵的骑射演练,一天能持续十二个时辰!是的,白天场、夜练场交替,王葛来此处一天多了,骑射场跟角抵场就没安静过哪怕一刻!   角抵场就在骑射场南邻。那里被分成几个小切磋场,每个切磋场的围观者都里三层、外三层,叫好声、唾骂声夹杂,嚎的跟今日就是末日一样!   王葛除了耳朵难受,真的能觉出来脸胀,从昨日来到备考区、到今日傍晚,也就十四个时辰,岂止被吵的头昏,连双眼、连鼻孔都被吵肿了!   她前世今生很少骂脏话,可今回真想痛骂,是谁把木匠类别、巧绝技能方向的考场,安排在乡兵大比和铁匠考场中间的?是谁?是特意考验木匠考生?还是特意折磨?   咚!   浔屻乡仿效而置的“乡名鼓”又响了。   当啷当啷当啷……若干摇着拨浪鼓的匠吏也又来了。他们是县府置下匠肆的匠吏,有一人来到王葛跟前,边摇拨浪鼓边皱着眉眼大声问:“尺木训练场!去不去?”   王葛赶紧摇头。   官府可真会营利,在备考区最南,增置了若干训练场,每个训练场都用毡布围着,外面的人无法看到里面。训练收费,一个时辰五十个钱。   刚才这人说的“尺木训练场”,训练内容应当是仿效考试第一项“巨型直尺划线”。王葛本来还觉得通过谢据提前知晓考试内容,有些心虚,现在看来,啥嘛,这跟公开有啥区别啊!   不过备考区只能进、不能出(除非提前被淘汰),现在公开考项,对考生确实也起不了多大益处。   训练场的匠吏每个时辰都来一拨,不知是为了让考生提前适应拨浪鼓的干扰,还是纯粹不让考生休息好,总之,这伙人从来到走一直摇小鼓,连他们自己都被吵的龇牙咧嘴。   “呼!”王葛又深呼吸一下,看向手里的木牍。考生一进备考区,核对完过所竹牌后,都会发放一个书写着密密麻麻隶字的考规木牍。正反面皆写满了,没有断句。   考生只能通过木牍得知考场规则,不识字者、不确定断句者,可向各乡的“乡名鼓”下求助匠吏或游徼,求助前必须槌鼓,达到官吏要求的“报乡名”声响。   注意的是,官吏只会照着木牍快速讲述一遍规则(王葛严重怀疑这些人未必也能识全规则中的字,其实是早背下来了),可是不识字的众考生,一遍岂能记住?因此最穷、读书人最少的浔屻乡考生都在排着队等待击鼓,当然,那边乡名鼓下的官吏人数也最多。   咚、咚、咚……此鼓为“计时鼓”的一种,是催促考生前去领晚食。庖厨设在草苫棚下,灶为一个个可移动的陶灶。晚食只有稍带咸味的麦饼,热水倒是不限。   王葛先去了趟茅房,然后领麦饼,返回铺盖旁边吃、边背诵考场规则。进考场前,木牍会被收回,所以规则必须熟记于心。   天黑下来后,篝盆被点燃,火光有限,她把塞耳朵的布条取了,躺进被窝、蒙上头,思量心中的疑惑。   考生太多了!无论县府掌握的名额,还是世族掌握的名额,进入备考区后,都要按案验户口时的户籍为准,分开在各乡、县邑备考区。仅瓿知乡备考区,王葛大略数了一下,就达一百二十余人。十五日进考场前,肯定还会陆陆续续增加人数。   所以众考生相加,岂不要超过六百数?   只录取五十人啊!淘汰的考生这么多,是怎么做到只有世家大族才知晓考试内容的?还如此详细?打比方说,以后阿菽有机会考到这一步,那她能不把考试内容泄露给阿菽吗?再比如阿菽嫁人了,能不把考试内容泄露给夫君家有需要的宗亲?   王葛被吵杂声搅的翻个身,耳朵已经舒服些了,重新堵上布条,继续思考。照现在看,匠师考的考项都透明成筛子了,有何保密的?再退一步、说句厚颜的,谢据都能打听到考项,桓郎君不能么?桓郎君那厚脸咳……不拘一格的行事作风,不早跟她透露了?   不对,越琢磨越不对!   谢据告诉她的,或许是真的,但绝对不全!考项内容,绝对另有玄机!   王葛想着想着,逐渐睡着。不是她心理素质强,是昨晚就被吵得基本没睡,实在熬不住了。   备考区各种仿效之鼓,都不如“计时鼓”方式可恶!自一更开始,每次报更,都是所有鼓齐响。   困到极致的王葛都不知道自己被吵醒、坐起来、又躺回去是真这样做了,还是梦里这样的。   下半夜,最最可恶的来了!   东侧的乡兵演练区,架起了一个个大火圈,骑术精湛者,纵马穿越火圈,围观者为其报数,越报、声越齐、越高昂!   而她这边的木匠备考区,今日刚来的考生们哪知道乡兵区域夜晚还有这项赛斗?一个个以为火灾,全都跳脚咋呼,王葛好可怜,被踩一脚,惺忪坐起、又躺回去。   游徼喝止,再加上传过来的越来越清晰的数数声,这些考生们才不害怕了,开始抻长脖子观望。   “一、二、三、四、五……勇夫!”一共十个火圈,由大渐小,凡能骑马越过五个火圈者,皆被乡兵赞为勇夫。   “一、二……哎呦快救人!”   “一……哈哈!”   凡上场者,无论是否能达到勇夫级别,都不会被嗤笑。围观者心里明白,他们之所以在围观,是因为连尝试也不敢。   随着齐声喝数,出现了一个腾越七个火圈的勇夫!   围观者激动过后,议论:“此少年是哪个乡的?咋会有这么小的乡兵?”   “你不知道?他们跟咱们不同,他们通过乡兵大比后,还要增加赛斗,夺取『护军童子』名额。甭打听了,跟你我这等乡兵不相干。”   被他们议论的少年乡兵,就是王恬。其实他还可以再纵马腾越,但是头发甩散了,被火烤着。人还在马上,桓真就将预备好的两桶水依次泼了上去。   王恬的湿发糊了一脸,拨开条缝,咽口唾沫道:“桓阿兄,我突然馋炙羊了。” 第127章 126 第126糟心的准匠师考(二)   桓真气笑:“你早说,我晚点泼。”   “啧啧,桓阿兄当真无情。”浔屻乡跟瓿知乡仅隔着河岸,口音相同。王恬猛的往后甩头发,脸上污水纵横,狼狈模样形同乞儿。   原本桓真要接替王恬闯火圈,但一个小少年从后方跑来,揪着马尾、脚一点地,直接翻了上去。仅这一手功夫,就惹得围观乡兵叫好。   王恬气道:“司马冲,有胆过会去角抵场!我不打得你跟你侄女一样尿裤唔唔唔……”   桓真捂住这惹祸精的嘴,训道:“快闭嘴吧!欺负人小女娘,你还有脸到处说!”   等待司马冲下场时,桓真往西侧的匠工备考区遥望一眼:准匠师考,是匠人等级中的首个独木桥,不计其数的匠工被挤下去,桓氏也如此。世族掌握的考项其实不是全部,依王葛的能力完全能闯过去,因此他没多此一举告知她。   不过他相信王葛有能力应付其余考项,也相信五十个准匠师名额,她必得其一。   王葛天不亮就被吵醒,正好听到一旁的交谈。   “郎君,打听一下,你昨日去矩木训练场了是吧,咋样?一个时辰费五十个钱值不值?”   “穷鬼起开!我费钱去的,凭何告诉你?”   另外一人不满:“都是同乡,又不打听旁的,就问问值不值?”   “穷鬼起开!我费钱去的,凭何告诉你?”   三人若非在备考区,绝对能打起来。   王葛忍着笑去茅房。路上又听到类似的话后,她笑不出来了。   “赵小郎,你昨日去尺木训练场了是吧,咱几个是同乡,打听一下,里头是有匠师教么?值得费好些钱去么?”   “穷鬼起开!我费钱去的,凭何告诉你?”   “你咋这样说话?小小年纪如此不识礼!”   挨训、或者说找骂的赵小郎郁闷至极,抬手似是抹眼泪。   此处的篝火盆已经熄了,四处黑黢黢的,王葛迅速离开。早食还有一会儿,她回来铺盖处,默默背诵考场规则。   首句即为:进场至离场,严格服从官吏安排!辩驳、不服从者,淘汰。   进场前,将过所竹牌以外的所有行囊交予备考区的官吏,换一个行囊牌挂在腰间,出场后凭牌换回行囊。这点比匠工考时完善。进场同样要排队搜身,不允许携带任何器具、包括头簪。违规者淘汰。   前三项考核,因考生人数多,分三个区域。考生需服从官吏安排前往各自区域比试。走错区域者,淘汰。   考试时长:不定。当场判定成绩,录取五十人后,其余考生不必再比试,清场。   考试过程中,考生如遇疑惑,可随时询问官吏,但考生之间不允许交谈。发现一次,警告,发现两次,淘汰。   考场提供早、中、晚三食,听计时鼓响,秩序领食;提供如厕区,休息区。   天微亮,王葛暂停背诵,去领早食。吃完后,她揣着疑惑走到训练场附近,一共三个训练场:尺木训练;矩木训练;木觚训练。   毡布围起的墙都很高,周围声音太吵了,根本听不到训练场内有动静。   从今早“赵小郎”和另个郎君相似的、找打的“穷鬼起开”话语中,她觉得训练场绝对跟她最初想象的不同。   正巧,紧邻铁匠训练区的毡墙中出来了五个匠吏,皆摇拨浪鼓。一瞅有个考生就在这,过来一匠吏,边“浪浪”摇边欣喜问:“此为木觚训练场!进不进?”   王葛腼腆道:“我只有三十个钱,就不……”   “可以。三十个也行,来。”   早知道少说点了。王葛交了钱,随着此人进来,通道跟海螺圈似的,几十步距离后,应当是绕到最靠南了,怪不得在备考区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视野开阔,她粗略一数,有三十余匠人在制箭竿。仅扫视这一眼足够了,确实是出钱买上当。   果然,匠吏笑容不见。“先来立契!过所竹牌。”   她老老实实解下腰绳上的过所,匠吏在契简留出的空位置,拿刀刻上“瓿知乡、王葛”五字,先问:“你就是头等匠工王葛?”   “是。”   “识字否?”   “识字。”   “嗯。仔细看契简。那边是材料区,器具区。自行找个空地,两个时辰必须制出三只箭竿。看到那个出口没?制不出、不合规,都不必再返回备考区!现在是卯正,完成箭竿要求,四个时辰后允你按原路离去。”   “是。”王葛在飞流峰制过箭竿,跟此处的材料一样,都是箭竹。时间紧迫,她赶紧取材料、器具。   此吏突然喊她:“王小娘子,训练场内如何?一个时辰费好些钱……可值?”   她立即回身,大声斥道:“穷鬼起开!我费钱去的,凭何告诉你?”   匠吏嘴角一抽,点头。满意她如此识趣,又觉得她趁势骂他哩。   王葛矫直箭竿、过刮刀,忙忙碌碌不敢停歇,虽然吃亏上当,但总算解开疑惑了。刚才的简契上,除了写明箭竿的规范要求,还规定考生离开此地后,不得泄露训练场中的一切。如被询问,只能回复刚才那句话。如不按契执行,一经查明,不仅废此次考试资格,连之前所有的匠人等级一并废除!   制箭竿过程中,不定时的有匠吏过来,随意择一冤大头考生问话,越是底气不足的,匠吏越是重复择谁询问,直到考生都能达到王葛理直气壮的水平。   训练场有个很大的益处,就是受毡墙阻隔,外头的动静没那么吵。不好的地方是不提供饮食,也没有茅房。   下午未正,王葛的“短劳役”结束,顺原路出来。没走几步,就有个考生娘子凑近,询问:“女郎,咱们是同乡,训练场如何?唉,一个时辰五十个钱,我总共就五十个钱,想问问,可值否?”   “穷鬼起开!我费钱去的,凭何告诉你?”   “哎你这……”这娘子疑似又骂了句“小畜牲”,愤然道:“我稀罕你告诉我,我自己费钱进!”她为显大方,还对后头瞧热闹的几个考生说:“等我出来告知你等。定不像这小……哼!”   王葛白让人骂一顿,郁闷不已,而且接下来肯定会不断遭人骂。   就这样,终于熬到五月十五。   备考区寅正早食,卯初已经排起三列长长的队伍。王葛上交行囊,将领到的行囊木牌跟过所竹牌一样系于腰间。这个木牌上写着“瓿知乡、二十五、二”,二十五代表她的行囊顺序,最后的“二”,代表她要去中间的队伍排队。   王葛望着前方比训练场还要高一倍的毡墙,那里头就是考场。   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   准匠师考……我王葛,来了! 第128章 127 大淘汰赛,尺距划线   “大淘汰比试……第一项……巨型直尺划线,计时鼓三声后,开始!”游徼最后的“开始”,运气运的满脸发赤、暴筋!令紧张无比、一直盯着他的考生们各个跟着使劲,面目狰狞。   计时鼓,咚!   王葛紧握锋利刻刀,心跳加速,注视脚前丈余长的笔直木板。她前、后、左、右都有考生。她在第三排。   咚!   每横排为二十人,此区域共二百三十考生,每人前方都是规格相近、表面光洁的木材料。   咚!   所有人或坐、或趴,开始在木板上刻“尺距”。   每横排都有一个游徼、一个匠吏,分别从两边往中间巡查。一边巡查,他们一边喊:“一刻钟为限,刻完尺距后,站回原地,将刻刀放至脚下,等待成绩。你等可明白?”   “明白!”众考生全部放下刻刀,或看向各排的游徼,或看向各排的匠吏。   此为考规之一:凡巡场之吏问话,必须放下手中器具,面向他们回答。   对考生不利处有:这番问话中包含的考项规则,是备考区发的木牍里没有的。每排或游徼、或匠吏轮流喊话,他们开始喊、与结束问话的时间点不同。所以每排考生在刻尺距线段的同时,必须要分心聆听问话的内容,当中规则至关重要!   再则,必须听清是谁在问话?对方在前方、还是身后?若别人都面向巡吏回答了,自己没反应过来,很可能面临淘汰。   王葛只刻了一段尺距,重拿回刻刀时,她后方的匠吏又喊:“测量你们所刻是否标准的量尺,为将作监所制。一丈十尺,每段尺距的误差必须小于两分!你等可明白?”   “明白!”她再次放下刻刀,回头看匠吏,大声答复。   而后,她什么都不去想,重拿刻刀,连余光都收敛,只关注脸下方的木料,抓紧时间刻第二道尺距。   游徼与匠吏交叉位置,换成游徼喊了:“不在标准内的尺距,超过三段者,淘汰。你等可明白?”   “明白!”王葛险险刻下了第三个线段,回头注视游徼答复。   前方匠吏紧接着道:“你等可明白?”   畜牲啊!   竖吏!!   这回所有人都是刚拿起刻刀就又放下,心里暴怒、脸上怂。“明白!”   游徼又紧跟:“离开时自敲不如鼓。你等可明白?”   “明白!”   此次,考生拿起刻刀后,很少有能稳住心神的了,甚至有的先不动刀,准备迎接下次的答复。   匠吏、游徼走至横排尽头,默默返回,交叉错肩,齐声一咳,又各自默默走到尽头,一声不吭返回。   俩畜牲!!   俩竖吏!   心口悬大石的考生们白白浪费了时间。   王葛,恰恰抓住了这个时间差!在匠吏再次喊话前,她完成了尺距刻线。她的直木材料,一丈余一尺一寸三分,所以刻下的为“十一”段尺距。   她站回原位、放下刻刀的同时,粗略打量了一下此区域,在她之前完成的,算上她怎么也有二十余人了。   竞争,比预想的还残酷。   尽管考前一段时间她已放平心态,但现在起,必须更放平!   她,还远远达不到出类拔萃。   王葛慎重如此是对的。比她先刻完尺距的这些考生,要么出身匠师庶族,要么自小被世族悉心培养,他们自踏上匠人路,所用的量器,就是将作监所制!   其余考生,也是绝大部分考生平时所用的标准量器,要么是祖传的,要么是从制尺有名的老匠工那买的。所以他们标线段的方式,非直接标“尺距”,而是用刀锋代指,一寸、一寸的数,数到尺。甚至分距、分距的数,数到寸,用指甲抠住“寸”的位置,再用刀锋一分距、一分距的数。   减少最小长度度量的误差,才能减少尺距的误差。此方法笨,却是没有好出身、没有标准量器的考生能选的最精确方法!   王葛没为自己已经提前完成而得意,她在想,倘若桓县令没照拂过她,她现在定与这些趴在地上,完全顾不得狼狈的考生们一样。   咚!   计时鼓一响,所有人一愣。有考生手指偏移,乱了分寸,“啊呀”一声,急哭。   游徼:“半刻时候过。诸考生加紧。”   考生们全都放下刻刀,没等到那句“你等可明白”,气够呛,赶紧又拿起刀。   在场的考生们,无论是否完成刻线,都在想:原来半刻这么短暂,从来没觉得这么短暂!   咚!咚!咚!   计时鼓三连槌,代表第一考项结束。   “我……”王葛旁边的考生不愿接受这打击,他还差一尺才标完。他的木板跟王葛的一样,都达到了十一尺距!   “我……”他傻了般起身,犹豫又止,终究不敢赌巡吏会看不到、不敢快速补上最后一道尺距,因为此举属于作弊,会将他的匠工等级也废掉。   可是好些人的木板只有十尺距啊!   为什么他的刚好能达到十一尺距?为了得到今年的考试名额,他付出了多少,家里付出了多少啊!   “全都……白费了。”他放下刻刀,手被割破。   考官来到队形最前方,随他一挥手,匠吏集中至第一排,一人量一木板。测量速度极快,一声声“过”、“淘汰”,令人心惊胆战。   第一排淘汰四人。   第二排淘汰三人。   到王葛这排了。   匠吏蹲在直木前,一尺、一尺的比对,并未对她十一段尺距全部精确至分距而惊奇,简简单单一个字:“过。”   她这排被淘汰四人,毫无意外,差一尺距未目标考生离场了。   咚……技不如人!   一声声不如鼓,听着真令人忐忑,谁敢说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   与此同时,苇亭。   因桓真去参加乡兵大比,任溯之派程霜暂时过来看管。程霜很尽职,知道桓真迟早会考上护军营,到时苇亭亭长就空出来了,自己是有资格争一争的。   王菽背着筐快行,朝木亭而来。她三月底去乡里争“匠员”名额,才体会从姊的不易,她信心挺足的,可惜没争上。在考场外,王菽遇到了同去比试的村邻张仓。当时张菜也跟着,不知咋的,此后张菜每十天半月的就来苇亭一回,每回都站在她割茅草回来的道上,光看她,也不说话。她又不傻,他不说,她才不主动问哩。   不料这回,张菜开始尾随她,吓她够呛。而且这个时候他咋走到的苇亭?莫非昨日就来了,一宿躲在茅草窝或苇窝里?   王菽冲着木亭来,就是看到程霜在这里,立即求助:“程阿伯。”从姊教过她,叫叔叫伯显亲近。   程霜拦住张菜,不悦道:“非苇亭百姓,逗留在此作甚?速速离去!”   张菜畏缩,走离几步,终是不甘心,问:“阿菽别怕。我就想知道阿葛在哪?”   王菽躲程霜后头,有底气了。“我自家之事,凭啥告诉你?”   “她之前总和我一起玩耍的,我每回见她,都给她带好吃食,我自己舍不得吃,尽给她带。我对她这样好,可她在哪我都不能知道吗?我就是想知道她在哪里。”他说着说着,有了哭音。   王菽已非昔日的软性格,没有同情他,质问道:“张菜,你少污我从姊声名!我问你,你给的那些吃食,我从姊吃过一口吗?”   “未。”   “所以你从没送出去的、自以为的好物,还让我从姊还么?”   张菜一下变得茫然。“所以,她一开始就防着我了?不喜我?是这样吗?是这样……”   咚!   程霜敲鼓,苇亭的求盗卢五闻声赶来。程霜扬颌示意:“那小郎是贾舍村的,有些失心智,把他送回村。别到时出了意外,赖上苇亭。”   王菽听了这话,后怕的要命,她厌恶张菜,可是仍希望他能想通,能好好的。   程霜将忐忑不安的小女娘送回王户院前,开始认真思量:苇亭人手不够,他要不要提前过来,给桓亭长当属下? 第129章 128 大淘汰赛,矩尺划线   “准匠师考……二考区,淘汰二十五名考生,现有二百余五名考生。所有考生原地不动,等待更换巨型矩尺木料。”   只淘汰掉二十五个人?王葛这前三排就淘汰十一人了,后面那么多排,竟只淘汰掉十四人!可见实力强者尽在后方队伍。   其实好理解。进场排队时,越是着急排在前头的,越是像她一样,没有出身、心里没底,下意识就想先排队进场。   巡吏先对照王葛的行囊木牌,在直木板上刻下“瓿、二十五、二”,才将其搬走。考试结束后的三天内,有不服成绩者,均可申诉,这些标号的材料就是核查时的凭证。   开始换矩尺木料了。   大晋朝的矩尺,一般都是由整块木板雕成,横向、竖向的刻度尺是固定的,不可活动。   它外形相当于将两个直尺的首端,横、竖相接,相接处的夹角呈直角。横向与竖向,都有“分、寸、尺”刻线。且起始刻度线,都在夹角处,分别向上、向水平延伸。   但是,巡吏现在更换的考试木料,是两段不相连的直木板。   一段丈余长。   另一段半丈左右(五尺)。   摆放的方式:丈余长的直木板,还跟刚才的第一项考试相同,竖着、笔直置于考生们脚前方。短的直木板,则远离考生,呈直角、竖放,置于长直木板尽头的上方。   两个木板材料,相隔两尺有余!   将考生的木板材料全部更换完毕,巡吏来到各排前方。仍是各喊各的,公布此项考试的规则。   太吵杂了,王葛仔细聆听。   “大淘汰比试……第二项……巨型矩尺划线。此项考核分上、下两场试。先进行上半场考核。考你们对『寸距』的掌握,只在长木板上刻『寸距』,不能刻『尺距』,不能刻『分距』。你等可明白?”   “明白!”   “刻线的起始位置,必须是你们脚下这端。且……要空出短木板的夹角拼接之距!你等可明白?”   “明白!”   就是在长木板上划“寸距”线段时,不能从边沿开始算,得空出短木板的宽度。比如短木板宽五寸,从长木板上刻线时,第一个寸线段,在五寸位置开始,往后顺延二寸、三寸、四寸……直至刻到长木板另一端不足一寸为止。   “上半场比试……计时为两刻。短木板的宽度,仅能目测!诸考生不得用手、用刻刀接触短木板,不得在地面划线标记,不得藉助外物长度,比如发丝、手指、头绳等!重复一遍,仅能目测!违反者按作弊处置。你等可明白?”   “明白!”   诸考生心中狂骂,这跟预想的不一样啊,仅能目测?倘若测错了,那接下来标记的所有刻线不都白费工夫?   “记住!长木板边沿留出的『短木板宽度』,跟实物短木板的宽度误差,只允许差一个『分距』,否则淘汰。一丈为十尺,一尺为十寸。寸距线段标错达到十个,也淘汰。诸考生……莫要乱了分寸。”   凡说完这句的巡吏,全部走回队伍两侧。   最前方的考官:“计时鼓三声后,开始!”   咚!   王葛随此鼓声深呼吸: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   咚!   绝大部分考生……无法冷静!这项考试的难度,不全是要刻至少一百个“寸距”线段,其实最难的,是目测短木板的宽度。因此考试时间才延长至两刻。   咚!   来不及思考了!   王葛和所有考生一样,冲到短木板跟前,一个个无论是世家培养的匠工考生,还是普通出身的,全撅着腚趴在短木板前,凭平时积累的经验,目测其宽度。   考生甲,心内默念一寸、二寸……咝!由于离木板太近,仅一寸过渡到两寸,他的眼珠就必须晃一下。这一晃,两寸这个位置立即飘移。   此方法不行!   考生乙比考生甲聪明,知道离的太近观测肯定不行。他一趴下来,脸离短木板就拉开一尺余的距离。可是目测寸距时,眼珠会不由自主的使力,再加上要控制眼珠不飘移,到第三个寸距时,他双眼就开始流泪,第四个寸距,不得不眨眼。   此方法不行!   有人起身了。   又有人起身了。   又有、又有……   他们是如何目测的?如何敢笃定目测精确?一个“分距”才多大点?只有一颗“纵黍”的宽度啊!   一半以上的考生都在不断擦泪、眨眼,调整脸跟短木板的距离。可以这样说,任何考生平时都练过目测能力,但这是考试啊,没有错了重来的机会。倘若起始定位都错,所有“寸距线段”就白刻了。   这时的王葛已经刻了二十道寸线段了。   她,是第一个起身者!   六寸余两分,是她目测的短木板宽度,在她注视的一个呼吸里就确定了,不用重复观测。   这份自信不是凭空而来,是千锤百炼而来。   从苇亭回到南山后,她每天都腾出至少一个时辰,用来提升目测能力。再后来,每天至少练两个时辰,并且制定了一个目测进阶的考核,就是走到哪,看到任何小型的器物,她都先目测其长度、高度,然后用木尺测量,检验误差。   检验的错误厉害程度,一开始真可怕啊,跟用刻刀刻线,根本是两码事。最初她目测书案的边长,竟失误至一寸有余!书案是她最常用之器物,她都能测错到这种地步,可见目测多难。   提升目测能力,除了天赋者,普通人没有快捷方式。只能一遍遍的试,一遍遍核对。两三个呼吸的时间,眼睛都受不了,会流泪、会疼,必须歇几个呼吸。   有时错的离谱时,她就回忆谢据说过的制墨之法,以此勉励自己:最差的松烟墨,也要在铁臼中捣至少三万余次,捣的越多越好。   她要成为匠师,对分寸的掌握,必须千锤百炼,必须远远强于匠工。   标准刻线,是匠工的基本功。   标准目测,是匠师的基本功!   咚!   一刻时长的计时鼓响了。   这个时候所有考生都在刻“寸距”线段。   王葛已经完成,站了一会儿,虽然规则没说考生不能回头,但她谨慎习惯了,没乱瞟,只知道前两排没有完成……有了,有一人放下刻刀,站到原位了。   此排的匠吏、游徼巡查至中间位置,突然一清嗓。   来了!随王葛心念,果然,匠吏先喊:“矩虽构造简单,却如此字中的部首『巨』含义一样,寓意包罗万象。你等可明白?”   “明白!”   游徼:“矩尺可丈量土地、测量高度、度量长短……还可起何作用?考生,你来回答。”他停在一个考生跟前。   真倒霉啊!这考生心里有个小人叉腰狂骂,面上肃容,放下刻刀,回道:“还可划线……”   “还可做甚?”游徼示意此考生可以了,走向下一个考生,提问。   狗官!“还可划直角、划方……”没叫他停,他只得继续回:“校验器物结构是否垂直……”   “好。”游徼满意点头。   突然,他折回数人,看向王葛。“还可做甚?”   王葛:“还可测器物边棱是否呈直角,充当准绳量器,量器物平直。”   “好。” 第130章 129 第129大淘汰赛,分距与准绳   这种针对考生的提问,相当于考核理论知识。   此规则在备考区的木牍上写的很明白:不论哪个考项,考官与巡吏都可对任意考生随时询问。但是提的问题,只限于正在考核的内容。不得在考生休息时提问,也不能提问无关本项考核的问题。   比如王葛已经刻完了“寸距”,如答不出理论问题,此刻就会被淘汰,她的实践考核相当于白做。   计时鼓再响,上半场的寸距考核结束。   依旧是匠吏一排排涌上,用将作监所制的标准量器察验,或报“过”,或报“淘汰”。   淘汰者按游徼指示走离场通道,敲不如鼓。   留下的考生哪里知道,被淘汰者敲完不如鼓后,会进入一条逐渐变窄的通道。这条通道太长了,且还有岔道汇入,若非里面有游徼催促他们加快前行,这些淘汰者真以为走错离场的路了。   从岔道汇入的,是铁匠大类考试被淘汰出来的考生。   他们正走向哪?   怎么不是木牍上写的……离开考场后,返回备考区领行囊?   考场内,开始宣布察验结果。   “巨型矩尺划线……二考区,上半场比试,淘汰三十一人,现有一百七十四名考生。所有考生,在三声计时鼓后,进入下半场比试……短直木『分距』掌握。”   “先讲述规则:短直木上,只标刻『分距』,刻至不足一分之距为止。你等可明白?”   “明白!”   “刻线的起始位置……选择木板长度的任何一侧边沿都可。因木板略厚,正、反面不必割透,测量时只取一面的成绩。你等可明白?”   “明白。”考核内容如此简单?肯定没憋好屁。   果然!“但每个分距线段,竖长也只能是一个『分距』。所有分距线段刻完,它们的底端必须在一条直线上!你等可明白?”   “明白!”横也分距、竖也分距,刻完后,每个小隔断,都为正方形状。   “半丈为五尺,一尺十寸,一寸十分。掌握分寸规矩时,莫忘平直之……准绳。诸考生注意,下半场的比试不限时长,先刻完线段者,自觉顺延报数,站回原位,放下刻刀。报错数者,淘汰。全部报完后,统一测量成绩。十道刻线不在准绳上,淘汰。察验合格的考生倘若超过一百二十人,那就自报数的末尾开始淘汰。你等可明白?”   “明白!”王葛随众考生奋力而嚎。也就是说,下半场比试不仅考标准,也考速度。反过来想,标准加速度,才是真正的基本功啊。   每人心里的压力都加重了,最多只留取一百二十名考生,淘汰掉将近三分之一,真是残酷。   随考官一挥手,计时鼓响。   咚!   王葛立刻在脑海中勾勒出短木板的立体线段模块。从长度的任何一侧边沿开始刻线,密密麻麻,最少要刻五百个等距离线段。侧面观看,呈五百多个正方形的小隔断。   咚!   每一个线段的长度,都要正好为“一分距”,才能令五百多个线段的长度末梢,保持在水平线上。有十个或长、或短的线段,就会被淘汰。   咚!   随这声鼓,所有考生摒弃杂念,动如脱兔!   王葛跪伏在短木板前,以边沿为起点,稳而疾的下刀。前世雕刻师的技艺,在这一刻令她明显突出于周围考生。每一刀嵌进木料里、收刀,都似拿着尺具在比量。她神情中不见犹豫,内心的自信是年复一年的苦练赋予的。   前世为王南行时,她是有天赋,但非顶尖天赋。可论起吃苦,她不输任何匠人!   每一刀,不长、不短。   每一刀,刚好为“一分距”的长度。   一刀与一刀之间的相隔,刚好为“一分距”的宽度。   厉害吗?颠沛流离换来的,少睡换来的,长期隔绝网络、在木屑弥漫的作坊里换来的!双手新伤覆旧伤换来的!   十刀、十五刀、三十、六十……   一百、一百七、二百八、三百六……   四百六、四百七……   只剩二十了,倒数!   十、九、八……五百整了!重新数,一、二……十一……十九!   此短木板的长度,一共五寸余十九分。   王葛起身的同时,大声报数:“一!”她这一抬眼,视野中还留着线段的残影。   她都没走回原位呢,报数声起:“二!”   报数的小郎在第六排,看上去比她年纪还小。   王葛因面对他的方向,就望了一眼,没想到对方也在注视她。   真让人倍感压力啊。她因拥有前世的雕刻技艺,才脱颖而出。那对方呢?只能说是天赋异禀,跟这种人没法比,也不能比。   普通人想追赶天赋者,太难了。王葛性格的长处除了坚毅,就是心态稳,唯有更加努力,她才不会被天赋异禀者甩开太远。   远处,考官在小声交谈:“那小郎,是荷舫乡的郑鹊?”   “对。九岁,是本县最小的考生。此子匠工考试时,完成九器即离场。”   “呵呵,没想到出来个头等匠工吧。”   “是啊。倘若没有头等匠工,对他这等必然能考取匠师的少年郎来说,何等级都可。匠工就是匠工,即使上等又怎样?但是头等不同啊,无论头等匠工年岁几何,都要载入将作监『班输童子』名录。这是何等荣誉!我听说此子原本明年考匠师,这不,他提前来了,又遇上王葛了。”   “一步差,步步差。每个郡每三年,最多申报一名班输童子,将作监还通常驳回。郑舫,可惜了。”此人摇摇头。   班输童子的年纪,必须在十二岁以内,唯头等匠工特殊。王葛把名额一占,会稽郡三年内连申报名额都没有了。“班输童子”称号短时期内无用,但匠人想考“宗匠师”,必须有此称号!   这就相当于断开了郑鹊通往宗匠师的大道,他再有天赋、家世再得利,此生也只能止步于“准宗匠师”级别了。   但这又怪谁呢?   场中终于有第三人报数了。   报数的时间间隔仍很长。   报到第十一人后,才开始陆陆续续。   十二紧接着十三。   十七紧接着十八。   “二十五!”   “四十七!”   “八十七!”   还在调整刻线末梢的考生们沉不住气了。五百余段刻线,都要等距,已经是一大难。每条刻线的长度也要相等,连成一条平直线,难上加难。   没有“准绳”测量器具的情况下,谁能凭目测自查刻线末端是否平直?唯有一段、一段的目测。每一尺的范围内,一百刻线的底端是否达到平直?   报数至一百一十了。   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   不能等了!   接下来的报数,出现了重迭者。匠吏照常记录考生的方位、报数号,这种情况不难办,倘若重迭在录取的底在线,那就全淘汰。总之,此项最多留一百二十人。   准绳:测定物体是否平直的器具。可以理解为一根绳子。 第131章 130 大淘汰赛,两两对决   最后报数者,重迭达十一人。倒数第十二、十三、十四也为重迭报数。这处情况或许每年如此,各排巡吏只记录各排之考生,不见慌乱。   开始察验了。   先测量起始线段、结束线段,测其所刻竖长是否为“一分距”。达到此条件的,直接上准绳测量平直。准绳不知何物所制,极细,柔韧有弹性,两个匠吏各执一端,拉长。凡刻线达不到准绳位置、或超出准绳的,都判为不合格线段。不合格线段只要够十条,就不必继续察了,淘汰。   如果起始线段、或结束线段都刻的有误差,就依次往中间挪,至合格线段,上准绳测量。   唳!   唳!   鹤群自考场上空飞过,考生们谁顾得上欣赏它们啊。察验结果出来了,二十一人没通过。成绩合格但报数晚的人,各个懊恼、失声痛哭。   一声声不如鼓、一声声“技不如人”,无论怎么不甘心、自省、后悔,被淘汰就是被淘汰。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再考的资格了,这跟考匠工可不一样,准匠师的备考名额是有数的,第二考项就被淘汰,显然不成器,往后谁还深信他们、再被他们浪费机会?   剩下的一百二十考生由巡吏引导,重新列队,十五人一排,八列。允许他们原地休息两刻。   休息过程中,巡吏不停来往,搬运正方形制的木板。木板的边沿长度,目测为二尺。王葛站的位置已经变更,现在第二排、从西数第五个。奇怪的是,第一排考生的木板,放在了每人身后。   由于是休息时间,考生们都疑惑的打量前后左右,第三排、第五排、第七排的木板,摆放方式也跟第一排一样。   这是咋回事?   考官区。   准匠师考的考官等级,同匠工考时一样,副考官皆为中匠师。一个县十几年下来,也就那么几个中匠师,像顾考官、贺考官、刘考官,均在去年九月的匠工考场也担任副考官,但他们并非本县户籍,是桓县令从外郡、外县请来的。   刘考官:“山阴县在考核此项时,各分区的考生最多五人属成绩不合格。两县差距如此之大啊!”   “毕竟是郡治所嘛。”顾考官岔开话题:“不知诸位年幼时,练习所用的量器来自哪里,我所用的,是我大父自制的。他从不同粮肆中各买二升黍粒,拣出所有中等大小的,再将纵黍一致的再次排除。如此剩余后,在木牍上刻出它们的分距,取重复线段最多的,制成了我顾氏至今仍在使用的木尺。”   “哈哈,不瞒顾考官,我祖辈传下来的尺器,也是如此制成的。”   刘考官:“听说将作监核定分距时,更繁琐,选五千颗中等大小的黍粒,也是一粒粒排除、再取均值,定义为最标准分距。”   咚咚咚咚咚!   五声计时鼓,宣布休息结束。   “二考区,第三项考核开始。同样分上、下场比试,上半场为……制圆之规。”   考官话音一落,包括王葛在内的不少考生都暗暗疑惑:这跟自己听说的考项不一样,第三项不是制“书觚”吗?   换巡吏上场了,他们腰后都别着拨浪鼓,走在两排的中间,还是各说各的,一个个嗓门都很高:“第一(三、五、七)排后转!仔细听规则。上半场为两两对决制!和你们面对面的,就是你们的对手。三声计时鼓后,用刻刀另一端的尖针,在木板上划圆。一刻钟为限,谁划的正规之圆数多,谁赢。赢者不必进行下半场考试。你等可明白?”   “明白!”   歘歘歘……无数眼神交锋,避着巡吏的身板碰撞在一起。王葛也如此,和对面的考生都龇起牙,好像比试谁能咬死谁一样。   “注意,圆心定位点不能超过三个,每个圆的径不得相等,最小的圆径必须长于三寸,违反者淘汰。不符合标准规器测量的圆数,超过三个,淘汰。线段有重迭,亦淘汰。你等可明白?”   “明白!”就是宁可输给对手,也不能乱画圈。想在有限的木板上尽量多画、不产生重迭,只能围着每个圆心画同心圆。   所有巡吏回归原位。   计时鼓……咚!   游徼、匠吏将波浪鼓拿在手。   王葛把刻刀反过来,她一直以为这头尖锐似针,是为了更精确的刻分距,没想到是为了徒手画圆。   用过尖头刻分距的考生后悔不已,因为针头太尖,有些人的都断了、要么磨损的不再尖锐。   咚!   王葛观望脚下正方形的厚木板,表面涂漆,十分光滑平整。幸亏不是直接在原木上划圆,因为受木质所阻,没有规器很难完成。   咚!   所有考生瞬间弯腰,都是聪明人,全部画小圆。   当啷、当啷、当啷……   当浪浪、当浪浪、当浪浪……   嚯,巡吏的拨浪鼓声竟还不同。   王葛刚准备划第四个圆,匠吏就在她周围绕圈了:当啷、当啷、当啷……   狗官!反正最吵你自己!   当啷、当啷、当啷……匠吏朝前伸臂,波浪鼓杵到王葛脸前,然后远远、近近,上上、下下、她脸左、脸右。   吵是一回事,那俩小鼓槌带着彩绳胡乱纷飞,颜色一边绿、一边红,装瞎都不成。   鼓槌飞的她都眯眯眼了,匠吏终于去吵下个考生。   谢据告诉她的规则,真是柔和版本啊。   更气人的来了!   十六个巡吏不仅摇鼓,还开始唱,均为《诗经》中的诗歌,可恨他们唱的各不相同,一个个声情并茂,考生们大多听不懂,只觉得吵死人。   游徼走向王葛,她已经划了十二个同心圆,一个紧套一个,红绿鼓槌又在她脸前飞舞了,伴随着“浪浪”吵声,游徼正唱:“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王葛对《诗经》所知也很少,手一顿,只觉得对方唱的词,她在哪里听到过似的?   “死生契阔,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王葛:原来是这首诗歌啊。她不再迟疑,继续目不斜视、尽量收敛余光画第十三个圆。   她的对手刚幸灾乐祸,游徼就冲着他来了。王葛可顾不上管别人,两两对决啊,谁知道对手是不是画圈的天赋高手?万万不能大意。   徒手画小圈跟画大圈在难度上,是质的飞跃。她平时是能吃苦,但人的精力、时间有限,想在别的方面熟练技艺,画圆技艺必定弱。她也制定过徒手画圆的自我考核,最多能画到半径为半尺,还不能保证次次都符合规范。   不能冒失,不敢赌!   半刻钟的计时鼓响了。她右手已酸,深呼吸,换左手,开始从紧密相挨的同心圆里加圆。   起点平台书友圈抽奖活动,经和运营团队商议,学徒以上的友友,在帖子底下回复“参与”就行。 第132章 131 任氏教子   一刻时间太短了,王葛就定位了两个圆心。虽然左手更伶俐,但视觉受已有的圆圈影响,往里加圆的速度,显然比不上刚才不断往外扩充。   不行了,眼花了。   她抬头缓一下,觉得视野里的一切都在转圈。   波浪、波浪……波浪、波浪……   咚!   咚!   咚!   随三声计时鼓,考核结束,所有考生都第一时间放下刻刀,生怕脑子发懵的时候揉眼睛,戳伤自己。   匠吏涌上,他们两人一组,一人执可调节的铜制规器测量,一人在考生木板的一角记数,如此才能互相监督。要知道作弊者可不单指考生,还有巡吏,甚至考官!   第一排,无人淘汰。   第二排:无人淘汰。王葛的圆圈计数:八十六。   测量的两个匠吏不动声色互觑一眼,均生敬佩:这小娘子厉害了。   第三排:无人淘汰。   第四、五、六、七、第八排……均无人淘汰。   “诸考生听令,现在开始,每组顺延两两报数。赢者当即离队,去东侧的休息区领午食,不得窜场地,就在休息区等待下场考核通知!”随考官指示,从西侧开始,每组对手各报自己木板上刻的圆圈数。   第一组:四十七对五十。   王葛眉头一皱,怎么少她这么多?   赢的考生束手束脚的站出来,见考官、巡吏都没训斥,才放开步子,确信没理解错规则,允许他直接离开。   第二组:五十三对五十四。   第三组:四十九对五十八。   王葛就在第五组,对手梅考生先报数,基本已经确信他赢了的自傲:“六十八!”在规、矩、尺寸里,他最擅长的就是“规”!   “八十六。”真是不好意思,不是故意打你脸的。   她带着一丝丝小窃喜,脚步快迭的离开。真是胡涂了,她所谓的没时间好好提升徒手画圈的本领,是跟自身别的本领相比较的,而非别的匠工。   走到休息区时,王葛已经没任何沾沾自喜的得意了,反而更自省!她比刚才那个对手强又怎样?天外有天、强外自有更强者,她的对手是更强者!还有前世的王南行!   休息区也不允许考生之间相互交谈,从根源上杜绝吵架斗殴发生。王葛倒没觉得饿,一边吃一边想,或许下半场是虎子跟她说的制觚比试?   赢者陆陆续续全都过来了,每个人都没有表现出很饿、或急着上茅房。都是经历过匠工考的人,甚至都是中等匠工等级,身体强健和意志力岂是一般人能比的。   瓿知乡,东巷里,葛藤巷。   仲夏时节的晌午其实没很热,可刘泊脸热……被阿母训的。   阿母多少年都没训过他了,今日不但动了真怒,还罚他站在院里一个时辰了。   “好好自省!”任氏现在仍没消怒。   起因是刘泊将快磨成形的翠石簪子搁在书案上,忘了收,被任氏看见,便说道:“这颜色翠嫩,小女娘簪正好。”   刘泊知道这是阿母必须要他回答的意思。“她是……”   任氏截住他的话,郑重的问:“先别讲人家的来历。我只问你,是否中意她?有几分中意?”   “儿……觉得她跟儿最像,坚毅、善良、勇敢,适合为妻。”   “仅是适合?”   “虽不到中意的地步,但儿会为了她更加刻苦读书,为她拼个更好的前程的。”   啪!任氏将簪子掷地,摔碎。   “阿母勿动气,若生儿气,尽可告诫儿。”刘泊惶恐,但也不解素日温柔的阿母为何这般愤怒?   “别看你阿父常年不在家,你可真是不随我,只随他!一样的蠢、蠢的理直气壮!跟他当年说的欠抽的话一模一样!”   “阿母……”   “刘泊!我只问你,就算没有这小女娘,你就不上进了?不刻苦读书了?就不拼命搏前程、不想去太学、以后不想为官了?你搏的前程到底对你最有利、还是对她?”   轰……刘泊脸上像被瞬间抽了一火棍!是啊,他本就是想争取明年入太学的,没有王葛,不也这样想的么?甚至前段时间帮王葛出气,写了一篇讽刺谢棠舟的文章,难道内心真的没盼望以此文章,令声名传播的更远、更受有志儿郎们追捧吗?   任氏继续道:“说句难听话,夫妻恩爱能有几年?最初若有十分中意,若干年后,也仅能剩下两三分。你现在对她才两三分,等过个几年、等你发达了,还剩什么?只剩下施舍吗?只剩下看你脸色过活吗?连十分的中意都没有,你就敢对我讲她的姓名、她的来历?你尊重她吗?可知对方是否愿意被你随意说出口?被我母子随意议论?刘泊,拿着你的破簪子,滚到院里站着,天不下雨,都浇不透你的愚蠢!滚出去!”   “是。呵呵,阿母可比雨厉害多了,儿已受浇(教)。勿气勿气,我这就去自省。”事实证明,风轻云淡的嘴也会献媚讨好,刘泊做出可怜状拣起碎簪出去,可惜阿母这回没心疼的叫住他,一直站到午食时候了,还没叫他。   又是半个时辰。   任氏过来了,刘泊双眼清澈的跟鹿眸似的,任氏为免心软,移开视线,问道:“自省的如何?”   “儿知错!儿会将王……儿以后,只视那位女郎为友,绝不做出任何损她声名、令人误会之举。”   “嗯。来吃饭吧。”   “阿母,有件欢喜事我还未跟你说。我的同门都夸我聪慧,将我比作陈郡的袁彦叔。”   “以后旁人再这样夸你,万不可接受。阿泊,兴许你有朝一日能及上袁彦叔,但绝非现在。”   “为何?”刘泊并未羞恼,是认真在问。   “仅一点,袁乔十二岁就行了冠礼,取字彦叔,为何?因为他已在外主事,必须取字。诸世族之子,哪个敢跟他相提并论?旁人夸你,是旁人看重,你岂能不自知啊。”   刘泊肃容,向阿母揖礼:“谢阿母教诲!儿明白了。”   这个时候,县邑外的准匠师第二考区,开始了第三考项……下半场比试。   刚才输给王葛的梅考生注视她画圆的木板,暗骂倒霉!下半场比试的内容为:在赢者画的每个同心圆内,加圆。   参加下半场的一共六十个考生,要淘汰二十人!   别的考生已经开始着手画了,梅考生无法着手、无处着手。因为王葛画的非常密,半径相差均只有半个“分距”,他光看都头皮发麻了,敢在任意两个圆圈间加吗?   他输给她,不冤哪。可她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提前知道了考试规则?多定位一个圆心不行吗?非画的这么挤,把他的准匠师考,直接就挤没了! 第133章 132 第四考项,灯心草编   二考区首次出现了零成绩!   考到这一步,零成绩太反常了,两位考官匆匆过来,一看木板,额头冒汗。这梅考生的运气真霉啊,遇上头等匠工王葛了。此考生勉强往两组同心圆里加了几个圈,用规器察验,均不合格!幸而上半场只有一刻时间,如果再多一刻,估计王葛能画的更密。   下午未正时刻,各考区北面的毡墙取掉,第四项考核区域打开。   三条器物棚通道,竖直呈现在一百名考生眼前。   “诸考生仔细听规则,三个器物棚中的器模,根据材料划分为木制、竹制、草制。计时鼓后,按前三场的成绩排名、优者先进入器物棚。之后一声鼓、进一个人,你等均可根据自身能力选择器物棚进入。但选器模时,只能向前行、不能走回头路,否则淘汰。一个器模架前,停留时间不得超过半刻,否则淘汰。你等可明白?”   “明白!”就是有合适的器模就选,不要走过去了又后悔。也不能无故拖延整体考试时长。   “考生手接触器模,即为选定器模,旁人不许抢,否则按扰乱考场秩序处置,废匠人等级。每制完一器,匠吏验『过』,考生即可去选择下一个器模,自有鼓吏为你等敲『扬名鼓』。一器仿的不合规,淘汰,走回头路然后离场。你等可明白?”   “明白!”此规则得反过来想,如果不接触器模,就算站在器物架前,别的考生也有选走的权利。匠吏验“过”后就可以走,是为了缩减考生时间上的浪费。   “一个器物棚只允许进一次,不可重复。考生走到器物棚尽头后,需从外面绕回起点,择另外一棚进入;当然,也可选择结束比试,在此处等待成绩公布。你等可明白?”   “明白!”所以既擅长制木,也擅长制竹、草编的考生最得利。当然,各项不精也不行,很多模器都是眼睛看着会,一上手就废。   “器物棚内,除了制作区,还有休息区,制作区内夜晚掌灯。此项考核的时长,最晚为十八日下午申正结束。如考生全部提前出器物棚,便提前结束。此考项过后,只留六十人。你等可明白?”   “明白!”今日十五,差不多整三天三夜的时长。淘汰掉四十人!   “考试这就开始,考生按巡吏报名进入!”   咚!咚!咚!三声计时鼓后,巡吏喊名。   前十一个进去的,都是不惑之年以下、超过三十岁的考生。从第十二至十四,连着三人都来自荷舫乡。此十四人,只有两个进入草编器物棚。   第十五声鼓后:“瓿知乡,王葛。”   王葛的心激动的砰砰直跳,迅速进入草编器物棚。   第十六声鼓,又是荷舫乡的……郑鹊。他进的是木器物棚。   前世王南行精于木雕,然后是竹编,草编技艺最弱。穿越成王葛后,受材料所限,先把草编技艺精进了。贾舍村周围野草丛生,她只要有闲,就坐在草窝里练习编织,有时候把茅草割回来,临睡前也在黑暗里盲编一会儿。很多时候虎头一醒,就看见枕边放着阿姊给他编的小鱼、小虾。   盲编最能提升匠人跟草材料的契合度,草茎的纹路,揉时、搓时,对每种草料的辨别,韧性的不同,都比白天的感受强的多。久而久之,编织速度就会有一个大的跨越。   但是不能不承认,在晋朝,木匠大类虽包括草编、荆编、藤编,到了匠师级别后,这三个分类的道确实变窄了,远不如制木、制竹。   王葛进入器物棚后,不再有杂念。每个器物架都被单独的两片木板隔挡,站在第一个器物架前,无法看到前方器物架。   首个草编模器是一双冬鞋,以芒草为经、稻草为纬,下方的材料筲箕里没提供鞋耙子工具。前头进来的四个考生都没选它,王葛也没选,草鞋制作不难,但是费时间。   第二器物架是空的,选此模器的考生已在制作区忙碌了。   第三个器物架上是一盘蒲草所制的草绳,三股拧成,每股竟然是七辫!比草鞋还废工夫和时间。王葛驻足,后悔刚才还不如选了草鞋。   其实蒲草辫的拧法,挑一压一,并不难,她编草辫的手法很快。可这是一盘绳啊,展开后起码丈余长。而且模子将草绳的毛刺全修剪了,材料筲箕里也有剪,证明编完后她也得清理草刺。   咚!   随鼓音,又进来一个考生,在草鞋前稍一犹豫,也没选。王葛不敢耽误时间了,赶紧放弃草绳前行,发誓下一个模器无论是啥,只要她会……苍天啊!   第四个模竟然是灯心草编织的镂空熏笼,密密麻麻、相等的菱形花纹,制式呈圆腹(两个拳头大)、朝上收拢、再以莲瓣花纹为收边。   后头考生也一脸郁闷,直接没考虑此熏笼,略过王葛赶到前头了。   前世王南行学的灯心草编织,属于浙江临海的岭根草编一脉,跟此熏笼的编法相似。菱形镂空她会编,可这也太……比草绳还费事!   要不……刚才发的誓算了?   又一个考生进来了,直接选了草鞋。   唉!王葛叹声气,不再往前走了,也不再犹豫,选了熏笼。前头是否有简单的?可能有,很可能有!但她的心会随着略过一个个器模变得浮躁,越来越浮躁。她现在第二区域的考生中,成绩才排在十五名,一旦心态崩了,这项考核肯定会被淘汰掉。   灯心草的茎细而圆,很直,皮薄且柔软。将熏笼翻过来看底座,这是编织的起头地方。无论经、纬,都是四根灯心草为一组,第一组压一挑一、第二组相反,第三组再压一挑一,如此经纬交错。每两组编完,都要用材料里的小木块压平,否则编完底部会呈浅浅的凹形。   制作区的巡吏很多,仅扬名鼓就隔三丈竖立一个。王葛开始制作后,又有考生从她前方、制作区与器物架的夹道通过,那盘草绳始终无人选。   两刻时间后,她将熏笼的底部仿成,开始编菱形花纹。这种花纹的编织法不难,难的是每个菱形一致,笼面不能看上去疙疙瘩瘩。   “呼……”编了两圈后,她长吐口气。不要急,心态再放稳,王葛,心态再放稳……稳……稳……稳!   “呼……”继续编菱纹。   灯心草编,在所有的草编技艺中,几乎属于最精细的!性急的人无法学习此技艺。此熏笼不大,用到的每根草都是一体的,提供的材料里一根多余的草茎都没有。它腹部两端收、中间圆满,编的时候注意,不要将草茎弄断,因为模子整体很顺,没有折断草根又填塞的痕迹。   一个个菱形纹路,好似她精舍屋子里的窗棂,时间就在一个个菱格子里流逝过去。   外面,所有考生都进入器物棚了。   制木棚:六十七人。   制竹棚:二十一人。   草编棚:十二人。 第134章 133 器物棚,真坑   外头的考官各个抄着手,他们望向制木、制竹两个器物棚的笑容,咋看咋奇怪。   此时的王葛已经完全驱逐了浮躁,沉浸于双手的勾、拧、折、编等动作中。看似密集、凌乱的灯心草茎,实则有非常有序的编织手法,每几个步骤为一组,始终在重复。   右手将一根草茎对着她身体方位折,左手摁住……   下根草茎呈直角的角度,折向左手边方位……   左手攥起一根后,把最邻近一根拨远……   每重复几组后,必须将乱了的草茎整理一番,有被压弯的,捋直,然后继续重复。每个菱形都是实心的,也就她中指指甲的一半大,菱形与菱形交叉后,形成镂空,镂空的大小与菱形一致。   熏笼的一圈算下来,要几十个小菱形,她就这样重复对折、挑起、压住、拨顺……百余遍、数百余遍……   天黑了。   制作区的每根木桩上都吊起了灯笼,巡吏明显增多。他们推来了一辆辆喷水柜,动静太大,王葛暂停编织,看到喷水柜的制式后,狐疑不已。   是这个时代早发明了此物?还是根据她以前制的唧筒演变的?若是后种可能,那这个时代的匠师简直太有才了!下次再演变,会不会升级为猛火油柜?   不过猛火油柜的密封是一大难题。   此处不再吵后,她开始给熏笼收口,收口往上,是最难的花瓣状编织。   器物棚外,已经有考生在往回跑了,各个心里焦急:准匠师考试这一项,比匠工考时难太多了!   外头可没照明之烛,只能借月色,一个个跑的气喘吁吁。若不是怕哪里躲着巡吏,他们非得骂几句发泄怒火。   这几人都是走完了制木器物棚,一个模子也没选,赶紧跑回起点,改去草编棚或制竹棚。不是他们挑,都比试到这个环节了,谁傻啊?可实在是……就说第一个模子吧,是水车的“叶板”,太简单是吧?叶板是一百片捆绑的。也就是说,此为组合模,得制一百片。   那肯定不能选。   第二个也是组合模,还是用在水车上的,是连接叶板的“木链骨”,十个链骨为一组。   链骨可比叶板费事多了。继续放弃。   第三组模子……量器组合,合具、升具、斗具,均为榫卯结构。   第四组模子最可恶!矫直箭竿用的“木端子”,五十个!   然后他们直到走了一半,才终于看到了单个模子……一个精雕细琢的大雁。只有三天考试时间,全用来雕大雁吗?   不行,得再快点走,换竹器棚。   竹器棚刚好也走出考生了。   “哈呼、哈呼、哈呼、哈呼……”此人两步切换为跑,跑的真快,没多会儿超过了木器棚出来的一个考生。   哈呼、哈呼……又超一个。这考生体力真强,一边跑还能顾得上抹泪呢。他是上个考项成绩最优的,被安排第一个进器物棚,他想着自己最擅长制竹、然后是制木,肯定要选最擅长的。   唉,哪知道竹棚里的模子几乎全是组合模!   如今想来,真该选第一组模子的……一组算筹,二百七十一根。   当时他都没思考就过去了,第二组模子……两组算筹。他要是选,是不是傻?   第三组模子……三组算筹。   “啊!啊!”不回想了,越想越窝囊,他原地狠跺两下脚,痛哭两声,继续跑。从棚里出来时,休息区已经在烹晚食,闻味像是肉羹哩。“啊呀!啊呀!”再跺两下脚……气煞人也!   草编器物棚。   王葛已制作完毕,将模子、器物全端给匠吏。   匠吏先报模器名称:“菱纹针线笼。”   王葛……原来不是熏笼,是放针线的?里面垫上好看的帛布,确实是十分美而雅的针线笼。   匠吏先验外观,底部起编时是否为四根草茎一组,再数一共几圈菱纹,数对后,隔几圈数具体的菱纹数量,最后是收口。   “过所竹牌。”   王葛已经解下来了,赶紧递给对方。   “考生通过。”匠吏记住她籍地、姓名。   王葛接回竹牌,揖了一礼,继续前行。下个器物架、下下个都空了,然后看到的是一大盘稻草绳。这是最原始、最粗糙的两股制式的稻草绳。地上的材料除了几捆稻草,别无其它,她见绳上全是撅出的稻草毛刺,赶紧举手。   巡吏就在丈外。“考生何事?”   “我想问仿制此绳的最低标准,是整体粗细相差不大即可?还是我每次往里加稻草的根数,必须跟此绳每段距离里的稻草根数完全一样?”   “整体粗细不超过一分距,即算通过。”   王葛的手立即扶到草绳上,因为第一个进此器物棚的考生通过了察验,已经走过来。   咚!   扬名鼓槌响。   “瓿知乡,王葛,过。”   咚!   “县邑南巷里,卢……过。”   卢姓考生很快就走远了。   王葛越发庆幸自己当机立断。前方的模子要么也难制、要么早被选走了。她把草绳、材料都抱到制作区,还是选最靠近灯笼的位置。这时已能闻到饭香,看来休息区不远了。不急,先搓草绳,大不了不吃。   不过真的好香啊,莫非是肉羹?   王葛先解开一捆稻草,拿出几株往鼻子上一摁,好了,闻不到肉羹味了。   两股制式的稻草绳,别看粗糙,用处极多。凡是家里种稻的农户,基本都会用稻草搓绳。三株稻草为一股,每株的叶片相差一至二叶。合于手掌中顺时针搓,注意,可不是只用掌心搓,而是掌心(从接近手腕的位置)至手指并用。搓一截、拣三株稻草合进来。合的时候也得注意,一定要将合的位置怼齐。   刺喇喇……   刺喇喇……   每一搓,都是这种动静。   搓一尺长后,她用一株稻草将首端捆了几圈,掖紧,防止松散。搓了三尺后,用膝盖夹住绳子,如此才能每搓一截、将这截拽到身体后头。如果堆在身前,草绳就会在地面和她掌心间支棱着,影响搓的速度和质量。   刺喇喇……   刺喇喇……   她的手早在这些年的穷困生活、日复一日的各种草编练习中磨砺出来了。先是扎出数不清的小口,迎着光亮看,有时瞧的她自己都毛骨悚然。后来长了茧子、又搓破,伤口好了、再长茧子。   慢慢的,她的双手变成了这样,不止骨节粗,还布满了细小沟壑,掌纹里黑黢黢的,在飞流峰的温泉里泡都泡不干净。   可是这又怎样呢?这些黑纹、粗糙,就是草编匠人的勋章啊! 第135章 134 后勤匠人王葛   王葛凌晨寅初时才把草绳搓完。因她平日习惯了劳碌,又是在紧张的比试里,所以自身并不觉得疲惫。   “考生通过。”   她揖一礼,欢喜前行。   但是几个器物架都选不了模子后,欢喜变着急。紧邻草绳的下个器物架上,是一件蓑草制成的蓑衣……外加一个草篓。草篓的材料有三种:芦苇、杞柳茎、蒲草。她若选这组模子,考试结束前能否制完都不一定。   再下组模子:一张大草席……加两个刚才那样的草篓。   然后:五双普通的草鞋,三个草篓。   王葛郁闷不已:莫非官府其实急缺草篓?然后随意搭配点别的?   终于遇到如厕的地方了。地方不大,占一个器物架的空位,因两侧都有挡板了,前后各加一挡板正好。但充当前门的挡板有个窟窿是啥意思?她推门进来,窟窿位置是闩门的横木。   明白了,横木的里侧肯定有标记,在里面闩上,外面的窟窿里就能看到标记,代表茅厕里有考生。   啧啧啧,太先进了。不方便的是里面就一个大木盆,她都快劈成一字马了。   出来后,下个器物架……王葛惊喜至极,眼睛瞪老大。就一个小草筐,里头有俩麦饼。她慌不迭端起筐,只是地上咋没材料?还有,饼是道具吗?搁哪?   对面的巡吏使劲憋笑,脸上看起来格外凶:“此处不是器物架,这是剩的考生晚食,拿一个饼,放下筐!”   “哦。”王葛厚脸皮惯了,立即举手问:“有水吗?”   巡吏朝她前方一扬颌。   王葛揖礼。前行几步,果然,下个器物架上摆满了水碗。饼里有肉馅哩,馅还很多哩。坏了,后方咋还有考生过来?   莫非从竹器棚、或木器棚里出来的?   王葛连灌两碗水,狼吞虎咽往前走。   下个器物架、下下个皆为空。   然后她看到了下组模器……捆绑在一起的两双方头履,下边那双略大。目测上下两双的制式、材料都相同。制式属满耳草鞋、加绊带;材料为葛藤加芒草,鞋体宽大,单底。   跟她匠工考后在清河庄临时匠肆制的方头履一模一样。   她问过桓真,这种草鞋大多是行军打仗时,普通士兵穿的,为了走路轻快、耐磨损,脚掌位置编织的厚实,脚后跟则薄。   这时后面的考生遭遇了和王葛一样的郁闷经历,将盛麦饼的筐当成了模子。   王葛把这两双草鞋抱在手,然后钻进器物架底下。   是的,架子底下就是考生睡觉的地方,铺着隔土地的草席,几乎是一躺,顷刻间她就睡着了。   咚!远处有扬名鼓响。   王葛脸上现出几分挣扎,没能睁开眼。她梦中恰巧也出现了鼓音,梦境里风疾,怎么都吹不走阻挡视线的雾。   “我独南行……于林之下……”   我独南行、于林之下……   雾里似拱上来千千万万个声音,每个声音都将她头发吹起、又揪着她的皮肤往雾里扯,扯的她浑身都疼,好像要碎裂掉。   王葛吓坏了,偏偏在梦里无论怎么恐慌、也知道是在做梦,但就是喊不出声音,醒不了。   你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她的质问卡在嗓子眼,卡的越来越堵。   突然,一声轻脆金属响!是她前世最常用的刻刀!从上掉落,化巨大刻刀,为她劈开前路一道缝隙,雾随之滚滚涌入刀之路。   咚、咚、咚……   鼓声随雾变淡,开始清晰,不再像之前总隔了层瓮似的。   咚咚咚咚咚!   鼓声骤然剧烈,她脚下一空、失重坠落,终于醒了过来。   天微亮。她后怕的急喘几声,被可恶的梦吓出了一身汗。拣起草鞋,钻出器物架,把材料抱来制作区。这种单底草鞋,在汉代以前被称为“屦”,汉代以后才称为“履”。王葛其实在桓郎君当时讲解方头履时,就听出了暗示,朝廷正在哪个地方打仗,需要大量的方头履,跟南山木匠肆急雇匠工制箭竿的原由一样。   她放缓心态,箕坐于地,搓一段长长的芒草绳,用自己的双脚当靶具,另头缠于腰间,形成靶状。这就是制作草鞋、除了草料没有任何辅助工具的最原始方法,跟她去年在乡里争夺“匠员”比试时一样。   但两种草料并用的方头履,比一般农户常穿的复杂多了。她按照模器的经、纬构造,继续搓芒草,两株芒草为一股,搓成两股制式的绳,作为草鞋底的“经绳”。葛藤加芒草一起搓,为草鞋之“纬”。每穿一个来回,都要将草绳往自己方向摁压,使其紧密。   草鞋跟草绳一样,似乎永远登不上大雅之堂,但对在前线打仗的晋朝普通士兵来说,他们不需要那些高雅的艺术品,他们很可能每天都在急需草鞋,减少双足磨损的痛苦。   慢慢的,王葛心头酸涩,心疼起那些普通士兵。此非矫情、非圣母!她前世就崇拜军人,今世也一样。自己无法去前线,那就为他们多尽一份匠人的力量。她决定了,此次考试后,每天但凡腾出闲空,都要制这种草鞋,多多益善,攒起来后,要么通过南山、要么通过桓亭长,将草鞋捐给前线。   现在,唯希望她的虔诚之心,灌注于这两双草鞋里,能让士兵们穿的更久一些。   日出日落,又是一天过去了。   五月十七。   王葛走出草编棚,刚出来就跑。当然,不止她一人在跑。   跑回起点后,看到休息区并无提前完成比试的考生。   她进竹器棚还是木器棚?时间不会允许她选两个了,那就竹器!因为一开始进木器棚的考生肯定最多,好制的必然已经没了。   进来后,第一个、第二个器物架均是空的。   第三个器物架……王葛略微犹豫,是组合模子:三握算筹。目测每握至少二百多根。选是不选?材料里的工具倒是齐全,有篾刀和圆豁刮刀。   入口一下涌进来三个考生,没时间给她犹豫了,立即把模子拿进材料筲箕。这个筲箕挺大,里面是摆放整齐的竹秆。   下午。   王葛成绩再过,又选一组模子,是一筲箕毛竹所制的好似甲片、长形的弧状器物。每一片都是三寸长、一寸宽,两侧各上、下穿孔。   无论筲箕里的模器,还是地面上的毛竹材料,都经过特殊处理了,比原本就坚硬的毛竹还要结实。   这一定是给普通士兵、或乡兵制的竹臂鞴。晋朝已经百废俱兴,对铁匠肆的管理极严(庶族再富有也不允许经营铁匠肆),但普通士兵、乡兵还是无法配足铁臂鞴、铜臂鞴,只能用坚硬的竹臂鞴替代。   工具提供了篾刀、刮刀、尖锥、锉刀、手套、操作厚木板,很是齐全。王葛数了数,模器共有二百片。   “呼……”习惯性的深呼吸一下,她为自己鼓劲:王葛,从现在起,你把自己想象成也在战场,你就是负责后勤的匠工,你就是后勤兵!前线的将士在急需物资,在等你加紧制作。你不能拖后腿,你学手艺能用在实处,比会制精细工艺品还值得你骄傲!   加油吧!后勤兵王葛! 第136章 135 技不如人的差别   五月十八。苇亭。   王荇独自坐于木亭中,亭旁往来的人少,他可以一遍遍静心诵书:“夫人为子之道,莫大于宝身全行,以显父母。此三者人知其善,而或危身破家,陷于灭亡之祸者,何也?”看到袁郎君骑马过来苇亭,他停下背诵。   “袁阿叔。”王荇揖礼。袁阿叔面冷心善,虽然每次都不应声,但自己绝不能失礼。   袁彦叔胡子拉碴,脸上、脖颈黑皴覆风尘,比前几日离去时还显落魄。他好穿粗布白衣,衣裳前面脏的没法看,裳后更是皱皱巴巴。步入亭中,看到地上摆了几个拳头大、泥巴制成的多面球,拿起一个,若干泥面上都刻了字。   王荇解释:“这是阿姊教我制的多面泥球,我有不会的字,就刻在上面,等桓阿兄回来后教我。既能省墨、又不糟蹋简牍。袁阿叔看,它总共有二十六个面,有的面太小了,不好刻,我只在能刻下的地方刻,就这样还能刻几十个字哩。”   袁彦叔越瞧越佩服王葛,不愧为头等匠工!她肯定是从多面书觚中受了启发,研究出多面泥球。   其实王葛哪有那么大本事,她只是将前世历史提前了百余年。真正的发明者,是南北朝时期“八柱国”将军之一独孤信。他因自身显赫、官职多,就发明了一种由煤精制成的多面印章,印章通体只高四厘米多,呈八棱二十六面球形,上刻四十七个字。此印章被陕西的一个学生偶然发现,将楷书入印的历史提早了四百余年!   袁彦叔好学,最认同《论语》中的一句话: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他从行囊中拿出一片木牍,将泥球形制分几个面画在牍上。然后再刻了一个梳羊角髻的小童,并刻了自己求教小童的样子。   这种泥球,自家族中的儿郎也可制来刻字,好携带,能随时储备生字,又可省简牍。善!   “画得如何?”他一笑,牙齿真显白。   王荇看着牍,欣喜不已:“喔?小童子是我?以前夫子也画过我哩。”说到这,他嘴角向下,小嘴紧抿,眼中瞬间含泪。夫子又遣亭吏给他捎来了简策、笔、墨、纸。他想夫子。   “坐。刚才我听你在诵《诫子书》,我这几日都得闲,有不明白处,不必等桓亭长,我教你。”   “是。谢袁阿叔!”   下午申正。   木匠大类三个考区同时槌响计时鼓。随鼓音落,将有四十个考生被淘汰掉。   绝大多数人都只走了两个器物棚,人之精力有限,能擅长制两种材料者,已经是木匠人之中的佼佼者。   但佼佼者中,还有至强者!   酉初,成绩统计出来了,考官一过来,众考生全都忐忑无比。   匠吏:“现在由我公布留取考生姓名。按户籍之地念,未被提到者,离场!县邑考生……李甲、周……荷舫乡考生……瓿知乡考生……王葛……”   王葛一直拧着的眉终于放开,听匠吏喊名过程中,她紧张的连呼吸都放轻。一百人淘汰四十啊,考生中有不少超过三十年纪的匠工,他们专注某方面的技艺,肯定比她前世要强,她哪还有进场前那么足的信心。   与王葛心情相反的是郑鹊。荷舫乡被留取的考生里没有他,他只制成三器,已知很可能被淘汰,但人总是期盼能出现奇迹,万一旁的考生还不如他呢?   没有奇迹,他脸发黄的离开考区,排着队等待敲不如鼓。   这是他第二次敲不如鼓。匠工考时他主动离场,敲时神采飞扬,还有同乡在吹捧他,那时他虽喊自己“技不如人”,但相信谁都知道他比考场里还在拼的蠢考生强。那些人,拼着屙裤子,博一个等级高些的匠工称号,能怎样?顶多窝在匠肆里碌碌无为一生。   相隔数月,他接过鼓槌,槌响,竟是真正的技不如人了。唯一和上次相同的是,旁人也都认识他。郑鹊脚底发软的随淘汰者行走在通道里,越行越窄,走了好远才回过神,觉出不对劲。   “别磨蹭,继续往前、不得往回走!”游徼催促。   郑鹊有点害怕。   考场中,王葛这六十名留取者也在害怕。   第五考项已经公布:根据要求提升器物使用功能。器物选择,只能从考生自己前项考核中仿制的器物里选择。   成绩计算法:由考官衡量改造后的器物功能,评定强、次、弱三种等级。能达到一件强者的考生,留取;两件器物均达到次强,也留取。制器数量在此项考核中不再占优势,最多留取三十三名考生。   此考项开始时间:一个时辰后。   结束时间:最晚在二十二日清晨辰初,跟前项考核一样,允许考生提前离开考核区。   工具跟仿制时的相同,材料数量双倍。六十名考生的制作区域,被平均分配在三个器物棚里,王葛的制作区域是草编棚。   巡吏布置场地,考生们赶紧去领晚食,上茅房,没一个倒头睡会儿的。   王葛吃饭的时候数了一下,女考生算上她只有十三人,这就是女娘的艰难处,其实论吃苦,女娘并不差,但年轻的要紧岁月,女娘必须得嫁人、生子、再生子……哪腾出闲空提升匠技?   她怎么办?唯有在嫁人生子前,先把匠师、最好是将中匠师也考出来。吃到一半,饮够了水,她就往器物棚走。   随她此举,陆续有考生也跟她一样,不歇了。歇这大半个时辰又能咋样?   器物棚深处一片黑,用不着的灯笼都灭掉了。巡吏拦住众考生,必须等计时鼓响后才能进入。   考生们在各自的棚前等候,每个人都在思考自己能改造哪几个器物?是多多益善,还是集中全力只改造一个?要知道,所有考生改造的器物功能均被评定为“弱”,不是没这个可能,那到时候只能以数量来论。   王葛在前一项考核里共制了五种器物:针线笼,草绳,方头履(制了两次),算筹,臂鞴的甲片。   针线笼她放弃改造,能仿出来都不容易,她没本事改。臂鞴也如此。那就只剩下草绳、方头履和算筹了。   莫忘记一点,得根据要求来改造。棚内,巡吏来来往往,不仅在搬运材料,还在架起新的鼓……乡名鼓。   此章开头,王荇背的是三国曹魏时期王昶的《诫子书》。晋朝世族教育晚辈的一种方式,就是由族中长辈写《诫子书》,勉励晚辈,培养品德。王昶的《诫子书》跟诸葛亮的《诫子书》,因德行规范,也会被其余世族拿来教育晚辈。 第137章 136 天时地利人和   半个多时辰后,巡吏终于发话:“诸考生先依次进器物棚,按地面白灰所画的行囊编号找自己制作区,不识字者,敲乡名鼓由巡吏引导。”   草编器物棚前的巡吏喊名:“考生韩木!”   此考生进去没多会就自敲了乡名鼓:“踱衣县西闾里,韩木不识字。”   “考生王孝。”   王葛听到“王”激动了一下,对方是个年近不惑的郎君。也敲了乡名鼓,是荷舫乡人。   第三个考生又是县邑籍。   怎么都敲了乡名鼓?王葛正疑虑时,该她进了。   之前三名考生并未先入各自制作区,而是一字排开,站在乡名鼓一侧。   众巡吏在另一侧,讲述规则:“从西至东、再折回此处,每个框线不准停留,然后告知我属于你的制作区是哪个?认不出,敲乡名鼓即可。若指错,淘汰。考生可明白?”   王葛立即道:“明白。”二十个制作区全呈方形,用白灰洒在地面隔出。一共两排,一排十个。巡吏之意是只准她走一个来回、不得停下脚步思考的意思。   每个制作区内的材料都用粗布蒙着,王葛无法根据先前制的器物确定自己的制作区,只能凭借方框前的白灰编号识别。   她的行囊编号是“瓿、二十五、二”,最复杂的“瓿”字反而最易识别,但接来的数字,她根本不敢试着去确认。它们也是篆文吗?还是契文?好几个都是两头尖、中间粗,外形跟个竖梭子似的,也是文字?它代表“一”吗?   不行,她不敢确认,又因为得不停往前走,一个个白灰数字在她脑中存留、出现新的,越来越胡涂了。   那个“×”她倒是知道,是指“五”,是商朝时期的假借字。   坏了,都走到最后了,她才总结出那个长的有俩角的字应该是古文“二”!   咚!可她不敢赌,槌鼓大喊:“瓿知乡王葛不识字。”唉,脸皮再厚也觉出丢人哩。   巡吏:“王葛,第二排、东三。”   “是。”当真后怕!因为跟她猜的不一样,她猜的是第一排的东四框。她站到乡名鼓旁,下个考生进来了。   二十人,无一例外,全敲了乡名鼓。   棚外已无考生。   考官分别进入各器物棚,说道:“知道为何让你等辨别各类古文字么?因为若不识古文字,就无法甄别古物,到时你们就得厚颜求教读书人,且旁人说的是对、是错,你们脑子空空,根本不晓得对错!我等匠人的地位,为何一年年被朝廷看重?不致文武百官轻视?正是因为种种文字起源,尽存盘于将作监!读书人想阅古文字,需通过将作监!我等后起之辈,必须将所有古文字牢牢记住,一代代传承下去!发现一个古文字、就得记住一个!必须记住!!我等匠人,一辈辈传承的,不止是匠技,还有文字!!你等……可明白?”   “明白!!”王葛被考官一番话激励的热血澎湃,抻着脖筋随众人嗷嗷喊。   “连喊三遍!!”考官振臂命令。   “明白、明白、明白!!”   考官一挥手,计时鼓响。   王葛按刚才巡吏说的,进入第二排东三的白灰方框。原来竖形“梭子”的古文字,代表的是数字“十”。揭开材料堆上的蒙布,她制的五样器物全在一个筲箕里:针线笼,草绳(只有三尺长),方头履(一双),算筹(十根),臂鞴甲片(十片)。   材料倒是极多。   每类器物中都捆绑了一枚竹简,幸运的是,上面写的不再是古文字。   但这种幸运,在此器物棚内只属于连她在内的两个考生。   普通百姓哪有识字的渠道?考生们还是纷纷起身再次敲乡名鼓。   “浔屻乡魏……不识字。”   “瓿知乡张……不识字。”   浔屻乡、荷舫乡、瓿知乡、踱衣县、浔屻乡……   王葛已经对吵杂声麻木了,先看算筹的改造说明,和她预想的一致:或精减数量、或利于携带。   在桓真教虎头九九表时,她就已经在考虑如何把算盘提前制出来了。制此物简单,理由得先能说通。所以每逢桓郎君演示算筹的基础使用法时,她都旁听。   算筹可不是像她一开始以为的“不就是数冰糕棍吗”。首先,它们要么以赤色、黑色区分正、负数,要么以三棱形、四棱形区分正负。记数规则为:一纵十横,百立千僵,千、十相望,万、百相当。王葛就是从这句规则以后,剩下的基本就听不懂了。   等她再能听懂时,就是桓真给阿弟出“鸡兔同笼”的题了。当时她瞠目结舌,才知道这道题在千余年前的古代就有了!   更瞠目结舌、吓她一大跳的是,桓真还拿出了“游珠算板”!   前世王南行文化水平有限,不知道算盘是第二批被列入国家级非遗目录的,也不知道中国算盘雏形实物的最早发掘,出自海昏侯墓中的“游珠算板”。最早的文字记载,出现于汉朝徐岳所著的《数术记遗》中:珠算,控带四时,经纬三才。   这句话的意思是指将木板刻成三部分,上下部分置游珠,中间部分以定算位。上面一颗珠子当“五”,下面四颗珠子各当“一”,以不同颜色区分。   直至看到了“游珠算板”,她才被古人的智慧又一次深深折服。所以这次考核具备了天时、地利、早有人和,恰是她将后世算盘制出来的最好时机!   与此同时,乡兵大武的结果也出来了。桓真、王恬全都通过,但王恬讨厌的司马冲也过了。   少年护军营的招录条件,除了年不满十五外,就是宗族中必须有五品以上的在朝官员。这些世家子弟绝大部分都是从户籍地报名,桓真这种情况特殊,是他阿父惩戒他犯了错,特意罚他在穷县为乡兵、且上报了朝廷被允许的。   等待争夺“护军童子”名额的诸少年乡兵,共九十九人,数司马氏最多,占了三分之一有余。许多司马子弟都厌恶的瞪着桓真,因为他抢了本县的名额,不然他们司马氏还能再多一人。   两位官吏站在这些儿郎前,二人官职分别为兵曹史、都亭长。   兵曹史:“肃静。先贺诸袍泽通过乡兵大比。略休整几日,等待铁匠、木匠准匠师考后,进入最后的大赛斗。注意,只留取五十人!”   王恬、司马冲同时举手。   兵曹史背后起了一层汗,一个是郡太守之子,一个是皇室宗亲,让谁先问?   他余光中,都亭长不见了(后退了两大步)。   官员少有笨的。兵曹史一指,指向王恬、司马冲正中位置。你们爱谁谁吧!   俩小郎当仁不让、同时出声,各问各的。   “我等赛斗和旁边匠人考有何相干?”   “大赛斗是何意?难道让我等欺负那些只会劈竹、打铁的弱匠人?哈哈、哎哟!”王恬刚叉腰笑,就被桓真踢腚。   兵曹史、都亭长:都是晋朝的县吏名称。兵曹管理地方军事,亭长负责治安缉捕。小说里的任溯之,是普通野亭的亭长。 第138章 137 最后的考项   夜晚,月色照到县邑之南,被一道道高毡墙隔成了霜块。原先的鼓声鼎沸的备考区,只留下一堆堆油布覆盖的行囊。当时留下了多少行囊,现在还是多少,一个筐都没少。   郑鹊全神贯注,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制的是什么器物上的木零件,但肯定是零件。木料为赤枣木,形制前宽中窄后宽,从顶端就刻槽,一直延伸至后宽位置,扩大,凿出一个竖长方洞。   他自淘汰后,就随众人被巡吏催促着来到此处。这里肯定是官署置下的匠肆,木匠、铁匠混于一起,匠工制器的动静日夜不休,火光、高温、木屑、铁腥、人身上的各种臭味,令九岁、出身庶族的郑鹊不知所措。巡吏说了,准匠师考试结束前,谁都不允许离开此处。   最可怕的是,巡吏还说了,每制成一个标准木零件,匠工都必须在规定的位置刻上自己的户籍地、姓名,倘若制的不标准,组合器具时出了问题,就废该匠工的所有等级,终生不得重考。   “呜……我想回家。”郑鹊默默嚎着,脸上太脏,泪豆子掉下来是黑的,没法擦,因为手上更脏。   考场内,王葛早制完了算盘,正在用灯心草编织针线笼。针线笼是她最先排除可改造的器物,没想到按竹简上的要求,反而最易做到。   针线笼改造要求为:加一种花纹,令其更为雅致。   草绳的改造是最出乎她意料的,其实都算不上改造了,是让她打十种结实草绳结。王葛只会三种,蒙都蒙不出来。   方头履的要求:调整经纬绳,至少增加一成耐磨度,考生可放弃,若敷衍改造,浪费材料,降其余器物改造成绩。   甲片的要求也如此:打磨甲片,令其编成臂鞴后,至少增加一成防御度。   啧啧啧……耐磨度、防御度,这是打游戏吗?古代的词儿还挺潮流。王葛都怕自己一改,甲片防御更弱了。   次日。有考生提前结束了比试,实在没法磨蹭,巡吏来来往往,哪个考生手上没活计,巡吏就瞪的对方满脸羞愧。试问以这副窘态强撑有何意思?   王葛也快撑不住了。她完成了针线笼改造,加了大矩形纹,将小菱形纹拢在每个矩形纹内。可是制完此器物,她总干坐着也不行啊,已经整理完材料了,草株捋的比她头发都顺,工具更是在筲箕里颠来倒去好几遍,就差一根根数稻草了。   巡吏可恶,跟前世的监考老师一样,明知道她啥也不会了,越是在周围徘徊。   唉,算了,王葛也和其余提前离开制作区的考生一样,觉得再强撑只会被巡吏瞧不起。只是她的成绩能否被留取?最后的挣扎,王葛拼着搏一搏的心态,用九根竹算筹搭了个前世经常玩的“筷子拱桥”,然后把盛着五样器具的沉筲箕,放在单薄的竹棍桥上,离开器物棚。   外面艳阳高照,休息区正好在发放午食。王葛大概一数,提前结束的起码有四十余考生,心里踏实不少。   下午,考生陆陆续续出来,日落时分,第五考项宣布提前结束。考官连夜评定成绩,考生们一个个哪能睡着,都在黑暗里抻脖子往器物棚里望。   “草编器物棚,瓿、二十五、二编号考生进来。”   王葛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先被询问的竟是算筹拱桥。   顾考官:“考生勿紧张。此竹棍的搭法,是你自己思量出来的?”   “是。”   王葛已经编好原由,但考官并不询问,只道了两声“好”,再问算盘:“此物解释一下。”   “回考官,此物仿游珠算板,外形似将一颗颗竹珠固定在长形盘中,因此我称它为算盘。”   刘考官:“游珠算板分二色珠,可计数,可算加、减。考生,如你所制的算盘仅改了外形,是算不上提升其功能的,成绩最多定为『弱』。”   王葛:“回考官,此算盘还可算九九表。”   “细讲。”   “上珠每珠为数五,下珠每珠为数一。满五用上珠,满十进一。考生请求为考官演示,比如……”   半个时辰不到,不通算术的两位考官终于受不了了,把王葛请(撵)出去。什么“几下几去几”?什么“几退几还几”?听的脑袋懵。   还是赶紧请主考官吧。   翌日下午未时。   三大考区留存的考生合于一起,一共九十九人,王葛以二考区成绩最优,站在了队首。   其实第一、第三考区,清晨已经出来成绩,唯第二考区延长了一上午。主考官亲来,让王葛再次演示算盘的加、减、九九乘法,然后将此器物的成绩,定义为所有考生中唯一的“强”。   这回由主考官亲自讲述最终项比试。王葛挨着主考官最近,崇敬不已,这是她见到的第二位大匠师。   若非这位老者懂算术,她满怀信心的算盘,有可能连“弱”都评定不上,而且主考官还意味深长的夸她竹棍桥搭的“妙”,夸她不愧为头等匠工。   “诸考生,接下来进入最后的淘汰比试。你们将与九十九名铁匠考生组成二人队,跟九十九名乡兵大比中的胜出者搏斗。”   一片倒抽气的声音!搏斗?拿笤帚扑、竹棍抽,拿草绳勒吗?会不会被连扇耳光?会不会被人家一脚蹬飞三丈?   主考官一笑,继续道:“即刻起,你们可用自身擅长的本领,制作一样器物,或能助你们防御,咳……或攻击、或攻防兼备。材料管够,工具管够。隔日,与各自的铁匠战友会面,去西边的乡兵武场。你等可明白啊?”   “明白。”主考官仁善,讲的确实明白,劝考生最好是制防御性的器物,挨打少,别犯傻去制攻击器物,更别奢望攻防兼备了。   “组队方式,我方成绩最优者,与铁匠考生的最末者组为一队,第二名与对方第九十八名组队,以此方式顺延。你等可明白啊?”   成绩掉尾的立即高呼!   王葛暗道晦气。她要跟一个成绩最差的铁匠,去和乡兵比试中的佼佼者干架!   主考官:“共比试三场,只要你等赢一场,就算赢。诸考生,相信你们的双手,相信你们的创造,要相信匠人之能,不一定会输……的太惨。总之,此考核为最后一项考核,只留取最终的五十名额!望你等……全力以赴!” 第139章 138 王葛的花式战备   王葛举手。   主考官:“考生讲。”   “我等只允许制一样器物,可以为组合器物吗?”   主考官又一次暗赞王葛的灵透,并毫不掩饰他的赞许:“当然!组合器物方显吾匠人之能!只要器物之间能相连,便算一件器物。你等可明白?”   “明白!”不少考生感激王葛的同时,也在自省,为何他们就没想到?   巡吏:“器物棚已重分制作区域,各考生按前项的分类进入,按毡墙上的白灰编号寻找自己的制作区,先检查各自工具。材料区独立,考生自取。制作过程中,不得进入旁人的制作区,不得窥探、打听旁人的制器过程,违反者淘汰!你等可明白?”   “明白!”   “制器过程中,可在巡吏帮助下,试验所制器物的威能,除此原因,不允许出器物棚。明日入夜戌初时刻,铁匠考生与你等合并,允许组队演练。可明白?”   “明白!”太好了,至少有一晚的合作练习。   “考生入器物棚!”   王葛停在原地举手。   主考官:“考生讲。”   “我有两位恩人也参加了此次乡兵大武,若遇上他们二人,我请求调换对手作战。虽是效仿作战,但我怕伤了恩人,忘恩负义……”王葛越说越小声。   “哈哈!”主考官大乐,“好!好一句怕伤了恩人,王葛,若你此次真能赢了乡兵,只要赢……两场,我就将你评定为『头等准匠师』!”   每年每县的“头等准匠师”等级,最多只有一个,踱衣县已经两年没出过头等准匠师了。   主考官离去后,刘考官不解:“匠工考生想赢乡兵中的勇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主考官竟让王葛连赢两场?”   顾考官:“头等匠工嘛,自然得增加难度。不过……往年都是跟普通勇夫赛斗,今年换成世族子弟,不知是否更难斗啊。”   这时王葛已经找到自己的制作区,周遭的毡墙不是太高,恰能挡住她的身高,足够了。工具齐备,她赶紧去材料区找毛竹。   前世擅制毛竹的匠人,几乎都会给她讲一遍戚继光用毛竹制“狼筅”,击败倭寇的事迹。   何谓狼筅?也称狼牙筅,以竹料中最坚硬的茂盛大毛竹为材料而制,整体二丈有余,至少三分之一的部分,留存竹秆上的枒杈。秆的最前端,要削置一尖枪头,所有隐藏在绿叶中的枝杈顶端,也要削成尖刃、或绑上另制的尖刃。   因此狼筅除了适合跟队员组成攻防阵势外,还因其本身威力、长度,壮怂人之胆。   但是狼筅有一大缺点,就是沉重,制出来后,要么让她的队员使狼筅、她使铁器,要么想办法让狼筅更便利。   当然要选后一种,万一铁匠队员身板更弱呢?   王葛已经在脑海中勾画搏斗时会是何种场景。她和队员势弱,那就原地防守为主,不要主动攻击。制出狼筅后,再制一稳固木架,以木架托住狼筅,她只需摇动此器对准敌手就可以了。因此木架也是此仗能否胜利的关键。   木架稳固是必须的,起码不能被狼筅带翻。其次,木架跟狼筅接连的部分能上下撬动(跟村里打井水的杠杆桔槔一样),更能被她带动着前后左右旋转。   这些就够了么?哪能!不然她干嘛询问组合器物的问题。   心头想法再多,也得一样样来。   天黑后,巡吏来每个制作区掌两盏灯笼,叮嘱小心火烛后,没立即走,而是绕到毛竹的枝叶端,趴近了细观。   “咝!”他情不自禁倒抽凉气。这小娘子从哪学的?此器也太狠了,简直无处着手啊!不敢再细想,越琢磨越激动……他得赶紧跟考官汇报。   众考官听完巡吏的描述后,问道:“那她已制成了?可申请试练武器?”   “没有。我看她正在制一木架。”此人又描述匆匆一瞥中木架的制式。   刘考官:“此器沉重,考生是仿效桔槔,以木架为支撑?”   贺考官:“应是了。”   主考官:“都不要干扰她,等她主动申请试练此器。”   乡兵赛武场,司马冲在角抵赛中赢了王恬,输给了桓真。儿郎们各个争强好胜,借着赛斗把不服、置气发挥的真是痛快淋漓,凡相互扳过对方的地方,全都掐的青肿。   接下来是对战铁蒺藜网。这是九十九名勇夫难得聚在一起商量出的新练兵法,防的当然是铁匠考生。   此网长一丈余、高则不足一丈,两边均绑竹秆,方便巡吏执网。桓真成绩最优,先上场。   他手握青铜刀,是质量最差、没开刃的;身披发着臭味的皮甲(战场淘汰下来的废品);兜鍪倒是好的,将一片片长条盔片用铁钉串连。   以上就是后日对阵匠人考生的所有装备,要害部位全都覆白布,匠人考生所制的器械会涂上黑炭,一旦被戳中要害部位,就算乡兵输。   两个巡吏扯着挂有三十个铁蒺藜的大网扑向桓真,他左移、右挪、脚尖点地做出腾越而起的动作,俩巡吏将网向上一提时,桓真就地一滚,从网下搓出,一旋身体,踢跪一个巡吏。   无能!此诡计也只能使一次。司马冲冷“哼”一声,该他上场了。   同一时间,王葛出来制作区,向巡吏举手。   可算等到你开口了,要试兵器否?巡吏:“考生讲。”   “对战时,允许我使用土泥作为辅助攻击吗?”她小声问,生怕被旁的考生听到。   “允许。因为土泥属于任何对战之地都可随时取材之物。”   “那粪溺呢?”   巡吏……你、你、你!你一个小女娘想干嘛?土泥被允许是因为有前例,写进了规则里,但还没人想过用粪溺。   王葛一见巡吏脸色不对,继续小声解释:“粪溺不也属于任何对战之地,都能随时取材之物么?”   “我得向考官确认。”巡吏匆匆而行,太激动了,且她说的没错啊,粪溺跟泥巴被允许使用的道理不都一样吗?   王葛开始在木架的底盘上楔横木,横木外侧有格档,如果粪溺能使用,她就将其裹上泥衣,制成一个个臭球。当然不是制投石机,她可没那能耐,而是由她操作狼筅、让队友用手投臭球。   之所以预备臭球,是怕敌手万一身手极敏捷,跳跃能力强、或从地面滚过来。以臭球袭击就可延误对方一、两个呼吸的反应时间……不行,这仍不能万全,得再制一些毛竹蒺藜。对!多制、多多益善!   兜鍪(móu):古代士兵戴的头盔。秦汉以前把头盔称为“胄”,后来称为“兜鍪”。文中提到头盔,叫札片盔。早期札片是用绳子编在一起的,魏晋以后用铁钉。 第140章 139 忙忙碌碌的王葛   不,不对。竹蒺藜得用在最后,不然会被敌手扔回来的,万一人家扔的准,正好扎她脸上咋整?   有了!削好多短、且圆的竹棍洒地上,搭配臭泥粪溺,绝对能有香蕉皮的效果。哪怕对方敏捷,脚下打滑的时间也足够她将狼筅调头,重新对准对方了。   还有!狼筅上的枒杈不够多、欠威猛,她要制几根枪尖带倒钩的竹棍,绑上去、绑结实了,万一对方披甲哩?就能给他撕下来!   刚才那个巡吏回来了,正好瞧见王葛咬牙切齿、眼珠乱转的模样。她赶紧停止假想,揖一礼。   巡吏:“考官已应,可将粪溺作为辅助手段,但只能收集器物棚内如厕区的,土泥也只允许在你自己制作区内挖掘。”   “是。”   巡吏一走,王葛立即用斧子劈地,没有铁铲等合适的挖土工具,用斧子刨最快。腾出东南侧毡墙下的一块地方,劈一阵、再用篾刀刨。她的晚食一直放在制作区入口处,哪顾得上吃,她要抓紧每刻时间干活。   左手使劲为主,疲惫时,换右手抓斧。劈、刨、劈、刨,半个时辰挖出个大方坑。她累的直喘,浑身早被汗浸透,真想躺地上啊,但是不能歇。   不能歇!   她截两节长竹秆,分别削木板堵住底部,做成俩竹筒,再塞泥进去,捣结实,尽量防漏。把一截短竹秆一劈两半,舀粪用,然后去一间间如厕区,把盆里的垢物舀进俩竹筒里。   巡吏一直跟随她,真是又想作呕、又佩服这小女娘。考生中即使有跟她一样聪明、懂得利用粪汁的,但估计紧接着会放弃此念头。   想到未必能做到,但是看人家王考生……   “呕!”王葛再也憋不住,不能浪费,全吐在粪盆里。   俩竹筒都快满了,她一手提一个,快步往回赶,倒进挖好的泥坑里。   巡吏:“呕!”   王葛赶紧指坑。   巡吏冲到坑边,全吐里头,心想:若王考生赢了,功劳簿中得录上他啊。   忙碌了一个时辰,王葛觉得自己已经失去嗅觉了,终于收集完粪溺。紧邻制作区的厕内她没动,万一遇到考生来解手多尴尬。   她将几个竹秆一劈两半,搭在坑上遮味,然后吃了晚食,小睡一会儿。忙碌习惯的人自带生物钟,天未亮,她带着滂臭的一个竹筒去解手,不能浪费喽,盛回来贮存在坑里。   “呼……”为自己鼓把劲!   开始吧,先制作倒钩枒杈。材料仍旧用毛竹,篾出一条条长竹棍,将竹棍一端削尖,尖的部位下方,各增倒尖,保证只要勾住对方的袍、甲,就能扯他个窟窿。   连削、带调整捆绑的位置,一个时辰又过去了。   时间!时间、时间!为啥过的那么快?她真想把每一刻都劈成两半用!   接下来就是制绊倒对手的圆竹棍。材料用慈竹即可,篾成一根根后,用不着特意刮青,但是每根过刮刀,打磨的圆柱形必须标准。标准了才更易踩滑。   打磨好一大把后,截断,每个小竹棍跟手指差不多长即可。废物利用,装到昨晚两个盛粪的竹筒里,用稻草当塞子(方便取)。   组合武器,要求得用木匠大类包含的材料,将各零件连接成一体。这太好办了,她先找竹筒能放的位置,置于木架底下的支柱夹角,一点也不妨碍狼筅的操作。   于是又赶紧搓草绳,倒不用搓太长,两个竹筒都在中间位置绑死扣,底部绑活扣。急用它们时,解开活扣就能把竹筒朝外翻转,然后揪出稻草、倒竹棍。   咚!鼓吏报时:“巳正。”   还有半个时辰就午时了,王葛这才想起早食还搁一边没吃。为节约时间,她一边吃着、一边去放置水碗的地方,饮足,再咬着饼、端两碗水往回走。   进行下个装备的制作!泥球。   考生的水是管够的,浇在坑旁的碎土堆上,两碗水太少,再连续端,然后搅拌湿泥,捏空心球。不能捏太大,得单手能握住。留一面不封口,待泥巴干了以后,往里倒粪汁。   还缺水,泥也不够。她再刨坑、再端水、继续捏。多多益善,宁可用不上,也不能捏少了。臭球还有个重要用处,就是万一那个勇夫变怂夫,不敢靠近狼筅了,总不能僵持吧?他不过来,她就用臭球扔他。反正木架底盘的两层横木栏里能放不少臭球。   咚!午初时刻到。   午正时刻。   未初。   未正。   王葛看看泥球干的怎样了,继续制蒺藜。先用篾刀将毛竹削成一个个两头尖的瘦梭形,然后三个为一组,用细草绳将它们捆在一起,这样就能有六个尖刃扎人,肯定比四个尖的威力猛。   啧啧啧,她是仁善人,就不在它们的尖尖上蘸粪汁了,免得对手变成贾三娘。比试嘛,无冤无仇的,她只要取胜、最好能获得“头等准匠师”称号就可以了。   咚!鼓吏又一次报时:“申正。”   王葛先停止制蒺藜,开始往泥球里灌粪汁。拿开盖在坑上的竹,冲出来的臭气都辣眼睛。   还是将竹管劈半,舀粪汁灌入泥球,然后用旁边干净的湿泥将它们一一封口。这个过程她小心翼翼,幸好泥球都争气,没破。   咚!酉初。   王葛眯着眼睛,脸上脏的不成样子,真的是太臭了,被熏的不停流泪。总算制完了。   器物棚外,除了她,所有考生已试完器械威力。   威力咋样?怎么说呢,倒也不错。主考官的暗示确实都听明白了,基本都制的盾,有竹盾有木盾,还有个考生制了两个小盾,能双手防御。   也有几个制蒺藜网的,用草搓绳、编网,将竹蒺藜密密麻麻绑在网上,这类考生肯定是想让队友先以铁器械牵制敌手,再用此网往对手身上一蒙。   都不傻,没一个制竹枪、木矛等攻击类、投掷类的。既然注定会输,当然要少挨揍。   酉正时刻。   “诸考生回避。”   随巡吏下令,考生都返回各自制作区。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众考官齐齐出动,要一起检试一种新武器:狼牙刺。   “狼筅”为何被称为狼牙刺了?   因王葛在这十一年间,从未听人提到过“筅”这个器具名称,所以考官问此物为何名时,她回复没名,并解释制此物的原由,是她惹大母生气时,大母好拿扫帚打她,她觉得扫帚打人铺天盖地,无处可躲,该被制成武器。   一时间,考官们全都她逗笑。由主考官暂时将此物起名为:狼牙刺。 第141章 140 我最愿对战小女娘   四个巡吏抬着木架出来器物棚,一个魁梧身板的抱着狼牙刺。因臭球制作不易,威力又“猛”,考官只让王葛拿出来两个。   主要想试的,还是狼牙刺跟木架的配合威力。   将狼牙刺没有枒杈的光滑尾端,穿进木架正中位置的木环里,此环跟下方的粗柄为一体,粗柄穿透木架横面板(板上方垫了几块厚木板为基座,厚木板跟木架面板的窟窿,都比木环的柄粗),面板的底部,同样被她向上楔了三层木板为堵。   所以能随意旋转的其实是木环,狼牙刺从环中穿过,只要木架不倒,它的秆身也能跟木环一样旋转。   主考官令一名游徼辅助王葛,假扮她队友,但非必要不得出手。另一游徼穿皮甲、头套镂空大竹笼、手上也戴了长筒厚手套,假扮勇夫。   一声“开始”!假勇夫在乱枝纵横的狼牙刺前横窜、蹲身、隔远绕圈、正绕、反绕,都被王葛敏捷的一次次怼准。   此举已经测出这武器确实能旋转自如,木架也较稳,俩臭球都没掉出来,盛小竹棍、蒺藜的六个竹筒更是牢固。   主考官:“测狼牙刺威力。”   游徼先发制人!早瞅准了一截竹枝、没有尖刃的破绽位置,抓住、狠拽!当他手上力度骤然一松,立时知道上当了!   这截竹枝是陷阱。   竹枝轻易脱离秆体之际,王葛奋力向右一推秆尾,乱蓬蓬堪比大扫帚的前端“哗”的扫中游徼大半身躯。当真如王考生说的,铺天盖地啊,他躲都没法躲,赶紧喊:“认输!”   王葛舒口气,说实话,此器实战是否利于防御,有多利?她也不晓得。   假勇夫的皮甲、手套都被钩在狼牙刺的倒钩上了,摘除还挺麻烦。几个考官笑的见牙不见眼,顾考官道:“哎呀,我还是年轻,沉不住气,迫不及待明早到来了,哈哈。”   刘考官持不同意见:“后生可畏啊!但是一个小女娘,为了取胜,用粪溺当手段,心性未免阴损了。勇夫若先被狼牙刺扎伤,再被污了伤处……”   王葛心一沉:马后炮!嫌阴损为何不早说?她又不是没提前询问,现在臭球都制出来了,此人开始讲仁善了,不知道否定她的品行,有可能连她成绩都毁掉吗?   主考官:“呵呵,刘考官能说出这番话,还是经历的少啊。似都城、并州、雍州、秦州、益州等地,哪年准匠师考生与勇夫的大赛斗不死人、不打残几个?难道只许勇夫打死、打残匠人?不许我匠人考生反击?就算明日有勇夫死在比斗中,也没什么可惜的!连匠人都打不过,留他们到战场上挣虚功吗?哼!”   刘考官垂眸,不敢顶撞。   顾考官顿觉解气。他早看刘考官不顺眼了,去年此人瞧不上踱衣县的匠童考生,今年又瞧不上此县的匠工考生,没想到越来越没数,不向着匠人,反担心那些武艺高强的乡兵。   唯贺考官知晓主考官为何生气。这位大匠师前些年一直在秦州,因烧当部落中的羌姚氏作乱,秦州、雍州的仗就没停过。那里汉人、氐人混居,几乎全民皆兵,自然瞧不起刘考官不分敌我的做派。   狼牙刺威力已试,巡吏将其搬至草编器物棚西侧的空地,并协助王葛把所有臭球拿出来置在木架底部横栏里。如此,她的制作区就空了。   戌初。   九十九名铁匠考生到齐。   王葛的队友叫姜小四,浔屻乡人,年纪十五,个不高,身板宽厚。二人演练的位置偏僻,别的考生均看不到。   姜小四的成绩排在最后,都已心灰意冷了,一看狼牙刺,立即恢复斗志。   他打开厚布袋,里头有至少十来颗铁丸。“这项考核给我们的材料不多,不让使用竹、木辅料,我们只好制弹丸,要么制铁蒺藜。不过王考生放心,我自小就喜欢打泥丸,很有准头,不会拖累你成绩的。”   “你真打的很准?能演示一下吗?”王葛欣喜,正缺这种本事的队友。   “能!”姜小四恨不能显露本领,他在一丈外画个双脚大的圈,跑回来,将弹丸一掷……没砸中圈内。   “我平时都是扔三次必中一次。”   砰。   “第三次必中!”   “是我紧张了,这回肯定……”   “中!”   “必中!”   “中、终于中了,呵……”姜小四羞愧垂头,拘谨的都不知道往哪搁自己的脸了。   王葛:“姜考生,其实我的战术是由你操控狼牙刺,我掷辅助武器。狼牙刺很沉,你试一下吧,我教你。”   “哎!我有力气,我肯定行。”   今夜的乡兵比武场仍旧喧嚣,往年都是普通乡兵中选出的勇夫跟准匠师考生赛斗,今年更换这伙世族子弟,多少都会有人不服气。王恬、司马冲互相看不顺眼,但今夜达成共识,不服气者,尽管来挑战!   角抵、骑射,任挑一样,谁输了谁趴下学犬吠。   没人把明早跟匠人考生的比试放在心上,除了桓真。   王葛……是个变量,万一此次又创造了新器物,他可不想碰上。于是待挑战比武都结束了,他大声叫来王恬,找到兵曹史。“匠人考生中若有个叫王葛的女考生,被安排跟我或王恬对战,我和王恬请求换人。”   “原由?”   “我二人对她有恩,她肯定不敢使手段,我和王恬都不想胜之不武。”   王恬:“怕……说的对!”桓真瞪他一眼,他立即改口。算了,真让他揍王葛,他确实不好下重手。   匠人考生的资料已经送来了,兵曹史找到王葛的排名,还真是巧了,正是和成绩为首的桓真对上。   兵曹史为难道:“若是将她对战的顺序往后调,她只能对战司马冲。”   司马冲假装路过这里十几个来回了(每个来回只有两步),急切过来:“选我、选我!那就选我!嘿,小女娘是吧,我最愿对战小女娘了。”   比武场外围,司马南弟踮着脚尖,指着远处的司马冲,跟卞恣、谢据等同门兴奋道:“快看,那就是我三叔。威武不威武?俊不俊?”   “哇……你三叔武艺一定很高吧。”最小的江同门已经学会敷衍人了。他觉得司马同门的三叔、还有另俩人都好像野猴子啊,哪个都不威武。   精舍给小学学童们放了两天假,允许他们来观看大赛斗,回去后,每人都得写一篇文章。   一众小学童哪能想到,比起明日,司马冲现在的形象,确实威武、且俊……的很哩。 第142章 141 惨烈的对战   “所有匠工考生、勇夫细听规则!每组赛斗,均为二考生对战一勇夫,念到姓名者,在十鼓声后,必须入场站到各自的防御区、进攻区。你等可明白?”   “明白!”九十九名勇夫的吶喊声整齐又有气势,盖过了人数两倍的考生。不少勇夫都暗啐:凭什么总把考生念在他们前头?他们今日的成绩是拼力量、拼骑射,靠真本事换来的。这伙考生呢?只需要打铁、劈柴就能立于此地!呸!   游徼扯着脖筋继续喊:“考生小队,允许一直防御。勇夫若超过半刻不进攻,淘汰!”   “还需设此规则?哈哈哈!”蓬头垢面的王恬带头叫嚣。   哄、哦吼……勇夫队伍怪叫声四起,就这样都盖不住司马冲的骂声:“王恬!防的就是你这怂货!”   王恬龇牙,隔着桓真伸出俩指朝上一抠,一副要插司马冲鼻孔的挑衅样。   兵曹史头疼不已:“肃静!”   都亭长早有准备,就立在鼓下,夺过鼓吏的槌一敲,勇夫队伍安静。   游徼:“每组对战,均分三场。一方喊『认输』,另一方不能继续攻击。连赢两场即胜!众考生切记,需二人均『认输』才能停止对战,否则勇夫可继续进攻。考生可明白?”   “明白。”太欺负人了!凭啥这条规则只让考生回复?   勇夫队伍里有人反身跳出来,朝考生队伍吶喊:“你等认输可要快些,不然嘴巴叫我揍肿了就喊不出来啦!”   引发无数人起哄后,他反身跳回原位。   兵曹史愁的捏捏眉心。这名捣乱的儿郎出身山阴贺氏,贺太常虽已离世,但余威未减,且贺氏后辈为官者众多,哪个都不是他小小县吏敢惹的。   咚!都亭长又敲一声鼓。   游徼:“对战赛斗现在开始!考生第一组,胡烈烈、蒋由。勇夫,司马诌。”   两名考生立即进入防御区。胡烈烈是铁匠第一,蒋由是木匠倒数第一。胡烈烈的武器是铁蒺藜,蒋由则手执木盾,木盾右侧能拆卸,榫卯连接,拆下来后是个木棍。   但是司马诌没上场。众勇夫又吵杂起来,不该是成绩第二的司马冲先上吗?昨夜司马冲和桓真调了上场顺序,不必宣扬也很快被众人知道。   桓县令在两名医者、二十名执刑棍的游徼簇拥下终于赶来了,径直走到鼓下,奋力槌响一声后,愤怒道:“第一场,勇夫怯战!淘汰!众吏听令,即刻起记录所有喧哗者!连嘴都闭不紧、徒长双耳不遵规则的,岂能为兵?岂配为兵?凡喧哗、凡议论、胆敢辱我官吏威严者,先掌嘴二十棍,再废乡兵身份!打死了也勿怕,县署管埋!”   全场静谧的可怕。   别说勇夫队伍没人敢再吱声了,龅牙者都赶紧将上嘴皮子使劲往下抿,生怕被吏误会在偷偷说话,就连周围观赛的百姓也跟着惶恐肃静。王恬一见桓县令就腚疼,无比庆幸自己个头还矮,被桓真、司马冲挡着。   桓县令一个呼吸间环视周围,喝令念名的游徼:“报第二组!”   完了,司马诌脸色难堪,他就这么被淘汰了,太冤了!还不敢申诉。   顾考官走向防御区,把傻在原地的胡烈烈二人带回队伍。   游缴:“考生第二组……勇夫……上场。”   桓县令将鼓槌扔给都亭长:“十声鼓后,不到各自区域者,皆视为怯战!”   县令来去匆匆,但是将医者、执罚的吏都留下了。   鼓声中,桓真望了那俩医者一眼,这是去年阿父遣来的,一个是金疮医、一个是折伤医。   接下来的比试,勇夫们将憋气全发泄在匠人考生上。   赛斗过程中可没不让说话。木匠李甲连人带盾被勇夫踹飞,人刚倒地就被对方袭至,一边扇他脸、一边讥讽:“蠢货赶紧喊啊,你不喊我怎么停?”   铁匠队友大叫着扑过来,被勇夫提起李甲身体将铁匠扫倒。铁匠后脑勺磕地,大喊“认输”。可李甲仍没机会喊!勇夫每一巴掌都控制的刚刚好,只要李甲说出个“认”字,“输”字就被巴掌扇回去。   “蠢货、蠢货、蠢货……”此人打累、没意思了才放手。   再一组。铁匠考生连扔铁弹,因为太害怕,一个都没扔到勇夫跟前。对方几步跨来、翻身拾起铁弹在手,直接砸中铁匠面门。木匠队友顶着盾抵住勇夫,哭喊:“认输、我们认输。”   铁匠躺地上抽搐,哪喊的出来。勇夫单手把住盾,揪着木匠的头发摔他出去。木匠也起不来了,都亭长喊停,制止了虐打。勇夫下场时啐口痰在铁匠身上。   所有匠工考生眼中都含着或屈辱、或恐惧的泪,包括王葛。原来这就是大赛斗,比他们想象的血淋淋、惨烈数倍!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匠人跟勇夫比武力?怎么不让勇夫跟匠人比技艺呢?   此赛斗除了没底线的羞辱匠人,还有何用?   远处观赛的百姓都不忍看了,南山馆墅的一众小学童惊慌失色。   卞恣眼中的泪,不是怯懦。她低声,跟好友司马南弟说道:“我大父、我伯父、我阿父都经常带伤回来,我看到的是他们已经包扎好的伤。他们跟坏人搏斗时,是否也这样惨烈?我……我有时还不听话惹他们生气,我再也不会不懂事了,再不会了。”   谢据眼中的泪,是悔、是自省:阿父身上也总带伤呢。我一直盼着他疼我、懂我、哄我,可他在外受了伤,难道不也盼我疼他、懂他、哄他吗?   接下来的匠人考生都不再犯傻了,勇夫不是普通乡兵,是乡兵中的佼佼者。他们拿自己的短处跟勇夫的长处比,只能自取其辱,说不定还会落下伤残,毁掉一生。   认输、认输。   认输、认输。   认输……   匠人考生皆是一上场就认输,即便这样,仍有俩勇夫逮着时机,把铜刀掷了过来,幸亏没砍中人。   不过这种泄愤的虐战,到了勇夫七十名次时,明显好转了。六十名次的勇夫进入战斗区后,只是安静等匠工考生认输,并不出言羞辱。   一组组过渡的非常快。   终于到王恬上场了,他是勇夫第三名。考生认输。   桓真上场,他为勇夫第一名,跟司马冲调了对战顺序。考生认输。   司马冲没等游徼喊完,提刀跑上场,兴奋的鼻孔都涨了:“考生王葛!速速来战!”   观赛的小学童们面面相觑:王葛?是他们的王同门王葛吗?   司马南弟倒抽口气:要糟!三叔,你可别犯傻! 第143章 142 战!   巡吏辅助,在计时鼓催促下将蒙着布的木架、狼牙刺搬到防御区。王葛、姜小四上场,二人眼神交流后,她肃容,指着司马冲喊道:“我斗胆代表木匠考生,向你宣战!”   姜小四浑身控制不住的发抖,不全因害怕,还因他从未被这么多人注视过。“我也代表铁匠考生,向、向你宣战。”   司马冲平生最恨别人指他,怒火汹涌:“好!那我就代表所有勇夫向你宣战!看在你是某人老相……乡的份上,第一局我多让让你,咋样?哈哈哈哈……嗝!”他振臂原地转个圈,朝桓真、王恬狞笑,目光回来,瞠目结舌。   王葛和姜小四已经将油布揭开,露出了巨型大扫帚制式的狼牙刺。   “这是啥?!”司马冲惊叫。张牙舞爪的蓬松枒杈,快赶上横躺的王恬那么宽了,还残留着不少竹叶!每根枒杈上都有尖刃、倒钩,密密麻麻的比桓真头上的虱子都多!   姜小四半蹲身,把稳竹秆。   “此为……狼牙刺!”王葛举起臭球(手上没敢太用力),破嗓大喊:“匠人之能,在智!不在莽!今日我木匠、铁匠考生,就让你等勇夫瞧瞧,何谓两智守隘,千人都不敢过也!司马冲,被我吓住了吧?我现在以泥球掷你……料你也不敢接!”   就这伎俩?司马冲怒喝:“你扔!”   “四!”王葛握球、迅速钻入木架下方留出的倒“V”空隙。   跟她同时耍诈的是司马冲,他又不傻,接个屁球!而是往侧方一扑、仍是假动作,实则滚地,欲从地面袭击执秆者姜小四。   “四”为王葛小队的战斗模式代号。几乎一宿的魔鬼式洗脑训练,姜小四已经不用思考,听到四就高抬竹秆,狼牙刺那一端立即扫地,撵着司马冲旋转。   啪啪啪!王葛瘦而矮,才能钻进木架底下的三角空,三个臭球接连往司马冲滚动处……的前方位置砸。   泥碎、粪溅!   粪溅、溺飞!   其实从王葛跟对方互诈到现在,仅有两个呼吸的工夫,司马冲倒地后,如同人形碾子,被狼牙刺驱着从粪污上滚了两遭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屎?!”他简直不敢相信!他是怀疑泥球里有鬼,但以为最多藏着蒺藜或铁钉,没想到裹的竟然是粪污!   啪!   王葛逮住对方秒忽一怔的时机,俩臭球齐扔,左手那个正中司马冲胸膛。由于太紧张、兴奋,右手那个被她捏碎了,崩她自己一身。   姜小四一压、一抬秆身,狼牙刺如一簇遮天大树自司马冲头上倾覆而下。   “认输!呕……认输呕咳咳咳……呕哕咳……”   咚!休战之鼓槌响。   姜小四在听到头句“认输”时,已经稳住竹秆,巨型扫帚头下,司马冲吐的生不如死,狼狈的拽断自己被钩住的头发,连蹬几下,逃出砸击范围。   太臭了,这一定不是人屙的,臭的他双眼都充血了。   周遭人群静谧的可怕,连平日最看不惯司马冲的王恬也惊呆了。一是对方败的太快,战斗过程都不如王葛讲那番话的用时长;二是每人把自己替换为司马冲,发现一样无法破局。   此战,幸亏不是他们上场。   司马冲站起身,昂头(跟斗志无关,如此才能呼吸点新鲜空气)。   王葛钻出了木架,昂头(理由同上)。   两个屎人的目光都恨不能剜死对方。   可怜姜小四被臭气熏的嘴巴乱颤。   九十九场赛斗,唯一一场凭搏斗进入第二局。   游徼:“十声鼓后,开始战斗。”   咚咚咚咚……   鼓声一停,司马冲不再躲避,劈刀砍竹。   “四!”王葛重新钻入木架底下掷臭球,一个紧接一个的扔。   从她的角度只能砸对方下躯,司马冲明显不在意粪溺了,他计谋是对的,但姜小四操纵着狼牙刺上、下、左、右横扫,毛竹之坚硬不是虚名,附带竹枝弹性,一时间哪能砍断。   哗……   小竹棍上场。   它们黏在粪泥里,司马冲一踩上就打滑,他特意稳住下盘力量,刀上的力量就减了。   “啊!桓真竖子坑我!”这时再不知道昨晚是桓真故意大声喊王恬、故意引他偷听、换对战小组,他就真是傻货了!   他气极,更加疯狂的砍竹枝。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这竖婢不就是只会扔臭球吗?想让小竹棍绊倒他吗?他不管、先劈竹……嗯?   有个竹枝上没那么多倒钩,只有顶端一个尖刃。   破绽!   “啊……”司马冲长啸,装的更歇斯底里,刀骤然换至左手,趁此枝弹过来离他最近的秒忽之际,右手抓牢,狠拽。   桓真:糟糕!   王恬早将自己代入为司马冲,激动的好似他自己抓住了狼牙刺的破绽。   砰!   司马冲劲使的有多大,摔倒就有多狠。   上、当、了!   啪!   最后一个臭球砸到司马冲的下巴上。   迸!他愤恨的将铜刀抛过来,被木架的脚挡住。糟糕,不该丢刀!   王葛和他同时抢刀,她大喊着“砸、砸他”,姜小四抬秆、落秆,司马冲又陷入上场的僵局,被铺天盖地的狼牙刺撵着翻滚。   王葛把刀拽到自己脚下,喊道:“丢刀如断臂!司马冲你还能挣扎到几时?”   她掏出另个竹筒中的蒺藜。   “人形碾子”在仓惶中窥到,大喜!只要竖婢敢掷,他就能反败为胜!   拿错了。王葛塞回蒺藜,倒出另个竹筒里的小竹棍。   竖婢啊!   “认输!认输、认输!”司马冲欲哭无泪,此战被淘汰掉,就意味着要比桓真、王恬晚进护军营一年。一年啊!到时他们成了老兵、他成了新兵。   咚,止战鼓声响。   王葛蹲着走出木架,姜小四热泪盈眶:“王考生,我们赢了。”   “对。我们赢了。”   司马冲恼怒的踢开几十小竹棍,站起,身上还黏着不少。此时不能抖,抖不掉更丢脸!他恨恨盯着王葛:“你们,共有几套战术?”   “只有一套。”   “那为何喊四?”   “喊别的我队友记不住!”   姜小四不好意思的点头。   竖婢!呜……太气人了、实在太气人了!司马冲气的直哆嗦,小竹棍随他哆嗦往下掉。   游徼:“第九十九场赛斗……考生组赢!”   勇夫队伍沉默,一直在沉默,技不如人的情况下再闹腾,只能显得他们胡搅蛮缠。深感无奈的是,到现在为止,谁都想不出破解狼牙刺的办法。   司马冲在对战前扬言代表了所有勇夫,位列第二的成绩,他有资格代表他们。所以,现在是全体勇夫败给了全体考生。   他垂头丧气归队,站桓真、王恬中间,桓真被熏的苦大仇深,王恬把自己扎发绳撸下来,揉成俩小团塞鼻眼里,还垂着线头。   砰!吏用刑杖怼地,示意所有人肃静后,兵曹史上前,宣布大赛斗结束。“诸考生,想必你们早存疑惑,为何让不通武艺的你们,跟乡兵中的佼佼者搏斗,造成数十位考生受伤、甚至会落下残疾。”   考生们、围观百姓之目光重新看向伤病区,一个个伤者都上了药,有的压抑着哀嚎,有的还在昏迷中。   是啊,为何?   感谢一直以来订阅,赠送月票的各位友友!原谅我码字时间少,每天只能尽力保持两更,不过每一更我都会认真写的,不会辜负每位读者。再次致谢! 第144章 七点的更新延迟   这几天写文时间太少了,还是两更,但早上七点肯定更不出来了,往后推。见谅。 第145章 143 剔除败类   “因为只有经历这一遭,你们才知恐慌、才知无助、才知屈辱。你等才能感受前线将士们的痛楚。他们日复一日驻守疆域,日复一日经受你们刚才的伤疼、恐慌和无助。为什么?因为很久了,他们都没有比敌人更利的武器、更结实的盾,没有能挡住流矢的甲、他们的兜鍪甚至抗不住敌人的木棍!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在了关隘,你们呢?有多少人在想……难道不该如此吗?可是凭什么?!”   兵曹史说到此,缓缓环视勇夫与考生,继续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如果不经受今日,你们考取匠师后,还会跟从前一样心安理得!会逐渐失去匠人的血性、忘记匠人的职责!身为匠人,就该克己、该时时思虑,思虑为朝廷制出更利之兵器,为农户制出更利耕之农具,而非不知付出、只知抱怨。”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匠人血性、匠人职责……王葛拳头紧攥,开始心潮澎湃!是,匠人需有血性,有血性才能勇;匠人二字本身就是职责,因拥有职责而晓奋进、而时常自省。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自你们考取匠童、匠工后,便可以享受朝廷赋予的各种利,可减田租、减力役,你们可曾思量,每年朝廷少收多少谷粮?有多少乡兵在填补你们空缺的力役?只要考为匠工,官署置下的匠肆就不能拒收你们为工,必须按制器数量支付你们应得的钱粮!仅凭这一利,你们足可维持一户生计!可是多少年了?匠师令都发布多少年了啊,耕种之农具,将士攻城之器械,毫无增进啊!不让你等也感受伤痛、感受绝望、期盼旁人搭救你等,你们……怎知耻!!”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王葛深思,不认为官吏在煽动人心,因为他的话句句占理。受了恩惠当然要报恩,绝不能因为长期受朝廷恩惠,竟觉得理所当然了。减免的力役工程,难道就扔在那不管了么?是因为有乡兵顶替了。少收了田租,难道就任由粮库亏空、令前线将士少食吗?不,是朝廷用别的利,跟富户交易了粮食!   她余光里突然出现一排小矮咳咳……同门咋都来了?   原来,小学童们位置太远,听不大清兵曹史的话,就由左夫子带领凑近了考生队伍。   兵曹史:“再说你等勇夫。朝廷组建少年护军营,为的是什么?是让你等炫耀、攀比家世?还是让你们逮着机会就虐打百姓,只为出一口恶气?此等人,怎配为乡兵?留着你们反而在辱乡兵之名!百姓看到你等,不但不心生安稳,还会因你们在而恐慌。睚眦小忿都要成倍虐回百姓,你们败坏的不止是乡兵声名、还有损朝廷设立护军营的初心!今日,众吏皆因有你等战友而羞耻!”   说得好!王葛憋在心头的郁气终于吐了出来!   兵曹史后方,躺在草席上的考生伤者再也控制不住,呜咽出声。   “左、右吏听令,刚才记下的二十九人,全都驱离!废勇夫称号、废乡兵身份!敢违抗者,就地杖责!”说到最后,他“愤慨”至极,抬手指向那二十九人的位置(手指不抖那么厉害就好了)。   不是他突然胆大敢对付这些世家子弟了,是桓县令已经不满,他再不拿出雷霆手段,兵曹史的职位就又要换人了。   末名次的司马诌吓得两股战栗,因为从他旁边的人开始,俩俩游徼推搡一个勇夫……不,不再是勇夫了,早上还意气风发的二十九个同伴,再也没法考护军营了。   司马诌硬着头皮横挪小碎步,一直挪了二十九个人的空位置,挪到了第七十名身边。此同伴浑身正打筛糠,后怕不已,幸好啊,幸好他没虐打匠人考生。   不少人发现,勇夫们随着兵曹史一番铿锵之词,随那些败类被驱走,队伍气势不减反增。   剔除败类,方显留取者优秀!   大赛斗至此结束,护军童子的五十个名额,需得核计各项考核成绩,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当然,连匠人都打不赢的司马冲和司马诌就不必操心这事了。   王葛向左夫子揖一礼,来不及跟同门叙旧,就随考生队伍向回走。除了她的“头等准匠师”等级已定,其余考生跟护军童子一样,都要等待各考项成绩相加。   但是除了考官和伤者停留于备考区,其余考生都被巡吏催促,穿过备考区,进入了离场通道,铁匠考生一直在王葛这些木匠考生前方。   集体去哪?   渐渐听到吵杂的打铁动静后,王葛莫名想起了坑钱找骂的训练场。   通道变宽,走出。呈现在考生眼前的,是一个集木匠、铁匠于一起的大匠肆,但这只是第一个匠工区。   众考生被告知此处为官署匠肆后,分了组。王葛等二十个木匠考生分配在最靠里的第七区域,这里人最少,只有木匠工。   “让道。”一个满脸污垢的小郎正费力拖一筐木零件。   “我来。”王葛帮他一起拽。   “多谢。我是荷舫乡郑鹊,王匠工,你咋也被淘汰了?”   王葛想起来了,这小郎在考场上见过。“我没被淘汰,是准匠师考结束了。”   郑鹊悲喜交加,终于能回家了?   这筐零件是郑鹊刚制好的,拖到零件区,匠吏察验合格,当即给郑鹊兑换铜钱。   王葛匆匆回去,带考生们过来的匠吏正好在分配活计:“每人一个制作区,选定后不得更换位置。按照提供的模子制器,模子或为完整器物,或为零件。所需材料从材料区自取,制作一批后,到器物区、或零件区察验标准。有的模子上有刻字,那你们仿制器物或零件时,也需在同样位置刻下户籍地、姓名。制器需规范,若因敷衍、懈怠出现问题,必追究到底!废匠人所有等级!考试成绩出来后,你等便可离去。”   “是!”   地方很大,空制作区很多,各制作区的模子有相同的、有不同的。考生们分散开,王葛选中的是草篓。草编器物棚不少模子都是草篓组合,当时她就觉得官署或许急缺此物。   匠吏每隔一段时间就在制作区巡查,告知每四个时辰可去如厕一次,早、中、晚三食,都由隶臣妾将饮食送到制作区。匠工的制作区也是休息区,每日最多可睡三个时辰。   没过多长时间,有个匠吏过来,拿着竹契。“考生可识字?”   王葛看着竹契内容:这一幕好熟啊!而且还真是巧,此匠吏不正是当时第三训练场那个摇拨浪鼓、让她立契的人吗? 第146章 144 活该你们没考上   五月二十五,风和日丽。县邑南的官道上,人三五成群,比往日多了不少。   王葛和另两个瓿知乡的女考生途中相遇,搭伴同行。对方一个姓聂,年龄十七;一个姓殷,年龄十四。从谈话中能听出,此二人在乡里住的很近,早就相识。   没走多远,桓真、王恬一行人从后方路过,看到她后,就把毛驴上的行囊卸下,把毛驴借她使了。   这毛驴以前寄养在自家一段日子,温顺的很。王葛背着空筐,让它驮着铺盖,一身轻的赶路,何其快哉!她笑眯眯一会儿望着前途,一会儿看毛驴一摇、一点的脑袋,心里好想大喊:要回家了,终于要回家了!   她也终于明白谢据之前讲的考项规则,为何跟实际的规则有偏差了。谢据说的其实也没错,只不过每条都属于最初制定准匠师考时的内容,但每年主考官有权稍作改动。   比如第三考项的“制规”,考核的还是匠工抛开规器后的掌握能力,但不是谢据说的制木觚,而是空手画圆,两两对决。既然每年的考核都有变化,传下来的就是重复考核最多的。   这些都是桓县令告诉她的。再次近距离见到县令,王葛心里……不大好受。桓县令一看就不到三十,可这次见他,发现他竟然长白头发了,眉毛中间的“川”字纹像是烙上了一样,即使他笑,那三道纹也没舒展开。连大赛斗这样的比试,他都匆匆来、匆匆走,可见忙碌成啥样,可见他忙的事,远比大赛斗重要。   再结合她前几天在官署匠肆制了好几天的草篓,又签了一次保密契……任何匠工皆不准将制器的任何消息泄露,否则废匠人等级,受刑责。   所以,一定是哪个地方在打仗,而且战事急迫,战线长,需要不停的供应武器、大量后勤物资。   对于战争,来自现代社会但长年只专注编织、雕刻的王葛,也仅能想到这些了。桓县令召她去县署也不为别的,是为询问狼牙刺的制作过程,前因后果他都要写进公文中递往郡署。最后,贺她被录取为头等准匠师,并言:“凡在大赛斗中凭制器赢乡兵的匠人,自耕农户提前更改为匠户;头等准匠师,亦如此奖励。”   也就是说,王葛无论完成这两个条件中的哪一项,即使今年十月她考不上匠师,自家的力役也免了,粮租再减一成,跟真正的匠师享受的减税待遇一样,何况她两项皆达到了。更惊喜的是,她成为了会稽郡的“班输童子”,是头等匠工的特殊奖励,这个称号关系到匠师大道的终极目标!   班输童子啊,班输是谁?鲁班啊!啧啧啧,这称号真带劲。   这时聂女娘和殷女娘的谈话吸引了王葛注意力。   聂女娘:“唉,这次考不上,以后再想来考就更难了。”   殷女娘:“我也是啊,及笄后我就要嫁人了。对了,你从姊的病好些没?还那样闹腾吗?”   “哼,更疯了。又变得整天不说话了,闷头绣……绣一个儿郎在手巾上,我伯母气的都烧了。我来县里前,她又跑出去,幸亏我伯母跟着寻她去了,不然又要闹出多少闲言。”   “你从姊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故意糟蹋声名,连带着糟蹋自家姊妹的声名?”   “哼,你呀,白长我三岁。你想想,她都二十了,再不嫁人,乡吏就会给她许人家。听说乡吏指配的郎君,不是鳏男就是有疾者,你从姊这样一闹,闹的人尽皆知,谁肯娶她?她不正好腾出时候,万一这半年里,真能再遇到她中意的那个郎君呢?”   前头偷听到这的王葛,吓得眼珠儿恨不能各自瞥到眼尾了。天呀,她想起来了,以前和二叔去乡里时遇到个冲二叔抛手巾的,那女郎当时好像就说她姓“聂”。   不行,回家后一定嘱咐二叔,这段时间别去乡里了。在古时代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人,无论男女都不值得歌颂。聂娘子虽然在背后数落自己从姊不对,但她从姊为了陌生郎君,闹腾到被乡邻尽知、嘲笑,为人更自私。   聂娘子忍不住了,哭道:“若真是这样,我回去就跟她拼命。她是得意了,闹得我被退了亲。”   王葛这回不能装听不见了,真是不劝显得冷漠,劝了还怕聂娘子更羞恼。   殷小娘子:“我有个主意,你回去说给你伯母听。”   王葛转过来的身体假装整理驴背上的铺盖,又转了回去。   “你从姊擅绣就擅画,让她把那郎君的样子画出来,然后你家暗自打听,既然那郎君很俊,就总有见过他的。打听到以后,若那人没成亲,就找媒人去提。”   “人家又不傻,即便没成亲,还不知道打听我从姊为人吗?”   “他若不应,你们稍微……散点传言,说当日他拿了你从姊的手巾,才惹下这段孽缘,哪能惹了事不管事?只要把你从姊嫁出去,再传些佳话,传着传着就成真的了,过两年,你又不到二十,还怕选不到中意的人家?”   王葛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一个十四的女娘,也太毒了,活该没考上准匠师。   “对呀,阿殷,幸亏有你,真是好主意。”   你也活该没考上。   且说桓真四人快马而行,他这次出来只带了铁风。铁雷留在苇亭。跟随王恬的部曲姓石,叫石厚,体型跟熊似的。   王恬嘴角、右脸都是肿的,一说话就揪的肉疼,难得安静。他这伤是跟司马冲互殴所致,他毕竟年少,身板有差距,又一次没打赢。桓真当时没帮忙,还训他:“该。”   俩人又起争斗的原因是司马冲来问桓真:“你是不是知道你那相……那王匠工能打赢我?”   “不知。但我的确知道她擅制奇器,我何必犯险跟她为敌?”   “所以就是我自找的喽?”   “聪明。”   司马冲要不是打不过桓真,此刻就能将他撕碎再跺进泥里了。他龇牙愤恨,呼气如牛。   黏着粪的小竹棍随他的大喘气,又掉落几根。“我知她是头等匠工,但我不信那狼牙刺是她一个小女娘能想出来的!哼!”   “你看。”桓真拿出火折子。   司马冲:“显摆个屁,我也有!”   “你再看。”他指不远处的灭火缸,那里头竖着几杆铜制的灭火水筒。   “啥意思?”司马冲皱眉问。   王恬窜过来,嘴快解释:“就是说你一身屎臭,可以当牛粪烧,一缸水都洗不……”   砰、砰、砰!俩人就这样撕打起来,你揍我一拳、我捣你双眼。   桓真回想到这,看到铁风骑马返回了,他去探一条小道,穿行小道能节约一个时辰的路程。   “桓郎,王郎,前方林子里有死人,是个女娘。”铁风说话时,眉头稍微一挑。桓真明白,铁风定是发现某线索,且这线索和他、或他认识的人有关联。 第147章 145 第145绝对是他杀!   再可爱的毛驴屙粪蛋时也不可爱,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俩耳还使劲的朝后撇哩。别小看古时代的环境法,王葛不知道历史上别的朝代怎样,但是在大晋,家畜在官道上屙了粪必须拣干净,不然能罚的普通农户倾家荡产。   所以她的背筐没白腾出来,赶紧在路边拔野草垫筐,戴上手套把粪蛋拾筐里。这样一磨蹭,就落在了聂女娘俩人的后头。   王葛正好不想再跟她俩搭伙,就不紧不慢的牵驴走,用草枝帮它撵蝇虫。   殷女娘突然惊喜的朝前方挥手,一个穿着栗色衣裳、背藤篓的郎君朝她跑来。殷女娘俏脸羞红,问:“你咋还真来啊,路那么远。”   “不算远,在这里等也不用办过所。”   此处刚好出了县邑境。再往前走百丈远就到了瓿知、浔屻两乡和荷舫乡的岔路了。   “阿安,她是……也是咱乡的考生。阿安,我没考好,没被留取。对了,我还新结识了个同乡考生,小娘子……小娘子你走快些啊!”   躲都躲不开。王葛过来后更无语,殷女娘立即欢喜的道句“走”,也没再彼此多介绍句。   “别动。”殷女娘从阿安的腰后侧位置、藤篓下方恰好遮不到的地方,拿下个不知啥物,往道边下坡的草窝里一掷。“沾了根草你都不知道,走吧。”   嗯?啥草需要使劲往草窝里扔?殷女娘说这话的语气,可不似刚才那么欢喜啊。   聂女娘不知为何也拉着脸,慢慢和王葛并行。“王小娘子没怎么和我二人说过话。”   王葛停一下,指自己喉咙:“呃呃咳。”   “我有水,你喝吗?”   王葛摇头。   殷女娘回头催促她们:“快点啊,总磨磨蹭蹭的。”   “烦死!小时候没觉得她这样烦。”聂女娘不满,连带刚才的抱怨一起嘟囔出来,声音挺小,有种我没特意说别人坏话,你王葛爱听不听的意思:“刚才数落我从姊,显得她多有主见似的,一见着郎君,还不是跟我从姊一样。那郎君没来时,我是她邻家旧友,人来了,啧……我成了某考生。”   王葛停下,太好了,驴又屙粪了。   聂女娘跟着停下来。“呵,安郎君刚才就瞧了我一眼,可把她酸着了。哼,谁的眼珠是种在当中吗?只能瞧一个人、不能转悠?那不是傻货吗?啧啧啧,只要瞧旁人一眼就是有歪心?她这针眼大的心思,还不如我从姊哩。哼,别说,这殷小娘子啊,真跟驴粪一样,乍看挺灵透,一肚子灰!”   “啧?你俩快点!”殷女娘又一次催促。   王葛举手示意正在拾粪。   聂女娘已经抱怨完,先冲远处喊句“来了”,然后跟王葛说:“我先过去了,你也快点。”   “嗯。”   再说桓真几人随铁风来到槭树林中,林中比道边凉快多了,巴掌形的落叶到处都是,野草不长,稀稀落落的从缝隙里挤出。   死者的绿衣裳从远处看,跟草叶融为一体,石厚打量铁风,暗赞对方眼力真强。   这女尸的衣衫稍有不整,仅是稍有。死因初步看,是颅后正好磕在一块半埋泥土的石头上,眼睛还微睁着,嘴巴也微张。   王恬一边脸肿、另边脸更肿,蹲下来观察尸体时,显得睁只眼闭只眼,表情更好笑,仿佛在跟尸体较劲。他口齿不清道:“他仨!嚼对是他仨!”   石厚:“王郎在怀疑……他杀,绝对是他杀。”   王恬抬起较劲眼神。“嗯!”   桓真也“嗯”,接着道:“现在起,一人只梳理一次案情。铁风你说。”   “此人……”   “尺娘纸。”王恬更正。   铁风:“此娘子骤然倒地时后退了一步。这里树叶堆的略厚,留不下印迹,但你们看她右边的脚跟处,鞋底粘着差点踩成两截、还没断的树叶。这树叶是新落的,湿且有韧性,突遭碾,才能将断未断的粘在她鞋底。如果她是正常滑倒、仰下去,来不及退这一步。而且按距离算,她该在这个位置被滑、被绊。此处没有石头也没碎枝。”他脚尖勾个圈。   “所以她是被人推搡,退了一步没撑住,倒地后磕伤、或当即死亡。再加上最大的疑点,她的襦、衫领口都扯的有些松,总不能是她自己扯的。”   王恬站起来,看着铁风,把自己领口扯开。   铁风:“我只瞧出这么多。”   桓真:“石厚说。”   “尸体被人动过,在腰下一点的位置,一定是有某物压在这里,被扯走了,扯出来时带动死者的裙,不明显,但……”   桓真拣个棍,把女尸腚后的布料拨拉一下,问:“这样还能瞧出来吗?”   石厚……   王恬说不上惊悚,还是兴奋,脸彻底畸形。   桓真先看铁风一眼,铁风知道犯了大错,垂头。然后他拿出一方手巾,手巾一角绣着个掌心长度的郎君。此绣像只有上半身形,着重五官的绣描,王恬越看越觉得眼熟。   想起来了!   桓真看着王恬:“对,很像王二郎君,王葛二叔。其实王二每天在贾舍村,只要一查就知死者肯定不是他害的。铁风之所以取走手巾,是怕王二逃不开被此事拖累,被村邻说短论长。”   “属下知错。”   “以后做事一定小心再小心。”   “是!”   石厚蹲下,拾起桓真用过的草棍再拨拉下死者裳裙,以此表示“同流合污”。   王恬也拣起草棍。   “你别动!”   “王郎莫动!”   “王郎……”   仨人同时制止。   人命案必须报当地乡正,此地界已经出了县邑,但离瓿知乡还远,桓真让铁风直接去报县署,他和王恬去最近的野亭投宿,今日是没法赶路了。留石厚在此等官吏,莫让野兽、或穿近路逃避盘查过所的百姓破坏凶案现场。   傍晚,槭叶亭。   王葛向亭吏出示过所,今夜投宿在此。这里树林密集,为了减少砍伐,围墙内的每间茅屋都很小,均以荆棘为篱。   殷女娘三人早走远了,安郎君没有过所路证,哪敢投宿野亭,只能再往前找空亭将就一晚。   好奇妙的友情,聂女娘瞧不惯殷女娘,还偏偏跟着同行。   王葛往驿亭后头走,前面都住满了。猪圈特有的臭味渐渐传来,毛驴倒挺欢喜,跟几头猪附和哼叫。   突然,一个小石子扔到她前头丈远位置,她惊望过去,是王恬,正站猪圈边上冲她笑。   “王郎君?原来你们也投宿在这呀。”   王恬神秘道:“我债办案,不要多问。旁边树棱死了个棱。啧啧……和你二叔……”   二叔?王葛脑中轰一下……耳鸣般的杂音从四面八方聚拢!   “阿恬!”桓真怒喝,令王葛清醒。他拿着锹过来。   王恬以为要挨揍了,但桓真却说:“王葛,进来说。还有你,也进来!” 第148章 146 王葛的推断   尺高的门坎将王葛绊倒,王恬“哎”一声把她拉起来,这一碰触才发现她在抖。   王葛摇摇头,忘了道谢,也没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王恬耷拉着脑袋坐下,没想到一时嘴混,竟给别人造成这么大的恐慌。   桓真把手巾铺开,绣像位置正冲王葛。“我和阿恬在五里外的槭树林发现一女尸,此物被女尸压在腰下。”   女尸!王葛这口气总算倒上来了,她以为王小郎刚才说的是……明白了,手巾上面的男子绣像,确实很像二叔。   桓真:“事情是这样……”阿恬不知轻重已经说漏了嘴,不如把此事跟王葛讲明,何必让她提心吊胆。   原来是这样。她擦掉泪,起身,向桓真一揖,感激不已:“烦劳郎君帮我转达铁阿叔,多谢他相助。我二叔立身正,此事跟他绝无关系。可是官吏查案,肯定是先把我二叔带去乡里审讯,再找村邻为证,这过程不必说十天半月了,就算一两天,我大父母担惊受怕的也熬不住。桓郎君,王郎君,王葛代我家人,谢二位。”   桓真示意她坐,说道:“过不多久,县署肯定遣官吏去林中查案。我发现的线索有几个,你听听,也好心里有数。首先,此手巾要么是死者倒地时恰巧压住一半,要么是凶手故意塞到尸体下,想混淆视听。不论属于哪种,铁风的判断是没错的,有没有这条手巾,跟查案无关,只会将脏水泼到你二叔身上。”   “其次,那处槭树林是瓿知乡穿行县邑的近道,不挨村、亭,择此近道行路,还能躲避过所路证的盘查。可是荒郊野外,死者一孤身女娘应当没胆走这条路,我判断她应当有同伴,凶犯很有可能就是她同伴。”   “再则,死者死亡时间应当在昨夜戌初至亥正,没发现她携带过所竹牌。倘若是死后被人拿走了过所,反而好查。”桓真轻叹一声,“唉,若是偷跑出门的女娘,希望她家里尽快报案吧,不然官吏就得排查县邑、各乡,才能确定死者身份、离家时间,再以此推断她是从县邑返乡?还是离乡去县邑附近办何事、见何人?”   王葛听的很认真,见桓郎君说完,且他又陷入案情思考,她就拿起手巾细细察看。   王恬凑近她,王葛手指在绣像“郎君”的双目瞳孔位置点两下,小声道:“王郎君看,这两点距离,像是横着别过一根针。各留下一点针眼痕迹,倒显得人像有了几分生机。”   “咦?是啊。不过你们女娘绣花随手把针别在手巾上,不正常吗?”   “是正常。”王葛放下手巾,想的却是别的事,且随她一边想,一边说了出来。   “去年我跟二叔去乡里时,和一个看上去二十年纪的娘子错肩而过,她没原由的抛给我二叔一条手巾,除了没绣像,跟这条手巾一模一样。那娘子当时自称姓『聂』。回家路上,我怕惹麻烦,把手巾扔了。”   “今天离开县邑,我路上搭伴的两个女娘,都是此次考准匠师的考生。一个姓殷,另个姓聂。从她二人路上的交谈中,我知道聂考生就是去年偶遇的聂娘子从妹。”   “是殷考生先问聂考生……你从姊的病好些没……还闹腾吗?”王葛尽力回忆,模仿当时两个女娘的语气:“聂考生回的话是……她从姊更疯了,整天在手巾上绣一个儿郎,还说……她从姊擅自跑出家,幸亏很快就寻回来了。”   “殷考生又说……你从姊是不是故意的?然后给聂考生出了个损招……让聂家先根据绣像找到郎君是谁?若对方不愿娶聂娘子,就自扬家丑,散播是郎君先招惹聂娘子,将聂娘子招惹的疯疯癫癫。”   “只要聂家将聂娘子嫁出去,家丑就是聂娘子姑舅家的家丑了。呵……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王恬:“算盘是啥?”   桓真:“你怀疑殷考生是故意提及聂娘子?”   王葛点头:“越回想,越觉得她比聂考生还期盼聂娘子赶紧嫁人。殷考生明年及笄,和她订亲的郎君……殷考生称他阿安,此人特意从乡里出发,等候在岔道口接她。此人无过所竹牌,不敢投宿槭叶亭。”   听到这,桓真预感接下来的话,可能真的关乎这桩人命案!连王恬也认真听,不琢磨啥是算盘了。   “有一点很奇怪,殷考生从阿安腰后摘掉个草棍,她说是草棍,说这话的时候,能听出她很不欢喜。且……谁会把小小草棍使劲往道旁的草窝里扔?随手掷在脚下才正常吧?还有就是,我没看见有草棍从她手中被掷出去。”   “说不上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奇怪。我从她扔的位置开始数,数到岔道口,我一共走了五百二十五步。”   王恬半张嘴巴……是所有准匠师都这么缜密(有病),还是只有王葛这样?   “当时我把每步控制在二尺,怕数错,聂考生跟我说话我均没理会。”   桓真扯下脖领,心道:每步控制在二尺,司马冲输的一点都不冤。“你怀疑,殷考生扔的是……”   “绣针!”三人异口同声!   桓真:“只要确定死者是聂娘子、再确定被殷考生扔掉的是绣针,此案基本就破了!”   王葛:“我可以去认尸体。虽然记不清楚聂娘子的模样,但看到面容、身形后,总能想起几分。”   “你不怕?”   “不怕!”   此时天色刚昏,三人又匆匆离开亭驿,为了赶时间,桓真骑一匹马,王恬、王葛一匹马。她和王恬都才十一,她又在脸上蒙了面巾,就是被人看到也无妨。   王恬骑术精湛,王葛只害怕了一会儿就习惯了。   三人赶到的正巧,铁风找来的县吏是贼捕掾,已经察完尸体,正命隶臣将尸体捆绑,准备抬到马背上。   此贼捕掾是桓县令的门下吏,桓真只要求看尸体面容,如果真能辨别身份,贼捕掾欢喜都来不及,哪会阻拦。   桓真吹燃火折子,照在女尸可怕的面孔上。王葛打着抖,不停告诉自己,不能害怕,不能害怕!早早破案,二叔才更周全。   不害怕!   再强的心理建设,也难以抵消视觉上瞬间的大恐惧!这一眼扫的太快,她只跟女尸死不瞑目的双眼来了个对视。   不行,这样岂能认出来?   她偏过头,迅速深呼吸几下,再转回头时,再不偏离!   同时,对聂娘子的记忆也浮于眼前,渐和女尸面孔重迭……重迭……重迭……郎君,我家住东巷里,姓聂……   王葛自以为坚强了,实际整个人吓得提肩、探脖、抖的都感觉她快站不住了,这副狼狈样让人瞧着真是既可怜、又可笑。   可是,她慢慢呢喃出的话,不可笑!   “我家……住东巷里,姓聂!”   贼捕掾(yuàn):抓捕贼盗的县吏。 第149章 147 姊弟谈话   我姓聂。   王小娘子倒是记得我。   他们找到我的绣花针了吗?   唉,又梦到了聂娘子。王葛醒来时,晨光自半开的木门照进来,由高向低倾斜,屋外,阿弟的诵书声比这束晨光还令人振奋,一下就将梦里的乱七八糟驱散了。   苇亭初建,分给每家农户的荆篱院均只有并排的三间屋。中间和西侧的屋还算宽敞;东侧那间仅能堆柴垛,放一口粮缸、一口菜瓮,还有个可移动的圆柱形陶灶。水缸、农具、一捆捆草料,都只能摆在东侧的草棚下。西边的篱笆前也有个小草棚,和四片木板搭建的茅厕并立。   宽敞的两间屋是相对来说的。王菽、王艾跟大父母住中间那屋;王禾、王蓬、王荇跟王大郎住西屋。   王葛回来了也跟大父母住。她迭起被褥,把挡在窗洞的草帘子朝上对折,用木棍别住,光芒瞬间亮堂了整间屋。   苇亭只有少数几间茅屋留出了窗洞,对农户来说,尤其是浔屻乡迁来的这些百姓,他们根本不需要屋舍能通风、采光,求的反而是最好哪里都不透风。而且留出的窗洞一定要和屋门是同侧,不然会形成穿堂风,冬天就没法过了。   她趴在窗洞瞧虎头,这孩子越来越像个小老丈了,背着手、缓踱步,随背诵的内容有韵律的摇着头。真可爱啊!   王荇瞧见她了,咧个灿烂笑容,继续诵书。   王葛白学了几个月,依然跟听天书一样。麦粥的味道也传进屋里了,她探出头,正好瞧见王菽在水缸舀水。“阿菽。”她唤从妹。   “从姊醒啦?”王菽欢喜的回她,“我温着粥哩,从姊赶紧过来吃。”   “哎。”王葛出来,问道:“阿蓬阿艾呢?”   “阿蓬跟着郑阿伯他家去开荒了,阿艾……唉,喜欢拌猪食,跟大父母去猪圈那边了。”   王葛笑笑,麦粥不太好吃,因为苇亭两口井的水都带苦味。相比之下,才知道贾舍村的井有多好。“阿蓬每天都去开荒吗?”   “嘻,我就知道你担心从弟,不过从姊放心,阿蓬就是在郑阿伯家翻过一遍的地里再拔一遍草根、逮虫,没啥重活。阿蓬干的可仔细了,每天郑阿伯都夸他。”   王菽说完这些,王葛正好吃完。   她一抬眼,见王菽撅着嘴,眼眶发红一副想哭的样,赶紧问:“咋了?”   “你吃饭更快了。还说在外头享福哩,骗人。”   “嘘……还不是为了让大父母安心,别让我阿父听见。”王葛蹲到缸下刷碗,连带漱口,把过来拣便宜的大白鹅训走,示意王菽过来,从姊妹就这样窝在缸边说悄悄话。“我有十天假,但这次回去不是回南山馆墅了。啧,别乱想,是桓县令告诉我,山阴县新置了一个准匠师急训营,我们这五十名准匠师,只能去二十人。”   王菽:“喔?那肯定是好事喽。不过山阴县是不是很远?”   “嗯。二百多里地。”   小女郎吓得一捂嘴,二百多里?比她以为的远要远多了!“从姊,你是不是怕大父母不同意,先跟我说,到时让我帮你说话呀?”   王葛再舀一点水,喝了后嘟囔道:“阿菽这么聪明,肯定是喝这水喝的,我也要多喝点。”   王荇总算诵读完,立刻跑过来。“阿姊、从姊,你俩在笑啥?”   王葛拍拍自己背。   王荇扭捏着,还是趴到她背上。好久都没被阿姊背过了,真好,阿姊回家了,真好。   王葛背着阿弟出院子:“走,咱们转转苇亭。变化更大了,跟新建了个村落一样。”   “是哩!”   王菽怀疑从姊这是避开伯父,先跟虎头提去山阴县的事。唉,从姊每次回来,离开的日子就更漫长。苇亭的邻里时常夸自家出了个极有本事的女娘,羡慕的很,羡慕从姊不必辛苦开荒就能过上好日子。可他们哪知道,从姊在外头受的苦比开荒累多了。“山阴县……唉。”   王大郎拄着杖出来:“山阴县咋了?”   王菽:“山、山阴县,山阴县……席子我铺好了,我去抱荆条。”   王大郎笑:这孩子最随二弟,不会撒谎。山阴县?阿菽不会无缘无故知道山阴县,一定是阿葛说的。她得到十月才在山阴县考试,为何现在跟阿菽提起来?这孩子方才分明在忧心叹气,莫非……   这时王葛已经跟阿弟来到木亭里。苇亭唯一没变化的就是这个亭子了。   “我现在沉了,阿姊背我累了吧?”小家伙太会心疼人,让王葛坐台阶上,他在后头给她捏肩膀。   “有点累。”   “昨日你回来,饭都没吃完就睡着了,别说大母和阿父了,连大父都心疼的……”王荇抿紧了嘴,不想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哭的,可还是没忍住。   “来,坐。其实我昨晚那么快睡着,根本不是累的,是路上遇到了一桩杀人案,把我吓得前一宿几乎没睡。”   “啊?!”   “所以啊,我可算回来了,你们都在,我一安心就睡过去了。我跟你说说这桩案子,差点连累二叔……”   王葛从路上搭伴同乡考生说起,到再遇桓真,到观察那方手巾、怀疑少了根绣花针,再到桓真是如何梳理案情的,她又是怎样抽丝剥茧的,连带最后她去辨认女尸,认出就是偶遇过一次的聂娘子!王葛仔仔细细,全告诉王荇。   讲述的过程中,她时刻提问:“若是你,你怎么想?你再想,别按我讲的说,按你自己想的说。”   半个时辰过去,终于讨论完。王荇问:“然后哩?天亮后,桓阿兄他们就去找针了吗?”   “去了。所以剩下的事只能等你桓阿兄回来才能知道。”   “嘻,我明白了,到时我去问,问到后告诉阿姊。”   王葛用头抵他的小脑袋,王荇欢喜,像心头开了一朵花。“该虎头讲了,讲讲这段时间家里的事。”   “家里都挺好,除了三叔。上个月,大父同意王竹回家了,可是王竹每天清早去种地前、傍晚回来,都要去看望鳏翁,给翁做早食、晚食。三叔一开始只嫌王竹犯傻,后来嫌他不孝顺自家长辈、反孝敬外人。再后来,鳏翁生病……阿姊别担心,翁很快就好了,是王竹日夜照顾,照顾了三天,翁才好的。”   王葛点头:“不管咋说,王竹这点做的对,翁没白疼他。”   “是。二叔也是这样夸的。谁知道三天后王竹刚进门,三叔就打他了,把王竹的鼻子、嘴角都打出血了。二叔气坏了,说三叔骂儿郎的话比仇人还狠,二叔就把三叔打了。”   “三叔骂王竹啥话?” 第150章 148 要紧的事情   王荇愤然,尽管周围无人,他仍小声转述。   王葛难以置信,忍不住“呵”的冷笑,此刻真觉得,可能换哪个孩子被王三教养,也教不出好来。   王三骂的是:“你就是个天生的坏胚、不孝种!怪不得我梦到你要放火烧死你二叔……”   剩下的话被王二郎揍回去了。   王葛问:“虎头,你可知二叔为啥不等王三把话说完就发怒吗?”   王三?王荇只惊诧一下,立即跟着改口:“知道。王三把梦里的罪孽安到自家儿郎身上,这就是阿姊从前跟我讲过的『莫须有』之罪!倘若让王三继续莫须有的嚷,被村邻听到,传闲言的时候只要落下最关键的三个字,王竹……唉,竹阿兄还有活路吗?”   是啊,落下三个字就会变成……怪不得你要放火烧死你二叔!   “唉,咱不说他了。二叔常来吗?我想二叔了。”   “常来,嘻,因为二叔也知道你快回来了。”   “贾三娘哩?”   “嫁出去了。听说是个不长头发的鳏夫。”   “噗!”王葛姊弟抵头笑,笑的像两只刚偷到谷粮的鼠……在桓真眼里。   “桓郎君何时回来的?”   “桓阿兄!”   桓真今日用布条束发,以一根歪扭的木棍为簪,一看就是自己打理的,头顶梳的有两处鼓包。“一个时辰前回来的。”他坐下,拍拍跟前,让王荇坐他身边后,看向王葛道:“按你说的距离,县吏用磁铁找到了,确实是一根绣针,还带着一寸长的绣线,绾着死结,线与颜色,均与绣像一样。”   太好了!不过她心里也只是踏实一大半。“桓郎君,此案应当再牵连不到我二叔了吧?”   桓真见王荇也是一副紧张相,便知王葛已经给小家伙讲了。   “已经将何安、殷女娘一同缉捕,何安不经吓,当场就招了。他跟死者聂娘子早就相识,何安本性放荡,一边跟殷女娘订了亲,一边牵挂着聂娘子。聂娘子因年纪过了二十,怕乡所随意给她指配婚事,就对何安也上了心。聂娘子虽半疯却不傻,知道何安不会娶她,所以何安说要离乡几日去接殷女娘时,聂娘子更慌了,大概是想将事情做实,也偷跑离家,跟在了何安身后。二人都无过所竹牌,又心照不宣,便一同穿行槭树林。”   桓真一讲案情,不但话多,整个人格外神采飞扬,有了少年郎的样子:“何安是放荡,可他也不傻,无论聂娘子怎样勾引,何安都直说不会退亲另娶。那根针就是在此过程中,扎在了何安腰后。”   王葛点下头,明白了。终归是聂娘子棋高一着,知道何安即将和殷女娘会面,就行此计。殷女娘到时一定会看到绣针和针上的彩线,只是谁能料到殷女娘果断的把针线扔了。殷女娘一定早知道何安跟聂娘子不清不楚,因此比聂考生还着急,想让聂娘子赶紧出嫁。   一切,全能说通了。   桓真先告诫王荇:“记住,这些都是阴私手段,不可不知,不可不妨!但儿郎志在四方,总依靠阴私手段行事,绝成不了大事!”   “是!我记得了。”   桓真继续道:“后来何安逐渐被聂娘子的胡言乱语搅烦,就推了她一把,手巾掉落,何安知道聂娘子始终还记挂着……哼,而后这厮痛骂,聂娘子无反应,才看见聂娘子颅后恰巧碰在石头上,死了。何安先是被吓跑,发现手里一直拿着死者的手巾,就蠢上加蠢,折了回去,把手巾掖在死者身下,重新离开。”   王荇:“他确实蠢,本来或可判他过失罪,这回不但可判故意杀人,还另加一条栽赃陷害。”   “嗯。诵王文舒的《诫子书》,若错一字,加诵十遍。”   “是!”   桓真连夜赶路回来,顾不上歇,先考王荇的功课,姊弟俩都感激不已,立即眼神道别,一个大声诵书,一个知趣的揖礼离开。   王葛来到猪圈处,正听到大母赞王艾:“啧啧,瞧咱家阿艾手巧的,多会拌猪食,都长出花来了。”   “大母也觉得好看?”   “好看。这几头猪吃了阿艾拌的食,一定长的更硕壮。”   王翁被老妻和小孙女逗笑。   “有多好看?我也瞧瞧。”王葛笑眼弯弯过来,原来是小家伙在猪食上洒了几瓣野花。“呀,确实好看。”   “从姊。”王艾害羞的躲贾妪腿后。王葛离家太久,小家伙还没熟悉回来。   “大父,大母。”王葛拿过大父手里的长竹耙,继续把深圈中的猪粪拨拉成两堆。“你们歇会,我很快就干完。”   “好。”老人家心里真是舒坦啊,长孙女又有本事又孝顺,前几日,乡吏特地来苇亭,把阿葛被录取为“班输童子”、“头等准匠师”的喜讯捎来,并说自家的自耕农户籍已经改为了匠户!明年的力役,二郎不必去了;今年九月的田租再减一成,只交四成租。   “大父,昨天我睡着了没来得及问,乡吏来苇亭后,有没有说还要去贾舍村?”   “没说。去贾舍村?是有啥事?”王翁知道孙女不会没原由的问这个。   “准匠师等级只考技艺,但是考匠师等级,必须先通过乡、县的察举。”   贾妪:“啥是察举?”   王翁:“我知道。跟读书人举孝举廉一样,就是要有贤德的声名。”   贾妪明白了:“那咱虎宝肯定能通过。啧!”她突然后怕的抚胸口,“幸亏虎宝有主意,教张仓时没收钱粮,不然魏妪那张嘴,谁知道会不会嫉妒咱虎宝有本事,恨她孙儿没考上匠员名额,对乡吏胡说八道哩。”   王翁:“更该庆幸程求盗机智,让卢求盗把张菜送回贾舍村了,不然张菜万一想不开出了事……现在琢磨啊,才知道迁出贾舍村就对了。有些不在意的坏事轻视了,就能慢慢烂成大疮。”   “大父说的对。”王葛赞成。张菜又惹过啥乱子?等有时间再问吧。要紧的事情是,该把王三分出去了!得在短时间内、有方法的循序渐进。   第一步,就是让大父母警醒,她的匠师大道,必须有贤德声名铺路,否则她再努力也会被不争气的家人毁掉。   第二步,获得二叔的支持。   今日二叔若过来的话,那就今日提。若不过来,她明日跑趟贾舍村。不能拖了,她最多在家呆十天,六月十日必须赶回县邑。 第151章 149 又上坏侄女的当了!   王二郎先去乡里买了粮,然后绕道过来苇亭。来对了,侄女果然回来了。   王葛跟二叔长时间未见,立刻瞧出他面相变了。不是她会看相,而是久别重逢,她对二叔的印象还停留在三月分离时,那时他多爱笑啊。可现在,虽然也在笑,却又回到了以前的他。   二叔以前就是时而爽快、时而阴沉,阴沉的时候挺瘆人,好似……怎么说呢,就像一副身体里有两个灵魂。一个灵魂爱发怒,爱出神,话不多;另个灵魂则时刻在压制暴怒,尽力帮助长房(尤其贾三娘和王禾针对长房时)。   后来随她考匠员、匠童,从妹阿菽学编织、三房姚妇被弃,家里的贫困终于没那么捉襟见肘了,二叔的戾气彻底不见。尤其贾三娘被弃后,二叔走路都带风,整日咧着大嘴笑。   可是才分别两个月啊,一定是被王三气的。   若搁平时,王二郎来探望二老,说几句话后就得往回赶了,可这回他刚起身,王葛就举着右胳膊挡在自己眼上了。   轻微的抽泣声,让王二郎眼圈顿时红了,他急的跺脚:“哎呦哭啥嘛,不走了!二叔今晚不走,明早再走!”   “嗯。”王葛破涕为笑。   王翁欣慰。长房以后肯定会兴旺,可二郎憨直,没啥本事,又只有一子一女,若无长房帮衬,次房日子难啊,分户后更没法过了。阿葛视二郎如父,是次房之福。   今天的晚食,一家人欢声笑语,王翁让贾妪打开铁郎君送来的麦酒,老两口和大郎、二郎皆饮。   王蓬、王荇则手拉手,给诸长辈、兄姊妹唱诵诗歌。诗中有禾,诗中有葛,诗中有菽,诗中有蓬,诗中有荇,诗中有艾。   诗中既含道理,也有脚踏实地的生活。   王二郎又饮酒、又饮水,实在等不及小家伙们唱完,赶紧跑茅厕。解决完急匆匆出来,见王葛正站在院门口,误会了,以为有贼,抄起草棚下的农具冲篱笆外喊:“谁?出来!我可瞅见你了啊!”   “哈哈,二叔,我嫌阿蓬和虎头唱的难听,出来透透气。”   “哦,吓我一跳。”   “二叔胆子这么小。”   王二郎不好意思的抓抓头。   “二叔胆子这么小,当年都能不顾一切的救我阿母,我才能活下来。所以谁要再敢说二叔胆小,我一定骂他!徒有莽胆的儿郎多了,哼,哪个有我二叔英雄?哪个敢打虎?”   “啊……”黑暗里,王二郎眨巴眨巴眼,眼泪沾到睫毛上,重新看清楚侄女。她相貌还是随长嫂多一些。“啥英不英雄,都是自家人,应当的。那些年咱家日子太苦,家里着急开荒,你阿父又突然落下眼疾,更忙不过来了,多亏你阿母贤良、勤快,家里才慢慢缓过来,你阿父也慢慢缓过来了。”   “我想问二叔件事,不想被大父母听见。”   “哦,你说。”王二郎随王葛出来篱门,还站在院前,如果家里人找他俩,一出屋门就能看见。   “我阿母被野虎咬着时,我三叔也冲在最前头么?”   王二郎的腮瞬间咬紧,王三当时跟村邻在一起,是,也打虎了,但那时自家人都不冒险靠近虎,光在外圈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等伤到虎后长嫂还有救吗?所以他的第二世,阿葛生下来就……没有阿葛,后来的虎头也……   不愿回想!   他一会儿愤怒、痛苦,一会儿又甩头,像是两个灵魂在抗击!   王葛:“二叔,我在外求学,听说过一种奇事。”   “啊?啥奇事?”   “有人能重活一世、两世哩。二叔信吗?”   轰!似平地炸雷,后面的一句王二郎根本没听见。有人能重活一世两世,那有人跟他一样重活了三世吗?   王葛轻叹,二叔才是真正的老实人,这副见鬼、心虚的表情,都不用怀疑了,绝对是重生者。“二叔,你信我吗?你是我叔父,你信侄女吗?”   “当然信。”王二郎慢慢回神,“当然信。”   “那你会害我吗?”   “我、我咋会害你哩?你这孩子、你……”   “二叔,我有件事一直不敢跟大父母说,怕他们年纪大了会吓着。也不敢跟阿父说,我阿父瞧不见物,要是再揣着我的秘密,那走路不都得摔跤啊。”   “你的秘密?”王二郎瞠目结舌,压低声问:“你、阿葛你,你也是重活了?”   王葛伸出五指。   “啊?!”王二郎怪叫,赶忙捂嘴,震惊又同情:“你比二叔还多重活两世?”   “不是,我是看二叔胡言乱语,问你这是几根手指?”   砰砰砰砰!上当了!坏侄女啊坏侄女!王二郎左右拳头狠捶自己胸膛。就知道她没好心眼,啊呀上当了!这可咋整,这可咋整?咋圆回来,咋圆……   “说瞎话才能圆回来,真话圆不回来。二叔,反正你已经说漏嘴了,快跟我说说。”   胡说八道,又在糊弄他。啥叫说真话圆不回来?   “二叔不说,我去告诉大父。”   “哎哎哎。我说,我说。唉……”王二郎也是酒劲上来,憋了许久的苦楚再也不想憋了,一腚坐地下,开始述说他梦魇似的三世经历。   “第一世,天下大乱,百姓都不知道哪个是皇帝。有一天,苦县宁平城几天被杀死数十万人的消息传来,所有躲在野山的人都慌了。我们想着只要不下山,应该能活下去。现在想想,真傻,我们都能听到遥远的消息了,那些骑着马的匈奴人,当然也来了。”   “第二世从一出生就不一样了,因为换了个好皇帝……”   “第三世很奇怪,我活过来时,倒在树旁边,一睁眼就看见野虎咬住了长嫂的脚,我啥都没顾上想,拣起铁锸就砸,我的凶劲让村邻也更出力,刚把野虎吓走,虎宝你就……嘿,真好……你嗷嗷哭,哭的可大声了,你阿母本来都晕过去了,硬是被你哭醒了。唉,就是这样,三世,二叔一直没啥本事,还是只会种地。还有更闹不明白的,我每重活一世,前世的好些事都记不清,就像记忆被摘掉一些一样,咋都想不起来了。”   王葛坐旁边,头埋在手臂间,瘦削的肩一颤一颤。   王二郎生气了:“多悲惨,二叔多悲惨,你笑成这样,哼!”他一起身,醉意直涌脑门,趁着还能走直道,赶紧回屋。   王翁瞪儿郎一眼:“酒量还不如黍粒高,快躺旁边吧。”   “我不躺你旁边,我躺我大兄旁边。”   贾妪:“阿葛哩?”   王荇:“我去找。”   王蓬:“我和你一起。”   再说王葛,二叔一离开,她再也控制不住,呜呜的抽噎,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可怜的二叔,让人心疼的二叔,让她感激敬重的二叔!   他除了第一世早亡,其余每世都在救她和阿母,好似他重生的意义,就是为了让她王葛来到这世间!   但就像他说的,他的记忆缺失了。他哪是活了三世,而是四世!   漏掉的一世,就是他以为的第三次重生之前。他一定是救她阿母的过程中,被虎撞到树上撞死了。不然怎会被重新附魂魄?   所以今世的二叔,是他的第四世! 第152章 150 回贾舍村   次日一早,王二郎目不斜视的走路,目不斜视的吃饭,目不斜视的牵牛前行,至木亭道边,跟二老、长兄、晚辈们道别。   王葛:“二叔……”   王二郎吓得俩腿一绊。唉,昨晚他的嘴跟开了瓢一样,都说了些啥嘛,怪不得都说饮酒误事,果然!   “二叔,过两天我和阿菽回村看你。”   “哎,好。”   王葛瞧着二叔逃跑般的心虚样,真是又想笑又心疼。昨晚想跟他提分户计划的,只好再延两天了。不过没关系,二叔明显厌恶王三,不会反对的。   那就先进行第三步。   王翁老两口要直接去扫猪圈,王禾离开了,他得去马厩,王菽也很忙,得跟亭户的小女娘们一起编草鞋。   王葛:“大父,这次我回去不是回南山馆墅,是去山阴县。”   “去山阴县?”王翁顿时停下,惊问:“以后都不让你念书了?还是为了匠师考试?”   “咱回家说。”   “行。”王翁让老妻带阿蓬、阿艾去猪圈,阿蓬能帮忙、还能看护幼妹。   回院,进来屋,窗帘半掀,王翁、大郎、王葛围坐。王荇自己在院里伏案练字。   王葛:“这次准匠师考结束后,桓县令给我两个选择。第一是继续留在南山,然后提前一个月我自己去山阴县;第二是加入山阴县新置的准匠师急训营。急训营会设各种竞逐比试,初级匠师若想考取中匠师,有个条件、或者说成绩,必须达成……就是百场郡级竞逐赛的前十名。”   最后这句话令王翁父子倒抽口气。百场、郡级赛、前十名!天啊,匠师等级真是一关更比一关难。说句难听话,郡有多大、有多少人口?最远只去过乡镇的普通农户,一辈子也不会往那方面琢磨。   令他们感慨的是,阿葛才十一岁,就知道提前为中匠师铺路,正如她在村里免费传授匠技,提前为品德察举铺路一样。   家有贤女娘,赛过诸儿郎!   “但是,”王葛话语一转,“如果三叔再继续无事生非,甚至在大父、二叔不知道的情况下,克扣佃户的谷粮,那我就算赢了一百场比赛又怎么样呢?白辛苦一场,所有成绩付诸流水!大父,阿父,倘若真变成那样,我怎么甘心?”   “哈,哈……唉……”王翁这两声笑,仿佛后头还有话,但却苦笑摇头,然后不语。   王大郎:“阿父别怪虎宝,她并非不敬她三叔,实在是她三叔不值得敬!”   “怪虎宝?不!”王翁赞许又激动的望着孙女,“从前我只是听人说,成大事者,必须果决。现在咱王家也出了一个果决、聪慧的女娘,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么会怪?虎宝,大父相信你已经有好办法,说出来!”   “是!”   次日,王翁、王禾、王菽都请了一天假,祖孙四人天刚亮就出发,走回贾舍村。新修的大道太好了,这是众人来苇亭后第一次回村,欢喜的不得了,王菽看到不同颜色的野花就采摘。   王翁:“回去后你可得放好喽,不然阿艾能把这些花全拌到猪食里。”   王葛跟着笑,心里正想二叔讲的一件事。他说第一次重生(也就是他的第二世),贾舍村也修了新道。这说明二叔每次重生,经历的社会大环境是一样的,也说明确实是她改变了家里的悲惨命运。   既然改变了,就要一直越变越好,不能重蹈覆辙。   回到村里,已经是下午申时。路上不停的跟村邻打招呼,然后在许多村童的跟随下来到自家院前。   怪不得这些孩子一直跟过来,各个神情都跟瞧稀罕一样,原来自家院门结着绳索。   唉,按说家里人都出门,结绳索也没错,错就错在贾舍村没这风俗。多明显啊,这是把村邻当成盗贼防啊。然而绳索真能防住盗贼吗?   王翁气呼呼进院:“敞着院门!”   “哎。”王禾赶紧应道。   老人家能不气吗?东厢房竟然也结了绳索,这又是防谁?三郎这竖子,连他二兄都防啊!   王禾兄妹的脸上更不好看。   夕阳散着无尽余晖,漫天赤色将山野映成桃源般的画卷。可画卷只适合文人雅士去观赏,行走在画卷中的农户,唯觉得浑身疲惫。   王三一见院门大敞,毛骨悚然,声音急得变了调,跟夜枭一样:“二兄,咱家、快看咱家,进贼了啊!”   哈哈哈哈!   一直站道边的村童们为啥到现在还不走?盼的就是眼前的热闹,一个个不是捧腹大乐,就是鼓掌跳脚,还捏着嗓子学王三:“快看咱家进贼了啊……”   “哈哈哈哈……哦哦,以父为贼,以侄为贼。王家三郎,以父为贼,以侄为贼,哦哦……”小童们越喊越齐。   王二郎紧攥农具,真恨不能把王三的嘴砸烂、砸哑!   “二叔,你们进去吧,大父在主屋。”王葛端着筲箕出来院门,里头是一个个草编的小鱼、小蝴蝶,每个上头都插有野花。她对小童们喊:“都过来,我刚编好,一人一个,不许抢。”   小童们欢喜的领着草编趣物,终于各回各家了。   院门依旧大敞。   主屋里,王葛回来后,王翁没绕弯子,直接道:“这次回来,是跟你们说分户的事。”   二郎、三郎各有各的惊,大概都想过会提前分户,全反常的没出声。   “提前分户,不是因你们有不孝之举,到时我会跟乡吏说明。原因你们肯定也琢磨过了,阿葛以后离家越来越远,虎头也是,我和你们阿母今年在苇亭,明年说不定就迁去清河庄了。早分户,对长房、对你们都好。当然,你们不同意也没用。”   王三肩膀一下垮了,头垂的很低。   王翁见他们仍都不语,就继续道:“分户就得牵扯财产。咱家不到一百五十亩地,这个宅院,一头牛,两户佃农,值钱的就这些,你们要觉得还有别的,现在补上,若都不说,我就按这些分了。”   王二郎摇头。   王三郎呼吸渐粗,仍垂着脑袋道:“长房有本事,也要跟我们争地么?既然越迁越远,争了有啥用?”   二郎冷笑,已经懒得再和王三辩论,他说道:“分了好,早分户,阿葛才能安心出远门,虎头能安心读书。我是他们二叔,也就能帮上这些了。阿父放心,分给我啥我要啥,啥都不给我也不怨,到时我跟阿父阿母去喂猪,跟阿禾一起扫马厩,都挺好。”   王三抬起头,也冷笑:“次房跟长房关系好,二兄当然敢啥都不要。我有啥?我只有地!只会种地,我不争地我争啥?就连我的儿郎、女娘都被大房养在身边、跟他们不是我的孩儿一样,我能争啥?”   王翁:“三郎,你说这话可想过,你也是我孩儿啊。”   “阿父,我……”王三郎张了张嘴,尽管愧疚涌上心头,但紧咬牙,重新垂头,还是坚持自己的“争”!   “三郎啊,我知你忧心,可你记住,分了户,你也是我孩儿,我不会让我孩儿饿死!即使我总责怪你不争气,我也不会让你饿死!”   王三郎泣不成声,跪伏在地:“孩儿知错,是我不孝。”   “你没有不孝。这样吧,我先说三房的分配。两个分配法,许你自己选一个。” 第153章 151 王三郎的选择   “第一个分配法……田地、宅院,你和你二兄平分,耕牛归长房。那两户佃农立的是两年的契,契期内的口粮由长房供。契期结束后,你们雇的起就雇,雇不起就自己耕种,长房不会再管。我刚才说了,分了户,你们也是我孩儿,从明年孟春开始,你们两房每月交五升赡养粮,新粮。”   王三郎泣声止,心寒不已,原来阿父说的“分了户你也是我孩儿”还有另个意思,那就是:分了户,我也是你们阿父!   话是不错,他也并非不孝,可他只能分七十余亩地,课田数就为七十亩,接下来的日子他得不停开荒,万一逢旱逢涝,每月五升的赡养粮,还是新粮,他从哪捣腾?   而且分户以后,田租恢复从前,他得多败家啊还雇佃户?再就是力役,也免不了了,阿竹还小,每年都得他去服役,他离家期间,家里这摊事怎么办?   至于他和二兄平分宅院,呵,好似占了长房多大利似的,长房迁往远方,以后都不回来住了,兄弟仨平分又咋样?主屋、次主屋不还是得空着?有本事回来住啊!   王翁:“三郎,这个法子,你有何不满意之处,提出来,若说的有理,可调整。二郎也说说。”   二郎连忙摇头。他说到做到,甭管阿父咋分配,他都应。   王三郎长“呼”口气,脸上泪痕已经干了,问道:“长房无地,能不能把牛留给我和二兄共享?”   “你提你的!别攀扯我!”王二郎戾气满脸。   王菽立即抱着他胳膊轻摇,她牢牢记着从姊的提醒,只要阿父发怒,她就撒娇:“阿父。”   王二郎的怒火瞬间消失,“哎、哎”连应两声。   王翁:“三郎啊,你得知道,长房无地是因为不想跟你们争,咱家这头牛咋来的,你心里没数?因虎头是桓亭长的同门,人家王小郎才送给虎头的见面礼!再者,你大兄和你们不一样,他不会再娶了,以后只有阿葛和虎头,等阿葛出嫁后,你大兄怎么办?到时把牛卖了,还能换些钱使。”   “卖牛?他把牛分走了,我和二……我就得干耕牛的活,他倒好,他卖牛?”不怪王三郎急,农户只有攒钱买牛的,还没听说卖牛换钱的!   王葛:“不然咋办?以后我出嫁了,挣再多的钱都是姑舅家的,还能总给我阿父吗?虎头离成年还早,三叔倒是出个主意,我阿父的日子怎么过?我阿父过不好,我大父母怎么办?”   “不是还有阿蓬吗?”   “分完户,阿蓬、阿艾当然给三叔送回来。”   天!王三郎艰难的咽口唾沫,他咋忘了这茬。分完户就够艰难了,再添两张嘴,他的积蓄早晚耗空。况且养儿得攒聘礼,养女得攒嫁妆,他自己还得续弦,再生儿女,再攒聘礼、再攒嫁妆……天!只是一想就透不过气来了,好似蹲进鸟窝里,一群张着大嘴的雏鸟缠着他管他讨吃的。“阿父不是说,还有第二个法子?”   王翁:“嗯。第二个分配法……先把你这房分出去。田地、宅院、佃户、耕牛,全归你。长房两年内,按陈粮的钱价,替你付清佃户五年的口粮。”   “啥?”王三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白使唤佃户五年,差不多了,够攒一笔积蓄了,阿竹那时也十三了,能撑事了。还有,没王二多事,他可以把佃户的陈粮换成次陈粮,又能攒出不少利。   “那、那那……”他吭哧着,那王二能愿意?   “你以后也不必出赡养粮。”   “啥?!”   “不止如此,长房还会再补你两贯钱。”   王三郎已经惊讶到顶点了,变成狐疑,阿父不是妄言之人,既这样说,肯定会让长房照做,且阿葛就在这,长房肯定是愿意的。   王翁不故弄玄虚,紧接着道:“长房唯一的条件,就是把阿蓬、阿艾过继到你大兄名下。”   “那咋能……”王三郎冲口而出,硬生生止住。那咋能行?他的儿郎、女娘,凭啥过继给长房?可是不答应这个条件,他就得按第一个分配法。   王翁:“你大兄子女少,以后阿葛嫁了人,虎头说不定也要去更远的地方求学,过继阿蓬、阿艾,到时就能让他俩撑起长房。三郎,你自己琢磨吧,两个法子,你必须择一个。”   “那二兄呢?家里财产都分给我,待次房分户时怎么办?”   王翁:“你二兄又不过继儿女给长房,攀扯不了你。阿葛出嫁前,攒出两贯钱给你二兄,我和你阿母随长房再迁走后,苇亭的屋院给次房住,足够了。行了,你回屋好好想想。阿葛、阿菽去烹晚食,别忘了给阿竹留出来。”   “是。”   “不用想了。”王三郎右手的指甲都快抠烂了掌心,说话带了颤音:“阿父,我、我决定了,不用再想了。我选第一种!”   “也好。”   “不过,若长房再多拿一贯钱,我就答应,把阿蓬、阿艾过继给大兄。”   王三这畜牲,还真把儿女当货品卖了!王葛早防他这招,拒绝道:“不必了!来之前大父已经答应,三叔若不愿意,就让二叔今年续弦,两年生仨,只要生下儿郎,立刻把禾从弟过继给我长房。”说完她瞪着王禾。   王禾嘴角一抽,看向阿父。   谁知王二郎认真了,点头道:“这主意好。就是两年生仨有点难啊,再说万一生的仨都是女娘……”   王菽扭身生气:“女娘咋了?”   “女娘好啊……多好啊!阿父看着儿郎就生气!”   太伤人了!王禾捂胸,似被马蹄子咣咣蹬了两脚。   王三的计谋没管用,只得改口,选第二种分配法。此举让一家人彻底心寒。   仍是托桓真帮忙,三天后,曾经的一户之籍办妥了分户。王葛所在的户籍为匠户,王三这户仍为自耕农。   王蓬成为王葛的二弟,王荇为三弟,王艾为季妹。从此王蓬、王艾称王大郎为“阿父”,称王三郎为“三叔”。   财产也在户籍中写明,包括田地、宅院、耕牛、两贯钱(贯以下数额不必登记)。   有件事王三不知道,上回分那四贯余钱后,王二郎次日就把一贯钱还给二老了,他才不会贪侄女辛辛苦苦赚的钱。   佃户为七人数,五年的口粮钱,按十八贯整算,王三郎表示无异议。乡吏为保,王葛代长房立契:五年的起始日期,从分户之日开始。   乡吏写完后,念一遍。   王三一听不对:“漏了,没写两年内付清。”   王葛:“不用两年。阿蓬、虎头!卸筐。”   “是。”俩阿弟放下背筐,拿掉上头的青草,露出一个个布袋。全部取出,正好十八袋!   头等准匠师:奖励为两贯。   班输童子:奖励为一贯。   打败勇夫:奖励为五贯。   狼牙刺:奖励为十贯。   正好十八贯!   这些钱,桓县令怕王葛路上不安全,特意让亭驿送来的。她王葛敢挣就敢花,能花更能挣!   就用这些钱,跟王三这个畜牲恩断义绝!用这些钱,让大父母安心,彻底对王三心寒!用这些钱,让懂事的阿蓬阿艾脱离恶父!用这些钱,让村邻、乡邻知道,只有王三对不住长房,长房绝不亏欠三房!   唯有如此,她才能安心去山阴县,向着一场场郡级竞逐赛,冲刺! 第154章 152 出发山阴县   再斗志昂扬的王葛,也敌不过大母的大扫帚。   返回苇亭后,她在哪,大母就把院里的灰往哪扫。“大母,你歇着,我来。”   “别,耙子扫地还不漏的到处都是啊,可不行。起开别挡道。”   “哦,好。”王葛冲旁边的二叔挤眉弄眼,她算是甩不掉耙子绰号了,明白老人家还在心疼那十八贯钱。   果然,大母继续朝她扫灰,唠叨:“啧啧啧,我孙女真有本事,十八贯钱哪,我一宿都没数完,清早就拿走给了外人。”   王葛故作惊讶:“啊?外人?大母,原来我三叔不是你亲生……”   扫帚头从地撅上天,朝王葛扑来。“大母别打,二叔救我。”   贾妪岂会真打,被叔侄俩抱头的样子气笑。   西边的小草棚下,王艾把晒好的草抱给王大郎,待他捆结实后,小家伙抱到一旁垛起来,然后跑回王大郎身后,搂着他脖子往他背上蹬。“阿父,阿父,阿父!”   “哎。”王大郎一声声应着,心都融化了。   太阳落,弯月升。   黑暗里,王葛和弟、妹躺在一起,都伸出手掌,她先说道:“我会篾竹。”   王菽:“我会编草鞋。”   王蓬:“我会开荒。”   王荇:“我会写字。”   王艾:“我会拌猪食。嘻嘻。”   王葛:“我们什么都会干,我们不怕苦,日子会越过越好。”   “我们会越来越好!”   “会越来越好!”   小家伙们声音不齐的附和,王蓬嗓门最亮。   贾妪一直侧着身,被孩子们逗笑。以前虽把阿蓬兄妹留在苇亭,但心里是不踏实的,这回好了,都过继给大郎,终于名正言顺。有二子二女,大郎不续弦就随他吧。   院里,王二郎挑满一缸水,把院门关严,看到外边桓亭长、程求盗骑着马巡夜,他脑中突然闪过零碎记忆。前世村里修路,他和几个佃农被地主家遣到村西,假装来回过路,实则是打探为啥修路?但佃户哪能打探出啥有用消息,只听说出了桩人命案。   正是那几天里,他知道了哪个人是临水亭的任亭长,哪个是程求盗、哪个是单求盗,可他没见到过桓郎君。   算了,不想了,前世全是不幸,记不起来更好。   六月初八。   王葛吃过早食后,一家人送她到道边。这次分别之期更长,每个人都不舍,但都忍着。一转身后,几个孩子全瘪着嘴抹眼泪。   她没让二叔送,早就说好的。不是来不及办过所路证,而是二叔乍来苇亭,就得踏踏实实跟亭户一样开荒干活,自家不能总依仗着桓亭长的关系贪利。   初十清早,王葛达到县邑境。   准匠师的集合地是乡兵大比的区域,因比武,之前地面被碰撞出很多坑点,现在都已修复平整。对面她曾经考试的地方,临时匠肆更多,从她这个位置望去,匠肆呈“冂”字形排列,仍是被高高的毡墙所围。   二十年内的准匠师都能参加匠师大比,但是急训营有限制,总共二百一十个名额。往年的准匠师,每年名额为十人,王葛这批新人是二十人的名额。经过一天的观察,她确定,终于成为所有人中年纪最小的。   次日天刚亮,急训营队伍出发。   去山阴县的方式是徒步,队伍前、中、后都有游徼,无匠吏。队伍最末是推着独轮车的隶臣妾,车上载有陶灶、粮食。游徼负责引道、安全,隶臣妾负责饮食,清理路途的粪便等杂活。准匠师考生的行囊自背,且必须跟上队伍行进。   路上鲜有人闲聊。十月的匠师大比只录取六十名额,而且大比前还有各项竞逐赛,每个人都是彼此的对手,何必假惺惺攀谈,让人误会想打听什么。   这个季节是很热,不过众考生要在山阴县呆到过冬的,背筐内的厚铺盖、寒衣等杂物加起来十分沉,王葛算了下,第一天行的路得有三十里了,实在疲惫。残酷的是,掉队的不等。   等天黑了,掉队者才陆陆续续寻至营地。   王葛把足底的血泡都挑破,明天不能穿草鞋了,换上布鞋,鞋底是层层葛布缝制的。她疼的龇牙咧嘴,到陶灶那取了点草灰,走到水源边,用竹壶舀水,使劲搓足衣上的血垢。   “用我帮忙吗?”悄无声息中突然有人靠近,把她吓一跳,是个隶妾。   晋朝的隶臣妾成年也不许束发,这娘子二十出头的年纪,仍半扎、半散发丝,便是罪役的最明显标志。   王葛强忍脚疼,提着竹壶、足衣就走。   “准匠师?”隶妾跟在后。   “你跟踪我做甚?”王葛高声质问。   好些人瞧向这边。   对方停在原地,摆手解释:“女娘别怕,罪婢只想求女娘帮我制一把木尺。”   “胡说,这些人全是准匠师,你为何独盯上我?”   “我,我以为女娘最好说话,才……”   有两个游徼过来了,王葛故意让游徼能听见,拒绝道:“你找别人帮忙吧,我胆小,害怕你们。”   “何故吵闹?”问话者,是负责此行队伍的县吏,既掌管隶臣妾,也管理众游徼。王葛见过他,正是那晚在槭树林查案的贼捕掾。   隶妾惊慌跪地,快速讲出事情原委:“罪婢白天看到这位准匠师用过一把木尺,又见她年纪小,似是脾气极好的样子,凑巧她来取草灰洗衣,罪婢就跟到河边,想求准匠师借木尺一用。罪婢想当着她的面刻完木尺,立即还她,谁知吓着了准匠师,罪婢知罪。”   贼捕掾斥道:“无论隶臣、隶妾,路途中都不许跟任何准匠师攀谈,所以你是知错犯错!游徼记下此罪婢,回县邑后按律加役。”   隶妾顿时伏地,她不敢哭出声,浑身颤抖的模样,令一个三十年纪的准匠师不忍道:“唉,何必呢。我若带了尺……”   王葛离此人很近,便问:“你若带了尺怎样?”   “哈?”此人话被打断,不悦道:“我若带了尺,借她刻尺又何妨?”   “可是现在没任何人拦你,你为什么不帮她刻一把尺呢?你帮她刻,比她自己刻要快、还精准。”王葛不疾不徐,很认真的在讨论道理。   “男女有别!”   “她不会在意的,她只想刻尺。是吧?”王葛问隶妾。   贼捕掾记得王葛。小女娘确实聪慧,几句话就将这郎君的伪善面皮撕开,且句句有理,令他赞许。 第155章 153 孟女吏   “是。”隶妾始终伏地,不敢抬头,不敢多回一字。   幸亏夜黑,令人看不清伪善郎君的羞恼,他心道:是个屁!谁知道罪婢犯下何罪才判的役刑?他帮对方刻尺,除了留下同情罪徒的胡涂名声,还能赚来啥?   匠师可不光考技艺,还要察举品行,他知道王葛就是今年的头等准匠师,才故意同情隶妾,反衬王葛的冷漠。没想到几句话后,变成他进退两难。   王葛:“郎君不应,看来跟我一样胆小,害怕罪徒。诸位有不怕的么?尽可上前帮隶妾刻尺!”说完,她向贼捕掾、游徼一揖,离开。   瞧热闹的考生各个退避一大步,退晚了怕被人误会。   伪善郎君冷汗淋漓,觉得要被周围目光嘲笑成筛子了。“考生莽撞。”他惭愧的向贼捕掾一揖,以袖掩面,也速速离去。他不仅恨王葛、也恨隶妾,更盼天亮后没人能认出他。   王葛没有幸灾乐祸,心情同样不好,无端跟不相识的考生结了仇,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报复?还有隶妾,是真想得到一把准匠师刻的尺,还是另有目的?她脑中已经想出无数宫斗大戏……   想多了。她自此再没瞧见那个隶妾。   贼捕掾护送木匠急训营去山阴县,是立功的机会,岂容许一个隶妾惹事生乱?于是天一亮,就遣游徼将“麻烦”押回县邑了。   之后路途辛苦,有时一日行二十里路,有时二十五里,从第三日开始,有掉队的考生再没赶上队伍。   六月二十二,木匠急训营终于进入山阴县境。   会稽郡,在武帝时期辖十县:山阴、上虞、余姚、句章、鄞、鄮、始宁、剡、永兴、诸暨。此十县全为大县。   成帝登基后,将句章县东、鄮县北的交集地,另置一县,这就是踱衣县的由来。至此,会稽郡辖十一县,仍全为大县。   但大县之间也是有等级的。山阴县是郡治所,人口占整个郡的一半以上,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周围数郡的绢米贸易中心。   王葛一直遗憾上回南山馆墅只带众学童游历了会稽山,并未进县邑,还好没隔多久,她凭借自己的本事来了。   自东城门而入,中轴大道比踱衣县的入城路宽出一倍,似乎每条街巷都四通八达。商旅、百姓,多着艳丽衣裙,即便随行在车驾旁的婢女,一个个也全盘着上耸的美髻。   随游徼吆喝,考生们才想起入城前的嘱咐,所有人微微低头紧跟队伍而行。行了许久,王葛余光仍见道中轻舆经隧,结驷连骑。两侧商肆与亭台相接,且有河道过肆,楼船、特舟可在河道中错行。   贼捕掾已跟众考生说过,山阴县的商肆按类而聚。西有绢市,东有米市,这二市为大市。东西南北各有小市,小市按“里”划分,方便管理。比如“治觞里”,以酿酒者居多;“鲤鲂里”,经营鱼鳖者居多;“乐律里”则日夜丝竹讴歌。   里中不但有经营之肆,还是富商大贾的居住地。   但是负责禁贼盗的,仍是“亭”,大市有“市亭”,小市有“街亭”。   比如王葛等人要去的,是城东的小市“竹木里”。掌管竹木里民政的官吏是里长;巡查此地安全、缉捕贼盗的是“竹木亭”的亭长。里长跟亭长不分上下,是平级县吏。   进入竹木里后,考生们不适应的繁荣奢华渐行渐消。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繁荣,是独属于木匠的奢华!   竹匠肆、木匠肆、草织肆、藤肆……大小不一的匠肆、作坊,无不散发熟悉的材料味道。   继续西行、再往北,终于到了急训营目的地……林木苑。   这里曾是富商的宅院,前主人被抄家,里面重新建筑,加了不少围墙,隔成一间间形状不一的庭院:竹区十个院;木区十个院;草编区十个院。   王葛等二十个匠娘考生分在竹区五院,乍听跟前世医院名似的。她们住的是一个大屋舍,顺屋门这面墙的正中位置有个窗。地上每隔一步一张草席,除了窗下那张草席,其余位置都差不多,没啥好争的。   考生们放行囊、铺被褥时,外头的县吏也在交接。   林木苑内既有郡吏,也有山阴县吏,官署匠吏也是如此。各院清点人数后,踱衣县的吏就算完成了任务,当即出城,隶臣妾自然随着一起离开。   屋舍内,一个年纪最长的娘子择了窗下位置。这可不是好地方,因为如无意外,众考生要在这里呆到冬季,到时谁挨着窗谁受冻。   王葛过去,择了她旁边的草席。这是次等不好的位置。   娘子冲王葛一笑:“我姓孟。”   “我姓王。”   娘子另一侧的草席也过来一小女娘,比王葛大,但绝对不到十五岁。“我姓林。”   孟娘子:“呀,那真是巧,咱们住的就是林木苑哩。你们饿了吗,我这还剩半张饼。”   王葛、林小娘子均摇头。孟娘子也不再让,两口就填嘴里了,噎的抻脖鼓眼,把王葛俩人惊的微张着嘴,这吃饭速度!   一个娘子进来,穿的竟然是吏衣!这可了不得,说明对方已经是吏,至少是初级匠师等级。   果然,她站在两趟草席前的正中位置,和善而言:“我是郡置匠肆的女吏,姓孟。”   王葛、林小娘子均冲孟娘子笑,同姓啊。   孟女吏:“诸位可知急训营『急』字的含义?急为紧迫之意,距离匠师大比只有三个月,十一个县、二十年期内的木匠准匠师均有资格参加考核,你们可想过能有多少人数?”这句问话后,她没给答案。   王葛还真想过,举手。   “小娘子说。”   “按我们县急训营的人数算,十一个县加起来,至少得两千三百余人。但没加入急训营的准匠师,仅今年的考生,我县就有三十人,往年的各有四十人,减去考取了匠师的,恐怕最少也剩七百人。十一个县若都按七百人算,就是七千七百人。跟急训营的人数相加,能达万人?”   从一片倒抽气的声音中,就知真有不少人没算过这个问题。只知道考生肯定多,谁知道那么多!   孟女吏道声“肃静”后,说道:“不错。所以要先进行一次初选考核,考核方式各县不同。不过诸位勿忧,你们已经提前通过了初选……凡入急训营、按规定时间到达此地的,均不必进行初选考核。但是未到者,罚!废初选考核资格!”   这就意味着那些掉队的考生,提前被今年的匠师大比淘汰了!真是成也急训营,败也急训营。   从这句话之后,一直到王葛进行匠师大比,都再没见过孟女吏的笑容。   林小娘子惊恐,吓得浑身一直发颤。她先后掉队两次,幸亏连夜赶路,追上了队伍。   鄞县:音yín。   鄮县:音mào。   剡县:音shàn。   诸暨县:音zhūjì。 第156章 今天只有一更   一直困的睁不开眼,对不住,欠一更。明天正常更新。 第157章 154 急训营的日常任务   出发前,急训营的考生是二百一十人,到达林木苑者一百九十九人。可怜掉队的这十一人,或许还不知道已经被淘汰。   孟女吏:“匠师考核需三项成绩相加,分别为规矩考核项,巧绝考核项,品德察举项。”   “先说规矩考核。你们在准匠师考中已经经历了,但是,匠师大比,只会比准匠师考更严苛!矩尺与规,为方、圆、分寸的最高标准。对标准的掌握,匠师必须远远高于匠工。匠工制器,需用规矩衡量,但匠师不必。因为匠师的脑、目、手,就是规矩!因此,初级匠师的比试,是匠人考中最后一次,对规矩掌握的考核!”   仅这几句话,二十匠娘考生已经激动。   “其次是品德察举,又细分两项。先由乡吏、县吏考核你等平时的所言所行,如跟乡邻是否和睦,可尊老扬善?二是从入急训营开始算,至匠师大比结束,此期间不得无事生非、斗殴闹事,不得以阴损手段构陷他人、更禁偷盗!凡违反者,轻则被评为下等品德,若触犯律法,将视为明知故犯,重判!”   王葛垂低眼眸,不知路上那个伪善考生的行为,算不算无事生非?   “最后就是巧绝考核。匠师大比,首次真正考核你等的巧绝技能。《周礼》记载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你等要做的、必须要做到的,便是『工有巧』。在高超的巧技之上,达至独一无二。『独一无二』即为『绝』。”   “规矩、巧绝、品德,同等重要。通过匠师大比后,由考官对每名留取考生的三项成绩进行品级评定。品级分为上等成绩、中等成绩、下等成绩。”   匠娘们明白了,若匠师大比时,坚持不到最后,根本没资格被考官评定品级。   “规矩、巧绝、品德的成绩全部为上,定会被录取为初级匠师里的上等!前年咱们会稽郡就出了一位上等匠师,再远就是五年以前了。”说到这,孟女吏黯然叹息。   上等品级都这么难得?有几个知道王葛是头等准匠师的,一时间都将目光投于她。   “三项成绩有两项为上、一项为中,或者一项为上、两项为中,均只能算中等成绩。匠师考核只录取六十人,若超过人数,考官会对中等成绩的考生再次精确评定。”   “不符合以上所述的品级标准,均算下等成绩。倘若上等匠师、中等匠师名额已经确定,仍未满六十人。由主考官从下等成绩的考生中择优录取,凑足六十人为止。”   “不过,若品德察举的品级为下等,哪怕其余两项的成绩为上等,依然淘汰!当然,还有一种至高品级,就是特等匠师。可惜达到特等品级的条件,我等匠吏不知,因为会稽郡已经很多年没出过这等俊才了。”孟女吏将“特等品级”一语带过,明显对此事毫无期盼。   讲完匠师大比的基础规则,她继续道:“匠师大比之前,人人都可报考郡级竞逐比试。在一百场郡竞逐赛中获取名次,是普通匠师考取中匠师的考核条件之一。竞逐赛形式繁多,不一定很难,但参加比试的有不少是匠师,你等慎重。”   匠娘们奇怪:慎重?何意?难道被淘汰还要惩罚吗?   果然!孟女吏紧接着道:“既然身在急训营,你们每日就必须按材料领取不同任务。参加竞逐赛,势必会耽搁此处的日常任务。只有获取竞逐赛前十名次,方可抵欠下的任务。切记,因竞逐赛欠五日任务者,上等品德降为中等,中等品德降为下等;因竞逐赛欠十日任务者,废匠师大比资格。”   众匠娘刚才的兴奋被泼冷水,这是告诫她们呢,没真本事就别乱报名竞逐赛,老老实实呆在此地制器。   孟女吏一瞧这些人的神情,就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再泼一盆冷水。“急训营的任务,同样形式繁多,未必全为制器。除材料区域有固定任务,还有藏于各院、各角落的运气任务,甚至……你等的草席下就有。每人都可在公用区域翻找任务,但是不许进入其他考生的庭院区。切记,每日总任务数,始终少于急训营的总人数。”   啥?那岂不是说,每天都有考生领不到任务?   第三盆冷水。“任务有易有难,每人每日只许领一次,领到的任务必须做。连续三天领不到任务、或连续两次完不成任务者,均废急训营资格。不可帮他人寻任务、做任务,也不可互换任务。在寻找任务线索过程中,不许破坏庭院器物、不得挖掘,违反者皆废匠师大比资格。”   啥啥?这就是说,容易找到的任务,不一定是容易完成的。倘若只会制竹,找到的是草编任务,却不能跟擅长草编的考生交换!废急训营资格?连夜往踱衣县跑吗?跑回去也来不及参加初选了吧?   哎呀急死了,孟女吏啥时候讲完,恨不能赶紧掀开席子找一下。   “每日饮食可在最近的庖厨领取,公用区域、各自庭院搭有草棚的地方,都为制器区,不允许在屋舍内制器。好了,告诫之话就这些,材料区分散,现在起,可领任务。”   孟女吏刚迈出门坎,屋舍内的草席就全掀开了。   孟娘子好运气!唯她的草席下、靠墙根的位置掖着一葛布条,布条上有绿色绣线绣出的寥寥几字。   孟娘子为难的问:“谁识字?我只认识几个简单的。”   “我识字。”王葛为她解读:“将布条送至草编材料丙区,交与刘匠吏。”   这么简单?其余考生一哄而散。   王葛也赶紧出来。孟娘子的好运其实是人家自己挣来的,靠窗的草席无人愿选,孟娘子觉得自身年纪长,择了窗下位置,这是对良善者的奖励。   不过,布条上绣任务,可见任务材料也五花八门,王葛看着庭院中轴道两侧的几棵树。树杈上有没有?   聪明人不少,她朝树上望时,就有俩匠娘也盯上了树。这二人爬树都挺利索,一人刚到树冠枒杈就兴奋的下来,果真找到了。另个人则下树、换树爬。   茅厕也发出惊喜声。   此庭院面积不小,比王葛家的宅院都大,但只有坐东朝西的一间大居舍。正冲屋舍门,是两步宽的石板道,两侧香樟树郁郁葱葱。   她出来庭院。南北围墙两侧接壤两条极长的东西向游廊,游廊中间的公用区域,有数不尽的绿植鲜花,不下二十名考生在这里翻找任务。   王葛只得继续走。几颗大榕树中央,有个木制的四角小亭,一条榫卯木桥从小亭架设,底下为石子湖(已经干涸),桥的另一头通往平地,那里建着三层横木环垒的木圈,像是驯养某种动物的地方。   如今木圈里只余两个石制的食槽。嗯?食槽上有字! 第158章 155 任务,一个时辰!   上面的字被泥糊住绝大部分,王葛目的地是材料区,脚步稍微一顿就从木圈外过去了。相比运气任务,她还是觉得固定任务靠谱。   后方木亭处,有考生被绊了一下,是个椭圆泥球,上面有字,此人真不该好奇拣起泥球,顿时气哭:“这不坑人吗?哪有把任务写泥上的?”原来绊那一跤时,把几个要紧的字蹭掉了。   王葛回头瞧了一眼,更快步往前。她不知道,东北角的一棵榕树下,躲着个偷窥她的人……正是被她揭穿伪善面孔的那个中年考生。   一条南北向的石板小道横在前方,左右都能进入各侧的游廊,她择左而行,沿游廊速走四十来步,到了竹材料区。   这里占地颇广,每堆竹料前都抄手而立着两名匠吏,竹料后方搭着不少草棚,棚下为制作区。   没犹豫,她直冲慈竹区。守着此处的匠吏是两个娘子,一人主动问道:“领日常任务?”   “是。”   “出示过所。”   王葛将过所竹牌解下,上面不仅写着她来山阴县的原因,也包括匠人等级。   头等准匠师?女匠吏目光赞许:“跟我来。”   王葛随对方转到材料堆后方,棚下无人,可见她是第一个过来领任务的。属于慈竹范围的只有三个制作区,以白灰划线区分,工具齐全,共享一个计时的漏刻。   “三个制作区的任务相同。”女匠吏停在第一制作区,揭开材料筲箕上的油布。   工具只有一把最简单制式的直木柄刀,材料为一根薄竹片。   “王准匠师,你的任务是一个时辰时限内,把竹片分丝,至少分出一百根丝,每根竹丝的长度不能短于二尺。开始吧。”说完,女匠吏看下漏刻,原地而坐。   同一时间,伪善考生停在王葛刚才略缓一步的位置,也发现食槽上有字,他立即利落的跨进木圈,把覆盖在字上的泥土扒拉掉。   坏了!   他识字少,可上面的十个字恰好认得,写的是:一时辰内,运此物出木圈。   如此长、沉重的石制大食槽,十个他也够呛抬动。确实是运气任务,坏运气。   令他更恐慌的是,掩盖任务文字的并非普通泥土,灰沾在他指头上,吐唾沫都搓不掉。也就是说,他想装着没发现此任务都不行,肯定会被查出来。而且十几个考生都在附近,肯定有注意到他的。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王葛这祸害,都是她害的,都是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她牵累!   一个时辰,太紧迫了。王葛心中计算,分一百根竹丝,那打磨竹片的总时长,必须控制在两刻内。   太紧迫了、太紧迫了!   她拿起慈竹竹片。   一个呼吸内,目测出所有数据:长二尺半(约60.5厘米);宽二寸(约3.63厘米);厚度二分(约5毫米)。外部青皮、内壁黄篾仅初步刮掉。   两个呼吸内,拟定竹丝可达到的最宽距:首先,规则要求分出的竹丝长度最少二尺,除了考验分丝技巧外,也杜绝考生钻规则的漏洞(休想以二尺半的横长为截面分为一百份)。其次,竹片宽度只有二寸,去掉不可避免的损耗,最后分出的每根竹丝,宽度必须不足十分之一“分距”(0.24毫米以内)。   计算好数据,那就干吧!   择一端为竹片顶端,用铁刀在正中位置开口,利用竹的分裂惯性,先将其对劈。暂时不用的一半(宽一寸)放在筲箕里。   这时陆续有考生过来竹料区领固定任务,三个考生同时来慈竹堆。前头的女匠吏告知他们只剩两个任务。   王葛已经排除任务以外的一切杂声,所有心思专注于分丝,甚至对面有匠吏监考、旁边有漏刻计时全都忘却。   对劈为一寸宽度后,再对劈。这个过程中会出现拉丝的损耗,将残丝扯掉。另一半竹片(宽半寸)也暂时不用,放在筲箕里。   这时留在她手上的半寸宽竹片,得削减厚度了。只有打薄才利于分丝。铁片刀既代替篾刀,也代替刮刀。竹条担在左腿上,她右手执长竹条的后半部分,左手执刀。   打薄方式分两步,第一步除竹片毛刺:刀的位置不动,向后抽竹条。竹青面、黄篾面各刮两下为一个循环,注意力度,腿要往上抵住。   喳……喳……   喳……喳……   这动静很刺耳,堪比金属在玻璃上刮!   第二步:厚度分层。将刀刃在顶端横切,上、下两层厚度一致,食指卡在中间,利用指的力度往下分,分至尾端。此时竹片的长度依旧在二尺半。挨着黄篾部分的竹片不用,属于废料。   继续刮手上竹片的内壁面(刚才分层时又产生了毛刺),此次打磨光滑后,厚度已经不足半分(目测1毫米)。   接下来,才开始考验篾匠的技艺:将厚度再次分层。   有两种方法:一是从顶端开口;一是以顶端为起点,空出一横指的距离,从此位置割个横切口,割至厚度的一半距离,然后把底层往下掰。   王葛择第二种方法,往下掰的时候,单手的拇指、食指一定要捏住上层(这根食指一直卡在上、下层的中间)。一边掰,另只手一边往外抽下层竹片。捏着上层竹片的手不要动。抽、掰的过程中,控制竹片的厚薄保持一致。   此过程结束,竹片厚度仅比五分之一分距略厚(半毫米)。   掰掉的下半层竹片也属废料,跟刚才的废料一起暂扔在旁边。   因这时竹片已经极薄、且软,只过一次刀锋就可(除毛刺)。   至此才可以分竹丝,但这是倒数第二个步骤。   从顶端开口,先等距对分。   右手紧捏住分开的两根竹丝顶端,向上拉!   左手食指、拇指紧捏两根竹丝,此时这两根手指代替的是“匀刀”。保持不动!   过剑门!   向上拉。   过剑门!   继续向上拉,过剑门……   王葛手指肚上的茧子,此刻成了不令她受伤的保护层。平时练的有多苦,茧子就有多厚,现在护她就有多周全。   一分辛苦一分收获,半点做不得假。   所以她才说过,匠人手掌的粗糙,是匠人的勋章!这勋章不仅代表荣誉,也是实实在在的盾牌。   匀分的两条竹丝,此时的宽度均为不足一分距(目测2.1毫米)。   先将一条竹丝放到筲箕里。   此时留在手中的这条竹丝,就不用再对分了。而是根据自己的能力,能开多小距离的切口就开多小。   分丝的方式跟刚才一样。   第一缕竹丝分出来了,目测绝对在十分之一分距以内,换算成毫米的话,不足0.2毫米。   其实还可以再分,只要刀刃够薄,能在竹丝顶端切口,一个优秀的篾匠就有能力继续分丝。但这根竹丝已经能应付此任务,不能为了显摆技艺而浪费时间。   分第二缕!   第三缕、第四缕……   废弃的木圈处,伪善考生已经无计可施,无论他怎么推、抬,食槽都丝毫不动。虽说这次完不成任务,不会被驱出急训营,但下次要还完不成呢?   是王葛害的,要不是她在这里一停,他根本不会跟过来。他不跟过来就不会看到食槽上有字。是她害的,既是她害的,就休想置身事外!休想!! 第159章 156 你不能,我能   总感觉谁在念叨自己似的,王葛皱皱眉。   差半刻一个时辰,她分好了百根竹丝。匠吏察验的速度极快,好似拨弦一样。   王葛双手互捏缓解疼痛,没捏几个来回,对方就验“过”了。匠吏端起筲箕,她跟随返回材料堆前的时候,往身后快速打量一眼。制作区满人,没一处空位。   匠吏记录她的户籍地、姓名、完成任务的时间段后,说道:“每个日常任务都有奖励。”   啊?真是处处有惊喜,孟女吏没提过奖励的事哩。片刻后,王葛端着个小筲箕,喜滋滋按原路返回,不愁回去后没事干了。   奖励为:刚才分竹丝的木柄铁刀,一块小磨石,二十根材料竹片。   有人欢喜有人愁。伪善考生的日常任务被判失败。   石制的食槽离围栏出口只有十几步啊!可是任凭他累的手臂、双腿在打颤,任他如何的不服输,使劲使的牙都咬松了,这个七尺长,两尺宽、厚的槽子就是一动不动。   他脱力了,顺着湿滑的地面坐倒,倚着食槽,汗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他真的尽力了,试了能想到的所有方法。一开始他意识到手上的泥灰搓不掉时,匠吏已经出现在他身后。他赶紧询问对方,得知允许用水泼湿地面后,欣喜不已,因为人在泥水里行走,脚下就容易打滑。   确实,他泼了一盆盆的水,脚下是打滑了,食槽不打滑,反而更往下陷了。   然后他看到木桥底下有很多石子,就兜了来,往槽下塞石子,想垫高食槽后推翻它,一直把它翻滚到围栏出口。方法虽笨,说不定……说不定个屁,根本不管用!白耽误时间,塞进去的石子都被食槽压进泥巴里。   “呵。”他技穷了。   匠吏宣布“失败”后,伪善考生跟回光返照似的,继续冷笑,扶着槽站起,指着刚刚过来瞧热闹的王葛斥道:“呵,是你,陷害我。是你陷害我!!”   疯狗!王葛并不惧,也不急,问道:“我怎样陷害的你?”   “你我一前一后到木圈这里,你主动跟我说话,说来山阴县的路上跟我闹了矛盾,你想化解,把此处的任务让给我做。我没想到你心思这样小,还记得那事,寻思那就如你意吧,免得你总记着此事,将来耽误你考试。可是,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谁能在一个时辰内,凭一己之力把食槽移出木围栏?若非你多事……”   “我能。”   匠吏侧了下脸,憋笑。另两个瞧热闹的考生诧异至极,以为听错了。   “你、你能什么?”伪善考生一句紧连一句的瞎话是编排好的,突然被中断很懵。   王葛先把筲箕靠着游廊放,站回来,重复道:“如果任务是你说的内容,你不能完成,我能。”   “你放……”他气笑,面目更狰狞,若非有旁人在,他恨不能掐死这个妄言的竖婢。“呵,好啊,你既如此说,那你来做。”   王葛目光询问匠吏。   匠吏抄着手,微笑着道:“此任务已经作废,小娘子可以一试,不累加任务成绩。不过若你能完成,你没奖,他有罚。”他看向伪善考生,收了笑容,“如果小娘子一个时辰内将食槽移出木围栏,今日之事,就算你无事生非,废你匠师大比资格。如何啊?你二人仍愿试么?”   王葛:“我是不怕的。”   伪善考生大叫:“我更不怕!”此时若退缩,更没脸留在急训营!他可不信王葛有神力,嗯?她干什么?她在干什么?   围栏的制式是上、中、下三根横木为主体,每隔段距离,用麻绳把横木的两端捆绑在一根竖的更粗的木桩上。木桩、仨横木、木桩、仨横木……以此方式环成驯畜圈。   刻着任务的这个石头槽子既紧挨围栏,又处于三根横木的中间位置。   任务是让把食槽移出围栏,既然移不动食槽,那就移围栏呗。   每根横木系于竖桩的绳索都很紧,解的非常费劲。所以一个时辰的时限是留给解麻绳的。   三根横木,每根一丈长。中间那根只解开她左手边的绳索,最底下的横木只解开右手边的,拖动这两根横木,各自竖向摆放,形成“||”形。   此时围观者、包括伪善考生已经明白王葛要做什么了。   因为食槽正好在“||”的中间。   这时还剩下半个多时辰。   伪善考生比刚才脱力抖的还厉害,面色焦黄。“耍诈,她耍诈,怎么还能这样?”   最上头的横木,两侧绳索全部解开,王葛龇牙咧嘴的把它抬过食槽,然后一踢、一踢,踢到“||”的头上,形成了“冂”。   食槽,出了围栏。   匠吏赞许:“妙!”一字,表明王葛通过了任务。   王葛解绳索解的手指渗血,但是值了!她端回筲箕,扬声道:“来山阴县的路上,我和你确实有矛盾,为了何事、谁是谁非?县吏一定已经跟林木苑之吏交接,是你品行有亏、还是我品行有亏,一查便知。再者,我去材料区接任务路过这里,并未和你碰面,我相信总有看到当时情况的。”说完,她向匠吏一揖,回竹区五院。   既已结仇,就得痛打落水狗。该表明自己被冤枉的话,一定要说出来!   遥远之地,都城将作监。   一个弱冠之年的郎君正站在红豆树下喂鱼。陶缸里有只鱼极憨,整日只朝着树的方向摇头摆尾,就算往它后头扔食也不知道吃。此人颇俊朗,衣着更华贵。上身着紫色丝襦,白衫为底,交窬裙为紫色细葛、双层黑绸拼接。头戴异兽玉簪,异兽的双目处镶嵌着跟衣料紫色相同的晶莹宝石。   他身后一步外,是廷尉桓茂伦,司隶校尉卞望之,国子祭酒张季鹰。   给事黄门带着将作大匠、几个宗将师匆匆赶来,肃容站在半丈距离外。   将作大匠:“臣下不知陛下过来……”   “无妨。”司马有之停止喂鱼,抄着手回身,道出来意:“今年的初级匠师大比,加一考核项。”   再说回王葛,欣喜返回居舍,正听到林小娘子跟孟娘子说:“有个匠娘运气真差,任务是让她雕一只鹤。她都没见过鹤,怎么雕刻?我还听说,未完成的任务会换地方藏,也就是说,改日很可能让咱们做这个任务。唉,咋整,我也没见过鹤。”   将(jiāng)作大匠:将作监的长官。   廷尉:掌司法刑讯的长官。   司隶校尉:前文有过说明,监督京师和周边的监察官。   给(jǐ)事黄门:“给事黄门侍郎”的简称,负责向皇帝奏事,主管殿内门下诸事等。黄门,宫门的颜色为黄。   司马有之:杜撰人物,不要往历史人物上找。 第160章 157 风波不断   鹤?赤霄的模样在王葛脑中一过。   她把十九根竹片放到墙边背筐中,对孟娘子二人笑一下,算是打过招呼,就又端着筲箕出来。屋舍住有二十人,但庭院两侧只各有五个制作区。   说明什么?说明在匠师大比前,急训营要淘汰很多考生。每个人都是对手。旁人不会雕鹤,她会;旁人精通的,她未必会。   所以先别琢磨匠师大比了,得先想方设法留在急训营。想方设法不是指快捷方式,而是必须将自己会的每种匠技,尽可能都精进一步。她思虑这些的时候,也没耽误时间,把刀锋磨利,开始分竹丝。   仿真着刚才的任务,沉着,冷静,更全神贯注。她的确能把竹丝分的更细,也能再缩短时间,可是,合二为一的进步才叫晋阶!   王葛,你可以的!如果还跟前世的匠技水平一样,那你只是王南行。如果没有进步,重活一世有何意义?   遗憾时间如流水,一根竹片分了一百三十根丝,天色就暗下来。最近距离的庖厨顺北侧那条长游廊一直走就能到,她领完吃食,打满一竹壶热水,回来后正好天黑。   这里的夜晚没有烛笼,只有提着行灯巡夜的吏。他们巡到此庭院时,喊道:“入夜后不许离开庭院。每日辰初开始领取日常任务。”   辰初,王葛记住这个时间。她一时睡不着,摸到一根细竹丝,闭着眼睛感受它的细腻。当时分出这一百三十根竹丝后,她在每根的一端,用刀刃割了口。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只当自己是盲人,顺着这道极细的切口,轻轻撕开一段,能卡进左手食指,然后捏紧、右手往上拉。不行,有声音。   她轻手轻脚的拿上所有竹丝,出来屋门,坐到制作区的草席上。反正看不清,干脆不看,仍凭感觉将它们再次分层。   盲分竹丝,每根消耗的时间都久一倍!太可怕了,她的技艺还差的远啊。   一个半时辰后,她才重新回屋睡觉。   庖厨早食的时间是卯正,每个准匠师吃饭都很快,然后提前来到想领任务的区域,等待辰初到来。   王葛在最近的木料区等待,本来去的还是竹料区,但考生实在太多了,她怕领不到任务,哪知道木料区也一样。她还发现一点,有些准匠师眼生,不似踱衣县同行而来的。   随一声声“辰初”的报时,她撒腿跑向面相颇凶的匠吏。   气人啊,跟她想法一致的有十几人,都以为自己挺聪明,以为别人害怕这种面相恶的人。更气的是,不知哪个混账拽了她一把,一下就把她拽到最外围了。   王葛慌忙跑向最少的匠吏那,很可惜,固定任务有限,连她在内共有七人没领取上。离开此地时,匠吏正在喊:“今日木料丙区只有一个相同任务……剡木入窍!领到任务的二十二人,两个时辰为限,以固定木块材料,雕制不同榫头、卯眼结构。成绩最差的两人,判任务失败。”   这个时候王葛再去别的材料区肯定不行了,放眼一望,爬树的、扒草丛的、还有竖木梯爬围墙的,都在竭尽所能的寻找运气任务。   王葛强迫自己冷静。昨日的运气任务基本都找空了,那今天运气任务的藏匿点,肯定在昨晚官吏巡夜的轨迹中。他们行走的路线,需要经过准匠师们的庭院,如果她是官吏,如果她是巡夜的吏……   再如果,比方昨天移动食槽那种类型的任务,旁边肯定有匠吏在盯。但是像孟娘子的那种简单任务(把写着任务的布条送至某地、某人),完全不用匠吏盯。任务材料肯定不明显,想不明显,最好的方式就是藏在巡夜路途的花草间、不是太高的树冠上。   围墙上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墙很高,巡夜过程中很难遇到木梯。   王葛定睛在一簇花圃的叶下,为了扶正绿植,植株下半截扎了一圈稻草,草株间……掖着个同颜色的竹片。   抽出竹片,果然刻的有字:交与草编材料乙区赵匠吏。   真是艳阳高照啊,她拿着竹片,笑的双眼弯弯。对面匆匆过来一人,边走边搜寻运气任务的着急样子。   王葛确实没在意他,因为刚才她自己也是这副模样。但她和此人错身之际,对方手速极快的把她手中的竹片抽走,还斥她句:“走路当心些。”   王葛没等这厮说完就大喊:“抢劫!”   两吏前来,一个是孟女吏,另个虎背熊腰,身份为郡吏-门下贼曹。   孟女吏先问王葛:“王准匠师,何事喧哗?”   贼曹明白了,孟女吏认识这小娘子。   “他抢我任务材料。”王葛先指匠郎考生的手。   贼曹粗臂一挥,带着风、把竹片夺过。   匠郎立即反驳:“她撒谎,竹片是我从此处找到的。”他指着草株外圈的稻草。   贼曹冲丈外的庭院门处嚷:“谁鬼鬼祟祟?”   一个少年考生抖着出来,贼曹太可怕了,他连眼皮都不敢抬。   但他的话讲的有条有理,跟他的胆怯很不符。“我刚才瞧见,是他找到的竹片,他一直拿着的。”他指匠郎,再指王葛:“小娘子走路和他一撞,莫名就喊抢劫。我就看到这些,不关我的事啊。”   王葛顿时明白,这俩竖子是一伙的,跟昨日淘汰掉的伪善考生有关吗?特意报复她?不像!因为谁也犯不着为了淘汰的人再搭上自己。   现在的状况,孟女吏不敢再插嘴。   贼曹:“既然不关你的事,暂时勿言。王准匠师,你也看到了,他有人证,竹片刚才也在他手中。你有何证据证明这竹片是你的?”   “我知竹片尺寸。”   匠郎冷笑:“我也知。长……”   贼曹:“勿言!我让你答你再答!”   王葛:“我请求,我二人各将竹片尺寸写在地上。”   好方法。贼曹允许。   王葛、匠郎背对背,一个用石子、一个用草枝在地面划。   王葛写的是:长五寸三分;宽一寸、欠一分。   再看匠郎的,一模一样!   王葛:“我还知竹片上写了何字。”   匠郎轻嗤。   二人再次背对,各自写下“交与草编材料乙区赵匠吏”十一字。   孟女吏更急了:怎么俩人连字形都写的跟竹片上的一致?   贼曹反倒看懂了王葛的计策,暗赞不已。   果然,这回王葛起身后,面向少年考生道:“你刚才说,他找到的竹片,一直拿在他手里,就是指……竹片从未经我的手,是不是?那我怎能知道竹片长短、宽度、上面有何字?所以,不管我和他谁抢谁的竹片,都能证明你在说谎!”   门下贼曹:郡置门下的官吏名。负责缉盗贼。贼曹部门的主吏叫作贼曹掾,掾级别以下为贼曹史者,再往下就是普通贼曹。 第161章 更新时间变更   致歉:近日码字时间少,更新时间不稳定,不再早七点、晚七点准时各一更了。 第162章 158 傻货智囊团   有趣的很,此人从出现就浑身发抖,一副很胆怯的样子,被王葛揭穿,反而不抖了,腰板也直了,回她道:“那我不知。我讲的就是实情。”   贼曹:“小娘子若还有证据继续讲,不用管这些。嘴硬的人我见多了,把这等人的牙一个个钳掉,总会招的。”   啥意思?这是要缉捕他吗?少年求助的看向匠郎!   匠郎收敛余光,紧咬腮,暗骂句“蠢货”。   二厮果然是一伙的,终于暴露破绽!不过就算对方死撑,王葛还有杀手锏:“我拿到竹片时,为防意外被抢,特意用指甲在宽截面划了两道浅痕。”   匠郎眼神一眯。   王葛看向他,质问:“如果你想说,这两道痕是你划的,那么请问,它们间距多少?”   “竖婢!”谁也没想到匠郎突然动粗。   贼曹后发制人,“砰”的踹退匠郎。他忍好久了,貌似轻松挥臂,将那不知所措的少年也砸倒。“来人!捉拿罪徒!”他高喊,脸涨的赤红。   太勇猛了,王葛跟着激动:“这样太费嗓子了,我帮你做个哨子吧?”   孟女吏从贼曹手中拿过竹片,瞪她一眼:“还不快去交任务!”   “是。”王葛赶紧去草编乙区。竹片上确实有她留下的刮痕,昨天一直练习竹片分丝,导致她拿到任务竹片后,下意识在对劈的位置、再对劈的位置各按一道痕迹。没想到竟有大用处。   一路上,她还是觉得匠郎、少年二人不正常。少年的蠢有目共睹,就不说了。匠郎呢?匠郎知道没法抵赖,不是请求饶恕、给他改过的机会,反而动手想打她?贼曹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的吏,匠郎离贼曹那么近,仍敢当众行凶?   此举后,匠郎难道不知肯定无法参加匠人大比?说不定还会被废匠人身份、被判罪。   多大的仇,才让他失掉理智也要揍她一拳才解恨?不对!那匠郎不像失去理智的疯癫样,反而是在有理智的情况下、破釜沉舟也要揍她一拳。   “我得罪了哪个傻货?雇俩傻货来害我?”王葛自言自语一句。   林木苑南门外的大道另侧,有个很小的木器肆,只经营准匠师的小件制器。今日一早来了俩少年,不买物,反而挑剔每件器物的不足。商人气个半死,但见外头停着好些牵马的部曲,晓得俩少年是世族子弟,只得忍气吞声。   更气的是,两个少年不走了,就坐在屋前台阶处,一直闲聊对面的林木苑。有恶客挡道,一般百姓哪敢进肆。   这俩少年,一个是司马冲,另个姓谢,叫谢奕。   司马冲自那场“粪战”后,脸上落下七个小疤瘌,不细看其实无妨,但这是耻辱啊,本该烙在桓真脸上的!一想起来就恨的他五官扭曲、疤瘌移位:“我选了十个智囊,全安排在林木苑急训营里,多不多?哼,我就不信对付不了王葛。”   谢奕:“别太过分啊,毕竟是我二弟的同门。”   “我脸上七个疤瘌,给她留三个。过分吗?”   “哈!”谢奕拍腿大乐:“正好十全……咳咳!”   司马冲不满的瞪到对方不笑,重新望着对面:“我就告了几天假,下午就得返程。不知得没得手?能不能传信出来。”   谢奕:“这叫什么事?早知你邀我,是找人小女娘的茬,我才不来!”   “你是地头蛇,我不找你找谁?还是不是我友了?”   “还真不是。我之友,脸上无七星。”   “我是替桓竖子挡的灾!”司马冲刚暴怒就捂嘴。   林木苑出来四个人,后面两人身着吏衣,是贼曹;前头被推搡着行走的,一个二十余岁,一个十五左右。   司马冲右手挡脸,小声道:“要糟要糟,只剩八个智囊了。”   谢奕拍腿,险些笑出泪。   王葛找到了赵匠吏。不过她没有孟娘子的好运气,不是光把任务竹片交出去就行,还得完成赵匠吏发布的任务:草编小鱼,数目自定,盛在指定的任务陶盆里,端出林木苑南门售卖;售之价,不得少于一百钱;任务是否完成,自有匠吏记录,不必重返草编乙区;无论售多少钱,都由她自留。   运气任务……果然得碰运气!五个钱就能买一升新粮,谁会费一百个钱买一盆草编的小鱼?   所以编织鱼得有讲究,得有寓意。   陶盆浅口,比她以前用的洗衣盆略小。   王葛先排除编大鱼,越大越讲究技艺,耗的时间漫长,她得腾出大部分时间售“鱼”。   编小鱼,也盛不开太多。她脑中勾画鱼的大小、位置摆放,最少编十余个,最多二十余个,太少不好看,再多就太挤。   十几……能往这个数量上附加什么好寓意?   二十几……能附加什么寓意?   有了,二十四节气!   二十四节气是上古农耕文明的产物,正式的文字记载,出自《淮南子天文训》。在她前世时,二十四节气是2006年作为民俗项目,列入的第一批国家级非遗名录,2016年正式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可气的是,“剽窃国”还想把二十四节气也剽成他们的发明哩,也不想想,就那巴掌大的地方,用得上二十四节气吗?   对于二十四节气的宣传,王南行生活的城市济南就做的极好,步行街的墙壁、或公交车上,都有配着彩图的宣传。她每次路过,都会驻足观看。   所以,先用麦秸编一条小鱼,它叫立春。   再用稻草编一条小鱼,它叫雨水。   蒲草小鱼,它叫惊蛰。   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   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   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   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   把二十四条草编鱼,六条为一列,搁在陶盆里。再将编它们时用的材料混合,编成四条拧曲的草辫,既隔开“鱼群”,又寓意四季如流水,劝人珍惜光阴。   陶盆挺沉,路途不短,王葛端一会儿、歇一会儿,到南门时,已经过了晌午。   司马冲运气和王葛一样不好,他刚刚离开。离开前,他又一次嘱咐,让谢奕一定想办法把被抓的俩“智囊”救出来。   谢奕望着远去的一人一骑,摇头道:“就知道邀我来没好事。哪那么好救?唉!” 第163章 159 三百个钱   别看谢氏在南山建着偌大庄园,但山阴县的谢宅,还及不上南山小学精舍占地广。   谢奕天生神力,托着大陶盆行走,跟托片瓦没啥两样。“阿父,儿买来了好物送……赤霄?”   狗鹤啥时候来的?不是在南山吗?   赤霄也讨厌谢奕,小豆眼都不愿直视他。   谢幼儒斥责:“莽莽撞撞,别吓着它。”   “是。”谢奕把陶盆轻轻放下。赤霄偷窥陶盆,谢奕一挡。   谢幼儒书案上摆着的牒牍,是右贼曹史送来的,牒中所述的是桩构陷案,上午犯的案,晌午就查清了。既涉及宗室子弟司马冲,又关系到班输童子王葛。唉,这个司马冲,自己都败给了王葛,还敢遣如此蠢的“智囊”行事。   司马冲唯一聪明的地方,就是遣的十个蠢材,全部为两两相识。只抓着二人,怎么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把另外八人找出来呢?尽量不要惊动急训营众考生。   谢幼儒看着长子,问道:“你上午去见谁了?”   “阿冲。他来山阴县送牒牍。”谢奕心中警惕,满脸笑的去摸赤霄,被狗鹤连叼两下手背。   “你不要烦它!”谢幼儒心疼的过来,抚摸赤霄麻麻粒粒的颅顶。“哪来的草编鱼?”   谢奕立即道:“这可不是一般的草编鱼。一盆二十四条,寓意二十四节气;顺流而行,寓意风调雨顺;一个挤一个,寓意年年有余(鱼)。”   赤霄能听懂“鱼”字,小脑袋纠结的歪来侧去,又喜欢被主人摸颅顶,又想叼鱼。谢幼儒知它心意,拿起一个逗它。   谢奕:“哎?立春没了!”   “混账话,竖子找打!”   “冤枉!儿是说这条鱼叫立春。”谢奕被揍的满室躲,喜的赤霄跳跃、呱唧双翅。躲不过,他干脆背冲着阿父,叫道:“阿父又想让儿做啥直说,何必让儿白挨顿揍?”   “嗯,那我直说。”   谢奕头发都被揍散了,一甩头,嬉笑道:“是不是阿冲犯的事报到阿父这了?”   “哼。”谢幼儒心喜儿郎都如此聪慧,脸再也绷不住,也笑出来,说道:“给你个贼曹身份,进林木苑急训营,八天内,把另外八个蠢货揪出来。阿冲这竖子惯会惹事,逮住两个好放人,逮十个,我也帮不了!”   “是是是,我代阿冲谢阿父。”   父子二人一转头,发现一盆草编鱼只剩下一半了,赤霄把它们叼的到处都是。“买这些费了多少钱?”   “那准匠师让我自己说个价,我觉得寓意好,就给了三百个钱。”   “嗯,宁多给,不要落下欺负百姓的坏名声。”   “是。”   “准匠师?此鱼你从哪买的?”   “林木苑南门。”   “那准匠师是何模样?”   “是个小女娘,年纪挺小,看不出模样,我说的是实话!”谢奕一见阿父发怒,赶紧辩白:“她脸上可脏了,就俩眼珠子瞧着干净。我知阿父怀疑啥,肯定不是王葛!卖草编鱼这小女娘话可多了,儿在她跟前都插不上嘴,喷儿那一脸唾沫。”   谢幼儒“哦”一声,放心了。虎子以前夸过王葛,夸她话少,秀丽,恬静。大郎进急训营,和王葛逢面虽也没什么,但不逢面最好。   父子俩不知道,虎子夸王葛时,那是南山馆墅能随时沐浴。林木苑内简陋到极致,饮水都得等庖厨的饭时,像王葛这种心思全用在提升匠技上的考生,根本不洗脸。   再说王葛,怎么都没想到一盆二十四节气鱼,能售三百个钱。南门的巡吏核对她过所竹牌,记录任务完成时间、钱数后,主动告知:“若想提前把钱送回家,可找负责居舍的女吏。”   王葛揖礼感谢,找到孟女吏,把钱暂存(凑足一贯钱才能邮踱衣县)。等她回到庭院,人还没进屋,先闻哭声。   有四个娘子的日常任务没完成,其中一个最惨,到现在都没寻到运气任务,已经放弃了。   孟娘子示意王葛坐旁边,小声道:“别劝。没法劝。”   “嗯。”   林小娘子悄声抱怨:“刚才我不忍,多嘴去劝解,被那个娘子……”她微抬食指,指的是对角最靠里的匠娘:“结果她说……你做完任务了当然敢讲大道理。气不气人,谁敢保证每次都能完成任务?她不找自身原因,都赖旁人吗?”   王葛没附和她,端上筲箕,示意自己去制作区练习分竹丝。   她坐下,趁着夕阳的光亮先磨刀锋,每打磨几下,对光观察。要想分出最细的丝,刀锋至薄是首要的关键。   正对着光时,林小娘子出来了。王葛视线里,刀锋将林小娘子分成上下两截。对方坐到离她最远的制作区,材料是一个个木块,使用的工具是锉刀。   孟娘子和另个姓徐的匠娘也出来了,都想趁着黄昏的亮光,再练习哪怕半个时辰。   贾舍村。   今日的黄昏跟往常不同,随夕阳沉入野山,鳏翁离世。   老人家皱成一道道黑褶的手,弥留之际一直发紧,不放心的攥着王竹的手,想趁着清醒了,再嘱咐这孩子几句,可是来不及了。   王竹痛哭,慌忙把鳏翁的手反捧住:“翁……”   翁,我知道你要说啥,我知道!我改好了,你再多瞧我几年行吗?   “翁……”王竹伤心的上气不接下气,翁的手不如刚才热了。他很害怕,翁的手慢慢变凉,跟去年冬时不一样,现在变凉,肯定再也暖和不回来了。他不愿意!他害怕好好的一个人,会变凉。   那样就代表翁真的死了!   啊!王竹难过的无法发泄,头使劲磕在床板上。   “我改好了,我改好了、我改好了!翁……我早该、早该改好、呜……我早该改好……”   王三郎正气冲冲往水井那边走,实在忍不下去了!逆子每日从田坡回来,都先去给外人烹晚食,心里可还有他这阿父?   鳏翁老匹夫,活该孤着,背后不知咋教唆阿竹哩,教的逆子不孝、胡涂、越来越蠢!   俩村邻先王三郎来到井边打水,听到动静不对,进来屋,赶紧把快昏过去、满脸血的王竹拉开。一探鳏翁气息,也都悲伤。   王三郎来了,路上蓄的愤怒,真到鳏翁屋前立刻怂掉:“阿竹?回家吃……阿竹?阿竹你咋了,哎呀!我儿这是咋了?”   村邻把王竹交给王三:“鳏翁死了,阿竹这孩子善,一时接受不了,自己磕的。你快背他回家,明日赶紧带他去乡里瞧伤。”   王三郎连声应着,背好王竹往回赶。   王竹并未昏迷,恳求道:“阿父,把我的三百个钱,给我吧。”   王三郎一下停住,拧着头不悦:“啥三百个钱?”   “葛从姊挣的四贯五百个钱,当时不是分给咱三房一贯吗?不是有我三百个钱吗?”   “你要钱干啥?”   “给翁置棺。”   “置个屁!”王三郎气愤一掀,王竹直直摔倒,发出“砰”的重声。   怕过往村邻瞧见,王三郎揪起王竹,把他脸上的血胡乱一擦,拽着他、摁低他的头,拽回院子,把门踹上、一闩,再搡着王竹进了主屋,骂道:“你这逆子,你再说一遍?” 第164章 160 六子联方   王竹:“我想、我想给翁……”他摇摇头,算了,不说了,阿父不会出钱的。   翁以前告诉过他:明知对面的人不会跟咱讲理,那咱就别跟那种人辩。   王三见儿郎畏惧了,气恼消掉大半,去灶屋端来水,给王竹擦拭额头的脏污,语重心长劝道:“都是一个村的,你以为翁死了,阿父不难受吗?你年纪小,不知道,像翁这种鳏独,乡所肯定给他置棺入殓。你才几岁?这种事轮不着你操心。”   “嗯。”可是好棺跟薄棺能一样吗?薄棺,说不定几天就被鼠掏烂了。翁活着时,亭吏送来啥好吃的,翁都舍得给他吃,有时还托村邻用新粮换猪肉让他解馋。翁死了,他却啥都帮不上。   王竹想到这,泪珠滚滚,好心疼翁。   王三装着没看到,继续劝:“咱农户想攒钱,多不易。日日辛苦啊,自己种的新粮,自己一口都舍不得吃。可你哩?一开口就讨三百个钱给外人置好棺,你咋敢说这话呀!你想过没,要是没你葛从姊,咱三房一辈子也攒不下三百个钱!以后你就当家里跟从前一样,没钱!”   “嗯。”王竹垂低头,欠长房的债他一定还。因为翁还跟他讲过,错了就是错了,坦荡承认,坦荡还债。   翁当时是这样说的:“阿竹这个名,多好。竹子那么高、瞧上去那么强,还不是得一节一节往上长?人也一样。人这一辈子几十年,谁敢说没跟旁人生过嫌隙、有过节?有错认错,欠债还债,不懂事就学着懂事,有啥大不了!还了债,道完错,阿竹啊,你就能跟山上的竹一样,越来越高,心里越来越通透。”   就这样,王三每劝几句,王竹只应一声,父子俩渐渐无话。   这一夜,王三郎辗转反侧,几乎没睡。他还是不放心,决定找机会把钱换个地方藏,得防着阿竹犯胡涂偷钱。唉,早知道把这竖子过继给长房,把阿蓬留下就好了。村里人一个个也是眼瞎,这么久了,都没人跟他提续弦亲事。得赶紧多生养几个,早早把阿竹分出去。   次日乡吏至,拉来了棺,确定鳏翁是正常病亡后,将尸身入殓。由于这一年都是王竹小郎在照顾老者,乡吏为宣扬善举,将鳏翁剩余的几袋新粮、两笼布帛奖给王竹。   王竹不受,泣不成声:“翁以前一直念叨着浔屻乡的灾,求吏作主,把粮、帛都给受灾的人吧。”   “善!善啊!”乡吏连声赞许。民户明教化,是每年郡考课县治绩的内容之一,倘若县令因此事受嘉奖,瓿知乡的所有吏肯定会被县令赏。   王三郎哪懂乡吏的欢喜。   几袋新粮是次要的,没想到鳏翁还有两笼布帛!   天哪、帛啊!能售多少钱哪?!直到乡吏离开,王三都跟生了重病一样,气得四肢发抖。竖子,竖子!这么多财物昨日竟都不说,这么多财物,他一张嘴就送到浔屻乡了。原来昨晚跟他讲那么多道理,这竖子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还想看病?脑袋磕的轻,疼着去吧。   话分两头。   王葛今日抢到了固定任务。   才第三天,抢任务就跟打仗一样了。她连早食都没吃,提前到木材料丙区的院门口盘坐(这种坐姿占地方宽),幸亏她来的早,很快后头就坐了好几圈人。   这时她已知道,不光踱衣县的考生住在林木苑,还有山阴县急训营的少部分考生。   第一声“辰初”报时,王葛爬起来就跑,冲最近的材料堆去,两个匠吏迅速清点人数,只留五个考生。   整个丙区共留二十人。其余人只得离开寻找运气任务,因为各区域的固定任务,肯定是同一时间被抢空。   匠吏喊道:“木材料丙区,任务相同……六子联方竞逐比试!”   王葛细听任务规则。“六子联方”就是后世所说的鲁班锁,六根木条用榫卯结构拼成某种形状。二十个准匠师拿到的模子,都是同样制式的六子联方。   竞逐时限:拆解、仿制,总共一个时辰。   仿制的木料为樟木。   工具为宽平凿、窄平凿、木锤各一。   观察、拆解模子时,不允许在模子上做任何记号,更不准在地面画图。违反者废匠人等级。   一个时辰内完不成的,算任务失败。规定时限内完成者,末尾两名也会被判失败。   通过任务者,有资格参加三天后的六子联方郡级竞逐赛。   王葛激动不已,终于听到郡级赛斗的消息了!   此处的计时方式除了漏刻还有计时鼓。第一声鼓响,她摒除杂念,跟其余人一样,拿起六子联方,没有一上来就试着去掰木条,而是先记忆外形、以及能观察到的所有拼接缝隙。   六块木条上的纹理几乎相同,颠来倒去一下就混了。   前世王南行拆解、制作过很多鲁班锁,从最简单的三通锁至复杂的“大菠萝”。不得不说,其中的榫卯技巧,跟建筑上的榫卯技艺是两码事。因为许多鲁班锁制式都成为商品了,被固定模式,只要看着图解,哪怕雕刻外行,只要不嫌费事,也能按着详细步骤拆解、甚至仿制。   但她没见过手上的这种。   没见过也无惧!她不信旁人都见过。   强制记忆后,王葛开始试着掰每根木块。不行,它们牢固的就像一个整体,所有的拼接缝隙,好似是伪装一样。   诀窍肯定是有的。   她使劲深呼吸一下,劝自己:沉住气,沉住气……   咚!   第二声鼓响,刚沉静下来的心又提起来,一刻时间这么快。   沉静,沉静,沉静。   王葛又连着两个深呼吸!不惧,虽然这不是自身强项,可是早晚要将此技能掌控成强项。   手心出汗了,擦干,木块仍无法活动。手又出汗。   一个时辰只有八刻。还得留出剔槽凿眼的时间。   呼……呼……呼……沉静!   砰、砰、砰……砰砰砰砰……她能听清自己一声粗过一声的狼狈喘气,心也越跳越疾。   巡吏在她跟前走来晃去,随第三声鼓,她过于集中精神的大脑,突然闪过一个画面!有一双男人的手,握着个不规则形状的榫形锁,他左手二指将一根木条向上推,右手食指同一时间,将相隔一根的木条往下错。   随此画面,王葛鬼使神差的轮流试。   解开了!   真的解开了!   她紧张的眼睛里都渗了汗。   原来其余四根木条都是为了掩饰这两根的连接。 第165章 161 南行,看懂了吗?   此机巧设计的太损了。   至关重要的两根木条,上、下错开它们时,之所以要使些力气,是因为榫头长、槽眼深。   另四根木条,两根随着机巧的分离往上错,另两根往下松。   王葛用手掌包住它们,此时千万不能让六子联方全散开,而是将机巧二木复位,把不规则的榫卯体恢复如初。   重新拆……恢复……重新拆……在这个过程中,把它们的咬合顺序搞明白。   然后,小心再小心的抽出“一号”木条(自己定义)。一至四号木条都是非机巧作用的。五、六号是关键。   开始仿制一号。   木锤,宽、窄平凿,三类工具配合,挖槽。   王葛知道真正的榫卯大师,不会像她这样反复修槽。但她不行,她承认自己不行,必须多费工夫,不怕被人嘲笑。   事实上,仅拆解六子联方,就有五人比王葛快。慢于她的,也渐渐赶上她的速度,因为对方精通的匠技,就是剡木入窍。当中有个最强者,一凿定槽面,三凿挖好榫槽,根本不需修平。   匠技的精与疏,匠吏们一眼就能识别。   计时鼓持续。   王葛开始仿制二号木条。   还剩半个时辰。这段时限内,她必须仿完五根木条,然后拼接。   “我可以的。”越是紧迫时,王葛反能真正的平静下来。她已想通,全当这次任务输定了。输定了,就不要输的太难看,态度要认认真真。日常任务只要不连续失败两次,她就能搏回来。   怕什么?也不必羞耻。术业有专攻,她就算多活了一世,也不可能处处比其余准匠师强。   咚!还余三刻。   咚!两刻。   咚!仅剩一刻时间。   王葛组装自己制的六块木条,完成!   前世的雕刻技艺,今世精确至“分距”的掌控,让她很快适应了削槽。   制三号木条时,她几乎也能做到一凿而定,四号木条则完全不用重复修整。   毕竟这些木条本身就小巧。越是小木料的雕琢,越利于王葛。   最后一声计时鼓,比试结束。除去没完成任务的三人,再末尾淘汰二人,王葛变成了倒数第一。   不过总算有惊无险,完成了这次日常任务。   奖励很丰厚:木柄铜锯一把;不同宽窄的平凿三个;木锤一个;三寸长,一寸宽、厚的樟木料二十块。   人贵在自知,她端着筲箕回庭院,没报考三天后的郡级竞逐赛。以她的水平,应当考虑的是,匠师大比有类似鲁班锁的考项怎么办?   她还要继续提升分竹丝能力,又要练习榫卯制作,林木苑晚上不设烛笼,唉,真恨不能有个时间机器,把每刻光阴延长两倍。   夜晚静谧。月光在庭院里洒满霜华。   所有人都睡了,唯王葛坐在庭院当中,借着月光削榫头、凿榫眼。   “呼……”吹掉木屑,她用手背揉揉眼皮,想看的清楚些。   不对,不是木屑迷眼,是起雾了。雾聚集的很快,像有人甩纱一样,在她周围越结越浓。   紧接着,一双大手从她左、右包抄,要将她攥在当中。这双手,一只带着鼓音、一只带着“砰砰砰”似心跳的声音……   毛骨悚然时,她一下子被白雾带出手掌范围,取代她刚才位置的,是一个巨大的木制六子联方。   然后,她被一股力量固定住,被迫看着那双大手怎样的拆解这个榫形锁,六块巨大的木条分分合合,一遍遍重演。   “南行,看懂了吗?”一个温柔淳厚的声音发出,分不清是大手在说话,还是巨型六子联方在说话。但这声音,就像和某个身影初见时,一见,就直击王南行心底,令她心跳不已。   看懂了。   王葛梦醒,捂着心口翻个身。   刚才那侧的竹枕已经被眼泪浸湿。其实她和二叔一样,重活一世后,缺失了不少记忆。   幸亏匠技都没有忘。   至于生活琐事,她能记住的,有年少的单纯时光、去各地寻找传统匠人、小作坊里的忙忙碌碌。剩下的,就是瘫痪以后,躺在病床中的折磨与无助了。   爱人越来越冷漠。兴许是两两生厌,兴许是越爱越恨,兴许是她一直怀疑自己死亡是被他害的,所以他的相貌、他的姓名、从相遇到相爱的所有片段,都在穿越的瞬间被封存了。   每次想起有这么个人,也只能记起他的双眼。他眼中不是泛着委屈的神情,就是装着闭目休息。最可恨的,是他在病床前休息时,总把脸侧到另一边,躲着她的凝望。   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问过王南行,是不是还愿像尸体一样的苟活?没人在乎她的尊严,在乎她是个女人。   前段时间,当二叔说他也记不全上辈子的事后,王葛更放心了。   谁知……她记起了他的声音。   “南行,看懂了吗?”   哼,看不看懂关你屁事!王葛抹掉泪,上辈子过去了,她不是王南行了。唯独不甘的,就是便宜了这个杀妻凶手!   刚才的噩梦是从庭院当中被吓醒的,那她就从庭院崛起!王葛放轻动作,端上榫卯材料,想了想,又添了铁刀、一个竹片出来。   一直蹑手蹑脚到院里,然后,听到院门微响。   天啊!不会正好赶上巡吏在藏运气任务吧?   咋整?她现在回屋?还是继续呆院里?   好在动静很快消失。   王葛提心吊胆的等了会儿,确定外面没人了,赶紧练习剡木入窍匠技。   想拆解任何鲁班锁,剡木入窍、也就是榫卯结构,都是基础技能。   虽是夜晚,好在木雕师仅凭摸也能分清木料的纹理方向。无论削榫头,或凿孔眼,都不会发生破坏木质的低级错误。   她急需掌握的技能,是用木锤敲击不同规格的平凿时,凿子切入小樟木块的深浅、角度。主要看凿过的截面是不是平直,还是有严重的倾斜?如果倾斜了,立即调整下凿角度。   环境越是不明亮,她心思越集中。   郑娘子拉开房门,过来小声抱怨:“王准匠师,你能不能白天练?你这样敲一下、敲一下的,我都没法睡了。”   王葛赶忙起身揖一礼,表示知错。“我练分竹丝。”分竹丝没动静。   郑娘子很不满,能听到她鼻息喷出的气恼。   气就气吧,王葛也没办法。院里二十个匠娘,昨日没完成任务的,今天幸运的都完成了。但是幸运不会总怜惜失败者,且孟女吏没告诫晚上不能在制作区练习匠技,再说了,来急训营的目的不就是苦练吗?又不是为了睡觉来的。   清早,王葛依旧精神抖擞,正卷着铺盖,郑娘子很是憔悴的过来:“王准匠师,我睡意浅,你晚上要是躺下了,能不能别再出去一趟、进来一趟的?你每出去、进来,我都会醒一次。二十个人在一个屋,你顾及点别人吧。” 第166章 162 第二智囊团   王葛起身离屋,没言语。昨晚已经给对方揖礼道歉了,还想怎样?以后入夜前,她练剡木入窍技能,入夜后练篾竹丝。她可以调整练习时段,但不能当着众人向郑娘子服软。   急训营,何谓急?何谓训?谁想舒坦的过,当初就不该来!   林小娘子站出门口,招呼众人过来,羡慕且夸道:“看,又是她第一个出门。王准匠师年纪这么小,却比咱们都能吃苦,更比咱们努力。你们瞧,她连茅厕都不去。”   孟娘子挤出来,说道:“今日起,我要学她。早早到材料区等着才能安心,不然根本抢不到固定任务。”   徐娘子追上孟娘子。   林小娘子欣然道:“我也去。”   又有几人跟上。   王葛听到动静,回头望了眼,拉开院门,两片捆绑的竹片带着根长麻绳坠下来。   天!运气任务?匠娘们全跑过来。   王葛立刻想起昨晚听到的动静,说道:“我今日要抢固定任务。”此运气任务不能要,会给她留下作弊的不适感。   且说谢奕,已经是贼曹身份,一早叫上陆贼曹路过这里。二人见王葛离去,互觑一眼。   陆贼曹就是前日抓捕俩智囊的吏,已被官长授意配合谢奕,把剩下的八个所谓“智囊”全撵出林木苑。   昨晚他二人巡夜,逮着个私出庭院的鬼祟匠郎。陆贼曹扇了此人俩耳光,鬼祟匠郎就全招了。   果然是司马冲的人。   此人交待,他的智囊队友是个匠娘,跟王葛住一个庭院。那匠娘传递的消息是,王葛每日清晨第一个出院门。所以他假造一个刁钻的运气任务,藏于院门上,想令王葛发现,白忙碌一天,然后由匠娘四散闲言,王葛就会被所有人耻笑。   鬼祟匠郎当晚就被关进柴屋了。王葛昨晚听到院门有异动,是谢奕把一个真正的运气任务掖进门板上头,王葛是他阿弟虎子的同门,能利用职权给她利处,为啥不给?   可他没想到,王葛离开了,没拣。   郑娘子拣起竹片,憔悴之容好多了。“你们都不要,那我要了。”   徐娘子轻蔑一哼:不是谁都不要,是都没好意思拣呢,让你抢了先。   林小娘子催促:“快看是啥任务,让我也沾沾运气。”   孟娘子、徐娘子都没等在这听,各择材料区方向而行。   郑娘子见无人反对,放了心,喜滋滋解开麻绳,愣一下:“字好多,我认不全。”   谢奕二人过来。昨晚拆麻绳掖门缝时,谢奕趁机窥了任务内容,他装模作样的念道:“以木雕鹤,须具翩然姿态。材料自备,制器后,交与居舍吏察验。”   郑娘子惊慌:“鹤?我哪见过鹤?”   林小娘子同情道:“早知道别拣就好了。”   这话令郑娘子更憋屈,因为此事攀扯不上王葛,是自己厚脸皮拣起来的,众人都盯着呢。   怎么办?从未见过鹤,即便听人描述过鹤的大体模样,她也仿不出翩然姿态的。   其余匠娘谈不上幸灾乐祸,有的庆幸刚才没好意思抢这任务,有的已经忧虑,万一以后自己也遇到此任务咋办?   林小娘子:“之前我就听人说过这个任务,果然,没完成的还会继续出现。你们记得吗?那天我在居舍里特意提此事,就是想看看咱们院里的人,有没有见过鹤的?有见过的,就在地上画一下,让咱们知晓鹤是啥模样也好啊。可惜,唉。”   现在讲这些废话有啥用?郑娘子烦躁不已:“咱们都非世族出身,有几人见过鹤?这任务存心难为人嘛。”   林小娘子:“是啊,谁有那好出身,能见过鹤?若真见过,我又不是没在居舍里提此事,看在共处一室的份上,至少该给咱们画一下,又不耽误时间。”   谢奕不动声色的弹了一指,弹的方向就是林小娘子。陆贼曹明白,这个貌似在劝解、实则在拱火的匠娘,很可能是鬼祟匠郎的智囊队友。   辰时到。   王葛冲进竹料丙区的慈竹堆,上回她做分竹丝任务的地方是乙区。   此处男、女匠吏各一。   连王葛在内,只有三人接到慈竹料的固定任务。   任务为:一个时辰内,编织三种趣意竹笼,它们必须分别包含圆笼、四方笼、不规则笼,大小不限。或实用、或美观,标准最次的一人,算任务失败。   通过此任务者,可报考三天后的慈竹小制器郡级竞逐赛。   匠吏讲完这些后,再道:“刻苦勤奋,必有回报。在山阴县,郡级竞逐赛,每月均举办数次至十余次,比试是不缺的,不要次次着急报名。你等能入急训营,不易,还是要以提升基础技能为主,参赛为辅。因为每场郡级竞逐赛斗,从比试人数的一半往后算,全部有罚。切记,通过匠师大比后,匠师大道才刚刚开始,那时再参赛也不迟。”   女匠吏待他讲完,带领王葛三人进位作区。   刻漏计时,开始!   工具只有篾刀;材料为已经截好、去节的竹秆;另有辅助材料麻绳,火盆(烤竹、令竹弯曲变形)。   要求一个时辰制三件精巧器物,有圆、有方、不规则,肯定只能制小型器物。   首先竹秆不能选太长的。   其次排除用细竹丝编织,因为时间不允许。工具只提供篾刀也说明这点。   王葛篾出的竹片宽度为一个分距有余(3毫米)。厚度的分层很快,篾刀配合嘴撕。   用嘴破篾,属于篾匠的入门基本功。若是对厚度要求不严,此项技能其实挺好学。   优点是快!   刺……刺……   刺……刺……   撕竹之声重迭。三个准匠师采取的都是此法。   两个匠吏交流一眼,赞许点头:这三人都没有受刚才郡竞逐赛告诫的影响。   匠师强于匠工的地方,不止是技艺,还有心境。只要拿起材料、工具,就必须排除杂念。   王葛留用的是两种竹片,虽然都是青篾,但一种最靠近内壁,一种最靠近青皮。它们的颜色深浅,关系到小滚灯的美观搭配。   一时间,她确实想不起制别的,干脆制滚灯。   大滚灯和小滚灯不是一种制法。大滚灯的精美,依靠在笼外贴彩帛,所以里面用麻绳捆竹条,不必太讲究;小滚灯相反,欣赏的就是其镂空花纹。   而且别看这种滚灯小,还得是双层笼。   竹材料区如火如荼进行着固定任务时,林小娘子在寻找运气任务的途中,被谢奕、陆贼曹带进了一间柴屋。   她和鬼祟匠郎一逢面,立即瘫倒坐地。   陆贼曹揪起她肩头,将她拖过来,跟匠郎面对面:“你二人是想进狱里走一遭,还是在这里招?”   “你们不能审我!”林小娘子想到司马冲的身份,重有底气,仰起头道:“你们最好放了我,有些事我不能让你们知道,是为了你们好,遣我们来的人,你们得罪不起!”   谢奕:“这话也是司马冲跟你说的?”   陆贼曹别过脸,好想堵住耳朵。上回逮的俩人,陆贼曹知道牵扯到皇室宗族后,吓得一宿没睡着,后怕的要命。   林小娘子声音哆嗦了:“你、你怎知?”   谢奕蹲下,拿着根木柴,轻轻两下打在她脸颊,林小娘子恐惧到极点,斜盯木柴,牙“咯咯”作响。   谢奕阴森而笑(来之前特意对着铜镜练的),说道:“你知道我绰号叫啥不?山阴女见愁!我啪!”他抡圆木柴、携风扇回。   “啊我招!”林小娘子尖叫。 第167章 163 小人贪利   鬼祟匠郎哭丧着脸:咋改了哩?昨晚威胁我时,说的明明是“山阴郎见愁”。   林小娘子颇难缠,被吓成这样,十句话里也顶多七分真。谢奕烦了,起身腾出位置,把木柴递给陆贼曹。陆贼曹内心有个小陆贼曹在仰天长叹,知道轮到自己“配合”了。   啪!他先一棍子抽在鬼祟匠郎的右脸上。   宰猪般的惨叫、和着碎牙的喷血,让林小娘子吓溺而不自知。“真、真打?”   “该你了。”陆贼曹腿半蹲、改双手握柴蓄力,目标:林小娘子。   “我都说、再扯谎天打雷劈!”林小娘子厉声发誓。   鬼祟匠郎哭的更狠,揪住她衣,口齿不清的求她:“快、快待待吧……窜都待待……”再不全都交待,他还得被牵连一起遭殃。   司马冲的智囊并非全都是蠢材,至少林小娘子不是。   司马冲给智囊们提供了王葛的出身,包括从侄女南弟那套出的小学经历;也提供了急训营的任务种类,比如运气任务被领取后,倘若完不成,仍会继续出现。   原没指望有多大用,但林小娘子把他一语代过的“南山有鹤”记下了。   她对付王葛的计策不急不躁,目的是逐渐败坏王葛的品德。   “假任务”是鬼祟匠郎的计策,林小娘子其实是反对的,但没办法,他决定做了,她只得尽量观察王葛的行为举止,发现对方真是起早贪黑啊。   讲到此处,林小娘子由衷钦佩道:“我还是很心服于她的。”   谢奕重新拣了根木柴,带尖。   林小娘子不敢废话,继续认罪。入急训营的第一天,她听到有人未完成“雕鹤”运气任务后,就开始了步步谋划。先让同居舍的匠娘们知晓有此运气任务,而且无人能完成的情况下,会一直延续。   当时她讲述此事前,站在屋门处看到王葛回来了,才开始说的。以己度人,谁会浪费自己的宝贵时间,告诉对手们仙鹤的种种形态?万一遇到不识趣的人,问完再问怎么办?   现在大伙是共居一室,但彼此都是对手啊!其余人早早被淘汰多好。   果然,王葛进屋后没吱声。   第一步成功,剩下的就是不停重复此事了。林小娘子不仅跟庭院内的匠娘议论,出去后结交友人,也会无意间、主动的提起雕鹤任务。   哪怕同居舍的匠娘无人领到这个倒霉任务,她也会和鬼祟匠郎“偶然”碰面,到时他会当着人多的时候,说出:“听说王葛准匠师在南山修学,那里有鹤。”   因此,此计策虽需多等几日,但管用,且王葛怀疑不到是她在捣鬼。待王葛被同居舍的匠娘孤立,她再实施别的计谋败其品德,就更容易了。   到此算是审完了。谢奕二人出来后,他吩咐陆贼曹:“今日起,只给他们水喝,逮齐了其余智囊,再给饭吃。”   “是。”早听人说,郡尉家的伯公子勇猛、狂放且多智,想必用不了几日,就能将阴损罪徒全揪出来。可恨这些罪徒有依仗,无法治罪。   谢奕瞧出陆贼曹的不甘,叹道:“小人就是如此,只贪小利,被些许钱帛吸引,连匠师大道都甘心放弃。一个个如此年少,心思全用在构陷他人上,哼,可悲更可恨!所以,我等更要立身正,担负起职责,邪佞才能因我等存在而退避。”   陆贼曹被激励,重重应声“是”!   竹材料丙区。   王葛正在制“四方笼”器物。   四方形制、实用的竹编物,基本就是指箧笥。箧笥或抽屉样式、或掀盖、或许也有类似后世抽纸盒的样式。   王葛制的是最常用的掀盖样式。   竹条宽度增加,为两分。笼的整体材料,使用挨着竹壁的青篾条。但是箧笥的盖顶(边沿的中间位置),增加了一个提纽,材料用的是挨着竹青的篾条,编织样式为一只振翅仙鹤。   鹤寓意吉祥。   仙鹤的一只脚夸张的延长、扩大、垂下,虚浮的挡住箧笥箱体,被挡住的位置,被她编织成特殊花纹,乍看似一条镂空的鱼。   扣合箧笥,只能看到仙鹤;掀开顶盖,露出鱼纹。   鱼的寓意也吉祥。   匠吏报时:“余两刻。”   时间太紧了,王葛赶紧把刚制好的箧笥搁在筲箕里,抓紧制第三个器物。   不规则形,当然最考验匠师的创造力。竹片不够,她还要继续破篾。   刺、刺、刺……刺刺刺!   她一边用嘴撕竹,一边在脑中再次勾勒编织步骤。人的潜力往往在紧迫关头更进一步,她用嘴破篾的速度从未这样快过。   竹片数量可以了。   第三个器物是葫芦。   葫芦寓意福禄,仍用两分距的竹片编镂空葫芦,她不知道,跟另个准匠师撞了主意。对方第一个制的就是葫芦,比王葛所制的精细多了。   一个时辰的时限太苛刻。三个准匠师都是先制最拿手的,留到最后的,只要完成就行,没法讲究精细。   两个拳头大的葫芦形体编出来后,只剩不到半刻时间。   其实王葛三人,这时都算完成了任务,但没人提前起身,那二人在利用最后一点时间检查。   王葛更忙活了,她并未真正制完!   剩下的竹条,她全部对劈、再对劈,然后拧、插、压、挑,编成一个抱姿胖娃。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倒计时催促,刚将胖娃接在葫芦的细口,时间到!   王葛呼出口长气,起身,等待匠吏察验,宣布成绩。   三个人、九件制器,被摆在慈竹堆的前方。   没接到日常任务的准匠师,一般都会守在各材料区周围,等场内比试结束,他们会被允许进入材料区观看比试结果。   这也是一种学习方式,观他人之长,补己身不足。   今次王葛赢了,葫芦不如另个准匠师制的精细,可是小滚灯、鹤鱼箧笥比其余二人的雅。   尤其滚灯,有的准匠师不知道还有这种可随意晃动、烛油不洒的灯笼。滚灯虽小,笼为双层,均留出添麻油、加灯心的开合门,两层门可重迭、可旋转错位。   山阴县的沈准匠师脸皮怪厚,匠吏朝哪边展示滚灯,他就挪步跟上,害得其余人只能看他的后脑勺。   王葛今次得到的奖励真是出乎意料,除了固定的材料工具(一把篾刀、五段慈竹秆)外,还得到一盏油灯。凭油灯,可向负责居舍的吏讨要麻油、火石。   她仍没报考三天后的竞逐赛。不到时候,她知道自己还欠火候。匠吏告诫的对,比试每月都有,不要急躁。参赛者,一半往后的名次都会受罚,谁知道会罚什么?莫忘了,连续三天领不到日常任务,就会被逐出急训营。   “王准匠师。”   在叫她?王葛回头,是刚才那个怼在滚灯前的大头匠郎。 第168章 164 卷起来了   与他并行的,另有一位匠娘、俩匠郎。几人各自揖礼。   对方识礼,王葛也揖礼而回。   “我姓沈,我等都是山阴县人。”沈大头笑起来倒显得怪憨厚,“耽误王准匠师片刻,烦请看看我画的滚灯对不对?”他早就拣好石子,话没说完,就在地上快速画出滚灯的烛盘、轴、最后添周围竹条。   此人诚恳请教,王葛就大大方方的教。一是滚灯的道理易学,沈匠郎其实已经理解了大半;二是她前世也是这样的四处求教别人,不可能反过来难为像自己一样努力的人。   王葛回来竹区五院后,沉闷气氛充斥着院落。三个匠娘均在制作区忙碌,除了郑娘子,其余二人有可能也在做运气任务。   居舍内只有孟娘子,她也是刚回来,正把奖励往筐里摆放,笑着看向王葛,说道:“今早我先去的草编甲区,寻思那里离咱们远,人会不会少点。哎哟,可不得了,已经围五圈人!一打听,才知道住那边的全是山阴县的准匠师。你说,这些人莫非天没亮就过去等了?”她感慨的摇下头,并非真询问王葛。“我就又去的草编丙区,好险,总算抢到固定任务了。”   孟娘子展示自己也得了盏油灯。   王葛把用不着的奖励置于筐中。“谢孟娘子提醒。”对方分明是告知自己,清早莫要去材料甲区那边。   二人会意一笑,各自端着材料出来,选个位置练习匠技。   徐娘子回来了,没完成固定任务,脸色难看,和孟娘子错身而过时仍失着神,没打招呼。   这种情况,或许每个人都难逃。所以光阴有限啊,越想抓牢,越是转瞬而过。   晌午了。   王葛匆匆去庖厨、匆匆回,竹壶往旁边一放,继续练习。为了夜里不干扰旁人,她改白天练习剡木入窍技艺,二十块木料凿的只剩五块了。进步当然有,但是停留在一个阶段后,想再精进,势必需要一个长过程。   此过程,对匠人的耐性是场严峻考验。   有人怕考验,王葛恰恰相反!一旦进入考验的过程,她全身的血液就沸腾了,似一个血球推一个血球,从骨子里往外叫嚣着它们的雀跃。   砰!   砰!   砰!   木锤轻敲平凿,切进木料中,将碎木挖掉,截面直,没倾斜。   改窄凿。   砰!   换一面,砰!   再换一面,砰!   往外抠槽眼中的碎木,差强人意。继续。   王葛跟郑娘子隔着两个制作区,这点距离对郑娘子来说,形同虚设。她被一声声动静搅的脑门子抽搐,怒火、羞恼,逐渐将理智淹没。   她真的很灰心,本来一宿就没睡好,早食没顾上吃,一上午一口水也没顾上喝,辛辛苦苦雕出来的鹤,越看越像长着鸡腿的大鹅。   翩然姿态倒是具备了,但它算鹤吗?   一时间,她记忆开始混乱:以前听人讲仙鹤时,到底讲的啥模样?   终于,郑娘子起身。   王葛的视线一下暗了,抬头。   “王准匠师,你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我没有,她们几个也没有。你这一声声的,一上午就没停,能不能稍微顾及点别人?你哪怕下午,等我们都完成任务了再凿也可以啊!”   “好。”在白天,浅凿木料的声响根本不算吵,远比篾竹的动静轻。但王葛没争辩,不是讲道理的时候,郑娘子情绪一看就不对劲。   咔!   这是徐娘子在篾竹,她高看自己了,今日在草编材料区的任务失利,成绩倒数第一,丢死人了。必须加紧练习,明早抢竹材料区的任务。   咔、咔、咔……连着好几声,徐娘子劈完竹条,开始刮竹青,更刺耳了。   郑娘子使劲深呼吸着,没法朝徐娘子发火。对方比她惨,自己还有搏的机会,徐娘子明日要再失利,就得离开急训营了。   王葛换了慈竹秆出来。反正徐娘子在篾竹,不差她一个。   她利索的先将一截竹秆劈成二十几根竹条,不刮竹青,用嘴篾竹,如此分层的动静较小。   可是,郑娘子没能捱住。她骤然崩溃,趴伏在制作区大哭。没人明白她的苦楚,姑舅、夫君都认为她考取完匠工就很好了,在匠肆做工能挣着钱,家里减了力役、减了田租,还不够吗?再往上考,哪那么容易。就说这次离开荷舫乡,一走就得半年吧,家里啥都顾不上。真能考上匠师也行啊,明知道考不上,谁都明知道她考不上,还折腾啥?   最可怕、最不甘的是,郑娘子其实也知道自己考不上。可是又一想,万一走运,考上了呢?她已经当了十一年的匠工了,太羡慕那些匠师了!凭什么不能试一次?   到底是她阿父阿母疼她,卖了一百亩地,托人争到了这个急训营名额。整整一百亩良田的代价,就因为普通庶族没见过鹤,浪费掉一次任务。非她技艺不行!她能不愤慨吗?   傍晚,孟女吏无视郑娘子的泪痕,“鹤”雕评为失败。   而后,孟女吏将林小娘子的行囊取走,宣布对方已被驱逐急训营。   人与人不同。听闻此消息,徐娘子瞬间恢复斗志。郑娘子更难过了,这个夜晚,她的哭声时断时续。   王葛、孟娘子早早将铺盖抱到制作区,燃起烛笼,继续练习。徐娘子也如此,蹭孟娘子的烛光。   又一个匠娘出来了,蹭王葛的烛光。   唉……她感叹,用前世的话说,这就开始卷起来了。   外面,仍是谢奕、陆贼曹敲着刁斗巡夜,发现竹区五院隐有亮光后,喊道:“子初熄烛!”   其实白天孟女吏已经告知了,子初以后必须熄烛。   陆贼曹小声道:“踱衣县这些准匠师,不如咱山阴县的能吃苦。”   谢奕:“本地的匠人数,比其余各县相加都多。虽然匠童、匠工等考核,留取名额增多,但增名额能增多少?一年一年,匠人数又增多少?”   “说的是啊。好几年了,乡兵大比都能打死人,匠人考试不过是换种方法搏命。不过,”陆贼曹不理解的问:“有些运气任务是不是刁钻了?比如雕鹤的题目,换我、我也不会,见都没见过。”   谢奕:“此题考的是匠师的……”他指一下脑袋,“确实是雕鹤,也非雕鹤也。”   “啊?”陆贼曹更胡涂了。   弯月照耀着一座座院落,情景大不相同。   一院、九院、十院,均为山阴县考生入住的区域。此三处,不但草棚下挤满了人,连过道都是。   白天请教过王葛的沈大头就居住在竹区一院。   凿木声、篾竹声、厚颜的讨教声交织于一起,吵的跟熬夜干活的匠肆一样。   沈大头正蹭着别人的烛光制小滚灯。他们的居舍住了五十个匠郎,乍听觉得一定拥挤,可是并没有。   因为从第一天来急训营,山阴县的准匠师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晚上睡在居舍里。本县多少考生啊,能有机会进急训营多难得!   居舍里不准制器,那就把铺盖挪到庭院里来呗,啥时候困了,就地一躺。   不知哪个人开始诵了一句:“舜发于畎亩之中。”   有人接道:“傅说举于版筑之间。”   沈大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   人声渐聚:“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必先……”   所有人开始异口同声:   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   饿其体肤!   空乏其身!   推荐一本宣传非遗内容的小说《竹漂美人》,作者大大:烟水漪。   喜欢非遗类小说的友友,可以收藏关注哦。 第169章 165 第三智囊团   “吵死了!饿其体肤?哼,喊这么有劲,一听就不饿。”   咕噜……林小娘子一天没饮食,饿的肚子不停叫唤。这间柴屋就在竹区一院附近,山阴县匠郎的自勉之声,声声刺耳,显得她目前处境更糟,更像是她自找的。   外面真好啊,她何时才能被放出去?   后头,鬼祟匠郎倚着柴垛,半边脸肿的又紫又亮,疼的睡不着,就一直瞪着曾经的队友,现在的仇人,要不是她自作聪明,他完全不用挨这一棍子。   林小娘子不敢与其对视,就扒着门缝往外瞅,脸上、下挪着,始终只能瞅到最近的月霜树影。“小贼曹吏,敢私自关我,待我回……啊!你踹我干什么?”   “快哼你!”不踹死你,你还敢瞎嚷。   林小娘子气得捶地,当她真怕他吗?要不是饿的实在没劲,非挠烂对方的紫腮。   有人来了!她听到脚步声和讨饶声,连忙让开门口位置。   谢奕解开绳索,陆贼曹将一个蓬头匠郎扔进来。   “呼。”谢奕吹亮火折子。   林小娘子看清蓬头匠郎模样,惊得紧紧捂嘴。倒不是这人长相丑陋,而是他头发太多了,比常人的短一半,毛糙的挺立上、下、左、右。再加上他脸庞浮一层黑灰,整个脑袋像掉到灰里的大毛栗子。   毛栗匠郎一见火折子亮,双眼翻白……   “嗯?!”陆贼曹重重一声。   此人黑眼球翻回来,惶恐捂头:“我是准匠师,没犯错,为啥抓我?”而且还想活活烧死他!   谢奕真不是有意的。柴屋这边黑,他燃起火折子照路用,谁知毛栗匠郎头发太多,飘到火折子上了,风送火势,瞬间着成大火把。待火扑灭,此人的头发烧掉了一半,剩下的全都卷曲、蓬开。   谢奕问:“你是踱衣县荷舫乡人,姓乔,名麦斗,五年之前被留取为准匠师?”   “是。”   “急训营前来山阴县途中,有一隶妾向王葛准匠师讨木尺,那隶妾……你可识得?”   “什么隶妾?我冤枉啊,啥隶妾?”   “快、窜待待!”柴屋一角,鬼祟匠郎拼尽全力嚎出一句,血顺他嘴角淌出。快全交待吧,别嘴硬、也别指望司马冲,一定快全交待,不然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陆贼曹一柴棍就将毛栗匠郎砸倒。   第三组智囊团,是匠郎和隶妾合作,败坏王葛的品德,跟林小娘子的计谋差不多。   当时王葛若心软帮助隶妾,就会被毛栗匠郎引导言论指责,不帮也一样。但这二人低估了王葛的果断与智慧,当初伪善考生慢一步假装好心,毛栗匠郎早就顶替伪善考生的倒霉结局了。   这一切,谢奕如何知道的呢?   是隶妾被押回踱衣县后,狱小史心思缜密,迅速审案后,将隶妾的口供书于简策,急送郡贼曹史,然后转到他手里。   谢奕拿到口供后,气愤不已。没想到司马冲既想让他帮着解决烂摊子,又不讲实话。他熄掉火折子,出来臭烘烘的柴屋。还差两组智囊团,他就完成阿父交待的事了。   不行,完成了也要多呆几天,早回去还得跟狗鹤打架。   王葛今早抢固定任务,又被人拉拽了。   她不到卯正(起码差两刻时间)就到了竹料丙区,谁知已经坐了三圈人。   第一圈只有俩人,堵着院门口,全都盘着腿坐,膝撑的老宽。第二圈是四个人,其中一人只看后脑勺就认出来了,是山阴县的沈大头。第三圈八个人。   来不及去别的地方了。王葛坐到第四圈的正中,开始思虑:自己是不是太懈怠了?从何时开始懈怠的?她真的足够刻苦了吗?努力到极致了吗?从入林木苑,她每晚子初一过就睡、卯初后才起,所谓的起早贪黑,竟能睡足三个时辰!   前头这十四人,应当都是山阴县的准匠师,昨天早上他们来的时间,的确在她后头,今早就把前排占满了,说明什么?说明昨天他们是探路!更说明,竹料甲区、乙区,已经没有这些人的一席之地,所以才来侵占离他们较远的丙区。   她以为自己不吃早食就过来,已经早到极致了,可对方呢?至少比她早一刻出发。   她的格局太窄了,怎能仅把本县准匠师当成对手?从今日起,应当把山阴县、把整个郡的准匠师当成对手!   否则等不到匠师大比,她就会被急训营淘汰掉。   辰初……   辰初……   随巡吏报时,所有人冲进材料区,毛竹坚硬,抢此任务的人或许少些。王葛也是没办法了,赌这点,冲毛竹堆跑。   “啊!”有人拽住她后衣,将她抡出人群,一下仰栽到地上。等她起来,眼前人挤人,根本不知道是谁下的黑手。   “停!”匠吏怒喝:“刚才谁人推搡?”又问王葛,“可看到拽你之人?”   “未。”她左手托着右手腕,微微抖着,倒地剎那怼到了,疼的她眼泪都出来了。   沈大头在水竹堆前领到了任务,举着手过来。   匠吏许他言,沈大头指着一个并不强壮的匠郎道:“是他!我刚才看到是他拽的王准匠师。”   “你胡说!”一个人做了亏心事,若非心理特别强大,再嘴硬都能看出心虚。   沈大头:“我愿和你当着贼曹吏对质,你敢吗?”   “你!”此人不敢,闹到贼曹那,小事就变大事了。他立即向王葛揖礼赔罪:“刚才是我太着急,是我的错。但是你看,我也没领到任务,不然就让于你了。”   让任务?王葛道:“互换任务要废匠师大比资格,郎君不知吗?我若不留神应了你这句,就在众吏跟前留下不好品德。郎君是害惯了人吗?还是将众吏都不放在眼里,欺负我年幼、再次害我?”   “你瞎说什么?”拽人匠郎吓坏了。   “说的好!”沈大头则跟几个同伴,同时为王葛的机敏反驳称赞。   王葛不能和这种人浪费时间,赶紧去寻运气任务。她离开后,此人还是被巡吏带走了,恶意推搡竞争对手,可不止是降品德的惩罚。在王葛找到了运气任务时,拽人匠郎也垂头丧气的背着行囊,被巡吏撵出了林木苑。   此人回首,恨恨不已:你摔伤右手,就算找到运气任务也完不成。我在外头等你出来!   王葛的运气任务跟雕鹤如出一辙:竹木雕蜼,须灵动,材料自备,制器后,交与居舍吏察验。   左夫子讲《尔雅》时,描述过“蜼”的形态,言此兽似猕猴,鼻子外露向上,尾长数尺。   但描述归描述,猿猴形态百异,任何一处不对,就不是蜼了。   成千上万的准匠师,有一个见过蜼吗?不,急训营不会用这种考题特意为难人,肯定另有解法。   哪种解法对?当然两种都要试一下。   要求是灵动?那太好办了!   狱小史:晋朝县吏名称。掌牢狱、审决狱讼职责。   蜼:音wèi。一种体形较大的长尾猴。《尔雅释兽》中,蜼,卬(áng)鼻而长尾。 第170章 166 费劲的任务   王葛回庭院,昨晚蹭她烛光的陈小娘子正在制作区忙碌,二人交错一眼,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进屋舍后,她在右手腕缠上双层布,扎紧,防止活动多了加剧伤痛。再把背筐拖到制作区、离陈小娘子最远的位置,免得相互影响。   王葛离家前,制作了工具凳零件,榫卯拼接后很结实。取出之前篾好的宽窄合适的慈竹条,截为五段,然后打磨。   先制“蜼兽”的双臂。每根竹臂长度两寸、宽度三分、厚度一分。右手不能使力,她就双脚夹着篾刀,左手执竹条打磨。   再制蜼兽的双腿。标准跟双臂差不多就行,没那么严格,但是要将双腿各刮一道曲线,令人一眼看上去,跟双臂区分开。   然后就是蜼兽的躯干和猴脑袋了。任务要求的是“灵动”,不用自找麻烦追求栩栩如生的猕猴模样。那是舍本逐末。   随着一步步制器,王葛越来越相信自己的揣测。   这个运气任务,考验的是创造力、想象力,并非精致高雅的外形。   五根竹条准备好,就是组装了。从筐中挑出一根长慈竹棍,自中间砍断,两根棍的长度、粗细均跟箸(筷子)差不多。再取两个宽的竹片,有弧度的,扣在工具凳上要稳。   选好后,捆两圈麻绳将它们固定,用最窄的平凿分别在它们的正中位置钻眼。竹子有分裂的惯性,钻的时候动作要轻,宁愿先钻小,不能钻大了。   将刚才的两根长竹棍扎进两个弧竹片,暂搁到一旁。   接下来,在最开始的五根竹条上钻眼。肯定不能使用平凿,她带的行囊里有毛竹条,仍是双脚夹住篾刀,将一根最细的毛竹条打磨成竹针。   毛竹坚硬,用竹针的尖在慈竹条上慢慢磨孔,能穿进麻线即可。   两根蜼兽的手臂,各钻三个眼。   两条竹腿,各在最靠上的位置钻一个眼。   躯干上、下两端也要钻眼:左肩钻透到右肩、左胯透至右胯。   因躯干厚,得替换竹针的尖度,而且钻一会,尖就钝了,需要不停的再削尖。   打磨竹针得双脚挤住篾刀跟左手配合。   钻眼则得把竹条固定在工具凳上,捆紧麻绳。   此步骤循环切换,她右腕以下不能使力,因此制器的过程非常慢。   幸好没限制任务时长。王葛沉住气,一点点来,每钻几下,吹走竹屑。   一个多时辰后,有匠娘回来庭院了,王葛也全都钻好孔眼。   最后的步骤:用麻绳组装它们。   蜼兽双臂上三个孔眼,最上头的,安装在躯干肩膀两边。先把麻绳穿进躯干,再各穿双臂,两边均打死结,割掉多余绳头。   躯干的胯,也是先横穿进麻绳,然后两侧各穿竹腿顶端的孔眼,打死结,割掉多余绳头。   两根双臂中间、下方的孔眼,用长麻绳横穿。这两根长麻绳各自的两端系于哪呢?就是一直搁在地上,待用的两根竖竹棍。   两根长麻绳系牢后,要平行,上头一根绳,在竖棍的顶端,跟底下平行的绳相隔一寸距离即可。   这时一个绝对“灵动”的竹制蜼兽……的雏形就出来了。   剩下的就是用麻绳搓一条尾巴。咳!王葛扫视庭院,没人盯她,她赶紧在“尾巴根”位置沾一点自己的鼻涕,趁热乎劲摁在“猴腚”位置。   几个呼吸后,沾牢了。   最后的最后,在双臂最下边孔眼中间的麻绳间,咳!再用鼻涕沾上一小截麻绳,加粗绳粗,双臂就不会向内侧并拢。   别问这个季节为啥有鼻涕,此物抠抠就有,不分季节。   她试着将蜼兽头朝下、脚朝上的颠倒。   松手。   受麻绳的弹性所致,蜼兽立即像单杠运动员,在麻绳间上、下翻飞,什么引体向上、三百六十度空中旋转、腹部绕杠……等等难动作全不叫事儿!   若这个玩具都不算灵动,何物敢称灵动?   孟娘子也回来了,和徐娘子同时看到王葛在拨拉竹猴子,齐齐过来,惊叹不已。   “这是你的任务?”孟娘子问。   “嗯。”   徐娘子替她庆幸:“你真幸运,雕的是猴、不是雕鹤。”   王葛笑一下,没解释。   孟娘子问:“你的手受伤了?”   王葛正好缓缓疲劳,就把早上被人拽倒的事情简单一说。   陈小娘子交完任务回来了,说道:“原来被推倒的是你啊,你放心,那人被撵走了,好多人都看到了。”   孟娘子一副后怕的样子道:“太好了,若留这等心思不正人的在,今日害王准匠师,明日一定也会害咱们。”   徐娘子、陈小娘子均点头:“说的是。”   王葛感激的向孟娘子笑,此话一传,就没人觉得她咄咄逼人,用这点“小事”逼走一个匠郎了。   陈小娘子问:“你现在去交任务吗?用我帮忙吗,帮你拿这器物应当不算违规吧?”   “我只完成一半,还得继续忙活哩。”王葛歇好了,开始制“蜼”字。   其余人不再打扰她。   任务材料写着若干个字,唯“蜼”字是小篆,区别于其余的隶体字。这也是王葛猜测任务另有解法的原因之一。   雕字比制竹猴还难。尤其“虫”偏旁,比活虫子都扭曲。   任务既允许用竹料、也允许用木料,王葛弃慈竹改樟木。木块放在工具凳面,站起来,骑上,双腿固定紧木块,用之前奖励的木柄铜锯切割。   切够了材料数,就是更难的雕刻。   不能再用麻绳固定木料,因为系的再紧,铁刀一使劲,木料就会挪动。   再困难也会有办法。   手腕扭了,就用腕上面的小臂部位压紧木块,开始!   集中精力一气呵成。   雕“虫”部,雕“隹”部,小篆的“隹”是合于一起的,不过再曲里拐弯也比分开好雕。   必须注意的是,无论“虫”还是“隹”,都不能死板,必须能活动。   活动的诀窍,就是每隔一处位置,增加镂空链,以链扣连接一段段笔划。用整木料雕能活动的链扣,是木雕师基本功之一。   “呼……”不停的吹走木屑,才能看清雕刻的形状。   孟娘子替她领来了午食,灌好了水。   王葛道谢后,没吃也没喝。她骨子里防备惯了,任务规则不允许有人辅助,万一饮食的帮忙也算呢?那不得冤枉死。   雕字虽麻烦,但耗时比雕猴稍短。当然,倘若她右手没伤到,这个任务的总时长怎么都能缩短一大半。   链扣的眼,正好用来穿麻绳。   和竹猴的效果一样,“蜼”字在两根麻绳中翻腾、跳跃,稳住麻绳,它们就合为一个拉长效果的“蜼”字。   等王葛全忙活完后,发现孟女吏已经站在庭院里。   “孟匠吏,这是我的任务。”她将任务竹简递过去。   “我知道此任务。这两样器,均过。众匠娘过来,你们传递一下,学习王准匠师是如何解的此题。此任务形式,以后不会再出现。”最后一句话,分外严厉,竟是对着昨日雕鹤失败的郑娘子说的。   孟女吏的态度,令本就郁闷的郑娘子不解。有什么可学的?换她雕猴,她也会! 第171章 167 袁夫子,袁服紫!   但当郑娘子比对着木链相接、随麻绳浮动而灵动的“蜼”,跟任务竹简上要求雕刻的“蜼”是一个字时,她心“突突”加速。   难道……难道?   其余匠娘也恍然大悟,或震惊、或赞叹的看向王葛。   任务竹简传回孟女吏手中后,她说道:“我等匠人大多出身农户、庶族,有几人识得珍禽野兽?你们回想准匠师考核,哪怕一字不识,也只是让你们敲乡名鼓,并未刻意为难你们,更未因考生不识字而淘汰。所以这类任务……”她竖起竹简,环视众人,“真正的解答法,是此制器。”   她用竹简在木链“蜼”字上轻轻一点。   “当然,若知识广,能制出任务要求的珍禽野兽,达到灵动标准为最好。”她再用竹简轻轻一点竹猴子。   尴尬的事出现,鼻涕粘的猴尾巴掉了。   早不掉、晚不掉,耍单杠都不掉,现在轻轻一敲,掉了。   孟女吏这才想起来,问道:“你用何物粘的麻绳?”   王葛拣起“猴尾巴”,抿长人中,在鼻孔下比划,认真教授经验:“鼻涕。等入了冬,鼻涕稠了,肯定粘的更牢稳。”   其余人目瞪口呆,唯孟娘子夸道:“这可真是妙招啊。”   孟女吏眉目倒竖,端起两样制器,训斥道:“王葛随我来!”   “是。”   孟女吏居住的庭院,要过了北游廊,夹在木材料乙区和竹材料乙区的正中。王葛之前讨烛油的时候来过。此院建筑布局,是这个时代常见的四方箱箧之形,主屋坐北朝南,东、西各有一房。   孟女吏独住西厢房。   王葛仍跟上回一样,拘束的立在门内位置。本以为孟女吏会讲些训诫的话,哪知对方在行囊中翻翻找找,递过来一个竹盒。“治扭伤的,每天涂几次,伤好后记得还我。”   王葛讶异的抬起头,对方神情更严厉,她只得接过,揖礼:“谢匠吏。”   “嗯。每个任务都有奖励,此运气任务的奖励,是急训营期间,许你私下制器,置于指定的木器肆售卖,所得钱帛,你分七成,木器肆分三成。每件器物,需刻踱衣县、准匠师、你的姓名。”   “是。”她脆声而应。太好了,能挣钱了。   “制好的器物还是交与我。你之前在我这放了三百个钱,攒足一贯后,自会有亭驿把钱送至你家人手中。王葛,切记,莫因挣钱耽误匠技提升,也勿在居舍中宣扬此次奖励。”   “我明白,谢孟匠吏。”   “再有,出售的器物上,不能用鼻涕。”   咳……“是!”   此时家乡的苇亭,刚下过雨,开过荒的田地旁,野草生机旺盛,纷纷挺拔。   孩童们赶在天黑前跑来拔草。大人最厌恶踩在泥里,孩童们则相反,还嫌泥巴盖不住脚面哩,故意把泥糊到小腿肚才满意。   有小童问王荇:“听你二兄说,你明日出远门?是真的吗?”   “是的。”   王蓬立即扬声:“咋样?不是我乱编吧?”   另个小童鸭子步趟泥过来:“阿荇,你要去的地方远吗?比到浔屻乡还远吗?”   王荇不敷衍小伙伴,讲道:“比到浔屻乡的距离远,可是浔屻乡很宽广的,要看具体到哪?若是跟浔屻乡最南边的距离比,那还是浔屻乡远。”   众小童茫然……听不懂哩。   王荇:“我给你们画个圈,一瞧就能明白。你们看,比方这里,是咱们苇亭;这里,是我要去的清河庄;这个大圈,是浔屻乡……”   王禾来寻俩从弟的时候,见小童们没有一个在拔草,而是围成圈,此起彼伏的“哦”声不断。他唤:“阿蓬、虎头,回家了。”   更远处,桓真与袁彦叔并肩而行,前者停下来,欣慰的看着王荇。明日小家伙得出趟远门了,去清河庄参加入学前的考试,虽说已经定下正式学童的名额,但成绩也不能太难看啊。不然不仅丢他桓真的颜面,更丢张夫子的颜面。   他嘱托道:“阿荇聪慧,但年纪尚幼,又从未出过远门……”   袁彦叔竖起三根手指:“你已说第三遍了。”   “我不是怕你一见袁伯父,只顾自己胆怯、顾不上我同门了么?”   袁彦叔竟没反驳,而是取下草笠,颇认真的问:“说实话,若非你我长时间相处,你真能瞧出是我?”   桓真歪头打量,指他左脸:“起皮了。”   袁彦叔“唔”一声,一直以来,他脸上的络腮胡都是假的,短须用的是猪毛,嵌在特制的柔皮上。因他整日风尘里来去,还常戴笠,苇亭之人、包括王葛,都没发现袁彦叔的相貌是伪装过的。   清河庄新请的训诂学大儒,就是袁彦叔之父袁山甫。袁山甫多年来不受官,一直在扬州推广儒学,将族中部分土地和屋舍,改为儒学舍。   袁彦叔不知阿父为何答应来清河庄治学,莫非……阿父晓得自己在踱衣县了?   父子二人近两年未见了,袁彦叔确实想念阿父,但更怵那根抡起来如幻影的竹尺。他同情的看向笑嘻嘻回家的王荇,问:“非得让阿荇今年入学吗?”或许明年阿父就离开清河庄了。   “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你看你,为何能成为我等效仿的俊才?就是一直深受袁伯父的严厉教导啊,啧啧。”   王荇和二兄手拉手回来,俩人舀着一个盆里的水,清洗脸上的泥点子,边洗边玩闹。此时小家伙哪知道,他在清河庄要经历一场怎样的求学之道。   更不知道,袁夫子有个绰号,叫“袁服紫”。不服?就打的尔等手紫!   月照两地。   竹区五院里,郑娘子想通了自己为何失败。   非她蠢!她好不甘啊,好愤恨!非恨王葛,而是恨被逐出急训营的林小娘子。   “都怪那竖婢,要不是她一遍遍的说,说我等匠人都没见鹤,我岂能被她的话带偏?我岂能不搏一搏,刻一个『鹤』字、试着能否过关?我为何连试都未尝试此法?就是禁不住顺着那竖婢的话去想了,思虑窄了。是她害我!”她越琢磨,越难入睡。   次日,匠娘们更早出门,都知道固定任务越来越难抢了。   郑娘子是后半夜才睡着的。等她醒了,惺忪眨巴两下眼,屋内昏暗,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是往两侧一打量,立时惊坐!   除了她,屋里没人了!   跑过去打开门,大好阳光刺痛她双眼。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她又气又恼又羞,气自己为何睡的这样沉?恼谁最后一个离开的?为什么不喊她一声、反而把屋门关的这么严?羞的是自己贪睡的事情万一被传出去……   来不及思虑这些了,她得赶紧去寻运气任务。   就在她匆匆跑上南游廊时,看到了迎面过来的王葛。   郑娘子欲哭无泪,完了完了,王葛都完成任务了?那现在得是啥时辰了? 第172章 停更一天   6号,7号恢复更新。 第173章 168 井井有条   六月二十七。   急训营第六日。   王葛所在的竹区五院,有五名匠娘或没领到任务,或未完成任务。   六月二十八。   郑娘子等四人因任务连续失利,被急训营淘汰。她们必须在明早辰初前离开林木苑。   郑娘子懊悔不已,辰初正是准匠师抢任务的时候,从今往后,这种争抢跟她无关了。失去方知机遇可贵,这些天她为何不再努力些?为何不跟王葛、孟娘子一样晚睡早起?为何整日只知抱怨,忘了最初学匠技时的奋进之心?   这晚,司马冲的七个“智囊”集全,夜禁后,由谢奕、陆贼曹押离。两个匠娘、五个匠郎,以后再不是匠人身份了。他们被搡进一辆封闭的骡车里,黑暗中只闻畜蹄、轱辘声。没做成司马冲交待的事,回踱衣县后,对方还会兑现许给他们的荣华吗?他们失去的,跟将来得到的,孰多孰少?真的值吗?   六月二十九。   城门一开,谢奕跟几个贼曹吏出城。他本想再赖在林木苑几天的,可是不行,将七个傻货交给司马冲后,他得去南山馆墅。   阿父命他接手匠肆。南山上制墨、制油、制皮的匠肆停一半,纸肆尽停,要全部改为船肆。阿父还言,琅琊王氏清河庄的产业也停了大半,在南江对岸置下一大片临时匠肆,也要制船。   为何都急着制船?造战船、商船还是……远航船?   谢奕心头千端万绪的时候,清河庄内,小王荇开始做题了。连考五天,今日考的是《尔雅》。上午写,下午诵。   露天场地,正好一百名小童,王荇不知道留取多少个正式学童,也顾不上琢磨这些。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要争气,拿出所有的本事。阿姊说过,平日万般辛苦,为的就是关键时候稳住。他不会负家中期望的,不会负张夫子远隔千里都在记挂他,更不会负桓阿兄、袁阿叔孜孜不倦的教诲。   监督考试的共三位夫子,当中腰背最为挺拔之人,始终在考场中巡查,每个小童处都要停一停。   他就是陈郡大儒袁山甫。袁夫子双手抄在前,右手中的竹尺是毛竹制的,两尺长、三指宽,比寻常夫子打手的竹尺长且宽,上面斑驳全是刮痕。   题很多,少部分小童既识不全题目的字,也不知如何答,怎么办呢?临来的时候家中长辈嘱咐了,不能空着不答,那就画圈呗。他们年幼,擅长的是诵书,字都会写的话,还来此修学做甚?   清河庄小学的入学年龄,普遍六至七岁,要比南山小学的学童长。五岁的只有一个,就是通过桓氏关系而来的王荇。   袁山甫来到王荇的书案旁,多站了一会儿。怎么觉得此子写的个别字,开阔恣肆,颇有自家彦叔的运笔之势呢?在此子这个年纪,能体会些许汉隶的雄厚之风,这很不容易啊!   大儒就是大儒,没看走眼。桓真初建苇亭,太忙了,袁彦叔就接过了教导之责,他手把手的教王荇如何运笔,良师出高徒,与其余小童一比,立显高下。   清河庄四周全是牧场,青草萋萋,碧水环绕,几个放牛的童子骑于牛背,头戴花枝笠,吹着绿叶哨。   袁彦叔惬意的走在牛羊中,看到清河庄内又有匠人队伍出发了,驱着数十辆运物的丁车。两天离开了三拨人,带着如此多、似乎全是木料的物资,去哪?   清河庄是王长豫在主事,王长豫是郡太守的长子。如此规模的匠人迁移,莫非朝廷又有新的政令举措?   七月初四。   王荇等待宣布成绩的这天,王葛进入春卉匠肆。此匠肆跟林木苑隔了两条长街,是官署置办。堆放木材的场地极阔,中间清理出来,用于今日的郡竞逐赛。   这是王葛首次参加郡级别的匠技赛斗,很激动。   比试者,要求必须是会稽郡匠人,等级最低为准匠师、最高为初级匠师。其余别无要求。   春卉匠肆仅是考场之一,山阴县木匠大类总共十一个急训营,共一千一百名准匠师,全集中于此匠肆参赛。   匠吏讲述这次竞逐赛时,特意补充,它是少有的固定考核项目,难度也最低。   每个人都想报名,可惜每个急训营只有一百个名额,林木苑的匠吏根据素日综合考核,选了王葛,也选了孟娘子。   王葛不断的深呼吸着,提前知道考生多是一回事,亲眼见识到是另一回事。千人赛斗啊,场面着实壮观。   首先各急训营按规定的区域列队。半个时辰后,也就是辰初整,考核才开始。   竞逐赛名称:井井有条。   场地布置:矮棍楔地、麻绳相系,组成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井字格。每个“井”格,中间封闭之“口”的四框麻绳上,每行皆坠着铜铃,列无铃。   南北为列,每列五十个井格,一共十列。   列与列之间,均隔着五尺宽的“安全空地”,保证人能在每列井格两侧无障碍穿梭。   考核的内容及规则:由北至南,走完五十个“井”字格。分两轮走。   第一轮,甲准匠师走井字格。乙在甲左手侧的“安全空地”随行;匠吏在甲右手侧的“安全空地”随行。先由乙目测,报“行走步距”,甲只能按乙报的尺寸行走。每步停稳后,匠吏执尺测量,既测乙目测的“行走步距”,也测甲的“实际步距”。   实际步距:甲的前脚前端,与后脚前端的距离。   五十个井字格,步数最多走五十步,允许跨格行走。脚抬起后,只能迈向前方,不得反悔回退、更不能搁在井字格外。   甲的“实际步距”,倘若跟乙目测的“行走步距”不符,达到三次算失败。这表明甲对尺寸的掌握不精准。   如果按乙的目测报数行走,导致触碰铜铃(无论甲碰到铜铃,还是匠吏的尺碰到铜铃),达到三次后也算失败。这表明乙对尺寸的目测不精准。   第二轮,甲、乙调换。乙过“井格”,甲目测。   以上两轮都失败,二人小队无惩罚。   若成功一轮,队伍有奖励;两轮皆过,奖励加倍。最后,还要在两轮皆过的小队中,选出三队耗时最短的,奖励再增。   以上便是今天的考核。既是对准匠师基本功的摸底,也提醒众人,匠师之间,将来避免不了合作,合作者往往素不相识。只有自身匠技过关,彼此才能得利。   反过来想,无惩罚真的没损失吗?成绩差者、拖累队伍者,回急训营后,旁人怎么看待他?明知自己基础差还要报名,匠吏又怎么看待?会不会质疑其品德?   因此,今日考核算是个缓冲,结束后,允许离开春卉匠肆,放弃接下来的比赛。   明日开始,进入真正的竞逐赛斗,单人比试! 第174章 169 全军覆没?   单人的考核规则为何?匠吏未提前告知。   王葛跟队友沈大头交流一下眼神,二人都很坚定,为彼此鼓励。   王葛最初想和孟娘子组一队的,可规则有令,不能跟同居舍之人组队。一百个报名者若是不自己寻队友,就由匠吏随意组合。   随意组合?岂不比运气任务还靠运气啊。   山阴县因人口基数大,每年的准匠师考核,都严格区分上等、中等、下等。沈大头是今年的上等准匠师。   因此,当他抢先征询王葛是否愿意和他组一队、并报出自己的等级时,王葛立即答应。   其余人反应迅速,全都盯上了山阴县的准匠师。那场面,连男女之防都抛掉,孟娘子为了争一个中等准匠师,把那郎君拉扯的脸都臊紫了。   卯正一刻。   各监管匠吏带领各急训营熟悉一遍考场。   只能熟悉一遍!十列井字格,由北向南开始走、折回来、再由北向南……没有重复观察的机会。匠吏那侧的“安全空地”不许踏入。   王葛双眼舍不得眨,仔细观察所经“井”字的“口框”大小,可惜啊,和她预想的一样,毫无规律可寻。   首先十列井格的布局各不相同。   再就是每一列的口框跨度……最长距为整三尺,最短距为二尺余。有时一个大口框挨一个小的;有时连续几个小“口框”,腿长者倒是能一步跨两个。   全部走完,她总结了两点注意事项:非万不得已,绝不能一步跨两道麻绳,步距越大,尺寸掌握越失控;上场的顺序已经定下,第一轮沈大头为甲,她为乙,她负责目测时,不能因处在“安全空地”而忘乎所以,如果碰了“井”字侧面探出来的木棍,铜铃也会被牵动,那可输的太冤枉了。   林木苑众人重回待考区域后,还差一刻就到辰初。   每人赶紧在足底绑“凵”形木履。其实算不上履,就是特制的带系绳的木底板。穿着鞋绑上它,绑紧后觉得不跟脚,允许填充稻草,直到把脚卡牢固。   统一制式的履,便于匠吏测量。昨晚就发给了准匠师,每人都试过了,绑好后得像鸭子一样走路,脚掌没法打弯。   裤管也要绑,用草绳一圈圈缠到膝盖下。好在没人胡涂到穿裙来比赛。   咚!   第一声计时鼓响了。   先上场的十组小队,来自南乔苑。南乔苑是句章县的急训营。   匠吏喊道:“各自就位,第三声鼓后,比试开始。”   十个甲队员就位。全都双步并拢挨近麻绳而站,他们躬低腰背,双手或负于腰后、或叉在腰侧。   十个匠吏就位。匠吏手中两把尺,一为矩尺、一为短直尺。他们先沿甲的“凵”履前端,划水平线至右侧“安全空地”。这条线段,既是甲的起步线,也是乙的目测起始线。   甲落脚踢到麻绳,或触响铜铃,算小队失误;匠吏根据乙的目测数值往前量,和麻绳重迭,也算小队失误。   十个乙队员就位。有七个做了相同的趴地动作,另外三个犹豫后,两个也趴下了。   不能小瞧任何人啊,九个目测者的策略,都跟王葛的策略一样。负责目测的,一定要爬行、脸贴地面前进。只有这样才不会受木棍、麻绳、铜铃的干扰。   咚!第二声计时鼓响。   匠吏再喊:“目测者的步距,跟行走者的步距误差,不得超过三个分距。”   准匠师们明白,三个分距内(约0.7厘米)的误差是允许的。因为甲走井字格时,身体躬的再低,视线离脚底板也隔着三尺左右的高度,挨的再近就走不稳路了。   咚!   比赛开始!   一千余观赛者也不由自主的敛息,聚精会神!将自己代入行走甲、或目测乙。   比赛结束……甲乙调换……重新开始……再次结束。   这二十人从上场到全军覆没,不到一刻时间。   观赛者瞠目结舌!没一人傻到幸灾乐祸。   南乔苑再上十组队员。   可能受上组的影响,淘汰的更快,走井格的队员先后出现摔倒的。   又十组,继续出现摔倒的。成绩最好的小队,都未走过十五个井格数。   一直到最后十组……南乔苑真的全军覆没了。   好丢脸啊,带领他们的主事匠吏本来是圆脸,紧咬牙,硬生生绷成方脸!   菀柳苑上场。其为永兴县的急训营。   随匠吏喊“各自就位”,头十组队员摩拳擦掌,刚刚鼓舞的气势到达了顶峰。   可惜气势并不能增强基本功,甲队员抬第一脚时,汗就出来了。脚越过麻绳的瞬间,尺寸掌握立即不准确。穿了木履后,一个呼吸间不落脚,身体就会乱倾,他们总算理解了那些摔倒的人。   相对来说,乙较轻松,允许他们在安全空地前进、倒退、跪伏、爬行,只要能测准,啥姿态都行。但甲不行!如果没练过功夫,甲抬起一只脚后,一个呼吸内必须落脚。   一个呼吸间,离地三尺的高度,最多三个分距的误差,谁能连续成功五十步?还想跨两道麻绳?做梦吧!   永兴县第一拨的准匠师们失败、第二拨失败、再一拨又失败……   全军覆没!   “咳!”有作伴的了,南乔苑主事匠吏又变回了圆脸。   君树柔木苑上场。其为山阴县的主急训营。   咚!   咚!   咚!   三声计时鼓后,第一个十组……头一次出现走到三十多个井字格的甲队员!遗憾的是也达到了三次失误数。   第二个十组……过三十五个井字格了、过四十个了!   天哪,全场静谧!其实这个时候,绝大部分人都希望出现佼佼者。因为今日来的一千多人,代表的是会稽郡准匠师的整体水平,一个人都过不了,说明准匠师们也太差了,怎么跟初级匠师竞逐?   全场唏嘘!这个甲队员走到了四十二个井字格,因为乙的目测报数达到三次失误,失败了。   队员调换。由乙行走,甲目测。   唉!乙因为刚才犯的错,情绪不稳,只走了五步,就达到三次失误。   最有希望得胜的小队啊,就这样被淘汰。可见队员的选择有多重要。   这组小队的成绩,剩余的四拨人无一超越。   君树柔木苑,全军覆没。   轮到林木苑上场了,这个次序太不利。   山阴县的准匠师,代表着一个郡的最高水平,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他们都没有一个队能走完五十井格,何况别县?   林木苑的气势,自头一拨上场,就可见的颓废。   不争气啊,气的孟女吏在内的几个匠吏鼻孔都涨了!   头十组……甲乙调换……全败;   次十组……甲乙调换……全败;   孟娘子在第四拨,也败了。   匠吏喊的都没劲了:“林木苑最后十组,各自就位。”   王葛踩着鸭子步,秉着上战场的心态,整个身体贴于地,盯紧沈大头的“凵”履前挡板。   曾经告诫阿弟的话,今日用在了她自己身上:平日万般辛苦,为的就是关键时候稳住!   王葛,你可以的,不要管沈大头的表现,谁都不要管!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至少能胜一轮!稳住,不负家中期望,也不负自己! 第175章 170 是考完了吧?   咚!   第一声计时鼓,跟她的心跳赶在同一个频率。组成“井”字的木棍、麻绳近在咫尺,绳上的小铜铃显得各个阴险。   咚!   第二声鼓音后,王葛手脚并用、匍匐前行,脸的位置到达第三个井框。   沈大头不断的深呼吸,要相信她,相信她……队友是他选的,要相信她。她是头等准匠师,必然不凡!   这种情况下,王葛敢如此自信?孟女吏拧紧了眉头。   全场侧目于王葛,绝大多数瞬间不再注视。特立独行者,不是极优秀,就是极愚蠢。   咚!   “二尺整!”王葛回头喊。   “凵”履长度是统一的,一尺四寸。   第一个井框纵长二尺七寸二分。二分是前后麻绳各粗一分。   沈大头的起步线,距离第一根麻绳仅一寸一分。一分是麻绳所占的长度。他视线得直上直下,才能确定麻绳的粗度恰好为一个分距。这个时候,千万别去卡“三个分距”的误差,最好达到零误差!   他先迈右脚。   右脚前端至左脚前端的间距,要达到王葛喊的二尺整。所以右脚前端跟后面的第一根麻绳,距离得为一尺八寸九分。   对于“安全空地”的匠吏来说,二尺整好测,快速验“过”。   王葛一直回头瞧着,紧随匠吏之后喊:“二尺三寸二分!”   第二个井框纵长二尺二寸。若加上前后麻绳,则为二尺二寸二分。   现在沈大头的右脚前端距第二根麻绳,为八寸一分。但得注意,若加上麻绳,就变为八寸两分。   所以要迈到王葛报的二尺三寸二分,跨过麻绳后,沈大头左脚前端距离第三根麻绳,仅有七寸(若算上第三根麻绳,为七寸一分)。   “错!”旁边的队伍出现了第一次误差。   沈大头的心跟着一哆嗦。天太热了,他左脚落地,豆大的汗珠也滴落。匠吏测量,他赶忙擦掉汗,万一汗水把铜铃打响,那才冤哩。   “过。”   王葛立即报第三个数值,扭头向前爬行,这回只连爬两个井格。   太阳炙烤着大地,大地烘着她。   沈大头在第五个井格出现了首次误差。王葛目测无问题,他多踏出四个分距。   王葛只得退回来,重新测量他下一步的落脚距离。   第八个井格后,沈大头趁匠吏测量,直起上躯稍微缓解一下腰背。太紧张,导致身体紧绷到极致。   王葛则在这个间隙,打量四周,其余九个小队,甲乙队员都调换了,在进行第二轮的考核。   匠吏:“过。”   王葛:“二尺四寸七分!”   沈大头重躬腰背,踏出步伐。   从第十个井格时,绳粗不再是整一分距了,粗的达到二分,细的也有一分半的。   第十三个井格,出现二次误差。   还是沈大头的原因,他的眼被汗水杀疼,脚踝比腰背还难受,木履如铁,误差达到了五个分距!   “呼……”他深呼吸调整,太难了,太难了。这时才知道,之前走了四十二个井格的匠郎有多厉害。   可以预见,两个月后的匠师大比,竞争将会多可怕!   第十四井格,过。   第十七井格,沈大头背僵、腰僵,脚疼难忍,疼出了泪。装着擦汗,实为擦泪。   第二十一井格,他大叫一声:“啊……”   落脚的瞬间,他差点趴倒。双手硬生生摁住弓着的膝,将自己撑稳。   呵哈、呵哈、呵哈!沈大头累的嘴都闭不上了,一连串的急喘,手仍撑在膝上。不行了,他的脚一点也迈不动了。   非木履之错,是他基本功不过关,导致全身都在使力,导致浑身筋骨错位般的疼。   沈大头的自责,林木苑其余准匠师感同身受。除了王葛这个小队,所有人已经折戟,连走过十个格的都没有。   素日引以为傲的分寸度量,在井绳干扰下,在木履、在视线高度干扰下,又退回到了匠工时期。   匠吏:“错。”   此为第三次误差。   甲乙调换。   王葛起身,先走回起点。沈匠郎失败了也好,他是坚持不到最后的,拼搏不能只靠精神,必须有真本事!   沈大头脸皮也够厚,先踏到安全空地,然后爬回起点,手脚倒腾转个圈,就位。他轻“咝”一声,地挺烫。   败了就是败了,不能影响第二轮。现在起,他只顾目测、报数,不要替王葛操心。这是昨天组队后,她特意叮嘱的。   林木苑就剩王葛二人了,被千人瞩目,她不畏,反而更沉静。   她已就位,就位的方式与众不同。   旁人的双足,一开始都是慎之又慎并拢,唯她分开一尺。只低头调整一下,令木履前端在一个水平线上,距首根麻绳仅有九分。加上麻绳的距离,正好一寸。她腰背下沉,手负在后,胳膊肘向外弓,利于稳定身体平衡。   这段时间,各急训营的准匠师们苦于每日任务,都在精练各项技艺,以求晋阶。没人知道,从那次槭树林命案后,王葛每天都没放下“分寸度量”这项基本功。   她的练习方式就是走路,把步伐间距卡在自己定义的分寸间。每天更换尺寸,精确到分。久而久之,此项基本功更上层楼!   只要沈大头不出现严重失误,她就能赢。   她若不赢,无人能赢!   匠吏划好了线,喊道:“开始!”   沈大头:“二尺整!”   王葛现在走的每一步,都唤起他的噩梦回忆。他立即摒除杂念,喊的步距,跟王葛让他走的第一步是一样的。   都是二尺整。   王葛提前留出了绳粗,踏出的就为一尺九寸整。她也先迈右脚,落地后,右脚前端距离第二根麻绳八寸。加上绳粗,为八寸一分。   第一步是最容易的,她没显得比别人强。   匠吏验“过”。   沈大头记性真好,也很聪明,第二步的数值,他喊的仍和王葛目测时所报的数值一样:“二尺三寸二分!”   王葛抬左脚,落地。   匠吏:“过。”   第三井格……过。   一直都在紧盯的林木苑众吏,皆攥紧了拳。   三步!他们已瞧出点眉目了。王葛从沈匠郎报数后就抬脚、落地,毫不犹豫!   第四井格,过。   第七井格,过。   第十一、十五、二十一……已经超越沈大头的成绩了!   全场静谧,观赛者更加肃容。上千人的氛围,仿佛又回到山阴县走了四十二井格的小队时。   二十七井格,过。   三十五井格,过。   天哪!天哪天哪、天哪!观赛的每个准匠师都将自身化为王葛,跟着她抬脚、落地……抬脚、落地……   “呼、呼、呼!”不行,要憋死了才想起来,观看比赛允许喘气。   四十个井格……四十三井格……   啊……破最高成绩了!   每个观赛者心中,都像揣了个指头大小的自己。现场不能喧哗,指头小人代他们在心里激动长嚎。   四十六井格!   啊……   四十八井格!   啊……   四十九、五十!   啊……   若此时有外人来,会发现春卉匠肆好吓人。一千余人啊,都在仰天或捶胸、或张着大嘴,完全是一副千人喧嚣的疯癫状态。实际呢,一丁点动静都听不到。   静谧的可怕。   随匠吏最后一声“过”,一次失误都没有的王葛很茫然。是考完了吧?   沈大头也很茫然,都没敢爬起来。是考完了吧?   匠吏蹲着,环顾四方同样茫然,都没敢抱起尺。咋回事?没人说话哩?是考完了呀? 第176章 171 嗯嗯司马冲   是考完了。   王葛小队将众人低落的情绪短暂振奋,很快又低落。   之后的队伍别说成功了,连一半的井格数都没有超越,且越往后越差!超过四十个井格成绩的,除了王葛,还是山阴县那名准匠师。   翌日下午申初,十一个急训营全部考完,然后是今晚的个人考核赛。   个人考核赛也分两轮比试。   首轮试,入夜后戌正时刻开始,考场就在春卉匠肆。考核内容为夜走“井格”,匠吏顶替“目测队员”身份,考生只有一次机会走完五十个井格。   通过首轮比试,才能参加次轮赛。需注意,允许放弃报名,若报名后失败了,惩罚是逐出急训营。   次轮试,要待所有分考场统计出首轮试的赢者后,少数汇于多数者的考场,进行最终的竞逐。   夜走井格,失败后的代价这么大?众准匠师纷纷苦笑,白天都完不成的任务,何况夜晚。燃烛能顶何用,烛光能赶上阳光明亮吗?   春卉肆人去场空,唯有王葛报名,她本来就是冲着个人竞逐赛来的。   林木苑的吏,除了孟女吏留下,还有一位姓常的女吏。   戌正到。   由匠吏指定一列井格后,两侧的安全空地,每隔三步挑起一个烛笼。   王葛重穿“凵”形木履,就位。   她左手侧,负责目测的匠吏就位。   此吏没趴地,而是弓步屈膝,双手暂撑在腿上。此人的等待姿势引起王葛重视,这就是匠师与准匠师的区别!   负责测量的匠吏划线,就位。   只她一人比试,仍严格按照规则,三次计时鼓后开始……结束。走完的速度,比和沈大头搭档缩短一大半时长。   目测的匠吏心里可不得劲了,总觉得如果他报数再快些,王葛还能完成的更快。头等准匠师已经这么厉害了吗?太打击他这个匠师了。   常女吏赞道:“瞧出来了么,王小娘子已经提前达到了『以心为尺』的境界。”   孟女吏回忆以往,感慨道:“当年我考取准匠师后,走了两年弯路,只知提升各项技巧,忘了『规矩』始终是匠人的基础。但王葛小小年纪,竟一直秉持匠人初心。”   “毕竟是头等准匠师啊。”   卯初,天边刚泛清亮,王葛就随孟女吏、常女吏离开春卉匠肆,步行前往竞逐赛考核地,福履匠肆。   她倒是知道“福履”二字的出处,源于《诗经樛木》,意思为福禄。   福履匠肆紧邻竹木亭,半个时辰就走到了。参加最后这轮竞逐的,只有一百名额。九十九名初级匠师,一名准匠师。   考核时限:辰初至下午申初。   考核内容:根据“井”字造物,或实用、或雅致、或博趣,不得脱离“井”字寓意。   材料:木、竹、草、荆条。最多择取两种。   每类材料的工具最多择取三件。   百名竞逐者,每人一个制作区。王葛选的材料为木料、竹料,工具有木柄铜锯,刻刀,最小的斧,篾刀,刮刀,磨石。   一百竞逐者,只奖励前三名。唯第一名录入匠师履历!   从第五十一名次往后的竞逐者,都要接受不同程度的惩罚,具体惩罚,赛后公布。   王葛进入制作区。她的对手均为初级匠师,制何物才能稳赢?   此时此刻,南山对岸。   王荇坐在马背上,遥望山顶薄霭,浩瀚江面,兴奋的跟身后的袁彦叔说:“袁阿兄,对岸真是我阿姊修学的南山吗?高山大川,我知道了!我知道『山』字该怎样运笔才更显气势了。袁阿兄快看,江中有大鱼,呀,不见了。袁阿兄你看到了吗?”   别看王荇小嘴吧吧的,其实还没习惯哩。怪不得以前叫袁阿叔,对方都不应,原来阿叔是阿兄,只比桓阿兄年长一岁。   “未看到。”袁彦叔下颌又疼又痒,忍不住搓一下。   袁山甫来清河庄授学,另有用意,没想到能和游历了近两年的儿郎相遇。慈父做的首件事,就是把袁彦叔的假胡须撕下来,都扯出血珠子了。然后抡起竹尺,狠狠抽在袁彦叔腿肚子上。   袁夫子惩戒学童的竹尺分型号,打小学童的,是二尺长、三指宽;打成童的,加厚。   他揍完儿郎后,问:“王荇还算聪慧,他的字是你教的?”   “少许是。”   “少许?他另有夫子?谁啊?”   “国子祭酒张儒师。”   袁彦叔现在回想阿父嘴角一抽的神情,都觉得好笑。   江面又破浪,这回袁彦叔看到了,小家伙还真没夸大,那大鱼仅现出水面的黑脊就有丈长。   他把王荇抱下马背,二人沿江边行走。前方林立而起不少屋肆,还有新开辟的宽道,道上的车痕多而深,令袁彦叔想起清河庄的匠人迁徙。   对面缓步而来一群人,后方是十数牵马的强壮部曲。前面行走的,是三个郎君和三个幼童,幼童中有两个是女童。男童是谢据;穿着最俏丽、黑衣黄裳的女童,是司马南弟;另个白衣粉裳的,是卞恣。   袁彦叔牵紧了王荇的小手,这孩子还想着刚才的大鱼,遗憾道:“若我阿姊在就好了,她一定能造出把大鱼钩出江面的利器。”   王荇声音并不高,可司马南弟耳尖,立即道:“真敢吹!”   阿荇知道这些人来历不凡,惹不起,怕袁阿兄为他出头,先仰起脸向他笑笑,快速跟这些人错过去。   谁知,袁彦叔戴着笠,都被对方一个郎君识破身份。   “是陈郡袁郎君吗?”此人笑容和煦,气质出尘,明明未及弱冠之年,偏有一种经历了岁月的稳重感。这种稳重,与长相无关。   他也向王荇笑,没有因阿荇是小童就忽视。   袁彦叔察觉不到敌意,揖礼回道:“陈郡袁乔。”   此人回礼:“琅琊王悦。”   他左边的年少郎君一听果然是陈郡袁彦叔,立即笑着揖礼:“陈郡谢奕。这是我二弟谢据。”   右边的郎君最丰神俊逸,揖礼道:“嗯嗯司马冲。”   司马南弟小抬头纹挤起,替叔父解释:“他说他是乡兵司马冲。”   “后边呆着。”司马冲揪着侄女一侧羊角髻,把她揪到身后。   司马南弟探出脑袋,冲王荇疾语道:“我叫司马南弟,南山小学学童,刚才得罪了。她是我同门。”   卞恣大方一笑:“南山小学学童,卞恣。”   王荇揖礼:“清河庄小学学童,王荇。”他的正式学童身份已经定下。   若是王葛在这肯定暗翻白眼,古人见面好麻烦,介绍完一圈,饭都凉了。   “王荇?”谢据过来,说道:“我有一位王葛同门,她阿弟也叫王荇。”   “正是我。”阿荇看向对方腰间悬挂的竹囊,“此物我认得,是阿姊和我一起制的哩。”   司马南弟撅着嘴甩开叔父,和卞恣手拉手过来:“那你刚才讲的话就不是吹了。”   小童们结友,郎君们也面向江面交谈。   王荇不知王悦是谁,袁彦叔知道。对方很早就出仕治事,贤名远扬时,他还在陈郡族地被长辈监管着诵书呢。   王悦,字长豫,是王恬的长兄,会稽郡太守王茂弘的伯公子,清河庄之主。   谢奕,未取字,会稽郡郡尉的伯公子。   司马冲……成帝之后,皇室宗族基本无封地,此人居荷舫乡,最远扬的事迹,就是和王葛粪战,打输了。 第177章 172 制作九宫格   如果王荇没有清河庄小学正式学童的身份,谢据三人仅跟他言一些王葛的事也就罢了。   四个小友的谈论,很快转向训诂学,再论当下盛行的家训。谢据推崇诸葛武侯的《诫子书》,司马南弟推崇司马徽的《诫子书》,卞恣推崇刘玄德的《遗诏敕后主》,王荇推崇王文舒的《家诫》。   袁彦叔回头打量王荇一眼,放心了,继续和王长豫等人畅谈。明明大片的匠肆杵在岸边,却无一人往这个话题上引。   王长豫刚从洛阳回来,言的是一路见闻。   袁彦叔言的是浔屻乡去年的灾情。   谢奕言的是山阴县匠师、准匠师会集的热闹场景。   司马冲则大喊:“快瞧,那有条大鱼!”   “看到啦、看到啦!”司马南弟很给叔父颜面,如果不是提前一步跑过来就好了,就更像给叔父颜面了。   原来,四个小友由历代家诫再谈及《论语》,又谈到了《尚书》。南弟跟不上了,她还没学《尚书》哩。   福履匠肆。   王葛想好制什么了。   先锯木。竹材料暂时用不上,仅把磨石拿出来,其余推到一边。   木料为樟木,木质软,好雕刻。   先锯四根长木条,形状为四棱直柱。   传统锯及锯木手艺,在前世王南行时期,基本淘汰了。这点没办法,有好用的电锯,谁耗成倍的时间使用最原始的锯啊。   两根木条的两端,削榫头;另两根的两端,用刻刀一点点抠槽眼。   工具不利,只能凑合。每种材料只允许择三件工具:刻刀是必须要的;斧头其实起锤子的作用,单选锤就不如选斧了;铜锯更别说,绝不能缺。   她该庆幸,竹料的工具里有磨石。   更要庆幸,每人都有匠肆提供的工具凳。   王葛一边用刻刀削木,一边拟制器的步骤。   她要制的是九宫格,八十一个数字格的那种。   九宫格起源于河图洛书。   河图为星图,洛书为五行术数之源,它们的最早记载,见于《尚书》,蕴含的天地阴阳之理,千百年都争论不休,被誉为“宇宙魔方”。河图洛书传说,在王葛前世时,是2014年作为民间文学项目,被列入的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竞逐赛对于制器的形制没有要求,但必须符合“井”字寓意。   井字的寓意很多,结合之前的比试,她觉得应该倾向于“条理”、“秩序”。那有什么比井井相连的九宫格更符合呢?   王葛学识有限,关于九宫格的其余信息,就只知其最早叫“洛书”,还有,汉代的九宫是“四正四维皆合于十五”。   这些是桓真讲给虎头时她旁听的。桓郎君当时还考她,让她重复一遍。她又不是听一遍就能记住的天才,诵道:“四正四伪皆呵呵驴十五。”然后对方拿着她制的葛藤竹尺,狠敲她左手心。   再然后,她将这句话记住了。   或许觉得自己懂得颇多,她沾沾自喜的定下目标后开始操作。岂知九十九个匠师竞逐者,有九十人都在制九宫格。   加上她,就是九十一种九宫格,谁才能脱颖而出?   刺擦、刺擦……   刺擦、刺擦……   多么悦耳的削木声啊,刀刃切下的薄木有时卷曲着掉下来,有时被切成线。   刺擦、刺擦……   “呼。”她轻轻吹飞木屑。   四方外框制好了,先试榫头、槽眼是否合适,不要彻底连接它们,因为上、下的两根外框(两端都是榫头的),还要各挖九个槽眼。这些槽眼是用来连接直柱的。   现在先将四根外框搁置一边,开始制九根直立柱。   再锯木!   九根立柱全为四棱直柱,比边框细一半,厚度与边框相等。当然,这种厚度是暂时的。   为了后续不打磨这些立柱(缺少工具),她必须一次将所需的宽、厚锯标准。长度倒是好解决,一斧子的事。   匠师为何比匠工强?放眼望去就明白了,一百个竞逐者,谁的工具里都没选木尺。   锯好了九根立柱,开始一一挖槽。此步骤本身容易,还是被工具拖延了速度。她无奈的深呼吸,埋怨没用,下刻刀。   每根立柱要挖十个槽,深度为厚的一半。槽与槽相隔的凸起,就是安装数字木块的榫头。每挖一个槽,王葛都得把刀锋打磨两个来回。下刀的角度要注意,切莫把锋刃崩出裂口。   时间就这样一刻、一刻的过去。   呼……吹完木屑后,左手酸疼,她更换为右手,继续挖槽。之前孟女吏给的药膏很管用,如果右手腕现在还疼,就更麻烦了。   午初。   王葛将九宫格的框架榫卯结合,安好后搁置一边。   考场提供午食,哪有时间吃,她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   开始制数字木块。   整个九宫格不大,每个木块横截面的边长一寸,正方。厚度为边框的一半。总共制八十一个。   虎头学九九表时,王葛就琢磨过九宫格游戏。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她一直深信这个道理。   先锯木条。   咔、咔、咔……用斧子劈木条。   每斧下去,截出来的绝对是一寸的正方!   八十一个正方小块劈好,先雕刻第一组数。   这九个数字木块,每个底部的槽眼,要正好跟立柱上的榫头符合。先雕刻数字“二”,安在左边第一根立柱、第一个榫头上,用斧背敲进。她试着晃动,很牢稳。   再刻数字“三”,楔进左一立柱、从上往下数的第六个榫头上。   左数第二根立柱空着。   左数第三根立柱、最下方的榫头,为数字“九”。   第四根立柱、从上往下数第四个榫头,为数字“八”。   就这样,安好九个固定数字后,开始制活动数字块。   活动数字块跟固定数字块的区别,是底部的槽眼。槽眼要先阔后窄,窄并不是指比榫头小,而是正好结合榫头(跟固定数字块的标准一样)。   这样设计,就是确定了活动数字安在哪个位置后,稍微用力一摁,木块就下沉,楔牢了。   “未初。”巡吏报时。   王葛来不及紧张,加速雕刻数字。不求美观,只求工整清晰。好在每个数字的笔划都少,也就“五”和“六”相对麻烦些。   “未正。”   考核即将结束,报时的间歇缩短。   “余两刻。”   木块完工!王葛放下刻刀。只犹豫了一个呼吸,立即篾竹!她不能让这些木块散乱着。   推荐一本榜上有名的修仙小说,作者大大:青蚨散人。   喜欢修仙小说的友友多多关注。 第178章 173 那就这堆破烂赢吧   咔!先把一截竹秆对劈。   篾刀起落,两个呼吸间,将一半竹秆开成若干竹条。   每根竹条顶端开小口,用嘴分层。   她计算着时间,半刻应该过去了。   咔!再对劈一截竹秆。   将它俩凹弧向上并排摆放,然后用分好的竹片于它俩两端、中间位置,穿插、挑压,来不及讲究了,只要将这俩竹管并排绑结实就行。   把七十二个活动数字木块往凹弧里倒。   啧啧,盛不开,余出十几个。   正好把刚才分层剩下的半边竹秆用上,也凹弧向上、并排而摆,很明显,它比上边俩竹管粗、还略长。   不管了。   三个凹弧竹管,好似筏子似的并排绑结实后,匠吏最后一次报时:“余半刻。”   王葛心口一哆嗦,余一刻呢?让他吞了?为啥余一刻的时候不报?   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了……   她看似手忙脚乱、眼珠乱飞,实际编织的每一步,仍按着原有计划在进行。   这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条理!也寓意着“井”字秩序。   全场唯有她还在忙活了。   报时的匠吏之一,就站她后侧方,注视着她的仓促和忙乱,注视着她将竹条向上收口,挑出最细、最软的一根竹条,把收口扎住。   此人微点下头。“申初!”   “申初!”   各区域匠吏一边报着结束时刻,一边巡查,若有竞逐者不起身静立,便算违反规则。   真是刚刚好啊。王葛站起来,擦着汗,等待察验匠吏过来。   每组察验匠吏三人,负责十个制作区。他们验的很快,绝大多数竞逐者制的都是九宫格,器物是好是坏,一眼就能分辨。之所以在每处耽误时间,是必须让竞逐者介绍他们制器的想法、以及器物跟“井”字有何联系。   第一轮评选,总共留取五十人。每组察验匠吏所握的名额都一样,留五、去五。   被留取的,匠吏先将他们的户籍、姓名刻在简上,与所制器物一同放进筲箕里。然后这些竞逐者离开考场,去外头的休息区等候。   到王葛了。   三个察验匠吏看到既不美观、也不显雕刻技艺的九宫木盘,尤其盛着……那是一堆破烂木头块吗……的竹篓子(好粗制滥造),均抄起手,皱起眉头。   规则还是要遵循的。主吏问道:“解释器物。解释与『井』字寓意的联系。”   王葛先应句“是”,笑容恰到好处。   “此器名为大九宫盘。横、纵、对角斜线,均为九数。我已放置的九个数,为固定木块,不能挪移。”   “先说九个横排,摆放数字时……”她的手指在木盘上方横划、横划、横划的示意,“规则全部为『一数至九数』,不能有重复的数。”   她再依次竖划:“九个竖列,摆放规则也是一至九,不能出现重复的数。任何的数重复,比如第一列,已经有固定数字『二』,再出现别的『二』,就算违反规则。”   三个匠吏目盯九宫盘,眉头拧的更厉害了,没别的反应。   王葛……赶忙加重语气,刻意营造玄虚气氛:“诸位匠吏看,此盘含九个小九宫,每个小九宫里的数字也必须为一至九,不能出现重复!九个小九宫的组合似什么?横看成『井』侧成『井』啊!”   最后,她手指比划个大“X”,严肃至极:“两道大斜线交叉,也只能是一至九,不能出现重复!因此……大九宫盘,处处遵循『井』字寓意!条理、秩序,无一处不彰显啊!”   三个察验匠吏随她夸张的“X”动作,嘴巴、鼻子可见的嘬紧。皆寻思:脑子有病吧,这也叫九宫格?别人制的九宫格,就是九个格!按她说的,他们都不敢试着摆活动数字木块,他们要有这算术本事,考啥匠师?早考算师去了!   主吏犹豫后,吭声了:“你……再讲一遍。”   讲,不如做清楚。王葛扯开竹篓子,把活动木块一个个安在木盘中,不摁紧。这一套九宫组合,有一半数字的位置,她死记硬背过了。剩下的当场计算。   她越摆越慢,三个匠吏也跟着陷入思考,站至她同侧。待安放完最后一个活动数字块,彻底明白了。   果真啊!果真无论横、竖、斜、每个小九宫,都是一至九,无重复哩。哎?她干啥?   王葛端起木盘,扣过来一晃,所有活动木块掉下来。把它们装进竹篓里,重新扎口时,扎口的竹条断了。   这运气,让她想起鼻涕粘的猴尾巴。   “留取,你离场吧。”主匠吏示意副匠吏把这堆破……木块、九宫盘和竹篓全放进筲箕。   王葛暗舒长气,把断掉的竹条也搁筲箕里。   首轮评选被留取,起码没有处罚了,剩下的就看能不能进入前十。因为急训营有规定,获得竞逐赛的前十名,就能抵扣欠下的日常任务。   也幸亏这次竞逐赛的时限短,若是超过五天、且她争不到前十名,回林木苑后就会被降品德了。   半个时辰过去。前五十人已齐。   剩下的五十人被清出考场,他们由匠吏引导,去惩罚区等待。   考场内,三十个察验匠吏也只留下十个主匠吏,二十副匠吏来到休息区,和五十名竞逐者一起等候。   要先定下前十名。   这个过程较漫长。   日落,戌时,终于出来一个主匠吏。“念到姓名者,为前十名次,留在休息区。没被念到者,速速离开。”   王葛呼吸加重,别说她了,孟女吏、常女吏都跟着攥紧了拳。   “山阴县……山阴县……踱衣县王葛……余姚县……”   第三个就念到了王葛,她绷直的肩头松缓,回头找寻孟女吏二人,朝着她们笑。   孟、常二吏交会眼神,均欢喜:小女娘太争气了!首次参加竞逐赛,对手尽是匠师,她都能夺得前十啊!而且她才十一岁,前程远大!   考场内,主匠吏们其实已经选出前三器物。   第一件:形状为八卦盘,背面是河图九宫,前面可镶铜镜。   第二件:以整块朽木雕琢浩瀚波流,浪头上浮一龟,龟壳上雕刻纵、横九数,其和皆为十五。   第三:乍看是一堆破烂堆在筲箕里,唯有那个木盘还算整洁,叫大九宫盘。   第一件实用,第二件雅致,第三件博趣,将哪个留取为第一?   待公布前十名次的主匠吏返回后,年纪最长的匠吏提议:“这样吧,倘若让我等择其一赠友人、或送给家人,各位愿选哪个?呵呵,我肯定是选……”他指王葛制的大九宫盘。   “咳。我也择这个。”   “比试时间还是太短,前两样,真论精致,肯定是比不得木器肆所售的器物。我也择大九宫盘,至少占一样,博趣。”   十位主匠吏,难得的统一意见。   年长匠吏道:“那就别耗时间了,就这堆破烂吧,定为第一。”   推荐一本榜上有名的修仙小说:《她把全修真界卷哭了》   作者大大:青蚨散人。   正统修仙!成长流,无CP,不穿越不重生!!   就是卷卷卷!!! 第179章 感谢空谷流韵盟主大大   本书新增一位盟主:空谷流韵阅文id。   悟空真诚感谢。   有喜欢非遗小说的友友,请多多关注空谷流韵大大作着的《大明英华》。   参赛作品哦,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第180章 174 送回家的礼   两日后。   寅正四刻,五更。   竹区五院的匠娘从睡醒到离开庭院,前后也就一刻。满院寂静,剩下王葛一人。   郡级竞逐赛的第一名,不仅有三贯铜钱奖励,还可免急训营十天的日常任务。另外,她和沈大头因赢了队赛,另有一人一百个钱的奖励。   这种实实在在的奖励真好。   王葛从福履匠肆回来后,一直睡在院内的草苫下,也是五更起。匠娘们离开、她把铺盖抱回居舍。交错之间,羡慕她的有,嫉妒的更有。   回来制作区,她取工具、材料。   “咔”一声,篾刀劈竹,打破庭院寂静。   这时天还未亮。   不用出去抢任务,王葛的忙碌反而提前。她要在十天内,抓紧制器,连同三贯钱一起邮往苇亭。礼轻情义重,哪能只邮钱、不给家人礼物呢。   这个大晋自成帝时期开始,大力恢复“亭”制。在“亭”原有的种种职责上,开拓邮驿。如市亭、街亭、野亭,均可为普通百姓邮钱、邮物,按财物价值、重量付邮资,跟后世的邮局差不多。   都亭、乡亭不行,它们一个是郡县的主亭,一个是乡所的主亭,仍只传递朝廷政令。   刺、刺、刺……   劈好竹条后,刮青、分离黄篾。   在工具凳上楔匀刀,青篾过剑门。青篾宽度一致后,过刮刀,正、反各过两遍,搭于一旁自制的竹架上。   微风将竹架上根根薄竹条吹拂、回落,竹条的表面,被初升的阳光照耀,隐有亮泽游动。   王葛去领早食,快去快回,路上遇到了孟女吏。   她很感激孟女吏。   急训营售工具与材料,匠吏购买之价,比准匠师要低一半。还有就是,匠吏可租工具,准匠师不能。孟女吏以自己的名义帮王葛购了材料、租了工具,节省了好些钱。   队赛得的一百个钱,王葛全用了。将材料堆在制作区后面的墙根下。宁愿买多了用不上,也不能次次找孟女吏帮忙。   另外一人,王葛也很感激,就是同居舍的孟娘子。   她刚运回这些竹料、木料,孟娘子就先替她宣扬材料是她自己耗钱买的。孟娘子这样说,比王葛自己解释强。   而且孟娘子生怕王葛年纪小,不知轻重,提醒她夜里就在制作区睡,以防火烛。   巳初,有匠娘回来庭院,神情难看。   陆陆续续又回来三人。   抱怨之声从屋里传出:“你们说气不气人?草材料区没有固定任务,也不早说,我们在院门外侯这么久,那些匠吏瞧不见?为啥不跟我们说一声,我们也好换地方去等啊!”   王葛编织砚屏的动作稍微一停,又继续。竹区五院总共只剩十二个匠娘了,淘汰的真快啊,而且固定任务一天天减少,准匠师们的压力越来越大。   最先回院的匠娘从屋里出来,烦闷的来王葛跟前,问道:“能借我几块木料吗?小块的,几块就行。我……唉,我今日任务未完成,待得了奖励就还你。”   “立据就可以借。”   此人气笑:“立据?就几小块木料还要立据?”   “就几小块木料,你不还得向我借吗?”   这匠娘哑口无言,扭头就走,又回身愤怒解释:“王葛,我得把话说清楚,我不是不想立据,是不想再求你这种人!”   那可太好了。王葛继续编织砚屏。   砚屏,就是放在书案上的一种小屏风,作用是挡风、挡尘。将砚屏摆在受风的位置,可以推迟墨干;搁在砚前,可挡阳光照射,不然墨反射了光线,易伤阿弟的眼睛。   前世王南行用竹编织过砚屏,也用木雕刻过,只知道砚屏是宋朝时就有的器物,具体是谁发明的,她还真不知道。   上回在古墓山,她见过“行障”、“步障”,这两种“障”都属于“屏”。从那时起她已经有了制砚屏的筹划,所以晋朝还没有砚屏的话,不好意思,她又要做第一个发明者了。   砚屏送虎头,给二弟阿蓬、么妹阿艾的礼也要用心。   晌午吃完饭后,王葛开始雕木块。给阿蓬、阿艾的,为“识字木块”。   先在一面雕个“牛”字,阴雕,下凹,雕完后扣过来,用浮雕之法刻一头栩栩如生的牛。   阿蓬最喜欢牛,用动物牛对照着,不用别人教,他就知道凹陷的字念“牛”。久而久之,二弟不用特别去记,也能认得“牛”字。   王葛雕这种小木料的速度非常快。第二个木块,雕“蛇”,同样的,阴雕文字、阳雕动物。怕吓着小家伙,像蛇、虎、鼠,她都雕的很萌态。   送给阿艾的就不能是动物了,么妹喜欢花、喜欢一切好看的,王葛就先雕一朵花,当阿艾把木块反过来,就知道凹刻的字念“花”。再雕树、雕月、雕鱼……最后一定要雕一头萌萌的小猪。   大母的礼最好办,三贯钱就是她最喜欢的。王葛再用桃木雕一个喜鹊衔枝的篦梳。   大父、阿父和二叔的礼一样,每人一把痒痒挠。百姓管它叫“爪杖”,富贵人家叫它“如意”。   阿菽的礼,是王葛刻的两卷简策,写了篾竹、编织的一些心得和经验,还有用葛藤、芒草制作方头履的详细方法。   经历准匠师考试后,王葛一直想每天制一双方头履,制够一批后交给官署或桓郎君都行,可惜她始终腾不出空闲。不如把此事托给阿菽和苇亭的小娘子们。   就剩阿禾了,唉,算了,不跟他计较,给他制一马鞭,他经常骑马,好看的鞭杆,瞧着就威风。   九个日夜的忙碌,她终于把家人的礼都备齐,托孟女吏交给竹木亭,肯定不能白让人家帮忙,她也送给孟女吏一箧笥识字木块。   七月十六。   竹木亭的吏驱车到了苇亭。   王家人欢喜的跟过年一样,谁能想到呢,阿葛离家月余就挣了三贯钱……差三百。   三百是邮资。   竹木亭的吏离去后,贾妪抱紧钱袋,捂着胸口,心疼道:“虎宝这是随谁呦,三百个钱,哎呀不能想,一想我难受。三百个钱呀,她就不能等考上匠师后捎回来?三百个钱就这么扔道上了。哎哟,我回屋歇歇。啧!这是我的篦梳!”她打开二郎的手。   王二郎拿起雕着仙鹤的爪杖,王荇对照着礼单,说道:“二叔,那是大父的,雕着登山羊的是二叔的。阿父,这个是你的。”   王大郎接过爪杖,摸索,一端形如手,跟普通爪杖没区别。另一端雕刻的是……是个杵着锄头的女娘?   是阿吴!虎宝雕刻的娘子是她的阿母,是他的妻,阿吴。   人人都有礼。王禾黯然,正想离开时,被从弟喊住。王荇挥着一个鞭子,鞭杆的周身雕有环绕祥云,云间三只飞雀。“从兄快瞧,这是阿姊送你的。好好看啊!”   王蓬踏踏跑过来:“确实好好看。”又踏踏跑回草席上,他和阿艾刚把箧笥里的识字木块全倒出来,正在数谁的多、谁的少。   推荐一本宣传非遗文化传承的小说《大明英华》,作者大大:空谷流。   小说背景为明朝万历末年。壮丽之大航海时代,冷眼向洋! 第181章 175 鱼案   这时候,桓真、袁彦叔纵马到院前的道上,喝马停住。他们手里各提着两条二尺余长的黑色鱼、青色鱼,随意绑着的发从后背垂到腰,湿发一路滴水、加上马蹄奔腾的黄土,脏的简直没法看。   王荇跑出来,惊喜道:“哇,好大的鱼。桓阿兄、袁阿兄真有本事!”   桓真一笑:“你算着时辰,带个瓮来盛烹鱼,大点的瓮。”   “是。谢二位阿兄。”   只有亭庖厨才有多余的灶和煮器,如果把一条鱼直接留给王家,王家人根本吃不饱,还会一直占着灶,煮不了粥、蒸不了饼的。   得知有鱼肉吃,贾妪感叹今日真是好事成双!一家人不放心阿禾,就让王二郎抱着陶瓮随虎头去庖厨。为了鱼肉,贾妪多蒸了饼,鱼骨还能再熬饼汤,到时又是香喷喷的一顿哩。   可惜……叔侄二人抱着空瓮,脸色蜡黄的跑回来了,跟后头遭人撵一样。   王翁知道肯定出事了,立即问:“快说,咋了?”   阿荇人小腿短,跑两步才能赶上二叔跑一步,累的直喘。   王二郎避着家里小辈,颤着声道:“出大事了!桓亭长给咱家盛鱼时,鱼头里掉出个手指头。煮了三个釜的鱼,全倒了。鱼是从野山河捕的,归临水亭管,桓亭长已经让程求盗包上、包上那个手指去临水亭了。”   顷刻间,王翁汗毛支棱。   阿荇摇着大父的衣袖,待大父低身,附耳补充:“桓阿兄亲自烹的鱼,尝过几口汤,吐出个鳞片,发现手指后找回鳞片,咋看咋不像鱼鳞。”   指甲?王翁想象那场面,脸也蜡黄了。   再说庖厨里,桓真拿盐水漱了口,跟生闷气似的,盘膝坐在两个灶台间。   任谁吃过死人指甲也不舒服,不过他一动不动的静坐,非生气,而是仔细回想捕这四条鱼时的情况。   县府新施政令,凡三年内得了“勇夫”称号的乡兵,必须习于水、勇于泅。且从明年乡兵大武开始,加“泅渡”考核项。   因此,桓真得空时就去野山河练习泅水。今日袁彦叔也跟着去,真是巧了,鱼一群群的在他们泅渡的地方游窜,不捕都不好意思。   那截手指和指甲,分别卡在两条鱼的鱼头里,才没被发现。手指只有最上边的一截,因烂损不好分辨是哪根指。   当然,对此桩命案来说,这点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被鱼分食的死者,很可能刚死不久、是贾舍村的村民。   桓真没猜错,次日下午,贾舍村报了失踪人口,失踪者是贾地主家的佃农,无名无姓,三十余岁,单丁之身,娶过妻,妻丧、无子。因其偷过粮,被其余佃农称为“鼠大郎”。   贾地主家现在算是风雨欲来,贾太公重病,撑不了几日了。长房长孙贾风和次房为了争族长之位,闹得不可开交,各房手底下的佃户已经打过两次仗了。   鼠大郎是长房的佃农,此事跟长房主家有无关系?   又过了三日,尸体才被打捞上来。任溯之最不愿查的命案就是溺死案,线索难寻是一方面,看一眼尸体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桓真每日都去泅渡,“正好”被任溯之遇上,“正好”帮忙查案。   案情第一难:虽然鼠大郎一直失踪,但无佃农敢辨认尸体,确认不了死者和失踪者是同一人。乡所登记的鼠大郎户籍上,个人特征除了肤黑,其余没写。   第二难:鼠大郎除了偷过两回谷粮,没和旁人结过怨。贾地主家都没惩罚他,别的佃农何必管闲事?   既是贾风这一房的佃农,任溯之令亭吏把贾风也叫来辨认,贾大郎君只瞧了一眼就吐的昏天黑地,瘫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   唉,这怎么办?   任溯之蹲在石子滩上犯愁,确认不了死的是鼠大郎,那就变成两桩悬案了。他又叹声气,说道:“现在能做的,就是让亭吏挨个询问佃农,定下鼠大郎是何时失踪的。”   桓真:“溺亡者的死亡时辰没法确认,还是跟鼠大郎联系不起来。”   任溯之又重重叹气:尸体都被泡成那样、被鱼啃的手足都残掉,面孔也有缺失,咋确认身份?托梦啊!   桓真边思考边出主意:“让亭吏寻证人的时候,想办法,一定避开佃户主家。凡讲出鼠大郎失踪前吃过什么食物的,给赏钱。还有,最近这段时间,鼠大郎和主家走的近不近?贾风这一房是何时确认佃农失踪的?以前有佃农偷懒,贾家长房是怎么处置的?一般是几天寻不到人才报案?凡能提供线索者,暗中多赏。”   “是个好方法。”任溯之来精神了。因为尸体腹部没被鱼啃穿!不过桓真这番话的意思,明显是……他蹲着挪步,凑近,小声问:“你怀疑贾家长房?还是独怀疑贾风?”   “贾风。”   “原因?”   “自贾风被禁足后,长房失利,这种情况下,不论人手、钱粮,各方面肯定都比不得从前。贾风,貌端厚,性吝啬,长期被打压,过的越不如意,心胸就会越窄。这种情形下,他的佃农不在田间干活,他竟能忍一天一夜才报案?”   “贾风吝啬吗?他时常给临水亭送菜……啧,瞅啥,我可都没收!”   “所以他既得了好声名,又没损失什么。”   任溯之眼睛慢慢瞪大,变成牛眼:“我上当了?”   桓真摇头:“任亭长是真仁厚,一时才被那种竖夫算计。”   这话题不能讨论了,上当就是上当。任溯之腿蹲麻了,重来尸体前:“破腹吧。”   贾家佃农的口粮是有定数的,万一尸体内有残留的谷粮呢?这也是辨认死者身份的线索。   二人脸上都蒙着面巾,但要破死人腹,一层面巾的保护可不行。为防万一,再覆一层面巾后,任溯之把亭吏的笠拿来,和桓真都戴上,压低笠沿,如果尸身有崩溅,至少溅不到面巾上头的眼和额头。   围观的百姓全部驱散。   王三郎父子也在其中。他们被撵走,走远后,王三又停住张望,王竹喊了他四声,他才“哦”一声,教训道:“看到了吧,偷盗是有报应的。不管偷别家的、还是偷自家的。”   “我没偷盗。我不知道那钱咋在我席子底下!”   王三冷嗤。   王竹屈辱的没法说,垂头掉泪,跟阿父的距离越落越远。几天前,阿父丢了钱,着急的到处找,结果在他屋的床席下找到了一个钱。他怎知道这钱哪来的?他睡的东厢房,多久没换过床席了,说不定是以前阿母藏下的。   可阿父不信,父子二人为了此事,一直不怎么说话。   王竹又回头瞅瞅,突然想,若自己哪天不想活了,也归于江河里吧。   桓真在石滩上挑拣,从泥里抠出个尖利的石头,然后把手用布缠了两层,任溯之也一样。   二人互相确认没有露在外的皮肤,掀开尸体上的布,只掀一点,露出腹就行了,桓真下手。   破开后,也是桓真翻找。   这味儿!任溯之的脸迅速变黄,实在忍不住了,侧头呕吐苦水。待他回过头,恶心感瞬间全无!   因为桓真从死者内脏中,捏出了一枚铜钱!   推荐一本宣传非遗文化传承的小说《大明英华》,作者大大:空谷流。   小说背景为明朝万历末年。壮丽之大航海时代,冷眼向洋! 第182章 176 第176第二次竞逐赛   相同的时间,山阴县。   “按材料木块上的字,取其意雕琢,不得直接雕琢刻字所述之物。雕琢的木坯,要求为环形,铜钱大小;可加廓;样式为上、下坠连。精巧者为胜。每人需制两种字意。”巡吏在制作区每走一趟,喊一遍竞逐赛规则。   轮到王葛领材料,她暗暗道句“好运”,从器物架中挑选两个木块,赶紧寻找自己的制作区。   今日是七月二十一。   竹木里,木匠大类的郡竞逐赛有两场,她参加的这场,竞逐者只能是准匠师。   和上次一样,每个急训营的比试名额为一百人。不同的是,原有的十一个急训营缩减成了九个。鄞县、永兴县急训营剩余的准匠师最少,被分散、合并于其余地方。王葛住的竹区五院就来了两名鄞县、一名永兴县的匠娘。   言归正传。   此次比试是竹木里大贾……彭姓贾人出钱,和官署共同举办。待比试结束,由彭氏族人挑选中意的一百件器物,凡被挑中的都可得奖励。此奖励由彭贾人出。   一百件器物中,再择前十名。这十人就有官署的固定奖励了,在固定奖励上,彭贾人也出一样多的钱,作为额外奖励。   前十的器物中,再择前三。彭贾人在官署的固定奖励外,出双倍多的钱,作为额外奖励。   前三中再择首名。彭贾人不仅出五倍多的钱作为额外奖励,彭氏族人(不限人数)也可单独对准匠师奖赏。   官署的奖励不迭加,彭贾人的奖励迭加。   以上就是此竞逐赛不允许初级匠师参加的原因,即便允许也没人会来。   按匠师令:商贾庶族,不能使用“初级”之上匠师所制的器物。   政令中,虽不包含初级匠师,但考取了匠师后,就有资格为吏了,谁人不更注重声名?谁人愿意自己制的器,被商贾当成攀比之物流转?被商贾传名越广,名声越滥,将来如何晋升中级匠师?   但准匠师不一样,“准匠师”说起来好听,实际还是匠工。商贾愿意出利,官署何乐而不为。何况此形式的竞逐赛,每年最多一、两次,都是准匠师汇于山阴县这段期间才有。   王葛找到了制作区,把两个樟木木块正过来,放到工具凳上,它们分别刻着“风”、“雷”。工具整齐的摆放在筲箕里,还有一枚铜钱。   大晋的铜币统一,不允许各郡私铸,尽为成帝时期的“平熙五铢”,直径一寸二分有余(3厘米)。   表达“风”意好雕刻,怎么表达打“雷”呢?   不管怎么样,得先凿粗坯。要求是……两个木片上、下坠连,每个雕琢图案的木片,只能似铜钱大。   评选的标准只有一个:精巧。   比试时限:上午巳初至明日下午酉初(十六个时辰)。   材料木块尺寸相同,都为正方体,边沿长度三寸(7.26厘米)。   注意的是,“风”、“雷”木块均要制成上、下坠连,非把风、雷相连。   下午再制“雷”,将其搁置一旁。   锯“风”字木块。随意择一面即可,锯深度两寸,留一寸。因下方基座还连在一起,撤出锯后,左上、右上的痕缝很紧。   不用管木屑。把木块颠倒过来,用刻刀的尖在一寸基座上轻轻画,画出要雕刻的图案。   基座左、基座右的图案一模一样,全为扁菱形。两个扁菱形连接左上、右上的方式,是两个短立柱。立柱标准为长、宽、厚皆一分距。厚度当然标注不出来,心里有数就行。   把木块正过来目测,也对称,重新颠倒。   左边扁菱形最右边的长菱角,和右边扁菱形最左边的长菱角,重迭一半。   重迭的这一半,就是上、下坠连的机巧。   所以先雕刻基座。   按照画的菱形边沿凿,方式为从上至下、由表至里。工具先用三分距宽的平凿,再用一分距的窄平凿。因为扁菱形的宽度、厚度就是一分距。   但是!重迭的菱角部分,厚度为二分距余,必须余出厚度,一是要修整、二是将它们分离的时候,不可避免的有木屑损耗。   两个扁菱形各自的四条线段都凿出来后(立柱穿插位置不要凿),换工具“针凿”。将重迭的菱形线段一点点剥离。剥离之前,先将它们重迭的“小菱形”部位,抠除。   “呼。”这次吹去木屑,两个扁菱形就跟孪生锁链一样,环扣。换窄平凿,开始凿除立柱周围的多余材料,也就是菱形基座和被锯开的左、右木块的连接部分。   全凿掉,只留下立柱。   两个立柱,上连各自基座的中间,下连各扁菱形的尖尖位置。   重新换回针凿,将立柱穿入菱尖的孔眼处一点点打磨。   打磨……吹木屑……   打磨……吹木屑……   突然,在她未吹的时候,一阵小风吹到木料上,吓王葛一跳。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牵着个也就五岁大的男童,站她右侧后边。帮她吹木屑的是小童。   王葛晃一下手里的针凿(针尖冲自己),示意俩孩子不要靠太近。   女童生气的戳一下小童脑袋,小童应是她阿弟,二人快步离开。这俩孩子的衣裳是葛布料,介于细葛、粗葛之间,这种布料昂贵,通常为庶族所穿(庶族不允许穿帛、穿细葛)。   王葛左右略一打量,制作区的通道中,有不少这种穿着的少年或童子。   都是彭氏族人?   难怪匠师不参加这种竞逐赛,制器时平白无故被巡吏之外的人打扰,这叫啥事?   巡吏恰好报时:“午初。”   一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王葛抓抓头痒,继续。   针凿将左边的立柱与菱尖孔眼分离后,换手,继续打磨右边的立柱和菱尖。   “她能用……唔!”小童不知道啥时候又溜达回来了,见王葛左手也能制器,刚刚讶异出声,被他阿姊捂住了嘴,又一次拽走。   唉……王葛此时真有种卖艺的不适感。但转念一想,彭氏有钱,自己这些人又图财,既然来参赛,相当于自愿卖艺,莫矫情了。   午正时刻,两个立柱都打磨好了,目测比对,标准相等。   吹走凳面的所有木屑,王葛提起两个木块,将刚才分离的菱形重迭部位下移。然后左手一个木块,右手一个。   松右手。   此木块垂落,被上、下相扣的俩菱形吊住,晃晃悠悠。   这种坠连,算得上机巧吗?   怎么不算呢。   其实此方法,也属于整木雕琢活动链扣的基本功,只不过把环链形式,换成了菱形链。   接下来就是将两个木块先雕出圆环形状的外、内轮廓。此步骤叫雕粗坯。   外圆环横截面的宽度、厚度皆为一分距,此环虽整体环成圆,但横截面的上、下是平的,非拱形。拱形耗时。   这个时候,女童拽着阿弟出来制作棚,训道:“你不要总干扰准匠师。再乱说话,我不带你进去了。”   “嘻,我想让她把阿姊和我雕刻进去。”   “比试规则都定了,岂能你想怎样就怎样?”   “哼,她一看就穷,呆会儿我跟她说,若按我说的做,我就能让她得首名,她能拒绝?” 第183章 177 哪种更遭罪?   下午未初,竹区五院。   庭院的制作区刚好坐满。胡匠娘旁边是孟娘子,她问:“这次竞逐赛,孟娘子怎么也没报名?”   孟娘子少见的没有笑脸:“胡娘子不也没报?”   胡匠娘傲然的挺直腰背,其实是在跟所有人说:“但凡自信能考上匠师者,谁去参加那种向商贾屈身的比试?”   一直住这庭院的匠娘们都没搭话,这话在讽刺谁?王葛呗。胡匠娘心眼真小,还为上次没借着木块的事情和王葛斗气呢。不过胡匠娘的话也没错,商贾地位低是众所周知的事。   就拿报名人数来说,上次的竞逐赛,人人都争着报,这次嘛,是好容易凑足了百人。   永兴县的武匠娘笑起来挺讨喜:“听说商贾得给官署匠肆缴纳好多钱、粮,还得自行提供匠肆场地、工具材料,才有资格举行竞逐赛。官署都允许这种比试存在,就不会有碍准匠师的声名。我家中还算富裕,若是跟王准匠师一样家贫,或许也要去比试。”   鄞县的两个匠娘,有个冷笑一声。   胡匠娘正盯着每个人的反应呢,立即问:“苗娘子何故这样笑?”快说说,是不是也瞧不起王葛?   “啊?我没笑,我脸抽筋。”   鄞县的另个匠娘没憋住,扑哧一笑。   申初时刻。   王葛将上、下两个木片的粗坯凿成,均为外环套内环。   “上木片”的内环是实心的,描述“风”意的图案就要雕琢在此位置。它的直径已经跟五铢钱一样,但比铜钱身厚,因为雕刻的要点是做减法。   现在且叫它为“木钱”。   木钱相当于是独立的,利用钱身下方的立柱,穿过外环和“上菱形链”相连。因穿过外环时,立柱与孔眼之间也用针凿打磨出通透到底的间距,所以木钱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   当然,把住它的外环、旋转木钱的同时,坠着的俩菱形框、下木片也跟着旋转。   “下木片”的整体,在没雕琢图案时,跟上木片整体几乎是一样的,也分外环和木钱。   这个木钱,且叫它为“次木钱”。   “次木钱”和“木钱”唯一的不同,就是次木钱利用“顶端”的立柱穿过外环,和“下菱形链”相连。次木钱也可自由旋转。   开始雕“风”意图案。   图案要令人一目了然的感觉到刮风,小风是风,狂风也是风。那当然要显示出刮狂风。   先雕“次木钱”。   “等等!”   王葛深呼吸一下,侧转头,唤她的果然还是彭家姊弟。   男童更凑近,下颌一扬,说道:“只要你把我和我阿姊刻到画里,我就让你得首、得前十名如何?”   女童可见的松口气,阿弟总算懂事一回。求大父在前十名里,腾出个名额给此准匠师,或许能求来。至于首名?呵,莫说首名了,就是前三,大父也要跟察验匠吏商议,说不定,最终还是得听匠吏的。   按这次的竞逐赛规则,王葛回彭氏族人的话,只要不喧哗,不算违规。可她不想说话,点了下头,算是应了。   男童欢喜,临走时不放心的撂下威胁:“你若骗我,哼。”   王葛摇下头,哪会跟小孩子幼稚的举止计较,况且原本就要在次木钱上雕刻人物。   仍是先用刀尖轻轻勾勒图案:一个女童背着男童,二人的头发、衣裳都被吹的向前,尤其女童的裙!二人明显想赶紧跑回家,风也助二人的跑势,他们表情都充满对狂风的惊讶。但女童的惊讶偏向于害怕,男童偏向于兴奋。且男童仰头朝天看,左手勾着女童的脖颈、右手朝天抓取。   绘图完毕,满意后,推刀,雕刻。   采取浅浮雕。   一个木雕师,对空间感的把握一定要强,这是种天赋,后期可以增强,但绝不能没有。天赋强弱,决定着图案灵性的强弱。   小木料雕刻,刻刀的刀刃一定要薄,现在的下刀,是先将绘图雕出来,留出最后精细雕的余地即可。   也就是前面提过的做减法。   别看就在铜钱大小的地方雕刻,想将人物、衣裳、发丝都刻的活灵活现,其实是很耗时间与精力的。   天黑了。   每个制作区都挂了烛笼。   这家木匠肆就叫彭氏匠肆,几个制作棚都是用厚毡围了四周,无顶。王葛觉得眼累时,就抬头望星空。   真好啊,穿越到古代有个好处,就是能看清满天那么多星。不知道家人都睡了吗?苇亭的星星和她看到的一样吗?   苇亭。   王二郎把水缸打满了,刚要盖上竹盖,被水中倒映的星影晃了眼。然后他趴低了,瞧着水里的星影,咋好像也够不着似的?   突然,他赶紧盖上缸盖,抬头,星星还是长在天上好看,长在水缸里,越瞅显得水越黑,瞅时间长了怪吓人。   轻轻回屋,王大郎不放心的叫了句:“二弟?”   “是我。”王二温声而回,踢一下王禾劈叉的长腿:“挡道!”   王禾嘟囔翻身,缩脚,习惯了。   这个屋本来就小,现在睡着王大郎兄弟、王禾、王蓬、王荇五个人。王菽和王艾都在主屋睡。   王二郎躺下,想着傍晚时虎头转述的案情,一时半会睡不着。   俩兄弟挨的近,王大郎轻声问:“咋了?有事就跟我说。”   “我在想贾太公的病。”   “贾太公是仁善长者,唉……”可惜这次,老人家怕是撑不过去了。贾地主家若被伪善的贾风争上族长位,村里好些事都得变了。比方去野山伐竹的道,如果地主家占道收钱咋整?那是人家开出来的山路,不让村民过,村民也没办法。   再比如寿石坡,村里孩子都能去坡上拾羊粪,拔野菜,摘野果,这些全是贾太公为照顾村民立的规矩。若贾风当了家,寿石坡还能上吗?不让上,人家也占理。   王二郎声音再小,问道:“我还在想那个淹死的,是不是鼠大郎?大兄,你说人淹死时,是先死了好,还是淹死好?哪样少遭罪?”   “啧,为啥琢磨这个?”   “我、突然琢磨的。算了,睡吧。”如果活活溺死遭罪,他希望前世阿菽在落河前就……   王二郎悄悄抹泪。阿菽,他前世的女儿,即使重生,他前世的女儿到底是被人害死了。明明是一个阿菽,可他心里始终觉得她们是两个女娘,哪个都是心头肉。   到底谁害的她?他知道自己忘了不少事情,他要好好想想。前世稀里胡涂,希望今生能报此深仇。   可是他连前世时贾太公啥时候病死的,都想不起来了。也是这个时候吗? 第184章 178 它们像不像在说话?   亥初三刻。   石鼓吏敲着刁斗,沿土道巡夜,报着二更时辰。整个苇亭,只有亭庖厨还有亮光。釜中煮着菽,桓真攥着根柴棍,有一下没一下的捅着灶火,回想着鱼案线索。   一个人再贪财,也不会把铜钱藏进肚子里。而且说句难听话,似鼠大郎这样的贫寒百姓,哪来的铜钱?   主家赏的?   贾氏族人太多了,一个铜钱的赏,如何追查?再者,真有过这种赏又怎样,怎么证明此铜钱是赏的铜钱?怎么证明赏铜钱的贾家人就是凶手?   所以死者腹中有铜钱的事,至今仍只有任亭长和他知道。   不过此案也不能说完全没推进。   据几个佃农说,鼠大郎在贾家不种地,只管伐薪砍竹,除了雨雪天,每日都进野山,无论上山、回村,均要经过野山河。再依据死者胃中的糠食,基本能断定,就是贾家长房的佃农。因为佃农们向亭吏诉苦,贾地主家只有长房往佃户的吃食里搀糠。   铜钱……铜钱……鼠大郎吞掉铜钱,是一种主动的防备手段?还是被人害时,仓惶中不得已吞掉铜钱,期盼死后能有机会证明他是枉死的,不是失足落水?   两者乍听没区别,其实不然。倘若是第一个原因,说明铜钱能成为有力的破案线索。后一种原因的话,此案就更棘手了。   次日,山阴县,彭氏匠肆。   五更时刻一到,竞逐赛的准匠师们就起了,按巡吏引导,吃早食、如厕一次,回制作区。   天才微亮,王葛先把所有工具磨利,再次确定制作步骤无错。开始锯木,先将刻着“雷”字的木块锯为两半。   两块木料各为正方,但厚度减半。把一块木料暂时搁置一旁,这块木料留着做外框。   手中拿的,再次锯为两半。这两块木料的尺寸就变成:横长仍为三寸,竖长与厚度均为一寸半(3.63厘米)。它们的竖长较五铢钱,各余出二分半有余(0.63厘米)。   三寸横长无用,锯成竖长的标准即可。   再锯掉多余的厚度。五铢钱的币厚不足一分距,雕刻“木钱”的厚度,二分距。比昨日刻“风”的木钱厚。   仍是不着急图案,先将两个木钱的轮廓雕琢出来。这回采取的是卡槽样式,即“次木钱”一圈外沿都凸起(相当于榫头),能卡在“木钱”四周的凹槽里。   雕圆形外廓,王葛习惯由下至上推凿。肯定要先雕“木钱”,确定凹槽的深度、宽度。   彭氏姊弟又来了,男童低声问王葛:“你刻新的了,昨天的是不是已经刻好了?”   王葛“嗯”一声,对女童示意,她要专心雕刻。   女童拉阿弟走,被男童生气挣脱。“我就看一眼!你要不给我看,我还来捣乱。”   王葛冷眼看他,熊孩子,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在捣乱。她再示意工具伤人,谁知小童不怕反笑,叉着腰道:“我不信你敢伤我?”   他阿姊嫌丢脸,小声训斥:“你不走是吧,我走,我也再不跟你一起来了。”   “哎?阿姊等我。”   他阿姊等没等他,王葛不知道,但自此后,小童再未出现过。   王葛放下平凿,换针凿,一点点刮木屑,打磨凹槽。   再说那姊弟二人跑出制作棚后,小童正好看到大父、阿父、伯父、叔父几个都在休息区。唯大父跟匠吏坐的近,正和匠吏说话。   女童懂事的收敛步伐,温顺的坐到阿父后方。   小童则蹭着阿父,悄声告状,说有个跟阿姊差不多年纪的匠娘,拿刻刀吓唬他。   彭三郎君不在意的一笑:“知道了。”   “阿父不为我报仇?”   “你想咋报仇?”   “淘汰她。”   彭三郎君一副为难模样:“阿父说了不算。”   “那我找大父。”   “回来!到时再说。”彭三郎君一把将儿郎扯回来。这孩子啊,远不如他阿姊懂事。此回竞逐赛,彭家人确实能挑选出中意的一百件器物,但前十名次,仍是察验匠吏说了算。   再者,选谁、不选谁,对彭家一点也不重要,自家要那么多木制挂件有何用?还不是寻个由头,借机向官署捐资,买一个船肆名额。这节骨眼上,岂容小儿招惹是非!   下午,未初时刻。   程霜返回苇亭。将临水亭吏向佃户、贾舍村村民打听的各消息转述桓真。   “鼠大郎失踪前,每日都进野山,没有闲过。失踪的当天也进野山了,虽然没和别人结伙而行,但有人、也有贾舍村村民作证,确实看见过鼠大郎。”   “近几年鼠大郎没有偷过粮,也没跟任何人结怨。”   “贾家长房、包括贾风的独子,都很吝啬,没有佃农赞长房仁善,别的主家有时多给佃户口粮、或寒衣,可贾家长房从没赏过佃农。”   “咳……还得到个没啥关系的消息,亭长还记得去年落井的贾芹么?”   桓真眉头微皱:“记得。”此案已结,不可能翻出纰漏。   “有佃农说,贾芹跟贾风的独子贾蔚相貌有些像。”   “啧!”桓真一扬眉,立即想到除夕夜里给铁雷的银带钩。贾芹之母卫氏,在亡夫的坟堆旁挖了个深坑,把一对银带钩藏于内。此妇又恶又蠢,为了掩饰,拔了草栽在坑上。草根都断了,很快枯黄。   至于袁彦叔是怎么发现、何时把银带钩刨走的,桓真不知。袁彦叔把银带钩给他时,只说在哪个地方刨出来的,其余没提,桓真就没问。   对于难题,桓真喜欢自己思索、解开,不想通过别人的口。   申初时刻。   起风了,黄土欲将天地融为一色。   王二郎正在栽种萝卜,稍微一抬眼,眼里就被吹进土粒。王蓬把手搭在额头,一边过来一边喊:“二叔,你听周围的草,像不像在说话?”   “说些啥?”王二郎用胳膊蹭掉侄儿脸上的泥,知道阿蓬胆小,风吹草动声大了,就觉得草窝里躲着什么。   王蓬跟二叔挨近后,不再胆怯。“它们说,哗啦啦哗啦啦,嘻。”   “哗啦啦?哈哈,学你尿被褥的动静?”   “不是、不是。”王蓬乐的前仰后合,“它们是学我大母晃钱袋子的动静。”   “哎哟你可小声些吧。”王二轻轻揍侄儿腚一下子,“这话可不能让外人听见,更别让你大母听见。”听见了不得整日琢磨着藏钱呀。   “记住了。”   “唉,我记得以前有人说,在野山听到风吹竹叶,竹叶摇晃,全是钱的动静。结果怎样?还不是有人信了。”   “啊?然后哩?”   “然后……”   然后?王二郎怔住,不对!这件讹传是前世的事!不是今世! 第185章 179 憋屈   那个讹传,现在觉得可笑,当时他却和其他佃农一样相信了。最初是谁先乱传的?   王二郎眉毛拧的快左右互换了,也没想起来。算了,风更大,他也胆小,赶紧背着侄儿跑回家,俩人一路傻乐,吃了满嘴的尘土。   山阴县同样骤起大风。   彭氏匠肆的九处制作棚,虽都是用毡墙围建的,但内、外都用木架抵起,非常牢固。大风天更要小心火烛,每个制作棚四角各加两辆喷水柜车,都注满了水。   诸匠吏对彭贾人大加赞赏。   酉初时刻。   竞逐赛结束。   看出此次比试没上次在福履匠肆时受重视了,每个制作棚的察验匠吏只有一人,外加一彭氏族人。   但验器时间不慢,反而很迅速。   每个制作棚一百准匠师,十排制作区、每排十人。   每个横排,匠吏只走一遍,只留取一件器物,其余九人淘汰离场。   唯有主察验匠吏的名额多十人,正好凑足前百名额。   这过程中,察验匠吏沉默不言,凡被彭氏族人中意、驻足询问的器物,基本就是被留取的。   倘若一排里的十个准匠师,所制器物都精巧,仍淘汰九人。   这种评选方法仅对最终的“首名”没妨碍。   准匠师们辛辛苦苦两天,因商贾的喜好被淘汰也就罢了,可恶的是,有的器物彭氏族人都没拿起来细看!这也太轻视了,谁无怨言?谁不生气?   淘汰的准匠师们离开彭氏匠肆后,愤怒而啐:以后再不参加商贾举办的竞逐赛了,简直蔑视匠人至极!   轮到王葛了,跟在察验匠吏身边的,正是男童的阿父彭三郎。此人驻足,见王葛年纪这么小,顿时想起儿郎告状的话。   王葛脸上脏的都快瞧不清模样了,衣着也脏旧,一打量就知出身贫苦。   “不错。”彭三郎拿起“风”意木坠,敷衍夸赞,底下的“次木钱”都没离开工具凳,就又放下了。   儿郎不懂事,他将小匠娘选入前百名,令她得些赏钱,算作弥补吧。   察验匠吏对王葛点头:“过。”   这就留取了?   王葛满腹的解说草稿没用上,头一次觉得赢也憋屈,因为彭氏郎君根本没直视她雕刻的木器。   她这一横排,其余九人更憋屈。排在她左手侧的最最憋屈!匠吏和彭三郎大步而过,依次撂话:“离场、离场、离场。”   然后就去后面一排了。   不到半个时辰,一百件器物择取完毕。   更无语的来了。除了主察验匠吏所在的制作棚择两件器物,其余八个棚里,只选一件。选出来的,定为前十。   现在每排只站着一个准匠师,王葛在倒数第三排。彭三郎跟察验匠吏走到王葛前头那人跟前,一停。   完了!   王葛知道自己没机会了。   果然,彭三郎拿起那人制的木器,含笑点头:“不错。”   察验匠吏都懒得往后走了,直接喊:“其余人离场!”   王葛经过彭三郎时,不知为何,总觉得对方早候着她的目光。彭三郎自觉他的眼神摆的很到位,白摆了,王葛没深看。   彭家人、包括彭三郎的阿父彭贾人,都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察验规则突然更改!改的更草率!原本前十名额,由察验匠吏评定,改为只有“首名”由匠吏定。   从第二名至一百名,彭家人说了算。   那彭三郎就不客气了,这小匠娘吓唬过他儿郎,他大度不计较,选她入前百足够补偿,就休想再进前十了。   而且,他特意选她前头的那个准匠师。这种居高临下、能轻易左右他人命运的感觉,真好啊!   入夜,戌初。   天气不好,将苇亭的黄昏刮成黑夜,黑夜刮成黄昏。   茅草屋吹的到处都响,王蓬睡不着,侧身问王荇:“阿弟不怕吗?”   王荇都快睡着了,迷糊翻身,小手搭在王蓬的手臂上,轻拍:“二兄别怕,有我哩。”   王蓬眼睛瞬间晶莹亮泽,他真的不怕了。   王二郎挪一挪,挨近大兄,侧过身。   王大郎轻笑出声。   “嘿,大兄没睡。”   “嗯。你小时候就怕刮大风。”   “小时候,我小……时候?嗷……”王二郎怪啸一声,坐起!   咋了?咋了、咋了?这一嗓子嚎的,王大郎、王禾几个全跟着坐起来,惊问。   “哦……呜……”王二郎嗓子变了调,俩手狠抓头,重重躺下。“没事,虫子咬我腚了。”这一世重生,他睁开眼时就看到野虎扑向长嫂,哪有小时候。   他记得的小时候,是前世、再前世的幼年。   可是不对啊!如果这样的话,这一世他不算重生,应该是附魂啊!   被附魂的这副身体,是王二的身体没错。为啥能被他突然附魂?肯定当时被野虎撞死了。   那被野虎撞死的王二,和他算一个人吗?   如果算一个人,那他就不是活了三世,而是四世!   戌正时刻。   王葛回到林木苑,这一路被风吹的,快能化蛇了。如此恶劣天气,没人在制作区苦练,她敲了十几下院门,使劲喊,孟娘子听到了,跑出来给她开门。“怕你回来,我一直没敢睡。”   “谢孟阿姊。”   孟娘子一愣,欢喜的笑。   二人抵上门后,门板还是被风吹的一咣、一咣。   进来屋,王葛躺进被窝,微微打抖,这啥天气啊,直接把七月刮成了九月。   胡匠娘撑起上半身,隔着苗娘子问:“王小娘子回来了?考得如何?”   “前一百。”   匠娘们习惯晚睡,此刻全都很清醒。王葛连前十都没进啊?不过也正常,匠师也不敢说各项技艺皆精,何况准匠师。   孟娘子:“很不错了。九个人中,只取一个。”   王葛赶紧说“是”。   胡匠娘:“能跟我们讲讲,商贾出钱办的竞逐赛,跟上次你和孟娘子去比试的有何不同吗?前一百名得多少赏?”   王葛没回话。   “王小娘子?王……”   微鼾起。   哼,装睡!胡匠娘无趣的躺下。   此时彭氏一族的几辆牛车也即将返家。   彭三郎随车轻摇,想到今晚的事,郁闷又气愤。   商贾再有钱,也不能使用马车出行,车不能涂漆,帘幔不能用帛,置一个船肆,向官署缴三倍船肆的钱,这些都罢了,可是匠人竞逐赛突然改动规则,非尊重阿父,而是加深商贾、匠人的矛盾!   此招术也太损了!可恨他才琢磨明白,真是憋屈。   今晚一过,这九百准匠师,一半以上都会唾弃自家吧?   哼,唾弃又如何?这九百个废物,有一个能考上匠师吗?   车停稳,最前头的彭贾人下来车后,不忘嘱咐三郎:“这一百件木器,收入器物房,封存。”剩余八百件还留在匠肆里,到时全赏给佃户吧。   商贾之家不允许买“官奴婢”,也就是隶臣、隶妾。彭氏一族再富,只能雇佃户充当奴婢,但这种事不能往外明说。再者,佃户哪能真跟奴婢一样使唤、随意打骂?   前一百名次的木器都交给三郎看管了,彭贾人感叹完商贾不易,等不到儿郎回话,蹙眉问道:“出何事了?” 第186章 180 制扇骨   彭三自知犯了错,低头低语认错,实为辩解:“阿父在匠肆处处受那些低等匠吏的气,准匠师更可恶,一个个拿了赏钱不感恩戴义,还暗中啐骂我彭氏!儿觉得屈辱,上车前,把那些木挂件都扔进废料堆了。现在恐怕……”找不回来了。   竹木里的商贾大多经营木材料、竹材料,每日肆中堆积的废料,在戌时运向固定几个“灰场”,家中缺柴的百姓都候在那拣。这也是一种善行。   “胡涂!”彭贾人暴怒,来不及训子了,赶紧命腿脚快的奴去废料堆找,能找回多少算多少。“等等!拿上钱、多拿!”倘若遇到拣了木器挂件的百姓,用钱赎回。   且不说彭贾人如何处置彭三,且说十几个彭奴分成两拨,一拨跑向灰场,一拨跑向匠肆。匠肆的废料果然清空,等后一拨人也赶到最近的灰场后,震惊无比!   不就是些零碎木料、竹料吗?为何聚着那么多百姓?一个个好似哄抢一样,有的还撕扯打架。   随着争夺,一块木料滚到一个彭奴脚前。   “那是我的!”掉落木料的小郎急慌慌过来拣。   彭奴递向他两个铜钱,小郎皱起眼眉。   嫌少?彭奴又摸出三个钱,在对方脸前左右一晃,问道:“我就问几句话,你答了,这些钱就给你。这些碎木料,才能抵多少柴,你还跟人打架争夺,值得吗?”   “竹木里的废木料,对穷人家的木匠来说,都是好木料、好竹料。拿到城外能换粮。”小郎迅速说完,没拿钱,重挤进人群争抢。   他是穷,可他宁可打架受伤,拣完木料到城外换粮,也绝不接受这种施舍。   此彭奴嗤笑:还挺有骨气。   就在这时,哄抢的人群中不时发出惊喜。   确实有人翻找到了彭氏匠肆扔的木器挂件,可惜的很,彭奴们都在场,带的钱也足够多,却只买回七十几件器物,其余的追不回来了。   五更时刻。   林木苑人影游荡,风停歇,到处弥漫着土尘味道。   有些准匠师已经放弃了抢固定任务,早早出来是为了寻找运气任务。王葛当然也在其中。   昨夜风大,那些易刮飞任务材料的地方不用找……找到了!   一个栽着绿植的陶盆微微倾斜,极不明显,底下压着一片竹简。   胡匠娘听到动静回头,她可是刚刚路过这个陶盆啊,结果她没发现,被王葛得了利。   胡匠娘烦躁:也不知怎的,她回回看到王葛、回回烦,没原因,就是烦。   她走回来问:“王小娘子,竞逐赛你没进前十名,无处罚吗?你别误会,我这人说话直,非针对你。确定无处罚的话,下次我也报名试试。唉,我来急训营这么久,还没参加过竞逐赛呢。”   “这跟说话直没关系,跟记性有关系。来急训营第一天孟匠吏就讲了,因竞逐赛欠五日任务者,才降品德。”   “所以欠两日任务,无关紧要?”   永兴县的武匠娘和鄞县的苗娘子一前、一后过来,武匠娘急切的问:“欠两日任务无关紧要?新规则吗?”她昨日的任务没完成,今日找不到任务或再完不成,就得离开急训营了。   胡匠娘不急不慌的解释:“不是,刚刚是王小娘子……”   王葛打断她话,质问:“是我什么?我刚才说,来急训营第一天孟匠吏就讲了,因竞逐赛欠五日任务降品德。我还说什么了?”   胡匠娘冷笑:“所以我是顺着你的话说……因竞逐赛欠两日任务,无关紧要。我有何错?你我都无错,你急什么?”   “是我的错。”武娘子向王葛、胡匠娘揖礼,又羞又气离去。   现在天还黑,看不清竹片上的任务,王葛速回庭院。   胡匠娘则赶紧翻找周围的大、小陶盆。   回来院,王葛点上烛,看清楚运气任务,吹灭烛,赶紧又往外跑。太意外了,此任务竟然不是运气任务,是新的任务类型:解题任务!   解题任务特殊,可与固定任务、运气任务并领,要求完成的期限宽松,三日内完成解题器物,交给居舍匠吏即可。且每完成一个解题任务,可抵三天的日常任务。   天哪、天哪,还有这种好事!   王葛这次出来,道上、花圃间的人比刚才更多。天也有亮色了,无论树上、矮植的叶上全覆着一层土。她朝竹料丙区走,从上次在这个材料区被人拽倒伤了手腕后,她一直没再来过。   到达这里后,只坐了七圈人,比想象的人数少,最前头的是沈大头。   辰初时刻一到,所有人爬起就跑。不能站起来早了,否则都簇拥在门口,轻易就被挤出来。   王葛冲向毛竹堆,今日虽未发现运气任务,但运气却十足好,抢到固定任务了!   按提供的折扇模子,制扇骨(边骨两支、小骨九支),不钻扇钉、打孔。   任务时限:半个时辰余三刻。   半个时辰余三刻?往常固定任务最少都是一个时辰的,怎么此任务少一刻?而且这个任务,就算一个时辰也够紧张的,还减了一刻。   琢磨这些没用。她和其余四人坐入制作区,匠吏一喊开始,王葛先目测扇骨模子。   边骨、小骨都是由窄渐宽,但不是她前世常见的那种扩宽,而是两侧边沿直着倾斜循序而宽。无论边骨、小骨,每根长度为一尺整。   边骨的竹节是对称的,均为九个。上面最宽的位置有三个,排列集中,三个竹节的间距正好为一寸;下方排列稀疏,有的隔一寸一个,有的一寸距两个。   边骨的棱面(指扇骨的厚度)正好一分距,九支小骨的棱面半分距。   再看宓面(指扇骨的横截面),边骨最宽处,横长为九个分距,最窄处三分距;小骨最宽处为六个分距,最窄处也为三分距。   每根小骨上都雕着“星孔”,数量由一至九,布局倒是简单,不必细说了。   所有扇骨,梢部均为圆弧形状,这就意味着还要“刮棱”,毛竹坚硬,刮棱步骤比慈竹之类的竹料耗时。   呼……王葛习惯的深呼吸一下,开始刮竹。   其实此固定任务明为制扇,考的还是准匠师对于“规矩”的掌握。刮棱容易、刮宓难,因为给的刮刀工具,只有两个平豁口,一个豁宽一分距,一个豁宽三分距。这就要求刮宽竹面的时候,要分开刮,力道一定要轻,做减法。   工具除了刮刀,还有刻刀、二分距的平凿和小铁锥。   材料苛刻,只有十一根一尺一寸长的竹片,每根竹片宽一寸。制器时稍有失误,此任务就中断、不必再进行了。 第187章 181 善   就在王葛全神贯注任务时,贾舍村年纪最长的仁善老者贾太公去世了。   村民绝大部分都没见过贾太公,可是无论哪户人家,得知消息后无不哀伤,他们放下自家的农活,匆匆赶往村东吊唁。   王三郎和王竹也去了,回来路上仍各走各的。村邻有来有回,逢面时再无往日的招呼,啜泣之声满路。   这种气氛下,王三郎跟着掉了几滴泪,心里确实愁,非为贾太公。   有件事折磨的他快要疯了,有时他会趴在水缸上照自己,质疑他还是王三吗?怎么明明自己是受害的,却跟他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一样?   除了那件隐秘外,他还愁两户佃农的口粮。   这两户穷鬼,活该穷!穷还不知道少吃点!   刘户那俩小女娘,虽然都挺勤快,比起儿郎干活还是差远了,唯饭量堪比儿郎。   李户更气人,带着个白吃饭啥都干不了的三岁男童,也不知道当时桓亭长咋琢磨的,选这样一户人家。   从分户以后,王三把佃户的口粮换成陈粮一半、次陈粮一半。他还是太心善了,这样下去不行,人不能太善,这两户佃农的饭量明显又比上月增了,那就别怪他再多搀次陈粮。   心善能抵啥用?贾太公做了那么多善事,该死还是死。今日村邻都感恩掉泪,明日哩?不照样各活各的,谁会一直惦记对他们施了不少恩的老人家?   换佃户的口粮,得先跟竖子说一声,这竖子,越来越不随他了,越来越蠢!王三郎一回头,竖子根本不在后头。   王竹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涌起勇气,走出村口,他越走越快,跑起来。他要去苇亭,去给大父母磕头认错,不能只自己知错就行了,他要说出来!要让大父母放心,别再为他从前的过错生气。   虽然分了户,他也是他们的孙儿。   翁离世、贾太公离世让王竹逐渐明悟,长者在世时不孝顺,过后再徒言后悔有何用?   辰正三刻。林木苑。   王葛没完成任务,九支小扇骨上的星孔太耗时间了。   整个竹材料丙区,唯有沈大头完成了固定任务。失败者要么恐惧、要么忧虑,沈大头感受着周围气氛,也很后怕。他离开时,看到了王葛路过,犹豫一下,又回转询问匠吏:“可否告知,固定任务考核时限缩短,是以后都如此?还是唯今日固定任务如此?”   对呀对呀,这两者区别可大了!王葛和其余人一样,全停步聆听。失败者哪有敢多嘴问匠吏的,沈大头问正合适。   匠吏:“即日起,固定任务难度提升,所有任务,在原有时限上,减半刻。”   狗官!不早公布!   王葛匆匆回来庭院,她还有解题任务,本来觉得解题任务确实挺难,她一天够呛能完成,才先去做日常任务。哪想到偏偏今天的固定任务失利了。   庭院十个制作区,胡匠娘偏偏坐在王葛堆积材料前头的制作区。她今日的运气任务繁琐了点,不过并不难。   王葛为了便于取材料,只能选胡匠娘旁边的制作区,她刚拿出任务竹简,武匠娘回来了。   她整个人好似失了魂,走的轻飘飘。“我,要走了。”这句话,她不知道是跟王葛还是胡匠娘说,然后进了屋。   “呜……”压抑不住的哭声传出来,紧接着又消声。   可别想不开!王葛站到屋口,时而往里瞧一眼。今天自己任务失败,才晓得败后的忧虑,远比原先以为的害怕要深刻的多。她早有心理准备迎接失败,但真正来临时、刚才她离开竹材料区时,浑身竟控制不住的抖。   失败一次就如此,何况被淘汰。   “哼,伪善。”胡匠娘嘟囔句。之前这院里被淘汰那么多人,还都是同一地方来的,也没见王葛关怀过谁,现在装给谁看?   孟娘子、徐娘子唉声叹气的结伴回来。   苗娘子也是。   孟娘子瞧出不对,快步过来,问王葛:“咋了?”   “武匠娘要离开林木苑了。”   “这……”孟娘子示意王葛走到一边,小声道:“往后接固定任务要当心,难度提升了,我和徐娘子都没过。估计苗娘子也是。”   “我也没过。我在的材料区,幸亏山阴县的沈匠郎问了匠吏,否则根本不知道改了规则。”   苗娘子进屋了,不多时,武匠娘背着竹筐出来,双眼红肿,默默向众人一揖。苗娘子送她出庭院。   王葛长长一呼气,前世之人,别离后往往都会终生不见,何况古代人。   徐娘子:“对了,今日有人发现了一种解题任务,询问匠吏时我恰好听到。这种解题任务是山阴县富贵人家发布的,接此任务的同时,也可接日常任务。最最好的是,完不成无罚,完成了除奖励外,还可抵任意三天的日常任务。”   王葛:“对。”   “你也听见了?”   “我接了。”她竖起任务竹简。   “你接咳咳……”徐娘子被噎的呛了嗓子眼。可当她和孟娘子看了竹简内容后,不羡慕了,果然是难题。对她们来说,接不接都一样,因为看不懂。   此任务为:今有兽,六首四足,禽,四首二足,上有七十六首,下有四十六足,问,禽兽各几何?并以木或竹,制答题利器,能助孩童独自答题为胜。   说实话,王葛前世的数学水平,已经退化到小学了,还不是优秀小学生的那种。鸡兔同笼类型的题,她手指、加脚趾、外加在地上画,肯定能算出来,这就是她强于孟、徐二人的地方。   也正因为笨,王葛理解此题的方式,更接近孩童。她早有了主意,就是制器过程繁琐。   她不知道的,当时桓真给虎头讲的鸡兔同笼题,和现在任务竹简上的兽禽题,按照原本的历史,百余年后,会记录在一本《孙子算经》中。   东城门外的中轴大道上。   王长豫返城,所率队伍跟寻常百姓一样排队等候。王恬、谢据从第二辆牛车下来,王恬使劲抻筋骨,总算能下车走走了。   谢据:总算有机会透透气了,恬阿兄身上真臭啊。   王恬见进城还得有两刻,迅速跑向不远处的货郎聚集区,扔下句:“大兄,我瞧瞧就回来。”   王长豫看着二弟瘸腿还跑挺快,放心一笑。他这次去踱衣县,除了调度船肆的事,也为了特意见阿恬一面,谁知一见吓一跳,旧日那圆乎乎的小脸,饿的都塌了,一听有肉吃,眼珠带动整副眼眶激动的往外突。更别说因为嘴贱……嘴快,被老乡兵踢肿了腿。   王长豫心疼二弟,辗转托人,给了王恬一个任务,作为亭吏往山阴县送公文。正巧谢据要回山阴县,谢奕托王长豫一同把二弟也送回来。   王恬腿瘸,手臂有劲啊,左右拨拉,挤进围人最多的货郎前,货郎年纪不大,手里提着一个木器挂件,正烦躁的喊:“最低二百个钱,不买的就都散开,若非急需钱,我还不舍得卖哩!” 第188章 182 精打细算   王恬就是从山阴县长大的,知道这是城外货郎惯用的抬价方法,他伸手:“给我瞧瞧值不值。”   小货郎可不担心有人抢了货跑,只嘱咐声“别弄脏了”,就把木挂件递给王恬。   这是个上、下坠连的雕刻木器,俩木坯均只有铜钱大小。上刻雨路行人,行人以手挡额奔跑,地面溅起无数坑点,明显看出在躲雨,整副画面无雨;下刻农夫收获谷物……   一个中年郎君朝王恬伸出大掌,头冲小货郎喊道:“此物我买了。还有好物吗?啧啧啧,别藏,全拿出来!”   王恬回去管大兄要钱来不及了,把挂件给中年郎君,出来人群,听到小货郎唤那郎君为冯货郎,显然二人相识。   王恬左脚尖点地、右脚跳腾的回到车队。“谢阿弟,猜我刚才看到啥稀罕事了?货郎卖货给货郎。”   “然后哩?”   “然后我没钱,就回来了。考你个问题,为何货郎卖货给货郎?”   “一个圈地坐贾,一个进货后走街行商。虽都是货郎,却有商、贾区别。”   王恬重又跳下牛车,瘸着过来长兄跟前:“阿母生我的时候,是不是碰着肚子了?”   王长豫……   “不然为何大兄聪明,桓阿兄、温阿兄都聪明、连虎子也聪明,为何就我笨?”   “你可不笨。”   “真的?”   “嗯。记住,凡想说话、尤其觉得不说就憋闷的不畅快时,喘五次气息,觉得仍想说,再隔五次呼吸。旁人就觉得你跟他们一样聪明了,甚至比他们还聪明。”   “如此简单?”   “如此简单。”   “那……”   “嘘。”王长豫手指竖在王恬嘴巴前,示意二弟克制。   王恬跟随长兄胸膛起伏的节奏而起伏,五次呼吸过去了,又五次呼吸过去。   王长豫赞许的拍他肩头:“今次你没顶嘴,看来我刚才的话,你听进去了。这就是长进啊。”   王恬稀里胡涂的回到后车。   谢据问:“恬阿兄,你知道林木苑吗?”   王恬胸膛夸张的起伏,直呆呆盯着谢据,数着:一、二、三……   谢据跳车。   队伍缓缓向前,终于进城。   林木苑。   王葛把兽禽题的答案解出来了:八兽、七禽。   开始雕刻木器,形制类似于“算板”。   外边框,横长十八寸,竖长为一尺,竖长的中间位置,加设横梁。横梁的棱厚,只有竖边框厚度的一半。   算板内部,立杆二十根,全为四棱形,每根间距八分有余(2厘米)。   十根立杆上楔“六首四足兽”;另十根楔“四首二足禽”。   一兽挨一禽,一禽挨一兽,以此方式反复,将二十根立杆楔满。   外框与的棱厚均为二分距有余(6毫米),横梁减半。立杆不可太细,整二分距宽即可,太细了,孩童拨弄时易断。立杆的厚度为一分半有余(4毫米),和横梁重迭一部分厚度。   立杆是横梁的龙骨,横梁是立杆的脊骨。   相对来说,算板好刻。确定尺寸标准后,除了留出顶端横框,其余以整木雕刻。待楔好十兽、十禽,再拼接顶框,形成一个完整算板。   贾舍村。   王三郎在杂物屋倒腾粮袋。原本每袋里头正好一斗谷粮,非贾舍村如此,去乡里卖粮、买粮,粮肆也这样盛粮。   他是刚刚想出的妙招,把粮倒进木斗里,抓出一把,将上层粮粒拨拉拨拉,根本瞧不出少了粮。抓两把就不行了,一把半呢?再放回十粒、再放回五粒……   可以了。每斗麦,抓一小把、再取十几粒,打眼一瞧,斗里不见少。   过日子就得精打细算,不能怕麻烦。他累的满身汗,为防出错、被佃农揪着把柄,他把每袋麦都倒进木斗里,确定少一把粮后没问题,再重新倒入粮袋。   嗯?若是再往里头搀十几粒麸皮呢?不就又能省出十几粒粮?   王三郎累坏了,一边歇口气,一边骂王竹:该死的竖子,正是用劳力的时候,不知道窜哪去了。真是不成器,早知竖子蠢,真该留下阿蓬!   下午未初。   王葛捋着喉咙,把噎在这块的麦饼捋下去,再咽口水,好了,过会儿水在胃里把饼一泡,她就不饿了。   算板已经刻好,开始雕“六首四足兽”。   解题要求,是让制能引发孩童兴趣的算术器物,那就绝不能按字面意思雕,无论啥兽、啥禽,若干脑袋和足都会变得很吓人。   再者,“六首四足”肯定得是一整块模板。   六首区域,全部为正方形小块,上、下排列,每行两个。六个正方形小块最外侧的顶端,都要倾斜雕琢很小的“牛犄角”。共六个角。以“角”寓意为兽就可以了,切勿雕琢五官兽脸。   六个正方小块的横截面不能空白,分别刻字。刻二十四节气中春季的“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春季寓意“万物生长”,用此寓意冲淡孩童对“六首兽”的恐惧和排斥心理。   模板下方的四足区域,全部为长方形。四个长方形最外侧的下端,均要倾斜雕琢很小的“牛蹄”。共四个蹄。   四个长方小块的横截面分别刻“东、南、西、北”,寓意“牛耕四方”。   自“六首”至“四足”,整块模板的中间凿竖槽,宽度要能搁进立杆(不要太紧)、包容立杆厚度一半,跟横梁略存间隙。   由于“六首”、“四足”为一个整体,推“四足”也相当于推“六首”,那模板的长度就要保证,无论将“四足”拉到木盘最底下的横框位置,还是将“六首”推至立杆的顶(还未安最上面的横框),“四足”始终在横梁下方。   同样,“六首”始终在横梁上方。   凿好竖槽后,再在兽模板顶端、底端余出的地方(指正方木块至顶端有余出、长方木块至底端有余出),各凿槽眼,共四个。然后切两个“凵”形小木块,削榫头。四个榫头和四个槽眼对准,大小合适后,就剩第一个兽模板的最后步骤了。   模板竖卡在立杆上,跟两个“凵”形小木块上、下拼扣,直到摁不动为止。中间留出的缝,正好能让兽模板在立柱上推拉,因立柱是四方棱,兽模板绝不会打转、翻个。   第一个兽模板不熟练,耗时确实久,王葛龇牙咧嘴的活动一下腰背,开始做第二个。把所有兽模板都制作完,再制禽模板。   下午申正时刻。   苇亭。   王翁老两口推着独轮车归家,阿艾坐在上头,喜的快笑岔气了。老两口原本没觉得有啥好笑,但是见孙女这么欢喜,也跟着合不拢嘴。   苇亭新买了五辆独轮车,亭户家中有五十五年纪以上的老人,就能得一辆。这算是添置的大件了,王家人能不高兴么。   “大父?大母……阿艾、是阿艾吗?”王竹终于看到熟悉的家人背影,拔开腿追撵,离近了,离近了!   唤到“大母”时,他下颌已经抖的剧烈,眼泪、鼻涕拱着往外流。 第189章 183 阴影   主屋里,王竹进来后跪地,看着大父母,他们的白头发又多了,皱纹也是。原来变老,这么快?   他抹着眼泪,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全喊出来,既然认错,就得彻彻底底!不能再狡辩。   “孙儿以前胡涂,不孝敬大父母,不跟兄弟姊妹和睦,还尽防着你们。葛从姊骂我骂我的对,当日鼠若能开口,被撵出去的就不是我阿母、是我、该被撵的人是我!大父,大母,那只鼠是我逮的,不是我阿母,浸了油的麻线也是我拴在鼠尾上的,呜……不是我阿母。”   “那天早上,在灶屋里,我阿母让我全当自己嘴被缝上了,嘱咐我啥都别说,啥都听她说。我先对阿母不孝,再和阿母一起骗长辈,我更不孝!”   “鳏翁跟孙儿说了,说孙儿只要真心认错,大父母一定还疼孙儿。大父母,伯父、二叔,是不是?我还是你们孙儿、是你们侄儿吧、是吧呜……”   “我认错、知错,我真的已经改了。以后就算大父母还不愿理我,我也每月来看你们一次。呜,我说完了,我这就回去了。”   “竖子呦!”贾妪把王竹揪过来,又气又心疼,扇他背上一下。这一扇,气没了,更心疼。孙儿身上瘦的都没肉了!分户的时候不是这样啊,这才过了多久?   王翁手在膝头一拍:“唉,知道大父当时为啥把你送临水亭吏那吗?我若真不管你、真恶你,直接把你分户,岂不断的更干净?”   王竹站过来,使劲点头:“翁也是这样跟孙儿说的。”   王大郎:“阿竹过来。”   “伯父。”   “我早听你二叔说了,说你改好了。其实你大父母和我们,一直在等你来。”   “唔!嗯!”王二郎附和,是这样的。   王禾几个小辈都老老实实在院里等着,没一个扒门缝偷听。等到王二郎叫了,五个孩子都进来。   王二郎则快步离开。   王翁:“贾太公去世了,过会儿借来亭里的牛车,咱们一道回去。从现在起,谁也不准打闹、嬉笑。”老人家说到这,嗓子发哽。   贾舍村进野山的两条道,都是当年贾太公带族人开辟的。村西、村北的两口水井,也是贾太公雇井匠挖的。每逢寒冬,谁家日子过不下去了,贾太公是真施寒衣、施口粮啊!   更别说允许孩子们在寿石坡上挖野菜、摘野果了。   如此仁善的长者,唉!   桓真正好在,听王二郎诉说贾太公的事后,借他两辆牛车。   天黑了。   王三郎一直不见王竹回来,越琢磨越担忧。他去打水,那竖子不在井那。鳏翁的空屋用木板在外头封了,王三郎不敢多瞅,挑了两趟水,天已黑透。   这可咋整?阿竹能跑哪去?唉,白天他回头瞧一眼这孩子就好了。王三坐不住、躺不下,还不敢出院去找。白天好防贼,夜里可不行,万一他离开,有人进院偷钱就麻烦了。不行,藏钱之处还得更隐蔽!   亥初三刻。林木苑。   王葛仰起头,闭会目,短暂的休息中,想着禽模板的粗坯。   大约二十几次呼吸后,休息结束,继续雕刻兽模板。除了正在刻的,还剩两个就够十个了,必须赶在熄烛前刻完。   傍晚的时候,孟女吏过来,王葛才知道解题任务是否完成,得出题者说了算。也就是说,她制完“兽禽算板”后,由孟女吏交与匠吏主事,由匠吏主事交与出题者。   这个过程中,王葛可欠三天任务。三天后,出题者未给答复,哪怕过后王葛过了此任务,也已经被逐出急训营了。   所以明早她仍要全力以赴进行日常任务。禽模板也要加速完成!   话分两头。   牛车上了新道后,跑的很快,子初一刻,王家人到了院前。王蓬、王荇、王艾在被窝里已经睡熟,贾妪抱一个,王二郎抱一个,王禾抱着王艾进来。   院门微掩。   王三郎在牛棚下的柴垛阴影里站起,惶恐转为惊喜:“阿父、阿母?你们咋回来了?阿竹……阿竹去苇亭了?这竖子也不告诉我一声就不见了,害我找到现在、门都不敢掩!”   王翁:“什么竖子?没个当阿父的样!阿竹懂事,告诉我们贾太公的事。屋子不必收拾了,挤一挤,就一夜,明早吊唁后,我们直接回苇亭。阿竹,你带你伯父、二叔都去东厢房,阿蓬他仨睡着了,别再折腾醒了。”   王三:“主屋缺席子,我、我稍微收拾下,用不多会。”他赶紧去杂物屋抱草席,进来屋后,才把后怕的那口气长长吐出来,绷紧的肩也敢松了。   刚才听到院外有车的动静,他魂都吓掉一半,柴垛那边易翻墙,他刚躲过去,阿父他们就进来了。   不行,不能再这么战战兢兢过日子了。   那件事和他没关系,和他没关系!他不能再跟自己犯了大错般,整日疑神疑鬼的。   要跟阿父说吗?能说吗?都过了这么多天,他现在说,是不是晚了?去年阿竹犯了那么点过错,阿父都把阿竹拎到临水亭吏那任由处置,还休了姚妇,若他把那天的事告诉阿父……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那人说的对,他要是不说,此事没人能查出来,他若说了,也已经是共罪,逃脱不了!   “啧,拿个席子还磨磨蹭蹭的。”贾妪进来。   “阿母!”王三郎这声唤,嗓门很高。   屋里太黑,贾妪看不清儿郎的神情,误会了,以为三郎生气,就缓了语气解释道:“阿母好容易见你一回,不想埋怨你,可是贾太公去世这么大的事,你还不如孩子懂事。幸亏阿竹跑来苇亭跟我们说了!”   “阿竹,还说啥了?”   “把他之前做的胡涂事认了,孩子已经改好,我和你阿父就放心了。”贾妪抱一卷席子出去。   院里的光照进杂物屋,王三郎仍在阴影里。   苇亭。   三更鼓响。   鼓槌在桓真右手中转动着,跟长在他掌心一样。这两天但凡空出时间,他就回想程霜带回来的临水亭吏查证到的消息,一条、一条的在他脑中翻来覆去。   此案再悬,不可能真无破绽!   走出木亭笼罩的黑暗范围,他回望。鼠大郎生前活动的范围,也这么窄,就是野山、离江水颇近的田居。日升上山、傍晚归家,此人再不合群、再被旁人厌恶,终日行走的路途有限,应当也会被其余佃农、村民看到。   掌心的鼓槌停了下来。程霜转述的有条消息,他确实忽略了当中的线索。   “野山?”桓真低语。   同一时刻,林木苑。   王葛放轻动作,进居舍。现在夜里再睡在庭院有点凉。她刚跪入草席准备铺褥子,就被异物扎了腿和手。   疼的她“咝”口气,哪来的小石子?还都挺尖。肯定是被人刻意丢到她席子上的,一摸索,好几个。   谁干的?胡匠娘?   同一时刻,贾舍村。   王二郎被噩梦吓醒!一醒,梦境里的好些事瞬间忘掉大半,或许是日有所思,他梦到了前世。   他记忆又恢复了一点,记起前世一件很重要的事!   略说明一下,鱼案是男主最后一次破案。之前的三桩案子,全部是为了铺垫此案,男主的成长不是走查案路线,而是护军营。之所以要铺垫,是因为男主没有逐渐提升破案能力的话,那这桩案子,临水亭根本不会让男主参与。不喜欢案情的友友们,忍忍就过去了哈。 第190章 184 开孔舵   前世是鼠大郎告诉众佃农,野山背阴地的一处慈竹丛,每逢刮风,就有钱碰钱的轻脆动静。众佃农肯定不信,还嘲讽鼠大郎见过钱吗?知道钱碰钱是啥声响吗?   结果鼠大郎张嘴,舌下翻动,顶起一个铜钱,在他黄牙上“得得”磕响。此人天生鼠性,重新将钱匿于舌底,说话毫不影响:“就是这种动静。”   就是这种动静……此话随王二郎来回翻身,在他耳朵眼、脑子里也来回的翻腾。幸好大兄仍睡回原来的次主屋了,不然肯定被他吵醒。   前世,在他活着的时候,鼠大郎没失踪。王二郎虽记不起贾太公何时离世的,但能确定,贾太公死后很多年,鼠大郎都在。后来众佃农随鼠大郎一起去那处慈竹林,果然找到了藏钱地!   高高的慈竹,倒数第二截竹秆被割了小洞,有细枝挂在洞裂口,也不知如此隐蔽,鼠大郎是咋发现的?   鼠大郎把细枝往外拉动,枝条很短,梢端缠着麻绳。继续往外提麻绳,一个个铜钱出现。   九百九十九个铜钱!差一个一贯。所以王二郎忆起此事了,钱数也记得很清楚。   在场的佃户每人都分到不少,欢喜的同时,都疑惑这样的好事,鼠大郎为何说出来,独吞钱多好?   鼠大郎当时直言:“这钱是无主之物,咱们分了,互相为证,都敢使它。若叫我一人拿了,我不敢用、也不敢显露,还整日提心吊胆。”   回想到这,王二郎捂住心口,此处生剜硬割似的疼。   因为他欢欢喜喜拿着几十个铜钱回家后,阿菽不见了,两天后才从野山河里捞出来。   好冷的寒冬啊!他的女儿在河里浸了那么久。刻骨之仇,至今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让王二郎更痛不欲生的是,如果那天他不贪婪、跟着鼠大郎去找藏钱地,如果他早早归家,阿菽可否逃过一劫?   次日,风又起,将团团乌云吹来送走。   山阴县的天气也不好。   王葛和其余匠娘卯初时刻出来庭院,满目昏暗,浑身潮冷。从刮过一场狂风后,彻底入了秋。   不知会不会下雨。王葛今日不领固定任务了,同样想法的人很多。一时间,两条长游廊中间的驯兽区,人越来越多。   令她反感且无奈的是,胡匠娘一直在她左侧、或右侧。她走快、对方走快,她慢,对方也慢。   懒得理这种人。树影遮挡着本就不明的路面,王葛径直走到木桥,钻桥底、迅速从另侧出来。胡匠娘也跟出来,气的一跺脚,因为王葛又钻回去了。   王葛是听匠娘闲聊时知道的,无论废弃的大片围栏,还是木桥、干涸的石滩,都是林木苑前主人的养鹤之地。   不行善,只寄托于鹤,就能指望吉祥好运吗?她正感叹,天际一声鹤唳。   谁家的鹤啊,起这么早?她又一次钻出木桥的时候仰头,没看到鹤影。   山阴县养鹤者不少,隔三差五都能见到,不过它们每次都飞的很高,在地面看不太……咳!此动物确实挺吉祥。   王葛才低下头,就看到前边鹅卵石堆里翘起一寸的竹片。   “啊!我发现运气任务了!”胡匠娘激动的嚷叫,引来不少侧目。   呵……王葛这才明白,为了抢任务,胡匠娘已经不要脸了。这声咋呼,谁都认为是胡匠娘先发现了任务竹简,哪怕王葛离的近,一拣,也会变成耍赖明抢。   果然,昏暗中,苗匠娘路过:“胡娘子好运气。”   “是挺好运呢。”   王葛认倒霉,越过苗匠娘进入围栏区域。   胡匠娘抽出竹片,确实是任务竹简,上面刻的何字暂时看不清楚,她盯着王葛背影,没有得意,反而更嫉妒,凭什么对方总能轻松遇上运气任务?   在围栏这边找任务的准匠师少,一是有部分人对上次的石槽任务留有阴影,怕再遇上同类型的刁钻难题。二是附近和南、北两条长游廊一样,处处一览而尽,基本没有能藏任务材料的地方。   就连横木捆缚竖桩的麻绳,都在被人一处处摸索,王葛没必要摸第二遍了。   两个大石槽前也蹲着个人在寻找,此人抬头,王葛冲他笑笑,是沈大头。   好吧,离开此处。她上了北游廊,低下腰背,右手在右侧栏杆底下一路擦拂快行。   想多了,空空如也。   前面就是庖厨,毡障挡不住烟火气息。   王葛以前从未想过来庖厨找运气任务,可万一这里有呢?   进来后,她先环视一个来回。这里有固定的三眼灶,也有可移动的小陶灶。砍柴、烹饭的隶臣妾有十余人。   来吃早食的准匠师越来越少,一半的灶停用了。   卯正时刻才开饭,提前过来者除了她,还有三个匠吏。   柴堆肯定不用找,任务材料倘若藏到柴里,很容易被烧掉。   其余就是缸、瓮、筐箩、水盆……找到了!   一个水盆里浮着个一尺长的木船。她拿起后,手在船底一摸,立刻“呼”一声,放下大半的心。   微微倾斜木船,船底雕刻着任务内容:改动,令其循水而行或减阻、或固稳,工具自备,完成任务,重归此处。   这哪是运气任务,这是送分任务。   此木船结构,跟她前世在国家博物馆看到的东汉陶船差不多,船首有锚、船尾有舵室。一只舵杆固定在舵室,舵叶宽大,叶板底端跟船底端平齐。   减阻改造,只需要在舵叶板上打孔就行了,也就是“开孔舵”。   舵叶的作用是控制航向,开若干小孔后,再转动舵,水流便能从小孔中穿梭,既减少阻力,又不影响航向的控制。   王葛随身带着刻刀,有前世记忆,她拿起船,找个不碍事的地方一坐,把船放在地上,她趴低,小心翼翼开始挖舵孔。   别看这么容易的小小改动,但是在舵的历史上,无孔到有孔,太漫长了。直到11世纪左右,才出现了开孔舵。   不远处的三个匠吏之一,就是放置此任务、并负责察验者。此人姓邢,自王葛端起木船,他开始给另两个匠吏讲述自己出的题,还没解说完呢,王葛就起身,把木船放回水盆了。   她朝邢匠吏等人走来,是他们管察验吗?   这么短的时间,邢匠吏压根没考虑是王葛完成了任务。“何事?”   莫非把木船弄坏了?   “我完成任务了,找察验匠吏。”   完成了?邢匠吏的眼睛瞪大一圈。他疑惑拿起木船,第一眼就看到木船的舵板上开了十二个小孔。   王葛开始胡编,解释这样做的灵感:“我是觉得……”   “不必说了!此任务过,把过所竹牌给我。”他不单是木匠师,还是船匠师。开若干水孔后有何利处,如此明显!还需要解释吗?   这十二个小孔,不仅开在了舵上,还开在他周身,令他从腿往上,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仅是激动!更有知晓制船史将要迎接一次重大变革的敬畏!而这种变革里,必会有此准匠师、也有他的姓名!   偶然出的一道题,竟真的得到了解答。今早那声鹤鸣,当真吉祥啊! 第191章 185 匠技相搏   这时,有甑蒸好了麦饼,太烫了,王葛着急回去,就用俩胳膊来回颠倒的捧着饼往回走。   围栏区域和木桥处仍有人不死心的寻找运气任务。唉,换她也一样,比起完不成任务,更接受不了找不到任务。   王葛回至庭院时,邢匠吏一拍额头,终于想起还从哪听到过“王葛”了。她不止是头等匠工、会稽郡的班输童子,她还创制了“八槽舰模”。   姚桥松就是根据王葛创制的八槽舰模,在踱衣县船肆制出了十槽战舰!姚桥松进入将作监后,很快便凭借此功晋升成宗匠师。   十槽战舰的抗沉已经试水测过,倘若将尾舵全部更换为……就称其“开孔舵”吧,全更换为开孔舵,一定能再助战舰之威!   再说回王葛。她自觉有多幸运,胡匠娘就自觉多倒霉。胡匠娘识字少,只能等天亮后,把任务竹简拿给一匠吏询问。   匠吏解释完,她脸色大变,知道此任务很可能完不成了。   按要求,胡匠娘可随意选择急训营一名准匠师作为对手,二人匠技相搏,三轮两胜。首轮由对手出考题。   众人均是准匠师,都有自身擅长的匠技,所谓的三轮相搏,对手可出题两次,她只有一次。怎么赢?   越到这种时候,越不能乱。与其随意择人(万一择到山阴县的咋整),不如择竹区五院的。别看胡匠娘厌恶王葛,目标对手第一个排除的就是王葛,又排除了年纪最长、匠技淳厚的孟娘子。   徐娘子?苗娘子?陈小娘子?胡匠娘最终选择除王葛外,年纪最小的陈小娘子。   按规则,陈小娘子必须应战。输了无罚,赢了可抵日常任务一次。   首轮,陈小娘子出的题为“核雕”,材料为杏核。她见胡匠娘好似不明白啥叫核雕,就拿出自己随身带的,以前雕的方寸“核船”给对方看。   小小的杏核上,不仅有船、有人物,摇橹栏杆、底部纷飞的波浪全都细致体现。   胡匠娘气馁,她擅长草编、竹编,从未雕过杏核。认输。   第二轮,胡匠娘出的题为篾竹条,盲篾。陈小娘子很干脆,直接认输。   第三轮,陈小娘子出的题仍为核雕,材料为桃核。   “你这不是耍赖吗?”胡匠娘急了。   匠吏肃容而视,胡匠娘吓得噤声。   匠吏说道:“杏核光洁,桃核布满纹路,都为核雕,材料不同。第三轮出题成立,胡准匠师,你可应战?”   这种匠技相搏的任务,众人头回见,围在旁边观看者十余人。胡匠娘羞愤,嘴皮颤动,下巴的坑窝快赶上桃核的窝多了。   “我认输。”她以袖遮脸挤出人群,这个任务让她体会到什么叫自取其辱!陈小娘子,此仇她记下了!   胡匠娘狼狈跑进庭院,没想到王葛比她还早回来。   “哼。”王葛冷笑。   “你笑什么?”她停住,怒问。   “笑我不但完成了日常任务,禽兽难题也有了着落。”   胡匠娘气的眼前发黑,明知竖婢在讽刺她,却没法还口。她绷着脸进来屋舍,屋内无人。路过窗口,她掀开草帘一隙,盯着王葛发恨。   越想越憋屈、越恨!   对方简直是她的灾星。没错,今早她是耍诈了,抢走王葛的运气任务,可谁让王葛运气好呢?像自己这种缺运的人,为了留在急训营,耍点小聪明、占些小利有错吗?况且她是头一回干这种事,心里并不好受,抢来的任务,她也有愧啊。   现在不必有愧了,应该王葛有愧才对,是王葛占了她的利,抢了她的运!   仔细想想,倘若今早她没咋呼那一声、或咋呼晚了,现在王葛就会因连续失败被逐出急训营了。该死的禽兽解题任务也救不了这竖婢!   不对,王葛昨天还称此难题任务叫“兽禽”,怎么刚才称……竖婢就是故意的!   院里,王葛继续雕刻第一个四首二足禽。   大体制式,与六首四足兽相似。   四首区域,顶端留出榫卯拼接的位置后,挖槽,形成四块凸起的正方形小块。排列为上二、下二。左竖二与右竖二的间距,必须跟兽模板左竖三、右竖三的间距相同(因为要挖竖槽,卡立杆)。四个正方形小块最外侧的顶端,倾斜雕刻禽翅。如此便是上、下各一对禽翅。   四个正方小块的横截面分别刻字:加、减、乘、除。   模板下方的二足区域,挖槽,形成两块凸起的长方形小块。左边的小块、左侧一半,以及右边小块、右侧一半均雕刻禽爪。左爪、右爪的筋路都要充满怒张霸气之势。   它们的空白位置,分别刻字:等、于。   加、减、乘、除、等、于……以此六字提醒孩童,此算板的作用,就是算术!   刻完这些后,沿模板正中凿竖槽,切“凵”形小木块,剩余过程与兽模板一致,不必细述。   辰正时刻。贾舍村。   去贾地主家吊唁完,出来村东,王翁跟三郎说:“天不好,我们这就回苇亭,回去后你莫要训阿竹。”   “阿父,我还有桩事,有桩事想……”   都分了户,怎么三郎说话行事仍不爽快。王翁不愿当着孩子们的面损三郎,忍着不耐,叫他到一边,低声问:“啥事?快说。”   “贾太公没病时,我见过贾大郎君和他儿郎贾蔚一次。贾蔚十三,念了些书,识字、识礼,到了相看年纪了。贾大郎君听说了咱家小女娘的贤名,托我问问阿父。没寻思贾太公突然病了,现在又……这种事,最少也得耽搁一年,可私下里不都得两家有数么。”   “真是贾大郎君主动问的你?”   “儿哪敢撒这谎。成或不成,阿父说了算,反正过段时间贾大郎君再问,儿有话回复他就行。”   王翁叹口气,这事提的确实不是时候,但三郎受托在前,贾太公生病在后,他心里再不得劲,也没法责备三郎。说句难听话,贾地主家的人,他见了都不自在,心里多多少少还是生畏的。三郎这种性子,或许跟贾大郎君说句话都得结巴,更别提被嘱托办事了。   “贾大郎君不再问你也就算了,再问的时候,你就跟他说,阿葛还要考匠师,考上匠师后还要……”   王三郎赶忙摇头:“不是阿葛。贾家问的是阿菽。” 第192章 186 基本功退步了   晋朝是盛行早婚,可对于普通农户来说,那得小郎、女娘岁数差不多才行。贾蔚十三了,阿菽才八岁,阿菽老实木讷,声名能传至贾地主家?   王翁已非昔日普通农翁,眼皮一垂、一抬间,基本琢磨明白。贾家好算计啊,一定是打听过阿葛了,既知晓阿葛有本事,也知晓自家长房、次房的关系好。   现在的贾蔚已经配不上阿葛,贾家过了孝期,阿葛很可能是匠师了,更配不上。所以,贾家索性向阿菽求亲,以后阿葛有本事了,还能不管阿菽、不管贾蔚?   王翁:“你以后少去村东,别主动往贾大郎君、他儿郎跟前凑。对方要是惦记着这事,问你、或托旁人问你,你都说……阿菽已有许意的人家。”   “阿……”王三郎重把嗓门降下来,惊问:“阿菽咋能有许意的人家?谁家啊?啥时候的事?”   “这你就别操心了,只管把阿父教你的话跟贾大郎君说,你不明白,他肯定明白。”王翁不再理三郎,关怀阿竹两句,坐到阿禾驱的牛车上,后头是二郎赶车,一家人离村。   天不好,得紧着赶路。   出来村口,王二郎回头瞅着野山,乌青的山影显得那么厚重。唯有他知道,多年以后的某处背阴竹林,藏着许多铜钱。这辈子没鼠大郎了,还会被人发现吗?   遥远天际隐有雷音。   他拧转身,高喊:“都把稳了坐好。”然后扬鞭杆,虚抽一旁,牛蹄甩开了劲,越过王禾那辆车。   王蓬急的尖叫:“禾从兄,追呀。”   “坐好!”王翁在孙儿腚上揍一巴掌,小家伙老实了。   再说王三,目送家人离远,脸色堪比阴云。   父子俩又恢复以前的样子,前后拉开丈远,都低着头。   渐渐的,王三郎慢下来。“阿竹,以后你去苇亭,想啥时候去就啥时候去,阿父不拦,但是得提前跟我说一声。”   “是。”   “到那后,少跟阿蓬、阿艾在一起。他们已经过继给长房,你和他们说多了,你伯父能不多想么?”   “嗯。”   “阿禾嘴碎,要是数落你,你就跟你大父母说,别受他气。”   “是。”   “唉,还是阿菽老实啊。对了,早先你不是想学编织手艺么?以后去苇亭,跟着你菽从姊学,她肯定愿意教你。”   “我现在不想学了。”   “你是不是蠢?多个手艺将来就能多挣口饭吃!”   “是。”   “刚才你大父说,阿菽有许亲的人家了,你是她从弟,该问的就得问问。她才比你年长俩月,有些话不好意思跟长辈说,兴许愿意跟你说。你可别说是阿父让你问的,就说不小心听到你大父提了一嘴,你才问的。竖子,我跟你说话你听不见是吧?”   “听见了,知道了。”   巳正时刻。   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由南至北,将整个山阴县吞入雨腹。   各材料区还有没完成日常任务的准匠师。匠吏倒是提前在棚顶加了油布,三侧垂下,压紧在地面。但潮冷随着雨水加剧,很快浸透人的身体。   竹区五院里,王葛赶忙收拾材料、工具,计划被打乱,兽禽算板今日没法制了。   进来屋舍,她拿起贴墙根放的泥布袋,去门口接了点雨水,和湿后,把窗缝漏风的地方全抹上。   “妙啊,这都能提前想到。”孟娘子夸赞。   “昨晚我的草席上多了些石头粒,兴许是窗缝太大了,啥样的灰都能吹进来,所以还是早堵上好。”   孟娘子愣住,窗洞直冲的是自己的草席,有灰也是落到自己席子上,咋还偏着落?   “哼,”她冷笑扬声,满室匠娘皆能听到:“有的人,真是心比灰脏!可别让我逮着,不然我能撕破她脸!”   胡匠娘咬牙切齿:一个个都盯向她干嘛?又不是她干的!   糊完了窗泥也不大顶事,双层的葛布挡不住持续的凉意,为防一会儿渗水,孟娘子、王葛、郭娘子三人都把席子往过道挪了二尺。   郭娘子和苗娘子都来自鄞县。这么大的雨,对方还没回来,郭娘子站到屋门口朝外打量,担忧道:“阿苗别淋到半道上了。”   孟娘子看向徐娘子的空席子,半道躲雨还好,若还在赶任务,徐娘子就麻烦了。   这就是王葛不在急训营交友的原因,情感会牵扯精力,时间太宝贵了,岂敢浪费。她拿出一块一尺长宽的正方形薄木板,搁在席子上,打开一个葛布包,里面是自制的一根炭笔,怕弄断了,炭笔周围塞了挺多稻草。   先在木板边沿徒手画一个大圆,圆内画方,方内再围圆。笔尖很快不利,在磨石上稍微打磨即可。   胡匠娘装着走去门口,冷着脸回来。想逮王葛一个屋舍内制器的罪名,没想到对方只是利用炭棍上的灰,在木板上练习“规矩方圆”。   此法多简单啊,从烧黑的木棍里挑根直立的,只要画过的地方留下点黑灰就行呗,总比干坐在屋里徒耗时间强。可是除了王葛,谁都没想到过。   天越来越暗。王葛抱着木板到门口,一面已经画完,翻个面继续练。   胡匠娘打个喷嚏:“敞着门太冷了。王小娘子,你能不能……”   王葛掩上半扇门,另半边也只留一尺宽的缝,她借着狭窄的光线,凝神而画。   有些日子没画方圆,退步了。   要知道,这可是基本功啊,不动手还真不知道,短短月余时间,画圆、画方的本事,跟目测能力悬殊至两个境界!   幸亏今日被雨困于屋舍,提前警醒。不然到了匠师考,她肯定被淘汰。   “嚏、阿嚏!”胡匠娘使劲捏了捏鼻子,再说话时带了鼻音:“王小娘子,你歇会吧,我知你上进,可你也看到了,不能让大家都跟着你遭罪吧?”   王葛被吵的烦心,顶着木板跑向制作区。草苫底下一处漏雨、下处也漏、还漏……   “呼。”有个还算好的,正中间的地面没湿。   她一手继续托着头顶木板,只要潲过来的雨不打湿头发就行,另只手把炭笔倒过来,用没烧黑的结实一端在地上画同心圆。   先从小圆画,一环围一环,环内再加环,错了就用脚把土抹了重新来。   砰!胡匠娘重重阖门,刚要闩上横木,孟娘子就挤开她,先探出头喊:“王小娘子,你要进屋时在窗口喊我,我给你开门。”然后闩门。   孟娘子躺回被窝。其实她也羡慕王葛的天赋、好运,有时也看不惯王葛处处显得比她们这些匠娘能吃苦。但羡慕与嫉妒是人之本性,目的是催促自省、认识不足,向优秀的匠人学习啊。哪能因为自己不行,就把行的人绊倒?   尤其匠师级别以后,女娘较儿郎更少,女娘都不相帮女娘,更会被儿郎瞧不起!过不了多少年,匠人顶端的人群里,还能有女娘的容身之地吗? 第193章 187 减摇龙骨   下午申正。   风雨持续,满城如同黑夜。   如此恶劣天气,一辆加了通幰的追锋车驶入林木苑。在大晋,通幰追锋车不是普通驿车,是朝廷赋予的身份象征。   三品官之下,若跟通幰追锋车相遇,车马必须让道。   林木苑的主事匠吏早接到消息,带着一名察验匠吏出来迎接,此察验匠吏,就是清早拟题改造木船的邢匠吏。   追锋车停稳,驾车部曲撑起油纸伞,王长豫下来。   夜晚,子丑交接时。   苇亭。   “阿父救我,水太冷了,我挨不住了。有鱼在咬我的眼睛,有水在灌我的鼻子。”   梦境中阿菽的遭遇,王二郎感同身受,也觉得有异物在撞他的眼皮、水往他鼻中灌,难受的他胡乱挥手,呛醒了。   哎呀、哎呀!是阿蓬,又尿席子了。   这孩子也不知道咋睡的,横在王二郎脸跟前,正滋着他的脸尿。   幸亏醒了,屋里好几处在漏雨,他这处位置的雨都快滴答成线了,难怪浑身冷。“大兄快起来!阿禾、阿蓬、虎头都快起来!”   喊醒家人后,才知道主屋也在漏雨。王翁赶紧让阿禾去找亭吏,自家茅屋顶漏成这样,恐怕户户如此。有的人睡觉沉,尤其老人孩子,等冻醒就晚了。   王禾披蓑衣、戴上草笠冲进雨里,还没跑到亭所,已经听到程霜、卢五在巡夜,敲着刁斗高喊:“都起来看看自家漏没漏雨!谁?”   “是我,王禾。我大父让我来找你们,我家漏雨厉害,可能每家都漏雨了。”   “正好,拿此刁斗,你沿那条道喊,往回走时瞧着谁家没动静,就多喊多敲。”   “行,交给我!放心吧。”   山阴县。   王葛被窗外的蛐蛐叫声吵醒。雨停了?什么时辰了?   她翻个身,屋里又少了一个匠娘,是徐娘子,接连两天没完成任务被淘汰掉。徐娘子没颜面呆到明天,冒雨收拾行囊离开。   人真是相遇匆匆,分别也匆匆。又多了一个可能终生再也见不到的相识之人。   感慨完,王葛更想家了。苇亭也下大雨了么?都是茅草屋顶,漏雨吗?大父的腰疾没犯吧?虎头即将去清河庄修学了,他年纪还小,从没长时间离开过家,能习惯吗?   唉,上次制“蜼”兽,奖励是允许她私下制器,置于指定的木器肆售卖,可惜一直没腾出空闲。没办法,十月就要考试了,留给她提升匠技的时间越来越紧。   只有这样的深夜,王葛才纵容自己胡乱思绪,很快,重新睡着,再醒来时精神抖擞。   胡匠娘得到了教训,没再跟在王葛后头拣运气。走出庭院,石板道上有积水,她跳着步、踩干净的地方走,没防住头顶,树被风一刮,枝叶兜的水珠顷刻间劈头盖脸,把她的头、上衣全打湿了。   王葛被凉的龇牙。昨宿情况下,匠吏会把运气任务藏于哪?她肯定还是先去庖厨,一进毡幛,傻眼了,怎么这么多人?坏了,一定是庖厨有运气任务的消息传出去了。   几个准匠师在各个油布棚下寻找线索,柴垛、缸底、瓮缝都不放过。   多数人围在一个停用的大灶台边,人群中,三个戴草笠的人很显眼,其中二人穿着吏衣,是匠吏。   什么情况?王葛也过来,踮着脚找缝往里瞅。   灶台上放置着一个木船模子,此模器令她大开眼界,感觉跟后世的船模没什么区别。它一侧是完整的船体外型,甲板上的船楼有三层;另侧是内部隔舱(十个)、舵室、开孔舵、龙骨、肋骨等结构体。   怎么是开孔舵?王葛狐疑的瞅向匠吏,其中一人正是昨天早上的察验匠吏。她有点明白了,或许某方势力想造远航大船,造船之前收集改造船结构的良法。   邢匠吏看到了王葛,舒口气,说道:“再重述一遍,此为难题任务。改良木船结构,或减阻、或固稳、或增防御、或助战力。一刻时间无人接,此题作废。此任务时限为半个时辰,如完不成,废此次匠师考资格。完成后公布奖励。”   半个时辰?惩罚还这么严重?很快只剩下五个准匠师还在犹豫。   送分题还犹豫啥?王葛一手覆在木船上,另只手举起:“我接任务。”   王葛对船根本没研究,所知的船发展史,全是前世在博物馆时听导游讲解的。导游钱没白花啊,她现在算是利用古人积累的经验,回馈于古人。   那就好好回馈吧。   接了任务,就在庖厨一角、不碍事的地方制作。临时制作区没有棚,倒是铺了三层的厚草席,隔开潮湿地面。王葛在内,两个匠吏和另个戴斗笠的神秘郎君坐她对面。   神秘郎君正冲王葛,她看此人一眼后,再未直视过对方。气度太不一般了,非简单人物,很可能是出难题任务者。   此人便是王长豫,郡太守长子,王恬的长兄。   任务木料是樟木,木料软,好雕琢。王葛锯出长形木条,目测船壳,用平凿去除多余的部分,先打造“减摇龙骨”的粗坯。   昨天的打孔舵,是最简单、省时的改良法。倒数第二省事的,应该算是加“减摇龙骨”了。因其安装在船外体的两侧、往船体转角的位置(舭部),也叫“舭龙骨”。   可以将减摇龙骨想象成两片翼状的长浮板,能增加船体摇晃时的阻力,从而减轻船遇风浪时的摇晃。此船模上宽下窄,呈“V”形,正适合如此改良。   船模只有一侧为完整船体,削一片薄翼状的木料做浮板就可以了。几次比对,弧度打磨合适了,可怎么在不损船体的前提下,加固在舭部呢?   邢匠吏好言提醒:“一刻过。”   不敢犹豫了,不能浪费时间!王葛尴尬的干咳一声,装着用右手的食指背在鼻孔下面擦了个来回,顺势而擤,好的,颇粘。她赶紧把很快就会干的鼻涕抹在小浮板的侧棱,往船体一怼。   呼吸一次、二次、三次……七次。   可以了……吧?   她生怕小浮板跟上次的猴尾巴一样掉下来,不敢完全松手,手指肚仍托着,解释:“我是这样想的,让船底像禽一样张开翅,循水而行时,就能比之前稳固。我是从领的另一个解题任务,根据首、足数算兽禽有多少,想到的此招。”   好尴尬,没人回应她。   看来只凭这点改良不够。但她很有职业操守,坚持讲完减摇龙骨的注意事项:“一侧打造一个这样的木翅楔在船上,但必须得考虑,万一有一侧被碰断了怎么办?要是一侧有损不管,船反而更倾斜了。”   咋回事,还没人回应哩?   主事匠事和邢匠吏:王公子不说话,他们敢说啥?   “嗯。”王长豫终于开口,强迫自己忘了刚才鼻涕粘浮板的一幕,问:“还有么?”   通幰(xiǎn):幰指车上的帷幔。   追锋车:轺(yáo)车的加速版,两匹马拉,没有轺车上头的平盖。   舭(bǐ):指船壳上,船侧向船底拐弯的连接部位。 第194章 188 解题任务的奖励   王葛误会了,担忧的回道:“有。”   糟糕啊糟糕,她高估减摇龙骨的作用了,幸亏没因它耽搁更长时间。不怨对方没见识,无真正的下海试航,就没法比较同“V”型船舰,两侧加减摇龙骨后面对风浪的稳定差异。   幸好前世导游知识面广,把古代航海科技、船发展史的变革节点讲的绘声绘色,王葛才能记忆深刻。   接下来,她要再次改良舵。此改良法,排在倒数第三省事。   先轻轻放下木船。   嗒……龙骨浮板还是掉了。鼻涕就是鼻涕,顶替不了胶。   王葛很认真的说:“真正制这种禽翼浮板时,可不能随意一粘呀。”   邢匠吏重重一咳:“余两刻半。”王公子让你继续讲解此浮板的其余利处,让你讲这个了?用你提醒?船匠师的脑子但凡比黍粒大,都不会拿鼻涕当胶用!   嗯?王葛要干啥?怎么又锯木?他和主事匠吏身体微微前倾,王长豫也奇怪。   时间不多,加快动作!王葛锯好木条,木条为舵杆,再锯宽木,削为舵叶。   将舵叶的少部分面积,移到舵杆之前,使舵杆轴线后移,叫“平衡舵”。平衡舵控航时,降低了转舵力矩,所以比较省力。不过,开孔舵也有转舵省力的特性,仅制平衡舵可能仍达不到神秘郎君的解题标准。   必须两手准备!   还得加上升降功能,令其变为“升降平衡舵”。   改升降舵,就得改船尾的“舵室”构造,加绞盘,能将舵叶垂直收、放。   当大船驶入浅水区,可通过绞盘将舵吊起,以免磕碰损坏;长时间不需改变航向时,也是如此,收起舵后,能减少前行阻力。   当船驶入深水区,如要改变航向,可把舵下放;遇到大风大浪时,舵降至最低,能增强船的稳固性。   想法是好的,真制绞盘、改造舵室肯定是来不及的。厚脸皮有厚脸皮的好处,她锯一根细木条当成绞盘,撸下扎头发的麻绳当锁链,绕木条几圈,绳的另一端系上宽木削制的舵叶。   把这粗制滥造到极点的绞盘、绳索,往船尾的舵室位置虚搭,然后她另只手比划,边唾沫横飞的解释“升降舵”原理。   王长豫、俩匠吏就见王葛的嘴皮子吧啦、吧啦、吧啦……几句当中夹一句:“能听明白吗?”   解释完升降舵,她赶忙解下麻绳,把舵板和舵杆绑在一起,吸两下鼻涕,快速解释平衡舵的好处。   邢匠吏待她说完,提醒:“余半刻。”   时间过得好快。王葛慌忙看向神秘郎君,知道任务完不完成,得此人说了算。   王长豫面露为难,再问:“还有么?”   主事匠吏垂低眼皮:还有么、还有么……无耻啊,还嫌不够?咋不让王小娘子再造一艘新船给你呢?   邢匠吏装着挠眼睛,冲王葛微沉下颌:放心吧,改良不少了,此任务绝对能过。   王葛是被考者,怎么可能放心?这个解题任务完不成,她今年就不能考匠师了。   她“呼、呼”喘两下粗气,再次误会:匠吏是提醒我,让我听神秘郎君的,赶紧再想良招。不到半刻时间了,还能改良什么?   当时导游还说了啥咧?还说啥、还说了啥咧?   想起来了!隋朝时的“五牙舰”!大将军杨素,用五牙舰上的利器“拍竿”,以少胜多,拍沉敌船十余艘。   不知时间还来不来得及,又一次锯木,锯两根长棍,一根往鼻眼里一戳,摁在船模的半边甲板上(临近船壳)。   呼吸、呼吸……七个呼吸后,稳了。   另根木棍,她爬到草席边,棍尖挖了点泥,捏成泥丸,爬回来,刚要把另端塞鼻孔里蘸。   王长豫制止:“解释道理即可!”   切莫再粘鼻涕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这小女娘的鼻孔。   “是。”王葛进入战斗状态,几乎不喘气的解说何谓“拍竿”。   “拍竿”形如大桅,上端绑紧大石头(此时示意她搓的泥丸)。甲板下设置绞盘,刚才用鼻涕粘住的竖直木棍为“固定竿”,竿顶要架设一辘轳。   平常不用拍竿时,绞盘绕紧粗绳,粗绳由下至上绕贯固定竿的辘轳,拴稳系着大石头的拍竿。   作战时,速松绞盘,数丈长的拍竿就能利用巨石之力,下砸,拍烂靠近的敌方船舰。一般的小型敌船,一竿即毁。   王葛讲的快把自己憋死了,猛的倒口气,总结:“甲板周圈皆可建拍竿,当然,要注意船的稳固。我是从准匠师考使用狼牙刺对战,联想到的此招。假如再比一场的话,我就用拍竿,把大石头换成粪……”   “过。”王长豫替司马冲打住了王小娘子的“假如”。   过了?王葛不敢欢喜,生怕理解错了。   主事匠吏开口:“此解题任务,通过了察验。”   “是。”太好了,解题任务除了奖励外,还可抵三天的日常任务。她今天的时间足够用了,傍晚前一定能把兽禽算板制出来。   王长豫:“此题为我出。禽翼浮板、平衡舵、升降舵、拍竿,四种改良法,每种奖十贯钱。待船肆采用,证明的确利于航行后,另有赏。”   王葛徐徐深呼吸,抑制激动:四十贯!上辈子导游讲少了,再多讲一种,她还能多挣十贯。   王长豫起身,众人随之起身。   他向王葛一揖,王葛回礼。他含了笑,好似冰山化为暖阳,温和而宽厚,跟刚才判若两人。“我姓王名悦,提前贺王小娘子成为会稽郡最年少的匠师。不远之将来,你定能如远航之船,前途宽广。”   王葛紧咬着下唇,眼中浮了层泪,然后铿锵有力道:“谢郎君!我会做到的!”   谁不想被人寄予厚望?谁没有虚荣心,愿被人尊重、被人特别的瞧得起呢?尤其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   远航、宽广,正是她向往的匠师大道!   四十贯钱稍后会送至孟女吏那,王葛美滋滋的回庭院,根本没深思王长豫贺她的第一句话。也没注意当时主事匠吏颤抖的胡须,那不是替她骄傲,也不是被风吹的,而是羡慕、嫉妒到极点才抖的。   这时的苇亭,天彻底放晴。   各亭户都赶紧把被褥搭起晾晒。王二郎终于腾出空来,把王蓬反过来横抱、兜圈,作势狠揍他腚:“隔着你禾从兄,爬过来尿我一脸!是不是存心的?啊?”   王蓬尖叫:“不敢了、不敢了。”   王二郎一放下他,他笑着又蹬又爬:“二叔再来、再转圈。”   这时铁雷过来,隔着篱喊:“二郎君,后日可能腾出空闲?”   王蓬已经懂事,不再闹。   王二郎赶忙过来,一口答应:“能。”   铁雷低声道:“桓郎君想进野山,尽量避开村民、村东贾家的佃户,你常去野山伐薪,帮我们引条路。此事自家知晓就行,不要往外说。”   “放心!”王二郎有底气应承,论熟悉野山,重生的他敢称贾舍村第一。 第195章 189 太打击人了!   林木苑。   当沈匠郎首先出题“脚步丈量尺寸”,王葛顿时自惭形秽,意识到她还是狭隘了。沈匠郎此举,才充分体现了何谓匠人之血性。   他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不惧失败,勇于面对!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王葛为何跟沈大头比试?   时间倒退两刻之前。她离开庖厨,脚步生风的回庭院。制作区有五人:胡匠娘、苗娘子、郭娘子和另两个从未交谈过的匠娘(王葛至今不知此二人姓什么)。她们各自忙碌,王葛径直进居舍,哪料到一搬竹筐,底下竟垫着枚竹简。   运气任务!一看内容,这么巧?是胡匠娘昨天做失败的“匠技相搏”。   谁搁到她行囊底下的?   王葛匆匆去找孟女吏,简单说明情况。   此任务能否完成是其次,首先得经匠吏确认它是否有效。别等她胜了或失败,被人冤枉盗窃任务就麻烦了。   因为竹简是单片、非两两相合捆绑的,把它放她背筐底下的人,肯定知道任务内容。   按规则,首个拿到任务材料的人,才是执行者。   孟女吏:“此竹简肯定不是我或别的匠吏放置的。在你之前回庭院的有五个人……不好查。”她摇下头,“她们依次回居舍,拿了材料工具去制作区,肯定每个人都有单独在屋舍的时候。”   “是。”王葛刚才也是这样,自己在屋舍。   打个比方,倘若任务竹简被搁在孟娘子的行囊中,待孟娘子回来后发现,那王葛也是嫌疑之一。怎么查?卑鄙者敢行构陷之事,就做好了成全准备。   “你有怀疑谁么?”   “无。”王葛摇头。她是跟胡匠娘不对付,但无证据,岂能乱说。以后万一查明此事跟胡匠娘无关,自己的揣测算什么?不一样是构陷别人吗?   那更不好查了。孟女吏叹声气:“越临近匠师考,构陷恶事越频繁,你年纪小,天赋强,易遭人嫉妒。你能想到即刻来找我处理,是对的。急训期间,我只有一次判决运气任务是否生效的权利,就用于它吧。此任务你可接,也可放弃。无论接与放弃,往后它都作废。”   “我接。”此任务不好做,也并非一定失败。比起惧怕失败,王葛更惧怕不敢面对失败。   她始终记得踱衣县兵曹史告诫过的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匠人必须有血性,从而知勇,从而奋进。   既接任务,就得赶紧执行。王葛来到北游廊,许多准匠师从这里来来往往。孟女吏作为该任务的察验匠吏,跟在王葛身侧。   按“匠技拼搏”任务规则,王葛可择本急训营内的任意一名准匠师,对方不能拒绝。但这种方法不管输赢都得罪人,不如大大方方的询问。   她举竹简,带着笑容扬声:“运气任务,匠技相搏。三轮两胜,谁愿助我一同完成?助我者,输了无罚,赢了可抵一次日常任务。”   “助我者,先出题,一人一轮考核,三轮两胜,输了无……”   我来……我……选我……   一听先出题,过路的准匠师都停住,有三人回应。   沈大头由远及近的着急喊:“等等,别选他们,选我。”   曾经的队友啊,王葛只好选他,于是出现了开头一幕。   第一轮:脚步丈量尺寸。具体怎么比试?当然还是出题者沈大头说了算。先由他讲一个尺寸(不能超过正常步距),王葛迈步;然后换王葛出尺寸,他迈步。谁先出错,谁输。   二人从长游廊走了一个来回,无人出错。下游廊,走不平的土地,无人出错。   这就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孟女吏制止没意义的比拼,此轮算平局。并改变接下来的规则:倘若下轮和最后一轮,二人各赢一局;或又都平局;或王葛赢一局,另轮仍平局,以上都算二人双赢。   该王葛出题了:在一寸厚度的木板上雕花,数纵深花瓣层数,多者赢。   沈大头肃容钦佩,没想到对方小小年纪,还是薄木雕琢高手。木板本身就薄,可雕刻的纵深更薄。规则所指的花瓣层数,不是指横向延伸的瓣层,是指纵向。   “我认输。”他只知薄木雕,未学过,勉强比试纯粹是耗时间。   最后一轮!沈大头出的题为:不用规器,石子画圆。   这是匠技基本功啊,敢用基本功出题,足见自信!   二人均择尖利石子,并择平整土面。   此题的比试方式为:沈大头先画一圆;王葛在此圆之外,加大圆;沈大头在第二个圆外继续外扩。以此方式持续,谁先失误谁输。   王葛深呼吸,慎重以待。   沈大头先画一个二尺直径的大圆。   孟女吏目测:“准。”   “呼。”王葛再深呼吸,直接认输。周围观看者大多是山阴县准匠师,无不哄笑。   她扔掉石子,没办法,输的心服口服,活该被嘲笑。她徒手画圆的准确度仍和从前一样,为一尺直径。   沈大头太强了!这便是山阴县上等准匠师的本事吗?还是此地普遍准匠师的水平?如果是普通水平,那得多可怕?她跟山阴县普通准匠师都相差悬殊的话,匠师考她怎么比?   不管怎么说,此运气任务二人双赢。   谁无争强之心?王葛心情沮丧,先回孟女吏跟前,汇报今早难题任务的奖励有四十贯,可能今天就会送到对方那,请求保管。然后她耷拉脑袋往回走,仍想着刚才沈大头徒手画大圆的从容劲头。   人家真的很从容啊,随意一画就那么标准,真是越想越打击人。   孟女吏也被打击了:四十贯奖励?啥解题任务啊,赏如此丰厚?四十贯啊!天哪,自己是准匠师的时候,为什么无急训营?   “王准匠师。”沈大头追上王葛,隔着两步揖礼,诚恳相问:“王准匠师,可否告知,薄木板雕花瓣,你能雕琢几层?”旁人比他强,能激发他更奋进。   “啊?我初学,两层。”王葛回礼,离去。   天早已放晴,游廊的风含了暖意,把沈大头吹的双耳乱鸣……两层?他用刻刀随便抠抠都能赢了她啊!太打击人了,她明着耍诈,他竟然上当了。   二尺直径的大圆,二尺直径……不对!王葛悚然,沈大头出的题,是以此圆为基础起步!说明他能画更大的圆!哎呀不想了,赶紧制完兽禽模板,恢复基本功练习。   从今天起,她要恢复自我晋阶考核! 第196章 190 第二解题任务完成   匠技比拼还能双赢?此消息随王葛回来,逐渐传开。等竹区五院的匠娘都知道,已经是下午。   其余人都在庭院,唯胡匠娘躲进屋,脸上蒙着被、双手捂着脸,哭都不敢出声。从昨天到现在,她一丢脸、再丢脸!尤其陈小娘子正在外头夸赞王葛,更显得她无能。   同样的运气任务,王葛是凭实力双赢的,这点胡匠娘没法骂对方走狗运。而且王葛的对手是山阴县的上等准匠师啊!沈匠郎出的两轮题,换成她,她不可能拼成平局。   为啥越来越倒霉?她真的比旁人差吗?比不上王葛、也比不上陈竖婢?再这样的话,下个被淘汰的会不会是她?还有,为啥同一个任务,她昨日刚失败了,今日就换成王葛做?这不存心扇她脸、糟蹋她声名吗?   陈竖婢最可恶!昨天她咋就挑了这种碎嘴货为对手?再说了,怪她吗?她不挑对方、也得挑别人,总得择一人为对手吧?而且匠技比拼赢了有奖,输了无罚,干嘛耿耿于怀?   哼,陈竖婢是真心夸王葛吗?是故意隔着屋墙撂话给她,讽刺昨天的事、生怕旁人忘了啊!   其实胡匠娘想多了,陈小娘子阴阳怪气,外头的人也都反感,尤其王葛。谁都不是傻子,能听不出来煽风点火吗?   幸好孟女吏过来了,告知两件事。   其一,月末两天、或仅最后一日有大考核。九处急训营要再减两处,人数最少的合并于其他急训营。考核方式提前一天公布,望众匠娘加紧提升技艺。   其二,天冷了,庖厨从今晚晚食起,每日煎汤药,凡有受寒者及时去领,勿强撑耽误医治。若有谁越病越重,同居舍的人要及时上报。   孟女吏一走,苗娘子再也忍不住喉咙里的痒,猛咳十几声才止住。她昨天淋了雨,回来后说话就有鼻音了,半夜有点咳,清早开始更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酉时,日沉。   彩云暮色,把苇亭东南方向的苇泽、小径映的颇有意境。   知己相交,终有一别。袁彦叔当初为了还救命之恩,跟随桓真两年,期限已到。   桓真问:“袁兄将去何方?”   “猖狂,不知所往!”简短一语后,他纵马离去,留下豪爽笑声。   一人一骑渐渐融入贯穿天地的彩云,不久,消失在桓真视线里。这次别离,再见不知是何时?   猖狂,不知所往……桓真重复着这句话。   此句出自《庄子》,意为放任自由,不知走向何方。有意思啊!袁夫子推广儒学,一直主张难庄、废庄。深受儒学教导的儿郎袁彦叔,却用《庄子》鸿蒙问道中的话,寓意天地任我行的遨游之志。这父子俩,原来是各行各道。   奔出数里之外后,袁彦叔缓行。回想两年前的桓真,一时间竟有些恍惚。那时的桓郎鲜衣怒马,无论聪慧还是英武,全都浮于表面,且恨不能将弯弓走马之抱负告知四方。   才两年啊,对方聪敏远胜从前,却早已懂得收敛熠耀,把肆意张扬藏于骨里。   桓郎成长的太快,已经不需要他帮助。幸好,两年之期到了。   夕阳落下墙头。   王葛轻敲木锤,把上横框两侧、长达两寸距的榫头,一点点楔进木盘两侧竖框的深卯。   兽禽模板终于完成。   她抓紧时间把工具、材料收回筐,废料扫在畚箕里,倒于庭院门口外的灰堆坑,自有隶臣妾将废灰铲走。   苗娘子也在收拾材料,除了屋舍内可能还有二、三人,其余匠娘都去庖厨了。她端起筲箕,咳两声,问王葛:“你去交任务?我这就去领晚食,帮你带回来?”她鼻音更重。   “不用,我很快忙完。”   苗娘子点下头,连眼神都虚弱的发飘,且走几步一歇、捶捶腰。   王葛比对方收拾的晚,先一步把筐提回居舍,重又出来,苗娘子才进屋。   王葛端起草苫下的长算板去女吏庭院。   孟女吏先比对任务竹简察验算板,至少器物的外观要达到解题标准。   整个算板呈长方形,中间一横梁。立杆有二十根,均楔着可活动的竖长形木块。十个寓意“兽”的木块雕刻有牛角、牛蹄;另十个寓意“禽”的木块雕刻着羽翅和爪。   一个兽活动木块比邻一个禽活动木块,孟女吏看着上面的吉祥刻字和“加、减、乘、除、等、于”,赞许的点下头。   横梁和下框也分别刻了一行字:拨至此处为首数答案;拨至此处为足数答案。   目测完毕,孟女吏道:“讲一下制器的道理。”   “是。任务题为……兽,六首四足,禽,四首二足,上有七十六首,下有四十六足。求禽兽各几何?那就先凑出七十六个首数拨至横梁,或先凑出四十六个足数拨至下框。”   孟女吏顿时明白了。因为无论兽还是禽,每个活动木块都是整体移动的。“那就先凑出七十六个首数吧。”她把十个兽木块全往下拨,使其寓意“首”的六个小正方块卡在横梁上方。这就是六十个数。   还差十六个首数。正好拨下四个“禽”木块。   加起来就是七十六首了。   王葛:“接下来,数一数卡在下方横框的足数有多少?”   孟女吏一笑,心里竟激起几分童趣。“四十八个。多二足。”   题目的要求是四十六足。   那十兽、四禽答案肯定是不对的。   王葛:“接下来就引导孩童,用禽木板置换兽木板,很快就会把题解出来,而且这个过程中,也练习了加、减数。”   “善!”孟女吏赞道。“今早难题任务的四十贯赏已经送来了,就在筐里,我核对过了,你再点一遍。这些钱是和上次一样通过亭吏邮回踱衣县,还是等考试过后?”   “和上次一样。”王葛也很心疼邮资(四十贯钱得支出四贯),但没办法。晋朝没有后世的钱庄,铜币无法兑换金银(金银非通行货币)。山阴县离家那么远,四十贯钱很沉,她考完试咋背回家?就算买头畜驮回去,路上得多提心吊胆?早邮回家吧,早省心。   交付完解题任务,王葛去庖厨,没进毡障就闻到飘散出来的汤药味。咳嗽声不断,就连隶臣妾也有咳的,不知受寒者真那么多,还是被药熏的。   王葛打好一壶水,路上吃完了饼,回屋舍时天快黑了。   当初离家时大母给她缝了好几块面巾,她找出来,刚系紧,郭娘子就不愿意了,带着质问语气道:“苗娘子就是受点寒气,已经吃了汤药。你往脸上蒙块布,防谁?这不存心气人么?”   “咳咳!”王葛咳两声,“防我自己。”   “装像些吧。真是恶心!”   有毛病吧?王葛可没时间跟对方吵架理论,爱咋想咋想,面巾她是围定了。古代医疗条件这么差,谁知道这种风寒传不传染?真病了,势必影响日常任务,更要紧的是,即将大考核! 第197章 191 点将点兵   七月二十八。   大考核的规则公布。   九处急训营,明早辰初同时进行。考核题目也相同:点将点兵。   这题目让王葛想起前世听过的顺口溜:点兵点将,点到谁……   点到谁,必须应战!   大考核其实和王葛前天的运气任务差不多,不同的是,以三人为一组进行匠技相搏。   具体为:各急训营均以居舍为队伍,每个队伍考核自己的。居舍匠吏担任察验匠吏,根据准匠师的往日成绩(包括郡竞逐赛名次、参加次数,日常任务的表现,品德察举),每三人中举荐一人为“大将”。   首轮比拼,“大将”随意择一人为对手,此对手为“将兵”。将兵不能是其余大将。然后由大将出题,进行匠技比拼。倘若将兵输,再由大将择一人为“兵”,由兵跟将兵比试,此为第二轮。   第二轮的出题者为“将兵”,输了的人,淘汰出急训营。   倘若首轮比拼的输者为“大将”,那不必再比了,直接淘汰大将。不仅如此,举荐大将人选的匠吏也会受官署处罚。   需要注意,出的题目也有规则。   首先,必须属于基本功。比如“规矩”的掌握、基础草编、篾竹分丝、基础木雕。打个比方,王葛擅长的小木料镂空雕、竹花纹编织,陈小娘子擅长的核雕,都不在比试范围内。   其次,被选中的“将兵”和“兵”,必须也擅长同材料的匠技。每个人擅长什么,居舍吏都有记录,这点撒不了谎。比如王葛擅长草、竹、木,她选的“将兵”仅擅长制木,那就只能比试木材料的基础技艺,或者比试规矩尺寸。   所以身为大将,唯一得利的,是比赛方式。   目前竹区五院有十三名匠娘,三人为一组,余出一人。孟女吏将其分配到六院,六院正好缺一人,今日就迁。   凡到这种大考核,总有运气不好的。所有居舍整合为三人的倍数后,余出一人或两人,怎么办?由官署调配准匠师配合。这一折腾,起码半天时间心不在焉,而且官署选的准匠师,本领肯定强。   不过人人自危时,谁还管旁人啊。   孟女吏告知完所有规则后,提前公布了竹区五院的大将名额。她们分别是:王葛,孟娘子,鲁娘子,张娘子。   鲁、张二人,正是王葛一直不知道姓名的两位匠娘,这回知道了,原来实力这么强。   七月二十九,辰初到来。   今天所有人不必做日常任务,无人觉得轻松,因为哪天都不会像今天,将淘汰这么多人!   王葛等四名“大将”站成一列,在孟女吏后方。两侧的制作区,是剩余的八人。   孟女吏喊道:“第一组,大将王葛。”   大将!这称号听着可真得劲啊。王葛站到两排制作区的中央,环视八名匠娘。   截止目前,她的成绩最强,因此先由她挑选“将兵”。   随王葛的挪动,胡匠娘垂低眼皮,盯着脚前,身体越发绷紧。从昨天知晓考核规则后,她就一直忐忑,昨宿根本睡不踏实。现在她掌心里全是冷汗!   王葛肯定选她为对手。所以不要考虑怎么赢王葛,赢不了的,她要考虑的是第二轮,王葛选谁做“兵”?她擅草编、也会制竹,但是“兵”仅会制木的话,就只能比试规矩尺寸了。而规矩的掌握……她前天才发现,此项基本功倒退了。   怎么办?会不会越害怕什么、越遭遇什么?坏了!她胡涂了,万一王葛把她选为“兵”,岂不是更倒霉?   王葛没拖延时间,刚立稳,就抬手指向一人。   同一时刻。   王荇告别家人,由铁风、王禾送往清河庄修学。   跪别大父、大母,叩首的过程中,王荇暗中紧咬着嘴,神情坚毅,他真的想和阿姊一样坚毅,可是不行,一开口,眼泪还是急涌出来。“大父,大母,你们一定保重身体,别挂念虎头,我在清河庄肯定饿不着、冻不着。呜……大父快再抱抱我吧,大母也抱抱我吧。呜……啊……抱抱虎头!”   王荇装不下去了,咧着嘴扑到大父怀里嚎啕大哭,再搂着大母的脖子,和大母相互擦泪,越擦越多。   再跪别阿父。“阿父,虎头离家后,不能给你端水、梳头了。阿父放心,我会常写信回来,阿兄已经识字了,他会念给阿父听的。呜……阿父,你摸摸虎头的脸,等我下次回来,你再摸摸,就知道虎头长个子了,就知道虎头长胖了,知道我在外头过得好。”   王蓬在一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阿、阿弟啊,你每回写信,可别、可别写太多字,我认不全……”   再不舍,还是要启程。   铁风将王荇抱上牛车,虽说他年纪小,行囊不少。铺盖、寒衣,仅空白竹简就两筐,还有给夫子带的礼。怕累着牛,铁风、王禾都随车步行。王荇一直摇着手,直到家人的身影缩小、淡远,才渐渐止住离别的悲伤。   王禾眼圈也泛红,劝道:“等季秋察验案户,清河庄或许放假哩。到时从兄去接你。”   铁风:“今年从苇亭察验,王郎不用回来。”桓郎已经嘱咐,王荇修学,不能再和以前一样随意称呼。   王荇:“嗯,桓阿兄跟我说过了。禾从兄,你放心吧,我不会哭了。”小家伙懂事的引开话题,“二叔现在应该上野山了吧?”   这时,前方一骑疾来,背上斜插亭旗。   错身而过时,铁风和王荇都看清了,旗上绣的有“竹木”二字。莫非是竹木亭?   铁风问:“王郎,如果是竹木亭吏,可能是王女郎的消息,要折回去吗?”   “不了。待我下次归家就知道了。”离开家门的一刻,就意味着踏上求学道路,应勇往直前!   辰初的野山,枝头、草间全是露水。桓真、铁雷、王二郎昨天到的山底,在山下凑合了一夜。天初亮,村民和贾家的佃农没登山前,他们三人就开始攀爬了。   沿的路线,是贾地主家开辟的其中一条道,根据之前调查的各路证据,鼠大郎一直走这条路线伐薪。鼠大郎死之前的几天,在山上和其他村民、佃农分开过,没人注意鼠大郎单独干啥去了。况且在山上故意躲开众人能干啥?要么躲懒、要么屙粪。   这条路线上,粪真多啊!这是防野兽靠近的好办法,越凶的兽越不结群,感受到人的群体气息,它们就会绕道远离。   三人中,桓真爬山最慢,不过随着体力流失,变成王二郎最慢。他停下,暂缓口气,往苇亭方向望。虎头出发了吧?当时那么小点、以为养不活的娃,没想到都要离家去远地方念书了。真好!   辰初一刻。   林木苑。   王葛抬手,指向苗娘子:“孟吏,我选她。” 第198章 192 你敢跟我比脚吗?   竹区五院所有人皆以为王葛会选胡匠娘为“将兵”,以至于苗娘子出来后,神情中还带着疑惑。   谁心里都清楚,匠技相搏,既搏匠技,也搏恩怨。   苗娘子得罪过王葛?   孟女吏先告诫:“提醒诸准匠师,比试中若使用材料、工具,必须是你们各人的日常任务奖励。出题方如果违规,应战方可提出申诉。但是我判定了结果以后,仍要申诉者,只能去官署。拒绝应战者,淘汰;不服从匠吏者,淘汰;无故在考核场地喧哗者,淘汰。散急训营谣言,构陷匠吏、准匠师者,均废匠师考资格!以上规则,你等可明白?”   “明白!”   “大考核,第一组匠技相搏开始。”孟女吏展开简策,念道:“大将方,擅草编、制木、制竹。将兵方,擅草编,制木,制竹。现在由将方出题。”念完后,她带着其余大将避于一侧,让出正中场地。   众人心情各异,没想到王葛、苗娘子都擅长制三种材料。   人的精力有限,木匠大类里,一般要么擅长草编、制木,要么擅长草编、制竹。兼顾三种和只会一种的都少见。   王葛:“我的考题为……学我做。考的是基本功……规、矩掌控。”   苗娘子捂着胸口轻咳三声后,虚弱道:“好,我应战。”   郭娘子等候的位置最远,鄙视王葛的同时,迫不及待对方出丑。她、苗娘子都来自鄞县,王葛愚蠢,也不想想,鄞县急训营是解散了,可是被合并进其他急训营的幸存者,本领会弱么?   弱者早被淘汰了!   林木苑里,没人比她知晓苗娘子的本事,苗娘子是今年鄞县准匠师比试中的佼佼者,对规矩尺寸的掌握达到了巅峰!只可惜,上次“井井有条”郡竞逐赛,也恰好生病,没报名,才让王葛出尽风头……啊!   郭娘子的讥讽戛然而止!王葛在做啥?   其余匠娘,包括孟女吏都瞠目结舌!这就是头等准匠师吗?这么强!   王葛左手篾刀、右手刻刀,跪坐于地。篾刀稍倾、以刃尖着地,画了一个正方形;运篾刀的同时,右手用刻刀的尖锋画了一个圆。   左手、右手同时运刀、同时收刃!   两个呼吸间完成!!   她站起,说道:“正方的边沿长度,比圆的直径短一分距。好了,换你来,学我做。”   学个屁!苗娘子才不跟王葛辩,向着孟女吏举手。   “你说。”   “她耍诈!她是左利手!”   嗓门挺大,不装柔弱了?王葛也举手,待孟女吏同意后,驳道:“左利手是惯用左手者。如果我是左利手,岂能隐瞒住?我平时一直是用右手,左手的本事,是我辛辛苦苦练出来的!按着苗准匠师的道理,请问,『井井有条』竞逐赛,是偏向脚利者吗?”   “哼,狡辩。那你敢跟我比脚吗?”   “我敢!”   “你不敢吧?”苗娘子越听越怒,和王葛的“我敢”同时出声。   “我敢。”王葛重复。   她改盘腿坐,脱掉草鞋、揪掉足衣,把刻刀夹在左脚的大指、二指间。   众匠娘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天哪、王小娘子也太拼了……不过,她真的行吗?   孟女吏靠近,长见识啊!徒手画圆画方见多了,徒脚确实头回见。   王葛从随身布囊里取出最窄的针凿,夹在右脚趾间,然后双手撑在侧,稳住后,俩脚抬高、落下,同时起刃!   左脚画方、右脚画圆(反过来她不会)。   同时收刃!   仍是两个呼吸间完成。   她起身:“正方、圆,标准都跟刚才一样。来吧,比脚!该你了。”   苗娘子盯着地面,目中含恨。   孟女吏目测:“正方,过。圆,过。正方的边沿长度,比圆的直径少一分距。将兵方,是否应战?”   苗娘子明白了,吏在警告她,不必再申诉,此题在考核规则内。“我认输。”   王丑婢哗众取宠,好,认输就认输。不过自己是不会被淘汰的,今日所受的屈辱,一定会还给王丑婢、加倍还之!   孟女吏立即宣布:“大将方赢。现在,大将择『兵』。”   多数目光投向胡匠娘,后者脸色惨白。   王葛根本未看胡匠娘,径直走向最末尾的郭娘子处,指道:“我选她。”   短短三字,化身大雷劈糊了郭娘子。   竖婢!前天就骂你一句,你竟这么报复我!她揪住王葛的头发,狂扇这竖婢……当然,这是她幻想的。   王葛已经走回孟女吏那,接下来谁输谁赢跟她无关了。   孟女吏展开简策:“兵方,擅制竹、草编。由将兵方出题。”   郭娘子示弱的看向同乡,可苗同乡眼中哪还有往日的柔和。   “我的考题为……圆中添圆。考的是基本功……规之掌控。”   “我、我应战。”郭娘子垂着头,低声回应。此时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是个傻子。这是她的弱项,在鄞县准匠师考时,此项她输给了对手,幸亏在接下来的第二轮比试中翻身。   她以苗娘子为友,把此事告诉过对方,没想到,没想到……呵。   苗娘子的工具为针凿,挑一处平整地面,开始画同心圆,一个圆紧环一个圆,共二十环,密集到何程度?圆环间的隔距,最宽的只有一分距。“我画好了,你在每个环之间添一圆。只要能填满,全部符合正圆,就算你赢。”   郭娘子一眼都不愿多看对方,她取出一片匀刀为工具,原本的灰心神情,蹲地、凝神后,气质大变,充满自信!   匀刀的一尖着地,她由外至内添圆。   没人知道,她有多重视准匠师考,差点被淘汰,她多害怕。意识到自己跟旁人的差距有多大以后,她嫌丢人,尽量避开人偷偷练习,狠补缺陷,这股执拗的劲头每天都在催促她,哪怕暂停别的基本功练习,也要把规的掌控拿下!她绝不能在此基本功的比试上,输第二次!   一个圆、两个、三个、四个、五个……随着越来越专注,这些密集的圆环隔距,在郭娘子视线中拉宽了。她速度加快、越来越顺……   “咳!”苗娘子突然剧烈一咳,这声实在太响了,像是能把脏腑喷出来。“咳、咳咳……”她慌张紧捂住嘴,往后退一步侧着头继续咳。   可是刚才,她离郭娘子太近了,只有一步的距离。   左利手:指左撇子。 第199章 193 野山的传闻   经历过准匠师考的人,还怕这种干扰手段吗?郭娘子提高匀刀,一个深呼吸后,继续添圆。   孟女吏则抄着手,照常旁观,好似听不出那声爆裂般的咳是故意的。   十一个圆、十二、十三……   苗娘子手脚发冷。一次没干扰到对方,就无法再干扰了。她知道刚才在犯蠢,但不试一下,更蠢!   十四个圆、十五、十六……   不想数了,她移开目光。结果如何,全看天意。可惜道理是道理,还是越发的不甘心,因为只要不出这道题,她稳赢郭娘子的。   十七个圆、十八、十九。   郭娘子起身。   孟女吏上前目测。苗娘子也上前,她目测能力不比匠师差,绝不容许因匠吏察验出错导致她淘……完了。   苗娘子突然耳鸣,外界安静的过分,唯她耳朵里叮铮刺疼。郭娘子添的十九个圆,将同心圆环的每个环距,都再次等分。这点,自己根本做不到,对方徒手画圆的技能,比她强的多!   好丢脸!   瞬间,苗娘子的耳鸣消失。孟女吏的话清晰无比:“十九个圆,全为正圆。第一组匠技相搏结束,大将胜,兵方胜,淘汰将兵。第一组退后,让出考核场地。第二组,大将孟……”   比拼完,王葛三人仍得继续观赛。   孟娘子是第二组的大将,她择的将兵是胡匠娘,出的题为剥离青篾。材料为慈竹,工具为篾刀,只取紧挨竹皮的那层青篾,比试谁剥离的青篾最薄。   只能剥三次!   胡匠娘输。   孟娘子再择兵方,是陈小娘子。   这就有意思了,胡匠娘又一次对战陈小娘子。   现在的对战顺序,跟苗娘子昨天料想的完全不一样。她的视线穿过考核者,投向屋舍。   谁能体会她现在的滋味?跟受刑差不多。旁人是不是都在嘲笑她?她已经不属于急训营了,还得杵在这等所有人都比试完,再一起目睹她收拾行囊,然后假装没事的道别,就跟永兴县的武匠娘离开时一样。   当时她送武匠娘,今日可有人送她?   苇亭。   王家人目送竹木亭吏离去后,赶忙一窝蜂的回屋,围着大布袋里的串串铜钱,跟做梦似的。   三十六贯钱啊!才几天呀,阿葛又挣这么些钱!三十六贯啊、贯啊!   王翁打破沉静:“咱虎宝越来越有本事喽。”   “就是那邮……哎呦……”贾妪倒换口长气儿,阿菽知道大母是抠索病又犯了,赶紧给大母捋胸口。   贾妪都没法说心里是啥滋味,欢喜是真欢喜,心疼也是真心疼。原本是四十贯钱,邮资四贯。   四贯啊!能买两头牛还能余出不少哩。但是不这样又能咋整?这回真不赖孙女耙子手,山阴县太远了,总不能让阿葛考完试以后背回来吧。   王大郎:“阿父,阿母,咱家不缺钱了,买头牛吧。”   老两口乐得见牙不见眼,一起点头。“买牛!二郎回来后,就让他去乡里买牛!”   王蓬激动的直搓手:“以后我又能放牛了?”   阿艾:“那我给牛拔草。”   阿菽:“得先给牛盖窝棚。”   王翁:“对!这是正事,天很快冷了。”   贾妪:“正好,让二郎多买些布,该添寒衣了,咱家人不必买好的,桓亭长、铁郎君他们的布料,还是照去年的买。”   王翁:“再有,咱家有钱的消息,万万不可在外显摆。懂礼之人也不会问你们,真有问的,你们几个就说年岁小,啥都不知。”   王蓬:“大父放心,我们晓得!这个虎头教过我们,叫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王菽:“前头不是还有两句吗?”   王蓬“啧”一声,一手负在腰手、一手摇:“此情此景用不着。”   哈哈哈哈……一家人全笑,贾妪把孙儿拉入怀,心道:这日子啊,真好。   巳时。   王二郎带桓真、铁雷走到近期村民常砍伐的地点。这是一片樟树林,好多树都断成了木桩。   桓真观察片刻,如果鼠大郎从这里主动脱离人群,四面八方,他走向的哪?“村民伐薪,最不可能去的,应该是背阴处?”   王二郎:“对。背阴的树潮湿,砍回去晾的时间长,不好烧。背阴的竹也不行,秆短,全是节。”   “走。”这回由桓真带路,他刚才就注意到远处的一处断壁,那里有木、有丛生细竹,仿佛一道天然的巨大土屏。   “二郎君去过那里吗?”铁雷向着断壁扬颌,问道。   “去过。”前世去过,今世没有。藏钱处就在断壁后头、拐弯、再拐,先要走个下坡,草深,乱藤多。   “桓郎君慢些,接下来不好走,还是我带路吧。”王二郎来至最前,铁雷抽出木箭,如有野兽袭击,不说立即击杀、至少能将兽吓跑。   桓真的武器是弹弓,他提醒道:“二郎君,不用太着急,注意脚下。”   “哎。好。”王二郎刚才有点走神,随着靠近断壁,乱草扑开在视野里,断掉的前世记忆猛然和眼前景象重迭,有些一样,有些不一样。   前世有个被雷劈倒的大树干横在开始下坡的地方,现在没有,王二郎看着右侧挺拔的两棵树,不知道前世被劈的是哪棵。   毛骨悚然的动静擦地而过,是一条黑蛇,王二郎吓得“哦呦”跳脚。桓真拉弦打出弹丸,“扑”一声,黑蛇一动不动。   铁雷这才意识到,桓郎比他敏捷许多。   蛇死了还是晕了?王二郎刚冒出这念头,桓真已经搬石头砸扁蛇头,拾回弹丸。铁雷揪着蛇尾巴,将它扔到断壁下头的深缝里。   继续前行,王二郎小心多了,前世走这条道时,或许是人多,没遇到过蛇。   断壁后方,还得择方向。左侧的下坡较陡,可以看到有竹林。前行的下坡相对较缓,往右则是缓的上坡。   桓真:“往左。”上坡肯定要排除,如果鼠大郎在山里有秘密的话,往上坡爬,很容易被村民看到。   还真是巧啊。王二郎心想,不知道前世的藏钱地,他呆会儿路过时,能不能认出来。   桓真:“二郎君,似野山这种地方,有无传闻?”   王二郎仔细想:“还真有。说是很多年前,有雅士驾舟,从远方运来一棵神树,种进山里。传说能找到神树的人,有大福运哩。”   铁雷“嘿嘿”低笑,桓郎想听的可不是这种传闻。铁雷问道:“除此之外呢?还有别的传闻吗?比如哪里有精怪,村民不要轻易靠近。”   王二郎恍然:“这种啊,这种传闻可太多了。前头的慈竹林就……”他连眨巴三次眼,又回想起一些零碎的事。前世鼠大郎讲出藏钱的位置在断壁下坡慈竹林时,他们这些佃农一时间都不愿去。   因为都说那片慈竹林里有大蛇窝。   可是今世,这个传闻还没有人提过。 第200章 194 和鼠大郎一样的人   巳正三刻。   竹区五院的大考核结束。被淘汰者除了苗娘子是将兵方,其余都是兵方。   没错,陈小娘子输给了胡匠娘。   按规矩,被淘汰者必须在下午未初前离开林木苑。   陈小娘子麻利的收拾行囊,气愤道:“破地方,谁愿多呆似的。”她要第一个走,收拾完就走,可是脸上的倔强,在看到筐底的两双新寒鞋时,维持不住了。   当初离家,以为在山阴县呆到冬,阿母缝了两双厚寒鞋,针脚密迭,让她能放心的倒替着穿。一双都没来得及上脚呢,她就不争气的被逐出急训营。她又没惹着孟娘子,明知她跟胡匠娘结怨,为什么先选对方为将兵,选她为兵?这不存心欺负人嘛。   王葛这些胜出者都在制作区,陈小娘子背好了行囊出来,昂首而过,词组未留。   不多时,剩余被淘汰者也相继离开。   苗娘子路过王葛时,停住。“王准匠师,你我之后很难再见。我有两问,可愿为我解惑?”   “你问。”   “为何练习双足画圆画方?难不成你害怕以后无手可用?”   “你想多了。我仅是觉得你不配让我出手。”   贱婢!“我何时得罪过王准匠师?”   “这是第二问?”   “是第二问。你择我为将兵,”她扫胡匠娘一眼,冷笑道:“或择谁为将兵,都正常。你明知我跟郭准匠师是同乡,再择她为兵,让我和郭准匠师比拼,肯定是故意的。你辩也无用!越辩越证明你心虚!我技不如人,我认。但是为何?我不明白,我怎么得罪的你,望你教我,我有错改之,免得以后以同样方式得罪了别人仍不自知。”   “苗准匠师又想多了。旁人都是我踱衣县同乡,我当然选你和郭娘子。就这么简单。”说完,王葛回屋。   “你……”好有心计的小贼婢!不但避开了质问,还赢得同乡的拥护。苗娘子的腾腾怒火,全噎在嗓子眼。   郭娘子的幸灾乐祸,也一瞬间没滋没味。   王葛搬着筐重又出来,放到地上后,晃晃筐,好似嫌它不稳,拿个竹片垫到底下,接着又把竹片抽出来,竖向苗娘子。“你看……”   “你怀疑是我……”藏的运气任务就明说!好在苗娘子尚存理智,以咳嗽掩饰,没嚷出后半句。除了她和王葛,没人知道那个任务竹简是垫在王葛行囊底下的,一嚷就暴露了。   “啧,本来就是你啊。”   “少拐弯磨角!直说,就是我什么?”   “直说就直说,就是你、挡着我光了,能不能稍微让让。”   啊!小贼婢!苗娘子气极,捂嘴剧咳,这回是真咳。她借这股难受劲,佝着背、逃似的离开竹区五院。   太贼了,王葛太贼了!对方又是晃竹片、又是拿竹片垫筐,很明显在告诉她,对方知道了,知道是她把运气任务垫到对方竹筐底下的,或许王葛更早的猜出石子也是她撒的?   但这小贼婢怎么知道的?她做这两桩事时,屋舍真的没人啊!   而且为了撇清嫌疑,她这两天特意表现的生病虚弱,怎么就被对方猜出来了?对方和胡匠娘结怨颇深,为何不怀疑是胡匠娘干的?   午初三刻。   野山的一些背阴地,光线渐暗。草虫倒是不少,尤其那种多腿的,稍不注意就爬到人身上。   到达慈竹林,此处宽广,地上全是腐枝烂叶,有的竹丛抱团密集,还有好些发黄的,显然已经烂了竹根。   桓真自言自语:“如果鼠大郎躲开人来这里,想干什么?与人相约?那就应该还有第二人,也躲开了众人才对。”   王二郎摇头:“我们伐薪时,是常有人跑开,都是在刚才樟树林附近解手,不会躲这么远。村邻上山都愿结伴就是这原因,谁离开久了,容易发现,然后喊人、去找。”   “也就是说,贾家的佃农都厌恶鼠大郎,他得离开很久,才会被人发现?”   “是。”反正前世一直是这样。这辈子他和鼠大郎没来往,伐薪时很少遇到对方。   “二郎君,你认识的村邻有无鼠大郎这样的人?无人愿意与其结伴,离开樟树林稍微久一些,村邻也不在意?”   我三弟呗。王二郎顿时窘到极致。这、这咋说?   桓真察言观色,示意铁雷在前。进入竹林,他跟王二郎并行,问道:“二郎君可想起这片竹林的传闻?”   “想起来了,有人传此处有大蛇窝。谁先传的,我真不知道。”   “大蛇窝……呵,要么是真,要么是有人故意散播,防备有人来这里。这片竹林,说不定真有问题。”   是有问题!但和藏钱一样,都是上辈子的问题啊!王二郎急的嘴皮子颤动,唉,咋解释嘛。转话题吧,他问:“桓亭长,你是不是怀疑鼠大郎在这里被人害死,然后扔进野山河的?”   转移话题?桓真笑了,更加笃定王二郎知道些什么,幸好对方老实耿直,心思都写在脸上。“不,鼠大郎确实是溺水而死。不瞒二郎君,此案很难查。唯一的线索,就是鼠大郎死之前,故意躲开贾家那些佃农,离开樟树林一段时间。我也不知他是否来过此处,如果此处无线索,咱们再折回去,往刚才的缓坡方向找。不管结果怎样,尽力而为吧。”   “哦。”   桓真压低声音,跟讲悄悄话似的告知:“此案归任亭长管,查不清楚鼠大郎的死因,任亭长会被撤职。”   “啊?那咋整?”任亭长是好官哪!   “是啊,那咋整。”   “哎呀,那咋整、咋整、关任亭长啥事呢……”王二郎一边絮叨、一边仔细回想前世,藏钱的位置自进入竹林后,先往哪拐、再往哪拐咧?   桓亭长说的对,就算查不着线索,也得尽力而为。那他也尽力帮忙,他唯一能做到的,便是找到前世的藏钱地。   如果那里也啥都没有,就不再琢磨这事了,也证明前世是前世,跟今世没关系。   “呀!呀!”王二郎瞪大眼,指着一根底部有洞的竹秆,指头连点,结舌。   铁雷跑回来,顺着指引看到了裂洞。慈竹林里,这种烂秆的竹子并不罕见。可这根不一样,裂口卡着根枝条。这枝条非竹枝,是树枝。   竹杆颇细,黑黢黢的,铁雷小心翼翼往外揪枝,枝很短,梢端系着麻绳。   来对了!桓真眉头紧皱的同时,瞧了王二郎一眼。对方是凑巧发现的?还是特意引他和铁雷过来?   铁雷继续往外拽,铜钱从洞里露了出来。   全揪出来后,一长串,不多不少,正好一贯! 第201章 195 海岛算经   一贯?   王二郎心想:这辈子鼠大郎死早了,没等发现这里藏钱就死了,不然定和前世一样,先取走一个钱,再说服众佃农过来分钱。   桓真示意铁雷继续搜寻,他考虑的肯定比王二郎要深。首先,不确定竹林是不是初始藏钱地,鼠大郎的绰号不是白叫的,此人或许真像鼠,把别人藏的钱挪到了竹林。   其次,这一千个钱,新旧程度一致,非一点点积攒穿成的一贯,倘若是贾舍村村民藏的,基本可排除所有普通农户、佃户。   最大的藏钱嫌疑者,是村东贾氏族人。不,还有一户,王三郎!差点漏掉他。   贾族……王三。   干嘛把钱往山里藏?总得有原因。见不得人的交易?还是……目的就是藏钱?   还有一难点,就算知道谁藏的钱,对鱼案也无帮助。鼠大郎死前吞咽一枚钱,倘若这串钱是九百九十九个,还能把鱼案往藏钱这条线索上靠拢,偏偏是整一贯。   桓真:“二郎君。”   “哎。”王二郎回神,他正在打量,确定这地方跟前世的藏钱地,到底是不是一处位置?不行,确定不了。非记忆缺失,而是前世找到藏钱的时候,是今世的若干年后,整片竹林的景色不一样。   “你听人提及过鼠大郎的为人么?”   王二郎张嘴就想否认,但还是承认:“听过,说他偷过粮。”前世听过,应当算听过吧。   “那你帮我猜测,如果鼠大郎发现了藏钱,会全拿走?还是不敢碰,暂时离开?”   都不是、他拿了一个、藏嘴里、回头喊人来分钱、佃户们相互作证钱是无主的、那所有人就都敢使唤钱了!王二郎急的一个鼻孔大、一个鼻孔抽抽。前世是这样的,可他不敢说啊!   桓真从对方鼻孔上移开视线:没人提醒过二郎君吗?不会撒谎就算了。他再问:“有没有可能,鼠大郎先取走一个钱……”   “有可能!很有可能。”   “不对。”桓真否定推测:“一个贪心、曾偷过粮的人,发现一贯钱后,怎可能只取走一个钱?他不担忧回来找时,藏钱的原主又把钱取走了吗?”   “啧?”王二郎愣住。是呀,钱肯定不是竹子生出来的,是有人藏的,藏钱的原主后悔了咋整?鼠大郎能想不到这点?而且鼠大郎就算先取走一百个钱,剩下九百个和众佃农分了,不也一样么?   “桓郎,找到了。”铁雷跑回来,叫二人随他走。   桓真预感,这次的发现,应当是他猜想的,应当最少还有一贯……差一个钱!   午正三刻。   王葛自匠吏院落出来,深呼吸。兽禽解题任务通过了,出题者给的奖励,太出乎意料!非钱非帛,而是九个箧笥的版牍,《海岛算经》。   《海岛算经》,是数学家刘徽在曹魏时期景元四年所撰,共九题。一箧笥一题。九题计算方法全部采用筹算,通过测量推算目标的高、深、广、远。   这部数字著作,前世王南行是知道的,正因知道,更懂此书之珍贵。孟女吏没告知出题者是谁,只说这九副版牍,全是出题者亲自所书,并做了批注。   王葛验过这些版牍后,孟女吏当着她的面将九个箧笥全部用麻绳捆好,糊泥团,由王葛在每个泥团上刻“王”字,用火烘烤,烤为泥封。版牍珍贵,出题者一并出邮资,通过竹木亭送往王葛的户籍所在地苇亭。   连出题者都如此慎重,更证明此奖励弥足珍贵!   回来时,郭娘子正背着行囊出院门,二人都各退一步,让对方先行。   郭娘子略犹豫,说道:“我被调去别的庭院了。前天傍晚,苗娘子跟我说,是你每夜晚归,带进凉风,她先因你受了寒、又淋了雨才病的。所以我见你围面巾防她,没忍住,和你吵嘴。她心机深,如果匠师考遇到她,得当心。”   “各县初选已经结束,遇不到了。”   郭娘子一喜,“那太好了。”   王葛进院。会稽郡各县准匠师的初选全都比试完,这消息是刚才给箧笥烤泥封时,孟女吏说的。苗娘子没机会翻身。   回来屋舍,觉得好空,腾出来的空位有十三个。   孟娘子把每个空位的席子展开,重新卷好、竖起,说道:“郭娘子被调去草编四院,那里都是鄞县的匠娘,对她来说是好事。我在庖厨听人说,明日林木苑要补进好些人,现在还不知是哪两处急训营被削减。还有人说,明日起固定任务全部改为规、矩基本功考核。后个消息不知真假。”   是真是假,很快就知道。   下午未时,桓真三人下山,再晚很难避开村民。   铁雷找到了另两处藏钱竹洞,一处也正好一贯,最后一处的钱数是九百九十九个。三串钱的新旧程度一致,穿钱的麻绳是相同的五股相拧。   王二郎觉得自己好傻,同时也悟出个道理:事情会因前世、今生的变动而不同,但人的本性难变。前世鼠大郎往背阴的慈竹林藏钱,这辈子提前了几年,对方还是择同个地方藏。总共找到三串钱,说明啥?很可能,前世的鼠大郎已经昧了至少两贯钱,再和众佃农平分剩下的。   桓真则在想:强行把鱼案和藏钱联系在一起,其实很牵强。但没办法,巧合太多了。鼠大郎失踪前凑巧独自离开樟木林,死时凑巧吞食一枚铜钱,凑巧在樟木林附近的慈竹林找到三串钱,两串整一贯、一串差一枚一贯。差一枚的这串钱,钱尾打的绳结,和另两贯的首、尾绳结一样,说明藏钱者是同一人。   这么多的巧合下,不将鱼案往藏钱线索上并拢,还能怎么办?   不过藏钱者应当不是贾风,此人身份在贾舍村特殊,亲自上山被人看到的话,藏钱还有何意义?   回去后,还得让程霜跑趟临水亭,提醒任亭长调查贾族其余族人的同时,也调查王三郎。   申正时刻。   王荇到达清河庄。   部曲、童仆,数十人在入庄的路口等候。王禾紧张坏了,也很激动,他学着从弟的稳重模样,绝不乱瞅、乱言。   铁风大声报姓名:“小学正式学童王荇。”   一童仆碎步上前,看上去也就七岁,脸、双目都微垂,向王荇揖礼恭谨道:“仆名筑筝,为王学童引路。”他再朝铁风、王禾稍微躬身。   前行中,筑筝介绍道:“小学精舍在庄园东南的望秋林……跟大学精舍紧邻……每日辰初开讲……平时是不许家人探望的……”   童仆讲的每句话,王禾都仔细听、尽量记住,尤其是放假的规矩。   一直到年底,小学的休假规矩都是每个月末休三天,休假前要大考,考不好不但假期作废,还有可能被降为旁听学童;每月三次学业小考,同时考核品德;每名正式学童,有固定的童仆,阿荇的童仆就是筑筝;一日管四顿饭食,都由童仆送。   车轮在平整的土道上轧过,留下浅印。如同王荇的读书大道,天地越宽,追求越宽。 第202章 196 篾竹增节   这一夜,王葛的右侧空荡,之前是苗娘子隔在她跟胡匠娘之间。谁也不愿身边时时刻刻有卑鄙小人盯梢,王葛终于能踏实了。   草席被洒石子、筐底被塞任务竹简,直到大考核开始前,她都非百分百确定是苗娘子所为。   不过用排除法,对方嫌疑最大。   先排除孟娘子,再排除胡匠娘。胡匠娘跟她不和,众所周知,自己被构陷的事只要一传,胡匠娘有嘴都说不清。对方在这种时候往她席子上洒石子?得多幼稚、多蠢。   所以,不是胡匠娘。   陈小娘子嘴碎,自恃匠技高超,热衷于明斗明讽,也排除她。   鲁娘子几人话少,睡的位置都离王葛远,她们平时总结伴而行,也暂排除。   剩下的就是苗、郭。   苗娘子休息的位置紧邻王葛,最易行事。这几天,对方总是一副生病体虚的模样,王葛一开始确实将苗娘子忽略掉。紧接着,她察觉苗娘子身上几乎没有药味,稍微携带的药气,跟自己一样,都是衣裳上沾染的庖厨熬药的一点味,随风吹着就散了。   难道对方一直未喝过药?   之后,因她围了面巾,郭娘子上来就吵嘴。幸亏她未与对方一般见识,否则引发大吵、惊动了匠吏,她和郭娘子或许都会被降品德。   郭娘子的火气莫名其妙么?不,一定有人拱火。   更有意思的,在吵嘴之前,苗娘子还主动提,要帮她捎饭,她拒绝了。待她交了兽禽解题任务回来后,发现苗娘子的晚食竟是郭娘子捎回来的。是不是很有意思?一个越来越虚弱的人,始终病不倒,还躲着喝药。   大考核来的真及时啊,不用王葛费心琢磨了。择苗为将兵、择郭为兵方,让这对好闺蜜对战,淘汰谁都行。没想到考核过程中,苗娘子尽显丑恶嘴脸!进一步证明了王葛的推断。   时间匆匆而过,化为巨人,向匠师大比迈了一大步。   八月初五,卯初时刻。   林木苑队伍进入“诚设匠肆”。此为官署匠肆,“诚设”二字取自《荀子礼论》中的“规矩诚设矣,则不可欺以方圆”。   此时天色很黑,人影重重,有个明显矮下去的身影,就是王葛。这是她第三次参加郡竞逐赛,七个急训营,总报考人数三百五十人。更多的是初级匠师,在宽阔考场的另一侧,放眼望去乌压压的,肯定比准匠师多。   如今各急训营全部县乡融合,以林木苑来说,准匠师来自五个县:山阴、踱衣、鄮、诸暨、鄞县。   没错,林木苑的准匠师数,已经是山阴县人为首。   辰初开始比赛,还有一个时辰。   匠吏队伍来了,有四列。两列走向匠师区域,两列朝着准匠师区域过来。他们职责分明,有负责巡场的、有负责察验的,察验匠吏中又区分主、副职。   巡吏一声“肃静”后,一名察验匠吏来到准匠师队伍前方,公布比试规则。   各急训营提前将规则跟考生告知过,但万一有漏掉的呢?全场顷刻无声,此人声音更显洪亮:“这次郡竞逐赛,准匠师三百五十名,初级匠师四百五十名,合计八百人。考核之题为……篾竹增节。比试过程共分三轮。考核方式为……匠技相搏。”   八百人的匠技相搏!   同时比拼篾竹。   比试过程中,每时每刻都有人被淘汰。淘汰之果决,就像伐竹后砍掉竹枝叶一样,毫不留情。   听到这,王葛仍和昨日乍闻规则一样,激动不已,浑身的细胞都汹涌起来,它们叫嚣着同个声音:赶紧到辰初吧,我们都迫不及待、迫不及待、迫不及待!   比赛名额,不设前十、也无前三,唯留取首名。首名除了固定奖励外,另奖称号“会稽大匠”。   此称号非指匠师等级里的“大匠师”,而是指竹匠在“篾竹”这项基本功的成绩,被官署评定为……会稽郡大篾匠。   得此称号,可抵两次郡竞逐赛首名!   什么意思呢?就是指这次比赛胜了,郡竞逐赛首名的总次数不是加“一”,而是加“二”。   比如王葛,若这次拼到最后,拼赢了,以后只参加九十七场郡竞逐赛就行了。   “会稽大匠”称号可遇不可求。每年、每大类的郡竞逐赛,只有一次被官署选中、赋予。“篾竹增节”被选中,那今年木匠大类其余的郡竞逐赛都不会有这种特殊奖励了。   言归正传。   考试分三轮。   材料:毛竹。   工具:篾刀。无工具凳。   先说首轮:篾双节竹秆。   规则为:八百人随计时鼓响,同时按匠吏喊的步骤篾竹,淘汰动作不规范者、速度慢者、篾竹失误者。   匠吏在此轮的察验项包含:握篾刀手法、打磨竹节手法、把稳竹秆手法、刀锋楔入竹秆方式、如何维持篾刀沉稳、篾竹剖面的形状标准、深劈和浅劈的区分、转动刀柄的力度、竹裂是否直而均匀、宽窄不一时的发现与调整、手与刀锋距离的把握、青篾和黄篾厚度的首刀和次刀择取……等等。   此轮淘汰人数有规定,八百去三百。准匠师考核场、匠师考核场各淘汰一百五十人。到达人数后,首轮比赛停止。   次轮:篾五节竹秆。   规则为:匠吏不再喊步骤,但五百考生仍要按照上一轮的步骤篾竹。每声计时鼓,代表需要完成到的篾竹阶段。缺乏步骤者,淘汰;完不成阶段要求者,淘汰。   决胜轮:篾九节竹秆。   规则为:考生根据个人习惯篾竹,最先篾到要求的标准竹条数、符合标准者,为胜。   咚!   所有人的心跳都提了起来。   “卯正。”匠吏报时。   还差半个时辰,王葛深呼吸、深呼吸……调整心境,逐渐沉稳。   与此同时,清河庄,王荇已经在榭亭诵了半个时辰的《论语》。书一日不读,就一日生疏。他不能跟别的正式学童比出身,那就拼刻苦、拼学问。   苇亭。   桓真也早起了,借着灶火看了半个时辰的《海岛算经》,从原题到批注,全是一人所写。字体为真书,兼存隶笔横直,有钟元常之风。写此算经者,有可能是郡太守。   若真是郡太守,那这本《海岛算经》的意义,可不仅仅是对王葛完成一项什么任务的奖赏那么简单了。   海岛算经……彦叔提及过,王长豫出现在南江……大量的船肆初建……乡兵大比增加了泅渡考核……贾舍村修的路直通野山江,野山江与南江是相通的……浔屻乡年前修建的津渡……   条条线索连接,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令桓真再抑制不住沉稳!因为早先他就听阿父提过,成帝在世时有一愿望,重启因战乱中断的海上丝绸之路!   莫非,到时候了? 第203章 197 紧张的步骤时间段   若王葛知晓成帝愿望,定会惊愕,怀疑成帝是穿越者!   因为“海上丝绸之路”虽早在先秦时期开创,但这种叫法,是后世才有的。早期的航海运输,或被称为“通海夷道”,或被称为“陶瓷、香料之路”,最早的详细记录是汉朝班固所著的《汉书地理志》,汉使以黄金杂缯与“谌离国”、“邑卢没国”进行海上运输交易。   具体的航路,往往根据当时运输的物品而定义。   再说回桓真,他收好《海岛算经》,思考鱼案。   从近几日的调查中,王三郎逐渐引起他和任溯之的怀疑。倒不是怀疑对方杀了鼠大郎,甚至直到现在为止,对方跟鱼案都扯不上任何关系。   他们疑心把钱藏入野山者,是王三。   亭吏暗中询问,贾舍村村民对王三的印象都很差。   有的说:“王家二郎才是真老实,王三早非从前,整日琢磨克扣两户佃农的粮,以为咱们都不知道哩。”   还有人说:“不就分户时得了好些钱么,啧啧,天天把门锁的严实,防谁啊?防左邻右舍呗,拿我们当贼,多气人!”   单英潜入王三家,起初没翻着分户时登记的十八贯钱!后来分别从杂物屋、牛棚底下发现泥土颜色微有差别,才怀疑王三掘窖藏钱。对方将院门锁了,仍如此费心机,说不定真会把部分钱藏到山中。   鱼案到此又查无可查了。   接下来要做的,是盯紧王三,包括王竹。贾族肯定也是如此,尤其贾风那一户。   越难查,桓真越感兴趣,他已向县令申请,协同临水亭查案。   铁风过来,舀了馎饦,风卷残云吃完,夸赞铁雷:“烹食长进了,这馎饦挼的薄。”   铁雷尴尬的瞅眼桓真:“这顿是桓郎烹的……哎、哎!”他额头一圈剧疼,是铁风把厚厚的陶碗扣他脑袋上了。   “回来再教训你!”越来越失分寸,竟敢让桓郎烹食!铁风抱起箧笥,他得再跑趟清河庄,把《海岛算经》的第一题给王荇送去。   送算经的用意有二:袁夫子学问深,能更全面的教王荇;对方见多识广,肯定知晓算经出于何人之手,望今后更看重这孩子。   辰初将到。   诚设匠肆内,三百五十名准匠师已全部进入西侧制作区。   首轮比试的每个制作区占地一丈长、宽,数量为横排十四、纵列二十五,紧密相连。俯瞰的话,更知此官置匠肆有多大,参赛者何其多。   咚、咚、咚!接连三声计时鼓,此处与东侧的匠师区域同时开考。   两名副察验匠吏共同负责五个制作区,主察验匠吏和巡吏皆往来巡查。   按照规则,所有考生拿起篾刀,抱起竹秆,等待步骤鼓声和匠吏的喊话。此时注意,不管采取坐姿、蹲姿篾竹都没关系,但执竹必须把竹头(从地上长出来的一端)朝前,竹梢(竹子朝天的一端)朝向身体。   镗!   这是王葛第一次听这种动静的鼓。   随此步骤之鼓,每五个制作区都有一名匠吏喊相同的步骤名称:“刮竹节!”   数百人顿时忙碌!   王葛的姿势为跪坐,右手将篾刀放置竹节位置(约十五度角),左手顺时针旋转竹秆。毛竹的秆环突脊(竹节)不明显,刮的时候,力度是锋刃徐徐下切,切掉一点、转一点竹秆。   旋转竹秆的时候,要稳稳担在腿上、原位置旋转,握刀的手压稳刀面、刀锋,直至把竹节处刮的和两节竹秆一样平滑。注意,不要把箨环(位于秆环的下方)也刮了。   咚!   吓王葛一跳!   此声计时鼓,为第一步骤的结束时间。   从开始到结束,也就间隔五次正常呼吸的时间,她刚刚刮完竹节。   淘汰……淘汰……淘汰……   察验匠吏的喝声此起彼伏。   按照规则,未在步骤时间范围内完成的考生,应主动起身离场,但准匠师们哪经历过这种残酷竞逐赛,真的都怔住了。   王葛右侧的准匠师被匠吏走到近前呵斥,才晓得要离场。   镗!   第二步骤鼓槌响。   王葛赶紧回神。   匠吏:“对劈开竹!”   她立即转动竹秆(靠近身体的一端夹于腋下),避开秆的不平滑处、尤其有凹陷的地方,自竹节位置起,用篾刀一滑而下,划对劈竹秆的标记。   站起、半蹲马步(她身高原因),左手把紧竹秆,右手把稳刀柄的同时,拇指与食指抠住秆的顶端(刀身两侧的秆位置),刀锋角度要垂直向下,竖立的刀身跟身体平行,刀锋穿过竹秆圆心。   手腕一端的刀身先楔进竹秆,右手不动、左手拍刀背。   啪!   刀身沉入竹秆。   注意,如果刀身是前半截在竹秆里,要将刀身往里拍,动作一定要干脆利落。因为只能用篾刀的后半部、绝不可用刀尖部篾竹。   垂直往下压刀。   咔、咔!   将到竹节的时候,篾刀往往吃力,微转刀柄,利用竹的惯性令裂口向下,只要过了竹节,基本一裂到底。   “淘汰!”   王葛炸毛,声音响自她后方。后头不知哪个准匠师因何原因没通过察验。   就是这一惊,她没来得及检查两片竹的宽窄是否一致。   咚!   计时鼓响。   第二步骤结束。   步骤时间段也太紧了,王葛告诫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接下来篾竹的速度必须稳中提升。   察验匠吏上前,诸考生心惊胆战等待。   “过”与“淘汰”之声,远远近近的交叉。   轮到王葛了。匠吏向主察验匠吏报所有观察数据:“考生握篾刀过,握竹秆稳度过、篾刀切竹秆方式过、两侧竹秆宽窄……”   对方一迟疑,王葛的心提起半截。   “过。”   心掉回去,她眼皮都渗汗了。   这时,前方巡吏报考生人数:“已淘汰六十三人。诸准匠师随匠吏指引,合拢制作区。”   有人不需动。王葛前进了一排,往左调动。   这样一来,更便于匠吏集中察验,考生的压力逐步增加。   第三步骤开始:等分竹条,要含深劈、浅劈、竖秆等分、横秆等分,每根竹条三分距(竹肉直线距离)。   深劈、浅劈不仅考较篾刀技艺,还利于分竹条时均匀。   王葛先将一半竹秆搁在一旁。执在手中的一半竹,先用刀锋末端位置劈裂口。   一个浅裂挨一个深裂,以此方式循环。从竹头剖面看,每个三分距的竹条都是扇形结构。   嗒、嗒嗒……嗒、嗒嗒……这是篾刀每次楔入竹秆后,竹梢怼地的动静。   咔、咔咔……咔、咔咔……这是浅劈、深劈交错的动静。   每个三分距,非凑巧的话,一定有余出的废料,不必管,这是正常的。此时此刻,每个不必要的小思绪都会分走精力,耗费至少半个呼吸的时间,必须全神贯注!   切口都割好后,王葛都没顾上数是多少个,开始至关重要的分竹条。   馎饦(bótuō):指面片汤。出自《齐民要术》,做法就是手在盆边挼(ruó)搓,搓的极薄,二寸一断,在盆中浸水后,急火煮熟。   箨(tuò)环:秆环、箨环、节内,称为“节”。两节之间称为“节间”。 第204章 198 一刀一计时   按照考核规则,这半边竹秆的竹条全部采用横分方式。前世如果将两节或三节长的竹秆分条,王南行一般采用竖分。   横分的缺点是速度慢,耽误干活,优点是更容易掌控竹条的宽窄。   开始吧。她左腋夹住秆的后半部分(竹头),竹梢朝外;竹肉朝上、竹皮冲下;篾刀竖立楔于豁口(九十度垂直)。   此时握篾刀的右手,一定要紧挨住竹皮,这样可以令篾刀如臂使指。   现在几乎是一个匠吏能盯一个考生,王葛调整视线,余光不能看到匠吏,否则会分心。横分竹条的要点就是篾刀的位置,尽量保持住,左手往外推竹(右手也要使上劲,不然篾刀就被推远了),推五寸距或六寸距的时候,略停、右手微微侧转篾刀(顺时针)。   咔……   竹裂。   继续推竹,篾五或六寸距,略停、侧转刀锋。   咔……   推竹。   到达竹节位置时注意,最好用侧转刀锋的手法篾过竹节(如果不采用这种手法,直接篾过来的话,左手一定要紧捏因惯性而开裂的竹缝)。过竹节最易出现一侧竹条宽、一侧竹条窄的情况,可将刀锋往宽方向压,就调整回来了。   篾到末端,竹的分裂惯性很强,为防瞬间一裂到底(若这时出现宽窄不一,就无法调整了),跟过竹节一样,左手捏紧每次分裂的两侧竹条缝隙,捏的位置随刀锋位置不停后移。   咔、咔、咔……   直至一根竹条篾完。   继续篾第二根。   注意,横篾竹条的过程,是先篾完深劈切口的竹条(每根宽度六分距),然后一根、一根的再次对劈,篾浅劈切口的竹条。此时的竹条,才是三分距标准。再有就是,深劈切口的竹条都篾完后,要先去掉内壁的竹节,方可再次对劈。   横分竹条的过程,匠吏的考核标准有:首先,篾到竹节位置时,考生有无紧捏竹缝隙的手法?还是令竹秆一裂到底?缺此步骤,即使竹条凑巧达到对劈标准,也判淘汰。其次,去内壁竹节时,刀锋有无紧贴竹内壁?此步骤只能砍一次篾刀,一刀削不掉内壁竹节,判淘汰。然后是察验能否掌控刀锋角度、力度。   时间过得很快,王葛忙碌速度也快。横篾结束,开始竖篾。   拿起刚才搁到一旁的另一半竹秆,用篾刀的尾端(手握处)从第一道深劈切口楔入。竖劈最可借竹子分裂的惯性,但切记,这不是单节的短竹秆,中间是有竹节的。篾刀绝不可直接从顶端往下劈,否则竹条会扭曲而裂。应当左手紧捏分裂的缝隙,右手连篾刀带竹秆快速、轻提,往地面轻轻怼竹,随着此节奏,刀锋往下、往下、停顿、转刀、往下、往下、停顿、转刀,始终以此方式循环。   要记住,这是在比赛,不是普通的篾竹,允许扔掉废料、允许不停的矫正宽窄。横篾与竖篾,都只能进行一次矫正宽窄,那是因为考核要求,必须包含此项。除此之外的宽窄不一都会被匠吏发现,判为失误。   咚!   计时鼓响。   匠吏察验所有竹条,除了允许矫正宽窄的两根竹条外,其余的竹条首端、尾端、竹节,全部为三分距才能通过。   出乎许多人的意料,横篾、竖篾的要求如此繁琐,竟然没淘汰人。但细想,这才是正常的,前两项被淘汰者,败的原因,基本都是对步骤时间段的预测失误,而非技艺不行。   镗!   第四步骤,也是最后一个步骤开始:三刀留青篾!   此项考验的是篾匠对竹秆截面结构的了解:竹青、竹黄、竹肉。   整个步骤只篾一根竹。   王葛选中的竹条:长度为三尺四寸余;宽(竹肉弧面)三分距,厚不足四分距。   一刀一计时!   第一刀:去黄篾。   要点:去掉大部分竹肉,去掉的部分比留下的厚。   右手固定刀、并固定刀和竹条相接的位置;左手捏紧竹条,竹青朝上、竹肉朝下;刀锋楔入时,右手的拇指、食指既要捏着刀锋、也捏住刀和竹片相接的位置;将刀刃挤进竹条。   推竹!   推竹过程中,篾刀的位置尽量稳住,不要来回晃动。左手将竹条往刀锋推送时,要使上劲,因为竹条不稳,刀再稳也白搭。而握刀的拇指,始终摁着已经分裂的竹青。   推竹、推竹……   刀面要始终紧贴竹黄。   推至竹节位置了,左手紧捏在竹节后面的位置,过竹节的瞬间,右手中的篾刀速抬、速落,劈过竹节,相当于一记回马枪。   过竹节了。   继续推竹……   咚!计时鼓响了,王葛擦掉流到眼上方的汗。   第一刀的步骤时间她算了,正好十七个呼吸。两个竹节各给八个呼吸时间,过竹节给了一个呼吸时间。这个时间段是非常严苛的。   果然,多达三十一人被淘汰,总淘汰人数已经九十四人,还差五十六人。   镗!   第二刀:去竹皮。   要点:留下的青篾层一定要比竹皮层厚(不然会加大第三刀难度)。   篾刀挤进竹条,横着的刀身紧挨竹皮,左手推竹。   左手始终不能远离捏着篾刀的右手。这个距离,最远不及一寸,最近一直贴到刀锋。   推竹、推竹……   到达竹节。这次过竹节,不能仿效刚才的“回马枪”,因为整根竹条已经薄、略软。应当左手的拇指、食指捏紧竹节位置,右手使劲,把刀锋挤进节里。   过竹节。   继续推竹。   此步骤时间段,十六个呼吸。   十二人被淘汰。现有准匠师二百四十四人。   镗!   首轮比试的最后一次步骤鼓。   第三刀开始:剖青篾。   要点:截面的切口位置决定一切!   比拼谁篾的青篾层最薄,先淘汰超时者,再按青篾厚薄末尾淘汰。   用篾刀最薄的刃处,在截面横切。平时篾竹,篾匠在这个步骤切完豁口后,会用嘴撕竹。因为刀背厚,全挤进两片竹层后,稍不注意就能把很软的青篾弄断。   因此,手法只能像第二刀过竹节一样,左手自始至终捏紧竹片、紧挨刀锋,一点点往锋刃上推,时刻观察留取青篾的厚度。   每次推竹片,都有轻微的“嘶”声发出。   王葛眉头紧拧,随着一声声“嘶”心跳加速。计时鼓该响了吧?该响了吧?马上要响了吧?加速、快些,得再加快!   来不及了!   咚!   呵……除了这声鼓,周围好静啊,她都能听到自己的长叹。   身体有点不适,可能中招了。精神总集中不起来,码字很不在状态,明天更新可能更不正常。抱歉。 第205章 199 考核结束(月底求月票)   一辆小犊车碾碎寂静晨光,慢慢悠悠驶出谢宅,前后皆有部曲随行。晋朝自成帝时期,对牛车、马车的乘坐等级略有放宽。皇室宗族可乘马驾軿车、輂车;郡级官长可乘通幰牛车;普通百姓可乘无彩漆、帷幕等装饰的犊车。   小犊车的车厢是柞木打造,外观质朴无华,内部设榻,上铺蚕丝褥,一角搁置固定食盒。   官闾里的每条街巷都很宽,并行、错车不成问题。途经米市,人语嚣嚣,谢据向外瞅一眼,不再看。此处再繁华,也及不上洛阳。   他要去的地方正是诚设匠肆,车行很稳,他时不时捋交窬裙,生怕坐出太多褶子,待和王葛见面时,显得不那么好看了。   “嘻。”想到瞧见对方时,对方必定惊喜,谢据忍不住欢颜。   诚设匠肆。   首轮比试结束了,淘汰一百五十人,现有二百人整。   王葛卡在最后一息完成,匠吏验“过”,她浑身仍处在紧张中,鼓音也久久在脑海滞留。   随巡吏引导,考场范围再度收拢,五节长的竹秆原本就摆放在每个制作区里,没耽误多少时间,所有人重新就位。   东侧的匠师区域也如此。   辰正一刻,次轮比试即将开始。   咚!   第一声计时鼓响。   王葛跪坐在竹梢末端,把竹节担在左膝上,左手握好竹秆(握的位置要在竹节后方),右手执篾刀。   咚!   第二声计时鼓紧随。   转动竹秆,适应它的重量(整秆八尺余长,竹皮光滑,每次转动都加倍吃力),观察好竹节突脊,做到心里有数。   咚!   开始!   第一步骤:刮竹节。   首轮时,此步骤时间段也就五个呼吸。现在是五节竹秆、四个竹节,每竹节可按六个呼吸……不,仍按五个呼吸时间段算,再加上从后至前的移动时间,转动竹秆的耗时……她不断强制自己紧张、并压榨完成时限,否则会被淘汰。   竹秆转动……刺刺嚓……竹屑薄如纸末掉落。   蹲着跨行至前个竹节,快却可,谁还能顾及仪态呢。左膝担住倒数第二个竹节,一边转、一边刮,继续计时催促自己。   正数第二竹节!   第一个竹节!   完成!   次轮比试没有步骤鼓,只要匠吏不喊“淘汰”,接着进行下两个步骤:篾刀划线、对劈开竹。   左手握竹秆的位置,是虎口处于第一个竹节后方约三寸距,竹梢自由搭地。   噌……篾刀划线。   刀刚落下,上个步骤结束的计时鼓响了。   紧接着又一声,篾刀划线结束的计时鼓响。   她积攒的时间优势清零。   有人被淘汰了。   顾不得庆幸或后怕,即刻对劈。左腿蹲、右腿跪,左膝盖尽量抬、抬高竹头的同时,远处的竹梢抵住地面。   篾刀往竹头截面一挤,王葛暗呼糟糕!   地面不夯实,不好借力。   深呼吸……不要慌,肯定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她原本是采用猛拍刀背的手法,令篾刀直接楔进竹秆一长段。   调整手法,她按刚才的划线,篾刀竖立、通过秆截面的圆心、抵在截面上,双手同时使力,先把锋刃挤进一点,然后微转刀身,令竹裂缝隙加大。   刀锋前进、转刀身、前进。   “淘汰!”   “淘汰!”   前、后、左都出现失误者,全是一拍刀背,导致整个竹秆后搓,两边竹秆被劈的宽窄不一。   此时的清河庄。   袁夫子抡尺,拍在学童许询的小腿肚上。   扑!   这是啥动静?袁山甫撸起这孩子的裤管,气恼,只见许询小腿肚上绑了块带毛猪皮。再撸对方另只裤管,没有。   许询是学童里最聪慧的,气人也是真气人啊!入学才几天,就把夫子罚学童的习惯研究透了,知道光打左腿。   周围学童大笑,司马倜拱火:“昨日庖厨丢了猪皮,原来是有人做贼。”   王荇立即道:“夫子,许同门没有做贼。猪皮是庖厨扔掉的,扔的时候我看到了。”   另个司马学童一副恍然大悟样,叫嚷:“听到没?怪不得有人天天等在庖厨,原来是想拣残羹剩食啊。”   司马倜:“哼,分明是他二人合伙做贼!”   许询:“乞者、贼者,往往以己度人。”   “说人话!”最前排的司马无境拍案。   许询出身高阳许氏,司马等人皆是皇室宗亲,王荇敢为前者作证,但这种你来我往的吵嘴,他是不敢、也绝不能参与的。   十数学童大笑,有的附和司马倜,有的赞许询,有的嘲讽司马无境连嘲讽都听不懂。   书榭外,旁听的学子不少,皆烦躁不堪。这些正式学童自恃身份,每日都要闹腾,耽误听夫子授学。   袁山甫不着急,等这些学童笑够了,记准了谁闹腾的最欢,他抬书案,抽出杀手锏……垫案脚的大尺。   “刚才所有出声者,包括后排放响屁的,全过来!”   亭榭内外,瞬间静谧。   巳初时刻,诚设匠肆。   准匠师、匠师合并考场,人数共计一百一十八,可见刚才淘汰掉多少!   稍微有些嘈杂的动静,随着巨大的计时鼓立于前方,很快肃静。   最后一场比试了。   篾九节竹秆。   无规则!无步骤要求!   在考核时限内篾完竹条,再察验标准,唯留取首名,余者皆淘汰。   考核时长不公布,听计时鼓就行。   察验标准有三:长度不能有耗费,宽度三分距,等分距对劈后,废料竹条宽度相加不得耗过三分距;去竹皮、去黄篾,察验各自厚度;察验青篾分层,薄者胜、层数多者胜。   咚、咚、咚!   开始的鼓音,声声都槌在每个考生心头。   没有步骤标准,刮竹节就容易多了,让竹节在篾刀下滚一圈,碎屑脱落。   第二个竹节、第三个……第八个。   对劈无需划线,篾刀劈过第一个竹节后,弃篾刀,改用手篾。   巳初三刻,匠肆外。   小犊车靠边停稳,部曲将谢据抱下来。   这就是竹木里最大的官署木匠肆?谢据活动腿脚,再打量整条街。算着时间,比试快结束了。不知王葛能否得胜?他也是近日才知,初级匠师想晋升中匠师,必须获得百场郡竞逐赛的首名。   难!不止难在考核本身。假若一个月赢两场,都得耗四年多光阴。何况只有山阴县才有频繁的郡级比试,她总不能长住此处。   巳正。   巳正一刻,两刻。   有人出来了!出来匠肆者越来越多。谢据抄着手,看似不着急,但每个身形矮的匠娘他都没放过。   不是她,不是,那人也不是。   他打听好的,王葛在林木苑急训营的名单里。难道她有事没来吗?   “虎子?”一个脸冒黑光,半张着嘴跟乞儿似的匠娘直冲着犊车过来。   马驾軿(píng)车、輂(jú)车:分别指马匹拉的有帷幔的车和有卷篷的大车。   犊车:普通牛车。魏晋时期马车、牛车的使用等级基本延续汉制。通幰(xiǎn)牛车属于高级牛车里等级最低的。郡级官员可乘坐通幰(xiǎn)牛车的年代,实际上还要推后,但小说因为涉及成帝,所以制度改变,勿细究。 第206章 200 农考场与兵考场【感谢第三位盟主:   凤咲】   “嗝!女郎、嗝,考、嗝……”短短几字,谢据被自己气撅了嘴。   他真的被王葛的样子惊到,打了一个嗝后,无数个嗝排山倒海。呜……白穿这么好看了,显得好蠢。   “我没考好。”王葛先回答问题,免得小家伙着急。然后又一次上下打量他,赞赏:“虎子,刚才我都没敢认你,真俊!”   “真的么?”我更不敢认你哩。   “嗯!今日看到阿据,让我想起左夫子讲过的……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   谢据紧接下一句:“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   二人互夸,更增欢喜。   谢据的嗝来的快,去的快。他知王葛不能在外耽搁时间,就陪她一起往林木苑走。“我来山阴前,在南山对岸见到了荇阿弟。”   “我阿弟?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去清河庄考试,绕道游历南江。他一直想看看我给他讲过的楼船,也想看看我求学的大山。”不能再说了,越说越挂念。   “荇弟很好。”谢据真诚赞道,将那天怎么遇到王荇、交谈的事都简略一说,再感叹,“没想到陈郡袁郎君竟然就在踱衣县。”   王葛……此袁郎君真是谢据曾提及的,比刘泊还早慧的袁郎君?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袁郎君看上去粗犷,每次出现、离去都很神秘,不似儒士,反而似侠士。   谢据一看她这副样子,就知她确实不知袁彦叔出身。该言正事了。“我听说,此次匠师大比与往年不同。”   王葛肃容聆听,谢据身份特殊,他的“听说”肯定有依据。   “应会提前让考生择农、择兵,分别进入农考场、兵考场。考场不同,考核方式、规则皆会不同。两类考场,唯留取的名额相同,每个考场取前四十名。”   “总留取人数多了。”孟女吏说过,往年会稽郡、木匠大类的初级匠师只录取六十人。今年增加二十!“择农?择兵?”她低声念叨,还真是新奇。   “倘若此消息为真,女郎怎么选?”   “择农吧。”王葛一笑,“我出身农户,一直期望能制出让开荒、耕地更便利的农具。”这次回乡,她要好好钻研犁,必须让曲辕犁提前诞生。   谢据搓着手,颇为激动:“葛阿姊,你信吗?我比你还期待此心愿达成。”   “当然信。”哈,小家伙连“葛阿姊”都脱口而出了。   “匠师大比后,你暂留山阴县么?”   “不,我回家。今天我方知跟匠师的差距有多大,回去后,我想去官署匠肆历练一年半载,明年……兴许后年吧,再来山阴。”   刚才的角逐还剩四十几人时,她就被淘汰了,是准匠师中最后被淘汰的,可这种成绩没意义,唯一的利处是不用受罚。八百参赛者,四百名之后的都被留在匠肆里,也不知让他们做什么抵罚。   风送凉意,长街短聚,终要一别。   谢据登车后,没让部曲掩门。他目送王葛,此别后,至少半年见不到。   王葛几步一回首,将进入林木苑,又跑回几步,冲小家伙挥手、喊道:“虎子,等我回踱衣县,必有再聚时!”   “勿忘此约!”我明日就回南山了,提前在踱衣县等你,必有再聚时。   下午申正。   王竹背着沉重麻袋,气喘吁吁赶至苇亭。   贾妪正搬木柴,王大郎在西边小茅屋前编筲箕。   “阿竹?大郎,阿竹来了。”   “大母,大伯。我阿父让我来的,这是我从野山摘的山枣。”   “啧!”贾妪心疼坏了,扯松王竹的衣领,果然,肩膀压的红了一片。“又不是近道,以后别背这么沉的物来,要么就赶车来。”   “嗯。其实不沉。”   王大郎摸索着收拾荆条。   “我来。”王竹先扶大伯站到一边。原来的草棚被改成茅屋,他没觉得奇怪,把筲箕、荆条全放进屋内时,瞧出也闻出不对了,惊喜而问:“家里买牛了?”   “买了头小牛。”王大郎的话刚落,院外就传来王蓬的高昂声。   “竹从兄?竹从兄来了!”王蓬一脸泥,从牛背上跳下,跑进院。后头是扛着农具的王二郎。   小牛傻呆呆停下,王二郎牵了绳后,它才老老实实跟着走。   王蓬先跑到贾妪跟前,小心的展开衣角:“大母,看我逮的蟋蟀。”再跑到王大郎那,“阿父,你摸它们,五只哩。竹从兄看,它们威风不?可能蹦了,很难逮!等菽从姊回来,给它们编个笼,咱们晚上斗蟋蟀。呀,山枣?好久没吃山枣了,二叔,快来看,竹从兄捎山……呀,蟋蟀跑了,别让大鹅吃了、快快快快快!啊!”   被吃了!   一个话唠的孙儿能抵一群鹅。满院欢乐中,王翁推着独轮车回来了,王二郎把阿艾抱下来。   没多会儿,王菽回来。   烹晚食了,王竹蹲在灶旁,望着院外问:“大母,我禾从兄哩?”   “前段时候夜里下大雨,阿禾帮着亭吏巡夜,叫醒家里漏雨的亭户。程求盗夸你禾从兄干活行,就每晚上让他跟着巡夜,亭庖厨管饭食。”   “真的!”王竹起身,小声道:“那不是跟亭吏一样了?”   “嘘。咱自家知道就行,别往外说。”   “嗯!嘿,真好。”   夜里,王竹躺在大父旁边,枕旁迭着大母给他缝制的新寒衣。布料是新买的葛布哩,填的苇絮很厚。他没想到自己不大来,大父母也给他备了寒衣。   他正长身板,跟阿父天天在一起,阿父从未关心他去年的衣是不是小了?上个月他从山里摘了好多枸杞花,想拿去乡里卖掉,买些布把去年的寒衣改一改,哪成想,才放在杂物屋一天,阿父就把那袋枸杞花拿走了,还骂他不孝,又骂他随阿母、鼠性,好偷藏物。   今早他出发前,阿父不提让他多问候大父母,数次提醒他莫忘了问菽从姊有无许亲的事。呵……他偏不问!   菽从姊是次房的女郎,亲事上有大父母、再有她阿父关怀,轮得着三房过问吗?   亥正了。   亭所内,烛火未熄。   程霜刚从临水亭回来,告诉桓真,单英跟踪王三郎,查到了一件寻常、又不那么寻常的事。   王三郎去村东,用一袋枸杞花跟地主家易粮。这原是常事,许多村民都这么做。但是一袋普通的枸杞花,王三郎却在地主家的晒麦场里呆了许久。期间,一个叫贾三羊的小佃农跑出麦场,把主家贾风叫来了。   月底29号至一月七号都有双倍月票活动,悟空厚颜求月票,哈哈。 第207章 201 所有推断是正确的   单英怕暴露,没进晒麦场。只看清,之后是贾风先离开,走路速度比来时更快。王三郎隔了片刻出来,正相反,比扛着枸杞花来时还慢,且途中几次回头瞅向贾风离开的方向。   桓真思索着道:“这么看,王三在晒麦场内,跟贾风应当有交谈。交谈的结果,一定不称王三的心意!贾风来匆匆、去更匆忙……不称王三的心意……可推断更不称贾风的心意。”   程霜欲言又止。   桓真一笑:“但所有的推断,还是建立于……假设王三跟贾风有不可告人之交易。王三屡次回头,也可能是寻常农户见到庶族者,难免的好奇打量。”   程霜松口气,道:“任亭长也是这样说的。唉,此案难查,只能再找可靠的佃户,让佃户注意贾风有何不寻常的举动。王三那边倒是好盯。假设他二人真有交易,再次会面的时间,很可能选下个月察验户口、交粮租时。”   桓真不语。他二十日之前就得出发去山阴县,参加九月初的“准护军”武比选拔。走之前,鱼案必须有结果!   其实要证明贾风跟王三有联系,还可以调查那个小佃农。任亭长岂能想不到?只不过取孩童的口供很麻烦,审轻了,满口谎言、易惊动贾风,审重了,任亭长被告一状,又添麻烦。   这种事得用些手段,让铁雷跑一趟贾舍村吧。   话分两头。   初六,酉初时刻。   清河庄内,王荇紧抱箧笥,忍着腿疼跑进枫香林。他很害怕,他的童仆筑筝,被司马倜和司马无境的童仆扯住了。然后司马倜七人开始追撵他,对方有的手中攥泥块、有的抓野草,追进林径后嗷嗷叫唤。   幸亏这七人昨天也全都被袁夫子罚过,跑起来更不利索。   “王荇,这就是你多嘴的下场,你逃不了的!”   “哈,瞧你胆怯的鼠样,昨日的莽勇哩?”   司马无境则背过身大喊:“王荇要替许询挨揍喽,快来看啊!”   糟了!王荇突然明白,这些人不是撵不上他,而是要把许询也引来一起对付。不行,他得提醒许询。   司马倜眼见王荇掉头、穿林飞奔,越发悲愤:夫子偏心眼、偏心眼!瞧这竖童跑得多快,看来竹尺打人有窍门,声势相同,力度绝对有别!“拦住王荇,他要报信!”   司马无境咆哮:“掷他!”扔出泥块,一腿跳、一腿点地的再抠块泥使劲丢。   就在这时,喊破声调的怒啸,拉着长音由远及近。   是许询!   昨日唯他被揍了右腿肚,他侧身碎步、竭力残行,右手拖着一长柴棍。“啊……硕鼠成群!看我如何除鼠!”   “都住手!”刘泊与同门孟通从大学那边过来,喝停了这场闹剧。   孟通去找袁夫子。   刘泊先把许询手里的柴棍夺过,再去王荇那,把他抱起来。“不怕,没事。”刘泊拍掉小家伙沾了满脚的湿泥。   “刘阿兄。”一直等袁夫子随孟通过来,王荇才收敛了惊喜,松开刘泊,老老实实跟许询并站。他知道刘阿兄在清河庄上学,大学精舍跟小学精舍相隔不算远,可平时学业都紧,除非月末放假,谁能腾出空闲相见呢。   刘泊确实是专门来看王荇的,可惜时机不对,只得揖礼而去。   司马倜一伙人自知理亏,全躲在树林里。司马无境只顾着藏上半身,腚撅出树外。   袁山甫:“都出来吧。你们自己都不嫌丢脸,我何苦管?用不了两天,斗殴之事就会传遍庄园,再过几天,南山小学也能知晓,正好将你们的种种行事写为笑谈,扬他们之才名,传你们恶名。哈!”   这么严重?司马无境第一个出来。“夫子,我知错。”   “我也知错。”   “夫子,我刚才就知错了。”司马倜不顾腿疼跑出来,一脸诚恳。   袁山甫看向王荇、许询。   许询仰头,比司马倜还诚恳:“夫子布置的文,我已能倒背如流。”   王荇瞠目,诚恳之中还显得格外老实:“我仅能正背。”   司马无境怒了:“夫子又没问课业!”   袁山甫点头:“嗯,课业明日再提。我今日不责众,只要你们如实指认,今天这场仗,是谁出的主意?我就只罚他一人,明日课业也只提问他。”   许询、王荇都垂低眼皮,不动。   司马小帮派一共七人:三个助虐者立刻指向司马倜;两个助虐者指向司马无境;司马倜指司马无境;司马无境指自己。   司马无境眨巴眨巴眼。   袁山甫:“其余人回去诵书。司马无境,跟我回书榭。”   初八。   铁雷带回的消息令桓真终于敲定,王三郎跟贾风有交易!   贾三羊原本只干放羊的活,在鼠大郎死后,被贾风安排在晒麦场。这孩子其实是无辜的,贾风欺骗贾三羊,说村西的王三欠了粮,只要来晒麦场,就赶紧告知主家,好向王三讨债。   所以王三郎一扛来枸杞花,贾三羊才赶紧去告知贾风。   别看铁雷平时爱笑,心比铁风狠。不知咋吓唬的贾三羊,吓得这孩子日夜不安宁,时不时丢魂般乱喊乱叫,家人越问,贾三羊越害怕,只摇头,啥都不说。   此为后话。当然,桓真即使知道,也不会关心贾三羊,他关心的是铁雷带回的另个消息。王竹返回贾舍村的当天,被王三郎揍了,王竹委屈离家,被王三郎追了回去。   此事很快在贾舍村传开。铁雷夜里翻了王家院墙,偷听到这对父子的吵嘴。   起先是王三骂儿郎不孝,交待的事不干。王竹辩的是:“王菽是次房女郎,她的事有大父母管、有二伯管,阿父也能问、但我不能问!”   吵着吵着,王三骂儿郎随母、鼠性。王竹哭道:“你莫再冤我,我也只解释最后一次,我没偷钱!那一个钱,我不知道打哪来的?我要真想偷,岂会只偷一个钱?”   又是一个钱!   怎么牵扯到了王菽?   扑朔迷离,但桓真有预感,他所有的推断都是正确的,且鱼案的真相,就隔一层窗布了。   铁雷出主意:“要不,我把贾风、王三掳了?使些手段,啥都得招。”   桓真:“手段是要使的,不过非此种手段。明早换铁风去贾舍村……”铁风比铁雷做事细致,“按我说的做,然后盯紧王三郎。” 第208章 202 缉捕   初九。   林木苑急训营发布匠师大比新令,果然跟谢据“听说”的内容一样。   下个月,也就是季秋初十那天,匠师大比开考。   铁匠、木匠两大类特殊,考生必须先选择考核方向:农匠师,兵匠师。   再根据择取,进入不同的考核区域:农类考场,兵类考场。   两类考区的考核规则有相似、也有不同。具体考规、比试时长在临考前公布。   此次择取至关重要,将来郡竞逐赛很有可能也如此改动,甚至关系到晋升中匠师的各项标准!   孟娘子问了众人最关切的问题:“匠师大比的最后项,还让我们跟乡兵勇夫斗武么?”   孟女吏:“我仅知『农类考场』不会有此项。”   众匠娘神色各异,包括王葛也在想:孟吏是真不知?还是暗示啥?那就只能选择农匠师?可如果都这样做,农类考场的考生得特别多吧?兵匠师会不会更容易留取?   孟女吏:“我知你们的顾虑是什么,所以……”   所以前段时间急训营大考核时,被匠吏择为“大将”的准匠师,如王葛、孟娘子,可以在选完“农匠师”后,添一个“可”字。倘若报考兵匠师的人数太少,官署就从“农匠师可”的考生中,随机拨一部分人到兵类考场。   但要注意,直接选“兵匠师”者,只能进兵类考场。   那还犹豫什么,王葛报了“农匠师可”。这一天,迈向匠师大比的时光巨人,似加速了脚步。   初十,清早。   贾舍村。   王竹烹早食,王三郎照例先进杂物屋瞅一圈,稍微一抬挂着蛛网的瓮,藏钱的角落没异常。   蛛网结的真好。他满意的去牛棚,顿时被棚子底下散开的木柴、土坑吓得目瞪口呆!   完了!完了、完了!他在柴垛下头挖了浅窖,藏了两贯钱哪!被盗了!   王三慌慌张张来灶屋问:“你今早搬牛棚底下那捆柴了?”   “没有啊,你不让我动那捆柴,我就一直……”   “那你没瞧见棚子底下被人刨了个坑?”   “屋里柴够,我没去牛棚那。”王竹见阿父脸色难看,赶紧过去,坑倒是不大、也不算深。“为啥在这刨坑……”   “行了行了!”王三烦躁打断没用的话。   八月十二。   苇亭。   铁风向桓真讲述王三丢钱后的事,程霜也静立一旁聆听。   铁风道:“桓郎的主意好,依王三爱财的性子,急昏了头,果然什么都不顾,去找能帮他的人。”   “去的晒麦场?”   “是。那个叫贾三羊的小佃农不在,一个老篾匠去叫的贾风。王三是骤然鼓起的勇,贾风还没来,他就站立不安、心生怯意,几次想走。”铁风说到这,摇头嗤笑,“见到贾风后,还是贾风急了、追问,王三才说丢了两贯钱。”   “贾风怎么说?”   贾风:你就为这事?   王三郎往地上一蹲,哭着道:我也是没招了,不敢报官,想着上回丢了钱就是来找你才讨回来的。   贾风气笑:上回跟这回一样吗?上回是知道那鼠厮……再者,我让你做的事,你做不成,竟有脸再来讨钱?还是自觉有本事了,敢讹我?   王三郎猛然抬头:我做的成!前几天是我儿郎没把话说清楚,过两天,我去苇亭,一定问清楚。   贾风更怒:光问有什么用?这样吧,你想办法把你侄女带出来,我让阿蔚跟她见一面。   王三犯愁:我那侄女,就会干点农活,编草鞋,有啥好的?实在配不上你家儿郎啊。   贾风:你懂个屁!照我的话做,我就把你丢的钱补上。不过也仅补这一回了。人啊,再老实,也会像那野山河的鱼一样,越来越贪,咋喂都喂不饱。   铁风把贾风、王三你来我往的话语尽述。“之后,王三先归家,贾风遣一佃户,把钱送到王家。”   下午。   程霜去临水亭,把铁风查到的线索转告任溯之。   八月十三。   程霜返回苇亭。   令桓真称妙的是,贾风跟王三的会面,在程霜前去汇报前,任溯之已经知晓。   那个老篾匠,竟然是临水亭埋的眼线。贾风来晒麦场后,旁人都不能靠近,老篾匠不知主家和王三交谈了啥,但是一个在庶族里主事的郎君,被一普通耕者随叫随到,已经是极不对劲的事。   八月十四。   任溯之、单英、程霜,夜里敲开王三家门,对其审问,缉捕。   八月十五一早,缉捕贾风。   鱼案就此审清。   此案其实没那么复杂,难查是因为鼠大郎无论与主家贾风、还是与王三,平常都算不上相识。也就是说,鼠大郎既无身外财、也少跟人结交,没有被人谋害的原因!   程霜心善,在鱼案被村民传开前,把孤苦无依的王竹带到了苇亭。   王三犯事,不能直接告诉王荇的大父母,万一翁姥气个好歹怎么办?   铁风先让王禾见王竹,把事情说完,让王禾把猪圈里的猪捅了粪门,猪惨叫,王禾赶紧把大父母叫去猪圈忙活。   然后铁风带着王竹来王户,先跟王大郎几人说清楚。   傍晚。   王翁、贾妪还跟以往一样,喜气洋洋归家。猪没得病,当然高兴。   一进院,贾妪奇怪:“大郎呢?”平常这个时候,大郎在编筲箕。   “阿父,我有事说。”王大郎拄着拐杖,站在主屋门口。   王菽从旁边屋里出来,低着头、不敢抬,快语道:“大母帮着我一起烹食吧,我、我手疼。大父快进屋。”   气氛不对。   贾妪刚要问,王翁抬高嗓门道:“好。”放好独轮车,他示意老妻别跟来。   王翁刚进屋,就看到跪在最里头,双眼红肿、浑身微抖的阿竹。王二郎走过来,唤句“阿父”,再扶长兄。   二郎脸有怒色。阿蓬、阿艾都不在,看来被支到另间屋里了。王翁再看院里,孙女让老妻帮着,把陶灶移的离屋墙远一些。王翁回过目光,走到里头,坐下。   “说吧。出了何事?”   王竹抽泣,重重把头埋低。   王大郎道:“我来说吧。分户时,三弟分了十八贯钱,整日担心被人惦记、被人偷,先是在院门系绳索,后来不放心,把钱分开藏。他在杂物屋、牛棚、鸡窝底下都挖了窖,还是不放心,就趁进野山伐薪的时候,把三贯钱藏到樟树林边。”   说到这,王大郎一停。   王翁长叹:“继续说吧,一气说完。我受得住。”   “是。” 第209章 203 另一个贾风【感谢白银盟主,感谢盟   主】   “三弟藏钱时,被贾地主家的佃农鼠大郎跟踪,鼠大郎不敢把那么多钱偷下山,就挪到更远处的慈竹林藏。此人不傻,不敢昧下三贯钱。一是昧下了、不敢使,跟没钱有何两样;二是他无房、无地,钱放哪,盗下山后也得找地方藏;三是害怕日后被查到,得受重刑。于是他想出一损招,厚颜无耻的找到三弟、反要挟,让三弟自己往外传恶名……就说和他打赌输了两贯钱。”   王翁疑惑:“两贯?”   “对,两贯。鼠大郎的佣耕期限已到,三弟不答应他,他就远走、到别处当佃农。那三贯钱他全不要了,可三弟也找不到,等同损失三贯。若三弟应他,只损失两贯,还能得回一贯。”   “三郎信了?”   “那厮转移藏钱时,自其中一贯上解了一个钱,还把贯绳是几股、贯结是怎么打的,全讲出来。三弟次日进野山找,藏钱处果然空空。”   王翁一拍膝:“蠢!把钱藏到无主之地,可不就成了无主之物!丢了也是白丢。”   王二郎爬过来,眼睛红通着给王翁捋背顺气。   王大郎继续道:“三串钱皆不见,三弟着急,头一次壮胆去找那竖夫的主家……贾风。”   老人家倒吸口气,猛然想起前段时间三郎打听阿菽的事。   “他这一去,正合贾风毒夫的意。贾风一房在族中失势,又只有贾蔚一个儿郎,再不想法子维持,就会逐渐被别房奴役。此人正算计咱家呢,算计阿葛以后兴许能进官署匠肆、成为匠吏,算计怎么攀上阿葛!呵,三弟送上门了。时机处处凑巧,鼠大郎的佣耕之期已到,不再续契。贾风为了彻底拿捏住三弟,就约了当晚戌正时刻,在野山河给三弟、鼠大郎说和。”   听到这,王竹颤抖的更厉害。   “唉。”王翁叹了声,把孙儿拉过来,知道接下来,一定是丧尽天良之事!   “鼠大郎岂肯应,他很快就不是贾家佃农了。他说可以不要野山的钱,贾风想做好人,就替三弟出两贯钱。等他拿到钱,听到三弟自扬赌钱、输钱的恶名后,他便离开贾舍村,再也不来。贾风若不舍得,就别假充伪善。”   王大郎说到这,长吐一口气。“鼠竖夫哪知道,贾风叫他来,根本没想让他活着离开。贾风虽是地主,也常年种地,吃的好,力气比吃糠的鼠竖夫大。贾风先把对方踹倒在河滩,揪着鼠大郎的头发拖行、把那厮死死摁进水洼里。哼,什么说和?他早给鼠大郎选好了死路!”   “呜……”王竹失声痛哭。   众人随着王大郎的述说,仿佛降临那夜的河滩,目睹可怕命案!   “三弟吓得腿软,没跑出多远就被贾风撵上了。三弟问贾风……鼠大郎呢?贾风指指野山河。这毒夫威胁三弟,若三弟告官,他一定咬死了说三弟是同谋。他扔给三弟三串钱,若三弟答应不往外讲,可拿了钱即刻走。三弟这才相信贾风只害鼠大郎、不害他。”   王翁摇头:“拿了这钱,也算不得同谋。只要三郎连夜去临水亭、哪怕跑回村一喊,把事情喊出来,贾风还敢当着村邻杀人吗?”   王二郎冷哼一声,脑中纷乱无比。今世鼠大郎挪的是王三的藏钱,前世挪的谁的?如果前世也是挪王三的钱,王三哪来的钱?前世家徒四壁,顿顿糠饭,哪来的钱?   王大郎:“阿父说的是。其实至此,才是三弟的第一错。一直到贾太公离世,他都没报临水亭,是第二错。他去吊唁时,贾风放心了,把阿菽的事交待给三弟。第三错就是鼠大郎被打捞时,三弟就在岸边、临水亭的吏也在那,他仍没喊出实情!”   王翁:“三郎现在哪?”   王竹哭的鼻音沉重:“我阿父被任亭长带走了。程求盗怕我一人在家出事,把我带过来。”   王翁:“别怕。程求盗愿把你带来,就证明这事跟你无关。”   “不!阿父前些天丢了一个钱,到处找,后来在我床席下找着一个钱,他特别生气、骂我偷钱。我便和他斗气、不愿再跟他说话。其实那时候我多琢磨、细想,说不定能发现阿父不对劲,让阿父把秘密讲出来的。为了一个钱,阿父不值当的暴怒。我是他儿啊,尽跟他斗气了。呜……我咋这样不中用,我不孝,呜……”   王二郎烦躁道:“不关你的事。”   王翁的老泪润在眼眶里,鼻翼翕动:“自身不正,还能让家人扶一辈子吗?阿竹啊,记住,先得是父慈、才是子孝,否则就是愚孝!”   王竹愣住。   王二郎:“记住你大父的话!”   “嗯。”他赶忙点头。   王大郎:“阿竹说的一个钱,也跟贾风有关系。贾风吝啬,抛给三弟的钱中,其中一串只有九百九十九个钱,扣掉了鼠大郎昧下的。他招的供词为……溺死鼠大郎后,搜其尸身、没找到那一个钱,当时他害了一条人命,也惶恐,赶紧把尸体扔进了河。那段河岸是他挑选的,尸体紧接着冲走不见了。”   王翁震惊,郁到悲苦:“所以,哪有那么好贪的利啊!此人连一个钱都算计,若阿菽真……到了他家,得被算计成何样?咳咳咳、三郎这孽子!这孽子!!”   王二郎咬牙咬的咯叽响,从铁郎君把鱼案说明白后,他满腔的恨到现在都无处发泄。前世阿菽被贾芹母子欺骗,稀里胡涂惨死,今世又被贾风父子盯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阿菽这么老实,一次次被坏人盯上?!   王三这畜生,最好一辈子服役,永远别回来!   王大郎:“后来贾风报案佃农失踪,趁机去鼠大郎的草棚搜,没搜到一个钱,心里有忐忑,不过,也没当成多重要的事。他怕三弟知晓后多虑坏事,见到三弟后没讲。三弟这边则是日夜惊恐,回去后数钱,怎么数都少一个,找不到、他就胡思乱想,以为鼠大郎的魂来偷钱。在阿竹床席子下找到了后,怎不后怕、暴怒?”   王竹解释:“大父,伯父,我真不知床席下有钱。”   王翁:“那应当是姚妇留的。唉……”   那么多次机会,自家人还一起回村一趟,三郎都不自救。一条人命啊,喂了江鱼,三郎竟能若无其事的每天去种地。这是蠢吗?不,是狠!   三郎,就是另一个贾风!   魏晋时期,庶族地主间,高下悬隔,同姓之中的贫富差距很厉害。贫穷的族人,往往沦落到跟奴客的地位差不多。   感谢白银盟主:一个颖诶。感谢盟主:黄河瓯江泰山雁荡。   感谢所有赠送我月票的友友。待我病好后,一定恢复双更。 第210章 204 匠师大比来临   这夜,王二郎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零零碎碎,看到了好些嵌在水光暗影中的情景。   他看到蓄着乱糟糟须、瘦骨嶙峋的王三,正和一寻常老农站立野山河边,老农扔给王三两串……钱?还扔了两个什么器物,很小,王三赶紧拣。梦境太暗,细致处无法看清。王二郎觉得老农也有些熟,可惜梦里迟钝,没等寻思,视线前方便换了个虚浮的泡影。   也不知看到的情景发生在黑夜,还是梦境本身如此。污水般的浮影中,王三正鬼祟的在树林里刨坑藏物,一边刨、一边四处观察。   接下来,他看到穿着更破、更瘦、驼背的鼠大郎,把王三藏的物挖出,跑到竹林,用石头敲破竹秆,从一串钱上撸下一些,剩下的藏进竹洞。老农给王三的小件器物掉落,鼠大郎拣起来,先揣进布囊一个,另个在腰间比划,也放进布囊。比划的过程中,此物的银色光芒一闪而过。   又一团泡影更替。   王三跟阿菽争吵,越吵越凶,王三把阿菽摁在水缸里,阿菽挣扎、很快不动弹了,被王三装进麻袋,背到江边,扔了进去。   目睹惨状的王二郎,比女儿挣扎的还要痛苦,可怜梦境里的他是虚无的,现实中也醒不了,只能竭尽所能的往江水中扑,追着阿菽去,要把她从沉江的麻袋里救出来。   冬夜的水底一片漆黑。麻袋的系绳是松的,阿菽独自继续下沉。   突然!一绺火苗出现。王二郎飘游过去,逐渐看清,引着火苗的是一把枯草。   他被某种力量弹远,眼前浮现的仍是一团暗黑浮影。他根本没扑进江水。   这团暗黑里有声音,王三用这把火点燃了茅屋,侄儿王竹跑过来,要把火踩灭,被王三蹬倒。王竹哭求:“阿父住手吧,你连二伯也想烧死吗?”   王三:“是他逼我的,我不烧死他,等他查出是我弄死的王菽吗?记住,我是你阿父,你孝顺的是我,不是他!”   啊!王二郎拼命的想冲向王三,揍死这个畜生。这是什么世道啊,苍天啊!这是什么世道啊,能让人心恶如豺狼!   咯……王二郎急的喉咙发鼓,脸脖蹦筋,终于醒了。   刚才梦到啥了?他憨乎乎一笑,梦到他活了三辈子哩。人哪可能活三辈子,他活这一辈子就挺知足。   可恨王三这畜生,跟贾风一起作恶,幸好分户了。不能乱想了,赶紧睡,天亮后他要回贾舍村,先在村里住段时间,让阿竹在苇亭呆着。   八月十九。   王恬和桓真汇聚,向山阴县出发。程霜暂代亭长之职。   部曲石厚、铁雷随行。铁风留在苇亭。   八月二十,深夜。   宣城郡。   城门紧闭的泾县,哀嚎四起。   县令命狱门亭长将县狱罪徒放出,与早等候的心腹军士、隶臣妾、近两年被县府苟容的流民,几处汇合,屠城中富户、老弱平民,拘壮者。   城墙高矗,百姓插翅难逃。   县令江扬登上角楼,望着视野中偶尔燃起的火光,不满,很快又沉沦于掌控生杀大权的膨胀欢喜中。“桓式!不老实做你的踱衣县令,假借审案杀我侄儿,将我江氏族人充作隶臣,又掘走我辛苦筹备的十二窖牛筋弦,坏我大事,可恨!可恨!!报仇之日不远矣……先从助你为虐的桓真小儿开始……”   天亮后,江扬随兵曹史、狱门亭长在县署附近的街巷查看,所有门户大敞,家家有死尸,户户凌乱、血迹喷溅。   “十户中,三户都有壮者被杀。怎么做事的?”江扬不满。每个壮者都是将来攻城略地的先锋兵,这些人中多死一个,起事时,他的心腹兵就得添进去一个。   狱门亭长为难道:“那些流民杀红了眼,且有趁机报私仇的罪徒。”   以江扬几人为中心,俯视满城的潦倒,似乎拼成一个巨大的“乱”。   八月二十一。   山阴县。   王葛的过所竹牌上被添了一笔履历:初级船匠师。   原来匠师令有特殊规则:船匠人,铁匠人、木匠人,能改造两件达到天工技能、利国标准的器具,就可直接晋升为初级匠师。只要之前的匠人级别是匠工便可。   哈哈,意外之喜啊!自己是匠师了,已经是匠师了,会稽郡最年少的匠师。王葛抑制不住的抿嘴乐,心里有个小王葛已经高兴的挤眉弄眼、不停打滚。   即将考试的紧张心绪舒缓了不少,不过切不可自满!   刚才孟女吏告诫的对:“越往后,你会发现天地越宽,很多能者都是兼两类、甚至三类匠技于一身的匠师。你的天赋多开辟了一条路,要珍惜,绝不可因此滋生懈怠,浪费了天赋。”   是的,她要当自己不知此事,她仍要拼尽全力争夺、拼搏!   同一天,桓真、王恬到达山阴县南部的会稽山,准护军的郡武比考场就在此处。   八月二十二。   各县、乡抽调的游徼陆续进入山阴,与本地县、乡抽调的游徼汇合,共同担任匠师大比的巡吏。   踱衣县的游徼中,有个王葛萍水相逢、对方视她为仇敌的……司马冲。   他一进县城,四顾狞笑:“小竖婢,哼,我来了!”   “吐!”   “谁?”   啐唾沫的动静自他身后响起,司马冲立即回头,还和路途中一样,逮不着人。臭不要脸,有能耐当面啐他啊。   “呸、啐、吐!”司马冲朝三个嫌疑最大的各啐一口。   一个执桃木杖的老翁斥道:“不许当街吐痰!你二人是哪里的兵?”   就这样,司马冲找到了对头……陶廉,老翁在地上画了个圈,罚二人面对面、蹲够一个时辰。   八月二十五。   各急训营考生分类公布。   王葛被官署调到兵类考场,同报“农匠师可”的孟娘子,没被调动,仍是农类考场。   八月二十六,洛阳。   朝会之上,司隶校尉报“疑丹阳郡建邺县有乱,城门已紧闭数日,城外有匪,斥候无法靠近,不知城内情况如何。”   终于进入季秋。   朔日。   各急训营的训期结束。王葛背上行囊,由南城门离去,独自前往会稽山。   兵类考场设在那里,集合的限期是初五辰初。   她一天走不到,幸好路上时间足够了。   为了让行囊轻一些,王葛提前把寒衣穿上。路途中,临时搭建的棚肆、货郎的车和巨大货担,一个排列一个。固定棚肆卖农具、陶具的居多,货郎的车上五颜六色,挂满了恨不能掉出来。   狱门亭长:县属吏,负责监管县狱。 第211章 205 见鬼!   “小娘子看看头巾吧。”一个货郎笑着冲王葛这边询问。   肯定不是招呼她。王葛回头,果然,是一老妪携一小娘子在游逛。   啧啧,王葛好奇瞄过她们涂了厚粉的脸,还有醉酒般晕开在脸颊的胭脂,这是穿越古代后,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清女子面妆。别说,挺……喜庆。   就是切莫晚上出来,尤其别扎堆、蹦跳的出来。   后方,司马冲、陶廉一出城门,手中长棍同时捣对方,周围之人充满期盼,一孩童嗷嗷的叫:“打啊,快点!”随后,这幼童仰头问长辈:“城门内、外,无故斗殴者,是不是要被绑到高竿上示众一个时辰?”   “对。”   “打啊!快点啊!”孩童更激动。   小崽子!司马冲收了戾气,陶廉也不敢被人误会闹事。二人脚步匆匆,开始斗速,谁都想走到前头。   他们因为当街啐痰,去游徼营后,又被罚打扫街道。也由于这原因,一起被分配到木匠大类的兵考核场任巡吏。同样之职的其余游徼,都按正常起程时辰去会稽山了,唯他二人落后独行。   此时此刻。踱衣县,县狱。   王翁、王竹落后两步,由狱吏带着,走过一间间牢房。说是牢房,都不如苇亭的猪呆的地方好。一间间墙壁全是土垒的,夹道倒是挺宽,能容几人并排走。就是地面太脏了,全是之前下雨流的淤泥。   铲泥、往外运粪盆的都是罪徒。他们戴着木枷,右手仍被固定在枷眼里,仅能用不利索的左手干活。   王竹害怕,幸好大父温暖的手掌一直紧牵他。   狱吏停到王三的牢房前,先大声说:“看到了吧,若诚心改过,就能跟他们一样出来透透风。”然后解开拴门绳索。   光线冲进土牢内的漆黑。王三就倚在门口,惊慌抬脸,憔悴至极。他眼泪一下冒出来,嘴张合几下,羞愧捂面。   “呜……”   “呜……”   “呜……”沉闷的哭声连绵,从指缝往外溢。   王竹已经跪地,大父不说话,他不敢开口。   王翁:“我不是来给你讲道理的。总得让阿竹来瞧瞧你,别让孩子为了你,担上不孝的声名。刚才狱吏的话听到了吧,自省,悔过,才能有出来透口气的时候。行了,阿竹,扶大父走。”   王三想扑出去,却因狱吏就在跟前而畏缩,他泣不成声对着阿父背影喊:“要不是单把儿分户,儿能落到这种地步吗?”   狱吏将门关上,重新打绳结。   “你们都怨我……我也不想没本事……我也想争气……”   声音很快听不到。王翁摇头,一边走,一边跟王竹说:“咱们种地的,谁家分户能得那么些钱?还给你们三房雇好了佃户。人哪,唉……他从前天天在门外系绳索,现在住在绳索里了,报应啊!”   山阴县。   王葛走出几里路了,赶紧卸下行囊歇歇,饮水。两边的摊肆逐渐减少,往来的商队、挑小担的货郎仍络绎不绝。   有时想想挺讽刺,繁华的山阴县,从她六月来、九月走,城内的繁华她只见识过两次,一次是入城路途上,一次是离城路途上。   不过再一想,这算啥?倘若穿越到八王之乱的晋朝,会是何下场?估计像二叔说的,埋哪都不知道吧。   呼!   起风了,风催乌云,越结越厚。   洛阳倒是风和日丽。   皇宫内。   一座殿门开启,随皇帝进入此殿的官员有:司隶校尉卞望之,侍中褚谋远,中书令温泰真,散骑常侍陆士光,殿中中郎钟诞。   此殿四壁全是舆图,走到绘制荆、扬、豫最细致的那面舆图墙,皇帝司马有之看向众臣:“对这次建邺之乱,你们有何想法,都说说。”   卞望之先言,指着舆图上的吴郡位置:“吴县、嘉兴等地恐怕早乱……”吴郡紧邻丹阳郡东。   褚谋远:“宣城郡不得不防……”宣城郡紧邻丹阳郡南。   温泰真:“可调荆州之兵讨贼……”荆州为建邺上流之地,有善战的蛮僚甲兵。荆州刺史是陶恭渊,忠心不必怀疑!   陆士光、钟诞……   晌午。   山阴县。   暴雨欲来,风飒飒兮木萧萧。   王葛顶风而行,肥大的裤管被吹的后、左、右乱鼓,若不是行囊压沉,非把她吹回山阴县不可。   奋力!前行!她埋首,把自己想象成宁采臣……果然倒霉见“鬼”。   “啊!”猛觉头上一松,她惊叫一声,慌忙捂,晚了,头巾被吹飞。油渣渣的碎发乱舞,噼里啪啦打她的脸和眼。   后头的司马冲是真倒霉啊,刚被土迷了眼,正要揉哩,啪!王葛的头巾跟记耳光一样,呼在他脸上。   什么布?这……味儿!   王葛回头正好瞅到,吓得赶紧过来,风吹的她加快了步子,一直冲到司马冲跟前。“郎君,得罪了。”她勉强揖一礼(对方手里有长棍,必须要有礼),差点被风吹撅。   一抬首,和司马冲短暂的四目相对。王葛一边抓回头巾,一边斜着眼睛掉头,装着没认出对方。见鬼!也太巧了。此人不是准匠师考和她粪战过的乡兵勇夫吗?桓郎君提过一次,对方姓司马,叫……司马中、司马东、还是司马空来着?   见鬼!王葛!竟然是小竖婢王葛!!司马冲恨的咬牙切齿,眼睛里的那粒砂更疼了。他速度慢下来,怎么办?好容易遇到仇敌了,怎么办?暗着惩治她是一回事,明着不行。   好激动,又束手无策。先跟着她。   陶廉超越司马冲,投下鄙视目光,却发现对方根本没理他,只眯着单眼,恼怒瞪着前头的一个小女娘。   陶廉超越王葛,好奇的瞅一眼。   又是个拿长木棍的。王葛余光瞧到就够了,不敢看此人,哪怕对方正常赶路了,她也不盯人家的背影。   不到一刻时候,豆大的雨点开始砸地。   路上行人纷纷往两侧树林里跑,王葛也是。啥雷劈不雷劈的,先躲雨再说。   刚到林间,雨下密了。王葛在树下卸筐,把绳解开,一蹲,草席撑在头顶和筐上正好,还能余出一小块,护住腚。   树枝才能挡多少雨。司马冲很快被浇得无处可藏,只能尽力贴着树干站,隔着丈远,盯紧王葛。   王葛掉头蹲。   天色在短短十几呼吸间,越来越黑。   司马冲腾挪、跳跃,移到王葛对面的树下。   王葛越来越害怕,此人不会想害她吧?不行,不能这样僵持了,她背上筐,顶着草席,顺着路的前行方向走。   地面泥泞。她匆匆回头,司马啥果然在尾随!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才能甩掉他? 第212章 206 别轻易信人   前方突然一声暴喝:“小娘子只管走!”   陶廉出现,熊阔身板好似林中多了棵树。他在跟王葛错身时,以木棍点地、腾空、越向司马冲。   “多……”谢字未出口,王葛就目睹壮侠失手!   先是棍端打滑、狼狈摔倒,对方反应极快的就地而滚,抡棍,一棍又一棍的扫司马冲的腿。   有人见义勇为(武艺不济),她却逃跑,是不是不大好?于是王葛又目睹暴怒的司马冲“跳绳”。   第一跳,司马冲骂:“滚开!”   二跳:“离开荷舫乡……”   三跳:“你就跟我作对……”   四跳:“我从前都不认识……”   五跳:“你、何时得罪你?”   泥水纷飞。   陶廉吃亏在草鞋上,一沾泥水分外打滑。他暂顾不上回嘴,只能以蹲低的姿势稳住自己、并步步紧逼,长棍舞的“呼呼”生风,誓要扫中司马冲的腿。   六跳、七跳后,司马冲找准棍扫的频率,一脚踏住,踹翻陶廉。   王葛暗呼糟糕!   陶廉奋力扑抱,司马冲被结结实实抱住脚腕趴倒。   “啊!”司马冲快要气死了,他宁愿在天下人跟前出丑,也不愿再在竖婢跟前出丑。砰!他捣中陶廉下颌,之前二人较量过,对方根本不是他敌手。“蠢夫到底发什么疯,我赶路,干嘛一直拦我?啊啊啊!”   “你答应不抢小娘子遮雨的草席,我就松手。”   司马冲一愣,继而大骂:“放你狗臭屁!”   “那你为何一直尾随她?”   “我顺路!”嗯?竖婢哪去了?   “你心若正,顺路也应避开!”陶廉见司马冲不挣了,随对方望的方向望去。嗯?小女娘呢?   王葛跑了。   抢她草席?老天呀,这壮侠脑子有……点天真。对方和司马歹徒既然认识,她没必要呆下去了,重回官道,俩脚互刮,把糊满的泥刮掉,顶着风雨快行。希望运气好,能遇到行商的队伍,歹徒就是再追上来,也不敢当众行凶。   寒衣早湿透,又沉又冷,幸好天色渐亮,肆虐的疾雨逐渐转小。   雨停了。   王葛跑向另一侧的树林,找处隐蔽地,解决个人问题,换上干衣,先没出林,就在能望着官道的林边走,不时观察道上。   还真被她看到司马歹徒了!她躲在树后,一动不动。司马冲很快前行不见。   脑子不好使的壮侠一瘸一拐也出现在官道。   王葛仍不动。   此刻,会稽山北。   山脚下一处平缓地带,就是郡武比考场。雨刚停歇,有人迫不及待的纵马,开始往山坡方向冲。   桓真、王恬也在其内。   可惜天将晚,少年勇夫们仅能奔上坡,在林间叫嚣一阵,和坐骑一起撒撒欢,就必须勒马返回。   初十开始比试。初五封这座山头、放各种山兽。   第一考项是狩猎,比谁在这座山头射杀野兽多、谁猎的兽凶猛。   坐骑都是自己的,一直到初五,必须让坐骑适应爬此山、钻林。当然,少年郎们更希望能提前遇到真正的山兽,大显威风。   所以啊,这种准护军的赛斗选拔,平民百姓如何参加?仅仅是矫健战马,谁能买得起?还得驯好。   沿郡武比考场大概平行的位置往东,便是木匠、铁匠大类匠师大比的兵类考场。   王葛离这里还很远。   天黑了,她总算遇到商队,应当是个大商队,她往前走了走,骡车仍望不到尽头。   官道下边、林外的窄地,每隔数丈远,有人在用小陶灶烹煮食物。透过火光,能看清这些人有男也有女。王葛放心,又回到队伍末尾。卸下筐,先饮水,然后拿出裹在铺盖里的布囊,里头是今早庖厨多给的麦饼。   这种天气,饼放两天坏不……咳咳咳!   她被饼沫子呛嗓,司马歹徒不是走在前头吗?为何又站到她面前?不怕他,这么多人呢。   “你再靠前一步,我就喊救命。”她直接警告。   司马冲就地一坐,把木棍横放腿上,撩开全是泥巴的乱发,疲惫道:“有多的饼吗?给我半个也行。”   敢不给吗?布囊里还有六个,王葛拿出一个,扔给对方。   司马冲吃几口,缓过饿劲,说道:“你去会稽山?兵类考场?”   “你怎知?”   “我!你那个考场的巡吏。”司马冲很贱的一挑眉,紧接着道:“你考试时可小心了,别让我逮着你作弊。”   “饼里有屎。”   司马冲乐咧的嘴凝固,问:“你刚说啥?”   “饼给你了,快吃。”王葛转个方向,看向身后的路。   司马冲疑惑的、凑到饼上轻闻,再使劲嗅。味是不太好,但绝无粪臭。   “吧、吧”动静传来,陶廉把木棍当拐,也过来了。“你哪来的吃食?”   你才吃屎!司马冲把饼一扔,陶廉接住,又意外又胡涂。   “我都咬过了,还能害你?不想吃还我!”   陶廉再往前两步,看到被车挡住的王葛……的饼。   “还你!”他很有气节的把饼扔回去,坐到旁边,重重叹气。   王葛不等他开口,掏个饼扔过去。   烦死了!这都是庖厨计算好的口粮,那么大的商队,他们不讨食,偏偏管她讨。   陶廉难为情的解释:“这商队吝啬的很,连口热水也不给路人喝。小娘子放心,我此行去会稽山,你若跟我顺路,我充当护卫,还麦饼之恩。”   原来如此。王葛小声问:“为何连热水也不给路人喝?”吝啬到这种地步,不怕坏名声吗?   司马冲抬高嗓门:“之前救人,被讹了。正好,不必假仁假义行善!”   三人跟前的车动了。车夫喊:“你仨让让,别靠这么近!”   好尴尬,王葛抱着筐往后挪了十来步远。   陶廉:“小娘子别乱走,我去拣些树枝。”   司马冲则走到车夫那,道:“跟你主家说,管好每头牲口,明天道上要是留下一点粪,我就去告官。听到没?!”他回来,望望天,看看四周。   王葛迅速偷窥他一眼。   “我也去拣树枝,很快回来。记住,别轻易信人。”司马冲朝陶廉离开的方向去。   王葛深思这句告诫,铺开草席,有一面已经没那么湿了,总比睡地上强。她把筐搁在自己眼前,朝路边侧躺,盯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别轻易信人……指商队,还是壮侠?   这个司马郎君如果真打算谋害她,多此一举告诫她做什么?   唉,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管她怎么警觉都没用。她现在拼命逃,对方追赶,她肯定跑不过。不如赶紧休息,把体力歇回来。   兵类考场,会是什么样子呢?   考行军打仗吗?考攻城器械吗?那不成了天工技能的木匠了吗?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第213章 207 有人将从北面来   “木匠大类、巧绝技能、兵类考场,第一项匠师技能考核为……迂直划线,六取一对决!计时鼓三声后开始。”   咚!   九月初十。   辰初一刻。   第一声震耳鼓音,掀开了王葛匠人之路的新征程。   幸亏她来了兵类考场,总比试人数只有一千二百人。她无法想象农类考场得人山人海成啥样!   运气还算好,入场后只看到担任巡吏的陶郎君,没看到可恶、贱气的司马小郎。虽然这一路上,对方确实没有害她性命的意图,但那人也绝对不是好货!   她目光重新移回观测墙,可惜从这个角度,看不清楚墙面绘制的长线。自现在起,杂事都跟她无关。不管司马或陶,他们若敢借着巡吏身份跟她私下接触,她便告发。   咚!   第二声计时鼓。   “迂直划线”规则:制作区前方矗立的观测墙,是此次考核的模器图,墙形正方,自地而起的各边长均为十尺。从墙的左上部分至右下,画着一条五寸宽距的崎岖长线。线段迂处与直,都毫无规律。   考生要将崎岖长线,在材料泥坯木板(边长两尺)上,缩画。工具为刻刀。   考生先近距离观测模器墙,随拨浪鼓停,必须进入制作区。再起身,视为主动结束考核。   淘汰规则:每六名考生为一组,六人中,根据画线标准,只留取一人。若都达到标准,则根据考核时长,末尾淘汰。被淘汰的五人,非真正的淘汰,需要进行第二轮加试考核,仍只留取一人。这次被淘汰者就再无机会了,立即走离场通道,敲不如鼓。   王葛乍闻考项时,跟其余人的惊诧不同:缩画线段!是河东裴氏裴秀开创的地图绘制方法……制图六体中的“分率”!也就是后世的“比例尺”。   没想到兵类考场的第一道考项,竟然跟绘制舆图有关联。王葛暗暗激动。   咚!计时鼓结束。   王葛和其余五考生跑到观测墙前。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匠吏摇着拨浪鼓过来。这时候,没人嫌拨浪鼓吵,反而希望它响的时间久一些。   崎岖长线起始位置不到最顶端,王葛个矮也没关系,稍稍离远即可。现在目测到的线段,没有圆滑的过渡部分,迂与直的交接处全是棱角转折。她打算先大略自左至右走一遍,再返回……狗官!   波浪鼓竟然停了!   她走的最快,都没走到线段尾部。   没办法,六人迅速坐到制作区。六个制作区分为两排,前三、后三,只要不出各自区域,观察时有一定的活动范围,前排的人挡不住后排视线。   第一排跟观测墙相距正好一丈,第二排再远五尺。   王葛在第一排的正中位置,最利!   位置顺序是根据急训营成绩、郡县初选成绩汇集后,再综合比较而排列,王葛带着初级匠师身份来考,而且急训营成绩拔尖,谁配与她争?   所以也就波浪鼓一停的时候她慌了下,坐入制作区后,已经沉静。   王葛把观测墙上的线段当作河流,将“河流”缩画,无论迂、直,肯定都要保持同样的缩小比例。材料木板比观测墙小五倍,那就按着这个比例来,将宽度设置为一寸距,拿起刻刀,下刀。   西侧的郡武比考场,第一项考核也在辰初开始。   一千名少年勇夫纵马奔驰,冲进山林。   桓真、王恬已经分开。   每人的箭箙中只有十只竹箭,刻有记号,可根据记号查到户籍、姓名,防止有人用箭伤人、或冒抢猎物。   满成绩为十猎物。以其余方式猎杀兽,不计入成绩。猎物凶狠等级一致、数量也相等的情况下,按射猎耗时长短末尾淘汰。   桓真发现的第一只猎物,是雪白美丽的肥兔,一看就是驯养的。不但不跑,还朝他跳过来。   挡路!他照常纵马过去。兔亡。   王恬发现的第一只猎物是鹅。这鹅的主人一定很喜欢它吧,脖子上还挂着漏了个洞的小食袋呢。浪费一只箭杀鹅?那能行?他低身,掐住鹅,抢了食袋扔开鹅,对它扔下句:“要学会自立!哈哈!”   勇夫丙也找到了猎物,是只普通的公鸡,挺灵活,一直朝着下山方向跑。不管它,若射杀一只公鸡回去,他要被旁人笑死!   “嘎!嘎嘎嘎!”三只鸭子一起朝勇夫丁叫唤,还又掉了头一边跑、又停下来等他的样子。   “滚!”勇夫丁气笑,没管三只鸭,心想,郡署也太瞧不起他们了,用兔子充当山兽也行啊,竟用鸭!   监测第一座山头的猎鹰有十只,往来不停的飞巡,鸣叫。它们的任务是惊退山鸟,不让勇夫们有射杀山鸟的机会。   桓真他们不知道,初五至初十,这座山上本就少的可怜的山兽已经被清除,并按比试人数、每人十只猎物的数量投放鸡、鸭、鹅、兔。这五天内,这些家畜已经死了一些。他们现在每放弃一次机会,就更难满载而归了。   而下场考核,跟这场的猎物息息相关,将更加苛刻!   离郡武比、匠师大比考场遥远的某处山谷,也驻扎了营地。   营地四周有简易草棚,五十名郡兵、一百名乡兵驻守。   营地中央,坐着两百罪徒,每两个罪徒被戴在一个大木枷上。大枷五尺长、宽,套住脖颈的孔是一前、一后排列。   木枷非常沉,两名罪徒如果活动,必须小心翼翼,想跑起来根本不可能,因为他们的左脚腕上,还连接一条粗绳索。就算左手没被铐在枷上也无用,没合适的工具,徒手解开绳索的工夫,早被兵卒发现了。   况且山谷内潮湿、泥泞,罪徒之间是这几天才被拷在一起的,之前根本不认识,谁会信谁?被告发就完了。   可是为何把他们拉来此处?已经在山谷呆了五天,每天不用劳碌,还管两顿饭食。   一个发丝灰白的罪徒,问前头的同枷罪徒:“你发现今日这些兵有何不同了么?”这是他来此处后,第一次开口,声音似天生就那么低,且浑厚。   同枷罪徒没精打采:“不知。”   “他们在不停的往北望,证明一定有人将从北面来。也一定与我们有关。”   “那又咋样?我们不能动,也不能跑。”   “哼。我有猜测,今日起,饭食会减。且看吧,如果我猜对了,呵呵……”   “有话直说!”   “不急,如果我猜错,那就不必说。” 第214章 请假   不好意思,我咳嗽太厉害,也一直犯恶心,实在没法码字了,一天。抱歉。 第215章 208 王恬的好运气   此时王葛正在爬山,小心踩实脚下,一边搜寻周围。   找到了!   “定位竹简”被压在一块石头下,露着半截。简的黄篾面刻着路线代号,竹皮面只刻了一个字,不知是篆文还是啥,文字看上去跟个蹑手蹑脚走路的小人一样,啧啧,越看越像。   王葛不认得此字,不再浪费时间,放进材料布囊里,以脚下位置重新定位“崎岖线段”,继续攀行。   第一项考核、每六人取一的首轮角逐,王葛胜出。赢者共有二百人。   剩余的一千考生再每五人一组,进行次轮对决,也只留取二百人。   次轮对决的时间段内,王葛这些首胜者先展开第二项考核的首轮对决:征路迂直。   规则为:将前项考核“观测墙”上的崎岖线段,化为二百倍长度的实际路线。出发位置由匠吏指定,并交给考生一个“起点定位竹简”。前行路途中,还能遇到八个这样的“沿途定位竹简”,能拣到五个,到达指定终点,竖起“终点定位竹简”,即算通过此项考核标准。   允许藏匿、或改变别人的“沿途定位竹简”。   淘汰规则:按通行时间长短末尾淘汰。只留取一半人数,被淘汰的一百人,要跟后续出发的、同线路的胜者进行加试比赛。   需要注意的是,“沿途定位竹简”不仅仅起纠正路线的作用,有的还包含奖励。   这就涉及到一个取舍问题。想拿到所有奖励,就会延误任务完成时间,如果拣够了五个就算了,万一放弃的其余竹简里,有要紧的奖励、甚至影响之后的考核呢?   扑噜噜……   王葛脚下的碎土烂叶不停往下落,她紧紧搂住烂木桩,往后一瞧,吓得一阵急喘。   观测墙上的线段,按直线距离也就一丈,加上几个迂回、再乘以二百倍,怎么也得二里多路。   这段陡坡是必经之途,躲不开。她念叨句:“不急、不能急,安全第一。”然后抓紧前方的藤枝,使劲拽拽,很结实,她揪住藤爬上,继续找这种藤借力。   看到第二个定位竹简了,一端穿了麻绳,挂在不远处的矮树上。但是……它这个定位点跟她计算的路线横距相差一丈。   误差这么大?   王葛先在脚下位置做好记号,再过去够竹简。她得跳起来把树枝往下拉,才能够着。幸亏多个心眼,她先观察落脚周围,发现了一根尖利木刺。   木刺明显是被人插在泥里的,如果在树枝底下蹦,很可能踩中。这种竞争手段也太恶劣了!王葛拿了竹简后,回到原来的位置。   终于爬上陡坡,拿到了第三个定位竹简。这证明她计算的路线是对的,更证明刚才的定位竹简被人做了手脚。王葛远望,西侧方向远处的一个考生回头。   是他?!这种善爬山的小人始终在她前头,王葛会越来越被动。   郡武比考场。   桓真猎了两只鹅、两只鸭、一只鸡。他早察觉不对了,其实这座山不算宽广,他和不少勇夫狭路相遇,凡是前段时间骑术、射技特别高超的,都和他一样马背空空,功夫寻常者(相对他来说),有的猎了鹅、有的猎了兔。   此考项,一千勇夫只取八百,再这样耗下去,反而被那些没斗志的人取了胜!于是桓真见鹅杀鹅、见鸡杀鸡。这过程中,他发现连瞧不上的禽都越来越难遇到了。   尤其兔子,一只都没看到过。突然,他冒出个不好的念头,满山的野兽不会被清理干净了吧?不会按一千勇夫数,投放了正好一人十只的猎物数吧?   如果真是那样,有点糟呀。   加快速度!王葛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太受周围环境影响。其实不必如此,一切还要以观测墙上的线段走向、每寸距对应的比例距离为主,难道因为山路崎岖,就会改变走向吗?   不。这座山还达不到改变线路的条件。   从现在开始,路途所遇她匆匆扫过就可以了,要相信自己!她要把“崎岖路线”的每寸距延长,铺展开,覆盖于实际前行中!   拿出她脚步丈量尺寸的本事。   崎岖路线化作立体模块,铺开……就似前世的导航图一样,出发!   她脚下真的在慢慢加快了,集中精神,哪怕跌倒,也全神贯注于虚路线与实路线的重迭。如果她步步都对,必然会遇到“沿途定位竹简”。   有人捣乱又怎样?待她超过,那人就不足为惧!   话分两头。   王恬信马缓行,嘴里不停的发出召唤家禽的动静,弓箭随时待发。“咕咕咕咕,快出来,有好吃的。”   怎么办?快晌午了,他一头山兽都没遇到,打算先猎几只家禽算了时,发现家禽也遇不到了。   有动静!   王恬激动坏了,收敛杀气,下马,示意马儿别动,他蹑手蹑脚向前,看到了三只鸭子。   “嘎。”当中那只掉头跑。另两只跟上。   能让它们跑喽?王恬得意的笑,搭弓。   中间那只停下,又掉转头,朝王恬看,“嘎”一声,再掉头跑,另两只始终随它停、随它行。   “它要引我去哪?”王恬好奇跟上。   三只不怕人的纯良鸭一边摇摆引路,一边频频回首,生怕王恬跟不上的样子,这更让他好奇。   嗖!   嗖!   一只鸭被先到的竹箭带飞。   勇夫戊的箭则从鸭刚才的位置穿过,牢牢锲入泥地。   桓真不敢大意,眼盯勇夫戊,向下探身,用弓将死鸭勾起。   勇夫戊冷笑,傲然道:“警觉性不错。我是会稽郡孙戊。”   “踱衣县苇亭亭长桓真。”   “你是亭长?”   这次轮到桓真傲然一笑,夹马腹,不再理会对方。   三只纯良鸭停下来,围着个乱草遮挡的土洞“嘎嘎”乱叫。王恬把草扒开,里头黑,他撅根长点的细棍往里头探。   碰着异物了,软的!   他把细棍弯成圈,再用枝条把圈绑在另个棍上,再次往洞里探、一次次往外勾。   勾出来了!竟然是鼠狼!这可是山兽啊,非郡署放的驯兽。小鼠狼哆哆嗦嗦,王恬继续往洞里探木棍,跟刚才一样,又碰到了软乎乎的异物,果然还有。   明白了,郡兵把老鼠狼捉了或杀了,没发现此处下崽的巢穴。鼠狼下崽都是一窝窝的,运气好的话,他的猎杀任务一把就完成了。   仨鸭子齐齐看着王恬,意思很明显:咋样,没白来吧?   此时的王葛也超过了侧方向的考生,二人路线的横距也就五丈多远。比她刚爬上陡坡时的横距,近了一倍余。   这说明,她和对方必有一人出错了。 第216章 209 大盗齐矮人   因为所有考生的路线图都是一样的,无论哪处定位点,水平距离应始终一致。   王葛拣起脚踩的一物,竹简,朝对方得意一晃。   沿途定位竹简?此考生惊张嘴巴:完了,他算错了。   难怪一直没遇到竹简,是从何时出的错?他赶紧平着挪移六丈,可是不敢说挪过来的位置就是对的。他犹豫的往回瞧,怎么办?他现在只有四个“沿途定位竹简”,离最低要求只缺一个。   是继续往前赌运气,还是回头找,确保拿到五个?   小人!这就上当了?王葛暗自冷笑,趁对方犹豫,速回正确的路线。是的,她把上个定位点找到的竹简藏在袖中,假装从脚底拿出,令对方自我质疑,起码能延误他到达终点的时间。   王葛一步快似一步,跑起来,迂与直,已清晰的在她脑海、目中铺展,变成真正的路线。   第六个“沿途定位竹简”!黄篾面的路线标记是对的。   她已达到了最低要求,从现在起,只要到终点范围,找到“终点定位竹简”就可以了。   第七个!   第八个!   太好了,全拿到了。   已经望到终点,有匠吏、有游徼、有鼓吏,他们隔着距离一字排开。   “淘汰!考生进入终点范围,两侧距离与终点定位超过二尺。”离王葛很远的水平线上,也有考生到达终点范围,然后两侧寻找“终点定位竹简”时,被察验匠吏判淘汰。   王葛直冲目标,拿出竖插泥土中、带着竹皮的“终点定位竹简”,它和草丛混为一体,很不显眼。   一共十个竹简,全部交给察验匠吏。   郡武比考场。   王恬最先返回,十只幼鼠狼,郡兵察验,每只均死于箭杀。完成了任务,王恬跟郡兵汇报,去休息区域找到部曲石厚,把一同带回来的三只活鸭交给对方,嘱咐:“它们帮了我大忙,在附近找家农户,给些钱,好好养着。”   他匆匆来去,石厚只得暂时告别铁雷,让铁雷帮忙看着马,他把鸭装进筐里,背着去最近的村落。离开休息区大概二里来路,走上大道不久,有一布衣老翁携一涂着胭脂的幼童而来。   翁询问:“郎君,问个道。前头哪条岔道是去郡武比考场的?”   幼童在吃饼,饼挡着他半张脸。   石厚“哎呀”一声,急道:“去那边干啥?你赶紧去匠师考场。”他连指两下匠师考场方向,继续道:“看着我筐里了吧,凡去匠师考场的,都白给三只鸭。”   老翁“呵呵”笑:“知道了,谢郎君。”   石厚边走边回头,老翁牵着幼童走向岔道口时,回首,石厚吓一跳,赶紧闷头赶路。   老翁嗤笑,迈上匠师考场岔路。   幼童放下挡脸的饼,露出成人面孔,声音也是成年人的粗厚:“走错了吧?老贼,你别这时候讨利沾,为了三只鸭坏了我们的大事!”   “你懂什么?此人怕我们去匠师考场那边领鸭,给我们指的是错路,咱们按他指的,正好是去郡武比考场。”   “可路上别人指的跟他是反的!”   “路人有此人清楚?他是刚刚离开,不比路人的随意一说准?再者,你这副样子,丑而不自知,我若是路人也指条反路给你。”   “无路人指,你我走的也是『反路』。”   “哼,你倒是不惧死。”   “这件事做不做得成,你我都必死,不过早死是蠢夫!你再敢以貌笑我,我死之前,先宰你这老贼!”   再说石厚,待瞧不见老翁、侏儒后,把鸭朝草窝里一丢,立即往回返。   铁雷见他脸浮戾气,惊问:“鸭子被人抢了?”   “啧!说正事。刚才我遇到一侏儒,应是前些年吴兴郡通缉过的匪盗『齐短人』。我先把情况报给郡兵。”   “咱们一起。没听说过此人啊,功夫很强吗?”   “占了身矮的利,我打他一人应当不成问题,不过他身旁还有个匪,二人暂被我骗去匠师考场那边了。”   “啊?你就不怕他们在那边生事?”   “不会!这种被通缉的匪,接的是断头交易,一出手就暴露了,目标一击之下不死,死的就是他们。再者……万一来的不止他们呢?”   铁雷紧张的脸不敢动,唯眼珠乱瞟:“你说真的?刺杀?目标会是谁?”   “不知。这山里,仅皇室宗亲就百余人。”   “只要别是桓郎和王郎就行。瞪我干啥,这不是实话嘛。话又说回来,逮着通缉大盗得有赏金吧。”   “我都没敢乱来,你就别想了。对付这种盗,要以多取胜。”   “说的对。”   石厚不知,他确实猜对了“齐短人”的身份,不过对方过不来了,很快就死在了匠师考场那边。   从未时开始,勇夫陆陆续续下山,一个个忐忑无比,实在找不着猎物了,还不如结束猎斗,在耗时长短上争一下。   桓真也下来了,总共射杀八只猎物,他刚停下马,后头的勇夫就扑上来和他撕打。此勇夫发现的两只猎物都被桓真抢先射杀。   打吧,打吧,少年人嘛,就得多些血性。郡兵没管,这已经不属于考核区,只管清点、记录猎物数目。   再说王葛。   已经返回山下,进行第三项考核:十进之量。   同时开展的,是第二项考核的次轮比赛。   “十进之量”规则:以提供的木制“升”器为模,在此“升”器内隔出“圭、撮、抄、勺、合”。达成标准者,以完成时间长短末尾淘汰。   工具:一片木板,宽凿,木锤。   王葛在计时鼓中等待,已经很明显的感觉出匠师考核跟准匠师考核的不同。那就是难,难多了。   所以急训营期间,在一场场郡竞逐赛中,她才那么吃力,很难跟匠师一较高下。   同样是考基本功,准匠师考核其实考的很直白,就是尺、寸、分距的目测,以及徒手制线段、徒手画圆。   但匠师比试呢?第一项、第二项考的是对“度”的最强掌控,第三项考的是对“量”器的最强掌控:六粟为一圭,十圭为一撮,十撮为一抄,十抄为一勺,十勺为一合,十合为一升。   这里面,“圭”最难,仅能盛六粒粟。   会稽山下的平缓区域有限,匠师考场没有毡墙高围,仅在一些重要的拐角地方用木片竖起篱笆,反而是休息区围的篱笆多。   四周观赛的百姓很多,大多都是匠人。   三声计时鼓,观赛的匠人也跟着考生们激动,进入紧张的凿器中。   老翁、侏儒从远处看不出啥来,到了近前才知道来错地方了。 第217章 210 小匠娘害我   齐短人佯装吃饼,挡着自己的恶脸,先模仿老翁的胸有成竹:“咱们按领鸭人指的路,正好是去郡武比考场。”   紧接着,他怪笑嘲讽:“哈,哼,此处是郡武比考场?你以后莫叫多智翁了,改叫失智翁。”   练武之人耳力好。齐短人声低,周围微有嘈杂,老翁还是听得很清楚。“休说无用的话。你回来!”   “怎么,还要再听你的?赶紧折回去,耗不了太长时间。”   “折回去找死?”随周围愈静,老翁拽着齐短人走离人群,蹲下身。落在旁人眼里,只以为孙儿跟老人闹别扭。“现在想来,那壮汉不对劲,很不对劲!倘若他是郡兵呢?郡武比考场会不会已经布下网,等你我入网?早死是蠢夫,这话是你说的吧?”   齐短人眉目倒竖,更丑恶。   老翁继续劝:“不如在这里呆着,等那边松懈了,天黑再过去。”   “也好。我刚才瞧上了个小匠娘,警告你别拦我,否则我先宰了你。”   老翁气愤,知道齐短人的恶癖又犯了,赶忙跟上。   齐短人臂力强,轻轻松松将人群拨拉开,扒在木篱笆上。此位置距离那小匠娘最近,瞧她,多细的腰身啊,他此生最稀罕这种半大女娘。可惜一个个死那么快,这次若能活着逃离,掳个小匠娘走,哈哈……   齐短人越想越激动,力道失控,一下把篱笆木板掰折!四处都有游徼,他怕惹游徼怀疑,又突然“急中生智”,寻思闹出动静,或许能让小匠娘回头,就揪住两边百姓、同时脚勾后头的人,就这样,数人一起压倒了木板子。   附近的游徼过来训斥众人,让他们全都退后,不能再靠着篱笆。   这时王葛刚隔好了“抄”器,听到人群骤然惊呼,果然回头打量。也是她眼力好,隔着两丈距离,看到了刚爬起来、用饼挡脸的、一个很奇怪的矮人。   第一感觉,不像孩童!此人举止鬼祟,头顶分梳两条大弧辫,刻意用饼挡着大半张脸孔,很凸的颧骨处比正常人红多了,应是涂有胭脂。   第二感觉,熟悉!两条辫、胭脂凸脸、短身材,种种特征怎么那么像……左夫子讲的一个匪?   夫子讲《广雅》释诂篇时,对“侏”字的解释为:短也。侏儒,短人也。   在谢氏上学的好处就是,通常一个字、一个词,夫子会以各种方法不断加深学童的印象。由“侏”的讲解,到“侏儒”,到吴兴郡有名的侏儒匪“齐短人”,再到“齐短人”的搭档“多智虫”,再到各州郡有名的通缉盗匪。讲的过程中,左夫子展示了诸恶人的画像。总之,当时一个释“侏”,给王葛这些学童讲了一上午。   言归正传。   齐短人眼力更好,计策成了!小匠娘果然偷偷瞧他,缘分啊!他挑眉,舔着饼边,倒是警觉,仍只露一半五官,冲王葛绽放笑容。   王葛转回身,毛骨悚然。   巡吏走到她跟前了,王葛举手。   考试过程中,允许考生有疑问。巡吏问:“何事?”   王葛指“升”器底部。巡吏蹲下,她立即小声先拣重点说:“吏切莫往我身后看,我发现一侏儒,太像通缉盗匪『齐短人』,我不确定,但不敢不报。”   巡吏眼皮一跳,头皮发麻,悄声:“说。”他一边翻过木“升”,假装看它的底部,并用手敲。   王葛速道:“吴兴郡前几年通缉过一个恶匪,绰号『齐短人』,此人喜欢涂胭脂、饮血,不过他做事莽撞,身边常有一个上了年纪,绰号叫『多智虫』的男子随行。他们杀人如麻,我看错还好,如果是真的,他们会不会故意来考场,然后过夜,乱杀百姓?”   巡吏越听眉头越紧,拿起材料木板,往木“升”里放,头不抬,疑惑问道:“你见过通缉画像?”   王葛:“在踱衣县谢氏南山馆墅见的,谢郡尉亲画。”   谢郡尉?!“过所竹牌。”   王葛递上。巡吏一看她出身、履历,明白事情严重了,小女娘可能没看岔。   “模器没问题!专心比试。”他大声撂下这句,还跟正常巡视一样,走到主察验匠吏那,把话迅速复述。   申初时刻。   匠师考场杀死两个通缉恶匪的消息传到了郡武比考场。   当时正好有个郡兵被派去传信,目睹了整场擒匪打斗。   随郡兵绘声绘色讲述,围着他的郡兵、勇夫、部曲,很快水泄不通。   “那边的游徼以加修篱笆为由,一人拿个木板朝二匪所在处聚。二匪各以寻常百姓为挡,起先没怀疑游徼认出他们了。然后有游徼分别盘问百姓,刚才是谁先弄断了篱笆?”   “此过程中,渐渐将无关百姓和二匪分开距离。多智虫警觉,齐短人因面丑而心虚,二匪始终保证自己身旁有百姓,万一有事能当成人质。”   “这时一个游徼喊那个绰号叫多智虫的匪,让此匪过来帮忙修篱笆。另个游徼则喊此匪身旁的百姓,让那个百姓去另一边帮忙修篱笆。”   “多智虫难怪被称『虫』,一慌就怂、一怂就乱了,多智变无智,傻了两个呼吸,被他打算当人质的百姓就这么走掉了!”   一勇夫忍不住赞道:“此便是阳谋!”   石厚给铁雷解释:“匪就是匪,心大又心虚。如果不按游徼的命令做,就会被游徼怀疑、针对,难脱身,这是他们的心虚。可直接暴露身份的话,仅有一个人质,匪觉得以普通百姓的一命抵他一命,不划算,这是他们的心大。这种紧要关头,谁犹豫,谁就会时机尽失。所以是阳谋。”   铁雷担忧:“如果心虚压制了心大,直接挟持人质呢?”   “但是绰号为齐短人的匪扔掉了饼!”郡兵语气变化,好似重回刚才的捉匪现场,“他不再掩饰袖中匕首,直接挟持人质,抵住旁边那百姓的腰,怪叫道……多智翁,这么多年了,你的虫胆啊,果然没长进,还瞧不出来吗?他们就是冲咱们来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多智虫骂他……都是你这短竖夫坏事,啊,我先宰了你!”郡兵鄙夷道:“这厮一个虚晃,朝游徼踢出碎土、掉头就逃。多智虫的本领就是草上飞,从前被通缉,就是靠逃跑本领一次次漏网。”   “数名游徼兜起三张大蒺藜网,挡在他前途。齐短人已经将百姓刺瘫,也跟数名游徼近身打斗,此匪确实厉害,天生神力,一臂竟能夹牢五只矛!另些游徼奔过来时,他将脚下那百姓踢过去,险些被戳死在乱矛上。”   众人听到这,有倒抽气的,有紧张到攥拳、咬牙的。   “多智虫的功夫不行,眼看蒺藜网越来越小,终于大叫一声拼命,很快被矛戳死。他一死,齐矮人慌了,要冲考场跑,但游徼已经彻底围死道路,他数次往考场冲都被矛尖刺回。此匪临死前喊……小匠娘害我,你等若不替我报仇,我做鬼也不放过你等!”   “嚯!”郡兵、勇夫们都沸腾了。   “什么意思?他还有同伙?”   “抓不着重点!啥小匠娘?”   “快说啊,急死人了,哪个小匠娘?” 第218章 211 罪徒苏峻   郡兵一脸正色:“都散了、散了吧。我哪知道哪个小匠娘?其实我真知道……嘿,也不能说!被匪同伙盯上咋整?”   其余郡兵摩拳擦掌:“他故意的,揍他。”   勇夫们赶紧散开,免得被误伤。   王恬撞下桓真手臂:“小匠娘会不会是……昂恶?”   桓真明白阿恬在含糊表达“王葛”,正要回他,勇夫庾羲把头探到二人间,一副探听到机密的样子问:“昂?还有姓这个的?及笄没?山阴县的?”   庾氏跟桓氏一向交好,桓真把对方脑袋戳回去,道:“昂匠娘这么有名你不知道?”   这时,郡武比第一场射猎赛的名额出来了,只念被淘汰者。有的人早已经心里有数,被淘汰后也要留在休息区,等待后续比试。总不能白来会稽山,失败了可以多看看,积累经验,为明年再战做准备。   明天的考核项目随之公布:卯初时刻发箭,辰初时刻出发,进第二座山猎物。每人二十只箭,猎够二十山兽为满成绩,可主动结束赛斗。所有人后日下午申正前必须归来。   从今晚晚食开始,所有勇夫的口粮,包括后续比赛过程中携带的饭食,均用今日的猎物置换。一只猎物仅能兑换一个肉饼。每天的兑换时间是晚食开始,亥初结束。   淘汰规则:山兽凶猛等级、数量是首要评选条件,成绩持平的情况下,再以耗时长短进行末尾淘汰。   最后,郡兵武官告诫:“此后每次进山均有风险,亥初前,有放弃比赛者,来找我!错过今日再想放弃比赛者,先棍责,再废乡兵身份!”   休息区,瞧了一天热闹的百姓有陆续离开的,他们都是附近的农户,也有留下的,已经支起陶灶卖煮食、烤肉。   除了勇夫带来的部曲、奴仆,还有一部分人,就是交易皮货、骑具的货郎。   不说休息区越发热闹,只说离开的人里,有一中年郎君,天生愁眉苦脸貌,他听不见武官在考核区训什么话,就不再浪费时间。   致多智翁和齐短人暴露、身死的祸首,是一小匠娘对么?   不管她是谁,躲在哪,他都会查出来,杀了她。   齐短人死不足惜,但多智翁救过他。接了这个交易,无论做成、做不成,他“苦荼郎君”都会死,就在死之前,偿还救命之恩吧。   夕阳慢慢沉于山峰,在山顶晕开最后的耀眼光华。   远处山谷里,二百罪徒躁动不安,觉出不对劲了。   陶灶减少,明显少了!   一中年罪徒问身后的同枷罪徒:“你今早的话说准了。看样子,这些兵不打算给我等发放晚食了。你说有人从北面来,到底什么意思?谁要来?跟我们有关吗?”   大枷一晃,压得他脖子疼痛不堪,不待身后出声,他恨道:“倘若我能脱困,先杀尽木匠,呼、呼……杀尽木匠,杀尽木匠。”他又饿又乏,气短急喘。   他恨制出这种二人大枷的匠人,来山谷后,每天压的他肩骨跟倒着往身体里长一样。这种滋味实在难忍!   后面的灰发罪徒似能看穿旁人心事,说道:“这种枷,原是用来押送胡奴的。”   “我等又不是胡奴!”   “呵,任打任杀,连牲畜都不如,跟胡奴有何区别?”   “废什么话?说正事。”   灰发罪徒微抬眼皮,乱蓬蓬的发隙中,杀意迸现。他声调仍如刚才,不疾不徐:“这些兵频繁望向北方,是期待来的人接手我等。接过去,想干什么?若想把我们当劳力贩卖,为何带到山谷里来?为何不去奴市?是不是只让我们来,不用妄想走?那么你再看这山谷像什么?像不像坑?随意坑杀的坑。”   旁边的罪徒听到了,谨慎问:“不能吧?咱们有两百人呢。”   “嗯,是比杀两人费些事。哼,哼哼哼哼哈哈哈!”灰发罪徒毫不掩饰讥讽。   郡兵、乡兵开始吃晚食了。   有罪徒喊:“给我们饭吃!”   “我要饮水!”   “我要屙屎!”   这种没用的闹腾,兵卒根本不理睬。   围着灰发罪徒的这撮人,诡异的安静。   安静总会被打破。“如果是真的,坐以待毙吗?”   “能怎么办?跑又跑不了。”   “想办法引个郡兵过来,齐心协力拿住他当人质,怎么样?”   “齐心协力?到时肯定有人胆怯!”   “武官不会为了一个郡兵放掉我们这么多人。”   “那就想办法逮武官为人质。”   “做梦吧,把你的枷松了,再给你把刀,你也打不过武官。”   “那怎么办?这不行、那也不行,不能真等死吧。明天再不给我们吃食呢?更没力气拼了!”   灰发罪徒闭着眼,跟睡着似的,任周围你言我语,根本不参与。他未睡着,而是想着自己悲惨、不甘的一生。他姓苏,名峻,长广郡掖县人,十八岁被举孝廉……朝廷驳回。后来因他才学出众,长广郡署举荐他为主簿……朝廷又驳回,太守被斥责。   从此他空有才华,无人敢用。再后来,他回到乡里,广施善,收容流民,降佃户田租,期待贤名远播……哈,结果朝廷给他安了个聚流民作乱的罪名!   他命途中,似有一双恶手,始终在他奋进的前路阻挡,每次都精准的掐住他的喉咙,令他一步步入囹圄。为何啊,他得罪谁了?上天何其不公!   这个季节,太阳一落山,天很快黑下来,寒气四面八方的涌。   但是郡武比考场的休息区随一落选勇夫的咋呼,又一次沸腾了。“了不得、了不得!我去匠师考场那边转悠,寻思万一真有匪同伙出现呢?没想到差点去晚了,已经打起来了!”   轰……此勇夫被包围了。   “啥啥啥?赶紧说!”   “哎哎?轻点挤,我的鞋,谁把我鞋踩掉了。”   桓真不动声色把鞋踢远,找不着鞋的勇夫刚钻出人群,桓真就把个矮的阿恬硬塞到空隙里。   最中心,俩勇夫蹲下,让讲解勇夫踩上他俩的腿,高出众人半个身后,讲解勇夫提高嗓门道:“都别急,我快些说。匪同伙是去给那个叫多智虫的匪报仇的,上来就挟持住一游徼,仅挥舞右拳,其余游徼就很难近他身,加上顾忌人质,没敢放箭。有个游徼冲此匪连扔两坨屎,打破僵局,但是此匪的拳头真猛啊,连矛杆都轻轻松松被砸断。拼死上前的游徼,几乎全一击之下被捣吐了血。”   勇夫孙戊怒喊:“那是他没遇上我!”   其余人都让孙戊别咋呼。   讲解勇夫:“此匪始终掐着人质的要害,不停的变化位置,令人不敢朝他投矛。他问……你等分明是提前等我入瓮,告诉我,你们怎知我会来?”   周围嘈杂声顷刻间消失,啥意思?是匠师考场那边早知道此匪要去,守株待兔的意思吗?   讲解勇夫眼眯起来,高深莫测问众人:“这时主考官出来了,你们猜,主考官说啥?” 第219章 212 贱匪苦荼   他脚下陡然被俩勇夫故意一晃,差点栽下去,不敢装高深了,赶紧模仿主考官的威严风度,指向前方:“你就是七年前、吴兴郡、莫干山的漏网之徒,苦荼。莫干山被剿,你逃掉后受了重伤,被多智虫救下。齐短人愚蠢,一直以为多智虫是他的同伙,其实多智虫真正的同伙是你!凡其出现的地方,必有你!我们击杀多智虫后,立即将消息扩散,等的就是你!”   讲解勇夫暂停讲述,弯低腰,使劲摁俩勇夫的头,掉转方向,一边解释:“都别急,该讲苦荼了,我现在模仿苦荼。有个叫司马冲的游徼从后头袭击他,苦荼察觉,换……个方向。”他龇牙狠拧俩勇夫的耳朵,报刚才晃他之仇,俩勇夫则掐他的脚腕。   司马冲怎么也在会稽山?王恬和桓真对视一眼。桓阿兄跟他和温式之提过恶匪“苦荼”,此匪是廷尉府登记在册的重要逃犯!遗憾啊,自己若是在匠师考场那边就好了,一定能牵制住此匪。   讲解勇夫站稳,继续讲:“苦荼已经被包围,还有弓箭兵,再怎么能耐也逃不走了。可是他神色除了悲苦,不见丝毫慌乱。他说道……你们以为我中计了?不,我是宁愿舍命,也要为恩人收尸。别逼我乱杀,我只想带走多智虫的尸身,再见识一下,是哪个匠娘害的多智虫、齐短人?让她出来,不需靠近我,我立刻放了人质,束手就擒。”   “恶匪哪有实话?昂匠娘千万别信啊!”庾羲急道。   离他近的勇夫都听清了:“昂匠娘?”   “小匠娘姓昂?还有这姓?”   庾羲捂嘴已晚,心虚不敢瞅桓真那边。   武官带着几个郡兵过来,打断众人继续猜测匠娘姓氏:“什么昂啊低啊的,别乱传。继续说!”   “哦。”讲解勇夫赶忙道:“我当时离的不算远,看到主考官身后,昂、小匠娘斜探出头,又迅速缩回去,大声道……你已见到我,说话算话,放了人质。”   “苦荼掐紧人质的喉咙,掐的那游徼痛苦哀嚎。苦荼道……我没看清,你出来,走近些。”   “小匠娘吼道……住手!我知道你绰号的由来了,苦荼酱是所有酱里最贱的,你不配被通缉,你是世间最贱的匪。说完,她一下站出来!”   听到紧张处的众勇夫、郡兵皆愤怒。怎能让小匠娘站出来?匠师考场那么多游徼都是死的吗?   讲解勇夫声音开始哽咽,有了鼻音:“幸亏主考官早防备,顿时伸臂,挡住小匠娘面容。然后,主考官挥手,两排匠人执弓箭,站到考场的篱笆前。看他们执弓的姿势,分明、分明不懂射箭。有的人浑身都在抖,但仍坚定的挡在主考官和小匠娘前头。”   “主考官喊……众游徼,你们看到了吧,我等匠人有血性,愿意以自己性命换取人质。可是不行啊,打打杀杀的事情都要匠人替你们干,要你们何用?你们的血性、勇武,在哪?该使出来了!难道要让匠人护在你们的前头吗?”   “那人质不再哀嚎,苦荼掐的他喉咙响、脸都紫了,憋的他双手乱抓,可他就是不再吭声。苦荼更怒,一拳捣人质的腹、又一拳砸断他背。这两拳下去,下去……”讲解勇夫嘴唇哆嗦,擦掉泪,变了声调继续:“苦荼那畜生拖着游徼的尸体冲击考场。他武艺太高了,弓箭近身、被他抡着尸体打飞,他将尸体抛到人最多的地方,然后抓住一游徼的武棍,将游徼举上天、甩出去,夺棍在手。这回更了不得,棍在他手中,如虎添翼!”   “这时又是那司马冲拼死上前,可惜两招就被打掉了武器。转折来了,司马冲扑上此匪的背,手上早备了粪汁,奋力抠苦荼的脸。主考官旁边一人撑弓、射箭,终于射中苦荼的左腿。咳、咳咳,扑!”   讲解勇夫毫无预兆的咳血,捂腹栽倒。   众人赶紧接住他。   武官大惊:“别围这么紧,都散开。”   武官扯开对方上衣,紧捂的地方大片紫黑。   讲解勇夫疼的龇牙咧嘴:“司马冲被甩飞后,我,我上了。我有血性,怎么能、能让小匠娘,让匠人顶在,前头……”他眼神渐渐没了光彩,晕了过去。   郡兵背起他去找医者,武官留下句“人没事”,也匆匆走了。   王恬郁闷道:“我高看自己了,司马冲都打不赢恶匪,我更打不过。”   桓真:“可是年少时候的苦荼一定打不过我们。”   这时,被淘汰的勇夫自发组织,结伴去匠师考场那边。虽然都知道苦荼肯定被拿下了,可是刚才没讲完,心里终归不踏实。反正夜里无事,干脆去匠师考场,一则确认茶荼是不是死了,再则,先后出现三匪,谁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匪?   苦荼确实死了,死后,游徼们不解恨,将其尸体砸成烂泥,唯留完整面孔。   这场仗里,游徼死了六个,重伤九人。   重伤者都安排在考官区域,由医者尽力治疗,司马冲也在其内,还昏迷着,算伤得不轻不重的。   为防还有匪同伙,王葛也留在这里。她帮着医者给伤员擦伤口,熬药。陶灶前,她想一会儿掉会儿泪,缉匪的代价太大了,每名游徼在一个时辰前,还都是鲜活的命。她想,如果不是她多事,给主考官汇报吴兴郡的其余匪消息,尤其跟多智虫、齐短人有关联的坏人,现在会不会顶多是她被苦荼找到、打死,这些游徼都还活着?   李女吏过来,坐到王葛旁边,劝道:“你没错,错的是滥杀无辜的匪。”   王葛不语。道理是道理,但亲眼目睹这么多人悲壮赴死,她接受不了。   “选择了兵匠师,我想,早晚都要面对今天这种险境。赶在考试的时候发生,或许是上天别有用意,提前让你们适应。”   王葛出神。兵匠师,是啊,她都差点忘了,通过匠师大考,她会成为木匠大类的兵匠师。是兵,就要面对战斗。   “不瞒你,接下来,初级匠师也要如此改。经历今日险境,我更坚定了兵匠师之路。希望你也能坚定。”   王葛看向女吏:“我坚定!”   “嗯。还有,苦荼看到了你伪装的相貌,主考官的意思是……”她附耳跟王葛交待。   当时主考官虽然遮挡及时,苦荼还是看清楚了王葛。不过她早有防备,提前涂了从女吏那借的脂粉,头发用葛巾包严实,裤管也不扎,踮脚走路,身高拔了一截。   苦荼被越来越的游徼包围时,一边困兽犹斗,一边大喊:竖婢六尺半,白面,最多十三!莫干山的儿郎,可听清了?莫干山的儿郎,可听清了?!   “我明白了。”王葛点头,盯着燃烧火红的灶口,疑惑着道:“我觉得……苦荼是在说反话。” 第220章 213 移动的树   “哪句?”   王葛知道李女吏是主考官派来的,可信任,四周没有靠近她俩的人,王葛小声道:“苦荼格外咬重『儿郎』,是能听出来的。而且当时连喊两遍,唯恐周围听不明白一样。有无可能……他招呼的是女匪?甚至跟莫干山都没关联?吴郡紧挨吴兴郡,我跟主考官提过的吴郡在逃匪徒里,就有女匪。”   李女吏瞠目,忧心的点下头:“有道理。”吴兴郡的匪结伙而来就够麻烦了,再加上吴郡?天哪,到底有多少匪?   这时司马冲“啊”声惨叫,医童立即过去。   王葛赶紧再跟女吏说:“苦荼、齐短人、多智虫,都是被通缉的,来会稽山途中得躲过多少盘查?他们这么费力,肯定不是为了来匠师考场捣乱、更不可能是特意来杀我的。他们目的一定很可怕,尤其苦荼!他武艺那么高,原本是想对付谁?”说完,她去瞧司马冲。   明后天,最晚大后天,郡署就能得知会稽山的消息,往这里增派郡兵。能增多少?不能期待过高。桓郎君跟虎头讲过,一个郡,郡兵的兵力最强,但是普通的郡,规模只有一千人,边郡、地广之郡也仅有一千五、顶多两千人。有大事发生,往往是调乡兵、游徼协助郡兵。   所以要做最坏的打算,靠人不如靠己。王葛相信主考官考虑的肯定比她全面周到,但这种关系性命的时刻,她想到什么必须讲出来,不讲出来不放心。   司马冲满腹话不讲出来,也不放心。   他蜷缩,手慢慢够靴,俩指头夹出个小布袋,一说话,肿成大血泡的嘴就裂缝渗血:“我的药椅(药里),放、放这个。神药,管、管用。”   嘱咐了药童,他睁左眼、闭右眼(上眼皮太肿,其实也睁着),瞅到了王葛,怒道:“竖婢,竟然跑我梦里、嗝!”怒极攻心,又昏了。   医童把臭布袋解下来找医者辨认去。   王葛叹声气,今天才知贱气小郎叫司马冲,幸亏他牵制住苦荼,让神箭手有机会射中恶匪,不然会牺牲更多游徼。司马冲的武艺其实很强,医者说了,他身上无重伤,显得伤重是因为全伤在明处。   第一处伤是右腹侧,被苦荼用胳膊肘捣的;第二处伤是嘴部,下巴当时就歪了,昏迷后被医者正过来,不过碎裂的牙没办法了(最明显的是左门牙,只剩一半),肿成血盆的嘴得半月才能好转;第三处伤,当时苦荼的拳头擦着司马冲右颧骨过去,导致他右鬓掉一大块皮,右眼的伤也是受这一拳震荡所致,比嘴伤轻。   医者过来给司马冲诊脉,王葛轻声问:“刚才童子拿过去的药管用吗?”   医者点下头,王葛放心舒口气。   司马冲突然睁眼,放空的望着天,傻笑:“以后再提粪战,谁敢笑我?谁还好意希(思)当我面提王竖婢?嘿……”他一歪头,纳闷的看着医者:“桓真,报应啊,你都老成这样了。”   医者松手:“中气挺足,灌两剂药后,不必再呆在此处。”   司马冲又瞧王葛:“我发烧了么?王恬,你脸咋黑一块白一块的?丑成这样。”   药童端药过来,王葛接过,示意对方去忙,自己来就行了。药很烫,她回司马冲,不管对方能否听懂:“我敬佩你,你是英雄。”   很奇怪,司马冲眼浮了一层泪,就此安静。   考场外,被淘汰的勇夫来了一百五十多人,他们先商议分配,定下明天守护考场的位置。首先是没竖篱笆的缺口,必须要守。再就是……   “哪处匠娘多,我守哪。”   “我也这样想的。”   “说正经事。你们发现没,此处过夜的货郎特别多,他们挑的筐内有无可能藏人?”   众人惊悚:“还能有第二个齐短人?”   “瘦小的女娘也能藏进筐里啊。”   “你是说,女匪?”   “女匪留给我!”   “嘘,你后头,女匪过来了。”   被提醒的勇夫知道同伴逗他,一回头还是吓一跳,是个虎背熊腰、戴着大朵假花、脖间围毛领的货郎。货郎放下担,嗓门很粗野的笑一声:“哈。诸位是从郡武比考场过来的吧,我这有建邺风行的当卢、节约,全是各种兽骨打磨,连虎骨、熊骨都有。”   离这最近的游徼过来撵人:“都别上他当!你,”游徼指着货郎的担,“挑上跟我走。白天就跟你说多少回了,不准靠近篱笆!”   货郎郁闷的跟着游徼走到偏僻处,此时二人的话,比夜色暗多了。   货郎:“终于找到阿兄了。你怎么脱身去那边?”   游徼:“不必去那边。”   “何意?”   “从此处一人下手,更能接近桓真。”   “事成之后,阿兄把他的膝盖骨挖出来给我,要趁他活着的时候挖。廷尉的伯公子,骨头值钱。”货郎揪出颈间挂的一块骨,深嗅,神色扭捏。若有人瞧到这幕,一定觉得诡异。   “我正要说这事。莫小瞧这些勇夫,有识货的,被人认出来你卖的都是人骨打磨的马具就完了!”   “我又不傻,刚才正是看见阿兄了,我才过去的。我也说正事,小匠娘是哪个?”   “不知。我真不知!山阴县年纪小的匠娘有十几个,我被安排巡查的区域偏,总不能为了齐蠢夫惹下的事暴露我自己吧。”   “我可舍不得阿兄有损。早年咱们吴郡穷隆山和吴兴郡莫干山那些郎君确实有交情,但这些年,各逃各的,谁知道都经历了什么?反正我除了阿兄,谁都不信了。我就是觉得苦荼有义气、功夫好,折在一小匠娘手里,怪可惜。”   “可惜个屁!今日我为了不暴露,也硬生生挨了他一拳。莫忘了,你我拿的是江县令的钱,只管干好分内事。郡武比考场那,说句难听的,能活着离开几人呢?”   “说起来,多智虫对阿兄也有恩。”   “人死恩消!且看吧,这两天还要更乱。”   “阿兄当心,我会接应好阿兄的。”   “嗯。”游徼又假装训斥货郎几句,走回考场。货郎蹲下,盯着他背影,越发觉得他高大强壮,像颗移动的树。   月光下的山谷。   大部分罪徒都呈箕坐姿势睡觉,饿的难受,枷也沉,不睡干嘛。   苏峻睁开眼,看着前头的同枷罪徒。对方头后仰,也睡着了。他慢慢抬右腿、伸直,猛的蹬中对方的脖颈。   就这一脚,对方的颈骨就断了。   “啊!啊!”苏峻惊恐大叫。   乡兵中跑出一高一矮俩人,矮者冲郡兵那边喊:“我们过去看看。” 第221章 214 匠师守城   周围扎营的情况下,两个兵过来查看连枷罪徒足够了。按规矩,一兵必须站在罪徒聚集的范围外,且营地那边能看到他,另个兵可进入罪徒中间。二兵间必须时刻喊话。   还没走到,矮乡兵便谨慎道:“夜里黑,你别往前了,就站这。”   高个乡兵嘱咐:“你小心,不是死人的事,天亮再说。”   “放心。”   矮乡兵靠近箕坐的罪徒群体边沿,问:“刚才谁乱叫?”   几个罪徒都往里指。   苏峻赶忙出声:“这里,这里!我前头的人一动不动,是不是死了?呜是不是死了?”   矮乡兵走过来时,高个乡兵喊:“如何?”   “无事。”   高个乡兵回头挥矛,营地中盯着二人的郡兵也挥矛,代表接到了消息。   借月色,矮乡兵找到了苏峻,先用矛轻敲前头罪徒脸前的枷,再呵斥周围罪徒:“看什么看?”然后,他用矛尖把罪徒后仰的脑袋一抬,罪徒额头埋低,脖子上一点反抗的力都感受不到。   可以确定此人昏迷或死亡。   高个乡兵喊话:“如何?”   “无事。”矮乡兵回复完,离近,迅速将一物扔到枷下,然后在罪徒脖颈处探脉,语气极冲说道:“人没死,别再乱嚷了,听到没?明早他要还这样,你再喊我们。”   苏峻庆幸的嘟囔:“人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矮乡兵环顾:“你们也是,别动不动大惊小怪!”他出来罪徒范围,和高个乡兵一起朝郡兵营地挥矛,并肩返回乡兵营地。   苏峻吐出口长气,等了一刻之久,感受不到有罪徒打量他了,腿脚在地上稍微活动,触到一物,左手在枷下摸过去。   摸到了!是把很小的锋利铁匕。   有此匕首,他就能慢慢解除右手的禁锢,慢慢挖薄脖颈的枷眼,安心等待变故来临。   有此匕首,再有人接应,他当真要脱困离去了。可是这一逃,便成了真正的朝廷罪徒,他从前的所有委屈和清白,就都被自由剥夺了。   哈哈,可笑啊。可笑他事事能想通,却无资格抉择!   九月十一。   辰初时刻。   兵类考场仅剩的一百五十名考生,要进行最后的两项角逐。   第四考项与第五考项息息相关,一起公布。   第四考项:匠师守城之谋。   规则:考生效仿“守城兵”,以两日为限,在原有的守城利器(模具)上,提出改造建议。   由考官亲自察验,留取五十人。这五十人,将跟木匠天工技能兵类考场、铁匠巧绝技能兵类考场的考生组队,如此就是每三人一组,进行实际利器制造。   此时进入第五项考项:匠师守城之搏。   规则:郡武比考场进行完第二项考核后,会留取五百名勇夫。此五百人,效仿“攻城兵”。攻略守城的匠师方!   守城的匠师,是一百五十人。   也就是说,匠师大比的最后一项,是郡武比的第三考项。凡能抵抗匠师改造的利器,攻上假设的城墙(一处陡坡),并夺取匠师之旗的勇夫,才能进行最终的武比考项。   考场外,观赛的百姓必须离开篱笆半丈距离,淘汰勇夫都不再嬉闹了,自发维持秩序。   包括王葛在内的二十八名匠娘,全都涂了厚脂粉,瞧不准年纪。头发用头巾包裹,一半人的身高跟昨日苦荼描述的一致。   百姓瞧着这幕,窃窃私语。淘汰勇夫们稍微放心,他们猜不出来谁是昂匠娘,苦荼的同伙一定也猜不出。   今天的匠师比赛其实没什么看头,一百五十名考生由匠吏带领进入器物棚,器物架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守城利器,当然全是按比例缩小的模器。除了滚木、叉竿、礌石、两轮刀车、狼牙刺等器械外,还有辅助器物沙盘,以及大型的悬门(城门门闸)、投石机。   这一项考核里,给考生的材料很简单:三片木牍,一把刻刀。   匠吏:“第四项考核的时长为两天,每人、每天只能离开考核区两次,每次不得超过一刻。超过次数、超过一刻,均视为主动结束此项考核。你等可明白?”   王葛随众人喊:“明白!”这是给考生留出的吃饭、如厕时间。   “把要改造的守城兵器图、器械图,用刻刀记录在木牍上,无论改造多少种,考官最多择三种。制器必然要消耗材料,材料类型,就是第二项考核时,『沿途定位竹简』上的奖励。你们持一份材料,跟你们组队的考生也各持一份。”   以王葛为例,她拿到了所有的“沿途定位竹简”,奖励有:木料,竹料,铁料(铁料珍贵,那个像蹑手蹑脚走路的小人一样的字,是“斤”字,代表多少分量的铁料),麻绳,绞盘,铁链,泥沙,木匠工具。   “每份材料都有定数,所以制器画图时要注意,尽量不要使用你们没有的奖励材料,也不要过度消耗同一类型的材料。你等可明白?”   “明白!”意思是,和他们组队的考生或许材料齐全,但对方也要使用,组队后,未必愿意共享材料。   匠吏告诫完后,考生可以在器物棚区域自在行走。王葛刚才只大体观看了一遍器械模子,现在仔细观察的同时,竭力回想前世在博物馆见识的一切跟战争有关的知识。   考场外,由于多了一百多勇夫,考生也都被器物棚阻挡,瞧热闹的百姓逐渐觉得无趣。   郡武比考场。   也是在辰初时刻,八百勇夫再次入山。他们得在第二座山头里呆两天,基本上每人都只兑换了一张肉饼,谁知道后续的考核项有多苛刻?耍嘴皮子粮留到最后。   想法是对的,但他们仍低估了之后面临的窘境苛刻程度,远比他们想象的严重!   经过第一座山不必耽误时间,桓真、王恬、庾羲三人结伴而行。庾羲问:“你们说,匠师考场今天能太平吗?”   桓真:“先管好自己。”   “哼,我才不怕!会稽山能有啥猛兽?”   “郡兵能在第一座山里放驯养的禽,就能在第二座山里放饿了数天的虎。”   庾羲挽弓,嘴里“嗖”一下:“那我就遇虎杀虎,遇狼杀狼!”   桓真疑惑看向王恬,对方可是难得安静啊。   王恬思索着道:“那些匪肯定是受人所雇行事,目的不可能是特意扰乱匠师考场。有没有可能……他们的目标其实是我们?只要提前藏在山里,在我们分散的时候,以多打少,我们不就……”   桓真:“你也想到了。”   “桓阿兄也是这样想的?”   庾羲惊恐:他们在说什么?   桓真:“我若是匪,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机。亡命之匪,集体出动,当然要制造最大的声势,才能令官署的威严受损,令民心不安。所以……”他抬头,看着过路的桀骜猎鹰。“若是刚选出一百名准护军,就被匪杀掉大半,那朝廷的脸就丢光了!” 第222章 215 投石机与狼牙拍   洛阳城,皇宫。   太极殿,东堂。   王世儒刚由豫州刺史调任扬州刺吏,还未来得及去驻所建邺县,建邺就封了城,城内情况他一无所知。所以……   “臣请求再回豫州。”   皇帝司马有之仍旧看着案桌上的舆图,跟没听见一样。建邺县的城墙是祖氏自掏腰包修复、重建的,修了整三年,将原来最薄弱的东渠要隘补足,北部储备粮食的苑仓也纳入城内。   王世儒求助的看向对侧端坐、最靠近皇帝的卞司隶校尉。   卞望之:“现在已能确定,祖约对调任豫州刺史一事心怀怨怼,纠合部众作乱,封住建邺城门。城内情况仍不能确定,但是以他的兵力,不敢挑衅司州!”   叛军不敢挑衅司州,进攻豫州就没意义。   司马有之捏捏眉心,终于说话了:“豫州是祖氏基业,祖约这些年一直心心念念回豫州,朕遂他心愿,怎么还生出怨怼呢?”   额……下方众官垂头,这咋说?   卞望之仍认真、且铿锵有力的分析:“祖逖病故,祖约初接替兄职时,最易收服他兄长留下的豫州部众。但那时祖约被陛下调任为扬州刺史,州兵不能带走,只得孤身上任。如今王刺史在豫州经营多年,忠于祖逖的部众已散,陛下又把祖约调回去,他才收服的州军、郡兵尽不能带走,平西将军之职,相当于一夜之间被架空……嗯,就是这样。”皇帝干嘛瞪眼?是你自己问的,我回的不对吗?   司马有之很自然的转换话题:“项庄拔剑舞,其意在会稽郡啊。”   廷尉桓茂伦说道:“六年间,吴郡、吴兴郡二地的通缉匪徒,全被祖约收容才逃过廷尉府缉拿。廷尉府调查到的消息,另有莫干山、穷隆山的数十恶匪,已经进入会稽郡,目的地是会稽山。”吴郡、吴兴郡、会稽郡,三郡相接,盛产盐、铜、米、丝!如果叛军拿下会稽郡,不但有了招兵买马的本钱,就算兵败,也可出海逃窜。   司马有之:“朕记得,你家掳须儿就在会稽郡。”   “是。算时间,该在会稽山进行准护军的郡武比考核。”   “郡武比考核……少年护军营是朕的脸面,只要破坏郡武比考核……”司马有之点着舆图上的会稽山位置,“郡署、都亭均会向会稽山增兵,城内防御减弱。”   剩下的话不必说了,祖约的目标,肯定是夺取会稽郡!建邺城之乱是幌子,宣城郡之乱是牵制!   祖约手下缺能将,他本人一定不在建邺城!   匠师考场。   王葛要改造的第一件守城器械,当然是投石机。模器是可旋转的、最简单原理的杠杆式木制器械。只有一个旋臂,一端是盛石头的凹槽(带凹槽的木料是另制的,绑在杠杆上),另端绳索就多了,供多人用力拉杠杆,抛出石块。   模器的整个杠杆是担在四脚木架上的,四脚木架其中一根木,刻着“马钧”二字,说明这种旋转抛石机的制造者,又是曹魏时期大名鼎鼎的马钧。木架上头“X”字交叉的中心,竖起粗木杆,杆顶端横出叉形架子,稳稳的担起横向的杠杆轴(杠杆与短轴呈“十”字)。杠杆能旋转,是靠底下的粗木杆,旋转原理跟王葛之前设计的狼牙刺其实是一致的。   投石机的缺点,是战斗时得不断往上装大小合适的石头,可山里哪有那么多石头?小的不管用,大的在装石过程中,特别消耗队员的力气。还有就是危险,投石过程中,只有三个队员拽绳,石头容易滚落砸伤人。   因此,可以用后世的“狼牙拍”代替石头。   什么是狼牙拍?跟王葛制的狼牙刺不是一回事。   狼牙拍是楔满倒刃的大木板。   具体改造:将盛石头的凹槽大木,改为六尺长、五尺半宽的木板。为减轻木板重量,节省铁料,王葛先在木牍上画满倒刃,两天后,视铁材料的具体情况,部分铁刃可用毛竹代替。毛竹肯定不能像铁一样楔进木板,可采取绝户榫的方法,先楔竹料,再削倒尖。   后世的狼牙拍四周有四条长刃,且安装悬挂麻绳的四个铁环,这些配件,王葛改造的狼牙拍就都不必用了,只需要在密密麻麻的倒刃间,留出绳索捆绑在杠杆上的位置就行。   担着杠杆的粗木杆不用改动。   但是四脚架,她画了两种,一种维持模器原状,一种改为两轮推车。能否用推车,得等到后天观察陡坡地形。   王葛画好两种狼牙拍后,抱着木牍在器物棚继续寻找模器。   此时,考场远处的一棵树下,来了个面黑、也用头巾包着盘髻的老妪。她年过半百,挎着篮子,好似走累了,假装遥望考场,实则看到考场周围全是强壮少年,忌惮了。他们便是路人议论的,郡武比考场淘汰的勇夫?   怎么办?勇夫人数这么多,又都是世族子弟,万一有人认出她就麻烦了。很少人知道,莫干山的齐短人,是穷隆山“狒娘子”的儿郎。她夫君早亡,这世间,只有她不称儿郎的绰号。   他有名字。   老妪正悲伤着,一戴花、涂粉的货郎过来,他人虽丑,倒是知礼,问她:“姥,买篦梳么?”   老妪摇头,揭开篮子上的布,问:“买肉饼么?”   货郎嗅着,嫌弃的问:“什么肉?”   “能是什么肉,当然是鸡肉。”   “鸡肉?为何闻着发臭?”   “是你的篦梳臭。”   同一时刻。   八百勇夫即将进的第二座山、与二百罪徒所呆山谷的中间位置,一片野草丛中,地皮诡异的起伏了一下。   原来是个人。他衣料上缝着无数假的枯叶,就是有人从他旁边走过去,恐怕都难发现人的藏匿。“猎鹰刚过去。”   另块“地皮”翻个,仰天露出面孔,是个半张脸都长着浓重胡须的中年男子。“猎鹰真麻烦,防不胜防!要不是因为它们,咱们何苦遭这种罪。”   又有人也仰躺,闻吐了泥土的腥气。“快了,快结束了吧?到时一定多杀几个小畜生解气。”   “别光顾着杀人,我们还要把苏郎君安然接走。”   嗖!   利箭飞射。   刚才几个匪谈到的那只猎鹰,正好飞到第二座山头上空,它俯瞰到进山的勇夫朝一假虎射箭,不理睬,继续前行、前行,盘旋休息区,然后是匠师考场。它看到一棵粗树后,有人行凶,仍不理睬。此猎鹰离开会稽山,向着县城外的都亭而去。   它叫云逐,它的主人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儿郎,王悦。   它的任务,是将山谷中某一人的消息,带给王悦。这是云逐唯一的任务,区别于别的猎鹰!   司州:指京师周围。 第223章 216 改造连枷   射中假虎的勇夫是孙戊。   真倒霉啊。草丛中,一大团枯草罩了半截虎皮,他太激动,既怕虎跑掉、又怕它掉头袭击、更怕坐骑受惊发疯,所以箭射出去后,才后怕,因为一箭弄不死虎,他就完了,继而觉出不对,虎怎么没反应?   他下马,小心翼翼靠近。   啊……气煞人也!拔掉箭方知连虎皮都是假的,上的特殊染料,不仅沾染了箭,还抹了他满手,吐唾沫搓都搓不掉。   这种坏主意,谁琢磨的?   此箭废了,绝了作弊的可能。但箭本身不是废的,扔掉太可惜,他把箭用枯草卷好,放回箭箙内。   孙戊把“虎皮”重新罩好,此举并非自己被捉弄,也想让别人遭殃。他才想明白,幸亏遇到的是假虎,如果是真的猛兽,他冒失的举动下,现在肯定已经被虎反击。   所以,留着它,吃这种教训不亏。好让他们知晓,勇夫之“勇”是英勇,非莽勇。   匠师考场。   一大树后头,死了个卖肉饼的老妪。一姓冯的外地货郎小解时发现的,货郎吓坏了,战战兢兢对几名游徼和俩勇夫讲明情况。   很快,俩勇夫一个回郡武比考场,得把这边的情况告知武官。另个勇夫回到原处,向其余勇夫传递他看到的所有事情。   “那老妪盘腿坐着,眼皮被草棍撑的老大,都撑的流血了。不得不说,杀她的人,胆真壮啊。”   “发现死人的冯货郎有过所竹牌,是踱衣县人,暂时被叫去游徼营地了,不过,此人应该是凑巧发现,叫他过去是为了保护他。为啥我敢笃定?那老妪根本不是普通百姓,手有厚茧,不是练过刀就是练过棍。冯货郎双肩有伤,一瞅就是常年挑担挑的,符合货郎特征。”   “知道老妪咋死的吗?心口,被打瘪了,应该就一击。吓人吧,咱们万不可大意,考场这竟然藏着个这么厉害的高手,万一是匪呢?”   “还有,那老妪是卖肉饼的,肉饼有问题,反正游徼是这么说的,肉饼全收走了。”   淘汰勇夫们依次俩人、俩人交头接耳时,王葛选中了第二件改造的守城兵器:连枷。   连枷由长柄、敲杆两部分组成,最开始是打谷用的农具,农夫握长柄,挥短杆,将谷物脱粒。   此物的发展史很有意思,最开始叫“柫”、“连梃”,汉时期叫“连枷”或“耞”,再往后,在唐朝时定名为“链枷”。   连枷被当成武器用,是在西周时期。到了战国时期,作为守城武器,以“连梃”之名被记载于《墨子备城门》。之后,连枷的兵器作用逐渐被淘汰,直到宋代,被改为铁材料的“连枷棒”、“链枷锤”,专门用来破甲、破盾,重新回归兵器行列,也用于守城。   即使前世王南行的时代,链枷锤也未被淘汰。   言归正传。   王葛想将连枷改造为后世的链枷锤,绝不可照搬。因为挥链枷锤就跟挥双节棍似的,且锤部是带刺的铁球状,没练好就先把自己扎成马蜂窝了。   那咋改呢?她得好好想想。   都亭。   猎鹰“云逐”完成任务了,暂时关于鹰室。王悦来到另间鹰室,打开门,鹰对光线与移动物敏感,顿时醒来,扑向王悦……的掌心。   它叫“疾风”,主人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儿郎,王悦。   它的任务,是将主人拴在腿上的竹管,带给荆州刺史陶恭渊!   疾风破风而去。一个时辰后,另只猎鹰“千目”被放出,也飞向荆州,携带的消息跟疾风带的一样。   这是防止疾风被射杀。   王悦望向会稽山方向,今日袁彦叔就会得手,杀苏峻不难,第一步困难,是不引起逆贼内应的怀疑。   第二步困难……王悦不再想,用人不疑!他驾起追锋车,速向会稽城而去。   匠师考场。   王葛在地上画了抹、抹了画,一共三个木牍,得想周全了才能画在上头。   把连枷改成链枷锤,首先要保证自身安全。她要设计一木人,木人的左、右二臂就是柄,她的奖励材料里有铁链,拆出两短截,连在柄上,两截铁链的另端,是两个长满铁刺的球。当然,此兵器得让铁匠队员协助完成。   那木人怎么挥链锤呢?需要避开链锤骤然挥舞的活动轨迹(骤然发动才有力量),比如木人的底盘位置,就是较为安全的地方。在此处,分别缠绕顺时针方向的麻绳,和逆时针盘绕的麻绳。   麻绳必须长。   战斗时,顺时针队员猛拽麻绳跑出几步,木人不断顺时针旋转,带动链锤不断旋转、抽打。此时逆时针队员手中也要抓着麻绳,不能紧(否则会影响链锤的甩动猛烈程度),也不能松(会造成逆时针麻绳被动的往木人身上盘绕时松垮)。   顺时针队员拽到一定程度时,逆时针队员拽,就将顺时针展开的绳子又缠了回去。   二队员不停倒替,木人就会不停的正、反旋转,哪怕铁链裹在木人身上也不要紧,一转就开了。   注意的是,木人的双臂不能在水平线上,要一高、一低,让攻城的勇夫无法从低处钻。   那么,木人的安装一定要稳,这点倒也好办,像木桩一样,把木人底部楔入地里,多楔一截就可。   王葛开始往木牍上画时,考场一角的游徼营地,主考官喜忧参半。喜是因为:死的老妪,应是被通缉多年的吴郡穷隆山女匪,狒娘子!   《尔雅》释兽篇对狒的解释为:狒狒,如人,被发,迅走,食人。   食人啊!此恶妪的绰号就来源于此。篮子里的饼,馅用的何肉,不敢想,太可怕。   杀她者,手段极狠,已经排除了冯货郎。凶手是何身份?此刻就在考场周围么?是除恶扬善?还是匪有内乱,匪杀匪?为防凶徒警觉,主考官留下冯货郎,令信任的山阴县本地游徼蒋郎君换上冯货郎的衣裳,挑了担游走在考场外,暗中查访。   王葛刚把“木人铁链蒺藜锤”画好,十个察验匠吏就来巡场了。李女吏也在其中,不得不说,到了匠师级别以上,女娘更少了。这十位察验匠吏,只有俩女吏。   李女吏走近王葛时,腿不经意般蹭了她一下。王葛抬头,二人对视霎那,她明白了,主考官找她。   王葛抱着木牍刚离开制器区,就看到陶游徼朝这边过来。此人……她蹙眉,回想起苦荼跟众游徼打斗时的情景。陶廉看着憨,一种缺心眼的憨,如果真像路途中表现得那么容易就见义勇为,那么正直,应该先冲上去和苦荼拼命才对。   然而,选择拼命的是司马冲。陶游徼扑上去时,苦荼已经快力尽。当然了,人在生死之际胆怯,也是常情。   王葛的防备心一向强,立刻改了方向,去茅厕,小跑起来,着急憋不住的样子。刚进去,三个深呼吸,她迅速出来。   啊! 第224章 217 改造刀车   她和陶游徼对视上,对方真的尾随她?还是巧合?   陶廉咬紧后槽牙,刚才他偶发奇想,怀疑她是不是神秘小匠娘?正巧他也去茅厕,就缓步伐,时不时盯她背影。陶廉武艺强,很快察觉王葛很紧张,跟寻常人尿急走路不同。没想到她刚进茅厕就出来,什么意思?他……被怀疑了?什么时候起被她怀疑的?   王葛迅速低头往制器区回,不可犹豫,不能去考官区了。不管对方是否别有用心,她都不能暴露自己就是被匪徒憎恨的小匠娘,也不可暴露对他的提防。   王葛轻声抽泣,一手遮面、一手慌里慌张想捂腚、又难堪不敢捂的模样,快步如飞和陶廉错身。   嗯?陶廉眉头越拧越紧,啊呀!明白了,晦气!难怪她遮遮掩掩的不对劲,竟被他遇到女子来月事。   王葛回来制作区时,脸上的粉故意搓掉一些,皮肤红通着找到李女吏,李女吏带她再次离开。这次去考官区,勉强有了正当原由,虽然这原由很尴尬。   时间紧,主考官直言道:“不久前,考场外发现一女尸,根据你之前画的通缉匪图和各匪的特征、关联,女尸很可能是吴郡穷隆山的狒娘子。凶徒无线索,只能暗中排查。”   王葛摇下头:“我知道的都已经讲了,狒娘子跟齐短人是母子,狒娘子跟谁有仇怨?她夫君是谁?我都不知。”   主考官叫王葛来,是考虑万一之前她遗漏了什么,很遗憾,看来得不到更多的信息了。“改造守城之器进行的如何?”   “只改了两样。”王葛呈上木牍,正面画的是杠杆狼牙拍,反面画的是木人链锤。   已经改了两样?主考官接过,先看狼牙拍,惊愕!   再看木人链锤,二惊!   怪不得是班输童子!怪不得是大晋唯一的头等匠工!怪不得是会稽郡年纪最小的初级匠师!少慧之匠才啊!   咳……忍住激动,不能夸赞,还有一天半,看她还能改几样?   可惜考生离开制器区有时间限制,主考官不能询问王葛对狼牙拍、木人链锤的具体想法。递归木牍,主考官告诫语气道:“多改造几样。”   完了,这两样不大行。莫非朝廷已经有类似的守城利器了?王葛惴惴不安的回制器区。   主考官深呼吸,脑中好似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缉拿匪徒的烦心,一半还在惦记木牍上的器械图。   李女吏上前,说道:“王匠师来考官区的路上,怀疑被踱衣县、荷舫乡的陶游徼盯梢。”   “怎么回事?”   “是这样……”李女吏把王葛的话原样转述,不添减字、也不添减情绪:“游徼都有各自任务,他去茅厕,为何不急?还不如女娘走路快?两处茅厕相隔两丈,他是郎君,为何偏近匠娘茅厕?身为游徼,更应正直、懂避嫌,为何直视匠娘茅厕?匠娘在白天遇到此事,易躲,倘若晚上遇到这种登徒子怎么办?”   主考官捻须,思量片刻,说道:“我无权撤游徼之职,现在就把他调到偏僻的地方,太刻意,容易让他怀疑到王匠师告状。废料区缺人,你这样做……是否心正,一试便知。”   再说王葛,返回途中挤出时间跑趟茅厕,再想解手就得等明天了。她站到器物架前,一个模器、一个模器的细看,复杂、难打造的器械必须排除。比如悬门。   何谓悬门?就是在城门洞、城门后头的位置再置一悬挂、可用绞盘和轱辘操纵升降的门闸,如果敌军撞开城门,人大量涌入,就放下悬门把敌军队伍一分为二。   王葛看向下个模器:刀车。   何谓刀车?也叫塞门刀车。是一种车体跟城门等宽的两轮推车,车前为三层或四层的木架,每一层都楔着若干狼牙般锋利的大尖刀。一旦城门有失,守城方可推刀车塞进城门。   刀车和悬门相比,优点是可活动、重复使用。   缺点是如果被攻城方夺了去,就变成对方的移动壁垒了。   刀车……刀车?本身就集满优点,怎么改造?况且消耗的铁料太多了,她的奖励材料肯定不够。   王葛放弃了,又不甘的回来,拿起模器。   有办法了!   把刀车的木架改为固定木盾、或竹盾,也就是明朝时期的楯车外形。楯车的厚木盾上有铁皮、牛皮,王葛要改的不需要加装这些。因为她的目的还是要达到刀车作用。   在木盾上破四个孔,这四孔,无论横、竖,都不在水平线上。然后用两件破甲锥,通过盾孔戳攻城方,代替若干铁刀。铁锥头可以安装在长木杆上,既安全,也能大量节省铁材料。实在不行,只制一件破甲锥也是可以的。   那么,何谓破甲锥?就是长圆锥或长棱锥制式的穿刺型武器,整个锥部远比武器矛的尖锋利、细长,对付鱼鳞式的铠甲,或锁子甲,破甲锥绝对是它们的克星!   两轮木盾车,配合破甲锥,代替刀车。可行。王葛还是在地上先画,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主考官提醒的对,她得多改造几种器械,设想的再好,两天后到了实地,也不一定能适用。   所以每件器械,都要做好……如果仅能使用它的准备!   午正时刻。   李女吏已经试探完,陶游徼果然不似看上去的憨厚、正直。她在庖厨人多时,“随意”招呼十个游徼到一边,跟他们说废料区急缺俩人手,有自愿调过去的么?得一直干到考核结束。   谁都不愿去。废料区偏是小事,都是重活啊,而且再有以多打少的缉匪事,在废料区根本得不到消息,无法立功。   这些人中,属陶廉最强壮,李女吏在对方抬眼时,特意期待的看他。陶廉没表态,也不窘。   试出来就好办了。下午,陶廉被游徼营通知,组成四人巡山小队,去考核区的北坡,把第二考项中遗漏的“沿途定位竹简”找回来。由于近日总出事,四人寻竹简的过程中,不能分开。   此时陶廉刚听说死了个老妪的事,还没来得及探听,就得立刻登北坡。怎么办?他答应了下午抽空出去见阿弟一面的。唉,一定是被小匠娘染上了晦气,总觉得遇到她后事事不顺,心头很慌。   山谷中。   苏峻的同枷罪徒在午初发放饭食时被抬走,死了那么久,兵卒才理会,可见啊,的确不把他们罪徒当人看。   未正时刻。   仍是昨晚的高、矮乡兵过来,矮乡兵抬起苏峻的前枷位置,冷脸道:“跟我走,武官有话问你。”   “跟我走”是暗语,证明跟几天后的大事无关。   苏峻应声“好”。   “好”也是暗语,证明他的枷是正常的,未动手脚。   二人走出罪徒范围时,苏峻很自然的抬左手,在枷底下把铁刀还给了矮乡兵。   他们不知,郡兵营唯一的茅屋里,还坐着一个苏峻! 第225章 218 点灯人   茅屋前的郡兵朝高、矮乡兵挥矛示意,这是让他们把罪徒带到屋内问话。   矮乡兵跟高乡兵说:“没啥事了,我一人带他进去。”   “好。”高乡兵跟往常一样老实,旁人说啥是啥。   茅屋篱门的宽度,刚好能容进枷宽。   屋内无窗,才透进光,门就又被关上。   黑暗陡然!   袭击陡然!   先响起人剧烈挣扎的动静,再是矛掉落、枷被磕在地上的碰撞声。   很快,这些声响都没了。   “呼。”有人吹气。   一缕火苗凭空,点亮了案桌上的烛灯。   矮乡兵和苏峻都被郡兵踩在地上,额头各被匕首抵住,难怪不敢挣扎了。   苏峻稍微偏头,匕首就刺破他的额,好在他已经看到点灯人。对方相貌老,气势强,半脸的灰白短胡茬。此时唯有对方端坐,五个郡兵都站着,显示对方身份的确不一般。可是来山谷的路途中、到了山谷这几天,他留心观察了,确信没见过这个点灯人。   可怜苏峻成为罪徒太多年,没照过水影,根本不晓得自己是何相貌。   但矮乡兵知道啊!所以看清点灯人跟苏峻相貌一样时,瞬间联想许多,越琢磨越恐惧。   俩郡兵继续用匕首抵着矮乡兵和苏峻,又有两个上前,将他们双手反绑、俩腿捆紧,嘴外勒上布条。布条上均打着大结,正好搁苏峻二人嘴里,不知道浸泡过什么药物,苏峻和矮乡兵很快觉得嘴麻。   这样就算了么?   哪能!矮乡兵痛苦一叫,右臂被郡兵扭脱臼。   苏峻的左腕关节也是,这种疼,他不惧,仅眉头皱了下。   紧接着,矮乡兵藏在袖里的铁刀被拿走。   点灯人这才开口:“张三,山阴县、方亭、亭民。”   “张三”正是矮乡兵的姓名。   “一年前,你一户七口去女娲祠,路逢大雨,牛车翻下深山,只活了你一个,其余人全坠落山底急流中,尸骨无存。”   张三强忍手臂的痛,不敢吭声。   苏峻垂低眼皮,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点灯人的声音,听来如此像他,这时再看对方占了半张脸的白胡茬,苏峻鼻间喷出一笑。来山谷前,乡兵莫名其妙给他剪了短须,原来如此。   点灯人,要冒充他!   点灯人根本不理会苏峻,仍只看着张三,问:“泾县颇远,你和家人分离后,一直不曾通信,凭何笃定他们还活着?”   张三惊恐至极,瞬间觉得有无数凉风往头皮里灌。他的家人被雇主派的人接走了,坠落山底的仅是牛车。这么隐秘的事,对方怎么知道?   “上月二十,泾县罪徒在县令江扬的命令下,屠尽城内平民老弱。你父母、幼子,均在那晚被杀。”   “呜呜呜!”不可能!张三目眦尽裂,拼命想挣脱郡兵的控制,可是挣脱不了。不可能、不可能!他为雇主做这么危险的事,把全家人的命都用来投诚了,江扬那畜生算什么,怎敢杀他家人?   点灯人:“不必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是给祖刺史卖命,江扬算什么?他哪来的胆子杀你家人?”   认栽吧,最隐秘的事都被拆穿了。一旁的苏峻闭目。   张三打着哆嗦,心虚盯住地面。难怪用布条封他们的嘴,原来根本不需他回答什么,对方什么都查清楚了。   “江扬跟你想的一样……祖刺史要的是苏峻,张三算什么?张家人算什么?”点灯人说完,拿起案上卷迭的布巾,起身,过来,蹲在苏峻脸前。布巾上别着长针,针上带着麻线。   苏峻无法镇定了,对方想干什么?   “呜!呜、呜、呜!”   可怕的惨叫中,苏峻的双眼被点灯人捏紧,缝合眼皮。   这个过程中,郡兵把张三拖着掉个,令其脸凑近苏峻的脸。   黑线,红血,扎肉穿线声,毛骨悚然。   点灯人缝完一只眼,再缝另只,说道:“他连自己模样都不识,有眼不如无眼。别急,缝完他,就缝你。”   张三倒抽气,眼瞪老大。什么意思?从进来茅屋就一直单审他,难道不是留他的命、利用他跟反贼接头?   “呜呜……”苏峻的扑腾骤然加剧,血混了别的颜色从眼缝流出。他的眼珠被针戳破了。   张三吓溺。   点灯人缝完,在布巾上擦血,磨针。线还剩下一半,他在张三的嘴前比划:“你的事情,我皆知。留你还有什么用?”   能活,谁愿死?还是被虐死!张三急切表达自己有用,他知道罪徒中还有内应,他能帮着点灯人更顺利的冒充苏峻!他不给祖刺史卖命了,他给点灯人卖命!   匠师考场外。   货郎比昨日多。太阳快落山,附近农户收了食摊,准备归家。冒充冯货郎的蒋游徼买了个麦饼,往地上一坐,面对着考场。   “喂!”蒋游徼叫一个倚着树、往考场内张望的货郎。   货郎头戴艳丽大花,挑着担过来,粗嗓门一笑:“唤我何事?”   蒋游徼撕一半饼递向对方:“拿着吧,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这饼难嚼、难咽,我吃一半正好。”   货郎接过饼后,蒋游徼不再看他,继续瞧着考场,叹声气。   货郎坐下,问:“有愁事?”   “哈哈,无。就是噎的。”   “你看这是啥?”货郎从筐中翻出个布包,解开。   蒋游徼眼直了:“肉饼?”   “对。你莫嫌我吝啬,若非你舍得给我一半麦饼,我可舍不得分你肉饼。拿着,也一人一半。哎呀拿着!”   蒋游徼眼眶红了,感激不已的样子道:“那我、那我可吃了啊。”他大口嚼,“嘿,肉饼就是不噎。”   货郎也开心的吃,肉饼放的时间太长,同样剌嗓子,他猛咳嗽数声,咳嗽声奇特,不像他说话声那么粗,若闭眼听,肯定能被误认是女娘在咳嗽。   蒋游徼递过竹壶,看着考场愁道:“我是后悔来会稽山了,早知匠人一直在里头考试,还不如在县城里头收些器物呢。我是踱衣县人,你是哪人?”   货郎的疑心在对方不断的唠叨中打消,接过竹壶,仍谨慎的先嗅、再含入嘴中一点,水没问题,但是也不再喝了。“我是本地人。”   “本地人好啊,听说城内的『木竹里』全是木匠肆,每天晚上光拣废料都能卖好多钱,真有这好事吗?”   “啊。是这样。”   “呀!”蒋游徼捂肚子,“我得去解手,一起去吗?”   货郎脸色很不好看。   蒋游徼纳闷的抓抓头,挑上担子就跑。 第226章 219 杀阉匪   他绕个圈,回到考官区,对主考官只讲出“找到线索”四字,再也忍不住腹内的翻江倒海,不停吐,吐至双眼涌泪、充斥血丝。   蒋游徼在考场外转悠半天,可不是白转的。他先查肉饼,有没有人跟狒娘子卖相同的肉饼?   没有。   狒娘子的尸身上,无任何值钱物,说明她没卖出去过肉饼,或者根本没想过卖肉饼,她仅仅是靠此举伪装成农妇。   因此,当戴花货郎拿出的肉饼,跟狒娘子竹篮中的饼一样时,蒋游徼眼都直了。终于找到线索!对方要么是狒娘子同伙,要么是杀她的凶徒。   这时蒋游徼已经在思索怎样脱身。   谁料,戴花货郎竟然分他一半肉饼,这肉可是……   如果不吃,对方起疑怎么办?   蒋游徼现在都不敢回想是怎么咬第一口的。他吐无可吐,赶紧说道:“此人是货郎打扮,身高七尺半,宽身板,头戴红色大布花,很惹眼,脖颈围着灰毛皮。还有,他说话声很粗,咳嗽声很细,太奇怪了。”   主考官:“要么咳嗽声是伪装,要么说话声是伪装。”   蒋游徼确定道:“他被饼呛了,咳嗽是真的。”   主考官摇头,王葛讲述的匪徒信息里,没有这种特征的匪。但这种时候,必须将对方当匪徒缉捕。“即便是他杀了狒娘子,也不似善类。还有,郡尉署传来消息,明日增派的二十贼曹就到,一直留此地协助你等。”   “不增郡兵,只增二十贼曹?”   “郡尉署如此安排,必有道理。”   “我明白了。不过不能等明日,我找勇夫帮忙,先拿下此货郎。”   “若反抗,杀!留好他的头。”   有首级才能辨别身份,才能领功。   天越来越晚,戴花货郎有点沉不住气了。阿兄不会被人识破身份吧?应该不会,他二人当初在莫干山是无名之辈,后来莫干山被剿,偶遇江县令后,才被重视。   但事情就怕万一啊。   货郎烦躁不已,摘下发髻旁的红花,先嗅一下簪杆,簪杆是用骨打磨的,再对着西沉的阳光欣赏布花的红。   看着看着,发现前方并排过来三个执棍的人。   左、右也是,百姓被他们撵走。   蒋游徼已经换回吏衣,也在包围货郎的人中,紧挨他的是蒙着面巾的司马冲。   货郎把花插回头上,不装了,细声问:“是你?饼好吃吗?”   蒋游徼冷笑:“考场内有你的同伙吧?”   货郎左手挽发鬓,右手一伸,指道:“小心,我必杀你。”   “阉狗!”   一勇夫嗤道:“我名『刀』,专杀阉狗!”   另一游徼也大声道:“我名『土』,专坑阉狗!”   其余游徼(除了张不开嘴的司马冲)、勇夫齐声:“杀阉狗!”   又打起来了。   打斗范围往考场这处偏移时,考生们能听到动静。   尽管被器物棚挡着,什么都瞧不到,王葛还是跟众人一样,往外面方向瞅一眼,然后收回心思,改造守城器械。   王葛改的第三件,是狼牙刺。   她原以为狼牙刺很完美,改无可改,才每次看到它都略过去。估计别的考生也同样无奈,这个模器才始终还在原来位置,没被动过。   当真没法再精进吗?她盯着那些狼牙般的尖刺,倘若把一半尖刺改为小型飞钩呢?   《六韬》中的《军用》篇记载:飞钩,长八寸,钩芒长四寸。   明代有一种“吊槔”器械,也是利用飞钩可砸、可钩拉的特性,结合汲水的桔槔原理而制。   王葛仍先在地上画,决定加飞钩后,就是底盘木架的改动了。这种升级版的“狼钩刺”,可以用来守护匠师旗子。   同时刻,罪徒山谷。   茅屋门开。   张三托着木枷前方,点灯人换了苏峻的罪衣,头发散乱,遮着大半张面孔,跟上张三的步伐走路。他整个人跟走神一样,显得萎靡,这正是苏峻一直以来的状态。   莫说旁人了,就算张三凑近了看,也找不到假苏峻的任何破绽。   五个郡兵都出来,将篱门关严,苏峻的尸体晚上再处理。   张三路过高乡兵时,不等他讲照例的话,高乡兵先低声斥道:“精神些,跟你往常一样。”   张三吓得仰头,高乡兵直直瞪他。张三这才晓得从前有多傻,还特意挑个老实、傻气的乡兵搭伴,没想到,是对方早做好上钩的姿态,就等他的自作聪明了。   为了活命,他深呼吸两下,神色不再惴惴。引着路,让点灯人坐回苏峻的位置,这过程中,将铁刀给回假苏峻。   张三跟往常似的,居高临下,警告周围罪徒:“那人是睡觉睡死的。此事已查清,谁都不许乱议论。尤其你!”瞪“苏峻”一眼后,他离去。   有的罪徒事不关己,有的罪徒看“苏峻”。   灰白乱发中,点灯人抬眼,说道:“他们连骗都懒得骗了。”   后方紧挨的罪徒问:“什么意思?他们审你什么了?”   “什么都没审,屋内尽黑,就让我靠墙坐着。”言罢,他闭目不再说话。从这刻起,他不再是袁彦叔,要彻彻底底变成苏峻。   张三招供:罪徒中至少有一个内应。是丹阳郡来的人跟他接头、交待任务时说漏的。   苏峻的性格,王长豫掌握的很清楚,加上袁彦叔自己的观察,得到结论:苏峻孤傲,虽想鼓动罪徒作乱,但心底瞧不起这些罪徒、也不认为一群带枷罪徒能制造多大的乱子,所以鼓动的话都是点到为止。   况且这阶段,罪徒中的内应也该知道,张三已经跟苏峻联系上,因此苏峻更不能多话。   山坡上,陶廉莫名的一晃神,踩到一尖利物,差点扎伤脚底。他拔出一木刺,给同行的三个游徼看:“有人故意在地上扎的。”   游徼甲:“匠师考试,竟有人如此阴损。”   游徼乙:“若被这种人考取匠师,那可真是……”   游徼丙:“留好证据,回去后跟察验匠吏说一下。”   陶廉:“天晚了,该回去了吧?”   游徼丙:“晚啥晚,一个时辰也黑不了天。总共遗失二十三个竹简,才找到五个,走,咱们再往那边找。”   夕阳余晖。   待陶廉下山来到庖厨时,正巧听到几个游徼在议论:“那匪是个阉夫,浑身硬功夫,跟铁打的一样。”   “确实难斗,差点杀了蒋游徼。”   “什么差点?蒋游徼说了,那是他和司马冲定好的计策。蒋游徼先激怒阉匪,正面吸引阉匪注意,司马冲袭击背后,一矛刺中阉夫的脖子。”   陶廉脑中轰鸣,感觉自己跟做梦一样,眼前的情景全都不真实了,听到“一矛刺中”,梦境感消失,回到真实!他希望这些人说的阉匪不是阿弟,只是凑巧跟阿弟相像。希望如果他们说的人真是阿弟,阿弟千万别执拗,能逃则逃。   可是接下来的话,将陶廉的妄想击碎。 第227章 220 陶廉的仇   “那阉匪没喉结。”   “怪不得一穷货郎戴毛领呢,原来是为了遮掩这个。”   “幸亏司马冲那一矛,从上往下,在阉匪颈下戳出来的,没毁了他平滑的脖子,哈哈。”   “差点直接枭首!”   “其实很险,当时阉匪的拳头离蒋游徼心口,只有半寸。”   “不,他练的不是拳,跟苦荼不一样。阉匪功夫奇特,厉害的其实是指背。要是再精进几年,十个游徼一起上,也非他对手。”   “对了,阉匪兴许有同伙,在考场内,不知是何身份?”   “千万别是游徼,丢咱们的人。”   陶廉不再听,把饼使劲往嘴里塞,噎的流眼泪,离开庖厨,找个人少的地方一坐。真噎啊,他咣咣砸胸膛,泪珠子飞溅。   当年他听说莫干山的匪收留乞儿,就带着不到十岁的阿弟逃到那,谁知那么巧,遇到歹毒的狒娘子。他们根本没得罪她,她就把阿弟给……毁了。   幸亏山上有医者,阿弟格外体壮,才活下来。莫干山的人对他兄弟二人,哼,挺好的,可是没人教他们武艺。他们在山上混了五年后,匪首才让他们在练武场跟着学。   后来才知,是官署要剿匪了,他和阿弟习功夫,能顶些用。这期间,狒娘子不知啥原因,来过莫干山一次。不管过多少年,他和阿弟都能一眼认出仇人。可恨,认出她有什么用?她是心狠手辣、食人的狒娘子啊!   再后来,莫干山树倒人散,他和阿弟辗转投奔泾县县令江扬。   他们吃尽苦头,终于学到了本领,只要做好江县令这桩交易,就能拿到剩下的钱,找一处野山,掳些百姓自立为王。没想到,刚来会稽山就被……就被……   司马冲,蒋游徼。   司马冲!!   蒋游徼!!   歘歘歘歘……咚咚……王葛梦里刀光剑影,然后是连续、越来越响好似贴到耳边般的鼓音把她吵醒。   天将亮,制作区、计时鼓处的火盆都熄了。熬了半宿的考生这时候或蜷缩、或坐着睡,待卯时鼓响,就彼此错开领早食、如厕。   王葛在子正时刻已经用掉今天的首次休息间隙,只能等午正时候用掉第二次。不睡了,她来器物架前,选择第四种可改良的器械:蒺藜网。   模器网绳上的蒺藜是木制的,应是提醒考生,铁材料有限、或打造比较麻烦。但实战时使用木蒺藜,比铁蒺藜的效果差多了。   用什么替代木蒺藜,不再减低伤人效果呢?   王葛的奖励材料里有泥沙,山里有无数荆棘刺,那就用泥和着藤条碎皮,制成泥球(藤条纤维可加固泥球的硬度),外裹荆棘刺,制成泥蒺藜。   泥版蒺藜网的伤害,分两样。除了泥蒺藜,还要增添一个设计。像上次制粪汁泥球一样的方法,但是不用粪汁了,因为是演习,改成伤害弱的泥汤,里面同样加上荆棘刺。把这种泥球放在木条楔成的四方框里,四方框的四角系在麻绳上,一旦泥蒺藜网弹向攻城方,攻城方使用兵器打、撑等方法抵御这拨攻击,就会震碎脆弱的泥球,泥汁混乱他们视线的同时,荆棘刺也会飞溅。   剩下的难点,就是泥蒺藜网固定在哪?以什么方式弹射?   不,不用弹射。弹射很难拣回网,好容易制作的网仅使用一次就废掉,太可惜了。   那就仿效在急训营设计的战船“拍竿”!   把蒺藜网的两边固定在两根竹竿上,竹竿分别由后方的固定竿牵引住。   要牵引就得有轱辘,还需能收、能放的长绳。   轱辘好制。   关键是得自制两个绞盘(奖励材料里只有一个绞盘,且不一定适用)。绞盘首先必须能快速放绳,收绳其次。   有主意了。设置“X”形支架,牢牢楔进地里,固定。支架上头架坚硬的毛竹竹秆,然后把支架上端的“V”口封顶。竹秆两侧楔木材料堵头,最大的堵头最好削成齿轮状,便于徒手旋转竹秆,如果时间来不及,就削成四方形或三角形也可以。   竹秆的两端位置,系两条麻绳(麻绳另端通过两根固定竿的轱辘,牵制绑有蒺藜网的两根拍竿),均打死扣,把麻绳收在竹秆上,直至挂着蒺藜网的拍竿接近垂直。   最后的难点,简易绞盘没有剎片,一松手,蒺藜网就倒下去了。王葛有办法,先把麻绳收紧后,在一尺距离处,打环扣,此处位置各插地里木桩(如果没有粗木棍,就几个细木棍拼成一个桩,一定要结实),把两个绳环套进两个水平线上的木桩,就能代替绞盘剎片。   战斗过程中,放倒蒺藜网一次后,如果有机会,两个队员迅速拽绳,把拍竿重新拽的接近垂直,把绳环往木桩里套。如果再有机会,把麻绳缠回绞盘。因为不缠回绞盘,第二次使用蒺藜网、直接摘绳环,很难确保两条拍竿同时倒下,如果网侧倾,就失去作用了。   当然,一切得等明天实际制作时,看情况再进行改动,甚至淘汰这种器械也不是不可能。   太费劲了!且易做无用功。   这就是兵匠师吗?这就是天工技能的木匠师所忙碌的吗?在兵荒马乱的时代,天工技能远比巧绝技能利于朝廷啊。   天微亮。   司马冲蒙着面巾,刚从茅厕出来就看到讨厌的人,陶廉。   “你伤好了?”陶廉问。   “嗯。”   “你比我强。”   废话!司马冲不想理对方,陶廉伸臂,抓着长木棍拦住他,在他怒目下,陶廉呼口气,说道:“之前揍你多少下,你还回来吧,我绝不还手。”   司马冲挡开木棍走。   陶廉在后喊道:“阉匪的同伙,你等听好了,你等若杀司马冲,先过我这关!我名陶廉!”   司马冲步子一停,回首望。   陶廉以一副我敬你做的事、但非敬你人的样子,“哼”一声离去:不能莽撞,司马冲、蒋游徼肯定都要杀,但在这之前,仍要按原来的计策,利用司马冲接近桓真。待他完成交易,杀死这些人,拿了剩下的雇金后,就去吴郡寻找狒娘子下落,杀她为阿弟报完最后的仇。   远处的山谷。   一罪徒惊恐叫道:“死人了,又死人了!怎么办、怎么办?”   “叫乡兵,还能怎么办?”   “两个人了!每天只食一顿,枷又这么沉,我们早晚都会被折腾死!”   “乡兵过来时你也这样说啊。”   带着沉重大枷,罪徒们再吵也打不起来。   这回是别的乡兵过来,确定人没气息后,把惊恐中的罪徒提过来,跟袁彦叔合并为同枷。   那人在前,袁彦叔在后。 第228章 221 谢奕的推断   以“苏峻”之性格,鼓动人心时才会挑唆几句,除此,一天都不愿言语。   乡兵离开后,惊恐罪徒渐渐不惊恐,也沉默不语。   袁彦叔垂着头,眼不睁。这个刚跟他并枷的人,表现越沉稳,越说明……此人很可能是罪徒中的内应。   除了这一个,还有其余内应么?   祖约手下无猛将,为表诚心招揽苏峻,派来接应的,必是祖约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有无可能是他侄儿祖涣?   莫急躁,只管扮好苏峻,秘密很快就全揭开了。   山谷与第二座山的中间地带,“枯叶”翻身,露出急躁戾气面孔,此人“呸、呸”两下,吐出腥乎乎的草根。   他旁边的人也趴不住了,仰天,摸索到布囊,捏一撮麦粒放嘴里,差点呛着:“过的真慢啊,我的水已经喝完两壶了。”   “咱们每天闲在这,不如去前山宰些小畜生。”   第三个“枯叶人”疲倦声警告:“别乱来,你知道前山有多少勇夫?”   “怕甚?我单手就能杀俩。”   “若同时遇到五个、六个呢?他们有弓,我们什么都没有。”   这些枯叶人不是声名狼藉的恶匪、就是劣迹斑斑的贼寇,雇他们的人也不简单,有的声称来自丹阳郡,有的声称是吴郡、吴兴郡的商贾。   不过,匪寇们接的任务是相同的,来会稽郡前,各雇主给他们的过所竹牌上,除了籍贯、姓名为假,竹牌本身、担保的官吏也全为真,可见雇主的本事很厉害。匪寇们乔装成普通百姓,或跟着商队来会稽山,沿途亭吏查不出破绽,为求稳妥,雇主不许他们携带兵器,农具也不行。   沉默片刻后,第三枯叶人又道:“你们没发现,那只猎鹰从昨日飞走后,没再回……”   仰天的匪看到天际出现一黑点,赶忙打断他话:“说啥来啥。别动,谁都别动!”   鹰飞过此山后,几人刚松口气,就由后向前传递来一个很不好的消息:丹阳郡的李稻兄弟三人不见了!   不见了?啥时候不见的?是夜里解手迷路了、逃跑不干了、还是……觉得躲在此处憋屈,私自去前山杀勇夫了?   那仨蠢货万一被勇夫活捉,拷问出这个潜藏地,那他们这些人继续趴于此,岂不等着被官署一网打尽?可是派人寻找李稻三人,也难!谁知道仨蠢货往哪个方向走的?   怎么办?   匪寇们开始躁动,远望这片坡,数不过来的“草皮”涌挪退移,跟庞大妖物睡醒了,开始伸展躯体似的骇人。   这时,猎鹰“云逐”已飞过罪徒山谷,继续往前,未发现危险,往回返,降低、靠近罪徒山谷,钻进林间。   它静静候在茅屋后不远,一直到午时,没人来。   那就返回。   照例,云逐飞越勇夫们射猎的山头,看到有勇夫牵马回走,也看到勇夫为了猎物争抢打斗。不管。   它再绕匠师考场一圈,看到有骑马的队伍进入考场。不管。   主考官仰头望眼猎鹰,没管。考核期间出现在上空的鹰,都是郡署的。   主考官没想到,郡署派来的二十贼曹,各个气势虎猛,不输郡兵,且由郡尉的伯公子谢奕带队。谢奕先察验几具匪徒的尸体,有功当赏、重赏、立赏,才能激励人心向勇。   跟紧谢奕身后的,一个是曾在急训营配合侦察智囊案的陆贼曹,另一个姓田,看上去比谢奕大不了多少。   详细的诛匪情况,谢奕都已经知晓了,他在狒娘子、齐短人、多智虫的尸体处略停,这仨好辨认。苦荼、阉匪只有首级完整,被装在木盒里。   全察验完后,谢奕说道:“匪就是匪,心境永远不会随着本领的增强而强。发现没,他们有个共同点。既怕官署认出他们,又怕乔装成普通百姓后,真正的百姓见到他们不惧、不怕。所以不管怎么乔装,也要留住绰号的特性。”   主考官放心了,谢奕这些话,等于定下几具尸体就是被通缉的恶匪。如此,那些赴难陨身的游徼家人,可得到更多的补偿。   田贼曹知道谢奕在教他,他若有所思,重新观察尸体。“我明白了,他们虽然换了布衣,有的装成老翁,有的装成农妇,但改变的只是外衣。比如多智虫的胡须,仍跟通缉画像上一样,边角剪得整齐,眉尾也长。只有这样,才显得他讲什么话都高深莫测的模样,令旁人信服。”   谢奕赞句“对”后,示意陆贼曹留在这。他则与主考官离开,一边道:“阉匪绰号『猰貐』,早先和他兄长在吴兴郡的莫干山为匪,后来逃到宣城郡,一直藏身泾县。此人虽不在廷尉府的通缉名录里,但是作恶不少。他兄长也有绰号,主考官不妨猜一下。”   “貙?”   《尔雅》中有此兽的解释:猰貐,类貙,食人。   谢奕:“对。那妪匪食人,阉匪也食人。猰貐杀狒,呵呵,这二匪,说不定早有仇怨,倒是替我等解决了一患。”   主考官不知道诛阉匪的细节,谢奕知晓多少,就把昨天蒋游徼查案,然后众游徼、勇夫一起诛匪的事详述。他担忧道:“考场内,很可能有阉匪的同伙。会是『貙』么?他又是以什么身份在考场内?游徼?匠吏?还是考生?唉,从齐短人、多智虫开始,没完没了,猰貐死了,得查貙。揪出貙以后,又会引出啥?”说到这,他苦笑。匪就是匪,欺软怕硬,咋不去郡武比考场捣乱?干嘛一直在匠师考场闹腾。   谢奕道:“不管来多少人,只要他们露破绽,就能查到。难处是时间紧。”真正的乱子,没几天了。   主考官误会了,说道:“是啊,明日就要第五项考核了,要迁场地,选一部分游徼、匠吏过去,万一把貙选中,那不麻烦了。”   谢奕望着器物棚方向,道:“现在能确定的是,貙非匠吏身份,是游徼身份。还能确定此匪的目的,非冲着考生来的。”   “为何如此推断?”   “貙、猰貐兄弟俩在莫干山没有名气,是因为学武不精。到了泾县,被人赏识,苦练多年,终于有了本领。人的精力有限,他们没有时间学匠技。所以冒充游徼可以,冒充匠吏或考生,稍不注意就被人识破。倘若他们的任务是杀某考生,该在前来会稽山的途中动手,不会等考生进入考场。”   因此,只查游徼!   猰貐(yàyǔ):类貙(chū),虎爪,食人,迅走。 第229章 222 司马冲的推断   第四考项“匠师守城之谋”,将在下午申正结束,跟郡武比第二考项的结束时间一样。   现在是未初。   王葛重新拿起投石机的模器,开始改造第五样守城器械。   她要将单杠杆改为双杠杆。人力拉绳的一端,二绳呈“丫”汇为一绳;另一端的顶部则横架半弧竹筒,放置滚满荆棘刺的泥球;双杠杆之间,编织竹条盾,用麻绳绑紧在两条杠杆上。   那么此器械就既拥有投泥球的作用,也可以作为防御盾牌,一旦攻城方朝她和队员掷伤害物,她与队员立即躲至竹条盾后头,起码可以挡过一至两轮攻击。   当然,一切全是最完美的设想。   改造的首要难点,是横架的半弧竹筒,弧深多少?需要几个竹筒拼接?肯定要跟泥球的大小匹配。王葛由奖励材料中有“泥沙”推断,第五考项中,不会允许考生使用山土制器,甚至水的提供都是定量的。   看明天吧,给她的泥沙到底有多少。所以,她在木牍上画三种规格的承载竹筒:最小的规格,是三截长、对劈的毛竹秆;最大规格,是将三截长、三个合适弧度的毛竹秆捆绑成半弧竹筒。   改造的次难点,是泥球制造。不能坚固,投出它们后,无论击中目标或打空落到地上,都要保证泥球碎掉。不然被攻城方拣起来反投,那就麻烦了。   最后的难点,是将这种器械固定在地上,还是可移动?唉,要是能提前知道战场陡坡的地势就好了。   “这坡可真陡啊,鹰飞过来都没处落脚。”   “蠢货,住口。”   “怕啥?又没人。”   “你俩都住口。”   三个鬼祟而行的匪徒,分别叫李稻、李梅、李跪,正是匪寇隐藏地偷跑的三人。他们非亲兄弟,除了李稻本来叫李大郎,“李”姓是真的,“稻”名和另两人的姓、名全是结拜时起的。   结拜之地长有梅树,当时三人唯一的口粮是李大郎带的稻米,又因结拜时跪天地,就分别叫李稻、李梅、李跪。从起名这方面,可见三兄弟没一个聪明人。   所以下山没多远就跑偏了,之后便在越来越偏与兜圈中交替。   好在他们还知道,必须走有枯叶的路,枯叶得多、得和他们布袍上缝制的槭树叶一样。他们不是胆怯逃跑,跟某些匪寇的莽撞念头一样,不甘心潜伏,想在举事之前杀一些勇夫,杀完再返回不就行了。   矗立三人前方的陡坡挺高,也很长,两侧都望不到边。   上坡?   “小心,有人过来。”李稻眼力最好,慌忙提醒。   三人赶紧戴上帽,熟练的往地上一趴,头脚方向与来人的方向一致,如此才不容易被踩中。   走过来的人不少,不适合下手,兄弟仨大气不敢出,直到这些人走远。   李跪闷声问:“他们就是勇夫吗?”   李稻小心翼翼抬头:“不是。勇夫都有马。”   李梅闷声赞:“大兄说的对。”   李稻:“行了,起来,跟上我。去看看,这些人穿着吏衣,来此处一定有原由。”   离远看时,没觉得坡多难爬,真爬上来才知艰难,矮藤都是荆棘枝。   李跪问:“咋长这么多荆棘?跟特意从别处挖了种在这一样。”   李梅:“幸亏树叶厚,适合隐藏。”   李稻:“不好,又来人了。”   三人赶紧贴紧地面,仓促中,荆棘划伤他们的脸。   “倒霉鬼”的命运就此开始,几乎每隔一刻钟就有队伍在坡顶、坡下走动,渐渐把李稻三人卡在陡坡,不敢上也不敢下。为了趴稳,他们的手和脚都被扎伤。   最后,李跪哭了:“大兄,二兄,咱们先别折腾了,趴这歇会吧。”   倒霉鬼们不知,此时他们若不嫌费劲,一点点挪移离开这里,或许能活命,或许就不会被一种叫“狼牙拍”的新型守城器械,像拍苍蝇一样把他们拍死在枯叶堆里。   话分两头。   考官区,药童给司马冲的嘴上敷了药,得晾一晾才能蒙上面巾。   “阿冲。”   司马冲扭头,谢奕?他想朝谢奕笑,可是嘴好疼。对方坐到他身侧,问:“疼吧?”   “嗯。”   谢奕拍两下司马冲的手背,儿郎间的默契与厚谊,尽在不言中。“主考官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跟我说了,线索很少。他怀疑荷舫乡的陶游徼品性不端,就先查他吧。你可知此人?”   司马冲不能说话,布囊里备有石子,他在地上写道:“我正怀疑他,不止品性。”   谢奕眼一亮:“说说你的怀疑。”   司马冲点头,每写几字,抬头缓一、两个呼吸,因为低头时,嘴上的伤更疼,跟要崩裂涌血一样。在荷舫乡时,他根本不认识陶廉,起程后,此人处处跟他过不去。过不去的理由,是司马冲为新乡兵,年纪这么小,就凭家世、借这次匠师大比成为游徼。   司马冲确实心虚,加上陶廉的挑衅次数虽多,但每次不算过分,因此二人在到达山阴县前,没有动过手。此人简直阴魂不散,直到进入匠师考场,二人才短暂分开。   “陶廉本身就是游徼,替谁抱怨不平呢?我抢的是普通乡兵的晋升机会,又没抢游徼的?”写完这段话,司马冲着重的点手指。   谢奕:“有道理。正常来说,你有能耐当上游徼,就有能耐让他当不成游徼。他的抱怨该藏在心里,何苦时时在明处跟你作对?倒像是……有意接近你?”   司马冲继续写。今天早上,他才真正开始琢磨陶廉、怀疑此人意图。阉匪有一个同伙的消息,是主考官授意蒋游徼扩散的。可陶廉为表现仗义,喊的却是“你等听好了、你等若杀司马冲”几句话。   凡听到阉匪有同伙这一消息的,必然知道仅有一个匪同伙。陶廉为什么喊“你等”?还重复了两遍?   谢奕:“心虚?故意?都证明此人有问题。不,”他缓缓摇头,“重点不在这。重点是,他仍要接近你。他武艺怎样?”   “路上较量过,一身蛮力,非我对手。”   “较量时,他先动的手?”   司马冲点头。   “阿冲,当心此人。他使蛮力,有可能……不想暴露破绽,再者,故意让你轻视。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目标绝非你。此人再接近你时,告诉我。” 第230章 223 商队前来   申初时刻之前,八百勇夫都回来了,一个个饿的没精打采,不少人受了伤,都是争抢猎物互殴所致。   会稽山哪有那么多山兽?每人发二十只箭,其实是骗勇夫的手段。官署舍得耗千金之资买野兽,然后放归山里供勇夫射杀?怎可能啊,一头野兽的钱足够买百只禽、百只兔!   何况八百个人,仅能在一座小山的范围捕猎。   清点猎物需要一段时间,桓真、王恬坐到考场区的边上,部曲铁雷、石厚一直在这等着。   石厚先把匠师考场那边死老妪、诛阉匪的消息简单一讲,然后道:“晌午时候,吴兴郡的钱氏商队、沈氏商队,本地的彭氏商队、王氏商队、赵氏商队都来了。彭氏商队的奴仆、牛车最少,直接去的匠师考场那边。其余商队全都分布两处考区。”   王恬顿时不觉得饿了,分析道:“虽说吴兴郡也有准护军和匠师考核,可钱氏、沈氏都是大族,来会稽郡行商很正常。”   王恬既这么说,就是觉得不正常,毕竟近几天闹事的匪徒来历人尽皆知,全来自吴兴郡!   石厚:“武比考场这,钱氏有牛车七辆,立于车外的奴仆五十几人;沈氏牛车九辆,七十几人。人数是粗略数的,不准,车内定然还有人。”   铁雷:“匠师考场那边,钱氏奴仆七十几人,牛车比这边多两辆;沈氏奴仆近百人,牛车比这边多三辆。”   桓真拧着眉头:“他们走到这里,证明所过之地的亭所、乡所尽知晓,商队中的奴仆,过所竹牌也必然经得起查。人多,车少,沿途全凭脚力,这些奴一定都体壮力强。”   石厚、铁雷均应:“是。”   不怕官署盘查的情况下,数百壮奴聚集,若包藏祸心,麻烦可大了!   王恬是本地人,桓真问他:“彭氏、王氏、赵氏,都是商贾?”   “都是。彭氏经营木器,王氏、赵氏经营竹器。彭氏最富,开始造船了。”   大晋不允许私营船肆,朝廷刚发布了航海令,只允许商人跟官署船肆合作,说是合作造船,实际上是出数倍的钱买海船、买航海名额。   有钱的商人多的是,郡署能给彭氏购船名额,从这点上,至少可知彭氏被郡署信任,这便是王恬暗示的意思。   那王氏、赵氏呢?   此时此刻,像桓真和王恬一般,听部曲讲述这两天的诛匪事件、从而分析形势的勇夫有很多。   幸亏最开始,齐短人的恶癖令其暴露,引出一个又一个的恶匪。风吹草动,没人蠢到认为这些匪是凑巧聚至会稽山的。   “小匠娘,姓昂?竟有此姓,山阴县人?”沈氏商队的某辆牛车里,阴冷之声下达命令:“齐短人不成事,是可恶。但这个匠娘,更是不祥之兆。想办法,找出竖婢,杀。”   起风了。   匠师考场处。   申正时刻到,第四考项结束,考官、察验匠吏都进入制器区,淘汰考生的同时,也要择出留取考生的三样改造器械。   王葛这里,主考官当然要亲自察验。“讲一下每样器械。”   “是。此器械叫狼牙拍,根据投石机改造。”王葛开始细述:“长杆可旋转方向,狼牙拍这端虽重,但我守城方两人一起拉动麻绳,能使其立刻抬起。松手,狼牙拍重重落下……若用在城墙上,就不必设置横木了,可在木板四周加铁环,以绳索紧系,置绞盘,拍中爬城墙的敌兵后提起,再下放,以此循环。当然,有足够材料的话,滚木也可以楔满尖刃,用绳索悬吊。如此,能节省大量材料打造别的器械。”   主考官上过战场,见过真正的战争,跟着王葛唾沫横飞的急速话语,想象狼牙拍、狼牙滚木不断砸击敌兵的场面,激动的自后脑往下,不停的起鸡皮疙瘩。尤其王葛最后一句话,节省大量材料,简直戳中匠师最头疼的问题!   王葛讲解第二模器图:“此器械叫木人链枷锤,根据连枷改造。可破甲、破盾。”   “破盾?”主考官嗓音有点劈。破甲好理解,锤上全是刺,跟铁蒺藜似的,破盾怎么解释?   “连枷只能往下垂,链枷锤不一样,挥舞起来随意拐弯,绕过盾牌,很容易击中盾兵。可惜啊,若我会功夫,就能代替木人甩链枷锤,若再能……”王葛故意装着思索、犹疑状,“若再能像勇夫一样,骑着马、藉助马奔的力量,猛挥链枷锤!我觉得……”   不用你觉得!主考官激动的鼻孔都涨了:“我觉得哪怕敌人的甲再厚,也能一击而亡!”   “是的。第三器械叫铁锥盾车,根据刀车改造……明天要看陡坡的地势,奖励的材料多少,如果不适合车轮行走,或者没法打造车轮,可只制木盾,楔稳在地面,把它放在匠师旗的前方,作为我守城方的最后防御。”   幸亏此考项允许勇夫提前观察守城器械、允许勇夫认输。主考官满意点头,又一次感叹,这才是匠人天赋啊,小小年纪,就懂得因地制宜、因材制宜!   王葛很满意主考官的满意,更振奋道:“第四种器械叫泥蒺藜网,根据木蒺藜网改造……制造泥球的泥最好是深泥黏土,把藤皮扒下来、撕碎,加到泥球里,晾干后肯定坚实。如果真正打仗时,完全可以让百姓制造泥球,匠人制作别的器械;而木框里泥球内的污汁,可以换成粪汁。”   主考官:粪汁算什么,还可换成毒汁!   “第五种器械叫双杆投泥机,也是根据投石机改造……”   酉正时刻。   郡武比考场的五百勇夫名额已出。桓真、王恬、庾羲都在内。   第三考项公布:勇夫攻城之搏。   规则:十勇夫一队,以“攻城方”身份,与“守城方”的匠师考生,在荆棘坡战斗。战斗时间在三天后。明日,每队勇夫进行角抵赛斗,选出各自的“什长”。攻城过程中,必须服从什长命令。   胜负规则:战胜各种守城器械,冲上坡顶夺得匠师旗,如果损失五勇夫,即使夺了匠师旗,勇夫小队也算失败。在胜者队伍中,以攻城时间长短末尾淘汰,留取三十个队。这三百人,紧接着参加最后的考项。   最后考项暂不公布。总之,最终只留取一百名“准护军”。只有获得“准护军”,才能参加明年州治的护军选拔。   武官刚讲完考核规则,桓真就举手,武官允许后,他问道:“攻城方跟守城方,以何种方式分配对战?”他有不好预感,必须避开王葛。 第231章 224 彭氏目的   武官知道桓真,也知道唯有踱衣县的乡兵勇夫,在五月的乡兵大比中被俩准匠师打败。此事可不仅仅是司马冲丢脸,踱衣县所有勇夫都成了笑谈。   “哈哈。”武官欣慰的看着桓真,视线扫向他认识的来自踱衣县的其余勇夫,“放心!每队攻城方、每天可派一人去守城方观察守城器械。在制器械的最后一天,先由攻城方选择守城方!战斗时,分上午、下午两轮。只有上午赢了的守城方,才有资格进行下午的次轮战斗,由他们守城方选择你们。如果首轮战斗,守城方全败,则不需进行次轮战斗。”   桓真还没回应,他后头、荷舫乡的司马遐和司马掣就异口同声的庆幸:“太好了。”   武官听见了,赞道:“有志气!”   王恬受不了,装着挠鼻子把笑憋回去,这误会,比他撒尿浇的圈都大。   “但是!”武官紧接着道:“轮到守城方选择攻城方时,避战认输的勇夫队伍超过一半,那今年会稽郡的准护军名额……整体作废!哈哈,当然,吾等儿郎怎会窝囊至此!哈哈!”   哈哈个屁。王恬拽着桓真走,庾羲跟过来,王恬不避他,问桓真:“桓阿兄,若是再遇到狼牙刺,可有办法战它?”   庾羲插嘴:“狼牙刺真这么厉害?”   桓真:“怕就怕,这回比狼牙刺还猛。”   天将黑。   匠师考场外,彭氏商队的第二辆牛车,车门半掩,昏光照着彭小娘子,对面暗处坐着她阿弟彭小郎。   彭小娘子:“若有机会见到王匠师,阿弟切记收敛脾气,把我教你的话,说给王匠师。”   “能找到她吗?我记不住她长什么模样了。”   “无妨,我记得。”彭小娘子看着外头,觉得一切都灰蒙蒙的,人情冷暖,令她早早领略。阿母病亡不到半年,大父就令阿父再娶,中意的女郎才比她大三岁,就是上次郡竞逐赛中,年纪最小的匠娘王葛。   当时彭小娘子因为王葛年纪小,好奇的询问匠吏,知道了对方的姓名。也因为当初她多了那句嘴、记性好,阿父才把她带来辨认。郡竞逐赛时,阿弟几次给王匠师捣乱,没想到成了阿父想跟王匠师结缘的契机。   可是,正因她记性好,才更记得自己阿母的模样啊!   “阿姊,你哭了?”彭小郎趴到她膝头,仰着脸,他眼中也含着泪,悄声道:“阿姊放心,等我见到那女娘,一定用世间最难听的话骂她,她休想得逞嫁进咱家。”   彭小娘子摇头:“王匠师是贤女郎。我们自家的事,我们姊弟的忧愁,怎能怪罪给王匠师?”   彭小郎垂头呜咽:“可是她要抢走阿父啊。”   “阿弟还小,不懂。非她抢走阿父,而是阿父……肯定要再娶新妇。”彭小娘子虽心寒,但不能当着幼弟数落自家的盘算和私心。   没有谁比王匠师更合适彭家的择妇条件。王匠师家贫,自身极有本事,是会稽郡年纪最小的船匠师,将来别说为吏,为官都是有可能的。彭家有钱,王匠师有才,相互得益,谁还在乎死去的阿母?   考场内。   五十名额已经公布。   王葛当然在其中,只是没想到自己淘汰掉的狼钩刺,被主考官选中了,定下的另两种器械为狼牙拍和木人链枷锤。   明早卯初出发,去荆棘坡跟天工技能的考生、以及铁匠考生汇合。天工技能啊,王葛明白,其实兵匠师就代表她将来要逐渐往天工技能转型了。   王葛能接受这种转变。   这是晋朝,是弯弓走马、战争从不休止的残酷时代。天工技能的匠师,比巧绝技能的匠师更被朝廷所需。那她以后会上战场吗?还是上战场的日子不远了?真正的战场和前世在电视剧里看到的一样吗?她脑中乱糟糟的,天黑下后,强迫自己赶紧睡。   三天的制器期,太紧了,今晚必须养好精神。   夜风愈疾。   罪徒山谷。   冻透了的罪徒们无法抱团取暖,这可恶的枷啊,可恶的木匠!   袁彦叔抬起头,看着前头的同枷罪徒。对方脑袋低着,不知真睡着、假睡着,一试便知。   枷下,袁彦叔单腿抬起,缓缓蹬向此人的颈部,只要一用力,对方的脖子便会顷刻断裂。   “苏先生。”   果然假睡。袁彦叔放下脚,不出声。   此罪徒知道自己再不开口,就跟昨晚死掉的罪徒一样了。也真难为他,既得防备周围罪徒,又得低声,不能讲太直白、还必须让“苏峻”听见、听明白他的话:“掖县,我知。丹阳,应知。”   这是先报苏峻出身,再报他自身来自丹阳郡。   袁彦叔仍不开口。   “再忍几日,偿心愿。”   “凭你?”袁彦叔更低、浑厚的声音顺着风送入对方耳中。   同枷罪徒这才真正松口气,知道苏峻不再怀疑他了。“放心。”   放心?袁彦叔听懂了,罪徒中还有作乱同伙。   郡武比考场外。   赵氏商队,佃奴们绕牛车席地而坐。   主家赵大郎和一高大郎君并肩立于牛车近处的树下。高大郎君是天黑后才来的,此刻他背着月光,非面对面,谁都看不清他面容。   二人的谈话,也因四周空阔,没第三人能听到。   赵大郎:“从事史放心,自今夜起,隔火地带从外往内扩,一切尽按从事史之令清理,绝不殃及别的山头。”   高大郎君:“近几日都有风,风送火星,必须小心。”   赵大郎:“我族儿郎,哪怕玉石俱焚,也绝不让匪寇逃离那座山。”   一番铿锵忠言,高大郎君却转了话题,问:“五商队,四个别有用心。彭氏是何情况?怎出现在匠师考场?”   “我已打听出来。有一木匠考生雕刻过一个木牌,彭三郎的小儿很喜爱那木牌,可惜弄丢了,自此总做噩梦。因此彭三郎带着小儿来此寻那考生,想求对方再雕刻一模一样的木牌。”   “你明天找彭三郎,让彭氏商队离开。”   “是。”   “要盯紧他们,离开时有无佃奴留下?”   “从事史怀疑……啊,我多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一定做好。”   高大郎君月色中来,月色中走。赵大郎连对方的背影都不敢长时间目送,生怕被怀疑别有用心。   “唉。”赵大郎肩膀垮了一样,顺着树坐倒,袖掩面,不敢哭出声。自家辛苦行商多年,差点被胡涂的老父害的抄家灭门。阿父怎敢给匪寇提供枯叶衣?怎敢、怎敢啊!从染匠到绣匠,怎么可能无官署的耳目?   他刚才讲出“玉石俱焚”,司马从事史根本不理睬,他便知道,赵家若不豁出命、不死也要拼死一些儿郎,就等着和匪寇一样死尽吧。   从事史:官名。司隶校尉的属官。 第232章 春节停更   除夕,初一,没时间码字,停更两天。 第233章 225 战事将起   枝头鸮声恶。   这一夜,罪徒山谷中,矮乡兵在高乡兵的监视下,费力的用石头铲土,把苏峻的尸体掩埋。事不过三,他先背叛朝廷,又背叛祖刺史,不能再背叛了。否则,今夜他埋苏峻,改天有没有人愿意埋他?   怵悸眠不祥。   这一夜,陶廉噩梦不断,他梦到、应该说终于敢回想狒娘子伤害阿弟时的情景。当年那恶妇嫉恨目光盯住的,其实是他。狒娘子为何嫉恨他,他到现在都不明白。恶妇当年只说了一句话:“小小年纪,如此壮实,凭什么?”阿弟机敏,挡在他前头承受恶妇一踢。多少年了,他以为自己对阿弟好,就能忘掉当初的怯懦。阿弟遭的罪,本应他承受的!   遵道斩快捷方式。   这一夜,荆州的三千蛮兵、武昌郡的一千郡兵、以及郡置七县集结的一千乡兵,于扬州淮南郡的合肥县西郊驻扎,既能切断北边淮南郡治向合肥运粮的通道,也能监视南边庐江郡的动静。合肥县令祖涣是叛军之首祖约的侄儿,淮南太守许柳是祖约的女婿。许柳与祖涣,哪个不在守城?很快便知。   得路射天狼!   这一夜,郡武比考场刚淘汰掉的三百乡兵勇夫,合山阴县大贾赵氏族人及忠心佃奴,共五百余人,在可靠的附近农户的引路下,顶着月色绕山而行。他们的任务是在某处有河流的山脚下,沿河扩一道隔火沟。   这三百勇夫,五人为伍,二伍为什,百人为伯。伍长听命于什长,什长听命于伯长。   “快快快!”催促人加速行走的声音,整夜都没停过。   无论伍、什、伯,每名代为卒长的乡兵,都有种奇特感觉,觉得他们在这一夜中成长了。他们不知为何去挖隔火沟,不过,身为兵卒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务,非追问原由。   亥正,夜寂,人定。   洛阳皇宫,太极殿西堂。   皇帝司马有之的寝床远不如书案阔大,紧挨着麒麟衔盏瓷灯下的奏牍,是祖约上呈的会稽郡官长的考课:郡尉谢裒被劾,劾其不尊礼法,纵容其子谢据在南山馆墅乘步辇行路。   每年从九月起,各州均要对属郡进行上计考课,郡对属县,县对乡亭。由于扬州、豫州刺史调换,二州加紧完成上计考课是对的。扬州送来的最快,豫州的计簿、奏牍也在路上。   严格来说,非帝赐,官员不可乘坐任何人力扛抬的肩舆。实际上,谢裒这样的郡级官长,如若身体有疾,乘坐简陋的肩舆代步也没什么。倘若是举发谢裒,司马有之现在就下令赐其可乘步辇就行了。   但幼童谢据不行!   司马有之斜倚绨几,思考着:祖约反叛,先参谢裒,这份奏牍呈来的时机颇妙。谢裒是郡尉,掌管郡地兵权。无论被劾的事情是否属实,不管祖约是否反叛,按规矩都应先卸谢裒的兵权,由廷尉署考察。   战事将起,他岂能罚谢裒?廷尉署也要延期去会稽郡考察。所以祖约此举非为惩治谢裒,而是妄图朝廷怀疑……郡守王导与叛兵有勾结?或者……可替代会稽郡郡尉的武官中,有人跟叛兵勾结?   因为卸掉谢裒的兵权后,要么由王导安排郡兵武官暂领兵权,要么朝廷派武官暂领会稽郡郡兵、或直接任职。   半刻后,司马有之想好了如何处理。待平叛结束后,降谢裒为郡守佐官长史,会稽郡不置郡尉,仍由谢裒协助郡守掌管郡地甲卒,待其来年考课有功,复原职。至于会稽郡的什伯卒官,有无跟叛兵勾结者?着司隶从事史王悦查。只要有谢裒在,卒官翻不起风浪。   次日寅正。   王葛等五十名考生已经都吃完早食,背好行囊,在考官、部分匠吏和游徼的带领下,提前离开考区。   彭小娘子找不着哪个是王葛,一是天还黑着,二是百姓不许靠近考生队伍。   怎么办?此时不接近王匠娘,后续怎么提亲?彭三郎想到就这么回去,肯定又得受阿父的责骂,就埋怨彭小娘子:“废物!和你阿母一样,一到关键时候就指望不上!你看不清她样貌,还看不清身形么?”   两句话,彭小娘子的视野蒙上了水雾。阿父提到“阿母”二字时,她刚好怀疑一女娘就是王葛。但是……彭小娘子低下脸摇头,愧疚道:“阿父,我认不出,我真的认不出。”她不能害王匠娘,不能让另一个女郎像阿母一样也被阿父利用、待无利可图时被弃。   彭小娘子拉着阿弟回车内。赵大郎来到彭三郎身侧:“彭郎君,我的竹肆接了官署一桩交易,有无兴致合作?”   “我做的是木材料。”   “我急缺的正是木材料。怕我诓你?交易前立契,怕什么?”   “何时要?”   “急要。你尽快回竹木里,找我五弟立契,最晚立契时间是明日下午。过了明日,我只能另寻人了。”   彭三郎松口气,他不被阿父重视,竹木里的商贾恐怕都听说了,若能跟赵氏合作,就是打破不利传言的最好证据。即便合作不成,也能解当下寻不到王匠娘的困局。   卯初。   赵大郎目送彭氏商队行远,也松口气。司马从事史特意交待,让彭氏商队离开会稽山,一是不让彭族卷入这场叛乱,二是给赵族留一处立足之地。绑上彭三郎,就等于绑上彭贾人。将来哪怕只留一处竹肆,也够幸存的赵族子弟活下去了。   巳时,荆棘坡。   坡底下,人云集,声沸喧。   跟王葛组队的考生分别为天工技能的匠郎马材、铁匠郎梁善。铁匠考生无改良守城器械考项,待定下最后的器械模图后,梁善每天必须两头跑,因为铁匠的熔炉不能挪移,打造铁器得返回考场。   坡底三丈之外,是大片槭树林,空处位置有限,五百勇夫全呆在林中。   不少勇夫站在、骑于树上张望:“铁匠考生里无匠娘,天工技能考生中有五个匠娘,巧绝技能有六个。”   “脸上咋都涂这么白?一组队就混了,谁能猜准哪个是昂匠娘?”   “猜啥啊,说不定昂匠娘已经被淘汰了。”   王恬利索的下树,向桓真道:“看到了。”看到王葛了。   这时郡兵唤勇夫集合:“现在分配队伍,十人一队,定下什长后,三天中,每天可由什长遣一队员,上荆棘坡观察守城器械。”   勇夫们的目光全瞥向荆棘坡,匠师考生开始爬坡了。   攻城、守城之战,将起!   感谢百花晓月赠送这么多月票。   鸮(xiāo):古代对猫头鹰类鸟的称呼。鸮,恶声鸟也。   刺史:是州级最高官长。太守是郡级最高官长。一个州包括许多郡。   遵道斩快捷方式,得路射天狼:取自《离骚》。意思为“遵循正道,斩断暴虐快捷方式;踏上正途,射杀侵略者”。   太极殿:曹魏时期建立。太极殿除主殿外,东堂是皇帝处理朝政、讲学的地方,西堂是起居之所。   绨几:包了丝织品的凭几。   什伯卒官:本文里,指步兵中的基层武官。 第234章 226 马匠郎的改良器械   攻城、守城的坡道宽度,早被提前驻守在此的准匠师,用砍伐规整的荆棘丛隔开。每条坡道为一丈宽,效仿城墙垛堞的防御宽度。   这些准匠师全是前段时间,在郡竞逐赛中淘汰受罚的考生。他们先把守城方改良器械的材料、工具运到坡顶,然后分成两拨:一拨人收集槭树叶,铺于陡坡,加大攻城方攀爬的难度;另拨人则把遍坡的荆棘树该劈的劈、该挪位置的挪位置,形成标准如一的隔离墙。   现在考生、勇夫到来,倒霉的准匠师们无资格观赛,立即撤出了会稽山。   坡真陡啊,每脚不踩实就会打滑,王葛手脚并用,快到坡顶了,余光出现幻觉,觉得左侧荆棘下堆积的落叶动了一下。   她的疑惑一闪而过,继续爬,上到坡顶。   王葛没看错,动的人是匪徒李跪。   李稻、李梅、李跪兄弟仨熬到现在不容易,他们为了减少占地,顺着荆棘方向,前头人的腿,拢住后面人的上半身,这样三个人就只占一个半人的位置。他们仅靠特制的苇管透气,避过了那么多准匠师的踩踏,一天一夜,把今世剩余的运气全耗光了。   但活人终归是活人,匪徒也终归是没受过严苛训练的匪徒,李跪趴久了,浑身疼痛,若是不每隔片刻稍微挪动一下姿势,他觉得全身的骨头就要散架坠进深泥里了。   刚才他又疼得受不了,宁可被发现,也必须挪动,恰好落到王葛视野里。   坡顶,以白灰划框隔出五十组守城方的材料制作区,每个框区都有一名固定游徼看守,另有两个十人小队的游徼,一南、一北往来巡查。每五个制作区的中间位置,架一大鼓,鼓下郡兵、察验匠吏、普通匠吏、鼓吏各一。   王葛与马材先清点各自的奖励材料,工具。   工具很全,各种规格的斧、锛、鐁、锯、刀、锤、凿、墨斗、磨石、锄头、小铲、筲箕、帚、筐、麻袋、包括手套都有。   材料方面,除了铁材料不在这,王葛的木料、竹料、麻绳、泥沙、绞盘、铁链均在。   木材料是樟木和野荆棘枝。樟木的材质软,方便劈、锯、好打磨。王葛是在急训营期间知晓的,如柘木、桦木等坚硬木材,只能官署匠肆使用,均用于兵械制造。私人匠肆砍伐、经营这类树木,一律按谋反判罪。   不要自以为聪明,觉得偷偷砍伐没人发现,首先运输是难题,一路怎么躲过各亭、各乡的盘查?若开辟小路,会留下很深的车辙,谁敢保证不被百姓发现?   正因为上述原因,官署才会年复一年的剿匪,就是怕匪徒与叛乱势力勾结,把匠肆隐藏在山中。但别忘了,官署有驯养的猎鹰,山中藏大量的人、出现建筑、树林被大量砍伐,都难逃鹰目。每只猎鹰均有固定巡查路线,哪只遭遇意外没飞回来,或回来后格外躁动,官署都会沿猎鹰巡查的路线,派斥候侦查。   言归正传。   竹材料有慈竹、毛竹。毛竹也适合制兵械,但它不如箭竹管束严苛,私人匠肆大量砍伐、经营毛竹材料前,只要提前上报,官署同意即可。   麻绳材料有三盘,足够用了。   绞盘是木制的,材料为柘木,绕轴的麻绳是满的。绞盘附带说明竹简,不允许对其进行切割改造,只能增减麻绳长度。   泥三袋,沙一袋。刚才在坡底,考官已经讲明,允许往山土中楔木桩、竹桩,但考试结束后,全得清除,并且填土恢复原样。制器时,不能挖掘山土、草木作为材料。这些王葛之前都猜测到了。   铁链一条,五尺长,也附有竹简说明:不能熔毁、不能截断、不能使用铁材料加长。王葛明白,绞盘、铁链都属于兵械,是借给匠师大比使用的,必须原样回收。   时至今日,王葛已了解,铁材料远比她从前想的珍贵。中原缺少优质的铁矿,铁矿石含硫、含磷高,造成熔炼后的铁块脆性强、韧性差,经不起锻打。因此,又造成铁匠的锻打技术发展缓慢。这是很难解决的恶性循环。   马匠郎也验完奖励材料了,三人围坐后,王葛、马材把刻着器械图的木牍交换。铁匠郎梁善知道自己的作用,也知道三人再努力,也不可能在三天内,把器械都制出来,必须进行再次的改良与淘汰。他安静等着。   王葛看着木牍,感叹马匠郎的才智。对方改良的器械只有两种:滚木,绊绳。   马匠郎将滚木、撞木结合,以并列的两个“H”形木框牢稳楔于地中,两个横木上方竖架滚木,滚木两端垂绳环(绳环的位置要在两个横木里侧),环系撞木。   如此改良,撞木就可随上方的滚木滚动,改变撞击敌人的位置。困难点在于怎样使滚木滚动自如?还有,撞木如果轨迹斜了,会不会撞到木框上?所以马匠郎的改良理论是好的,真制器时,必须减滚木、撞木的体积,还要在两个木框上加材料。总之,得不偿失。   再看绊绳。绊绳原本是对付战马的,此次守城考项中,攻城方不允许带战马,所以木牍上画的五条绊绳,是用来增加勇夫攀陡坡的难度与冲击速度的。   绊绳如果从陡坡中间开始加,很实用,正好能跟她的狼钩刺或狼牙拍配合。   天工技能考生的奖励材料明显少,刚才王葛放眼远望就发现这点了。马匠郎的材料只有三样,木料、竹料、麻绳。   这三种材料,改良的绊绳全用上了。以木桩固定绳两端,绳上缠荆棘枝与竹蒺藜。竹蒺藜中间有孔,麻绳穿过去,防止攻城方摘掉竹蒺藜投掷。   为何说绊绳得跟狼牙拍、狼钩刺配合呢?如果没有威胁攻城方的器械,勇夫们完全可以暂停爬坡,从容解下绊绳,当成武器攻击守城方。   关系到胜败、甚至在比赛中受伤,王葛想好措词,要劝马匠郎放弃改良滚木,节省材料。   “马匠郎……”   “稍等。”对方制止她说话,他眉头紧蹙,还没看完王葛的器械图。   好吧。此人面相严厉,看上去不好说服啊。   王葛向铁匠考生梁善一笑,然后起身,看向坡下,勇夫们已经开始角抵比试。   梁善站过来,问:“王考生记得姜小四吗?”   “记得。你也是踱衣县人?”   “是。我和姜匠郎都是浔屻乡人,在乡所铁匠肆相识。他总说和王考生一起战胜勇夫的事,讲得我们耳朵都起茧。”   王葛没有浪费时间假谦虚,而是直接把她的顾虑说出来:“这次地势不一样。陡坡不利勇夫攀爬,也不利我们。”   “啊?我就会打铁,王考生可否给我说说?”   王葛脸严肃,她没眼花!也就眨两下眼的工夫,那处落叶堆有两处,在轻微起伏!   垛堞(duǒdié):城墙上面齿状的小墙。   锛(bēn):削平木料的平斧头。在古代,相当于刨子工具。   鐁(sī):理解为刨子就可以。“锛”刨平的面积大一些,“鐁”刨平的面积小。 第235章 227 绝不留情的王葛   一瞬间,王葛想到两种可能:要么树叶底下潜着蟒蛇,要么是……匪徒?   陡坡不平坦是正常的,有的地方拱起、有的洼,可之前那么多准匠师在此活动,不管是蟒蛇、是人,怎么躲过的?若是人藏在里头,有几人?怎么呼吸?怎么保持毫无破绽?   王葛不再盯着那处,怕引起梁善的好奇心。   她先回他刚才的问题。王葛不懂什么兵法、什么地势,仅以几种改良器械需要怎样的环境分析:“从刚才登坡就试出来了,此处泥土松软,打木桩必须打深,木桩也必须加粗才能牢稳,每个桩,我都要多费时多费力;再有,我改良的器械最适合在平原使用,没想到荆棘坡如此陡。原本吊杆落到离平地五尺就能砸到勇夫了,但这种坡,得再下落五尺才行。这就意味着跟勇夫战斗时,我每一次拉回吊杆都更费力,一旦我力气耗尽,就拖累你和马匠郎了。”   梁善“哎”一声,说道:“我等分为一组,肯定要诚心合作。你只管制器,出力的活,我来做。”   “还有我。”马匠郎过来,把木牍还给王葛。   坡下槭林中,到处是勇夫畅快的叫好、不服输的骂咧、猴儿般灵活的爬树下树,比起坡顶拘束、缺乏自信的匠师考生,少年勇夫们的气势,更如骄阳之蓬勃。就这么看着他们,马匠郎都觉得自己年轻了数岁。   他双眼、唇角、连胡茬都泛笑,抄着手看王葛、梁善一眼,说道:“按考核规则,我们有机会让他们全军覆没。”   王葛:“是。”   “嗯。”梁善点头。没错,守城方只要撑过上午的首轮攻城,下午次轮攻城时,勇夫队伍超过半数不敢对峙某组守城方,那今年会稽郡的准护军就没名额了。   马匠郎长舒气,他四十了,这次不拼,更待何时?“勇夫攻城之前,先择什长,为的是攻城时不生乱,一切听命于什长。我等也如此吧!王考生,从现在起,如何制器由你决断,我与梁考生听从命令。我匠人,可再次打败勇夫!全部勇夫!我有信心,王考生,敢持此信心吗?”   王葛惊异,对方根本不需她说服,不但看懂她改良的器械,且甘愿放弃自己的改良。   既然信她,服她,她……   “有何不敢?”王葛也抄手而立,俯瞰槭树林的同时,不忘扫那落叶堆一眼。“制器之前,我要找考官确认件事,很快回来。”   首先,她要找主考官确认,排除郡兵、贼曹、或游徼潜伏在荆棘坡中。王葛是先将这种可能排除掉的,因为匠师制器,制的过程中得一遍遍试器,谁躲在坡上谁找死。但为防万一,必须找最高官长确认。   确认好了后,就只能将隐藏的不管是蛇也好、人也好,都当成苦荼一样厉害的匪徒。   最重要的一点,是王葛有私心。她想厚颜请求主考官,用匪徒试狼牙拍的威力。不让那些张狂桀骜的勇夫提前见识狼牙拍威力,怎能震慑他们?怎能让他们明白,攻城、守城之战,他们敢真上,这场仗就不是演习!   如果攻城方不知趣,不懂放弃,她王葛绝不留情!谁想踩着她的名气拼成绩,谁就被踩、和匪徒一样见血!   快午时了。   群匪藏身的山坡,由后向前又传递一不利消息过来。山脚下的河流,有很多人在掘沟。   “很多人是多少人?有上山的迹象吗?”   这俩问题由北向坡下传回。   武力决定地位。最后方,俩怂匪结伴,再下山去清点挖沟的人数。河流两岸尽是绿色柀树,俩怂匪的枯叶衣是红的,不敢太靠近了,趴在槭林边界处遥望。   “真要一个个数清楚?”   “数个屁。我不回去了。”   “啊你、你想逃?”   “嗯。我心里一直很慌,总觉得有来无回一样。”   “但是逃了就拿不到钱了。”   “我想回乡,佃几亩地,老老实实种地。你跟我一起吧。”   “种地太累,我不愿。”   “小心!”   被提醒的怂匪一回头,脑后被石头重击,仅一击就死了。   “你不愿,就莫怪我了。”施暗手的怂匪扔掉石头,顺着河流蜿蜒,往人少的地方下山。管这些人挖沟干什么?挖了沟后会不会上山?反正他不干了,从李稻那仨蠢货离开后,他就没安稳过。李稻他们如果被抓到,是经受不住拷打的,一定会供出这座山。自己刚才回去传递消息,已经尽了最后的义气。   半个时辰后,此匪死在乡兵孙戊箭下。   这是十三岁的少年郎第一次杀人,刚刚射箭时没觉得什么,还满怀即将立功的雀跃。现在,他放低弓,臂膀微微哆嗦,掌间还残余前日触摸假虎皮染的颜色。从前他射禽、也杀过豢养的狼,如今射杀一个匪?真射杀一匪!   孙戊又谨慎的补了一箭,才小心翼翼来到尸体前。昨夜出发时,武官下达的命令为“凭首级与枯叶衣领功”,他想领功,就得割匪徒的首级。孙戊又开始哆嗦,一方面是控制不住即将做这种事的不适,一方面是识清自己骨子深处胆怯的事实。这样的他,难怪被郡武比赛斗淘汰,这样的他,配上战场吗?   午正时刻。   罪徒山谷。   不嫌枷重、不嫌脚腕上绳索绊腿的罪徒,都双双顶枷去浅坑边解手。这个季节溺在身上很快冰冷,更不好煎熬。   监视这些罪徒的乡兵总共四个,矮乡兵在其中,他特意跟在假苏峻身侧,其余三个乡兵便隔开了距离。   袁彦叔身前的同枷罪徒小声问:“苏先生不再怀疑我了吧?”此举明摆着告诉“苏峻”,虽然都是内应,但他身份高,知晓矮乡兵也是内应。   矮乡兵步伐稍滞,紧接着正常行走。能做内应的,谁傻?怪不得家人的性命被姓江的畜生轻视,原来在内应中,自己地位最低!   同枷罪徒:“苏先生,你先把铁刀给我用。”   袁彦叔仍不出声。   “苏先生?”   “到坑边了。”袁彦叔提醒。   “什么?”   “到、坑、边。”袁彦叔上前一步,重枷巨力搓着同枷罪徒跌低一脚、刚推此人进浅坑,袁彦叔就下拉枷板往后一撤。   咔!   罪徒颈断!   矮乡兵的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什么情况?   木枷随着前头罪徒的倒地而撅,袁彦叔跟着往前趴,脑袋“吓得”往两侧惊惶而视,求救:“快,来人啊,看看他怎么了?他刚才一直在说话,突然就这样,他真的是说了一路话,跟闭不上嘴般喋喋不休,突然就倒了。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   另两个乡兵维持秩序,高乡兵过来,这情况都不用验,罪徒半张嘴,死不瞑目。   直到高乡兵拖走罪徒尸体,其余罪徒被赶回坐着的地方,矮乡兵都没想明白,假苏峻为何杀死此内应?   柀(bǐ)树:指榧树,在古代的叫法。 第236章 请假   抱歉,今天没时间更了。祝书友新的一年里财源广进,圆圆满满。 第237章 228 狼牙拍见血!   站在苏峻的立场,此内应被杀,不冤枉。   因为做内应,就得具备内应的素养,否则成不了事还坏事。当这个罪徒问第一句话“苏先生不再怀疑我”、而苏先生不回应的时候,罪徒就该闭嘴,等何时苏先生先联系他,他再应对。   简而言之,是必须分清主次。   祖约派人接应苏峻逃离的计划里,唯有苏峻一人为主,所有内应为辅。   所以,冒充苏峻的袁彦叔,以“言多”为理由杀掉一个愚蠢、自以为是的内应,正常。   当然,袁彦叔真正的目的,是没理由也要寻找理由、必须杀死这个罪徒!   不杀掉对方,怎能逼出潜藏最深的内应现身?潜的越深,越说明身份有异。另外,袁彦叔有个大胆的揣测,假如祖约要接应的是两个人呢?除了接应苏峻,还接应别人呢?   此时,乡兵孙戊提着匪徒的首级,背负反卷的枯叶衣下了山。他眉眼中是清澈英气,已经克服了初杀匪徒的不安。他是兵,就得与匪、与所有叛贼势不两立。匪,不但扰乱朝廷,也残害百姓,所以匪是畜生,射杀匪,如同射杀畜生。   因山底处处飘着柀树的香气,乡兵言谈时为了方便,管蜿蜒野河叫曲香河。   曲香河两岸,乡兵与赵氏族人都忙碌着,伐树、铲草、挖沟、搬运湿泥铺壤。片片绿色的柀叶落在河中,随波而逐。   孙戊跨曲香河,来到临时的乡兵营地。   同在第二考项被淘汰的山阴县勇夫司马涤,是驻于营地的伯长,孙戊则是司马涤率领的百人乡兵小队的什长之一。   孙戊把首级放下,枯叶衣解下来,摊开。底布为黑色,夹杂了枯草绣纹,上面缝制的片片红叶跟槭树叶一样,凑近了才能看出,是染成红色的麻线编织的。   赵二郎一直关在营地,被司马涤揪过来辨认枯叶衣。   “说!是不是这种衣裳?”   赵二郎跪倒:“是,将数种染料调配,才能仿成这季节槭树叶的红。都怪我阿父胡涂,被叛贼的重金蒙心,犯了大错。我阿父已服罪,我兄弟几人心甘情愿代父悔过,一切听从官署派遣,一切听从、一切听从,不敢违抗、不敢违抗。”   司马涤望向山间,痛惜道:“悔过?半座山的红叶美景,多少年的树木,那么多风雨都经受过来,却即将为你赵氏的错,化为灰烬。”   孙戊越听越愤慨,把脏污的匪头颅一踢,砸倒赵二郎。   荆棘坡。   匪徒李稻、李梅同时心慌战栗。   李稻想:一定是饿的。   李梅难得动脑思索:怎么就被困在这了呢?不管了,天黑后,无论如何也要离开。   李跪,睡着了。   坡顶,主考官已经确认,无兵吏藏在坡上的落叶里面,也允许王葛使用新兵械立威。   马匠郎改良的滚木不制了,绊绳留下。王葛的三样改良器械,先制狼牙拍和狼钩刺。因为铁材料少,木人链枷锤放在最后。梁善拿了狼钩刺的木牍回铁匠考场,先打造锚钩。   莫轻视铁匠的作用,如何节省铁材料,并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出王葛规定大小的锚钩、且钩爪不会因为钩住皮铠而断裂?都需要梁善在锻打的过程中,一边精练技巧、一边好好琢磨。   以匪徒、或蟒蛇立威?马匠郎一想这大胆而绝妙的主意,就格外激动,干活有劲。是啊,连匠人都没见识过的新兵械,不知其威力深浅,何况勇夫呢?亲眼见证伤亡就不一样了,按王匠娘的说法,勇夫在短时间内,一定会犹豫、胆怯。只要不断让对方犹豫、胆怯,让对方知晓攻击这条坡道,真的会受伤、死亡,那就必然有勇夫小队怯战!   马匠郎刨制木板。   王葛用毛竹削制尖刃。竹秆壁厚仅有四分距左右,刮掉最里面没用的,将四根同样的细竹条竖列契合,不断把它们的侧面削整齐,削出倒三角状的狼牙状尖刃。如此,四根为一组的“狼牙”才能坚固。   然后,从马匠郎刨好的木板背面楔进,用锤敲击,直至卡紧。天工技能果然神奇,这样一卡,四根毛竹根本不用捆绑,就成为粗而锋利的狼牙整体。   几块樟木板全是榫卯拼合,狼牙拍的整体长宽,正好为王葛要求的六尺长、五尺半宽。   毛竹的另一端不能这样露着,马匠郎还在刨木板,要制成同样长宽的大木板,扣在楔着“狼牙”的木板上。   王葛已经制好所有的“狼牙”,她站到李稻兄弟潜伏位置的水平线上,眯着一只眼抬手、降落,选择劈死对方的最佳点。   然后,她来到樟木材料堆。陡坡的地势,肯定不能按照木牍上画的杠杆制,必须降低架设狼牙刺的高度。尤其要抓紧时间,赶在太阳西落前、光线好时就试狼牙刺。   马匠郎放下手中的活过来,在材料堆前观察一个来回,喊王葛让开,他推下粗度合适的木,商量道:“直接打木桩,固定抬杆,怎么样?”   这就意味着要废一大截木桩材料。因为战斗时使用的狼牙拍,肯定不能仅上下撬动、无法左右挪移。   王葛提斧:“该耗就耗,我也如此想。我有力气,你忙你的。”   “好。”   王葛抡斧断木。狼牙拍本身的重量,加上扎中了物体、把物体一起抬起来……那么埋进土中的桩深,怎么也得四尺有余。   断木其实不算太费力,一会儿往土里楔桩才是真正的力气活。怪不得天工技能的五个匠娘考生,全都体格壮、臂膀粗。   申初时刻。   勇夫队伍中,所有什长已经角逐出来。桓真为第五小队的什长,庾羲在桓真的小队。   王恬在第七小队,什长为山阴县的刘清。   郡兵武官将五十名什长召集在周围,他自己站到树上,大声讲道:“每日辰初至酉初,可由什长、或遣一人去坡顶观察守城兵械。记住,最多观察半个时辰。无论看到何类兵械,不要夸大、当然也不要弱化它们的威力,才能更好……”   荆棘坡上突然发出的、比宰猪还可怕的惨叫,打断了武官训话。   怎么了?   一个个勇夫奔到树林边沿,朝坡上望去。   天!   那是什么器械?   只见两个郎君(马匠郎与搭手帮忙的游徼)、一匠娘,共同压着一个长吊杆,木杆的头端宽阔,有若干狼齿似的刃,扎着正嘶叫、挣扎的……人?   什么情况?出人命了?   勇夫们、包括武官都跑着上前。   是人!   俩人!   全都裹在树叶中,一个从肩到腿全在狼牙板上,哭的都不像人声了,后个只扎着上半躯,腿吊着乱蹬,叫声最惨。   不对!   是三个人!   第二个惨叫的人后头,还有颗乱蓬蓬的头!   “没劲了。”王葛坚持不住。   游徼大喊:“撒手!”   三人一松,扑!   狼牙拍落,惨叫停止。   两个呼吸后,帮忙的游徼喊:“拽。”   王葛、马匠郎赶紧抱杆使劲下压。前方的木板再次撅起,中间的李梅尸体挂不住了,吊到半截摔落,最前头的李稻也死透,李跪的头颅在勇夫视线中,无比清晰。   最近确实出现了很多新的人物,除了打酱油的匪,其余人物,很多都是王葛以后的战友,算是一种预热吧。看起来可能比较乱,见谅。 第238章 229 桓谨慎   短暂的静谧中,嗒嗒嗒哩……尸血顺着狼牙状的长刃,流淌成线。   王葛力薄,少了一具尸的重量,仍坚持不住几个呼吸,狼牙拍重又“扑迸”砸回地面。   这时,桓真、王恬在内的几十勇夫,都冒着违反考规的风险登陡坡。主考官出现在坡顶,盯着快爬到一半的郡兵武官,半打趣半怒道:“这是要袭城么?”   武官立刻回身,挤眉弄眼的斥责诸勇夫:“都回去!我和主考官商谈要紧事,又没危险,你们跟着做甚?回去!”   主考官:“呵,莫急,正好,帮我们把匪徒的尸首搬走。”   紧随武官的桓真、刘清、傅峻都是什长,他仨上前,其余人下坡。   李梅、李跪的尸体好搬运,李稻浑身被扎透,得抠下来,很费劲,刘清与傅峻真不愿直视匪尸上的血窟窿,可是不能不直视,他仨必须趁这机会仔细观察这种新型器械。怪不得最下头的匪徒被直接断首,原来密密麻麻尖刃的木板边沿,有四条横长刃。每条横长刃都是整块木料刨薄的。   桓真提醒刘、傅二人注意,别被沾满血污的竹刃、木刃割伤手。他拖着匪尸下坡时,朝上头望一眼,王葛已经不在。   三具尸拖进槭树林后,有人查看尸体,有人查看枯叶衣。   桓真站起,离开枯叶衣,王恬跟上来,小声问:“有何不对?”   “假槭树叶没什么,底布有问题。”桓真刚才摸枯叶衣时用了力,又特意往手上倒了些水,他的左手被染黑了。   “布掉色?”   桓真拔开竹壶的塞,往手上边倒、边轻搓,黑色洗净。“非染料掉色,是被人蓄意揉搓进了炭粉。”   枯叶衣,缝了槭树叶的衣裳布料中,被揉搓进……炭粉?王恬目光询问,看着桓真。   桓真点头:对。   “那要是遇火,岂不助燃?”   桓真:“嗯。三件枯叶衣都如此,证明非偶然。”他往人少的地方走,王恬紧跟。   桓真继续讲自己的猜测:“先假设这三匪跟齐短人、苦荼一样,非会稽郡人,那他们路途上就不会携带目标明显、难藏匿的衣裳。”   “桓阿兄的意思是,本地商贾跟异郡匪徒有勾结?”   “先按这种假设捋线索。再假设,山阴县商贾跟匪徒貌合心离,那没必要把衣裳上的槭树叶染的片片似真。刚才你发现没,每片叶都无瑕疵,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因此……貌合心离的假设不成立。”   “我明白了。”王恬恍悟:“有另股势力,早发现了跟异郡匪徒勾结的本地商贾,然后从黑色布料上做手脚。掺炭粉,是担心那些假槭树叶用的染料,有可能推迟火烧?一定是这样!”   “重点,不仅是火烧。你想,染麻、缝制这种可掩藏在槭树林中,不暴露破绽的衣裳,有多费力?岂能只制三件?”   “啊?那我要不要提醒武官?”   “不着急。我们先找司马冲,让他提醒匠师主考官。”   “咱们先告知武官,再让武官找主考官不就……啊?桓阿兄不会连武官也怀疑?”   “这叫谨慎。”   “好、好,知道了桓谨慎、啊不、桓阿兄。”结合这几天的匪徒事件、以及那么多游徼殉难,王恬知道,他不能再不分轻重缓急的嬉闹了。不是说怀疑武官,而是匠师大比那边的主考官更值得信任。毕竟,苦荼等匪徒全折在匠师考区那边。   而给主考官传话的人,最值得信任的,非司马冲莫属。   酉时。   武官踩着暮色返回槭树林,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跟林中几百双眼睛相对,郁闷道:“那个守城之器叫狼牙拍,说是威力欠缺,还要改良。”   勇夫面面相觑:“欠缺?一拍就拍死三人,还欠缺?”   “不是比试吗?真把我等当成攻城之敌?”   “真想要我们的命?”   武官:“肃静!那边考官说了,既是教兵比试,就应入可守,出可战,若攻城懈怠、守城松懈,就跟工匠冶铁不剥脱、不砥厉一样,练出刀剑也砍不断麻绳。如此教兵还有何意义?匠人考生又何必辛苦制器?将来你等若上战场,难道先求敌兵收起兵械,跟你等空手角抵?”   戌正时刻。   近圆的白月,被张牙舞爪的树枝举上了苍穹。   荆棘坡跟槭树林中间的空地上,勇夫们有角抵的、也有拿着树枝较量的。   山里除了规定区域的陶灶,不许燃火,匠师考生没法制器,就跟游徼、匠吏一样,站在坡顶往下瞧热闹。   桓真、王恬各舞树枝,啪啦不断的相碰中,二人似乎打出了火气。桓真后退一步,半赞半讽的扬声:“进步很快。早先你若有这本事,就不会输给司马冲了。”   王恬嗓门更高:“司马冲那厮,若非看他立了功,我早把他踹回踱衣县了。”   “哼,牛皮吹上天。”   王恬大叫:“司马冲,我知道你在这,若有胆,下来较量较量?”   “住口!”一声咆哮,荆棘坡上冲下一猛汉,身形高阔,如颗移动的树。   桓真、王恬互视一眼:此人是谁?   陶游徼?王葛看着月光下熟悉的桓郎君身影,再回看离她不算远、稳立坡顶、唯一蒙着面巾的游徼司马冲。   陶游徼、司马冲……司马冲、王恬……王恬、桓郎君……桓郎君、司马冲……司马冲、陶游徼!一个突然拧出来的关系线,在王葛脑中首尾相结。   月色,削弱了槭树叶的红艳。   匪寇藏身的山上,浮躁气息愈浓。他们藏匿的北边山脚,数百人挖了一天的河沟,夜里都不停,究竟想干什么?待河沟足够宽,那些人会不会上山?   匪寇们倒不怕和那数百人打起来,但这么打,他们的位置就暴露了。完不成雇主的命令,就没法返回丹阳郡,他们的假身份、衣食住行再无人包揽,又得四处流落亡命。   可是雇主下命令时,让他们呆在这座山的北坡,不能乱跑。况且目前的形势,就算逼不得已必须迁移,也不能往东、西移。因为东边的山全是绿色柀树,他们的枯叶衣会成为累赘。至于西边,已经被挖沟渠的少部分人占据了。   只能往南?   但是群匪无首,谁下令才管用?谁敢担负被雇主恼怒的风险?   雇主零散招募匪徒,确实保证了匪徒各怀私心,不会因一人一言,导致所有人背叛。但也因此导致这些匪失去了逃离被焚的唯一机会。   过了今夜,插翅难逃! 第239章 230 陶廉是饵?   扑!   陶廉喉咙中箭,骤然而至的巨大穿透力竟然没把他带倒,可见其力量有多雄厚。   但他还没显露全部本事,甚至没打到酣畅尽兴呢。他以为桓真插翅难逃,绝望待宰。   没想到却是……   血汩汩而流,陶廉好不甘心,艰难的转着眼珠,搜寻躲在林中的一群群、一个个身影,这些黑处的身影,哪个是江县令仇敌的族侄桓真?   到底哪个是?   目睹、参与这场打斗的几乎所有人,都被突兀一箭惊在原地。   陶廉仰天栽倒的瞬间,回光返照般恍悟。他是饵?他被人当成了饵!因为高手才知高手,这一箭太厉害,气势穿云裂石!射箭者一定早盯住他了。射箭者非勇夫,勇夫的年纪练不成这种猛箭。他陶廉的霉运啊,果然是那小匠娘带来的,早知道能把他霉死,早知道的话……   砰!陶廉死。   时间倒退。   半刻之前。   司马冲正恼怒桓真二人的挑衅,没想到陶廉突然冲下坡,替自己迎战桓真和王恬。   把陶廉调来荆棘坡,是主考官与贼曹史谢奕商议定下的。与其把怀疑之人放在视野外,不如随陶廉的意,将其跟司马冲分在同个游徼巡查队伍里,让司马冲监视。   说实话,这个时候,谁都不会将陶廉的举动跟刺杀联系在一起。包括主考官、谢奕、司马冲,更别说桓真和王恬。   唯有王葛,灵机乍现,穿起了整条线。桓郎君、王恬都是自家的恩人,尤其桓郎君是虎头的师兄,是夫子的弟子,她就算自己置身于危险,也不能让桓郎君有危险。   来不及拐弯抹角的提醒!   “桓真!他是坏人!带王恬跑!”王葛用尽力气,清清楚楚的大喊。   生怕桓真意气用事,她再喊:“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不立乎岩墙之下!”这是以前桓真教虎头时,着重讲解的,勇气值得赞扬,莽撞则是愚蠢。讲解这句时,桓真还拿王葛不让虎头靠近野山河举例。   当王葛喊出“他是坏人”时,已经有反应快的郡兵朝桓真、王恬这边奔过来了。   真的是短短两个呼吸间,陶廉气势大变,不再掩饰杀气。才下至坡面的一半,他便以棍撑地,只撑两下,人就似飞般到达坡底。   这功夫太骇人了,杀气狂放,距离近的人都能察觉地面颤动。   由此可见,王葛的话是真的。   嚓嚓嚓嚓……无尽树叶在脚下碎裂。   所有人动起来,有散开的、有上前的。   要不是王葛强调“不立乎岩墙之下”,桓真还真轻视了陶廉,也就来不及在陶廉到达坡底的时候,拉着不服气的王恬退入树林。   “勇夫退后!”武官下令。   “勇夫退后!”十个郡兵分散武官两边,包抄住陶廉。   “啊!”陶廉挥棍暴起。   “所有游徼退后!乱上者,当叛贼论!”谢奕带着九个贼曹冲下荆棘坡。   司马冲狼狈的剎住步伐,警觉的寻到王葛的位置,护在她旁边。   他刚站稳,坡底就传来重击声,陶廉挥中一郡兵,那郡兵倒地后就不动了。司马冲又急又恨,拳头攥的鼓筋,他被谢奕点拨,已经相信陶廉隐藏了武艺,可万没想到,这厮武艺明显比苦荼还强!   原来,陶廉接近他,是为了杀桓真或王恬?   砰!   又一个郡兵被砸飞。   陶廉吼道:“桓真小儿,怂种!”   许多人都倒吸口气,小匠娘说准了,戾匪要杀桓真。   梆!   武官的矛被砸脱了手,谢奕与陆贼曹同时袭陶廉后背,年纪最小的田贼曹机敏,把矛挑飞。武官倒退出攻击范围后急甩双手,可见臂膀皆麻。   形势危急!贼曹、郡兵相加,根本不敌此匪。天黑,人影迭乱,没法射杀。   砰、砰!   一郡兵、一贼曹几乎不分先后被陶廉扫中腹部、胸膛,贼曹飞起、栽落的过程中,口中喷血。   凡被陶廉击中躯体者,或死或重伤,都没爬起来。   荆棘坡上还有十名贼曹,可是谢奕没下令,他们必须护住主考官。   勇夫不能再干等。桓真嘱咐王恬:“呆这别动。刘清!”   刘清:“明白!你自己当心。”他是王恬的什长,命令道:“第七勇夫队,护王恬!”   傅峻:“第三勇夫队,听我令,护王恬。”   司马韬:“第一勇夫队,听令,护桓真。”   卞眈:“第二勇夫队,听令,护桓真。”   桓真放心的将自己后背、两侧交给战友,他没命令自己小队,但是九名队员全跟上了。   “我先上!诸位记住,不能被他缠上,一击就退、再上。”桓真匆匆交待,脚尖点地、一纵。棍已高举,砸向陶廉。   这时,没抢到长矛的陶廉正恼怒的追攻谢奕。   砰!   谢奕能抵住陶廉一棍、自己的棍不脱手,足见他担得起“贼曹史”之职。   呼……陶廉紧接着转身,棍随之舞成弧,桓真袭击本来也不在此招,而是就势滚地,棍扫陶廉小腿。   卞眈加入!   谢奕还击!   桓真正面挥棍,和陶廉硬碰硬。   咔!   两条棍竟皆断裂。   司马韬加入。   桓真、卞眈退。   谢奕、陆贼曹同时抵御陶廉追击几个少年。   十数人轮番攻,仍被陶廉将攻击范围逐渐带向树林。一旦进了林子,众人的长棍再无优势。   “桓真竖子!你族叔桓式已死,哈哈。”陶廉虽见过桓真的画像,但天黑,根本看不出哪个少年郎是。“桓真小儿,不送你族叔一程吗?”   从荆棘坡上,听不大清陶廉喊的什么,王葛被一个个打斗的身影弄的眼花缭乱,目光只能紧随陶廉,因这厮最高最壮,好辨认。打斗区域明显被陶廉带着偏移,移向槭林。   谢奕焦急:“拦住他!勿进林!”   陶廉跨步极大,断棍在他手中旋转,风声划过一贼曹的脖颈,血线随着棍的方向溅出来。   又殉难一人。   后方的田贼曹高喊:“我就是桓真!”   陶廉左手抓住一郡兵的脖颈,随意一捏,提着尸身森然回首而笑:“找死!”他知此人非桓真,年纪对不上。   就在陶廉刚转回头时,脖子被重力一击,奇怪的感觉令他浑身力量迅速消失。谁打中他了?   不。是箭,射中他了。   完了。   不、甘、心啊!陶廉最后搜寻他怀疑的少年,仍不知哪个是桓真。他倒地后,穿透脖颈的箭被地面顶回。   陶廉顷刻毙命。   谁射的箭? 第240章 231 武官韩晃   此次殉难者,贼曹两人、郡兵七人。重伤者,贼曹两人、郡兵一人。   谢奕嘱咐最后冲上来杀敌的司马韬、卞眈、桓真,协助贼曹将伤者抬到荆棘坡上的考官区,医者和药童子都在那里。待天亮后,将殉难者抬回郡武比考场,找赵氏商队运送至都亭。   而后,谢奕不让人跟随,独自朝树林深处走去。约三丈远后,一个头戴黑绸缣巾、黑绸蒙面的高大郎君从树后现身,此人左手挽巨弓、背负箭箙,一言不发而走。   谢奕跟上,待走出后方可见范围后,二人步伐渐慢,停下。谢奕身高七尺半,已经挺高了,对方比他还要高半个头。高大郎君将面巾摘掉,露出的面容快及上月色白净了,他鼻梁高挺,眼深邃,风姿绝世,任谁看过一眼后都难忘。   “司马从事史。”谢奕揖礼。   司马道继一笑:“三年未见,阿奕稳重了。”   “略比冲弟长进。”   司马道继是司马冲的长兄。   “阿冲的伤无碍吧?”   “无碍,每顿能食两碗索饼,这颗牙掉了,不必张大嘴,索饼就能从齿洞吸进去。”谢奕敲一下自己的门牙,一本正经描述司马冲的窘状。   简单询问完私事,司马道继说道:“明日西边火起。”   “是。我告知主考官,定不引发勇夫、匠人考生恐慌。”   “此匪与阉匪均是江扬派来刺杀桓真的,这条线不必再盯着。桓县令那边无事。”   “是。”就是说叛乱的县令江扬,只派出俩匪徒刺杀桓真,二匪伏诛就结束了。戾匪刚才言“桓式已死”,是在诈桓真,妄想桓真露面。“可惜韩晃奸滑,没露出破绽。”   武官韩晃不但没暴露破绽,刚才打斗时还颇拼命。   “非他奸滑,雇主不同,任务不同。他就算知道戾匪是江扬派来的,也不一定助戾匪。韩晃……不简单,到现在,王从事史仍只查到此人一处可疑点,就是韩晃早先为掖县流民,被苏峻收留过。苏峻被判为隶臣后,遣至会稽郡服役,不到半年,韩晃也来到会稽郡。此人先卖身为佃客,满契期后,助官署缉捕盗贼有功,成为乡兵。而后通过乡兵武比,被选为游徼、再为郡兵、直至如今的武官。由乡兵成为郡兵武官,只用了四年。”   “那他今晚跟戾匪对招,不该如此弱啊?”   “这点倒没什么,郡兵内部势力排挤,韩晃没有根基,晋为什长已经令不少人嫉妒,再事事争锋,晋为伯长?晋升太快,将来的路反而难走。韩晃甘心隐忍,可见头脑清楚。若非赵贾人服罪前交待,是一名武官牵线传递消息,让赵族为叛贼制作枯叶衣,赵贾人又擅长模仿各处口音,王从事史不会这么快查到韩晃身上。”   可惜,无实据,不能因为存疑就断送一名普通武官的进取路。   谢奕明白了:“所以,他若跟苏峻有牵连,待郡武比最后一场考核时,必会跟苏峻接头?”   “嗯。”真等到那时,对袁彦叔太不利了,接应苏峻的贼逆又多一厉害帮凶。苏峻已死的机密,迄今只有袁彦叔自己、王长豫和他司马道继知晓,不会告诉第四个人。   罪徒山谷。   最隐秘的内应无法保持隐秘了。李四郎是最后一个接应者!   李四郎身前的同枷罪徒,跟苏峻一样,是另一个被接应者,姓江名魋。   袁彦叔没用言语回复李四郎的主动暴露,后者只察觉“苏先生”的木枷一动,一把匕首就插在自己木枷的侧面上。   李四郎毛骨悚然,这证明苏峻想杀他易如反掌。   袁彦叔褪掉草鞋,用脚趾把匕首取下来。“接着说。”   “是。”李四郎为获取信任,把江魋的身份也如实讲述。江魋的父亲是踱衣县前任县令江播,江播有三子,只有江魋活着,被判罪为隶臣后,来山阴县服苦役。江魋的叔父,是宣城郡泾县县令江扬。   已经亥时,江魋睡熟。   李四郎很警觉,聆听周围的呼噜声、枷声没有异样的,再转述雇主的话:江县令救侄儿,祖刺史知晓,反正要把苏先生救走,多救一人也无妨。乡兵张三如果活下来,肯定去泾县,到时由张三带走江魋。   袁彦叔问:“哪天?”   李四郎庆幸自己还算灵透,听懂苏先生是问哪天行动?“郡武比最后一项考核时。先生放心,快了。”   跟上个罪徒内应的话一样,也是让苏峻放心。所以,来接应的队伍,要么人多、要么武艺高强、要么兼备。   人多……就先排除掉吧。   这时桓真已经知道族叔无事,放了心。风比刚才大,把林中的血腥气不断吹走。殉难的郡兵与贼曹,让勇夫们深刻体会到自身的不足,他们中少许人的武艺确实能比肩郡兵,但是不如贼曹,所以如果换成他们围攻戾匪,死掉的就是他们。   而在戾匪出现前,他们还自负自傲,好似拼过郡武比就天下无敌了。   王恬沉重声道:“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多少郡兵、贼曹在跟匪徒拼命?”   卞眈愤然起身:“我们怎有脸这么早就歇下?来!谁跟我赛斗?”勇夫们的赛斗,基本是指用棍械打斗。   桓真、刘清刚起身,王恬就大声道:“赛斗不算什么。明天,谁敢跟我闯荆棘坡,试一下狼牙拍的威力?”   阴风飒飒,把王恬吹到尿急,周围人都走光了,赛斗的赛斗、角抵的角抵,始终未有人应他。   奋进是好事,试狼牙拍?那个……人家匠人考生不是还在改良嘛,攻城那天再试。   坡顶。   马匠郎越发佩服王葛,考生们都休息了,唯她,精神仍很足的在剥荆棘。   月光下盯久了荆棘刺,肯定耗眼力,王葛可不愿在古代得个近视眼,干脆不看,就这么慢慢摸索着割木刺。再慢,也会积少成多,再慢,也比不干强。   “马匠郎?”王葛发现荆棘堆的另一侧被拽扯。   “明月白露,年年一晃而过。我等不珍惜时光,时光就不珍惜我等啊。”马匠郎用铁刀割着一个个尖刺,突觉心境比以往开阔。   二人交谈若是声低,相互听不清,声大就吵着别人。他们默契的不再言语,唯有荆棘藤枝不时被扯动。   每天十二时辰,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唯有勤奋,能将有用的时间延长。   这是时光对勤奋者的唯一眷顾。   感谢百花晓月,沉香如屑,当下的阳光赠送这么多月票,受宠若惊。每位赠送月票的友友,谢谢你们,谢谢支持与鼓励。   索饼:面条。   魋(tuí):兽名,似小熊,毛浅而赤黄。 第241章 232 赵氏的代价   会稽山。   九月十四。   郡武比与匠师大比的第五日。   三百匪寇藏身的山头,红叶遍布。今日仍是北风,刮着今秋凋零的叶子飞跑,那些沉积多年的腐叶,则磨磨蹭蹭、宁愿苟成污泥也不愿挪地方。   山南侧,槭树最密集。凹凸不平的地面,许多看上去轻飘飘、甚至竖立于地的落叶,任凭风怎么吹都不跑。因为这些叶子是假的,被牢牢缝在匪寇们的衣裳上。   匪寇的雇主并非没有防火预备,沿潜伏位置往山下跑,是水流充足的河渠;往山顶跑,很快就能到达东西横贯的、光秃秃的泥壤地带。   好端端的山林,怎会有缺了树木的宽阔泥壤地带呢?是去年吴兴郡沈氏大族来山阴行商,采购了不少槭树,连根掘走。因为错过了再栽种树苗的季节,以及沈氏的特殊手段,这片地始终秃着,寸草不生。   人若能像猎鹰飞在高空俯瞰,会发现夹在河渠、泥壤地带的槭林地形,很像红通通的巨眼。   匪寇们进、退都有路,不怕起山火。且每人自恃武艺高,急不可耐的杀气随着日夜煎熬,已经蓄到顶点。   只待举事,以一杀十!   世间,还有什么能令他们畏惧?   辰正时刻。   山阴赵氏一族,连同忠诚主家的佃客,共二百三十人,朝着泥壤地带跋涉,慢慢的,二百多人散成了横排。   看到了。   前方果然出现横距很宽的泥壤,两侧望不到边,只有零星浮叶在黑黢黢的地面吹来、送走,可见去年沈族开辟这里耗了不少力。   今天的风,方向真好。   南有阻火的泥壤地带,山脚下有隔火的河渠。   天时、地利齐备。   “阿父,我怕。”赵小郎的手被阿父松开,慌得打抖,哭着抓回阿父。   赵三郎年纪甚轻,鬓角已催白发。“不怕。记住阿父说的,过去前头的土地,你就朝着槭树林跑,跑到累了、或者身上疼了,把火折子吹着,扔到背筐里。然后放下筐,往回跑。最要紧的,是把火折子吹着。”   “可是后头也着火了呢?儿往哪跑?”赵小郎抽泣,摇着阿父的手。“儿要是跑了,阿父呢?”   “阿父……当然跟着你啊。到时候,你可得跑快些,别让阿父撵上你。”   父子俩侧前方是赵大郎。赵大郎听到三弟跟侄儿的对话,悔恨不已。阿父胡涂,自己更胡涂!阿父跟叛贼勾结,购染料、雇绣娘,跟自家的竹肆经营不沾边,他身为长子岂能没察觉?但他既想做孝子,又妄想万一叛贼能成事,自家不就成了功臣、由商户起家为吏了么?到时会稽郡的买卖,就以赵族为大了。   可是啊,自家太小瞧朝廷了。赵大郎才想明白,官署哪舍得折损兵力和匪寇拼?从去年沈族挖出横贯这座山的泥壤地带开始,官署就已经在算计这场烧山了。   如今赵家只剩下五郎、以及六十以上老人、三岁以下的幼童。其余族人、包括出嫁女,全在这次烧山行动的名录中。   也有人想逃,可是往哪逃?没路引、没田地、没钱财、还要被通缉。索性拼了,给长者、幼子们留条活路。   匪寇挺谨慎,在泥壤地带边沿留了两人打探。一个人在打盹,另个人听到动静抬头,见这么多人排成横排过来,吓坏了。匪就是匪,他丢下同伙,迅速手足并用的跑走报信。   另个匪醒时,赵族人都走到跟前了。此匪再自负也斗不过百人,于是撒腿往回跑,同样顾不上同伴在哪。   赵族人没有追。   地方,差不多了。   赵大郎喊道:“所有人!向南……跑。记住!我等不能无功陪葬!二弟、三弟、四弟,我冲在最前,等着你们。”   赵小郎一边跑、一边哭:“阿父,呆会儿你可得撵上我,可得撵上我。”   火起!   先是枯草、树叶,再是树枝,火星被风吹的很远,燎起一丛又一丛新的火源。   接到报信的众匪不用靠近,就被凶猛火焰、滚滚黑烟唬得魂魄升天。   胆大的亡命匪,向着尚未连成火线的缺口闯去,和赵氏族人打起来。赵族人不会武艺,但匪寇这时候哪敢把时间浪费在虐杀上,他们要抓住一线生机,逃出大火的包围圈。   “啊!”赵大郎被发狠的匪寇抠烂了双眼。   “逆贼!死吧!”窝囊三十来年、没行商头脑的赵二郎,临死前把自己想象成战场的兵,他不怕了!他不怕了!   火一下吞掉了赵三郎,他看不见儿郎在哪?这孩子,能拣回条命吗?   赵四郎把侄儿往回一搡:“回家吧。叔伯们的命,可以偿还过错了。记住赵族之耻,做正直之人!”说完,赵四郎冲进火线缺口,把背筐点着,填上缺口。   绝大多数匪寇都急慌慌往山脚下的河渠跑,浓烟裹挟着大火在追他们!比猛兽难缠,在追他们!   山火顺着每棵树往上爬,高处飞扬的火星,比低处飘的可远多了。匪寇们再慌乱,也知道这时候不能分散而逃,他们得聚在一起,才能冲破河渠处的乡兵关卡。   不行啊,火线追的太猛了!   起初瞧不上的风势,露出它恐怖的獠牙。   后方有人惨叫,枯叶衣沾上火星就着。   “快脱掉枯叶衣!”   “快、快!”   “蠢货,衣裳别往前扔!”   “枯叶衣有问题!”   “山阴赵氏,待我等跑出去,灭尔满门!”   匪寇们没机会跑出去了。   他们已经死掉一半人,剩下的也耗尽体力。而河渠对岸的空地,三百勇夫举弓,早严阵以待。前两天射禽,今天射匪!   畅快!!   匪寇进退两难。失去枯叶衣的阻隔,要么在跨河过程中死于箭下,要么返回去被烧死。   昨夜新遣于此地的游徼、亭吏、乡兵,还有数百隶臣妾,加起来上千人,他们只管巡查、扑灭飘过河岸的火星。   吴兴郡沈氏精心盘算的潜伏地,成为会稽郡署精心布置的刑场。   论阴谋,叛贼之首祖约没算计过司隶从事史司马道继、王长豫。   论力量,祖约虽是刺史,但哪敌得过会稽郡本地兵力的碾压!   此时,荆棘坡上的匠人考生先发现西北方向燃起了山火。   清早游徼就已告知,此山火是官署有意烧去荆棘,来年种植常青的柀树。所以考生们虽然害怕,但无人喧哗。   厚颜的勇夫们藉此机会登坡,一边议论山火、一边偷瞄考生在制的兵械。   要是勇夫们全散开,不那么集中在王葛这组坡道就好了,就不显出他们别有用意了。   “葛阿姊,真是你!嘻,能讲讲狼牙拍吗?昨天我没看清楚。”王恬久别重逢的模样,跟王葛打招呼。 第242章 请假   不好意思,今晚加班,没时间更文。 第243章 233 放弃狼牙拍   王葛浅笑揖礼,为难的看向已经过来的游徼巡查队伍。   勇夫有雄厚家世依靠,又都聪明的伙在一起违反考规,只要主考官、武官不追究就没关系。她可不行,必须严格遵守规矩,别忘了“匠师守城”考项要淘汰十名考生呢,若因违反考规被其余考生申告,可要冤死了。   “阿恬。”桓真过来,王恬立即老实。   围在狼牙拍周遭的人越来越多,三人移步僻静些的材料堆,桓真快速问:“匪徒忌恨的匠娘是你么?”   “是。”王葛没犹豫,赶紧如实回。   “听出我这两句话有何不同么?”   “乡音不同。”   “第一句是吴兴郡音,第二句是吴郡音,这句是宣城郡音。一郡之内,乡音颇杂。”   “我明白,乡音仅作为防备手段之一。如果有这三种乡音的人接近我,我就报主考官。”   王恬起初茫然,目光随着桓真、王葛的交谈,在二人脸上扫来扫去,听到这才明白,惊诧道:“宣城郡音?我想起来了,跟戾匪扯谎桓县令的几句话很像!”   桓真轻“嗯”,郁气道:“昨晚那个时候,戾匪猖狂,确实无人能挡,所以暴露了乡音。”   王恬:“他是宣城郡人?那怎么成了会稽郡的游徼?啊?桓阿兄何意?你是提醒,真有匪徒报复葛女郎?”   “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匠师大比结束后,跟紧主考官,等铁雷找你。”桓真嘱咐完王葛,然后看向浓烟滚滚的山火。“匠师考核消耗的材料有荆棘枝,证明荆棘有用,为何冒着难扑救的风险烧山?阿恬,你想,戾匪凭何能毫无破绽冒充游徼?似多智虫、似苦荼,均为廷尉署通缉的要犯,凭何敢来会稽郡、一路顺利的到了会稽山?”   王恬眼眶泛红,声颤道:“难道是、难道是我阿父帮……”   “住嘴!”桓真喝斥。   逆子啊!王葛装着没听明白,真可怜王恬他阿父。   这时,游徼队伍开始驱赶勇夫。   狼牙拍被围的水泄不通,最里圈的是司马韬、刘清、傅峻等什长。外圈的勇夫和游徼嬉笑,实为阻拦。   时间不多了,司马韬摒弃羞愧,用藏在袖中的石头敲断一个个“狼牙”刃尖。   傅峻:“留一个。”他硬生生掰断大半根竹刃,往腰后一掖。   刘清起身:“都挤什么?看够山火了么?走,去角抵!”   “角抵!角抵!”   勇夫们一窝蜂的冲下荆棘坡,有人故意显摆本领,反身下坡、倒立的、更有灵敏侧翻的。甚至不知谁叫嚣一句:“不知狼牙拍能不能撵上咱们?哈哈!”   王葛始终站在坡的边沿,看着这群生龙活虎的少年郎。   后方传来马匠郎重重的叹气声,王葛这才发现狼牙拍被毁。尖刃几乎都被敲断了,四条长横刃也出现裂口。   若是寻常勇夫捣乱,马匠郎敢申告,但郡武比的勇夫全是官长子弟,为长远想,只得忍气吞声。他强笑,劝王葛、也是劝自己:“无妨,毛竹够用,下午梁善该过来了,到时让他帮忙,来得及重制。”   “你不觉得,狼牙拍缺点太多么?”   “什么?”   “如果用它守城墙,确实是利器,因为敌兵爬城墙必须通过云梯,云梯狭窄,固定了敌兵攻击的道路。可你看荆棘坡,横距还是太宽,刚才我一直观察勇夫,他们下坡极其敏捷,上坡一定也敏捷。”   刚才马匠郎听见了勇夫的叫嚣,一琢磨,额头都惊出了汗。是啊,如果遇到功夫强的,在狼牙拍落下的瞬间,只需爬上去两人,己方就撬不动吊杆了,此兵械相当于废掉!   王葛继续道:“即使把狼牙拍的木架做得非常灵活,凭我们三个,也绝跟不上勇夫的灵活挪移。他们可以……这样行动,我等不仅奈何不得,还徒耗力气。”她比划着“Z”字形。   “所以……弃狼牙拍?”   “我确实是这想法。我想全力以赴制狼钩刺,全面覆盖坡宽,绊绳加在狼钩刺下方,加强他们爬坡的难度,要过绊绳、破坏绊绳,都逃不过狼钩刺的砸落。”   马匠郎设想那场景:“按规定的坡道攻城,无论怎么躲,都在狼钩刺覆盖之下?”   “对。”   “也不必再制左右活动的轴架?”   王葛点头。   马匠郎不是不懂取舍,他提出难题:“可是狼钩刺的重量,肯定比狼牙拍重许多,我们更难撬动。”   “我有办法。”   马匠郎一愣,他正搜刮所学,也没思索出解决办法。   王葛走向慈竹材料,讲道:“吊杆拉绳的一端,坠竹秆,用慈竹即可。竹秆内灌泥沙,用泥沙的重量,代替至少两个人的拉动力量,只要拉绳一端明显轻于狼钩刺一端,就不妨碍狼钩刺的降落速度。”   马匠郎惊愕的半张嘴,合上,咽口唾沫。“道理不难,我竟……想不到。这就相当于多出二人,一直在帮我们往下拽吊杆?只要我们松手,狼钩刺那端就下落,不耽误下落之速?如果算计好了,或许,梁考生一人就可操作狼钩刺?”   “对。由少往多加泥沙,我们会算好需要的竹秆重量的。”   马匠郎终于由内而外欣喜:“到时若加上你、或我,与梁考生一同拉拽吊杆,狼钩刺的起落就会更自如!”   “道理上是这样。”   “那别耽搁时间了,现在就试。”   “是得加紧,为保万全,以防狼钩刺下落时被两个以上的勇夫拼命摁于地,我们还得再制一狼钩刺。上下夹击!”   马匠郎倒吸口气,这小匠娘,真狠哪!   话分两处。   荆棘坡下,勇夫角抵,各队的什长则聚于林内,商议如何对付匠师考生的改良兵械。   刚才假借看山火,所有考生组的兵械都观察到了。   “最厉害的还是狼牙拍。”   “其余的改良,要么是竹秆内加泥沙充当滚木,要么是捆紧荆棘枝充当滚石或滚木。”   刘清皱眉:“没看错吧?怎么都是改良滚木?”   桓真:“固有的兵械,之所以固有百年、千年,始终是那几样,是因为改无可改。它们已经最节省材料、节约兵力、威力至强,考生能想到用泥沙填充竹秆,很好了。”   司马韬感慨:“可见马匠郎的天赋啊。你们想,若把狼牙拍的尖刃全换成铁制,此兵械得多凶猛!”   桓真眉头一动,心想你也不想想马匠郎的年纪,若真有天赋,能被埋没到现在? 第244章 234 桓真心中的王葛   傅峻把从狼牙拍上掰来的细竹片扔到地上,上面全沾有血迹。他严肃道:“都看看。此兵械是以四根弯曲利竹,穿过厚木板的孔眼稳固的。孔眼特殊,把四根利竹束成坚固的粗刃。每条粗刃形似狼牙,被一条狼牙刃扎中,也会断肢裂骨。”   司马韬:“确实难对付。我敲断那些竹刃时发现,太硬了,使的什么竹料?”   卞眈:“毛竹。也就是说,狼牙拍砸击下来,我们只能躲。一旦躲闪不及,就算立刻认输、匠人考生拉住了吊杆,也不敢保证不被扎伤。”   司马韬:“所以要呈纵线登坡,一个人、一个人的过,每人都要这样走!”他比划的,正是王葛前一刻比划的“Z”形。   卞眈:“每人战斗力不同,有躲不过的怎么办?”   司马韬:“哼,那是本事不济,留在坡下当怂货吧。”   桓真:“按照规则,荆棘坡一半距离下,攻城方不能留人,否则以怯战论,判输。”   其余人急了,有的质疑:“规则有这条?何时说的?”   有的恼怒:“我怎不知?”   桓真:“诸多细致规则,临考时才公布。我也仅比你们多知这一项,至于从哪知悉的?莫问。”昨晚谢奕找他,告诉他族叔无事后,多聊了几句,谢奕以为规则全都公布了,无意中说漏了嘴。   刘清:“都别吵了。多这条规则又怎样?难道不合理么?”   司马韬:“合理个屁!只要拔掉匠师的旗子,每队攻城方折损的勇夫数不超过一半就行,管我们几人上坡、几人留在底下?”   “那『折损』是指伤、还是死?”   呀?比谁嗓门大是吗?司马韬叉腰,突然一愣,什么……死?“又不是真打攻城战!折损就是喊『认输』!”   “所以遇到狼牙拍、比狼牙拍还要可怕的兵械,你让谁冲在前方?既然不是真打攻城战,你敢自己冲在最前么?”   “为何不敢!大不了我喊认输。”   二人唾沫互喷,其余人均退两步。   桓真:“啧,忘了,还有条规则。一队十人,倘若什长认输,立即淘汰整队。”他无视盯在自己身上的愤怒目光,看向刘清,“你们继续,该你了。”   刘清深呼吸,算了,打不过桓真。“刚才桓真说的……攻城方不能在坡道一半以下留人,我为何觉得合理?因为此次教兵比试,仿效攻城,诸位便是生死与共的战友!那谁都休想懈怠、畏战,躲在后方不往上冲!第二条规则,呼……也合理。兵长认输,或一半的兵都降,那不正应了《尚书》中说的前徒倒戈?”   众人思索,一时间,司马韬无话反驳。   傅峻突然激动道:“我想出对付狼牙拍的办法了!”   “快说。”   “这组匠人考生里,有个小匠娘,力弱。狼牙拍每次砸落,守城三人拽拉吊杆时都很费劲,这个时间间隙,至少也要一、两息。只要在这短暂间隙中,我们扑上两人,压住狼牙拍,对方根本撬不起吊杆,此兵械,就会变成废物!”   “对!”司马韬立即嚷道:“狼牙拍木板背面平整,两人压住它,足够了。”   数人称赞:“妙哉!哈哈。”   桓真走出树林,看着王葛所在的方向,想到她制的种种前所未有的器具,如火折子、灭火筒、不倒翁、竹蜻蜓,如滚灯、八槽舰、指南针、活动木块印字、狼牙刺。好似她天生能从普通的事物里,看透某些道理,并把道理通过制器展露出来。她也从不吝啬,每次都很从容的讲出她是怎么灵机乍现,发现道理的。   她不仅聪慧,还极其敏锐,聂娘子那桩命案,如果无王葛参与,不会那么快查清。   跟这样具备罕见匠师天赋、敏锐、又不惧吃苦的王葛对战,傅峻和司马韬竟然认为能这么轻松的胜?狼牙拍有那么明显的缺点,王葛能想不到?   恐怕啊,攻城方在沾沾自喜战术时,守城方已经想好如何再改狼牙拍。   山火,越来越凶。   郡武比考场外,钱氏商队的主事进了沈氏商队的一辆牛车。牛车后车敞着,祖涣面朝开阔的枯草地。   钱主事请求道:“提前行动吧?山火的位置,确实是那些匪寇的栖身地方。还有,这场山火,对会稽郡署太有利了!一是往会稽山增兵,理由充分,不会引起百姓慌乱;二是可以借口城中兵少,先清理、监管可疑的别郡商队。到时,我们的人,无论在客舍、或赵氏匠肆的,都不再能安稳藏身。”   祖涣阴着脸,不语。废话,提前行动、提前行动,他不知道应该提前行动吗?但是没有三百匪寇的助力,仅用此处沈氏、钱氏的部曲,就能完成叔父的计划?并把那个叫苏峻的罪徒安然接走?   一夜之间,进退两难!   好端端的怎么燃起山火?谁信这是巧合?   按叔父的计划,沈氏、钱氏的部曲加起来接近三百人,再跟躲在山里的三百匪寇呈犄角之势,在郡武比最后考项地点、那片山谷内,把选出来的一百准护军杀掉,顺便接走苏峻。然后,把此消息传遍会稽郡,趁官署恐慌,郡池内人人惊惧时,令躲在城内的商队于夜晚多放几把火。   到时,叔父的兵马从余杭县进入会稽郡,先占领会稽山扎营,进可攻城,退有会稽山丛林,还有……   祖涣摇摇头,那里是最后的力量,钱氏、沈氏也不知!   钱主事误会了祖涣的摇头,商议第二个主意:“要不,兵分两路?我带一半人,只把苏先生接走?”   “在你眼中,我是贪生怕死之徒?”   “非也!我就是觉得再拖下去,等会稽郡神不知鬼不觉再次增兵,以清查为由把我们也监管起来怎么办?”   “再次增兵?”   “是啊。如果没有足够的人,他们怎敢在有风天点山火?”   祖涣一叹,苦笑:“终究是我们没算计过他们。”   钱主事不敢吭声。   祖涣:“留几个人吧。万一事败,总得让我叔父知道原由。”   “是。还有,刚才抬进郡兵营的几具尸体,是昨晚……”钱主事把调查到的陶姓游徼简单讲述,然后道:“看来是泾县县令江扬想借会稽山的乱,报私仇。武官韩晃没暴露,放心。”   祖涣“嗯”一声,问:“是一小匠娘喊破陶游徼的伪装?”   “是。”   “小匠娘,呵,又是小匠娘。哪有那么多小匠娘?”   “应是和苦荼提到的匠娘是同一人。现在我也信了,有些人,确实干扰气运,必须除之!” 第245章 235 滚木版狼钩刺   祖涣自觉似一头困兽,怀着犹斗的悲壮,决定提前行动。   进山!   沈氏跟钱氏商队的人、车,这两天一直分别停留在郡武比考场和匠师考场,现在弃车,二百七十余精壮部曲合于一起,朝两座山中间的谷地走,堪称浩浩荡荡。   “停步,停步。”二十余人匆匆追来,全都穿着粗麻裋褐,手中皆空。   祖涣还算沉稳,令队伍暂停。   钱主事打量这些人的穿著,小声告知:“是王氏商队的人。”   “哼,果然是盯着我们的。”   “对方既然来了,是躲不开的。我去会面。”   前日,跟祖涣他们同时抵达会稽山的商队,有三家,全是山阴本地的,分别为彭氏、王氏、赵氏。彭族最富,来的人车最少,钱主事猜测,彭氏可能是误打误撞,真来此收购木器、或雇佣匠师考生。第二天彭氏商队走了,不必再管,只剩下王氏与赵氏。   王氏商队是琅琊王氏营理的,来会稽山的目的,根本不必琢磨。   至于赵氏,祖涣恨不能在进山前,把赵氏商队屠了!赵贾人,重金贪利的小人!先背叛朝廷,如今明显又背叛叔父、重新被朝廷操控,幸好只让他们制枯叶衣,从未透露过用在哪。   可是匪寇藏身的地方起了山火,到底是谁猜准了叔父的计划?枯叶衣如此隐秘,是怎么暴露藏匿位置的?真是靠会稽郡署驯养的猎鹰吗?还是匪寇中潜伏朝廷的斥候?   祖涣脑中一团乱麻时,钱主事已经跟王氏商队的主事会面。   此人高大魁梧,姓李,掌中茧厚,一看就是部曲,不是行商的。李郎君只带了二十五人,一副直率坦诚的模样道:“走,钱主事,咱们边走边说。”   “你们也进山?”   “昂。会稽山风景好啊!难怪商队办这种路引,得求人通融。”李郎君得意的亮一下过所竹牌,再冲着山火方向扬首,“你说……这火烧到人身上,得糊了吧?啊?哈哈。”   “呵,当然。”歹毒竖夫!钱主事忍气陪笑,暗恨:过了柀亭,你若还跟着,我定将你千刀万剐。   李郎君“咦”一声,质疑对方商队:“钱主事,你许久没来会稽郡了吧?不知道进入柀亭的商队,不得超过一百二十人?”   “何时有这规定?”   “五天前。因为改的急,之前办的过所不作废,但人数不能超。你们两个商队加起来,没超多少人,选些不中用的,让他们回去看车吧,免得被亭吏误会,一旦敲响亭鼓、放跑了报信的猎鹰,把你们当成不良之徒就麻烦了。”   “李主事,不介意我看一下你们商队的过所竹牌吧?”   “不介意。”李郎君从腰绳上解下竹牌。   钱主事匆匆一扫,郁气顿时堵住喉头,对方没说谎!竹牌肯定是真的,担保官吏为太守门下史。哪怕琅琊王氏,也不敢伪造商队路引,除非想谋反。五天前才更改,一定是得到消息,冲着自己这些人来的。   商队进会稽山,必须先去柀亭。   祖涣他们获得的柀亭讯息,是其规模仅次于都亭,亭内四边均有瞭望塔,负责瞭望的亭吏只要槌响亭鼓,就证明有异常情况,先放一猎鹰去都亭报信。然后才核实情况,如果一个时辰内,第二只猎鹰不携带寓意平安颜色的竹管飞往都亭,就证明柀亭出事了。   至于哪种颜色寓意平安,每天不同,只有亭长知晓,现下达指令。   钱主事还回竹牌:“我跟沈氏商队的主事商议一下。李主事,你们先行。”   “不急,难得顺路,等着你们,哈哈。”   钱主事一转身,脸变凶戾。   又一步走错了!   又一步走错了!!   原本计划,是凭借路引,走柀亭,正常进入山中。这是阳谋!到时找到苏峻被囚的山谷,和监管罪徒的兵卒隔坡相望,也不惧质疑。他们甚至能凭路引,盘踞一处和兵卒最近的有利位置对峙。   但谁想到,计划被这二十余人破坏、被刚刚更改的进山令破坏了!如果不按这该死的李主事所说,只留二百四十人进山,那摆明了在挑衅会稽郡署。如果不走柀亭,不管路引了,在此地把这二十余人杀掉,万一逃走一个就麻烦了。而且无柀亭在过所竹牌上添字,自己这些人就不能太靠近罪徒山谷。到时别说杀准护军了,接应苏峻都是难题。   巳时。   荆棘坡。   王葛已经把狼钩刺再次改良,所有设想在地上画了抹、抹完重画。马匠郎再次见识到匠人跟匠人的不同,他能看出来,好多主意,都是王葛临时想到的。关键是好多主意!非一个、两个。   她敢想,源于有道理,因此敢付诸实际。   那就开始干活。   王葛说了:坡道宽度为一丈,去除参差不齐的荆棘边沿,狼钩刺的宽度定为九尺。坡道两侧的余缝,均仅为半尺。原本的“狼牙刺”武器,是以毛竹的枝为基础。狼钩刺的基础完全不同,外框是规整的四方竹筒架。   每个外框,里侧都有与其平行的内框。如此就是八个框架。   这八个框架,均采取滚木的形制。材料,使用坚硬的毛竹秆(挑最粗的,不能有瑕疵裂缝),秆中穿樟木为轴。至于八根樟木怎么稳固拼接(至少砸落三次不散架),交给马匠郎。   王葛要负责的,是往八个框架上加尖刃、加荆棘。竹子本身有裂性,首先得保证战斗时,不让竹秆被勇夫轻易砸损。所以,王葛先把麻绳一圈圈缠紧在长竹秆上,既起保护作用,也方便后续操作。   原本王葛觉得几样材料中,麻绳最不惧消耗,现在看来也得节省着用。马匠郎刨木很快,制好第一根樟木轴后,王葛也把第一个长竹外框缚好了麻绳。   马匠郎喊:“你先制出一个刺框。”   “好。”   如果外框加刺后,伤害效果不强,得再改。   “马考生,帮我一下。”王葛要把狼牙拍上的竹条都拆下来,虽然刃尖几乎都被勇夫敲掉了,但每根竹条长度够,能用在狼钩刺上。   马匠郎力大,挥斧砸,错开上头的木板后,王葛就不用麻烦对方了。她倒砸竹刃,脱离木板孔眼,每根都能削成小的利刃,虽说材料区的毛竹够用,可王葛抠惯了,能废物利用的,就不愿消耗新的。   她再把狼牙拍吊杆的拉绳割下来,把削的锋利短竹刃扎透麻绳,如果不特意使劲拽某根竹刃,其卡在麻绳上还算牢固。所有竹刃的朝向都是一致的,她把这种“穿刃麻绳”分开间距,缠在刚才被麻绳包紧的外框上。   樟木轴已经横穿这个外框的秆心,王葛和马匠郎一人抬一边,抬起外框,马匠郎一拨,外框转动,“穿刃麻绳”上的竹刃跟着转,眼花缭乱,马匠郎用空麻袋一贴,麻袋立即被竹刃绞住,缠上外框。   如果将麻袋换成发肤呢?   马匠郎不寒而栗。 第246章 236 楼船部曲李郎君   放下此外框,穿刃麻绳的两端还耷拉着,暂时不必管。因为一个外框上,要绑许多根穿刃麻绳。每新绑一根绳、压住上根绳的某一端即可。   有了经验,王葛削尖刃的速度越来越快,等她仰脖子缓解酸疼的时候,已经是午初时刻。   坡底的槭树林中,勇夫们目瞪口呆。   韩武官告知:原本按规则,每天、每队可选出一勇夫到坡上观察守城兵械,时长为一刻,但早上,每队勇夫都涌到坡上了,呆的时刻也全超过了一刻,因此抵消今日的观察兵械机会。   也就是说,再想观察守城兵械,唯有明日最后一次机会了。   司马韬第一个不服:“这是明晃晃的耍赖啊,若早这么说,一刻时长我能观察十样守城兵械,可今早哪,只看了一个狼牙拍!”   王恬:“就是耍赖!主考官是想给匠人谋私,不然昨晚告诉我们今早会起山火时,为何不一并讲此规则?这不明摆着挖坑等我们跳吗?”   司马韬:“卑鄙!”   刘清:“武官,我觉得不公,凭何匠人主考官说什么就是什么?”   韩武官:“你等不必和我讲这些没用的,主考官说了,谁不服,他愿和你等辩论。一队出一人,上去辩,辩不过他,把明日观察兵械的时长也抵了。”   桓真:“可你是武官,就该履行武官之职,为我等出头。”   “这头我出不了,谁不服,去告我!”   韩晃拧着眉头坐到人少的地方,跟戾匪的一场仗,导致他带来的郡兵战死七人,还有个重伤的,刚才他去探望了,到现在还昏迷。   韩晃时常觉得自己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停留在年幼时光,整日跟在苏峻身边,苏峻待他温和,教他识字读书,让流民中武艺最高者教他功夫;另一半的他,在郡兵营努力上进,有危险从不畏惧,每天练兵时,都告诫手下郡兵,要誓死保百姓平安、维护会稽郡秩序稳定。   但是……人不可能一直把心劈成两半的活。苏峻救活他那天、把温粥送进他嘴中时,他就只能为苏统帅活。哪怕苏峻不投靠祖刺史,将来孤身奋战、或隐居山野,苏峻也永远是他韩晃心中的苏统帅。   他倚着树,看向远处的桓真、刘清、傅峻,还有卞眈、王恬、司马韬,还有……   这些勇夫是一定能被选为准护军的。他们仗着家世,根本没把寻常武官放在眼里,尤其司马韬和王恬!人都说世家子气度非凡,举止从容,呵,可笑,普通百姓间言谈时,也很从容!是谁让百姓局促不安的?是百姓自己么?就拿今早的事来说,如果匠人考生无故下坡,闯到勇夫的地盘,所受惩罚能仅仅以规则相抵吗?匠人考生面临的一定是直接淘汰!   最可笑的是,即便如此,违规的勇夫也不知足!   韩晃突然警觉的扫回视线,是桓真、还是刘清?刚才也在盯他,盯他的视线明显跟别人不同。   午正。   王葛把第一个外框制好,总共缠了十条“穿刃麻绳”。外形看起来,就像长满了刺的圆桩。   开始制第二个外框。   未初。   铁匠考生梁善带着打好的锚钩来了,锚钩数量少,得最后加装,暂搁一边。接下来,王葛教梁善,把昨晚剥的荆棘刺,扎在第一个外框的两端,均要扎满两圈。因为这两处位置无尖刃,是空白地带。拨麻绳缝隙、埋进木刺、再拨回缝隙时注意,切不可把整根绳的力度弄松了。   此时,祖涣队伍与王氏商队到达柀亭。   厄运专挑倒霉人。   柀亭三天前接到新令,商队入山,每队人数最多一百。   要么,祖涣整个队伍返回,要么再挑出四十个部曲返回。   “哈哈。”李郎君击掌大笑,“要我说啊,你们都回去,改日再欣赏山景。山火还在烧,山景有啥好瞧的?此时越执意进山,越显得……别、有、用、心!是不是,钱主事?”   “呵,风往南刮,我等往北走,无碍。”   “唉,好言难劝想死的……哎呀,瞧我这话。”李郎君假意自恼,手一挥,说道:“我看出来了,你们来会稽山一趟,不易,叫谁返回去都为难。这样吧,我出个主意,体壮者返回,钱主事放心,我一定把你的人安然送回该去的地方。别耽误时间,我点到谁、谁出来。亭吏,来帮忙,我点人,你数数。”   “李主事、李主事,”钱主事急问:“你们不进山了?”   “不进了。景色也就这样,这一路,瞧得清清楚楚。”后三句话,李郎君每言一句,都拍对方胸膛一下。   钱主事疼得连续退步,明白了,这厮根本不惧撕破脸!退步中,他窥视左前方,练兵的亭吏是五十人,还有来回巡查的、右前方瞭望塔周围的、亭舍上头趴伏的。   “那就多谢李主事了。”祖涣出声,打断钱主事的盘算。   不能冲动,就算亭兵力仅眼前这些,但对方有武器,打起来,己方会损失不少部曲。别忘了,郡武比考场还有数百淘汰勇夫滞留,荆棘坡处也是,逃掉的亭吏只要跑去报信,郡兵一定会想到罪徒山谷,一定会遣勇夫赶往那里。   李郎君身体微仰,惊讶道:“你会说话?我还以为是个哑夫。”讥讽完,他开始点人,凡被点到的,全是部曲中功夫最强的。   祖涣咬牙,满嘴苦腥。这一路,竖夫果然观察的清清楚楚!还竟敢、竟敢辱他是哑夫!   很快,二百人匆匆离开柀亭。   钱主事恨道:“他们在用钝刀砍我们,每一刀都精心算计,割一小块肉,让我们疼,让我们能忍。两刀过后,我们少了七十余人、少了七十余人啊!”   祖涣:“我们不够果决,应当在李竖夫出现时,把他们围杀。”后悔无用,徒损己方志气,他转了话题,“现在看来,会稽郡的兵力跟我们一样不够用。”   钱主事忧虑:“王家、谢家的部曲不少,这便是祖刺史一直想结交王太守的原因。谢郡尉好武,平常对部曲的训练,估计与郡兵无异,而且谢氏有不少楼船部曲,各个好功夫。”   “你怀疑?”   “我怀疑这李竖夫,根本不是王氏部曲,而是谢氏的楼船部曲。如果这样,形势更不利。”   “怎么说?”   “谢氏楼船部曲是护卫南山馆墅的屏障。如果谢郡尉把这股势力全调到山阴来呢?”   “南山馆墅不管了?仅世族出身的学童就逾百人,他放心?”   钱主事长长叹气,心里越发不安。 第247章 237 地理学   踱衣县,清河庄。   宛如飘逸绿绸的清渠两边,牛羊一群群,黄白相间。渠浅的地方有厚厚的四方石板,水深之处有结实的单栏板桥,桥面推粮车往来的,全是在庄园买种麦、卖黍的小商户。   更远些的地方,是眺望不到边际的良田。   清河庄的匠郎基本都调往南山,在船肆做工。庄园内,匠娘的活增多了,她们将缣、帛染色,擘丝治絮,以备寒冬。上年纪的佃农则治场圃,涂囷仓,修窦窖。   无论会稽郡岌岌可危的汹流,还是庄园内预备寒冬的紧张忙碌,都跟学童们无关。   小学精舍在望秋林。   大学在岁寒精舍。   从小学去大学,需要走颇长距离的枫香小道,两侧树林内铺满好看的红叶,逐渐过来的喧吵声,惊走安逸的林鸟。   “中间、两边,中间、两边,啊呀!”   “许询你看路、别看我。”   “你不看我、怎知道我在看你?”   “哎哟!”   哎哟、啊呀……   以两人为一组的稚子学童不断摔倒,有互相埋怨的、有叫痛、更有没心没肺大笑的。   王荇制止司马无境起来,说道:“别急,我问几个简单问题,看你能答出几个?”   王荇这些学童在干什么?   要从上月底说起。   八月的大考核前,南山馆墅百余正式学童来清河庄精舍交流学业,包括小学正式学童十人。   袁夫子说了,本月底的大考核,南山馆墅的学童也参加。然而,这并没激起以司马倜为代表的捣蛋孩童的奋进之心,原因就是南山这十个学童,年纪太小,司马倜觉得对方不配为对手。尤其谢家虎子,哼,听人说,是个只知上房熏鼠的纨绔,在都城被人瞧不起,才来踱衣县避祸。   未初,袁夫子公布,下午不讲训诂学了,所有人去岁寒精舍旁听,因为下午大学不讲五经,请了一位儒师来讲地理志。这是接触地理学的难得机会,就算听不懂,也能目染耳濡。   但是,清河庄这五十学童要两人一组的绑着腿(甲的右小腿和乙的左小腿相绑)过去。   夫子意思很明显:你等平时不是爱打架吗?给你们机会,谁平时瞧谁不顺眼,就把你们的腿绑在一起,想躲开都不行。就这么蹦哒着去岁寒精舍听地理学,未正时刻开讲,旁听的位置不多,有本事就在路上打,打到天黑。   这次连最不爱学习的司马无境也慌了。讲地理学的儒师很少,下午的旁听学童一定非常多,去晚了得站到偏僻地,到时别说听学了,根本看不到授业夫子。   袁夫子挨个点名,学童两两上前。   王荇跟司马无境一组。   许询跟司马倜一组。   陆嘉和司马桨一组。   郭以和司马由一组。   不得不说,在清河庄求学的司马族子弟真多。   由于许询、司马倜打架最频繁,他二人捆在一起的方式不同,袁夫子让他俩面对面,用绳子在他们腰上捆了两圈,打了个死结。其他人相互搀扶,同时迈里侧的腿,外侧的腿赶紧跟上就行。许询二人却只能侧着身、面对面挪步,一说话就互喷热气。   不断有人摔跤、不断爬起。   数王荇这组摔的最勤,因为司马无境总故意迈错腿,每次摔倒都笑得捂肚子。王荇再次被对方拖倒在地后,就提议先别急着起来,给对方出几个简单问题。   “哼,你问。”   “把两只兔侧边的前、后腿,像我们这样绑在一起,两只兔会怎样?”   “蠢问题!当然是打起来喽。”   “兔跑的速度快吗?”   “快。”   “比龟跑的快吗?”   “快。”   “两只绑在一起的兔,能跑过一只龟么?”   “当然……”司马无境眨巴眨巴眼,迟疑道:“你意思是,我们要是和兔一样,不同心,就永远在原地扑腾?”   “对。”   司马无境感慨的轻“啊”一声,自从来清河庄,夫子每天的授业,他都听不懂,时间一长,越来越不爱学。其实他不讨厌王荇和许询,可如果不听司马倜的,不跟着对方欺负王荇、揍许询,就没人和他玩了。   但现在,王荇讲的寓言,他一下就听懂了。   “王荇,这种寓言,还有吗?”   “有。听完地理学后,我讲给你听。怎样?”   “嗯!”   从这刻起,司马无境没再故意捣乱。二人蹦跶到岁寒精舍时,惊呆了,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旁听学童,有人比袁夫子年纪都长哩。   怎么办?比预想的还糟,隔着层层人群,怎么听学?到达这里就能解开绳子了,司马无境把绳子解松,气得扔远,一抬头,发现王荇眼眶泛红。他头一次为自己路途开始时故意迈错腿、拖延了时间而羞愧。   “王荇,要不然,我们爬……树。”司马无境声音又骤然低落,树上的好位置全有人。   “荇弟。快!”谢据总算找到了王荇,示意二人跟他走。从他挤出的位置再一路挤进去,王荇看到了紧忙招手的司马南弟和卞恣。   已经开讲了,几个孩子默契一笑,此处位置颇偏,但是能看到夫子的背,能听清夫子的讲学声。   “《汉书》地理志,为班固所著。时间有限,我只讲会稽郡。诵书之前,先将当年教我地理学的夫子讲的话,讲与你等。知地理,才能开眼界、拓胸襟,吾辈虽一时不能上天揽月,但脚踏大地,理应熟知大地之广袤……”   “会稽郡,秦置,高帝六年为荆国,十二年更名吴……山阴,会稽山在南……上虞,有仇亭,柯水东入海……”   申初时刻。   会稽山。   钱主事突然倒地喊疼,颤手示意胸膛。   祖涣扯开对方衣领,骇然,竟然有三处位置发乌。   钱主事疼的快说不出话了,一句比一句气短道:“是李竖夫,他拍我、那三、三下。啊……”他张大嘴巴使劲倒气,攒足劲后,一把抓紧祖涣的手,“你不能再往里走、走了,不能!找个地方、你找个地方躲。”   祖涣泪流满面,这一路,钱主事对他诸多照拂,临死前还只担心他。“好,我躲,我听你的,我躲。”   “躲,躲……放心,我放心了。”   祖涣将钱主事快要爆掉的双目合上。他恨极,望着柀亭方向。李竖夫,不可能是普通部曲,有此诡谲武艺,怎可能是普通部曲!   这次祖涣猜对了。   柀亭内。   李郎君抛掉浸透的血衣,换上亭佐的吏衣,算计着时间,钱贼应该死了。钱贼有谋略,此人死,相当于断掉祖涣的右臂。   本章开头,世族庄园农业生产,来自崔寔所著的《四民月令》。“囷(qūn)仓”指粮仓,“窦窖”指储藏谷物的地窖。   亭佐:亭长的副职。 第248章 238 桓真与谢奕   一亭吏跑过来,道:“亭佐,亭长找你。”   “嗯。”李郎君将到亭署时,一个头戴黑绸缣巾、蒙黑绸面巾的高大郎君出来,手挽巨弓,背负箭箙。   亭长揖礼相送。   李郎君疑惑怎么有人白天还蒙着面巾?不过郡尉交待过,官场中,最忌讳乱问,他学着亭长的样子朝对方揖礼,不多看一眼,随亭长进入亭署。   “此人是司隶从事史,司马道继。”亭长告知。这段时间,从事史还会再来,肯定得跟亭佐说明从事史之职。   李郎君眼瞳一缩,顿时明白对方为何白天也蒙面了。郡尉提到过司马道继,其母族是燕代人,据说,司马道继生来面容奇特,不论谁见过之后,都会一眼记住。   司马道继是来柀亭加箭矢的,他的箙中,十只柘木矢,十只箭竹箭。离开柀亭需经过亭吏练武场,地上有二十多具尸体,一滩滩血迹显示刚死不久。还有十几人降了,正被两个、两个的戴“双徒枷”。   是沈氏、钱氏商队的部曲!   再回想刚才进入亭署的亭吏,气势精练,浑身刺鼻血腥,司马道继知晓此亭吏是谁了:李羔,曾为谢郡尉的楼船部曲首领。   今年是州官对郡官三年一次的大课,祖约又要调至豫州,不再任扬州刺史,王太守与谢郡尉都怕祖约把自己荫佃客数量违制的事情,作为考察治状奏于皇帝。于是先行对策,挑选忠心部曲中本领强者,从家籍上去除,改为朝廷的编户齐民,然后安排为亭吏或游徼。   李羔,就是谢郡尉放免部曲中,职位最高的。由于柀亭地理位置特殊,司马道继专门查过李羔的出身履历。   出来柀亭后,他向荆棘坡走,攀到高处遥望山火,还在雄雄燃烧。   这时祖涣已经把钱主事草草埋葬。   “走吧。”他再三考虑,还是决定亲自接应苏峻。叔父交待的事,总得完成一件。况且叔父对苏峻的评价是,狡智多谋,当年以布衣身份,不到一年就聚起数百流民,在掖县被称为“苏统帅”。狡智者,疑心必重!他若躲起来,仅手下这些人去接应,苏峻即使跟从,以后对叔父也不会尽心。   祖涣遥望山火,黑烟虐焰,怵目惊心。   申初时刻,荆棘坡下。   谢奕带着几个贼曹,跟勇夫们角抵。谢奕和桓真一组,二人扳身较劲间,桓真说道:“在郡武比考场时,韩武官是三个武官中,最少言、脾气最温和的。”   砰!   谢奕把桓真抡起来,结结实实摔在地,桓真倒地瞬间,右膝猛抵谢奕上腹,后者则右手摁桓真膝头、左手掐桓真脖颈。   桓真上不来气,认输。   “呼!”桓真做好扑的姿势,二人再次撞在一起,互扳,他继续快语道:“按你教的,我和刘清用言语激他,他恼怒,跟之前不一样了。啊……”好容易逮着机会,趁谢奕聆听到重要信息的蹙眉瞬间,桓真发力!   以牙还牙!他躯体左拧、用右腿绊住谢奕左腿,可下步动作还未来得及施展,就被谢奕突然掏过来的左手击中下巴。   天旋地转,桓真又被撂倒,再次认输,吐出一口血沫。   第三轮。二人做好扑就姿势后,桓真问:“我十三,阿兄长我几岁?”   “三。”   二人再次撞在一起,桓真抱紧对方的腿,谢奕使劲提对方的腰。“啊!”桓真大叫,奋力扎稳,不让自己双足离地,他气喘而问:“接下来,做什么?”   扑砰!   谢奕还是把桓真拔起,往侧方摔出去。   “咳、咳……”桓真装着难起。   谢奕过来,拉起他,叮嘱:“收敛,什么也别做,等最后一项考核。”   “明白。再来,教我几招。”   “哈哈,好!”   申正时刻,荆棘坡上。   八个樟木轴都已制好,随时能拼接。马匠郎一歇不歇,开始削竹刃,王葛则只管把麻绳缠密实毛竹外框,然后把穿满竹刃的麻绳,一根根有秩序的缠在第四个外框上。   时间不够用啊!三人连午食都没顾上吃,照此下去,天黑前最多能制好第六个外框。   申正二刻。   王葛说道:“梁考生,别扎荆棘了,我们三人都削竹刃。削够竹刃后,剩下的活,晚上也能干。”   为防夜晚干完活后时辰还早,王葛去材料堆选出几截好毛竹。到时可以先缠好麻绳,预备着第二个狼钩刺的框架。   酉初。   清河山庄。   纪夫子收拢简策,明天下午继续讲解会稽郡地理风俗。   旁听学童陆续散去,好多人都追随在纪夫子身后。   小学学童的童仆只能在岁寒精舍外等待,谢据、王荇没急着起身,夫子讲的太好了,他们想趁着记忆深刻,相互交换所学心得。   司马无境匆匆撂下句“明早上课前再听你讲寓言”,就跑离去找司马倜了。   司马南弟早盯准了刘泊,可是他和周旁同门都在整理竹简,她没法上前。   卞恣轻咳,司马南弟回神,撅着嘴嘟念:“他一眼都未看过我。”   “嗯……南弟,我问你,除了上次一起游历会稽山,你还去过踱衣县外的什么地方?”   “哪都没有。你哩?”   卞恣叹气:“我也没有。”   司马南弟眼神又飘到刘泊身上,呢喃道:“他可真好看,不管旁边坐多少人,穿着多普通的衣裳,都让人只看到他,看不到别人。是也不是?”   “确实如此。就像飞鸟一样,秀美,自在腾于空。”   “嘻。”夸得真好听,司马南弟欢喜。   “可是羡慕飞鸟,不如让自己也成为那样的人。腾空展翅,秀于林梢。”   司马南弟本来就圆的眼眸瞪大,挤出小抬头纹,认真看向卞恣。   卞恣继续道:“南弟,我们并肩吧,如果有一天,你披着彩翼秀于林梢时,他还会像现在一样看不到你吗?或许到那一天,你的眼中除了他,还有天空、还有日月、还有星河。”   啊……司马南弟就这样晕晕乎乎被卞恣拉出岁寒精舍。   还好,还好,没继续在那丢脸。卞恣刚放下心,抹把汗,司马南弟就急道:“我和你并肩!阿恣,我和你并肩!但是,我得先跟他说一声,不然他先看上别的鸟了,你等我哦。”   “哎?”卞恣气得跺脚,赶紧追她。   王荇和谢据也出来了,司马南弟顾不上和他们说话,匆匆擦肩,跑得更快。   卞恣也一股风从王荇二人身边过去。   出什么事了?   “要糟!”谢据从卞恣一晃而过的尴尬中,猜到了司马南弟要干什么。   接下来的事,确实糟。不仅司马南弟丢了脸,刘泊也提前把之后几十年的脸面全丢尽了。 第249章 239 各方较量   哈呼、哈呼……   司马南弟倒腾着小短腿,越跑越急,知道卞恣在后头撵她。终于看到刘泊的背影!   “刘阿兄。”她没敢高声喊。   此刻小女童揣足勇气,加速,加速,加速!连牙都在使劲,终于触手可及。   啊呀!   地上有坑。   司马南弟跄成九十度腰、朝前疾扑、尖叫、无意识的伸出双臂……正好推中刘泊的双膝后窝。   通!   哗……   刘泊瞬间趴跪,束发散了,竹简全飞出去。   司马南弟则结结实实平趴,下巴担地,好疼,脖子都被抻长了,视线里是刘泊破了一个洞的鞋底。   “让道,烦请让一让。”卞恣、王荇、谢据过来了。   呜……好丢脸。司马南弟立即闭眼,装晕。   “你们是小学学童?怎么往这边跑?”   “如此莽撞推人。”   众人数落中,刘泊被两个同门架起,另个同门孟通帮着把竹简全拣起来。   谢据和卞恣费力的架干酪马南弟,二人力气小,拖不大动她,后者只得满脸胀红的一蹬、一蹬,不管了,反正她就是晕了:快啊,阿恣,快带我走。   王荇断后,赶紧向刘泊揖礼:“下午的课,我们有几处没听懂,本想追上刘阿兄讨教的,是我们莽撞。”   他再向周围揖礼:“诸位师兄,我们知错,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刘泊无奈:“我无妨,你去吧。”   “是。”   这一夜,司马南弟哭得吃饭都吐。上一个让她这么悲伤和丢脸的,是王恬。   这一夜,刘泊依照纪夫子讲的,在木牍上绘制《地理志》中着重而写的山与亭。傍晚的事,令他分心、忧虑,无法再和从前一样忽视司马南弟。会稽郡这些地方,他没时间游历了,他决定,如果明年王太守不举荐自己去太学,就让阿父想办法。司马南弟年纪小,可以仗着家世胡闹,他不行,唯有躲远。   这一夜,风向不变,山火持续。曲香河的乡兵营地,撂着三十几具被射死的匪寇,其余匪均被火焰吞灭。火星在黑暗里很明显,绝大部分都被吹进河流中。不能掉以轻心,河渠仍在扩宽。   这一夜,孙戊带着两队乡兵,已经顺泥壤地带爬到山顶。经过一路的仔细巡视,他知道土不生草的原因了。去年沈氏伐木后,把土炒过,铺完夯实,在上头再铺一层土,用脚踩实,掩盖了夯土痕迹。   “镬”为兵械,当时沈氏商队肯定无镬,怎么炒的土?得费多少人力?   紧挨泥壤地带的南侧,均是树桩和枯草,起北风的时候燃山火,树桩、枯草不耐烧,相当于给北侧的树林加了层保障。但如果燃山火时刮的是南风呢?   孙戊忽然涌起个可怕想法:没错,泥壤地带确实够隔绝山火了,但沈氏就没考虑过地势吗?是沈氏让匪寇藏匿在南侧山面的,官署放火诛匪,当然是挑正北风的时候,当然要更好的保护山林。待风送火势,待匪寇发现,哪有机会逆风而逃?   所以沈氏费那么大精力切出这片泥壤地带,真正的目的,也是要保会稽山!非保护匪寇。   孙戊越琢磨越乱。   无论山火牵动着多少势力的较量,都跟完全看不到此变故的罪徒们无关。   袁彦叔依然沉稳,未用铁刀削薄木枷,他不急,罪徒内应也不急。   另个被接应者江魋急了。   三个人就一把铁刀,苏峻不用,为什么不先让他用?如果计划提前了呢?让他带着枷、腿腕上还连着绳索跑吗?   江魋知道自己地位低,不敢明着要求,就用手指在枷底刮,制造动静。   “苏峻”终于看他了!   袁彦叔压着声音问:“你能保证被发现后,不供出刀?不供出我?”   “能。我怎么都是死,何必拽上你们?”   袁彦叔不语。   江魋身体往这边倾,悄着声急道:“我还期望你们能帮我报仇呢。杀掉狗官桓式,我两位兄长不能枉死。”   罪徒内应:“苏先生放心,我担保他。”如果江魋被发现,他第一时间杀掉对方。   袁彦叔把铁刀扔到江魋脚边。   这一夜,会稽郡署内,烛台始终在会稽郡的舆图上微微移动。案桌旁的三人分别为太守王茂弘、郡尉谢幼儒、司隶从事史王长豫。   祖约的兵,此刻有可能在余杭县。余杭是沈族的地盘,到时叛军可走萧山,到了萧山后,两天就能至山阴。   王太守:“目前,自从事史收集的消息来看,祖约等的,确实是两天后,准护军的最后一场比试。”   谢幼儒:“祖涣在山外留了人,为保万全,柀亭的亭吏不能动。我让李羔带了二十个楼船部曲驻于柀亭,待勇夫进罪徒山谷,这二十人跟上。”   王太守:“城内市亭、街亭的亭吏均不可动。从各乡抽调的游徼都分配于各处匠人考场,总不能只防会稽山,不防其余考场。置于城内的郡兵只有五百,这两天正肃查外乡商队,全部遣于都亭监管。唉,去萧山的兵力……”   二人都为难的看着王长豫。   王长豫跟听不出对方的为难一样,盯着舆图,手一点,道:“山火的防线必须守住,山阴县防线更不能破。有劳二位了。”   谢幼儒看向王茂弘,眼神示意:真这么公私分明?长豫至孝,你是他阿父,快再诉诉苦呀,难道真让你我豁出家底,把部曲、佃客全填进去充当兵力吗?   “郡尉眼睛怎么了?”王长豫端高烛台,照上谢幼儒的脸。   天亮了。   九月十五,辰初。   匠人小组有开始试兵械的了。荆棘球、荆棘滚桩、填塞泥沙的滚竹顺坡而下,再由游徼把这些兵械运回坡顶。   “好心”想充当苦力的勇夫们盘算落空。他们顺着一个个坡道观察,狼牙拍那个坡道怎么没动静?   辰正。   还没动静。   司马韬故意在坡底大声讥讽:“哈哈,一定是改坏了!我早听说有些天工匠师,制器后不满足,拆,拆完改,改了再组,组起来后还不如刚开始制的。”   坡顶传来吼声:“奥易!”   什么声?跟野兽似的。   是嘴肿的司马冲,在骂司马韬:放屁。   王葛制的狼钩刺太难抬了,好几个游徼都是一上手就被扎。不过司马冲想到狼钩刺对付的是桓真他们,被扎也畅快,还有种跟王葛是同伙的奇特感觉。   司马韬嘴贱,王葛老实,不敢还嘴,他敢!   游徼们戴了双层手套,终于抬起狼钩刺,有正面往坡下送的,有倒退着下坡的。   “小心、小心。”   “慢点。”   “架稳桩上没有?”   “都别松手。”   游徼相互叮嘱间,第一架狼钩刺逐渐现形在勇夫的视野里。 第250章 240 这回麻烦了!   有了前天的教训,勇夫们慎重了,暂时远观这种新兵械。其外形非常阔,比狼牙拍大多了,横距覆盖整个坡宽,好似长满獠牙的怪物。   坡上,梁善协助马匠郎固定木桩。以目前条件,吊杆架在桩上后,只能用绳索一圈圈捆缚的笨方法来加固。所以王葛一开始就说,保证狼钩刺能砸落三次就可以了。   制好桩后,进行最后一步,把填充泥沙的慈竹秆固定到拉拽端,每根竹秆均与吊杆垂直,还是用麻绳捆。垂直固定的好处为:能充当拉绳,且竹秆底端触及地面时,证明狼钩刺那端撬起的高度够了,让梁善少消耗力气。   王葛个矮,捆绑慈竹秆的活只能由马匠郎和梁善干。   加第二根慈竹秆时,拉拽端开始下沉,狼钩刺那端缓缓上抬。   再绑一根,重量的天平又倾斜。   差不多了。旁人让开,由梁善独自拉拽麻绳,撬动吊杆。   “可以了,哈哈!”梁善没想到这么巨大的兵械,自己一人就能操作。他慢慢轻落狼钩刺那端,生怕砸坏了。   坡下若干勇夫的脑袋,跟随狼钩刺同时抬、落,眼力好者都发现了,此兵械上的刺在旋转。   司马韬建议:“不能再等了,从现在起,每个时辰上去几人观察,只有这样才能不漏掉兵械,做万全防备。”   傅峻:“每队的观察者,只有一刻时长,谁观察旁的坡道?谁观察此处?观察者回来后,愿与别的勇夫小队仔细讲解兵械么?”   司马韬:“哎?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每个攻城队伍,本来就是对手!司马韬,既然你这么急,不如你先去。我这队,一定等到傍晚再上。”   “小人之心!”   桓真嫌他们吵,往回走,王恬追上他,示意狼钩刺,小声问:“如果在明天的比试中死了,是不是就真死了?救不回来了?”   “你说呢?”   王恬愁眉苦脸,心道:葛女郎真狠啊,这兵械铺天盖地的,除非长翅膀飞过去,不然肯定扎成蜂窝。“不就是一场比试么,真当成敌人打啊。”   “是啊,正因为是比试,才允许我等避战。阿恬,你想,将士在前方征战,面对高耸城墙,面对滚木、沸水、能把人砸成肉泥的大石时,他们不怕吗?可将士能避战么?远的不说,就说戾匪、还有苦荼,那些郡兵、游徼看着战友一个个战死,仍得冲上前,冲的时候,他们不怕吗?”   王恬咂嘴,更愁了。唉,这些道理他懂,可是……不一样啊!死在战场上终归是值的,死在荆棘坡,会臭名远扬吧?   坡上,梁善见勇夫逐渐散去,忽然想到个问题:“攻城的武器是啥?”总不能徒手吧?   王葛猜测:“应该是棍,不会配矛或弓箭。”   “为何?”   “以勇夫的武艺,如果都冲到近前了,对付我等,用棍跟矛没区别。有些人手狠,配矛就敢致人死地。弓箭更是如此。”   梁善“哦”一声,点头。“可狼钩刺也能致勇夫于死地。”   “他们有规则保护,勇夫可以喊认输,放弃比试。”   守城方不行,因为占据有利地势,又有三天的制器期,才不许主动认输,只能等匠师旗子被拔走。   所以明天这场赛斗,双方都有利有弊。   接下来要制第二架狼钩刺,三人没空说话了。昨晚他们已经把八根毛竹秆上都缠了麻绳,现在王葛制“穿刃麻绳”,梁善收集荆棘刺,马匠郎制樟木轴。   从下午未初开始,试兵械的考生组增多。勇夫也陆续登坡,都是什长亲自去。一共五十组匠人,总观察时长为一刻,太紧张了,幸好各兵械都很显眼,粗略打量,和勇夫之前知晓的没什么变化,仍然是荆棘球、滚竹等物。   唯有从东数,第十三个坡道不同。   勇夫们终于看清狼钩刺了。   它外形似“回”字,八条带刺的滚轴上,全缠着密集的竹刃。“回”字的空心,边沿差不多二尺半。每条滚轴加上竹刺的宽度,也是二尺余,每两条并列滚轴的间隔,应该超过半尺了。   太狠了!明天战斗时,如果这兵械劈头盖脸的砸下,勇夫站的位置正好卡在两条滚轴间,那脑袋不得随滚轴旋转,被绞进间隔里?人逢危险时,手会下意识往上挡,手顷刻间就废了!   “这兵械叫什么?”第四十七勇夫小队的什长问马匠郎。   “狼钩刺。”   “马匠郎是吧,我记住你了。”   不多时,第三十九勇夫队的什长问马匠郎:“这兵械叫什么?”   “狼钩刺。”   “马匠郎是吧,以后走夜路要小心!”   一刻后,第四十二勇夫队的什长问马匠郎……   马匠郎擦汗,从未初到未正,被威胁了八回,为何都冲着他来?   申正时刻。   剩余攻城小队的什长全上坡了。   桓真先至王葛这组,绕着狼钩刺走一圈,然后拉扯吊杆,发现可由一人操纵狼钩刺的起落。他再回到狼钩刺那端,小心的拨拉离开地面的滚轴,旋转自如。再用手晃动竹刃,幸亏没用力,削的真锋利,全是三棱的,带着放血槽。   啧啧,真狠啊!   怎么才能对付这种完全挡住坡道的兵械?   此题不好解。桓真思虑着,来到王葛跟前,数了数地上缠着麻绳的竹秆,八根。不好预感窜上心头!   还有一个?   “此兵械叫什么?”   王葛回他:“狼钩刺。”   “总共两个?”   “是。”   “其实一个也够了。”   “以防万一。”   “能有什么万一?”   “总有破釜沉舟想试的,真有伤亡,总归不好。”   一架狼钩刺吓不住你们,那就两架。   桓真听懂了,笑着看王葛。这小女娘啊,啥都好,就是不喜打扮,瞅她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的,鼻子底下还有两溜黑线。   “桓郎君。”王葛装出腼腆样,声音压低。   “嗯?”   “狼钩刺不长眼,你别选我们这组。”   桓真郁闷的离开荆棘坡。这回真是麻烦了啊,倒不是他为自己避战而羞愧,而是……他都打算避战,哪队敢上?   麻烦了、麻烦了!   因为规则中有一条,待守城方选择攻城方时,避战认输的勇夫队伍超过一半,准护军名额作废! 第251章 241 战斗开始   当晚,韩武官公布明天的“攻城”规则。除了之前讲过的,最终留取三十个勇夫小队名额、夺得匠人旗为胜之外,又补充了许多细则。   五十队攻城方。   五十组匠人考生。   攻城时长:所有队伍在辰正时刻,同时登坡。战斗时长不得超过半个时辰,否则算失败。   勇夫兵器:长棍。不准携带其余利器(包括石头),如被发现立即淘汰;携带其余利器并使用者,废乡兵身份;使用其余利器伤、杀匠人者,按刑律入罪。   攻城过程中:不允许翻越坡道,不允许威胁、辱骂匠人考生,有以上举动者,淘汰。如无力攻城、或不服什长命令,均可喊“认输”,随时退出比试。一队失去五名勇夫,整队失败;什长认输、或因违反规则被淘汰,也算整队失败;辰正二刻,如有勇夫还滞留在坡道长度一半以下,整队失败;攻方不得借战斗,做出重伤匠人考生、破坏兵械之恶行,更不能有虐杀之举,一旦违规,按恶行轻重判罪。   攻方选择守方规则:明天上午为首轮战,由攻方选择守方,五十队勇夫可自由择选五十组坡道。为避免同个匠人组被多个勇夫小队选择(每个匠人组,最多进行两次首轮战),允许勇夫小队今晚相互协商,报给武官各自的择选坡道。明早辰初之前,可更改。无人选择的守方,算胜,进入次轮战。出现被重复选择的坡道,第二战延后半个时辰。   守方选择攻方规则:下午为次轮战,由守方选择攻方。首轮的胜出守方、攻方,才有资格进行次轮战。因双方数量肯定不对等,守方既可只选一个勇夫小队作战,也可多选、甚至全选。为避免同个勇夫小队被多组匠人考生选择,允许守方相互协商。下午未初之前,可更改。   需要注意的是,如果某组守方选择勇夫小队时,为“全选”,避战数量超过了攻方队伍总数的一半,那就不用战了,郡武比提前结束,所有勇夫全淘汰。今年会稽郡,没有准护军!   避战规则:仅允许攻方整队避战。每轮战斗前,什长向武官申报是否避战。勇夫小队间,不得协商避战情况,发现违反者,一律按扰乱军心重罚。   月洒银霜。   五十名什长已经将商议好的对战坡道报给韩武官,第十坡道有重复,第十三坡道无人选择。无避战小队。   也就是说,两个勇夫小队选择对战第十坡道。王葛这组考生,提前进入明天下午的次轮战。   定下了攻略目标,勇夫们一队队围坐,制定明早首轮对战策略。   这时,第十三坡道响起砸桩的巨大动静。   勇夫们心里都有数,第二架狼钩刺,一定比第一架还凶猛。   桓真:“不必管他。我们是第五勇夫队,明早要攻占的,是第五坡道。经之前观察,第五坡道最棘手的兵械为荆棘桩。荆棘桩是由《墨子》备蛾傅篇记载的一种埋桩改良,原为阻挡战马之用。匠人考生用这种一时间难毁掉的桩,将我们登坡的宽道限制,在留出的空隙中持续丢滚木。”   他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画出荆棘桩的样子,以及其固定在坡上的位置。“一共设了三道这样的屏障,每屏障……左右两侧置荆棘桩,桩的另侧均紧挨荆棘丛。屏障中间的空地,能并肩过去三人。这正是匠人聪明之处,留的空地太小,就把我们逼到绝境,必会暂缓登坡、想尽办法先毁桩。”   一勇夫问:“你的意思是,必须先毁桩?”   “对。按我推测,这组考生把剩余的材料,全制成了滚木类型的兵械。我们想硬往上冲,正中他们诡计。我们应当……”   这时,“砰砰”的楔桩声终于停了。   第七勇夫队,王恬问什长刘清:“明天下午的次轮战,如果第十三组匠人择了『全选』,我们队是战是避?”   “次轮战,不急。”   另一勇夫冷笑:“那马匠郎吃了豹子胆?多选一队都战战兢兢,信不信?还敢全选?”   王恬鼻间重重一叹,啥马匠郎啊,看你们平时都挺精明,咋就这么轻敌,一看就从不打听匠人的消息。你们不知道今年刚出了一名“班输童子”么?不知道她还是大晋唯一的头等匠工么?不知道她已经是匠师了么?她是在考第二个匠师名额啊!   别看王恬淘气,刘清挺喜欢他,朝他肩一拍,哄道:“愁眉苦脸跟个小老翁一样,行了、行了,明天我找武官申报时,带着你。”   “呵哼。”王恬笑的比哭还难看。但心里确实也有股莫名雀跃,要是他们全被葛阿姊淘汰掉,多好玩呀。待阿父知道这消息时,脸上得啥表情?   九月十六,辰初。   荆棘坡战开始。   气势昂扬的五百勇夫,按顺序站到坡下。他们择选匠人的顺序和队号一致,第一小队战第一坡道,第二小队战第二坡道……唯有第十小队和第十三小队,战第十坡道。   第十三小队暂时立于林中,他们的比试时刻为巳正。   此刻这些少年哪想得到,多少年后,他们仍被全天下的兵卒嘲笑,时不时被当成坏典型来告诫新兵。对了,他们还得了个集体绰号:会稽五百怂夫。   咚咚咚!   金鼓齐鸣!   辰正到。   “战!”   “杀、杀啊!”   吼声震天,不但能令匠人恐慌,还使勇夫快速爬坡的势气更加骇人。王葛被突然而起的叫嚣声鼓动,不禁热血沸腾,只恨自己这组缺失了这场战斗。她赶紧爬上第二架狼钩刺的木桩,朝坡下张望,这才知晓很多勇夫之前隐藏了功夫。   他们中有些人,甚至能大跨步跑动,简直如履平地。   第十二坡道的一勇夫就如此猛,他余光里看到个脏猴子似的小匠娘爬在杆上,立即朝王葛做出投棍的假动作,王葛吓得抱头,此勇夫叉腰大笑。   王葛突然更惊吓的盯他身后,此勇夫毛骨悚然跳开,发现根本无危险,瞪向王葛时,十二坡道的匠人开始投石球了。这组匠人改良的是投石机,以短竹筒装泥沙,竹筒两侧用木料塞住。   可惜剩下的改良器械也是滚竹,勇夫躲过一个、费掉一个。   王葛再看向另侧的十四坡道。   啊?没想到这么快就出现受伤的勇夫了! 第252章 242 避战   撞伤此勇夫的兵械是荆棘球。其用枝藤编织,不必讲究编法,只要将每根枝藤两端系紧,层层迭迭,最终呈易滚动的大球,别轻易散开就行。   但是,有的荆棘球内裹着一袋泥沙。   这组匠人先以普通荆棘球,降低勇夫戒备,有的勇夫自恃武艺,不但不躲,还在大球滚下坡的时候将其踢飞。   暗藏玄机的泥沙荆棘球,顷刻间将一勇夫撞倒,连人带球哀嚎着滚到坡底。   王葛暗暗喝彩:该。   轻敌是大忌,这要真上了战场,不光害己也害战友。   其实这场练兵比试,也就冲坡、数百人齐吼叫的时候气势恢宏,随着兵械疾速消耗、勇夫小队不再轻敌,比试就没可期待的了。   匠人考生很快沦为弱势一方。刘清小队是第一个夺得匠人旗的,仅用了不到两刻时间。   桓真队伍紧随其后。   规则是不许假借夺旗故意伤、杀匠人,可没说不许轻伤。轮到勇夫发威了,匠人的惨叫声一直持续到将近巳初,阵地全失,勇夫大胜。   给第十坡道半个时辰的修整时间,巳正,第十三勇夫小队攻坡。   所有人都明白,胜败根本没悬念。果然,一刻余后,此坡道的匠人旗再失。至此,五十队勇夫皆胜。   没有喜悦,五百少年郎的目光全都聚集到第十三坡道。一高、一矮的狼钩刺怵目惊心,其下方有绊绳,绊绳不高,拧满了荆棘枝,凡冲到狼钩刺覆盖的地方,再敏捷的勇夫都得减速。   这一减速,真会要命。   就算一个队同时有几人不怕死,扑在狼钩刺上方,但别忘了,还有一架更大、更高、砸下来更猛的呢!   四百九十八个勇夫都在揣测:马匠郎年纪最长,又是天工技能的考生,肯定是这组匠人中拿主意的,他会选哪队作战?   刘清:“我觉得他会选司马韬的队伍。”   “为何?”   “这厮把马匠郎辛苦制的狼牙拍全砸掉了尖,此仇不共戴天。”刘清一本正经,至于自己劈掉狼牙拍竹刃的事好似不存在一样。   噗……哈哈……   另队人中,司马韬则道:“我觉得马匠郎会选桓真的队伍。”   “为何?”   “这组匠人中有个小女娘,应当是那晚喊破戾匪身份的匠娘。桓真念在救命之恩,夺旗时不会揍他们。”   “有理。不过……桓真有机会冲到坡顶么?”   傅峻的队伍中,也在讨论桓真:“马匠郎应当不会选桓真和刘清的队伍。”   “为何?”   “你们可能没注意,那天喊破戾匪身份的小匠娘,就在第十三组匠人里。她和桓真、王恬相识,怎可能择他二人的小队。”   “那还有四十八个队伍可选呢,不会那么凑巧,选到咱们吧?”此话一落,众人心里都不大舒服。   事实摆在眼前,狼钩刺无法破解,谁也不愿死在一场比试里。   五百勇夫中,兴许只有王恬欢快,他来到桓真跟前,戳他胳膊:“桓阿兄,你觉得……啧,会咋选?”   “你觉得呢?”   “嘻。”王恬捂嘴偷乐,“全选。快看,韩武官来了,看他神情、看他神情,一定是全选!”   王恬猜对了。   韩晃停在林边,双手叉腰,宣布:“第十三坡道对峙的勇夫队伍为……全选。”   什么?!   四百九十八个下巴砸到脚面上。   坡顶,马匠郎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全选啊,王小娘子多大的心思啊!这不叫吃了豹子胆,她就是豹子啊!他现在都害怕得站不稳、坐不下了,可她哩?竟然在削竹刃、穿麻绳。   梁善还不如马匠郎,正揪着吊杆的拉绳,一遍遍在试,是拉绳撬动吊杆利索?还是抱住慈竹秆撬动吊杆利索?梁善不停嘟囔:“全选,全选……战五十次,得战五十次……”   马匠郎一抓头,掉了好几根发丝,劝王葛别削竹刃了:“狼钩刺撑不了几拨攻击的,就算每拨攻城间隙有半个时辰,我们也修不好狼钩刺。”   王葛岂能不知这点,可她也紧张啊,也害怕!总得找事情做,才能令心情平静。若她定下“全选”后,表现出后悔和恐慌,万一真有勇夫队攻山怎么办?到时大家全手忙脚乱吗?“我问郎君,如果你是什长,让你的队伍第一个登坡,你愿意么?不是问你敢不敢,是问你愿不愿?”   “那肯定不愿。”对于狼钩刺的威力,马匠郎很自信,愁的是它损毁后怎么办?能拦住三拨勇夫,能拦住十拨、二十拨么?   王葛向坡下示意:“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按照“全选”的规则,勇夫攻城的顺序从第一小队开始,挨队顺延。   接近午正,各什长开始申报是否避战。   第一勇夫队的什长是司马韬,大步伐走向韩晃,然后气势消退,悄声:“避战。”   韩晃错愕,他知道肯定有不少勇夫队伍会选避战,但司马韬平时耀武扬威,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倔样,司马韬都避战,其余人呢?   按规则,武官不得干涉勇夫的决定。韩晃“啊”一声,用力一拍对方肩膀,大声道:“好样的!”   司马韬眨巴眨巴眼,吓坏了,重申:“避战,我队避战。”   “嗯!儿郎就该如此,好样的!第二队来报。”韩晃扬声。   有病啊!司马韬跟卞眈匆匆错身,后者来到韩晃处,凑近,蚊子般哼哼:“避战。”丢脸就丢脸吧,比丢命强。再说了,在荆棘坡这种练兵比试中受伤,以后会像司马冲一样臭名远扬的。   韩晃夸张感慨:“嗯,我没看错你!下一队。”   卞眈瞠目结舌,赶紧稍微抬高声音:“我队,选择,避战。”   没胆竖子!韩晃压低声回:“滚。”   “好咧。”   第三勇夫队的什长是傅峻……避战。   第四勇夫队……避战。   轮到桓真了,他步伐沉稳,眉宇坚毅,在韩晃的期盼中,他声调正常:“我队避战。”若倚仗跟阿荇的同门关系,逼王葛退步,那这准护军当上也蒙尘,必将成为他终生耻辱。   完了。韩晃心慌,祖刺史的计划要出现变故了。很不利的变故!   韩晃把希望寄托在第七勇夫队的刘清身上。   真完了!   刘清小队也避战。 第253章 243 王葛的惊讶   祖约为刺史,很清楚会稽郡这场武比的每项考核内容。最后一项考核,是让三百勇夫以罪徒为靶,角逐出最后的一百名“准护军”。想成为正规军卒,必须不畏真正的搏斗,不能只敢杀禽杀兽,不敢杀人。   按原计划,最后一场考核开始后,监管罪徒的乡兵将驱赶罪徒,令罪徒往南侧的缓坡方向逃窜。那片山壤生长着密林,到时,吴郡的商队趁机扰乱,让韩晃趁乱找到苏峻,将其接走。   同时,祖刺史埋伏的另批人手,将和吴郡商队会合,围击勇夫。   韩晃仅为祖约计划中的一颗棋,不知“另批人手”已经被山火尽诛。所以他担心勇夫全部避战后,就没有下一项考核了。更担心的是,五百勇夫都被遣去罪徒山谷怎么办?   多出来的二百勇夫,不能小觑,到时强弱颠倒,吴郡商队人人为己,谁还顾得上掩护他救苏峻?   凡事必须往最坏处打算。所以从司马韬选择避战,韩晃就急中生智,想给之后的勇夫队制造错觉,让他们以为前几队都选择“战”。那后头的勇夫队肯定想,填进去好几拨人,难道还耗不毁那两架狼钩刺么?待狼钩刺毁掉,攻上荆棘坡易如反掌。   可恨桓真和刘清脸皮厚,都没遮掩“避战”选择。他二人又是勇夫中武艺最强的,后面的各什长就更不愿拿己方填命了。   午正时刻,白光刺眼。   韩晃走向荆棘坡,看着第十三坡道的两架兵械,它们像两道天堑,完全阻住了通往坡顶的道路。其实以伤铺路,一队、一队的去消耗兵械,十队之内,必有勇夫胜。   坏就坏在避战的规则上!都怕自己成为前几拨填命卒。   更坏在……这终归只是一场比试,把命丢在这,不算赴难、不会被赞英勇,只会成就这组匠人。   “韩武官,你走错了。”主考官在坡上提醒,原来韩晃不知不觉间,走上了狼钩刺坡道。   未初。   游徼帮着匠人考生卸兵械,平整土壤。   匠人考,结束了。所有考生得各返考场,等待考官们核算成绩,定匠师等级。   郡武比考核也结束了。狼钩刺正在拆除,却永远扎在五百勇夫的心里。此兵械太凶,即使重给勇夫们选择机会,仍然无人愿意冲锋迎战。但他们真是输在狼钩刺上么?不如说,是输给了这组匠人因其势而利导之的防御计谋。   输了就是输了,至今仍无计可施的输!   真倒霉啊。有人自嘲:“会有郡地像会稽郡一样么?”   今年无准护军,就意味着明年州考,会稽郡无人参加,意味着往后每年本郡之人去州考时,都将因此事被挑衅、被嗤笑。   刘清苦笑:“我再也不会轻视匠人。尤其木匠师。”   “我只想敲断马匠郎的腿。”司马韬恼怒,把树当成马匠郎,拣泥块使劲砸。   王恬用兄长教过的大喘气法,把王葛才是主事者的秘密憋回肚子里。   未初二刻。   勇夫们发现韩武官不见了。   未正。   柀亭亭佐李羔带着二十名谢氏楼船部曲过来,接官署令,五百勇夫即刻跟随李亭佐赶往罪徒山谷,协助那里的乡兵,将所有罪徒押回山阴县狱。如遇阻挠者,杀!   荆棘坡就这样人散林空,但这场练兵战,会被匠人一年年传颂,越传越恢宏。   等王葛返回考场时,天早黑透了。   巧绝技能的五十个木匠考生,明早先公布被淘汰的十人,然后再根据规矩、巧绝、品德三方面的成绩进行品级评定,评定繁琐,估计得需要两三天。   明明很疲惫,王葛却睡不着,仰望夜空,最亮的那颗星很快变化成阿弟撒娇的模样。好想家啊,好想虎头。   不行,不敢想,很快就能回家了,不着急想。她坐起身,目光投向计时鼓下的火盆,刚才涌出的泪慢慢干涩。还是想想自己的成绩,她肯定能被留取为匠师,初级船匠师是下等品级,她希望初级木匠师能是上等该多好。   司马冲端着釜来到鼓下,碗在左腋、箸在右腋下夹着,难怪王葛瞅他端釜的姿势怪异。   今晚是司马冲巡查休息区,晚食没顾上吃,让隶妾煮了索饼,刚坐好,就看到坐着个考生。   瞅那单薄的赖猴样,就知道是王葛。   算了,不记她仇了,司马冲朝她招手。   “司马游徼,何事?”王葛过来,视线避开他又肿又裂的大嘴。   “七(吃)。”他捞些索饼在碗里,往地上一搁,再抱起釜往碗里倒点汤,然后离的远些,蹲釜边吃,挑根索饼,先小心张开嘴缝,剩下的全靠吸溜。   王葛向他一揖,坐地,端起碗,夜很凉,汤很暖。   吸……   吸……   司马冲正通过牙洞费力的吸索饼,黑暗中过来一高大郎君,面色如玉,高鼻深目。“阿冲。”   大兄?司马冲惊讶起身。   司马道继又笑着看向旁侧,一蓬头垢面的小匠娘瞠目结舌望着他。“王葛?”   这小匠娘啊,不简单!打乱的不仅是叛贼计划,也打乱了他的计划。   王葛赶忙揖礼:“我是王葛。”   “踱衣县,司马绍。”   果然是司马绍!王葛端着碗,怔着神走回草席处。穿越十一年了,她终于确定了身处的具体时期。   刚才她乍见司马绍,不是被他风姿相貌惊住,她惊的是,在古代、在晋朝,第一次见到了混血长相的人!刚才真的,刚才她真的有种回到现代的荒谬感。前世王南行对西晋、东晋了解的不多,但她知道有位皇帝具有鲜卑人的相貌,那位皇帝是东晋的第二位皇帝,司马绍!   所以现在,按原有历史的话,应该是东晋时期,公元三二几年?不,也不能这样算,这个司马绍的阿父肯定不是皇帝,蝴蝶效应,此司马绍,或许不是原本历史中的那个人了。原本历史中的司马绍,文武双全,是好皇帝,可惜英年早逝。   王葛脑中乱糟糟的,跟司马绍同时期的、有名的历史人物有哪些?哪些人引发过叛乱、兵祸?这几天遭遇的事,绝非个别匪徒生乱那么简单,会不会也在历史长河中记载?   还有、还有,东晋有个很有名的权臣叫桓温,不知道桓郎君认不认识桓温?俩人说不定是亲戚哩。   天哪、天哪,王葛抓头,要是有相机就好了,就能和司马绍合个影了。 第254章 请假   不好意思,打工人再次,一直加班,等回家估计得十点以后了。 第255章 244 鬼工球   兄弟二人略说几句话后,司马道继离去。   王葛把碗还给司马冲,犹豫下,还是提醒:“刚才那位司马郎君,脸色略发乌。”这可不算撒谎,天黑,谁的脸都比平常乌。   是么?司马冲回想,好像……是不如原先脸白,不过大兄常在外奔波,休息不好很正常。   王葛继续扯:“以前我在药铺见过脸发乌的人,恰巧听到医者对那人讲……吃药无用。”只需洗净脸垢就行了。   这么严重!司马冲紧张了。   “此地有疾医,诊脉不费事。”她言尽于此,揖礼,返回休息区。   再说司马道继,刚回到考官区,阿弟就追过来了。   兄弟俩相差十余岁,司马冲对兄长的畏比敬多,跑到跟前,害怕了。坏事,王葛狡诈,是不是捉弄他?   “阿冲,怎么了?”司马道继大手抚到阿弟额头,别是又发热吧?他再试下自己额头,还好。   小时候大兄就这么关心他的!司马冲的莽撞劲又上来,推醒疾医,急道:“梗外!”把医者的手摁到兄长手腕上,这二人才明白司马冲喊的是“诊脉”。   疾医上了年纪,才睡下就被唤醒,气坏了。   司马道继也颇窘,刚要安抚疾医,后者就困意顿消,肃容:“勿动!”   次日,天明。   三个察验匠吏过来,其中就有李女吏。她跟另侧的匠吏均捧箧笥,中间年纪最长的匠吏先念留取名录。   没被念到者黯然离场,留下者喜极而泣。   共四十名初级匠师,算上王葛,匠娘仅有三名,还不到十分之一,少么?在这个时代来说,不少了。   李女吏欣慰的冲三名女匠师颔首,她眼中同样泛着泪花。   场外,不如鼓一声紧连一声。   场内,察验匠吏道:“诸位的品级评定,需要两天时间。大好时光啊,怎可浪费?”   随这句话,四十名考生都诧异看向两个箧笥:还有考项?   “都别紧张,呵呵。想必你等已知,匠师大比,是『规矩』掌控的最后一次考核。这些年,怎么把『规矩』一点点刻于心、握于手,诸位都各有辛苦与感慨。这两天,你等可将『规矩』的种种体会,刻于木模。”   箧笥全打开,里面各有二十个三寸长宽的正方体樟木块。   匠吏:“当然了,不强迫,不擅雕刻者可放弃。”   考生们挨个上前,都这时候了,谁傻到放弃?就算不擅雕刻,总能在木块上刻“规、矩”二字吧。再者,众人辛苦练匠技多年,今朝终成为匠师,正可以借刻刀,将诸多情怀、感触雕琢于木。   李女吏不断嘱咐:“匠师制器,必须留名。”   王葛拿了木块,去工具区挑选刻刀。三寸木块,怎样雕刻才能将规矩真正的表达出来呢?对匠人来说,规与矩不可分割,必须秉持这点。   坐到制作区,王葛深呼吸,暂将木块搁一边,先改造工具。前世王南行在木雕界小有名气,就因为她擅长雕刻鬼工球。   鬼工球,也叫同心球,讲究的是内球数重,逐层镂空,直通一窍,皆可转动,堪称鬼斧神工。其在宋代出现过三层套球,清末多至数十层。   一说鬼工球,好多人只知牙雕,其实木料鬼工球也有不少。想大巧若拙的体现规、矩相连,莫过于仿鬼工球,整木雕刻,外方内圆。圆可旋转自如,无法取出。   雕刻前,先申报匠吏,允许她自制特殊刻刀。   普通刻刀均为直柄,若镂空雕琢内球体,抠料时,柄得与刀锋垂直。另外,这个时代没有磨砂纸,工具中也无替代打磨作用的木贼草或毛皮,那雕里面的球体,就只能用刀尖慢慢的抠。抠圆;分步骤脱离外面的框体;外层框洞的大小,这三点都是考验。   若正方体外层六个面都挖个大窟窿,何谈鬼斧神工呢?   匠吏允许王葛改刻刀,不提供改刻刀的工具。   没关系。她卸掉的刀片是最小规格的那种,很薄,用石块将其弄断,挑出最尖利的一截,再挑选合适的石片(考区不缺碎石),抽衣摆的麻线,一圈紧绕一圈,把石片与尖刃垂直绑紧。   开始吧。   先随意择一面,开圆形孔,这时注意,不能一下开大。开小了可以扩,开大了可没法缩。   三寸长宽的面,她定的最终直径为一寸半,所以现在不能开到一寸半。换成王南行,鬼工球的表层开孔肯定很小,但王葛不行,王葛的过往,表现最多的是制竹、制草。太显功力的精细木雕技能,非显现时候。   不过王葛也有强于王南行的地方,就是对分寸的把控,已经炉火纯青。前世开表层孔时,王南行得划线,王葛不用。   开一个孔,挖一处球面。   正方体六个面、开六个孔,挖六处拱形球面。注意,孔的竖截面不能直上直下,因为后续抠离球体时,直上直下不利操作。截面的厚度越薄,越难抠球体。后世的鬼工球能达到几十层套球,可见匠技之惊世骇俗。   王葛将截面厚度定在三分距就可以了,正好跟三寸外框呼应。   雕孔眼处的球体时,使用小规格平凿即可,一点点的推出圆拱。不必担心粗糙凿痕,按王葛的匠技,无明显凿痕才不正常。   “呼、呼。”轻吹木屑。无工具凳,她只能拱起膝盖,把木块搁在膝头。擦掉沾到眼睫毛上的屑,继续推圆拱。   呼……   推凿。   推凿。   基本半个时辰开好一个孔、凿出球拱。   等六个面都凿好时,早错过午食时间。谁在她旁边放了个麦饼?直接放在地上。王葛僵着脖颈打量周围,李女吏没在,王葛没敢吃饼,倒不是嫌饼脏。   谨慎是救命良药!   又一个时辰过去,等她又活动肩颈时,发现饼旁死了十几只蚂蚁。一瞬间,她脑子发懵。   下……毒?   考官区。   金疮医、疾医、食医一起鉴别这毒饼,得出结论:“有毒,能不能药死人,另说。此人一定是常煮饭的隶臣妾,攒了久而发霉的食物,刮了表层的霉沾到饼的一面。霉粉脏,此人就把饼面扣在地上,想蒙混过去。”在晋朝,有毒性的草药管控极其严格,普通药铺不得经营,哪怕世族有需要购买,也得经官署出具担保才可。   但是歹人总有歹毒办法。好在霉物颜色有异,王葛又小心,不然入了口,毒不死恐怕也大病一场。 第256章 245 小人的嫉恨   查下毒的事,由陆贼曹负责。   王葛心有余悸的回制作区,顺便领取晚食,还抓了把柴灰。把柴灰洒在刚才毒饼的位置,蚂蚁就会躲着此处走。   酉初,山头不见日。紧着最后光线,她在裤管上蹭几下黑黢黢的手,继续凿木块。发现毒饼前,王葛刚抠出第一个孔眼处拱球的边槽,顺着一圈槽往里观察,已经有了球体欲脱离矩形外框的立体感。   现在抠第二个。这种打磨没什么快捷方式,只能沿着球体的边,用凿的尖刃剔。   力度、深度与角度,同时精确掌控。尽管是一个点的位置、一个点的位置剔,但心里必须有一个完整的假想圆。   打磨一点,稍微转动木块。   打磨,再微转木块。   再打磨、再转……   雕此物就得不断的做减法,一刀剔多,整个球体就要缩小。   “呼。”唯有吹去木屑的时候,她才感觉没白忙,有进展。   所有计时鼓、不如鼓都收走了,寓意匠人考确实结束。司马冲跟一名匠吏坐在原来鼓的位置,他看向王葛,发誓,将来她若有难,他必相助。昨晚,大兄竟被诊出劳思心疾,好在发现早,只要按疾医给的方子服药,减少忧思就可安好。后来大兄问他,是怎么察觉其身体有疾的,司马冲就在地上写明王葛说的话,一字不差的写出来。   为何大兄一脸狐疑哩?还追问一句:“她是这么和你说的?”   她确实是这么说的!好像……是有点不对劲。司马冲白了王葛一眼,算了,不琢磨了,恩就是恩。哎呀,颇想念桓真那厮啊,和王恬走到哪了?会稽郡无准护军,这事闹得,早知道是这结果,都来会稽山干嘛?司马冲大乐,肿嘴又一次迸裂。   话分两处。   考官区,其实已经计好四十名考生的总成绩。   无论规矩、巧绝与品德,王葛的品级都为上等。五年间,会稽郡只出了一名上等初级木匠师,今年又有了,不易啊。   三块不同品级的金制初级匠师牌,是和两箧笥木块一起送来的,就摆在主考官前。牌的形制仿效过所路引,除了将作监的印鉴,上面均刻有王葛的县户籍,年龄,各种匠人考核的重要履历。很明显,往后王葛持这种金制牌外出,不必再办过所。   副考官八人,分坐主考官两侧。   不过他们现在讨论的不是金制牌,而是……   “今年比往年多一考项,这么大的事,提前半点口风不露啊!”   “官署可没说此举为考核。”   “哼,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是郡署让考生雕刻规与矩,还是将作监?到底计不计入成绩?刁难的是考生还是考官?   “已经按规则录取四十名考生,此结果不会改变。”主考官一开口,其余人的抱怨停。“我想了,非官署不明说,可能是将作监的意思。将作监执行的是朝廷令,我等勿再多言。若真不算考核,多此一举做甚?这样吧,取雕刻最符合『规矩』之意者,在其原品级上提高一级。如何?”   “若王葛最符合呢?”那王葛就变成特等初级匠师,将作监为她打造的三块金牌,全用不上了。   主考官捋须:“会稽郡十多年未出特等匠师了,要不是顾忌郡武比提前结束,兵方颜面尽失,她本该被评为特等品级!既然将作监出题,我等当然要执行将作监之令。如果王葛的『规矩』之意最优,正好藉此还她公道!金牌嘛,无此外物,将作监就不看重她了?”   只会更看重!   谁人不图名?荆棘坡之战,要么勇夫压制考生,要么考生压制勇夫,结果呢?勇夫输不起,只准匠人败么?   五百怂夫避战,有的世家子弟脸面都不要了,叫嚣无赖理由,怪小匠娘改良的兵械太凶。岂有此理!   还有,谢贼曹史不制止勇夫,只顾着把狼钩刺拆卸,急急忙忙运往都亭,连王葛改良兵械的几片木牍都拿走了。取这些的时候咋不嫌兵械凶了?   戌初。   王葛闲不住,又制了两把带弯度的刻刀。白天改的垂直刀,剔木时的深度肯定不够,也就略比平凿强。她砸碎好几块石头,挑拣出两块合适的弧形薄片,依旧是揪裤管的麻线,将弧形石片跟碎裂的刀尖紧绑,一圈圈缠的硬挺。   刀尖肯定是直的,关键在石片的弧上,可沿着球体槽与矩形框中间的缝隙往里探。能多探进一点,就能减少矩形框孔眼直径的扩充。   这时,陆贼曹那边找到了下毒的隶臣,隶臣也吞食霉饼自尽,结果毒性不够,离死尚远,疾医故意灌了对方整釜汤药。这隶臣被霉饼、灌药折腾的无胆气再寻死,由着陆贼曹询问,问什么讲什么。   真是出乎人预料,毒饼一事竟然跟匪徒余孽毫无关系。   原来,王葛在第二考项“征路迂直”时,跟一个匠郎考生结过怨,匠郎被淘汰后一直没离开,他不觉得技不如人,认为自己是被王葛陷害的,如果不是王葛在考核中误导他走错路线,他一定能坚持到最后,成为匠师。   犯事的隶臣与匠郎是族亲关系,因利答应为匠郎出气,整治王葛。隶臣明白,不管整治一名匠师的举动是轻是重,他余生都不会被免服劳役了,那么不如把王葛弄死,他再自尽。完成匠郎心愿,期待匠郎更善待他的家人。   作案过程很简单,隶臣本来就是负责煮饭的,他推着食车来制作区,王葛制器专注,隶臣把毒饼默默放她旁边,有看到这幕情景的,也不会往深处想。   陆贼曹把调查始末告知王葛,此案已破,那匠郎昨天就跑了,不过很快会被缉拿。   王葛记得那个小人。“征路迂直”考核时,是对方先在地上埋木刺差点扎伤她的,他要真自信本事,会被她虚晃一下的“定位竹简”欺骗吗?只是没想到,嫉恨让人恶到这种地步。   九月十八。   天微亮时,考生们就都在制器了。有的雕规器与矩尺,追寻规矩最基础的立意;有的雕方块与圆,中间连接着立柱,寓意天圆地方;还有人雕可旋转的竹蜻蜓,一侧翅上托圆、一侧翅上托方,寓意匠人在规矩上,要讲究稳与平衡。   王葛不管别人,她的立意,就是规为圆,矩为方,规矩不可分割。开始剔第三孔眼的球形边槽,平凿能达到的深度,一定要达到,因为下个步骤,用改良的垂直刀会更费力。   巳正。   换刀。 第257章 246 木匠师王葛   改良过的刀锋,比平凿能剔到的槽稍深。   王葛目光专注,同时细听木屑被刮的各种声音。   推木与挑起木屑的瞬间,声音是不一样的;逆向抠除时,又是另种动静。所以视线看不到的位置,耳力与左手的触感都可辅助,让她知道槽内的深浅。   半天又过去了,时间看似紧张,不过王葛心里有数。   现在抠的球体仅是粗坯,待整个球体脱离后,肯定要旋转着调整。总的来说,雕此木块除了工具不利,技能方面要求的不强。前世王南行雕鬼工球,每层球的间距可不像现在这么大。   剔出球体的过程,必须保证矩形框内壁同样是球弧状。   右手指关节疼痛,换左手刻。   换弧形刀。   密密麻线包裹的石片,弧是上下弯的,可不是左右弯,左右弯曲对雕此木块没用。弧不能完全与球体贴合,从矩框相邻的两个孔往里探,仍无法把框体遮盖区域的球体割离。   别无他法,她开始扩充外层矩框的孔眼。要扩,就得六个孔眼都扩。   换回平凿,先全部往外扩半分距。   换回弧形刀,探进槽,继续剔。   一点点剔。   改良的刀很不好用,力气使大了,刀坏,力使小了,雕不动木。   左手指关节疼,手出汗。   换回右手执刀。   此时的王葛不知道,她仿效鬼工球雕刻的木块,在洛阳皇宫就有一个,一直放在太极殿的西堂。只不过那个木块是两层套圆,一看就是想按鬼工球来雕刻的,更能看出技艺笨拙、雕刻者非木匠。此套球内外刀痕遍布,每道痕都非常细,雕刻者应当极认真。   而鬼工球按原本历史,是在宋代才出现。   九月十七,辰初。   所有考生将木块上交,均刻了字。   王葛雕刻的“规矩”,外方内圆,球可自如旋转,无法从矩洞中取出。虽说此物并不精致,甚至可以说,其余三十九个考生雕的木块,都比王葛雕的精致。但以“巧绝”来说,这种雕琢法,前所未有,意义远胜于精致。   因为精致能通过勤练达到。   创雕琢法,得靠天赋、靠灵性。   巳正时刻,考官公布考生品级评定。   王葛,特等初级木匠师!   无人得上等品级。   两人为中等初级木匠师。   其余皆下等。   这一刻,众人心里终于踏实,他们不再是考生,是初级木匠师了。   匠师们为己喜悦的同时,纷纷向王葛道贺。往宽处想,其实跟王匠师同年很幸运,往后跟人讲述自己考匠师的经历,他们每讲一次定会句句激昂:那年啊,我在的考场,出了一名特等匠师。知道么?她在考之前,已经是船匠师。知道么?她才十一岁。知道么?她就是大晋唯一的特等匠工!知道么?她制的狼钩刺,令五百怂、那个……五百勇夫闻风丧胆,壮吾等匠人之威!!   她,就是踱衣县的木匠师王葛。   接下来,考官把匠师令对匠户的利处、以及匠师需履行之责公布。匠户免力役;田租的变动为,丁男、丁女每亩交三升谷粮(均指课田),次丁男每亩交二升谷粮,次丁女仍不课。   王葛暂时不必在意这些,她全家在苇亭开荒,三年内免田租。   初级匠师晋中匠师的条件为:必须获得百场郡级竞逐赛的首名;要有官署匠肆至少一年的经历;必须在匠童考核、匠工考核中担任至少一次考官。以上条件符合后,由籍贯地的县官长、县三老、郡内同等匠技的一名中匠师共同举荐至郡署即可。   还即可?众人都参加过郡竞逐赛,就算一年能争得两次首名,那也要参加五十年,坟头都长草了!   主考官是过来人,暗示道:“只要是郡竞逐赛,不论本郡、外郡,都计成绩。”话意落,他目光在王葛处略停,看出她听懂了。这小女娘啊,真是天资聪颖。   会稽郡是大郡、繁华之都,匠人肯定多,竞争压力就大。如果到边郡、穷郡去考呢?那里的匠师人数少、整体技能水平或许也不强……王葛越思量越激动!这个时代,女娘必须早早嫁人,她原本以为嫁人之前考取初级匠师就到头了,天不灭她志向,果断行动的话,她或许真能在嫁人之前,把中匠师也考出来!   巳正三刻,考官宣布匠师大比结束。   匠师们收拾好行囊,陆续踏上归程。只有威名即将远扬的王小娘子,还厚着脸皮留在考区。中午还管一顿饭呢,考区的材料、工具正在装车,不知道运往哪里。   她当然不是为了个麦饼滞留,是桓真交待过,让她等铁雷。   盼谁来谁,铁雷与石厚都来了,二人还牵着桓真、王恬的马。是司马冲受桓真嘱托,把他俩找来的,他把王葛可能被匪徒盯上的事情,提前刻在木片上(包括五百勇夫尽被王葛制的兵械吓住、淘汰),铁雷、石厚均识字,知道事情严重,立即一起过来。   司马冲是游徼,未正时,随材料车一起离开考区。   郡武比考场也撤去扎营,会稽山南的热闹终于慢慢消散。   石厚得留下等王恬,桓真的马也得留下。事不宜迟,铁雷把王葛行囊里的被褥、草席都放在马背上,二人立即追撵运材料的车,至少能同行一段路途。   “女郎真把桓郎他们淘汰了?”司马冲肯定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可铁雷不敢想象这是真的。   “是。桓郎君肯定不怕狼钩刺,他或许……”咋编呢?   “或许啥呀!那狼钩刺啥样的?”铁雷脸通红,正因为知晓少主人的性格,才替桓郎臊得慌。就是怂!没别的原因。   “就是……这样的。”王葛边比划边说。   铁雷越听眉头越皱,假使换成他,明知是比试,严格来讲连练兵都算不上,他还会带着战友第一拨冲锋么?不会!所以桓郎是怂,但这种情况,没插翅飞天的本事,谁都得怂。   可是王女郎赢得也磊落,不能说她耍诈,那么容易耍诈的话,其余匠人咋不使这招呢?   “铁阿叔,你护送我走,桓郎君怎么办?”   “石厚功夫好,而且勇夫是一起押送罪徒回都亭,他们的危险小。”   “铁阿叔,如果真遇到强敌,我肯定是跑不了的,阿叔别急,我是说如果。匪徒应该还不知我是那个小匠娘,如果真到那种地步,阿叔得把我们遇险的情况告诉我家人,也说给桓郎君,让他知道害我的匪是何人、来自何地。”   王葛苦中作乐在想:再死一次,还会穿越吗?灵魂能回到王南行的躯壳么?她到现在都想不起来,上辈子是怎么死的?记忆里除了匠技,大部分都是病床前的点点滴滴,和那个人躲着她的样子。 第258章 请假   暂一天。 第259章 247 打不过   我独南行,于林之下。   相隔十一年,王葛终于能在内心正视他的姓名……林下。她是匠师了,双匠师!艰难的农户生活,被恶毒叔母欺凌,都没打倒她,她依旧顽强,是王南行,更是坚韧王葛!但愿往后记起的事情越来越多,破雾瘴,还王南行死亡的真相!   “好,如果真出事,我一定活着,找到桓郎。过后,我以死向女郎谢罪!”铁雷斩钉截铁的立誓,打断王葛跑远的思绪。   他闷着头加快脚步前行,心口越来越堵:这小女娘啊,心善的很,分明是担心连累他,把逃跑的理由都替他想好了。他憋屈的是,她讲的理由正当,一旦遇险,难道二人都死掉,任凶手逍遥么?所以还是怪他武艺不精,如果和袁彦叔一样,他就敢蔑视:谁有本事杀我?   罪徒山谷。   袁彦叔看着朝罪徒聚集区走过来的两个郡兵……右边那人?袁彦叔下眼睑微颤!   三年前,在邻近萧山的一处空亭,他无意中窥到此人跟另个人交谈,其实当时袁彦叔根本没听到对方交谈些啥,但那俩人心虚,一个不安,一个面露狠戾。之后就是他自负武功强,蔑视着二人过去,结果几招就被狠戾之人打伤。幸亏桓真带着大量部曲过路,袁彦叔才没被对方揍死,因此欠了桓真的恩,为其充当护卫三年。   没想到,狠戾歹人竟是郡兵?   大敌!袁彦叔有自知之明,现在的他仍非此人对手。   其便是刚赶到山谷的韩晃,祖刺史的计划被打乱,韩晃要抢时间,利用郡兵身份提前把恩公接走。他与此地的胡武官相识,谎称独自前来的原由是……五百勇夫被淘汰、无最后考项了,他先一步过来告知,天黑后,五百勇夫必能赶到山谷,明天将罪徒全部押回都亭。   不得不说,韩晃有将领之才,猜中了官署的安排。   可惜胡武官嫌罪徒们臭,他停步,韩晃也得停下。放眼全是灰头土脸、散发浓须的戴枷罪徒,哪个是苏峻?恩公待他如父如兄,他竟认不出恩公!韩晃拳紧攥,眼泛酸。   “一百九十七人,都在这了。”胡武官说道。   韩晃压着心慌:“不是二百人么?”   “都是罪徒,一天只食一顿,死几个正常。”本就都该死,胡武官根本不在乎。   恩公有大智,不会死的!韩晃踱几步,顺带打量五十名郡兵扎堆的地方,那里有间简陋茅屋,犄角之地另有百名乡兵,扎着一圈荆棘篱。郡兵有弓箭,乡兵的武器都是矛。谷坡上全是密林,但此地距密林有近百丈距离,带上恩公不好跑,还有,罪徒各个虚弱,好多人坐都坐不稳。   怎么办?怎么才能尽快找到……就在韩晃即将发现有个罪徒独枷时,袁彦叔先一步疯叫:“让你再吵我、再吵!活该你死,报应,报应。不是我害的,是你自己掉粪坑里,是你自己,是你自己,是你,是你……是你!!”他仰起脸,眼睛透过乱糟糟的银发直视韩晃。   恩、恩公?苍天不负!是恩公!我是阿晃,勿忧,我是阿晃。   韩晃不再看“苏峻”方向,奉承着胡武官道:“此地野兽不少吧,原先就比不得你,现在我更是好久没动弓了。”   “何意?练练?就怕来不及,那些勇夫……”   “哼,一群怂夫!”   “受气了?”   “习惯了。”   二人说着话去郡兵地,胡武官交待几句后,跟韩晃钻入山林。   赌对了,袁彦叔重又垂头。歹郡兵能跟胡武官谈笑风生,一定也是伍长或什长。郡兵、乡兵扎营地都无异动,说明来这的,就歹郡兵一人。这不正常,肯定出状况了。歹郡兵也不会无原由过来看罪徒,刚才的神情尽管在掩饰,袁彦叔还是很清楚对方在找人。   能找谁?   要么找苏峻,要么找江魋。   江魋这种人,不至于再遣一名武官来接应,那就是找苏峻!歹郡兵冒着暴露风险、失去武官身份的危险来接苏峻,罪徒内应到现在也没对其出现有解释,证明歹郡兵知道接应苏峻的计划,但跟罪徒内应不是一伙的。   所有罪徒,仅袁彦叔一人一枷,歹郡兵很快就能发现端倪,因此刚才他豁出去一试,连道三句“是你”,歹郡兵和他视线对上的霎那悲伤之情,袁彦叔庆幸,赌对了。   确实是来接他的。   唉,要糟啊。此人,他打不过。   会稽山并入官道的地方,司马冲“呜喔”带比划,王葛和铁雷听懂了,对方才想透彻,桓真这厚脸皮的,之所以叫他找铁雷护王葛返乡,其实就是觉得他司马冲心善,肯定不放心铁雷的武力,真遭遇恶匪肯定打不过。所以他跟陆贼曹扯谎,过所竹牌遗失,他得赶紧回考区找。   运输材料的车队不会等司马冲,这算逃兵吗?已经这样了,事关性命,王葛见铁雷不说啥,只得揖礼道谢。   下雨了。   三人回望还在冒着黑烟的山头,希望这场及时雨再下大些,不让其余山林受灾。   “躲雨!”   离罪徒山谷不远了,柀亭亭佐李羔下令后,勇夫们各躲蓬勃树下。林深处,秋雨更凉,王恬捧点雨水洗脸。路上,他招惹马蜂,颧骨被蜇了一下,又疼又痒。   当时挨王恬近的勇夫都被连累了,现在也就桓真、刘清、庾羲跟其走近。   刘清与桓真低语:“你觉得韩晃还在会稽山吗?”   “一定在。他敢无故失踪,就是早斟酌过,不在意武官身份了。既然不在意,何必折腾一趟,来会稽山?”   庾羲是从来不动心眼,只长耳朵,他脑袋往桓真肩头一担,等刘清怎么说。刘清道:“他早不行动,我等尽败,连理由都不找仓促而跑。”说到这,王恬笑咧着嘴过来,脸上舒服多了。   刘清把王恬肩背上的落叶拿在手,继续分析:“可见他要干的事,去的地方,跟我们最后一项考核相重。”   桓真:“我去找亭佐,这雨避不住,不如加速赶路。阿恬。”   王恬笑嘻嘻:“明白!”他是郡守之子,站在桓阿兄身边,李羔就不能不重视桓阿兄的建议。 第260章 248 劫走“苏峻”   申正,雨停。   躲藏在罪徒山谷南坡密林中的祖涣得到消息,谷底好像出事了,有少许兵卒结队往密林中跑。   被发现了?祖涣接着否定自己的猜测,如果被发现,对方不敢只派少许官兵探查。匆匆往密林中跑?难道有猛兽?   祖涣下令:“再探!”   申正二刻。   一个满脸血烂的乡兵奔出密林,最近的郡兵们迎上他,可怜此人下颌断裂,什么话都说不出,拼尽力气嚎叫几声,指指身后密林、再悲愤摇头,气绝时眼球瞪着罪徒聚集的方向。   紧接着,韩晃满身是血,右脸有道被利器划过的长口子,他踉踉跄跄倒地,昏迷前喷出鲜血,糊满他另半边脸。郡兵将其抬到茅屋前,韩晃醒了,抓住秦武官急道:“小心!不是虎,是人、很多人!对方人多,有弓箭,衣着似外郡商队,胡武官他、他……都怪我,不该去射猎!”韩晃虎目飙泪,哽咽,使劲捶自己。   申正三刻。   祖涣再得消息,郡兵合乡兵数十人进入密林,离得远,仍不清楚发生了何事。祖涣哪知,韩晃为了救苏峻,把有可疑商队欲袭击山谷的事情,当诱饵抛了出去。   韩晃什么都不顾了,他有种临渊的恐慌感,再不把恩公带走,就真走不了了。   此刻袁彦叔也很急。歹郡兵再不来接“苏峻”,他就暴露了!没办法,袁彦叔所有的伪装都有一个克星,就是水。从开始飘雨,他就挣脱了枷,把枷顶在头上。原本为防止下雨暴露,他交待过秦武官和矮乡兵张三,一旦下雨,就由张三以审讯苏峻为由,再将他提到茅屋。   但袁彦叔不知,韩晃先在林中杀死胡武官,再故意惨嚎、效仿虎啸,引了俩郡兵、八个乡兵冲进林中,张三便在其中。这十人更非韩晃对手,唯张三被掰碎下颌,是韩晃特意放他逃出密林报信的,其余人尽死。   秦武官被韩晃透露的消息惊吓,他早知可能有叛贼劫囚,没想到对方提前行动了。这么快死掉一武官、十个兵,秦武官哪还顾上雨水能导致袁彦叔暴露,他亲自带一半兵力进入林中,拉开防线徐徐向前推进。   酉初。   探听消息的五个部曲全都重返,告知祖涣:大量官兵进林,明显开始搜寻。   其中一部曲忽然懊恼的拍额头:“坏了,脚印!”他们为了探查更清楚,都是爬至树上瞭望,下树时直接跳落,脚印很深,极易被官兵发现。   时间不多了。   祖涣又一次遗憾钱主事,对方还活着该多好。他强制自己冷静,不可在部曲跟前表现出恐惧,但今天他其实一直在犹豫,冒险接苏峻,值得么?如果叔父知晓他现在的境况,一定也要保他,放弃苏峻吧?   只是放弃苏峻的话,就白来会稽山折腾了,损失掉这么多人。祖涣知道前两天被迫留在柀亭、遣回考区的两拨手下肯定或死或被俘。   不顾一切接应?立即放弃撤离?两难!   部曲催促:“祖县令,我们比他们人多。不如战,天黑前就能接到苏先生了。”   其余部曲也道:“速下令吧。”   “迟则生变啊!”   “祖县令。”   祖县令……祖县令……   酉初一刻。   数十罪徒割断腿上的麻绳,连滚带爬,四散奔逃。他们要进入密林,密林能遮掩行踪,到时再想办法砸掉枷。一多半的罪徒仍在聚集区呆着,比寻常时候还老实,他们分成几堆挤在一起,中间空地有两具尸体。   死的是江魋、罪徒内应。   杀他们者,韩晃。   不久前,秦武官带走一半兵,韩晃不再掩饰,杀掉最后的郡兵、抢夺了弓。他箭术登峰造极,一箭一人命,杀的乡兵不敢靠近。韩晃目的不在杀人,他拖着几杆矛,冲着罪徒聚集区过来,把矛随意抛开,径直走到“苏峻”跟前。   袁彦叔再赌,果断指向江魋与罪徒内应。“杀了他们!”   这俩屈死鬼立即被拳头砸折脖颈。   韩晃背对袁彦叔,蹲低,声哽:“恩公,阿晃带你走!”   阿晃?袁彦叔硬着头皮趴到其背上。称苏峻为恩公?那只能是苏峻二十余年前在掖县时候的事了,郡兵阿晃那时应刚及总角之年。   韩晃穿林,追他的乡兵很快被甩掉,他背负一人攀坡,还有余力解释路线:“跟祖刺史遣的人汇合,就得绕开秦武官他们走。”   “先绕开,不急着汇合。”   “是。”   “疼么?”袁彦叔的手,悬停在对方右脸伤口上方,仅隔半寸就抚上了。他立即察觉韩晃身体发僵,看来恩情并不能降低对方警觉,袁彦叔缩回手。   “不疼。”不知为何,韩晃觉得脸发热,他重新加速奔跑,重复一句:“不疼。”眼泪流进伤口,这世间,自始至终,唯有恩公关心他受这种小伤疼不疼。   要是有毒就好了,袁彦叔遗憾无比。   酉初二刻。   五百勇夫到达山谷,按李羔命令包围这里,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密林。   刘清、傅峻负责查验两具罪徒尸体的死因、死前曾与何人有交谈。桓真、卞眈负责收录乡兵证词,司马韬、王恬负责兵卒救治,可惜被韩晃射中者,没有幸存的。   酉正二刻。   祖涣队伍追撵着秦武官的残兵出来密林,黑压压的勇夫将祖涣队伍吓得掉头逃窜。   逃不了了。   黑暗中,祖涣不知被谁杀死,打扫战场时被俘虏指认,才知其是已故的前豫州刺史祖逖之子,淮南郡合肥县令。   俘虏交待,他们的目的是劫走“苏峻”与“江魋”二罪徒,保护苏峻为主,护不住江魋时可杀掉,还有,他们没听祖涣提过“韩晃”这个人,以前祖涣就少言语,只跟钱主事言谈,钱主事死后,祖涣话更少。   戌初。   一只蟋蟀蹦到王葛脚边,她停止打磨石刀,冲蟋蟀比划威胁,假装是自己吓走了它,继续打磨。   三人就在官道边上歇脚,前后均有返乡的匠人考生。人多,胆就壮。   王葛在路上拣了一块木料,石刀磨利后,她不看刀与木,盲削。   铁雷好奇的打量一会儿,问:“还能不用眼看?”   “不雕精细物,无妨。”   天这么黑,一直盯着多费眼啊。王葛习惯晚睡,一闲着就乱想,还不如找事做。她就试着一心二用,一边观察四周、聆听动静,一边摸索着要剔掉的木料位置,下刀,转木,下刀。   基本功就是这样,即便成为匠师,也得尽可能一天不落,重复练习。   这时,有个郎君过来,揖礼询问:“是王匠师吗?”   王葛攥紧石刀,对方有吴郡口音! 第261章 249 埋在一起   与此同时,山野密林中各种追逐动静越来越近,有传递信号的吠声、有狼嚎似的威胁。终于追上来了,袁彦叔长叹:“阿晃,放我下来,你自去逃命。”   韩晃再强,背负一人跋涉这么久,也累到脱力了。   “恩公。”他放下“苏峻”,看向月下那一只只窜腾的黑影。来不及了,就算他抛下恩公,也来不及逃了。它们飞越岩石、抓碎泥土,如暴雨冰雹之势包抄过来,驯养的真好啊,眨眼间就让二人无路可逃。   长喙猃、短喙猲獢,全是最凶、最死缠烂打的猎犬。包围圈很大,它们龇着利齿,并不攻击,但韩晃只要攻向一方,其余猎犬绝对能在两呼吸间把恩公撕碎。   英雄末路!韩晃悲愤,向天长啸。两只猃跑离报信,他盘膝坐地,必须尽快恢复体力。   “你走吧。”袁彦叔朝猃最多的地方走去。   从最开始,罪徒苏峻的木枷就是特制的,搀了特制的骨粉,司马道继驯养的猎犬熟悉这种气味。袁彦叔削薄木枷时,将削落的粉屑攒到袖管中,逃跑这一路,断断续续洒掉。所以不管韩晃怎么使计、做假路线,都骗不了猎犬。   原本狂躁的猃出奇的平静了。   韩晃震惊,不敢相信的看着恩公。猎犬只能被主人、特意驯养过的安全气味抚平狂躁。   袁彦叔就这样站到了猎犬包围圈外。此举,等于宣布了阵营。对于韩晃,袁彦叔不再是单纯的憎恶,此人忠到极致,忠到甘愿与朝廷为敌,与叛贼也为敌。如果世间无苏峻,韩晃会不会成为一名努力进取的好武官?   “你走吧”这话,袁彦叔只能以“苏峻”的身份讲一次。站到包围圈外后,不能讲了。   韩晃垂头,捂眼,半张着嘴抬起头时,涕泪糊了半张脸。“你去哪,我去哪。”   袁彦叔轻摇头:“别在我面前说谎。”   “我没说谎。”   “你知道了,我非苏峻。”   韩晃胸膛剧烈起伏,是的,他知道了,才知道。这几步路,此人的背脊变得挺拔,嗓音不再浑浊,虽具恩公貌,已是两样人!   “呵……”韩晃自嘲自己的蠢。   “呵。”又恨极自己的无能。   “他,在哪?”苏峻还活着么?如果没有,不在这世间多久了?   司马道继、李羔飞奔而来。   随一声口哨,猎犬呈一线集结于韩晃身后两丈。   司马道继为中,袁彦叔在左,李羔在右。   韩晃大叫:“苏峻,在哪、在哪、在哪!啊……”   铁掌裹挟飓风,四人掌掌要命的战在一起。   韩晃击向司马道继左肩,李羔握拳攻向韩晃腋下,砰、砰两声,韩晃不惜以伤换伤,挨一拳后,借倒退之势,双掌迭砸袁彦叔。   当年袁彦叔险些死在这招下,拆招躲过,韩晃目眦尽裂,吼问:“你是谁?”这是他独创招式,只要力到,对方必死,此人怎可能预见似的躲开?   “阿晃。”袁彦叔效仿苏峻声音。   韩晃一走神,被司马道继抡石砸到。   “卑鄙!卑鄙卑鄙!”韩晃恶虎扑向袁彦叔,李羔从侧后袭来,韩晃不管,他恨极了冒充恩公者。   司马道继急喊:“组阵!”   李羔:“杀。”   结阵?韩晃暂放过袁彦叔,回身。   司马道继:“诈你的。”   “看石头!诈你的。”   “攻他背后,诈你的。”   “让我来,诈你的……”   卑鄙竖子!他要先杀这白面卑鄙竖子!韩晃一个扫膛腿、踢开李羔后,跨步、伸臂、右手五指成叉戳向司马道继面门,同时他左掌握拳捣其腹……   “阿晃小心!”袁彦叔声嘶力竭。   恩公?韩晃短暂一愣间,司马道继逃过致命击打。   韩晃腹部被矛刺穿。是李羔!   矛是组装的,被分成三截,由猎犬驮载。   李羔巨力,将韩晃挑起,摔出去。   通!   英雄……末路。韩晃腹部血流如注,若非他长时间背负“苏峻”奔波,体力耗尽,岂会被这三人困住?岂会惧这些猎犬?   “他在哪?”韩晃其实还能拼,但不想拼了。没意义了。恩公来会稽郡,他跟来,恩公是罪徒,那他当官兵。原本他想的是,如果攒够功劳,能转到县狱,就能让恩公少吃苦头了。三年前,他被派去萧山做任务,祖刺史的人找到他,对方不仅许诺助他劫出苏峻,还能重用苏峻。   可是……   “他在哪?”   李羔将矛尖抵到韩晃喉处。   袁彦叔:“我把你和他埋在一起。”   韩晃认命:“好。”   官道边。   王葛三人虚惊一场,司马冲重又躺下,铁雷守上半夜,他守下半夜。   桓真提醒过,匪徒的来历跟吴郡、吴兴郡、宣城郡三地有关,凡操这三地郡音者,都要警惕。但刚才询问“王匠师”者,确实是仰慕王葛名气的普通匠人。   一个人练没练过武,从举止姿态上就能看出。此次虽是虚惊,铁雷反更紧张了。   草木皆兵的三人不知,祖涣人手有限,派出杀王葛的部曲只有两人,早被司马道继查出来铲除了。   还有就是,王葛低估了自己,别说她表现出的种种匠人天赋了,仅凭考试期间协助诛匪的功劳,官署也不会过河拆桥,让一小女娘被叛贼余孽报复,那不是打官署的脸么?   十天后,九月二十八。   三人终于回到踱衣县,先去县署。   桓县令公务忙,不在署内,门下史接见王葛和司马冲,铁雷在院中等候。   没多久,门下史送王葛出来。   这就离开县署了?铁雷回头望望,小声问:“司马郎君呢?”   王葛挺愧疚,也回头瞅眼,说道:“留在县署了。门下史说,司马郎君护送我,有仁有义,但不该向官长隐瞒。这件事,算不算逃兵,得等桓县令回来再议。还有匪徒的事,门下史让我不必担心,县令都知道。”   铁雷“啊”一声,想想,道:“如果真有事,这一路不会那么太平。”   王葛点头。门下史一定知道什么,才会这么嘱咐。十天的路途啊,三人时刻担心被追杀,吃不好、休息不好,一个个憔悴的快成乞儿了。现在看,要么是他们想多了,要么匪孽早被清除。   六月初离家,九月末归。将近四个月啊,感觉比一年都漫长。前方就是通往瓿知乡的岔道,然后是槭叶亭,快了,快了!王葛恨不能背生双翅,即刻飞回家。   后方马蹄疾驰,竟是桓真和王恬。 第262章 250 有何本事和她比?   四人欣喜相见,世事艰,平安重逢比什么都珍贵。   桓真日夜赶路,就是想看王葛、铁雷归乡没有。放下心就不着急赶路了,牵马而行,铁雷告诉桓真路上所闻所见,还算顺利,就是司马冲被县吏留在了县署。   这事桓真知道。“我也去了县署,给族叔留了信,游徼之职肯定保不住,希望留住他的乡兵身份,明年才能再考准护军。”以族叔的刚直性格,求情没用,不如把前后始末讲明,让族叔知晓当时形势之恶,多耽误一刻,王葛都有被害的可能。   所以司马冲之错,在于行事还是太鲁莽,他当时应该告知官长实情,而不是扯谎过所竹牌丢失。如果告知官长后,对方不允,司马冲强行离开,事后怎么都能赖上官长,判其分不清形势轻重,替司马冲背一半罪责。   当然,现在桓真才感叹消息的不对等,导致他费尽心思找到的线索,不过是官长俯瞰全盘的某处布控。人无权势,就如眼盲耳聋!   王葛、王恬落后丈远距离,王恬兴致勃勃,在跟她讲勇夫被淘汰后的事。按理,对方不该和她说这些,但这少年哪是守规矩的人啊,而且桓郎君不阻拦,那就更不要紧了。   原来真有叛乱朝廷的势力!和她猜测的一样,不是普通的匪徒聚集事件。   贼首叫祖涣?王葛一下想到闻鸡起舞的祖逖。果然,王恬下句就解释了,祖涣是祖逖的儿子,任淮南郡合肥县令;祖逖还有个阿弟,叫祖约,祖约一直为扬州刺史,刚被调任为豫州刺史。   刺史?王葛倒是知道,其为监察州境的官长。   王恬爬上道边树干的一半,伸展右臂,从左挥至右。“当时,祖涣带了两千人埋伏在周围密林……”   桓真重“咳”一声。   少年跳下树,笑得眯眼:“两百人,嘻,两百人也不少了。还得加上那些逃跑的罪徒呢。”   王葛惊恐神色配合:“嗯!”   祖涣无故出现在会稽山,他的手下虽都穿着沈、钱商队的外衣,却非寻常佃户,全是强壮部曲。常年练武之人跟普通百姓很容易区分。   勇夫数量多出祖涣队伍两倍余,王恬摇头晃脑:“这仗打的酣畅!可惜,可恨啊……”   王葛:“怎么?”   “韩晃那厮,又被他跑掉了。韩晃就是在荆棘坡管我们的武官,他也是叛贼!可怕吧,那晚一起围攻戾匪时,我就觉出韩晃不对劲了,可惜没证据。我们被你淘汰……”王恬揉下鼻子,含糊过去:“这厮就逃了,比我们提前到山谷,劫走了一个叫苏峻的罪徒。可恨!韩晃极狡猾,山坡林密,谁知道他躲去哪里?第二天……”   王恬和桓真不知道韩晃已伏诛,更不知分别数月的袁彦叔也在密林中。第二天,一半勇夫去协助灭山火,另一半押送俘虏、罪徒回都亭。他二人都在回都亭的这拨勇夫里。   “到了都亭,我立刻发现不对劲,亭夫人人自危……”   桓真停步,纠正王恬措辞:“什么人人自危!”   “好吧,人人紧张。其实何必瞒我们呢,会稽山发生这么多的乱,分明是战争之患。”   战争?什么规模的战争?王葛后脑勺发麻,她是知道原本历史的,用千疮百孔来形容晋朝的破碎,一点不为过。她又想到二叔回忆的第一世,太可怕了!那一世,二叔躲在野山都没活下去。   都说到这了,由着王葛胡思乱想,还不如把他们分析的全告诉她。桓真道:“祖涣只是县令,怎么有胆气来会稽郡生乱?沈、钱二族是吴郡大族,凭何听从祖涣?再者,仅在会稽山生乱有何用?一场山火,烧掉的真是半山荆棘么?把那么多罪徒困在山谷,原本是郡武比最后一项考核用的。”   “考核,用人?”这次王葛是真惊恐!她知道荆棘坡战之前的两项考核都是射猎,万没想到最后的考核以人为靶。   桓真目露赞许,王葛的聪明、反应之敏捷,一次次让他刮目相看。他继续道:“我和阿恬到了都亭后,那里关着不少外地商队,大多来自吴郡、吴兴郡。他们是从城内抓来的,被上了重枷,罪名是意图放火。”   王恬:“罪名是我问出来的。”   “做得好。”桓真夸完他,再道:“我们离开时,特意询问百姓,城中没被纵过火,证明这些商队的目的,官署已知,才能尽数缉捕。但被缉捕前,外贼真无机会纵火么?即便纵几处火,对一座城来说,能掀起多大的慌乱?”   王葛在桓真鼓励的目光中,拼出答案:“他们要等一个时机?他们盼着乱的地方越多越好,官署处处不遑顾及?所以山火烧的,绝非只是半山荆棘。官署如果不主动攻击,就会被攻击!”   这个时候,王葛后悔前世没好好学历史,只知司马绍,不知其他。但无论如何,血雨腥风的历史不能重演,绝不能重演!她不能让自己的家人,全都活成第一世的二叔。   目前为止,桓真能分析出的就这些了。   王恬倒退走路,问:“葛阿姊知道司马韬么?也是勇夫,武艺不如我,略比司马冲强。他扬言,你要真有本事,就上战场和他比。”   王葛心里正憋着一股火,这世间只有她知道,分裂的中原土地会给百姓带来何等规模的杀戮!她眼中发冷:“司马韬,能上战场?”   王恬语塞。正规的乡兵才在战时被调遣上战场,而他、桓阿兄、司马韬等,都是冲着准护军去的,不算正规乡兵。做不成准护军,再超过十五岁,就必须另谋进取路。   王葛语气坚定:“而我能去。他怎么比?”有何本事和她比?小小荆棘坡都不敢比,还敢大言不惭的比上战场?   桓真动容:“你想去战场?”王葛不是爱吹嘘的性格,她敢说,就证明深思过。   他和阿恬都知道,匠师确实可以去边郡、苦寒之地考郡级别竞逐赛,有的考核内容就是参战。他们还知道,天工技能的匠师参战,是能带徒制兵械的。   那兵匠师呢?兵匠师是不是跟天工技能的匠师享有同等之权?   俩少年快速交流个眼色,铁雷装着没看到。 第263章 251 岁月静好(感谢紫可心)   儿郎意气风发,谁没幻想过在马蹄喧嚣中,自己披甲执矛,一骑冲锋直取敌营?可现实是当上准护军后才有机会征战,加上练兵时间,怎么都得四、五年后了。   王葛悠长呼吸,不必隐瞒野心:“是。我想在三年内考取中匠师。”十五许嫁及笄,那最迟在她十四岁的时候,亲事就得有眉目。她已经十一,这个世道只给她三年。   是,其实可以二十岁再及笄,但那样一来,家人就会被乡邻议论、嘲笑,她是不惧风言风语,不能让大父母忍受那些。   铁雷都替王葛抱屈。匠师级别越高,女娘越少,原因众所周知。多厉害的王女郎啊,如果嫁给本事不大、小心眼的郎君,再有不懂事的姑舅,她还能制器吗?   铁雷取出行囊中的链枷锤,跑出一段距离,挥出粗链,刺锤如长在怪物上的拳,不按任何轨迹抽、收、绕,破空之风“呼、呼”作响。   此兵器是路途中,王葛用拣的木料、藤草制的。手执处为一尺长的木棍,刺状的锤是整木雕刻的,锤加刺有他一个拳头大。王葛将野藤和枯草拧成环环相扣的粗链,连接刺锤与木棍。   别看此物粗糙,真的很难练、很难防御。铁雷和司马冲对打时,抽到自己身上的次数远比抽中对方多。   铁雷趁着郁闷情绪,反而比往常灵透,练出了些许门道。可惜啊,他刚停下,链枷锤就被桓郎要走了。   不得不说,桓式和桓真这对叔侄,某方面性格很相似。司马冲满脸笑容出来官署,桓县令回来了,把链枷锤要走,嘱咐他先回乡兵营,看样子不会狠罚他。能保住乡兵身份就好,反正今年会稽郡无准护军,“五百怂夫”的坏名声可比他“粪夫”绰号臭多了。   九月二十九。   巳正刚过,四人到达苇亭。王恬不着急回浔屻乡乡兵营,为免遇到王家人,到时又一番推让客气,桓真带着他绕路去亭署。   近乡情怯?王葛可没有,她一步比一步快,走向那熟悉的篱笆院。家里的茅草屋顶被阳光照的亮黄温暖,鹅有灵性,一只只撑着翅膀往外跑。阿父的声音传来:“又闹腾。”   王艾娇软的学着阿父:“又闹腾,大鹅又闹腾。”   “好好认字。”   王葛高估自家的鹅了,它们列队从她腿边过去,“昂昂”叫唤,一停未停。   她走近,视野中的院子顿时被泪模糊。虎头竟然在家,和阿艾伏案同侧,教么妹诵书习字,两个小家伙的样子都稍有变化,他们长大了。阿父没变,在柴棚处的鸡窝前编草席,天冷了,鸡窝里得先铺草席再勤换干草。   天哪,院门口咋还有个鹅蛋,差点踩上!   似心有灵犀,王荇抬起头。   午正。   风徐徐吹,岁月静好。   王家烤饼、煮肉,欢喜得跟过年一样,阿葛离家四个月啊,终于回来了。家里早就添了一口陶灶,王菽、王竹一起烹食。   王葛沐浴洗头,换上大母缝制的新衣、新裙,她趴进老人家怀里,这一刻,她不去想自己真实的岁数,拈着裙,喜欢道:“有绣花哩,真好看。”   贾妪听到这话,比好看衣裳穿到自己身上还欢悦。长孙女这么有本事,是匠师了,往后穿衣就得体面。“乡上好几家布肆,就这家绣布的样式多。”   “大母去乡上了?”   “嗯。真好,真热闹。”   王葛心里挺不是滋味,大母以前一直呆在村里,现在一直在苇亭,要不是挑这么贵的布料,交给旁人不放心,大母还没机会去乡镇。   “阿姊,好了么?”王荇跑进来。   贾妪怕王葛湿发着凉,一直更换干布给她擦绞头发。   “快好了。”贾妪拿起篦梳,王荇道句“我来”,他要给阿姊篦头发。   “行,行,你来。”老人家去院里看饭,肉还得煮会儿。   鸡窝前,王艾偷偷抹泪,一边把母鸡大黑往窝里塞,一边小声劝它:“是大花自己跑到釜里的,你们平常嫌挤,总打架,现在腾出空了,多好呀。”   王二郎过来,一把将阿艾抗到肩上。“那你还吃大花吗?”   “吃还是要吃的。”   “哈哈。”   旁边,王翁、王大郎也笑。   王蓬从外边跑进院。“大父,程阿伯说了,禾从兄遛马去了,中午回不来。我看到桓亭长和王郎君了,王郎君就是恬阿兄。二叔,二叔我也要举高。”   王二郎假装听不到,故意背对着阿蓬。   “二叔?二……好香。”王蓬又跑到釜旁瞅瞅,然后到鸡窝那,训大黑:“老实点,下回吃你。”再到主屋窗沿下,踮起脚喊:“阿姊,好了没?”   贾妪一巴掌扇他腚上,王蓬刚回头,老人家就把一块鸡肉塞他嘴里。“尝尝,熟了没?”   王菽、王竹互视一笑。   屋内,王荇梳着梳着,趴到王葛背上,头担在她左肩,随着他说话,她肩头一震一麻,心好像被只猫爪边挠痒边团搓,再从里到外翻转,甜软成不断往外溢的蜜罐。   “阿姊,我去过南山,我和谢据成为好友,也结识了卞恣、司马南弟。”   “刘阿兄学识好广啊。”   “现在教我的夫子姓袁,特别严厉,他是袁阿兄的阿父。袁阿兄不是袁阿伯,比桓阿兄才长一岁呢。”   “许询学的最好,这次月考我还是考不过他。又是司马无境考得最差,不过我们和好了,再不打架,下个月我会叫他一起诵书。”   “嗯……我一个人在清河庄,不害怕,杂事有筑筝帮着做,我只管学字就行。阿姊,我是不是……变厉害了?”   王葛拍拍他脑袋瓜,擦掉他的泪,用头抵一下他额头,赞道:“虎头长大了,让阿姊少操心了。”   “阿姊,好了没?阿弟,阿弟。”王蓬再次在窗外催。   王葛扬声:“好啦。”   姊弟俩牵着手出来,院内已经铺好席,饭摆案桌,阳光倾注,牛“哞”叫、鹅返家,如果不是经历会稽山的动乱,王葛也和家人一样,以为生活本就如此,虽平淡却安稳,虽清贫却知足。   王葛还没坐下,道边就跑来一郎君,隔着篱笆喊:“王二兄。来,家里的鸭多下了个蛋。”   下蛋还有嫌多的?再说了,二叔脸红什么?王葛狐疑。   王蓬跑过去推辞:“不要了,我二叔不爱吃鸭蛋,别再送了。”刚说完,道的另一边,一娘子骑驴过来,急匆匆跳下,挤开送鸭蛋的郎君,把食盒往王蓬手里强塞,眼睛盯着王二郎喊:“野山刨的野萝卜,不愿吃就扔了!”   什么情况?送萝卜跟讨债似的。   已经收拾好心情,正常更新。感谢紫可心,一个颖,奇幻音域,西洛特-加龙省里卡,毛球微微,大红苹果,江南西贝这些友友,还有诸多鼓励我的,就不尽述了。我这人比较敏感,感谢你们像阳光一样,让我坚强。颓废的帖子删除,以后我会更专心写书,感谢大家。 第264章 252 不知,何方,寻人   王蓬害怕不接食盒会挨揍,撅着嘴提过来,那娘子走之前,瞪着送鸭蛋的郎君,把对方吓得先跑了。   王葛基本看明白了,不喜这娘子,直爽跟霸道是两码事。不过她是晚辈,这种事不能主动多嘴,她暗暗观察大父母、二叔的反应。   打开食盒,里面有两种腌萝卜,一种是拌着胡麻的萝卜条,一种是过了遍盐水的清爽萝卜块。   王翁发话:“吃吧。晚食时,烙些新麦饼还礼。”新麦面是估算着阿葛快归家前磨的,磨了好几遍。   单从回吃食,王葛看不透大父什么想法。大母没有笑,答应的快,证明那娘子不是头回送吃食了,恐怕回回都难拒,就只能次次烹更好的食物还礼。   整顿饭,二叔、阿菽一口萝卜都没吃。   饭后,阿蓬悄悄说,送鸭蛋的郎君有个守寡两年的阿妹,送萝卜的娘子守寡三年。   王荇不常回家,一边好奇听,一边心虚的转头瞧二叔。王葛没让阿蓬说下去,不能让小孩子养成嚼长辈闲话的习惯。   未初,老两口推着独轮车匆匆出门,马厩也迁到猪圈那边了,王禾负责遛马、巡更后,王翁、贾妪就把打扫马厩的活一起担负。   王二郎去亭庖厨做鱼酱,王菽去磨麦场编草鞋,王竹、王蓬去荒地拔草根。再过一段时间地就冻硬了,孩童每天都约着清理碎石、拔草,方便长辈们翻土。   变化真大呀。   “都有磨麦场了?”王葛编着草席,让阿父在旁边坐着就行。   王大郎被太阳晒的暖洋洋,么女给他捶背,虎头把水端到他手边,他解释道:“总共开了不到百亩荒,麦的收成,唉。”是有磨麦场,不是苇亭种的。开荒难啊,一是茅草、芦苇密集、草根深,二是土壤不利粮苗生长。   王艾:“啧啧,穗都是瘪的。”   王葛失笑,一听么妹语气,就知道学的大母。   王大郎继续说:“乡镇有两个粮肆,把磨麦的活给咱们苇亭了。程求盗找石匠制了一大磨、一小磨,粮肆让磨三遍,咱苇亭每回都多磨一遍。每磨一斗,给一升陈谷粮。”   谷粮间有缝隙,肯定不如给麦面实惠。   “那鱼酱呢?”王葛问。   “阿禾和石鼓吏去野山河捕的鱼。你们二叔不嫌鱼酱腥,只要回来苇亭,就去庖厨制鱼酱。鱼酱换来的谷粮是亭署的,六十以上的老者,每月可去亭署领二升陈谷粮。”   王葛姊弟俩互视,二叔真强,数月前的鱼案,他可是知道的呀。   她再问:“阿竹常住这里了?”   “嗯。”王大郎生怕么女逐渐懂事,多心,不让这孩子捶背,揽她在怀后,才道:“阿竹还小,只能劳你二叔两头跑。你回来的巧,你二叔知道虎头月底归家,所以提前伐薪,把佃户的粮也都拉到山上,在这呆个四五天再回去。”   王荇见缝插针道:“阿姊,明天我就得回清河庄。”   “阿姊送你。”   “真的?”王荇的郁闷一扫而空,拉上王艾,“走,识字去。”   两个小家伙走开后,王大郎重提王竹:“阿竹改好了,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我们跟他已经分户,只要他真心孝顺大父母,别的我不管。”她可没那么大度,就连王禾,她都一直不冷不热的,何况王竹呢。“山上那两户人家还行吧?”   “你二叔夸他们勤快,你离家这几个月,每户又多开了一亩荒地。”   “那……王三呢?”   王大郎笑容一僵,知道女儿肯定要问的,如实告诉她:“已经转去县狱了,走之前,你大母给他缝了寒衣寒鞋,托程求盗送去的。”   王葛放心了,转县狱后,再见更难,大父母不愿见王三,也没让王竹去见,对王三是彻底灰心了。   王荇忘了件事,又回来。“阿姊,桓阿兄、王郎君都考过了么?他们当上准护军了吗?”   “没当上。”   “哦,那就……啥?”   啥?王大郎刚饮口水,险些被呛,赶忙问:“咋回事?桓郎君这么有本事,被谁打败了么?我记得,他在乡兵比武中得了首名啊。”   王荇也急问:“桓阿兄都考不上,谁能考上?”   王葛张了张嘴,这咋说。   被谁打败?被我。   谁考上?整个会稽郡的勇夫都没考上。   申初后,王葛困乏,刚躺下就睡着了。这一觉,像是要把匠考期间、路途中缺的睡眠都补回来。见她睡得太沉,晚食时,家人没叫她。   梦里鼓声迭迭,灰雾从头顶压下,像瓮一样把她罩得窒息而烦躁,仿佛回到前世的王南行,身躯瘫痪,四肢明明还在却动不了,它们多可恶啊,不属于她了,又赖着不脱离她。   咚。   唯有响起鼓音时,禁锢之雾才松动。她沿着雾间的缝隙走,两旁的雾墙拱出一道道人影,是勇夫攀爬荆棘坡的朦胧景象。   雾影蠕动中,伴随“杀”声。   细听,有个惨叫声最清晰:“匈奴人来了……快跑快跑!”   “来不及……匈奴人放火烧山……”   不对!惨叫声怎么像二叔?   咚。   鼓音把雾影、杀音全都驱逐。雾升腾,虹吸般重归天际,一个架着圆鼓的正方亭子出现在虚空前方,鼓前,一黑衣郎君背对而立。   王葛每靠近他一步,他、鼓、亭都同时放大。   她不想步步仰望,就停下问:“你是谁?”   “我是谁?”   他们的话重迭在一起,快慢一致。   区别的是,王葛在梦里还是发不出声音。她虽能清晰听到对方的疑惑,但黑衣郎君负手踱步,不像故意无视她,更像是跟她处在两个空间,根本看不见她。   对方重新背对她停在鼓前,又开始自语,句句加重。   “林下。”   “南行。”   “不知,何方,寻人?”   瞬间的失重感令王葛睁开眼,梦醒。   鸡鸣声远远近近,还有狗吠声。以前苇亭没人养狗,变化真是多啊。   她一起,大母也醒了。“虎宝,干啥?快躺着。”   王葛没让大母起,今天虎头得回清河庄,她要给阿弟煮新花样的索饼,也就是前世的拉面。   半个时辰后,王葛添水、重新揉面,改回烙饼。原来拉面不好拉啊,一扯就断。   亭庖厨,王恬顺着香味而来,难怪一醒就看不见桓阿兄了,竟在煮索饼! 第265章 253 以柔制刚   桓真拿长箸夹着烙饼翻面,两个釜烹食,不用铁雷添柴,还拌好了盐水萝卜,独站灶台边忙活得乐在其中。   王恬目瞪口呆:“桓阿兄,这些都是你做的?你何时会烹食的?”   “苇亭无庖夫,不自己做,就得遣亭民做,耽误开荒。”   铁风套好了牛车,吃过饭后得送王小郎去清河庄,他刚要进屋,听见这话又羞愧出去了。哪有主家烹饭,部曲等着吃的道理?可他们兄弟二人笨,烧火还行,烹食只会糟蹋粮,两次后,桓郎就不用他们了。   饭好了,铁雷端着食盘出来,这是铁风的,他再回屋端出自己的。院里有草席,兄弟俩面对着坐下,铁雷一口灌进半碗索饼。铁风心疼得问:“休息过来了么?”   “嗯。”饼噎在嘴里,铁雷点两下头。   “早知会稽山乱成这样,应该你留在苇亭。”   铁雷咽下饼,感慨:“原先觉得苇亭艰难,经历这遭,才知此地的安稳。”为遏制匪徒,仅在匠师考场就死那么多游徼。   是啊,昨晚听兄弟一番讲述,铁风也觉得会稽郡肯定起战争了。百姓的生活依旧寻常,寻常的远方,是诸多无名勇士舍身、舍命,撑起了屏障。   战争!和想象中的怒血拼杀一样么?忧虑的同时,儿郎骨子里好斗的血液开始澎湃。   转念,铁风实在难接受桓郎没考上准护军。啥事嘛,那什么“狼钩刺”真无法抗击?整个郡数百勇夫全被淘汰掉,估计此消息已经四处传扬,过不多久就传到司州了吧,然后是洛阳。待廷尉知道这消息,后不后悔让桓郎在会稽郡考州护军?若在司州考,一定能成功。   辰初。   求学路,注定了王荇跟家人聚少离多。小小孩童站在道边揖礼告别,头顶还不如车板的栏沿高。   王葛走出几步后再回头,大父母、阿父、还有二叔,果然还在原地没挪步。她高声喊:“明天我就回来了。”   王荇学阿姊:“下月底我就回来了。”   贾妪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孙儿还没离开视线,她已经想得难受,抹掉泪,她叨念:“真不知有本事好,还是没本事好。”   回去路上,王翁避开晚辈教妻:“以后莫当着孩子说啥有本事、没本事的话。只要心正,有无本事都好。再说了,啥叫有本事?虎宝制良器,叫有本事,虎头会诵书叫有本事,难道阿禾遛马捕鱼、阿菽编方头履不叫本事?阿蓬以前多懒,现在天天去拔草根,小手上全是裂口,能不疼么?哪天回来他都乐呵呵的,这不叫本事吗?”   贾妪见二郎赶上来了,心虚道:“别说了。”   王二郎停在二老跟前,憋了三个呼吸,脸憋的发红、抓头。“阿父,阿母,我、我相中、已经相中,咳,相中……”   急死个人哟!“哪家女娘?”贾妪直接问。   “乡里,买过几次猪肉的鼓刀娘子。”   王葛姊弟不知又快有二叔母了,今天风大,吹得三人灰头土脸,不过就算喝一肚子风,小阿荇也欢喜的很,阿姊送他修学哩。   午后,官道转小道,牛车颠簸太厉害,铁风背上王荇行走,王葛牵牛,没多会儿,王荇睡着了。   铁风问王葛:“荆棘坡比试,如果你是勇夫,择战还是避战?”   “战。”   “用何种办法过狼钩刺?”   “第二架狼钩刺比第一架阔,所以根本不用管第一架。勇夫可把外衣解下,连接、紧拧,成粗绳状,拧三根就差不多了。一个站在另个人肩上,把绳套到第二架狼钩刺最前端的刺滚木上。滚木皆刺,既是利处,也是短处。套上三条绳后,勇夫使劲往下拽,三个匠人是拼不过十勇夫的。”   “可这个过程中,匠人岂会坐以待毙?”   “没办法啊,那组坡道,除了绊绳就只有狼钩刺兵械。第一架被第二架完全覆盖,勇夫又不靠近,任匠人撬动,既碰不到勇夫、也够不着它上方的第二架,等同废掉。顶端的狼钩刺被绳索套住后,匠人就算拉拽吊杆,也只能令刺滚木那端下沉,反而助勇夫快速拉低此架兵械。拉下来后,勇夫把长棍五、五并拢,插进前端两根滚木之隙。”   铁风惊愕,这就呈对峙之势了。这种形势下,哪怕耗匠人考生的力气,也能耗赢。一队勇夫耗不赢,下一队继续。“就这么简单?”   “规则不许勇夫私带利器,没说不许用外衣作战。”   重点不是这个!要是外衣都算利器,一个个攻坡时就被要求褪掉了。令铁风哑然的是,这么简单就克制了铺天盖地的狼钩刺!跟不跟桓郎说啊?   不用铁风说了,此时此刻,桓真想到压制狼钩刺之法了。他刚才在练链枷锤,差点抽中自己的脸,脸闪过去,缠住了一缕散落的头发。王恬帮他解,边说:“缠这么紧。”   桓真:“慢点解,别把刺锤扯坏了。”瞬间,刺锤在他眼中变成狼钩刺的刺轴。以柔制刚!   以柔制刚!!   他怎么才想到!   酉时,王葛三人到达清河庄。晚霞染透半边天,牛羊归圈,这里真美啊。   通往庄园路上的少年不少。十月前后,又会有成童入大学,这些少年也是王氏宗族子弟,同宗内有富有贫,贫户到了十月不再忙农事了,子弟才能得闲修学。在清河庄,这时候入学者都非正式学童。   童仆筑筝早早等候在庄外,王葛有南山小学的正式学童身份,可随虎头一起去精舍。   铁风照旧在外院留宿。   王葛与小同门们欣然相见,种种客套礼节不必细说。晚食时,谢据、卞恣、司马南弟和姊弟俩围案而聚。王葛开心的吃着南瓜,去年考匠童时,就见清河庄的食摊在出售南瓜,一小块卖两个钱!隔了一年多,终于吃到了。   这个时代,百姓的消息来源都很迟缓,谢据几人方知,王葛又一次出类拔萃,成为郡地唯一的特等初级匠师。在听到准护军考核提前结束在荆棘坡时,小同门们皆讶异出声。   王葛说完自己的情况,问道:“你们怎么样?要在清河庄呆很久么?”她越琢磨越觉得不正常。南山的正式学童全过来,真交流学术的话,九月底的考核就可,考完就能回南山了,为何延到十月底?   谢据摇头:“不知。我阿父只给我捎来一次信,让我安心在此。”   司马南弟抄起胖乎乎的小胳膊,撅嘴:“哼!”她一封家书都没有。   王葛知道她阿父是司马绍,但不能多嘴跟这些孩子议论机密事。   卞恣叹的是另桩事:“王同门,我季叔被你淘汰了。”她季叔是卞眈,好丢人啊,避战被淘汰了。   作家有话说:   鼓刀:宰畜时,刀发出的响声。 第266章 254 各述志向   郡武比的勇夫,至今王葛也只认识桓真和王恬,好尴尬啊,乡兵比武时,淘汰掉司马同门的三叔司马冲,没想到这回把卞同门的叔父也淘汰了。   原先,她确实不知准护军名额对世族子弟如此重要。归乡途中经桓真告知,她才晓得何谓护军?何谓少年护军营?   护军职责,侍帝侧,卫戍宫城。   护军中的武官,有“中领军”和“中护军”,官皆三品,总六军之要,秉选拔武官之机。   而少年护军营,设在各州境,包括司州。以后的护军兵卒,只从少年护军营选拔。   桓真他们今年考不上准护军,明年五月就没法去州治考少年护军,比扬州别郡的准护军少一年从军履历。一步慢,步步慢,何况有不少人年近十四,后年根本没资格再考。   王荇还小,不知他阿姊触碰了多少人的利益。王葛想去边郡,也有避难的意思。   谢据坐在姊弟对面,他好羡慕此刻王荇脸上毫不掩饰的孩子气,自己仅长对方一岁,但对着长辈、长兄撒娇的日子,久远得都模糊了。若他也有葛阿姊这样的长姊该多好?在旁人毁谤他时,肯信他、懂他、护他。   王葛岂会忽视虎子的失落,正好略过郡武比话题,她问:“谁知道初级匠师怎样才能为吏?”前日在县署,她看出门下史忙碌,便没询问。再者,她考虑过些天说通大父母边郡的事,制出一关键农械,然后去乡所、或再去县署一趟。   也就谢据会特意打听这种消息。“我知。先得看县署匠肆缺不缺吏?有空缺,由乡正举荐,县令同意即可。”   “可去别县、别郡为吏么?”   “可。谁不想往高处走?小县向往大县,大县向往郡首县,郡首县向往州治。不过,各官署匠肆规定初级匠师为吏的最短时间不同,永兴县、诸暨县最久,是六年;山阴县最短,两年;踱衣县今年才改为三年;其余县均为五年。”   山阴县契约最短,好理解,郡首县嘛,匠师太多了。   卞恣:“王同门想留在踱衣县,还是去山阴?”   司马南弟手肘撑案,托着粉腮道:“去司州吧,可以和我一起走。”   几人大惊,连卞恣都不知好友将去司州。“定下日期了?你要去洛阳吗?”   “日期未定,不过只要我求阿父,阿父会允的。我,想了好些天,不想在踱衣县了、不想在会稽郡。我……要离得远远的。”小女娘瘪瘪嘴,为了颜面硬把眼泪憋回去,强笑道:“洛阳多好啊,我阿父说过的,洛阳很好。”离刘泊远些,她才能忘掉他……脚底那个洞。   呜,多可怕呀,从那天摔倒以后,她只要一想刘泊,他立即变成一只有洞的鞋底。那个好看的少年呢?哪去了?停下、停下,不能想,鞋底又来了!   王葛见阿弟、谢据、卞恣都一副犯愁的窘模样,突然记起刘泊也在清河庄了。   这气氛,还不如刚才议论郡武比呢。她原先以为,司马南弟就是一个爱美的小女娘,喜欢人间好颜色,包括鲜艳的衣裳、俊秀的儿郎,喜欢这些都正常,但凡事得有度。   再换话题!王葛问:“南弟,阿恣,阿据,阿荇,你们的志向是什么?”   志向?司马南弟的情绪被稍稍岔开了。   王葛:“我先说我的。我想在十五岁之前,考取中匠师。”   几个小家伙的嘴巴都呈“喔”形,包括王荇。阿姊说过,得考取百场郡级竞逐赛的首名,才有资格成为中匠师。百场啊!“阿姊?”   王葛摸一下阿弟的小脑袋,点头,她是认真的。   谢据赶紧告诉卞恣二人关于竞逐赛的事,俩小女娘更惊了!王同门十一了,想四年考出来,每年得赢二十五场?每月至少赢两场?不行不行,今年快过去了,不能这么算,司马南弟开始掰指头。   “此事很难。”谢据变得严肃,因为他知道王葛说了就会去做。   “不怕。阿据,说说你的志向,仍旧是让世间读书人,尽能用纸书写么?”   “葛阿姊还记得?”   “记得!愿我等游历时,不需背负沉重简牍;愿道理能尽书于纸,传递给所有想识字、读书的百姓。”   王荇、卞恣都攥紧拳头,眼神炽热,没想到谢据才长他们一岁,志向如此宏远!   案下,司马南弟也很激动,也激动到攥拳,怎么办?自己的志向是什么?一会儿该轮到她讲了,她的志向是什么?对了,阿恣前些天跟她提过,要一起振翅飞高……不不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王葛问:“阿恣,你的志向呢?”   呜……能不能让我先说?司马南弟张张嘴,算了,那本来就是阿恣的志向。   卞恣:“修地理学。我想试试,此生我能走多远。”   “好!”王葛、谢据同时拍案称赞。   司马南弟急忙谦让:“阿荇,该你了,你先说。”   王荇先看一眼王葛,然后收起腼腆,认真道:“我的志向是好好念书,好好吃饭,快些长大。等我有本事了,我阿姊再离家时,就不用担心我大父母和我阿父了,也不用总牵挂我。我贪心,还有个心愿,也想去洛阳,我要告诉恩师,山高水长,我已敢独行。”   门外,袁夫子欣慰不已。他非刻意偷听,是听书仆说,学童王荇的阿姊来了。王小娘子不仅是南山小学的正式学童,还是大晋唯一的特等匠工,他对匠人了解不多,不过百工之中能得“唯一”殊荣者,绝非寻常资质。   月下散步,袁夫子走到王荇屋舍外,正好听到几个孩子讲述志向。   谁没年少时?袁夫子想着自己的志向,从未变过:推广儒学。   屋内,轮到司马南弟了,她停止互戳手指头,什么刘泊、鞋洞,早置之脑后。她歪头看着卞恣:“我原本没啥志向,不过现在有了,我也要修地理学。那样的话,阿恣,如果你想游历,不敢出门,我可以陪你呀。”   听到这,袁夫子一笑,离开。希望多年以后,这些学生都能实现今夜许下的志向,这也正是他推广儒学的意义。   孟冬,朔日。   辰初时刻,王葛告别阿弟,告别众同门。   一排小矮同门齐齐揖礼,目送她身影不见。 第267章 255 烟火人家   辰正,王恬离开苇亭,马背上驮了两大布囊咸肉饼。苇亭一共养了十二头猪,宰的正好是王艾最喜欢的“黑圆圆”,小女娘昨天临睡时还挂着泪。   王葛傍晚归家,发现么妹总耷拉眉眼,不似往常爱笑,才知道连续两天,么妹失去了两个好友:一只鸡,一头猪。   贾妪先向长孙女抱怨:“哪头猪挨宰不叫唤?”再戳一下阿艾的小脑袋,“吃肉时不见少吃,吃完又掉泪。”   王艾眼圈红了,跑开,趴到阿父背上。她非不懂事,亭署给每户人家分了肉,都欢天喜地的。她就是觉得愧对黑圆圆,早知道最肥的猪死最快,就不会总偷偷喂它了。   王大郎心疼么女,拍拍她发鬓。   王艾背过脸,兜下巴使劲吸气,默默抹泪,不想让阿父知道她哭。   这小家伙,太可爱了。王葛顾不上歇,找出篾刀,柴棚下有以前剩的竹秆,抱两截坐到阿父对面。   劈竹、破篾。   “阿艾,长姊做个竹盒。”王葛单手比划竹盒的大小,“交给你两件事,第一件,去鸡笼那,找找大花有没有掉过羽毛,它踩过的草枝也行。”   王艾眼中恢复神采。   “第二件,挑一块黑圆圆的骨头,找最小的,洗干净。等我编好竹盒,把这两样东西放在盒里面。以后想它们时,你就能打开看。好吗?”   “嗯。好!”小家伙听出自己鼻音重,先害羞的跟阿父说句“我没哭”,再跑去鸡笼那。   王菽回来的路上遇到竹从兄、蓬从弟,一起进院,王蓬跑得最快,大喊:“快捂鼻子啊,我看到了,二叔在后头。”   鱼酱本身就腥,王二郎头上、身上还沾着鱼鳞、迸溅的杂污,确实难闻。他故意张着双臂逮侄儿王蓬,贾妪让他先洗脸、换衣裳,喊两遍都没管用,就抽起笤帚,王二郎吓得抱头往屋里跑。   这才是生活啊,王葛笑达心里。   王竹烧火,准备烹晚食。王翁从主屋出来,刚才犯困想眯会儿觉的,被院里吵得没法躺了。   王菽先去瞧阿艾在鸡笼那扒拉啥,再过来王葛这边。“从姊,我来吧。”   “不用,编个竹盒,很快。阿菽,跟着你编方头履的人多么?”   “有两人。一个吴娘子,另个关小娘子和我同岁。吴娘子,就是前日来送鸭蛋那郎君的阿妹。”王菽老实,藏不住心事,偏注意哪个人,提及的就多。   王葛开解道:“你不喜欢的,二叔一定也不喜欢,大父母更是如此。若还有别的事说不出口,你跟我说,我告诉大母。”   阿艾捏着根暗红长羽跑过来,兴奋喊:“找到了,大花的!一定是大花尾巴上掉的。”   王大郎牵住么女,陪她先把羽毛放回屋里。   伯父离开,王菽这才放松,说道:“吴娘子手笨,每回编鞋我都得盯着,多她一人,帮不上忙,还耽误我干活。但要说她偷懒吧,也不像。她阿兄送过三回鸭蛋了,亭里有人说,吴娘子中意……”她脸发红,含糊过去,“可我觉得,是不是怕我数落吴娘子手笨,才送的啊?”   王葛错愕,送鸭蛋是这个意思?制方头履这桩活,是阿菽在管,如果阿菽不满意吴娘子,对方就得干回开荒的活。“但亭里风言风语的,吴家人能不知?”   “所以我才作难,不知道吴家人怎么想的,该不该跟亭署说?”   “得说。方头履是给边境兵卒的,每月数量、鞋的要求都立过契,马虎不得。这不是咱自家私事,这样吧,明天我跟你去磨麦场,她要真手笨,我以匠师身份去找桓亭长,换个利索人。”   “从姊,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王菽不好意思的把头往从姊肩上一担,“从姊真好。”   王蓬蹲过来,双手托腮看阿姊、从姊,后者赶紧道:“我去洗衣。”   王葛“啧”一声,阿蓬平挪一步,离篾刀远些,问:“阿姊,清河庄大么?”   “大。”   “虎头说,比苇亭还大哩。”   “确实。”   王蓬一脸向往,笑笑:“是一堵墙围起的园子吗?想不出来。”   “我没看到的事物,也想不出来。要不,明天二弟教我开荒,改天我要是去县署,就带上你,咱们绕到清河庄,到时候你就知那里有多大了。”   “啊?阿姊能带我出门?”   “为啥不能?先说好,路得自己走,不能耍赖让我背。”   “哦!阿姊要带我出门喽……阿姊带我出门、带我出门!大父大父,阿姊下次去县署,说带我去瞧清河庄有多大。大母……”   “听到啦!”   “二叔、二叔……竹从兄……”   满院被这孩子跑了好几圈,真是鸡飞鹅撵,扑腾起一地乱毛。王竹见阿蓬这么欢快,也跟着笑,他已习惯弟、妹称他“从兄”。   这时,王禾回来了,煮食的烟火气弥漫了整个院落。   次日一早,王二郎得先去乡镇买陈粮,再回贾舍村,离开院子时,两头牛也知道又要分开似的,连声“哞”叫。   家里人都忙,只有王葛一直送二叔到小道上,她问:“村里的道修到哪了?”   “说是和浔屻乡连在一起了。”   “二叔去过浔屻乡么?”她听王恬说过,浔屻乡挨着瓿知乡的地方,正修津渡。   “没有,怪远的。风大,别送了,快回去吧,过几天我就来。”王二郎着急赶路,今日去乡里不仅买粮,还要跟鼓刀娘子说,自家很快就请媒吏去她家提亲。   王葛不惧冷,直到二叔驾车的影子被苇丛遮住,才向磨麦场走去。家中亲人,她多想以后的日子里,想见他们随时可见。但她不能等了,否则一拖就是过年,过年后再拖,又半年光阴。拖着拖着,她的志向就拖垮了。   路过木亭,桓真正打量亭柱,铁风在亭檐上头。   王葛揖礼,桓真还礼。   “我想在年前把亭修整一下。”他说道:“再把亭长之职交给程霜。”   王葛诧异:“郎君要离开苇亭?”   “早晚都要离开,不如早做好准备。”   “是。”她也这样想的。   “你会骑马么?”   王葛摇头。   “铁雷骑术强,我跟他说了,教你骑马。会用上的。”   “谢桓郎君。”这可太好了,王葛告辞,脚步都轻快不少。如果会骑马,去边郡就更有底气了。   铁风很郁闷,桓郎的筹划里,没有他兄弟二人。他回想在贾舍村,去王户买滚灯时的情景,明明没过多久,怎么觉得隔了数年光阴似的。 第268章 256 观察直辕犁   当初王葛,连乡里一货郎都应付不了;桓郎在临水亭的身份,就跟现在的王禾差不多,桓郎每天做完杂役后,便厚颜跟着任亭长查案,同时学其处事、如何安排亭务。   仅一年,有人声名起,有人勇夫变怂夫,白忙活了。桓郎怎肯服输?   磨麦场在苇亭东北侧,极简陋。   正北有两间杂物屋,从西墙外侧建篱笆矮墙,用的是宽窄不一的薄木板,篱墙仅围小半圈,接壤大片的茅草丛。   王葛进来,一眼就打量完布局。   小石磨用人力,一壮年亭民正在推。大石磨用驴拉,驱驴者是一妪,年近五十。驴嘴上罩着嚼笼,头顶绑着根悬挂豆饼的棍。   西屋前头铺着茅草席,阿菽、吴娘子、关小娘子在席上制履。   “从姊来了。”王菽起身。   王葛:“继续制履。”   王菽听话,赶紧忙活。   吴娘子、关小娘子吓坏了,亭里都传遍了,王菽的从姊考上了匠师。匠师啊!是官吧,来这查她们吗?怎么办?二人心慌、手慌,搓芒草经绳都搓不好。幸好王匠师去看驴拉磨了。   这回轮到妪发慌,苦着脸解释:“是王匠师吧?豆饼是我自家蒸的,这驴很听驯,鞭子是吓它的,没打过它。”   “阿菽,我去荒地看看,午时来找你。不用送我。”王葛再对妪笑一下,离开磨麦场。   唉,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份变了,不再是普通农女王葛,而是王匠师!没有出过远门的百姓,有几个能分清匠师等级?包括她自己,在考匠童、直到考匠工时,她都以为匠师全是官吏。而哪怕官职再小的吏,寻常百姓也无错三分惧,能避就避,生怕得罪对方。比如县都亭让她喂猪、还嫌弃她干活不利索的驿卒,比如考匠工时阴魂不散的游徼。现在王葛想起那个游徼,都没完全摆脱对其的恐惧与愤怒。   这种氛围中,考察吴娘子制履的能力,不是欺负人么?这事不急,先去荒地。   随着天冷,土壤变硬,拉犁铲土日渐艰难。铲土之前得先割草,苇亭没那么多铁镰,孩童们只能用笨办法,或手拔、或用石刀割。不管用啥方式,切记不能拔烂茅叶,因为青茅有草肆收,十捆能换一升陈谷粮。   草密且高,王蓬这么小的孩子蹲在里头,连脑袋顶都露不出。   王葛呼唤阿弟,小家伙立即站起,俩胳膊一起挥,朝她笑眯了眼。   她戴着手套来的,王蓬把石刀让给她:“阿姊,用刀割。”   “你用。我力气大。”   家里的铁制农具,除了篾竹用的,全交给亭署了。大父的意思是,自家没被分配开荒是亭署照顾,人要知恩。锄头得刨地,铁耜得翻土,镰刀得割草,农具要是闲出锈来,叫作孽!   当时阿蓬立即问:“为啥不把篾刀也交了?篾刀也能割草。”   大父翻下眼皮,大母用笤帚给了这孩子答案。   “阿姊,你在笑啥?”王蓬话音刚落,旁边一孩童就因拔草太用力,坐了个腚蹲儿。笑完那孩童,王蓬忘了刚才的疑问。   拔了有半个多时辰,王葛问:“累不累?”   “嘿嘿,累。”   “手疼么?”   “嗯……不想就不疼。”   阿弟啊。王葛心疼,用头抵一下他额头。   阿蓬撮起小嘴,猴似的朝前探脖,好害羞、好开心啊。王葛往远处看,孩童们割完草的地方过来几个壮年亭民,他们在用耒耜除草根。   用耒耜铲一遍土后,仍得深挖,尽量把地底的草根全清掉。最后再用牛拉犁,松土、碎土。   巳正。   王葛去拉犁的田头。   苇亭贫穷,目前最多的直辕犁,构造极其简单,只有犁底、犁梢(扶手)、犁辕、犁箭组成。犁箭固定,犁辕很长,以人力或耕牛在前拉,另个人在后把稳犁梢,控制犁铧破土。这种直辕犁犁底的铁铧上,没有犁壁结构。王葛家在坡田开荒时,用的就是这种犁。   她再去另个田头。   结构最全的直辕犁,苇亭只有一个。此时正由两头牛牵引,粗长的横木为犁衡,架在二牛肩部,三亭民为一组驱犁耕土。这种装了犁壁的大型直辕犁,虽然翻土深,但走到田地尽头时,调转方向不易。而且一犁用掉三个人力,实在不划算。   王葛等在田头,操作犁梢的亭民年近四十,累得狠喘,汗从发顶一直淌。“阿伯,阿伯,阿叔。”她扬着笑挨个打招呼。   “哪家小女娘跑这来?”   她直言:“我是木匠师。”   仨郎君互觑一眼,她就是王户长房的长女王葛?年岁也太小了吧。   王葛问:“我能扶犁翻一次土么?”   谁敢拒绝?扶犁梢的亭民提醒道:“很耗力,推不动赶紧喊。”   犁掉头,得三人合力把犁抬起,其中一人还得吆喝着牛拐弯。很尴尬,这是王葛头回操纵犁铧,明明有两头牛在牵引,可她仍使上全身的劲了。犁地深浅、宽窄,都在把着犁梢的人。犁出十几步远,王葛观察,比刚才那趟翻的土浅了得一半。   “阿伯别让牛动。”她蹲到犁底仔细瞧犁铧,然后站到侧面,离远、走近,看牵引受力的位置。再到牛肩旁边,看辕、看“抬杠”似的拴牛法。   仨郎君再次狐疑的互视。王匠师肯定不是闲来无事犁地玩的,她想干啥?   这时,附近瞧热闹的亭民让开位置,议论:“看,桓亭长来了,还有程亭长。”   “别乱说,原先是桓亭长出门比武,才让程求盗管着咱苇亭的。”   “哦哟,那桓亭长比武赢了么?”   “屁话!肯定赢了啊,人家是亭长,还能把欢喜全挂脸上?”   王葛揖礼:“桓亭长。”   桓真还礼:“王匠师。”   亭民看王葛的眼神更加敬重。王家人没吹嘘,这小娘子确实是匠师!   桓真是听程霜说,王匠师在田间看犁地,看了半个时辰了,还在看,就一起过来了。“犁有问题?”   “是。”   他就知道,王葛绝不会无原由看犁、上手试犁。“何问题?严重么?”   “严重,问题很多。”   程霜绕犁走完一圈,纳闷。问题很多?他咋……一处都没瞧出来?犁铧、犁璧都没坏,犁梢、犁辕也都结实。   “阿伯们继续犁地。”王葛不再耽误亭民干活,桓真、程霜跟上她。她一边走,一边讲述犁的几处问题。   后方,桓真脸色精彩,程霜的脸色更缤纷!啧啧啧,这数落的,可不是刚才那架铁犁的问题,王匠师数落的,是大晋朝所有铁犁的问题!   耒耜(leǐsì):古代的铲土工具。 第269章 257 至县署   此次改良犁具,是王葛从事木匠以来,真正意义上的挑战。她知道后世曲辕犁代替了直辕犁,但曲辕犁是什么构造?哪些方面被改良了,甚至曲辕犁的外观是什么样的?王葛均不知。   但这又怎样呢?   她有融汇了古今思想的头脑,她是通过各种严苛考试的木匠师,且知道有种更好的犁叫“曲辕犁”,这三点相加,足够了!   接下来的两天,王葛一直跟着亭民学犁地,更深的了解犁地之难,感受犁铧功能的欠缺,才能将各部件一一改动。要改的更实用,而非凭添复杂。   十月初七。   苇亭来了位器宇不凡的布衣郎君,青灰衣襟上沾满黄尘。他年纪不到三十,未留须,眉间有一深二浅的“川”纹,鬓角早生不少华发,即便如此,也难掩其眸的炯炯慧光。   此人直奔田间,注视王葛笨拙的犁地,她歇口气擦汗时,才发现对方。   桓县令!   改造任何一种农具都是关系民生的大事,桓县令接到桓真的口信后,只带了一随从就马不停蹄赶来了。   犁具前,王葛把自己的几处改良法都说了,制新犁的活肯定不能由她一个人来干,而且涉及到铁质的犁铧和犁壁。再者,制新犁过程中,得不断试犁、不断调整。   十月初八。   亭署许王户闲几日,一家人兴高采烈驱着牛车,带齐行囊和吃食,送王葛去县署木肆,制犁的地方就定在那。配合她干活的有三个木匠工,两个铁匠工。   王蓬终于见到清河庄有多大了,小家伙头回看到那么多的牛羊,而且清渠上有好些桥啊,得多少人过河才能用上呀。一家人又去王葛曾经修学的南山,虽是远远观看,江面也无航行之船,但王家人还是心满意足,开怀不已。   回苇亭的路上,王翁见晚辈们还兴奋议论这次出行,连阿艾都不犯困,老人家挥手许诺:“等来年天暖了,亭里只要得闲,就全家出游。”   见过了别的山,阿禾他们才会知道,世上不止野山一座山。见过南江,孩子们才知野山河那么曲折、那么长,竟然跟南江连在一起,是同条大河。农民是该用心种地,但不能只配种地!必须让孩子们多出远门,多长见识。   将近苇亭,簇簇苇枝招展,把王菽的心境也梳理的开阔。从姊那么忙,都没忘了方头履的事。从姊说的对,每个人都有缺点,她负责方头履的事,就该先想有无解决的办法,而不是一直嫌弃吴娘子制履慢。   换掉吴娘子,再来的人就比对方强吗?吴娘子制履总出错,会不会因为她教对方时不够细心呢?然后吴娘子胆小,有问题还不敢问?那种事事不敢声张的怯懦,就像曾经的她一样。   月上墙头。   王葛回来县署先进马厩。马厩窄,才建俩月,棚内只有一匹白马。它俊逸矫健,是桓县令才得的坐骑“白容”,说是从西北得来。她不懂马,但不妨碍一见就深深喜欢。   官署木肆离县署西门只隔一条长街,县署布局南衙北狱,西院墙偏南的位置是吏舍区,也就是腾出她暂住小院的区域。   已经两天了,匠工按她提供的模图打造、组装好第一架新犁具。   最先改良的构造是在犁辕前端加犁盘,犁盘与辕之间靠牵引钩连接,令牛、犁分离。仅这一处改造,就令县吏上下叹为观止!从今往后,牛拉犁到田头,转向灵活,只要牛不发疯,缓慢拖动,再也不必用人力抬犁。   当然,最重要的改造还是长直辕变短曲辕,以及犁箭。原有的犁,犁箭是固定的,如果想控制翻土深浅,只能凭扶梢者用笨力气压、抬犁铧。王葛当然不知她加装的部件,在后世被称为“犁建、犁评”,但劳动人民通过劳动而总结的智慧,基本相同。   她已经降低了犁辕的牵引点,使犁地时,犁铧不会越耕越深;也改良了犁辕和犁底的夹角,在犁箭上增的部件,可调节犁箭长度、及入土角度,不需要时时用人力操控;她甚至还加了固定犁壁的横木(策额)。   但这些还不够。   王葛摸过瘾白马后,就坐在庭院里,瞅着黑洞洞的院门,回想自己今天试新犁的场景,以及翻土的种种感受。要将这些感受再细致化,细致的不断分解犁结构、组合,再分解,再组合……如何改动呢?   还得如何改动?才能更省力,省人力、也省畜力?   此刻,县署南侧,好几间屋舍都亮着烛火。   门下掾把桓真带过来时,桓县令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怎么这时候过来?吃过晚食了么?”   “没。有事找族叔商议。”   “我去给郎君备宵食。”门下掾揖礼告退。   桓式倚凭几,揉着眉心道:“坐。说吧,何事?”   桓真坐到案对面,先没正经的笑一下,少见的淘气模样令桓式警惕。桓真说道:“族叔,明年我要是再考不上准护军,州护军可就悬了。”   “怕什么?又不止你一个。”   桓真收了笑容,垂低眼皮。“族叔比我聪明。我来会稽郡考护军,与其说,是我犯错在先,不如说……正好为阿父寻了个由头,避开司州那些大族。”   如果说会稽郡水深,那司州的权势交锋就是沸腾之海!龙亢桓氏在会稽郡能称霸,但在司州,底蕴还不足。   可惜桓真没抓住机会。他私刑江县令之子的错,不足以惩治太久,朝廷上如果有贵人“说情”,阿父就得让他回洛阳。到时怎么办?倘若返回洛阳的时间段再凑巧些,他跟少年护军营就真失之交臂了。   族侄能想透这点,桓式很欣慰。大晋自成帝时起,举清能,拔寒素,文武皆兴。桓真想进护军营,除了通过郡武比,就只有立战功了。凭战功获陛下赏识进护军营,既能平朝堂议论,也能堵悠悠众口。   “你想去边郡?”   桓真肃容:“是!”   “你年纪太小,非正规乡兵,不能用乡兵身份去。”   “可以用天工匠师学徒的身份。”   “哪个匠师?”   “王葛。”   “不行!”   “兵匠师既有『兵』之名,肯定跟天工木匠师有同等之权。”   “你倒是都知道。”   猜对了!桓真窃喜。   桓式:“犁具改造是福于社稷的大事,王葛更是百年难见的天赋匠师,岂能为了你个人前途,诓一小女娘到边郡战场?”   桓真忍气:“族叔也太看轻我了。” 第270章 258 风雷木刻   他将王葛要在三年内考取中匠师的志向一说,桓式才知,原来是王葛急于去边郡。匠师去边郡、贫瘠之郡混履历的事常见,王葛有惊世匠才,不怕吃苦,说不定真能实现心愿。   桓真见族叔久久不语,正好门下掾把宵食拿来,他就到一旁吃,没出动静打扰。   县署把初级匠师为吏的最低期限改为三年,其实就是为了留住王葛。如果按旧规五年的话,王葛很有可能直奔山阴县。桓式的眉头又拧起,人算不如天算啊,没算到一小女娘如此果决!   他拳头几次攥、几次松,已经明白王葛刚归家就改良犁具的苦衷了。这女郎委实聪慧,这是想在离开前,为县署再呈一份天大的功劳。对木匠师来说,很难再有大过改良犁具的功了,如此,县署怎好拖着她、强留她?   当然,最得利者当属一县官长,新犁具会让桓式有调去首县的资历!也罢,既然她有志向,他就助她一臂之力,更好的成全她,为其择一处更利于建功的边郡!“第一难,边郡遥远,长途跋涉,怎么行路?”   桓真惊喜抬头,族叔应了!他顾不得吃,说道:“我让铁雷教王葛骑马,以快速赶路为要,所以得请族叔以公事为由出具路引,到时我们可在沿途传舍补充供给。”这种公事路引非寻常百姓的过所竹牌,担保官员必须为县官长。   桓式点下头:“我才得了一良驹,名『白容』,还未来得及驯,明早你带走,赠给王葛。”苇亭除了桓真的坐骑,其余都是普通马匹,行那么远的路恐怕不行。也是巧,白驹正好在王葛暂住的吏舍内。   “知道了,族叔放心。”良驹难得,他会照料好白容的。   “第二难,郡武比之后,盯着王葛的人必定多,这些人知晓你跟随她去边郡,便能猜出你的目的。”   “王恬有意和我一起去。”   桓式摇头:“仅他,不够。战功这种事,天高地远,谁不想争?但凡有搅浑水的,等查清,三年五载,你等得及么?所以要再择一皇室宗族子弟,势力强劲,还得深得朝堂信任。”   “我懂了,最好的人选……司马冲!”桓真又学到了,族叔咬重“朝堂”二字,那就是指陛下。被陛下信任的宗室,在踱衣县生活的,只有荷舫乡的司马道继。司马道继为司隶从事史,但凡在司隶署的,都是陛下亲信中的亲信。   有王恬、司马冲同行,如果某些人参他去边郡捞功,或夺取战功,将连会稽郡守、司隶从事史一同得罪。   桓式:“第三难,就是战功。什么样的功劳,足以令朝堂破例,以少年护军的名额为赏?”   这是最难的。桓真自省,他把战争想得太简单,边郡军吏各个虎勇,哪那么容易建功?再者,战场形势混乱,功劳被瓜分太容易了,还得提防暗箭!对了,他又想起一事:“族叔,要不要放出风声,让人效仿我等行事?”   寻常出身的军吏,最厌恶贵族子弟抢功,他们三人一去,肯定被处处针对,索性闹大,去的贵族子弟多了,让军吏盯不过来。   桓式拂袖一笑:“不必。你们一出踱衣县,消息自会散出去。比你们晚出发的,说不定先至边郡。”少年护军营意义不同,各世族岂甘心后辈因一场郡武比被埋没?族侄能想到的办法,旁人也能想到。   桓真长舒气,告诫自己,以后处事切不可自负,得像今晚一样,学着族叔考虑事情的方式,凡事深想、细想,再做。   次日,门下掾将白容驹牵来,告知桓县令,据女婢说,天刚亮,王葛就去匠肆了。   这回桓县令感受不同,王葛改良犁具之心确实急迫,但更着急远行啊。   桓真吃过早食后离开县署,白容留恋的回望吏舍,然后洒脱前行,没看桓县令一眼。   伤人心!桓县令郁闷不已,此驹不该叫白容,该叫白眼狼。   桓真转过一条街后,冯货郎驱着牛车迎头而来,见双骑并行,赶紧牵牛尽量往道边靠。   牛车栏绑着的货杆上,一绣囊掉落,冯货郎怕被马冲撞,没敢拣。桓真下马,牵住坐骑,冯货郎先称谢,再拣起绣囊,复看桓真,他面露惊喜:“是郎君?郎君还记得我么?”   县署周围的街,是各乡货郎最喜来的地方。桓真也觉得从哪见过对方似的。货郎?货郎……想起来了!在贾舍村。   “不倒翁。”   “是,是。”能骑马的都是富贵人,冯货郎看出对方急于赶路,立即拿出最贵重的箧笥,打开。“郎君瞧,这里全是从山阴县进的好物。看,这几个木牌,雕的多精细啊,是郡竞逐赛的准匠师制的,这种手艺,雕刻的人一定都考为匠师了。还有这双跳脱,以各色海贝穿连,阳光一照,颜色闪烁,跟擦了层粉似的,实在美丽啊。”   桓真本想等对方说完就上马,敷衍着看器物时,被一上下坠连的木牌吸引。   冯货郎顺对方目光托起木牌:“郎君可细看,此为香囊坠,由整木雕刻。上、下内里的两个圆木片,以轴相连两个外圆环,我比对过,里头的木片跟铜钱大小一样,皆可旋转。看,是吧?可见雕木之准匠师,心思得多巧哪。”   是挺巧。不过桓真看中的,非匠技,而是两片内圆木上所雕之画。上为风,下为雷,无“风、雷”二字,但观者一眼就知雕木者想表述的意思。   风牌上,一小女娘背着一小郎,匆匆行路,姊弟俩都被狂风吓得惊慌,尤其小女娘,被狂风吹的脚步都虚浮了。男童的一只手朝天抓取,桓真拨转木牌,背面是……葛藤?   跟他去年让王葛刻在竹尺一端的葛藤一样,都是旋着向上,朝天怒撑,尽显坚毅。巧合么?还是此木器真的出于王葛之手?   令桓真不确定的原因为,木牌上的姊弟俩,非王葛姊弟的模样。   再看雷牌上,姊弟俩的衣裳不变,在树下避雨,脚下四周全是被刻刀抠的雨点。姊的左手紧搂阿弟左肩,将其右耳紧贴自己左腰侧,她右手别扭的捂阿弟的左耳,二人都缩肩,但阿弟是紧闭着眼、脸孔朝下的,姊望天,惊恐极其明显。   旋转雷牌,背面乍看“雨点”乱杂,用心分辨,可汇聚而成四字:仁善之家。   传舍:本文中,指为官吏出行提供食、住的地方。   跳脱:指手镯。 第271章 259 商量离家   仁善之家,不惧风雷。   此木牌的寓意远胜于雕刻之技,因其上刻有葛藤,桓真不愿木牌再被货郎兜转询价,身上正好带着一贯钱,他问道:“可够?”若敢讹他,立即拧至县署。   “够、够!”冯货郎喜出望外。木牌是三百个钱进的,之前有人想七百个钱买,幸亏没松口。看来,往后得常跑山阴县啊。   桓真把木牌揣进布囊里,等王葛回苇亭后再让她看吧,是她刻的就给她。刚要上马,他眼珠一转,改上白马。白容前蹄不停跳高,就是不让他乘。   “啧,还挺烈。”桓真不再逗它,骑回自己的马后,白容立即安静。他故意不牵此驹,试它知不知道跟随。   巳初,桓县令跟门下掾来到官署木肆。   三个木匠工已按王葛画的模图,制出新的构件。   王葛揖礼见过县令二人后,不等对方询问,直接告知这次要改良的构件:牛轭。   牛轭早有,大多用于拉车,很少用于拉犁,且拉车的牛轭同样笨重。当下盛行二牛抬杠的拉犁法,横木本身太重了,等于耕牛先分出一部分力量负担横木再拉犁。   所以她废长横木,改为一牛一短轭,以整木雕刻成弓状的曲木,或者榫卯拼接出曲木,在这种短轭的两端钻孔,穿绳形成套索。绳连接犁盘,犁盘用牵引钩连接犁辕。   地上有王葛画的牛轭使用图,她指着牵引钩位置道:“牵引钩其实也可以用粗绳替代,但犁盘上的挂圈最好还是铁制。”这样一来能再节省铁料。   牛轭较轻,桓县令掂出重量后给门下掾,后者比对着地上的牛轭图,感叹不已:道理竟如此简单!   生活中常见牛轭,拴轭离不开绳索可谓人人皆知,但怎么换到耕犁上,只会二牛抬杠呢?谁都没想过把牛车上的轭,换到犁上!是粗心?还是觉得在前头拉犁的反正是牛,能拉动就无妨?   王葛:“短牛轭还有个好处,遇到难犁之地可以增牛。”   门下掾喜道:“对啊!”因为新犁辕短,他光想着减牛了,其实也可增牛。   十月十七。   县游徼驱着十辆牛车送王葛回到苇亭,带来的不仅有十架曲辕犁,还有不少新谷粮。亭民欢天喜地涌进亭署卸车,才知牛和车也是给苇亭的。   连桓真都没想到,王葛这么快就把新犁制出来了,游徼在县署都学会了曲辕犁的使用,他们帮着亭民去试犁。王葛找到大父母,来到试犁的田时,已经围满了人。   众人让开缺口,王家人站到了最里面。   一共三架新犁在松土。   同时出发。   第一架只套一头牛,吆喝牛的是亭民,扶梢的是游徼。   第二架犁,以双牛牵引,一套牛轭、耕索拴一头牛。使用此架犁者,不再和旧犁似的得三人配合,也为两人,亭民负责驱牛,游徼管扶梢。一边前行,游徼还教身旁的亭民怎么调节耕地深浅。通过犁梢调节,不用停犁,深耕时把犁梢往上提即可。如果长时间保持一种深度,就暂停住犁,调节犁评(桓县令根据此构件外形起的名,跟后世一样)。   “这牛明显省力啊。”贾妪呢喃着,眼睛都看直了。   再看第三架犁,四头牛在牵引,关键干活的仍是俩人!这趟土沟不但犁土深,速度太快了,没多会儿就把另两架犁甩远。   王翁提醒妻:“看,这种犁稳当,扶梢都不用狠弯腰了。”因为新犁比旧犁的梢长。他的腰疾就是长时间犁地落的伤。   “翁姥,听说新犁是你们家女娘改的?”   “别乱说话,得叫王匠师。”   周围亭民开始询问、夸赞。   这时王葛听到二弟的笑声,她踮脚寻找,看到了。王竹带着阿蓬往孩童多的地方去了,王葛想到一会儿要跟大父母商量事,就没喊他们。   很快,王翁、贾妪被恭维的嘴都笑酸了,出来人群,先不看了。阿葛才回来,都没顾上问她这几天在县署咋样,累没累着。   三人开心回家,阿艾“喔”声惊喜:“阿父,长姊回来了!”   贾妪把刚才见识到的新犁跟儿郎说了,心里强忍难受,大郎眼睛要是能看到,多好啊。这可是新犁,他的长女虎宝造的犁!   王大郎无神的双眼朝向王葛方向,笑道:“怪不得,刚才听外头乱糟糟的。”   阿艾学话:“怪不得,我瞅到好些牛车哩。”   王翁突然想起来了,问王葛:“你不用去亭署?”   “不急。”王葛扶住阿父,“大父,大母,阿父,我……我有事情说。”她的紧张和不安让王翁知道,孙女将说的是大事。   进来主屋,半撑窗帘,灰扑扑的草席,简陋的箱笼,虎头的书案,每件摆设,王葛都珍惜无比的去看它们。以前咋没发现堵窗的草帘都脱落草线了?大母勤擦的竹箱,颜色也日渐斑驳。地上的草席好多灰尘啊,虽然晚上还要再铺一层,但确实也该换了。   只有书案那么干净,跟往常虎头在家一样。   “大……”王葛未语鼻先酸。   贾妪吓坏了,孙女一向坚强。“咋了?在县署受气了?”她能想到的孙女的委屈,只有这个。   王翁知道绝非此原因。“阿葛,不管啥事,说吧。”   王大郎:“我猜……是虎宝又要离家了,是么?”以制犁的功劳,谁敢在这种时候给虎宝气受?女儿吞吐难安,字字都能听出愧疚。   “是。”王葛点头。   贾妪急了:“离家?都考上匠师了为啥还离家?”   “大父母,阿父,我想在三年内考出中匠师。”   王翁“咝”一声,觉得自前额开始,一直发麻,麻到后脑。“中匠师?”妻没反应过来,他已明白了,阿葛说三年,是指这次若离家,得离开三年!   王葛:“是,中级匠师。急训营期间,我参加了几场郡级竞逐赛,太难了,凭运气也只争到了一次首名。如果一直在本郡考,我就得不停的往山阴县跑,考几十年都不一定能过。”   贾妪不解:“那别的中匠师咋考出来的?还能都比你强?”   “他们要么是经历了十几年,要么是有名师,擅长某方面的匠技,打听到哪个地方有擅长的考试,赶过去就可以。剩下的办法,就是主考官告诉我的,去穷苦边郡,像沙屯一样穷的郡地,那里匠人少,好考。”   贾妪偏离了问题重心:“主考官只跟你一人说的?”   “嗯!”必须点头。 第272章 260 桓亭佐   王葛眼见着大母由深思变激动,这个过程短的也就眨两下眼。   “主考官是大官,要不是信咱虎宝有本事能考上中匠师,能单跟虎宝说这个?大郎,你说话呀,咋想的?”贾妪急切的问完夫君,再问儿郎。   阿艾小脑袋一会儿望这边、一会儿瞧那边,王葛招手么妹到自己身边。   王大郎:“阿父说吧,我和虎宝都听你们的。”   王翁一直没言语,就是怕长房意思不一,大郎既这么说,老人家明白了,轻拍膝头,还是提醒道:“大郎可要想好了,阿葛这一走,最少三年,估计消息也难通!”他右手抬起,安抚妻,莫急,他接下来还有话。   王大郎浅笑:“儿想好了。孩子们有本事,比让我双眼能再看物还欢喜。”   这句,阿艾能听懂,她扑回他怀里问:“阿父,你忘了吗?孩儿就是你的眼睛啊。”   王葛捂住脸,泪顺着手缝淌。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在这种年代分离三年,委实太久。她是不是太自私了?   王大郎擦掉阿艾的泪。“阿父没忘。明天,你带阿父去看你长姊制的新犁,以后每天都陪阿父在苇亭里走走。”   “嗯!我早就想带阿父出去走了,我早就替阿父把苇亭走遍了。”   稚言稚语,王葛听来更愧疚。   贾妪揽住长孙女,王葛摇头,自己没事,莫要让阿父听到她哭。   王翁长呼一口气,非难过,反而欣慰,问:“定下去哪了?何时出发?”   王葛稳住情绪,道:“桓县令说,边郡和边郡不同,他会帮我择地方,但得临出发时才能知道。离县的日期定在二十八,我提前一天去县署。”   今天十七,王葛只能在家呆十天。   贾妪慌了:“那、那……大母咋才能知道你去哪?不行,得把二郎叫回来,虎宝啊,你去跟县令说说,让你二叔送你去,行不?”   王翁:“啧!二郎也走,村里的宅地咋整?让阿禾陪阿葛去。”   “大父、大母,你们放心吧,谁都不用送我。我是兵匠师,允许带徒去边郡,桓县令说了,路途远,他会遣三名亭吏充作匠徒护送我。县令还赠我一匹马,这些天,我就跟着铁雷阿叔学骑马。”   “哦……”王翁、贾妪异口同声,然后王翁道:“那你只管学骑马,家里的事都别管。”   贾妪:“对、对。得给虎宝磨几袋新麦面,再缝两身寒衣,编个新席,来不及了,要不明天去乡里买?”   王大郎:“还得备蓑衣吧?你们赶路有牛车么?”   王翁:“要是有牛车,就买个新陶灶。”   贾妪:“还有釜。被褥!被褥得多置些。”   阿艾高声道:“长姊别忘了拿篾刀。”   王葛不能插嘴,只好等长辈们都说完,再次宽他们的心:“什么都不用备,桓县令说了,这回的路引是公事路引,吃、衣、住,沿路的亭驿都管,我只要尽快到边郡,早到一天就能多比试一场竞逐赛。”   哎呀……老两口均从各自的脸上看到快压不住的激动,虎宝得县令如此看重,可见三年考取中匠师非妄言!   王大郎的喜悦中还有几许苦涩,若阿吴活着该多好?哪怕她病缠身,只要还活着多好?   不多时,王葛出来主屋,先去亭署找铁雷,约好明日练骑马的时间。   十几个孩童在前头蹦蹦跳跳的,王蓬就在其中。“阿姊?”小家伙飞快跑过来,“阿姊,你果真回来了,我找你好久哩。”   “你竹从兄呢?”   “他还在学推犁。阿姊要去哪?”   “去亭署,走,跟阿姊一道。”   “嘻嘻。”阿蓬的手刚被牵住,就朝伙伴们喊,“我要陪我阿姊喽。”   他小手挥动时,王葛看到其掌心有道血口。“被草剌的?”   “没事,已经不疼了。”   到亭署后,并没想象中的喧闹,看来那些游徼还在田间。县署给的牛、车也都带去田里了。   亭署是后建的,是苇亭唯一的穿斗式木构架房屋。围墙和别处一样简陋,是用杜梨的枝刺,与苇相编扎成的篱笆。铁雷在院里,正在给桓真的坐骑“迢递”和“白容”刷洗。   青骢白驹,背映赤红斜阳,阿蓬看呆了,挪不动步。   “桓郎,王匠师来了。”铁雷朝屋内喊。   王葛未言先笑:“铁阿叔,阿蓬站这看马,不妨碍吧?”   “不妨碍。”铁雷一下把阿蓬扛到肩头,乐的小家伙一蹬一蹬的。   桓真出来屋,王葛嘱咐阿弟注意手伤后,与桓真相互揖礼。   二人在院里的草席坐下,铁雷已经放下王蓬,给其清理手伤。王葛感激不已,即将离开,待她重返苇亭,铁阿叔肯定跟随桓郎君回洛阳了吧。   “桓亭长。”王葛说正事:“桓县令跟我说,让我用白容练骑术。”   “游徼告诉我了。明日起,程霜担任亭长,我为亭佐。”   王葛疑惑:这是为何?如果桓郎君比武失利,打算回洛阳,何必多此一举呢?   不过这些非她该问之事,她继续解释白容:“过些天我要出远门,桓县令允我把白容带走。”   “嗯,我知。”   那就好,毕竟桓郎君如果不舍,她总不能去县署告状吧。“除了骑术,我还想向铁阿叔学怎么喂马,再就是,我看马蹄底下有铁掌,铁掌是不是跟人之履一样,每过段时间得更换?”   桓真:“放心,我都交待给铁雷,让他教你。”   “谢桓郎君,我没事了。”王葛欣喜靠近白容,它任她摸背,不挣、不闹,还跟在吏舍时一样的老实。真好,真俊,真潇洒,越摸越喜欢。   桓真抄着手笑看。   王葛装着不好意思的样子,回头称赞:“这马真温顺。”   “嗯。很温顺。”   这个时候,王家院里。王禾几个晚辈都知道王葛又要远行了,这次不同,一走是三年。   三年?三年?王菽都没敢深想三年到底有多久,她到柴棚下抱柴,觉得特别难过,就算不深想,还是手发抖,根本抱不住柴,她蹲在地上抱头哭出声。   王竹来到大父跟前:“大父,等从姊离家后,我想回村里,换回二伯。”   “你还小。”   “不。”他摇头,“从姊才长我三岁,都要离家那么远了,虎头五岁,也独自在外求学。我呢?我却连自家的院子都不敢住,连自家的佃户都不敢见。继续这样,长到从姊的年纪,我还是啥都不懂。早晚得学着立户,我想跟从姊、虎头一样,早学。”   “好孩子。”王翁揽过孙儿的肩,“行,大父答应。”   阿禾则来到王大郎跟前,蹲身小声道:“大伯,你放心,过些天我送从姊去县署,万一桓县令遣的亭吏不如我,我就求县令换我护送从姊。”   一个小手拍在阿禾背上,是刚听完大父说话的阿艾,小女娘学着刚才大父的语气夸道:“好孩子,行。” 第273章 261 雷的马   晚上,王菽睡不着,很想跟从姊多说些话,不然从姊离家后自己会后悔的,可越想找话说,越不知说什么。   王葛紧挨从妹,还能听不出对方没睡么?她慢慢探手,挠其手背。姊妹俩心有灵犀,各自再朝着对方轻挪,靠在一起。   “你总得见虎头一面吧?”   “这月底,清河庄学童跟南山学童比试,要是整体成绩差,夫子不会放学童归家的。”   “可是……能不能求桓亭长帮着讲讲情?”   “桓亭长要是帮不了呢?咱求人家,岂不让人家作难?虎头是求学,袁夫子是名师,多好的机遇啊,因为这种事向夫子请求归家,不好。你再想,别的求学者,谁家没难事呢?”   “哦。反正你说啥都对。”王菽撒娇的靠在王葛肩窝。   “对就听着。”王葛轻戳对方额头一下。   王菽心里提前而至的分离之悲,被这一戳消退大半。   天不亮,苇亭各户就都烧起灶火。十名游徼绕到王家院东,喊着:“王匠师,我等回去了。”   等王翁闻声出屋,已经看不到这些人。老人家负手,仍立在篱笆跟前:“啧,都是吏啊,还特意来打声招呼,我都没来得及回一句,失礼了啊。”话自责,语气里的满足感遮掩不住。   王葛和大母在后头,她赞道:“大母,瞧我大父的气势。”   贾妪笑得见牙不见眼,孙女有本事哩,县吏临走都得过来绕一圈,这种事,往常做梦都不敢想。   约好的练习骑术时刻是辰正,地方在苇亭西南边,那里有片地方清理完了茅草,还未翻土。   白容由桓真牵着。铁雷的意思是,王葛先骑驯服的马,待有能力掌控时再驯白容。   驯服的马,就是铁雷的棕色坐骑“雷的马”。   此马之名,在从山阴回来的路上还闹过笑话。当时铁雷告知王葛“雷的马”后,问:“那你猜,你铁风阿叔的坐骑叫什么?”   王葛:“风……的马?”   然后铁雷用一种“你咋会这么想”的眼神瞅她,嚷道:“载风!你铁风阿叔的坐骑叫载风。”   言归正传。   铁雷牵稳雷的马,教王葛:“学骑马,先学上马。来!”他脚尖画个圈,此处是她上马之前站的位置。   王葛跟着这声大嗓门,揣足气势,走到圈内,仰头,马鞍比她高多了。不怕!   前世她只在景区骑过几次马,当时好像全是被景区人员托上去的。马镫三角状,按她身高来说也挺高了,其为木芯包铜所制。   她努力回想见过的上马动作,不能抓马,只能抓鞍,然后模拟抓鞍的姿势,目光询问铁雷:对不对啊?   铁雷一昂首:上马。   那就是对了。王葛紧抓后鞍桥,坏了,这样左脚没法上镫。松手,先踩稳镫,手却只能够着前鞍桥。没关系,马镫是悬垂的,能活动,她一脚在镫、另脚在地上小蹦两下。   远处,桓真瞧得直乐。他过来,一是昨天事多,忘了把风雷木牌给她看;二则想看王葛是不是做什么事都有天分,就提前叮嘱铁雷教骑术要严厉。   王葛蹦到合适位置,右手抓紧后鞍桥了。只要铁雷不言语,她就假装自己做得很对。   哈!她暗暗使劲,上马。   不行。马鞍绑得不如她想象的紧,随着她拽,活动了。   铁雷扶正回去,提醒:“脚也使力,不要全用在手上。”   “是。”她态度端正,脚尖奋力点,趁向上力道冲击。   哈!吶喊之声刚从心内掀起,再次夭折。   踏踏踏……   踏踏踏……   她不断小跳,移动脚下,重新择好上马的最佳点,右脚尖狠点地面。   哈!   又失败了。   雷的马不耐烦了,打个嚏,扬鬃。铁雷发出低斥声,雷的马立刻老实。   再试一次。王葛紧抿唇,心里没发出不吉利的攒劲之“哈”,很气愤,还是不行。   左腿酸了,她先从马镫上撤下来。   “呼!哈呼、哈呼!”王葛连续深呼吸。铁雷憋笑憋得难受,侧脸,下巴抖动的全是坑。   “雷的马!”她学铁雷吼叫,改策略,先让雷的马知道她是熟人。左腿重新踩镫,右脚跟离地、脚尖用力。“哈!”她喊出了声。   “噗……”铁雷再也忍不住,喷笑出声。   王葛觉得要是对方不笑,自己这回可能登鞍成功了。   “雷的马!”第五次,失败。   第六次,第七、第八……第十二次。   左腿实在踩不牢镫了,王葛从马头绕到另侧,寻位置。   铁雷瞪眼:“干什么?回来!”还想从对面上马?   “是。”她耷拉着脸重返。不好当着旁人甩腿,就狠捶两下,缓冲酸疼。不管了,她上镫、右脚奋力蹬地,双臂同时发力,提高嗓门,此次不信不成功!   “雷的马!”   上来了。   对于没一点骑术的王葛来说,马鞍相当于在马背上又架了个马扎,除了离地面更高,她根本感受不到其作用。还有,缰绳为什么细得跟鞋带似的?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铁雷调节马镫,牵马缓走,告知王葛从现在开始,要放松,不要随意夹马腹。   “是。”王葛竖起耳朵聆听经验,但可恶的铁教练提醒刚才一句后,竟然没话了。   雷的马绕着空地走,从桓真处路过两趟后,铁雷道:“王匠师,还怕么?”   “不怕了。”这是实话,马背很稳,她的腰背也放松,而且她信任铁雷。   “雷的马,加速。”   马蹄由走变小跑,主要是颠,速度并没提的很快。铁雷跟着这个速度跑,风拂面,王葛并不恐高,两圈后就熟悉了这种跑动。   又一圈后,她喊:“铁阿叔,你不用跟着跑了,我能行。”   铁雷下令:“雷的马,绕小圈。”他比划手势,坐骑嘶叫,表示明白。   马背上,王葛回首,看着铁雷松手,再看前方道路,全是割草后的草茬和拔草后的浅坑。第四次路过桓真了,她瞥到白容纯净的大眼睛,匆忙中和它对视,她笑得眯起眼睛。   好肆意!她很快就会骑马远行,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即将踏上的征程,肯定比脚下还难行!可她不怕。   她就要加入真正的战争了!为了千千万万和自家人一样的百姓,为了让朝廷更重视百匠争鸣的意义,她,王葛,一定会尽所能守护这个大晋!她从不自负,但也不会轻视自己。   “驾,雷的马!” 第274章 262 伤兵   “驾,白容!”   曙光照透呛人的黄土,马背上,王葛回首。   呼!   一匹棕马卷着飓风从她旁边超过,两骑并行的霎那间隔不足三尺。是司马冲。   “跟上来啊葛阿姊。”王恬也越过。   这俩人从离开踱衣县境就开始较劲了,越是这种难行的小道,他们越是你追我逐,乐此不疲。   周围飞尘终于变薄,她看到桓真了。王葛知道对方骑术精湛,一直在最后是为照顾她,若他也像司马冲和王恬,动辄甩开她好几里路,她遭遇危险根本来不及救。   可王葛前世今生加起来的岁数,足能当对方的长辈了,因此她时不时回首,反而怕落下了桓真。   今日是仲冬初三,王葛离家的第六天。   她是到了县署后,才知道护送她的三匠徒是桓真、王恬和司马冲,三人都是亭佐身份。   要去的边郡是玄菟郡,根据桓县令的描述,她觉得应该是前世的沈阳。从会稽郡至玄菟郡,走最近的路线也得大半年。桓县令讲的很明白,距离近的边郡,和王葛想法相同的匠人群集,去了没多大利处,徒耗时间。   而玄菟郡不同,境地太偏远,气候也不好,尤其到了冬季非常冷。境内的夫余国跟西边的徒河鲜卑、东北的挹娄族、以及当地土著部落常年发生战争;再有就是高句丽对南沃沮、挹娄族对北沃沮的打杀抢掠。仅挹娄土界就广袤数千里,郡署兵力有限,一直鞭长莫及。   虽然去这么远的地方,路上耗时长,可郡竞逐赛易考啊,远比在普通边郡考个六七年强。   王葛相信桓县令,他看好玄菟郡,她便断然放弃他提供的另两处边郡。   出会稽郡前,四人按桓县令嘱咐的,先去郡都亭,由都亭长安排离开扬州境的路线。王葛这才知道真的发生战争了,原本该一路向北走丹阳郡,但都亭长让四人向西,绕开萧山走宣城郡南,至庐阳郡后,听从那里的县级都亭长安排。   线路一迂,就多了数百里路。王葛有心理准备,执辔扬鞭,大喝:“白容,驾!”   晚霞夕阳,枯林惊鸟,四人终于按计划赶到瞭望山亭,今晚的投宿地。   山指的就是萧山,但此亭距离萧山其实尚远。   亭驿验过路引后,带他们去住舍,人累马疲,谁都无心欣赏艳丽斜阳。不过晚食过后,王恬、司马冲就恢复精神,在院里又打起来了。   王葛单独住,和桓真他们的院子隔道矮土墙。屋子无窗,打开门想透进点月光,没多会儿,感觉屋内比外头都冷。   她把草席拖到庭院,平躺,无风,望着星辰,想起去年和大母在院里守滚灯的时候了。离家前夜,大母告诉她,二叔许意乡里一娘子,那家人也中意二叔,可惜她没机会见这位二叔母。更遗憾的是没见到虎头,她特意绕到清河庄,给一放牛孩童五个钱,打听来的消息是小学确实月底不休。   不知道三年后再见虎头,她能一眼认出他么?   这时院外传来极吵的动静,王葛立即起身,院门被敲响。   “谁?”她问的时候,桓真跳上墙头。   他让王葛别动,在墙上走到临近东西外墙处,站住。东西外墙上面有荆棘刺,但这个位置已经将堵在门口的人全看清了。   是伤兵!   有两人被抬着,还有被搀扶的,加起来十二人。   刚才敲门的亭驿仰头恳求:“亭佐,实在没地方了,今夜还要来一些伤兵,能不能让小娘子跟你们并一院?”   “能。不过此院小,腾我们那院吧,给我们片刻时间收拾行囊。”说完,桓真向王葛指下她的院门,再指他自己。然后他跳回去,开了院门,喊伤兵先进院。   王葛慌忙把席子又拖回屋里,来到院门跟前等着。   “啊……”   “慢些慢些。”   隔墙内撕心裂肺的惨呼声吓王葛一跳,幸好桓真敲门了:“开吧,是我们。”   进来后,他闩好院门,四人默默进屋,行囊都少,随意往里一扔。半敞门缝,桓真再打量一眼土墙,对王葛说道:“是伤兵。他们穿的是会稽郡的兵衣。”   四人就在门口位置围成小圈坐下。   王恬兴奋道:“桓阿兄,要不要打听他们在哪打仗,然后我们直取敌营……”   “嗤。”司马冲缺了颗门牙,讥讽声带着独特哨音,格外响亮。   桓真一压手,二人才没吵起来。他道:“阿恬,还记得在山谷诛杀的祖涣么?”   “记得,那贼首被我一棍敲死的。”   司马冲已经习惯对方好吹嘘了。“哼,祖涣也配叫贼首?”   桓真又一次压手:“冲兄说的没错,祖涣绝非贼首。都亭长让我们绕开萧山的原因,从这些伤兵可看出端倪。”   王恬、司马冲异口同声:“萧山是战场?”一旦冲破此防线,可就直达山阴了!   司马冲疑惑:“如果真起战争了,叛军之首会是谁?谁能指使祖涣,还有沈、钱二族行事?”   桓真:“都亭长让我们进入宣城郡后,走宁国县、安吴、临城县,过江进入庐江郡境。所以宣城郡内,北至首县宛陵,南至泾县,都非周全之地。所以叛军首领除了掌控住吴郡、吴兴郡,也几乎掌控了宣城……”   王葛听得云里雾里,都亭长说路线时她也在,并未把她支开,现在桓真讲的更细,她还是听不懂。   “我懂了!”王恬一拍膝:“贼首是祖约。”   司马冲骂道:“一州刺史谋反,可恶!”   “叛军就在眼前,还去什么边郡立功?司马冲,你敢不敢跟我夜奔萧山,活捉祖约?”   俩人憋气互瞪,桓真问王恬:“你先想好被人反捉怎么办?”   “哼。”王恬无趣,四处打量冷潮的屋子,发现还有个里间,他起身去拣刚才乱扔的行囊。   司马冲怕对方踩自己的行囊,也过去。   那边光线黑,俩人又较劲挡住了月光,争抢间,一物甩飞,落到刚才王恬坐的位置。   糟糕!王葛目瞪口呆……是她缝的月事带,一共缝了五个,以防尴尬突然来临,也好有个让她准备防护手段的缓冲期。刚才三少年就是看到她行囊在那里,也把各自的行囊扔了过去。   王葛轻咳一声,可王恬比她手快,拿起了尴尬的宽布带子,更尴尬的是,他往鼻子一贴:“有艾草味?葛阿姊,干啥用的?” 第275章 263 留乡亭   王葛将两世的职业假笑经验发挥到了极致:“护目用。有时专注制器,很累眼。”   王恬把宽布带往眼上一蒙:“是这样吗?咦?还有四个布鼻,我知道了,是用来穿绳的。”   “嗯,是。”   行囊那边还掉出一个,司马冲拿着过来,一边弹掉沾的土,每弹一下,王葛的牙都暗暗搓一下。同样的,他把布条往眼上一蒙:“白天睡不着也能用,宽度、长度都刚好。”   王葛心中有个小王葛不断捶自己胸膛,余光察觉桓真在盯布条,她索性道:“郎君们喜欢,就拿去用。”   桓真果然问:“那你还够用么?”   王葛维持着假笑望向他:“够。”   已经这样了,不如大大方方,一人送一个。   屋舍的里间堆满杂物,跺死两只鼠后,里屋被司马冲和王恬闹腾的全是尘土味。   桓真去找亭驿,扛回来一床被子、两捆稻草。“确实又有伤兵来望月亭,被褥、草席都得留给伤兵用。”   王葛把草铺平在地上,说道:“有干草就很好了。”   被子也少,桓真和王恬凑合盖一床。明天得早赶路,王葛铺好草,三个少年回外屋躺下。两个屋是用草帘子隔开的,草帘只有半截,跟没有差不多。不过出门在外,几人年纪也都小,没必要忌讳啥。   桓真并不因周围住满了兵就放松警惕,外屋门被他留了条缝。他提出件事商议,声音稍高,让王葛也能听清:“明天我们过江后,还要路过三岔亭,照这种情形,路途肯定拥挤不好行,江船或许也都征成战船。我建议勿等早食了,寅正就出发,如何?”   倘若他猜的对,战场在萧山,那富春江就是双方的水路枢纽。三岔亭的位置也特殊,在吴兴郡内,北接新安郡与吴郡,东靠江河,若别郡往会稽郡输送兵力,一定会争夺三岔亭和富春江两岸。   王恬:“我听桓阿兄的。”   司马冲:“嗯。”   王葛:“我也没问题。”连日骑马,身体怎可能没问题,但她拼的是自己的前程,只要死不了,就必须克服!   说是寅正出发,但四人寅初就都准备好。因为要减轻马匹负重,每个人的行囊都很简单,王葛盛刀具的箧笥颇沉,由桓真背负。去马厩,棚内的马都满了,他们的四匹坐骑挨着,都还算精神,共享的食槽内有未吃完的草料,桓真吹亮火折子照,水槽内的水也不脏,可见亭驿并未因战马增多疏忽照料。   马蹄急促,星光斜铺,压低至前路的尽头。   “驾!”   又出发了。   《汉书地理志》中,关于萧山的记载为:余暨,萧山,潘水所出,东入海,莽曰余衍。   经桓真解释,王葛知晓其意为:萧山在会稽郡的余暨县境内,潘水从萧山流出,由东入海,到了莽朝时,余暨县改名为余衍县。   余暨县也好,或余衍,都成为历史,在吴国黄龙元年,又改为永兴县,此后一直未改。   王葛很喜欢听这些地理知识,地理中包含着历史变迁。虎头和她说了,清河庄就请了一位讲解《地理志》的纪夫子,本来讲几次学就要离开的,结果学童们齐齐拜倒在纪夫子精舍前,感动了夫子,才多挽留一段时日。   “桓郎君是将《地理志》通篇背下来了么?”   “对。这次去玄菟郡是绝好机会,可将山水一一对照。”   “若有闲时,我能向郎君请教《地理志》么?”   “可。”   王葛开怀不已,当身处实际地域中,自身只感渺小,是很难将路过的郡县、山水,跟前世学到的地理知识重迭挂钩的,何况她地理、历史都不好。   马不能持续快跑,天大亮后,四人到达野亭“留乡亭”。马补充草料,四人一边看亭吏忙活,一边商议接下来的线路。   尽管线路是早定好的,但每行一处,必须由上段路线实际所遇总结经验,看需不需要调整后面的路,跟不能纸上谈兵是一个道理。   确实如桓真预料,天初亮时,官道上就有运送物资的车往望山亭方向驶,又行了一段路后,便遇到徒步的兵卒了。四人得时时让道而行,遇到大量步兵时,尽管对方也有认为他们四个有急事先行让道的,但他们岂能不管不顾纵马而过,扬起尘土呛那些保家卫国的勇士。   一点点的耽误,现在是比最开始的计划提前一时辰到了留乡亭,但再耽误下去,甚至渡江时难寻船,说不定天黑前到不了三岔亭。   桓真低声道:“大量兵卒返回郡地,我观察他们神色,除伤重者,不见颓丧。这是好兆头。”   司马冲:“战争要结束了?”   王恬:“这有什么稀奇,逆贼全都不经打!”   这时亭吏从马厩出来,四人息声。亭吏问:“诸亭佐,路上可要带些草料?”   司马冲、王恬异口同声:“带。”   桓真朝二人压手,问亭吏:“要钱么?”   亭吏“嘿”声一笑,说道:“一捆草料一升谷粮,你们应该没带谷粮,七……六个钱也行。”   桓真冷脸:“你为维持生活,卖草料可以。但一捆茅草竟敢卖一升粮,贪心过了!且按市价,新粮是五个钱一升,到你这里变成七个钱一升,我劝你别耍小聪明,搭上命!”   亭吏满脸委屈和作难:“你们路上应该看到了,打仗了,好马离不开好草料,此时外头的草料肆还不知啥情况。听说粮商各个害怕,周围乡里的粮肆关了一大半哪。我也是为你们好,怕前头路上更贵才好心问你们。唉,算了算了,当我没提。”   王恬问桓真:“我找亭长告发这竖夫吧?”   亭吏气得满脸通红,竖子讲话不知遮掩,他都听到了。   司马冲:“告发无用,你看他惧怕么?”   王恬:“他和亭长一伙的?”   亭吏脚歪,差点绊倒自己。   王恬更恼:“瞧!他都不解释!”   亭吏回身。   司马冲:“解释更显心虚。”   亭吏推起粪车急走……就不该多嘴问这伙穷吏。   “哪去?”王恬挥棍喝住此人:“茅房在哪?”   “随处溺。我没扯谎,真随处溺,不然就得走到亭署那。”他往北使劲点嗒手指,憋着怒火道:“草料已经放在槽内了,我还得清理别处的马厩,你们自行牵马离去。”   当亭吏返回这里后,气得破口大骂,棚后头多了三坨粪不说,土墙上还被刻了三个大字,他找识字的人来看,这三个字是:随、处、溺。 第276章 264 富春江   小小亭吏抬粮价、草料价就罢了,还不知错,此事越想……   “绝不能放过他们!”司马冲越想越气,要不是怕大闹留乡亭会吃亏,他刚才真想揪住竖吏去找亭长对质。大兄之职就是监察官员,可恨污吏就如鼠患一样,屡禁不止,才累得大兄郁气渐渐沉于心,患了疾。   王葛对贪官污吏的恨,一点儿不输司马冲。纵观历史长河,贪官污吏就是乱世之兆,从无例外!似桓县令一样刚直清正的官长或许很多,可如刚才那竖吏者,必定也不少。   想到桓县令,王葛摸了下腰侧的布囊,里面盛着一抔泥土,是离开县署时桓县令赠的。   当时桓县令肃容叮嘱:“别处再好,不如故土好。王匠师,此去珍重。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   王葛惊奇,原来西游里的情节来源于生活啊。   所以她在投宿留乡亭时特别感怀:留乡,留恋家乡。可恨遇见这竖吏,此人或许还上下勾结,简直玷污了“留乡”的好寓意!   巧了,此时此刻,桓县令刚视察完新犁回县署,抖掉衣上泥土时,也想起赠王葛乡土一事了。王葛之名,早晚会传到各边郡,班输童子、特等匠工,在玄菟郡那种地方不会引起重视,但她会改良兵械、掌握曲辕犁之技,就太珍贵了。   新犁要先报至朝廷,然后由司州往外推广,等到了各边郡都不知哪年了。可以说,哪处有王葛,哪处先占利。   更衣后,门下史求见,问道:“县令可知山阴县的彭贾人?”   “知道。”   “彭贾人遣管事来找媒吏,彭贾人之子彭三郎丧妻已近一年,闻王葛匠师贤名,要向王家提亲。”   桓县令脸绷着,展开案牍后,讥讽道:“丧妻已近一年?我看,是刚过半年吧。”   “提亲嘛,当然都往好了说。”   “彭三郎嫡出、庶出?可有子女?”   “彭贾人无妾,他家儿郎均是嫡出。彭三郎有一女,十岁;一子,五岁。”   桓县令“呵”一声:“王葛才十一!”   门下史:“是啊,真应了这门亲,王匠师以后怎么跟假子假女相处?更别提教养了。但彭家已经找了媒吏,媒吏就得去苇亭,我担心王匠师不在,她家人被那管事说动了心,以为是桩好亲怎么办?那管事还吐露,彭氏已经开始建船肆了。”   桓县令明白门下史的意思,王葛除了是木匠师,也是船匠师,王家人听媒吏提及这点时,会更中意彭氏。他摇头道:“不,就算不提船肆,也掩盖不了彭族之富。一管事怎敢私议船肆这等事?定是彭贾人特意嘱咐的,真正目的,是表明彭族跟郡署利益相关,他彭贾人非寻常大贾。”   门下史脸色难看:向谁表明?当然是向县令表明,说难听些,是威胁县令勿要干扰这门亲事。   “这也太嚣张了。”他气愤道。自己这些吏,全都倚仗着桓县令,辱官长就是辱他们。   桓县令:“彭家人来的不是时候,曲辕犁是大事。明日起,抽调闲吏,每人都要学懂曲辕犁,然后划分乡里区域,先教贫乡农户使用。乡所之吏同样。”   “是。”门下史立觉解气,先把媒吏支出去几天,晾着那彭管事。   “此事躲不过,你亲去苇亭,让亭长问一下王家长辈的意思。”   这门亲到底是王家的私事,桓县令再看重王葛,也不能越过她长辈回绝彭贾人。但只要王家敢拒,彭氏就休想在踱衣县撒野。   未正时候,王葛四人到富春江了。   放眼望,青色的江水平缓流淌,两岸翠绿之山高矮不同,层层迭迭。与翠绿之色截然不同的是地上的浅草,已经尽黄,这种极致明亮的黄,一直延伸到每座山脚。   景美无用,没有船。   离开留乡亭后,沿途的野亭他们都没进,不知附近江岸的情况,王恬爬高观望,没发现屋舍,无百姓聚集生活之地。   听从桓真意见,他们朝上游走。   小半个时辰后,岸与矮山相连,树增多,四人下马。王恬纳闷:“怎么连艘渔船都没有?”   司马冲:“知道打仗了,你敢出来捕鱼?”   “为何不敢,不捕鱼吃什么?”   这俩人但凡闲下来就得吵,王葛全当听不见,桓真把坐骑交给她,只身快行,没入前方林间。   约莫着一刻过去,桓真未归。   两刻过去,司马冲、王恬不吵了。   三刻过去,司马冲道:“你俩站这看好马,我去找他。王恬不许乱跑。”待他身影不见,王恬才抠泥块朝江里扔,不停扔,仿佛扔的是司马冲。   “王郎君,你会打水漂么?”王葛问。   “当然。”小少年立即抛开不愉快,挑拣扁平石子,用力平抛而出。   兜、兜、兜……石子奔着江心去,激起环环水鳞。   王葛惊讶坏了,她原是想个法让王恬别再生气的,没料到这小少年是个打水漂的绝世高手。   “咋样?”他乐得摇头晃脑。   王葛也拣个石片,平抛,石子蹦了三下就沉了。   “你该这样使力。”王恬认真教她。   王葛学着再抛出一石子。   “不对不对。”   二人玩得高兴时,桓真回来了。怎么司马冲没跟他一起?   三人四骑继续朝上游走,桓真把发现战船的事告诉他们,他来去匆匆,只看到战场散落着好些箭矢,正在清理装车。“司马从事史、谢贼曹史都在那,我让司马冲先过去见他兄长。看样子,战争是结束了。”   “逆军之首是祖约么?”   “我哪敢问。”   “那我们能渡江么?”   “这事得由司马冲问。”   山重水复疑无路,转个弯后,江面景象大变。果然,大大小小的战船林立,一直延伸进淡薄的江雾里,乍看前方跟幅画似的。   大晋的水军还跟汉时一样,叫“楼船军”,战斗的水兵叫“楼船士”,负责行船的水兵叫“棹卒”。   走近了,王葛看到确实如桓真所说,江里、地面有好些箭矢,但他没说有些还扎在尸体上。岸边不少地方被染红,兵卒们不仅要运走尸体、回收武器,还要掘土扬沙,恢复江岸颜色。   王葛双目微缩,她看到最近的两艘大战船甲板上,立有拍竿。此兵械是她在急训营期间,改良船模时展露的,这么快就用上了。她立即观察舵,果然,能看清的船只,有一半都是开孔舵!   假子、假女:丈夫前妻的子、女;或妻子前夫的子、女。 第277章 265 司隶徒兵   此处是战场边缘,有不少百姓装扮的渡客等候,王葛再次增长见识,渡客中不止有携带牲畜者,还有载货的牛车、骡车,看车辙印,载的物应该很沉。看来民渡的大船区分载人和载货,她去南山时乘坐的楼船,就是只载人的。   三人向驻守在防线的郡兵出示过所,进入战场区。   走不多时,桓真向岸边示意:“那郎君就是司马从事史。”他不知王葛是见过对方的。   王恬只闻司马道继之名,未见过其人,一向爱闹腾的少年挡着半边脸催促:“桓阿兄,快,快走。”   桓真失笑:“得罪人家的小女娘,现在知道怕了?”   王葛皱眉,原来王恬也记得吓坏司马南弟的事,不然怎么害怕被她阿父看到。“等等,王郎君。”   “啊?”王恬仅回首一下,又拉着桓真往车马多的地方走,可这回没拽动桓真,因为后者察觉出王葛神情有异了。   “王郎君。”   王恬回过身,“不对!”这少年突然意识到想岔了,司马从事史根本不认识他,反而认识桓真,他立即到桓真另一侧,挡住对方。   不等王恬疑惑,王葛郑重问:“郎君刚才提及的小女娘,是我同门司马南弟么?”   桓真点头:“嗯。”   “那我知道王郎君不敢跟司马从事史会面的原因了。南弟是我同门,也是我友。不瞒郎君,你一直记得的旧事,我友也未忘,且她小小年纪,始终误以为那件事是她之过,每想起就自责不已,羞愧难安。此去边郡不知几年,旧事过错,不宜再拖,烦请王郎君书于信,向我友道声失礼。”   “我……”王恬面红耳赤,“我、哎呀,我那时真不是故意的。”   “王郎君将情由写明,我友才会明白。”   “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才不写!”他赌了气,问桓真:“阿兄站哪边?要是你也逼我写,我就不去边郡了。”他再恼怒看王葛一眼,跑往树林中。他的坐骑“如弈”立即追他而去。   “你别乱走。”桓真叮嘱王葛后,把司马冲的坐骑也牵上,阿恬无拘束惯了,可别一气之下乱跑,耽搁了行程。   王葛牵着白容往回走,靠近战场边缘后,渡客中也有女娘,她不再那么显眼了。刚才为南弟出头,确实莽撞,不过也没什么后悔的。记得在古墓山,南弟有几夜在她斗帐里睡,小女娘做噩梦时发出含糊的哭声“我没尿裤、我不害怕”,令她怜惜不已。   如果错全在南弟,以王恬的性格,怎会不敢面对司马从事史?   有些成人认为的小事,对孩子来说,就是甩不掉的噩梦。南弟要去洛阳了,如果能收到王恬的歉意,以自己对南弟的了解,小女郎一定会欢喜接受,抛掉往事。   司马道继眼力好,偶一侧首,先被白驹吸引,然后看到了王葛。他立于此地,就是在等她。   “王匠师。”他过来,抚下马背,赞道:“白驹不错。”   “王葛见过从事史。它叫白容,是桓县令赠的。”王葛揖礼,暗道,原来司马绍真是黄须,不过缣巾下露出的是黑发,莫非染的?   “河西马,耐跋涉。阿冲跟我说了,你们要去玄菟郡。”   “是。”王葛脸皮厚,顺势问:“从事史,我们此行有四人、四骑,今天能渡江吗?”   “哈哈,能。”司马道继说完,一直负于后的左手伸前,将不足尺长的箧笥递与王葛,“打开。”   她依言,箧笥内仅有一块半尺长、三寸宽的铜牌,正面刻六字:司隶徒兵王葛,附司隶印鉴,背面空白。   何意?她隐有猜测,但不敢相信。   “官长为司隶校尉,司隶署之职,纠上检下……”   司马道继跟王葛讲述铜牌含义时,桓真找到了王恬。事实证明,他还是估轻了阿恬的没心没肺,司马冲正跟一人角抵,王恬兴致冲冲挤在人群里叫喝。   跟司马冲角抵之人,竟是司马韬。   这厮怎么也在?   要糟,难道真应了族叔之言,有勇夫和他想的一样,也去边郡挣战功?   “阿真。”有人唤他,桓真望过去,没听错,是刘清。   “你也渡江?”二人同时问对方,呵,那就不必回了。   桓真问:“你和司马韬一起?”   “是。”刘清极少惆怅,和桓真往安静处走,苦笑道:“五百怂夫啊,唉,我等还是小瞧了荆棘坡之战,败绩传得沸沸扬扬,在山阴呆不下去了。”   桓真跟着苦笑:“人外有人,你我跟匠人比勇,不输则已……”   “输必惊人,哈哈。”二人又想到一起。   桓真看向刘清过来处,那里倚树坐着一中年布衣郎君,此人身边只搁一布裹,看形状,裹的是一长形箧笥。紧邻的树下拴了三匹马。若刘清愿意告诉他渡江目的,正好可借他的疑惑举止说出来,对方当没看见,桓真也就不问了。   角抵那边骤然暴喝,紧接着来了一郡兵,瞧热闹的鸟兽散,只剩下坐地呼喘的俩赛斗者。   王恬跑过来,朝刘清仰起笑脸:“刘阿兄,我听司马韬说你们去边郡,去哪处边郡呀?”   刘清弹他脑门儿一下,找司马韬算账。王恬“哎哟”一声揉头,真疼,使那么大劲干啥。   桓真:“该。”好在刘清明白王恬冒失打听消息是不和他见外,否则哪是弹脑门惩罚。   司马冲赢了角抵,笑咧着嘴过来,得意的忘记门牙有洞了。“嗯?王葛呢?”   桓真故作惊变:“刚才还在呢?”   王恬不安,观望四周,收回目光后被桓真瞪住,心虚道:“桓阿兄,我们先找人。”   岸边,王葛揖礼相送从事史,谁敢想啊,一刻时间的交谈,又改变了她的人生。   从接受铜牌起,她就是吏了,非普通之吏!通过从事史的讲述,某种程度上,可将“司隶徒兵”视为后世明朝的锦衣卫。自成帝时期起,改司隶署置下的二千“中都官徒隶”为“徒兵”。徒兵的选拔,大部分仍出自京都各地狱卒,但也有少部分出自护军,总的来说,选拔权由官长司隶校尉掌控。   但是,成帝也赋予了十二位司隶从事史一项特权,就是每名从事史,可举荐一人为徒兵,这个名额不能超,不能被别处选来的人补。司马道继这些年从未使用这项特权,如今举荐王葛,她明白,或许对方的确如刚才所说,欣赏她才能,但至少有一半原因是报恩。   当时离开山阴不久,司马冲就郑重向她道谢了,言疾医真的查出他大兄有疾,幸亏发现早。   “呼……”王葛压抑着激动,倒腾行囊,把箧笥放到布裹正中。刚才从事史讲完后,问她听没听明白,她立即把留乡亭的竖吏告发了,从事史收了笑,赞她:“做得好。”   她明白,告对了。   竖吏做的事,绝非一两人倒卖草料那么简单!   司隶校尉之下的官吏有:从事史,假佐,徒隶(狱卒)。本文涉及的“徒兵”,以及允许女郎为徒兵,纯属杜撰。 第278章 266 第266江船再相逢   王葛知道自己早晚要为吏,有心理准备是一回事,真成为了吏,心情还是挺复杂的,有窃喜与憧憬,也有对未知的隐隐惶恐。毕竟司隶徒兵不同寻常的底层吏,她往后得罪的人得更多了。   不知桓真找到王恬没有?她爱惜的摸摸白容,牵上它往战场区深处走。刚才跟桓真分开的地方,巧了,他正从相对方向来,牵着迢递,走得不紧不慢。   “桓郎君。”   “放心,司马冲带阿恬去找从事史了,阿恬愿意认错了。”既然认,就得诚心,索性把信简交给小女娘的阿父。   “也是我说话太冲,王郎君直率又有担当,我应当再委婉点的。”   “你委婉,他就会装着听不懂。”   王葛被逗笑,知道王恬确实没怪她。“桓郎君,刚才司马从事史见我了,给我此物。”她把藏在左袖袋的铜牌递给桓真,对这个时代的见识,目前来说她肯定比不过对方,而桓真对自家来说,不仅是恩人,也是唯一可信的外人。   受司隶徒兵之职,绝不能连桓真都瞒。   桓真察看铜牌,别看表面微皱眉头,心里其实惊涛骇浪!他才走开半个时辰,王葛怎么成了司隶徒兵?   “铜牌为真。”他确信:“在司隶署,高于徒兵的职务是假佐,共三十六人,负责文书传达,其铜牌背面刻有虎纹;再之上,是从事史,共十二人,可察举诸州百官,其铜牌背面刻有虎爪;最高官长是校尉,品秩在九卿之下,但权重,可劾奏三公,铜牌背面是虎首。你有位同门叫卞恣,她大父就是……”   王葛点头,明白了。记得去古墓山途中,卞恣还问过她:“你知道我大父是谁么?”   这回知道了。   桓真递归铜牌:“保管好,别跟旁人说。”   “是。”   “从事史告诉你如何传递消息了么?”   “告诉了。”   “头几次传消息前,先跟我说。”   “嗯。”   “有些吏,别看职位低,背后势力盘根错节,比如留乡亭的竖吏。你记住,凡负责喂马者,必是亭长亲信。”   王葛惊讶,在苇亭,起初是阿禾负责马厩的杂役,后来转给大父母,原以为桓郎君照顾自家,免开荒受累,没想到还有更深的含义。   桓真细致解释:“公文急信传递,往往轻车快马。在驿站匆匆换乘时,吏马从何方来、往何处走?有的吏一路奔波,难免抱怨几句,负责马厩的亭吏注意观察,甚至从乡音上,都能发现细枝末节。这种事,我让铁雷教过王禾,也教过你大父。”他们没告诉你么?   王葛看懂他眼神,再次微张嘴、摇头,大父和阿禾的嘴真严啊。差点忘了另件正事,她赶紧说:“我已经向从事史告发那亭吏了,会连亭长一起查么?”   “那就是从事史的事了。刚才我提醒这些,是怕你刚进司隶署,在不知深浅、不查明原由时就行告发之举,到时无辜之人冤屈,你也深陷沼泽。留乡亭这桩事,亭长就算没参与,也是纵容者。你自身正,不用怕。”   那就好。王葛自省,权越重,越得秉持公正,绝不能凭自己的喜好判断别人的对错。“我知道了。还有,从事史说,今日我们可渡江。”   “我已从司马冲那知晓。再等半个时辰吧,快了。”   桓真估算的没错,等船驶离时已经酉时。   王恬紧挨栏杆,向司马从事史挥手道别,司马冲在朝谢奕挥手。看王恬那亲切劲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司马道继的阿弟。   “葛阿姊,瞧见了吧,从事史原谅我了。”   “瞧见了。”这少年性格真好,不记仇。   司马道继失笑,其实他目送的是王葛。从这次会面可看出,对方疑他身体有恙一事,非戏弄阿冲。但当时疾医说了,他患病日浅,只有诊脉才能察觉异状。她是凭何察觉的呢?   之后的事更巧,他见到王长豫,故意把此事当成奇闻讲述。王长豫便请医诊脉,竟然也患心疾,比他严重!   “留乡亭。”他呢喃着。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会稽郡的战争,看来还未结束啊。罢了,他来查吧,让长豫歇几日。   船上,王葛看不到从事史身影后,才沿甲板的栏杆走。普通渡客是不能上甲板的,毕竟这是战船,临时充民渡船而已。李羔在船首,和王葛错身时,二人都觉得对方些许眼熟。   从哪见过么?   王葛先想起来了:“是李阿伯么?”   李羔也想起来了:“王匠工?不,该称女郎为王匠师了。”   李羔,就是王葛初去南山修学时,在楼船上遇到的李郎君。二人两次相见都是在江面大船上,这也太巧了!   桓真、王恬并排,歪着头打量喜气洋洋的王葛和李羔。司马冲不认识李羔,问桓真:“那郎君也是苇亭的?”   “柀亭,李亭佐。”   司马冲惊讶,柀亭可不一般,属于防戍亭,在山阴境仅次于郡都亭。   “你仨瞧什么呢?”被揍肿一边腮的司马韬加入歪头队伍。   “嗤。手下败将,一边去。”司马冲又发出独特的哨嗤音。   “要不是你耍赖,能赢我?”   “不服,再来啊?”   李羔耳听八方,朝这边吼:“船上不许斗殴!”转而笑对王葛,一脸爽朗相。   刘清过来,问桓真:“呆会儿下船么?”   “第二渡口下。”   “我们也是。”   王恬:“刘阿兄,你发现没,和你们一起的郎君,长得好像荆棘坡十三坡道那个马匠郎。”   桓真都替刘清尴尬,挠了挠鼻侧。   “啊。是很像。”   “你们是不是想威胁马匠郎去边郡,没逮着人,只逮着他兄弟了?”   刘清展臂,夹住这臭小子的脖子:“说,是不是桓真让你问的?”   “嘻,被刘阿兄看穿了。”   “啧!”桓真摊手:“我可真冤。”   “好吧好吧,再瞒没意思了。”刘清放开王恬,三人把着栏杆,船拐弯,天地浸于氤氲,翠山若隐若现,兜转间变幻山貌,富春江之景,果然壮观。“此次郡武比,马匠郎扬名山阴,我等……哈哈,总不能白踩勇夫名头吧。他那个年纪不去边郡闯,熬到老也只是初级匠师,我和阿韬做他的匠徒,保他平安,彼此得益。”   桓真眉头一动:看来郡署、匠师大比的考官,都对王葛保护周密,没把狼钩刺是她所制传出去。她同组的两名匠郎一定被叮嘱了,有苦不敢说。 第279章 267 忍气   “可惜啊,马匠郎归家后就病了,无法远行。时间不等人,好在他兄长也是天工技能的木匠师。”刘清说的过程中,王恬不停得大口喝风。不行,阿兄教的憋气大法不管用了,啥马匠郎啊,咋到现在还以为败给了马匠郎?该找的人是葛阿姊!葛阿姊就在船首!   刘清揪住王恬的羊角髻,把他脸别过来。“江风这么凉,当心肚子疼。”   桓真左右观望:“司马冲呢,哪去了?”   王恬:“我去找!”   支走王恬,刘清瞥向船首方向,看回桓真:“马匠郎才能一般,其族以制木为业,族人中不见天赋强者。然后我想,是不是一开始就怀疑错了,忽略了和他同组的小匠娘?”   “你全知道了?”桓真警觉。   “为防止种种改良兵械图泄露,关于十三坡道的考生情况,考官、匠吏、游徼,包括贼曹史,全被下了令守密,确实不好打听。但是从兵匠师录取的匠娘数入手,就好查多了。只有三名匠娘考中,按年纪排除,我找到了王葛的履历。”   刘清手拍栏杆,叹道:“她自去年开始考,匠童、匠工、准匠师,全为头等,再就是更难得的班输童子称号。她还是船匠师,这次匠师大比,是考第二个初级匠师,又得了特等。如此峥嵘人物啊,我却先入为主,因她是巧绝技能的考生、是女郎、还有年龄,未把她放在眼里。”   “现在知道也……太晚了。”   刘清:“不晚。解开心中惑,足矣。桓真,你们仅是以匠徒身份去边郡,到边郡后,就要和匠师分开行事,王葛再有匠人天赋,也帮不了你们挣战功。”   “挣战功?刘清,莫要以己度人。我三人是奉县令之命,送王匠师去边郡考郡竞逐赛,和你二人暗度陈仓的目的不同。”   “小小初级匠师,劳你三人护送?”   “哎?提醒你,瞧不上王匠师,还会吃亏。”   “那就拭目以待。”   船再次拐弯,第一渡口将到。   李羔去忙事务了,王葛往回走,她早看到桓真旁边有陌生小郎,打算停在丈外距离时,桓真示意她过去。   躲避无用,也躲不了。王葛和刘清揖礼,互道姓名。   这时王恬三人跑回甲板,看渡客下船。雾越来越浓,天黑的很快,船重新进入航道时,舱和甲板上的灯笼陆续点亮。   王葛纳闷不已,她倒是听过古代航海靠星辰定位的说法,但渡江的短途靠什么?真是太神奇了。   王恬随她仰头,问:“葛阿姊,你在看什么?”   王葛记起了航海牵星术,知道有这个方法是一回事,具体使用是另回事。“我在琢磨大雾下,江船是怎么识路的?”   司马韬听到了,语含轻蔑道:“这还用琢磨?跟老马识途一样,每天渡江数趟,别说起雾了,闭着眼也能找对渡口。”他近日才知,被自己恼怒愤恨的马匠郎,根本不是制出狼钩刺者,害他变成怂夫的祸首正是眼前的匠娘王葛!哼,等着吧,他已将此消息散出去了。   司马冲:“老马识途?说的容易,那也得分河流速度、风力大小。”   桓真:“棹卒也得齐心,不能该转向时,有人非要莽撞直行。”   刘清:“非棹卒,怎敢说转向对、还是直行对?不过我等不懂其中道理正常,王匠师是船匠师,怎么也不懂?”   司马韬大声笑:“她的船匠师是从急训营做任务得来的,又不是考的。刚才还往天上看哪,哈哈!”   王葛垂目,忍。桓真挡在她前头,就是不让她吭声的意思。   桓真:“你连这点都打听到了,没打听到做任务得奖励是规则允许的么?所以她不懂就问,没想到遇见个不懂装懂的。”   刘清:“阿韬讲的未必全无道理。王匠师,你做任务成为船匠师有段时间了吧,仍不知江船靠什么辨别方位么?说不过去吧。”   司马韬:“哼,有这种一无所知的船匠师,对其余船匠师公平么?”   司马冲:“等你辞去乡兵去考船匠师再提公不公平,现在你有什么资格替船匠师喊不公?”   司马韬:“哦呦,我没记错的话,乡兵大比,你是败在她手上吧?怎么,粪打你脑子里了?怪不得跟她一样臭!”   司马冲:“你们五百怂夫都打不过她,有脸说我?”   “好啦!”王恬烦了,大声道:“这事我知道,是我阿父给王葛定下的船匠师。谁不服,先告发我阿父。走,葛阿姊,刚才我发现个观景的好地方,渡客少了,我带你去。”   “桓真。”   桓真、司马冲跟上时,司马韬喊他,冲二人比划个抹脖子的动作。   桓真歪下头,回走,猛然发作,顶司马韬一记,将其撞到栏杆上,双脚都离地了。刘清按住司马韬,喝道:“桓真,你想好了,真要动手,你不敌我!”   “那就试试!”   司马冲在旁龇牙,牙洞黑森森的,这个时候没人敢笑他,他连苦荼的背都爬,发起狠来,司马韬更非他对手。   “船上不许斗殴。”李羔来了。   桓真、司马冲下船梯,进舱。   四周都是夜雾,哪有景色可观?王葛、王恬就等在顶舱的木梯口。“我说件事。”桓真道。   按原计划,四人该在第二渡口下,但他认为该改路线,在第三渡口下船。上船前他问过谢奕,近些天,三岔亭周围的道路都不利于行。谢奕不能说原因,桓真也只需知道这点就够了。   “沿第三渡口西行,会把三岔亭北的两个野亭也绕过去,至少远二十里路。今晚夜行,如何?”   王葛三人无异议。坐骑都已经歇过来了,那就夜行,把白天失去的时间补回来。   司马冲问:“刘清、司马韬呢?”   “说是在第二渡口。不管他们。”   木梯响,刘清两个也下来了,马大郎在二层舱,司马韬目含凶焰,应该被刘清劝服了,没再生事继续下舱离去。   有点被动,对方要去哪个边郡?桓真正寻思着,瞅到王葛凝重的神色,他劝道:“不用怕。他们是想对付你,但只会利用别人对付你。”   王恬附和:“嗯。别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没人敢对付你,葛阿姊放心。”   王葛笑着点头:“嗯。我不怕。”她岂能不怕,即使当上小吏,也非世族子弟的对手。所以她要成长,要比刘清这些人更快的成长,在对方变得更强悍前,她先长出保护自己、保护家人的坚韧羽翼。   这一路,她可以靠桓真三人护送,将来呢?必须靠自己! 第280章 268 老狐亭   又到渡口,刘清三人如先前说的下船。   司马冲怀疑:“他们是不是故意不跟咱们同道?”   桓真:“什么可能都有。要么是故意,一旦王葛行程受阻,他们可摆脱干系;要么单纯厌恶我等,不愿同行。我们能做的,就是加快速度赶路,就算刘清、司马韬把王葛去边郡的消息传出去,也追不上我们。”   王恬担忧:“那要是一直追到玄菟郡,在边郡对付葛阿姊怎么办?”他三人到边郡后,可就跟王葛分开了。   王葛:“桓县令交待我了,到边郡后,先把曲辕犁制法告知郡署。”   众人放心了,边郡确实乱,反之,要保护一个人,比别的郡地可严密多了,到时谁想害王葛,非得被玄菟郡署活剐不可。   第三渡口直通官道。   戌正时刻,四人跟李羔告别,借月光疾行。王葛想象身后被两头恶狼追着,连日的疲惫再也不觉。   芙蕖、迢递、白容、如弈,四匹良驹也甩飞蹄子,你追我逐。   次日下午,苇亭。   王翁将程霜、门下史请进主屋,老两口都颇紧张,虽不知门下史是县里的官吏,但一个人的气度是难藏的,再者,程亭长不会没原由把他们从马厩叫回来,还带着这陌生郎君来自家做客。   为显正式,王翁、贾妪把虎头的书案抬到席上,草席太旧,案不大稳,贾妪从墙角的筲箕里随手抓个木片垫案角。   “姥,给我看看。”门下史笑着,把木片讨到手。   程霜小声道:“翁姥,咱们坐下说话。”   门下史待王翁、贾妪坐了后,才跟程霜坐到书案对面。前者端详手中物,昨天彭家管事跟媒吏讲述时,提到过一个整木雕刻的“木坠”,挂香囊用的,言那器物本是王匠师在一场郡竞逐赛中,特意为彭三郎子女雕刻,后来丢失,彭家至今都在寻找。   贾妪紧张的看夫君:木片咋了?   门下史余光瞅到,问:“呵,我是看此物雕刻实在精巧,姥咋舍得拿它垫案角?”   “哦,这是我长孙女刻坏的物件,她说刻坏之物不用留。我当时随手扔在筲箕里,就忘了。”   程霜凑近看,纳闷道:“没刻坏呀,多好,当中的木片还都能转。”   王翁苦笑:“其实丢掉此物另有原因,我家阿葛怕她大母舍不得,才说刻坏了。这木器叫风雷连坠,原是在山阴县一场木匠比试时雕刻的。那场比试由一商贾出钱,我长孙女报名之前,先找管她的孟女吏立契,如果她在比试中取得名次,得了赏钱,愿尽数捐给浔屻乡的难民。要不是怜那些难民,要不是商贾办的比试给赏多,我孙女怎会参加那等糟践手艺的比试?”   门下史惊诧不已,据桓县令得到的消息,王葛在匠师大比的品德察举项为“特等品级”,这种品级无特殊原因是不会赋予考生的,原因找到了!   王翁继续道:“比试嘛,有输有赢,技不如人被淘汰都正常。可我家阿葛雕刻的风雷连坠选上了,怎么会流落到乡上冯货郎的手里呢?我孙女讲这桩事时,脸上不好看,我就让我家二郎去乡里,巧了,找到了冯货郎,一打听才知道,此对象是山阴县一小郎在废料堆里拣的,卖给了冯货郎。冯货郎又将此物卖给了桓郎君,就这么兜兜转转,转回来了。”   废料堆?别说贾妪听到这生气,门下史都气!   程霜故意问:“翁觉得,那商贾是存心欺人?”   “比试之物,肯定是主家要扔,底下的人才照主家意思办。”   门下史:“不瞒翁姥,那场比试是山阴县的彭氏商贾办的。彭贾人有一儿郎,丧妻不到一年,慕王葛匠师贤名,已经遣管事驱着几大车礼来踱衣县找媒吏,过几天就会来苇亭跟翁姥提亲。”   “啥?”贾妪恼怒。   门下史心里有数了,慎重直言:“这彭三郎君还有一子一女,彭小娘子仅小王匠师一岁,县令怕王匠师已经离家,那彭家派来的管事能言善道,二老不明情况,万一被说动了应下这门亲,可就难反悔了。”   王翁紧攥妻的手,贾妪才忍住没破口大骂。王翁立即表明态度:“我孙女一心要考中匠师,志向未达之前不会谈婚论嫁,这点,在她离家前我已经允她,她阿父也是这意思。彭家再富,跟我王家无关,别说派个管事来,就是彭贾人来,我也不允。”   程霜大赞:“好!翁姥放心,媒吏和那彭管事来时,我也同来,翁姥不愿意,只管拒!”   仲冬初九,王葛四人进入宣城郡。   日落之后,人困马乏的四人投宿在老狐亭。此亭是防戍亭,占地极广,瞭望塔、角楼具备。   “老狐”之名是从汉时延续下来的,亭吏带王葛四人去庭院,边走边告知:“相传有个狐精,修炼了数百年,幻化成老妪模样,每隔几天就来驿站敲门……”   王葛心想:咋跟赤霄一个毛病?   “凡开门者,都会迷了心智一样,客客气气请老狐进门,听老狐讲些奇怪的事。”   王恬:“有多奇怪?”   亭吏回的还挺认真:“比如前世结过什么仇,娶过什么模样的新妇,做过多大的官。”   后头,司马冲:“嗤。”   亭吏“咦”一声:“什么动静?”   王葛、桓真都忍笑。   王恬:“嘿,我放屁呢。”   司马冲举棍就揍,王恬喊:“救命,有人行凶!”   亭吏吓坏了,桓真赶紧道:“他们闹着玩的,你继续讲。”说着,他塞给对方五个铜钱。   “好、好。”亭吏喜笑颜开,接下来讲的绘声绘色,恨不能去庭院的路再长些。   路过第一处聚集的院落时,两边院墙传出乱糟糟的骂声和哭叫,有男有女,也有幼子。   有罪徒?这得多少人?   亭吏埋首行路,王恬刚要问,被司马冲捂住嘴。   “唔,松开,好臭的手!呸呸。”   “啊,忘了,刚才放屁,用这只手捂的。”   这时,有堵墙内传来一句特别明显的咒骂:“桓式、桓真小儿,我死也拉上你们了,值!哈哈。”   四人脚步皆停,脑中同时冒出一个死去的人:陶廉! 第281章 269 麻烦敲门   谢奕告知过桓真,陶廉是泾县县令江扬派的刺客。江扬兄长是踱衣县之前的县令江播,桓真私刑江播长子,致江大郎死在牢狱里。后来,桓真跟着临水亭亭长任溯之,查到一桩隶臣掩藏弓弦的案件,桓县令把那批弓弦找到了,江播其余二子全涉嫌弓弦案,沦为罪徒。   缉捕江家二子的过程中,江三郎意外摔死,只剩下江二郎。所以墙内癫狂叫喊者,是泾县县令江扬?   桓真扬声问:“在会稽山,那个叫江魋的罪徒是怎么死的?”江魋就是江二郎。   王恬大声回:“被人拍碎了脑袋死的。”   “这么说,江播一家死绝了?”   王恬一时间没想起江播是谁,但不耽误他答话:“全死光,绝的不能再绝了!”   砰、砰……墙内响起砸木的动静,伴随破嗓的叫嚷:“谁?墙外是谁?哪个江魋、你们在说哪个江魋、哪个江魋……”   有人呵斥:“老实点!”   “啊,哪个江魋,哪个、哪个……”没人给罪徒江扬解惑,乡兵用皮鞭在囚车外头抽,江扬疼得受不了,缩在囚牢正中。   乡兵骂道:“装啊,再敢装疯,抽死你!”   老狐亭太大了,又走了一刻时间,亭吏终于带到位置。一个大院落,王葛不用跟桓真他们分院住了,院东有马厩、茅房,西侧有柴棚、灶屋,若要自行烹食,可去庖厨领米粮,井也在庖厨那。   亭吏交待完离去。   司马冲去挑水,桓真、王恬领食材,王葛收拾屋、扫院。晚上吃索饼,她给桓真打下手。早听铁雷说过,桓郎君会烹食,原以为是恭维话,没想到还说谦虚了。   司马冲喂马,给它们清理尾巴上沾的粪。王恬闲的,偷偷揪“芙蕖”的毛,司马冲气坏了,连踢带揍把他赶出马厩。   王恬又来灶屋捣乱,蹲在灶膛口抽木柴玩,几次差点绊着桓真。“桓阿兄,那时你咋想的,上去就剐江大郎?”   王葛全当听闲话,给桓真递水,添到釜里。他把盆递归王葛时,回王恬:“不知道,看到江大郎就莫名愤怒。再说了,他犯的事该活剐。”   “可是要剐也得桓县令下令剐他。你族叔的脾气啥样,你先前一点不知啊?”   “我和族叔没见过几次。他一直在太学,对了,教他的刘夫子,就是刘泊的阿父。”桓真说到这,自己都分不清,余光是有意还是无意瞥向王葛。她刷着面盆,没啥异样。   王恬叹声气:“挺想温阿兄的,他也考少年护军么?温阿兄的武艺可不大行。”   “我们就不要嫌他了。”   王恬拧身,冲王葛使劲一“哼”。   “快起开吧,索饼好了,别烫着你。”   没有菜,索饼就着咸豆,众人也吃得狼吞虎咽。饭饱后,已是戌时。   王葛收拾完灶台就回自己屋,摊开行囊,布料是双层的,里布用粗、细线搭配缝的寸、分线段,只要腾出时间她就像盲人一样摸索,或者在地面划线。规矩分寸是匠人的基本功,不能因为不再考核就放松这方面的训练。   可惜一路上没遇到竹林,不然就能劈截竹秆练习篾竹丝了。   桓真那边,三少年摸着黑坐,正要商议接下来的行程,有人拍院门,拍得动静大、急促。   这是非常无礼的行为。   “咣咣”动静中,有人制止劝说:“莫拍、莫拍了,天已晚,人家或许睡了。”   “还能睡死不成!里头到底住了几人?”   “真不知啊,刚才不是我带他们来的。”   “看你这心虚劲,他们也就三、四个人吧?你叫他们出来,跟我们换院子!”   “诸位莫说笑,老狐亭没这规矩。院子确实有大有小,但空院足够多,你们两院合一院就是。”   桓真怕司马冲俩人受不了气出去理论,让他俩呆屋里,他独站院中听着外头动静。很明显,有刚来的住客仗着人多想住此处院落,一直在劝说的,是老狐亭的亭吏。   王葛半敞着门,直到外头重归清静才放心,这可跟在望月亭与伤兵换院子不一样,刚才喧哗的几人一听就非常蛮横。   确实蛮横,亭吏也最怕遇到这种投宿的。对方有十人,各个彪悍,用的是会稽郡山阴县的公事路引,来这片驿舍区前,这伙人先好脾气的问“有无同乡投宿于此”,亭吏才把对方带来的。早知道不多事给对方指刚才院落的位置了。   亭吏正懊悔,这伙人的为首者,半开玩笑的问:“那院里到底住了几人?半点动静不吭,不会有女娘吧,哈哈。”   亭吏讪笑。   这十人相互打个眼色:终于追到王葛那竖婢了?   院内,桓真确定外头没人了,把王葛叫到他们那屋。   司马冲:“不对劲,像是特意挑衅我们。”   桓真:“不好说。张狂的过分,在驿站屋舍够用的情况下乱敲院门,刘清不会找这种蠢人做事。”   司马冲:“那就是司马韬!”   桓真:“司马韬好结交市井无赖,我也是想到这点,所以不能开院门,也不能和他们对嚷,一旦被这种人盯上、赖上,会死死缠住我们。”   王恬恼怒:“要打就打,怕他们不成?”   桓真解释:“打是不怕的,是怕耽误行路。如果闹到重伤、出了人命,就中了司马韬的计。别忘了,我们已经在宣城郡,只要是重案、凶案,都得到县署审,这一折腾最少得半个月。”   “司马韬就不怕审那些无赖时,招出是他支使的?”   桓真:“无赖的话怎可信?如果事情真如我们猜想,那这些人的公事路引一定有问题!或者拿到路引的方式有问题。只要查,司马韬就能置身事外。”   王恬坐不住了:“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只能进圈套么?”   司马冲气得砸拳:“关键对方武力强弱也不知。”   王恬仰头嚎一声:“什么老狐敲门,分明是麻烦敲门,就不该听那传说,倒霉死了!”   自进屋后王葛一直沉默,在驿站这种地方,被恶意拍打院门肯定不对劲。按桓真猜测,那明天行路后太被动了。“如果他们是冲我来的,会从亭吏口中打听到我的。”   司马冲问桓真:“要不然我们现在走?” 第282章 270 徒兵的誓言   “马太疲惫,无法跑快,走不了多远还会被撵上。”   王恬:“走小路呢?唉!”也就是说说,人生地不熟,又深更半夜的,到哪打听小路?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司马冲郁闷不已:“咱们紧着赶路,就是想始终走在刘清、司马韬前头,早知道刚进宣城郡就遭遇……”   桓真手一竖:“等等。宣城郡,对,我们刚进宣城郡!如果路过的那处院里,被关押的真是江扬,他可是泾县县令,为何在此处被关?”   王葛不知泾县在宣城郡的哪个方位,但她却最先跟上桓真的思路:“他是逃到这的,要被逮回去?”   “对啊!”司马冲俩人也反应过来了。老狐亭位于宣城郡最东南,泾县在西,无论把江扬押往郡治宛陵县审讯、或押往司州,都不该往反方向走。   除非江扬逃离了泾县,在老狐亭附近被擒。   桓真道:“这种要犯,一定急着押往宛陵县或司州,至少有一段路程,我们和他们重迭。”   王恬振奋。司马冲提出质疑:“这种队伍不会许我们跟随的。”不跟紧了有什么用?还是能被那伙居心叵测者缠上。   王葛捏着袖中铜牌:“郎君,时间紧迫,试一试吧?”   “好。”   王恬激动得一跃而起,问:“我们真跟着押送罪徒的队伍走?”   “嗯。”   “你坐好!”王恬摁住司马冲,像长辈似的叮嘱:“你照顾好王匠师,我二人去办大事,很快回来。对了,收拾一下行囊,晚上说不定要挪地方哩。”   可惜的很,桓真确实让收拾行囊预备着,但一同离去的是王葛,非他王恬。   出院门后,桓真告知王葛关于江扬的情况:“我族叔得到的消息是前段日子的,江扬参与了以祖约为首的反叛,将泾县城门关闭,利用流民、罪徒屠杀百姓。朝廷一定攻破了泾县,江扬才出逃。但是宣城郡下十一县,谁敢说除了泾县,其余县没受祖约指使?”   王葛:“郎君的意思是,宣城郡的首县也不安全。江扬很有可能被押往司州受审,那么监管他的人,就有和我一样身份的司隶徒兵?”   “是这样!”桓真目中尽是赞赏。天有星河,更显得院墙中间的夹道狭窄,他心中生出惆怅与惋惜,若王葛是儿郎该多好,若为儿郎,将来前途比女郎要宽广许多。   到了。   两边的院落都有哭声、求饶声传出,和傍晚时分不一样,那时骂声多,罪徒各个高嗓门、气势足。   桓真拍响其中一院门。   两个持矛兵卒将门打开,刚要问话,王葛竖起铜牌,亮出身份:“司隶徒兵王葛,有事请见官长。”她尽量令自己目光严厉。院当中只有一辆囚车,一个黑影蜷在里头,囚车的每根栅栏都很粗,高度不足以让成年男子站直。   这一刻,后方的桓真都察觉王葛气度变了,她脊背因为单薄更显神峻,第一次亮出身份,她言语中没有拘束、不自信,仿佛早就是司隶徒兵一样。   一兵卒赶紧去找监管此院的官长,王葛被允许站入院内,桓真不行,他挨着门外站,能看见她就行。   很快,一中等身高、宽肩的郎君大步生风过来,他额头左侧有条粗疤,显得面相颇凶。刚才乡兵报于他时,提了句来者是小女娘,没想到这么小。   当他也亮出铜牌,王葛、桓真放心了,他们猜对了。   按程序,先核对铜牌,徒兵的所有铜牌,边侧位置都能咬合,对着月光看,不透缝隙,这点司马道继和桓真都告诉过王葛。另外就是铜牌的重量,虽然上面的人名不同,但重量相等。   对方检查王葛的铜牌,她也察验对方的。此郎君姓岐,名茂。   “王徒兵,这小郎是?”   “会稽郡苇亭,桓亭佐。此次途经宣城郡,还好有他与另两位亭佐护送,不然……”王葛凝重神色中含着愤慨。   “你随我来。桓亭佐在院中稍待。”   王葛先向桓真一揖,随岐茂去屋舍,内燃烛,微掩门,外头有四个兵卒值守。   既来之,则安之,桓真站到囚车两步外,跟他身后的矛兵闲聊:“此罪徒这么老实。”   “老实?哼,狡诈的很。”   囚车中,江扬抬眼,问:“你姓桓?”   “没几天活头了,少说废话吧。”   江扬忍气咬牙:“傍晚时,在墙外说话的,就是你?”   屋内,岐茂放下窗帘,不再观察桓真。跟王葛对坐后,他快言快语道:“我明早就得押送重犯走,你为何事来,直说。”   “我被人盯上了,难以摆脱。能不能跟在你队伍里,只要安全进入庐江郡,我四人就走。”   “对方多少人?”   “目前不知,天黑前拍过我院门,气势嚣张,幸而亭驿也强横,制止他们破院而入。”   “是私怨么?”   “不是。九月时,各郡都有选拔准护军的郡武比,岐徒兵可知此事?”   “知。呵,听说会稽郡的勇夫全被匠人淘汰了,哈。”   “是。那匠人就是我。”   岐茂闭着嘴闷呛一声。好吧,他明白找她麻烦的是啥人了。   王葛点下头,重复道:“就是我。因我改良兵械有功,并协助官署诛杀莫干山的匪徒多智虫、齐短人、苦荼郎君,和穷隆山的匪徒狒娘子,以及泾县陶氏二匪,才蒙司马从事史赏识,给我一个徒兵身份。我知道,这是他怕我此去边郡,会被匪徒余孽报复,有徒兵身份就可寻求战友求助,助我逃离危难。”   王葛每说一匪,岐茂喉咙里就咕噜一声,他为徒兵多年,扬州境内被通缉的重犯姓名、特征,基本都知道。他还是想窄了,这小女娘的仇家,遍布四郡地啊!   岐茂:“不能掉以轻心。囚车内的罪徒就是泾县县令江扬,这些年他培养了不少刺客。”   “是。其实我去边郡有要务,不是迫于无奈、暂不能死,我绝不敢麻烦岐徒兵。”不算扯谎,传播新犁就是要务。   岐茂大手一挥,有些恼:“哎,这是什么话?你我都是徒兵啊!司马从事史没告诉你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王葛眼一热,立即接道:“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二人拱手,齐声道:“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王葛起身,郑重一揖:“司马从事史跟我说了,此为徒兵相互扶持的誓言,我从未落过难,今日走投无路,才知果真如此。”说到最后,她哽咽。   从进入这个院子、初见岐茂,她一直演着“徒兵王葛”,每句话都想着如何旁敲侧击,引发对方的同情。   此刻,她好羞愧! 第283章 271 老狐敲门?   依着岐茂的计划,王葛四人全都过来,在关押江扬的院中凑合一宿。岐茂遣人找亭吏打听到了,那伙拍打王葛院门的住客,是会稽郡山阴县的游徼,共十人,拍门的理由是想跟王葛四人换院子住。   所以对方携带的公事路引,本身不存在问题。至于那伙人是平时跋扈惯了,或别有目的,只能等明天起程后看。   还有就是,司隶徒兵的名头唬人,实际上仍是底层小吏,岐茂无带兵权,他是发现江扬踪迹后,求助老狐亭,与二十几名求盗、以及数十名投宿的乡兵合力,才把江扬及其同逃的亲属、贼寇等全部抓捕。   明天,老狐亭的求盗只能将囚车队伍送到最近的怀安县,由县署调配兵力护送后续的路程。   这段时日,王葛每天都听桓真分析祖约叛乱的形势,又听他讲解途经郡地的地理知识,认真学习必有回报,她顿时明白岐茂的言外之意了:他押送江扬一众罪徒去司州,是执行叛乱官长需去司州受审的惯例,倘若怀安县令、或之后途经县地的官长也是祖约的人,那岐茂面临的境况,同样贼情叵测。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司马冲、王恬过来后,就跟求盗较量武艺,兵械砰砰咣咣,吵得王葛脑袋乱哄哄,不知几时睡着的。睡前她在想,或许此驿亭太大,初建亭的时候又面临战乱,住客良莠不齐,难免有人闯别人的院屋行盗窃等坏事,受害之人或不敢声张、或怪到野兽上,慢慢有了老狐敲门的传说。   “南行,你信鬼怪么?”   谁在说话?是梦,一定又做奇怪的噩梦了。王葛四顾,周围是灰蒙蒙的薄雾,仅能看到一条小道通到她脚下。   谁在说话不重要,反正是梦。然后,王葛发现自己穿着黑色的襦、同样黑色的交窬裙,视线距离地面的高度明显不对,她被拉长了?无所谓,梦本来就是荒诞的。果然,她背后突然显现一个方正小亭。   她撞到亭子上才知道。一打量,不对,亭子是假的,画在一堵墙上的,亭里还画了一面圆鼓。此亭、此鼓都眼熟,绝对见过。   “南行,你信鬼怪么?”   啊……她捂嘴,怪不得辩不清声音从哪发出的,原来是她这副身体发出的。这时,薄雾遮掩的小道走来一姑娘,对方明显是现代人,穿着宽松的休闲衣,体形偏瘦,扎着马尾。王葛看清对方模样时,眼泪夺眶而出。   这姑娘是前世的她啊!   在梦里,王葛看到了王南行。   这一惊,她醒过来,四下鸦黑,院外静谧,看来离天亮还早。   桓真此时刚睡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身处荒郊野道上,一队将士正被穷凶极恶之徒追逐,桓真一眼便分清哪方好、哪方坏,他立即上前帮忙,但身体是虚化的,从恶徒间穿梭,根本伤不到那些人分毫。   怎么办?   尽管怀疑自己处于梦里,桓真还是想救逃命的正义之士。   “那边有条小道!”他朝马上的将军喊。   不知对方是不是心有所感,立即挥手,让手下兵卒先朝桓真指的地方逃。但兵卒们死护将军,急得桓真大骂:“什么时候了,还争谁先谁后?”   不对,这将军的声音怎么听着那么像阿父?   就在这时,一骑从对面而来,边疾驰、边朝将军挽弓搭箭。   桓真目眦尽裂,来犯者是韩晃!   “小心!”他咆哮,提醒将军。   没有用,他的咆哮卡在喉咙里,箭从眼前飞过,说不上是快是慢,正中将军胸口。一兵卒被别的兵卒拥上马,所有人以自身为盾,堵在野道的岔口,护着那兵卒带走将军的尸体。   漫天刮起血雨,把野道淹没。   又有一骑从对面奔来,来者不似武将,倒像文士。文士靠近韩晃,二人的对话是无声的,但桓真能看出来,那人在夸赞韩晃。桓真反正也追不上将军了,就凑近韩晃。然后,他发现文士的模样似江扬,又非江扬。   莫名的滔天恨意一涌而起,把桓真气醒了。   正好是丑正时刻,啪、啪、啪……院门不紧不慢,三声响。   桓真、司马冲出屋,岐茂出屋,王葛出屋。   不会真有老狐敲门吧?   岐茂问:“谁?”   “司隶徒兵,袁乔。”   东方初亮。   刘清三人离开吴兴郡的西郊亭,下午就能进入宣城郡了。目前,他们跟桓真走的路线不同,据刘清推测,与对方重迭的地方应该是安吴县以后了。   司马韬得意道:“我们是能到安吴县,王葛竖婢就不一定了。”   刘清脸色不好看:“你到底做了什么?”   “哈哈,现在告诉你也无妨,你阻止不了了。”说到这,司马韬瞪向马大郎。“蠢货,多长时间了,还骑不好!”   马大郎害怕对方,头都不敢抬,笨拙的驱使坐骑朝前跑。   司马韬怒指:“为什么偏偏找他跟咱们同行?”   “早出发一天是一天。每年匠师大比后,天工技能的匠师都离城大半,另寻人至少又得耽误数天。司马韬,说正事!”   “哈,说便说。我找了些赌徒冒充游徼,只要见到王葛,但凡她落单,就毁她名节……”   马嘶!刘清急急勒马,目中透出厌恶,长棍指住司马韬:“这就是你的报复?无耻!”   “我无耻又怎样?是她活该!我自小过的什么日子,刘清,你知道!”他发狠的眼里浮着泪,“我好容易求到一个名额,只要考上准护军,我就能离开山阴,我的前途会和你、和王恬一样!可全被她毁了!”   “再怎么说,她也没违反考核规则,赢的磊落。”   “这都是废话!我打听了,刘清,你以为我没打听么?荆棘坡那场考核,是那竖婢的最后一场考核,五十个考生,取四十个匠师,她就算跟别人一样输也能考取匠师。她跟我们不一样!那场教兵比试,对我们来说是关系一辈子的时候啊,她争什么?她什么时候不能赢,赢什么人不行?非在那个时候整出什么狼钩刺赢我们?”   “阿韬,是我们技不如人,我们以后还会有输给别人的时候,难道次次都用下等手段报复么?你遣了多少人,估算着走到哪了?听我的,这口恶气我替你出,你让他们收手。不能用这种方式……”   “别说了,来不及了。” 第284章 272 上当了   自这一句话后,刘清再不理司马韬,他一边疾驰、一边筹划如何调整,才能早一步跟王恬四人重合路线。   倒霉的马大郎早看明白了,刘勇夫往哪跑,司马勇夫就往哪跟,刘勇夫跑快,司马勇夫就快。他领先的这点路,很快被刘清纵神骏超越。   可事情就如司马韬所言,来不及了。   昨晚拍王葛院门的十个游徼,确实是赌徒无赖乔装的。他们天不亮就去怀疑的地方守着,到了后,发现院门大敞,里头除了一个打扫的亭吏,再没其他人了。此亭吏非常识趣,知无不言,告诉他们昨晚入住此院的,确实有个叫王葛的小匠娘,是会稽郡人,很早就随押送囚犯的队伍离开老狐亭了,朝西官道走的。   这十个无赖激动不已,早食都不等了,去追囚车队伍。   再说袁彦叔,夜半时分赶到老狐亭的原因,是王长豫让他来查宣城郡叛乱的事,刚进郡地,就听说老狐亭抓了些叛军,没想到来驿站后,和桓真再次会面了。   袁彦叔的徒兵身份和王葛一样,是王长豫以从事史身份举荐的,但他携带的公事路引了不得,上面写得很清楚:奉司隶署之命,许袁乔领兵权,肃查宣城郡叛乱者,押去都城受审,所需兵力由途经郡地协助。   “宣城郡叛乱者”这六个字,囊括之意可就广了。江扬属于重犯,无故尾随这趟运囚队伍的人,劝说一次不退避,可不可视为叛乱者?   当然可以!这就是司隶署招百官厌恶的原因,司隶徒兵是低级别的吏,却对高级别的官长持有调查与惩治权,更别提普通官吏和布衣百姓了。   于是,在老狐亭西的官道上,一场碾压式的剿敌行动,瞬息发生,山倒般结束。   杀!   十数长矛扎进“陆人屠”的上躯,平时那么凶悍的陆大郎,每次宰猪前,都能将数把厚背菜刀在手上轮换着抛,轻松得好似抛几块布。在山阴县的鼓刀里,其“陆人屠”的绰号就是这么传扬出来的。   可陆人屠现在还不如头猪,他被兵卒团团围住后,矛怎么如此轻松就穿透他壮厚的胸膛?轻松得好似没有骨头阻挡一样。紧接着,十数支矛抽离,他从马背摔落,惊马踏在他尸体上,踩的血汩汩往外冒。   杀!   五名老狐亭的求盗以棍组阵,紧紧缠住“犟五甲”的脖子,随第二次齐声而喝的“杀”,蒋五郎的头颅错位,硬生生被棍阵拧的面孔朝后。倒地瞬间,其余无赖终于反应过来了,战战兢兢,蒋五郎这就死了?呜……是仰着死的、还是趴着死的?   在山阴县的鲤鲂里,谁人不知绰号为“犟甲”的蒋户?他家世代经营鱼鳖,到了这一代,儿郎九个,绰号由“犟大甲”至“犟九甲”,各个威武霸道,那片市井的百姓,没人敢惹蒋家人。   可蒋五郎现在的死状,比鳖死得可怕多了。   杀!   徒兵岐茂无武器,他的拳就是武器。他选中一目标,朝着仇二郎奔来,离其尚有半丈距离时,就从马背跃起,把仇二郎撞下马背。后者自小就爱打架,岂怕摔?但这次不一样。仇二郎被岐茂蹬中肚子,刚站起,岐茂就又扑上来,仇二郎慌忙以棍抵御!   “咔、砰”两声,棍断、拳轰中仇二郎胸膛。   巨大的撞击力,不仅令仇二郎胸骨凹下去一大块,连其脖子都震折了。在山阴县的治觞里,威名赫赫、绰号为“仇觞令”的仇二郎,就这么滚进官道下坡的草窝里,死不瞑目。   司马韬遣来的人是无赖,不是傻子。   上当了!   呜……从早上听那扫院子的亭吏胡说八道开始,他们就上当了。   这些兵卒押送囚车,不让他们尾随是正常的,可对方就劝了一句啊,还是句很客气的话:“押送重犯,请闲者绕道。”   请绕道?犟五甲大声笑:“怎么,路是你们开的?”   当时真就犟了这一句话,怎么就打起来了呢?几个呼吸间,陆人屠死了,然后是犟五甲、仇觞令。   随着岐茂收拳,剩下的七个无赖全部跪下。跪在最前头的是布大郎,因他面相凶,上嘴皮子向外突,如鸟嘴一般,绰号为“不服鹫”。他一时间挤不出眼泪,但不耽误嚎啕大哭:“饶命啊!是一个叫司马韬的小郎叫我们来的,让我们找一个叫王葛的匠娘麻烦,不是冲囚车来的,冤枉啊,冤枉!”   这么快就不抵抗了?袁彦叔遗憾着,自队首而来,马蹄声冷冷,布大郎迅速瞄一眼,只望到被竹笠遮着的小半截胡茬脸。“你等是不是江扬同谋?”   布大郎的脑袋摇成拨浪鼓:“小人不认识啥羊。”   他身后六个无赖齐声附和:“不认识啥羊。”   袁彦叔:“认不认识,是不是来劫囚的,你等说了不算。等到了司州狱,只要长嘴,都会讲实话。”   劫囚?司州……狱?   布大郎眼泪下来了:“我等哪有胆子劫囚?我们是来找王葛的,她一定认识司马韬!王匠娘,啊……王匠师,你在哪啊王匠师,出大事了,你为我等说句话吧,你是不是和司马韬有仇?我等真是来找你报私仇的,咱是私怨哪!”   六无赖折服于“不服鹫”的急中生智,对啊,只要王葛说句话,证明是私怨,证明她认识司马韬,就能跟劫囚撇清关系了。   于是六人争着嚷:“王匠师!救救我等。”   “是司马韬给的路引,要不然我等小人哪敢跑这么远路?”   “要说犯错,得先抓司马韬,不过这也不是啥大错啊,只是吓唬吓唬你。”   “对对对!”布大郎连声肯定同伙的说法,眼泪在脏脸上淌出两条沟,面相更显丑陋、鸟嘴也更尖了:“要是这厮没死就好了!”他指住仇二郎的尸体。   岐茂摩拳擦掌:“你是说……我杀错了?”   “杀得对!小人意思是,这厮要是晚些死就好了,死这么快,便宜他了!他可比司马韬还坏呀。”   “比司马韬还坏!”六无赖异口同声。   “司马韬让我等在路上劫住王匠师,只要不动手就行,不管我们用何手段,都要把王匠娘堵在路上,不让她顺利去边郡。”他怒指草窝中的尸首,表现得愤慨不已:“可是这姓仇的,一离开会稽郡就改主意,他说不动手能出什么恶气?不如辱了王匠师,若王匠师烈性,自尽了,到时死在野外,谁能查到是他干的?”   六无赖:“是哩是哩。”   “若王匠师不敢自尽,就绝不敢报案,他更不怕了,以后说不定能一直勒索王匠师。所以最坏的是他,最狡诈的是司马韬,我们几个是无辜的。”   桓真、司马冲、王恬都在最后一辆囚车旁,挡住了王葛,但挡不住这些无赖的话。 第285章 273 珍重   布大郎又交待,山阴县署看管文书库舍的一吏,叫黄三,因为赌钱欠了陆人屠许多债。   而陆人屠好义气,欠过司马韬的人情。司马韬酒醉后对陆人屠诉苦,讲述什么……大好前程如何被王葛破坏……明知王葛要去边郡……明知她可能走哪走哪……但他就是无可奈何后,陆人屠想出伪造公事路引的主意。   袁彦叔问:“这些事你怎知道的?”   “当时我也在场,我没上司马韬的当。”布大郎继续讲黄三是怎么伪造路引的,对方为了一举还清欠债,不仅监守自盗,还模仿旧文书的字迹、印鉴伪造了路引,这就是途经驿站查不出路引有问题的原因。   更重要的一点,司马韬不全认识这些无赖,是陆人屠找到好友犟五甲,二人在鼓刀里、鲤鲂里、治觞里三处市井凑齐了十“义士”。   事情说到这,基本都清楚了。布大郎扇自己一巴掌:“不是义士,我等就是蠢虫,上了陆人屠、啊不不不,上了陆大郎他们的当,要说有错,就是我们七人给这三个恶人壮胆了。还有司马韬,不能饶过他!”   袁彦叔让兵卒把布大郎七人的双手捆在前,绳索另端都系在第一辆关着江扬的囚车栅栏上。布大郎哭丧脸恳求:“能不能让我们也坐囚车里?”   岐茂气笑:“囚车里是重犯,审完就砍头。”   布大郎又问:“那司州远么?”   “远。等你们跑断气就到了。”   袁彦叔来到桓真几人前,直言道:“按刚才竖夫讲的,难定司马韬的罪。”   桓真一笑:“无妨,知其卑劣就够了。以前我轻视了他,没想到司马韬如此擅长利用人心。他连王葛去边郡都打探到了,还能不知死掉的三无赖平时跟谁交往、脾气性格是怎样?一切都在他算计内,陆人屠、犟五甲、还有那姓仇的,都不会听他假仁假义的虚话,找到王葛后,一定会使卑劣手段。不管造成什么恶果,司马韬一句全不知情就甩开干系了。”   王葛放下心,刚才她真怕连桓真都相信司马韬的伪善。布大郎这伙人无法无天到这种地步,说不定就是司马韬日复一日蓄意鼓动的结果,此人之阴险,像极了落井而死的贾芹。   队伍重新起程,布大郎七人边跑边哭,好似提前给江扬送终似的。   太阳在马蹄的奔腾中,渐渐移向头顶,又渐渐西斜。   酉初,苇亭被红通通的晚霞笼罩。   彭家管事终于走了,带着几车礼来时有多兴冲冲,离开时就有多气愤和害怕。主家交待他的事,竟然办砸了!小小农户,穷的连象样的院子都没有,为何见到满满的几车礼,无一点欢喜模样?   凭什么?一家都是傻子!呸!   院子里,贾妪、王大郎都心神不定的,程亭长陪着王翁、王二郎送媒吏回来,在道边作别时,再次安抚几句。   贾妪问:“媒吏、彭管事都走了?”   王二郎赶紧说:“阿母放心,阿兄放心,媒吏、彭管事全走了,礼都带走了。”   贾妪仍心有余悸的拍下心口:“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怕他留在苇亭过夜。”   王艾仰着头瞧大父母,问:“等我长大了,能不嫁人么?”   “哎哟!”贾妪急忙抱起孙女,“我去给阿艾洗洗耳朵,以后再有这种事,可不能让她听见了。”   王翁让二郎把阿菽几个都叫回来,为了今日的事,老人家特意嘱咐几个晚辈都迟些归家。   “不知虎宝走到哪了?”王大郎想念着,“一天天冷了,冷得真快。”   王翁:“是啊。日子真快啊,等进腊月,就快过年了。过完年,开春、开荒,呵,对了,二郎说了,村里也开始用新犁了。还有,刚才程亭长说,铁风、铁雷郎君都留在县署,是桓郎君的意思,往后他俩管着接送虎头。”   “这……”   “我跟你说这些,是让你心里也有数,世上没有白得的恩。”   “是,儿明白。”阿葛在离家前已经跟他说了,早在虎头随桓真读书时,王家就已经绑在桓家上了。将来虎头若没出息就罢了,有出息的话,与桓家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阿父,二弟的亲事真年后办?”   “年后吧。你阿母说的对,咱苇亭紧着开荒,腊月里也不歇,新妇要是过来,年前就得受累,不如再缓缓。开春后,地没那么硬了,咱家也能腾出空扩院子,盖好新屋。”   明快的笑声传来,一听就是王蓬。果然,王二郎把小家伙扛在肩头,阿菽背着筐跟在后头,阿禾赶着牛车、载着满满的茅草,又到编寒鞋的时候了。   “大父,我们回来了。”   “大父,我们回来了。”   日落日升,重重复复的话语间,显露着寻常百姓生活。仲冬过去,迎来腊月,年近。   “大父,大母,大伯,二伯,阿竹来看你们了。”   “哇,竹从兄给我们捎爆竹喽。”   “阿蓬、阿艾都长高了,真好。虎头快归家了吧?”   瓿知乡跟苇亭的分岔口,刘泊跟王荇揖礼作别,互道珍重。年后,刘泊就要动身去洛阳了,王荇很伤心,那么好看的刘阿兄,再见不知何时了。   刘泊目送王荇,久久而立,慢慢的,他展开欢颜。自己提前去洛阳,确实茫然过,但一想到王葛那么有魄力,说去边郡就去边郡,去拼搏她的宏远志向,他还有何茫然的?他们都正当年华,若此时都不敢追逐想追逐的,难道要迟疑到老么?   王葛,你一定要实现志向。我们会再见的,虎头,我们也会再见面的。珍重。   过年了。   苇亭的亭子里挂上了几盏灯彩,各家各户就把爆竹堆到亭子周边燃烧。   王竹也在苇亭过年,王荇和小伙伴们玩得痛快,数王蓬和他的笑声最大。可到了夜里,他紧抿着唇,眼泪汹涌而流。阿姊知道今天过年吗?阿姊听到爆竹声了么?阿姊能喝上口热汤吗?手上又有冻疮了么?路上真像阿姊告诉家里的吗,有人管衣食、管住?   他这次隔了三个月回来,都觉得阿兄、阿妹有点变模样,等阿姊三年后回来,他是一定能认出阿姊的,可她能认出他吗?   阿姊,虎头想你。   你想虎头吗? 第286章 请假   抱歉,各位友友,我身体不适,今天更新不了了。 第287章 274 进入平州   冬去春来,正月始耕。   元宵佳节,洛阳大市的各条主街,如往年一样灯彩争妍,各类杂耍斗奇。虎贲中郎将江虨、殿中中郎钟诞陪同私服出行的皇帝走在退酤里,两旁的楼阁酒香飘逸,阁前尽垂彩绸,绸下花树琳琅,被灯彩辉映,若不触碰,很难分辨它们是真花还是彩绢所制。   当然了,要不是每隔一两刻都会“偶遇”满脸严肃的卞望之,以及那些鹰隼面相的司隶徒兵就好了。   皇帝司马有之只要露出笑容,就会显出一种难得的少年感,过往的女娘向他掷花、塞手巾,他全都接着,等瞧不见那些女娘们含羞带怯的身影时,他才将花、手巾交与江虨和钟诞。   “发现没,今年卖面具的多了。这又是因何兴起来的?”司马有之停在一面具摊前,摊两侧各用两根竹竿悬挂了三根横绳,绳上每隔两拳距离也系着许多面具,有神鬼面孔的、也有兽有禽。   旁边有个试戴面具的郎君立即停下动作,露出天性警觉的双目,恭敬中带着拙劣的假装传闲话模样回道:“听说皇城下了令,凡擦脂抹粉的儿郎,全逮去城郊犁地。陛……避免被抓,就戴上面具,陛嗯……没发现么?酒市、鱼市、酱市这些街的人多最多,因为味大,能冲掉儿郎身上的香气。”   司马有之眼透不悦。   此司隶徒兵赶紧倒退两步离开。   钟诞喊:“哎?他没给钱。”   司隶校尉卞望之瞬移般出现,朝摊贩扔下十个钱,谁知商人怯生生道:“不够,刚才那个面具是最贵的,三十个钱哩。”卞望之只得郁闷的再数出二十个钱。   众人继续向前走,司马有之发愁:“孟夏前,新犁必须在司州全面推行,多了那么些脂粉儿郎,典农都尉还喊着缺人。都忙着春耕,朕到哪再找人啊?”   “臣倒是有一法。司州郡武比淘汰的勇夫数千,闲下来整日惹事,官家不如给个恩赐,让他们和寻常乡兵一样去开荒,表现优异者,补为准护军或护军。就像会稽郡一些勇夫去边郡挣战功一样,总比颓废游荡、斗殴生事要强。”   几人走上石桥,司马有之望着幽静的河水,水中倒映的光让他一时间出神。曲辕犁的模图先一步到达都城,紧接着,木匠巧绝技能新增考核的“规矩木块”也到了。   所有考生,唯会稽郡王葛的雕刻法特殊,将作监把那个木块挑了出来,果然,外方内圆,圆球在方块内活动自如,不可取出。此雕木法,跟王父离去前留下的套球雕法一致。最关键的是,王葛留名中的“王”,跟王父在套球上留下的“林王”的“王”,笔法几乎一样。   她真的是王父一直要找的人么?   王父嘱托过,有待一日找到了她,不要打扰她,也不要特意护她。但这世道仍乱啊,她在王父心里,到底是轻还是重?“会稽郡?有勇夫去边郡了?”   卞望之:“是,都很聪明,以天工匠师或兵匠师的匠徒身份去的。另有一事,制新犁的匠师王葛,由司隶从事史司马绍举荐为司隶徒兵,王徒兵为尽早考取中匠师,正赶往平州境,应是去玄菟郡。”   “平州……嗯,有荀灌在,好。刚才提的勇夫开荒之事,可。允这部分儿郎入准护军还是护军、多少名额?明日议。”下桥时,司马有之脚步略顿,补了句:“去边郡挣战功,有此上进心是好事,不必遮遮掩掩。”   卞望之心喜,陛下宽容,这就是允许会稽郡也有赏赐名额了。他幼子卞眈也被王葛新制的兵械淘汰了,说出去真丢人啊,去边郡历练一番甚好,哪怕争不到这份赏,也能锻炼儿郎的胆气。   寒来暑往,而岁成焉。   六月上旬,王葛四人过幽州,终于进入平州境。平州辖五郡,占地最广的就是玄菟郡,其余四郡由西至东分别为昌黎郡、辽东郡、乐浪郡、带方郡。   王葛已经知道,自成帝时期起,平州的最高官长是刺史兼东夷校尉。何谓东夷校尉?就是平州这片土地的最高军事官长。   辽东郡的官长也比别处特殊,可能是郡治“襄平县”同为州治所的原因,辽东郡由太守掌兵,不再另设郡尉。   这两种官长制度一直延续到现在,不曾更改过。   既入平州,就得去襄平县的东夷校尉府登记常住身份。王葛很激动,除了终于可以开展理想抱负外,还激动将见到大晋朝唯一的女郡守,荀灌。   荀灌,字灌娘。按桓真说的,对方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在这个时代,荀灌简直是所有女娘的楷模。由此可见只要自己争气,这个崭新的大晋也会给她公平的地位,就如荀灌娘一样!   当然,如果一切顺利,最快见到荀郡守也得四天以后了。   昌黎郡辖三县,由西至东为柳城、宾徒与郡治昌黎县。宾徒县是四人的必经之地,自宾徒一路向东就可到达襄平,不进柳城县境、也不需进昌黎县。   这里的民族融合较幽州境更甚,大脸、高颧骨的鲜卑百姓处处可见,他们穿着汉家的粗葛布衣,富裕些的驱牛车赶路,贫苦的徒步,背脊被沉重的行囊压弯。王葛暗搓搓的想:果然,基因最好的都让皇室宗族选走了,一个及上司马绍容貌的都没有。   明显区别于中原百姓相貌的,除了鲜卑、羯族百姓,其余的就是高句丽和东沃沮部落的人了。   宾徒虽不是首县,接近县城时还是挺繁华的,比王葛想的要强。交易之地跟普通郡县迥异,除了少许买卖农具和耕牛的,最多的竟是佃客买卖。据桓真打听到的,早年间,并州至辽东,买卖奴隶盛行,平熙五年以后,朝廷大力扶持边郡,才逐渐废除奴隶制与夫余部落的殉葬制度。   为保安全,桓真决定浪费半天时间,他们歇脚在宾徒县内,明早再出发,这样的话,路上歇三个亭就可到达襄平县了。边郡亭与亭之间的路,需防备有匪,尤其他们骑着良驹。   “太好了。”王恬原地蹦高,“我刚才看到有卖赤玉的,还有一窝小猎犬。”   “嗤。”司马冲刚要斗嘴,见王葛也露出想游逛的样子,立即改口:“先吃饭。”   桓真:“对。咱们有一下午时间,够用了,好好逛逛边郡的城。”   王父:祖父。 第288章 275 市亭消息   若俯瞰宾徒县,城内、城外都像灰扑扑的建筑素描,几乎没有别的颜色。城墙是土夯的,百姓几乎都着粗衣,民舍是土筑的,甚至有的贫家院子,仅用石头在地面垒个几层,就算跟道隔开了。   四人顺着香味找到一家食肆,肆外有许多木桩,拴着不少车、畜。紧挨院门的地方竖一高木杆,杆端悬挂着木牌,上面刻有釜图,釜上冒着热气。木牌随风摇摆,下头密集的棍形木坠互相敲击,响声悦耳。   王葛三人牵着坐骑在外头,桓真独自进院。   从外头也能看清楚,坐北朝南是座狭长的屋。灶屋位于东侧,比正屋小多了,屋外还有两个小陶灶,釜里都炖着肉,难怪香味飘那么远。屠宰、剁肉的地方在西侧,此屋更像加了土墙的棚子,整体呈“冂”形,食客能清楚看到两个屠夫如何拆骨切肉。   这三间屋子相隔的空地以木片为篱笆,屋墙同时起到院墙的作用。   露天吃饭的食客有十人,全都魁梧身形,穿兵衣、头戴札片兜鍪,分成三拨席坐。正是因为有兵卒在此吃饭,才让王葛几人放心。   桓真正要进北屋,正好出来一异族相貌的女娘,仅能看出她年纪不大,很难猜具体岁数。女娘先热情的引桓真进屋,很快二人交谈着出来。   原来已有一商队的人在内吃饭,再者,屋里光线也暗。   桓真让王葛三个把马拴在外头的桩上,院中只剩两处空毡席,四人坐在靠院门近的毡席上。从幽州境开始,百姓使用最多的就是毡席,粗制的还不如草席坐的舒服。   女娘利索的进灶屋端案、盂等食器,将箸轻轻放到桓真面前时,她窈窕的腰身微探,已经很熟络似的询问:“郎君吃完接着赶路么?”   “暂在宾徒留宿。”   “宿在哪?要是不好找地方,我可以……”   王葛越听越觉得不对,八卦心刚起,王恬便大煞风景道:“我阿兄宿在我旁边啊,每晚都在我旁边。”   “哈哈。”不远毡席,只坐着两个兵卒的当中一人笑出声。   女娘并不恼,笑嗔王恬一眼,这一注目,立即移情别恋,小郎被灰尘遮挡的眉目竟出奇的俊秀!哎呀可惜了,年纪太小。   王葛暗中“啧啧”两声,这个时代某方面的开放程度,她至今都适应不了,没想到边郡之地更甚。别说王恬了,就连年岁稍大的司马冲,在她前世也是初中生。   与此同时,女娘觉得自己大意了,又细看个头最高的司马冲,司马冲故意挑左嘴角,露出缺的门牙,女娘顿时收回心思:“我去添把柴,把肉炖的烂些。”   王恬“噗”的捧腹笑。   这时东边有鼓声传来,应该跟食肆隔的不远,道上有百姓往东边跑。王恬坐不住了:“出啥事了?桓阿兄,我想看看去。”   王葛:“我陪王郎君去?”   桓真挥下手,二人愉快起身,刚出院子就跑起来。桓真一笑,收回目光时,恰好发现司马冲也浅含笑,对方肯定不是冲阿恬笑的啊!   坏了,桓真暗惊!这可不是好兆头,他三人得尽快跟王葛分开了。   敲鼓的地方是市亭,鼓吏有腿疾,一手拄拐、另只手握着鼓槌,听他讲话的人已经围了好几层,王葛俩人不停的蹦高,一边仔细听。   鼓吏总共传达两件事。   首件事为:十九日、二十这两天,有场木匠州级别竞逐赛在宾徒县举办,参加比试的最低要求,必须是中级木匠师,或者双初级木匠师。州竞逐赛的首名,记录至匠人履历时,可抵郡级别竞逐赛首名三次;第二名可抵郡竞逐赛首名。此次考核的题目为木械改良,具体情况得问县署木匠肆,报名也在那里,望诸百姓将此消息扩散。   次件事为:县都亭一批佃农的契期到了,这百户佃农分别去往广平郡和泰山郡,成为那里的亭民,和以前一样,亭民开荒免租的期限为三年。所以都亭需要补充百户佃农,不限族群部落,不限儿郎、女娘,每户成年者超过三人即可,符合要求的佃户,六十以上老者、次丁以下幼者,由都亭管每日两餐。也是即刻去都亭署报名。   鼓吏讲完要紧的,见人群要散去,赶紧更大嗓门道:“今回不同以往,广平郡属于司州!只要卖力干活,官长们全看在眼里,三年后,说不定你们也能带着家人去司州,以后你们的后辈就生在司州、长在司州,说不定还能去都城见世面!”   原本被生活压垮脊背的百姓,各个激动到脸红脖子粗,有人附和高喊:“还等什么,不就是开荒的地越来越远吗?要是不辛苦,凭什么让咱们数年后离开边郡去享福?我不管,我先去亭署了!”   “我也去、我也去。”   “怎么办?我家远,我回去、再回来是不是赶不上了?”   也有不少人跟王葛一样,与人群逆向,挤到鼓吏跟前询问事情。王葛头发都挤散了,好容易挤出半个身,周围太吵了,她就这么侧抻着上半身喊:“阿伯!我是扬州的木匠师,双初级!头次听说州竞逐赛,我也能参加吗?”   “更改为常住民了么?”   王葛又被挤出去了,幸好王恬挤近前,抢着说:“阿伯阿伯,我们刚到宾徒,但就算下午往襄平县跑,一来一回恐怕也赶不及报名。”   鼓吏:“你们这种情况常见,看开些,在边郡啊,木匠的比试最多,不用急在一场。另外,你们下午可去县署木匠肆问问,万一只给两天的报名时间,更不用急了。”   王葛再次挤过来,使劲使得咬牙切齿:“阿伯,在平州比试输了的匠人都罚些啥呀?”   鼓吏回的挺认真:“伐木建屋、制兵械、制棺木、制车,哈哈,去木匠肆看看就明白了。不过女娘年纪这么小,一定是巧绝技能的匠师吧?边郡可少有巧绝技能的比试啊,糟了,我忘提醒了,诸位都听好!这次的州竞逐赛只能天工技能的参加。”   王葛心里一沉,莫非平州还不知道木匠大类里多出“兵匠师”分支?   人群侧后方,不知何时停着一队女骑兵,佩环首刀,披甲戴兜鍪,她们都随首领望向鼓吏那边,同时也注意到人群中刚挤出来一个小女娘很有趣。对方明显是汉家女娘,也就十岁出头,满脸的黄土,定是刚远道而来的,头巾都挤掉了,正胡乱一系。刚才人声那么吵,但盖不住她的高嗓门,可见性格飒爽。   “郡守,好巧啊,咱辽东郡不是急着招募骑兵么?”   荀灌笑道:“或许,真的很巧。” 第289章 276 匠师的罚   其实荀灌瞧的是王恬。   上月,东夷校尉司马荃接到朝廷令,要将平州北部的防戍营再向外推,这意味着真正的北伐战争终于要开启!富饶的夫余失地、贼心不死的高句丽、劫掠不休的挹娄众部,朝廷都要拿回来了,重振汉武辉煌!   荀灌作为辽东郡太守,激动之余也在愁骑兵的扩充,因为玄菟、辽东、乐浪这三郡将是北伐的最得利者,县境肯定会随着胜战增加,说不定郡治也会向北迁徙。   可是开启战争的同时,农业还得发展。就说刚才,宾徒县都亭一次就要雇佣百户佃农,按惯例,各野亭雇佣佃农的契期基本在都亭之后,也就是说,接下来各野亭也有大批契期结束者、而后雇佣新的佃户。荀灌想招募有潜力的少壮骑兵,此想法在宾徒县很难实现了。   不过当她看到王恬、更准确的说是看到对方手里的棍械后,她知道转机来了。荀灌早得到消息,会稽郡准护军考核闹了大笑话,五百勇夫变怂夫,尽被淘汰后,朝廷鼓励勇夫来边郡挣军功。王恬所执的棍械,就是扬州境乡兵的标准武器。   “或许,真的很巧。”兵源送上门了。   “驾!速去东夷府!”她要向司马校尉多讨几个举荐名额,令这些勇夫主动来找她。荀灌相信,在官家的鼓励下,别郡的勇夫也会效仿会稽郡勇夫的做法。   “咳咳咳……”王葛二人被飞扬的土呛的鼻孔发塞。回到食肆,把鼓吏的话说给桓真、司马冲,四人抓紧吃饭,去县署木匠肆。   那异族女娘追出院子,目送桓真,十分不舍。风吹木坠,叮铃作响,乍见动心的郎君啊,让她多看一眼吧,他好似这股风,再也不会跟她相见了。   边郡地广人稀,官署木匠肆在宾徒的西北方向,分兵械肆、榇肆、城廨肆。   榇肆就是制棺木的。   城廨肆是制城门以及官署建筑。   另有农具肆,是唯一跟木匠巧绝技能沾边的,可里头的匠吏告知,农具肆是铁匠、木匠合并的匠肆,以铁匠为主,像王葛这种情况,最好去兵械肆打听。   四人又赶到兵械肆,主管匠吏是羯族人,鼻翼极宽阔,他先察看王葛的竹牌,然后感叹:“也就巧绝木匠才能在这个年纪考取双初级。”   不过他言语中没有讽刺,紧接着回复王葛疑问:“鼓吏不清楚情况,兵匠师既可参加巧绝技能、也可参加天工技能的竞逐赛,郡级别、州级别都可。”   “我见识少,头回听到州级别的考核,是关系中匠师晋升大匠师么?”   “对。绝大多数初级匠师根本不需要考州级别的比试,而且诸边郡只有平州、凉州二境特殊,州竞逐赛常有。时间一久,各地考官就都习惯了,不告知考生州竞逐赛的事,免得你等浮躁。”   “哦。”王葛再次庆幸来平州是正确决定,她又问:“那这次的州考,我能先报名,登记为常住州民后赶回来考么?”   “能是能,不过州竞逐赛在五郡皆有考核场地,为何非得回来宾徒县考?”匠吏好奇的神色非常单纯。   是这样?原来在辽东郡或玄菟郡也有考场啊。王葛解释:“我怕我赶到襄平县时,错过那里的报名时间。”   “错过就错过了,你虽是兵匠师,但肯定以巧绝技能为主,就算参加这次州考也是输,徒挨罚,何苦呢?”   异族人都这么心直口快么?王葛脸皮厚,立即问:“比试输掉,一般会被罚啥呀?”   “郡竞逐赛罚的轻,呶,跟他们一样,也就在各匠肆干半月或一月的急活。”随他手一挥,王葛吓一跳,问:“吏是说,肆内这些人不是匠工?都是被罚的准匠师或初级匠师?”   “全是初级匠师。边郡的匠工、准匠师……哈哈,干不了这些,呆久了你会知道的。若是在州竞逐赛中输了,那就随军去战场,一罚最低是两年,长的能达三五年。”   啊?王葛惊张嘴巴。   匠吏语气转圜:“不过咱边郡宽厚,被罚期间允许匠师考核,如果能在同等级的考核中胜出,可抵罚。”   “呵,再输的话……罚期累加?”王葛笑比哭难看。   “是的。”   王葛气昂昂来,灰溜溜走。出来兵械肆,迎面正好来了一队被罚的匠师,他们有推木材车的,有背、抱工具箧笥的,风卷黄土,原来狼狈和不幸一样,有许多种。   桓真在王葛身旁念道:“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司马冲念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二人以《离骚》中的名句,先赞王葛天赋优良,且知不断加强自身;再勉励她,纵然匠人之道艰难,也要不惧迂回崎岖去求索,不能放弃理想。   壮志重涌王葛心头时,王恬郑重嘱咐:“葛阿姊,考不上就考不上,可不能跳海啊。”   嗯,宾徒是离海挺近的。   四人就这样说说笑笑,重返市肆最繁华的地方。王恬惦记的那窝小猎犬仅剩下两只了,一只黑色、一只土黄。王葛趁商人没注意,弹小黑犬鼻头一下,算是报了幼年时被贾舍村那只黑犬追咬的仇。   此处猎犬的价格是三百钱,要是在会稽郡买,同等猎犬至少得一贯,可惜他们还得奔波,身上的钱也不多了,只能逗犬崽一会儿作罢。夫余族的货郎卖赤玉、貂皮的多,王葛前世对玉就不关注,再者,晋朝不许平民配玉,她就独自在另个筐篓里看貂皮。   好的貂皮在边郡也不便宜,但是次质量的,比如她手上拿的,只要一百九十个钱就可。要说古代人也挺会定价格的,明明快二百个钱了,却会给买家一种一百余钱的错觉。   王葛出门总共带了一贯钱,路上打探消息、给亭吏赏,不能总让桓真三人拿吧,为顾及她自尊,她每次掏钱时,桓真三个并不推却。现在王葛只剩五百余钱了,要不……咬咬牙,给大父母买两件貂皮?反正快到襄平县了,真遇到困难,留着这五百钱也不管用。   “你喜欢这个?”司马冲不知何时站到她旁边了。   “是真的吗?”王葛用手挡着嘴,眼神嗖嗖的示意貂皮,嘴型比划问他。   司马冲垂低头,抿唇笑。“是。不过……”   桓真:“不过接下来用钱的地方多,等归乡前再买吧。”   司马荃:虚构人物。在本文中为“扶风王”司马骏的后辈。   榇(chèn):空棺的意思。 第290章 277 至东夷府   归乡前要是涨价了呢?归乡前要是被偷、被抢劫、更穷了呢?两件貂皮又不沉,还能耽误行路么?王葛脸上笑着应声“是”,心里翻个好大的白眼。   她忽然想,前世跟林下逛过街吗?   很多次突然触及心境回忆前世,场景都模糊了,或者缺失了一样根本回忆不出来。原先王葛觉得正常,毕竟经历瘫痪、死亡、穿越,随着新的人生开启,往事肯定会逐渐淡忘。但从二叔讲过他每次转世的记忆都是残缺后,她也开始怀疑自己不是忘了些事,而是记忆根本不全。   那份残缺,仿佛只针对前世的丈夫林下。   王葛又跟王恬一起朝前逛,司马冲给桓真打个眼色,神秘兮兮从布囊中拿出一玉刻,掌心大,雕的是马首,鬃毛飞扬,眼大而突,龇牙咧嘴呈奋力嘶鸣之态。“过幽州时买的,怎么样?”   桓真疑惑:“玉质一般,雕技也粗糙,买这干嘛?”   要是王葛看到这马首的表情,定会惊讶,这不甘肃博物馆马踏飞燕的表情造型吗?   司马冲憋着笑,将玉石翻面,背面还有个马首,雕刻者是想将马首的两侧呈现于玉石两面,这正常。不正常的是……桓真觉得这一面马齿狰狞的样子,再配合它涨圆的鼻孔,有点诙谐、又有点熟悉呢?   “像不像王葛,有时候她就这样。”司马冲模仿王葛瞪眼、偏头、龇牙咧嘴的急模样,觉出牙洞灌风立即闭上。   桓真一把夺过玉石,揣进自己布囊,生气道:“什么有时候?不就在幽州时白容惊了,她为了驯服白容么。你坐骑惊时也这样。”   “嗤嗤嗤,当时就像马骑马,嗤嗤嗤。”司马冲笑的肩都哆嗦,“还有刚才,她问我貂皮是真是假时,又是那种样子。”   “这等玩笑,以后可别当着王葛的面讲。”桓真皱着眉,叹声气,“咱们也快跟她分开了,能有多少以后呢。”   司马冲嘟囔句:“我又不傻,不是跟你……哎?那是我的玉石!”   落在桓真手里的器物,司马冲是讨不回去了。   次日很早,四人就离开宾徒县。边郡没有废弃的空亭,野亭与野亭间良田相接,种植最多的谷物是粟和稻,官道虽然夯的不实,但宽度皆符合朝廷要求,不耽误农人来往的运输。   越靠近辽东郡,亭农中的异族百姓越多。日出而耕、日入而归,生活虽然艰辛,有的农民甚至衣衫褴褛、打着赤脚,但经历过战争的人们已经知足了。至少辛苦之后有所得,至少亭署不会让他们饿死、冻死。   如今的辽东郡,是平州五郡中辖县最多的地方,除郡治襄平外,还有八个县:居就、新昌、安市、汶县、平郭、北丰、沓津、西安平县。   由宾徒至辽东郡,直接进入襄平县境,到处可见负责巡查、缉捕的女骑兵队伍,她们的武器跟儿郎一样,是环首刀、长矛、或弓箭,甲与兜鍪也相同。   有兵就会随军功晋升,这说明在军队里的官长还有女娘,并非荀灌一特例。王葛想,会不会司隶徒兵里也不仅她一名女娘?   除了女娘为兵稀罕外,道边随处可见的匠人比试也让王葛激动。路过一大片屠猪场面时很有意思,原来庖匠也有郡竞逐赛,当然,最多的还是木匠与铁匠赛。四人不再耽误时间,直奔东夷校尉府。   地广的好处就是廨署也广,东夷府位于县北,府门朝南,左右两阙向府门联有短檐墙垣,更显府门威严。门外值守的兵执长矛,一队女郎、一队儿郎。   四人不敢靠近就下马,还是由桓真独自上前询问,然后顺兵卒指的道路往东绕,从东门进入后曹找署吏登记。   进来府庭后,一间间屋舍密集,廊庑内外皆有寒光铁衣的兵卒,属吏也忙碌穿行。桓真和王恬神色自如,王葛、司马冲则拘谨的垂头跟从职吏安排,不敢随意抬头打量。   很快,王葛暂跟桓真三人分开,她进入匠师登记的屋舍。一进门,是非常冲的竹、墨味道,册籍密密麻麻堆放在案桌、席上,共三个书案,带她过来的何职吏坐到位置上,拿出空竹简后,一边研磨、一边头都不抬的说道:“路引。”   “是。”她把竹牌交付。   “王葛,扬州会稽郡踱衣县,年纪十一,双初级匠师?木匠师为特等品级?属新增的兵匠师。下等品级船匠师?”何职吏抬头,每惊问一句,王葛都老实的回应“是”。   何职吏有笑模样了,扬州可是除司州外最繁华的州境了,州内又数丹阳、会稽郡最有名,那里的匠师竞争是非常激烈的。在王葛这个年纪来说,特等品级的木匠师难得,船匠师更难得,哪怕是下等品级的。“你家中以制船为业?”   “不是,我因改良战船有功,按船匠师规则得的特殊奖励。”王葛出发前,这些问题都提前考虑到了,桓县令让她视情况如实讲述即可。   屋内写字的动静全停了。   其余两职吏互觑一眼,他们听到了什么?改良战船,还有功?   何职吏爽朗的笑,好似自言自语一句:“看来功劳不小啊。”   王葛腼腆垂头。   何职吏的嘴维持在半张状态,啥意思?功劳真不小?“你是兵匠师,通过的是巧绝技能比试,还是天工技能?”   因王葛的履历太多,有限的竹牌上没写这点。她回道:“巧绝技能。”   “不瞒你,之前已经有不少兵匠师来了,兖州、青州、甚至司州都有,但均是天工技能的。你来平州是为了考郡竞逐赛吧,咱们肯定不能为了少许的巧绝匠师,举办和天工匠师一样多的比试,这意味着什么你明白么?”   “明白,我想尽快争首名履历,就得参加天工技能的郡竞逐赛。”   “所以首名不好争啊。你确定登记为常住匠师么?平州特殊,不像别处随匠师来往。匠师在这里的常住契限最少为一年,不满一年离开的话,可就不能参加别州境的郡级别考核了。”   王葛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紧张,双手也故意不安的攥、松、攥,她问:“吏能给我讲讲,大体都考些啥么?我来平州挺艰难的,要是就这么回乡,一年多的时间就白耗了。” 第291章 请假   抱歉,工作原因,这两天更新会不正常。 第292章 278 分别   “考些啥……考期久的,你不合适,只说考期短的吧。改良兵械、农械,制棺榇,各类辎重器物,也就这些。对了,如果你之前擅长制竹,更不必呆在平州了,从我来辽东郡时,就没听说举办过制竹的郡竞逐赛。”   “那小木件雕刻呢?”   何职吏因着王葛的天赋,才愿和她讲这么多,他可惜的问:“你意思是,你最擅长的是小木件雕刻?”   “是。草编我也会。”   何职吏摇下头:“草编的考试很多,但不在郡级别比试里,以后你会知道。”他稍许沉吟,“还有一方法,只要你雕刻的小木件、需得单件,能在官署木器肆卖到十贯以上,便可通过木器肆向官署申请小木件雕刻的郡级别竞逐赛。”   王葛静待,知道一定还有条件。   何职吏暗赞她沉稳,继续道:“官署允许后,你作为出资的商贾方,提供比试一切所需,包括材料、工具、场地、比试前后的辎重运输。只要招够巧绝木匠五十名,就能进行郡级竞逐赛。不过察验匠吏由官署出,他们是公正的,你若技不如人,不但白耗时耗钱,还要跟正常的郡级比试一样受罚。”   王葛尴尬的笑一下,明白了,这跟先前山阴县彭贾人举办的比试是一种模式。她既是承办商人,也是参赛者。“再没有别的法子了么?比如我会改良农械,制出来后利于耕种,这样的话,官署能替我承担场地和工具钱么?”   材料好办,反正是小木件雕刻,她可以去树林拣。辎重运输也不怕,自己一趟趟背就可以,她从来不惧辛苦。   何职吏为难道:“没有过这种先例。何等程度的改良才称得上利于耕种呢?”   “直辕犁改为曲辕犁。”   “所以啊……啊?你、你刚说什么?”何职吏问个大概后,赶紧去找官长。天哪,犁具竟然也能改良?听小女娘、不,听王匠师说,在她起程前,新犁模图已经急送朝廷!得怎样的改良,才值得上报朝廷?   吏舍太窄,王葛在屋外的银杏树下等回信。桓真三人过来了,行色匆匆,让她心生预感。   果然,王恬压着欢喜抢先说:“我们来得真巧,要随军出征了。”   司马冲:“嗤,你挑着听是吧?得先对战、对战!你最好别跟我分一起,我脚下可不会留情!”   “先小心你的牙吧。”   好在两人还顾忌此处是东夷府,只敢低声互呛。   桓真没管他们,告诉王葛:“算不上随军出征,职吏给我三人新的路引,我们要赶往丸都防戍亭,与那里的东夷府兵、州郡兵进行武比考核,通过者才能作为『材官』或『骑士』加入战争。不过按我想的,从起程起就在考核了,所以我三人打算即刻出发。”   “太好了。只是……战场到底有风险,人得先活着才能一次次战胜敌人,同时战胜过往的自己。”王葛叮嘱这些时,声音有些抖,非她先说丧气话,而是这次分别兴许是长久的分别了,尤其桓真,无论成功与否,他都得回洛阳,所以哪怕对方听了这些话生气,她也得说。   他们三个再聪慧,在前世也不过是初中生的年纪,少年心性,难免好勇斗猛,且他们就是冲着挣战功来的边郡,有机会上战场后,怎能不热血激涌?她与他们将来难相见没什么,很正常,但万不可生死相隔!   桓真点头:“放心吧。你这边怎么样?”   “很顺利。桓郎君,司马郎君,王郎君,天色不早,这就分别吧。”莫等何职吏带回不利比试的消息,到时他三人怎好意思撇下她走。再大的困难,都是她自己的困难。   司马冲、王恬停下嬉闹。   王葛先揖礼:“珍重。望诸君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三少年肃容揖礼。   司马冲:“王匠师也珍重,再见时,你一定已考取中匠师。”   王恬:“葛阿姊,边郡不比会稽郡,要是受了气,你先忍着,待我立功回来帮你出气。”   “嗯。”王葛眼眶泛红,使劲点下头。   桓真上前,跟王葛只有一步距离,低声道:“别只知道劝诫我们,对你来说也一样。我们都要活着,才会再见。”   三少年步入廊庑,到马厩牵上各自的坐骑后,回望孤零零的白容,司马冲感慨道:“前几天阿真还说,我们跟王葛能有多少以后,没想到这么快。”   别离总是容易。   没多久,王葛也出来东夷府,由何职史带她去襄平县署,画出曲辕犁的模图后,她就暂住县署吏舍。   这时太阳落山,身上全是灰尘的白容在绚丽光景里,更像一匹浅黄的马。王葛打来水给它擦洗,一边忙活一边不断说话,好似它句句能听懂似的。   “何职吏说,先在襄平县试曲辕犁,如果利于农事,很快就会拟定适于我的郡竞逐赛规则。咱们都知道,曲辕犁肯定没问题的,我不仅能留在平州,一切也都按着计划进行了。”   “你知道么?天工技能的匠师带匠徒来边郡,是因为在边郡比试,不论材料还是工具,都得匠师自行运到场地。何职吏还说,桓郎君他们充当匠徒的事情,最近常有。这说明什么?说明有人跟郎君们的想法一样,也来平州挣战功。”   “所以啊,天底下聪明人很多,永远不要轻视别人。白容,你说刘清、司马韬来了么?你别怕,我虽是某些人的眼中钉,但除掉我不是目的,他们要是把时间浪费在跟我斗上,就挣不到战功了。再者,我还有司隶徒兵的身份,他们只要害不死我,我就一封封公文参他们。”   “我要充分利用这两年,让那些别有目的之人即使挣到战功,也比不上我的功劳。”   “白容,我觉得我还是懂得太少了,桓郎君跟我说他们去丸都时,我都没来得及问丸都在哪?其实我瞧出来了,从进入幽州开始,他讲的地理知识、风土人情、包括官场势力,”说到这句时,她贴近白容,放低了声音:“都越来越少。这又说明什么?说明他也不知道了,说明边郡的水深。”   “还有啊,不买貂皮是对的。何职吏说了,如果参加郡竞逐赛,最好雇一到两个匠徒,不然我的时间全搭在苦力上了。这又又说明什么?说明……我更没精力养活你了。”   材官:预备兵中的步兵。 第293章 279 祝英   次日,王葛走路时疼的一吸气、一吸气,说明什么?说明没事别吓唬马,会被踢。   制新犁的过程跟在踱衣县署时一样,张木匠师、蓝木匠师、李铁匠师都能看懂模图,只需王葛从旁察验。   三名匠师各带一匠童,全是七岁左右的年纪,这就很稀奇了。整个辽东郡的匠童年纪都这么小?还是赶巧凑到一起了?   张匠师给王葛解惑:“辽东郡、玄菟郡、乐浪郡,在这三地的首县考匠童、匠工最容易,名额多。就说匠童吧,只要不超十岁,会编草鞋、搓草绳,考官就给过。匠工考核时的模器也没有难的。”   王葛瞠目结舌,照这说法也太……对别郡好不公平啊!   “唉,没办法。”张匠师感叹:“平州常年不安定,别看襄平住的百姓多,耕田多,但有的县与县间,大片地方荒芜,根本没人烟。为啥千里之外的挹娄人都来辽东?不施行些有利的政令,能让那些蛮族放弃射猎,放弃以抢掠为生的日子么?这些人徒步来辽东,路上能走数年,多不容易!”   是不容易,估计从挹娄跋涉过来,都没有开辟好的道,全是后人走前人的路,用命死撑而已。“张匠师,你不是初级匠师吧?”懂得真多。   “我三人都是中匠师。”   天!王葛赶紧向三人揖礼,连声道“失礼”。   张匠师不在意的挥下手,继续讲:“迁徙最多的是不咸山周边的部落,来平州后,那些不到次丁年纪的孩童虽说不必服役,但也分不到耕田,呆在家里吃饭可不少!帮家人种地吧,又没多大力气,不如让他们学匠技,被匠师雇佣。有活干,心就稳。”   王葛猜测不咸山应该就是长白山。她明白了,匠师来边郡混履历,不能白得利。真是良性循环啊,官署把扶助贫困户的压力,分解一部分给匠师。她问:“雇匠童给钱,还是给谷粮就行?”   “每日管三顿吃食就可,最差也要让他们吃七分饱,这些都是写在契文里的。你才来襄平,莫在街上买佃客,别听那些自卖的瞎喊,喊的是怪可怜,要求的也少,可是跟他们立契较麻烦,买的匠徒若是奸滑懒惰的,更生不起那气。”   说到这,张匠师招呼他的小匠徒把废料扫一扫,小郎其实一直站在旁边,几步的距离也跑动着去拿笤帚、筲箕,又跑动着过来。小郎的脸蛋和手背一样,夏季仍呈现冻伤的紫色,没见多少鼻涕,可他不停的吸抽,显然形成习惯了。   张匠师摸一下小郎的发顶:“没事了,去那边阴凉地歇着,我叫你再过来。”   这孩子欢喜至极,大声回:“匠师,我不怕晒。”   王葛不禁也笑。   张匠师无奈道:“算了,不避着他了。王匠师要雇匠徒,就去都亭的扶幼院挑,那里考出匠童的孩子多,也有匠工,都老实,也勤快,跟这孩子一样。最短的契期是半年,契期到后,可在平州境随意一处都亭消契。”   扶幼院?看来跟她前世的儿童福利院一样。   午、晚食都在这个院里吃,三个小匠徒结伴去领汤饼,他们一趟趟的跑,脸上总洋溢着笑,这种易满足劲,真像阿蓬、虎头和阿艾啊。   不过小匠徒们的饭量确实大。王葛算了一下,襄平和宾徒的粟米价估计是一样的,四个钱就能买一升,她饭量大,每顿添点咸豆、偶尔吃点蔬菜的话,平均一天差不多要十五个钱。   两个人就是三十个钱,别忘了还有白容的草料。   边郡的粟米比别郡贱,也有个不好处,就是粮肆不见陈粮,卖的全是新粮。要是能找到卖陈粮的地方就好了,每天应该能节省出一到两个钱吧。   所以不管怎么算,她目前没能力雇匠徒。   不等天黑,第一架曲辕犁制好了,王葛本想先回去看白容,然后出县署逛逛。没想到刚进院就看到多了匹棕色的马,后头有动静,她回头瞧,从巷道尽头走来一高挑女郎,担着水,对方朝她绽放浅笑,可惜笑容刚展开就没了。   这女郎真美,笑与不笑都赏心悦目。“你是王匠师?”对方声音跟桶里的水一样清冷。   “是。”   女郎如王葛猜想的,进院,王葛要搭把手时,女郎不自在的笑一下,又是即刻恢复如常神色。“王匠师让开些。”倒完水,她重新挂上桶,说道:“县署遣我保护你,匠师放心,我不会干涉你做事,你外出时我跟随,也会帮你照料马匹。”   王葛立即瞪圆眼睛,惊喜问:“阿姊,你会武功,是吗?”   女郎显然不习惯这种厚脸皮的自来熟,轻“啊”一声,再轻“嗯”。   “那……能不能我帮阿姊照料马匹,我会照料的,真的,然后阿姊教我武功,行吗?”   “挑完水再说。”   “我跟阿姊一起去,阿姊吃晚食了吗……我在家都自己挑水的,阿姊还是让我挑吧……阿姊你可真好看,嘻,我都看呆了……阿姊,我姓王,哦我真笨,阿姊已经知道我姓王……阿姊叫什么……我跟阿姊真是一见如故啊,老话怎么说的,跟上辈子见过一样……”   “我姓祝,叫祝英。”再不回对方,祝英觉得耳朵会被啰嗦穿透了。   王葛狐疑不已,不会这么巧吧,莫非遇到梁祝传说里的祝英台原型?   对方好静,不喜交谈,王葛问出姓名、试出祝英性格后,不再讨没趣。对方铺席准备入睡时,她在院中以步距丈量尺寸,继续训练基本功。一切如桓县令预料,说出曲辕犁的制造法以后,官署果然遣兵卒护卫她的安全。   祝英颈间有两道疤,应当经历过战场的血雨腥风。有对方在,王葛总算放心,不怕万一运气衰遇见司马韬了。只是喜忧参半,忧的是祝英应该没钱,在她发现对方的颈伤时,也发现祝英的衣领是破的。   唉,匠徒可以暂时不雇,但不能把祝英撵走。养家餬口,迫在眉睫。再有,她想写家书邮回去,距离这么远,费用肯定高。   屋内,祝英很疲乏,身体和心里都疲乏。她刚从丸都回来,本以为和往常一样,等骑兵征够数,率队返回。没想到官长以照料她、让她养伤为由,遣给她这么一个破任务,保护木匠师王葛。   如此关键的时期,她已经听说北伐的传言了,竟在这种时候让她养伤,养什么伤?以前伤的比这次重的时候,她都坚持在防戍前线,是她得罪谁了么?还是不小心陷入了势力排挤?她得罪的是乡兵营、郡兵营还是东夷府兵营?   诚挚感谢黄河瓯江泰山雁荡,紫可心的打赏。 第294章 280 司马韬挨揍   清晨,王葛随一众县吏、匠师乘牛车去县郊的荒地试犁,昨晚跟祝英说好,不必跟着来。出发的时间挺早,不过途经街道已有商队停靠,苫盖下交易货物的喊嚷此起彼伏,陶制品、草编品、毡制品、兽皮骨饰,应有尽有。   固定的商肆只有少许开门,有个小郎没眼色朝道上泼水,被县吏逮个正着严厉训斥。正是这种乱嚣嚣的气息,让王葛渐有融入平州的感觉。   襄平县东南西北都有自卖佃客的集中地,王葛坐的牛车是最简易的柴车,由南市穿行时,明白昨天张匠师为何叮嘱她了。自卖的一个个孩童基本都在十岁以下,他们有的还背着更年幼的弟、妹,每人脸上的期盼与苦楚,都让王葛想起自己背着虎头拔野菜、拾粪的时候,当初常去寿石坡与野山河,她也抱着偶遇贵人的念头,期盼用奇石换些好物。   倘若没遇到张夫子和桓真,错过了考取匠童的时机,她和虎头会怎样?   细碎温暖的晨曦逐渐灼热。   午正刚过,祝英出来县署东门,这条南北街就是市肆,树荫下坐满乘凉的人。一卖猪的商队十分吵,占据的位置正对府门,祝英过去训斥:“府门外不许喧哗,那边不是有空地么?离远点!”   商队的管事嘟囔:“我们在东夷府门口都没被撵。”   祝英全当没听见,对方走离后,她坐在树影下,揪起树旁一草根嚼着,总觉得有粪臭味,半走神、半犹豫吐不吐掉时,适应了。   一个时辰后,试犁的县吏们回来了,王葛刚才就看到了祝英,跟县吏说了声,过来问:“祝阿姊在等我么?”   “嗯。”   王葛没问对方是算着自己快回来了,还是不想在吏舍呆。她说道:“下午无事了,我想在周围走走。”   “嗯。”   “阿姊知道哪里有卖陈粮的么?”   祝英皱眉:“官署不让商贾卖陈粮,百姓私卖、私买同样是重罪。”   “这样啊。”王葛明白往后不要琢磨陈粮的事了,当中一定涉及许多损害或利益。其实今天上午她都觉出县吏做事磨蹭,试犁的地方就在县郊,套上耕牛犁几个来回,曲辕犁的好处不就显而易见了么?可偏偏要耗到午时。   莫非祝英早知县吏做事懈怠,才算出她返回的时间段?   一处苫盖下有卖马具的,还有铜制的战马摆件、马首饰物,祝英问价,王葛跟着长见识,同时有个猥琐声音在她心里叫嚣:都是古董,货真价实的古董!买几个、买几个!然后埋到隐蔽处,万一这辈子死了,再带着记忆投胎回去呢?   就在王葛也开始挑拣铜器时,一根棍械悄无声息向她背部探来。   祝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般,掌心抵住棍端、站起。乱伸木棍者骑于马上,年纪十三左右,脚穿青色蕉葛鞋,头扎黑绸缣巾,巾下一双剑眉几乎入鬓,显得居高临下之态更为桀骜。   “管好自己的武器。”见对方年纪小,祝英仅告诫。   少年稍探身,向王葛笑。“王匠师不记得我了?”   王葛摇头:“不记得。”死司马韬,怎么这么衰,真遇到这厮了!刘清呢?正好司马韬的坐骑往后倒了一步,她看到了,刘清在对面的草棚下。   “王匠师话不实啊,找刘清么?”司马韬笑得灿烂。   王葛靠近祝英,该认怂就得认怂。况且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此竖子的外形太能骗人了,笑容干净,藏了颗龌龊阴险的心。   可司马韬不放过她,好似相熟的认真问:“跟桓真他们分开了?你们倒是快,我跟刘清紧追猛赶,仍落后你们。”   王葛盯着地面。   “他乡遇故知,王葛,你真不打算相认?对了,你家是住苇亭吧?不容易啊,辛辛苦苦耕地,种出来的都不如吃的多,还能养出你这么个……”   王葛抬头,语调不卑不亢:“你知道你与刘公子为何追不上我们么?”   司马韬收了笑。   “因为你们没学会爬坡。当初爬不上,步步撵不上。”   “你胆子很大。”   “比荆棘坡大。”   “呵,坡外还有天,人有再遇时。王匠师,我们会再见的。”司马韬一提缰,马蹄刚起的瞬间,他看似将长棍往回收,实则轨迹正好能抡到王葛的脖子。   始终旁观的祝英铁臂格挡、拧腕、抓住了棍端。   而后……   轰!   砰!   王葛真没看清司马韬是怎么飞出去、再撞到丈外远的刘清,因为变故太快,祝英的动作如狂风卷烂叶,太干脆利落!那俩少年滚作一团,双双惨叫后,王葛才反应过来,惊的眼珠快从眼眶蹦出来了。   祝英……这么猛?!   棍械还在祝英手里呢,她大步到对面,边郡的百姓最喜欢看当街斗殴,都围在最佳位置观望叫好。   刘清痛苦得推开司马韬,什么情况?   “嗯!”可怜他肩头又被祝英故意扫过,疼得蜷缩闷叫。   撵到这边卖猪崽的商队管事不停擦汗,幸亏这女郎训他时他听话了。   “咳……”司马韬一时间起不来,背跟断了一样,害怕的望着祝英,这女郎竟然不是路人,竟然跟王葛一伙的!“为何,动手?咳,啊……”太疼了。   祝英把木棍扔到司马韬脸上:“再告诫你一次,管好武器。走吧。”   王葛匆忙撂下句:“因为她不擅动口。”追上祝英,王葛讲出司马韬和刘清的姓名,跟她来处一样,都来自会稽郡。再简单提及在宣城郡时,官吏逮住几个无赖,那些无赖招供说是受司马韬指使,不过无赖的话不足以证明司马韬有罪,刘清倒是跟无赖没关系。   在王葛第一次搜寻刘清时,祝英就发现了。“姓刘的小郎想看热闹,就一起受着。”   “司马韬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惹不起。你放心,”王葛小声:“我还有个身份,我是司隶徒兵,他要敢诬赖我们,我就上书告他。”   “你……”祝英示意到僻静处,低声嘱咐:“很多官长都厌恶司隶徒兵,你别再告诉旁人。”   “是。”   祝英心里倒是挺暖的,没想到王葛会吐露司隶徒兵的秘密,她明白王葛的意思,说道:“我有数,他们最多疼几天,没内伤。”   在注意到司马韬的足衣是蕉葛缝制的时,祝英就知对方身份特殊了,蕉葛比丝贵,买得起的商贾没资格穿,普通官长又很在意清廉形象。不过司马韬刚至边郡,穿得这么招摇,反而显出底气不足。   可再落魄的皇室宗族也不容祝英当街暴打,何况当时目睹这场打架的百姓都作证了,司马韬没有任何打人行为。 第295章 281 祝英被罚   王葛焦急的在院门口等,县吏把祝英带走时不让她跟,她只能回吏舍,已经一个时辰了,该审完了吧。   她不停回想和司马韬会面的过程,假如她是旁观百姓,从头至尾看到的是什么?应该也是祝英毫无预兆的当街打人。   唉,是她连累了祝英。   王葛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司马韬初来异地,不会蠢到在众目睽睽下动手。是她给了祝英错觉,她惧怕司马韬的举止尽管隐晦,祝英肯定能察觉,后来司马韬辱她家人,她句句回嘴反抗,站在祝英的角度,一定以为王葛忍耐到极限了才反抗的。   最后,司马韬不会用武器伤害她,以他的武力想打她,用不着使兵械。所以他就是嘴贱,偶遇到她后,嘴贱到不吐不快,临走时将木棍抡过来也是虚晃,如果吓唬到她,他会更得意。   但也仅此而已了。   又半个时辰后,祝英被一娘子背回来,这娘子一边跑进院一边急语嘱咐:“你是王葛吧,我姓段,给祝英上好药了,你先看着她,我去找辆牛车,你把行囊收拾一下,过会我送你俩去县都亭。”   “好。”王葛刚应,段娘子就把祝英撂地上了。   祝英惨叫一声后,段娘子边往外走、边放心道:“能叫唤是好事,就让她趴着,可别……”剩下的话都隔在院墙外了。   “咝。”祝英想蜷着身体借劲起来,根本不行。   王葛把被褥抱过来,对方立即阻止:“别动我,无妨。”   “好。”王葛没问“他们是不是打你了”的废话,而且对方脸色黄暗,不停出汗,可见伤处极疼。   被褥都是吏舍的,王葛照段娘子的嘱咐收拾行囊,她自己的好收拾,祝英的行囊很零散,布裹还破洞,真不知昨天怎么带过来的。   王葛随身的布囊里有针线,赶紧把破洞粗略缝上。时间刚好,风风火火的段娘子跑回来了。“行囊都收拾好了么?”   “好了。我们还有两匹马。”   “我知道,巷子窄,牛车进不来,我把她背过去,你牵马带上行囊跟着我。”   “是。”   段娘子步伐太快了,走几步回头等王葛。   “快些快些。”她催王葛。   “快、快。”王葛催马。   牛车上面铺着干草,祝英“哎呀”一声,仰着被扔到车里,段娘子瞪她一眼,骂句“该”,绕到王葛跟前说道:“你赶牛车,两匹马你驾不了。廨署内慢慢走,出去后再跑。”   “是。”   段娘子一笑,这小女娘不错,说啥听啥,没啰嗦问些废话。   路上,经段娘子讲述,王葛知道祝英被审前后的事了。几个可怜司马韬、刘清的百姓把俩少年抬到县署,县吏乍见俩人伤势,以为是重伤,那种状况下,再加上百姓争先恐后的描述,俩少年告不告祝英已经不重要了。   祝英也不傻,被带到公堂后,咬准司马韬两次想用兵械触碰王葛,那种挑衅行为稍有不慎,就会伤到王葛。祝英又说自己是郡兵,经历大大小小的战争,导致她反应敏捷,一出手就要制住敌人,若她是反应迟钝的人,早死在战场上了。但是她力量已经收着,不算蓄意重伤。   果然,随着审案进行,司马韬、刘清都能缓缓站起,通过疾医诊治,也确定二人无内疾,好好休养三天就能恢复。这时候,司马韬口风转变,为祝英求情。   结果就是废祝英的郡兵卒长之职,另判二十杖责,每月打两杖,十个月打完。   祝英听段娘子絮叨到这,气愤不已:“该受的罚一样不落,我还承那竖子的人情。”   “这人情不承也得承!两杖就这样了,一下打完二十杖,你现在还有命跟我犟嘴吗?多少年了,你这过刚的脾气还不改,还要得罪更多权势么?”   “所以才把我撵回襄平?咝……”祝英疼得握拳。   段娘子气笑,不再理对方,跟王葛说:“司马郎君、刘郎君跟你结的那点怨,我已知,已经劝他们了,以今天的事为止,就此了结。他们要再记着就犯蠢了,犯蠢的人是没必要留在边郡的。”   “是。”这话有意思,得两面听,也警告她王葛放下怨气。怕她以后怂恿祝英找司马韬的麻烦?这么说……司马韬、刘清要加入的势力是辽东郡,和桓真三人的选择一样!   段娘子探究的凝视王葛,这小匠师怎么比祝英的话还少?难道她讲的太隐晦了,小匠师根本听不懂?“呵,今天的事把小娘子吓坏了吧?你制新犁有功,原本找个人保护你是好事,没想到给小娘子惹麻烦了。你要是想换个人护你,很正常,不必怕祝娘子,只要你说,现在咱们就折返,换个郡兵来。”   王葛装成不知怎么回答的无措样,心道:能换掉祝英,何必起程后再讲这话?   其实自对方显露超强武力后,王葛就觉得不对劲了。曲辕犁的功劳是会稽郡的,辽东郡能得到的好处仅是提前推广,推广期间她只要不出意外就行,让她暂住廨舍就可以。讲句难听话,她的身份,配不上祝卒长这等武官跟随。   一个个都是人精,她才明白,自己被祝英保护的同时,某方势力也在利用她保护对方!   这时段娘子指着祝英苦笑:“小娘子瞧瞧,你不换掉她,她就放心睡熟了。”   “段娘子,玄菟郡的匠师多吗?”王葛正好转换话题。   “多,不过分散到每处地方,就不显多了。”   地广人稀,理解。“越荒凉的地方,考试或许容易过关。”王葛自言自语。她不信段娘子听不清:等我离开这里,你们总不好利用我了。   “小娘子有胆魄,打算几时去?”   “还没想好。”这是实话,等县署给的奖励下来后,才能决定去留。   边郡的廨署占地都阔,县都亭也是。这里竟然辟出匠师寄居的区域,解娘子出具的身份牌肯定不一般,亭吏没检查王葛和祝英,就带着她们去往匠师区。   途经张匠师说的“扶幼院”,好些不到十岁的孩童靠着土墙站,盯着过往的匠师住客。   “雇匠徒么?”有个紫红脸庞的小娘子怯声询问。   王葛摇头。   另个看上去跟她一般大的小女娘跟在牛车旁,声音很急:“雇我吧,要是想雇匠徒,雇我吧。”   王葛催牛快行。   到达一处小院,院落中间的道真宽,能容两辆拉货的大牛车交错。亭吏推开院门,要帮着段娘子把祝英抬下来,被祝英狠瞪,吓得退一大步。   这里坐北朝南的正屋有两间,王葛暗赞亭吏会办事。东边厢房是杂物间,西边木棚下头堆着两高垛木柴,两垛木柴间是茅坑。   露天的茅坑! 第296章 282 王荇之谋   三千里外的清河庄。   天将黑,一众小学童慌慌张张跑着,路过的地方留下浓浓的臭气,被簇拥着的是童仆筑筝,背着王荇。王荇后身全是粪污,手上也有,只能抽泣不能擦拭,更显可怜,令跟在周围跑的小同门愈加愤慨。   “啊,怎么这么臭。”   “出啥事了?”   奔跑中的许询控诉原因:“司马倜把王荇推进了茅坑。”   “不能吧?”   “也不一定哦,平时我常见司马倜带着人欺负王荇呢。”   “柿子挑软的捏呗,欺负王荇家穷。王荇太可怜了。”   这三个小学童也跟在了队伍后头。   筑筝怕污了王荇的住舍,就把他背到自己住的地方,同舍的童仆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端盆的端盆、挑桶的挑桶,迅速去庖厨打热水。   许询嘱咐司马无境:“你看好这里,我去找夫子。”   “还、还要找夫子?”   “不然呢?”许询一生气,肥嘟嘟的小脸蛋撑的更开,五官全是圆的了。   “好吧。”司马无境回头,看已经褪掉脏衣坐到盆里的王荇,瘦的皮包骨头,他偷偷戳下自己的肚子,跟许询的肚子差不多胖呢。司马无境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挤开众同门,找到一块手巾,挤回盆前给王荇擦脸、擦手。   王荇躲避:“别,脏。”   司马无境紧抓他的手,真是又懊恼又后怕又担心,几乎不喘气的大喊:“我跟司马倜不是一伙的,我跟你才是心照之交,以后司马倜欺负你就是欺负我,辱你就是辱我!你放心,袁夫子来了后我作证,就是司马倜把你推进茅坑的,我亲眼看到的。”   王荇吸着鼻涕,使劲点头,心道:那就好,有你作证,更坐实司马倜的错,他在清河庄应该呆不下去了,莫怪我算计他,是他始终不放过我,我才行此计的。   一切都如王荇谋算,袁夫子发了大火,司马倜不但不认错,还和往常一样抵赖:“我根本没使劲推他!”   “茅坑那么窄,是他倒霉正好掉进去了。”   “不,我想起来了,是他自己愿意躺进去的,我没来得及撒手。”   “就是他自己掉进去的,王荇你说实话,你要敢诬赖我……”   谁会相信,一贯嚣张、爱撒谎的司马倜,这次讲的全是实话呢?   再看王荇,太可怜了,哭得都快迷糊了。谁又能想到这孩子心里清醒的很,心里有个小王荇在句句回应司马倜。   “嗯,你确实没使劲推。”   “为了轻松掉进去,我这两个月特意少吃呢。”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非你没来得及撒手,是我拽住你袖子了,你当然撒不开。”   “我当然敢诬赖你,为了能赖住你,我忍气吞声大半年!被清河庄除学籍,被袁夫子弃,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意味着往后无正规精舍收你,无名师愿教导你!”   星耀两地。   祝英有伤,王葛不好去另间屋,两个人都睡不着,一个仰望黑黢黢的屋顶,眼睛难受时闭一会儿,再出神望着;另个已经能侧蜷,蜷麻了,不得不艰难的转方向,面朝王葛。   “去茅房么?”王葛问。   “不。”隔了几息,祝英主动讲道:“杖刑留情了。我是郡兵,受刑就得按军法执行,真那样打,会一杖伤腰,两杖骨断。”剩下的就是留口气遭罪,二十杖正好让人毙命。   对方难得说这么多,肯定是憋屈狠了不吐不快,王葛安静聆听。   祝英又隔片刻,道:“这些年,我辗转于各防戍亭,由一普通郡兵升为伍长、什长、伯长,有两次重伤,以为要死了,哼,命大。非自夸,但我真的不怕艰苦,不惧伤、不畏死,唯独厌恶跟自己人勾心斗角,我以为战争是不断向北攻打就可,没想到背后有冷箭、暗刀子!”   “武职越高,我得罪的人越有权势。这段时间来边郡的权贵子弟很多,谁都清楚他们来做什么!他们要跟底层的兵卒抢功劳,可是凭什么啊!”   “凭什么别人流血、殉难,功劳算成他们的?谁能打、谁怂,难道那些官长看不出来吗?真的不知道吗?”   “荀太守威名在外,是我最崇敬的女娘,没想到,连她也屈服了那些势力,把我调回后方。多安稳啊,哼。”   王葛等待一会儿,确定对方把烦躁控诉完了,才道:“不瞒祝阿姊,来襄平时我以为能见到荀太守呢,可是连郡署都没机会进。”   祝英慢慢翻身,背对,又恢复惯有的清冷。   王葛不在意,按着自己刚才所想继续说:“我才是初级匠师,怎么就以为有机会见到荀太守?”   祝英解释:“不是。太守……很忙,比起出身,她更看重本领。”   “因为我是女娘,我以为制出曲辕犁,算是很强的本事了,荀太守也是女娘,会抽出片刻空闲见我,鼓励我的。如祝阿姊说的,不问出身。可我转念一想,我只看到自己的强处,也如祝阿姊,你也只看到自己的强处。”   “咝。”祝英翻回身,劲使猛了,痛吸口气。   “荀太守跟我们不一样,她站的位置高,看到的是许多女娘的强处。她们中有的人未必比祝阿姊弱吧,比如段娘子?如果有本领的人都爱惹麻烦,惹大麻烦,各个都像我似的想见荀太守,太守先见谁好呢?先解决谁惹的麻烦才对呢?她是一郡官长,把心思整日用到这上头,还有时间忙公务么?”   祝英心虚了,是的,从成为郡兵,得到太守赏识后,她的脾气一年比一年烈,但凡遇到不顺眼的人,只想靠武力解决。这些年被她打伤的人,真没机会报仇、整死她么?不可能的,是荀太守始终分出心思替她向那些势力赔罪。   要北伐了,越来越多的权贵子弟来到辽东郡,如果她照旧这副脾气留在防戍亭,会得罪更多背景深厚的人。她敢断别人前程,别人难道不敢断她命么?   荀太守力不从心了,恰逢王葛把新犁制法呈给辽东郡,推广新犁期间,王葛是辽东郡的功臣。所以太守给她这个任务,让她保护王葛的同时,勉强能算上立功之举。   “你年纪小,竟比我想得深远。”   看来祝英想通了。王葛歉意道:“是我乱说话,祝阿姊不怪我就好。”   “今天的事确实莽撞了,本不用到这种地步的。司马韬的棍械没带内力,伤不到你。那厮不是好人,但在这件事上,我办错了。”县令对她杖刑留情,人情是要还的,肯定不是让她还。好胡涂啊,现在才想明白,如果县令不愿通融,司马韬的求情能管用么?   良久,王葛以为祝英睡着了,对方徐徐出声:“我也是会稽郡人,上虞县。”   “我们是同乡啊。”   “是啊,我们是同乡。”   此时王葛不知,这两句,是对方跟她讲的最后的话。 第297章 283 三种奖赏   清早,祝英躺过的草席卷着立在墙角,行囊不见了,战马“铮驰”不在院中。   王葛推开另间屋、杂物屋均不见人。坏了!她急忙出院子,正好有个亭吏过路,她赶紧塞了四个钱,央求对方帮忙。   四个钱就是一升粟米啊,亭吏眉开眼笑,劝王葛别急,他先去驿站门口打听。王葛道:“我跟你去。”不然一来一回太耗时。   果然,祝英天没亮就出驿站了。这可怎么办?她身上有伤,能去哪?   王葛又给守门的亭吏四个钱,托其找一下昨天下午守门的亭吏,当务之急是问出段娘子身份,把祝英出走的事告诉对方。   等得知段娘子是郡署“功曹史”后,王葛赶紧往回跑,怕不抓紧时间,祝英更难找回来。这时她已不全是担忧祝英了,也担忧自己。   功曹是负责选拔、评定官吏功劳的,因此功曹的官长功曹史,被谓为“郡之极位”,统管郡署诸曹。也就是说,她献出曲辕犁能得到什么奖赏,段娘子说了算。要是在段娘子心里留刺,她不如趁早离开辽东郡。   普通百姓在驿站内不许骑马,王葛急牵白容重到驿站门时,亭吏旁站着个须鬓皓白的郎君,看脸庞只有二十左右年纪,腰背直如松干,带着天生的贵气。道路的另侧桩上,拴着匹高大的黑马,此马健壮罕见,应是这郎君的坐骑。   四个赏钱没白给,亭吏一边跟郎君点头哈腰,一边朝王葛招手、使劲撇嘴。   她立即上前揖礼:“会稽郡,初级木匠师王葛。”   “功曹书佐王彪之。段功曹史让我来告知,祝英恢复武职,已赶往防戍兵营。”他示意王葛到道的另侧说话。   那亭吏催促王葛:“快呀、快呀。”他怕她年纪小看不懂眼色,比她还着急。   王彪之一笑,严厉的双眉如春风拂过,带动整个人和煦多了。“新犁的奖赏方式有三种。”   王葛心头一跳,问:“王书佐,是祝阿姊为我求的吗?”不然昨天段娘子就说了。   “算是吧。本来也该赏,只不过没这么快。”   复杂情绪冲击着王葛,祝阿姊的人情一欠再欠,只能期盼上天给机会让她还。   王彪之先说考试实情:“平州少有小木件雕刻的郡竞逐赛,按正常比试太慢,五年也考不出来。”   “是。”   “鉴于新犁的大功,段功曹史想出三种奖赏,都适合你,许你择两种。第一种,凡雕刻的小木件,在襄平官署木器肆卖到五贯以上价格,算一次郡级比试首名。但这五贯钱,要全部捐于孤老所与扶幼院,超过的钱数,你与木器肆平分。”   “如果择这种,我不能离开襄平县?”   王彪之赞许一笑:“五郡之地唯襄平县富,在本县卖不出高价,别处更难。第二选择,只要在辽东郡参赛,每场郡级、包括州级比试,输了后许你不受罚。”   “第三选择,如曲辕犁一样,改良农械、兵械,按功劳大小折算首名次数。曲辕犁可折算二十次郡级首名。此方式在平州一直对初级匠师、中匠师敞开,五郡相同。这选项有条件,必须在郡治首县为匠吏,按标准契期是一年,段功曹史知你想去玄菟郡增长见识,许你半年期即可。唯有平州、凉州二地的匠吏期,半年可抵别郡一年。”   王葛喜出望外,昨天还对段娘子略感不满呢,现在心里已经窜出个小王葛,满含崇敬与感激,给同时窜出的小版段娘子捶肩捶背。   首先,她在会稽郡得到过一次首名,这样一来,只需再赢七十九场就行了。再就是,她肯定会择第三选项,那初级晋升中级的另个条件“须在官署匠肆为吏一年”也能满足了。   “我选第二和第三!”根本不用犹豫。   选第三项就得选第二项。不然输掉比试的惩罚说不定就是:在某郡、某县充当劳工若干年,令第三奖赏项变成了空谈。   另外,王葛骨子里认为,通过正规考试获得的名次最踏实,选第二奖赏项,凭的是诸匠师各显本领,她不停参加考试,还能再提升基本功。   “好,那就这样。立吏契要至郡署匠肆,到时一并把新的常住匠师竹牌领取。”   “是。”王葛见对方要上马,赶紧问:“王书佐,我有机会跟祝阿姊通信吗?”   王彪之摇头。   王葛黯然。   “我记着这事,若有她消息,我找人转告你。”   “王葛谢书佐。”她郑重揖礼。   王彪之跃坐马背,俊貌白鬓,更显冷峻。   王葛个矮,加上离得近,王彪之道声“告辞”时,只瞧到她撅上天的鼻孔,险些失笑。   “王书佐放心,我今天就把改良的兵械图画好,明天带到郡署匠肆。”   “好。”等等!她说什么?刚起步就转弯,黑马原地旋转两圈。   这可把白容骄傲坏了,可劲儿的嘶鸣,王葛拧头瞪它:闭嘴!人家是长得壮,起步当然慢。   王彪之下马,惊讶而问:“改良兵械,王匠师已有筹划?”   “是。”   二人又片刻交谈。亭吏不时斜眼瞅,瞅得龇牙咧嘴,理解不了王书佐这等人物,长得跟神仙似的,怎么说着说着蹲下了?   匠师大比考核中的改良兵械,不能由王葛扩散,这点王彪之明白。以后为辽东郡改良的,王葛同样得签密契。   “飞辕寨,模图是这样的。既能每车钩连,围成临时营寨,也能拆分出来,以车为盾为门,结合箭兵、弩兵形成防守阵。另外,此车可根据一人力量,装两到三层铁枪。令一人能够驱动此车,但载盛的武器能供二十至三十兵卒使用。王书佐,觉得如何?”能折算郡竞逐赛首名次数么?   王彪之看出她眼里的忐忑,问:“根据刀车改的?”   “是。”当然不是她改的,是后世一位叫“许洞”的北宋小官创造的,记载在他着的兵书《虎钤经》中。那个……王葛也捎带着感激一下前世的林下,他有段时间研究冷兵器、古代兵械,比如这飞辕寨,她就是在他的讲解下,做过好几次模型。   上次噩梦后,她才多回忆出几桩往事,假如林下也投胎转世,会像她和二叔一样,也忘掉许多前世的事吗?   王彪之用石片把图抹除:“我回去报兵曹。你不必去匠肆立吏契了,画好带尺寸标准的模图后,自有亭吏护送你去郡署找我。”   王葛欣喜:“是!”   哎呀,她志得意满的再次仰头送别王书佐。   王彪之温柔回笑:得跟段功曹史说,他们尽管很看重这小匠娘了,但仍然不够看重。必须,将王葛留在辽东郡! 第298章 284 为攘夷狄,甘舍此躯   制标准模图需要平整的木料以及笔墨,王葛跟守门老亭吏一说,此亭吏比办他自己的事还着急,立即跟旁人换岗,带她去木肆要木牍,去亭署要笔墨。   亭佐正好在廨舍,得知是功曹王书佐让王葛制木器,没等郡署消息就遣一名姓皮的求盗,跟老亭吏一起守在王葛院门外,令她安心制模图是一方面,也可替她跑腿做事。   王葛这才知道,老亭吏没名没姓,退役之前是郡兵,绰号“隼”,也有叫他隼郎君的,曾干到什长的武职。   闲话不说。   王葛开始制飞辕车的模图。不着急书于木牍,她先清理干净庭院,在地上画出若干方框,标顺序,画图。   此兵械的要点是要保证流动性,单独的兵车也可称“飞辕门”,每车以铁钩相连,组成兵阵后,叫“飞辕寨”。两个铁钩间可系粗绳,用牛牵引。   第一个方框内画整图。   分解图非常零碎,包含车轮构造,竖立的四条车竿的尺寸标准,横木、以及横木上的钻孔大小、还有铁枪穿过横木前后的尺寸。最复杂的是车体下端的两根方木,因为它们既要连接两个车轮,还要一端固定好立竿,另端架底层横木。   标注尺寸时要将《虎钤经》中的宋朝尺寸,换算成晋朝尺寸。比如四根立竿,兵书记载的长度为六尺五寸,换算后是八尺三寸八分。这点倒是容易,不过前世林下没有在《虎钤经》中查到飞辕车的车轮规格,她只能按前世制的模型,等比例标注。   术业有专攻,此时代有车匠师,只要看到辋、毂、辐,以及自车辋而起的两侧竿方形制,她相信对方比她更明白怎么制轮利于飞辕车的稳固移动。   每个分解图,思路上觉得改无可改时,开始制模器。模器与图的比例要固定,需要制双份,多出来的当然是拼接成完整的兵械车。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老亭吏敲院门给她送晚食,发现午食都没动,水也没喝。“这样能行啊?先吃饭再画。”他生怕自己忍不住窥看地上的图,坐到柴垛那催促。   王葛笑嘻嘻道:“天黑我再吃,不然看不清了。”   “你不说我都忘了,我去亭署要俩行灯,挂上行灯就能看清了。吃饭!”最后,他回头严厉叮嘱。   “是。多谢阿伯。”   夜色降临,匠师区凡住人的院子全亮着灯笼,他们几乎全是天工匠师,不能像巧绝匠师似的在屋里雕刻小木件,只能在院中忙碌,无论春夏秋冬。   往常老亭吏和皮求盗也知道这点,接了保护王葛的任务,一天都呆在匠师区,才感同身受木匠师的辛苦。   皮求盗小声说:“在咱平州考郡级试、州级试是容易,一场场的比试多,但匠师人数也一年年多啊,要继续这样,我看也容易不到哪去了。你说这些人,都已经是匠师了,能当吏,还可以做考官挣些闲钱,为啥来边郡受罪?一个个混得跟乞儿一样。”   “说错了,这不叫混,叫争!有本事的人才争,没本事的叫混。”   这时扶幼院几个大些的孩子手拉手朝匠师区过来,白天好多匠师都不在,只有日落到亥初夜禁的时间段,他们才能见到更多匠师。这里已经形成惯例了,匠师住的地方院门全敞开着,任这些孩子进院看,学匠活。反之对匠师也有好处,可以让孩童们帮忙递工具、搬动木料。   孩子们很聪明,发现这处院子有俩亭吏守着,不但不多嘴问,还竖列成线,紧挨对面的院墙走过去。   老亭吏回头瞅眼:“谁要被王匠师选中,可有福气喽。”   子正,王葛睡觉前,把茅坑旁的木柴重新垛,其实昨天已经挪动过,人蹲下来后挡得挺严实了。进屋后,看着墙角的黑影,席还在,人的行迹已然不知。   祝英,珍重。   百里外的一野亭,祝英在亭中坐了许久,月光洒进一半,把她的脸庞照的比白天光洁。她有一下没一下的嚼着草根。   鼓吏在更鼓旁,倚大鼓犯着瞌睡。   好安静。   祝英唇角漾开一丝笑纹,想起了王葛。和这小女娘认识才两天,她怎么牵挂上了呢。初见对方,啰里啰嗦不停,比跟段娘子呆在一起还吵。可后来她察觉了,王葛话很少,之前啰嗦不过是套她的来历和试探她性格罢了。   再后来,王葛点醒她。是啊,当初学成武艺,是为了报效朝廷才来的边郡,是自己愿意投奔荀郡守的,没被强迫。怎么晋升武职后,开始计较个人得失了呢?怎么受委屈从不自省,只知道埋怨官长不护她呢?   北伐大业,得由千千万万不计较得失的将兵合力,才有成功的可能。她,祝英,要变回原来的自己,重新做一名驰骋在前的普通骑兵,愿为夺回中原土地而拼杀。   就如她从上虞县出发时的勇气与信念一样:我,不作威福,不结私交,为攘夷狄,甘舍此躯!我,是侠女祝英!   寅正,鼠从王葛脸上踩过,被踩醒了。   也好,瞬间不困了。她刚把行灯点亮,老亭吏就听到轻微的动静,也醒了。院门特意留出道宽缝,他连咳两声,王葛过来,低声道:“我习惯早起,阿伯不用管我。”   “快忙你的,快去。到早食的时候我去取,你啥都别管。”   “是。”感激的话不必一说再说,王葛要在上午制完模图和模器,必须抓紧每刻时间。说好了下午去郡署,就不能食言。   另外,她还要多画一物,就是后世人人熟知的风筝。王葛知道祝英去打仗了,自己无法报恩,就将这份恩报于其余兵卒,报于各防戍营寨、亭驿。   现在晋朝尚无“风筝”一说,能飞于天的木制风筝,仍沿用最早的叫法“木鹞”;竹制风筝叫“木鸢”或“木鹊”;纸糊的叫“纸鸢”。   不管什么叫法,都不允许私人的肆铺或货郎售卖,只用于军事防戍。这些都是桓真告诉她的,在会稽郡时少见纸鸢,从进入兖州后,沿途多了起来,驿站会将纸鸢放飞很高,旅人远远瞧见就安心了,知前方安定。   可是夜间呢?旅人是瞧不到的。如果城池有变,夜晚也无法靠纸鸢向外传消息。直到五代时期,一位叫李邺的官吏在纸鸢上绑了竹笛,风吹如筝音,才有了“风筝”的称呼。   2006年,风筝制作技艺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可惜的是,尽管潍坊的风筝节世界闻名,但关于风筝制作的古文献很少。   王葛前世学制竹时,做过不少大型的风筝,那就由她开始,多为这个新晋朝的后世,留一些风筝记载与传说吧。   飞辕车制作标准复杂,为避免水文字嫌疑,不写具体了,感兴趣的书友可自行搜索。   另外,我知道传递信号的方式多种多样,因为本文宣扬非遗传统文化,所以主角制风筝,不制国外的,比如通信塔。 第299章 请假   对不住友友们,加班中,今天又更不了。见谅见谅。 第300章 285 功勋令   七月初十,即使在辽东地域,盛夏的骄阳也足够炎热。王葛作为匠童考试的一名考官,正尽职尽责的巡视考场,还要辅助主考官从考生中挑出有天赋者。   如今她已是郡署匠肆的吏,也是平州年纪最小的匠吏。   唯有平州、凉州特殊,每年有三场匠童考试,分别在三月、五月和七月。匠员年龄不能超过九岁,无其余限制,一次没考过,下次可继续参赛。王葛还被告知,考生只要制出草鞋,或搓出一盘草绳就给过。   她想过考生数量会很多,但襄平县有千余匠员参加,还是大大出乎她预料。最小的考生才五岁,一个个穿着灰旧,基本都在搓草绳,编草鞋的少见。   唉,要是阿菽在这里考,别说匠童,估计匠工都考出来了。当然,有利就有弊,边郡之地从准匠师考开始,难度跟别郡是相等的,在最好的年华没练出基本功,始终考不上准匠师,前期的等级就废了。   王葛在考场巡视一圈得耗许久时间,发现异族匠员真的不少。   在平州,不管何族何部落,只要成为朝廷的自耕农户籍,生活保障就会跟汉家百姓一样。年复一年,汉家百姓也早接纳了这点。这是好事,往后朝廷的各项仁慈政令,会随着得到利益的异族百姓传播,吸引更远方的人来。   考场四方位都有考官休息区,王葛吃着午食时,不免自喜。前年她还在考匠童,因年龄大受了不少白眼,可现在呢,她成为年龄最小的考官。多少羡慕的眼光投在她身上,这些人肯定猜测她吃了不少苦,但究竟吃过什么样的苦,每次都是怎么挨过来的,只有她自己能体会。   隐隐约约,天空传来筝鸣,她顺声音遥望,那是绑了竹笛的木鸢。那天把模图交给郡署,她哪敢提及“风筝”的名,只说偶得此念,想让旅人夜晚行路时,能凭借木鸢的声响辨别尚有多远到达驿站。至于绑上竹笛后,木鸢能不能发出声音,声音有多大、可传多远?都得现制现试。   也因此,王葛知道除了不可以私自经营木鸢外,朝廷还不许普通匠师制作。制此物的匠人都是墨家传人,被称为“天志”。   那天,王书佐跟一名天志中匠师带她近距离观看了三种特殊木鸢:第一种,若干木鸢组成的鸢阵;第二种,靠机栝力量飞天的大型鸢,只有无风天气时使用;最后一种令王葛震惊,无牵引线,也是凭机栝力量升腾,形制很小,对风力有要求,只要在大风条件允许内,此物可飘浮数百里远。   就在王葛增长见识的同天,东夷府接到加急公文,朝廷发布了新令,不仅关系到大晋千千万万的有志之士,也影响了王葛接下来的生活与计划。   此新令为:功勋令。   “还是王匠师这样在年少成名的好啊。”一考官和另个考官交谈,特意提高嗓门。   王葛中断出神,加速吃饭。她头回做考官,不能被别人传她偷懒。   另个考官苦笑:“谁不想年少时候把前程搏出来?那不是本事欠缺,搏不出来嘛。”   “咚”一声,不如鼓被敲响,最近的区域有匠员被淘汰了。   此考官接着刚才的话道:“你瞧,搓草绳都有不会的。”   王葛吃好了,快步离去。高嗓门的考官心里更不得劲:“咱们怎么说也长她好些年纪,来去全不跟咱们招呼,颇有些目中无人啊。”   她装没听到,此处休息区的考官有十几人,都是初级匠师,估计没几个是双初级的,按理她资历高,凭什么她主动招呼。   王葛一边看匠员们考核,一边继续想“功勋令”的事情。五年后,朝廷要启动海路远航,凡功勋数达到要求,均可获取远航名额,此名额仅限本人使用。无意远航者不得参与功勋令,以免郡县职吏增加不必要的统计任务。   木匠师获得功勋数的方法有:改良兵械、农械;担任匠人比试的考官;所制器物在官署木器肆售至要求的钱数,可兑换一个功勋数;两次郡竞逐赛首名算一个功勋数;州竞逐赛首名算三个功勋数;国竞逐赛首名算十个功勋数。   这里面又细分许多,非常繁琐。   首先说“改良兵械、农械”这项。能换算多少功勋数得由将作监考核。拿曲辕犁来说,已被会稽郡上报朝廷,辽东郡给王葛的奖赏“二十次郡首名”,便不能折算为功勋数,因为一项功不能重复领赏。   飞辕车和风筝,正好赶上功勋令的公文了。王葛想用它们换成功勋数,就得由东夷府报朝廷,将作监返回考核成绩后,东夷府由成绩强弱给她相应的首名次数奖励。   别以为只是程序颠倒这么简单,当将作监把成绩返回辽东郡后,哪有打铁趁热时领到的功劳多啊。说不定,到时只有功勋点奖励,不再另给她郡首名的奖励。   其次是“担任考官”这项。不限地域,但必须匠童、匠工、准匠师考、匠师大比这四项相加,才能兑换一个功勋数。靠此项最多只能挣三次。初级匠师仅有资格担任匠童比试的考官,好在此项没年限要求,等她成中匠师后,一定能挣到这三个功勋数。   然后是“出售木器”项。限地域。初级匠师在同个郡署木器肆售的器物,累积价值达到百贯可兑换一个功勋数,选择了兑换,卖的钱当然不跟匠师分成,要全部捐给郡署;中匠师制的木器,需要售到千贯才能兑换。等级再往上的匠师不准参加此项。   最后是“郡级、州级、国级比试”项。不限地域,最低等级要求是准匠师。莫认为这项对匠师是锦上添花的事,反而是雪上加霜!这代表在某一领域特别优秀的初级匠师,或已经凑够百次首名的,为了兑换功勋数,会反复参加他们擅长类型的郡竞逐赛。   幸好中匠师只能参加州级比试,不允许向低等级比试覆盖。   言归正传,那天王葛是没犹豫多久,就选择用飞辕车和风筝换了七次郡首名次数。但这些天她的心很乱,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后悔。   刚才那个阴阳怪气的匠师为何针对她,理由很简单,就是功勋数分两档。一档是十九岁之前,另档是十九至六十岁。一旦超过十八年华,对手就变成拥有无数经验的壮年匠师了,怎么跟人家拼功勋?   王葛想出海,想见识这个时代的海运辉煌,尤其王书佐说,都城已经铸好了两座功勋鼎,凡在两档内的佼佼者均会刻名鼎上,功勋令中称此举为“金鼎留名,功传千秋”!   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每次想到这,她的心都激动澎湃。   但她来边郡为的什么?她不敢好高骛远,不敢拉长志向,无论远山顶的风景如何绚丽,她都要先迈过前头的山才行。这两年,必须凑齐百次郡比试首名,拿下中匠师! 第301章 286 冤家路窄   襄平县的匠童比试都是一天就结束,快酉时了,小匠员们看到每个巡场的考官时,目光皆透着询问:我考过了么?   当然考过了。   随酉初的鼓声,王葛引领部分小匠员离场,那些七岁以上的得协助匠吏运输材料,扫场地。   酉正,王葛离开人头攒动的考场,终于清静了。官道两边是望不到边的耕田,农人辛苦,日落才陆续归家。夕阳照着一顶顶斗笠,他们相互间的谈笑时有时无传来,令天与地充斥着生机勃勃。   恍惚间,王葛在这些人中看到了大父母,眨下眼睛再看,当然没有。   白容知她心意,悠哉缓行,且她往哪望,它也往哪望。王葛渐被白容逗笑,问它:“种地苦还是做木匠苦?”   “嚏。”   “哦,你最苦是吧?”   “嚏。”   “那就苦上加苦。驾!”   立吏契那天,在王书佐建议下,王葛住进了郡署吏舍。吏舍集中在郡府东侧,占地挺大的,像王书佐这种世家子弟住的是独院;像何职吏普通出身、但资历深的,是三人一院;王葛住的是五人一院。   别以为五人一院就最差了,还有十人一院的呢。   吏跟吏的俸禄更不相同。段功曹史算是底层吏中职务最高的,每月俸禄是十一斛粟米,和她同级别俸禄的还有都亭长、诸曹史等;书佐、亭佐、郡兵伯长等,次之,每月八斛;职吏、循行、门下贼曹等再次,每月六斛;王葛每月三斛粟米,跟散吏、亭求盗、游徼相同。   三斛,合每天一斗。用不了这么多谷粮的,可折算成铜钱,不过若选择折算钱,就得折一半,也就是半谷半钱的发放形式。这点王葛理解,不然太增加职吏的工作量了。   就这样,王葛每月领一斛五斗粟米、六百个钱,再多出的粟米正好在市肆中换蔬菜和豆、酱。吏还有许多隐形的福利,比如廨舍管白容的喂养,发放四季吏衣、足衣,每五天休沐一天,吏舍有专门的休沐区。   也因此,她知道试犁时县吏为何干活拖沓,非得耗到午后才归县署了,原来县署的福利多一项,出县郊半日就有差补。   啧啧,羡慕啊。她是郡吏,在县郊过夜才能算一天差补。   “驾!让道!”   后方的疾驰声令王葛来不及看,纵白容往道边贴时,一队骑士陆续越过她,身上全带有血迹,其中一人掉落个方形布裹,滚到白容前头。   王葛急令白容停下,看向对方。真是冤家路窄,又遇到了司马韬!   对方揪着缰,转向她,目指气使:“劳烦,拣起来!”   其余骑士有两个停下等他的,刘清跑远又回来:“司马韬……”   “你要不跟我讲话就永远别讲!”司马韬骤然暴怒,继而对王葛再次下令:“拣起来!”   拣就拣。王葛下马:“我可以拣。刘郎君愿告诉我这是何物么?”   刘清皱眉不语,司马韬回头一瞥才反应过来,先小声骂句“竖婢”,再扬声、带着鄙夷口气道:“想离间我二人?哼,还是我告诉你吧,里面装有人头!我等在前方与敌厮杀,连生死都顾不上,怎么,劳烦你弯弯腰都嫌弃?”   “不敢。”她双手捧起。   “打开!看看摔坏没有?”   都人头了还在意摔坏?不过对方势众,她不敢不服气,一手托稳布裹,一手解布结,另两个骑士也靠近,跟瞧热闹似的互打眼色。   木盒一露,难闻气味也随着出来,她手心不停渗冷汗,动作不停,直接打开盖子,确实是糊了石灰的首级。躲不开这一眼,她看到这颗人头上编了若干辫子。“无损坏。”   王葛盖回木盖,系好布结,双手捧近司马韬。   “你太矮了,以后多吃些。”对方临走不忘讽刺她一句。   嚣张的笑声远去后,溅起的灰尘落地。   王葛踩两次镫才爬上马背,胆怯令她羞耻,更加重恨意,她脸庞少见的浮现出狠色。之前她因关心桓真三人,特意问过王书佐,乡兵如何获取功勋数?然后知晓谍人与敌方斥候的首级,一颗值一功勋数。   所以司马韬和刘清急速往城内赶,很可能是知道了功勋令,恰好立功的地方又不远,就回来用敌人首级换功勋数!   回到吏舍,王葛刻意去想那颗乌糟糟的死人头,就跟去年被聂娘子尸体吓住后的方法一样,恐慌逐渐消退。   同住的四名女散吏全是因伤退役的骑兵,分别姓专、邹、钱、南。王葛年纪小,不但相貌讨喜,还懂事勤快,四人已经把她当自家阿妹看待,见她回来后总走神,还时不时皱紧了眉头,就明白王葛肯定遇到事了。   天黑透,王葛进杂物间忙活,门大敞着,邹娘子在门外过路三趟后,忍不住了,蛮力扯她出来。“行了,黑黢黢的,明天再收拾!”   专娘子挑着水回院,“哈”的一笑:“还没问出来?阿葛,你要实在闲不住,去挑水,我正好歇歇。”   “是。”   “是什么是?”专娘子假意发火,“今早还好好的呢,说吧,出啥事了?再不说,我把桶扣你头上!”   王葛知道不能再藏掖了,要说就说真心话。   “阿姊,不是我不想说,我很想说,刚回来时我就想说。其实不算大事,今天遭遇的,要换成几位阿姊,兴许你们还很喜欢哩。但搁在我这就成了……傍晚我在县郊官道遇到一队骑士……司马韬和刘清就因为那场考核……祝阿姊被我连累……敌人的脏头颅我怕什么呢……所以是我胆怯、我自己不争气……万一你们知道后替我出气,不就跟祝阿姊一样被我连累了!”   讲述过程中,王葛一会儿学对方战马陆续剎停,一会儿学司马韬用鼻孔说话,又学刘清皱着倒八眉识破她的挑拨诡计,再学白容四腿打颤、她自己也浑身剧抖的怂样。   总之,她不但没掩饰当时如何窝囊,还讲得诙谐又夸张。专娘子笑得直拍桶,邹娘子在后头踢她腚都不管用,南娘子弯腰捧腹,钱娘子过来戳一下王葛额头:“行了,哪有这样数落自己的。司马韬确实勇,但士兵可不能只管在前线厮杀呀,还得有护着百姓的心。你才多大,乍见死人首级肯定害怕。”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晚上我想睡中间。” 第302章 287 二人留一   夜里亥初,专娘子观望完外面,回席坐下。其余三人问:“阿葛还在画圈?”   “开始画方块了。”   南娘子:“啊?那不跟往常一样,还得再画一个时辰?”   专娘子:“这是好事,看来忘记人头的事了。”   邹娘子:“哪那么好忘,咱们第一次时都做噩梦呢。”   南娘子:“要我说,那个司马流才是怂货……”   钱娘子:“司马韬。”   南娘子:“哦,这司马波才是怂货!”   哈哈哈哈,满室大笑。   击柝声再响,已是子时。今夜任务完成,王葛把长短规格的木棍都放回杂物屋。规格不一,决定她画圆画方时的高距不同,才能进一步精炼基础技能。   回居室,席子已经铺在钱娘子、专娘子中间。   王葛原先睡在最东侧,钱娘子睡在最西侧的。鼾声已起,争相震耳,是专娘子和南娘子发出的。王葛刚躺好,钱娘子就轻声问:“每晚练这么久,是来边郡的路上耽搁了练,还是一直如此?”   “一直这样。”   “真好,你这么小就肯吃苦,会越来越强的。”   “嗯。匠师有匠师的强,再比一次,我还会赢过司马韬和刘清。”   “你呀。”钱娘子好笑得轻戳王葛额头:“我特意不提他二人,你偏说。”   王葛接着自己刚才的话,忧心道:“只是我时间紧,跟他们耗不起。”   “放心,他们不会久留襄平。”   “可我才来不到一个月,已经遇到两回了。上回有祝阿姊帮我挡灾,这回亏了道旁尽是归家的农人,他们才不好太放肆。下回呢?我就是一木匠师,只想好好制器,多挣钱,让我大父、我阿父看得起病。等我有本事,我大母才不用那么辛苦了。我大母的手总长冻疮,一到冬天就裂血水,每年到仲冬时,好容易可以歇了,她却要接给富户缝衣的活,多挣谷粮,让我们姊弟几个在寒冬也能吃够七分饱。”   王葛强忍哽咽,继续道:“钱阿姊,你知道么,有个恩人给我家几盒冻疮药,很贵的,我大母舍不得抹,然后坏掉了,她哭了好久。”   钱娘子连席带人将王葛扯过来,拍着她肩膀安慰:“别哭,你这孩子,怎么让我这么心疼啊。别哭,要不这样吧,明天我去找官长说说,许我跟着你,一直到司马韬离开襄平。”   “官长能同意么?”   “能的,能的。这下放心了么?快睡吧。”   “嗯,其实我也没那么怕他。”   钱娘子忍笑:“是是是。”   “半年后就更不怕了,我离开平州,以后遇不上他了。”   “是是……什么?”   次日一早,功曹署区。   段功曹史、王书佐都拧着眉头听钱散吏复述王葛的话,听到王葛想吏期一结束就离开平州去凉州,二人眉间锁得更深。前者问:“去凉州,她知道平州离凉州多远么?就算平安到那,无特殊匠功,就得和别的木匠师一样,要耗多少年……”   段娘子说到这顿住,在匠人方面,凉州跟平州最大的不同,就是巧绝匠师挺多。王葛还差七十二次郡级比试的首名,且这小女娘有真本事,只要不停得考,说不定两、三年能考完。   王彪之是多灵透的人啊,一下就猜出功曹史在愁什么了,他出主意道:“待她契期临近结束,可用飞辕车起效的理由,再补她几次郡首名次数。只要她续契,续几个月,就补几次。”   段娘子没好气道:“真以为我一人说了算?没给她补完,我这功曹史不要做了!”   王彪之问钱娘子:“她还讲什么了?”   “讲她制物的一些心得。”   心得?   钱娘子见官长都一副想听的样子,便继续复述王葛之言:“她说心情愉悦时最易触发奇想,将寻常器物改良为不寻常。此『不寻常』非用时麻烦的意思,相反,一定要让使用的人觉得简单、顺手,新器物才会传扬开,也利于后辈匠人再次改良。比如她最初制火折子……”   段娘子手臂微抬,钱娘子停住。   “算了,你先说。”她没想到火折子出于王葛之手。   钱娘子:“是。她制出火折子后,觉得制此物又费时又费钱,莫说寻常百姓用不起,就是普通富户也以此物为奢。阿葛……王葛就想,能不能用极易燃的火条做替代物?稍遇火星就速燃。”   王彪之随这番话深思:“若真有此物,可在军中推广。”   段娘子:“嗯,尤其斥候用得上。”   钱娘子是谨慎人,见两位官长又齐齐看她,解释道:“王葛仅有制火条的想法,一直没静下心思索。然后我问她在家乡还制过什么?”   段娘子、王彪之均向前倾身。   “她说还制过戳不倒的竹器,叫不倒翁;随意放在尖物上就稳住的竹蜻蜓;牵线打架的小竹人;对了,如今府里、军中用的灭火筒和滚灯也出于她之手……”   段、王二人前倾的越来越厉害。   可惜接下来,钱娘子遗憾道:“剩下的,她陆续跟会稽郡署签了密契,不能私传。”   段娘子呢喃道:“这就不少了。”然后坐正,半眯眼,微仰头。   王彪之不打扰对方斟酌,起身,示意钱娘子随自己出廨舍。外面庭树碧绿,被阳光映的更显盎然。   他吩咐:“王葛遇到司马韬的地方是郡署耕田,你这就回去,找几个常在那处巡视劝农的循行小史,问出司马韬几人仗势欺王葛的证据。”   “当时要没人看到呢?”   “王葛都跟你说了……亏了道旁尽是归家的农人,这话,就是让你传给功曹史,当时有人证。”   瞬间!钱娘子头皮都麻了,眼睛眨巴好几下:“书佐是说……书佐是说王葛知道我是功曹史安排在她跟前的?”   “嗯。你想,她平时是多话的人么?告诉你这么多,目的其实是跟功曹史谈条件,辽东郡要么留她,要么留司马韬。”   “留、留,那肯定……”肯定留王葛啊!   王彪之看穿钱娘子的想法,浅笑。是啊,二人留一,留谁弃谁,根本不必考虑。关键是留人的条件!   今天的事,令他越发欣赏王葛。这小娘子把司马韬欺人的证据递出来了,如果功曹史珍惜这位天赋匠师,那么顺着王葛递的证据仅处置司马韬、不算其杀敌的功勋数可不够。   柝(tuò):巡夜打更用的器物。有铁制或铜制的刁斗,平时煮饭用,本文第35章 出现过;也有最简单的木柝。 第303章 288 游街   与此同时,郡署木匠肆。   这里的匠工全是从邻近郡地雇佣的,尤其东莱郡,每年固定由掖县、黄县两处津关,用海船载大量匠工至辽东郡的沓津县。他们的最低等级是中级匠工,在标准工钱的基础上,享有东夷府和辽东郡的双重补贴。   王葛的任务是察验,验匠工制的木器跟模器的误差在不在允许范围内。因为全是兵械,仅靠匠吏抽查是不够的,辽东郡给匠工高工钱的同时,对他们的要求当然也格外严苛,匠工之间,要以五人为“伍”,相互间察验联保,一人犯错,五人同罚。   巡视一圈木肆后,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王葛是樟木区的普通匠吏,女匠吏少,连她一共四女吏一署。其余普通匠吏全是十人一署。   坐入自己席位,案桌上的木料是好几个掌心大小的樟木块,从废料堆拣的。左手边的木盒装满了工具,是肆内提供的,只可在匠肆使用,不能带走。右边的工具、连同箧笥是她自己的。   她打开箧笥,取出曲凿,开始雕木球。   穿越过来这么多年,想恢复前世的鬼工球水平,得一层层磨练。鬼工之意,既指同心球可层层转动,还指每层球上的镂空花纹被雕琢得鬼斧神工。   所以下刀前,小小空间上的布局已经设计好,比如雕刻哪方面的花纹,想寓意什么。这些可不仅涉及规矩尺寸,全是要画出来的。然后,等规格的大孔留几个、小孔几个、花纹的各镂空点;小孔是为了图纹需求的美观,还是为了掏里层的球体,有实际用处;外层圆球上,花纹可刻几层,最高的点离孔壁有多厚,孔壁留多厚;每层球的图案相同,还是各不同,或者旋转为同心时形成扭曲螺旋。   另外,用木料雕鬼工球,在画图案这一步就得顾及木料的纹理。   总之,鬼工球的花纹可以繁琐,但须与雅致、协调并存,不能一眼看去缭乱,然后越细观越头晕恶心。前世王南行最开始几年雕出来的鬼工球都有这种缺点。   当然,现在的王葛离王南行那步都远。当务之急要拣起来的是外层球雕刻,以及同心球的完美分离。   匠署的工具很齐备,平凿、弧凿、斜刃凿均有,就连后世惊奇的铜卡尺也有。可是想剔里层的球体,还得用她从家乡带来的曲凿,一共二十把,角度和凿刃的长度、宽细各有不同,是她画了模图,在瓿知乡铁肆打造的。   细碎的木屑但凡粘在她手上,就被一口吹飞。王葛把它们想象成一个个小司马韬,吹飞的瞬间向她惨叫:“啊……你等着!”   匠肆的空闲时间很少,王葛没雕刻多会儿就得巡视第二趟。时间在一趟趟行走、察验中过去。酉初,一天的职事结束。同署的三女吏羡慕王葛不已,她们可没给郡署立过功,得再忙两个时辰才能休,且得住在署内。   夕阳彩霞,将热闹的街市又增添几分绚烂。   王葛今早背着粟米去匠肆,为的就是回来路上兑些菜吃。卖咸豆的商人问她要不要剩下的腌兔肉和卤猪尾,可以免费给她打些卤汤。   王葛笑着摇下头:“阿叔,我只要咸芥菜和咸豆。”   “哎哟不巧,芥菜没了,过段时间就下来新鲜芥菜,去年腌的都卖完了。”   王葛抱着一小瓮咸豆继续逛,看到感兴趣的就问。   “貂皮多少价?”   “羊毡怎么卖?”   “这铜面具有意思,怎么是双面的?不是本地进的?难怪。”   她像刚进襄平时一样,带着急于熟悉这片土地的心态,重新感知所遇的人、所见的物,以此抚平浮躁、焦灼了一天的情绪。   其实王葛一早就知,段功曹史或王书佐肯定会在她身边安排眼线,这不是坏事。   专娘子四人都早就住进那个院落,谁才是眼线呢?通过几天的观察,她发现睡觉总打鼾的专娘子、南娘子性格相似,外向而热情。邹娘子跟钱娘子稳重,前者是因为年纪长,阅历多,可钱娘子才二十出头,那她的稳重应是天生的,且她记忆力极好。   之所以确定眼线是钱娘子,首先因为昨晚的席子位置。钱娘子本与邹娘子挨着的,前者在最外侧,可昨晚二人调换了位置,以她们平常表现的性格,一定是钱娘子主动跟邹娘子商量的。   然后,当钱娘子说找官长保护王葛,在还未请示前就敢说官长会应允,说明钱娘子自信她的任务就是保护王葛!   是眼线,那就履行眼线的职责吧。   钱娘子是聪明人,一定已经知道被她利用了,可是没办法,非王葛想利用人心,是这个世道一直用鞭子抽着她,让她不得不变成处心积虑的人。   处心积虑没什么不好,处心积虑才能存活,才能从背脊中撕开羽翼,撑住一家老幼的风雨,才能不被司马韬这种世族子弟想捏就捏、想辱就辱!   “让道……让道……”后方两列矛兵一边喊话,一边将道中格挡出来。“诸乡亲,这八人在郡郊杀敌,虽有功,但他们返回途中用人头吓唬百姓,所以绕郡署游街一时辰,以示惩罚。”   已经扔出树叶、土坷垃的百姓赶紧掩面。杀敌是大功啊,虽说吓唬了百姓,但足以抵过。   可司马韬、刘清几个骄傲惯了,只觉得周围目光像汇成洪水的雨珠,不停往他们脸上打。且他们在矛兵每次陈述清楚犯错的原因后,都得接上一句话:“我等知错,以后不会吓唬百姓。”   好多人在笑,还有起哄让他们大声点的。   啊……好丢脸!   尤其司马韬,因为他走在最前。猛然间,他狠咬腮,额暴青筋。   冤家路窄,竖婢也在道边!   王葛夸张的嚷:“哇!快瞧,这郎君个头真高,一看就是饭袋子,能吃!”她说着还比量着对方的高度。   吵杂人声中,只要不特别注意,其实她的喊声不算引人注目。她再对刘清喊:“郎君是聪明人,勿再和小人一路。记住我的话,屡败屡战是勇,屡战屡败是蠢。”   刘清真想一头撞死王葛!亏他还有个“山阴小诸葛”的绰号,竟败给一小女娘两次!下午,本来等着功勋数公布后,他就起程去不咸山防戍营的。哪知道十几个农夫涌进郡署告发,他们说:“昨天傍晚在县郊,有骑士用死人头吓唬无辜百姓,对方还是个娇弱小女娘!”   娇弱?呵。   百姓闲的,不管庄稼了跑来郡署告这个?怎么上午不来?呵。   功勋数不够抵罪,今天先游街一时辰。先是什么意思,表明接下来还有惩罚!呵。   来辽东郡不到一个月,王葛立了什么功,能让郡署为了她这么兴师动众?同样是不到一个月,自己呢,被司马韬连累,游街了!   天,不承认倒霉都不行。 第304章 289 请罪   幸亏县署有闹事的,引得百姓纷纷散去,不然刘清会郁闷到内伤。   县署出啥事了?王葛正好听清议论,是一县吏外出办事,都回到东郊了,却找了家农户借住一宿,结果夜半惊坐起,旁边多了个娘子。此吏当时就吓跑了,天亮后农户来县署告状,担心官官相护,说啥也不进廨舍,非得当街论理。   后来门下史亲自劝解,让人先回去等消息,哪知道临近傍晚,这家人又回来,还带了邻里作证。现场正闹腾的时候,一醉夫把南门口的建鼓扛起来就跑,跑出几丈远,瞧热闹的鼓吏才发现。   听着都乱。王葛不再跟随乡兵队伍,加快步伐回吏舍。   正是庖厨供晚食的时候,果然,只有钱娘子在,笑容微有尴尬。   “阿姊没去吃晚食?”   “不急,杂物屋有好些蛛网,我清扫一下。”   “我帮阿姊。”   “好。”钱娘子心里嘀咕一天了,王葛真有王书佐说的那么早慧?疑惑归疑惑,她还是按王书佐叮嘱的,如实道:“司马韬的事我已向功曹史转述,她会还你公道。”   王葛揖礼:“那我便放心了,谢钱散吏。”   “听着……不习惯。”钱娘子强笑一下。杂物屋的蛛网只有一处,扫干净后,她没活找活,把垛在北墙的木柴往南墙堆,边讲述:“我去了你遇到司马韬的路段,有百姓为你作证,下午兵曹就定下了他的错。”   “我刚才在街上看到了,司马韬、刘清都被押着游街。”   “嗯,错虽是司马韬犯的,但他们八个人杀敌三人,来兵曹是想一起领功,既然都想挣功,当然要一起承担错。而且,不止罚他们游街。城墙在修缮,兵曹罚这八人出力役三个月。要是能得到你原谅,可给他们减期或免役。”   “喔?”王葛眼睛顿时瞪得溜圆。   钱娘子忍不住笑:“气顺了吧?”   她使劲点头,愧道:“我对阿姊动心眼了,可阿姊还是向着我。”   “你一人在外闯荡,有心眼是好事。这几个儿郎来边郡的时机正好,若服三个月的力役,便把好时机错过去了。所以按我估算,他们很快就会找你请罪。”   “我明白,只要他们诚心认错,我不会揪着此事不放。”   二人心事都放下时,邹娘子回来了,眼微肿,明显哭过。   钱娘子关切询问:“找到你阿弟了么?”   王葛小声道:“两位阿姊说话,我去取晚食。”   她出院门后,听到邹娘子愤然道:“都回来了为何宿在县郊?做什么事都不上心,这回我是管不了了……”   王葛惊诧:不会那么巧吧,惹乱子的县吏是邹娘子的阿弟?   庖厨正在卸柴,几辆牛车把道塞满了,有一车木料是从匠肆拉来的废料,劈成柴烧太可惜了。   王葛让隶臣先别卸这车,她找到庖厨管事,用普通薪柴的价钱买下了这车木头。谁会想到,原本只能做薪樵的废木,不久后变成一种新奇的舆图!   回吏舍后,钱娘子还在陪着邹娘子,好在后者已经看不出伤心情绪。专娘子、南娘子帮着王葛收拾木头,按大小归类,小的全扔进筐里。   专娘子托着寸宽的细木问:“这种也留么?”   “都留,早晚能用到。”王葛仍处在拣废为宝的兴奋中,解释道:“匠肆的废料不许带出来,外面的废料场人太多,我抢不过。”   南娘子:“你还去废料场?以后别去,吏不能跟民争利。”   专娘子补充:“除非当天废料场满了,这车废料又是近处匠肆弃掉的,才会拉到庖厨来。”   王葛眨巴眨巴眼,后怕得拍两下心口,是啊,她是吏了,得适应这个身份。很早之前桓真跟虎头讲过,官吏不可与民争利,她记住了,却没当回事。“幸好我只去了一回,根本没挤进去。”   次日。   王葛出来郡署,道边站着的四个少年都看向她。“女郎是王匠师王葛么?”   “是。”   片刻后,四少年意气风发的离开。王匠师多好说话啊,根本不像司马韬说的那样。王匠师还说可以为他们讲情,多减役期,他们就能赶得及北伐骑士的选拔了。   到匠肆后,又有两少年杵门口,正是昨天等候司马韬的二人,当时他们还嬉笑打眼色。   此刻二人哪有那轻佻劲了,背上缠着荆棘,小跑过来,一个负责疼痛龇牙,一个负责道歉:“王匠师,我二人负荆请罪来了。王匠师,原谅我们吧,咱都是同乡啊,昨天我们在街上看见你了,你当时真该多骂我们几句的……”   “原来我们是同乡。”匠肆内外都是人,王葛打断对方的絮叨,不然自己也跟着丢人。   “是啊!”   “你们来辽东郡用了多久?”   “小半年。”   “路上辛苦吧?”   “还行……兴不辛苦的,我们不在乎。而且我阿父说过,少年不能怕吃苦,吃苦才不枉少年。”   好吧,为了这句话,王葛原谅二人。   “谢王匠师!”他们背着荆棘轻松上马,可见背部早有防备,根本不疼。   王葛:“把荆棘摘了吧。”   “不着急。是我们自愿背的!”   “二位郎君,我意思是……你们在前线杀敌,完全可以放心,你们背负的绝不会是荆棘。你们背后,只有千千万万种粮的农人,制造武器的匠人,为保运输路途通畅而忙碌的官吏。你们的背后,是同乡。中原土地,尽为同乡。”   俩少年就这么错愕得看着她走进匠肆。   “中原土地,尽为同乡。中原土地,尽为同乡!”嘴拙的少年重复着这话,羞道:“是啊,如果没有农人、匠人在支撑着物资,恐怕仗没开始打就败了。”   “嗯。”   二人都把“忙碌的官吏”忽略掉,昨天兵曹的脸真可恶!狗官!   “反正我是真知错了,往后我不会和司马韬同行。”   “快把荆棘扯掉吧。”   “你难道不觉得她讲得对?”   “肯定对啊!比我阿父还会讲道理,了不得。”   匠肆里,王葛拿着铜卡尺出神。   同署的陆女吏问:“王匠师,王匠师?看你眉头皱这么紧,怎么,卡尺有问题么?”   “没有。但是可以改进一下。” 第305章 290 第290申请郡级比试   王葛初见铜卡尺时就想过改游标卡尺了。莽朝时期有人把尺设计成“固定尺”与“活动尺”组合,通过导槽移动进行可卡物、可内径测量的形制,在理念上已经跨越关键的一步。   那她不妨在这步上,将其理念推进!   是的,仅是理念。   王葛有自知之明,凭她的能力是做不出精准游标卡尺的。换句话说,即便耗时做出来,也没人认同这种刻值最精准。改革“度”的测量方法,必须经过千次万次的测量比对,将测试成绩上报,然后由官家向地方推行。   制作第一步,当然是改良测量爪结构,将内测量、外测量、深度功能分开,不能仅靠“活动尺”的移动。   第二步才是标精密线段。在大晋做匠师,自恃的本事便是强悍的目测能力,小于“分”的长度全凭匠师目测。那有误差怎么办?没关系,一是误差不会大,二是匠肆制造的兵械、农械,根本用不着那么精密。   反正目前为止,王葛见过的所有直尺、矩尺,最小长度单位都是分(0.242厘米)。   没有迫切的精准需求,或许就是铜卡尺出现后,“度”测量工具未再进步的原因。   言归正传。   改卡尺?同署的匠吏未把王葛这话放心上,不过还是给她出主意:“每月许我等申请一次郡比试考核,你要是有主意了,别拖,赶紧申请改良度器。”被批准后,考核场地就会安排在本匠肆,对场地熟悉,自然利于考核。   王葛腼腆一笑:“我已经申请了。”申请的是改良灶具。   双动式活塞风箱,可以提前出现了。   郡署。   负责木匠事务的职吏只有三人。   江职吏管着州郡级竞逐赛,包括各县、乡、匠肆的比试申报批准,耗资预估,场地位置的安排,察验匠吏的人数,游徼、乡兵以及隶臣妾的辅助安排,材料工具的运输调配等等。   给王葛登记过的何职吏,负责外郡木匠的管理,比如常住身份的更换、核销,吏契收集后按长短期分类,天赋匠人的发现与举荐等等。   最年轻的曲职吏负责本郡木匠,他这份职事,最繁琐的当属匠童、匠工的籍册整理,因为人数太多了。   所以不管什么考核,申报到吏曹署后,安排的最快也得半个月后了。   辽东郡的官署木匠肆以二十四节气命名。江职吏眼力一年不如一年,伏案很低,正看着惊蛰木匠肆递来的几根竹简,每个上面都是各察验匠吏提出的郡级比试项的申请。   “灶具改良?”稀奇啊,他从事此职十余年了,只听过铁匠、陶匠改良灶具,没见过木匠吏提议的。   轰……由远及近的雷声响起,像袭来千军万马,疾风骤起,把庭院的尘土推向半空,视线尽头,乌云从南至北快速向襄平县覆盖。   三人赶紧闩门,点起烛。何职吏问:“哪个匠肆提出的改灶具?”   “惊蛰匠肆。”   “惊蛰……匠吏是不是王葛?”   江职吏刚才没看完,把竹简竖近:“咝、是她!”他重又起身,开门,这么短的时间,外头已接近黑夜。“你们关紧门,我去找吏曹史。”   加急安排比试,必须吏曹的官长许可。   多年的职吏生涯让江郎君预感,王葛这种天赋匠师,不会无原由提议灶具改良的。倘若她再建功,功劳中有他的参与和促成,或许他晋升之愿就可以实现了!   大雨下了不到半时辰就转小,王葛酉时出匠肆时,夕阳比昨天的都艳。   钱娘子牵着马等在外,马身上全是泥斑,脏的不成样。没等王葛问,钱娘子笑着道:“我巡行农田,正好接你回去。”   “上午雨刚下时挺大的,对农田有碍么?”   “还好。”   匠肆旁的官道修的不好,仅中间位置夯的实,两侧既有积水的小坑,也有踩出来的烂泥。徒步的人脚底打滑,羡慕赶车的人,赶车的则羡慕骑马的,因为骑马就不必担心车轮坏在泥里了。   一路上,王葛二人无话。   进城后不能纵马疾奔,钱娘子问:“阿葛,那几人找你了么?”   “有六个人找我,怨已解。”   钱娘子明白了,剩司马韬、刘清没动静。“成,既然怨已解,明天我就转告王书佐。”   “谢阿姊。”   郡署周围的街也比昨天冷清,除了行走的货郎,只剩那些自卖的百姓。   “阿葛,以前我也站在那里。”钱娘子指着前方一棵大树下,声音陷入对过往的回忆:“我每天盼着人买我,又怕人买我。我盼着好心人给我口饭吃,又觉得饿死兴许更好。”   襄平县的百姓有个共同点,就是冻疮多,尤其耳朵、脸蛋和手。自卖的孩童除了冻疮令人不忍,抬头纹也早生,因为他们整日仰望别人。   听到钱娘子有这种经历,王葛再看街边自卖的穷苦人,心里更不舒服。   “是段功曹史买了我,说我力壮,只要我肯踏实学本事,就教我骑马,让我当兵。阿葛,你虽然年纪小,但我像佩服功曹史一样佩服你。我希望有一天,你也和功曹史一样有本事,然后救助更多的女娘。”   王葛眼眶红了:“钱阿姊,你……要离开襄平么?”   “是。我右肩受过重伤,不能长时间挥兵械才退了兵役。但我可以做别的!”说完,她下马,站到当年被段娘子看到的位置。“重回战场,我之夙愿!”   两天后,钱娘子随一拨乡兵起程。王葛把休沐日放在这一天,跟邹娘子一起出城送别。这拨乡兵很多,送别的百姓更多,哭声、低语声、呼喊声充斥着周围。   “钱阿姊!”她不断跳起来挥手:“珍重啊!”   很快,队伍末尾过去了,走远了。   王葛放下摇酸的手臂,心里空荡荡的,才结识祝英,祝英走了,才结识钱娘子,钱娘子也走了。   邹娘子拉过她的手,轻拍她手背两下。   “邹阿姊,我没事。”   “你当然没事!”司马韬怒气冲冲出现。   其实王葛刚才看到他在送别的人群中,也看到她原谅的六个少年均在这拨离城的队伍里。   邹娘子手臂一挡,她整个人气质大变,脸带寒霜:“司马郎君是吧?不要无故挡道!” 第306章 291 识时务的刘清   “呵,不敢。诸翁姥、郎君、娘子,今日辛苦大伙为我做个证。”随他阴阳怪气的呼喊,百姓聚拢。   王葛把住邹娘子手腕:“阿姊放心,他敢招摇就不会动蛮。”   司马韬满意的环顾周围,拱手简述事情经过:“前些天有八个乡兵犯错游街,我便是主使。我一时胡涂做下错事,我认。郡署另判我给这女郎道错,因我与她有旧怨,才劳大伙为证,免得过后她不认。”   有百姓想起来了:“对对对,当时走在最前头的就是他。杀了敌把死人头带回襄平领功,半道上,用死人头吓唬一赶路的小女娘。”   “就这点错?”   “遇到胆大的确实不算什么,但人家小女娘才几岁。”   众说纷纭中,司马韬看向王葛,扬声致歉:“王女郎,我错了。”说完郑重揖礼,抬首。   王葛回礼,然后问:“司马郎君,我可以走了么?”   “我能免力役惩罚么?”   “郎君又犯胡涂,罚令是兵曹下的。有这么多人证,已经证明我接受歉意,剩下的不归我管。”   “你……你揣着明白装胡涂!”一个来回的斗嘴,街上百姓反成为她的人证了?   “邹阿姊,我们走。”   司马韬跟在王葛另侧走,压着火气,语速飞快道:“王女郎,王匠师,你看到了,今天离城那么多乡兵,我已经赶不上这拨行军,一步晚,步步晚,我真的心急如焚。我承认先后两次都是故意找你麻烦,一次已经挨了打,这次该认的我全认,也丢完脸了,你要讨的公道不就是这些么?再者说,一颗死人头,还是敌兵的,至于恨到毁我前程?”   边郡百姓是真爱瞧热闹啊,聚拢的圈子始终移动相随,且他们生怕听漏掉,跟着走的过程中,上半躯全是斜的。   邹娘子脸都红了。   王葛浅笑点头:“司马郎君说的是,你我之怨应当两清。”   “那兵曹那边?”   “兵曹?怎么了?”   “修城墙的惩罚啊。”   “忘了司马郎君还要去修城墙,告辞。”   “告什么辞!王葛,那是敌人的首级啊,让你看一眼真成大错了?那我等在前线跟敌兵拼生拼死的勇夫算什么?我们就不怕吗?我们找谁诉苦、找谁论理?”   有人称赞:“说得好!”   王葛提高声音:“的确,你说得对。但我们寻常百姓就无所事事么?让你们饿着肚子斩敌了么?让你们空手跟敌兵厮杀了么?你们吃的粮,用的兵械,是自己长腿跑到战场的吗?”   一老妪举臂:“说得好!”   二人眼中都含刀,在空中瞬间交锋。   司马韬不再跟了,瞧热闹者以为无热闹可瞧了时,他喊道:“我想起怎么得罪王匠师的了,你是船匠师,却连江船夜航靠什么辨位都不知。当时我质疑你这点,你觉得丢脸了,所以逮着我一点错就不依不饶。”   啊……四周讶异声顿起。   王葛回首,这时绝不能提荆棘坡的事,既会得罪所有会稽郡来的勇夫,万一传到会稽郡官长的耳朵里,会怎么想她?“郎君对我的匠师等级不服,可去东夷府、郡署击鼓申诉。”   司马韬眼底微缩,这竖婢没提荆棘坡的战绩,果然精明!“哼,匠师的事情,公不公正与我何干?大伙听明白了吧,王匠师承认我和她是这么结下怨的。她咽不下那口气,所以我就算当着满城人给她认错也是不够的,她盼着我被兵曹罚三个月力役,她知道我的志向是去战场杀敌挣功!所以……王匠师,你真的是惧怕那颗人头么?你究竟是气愤我揭穿你不配为船匠师,还是对我久怀忿疾,觉得敌兵不该死在我手里?”   周围百姓注目王葛,已经有人露出愤怒。   邹娘子气得喘气都粗了,可王葛紧抓她手、一根手指始终在她腕间轻点,她不能不忍。   王葛:“按司马郎君的说法,你当时质疑我船匠师的本事,不是替其余船匠师觉得不公,难道……是为死掉的扬州叛军、为砸毁的敌船愤愤不平?”   “谬论!”   “富春江边,司隶从事史司马道继都定了我的功,凭你也配诋毁?怎么,你要当着这么多人问我立的何功?你明知叛军有余孽,明知我跟会稽郡署立过密契……”   “我怎知你立过什么密契?”   “所以你承认你知道叛军有余孽!”   “司马韬,我作证,你知。”刘清挤进人群,跟王葛并肩,先解释自己来历:“诸位,我跟他同来的辽东郡,是他旧识,那天游街认错的八人中也有我。司马韬,你再撒谎,咱们现在就去郡署对质。王匠师,前两天的事,是我愚昧,我向你认错。”   他稍上前一步,低声告诫:“密契之事不要在这提了,百姓之中难免混有谍人,惩治了司马韬,对你也会不利……主要是不值。”   “刘郎君很会说话。”   “识时务罢了。”   王葛歪着头,刘清赶紧让开位置。她朝他一笑,确实有眼力。“司马郎君,这回我能走了么?”   从刘清出现才几个呼吸的工夫,司马韬眼都红了,气得额侧青筋跳着。“王匠师,你,真的是惧怕那颗人头么?”   完了!刘清知道他什么都阻挡不了了。他大父曾任司隶校尉,在司马韬拦住王葛的时候,他就隐在人群中观察王葛,两次败于她手,他哪敢再轻视对方。然后,他注意到她摸袖管的动作,袖管中似乎有个长方轮廓,是什么器物,让她和司马韬争论的时候摸索?   刘清再分析王葛的话,她说……富春江边,司马道继定下她的功……这说明司马道继在富春江边,跟她会过面?司马道继那等卓越俊才,行事从不按照常规,如果被他欣赏,刘清怀疑,王葛或许还有个身份,她,是司隶徒兵!   所以念在多年友情,他不想司马韬陷入牢狱之灾,可惜,晚了。   确实晚了。   王葛眼神变厉。   司马韬咬牙切齿,将刚才的质问变了几个字:“你,是对敌兵之死不忍,才对我生出忿疾,对么?”   什么?!听清这话的百姓瞬间怒视王葛,看她怎么回。对敌兵仁慈者,人得而诛之! 第307章 292 司马韬入狱   “你才杀几个敌兵,敢对我咆哮?”王葛拿出全身气势,先把场面震住:“我在会稽山对敌一众叛匪时,你还在山里打野兔呢!司马韬,我现在以司隶徒兵身份缉捕你,你明知我一定跟会稽郡签了兵械密契,却一而再、再而三激我讲出立契机密,是何居心?我没上当反被你诬蔑……”   “谁诬蔑谁?”   “朝廷公文会说明一切,你有命等,不用急!”王葛将司隶徒兵的铜牌竖起,看着对方的脸色急剧变白。“你只杀一敌,就宣扬的满城皆知,还妄图陷我于不忠不义?司马韬,不妨告诉你,你派出的那些劫叛兵囚车的市井无赖,已经被活捉押往司州严审!”   劫叛兵?无数惊恨交集的目光让司马韬慌了,实际上看到司隶徒兵的铜牌时,他心神就彻底乱了。“我、我没让他们……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没让他们?就是承认那些人受你指使了,不打自招!邹散吏,刘郎君,烦请助我拿下他!是不是冤枉的,到了司州狱自会招出实情。无关百姓散开!”   辽东郡署的狱犴位置跟县署相同,也在廷北。区别的是,这里是地牢,由若干地坑组成,深数丈,关押的尽是谍人、俘虏,基本都不会关太久,要么押往司州,要么处死或遭不住拷打死在刑室。   即便这样,犯人也是满的。司马韬身份特殊,狱吏将一土室腾出来,只关司马韬一人。心高气傲的少年从未想过此生进这种地方,审皇室宗族必须在都城,可知道审理程序是一回事,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呆多久,是另一回事。   牢门最下头有个递饭食的小窗,不足尺长,狱吏将门用绳捆严,这过程中,刘清一直在看着这个窗。太小了,小的令人恐慌。“邹阿姊,他会关很久么?”   邹娘子心道:确实识时务,说改口就改口了。“咱们先上去。总听到你声音,他更不平静。”   “是。”刘清几步一回头,通道烛盏稀疏,很快就瞧不到关阿韬的位置了。只有“砰砰”的拍门声回响,伴着对方的嘶嚎:“阿清别走,阿清,阿清……”   地牢之上,王葛已跟五官掾商谈完看管司马韬之事。掌管郡狱的官长其实是郡尉,但辽东郡不设郡尉官职,荀郡守又经常不在襄平,因此狱犴事务全由“五官掾”代为掌管。   “劳烦了。”她揖礼送对方。   邹散吏、刘清也揖礼,五官掾冲二人点下头,沿地梯下行。   刘清随邹娘子上前,先揖一礼再道:“王匠师,按司隶署惯例,得由你押送司马韬去都城。”   “是。不过荀郡守归城时日不定,我跟郡署也才立吏契,只能让司马韬暂呆牢里等我半年……一年吧。”   刘清看着王葛远去的背影,感叹她真是算无遗策。他遣人送家书,一来一回辽东正好是这个时限。到时不管谁求情,她都会顺水推舟答应,正好免她带阿韬去都城。   邹娘子回头,见刘清还站在原地,没纠缠的意思,纳闷道:“刘郎君看着挺正气,怎么能跟司马韬那种性子的结友?”   这事桓真跟王葛提过。司马韬虽是皇室宗族,家境并不豪阔,还是庶出,幼年起便不被长辈重视,庶出的兄弟间斗得很厉害。刘清跟他结识后,可怜司马韬总被欺凌,就常把对方接到自己家。多年的感情,两人说是兄弟也不为过。   “谁知道呢。”王葛转了话题:“阿姊,又得劳你跟王书佐转述,我跟刘郎君的怨已解,若他还滞留襄平就不关我的事了。”   “好。不过司隶徒兵的事,我估计现在功曹史已知道了。”   王葛一笑:“阿姊以为我忧心此事?”   不然呢?难道找王书佐,真的仅为免除刘郎君力役的事?   王葛低言:“司隶徒兵跟寻常吏不同,尤其在边郡。功曹史、王书佐都如此照顾我,我岂能隐瞒?晚说不如早说,择日不如撞日,我还要谢司马韬呢。”   邹娘子惊诧的神情彻底凝固,是啊,细想很有道理呢。   二人在吏舍前分道。   庭院寂静,王葛把工具、木料搬在院当中,先在地上把活塞风箱的模图画好。只要有功劳,她怕什么司隶徒兵暴露啊。说难听些,倘若司马韬立的功大过她,就算她亮出徒兵身份,也很快出现有地位的人为对方担保将其放出。   王葛不知司州城市的铁匠肆使用的吹火器是何形制,之前在会稽山她问过铁匠考生,对方打铁用的鼓风器是牛皮橐。前世王南行在农村呆过,见到风箱时,因一时兴趣查阅了资料,确信它出现的年代在唐朝或宋朝。   风箱跟皮橐的原理区别,就是进风口是双向的。而哪怕多个皮橐并用,进风也是单向的。   她见过拆解的风箱,凭记忆制出来不难,难的是组装方式,她必须使用榫卯拼接,榫卯技能是她的弱项。   所以要把拆解图画出来,一次次制模,组模。她不必考虑用什么木料最适合,只需把原理呈现,剩下的事就归专业匠师了。归灶匠师、铁匠师,还是有专门的鼓风匠师?   段娘子、邹娘子进院后,恰好看到王葛皱眉摇头的样子。   邹娘子轻咳。   她赶紧起身揖礼。   段娘子感兴趣的看着地面:“你申报的郡比试已批准,明日在城门、各亭驿公布。”   “这么快,谢功曹史!”王葛喜出望外,太好了,她自信一定能夺得头名。   “木匠师改良灶具罕有,今年木匠大类的『辽东大匠』称号,就定在这场比试里。”   “喔!”王葛激动的双下巴都挤出来了。在山阴县时,她有幸参加过一场“会稽大匠”考核,知道得“大匠”称号可抵两次郡竞逐赛首名。“谢功曹史!”   段娘子摆手:“看来你知道此称号的作用,那就别浪费。”   “功曹史放心,我要改良的是吹火器……”   “我信你,不用跟我解释。邹娘子瞅,这是模图?一块块的,你能看明白么?”   邹娘子抿嘴笑:“画得应是木板,怎么长满齿呢?”   王葛解释:“齿代表拼接的榫头和槽。我见过铁匠用的鼓风橐,必须一拉开、一压,才能吹一次火,我制的风箱不同,拉的时候吹一次火,推的时候也能吹一次。”   不是灶具么?怎么扯到冶铁技术上了?段娘子蹲下:“阿葛,来,仔细给阿姊讲讲。”   狱犴(àn):指牢狱。   五官掾(yuàn):郡级属吏,无固定职务,各曹缺人时,都可由五官掾代为掌职。   橐(tuó):古代的鼓风吹火器。 第308章 293 刘清的转变   今日立秋。   襄平街头,犹绿的树叶毫无征兆便脱离桠枝,顺风斜飘。傅峻个子高,伸手夹住,他后方,卞眈打量一眼好友的举动,又重新看苫盖下的货物。   卖马具的极多,金制、银、铜、贝、木刻的均有。他们刚从昌黎郡来,相比较,辽东郡太繁荣了。可惜不像来平州前想的物价贱,打磨精细的马具,跟会稽郡马市的卖价相差无几。   傅峻往回走,拿过卞眈看中的银制攀胸,坠的每片“珂”饰均为铜制。白银片片晶莹,打造成银杏叶式,镶在一块块正方形的皮革上;黄铜沉甸,珂的图案是双面的,正面为蓬勃树冠,反面为祥云、流苏组合。“嗯,确实不错。”   卞眈咧开大嘴笑。   傅峻瞪好友一眼,没办法,两人把剩下的钱凑了凑,再搭上两双皮靴,总算把这套攀胸买下来了。   继续前行,街两边卖猪、禽的多起来,因扫粪勤,气味不算臭。令俩少年好奇的是,辽东郡的鸡奇丑无比,羽毛稀疏,尤其公鸡,每只都跟犯疯病一样,见人靠近就啄。   紧接着,傅峻找到原因了。每处卖禽的摊位都有装羽毛的筐篓,他问商人:“鸡羽也能单卖?”   “当然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多预备些吧,明天就涨价。”   “谁家买鸡……毛?”卞眈赶紧捂自己嘴,他可没骂人的意思。“呀,阿峻,我看到刘清了。”   刘清抱着药盒,听到喊他的声音这么熟悉呢,回过头,惊喜!“阿峻、阿眈,你们怎么也来襄平了?何时来的?”   三人到僻静处说话。   卞眈:“是我阿父捎信给我,官家许各郡勇夫来边郡,凭战功大小赢取少年护军名额,不必经过准护军那步了。”   傅峻进一步解释:“若功劳足够高,还可以直接进司州护军营!”   刘清苦笑:“军功哪有那么好挣。”   傅峻:“是啊。好挣的话,那些经考核入选的准护军岂不成了笑话。阿清,你来多久了?自己来的?”   “到襄平一个月了。和司马韬同来的,早知朝廷鼓励我等,何须费力找天工匠师。”   二人都看出刘清脸色不对,卞眈问:“司马韬……在哪?”   “离这不远,牢里。”刘清把对方如何跟王葛结怨的事简单述说,然后道:“王匠师没针对他,是没闲心针对他。五官掾许我每五天见司马韬一次。”   卞眈拍着刘清肩头,不知说什么好。   倒是傅峻向来看不惯司马韬,直言:“哼,他自己招祸取咎,活该!阿清,你不要再为这种人陪在襄平,不值。这两年多关键啊,得多为自己想想。对了,你知道功勋令么?”   “嗯。”刘清竖起四指。   卞眈纠正:“不是四年,五年后核算功勋总数。”   刘清爽朗而笑:“我意思是,我已有四个功勋数。”   傅峻二人瞠目结舌,比听到司马韬坐牢还惊诧。“怎么挣的?快讲讲!”   “哈哈,快午时了,走,随我去吏舍,咱们边走边说。”   乡兵挣功勋值有两种方法。   一是杀敌功勋。除了杀人数量,被杀者在敌方的地位也决定功勋数多少。刘清第一个功勋数,杀的是一斥候兵,等同普通谍人,活捉可兑换二点,首级兑换一点。   二是护卫功勋。由官署派遣,去护卫有功之士,挡暗杀、挡横祸都可折算功勋数。如果被护卫者建立功勋,不论功勋大小,刘清均可按次数领到对应的功勋数。   傅峻眉头都拧出疙瘩了,不敢相信道:“所以,你现在是木匠师王葛的护卫?”   “嗯。”   “街上的鸡各个秃羽,羽毛竟都涨价,是因为她制的风箱在推广,风箱要用公鸡羽做密封?辽东郡把风箱报去朝廷,不论能折算多少功勋,但你的一点功勋数是绝对能算上的?”   刘清接连点头:“对。她在郡级比试中得到『辽东大匠』称号后,紧接着又参加一场改良农械的比试,再得首名。改的是喷药柜,郡署又将此农械报往都城。也是这次比试后,有谍人跟踪她被我发现,我怕还有别的谍人潜藏周围,没莽撞对峙,报给了巡兵。”   卞眈感叹:“这不比去前线杀敌挣功勋快啊!”   “起初保护她,是那天她跟司马韬起争执时,我察觉到百姓中隐有谍人。功曹、兵曹均觉得我谨慎,允我此任务,我确实没想到几天内就挣到了三个功勋数,加上兵曹把之前杀敌的功劳返算给我,所以是四个功勋数。哈哈。”   张狂样!傅峻二人都狠捶他一下。   刘清越感激王葛,越自觉羞愧。他肃容道:“在匠技上,王匠师屡有奇思妙想,为人处事上,她恩怨分明,磊落远胜寻常儿郎。司马韬几次害她,幸好没得逞!”说到最后,对昔日友情更添厌恶。他现在已不是为司马韬留在襄平,而是一次次想见识王葛到底还能制出什么奇物。   傅峻羡慕道:“你二人多好啊,你大父曾任司隶校尉,阿眈的阿父是现司隶校尉,对付谍人,你们最擅长。你抱的什么,一直抱这么紧?”   刘清:“药盒,里面是硫磺。”   卞眈:“外伤至恶疮时,可用硫磺。阿清你……”他边说边上下打量对方,咋看也不像有疾。   到郡署了,三人暂不闲聊,刘清带二人去吏署,由职吏登记、更换常住身份,并告诉他们,两天后外郡乡兵在县署集中报名,由郡兵带领去不咸山防戍营,报名时间一天,隔日就起程。   话分两头。   午初,惊蛰木匠肆。   王葛削好了两堆木条,木料分别为杉木、松木。   前世她学制火折子时,查阅到北宋陶谷所著的《清异录》中,提过一种叫“引火奴”的取火器,后来也叫“火寸条”。制法是将杉木削成细条,染硫磺,其遇火星就燃,夜中有急时使用。   再晚的年代,就是元末明初的陶宗仪着的《辍耕录》,记载了一种叫“发烛”的取火器,制法是把松木削成薄如纸的小片,用硫磺涂在顶端。   这两种取火器不能像火折子似的随时吹燃,但它们比寻常引燃物易燃数倍,可以说,相当于火柴的前身。   火折子难制,军中卒长都无法配备,何况普通兵卒。但王葛想制火寸条,可不仅是为了在军中、普通百姓家推广,她就是觉得硫磺仅用来做药,被道士炼丹,太可惜了。   此物易燃的特性,也应被推广。   攀胸:和“珂”一样,都是马饰品。 第309章 294 心境   研制“火寸条”已经报过郡署,况且硫磺易燃,所以主管匠吏允许王葛把木料带走。   随王葛声名传扬,每天除邹娘子、刘清护送她来往匠肆,另有两名勇夫跟随。   田勇夫为本地人。   段勇夫是挹娄族的,来历有些好笑。他少年时被段娘子俘虏,让段娘子揍的没脾气后便降了,从此忠心耿耿,立过不少功劳。落户襄平期间,他因崇敬心中的女勇士改为了汉姓“段”,段娘子知道后又揍了他一顿。   路上,王葛察觉邹娘子心事重重,到达城门口排队进城时,对方眉头锁得更紧。   一定还是邹郎君的事。邹娘子的阿弟在县署任职吏,前段时间外出办事,为了多挣一天差补,都到县郊了,不回公廨,投宿在县郊一农家,然后惹出场闹剧。   此事在襄平传得沸沸扬扬,已经不是邹郎君能不能再任职吏的事了,他早已成家,按大晋律,平民不能纳妾。   邹娘子很果断,先让阿弟辞去了职吏,大概邹郎君知道不辞不行,听从了。接下来,邹娘子让阿弟报官,别私下跟那家人纠缠,这种事他找不着证人,告状那家人也没啥物证,让官府查就是了。   后来发生什么,王葛不知,不过看对方烦成这样,估计邹郎君又惹事了。   队伍徐徐前移,她等邹娘子并肩后,轻拉手,关怀道:“阿姊有何心事,都可以跟我说的。”   邹娘子脸上泛起悲苦,眼神中又带着抹决然,她低语:“有些事啊,明知道不对劲,可恨被蠢人拖累,怎么都逃不开。”   “阿姊,你想不想去会稽郡看看?”   “什么?”   “会稽郡踱衣县,我的家乡,那里的冬天也漫山青翠,到处是挺拔的竹子,环山的江河,过两年阿姊跟我走吧。”   邹娘子的愁尽管没散,但她还是挤出欣慰的笑。   就在这时,一郎君脚步生风的从队伍后方过来,刘清站在邹娘子后面,伸兵械格挡。“干什么?”   “我找……”这郎君指下邹娘子,气息急促得恳求:“阿姊帮我。”   王葛看着来人,他就是邹娘子的阿弟?细看有几分像。   “我已经帮你了,主意已出,你不听,还要怎么帮!”邹娘子横眉冷对。   “借一步说话总行吧?”   “该说的都说过了。”   “你从军那些年,家中都是我照顾,阿姊说过的那些感激话,看来不过是一时歉疚罢了。”   邹娘子下唇微抖,二人毫不退让的互视,她嗤笑道:“你说的对,我总不能欠你一辈子吧。别再跟着我!”   到达吏舍,刘清把硫磺粉放下后,重返街市跟傅峻、卞眈会面。   吃过晚食,邹娘子像是忘掉忧愁,叫上专娘子、南娘子,按王葛所说,在杉木条、松木片的一端涂硫磺粉。前世王南行只查到过“火寸条”的数据,未实验,因此一半木料涂三分之一,另半木料仅涂一寸即可。   不管涂多涂少都得抹均匀,就为这,王葛提前剪白容的尾巴制了几把小刷子。   趁天还亮,她开始刻模块,所用木料是上回从庖厨按柴价买回的那些。模块均要雕成榫卯插接制式,有大有小,有重复结构、也有特殊结构。它们能组装为壮阔城墙、浩瀚山川,也能平铺为道路、河流,或者展示步兵与骑士的集结、各类兵械列阵、以及牛畜马畜的车队。   只有郡级匠吏,还得是天工匠师、兵匠师,才允许研制舆图或沙盘等特殊兵械。当然,王葛想将舆图与沙盘结合,目前仍处于初步设想,信心都不如制“火寸条”足。   前些天但凡挤出时间,她就琢磨整体模图、分解图,还是先在地上一次次画、一次次改。今天算是真正开工,木屑在刻刀下细细碎碎的落,由于雕刻过程太过专注,她总是一副蹙眉头讨债的模样。   南娘子示意那俩人瞧,邹娘子冲她们轻摇头,尽量别出声音,莫打扰王葛。   三位娘子过于谨慎了,旁边就是突然打响雷,巧绝木匠师的手都是稳的。   天很快黑了,在烛火下雕刻会非常费眼,王葛收好工具、木料,在院内开始日复一日的盲练基本功。考到今年的“辽东大匠”称号后,她心境突破,练基本功的时候竟能一心二用了。   她回想着傍晚时城门口的不愉快,回想邹娘子不同往常的悲凉情绪……越琢磨越觉得邹娘子的恨事有隐情,忧愁的不仅仅是她阿弟不争气。   此时街市一处酒肆内,刘清不再犹豫,向两位好友说道:“我想好了,还是留在襄平。往日旁人赞我聪慧,不过是看在长辈面上对我的夸奖,一次次夸奖,我当了真,以至于经不起挫折,坠了心境。尤其这两次司马韬触怒王葛的时候,我冷眼旁观,难道心中没存更卑劣的心思么?我有没有那么一瞬间,盼望司马韬得逞、盼王葛输呢?”   傅峻将酒盏猛蹲:“阿清住口!你把自己贬得太过了!你若是这种品性,视你为知己的我算什么?”   卞眈:“我也信你。阿清莫自责了,你敢直视自己内心,就比我勇。你愿留在襄平就留,何时想去前线就驰骋,你的心不拦你自己,那谁都拦不住。阿清,阿峻,我是这样想的,志向不分路远路近,战场也不仅在前线。来,先对酒自照,记住现在的样子。我们现在是少年,愿相逢时,仍是少年!”   “好!”刘清、傅峻拍案叫绝。   “各自珍重,我等现在是少年,相逢时,定还是少年!”   子时。   王葛放轻脚步回屋,专娘子、南娘子此起彼伏的鼾声跟骂架似的,谁也不服谁。她躺下,朝邹娘子侧身,果然,对方没睡着。   “阿姊还不愿跟我说说么?”   “我家是兵户。我阿父因伤退回襄平后,我和阿弟就面临选择,要么我去防戍营,要么阿弟去。那时候家贫,很难说留在家里好还是出去好。阿父了解我阿弟的性子,去战场恐怕就回不来了,于是我离家。建功哪像起初想得那么容易,尤其有种战场,表面是看不到刀光剑影的。”   王葛吃惊,莫非邹娘子曾做过……谍人! 第310章 295 底层谍人   对方辗转不眠,就是想一气儿把心事吐露完:“我在防戍营训练半年后,离开辽东,做了谍人。莫以为谍人去的地方都是敌国,有些小国一直向洛阳朝贡,宣扬着仰慕晋政。到达地方后,跟我想象的谍人生活太不同了,我就和寻常百姓一样,在那里辛苦讨生活,安家。”   “安家?”   “对,安家。我的夫君是当地人。阿葛好奇他是不是谍人,对么?可惜我不知道,直到我谍人身份暴露……我们商定分头逃跑,可是他突然……”   邹娘子讲述间明明很平静,可王葛还是被代入情绪,逐渐感同身受。   慢慢的,王葛变成了邹娘子。她怀着满腔热忱,怀着对谍人这项任务的敬畏进入邻国。落脚的部落在邻国的地位,相当于襄平县在辽东郡的地位。那里的官长叫“加官”,部落中还有豪民,加官与加官争权,豪民间也互斗,豪民不服加官,加官不服君王、私立政令,等等。   但所有斗争在她初来的时候,根本察觉不到。   她谍人的身份就是个普通百姓,半年过去、一年过去了,无想象中的谍流涌动,没有机密可打探,她都没机会走出部落。   两年了。她觉得再没任务下达,她就快忘记自己是谍人了,早知道来邻国后还是种地,她在防戍营苦学那些本事干什么?之后,她因快超岁数,不得不嫁人。   又是一年过去,她不再像训练时教的,日日警醒。   某次部落打了胜仗后,百姓载歌载舞,只是这次加官不仅宰牛祭天,还命刀兵把抓捕的谍人全部提到木台上,怒责他们的罪行。愤慨中的百姓一拥而上,将谍人撕碎。惨死的谍人中,就有她的上级官长。   她仓惶归家,引起夫君的怀疑和追问。仅隔一天,她生活的部落就开始挨家盘查,每家人都被分开询问,询问的时间都不短,说明问得很仔细。   她更慌了,因为发现夫君总窥视她!于是她抚着腹部对他说,她有孕了。就这样,两人连行囊都没拿,开始逃亡。   入夜后,追逐二人的火光出现,且有猎犬的叫声。分开跑的主意是她提出的,谍人训练里有避开犬嗅的法子,没活路了,不试也得试!他答应的很痛快,这岂是寻常农夫、夫君的反应?   她当然加倍提防!然后……   邹娘子缓了几个呼吸,这段回忆是她最想忘的,是噩梦!是至今都解不开的谜!   “他突然抓向我,我把匕首送进他心口。后来,我不敢回想,因为记忆混乱了,每次回想,都觉得他当时是想最后抱我一下。”她捂住脸庞,无声的倒替着气息,把悲伤压回后,再道:“我侥幸逃回来了。这么多年,一事无成,可笑的是……也无过。”   王葛惊讶:什么意思?   “我这种底层谍人,好似江中鱼虾撒出去,回来后仍是鱼虾。我离开防戍营的时候,受训练的籍册、所有文书均被销毁,怎会有人管我何时归来?呵,幸好有荀灌娘,她来辽东郡为官长后,许我这样的谍人申诉,只要能找到证据,便可补我功劳。苦日子终于结束,我成了郡署的散吏。”   王葛靠近对方:“阿姊,你信我,以后我们会越来越好。”   “我曾经真这样想的,我是易知足的人。后来,我阿父阿母离世,我心思就全用在抓获城中谍人上面,几次立功,段功曹史便把我阿弟调去县署为职吏。可他也忙,虽只隔几条街,我跟他一个月见不上几次面。这次出事,我让他辞去职吏,然后报官。我还对阿弟说,官府查案期间,那女娘要是纠缠得厉害,就如她意,签卖身契为妾。”   “可是这样的话,你阿弟也犯罪了。”   邹娘子声冷:“是。要么一起等官府查清,要么一起坐牢。”   王葛赞道:“对,破釜沉舟,牢期过后,卖身契也不作数。再签再坐牢,看谁耗得起。”   “我明白告诉阿弟这是计,那家人不敢的。可他怎么想的?觉得我不疼惜他,万一他真坐牢怎么办?他犹豫不报官就罢了,竟跑去县郊又与那女娘会了一面!哼,然后跟我说,他舍不得那女娘了。”   “不对劲。阿姊别怨我直言,这女郎图什么?邹郎君名声已坏,非富贵人,无英俊貌,还有子女。”   “是啊,你小小年纪都能想明白。所以我借劝农之际查访这家人,发现他们提防心很重,善于应对旁敲侧击,对过了数年的事全能记清楚,哪怕小问题,一家人的回答也能相互对应上。”   王葛皱紧了眉:“谍人?”   “没证据。且因为他们是异族人,我更得收敛行事,不能总在那处地方巡田查访。”   平州对异族人的政令是广接纳,初来襄平的异族百姓本来就跟惊弓之鸟似的,生怕被怀疑、被不公正对待。邹娘子无实据便不能上报官长,不能做出格的欺压百姓行为。再者就算上报,任务仍会交回专门抓谍人的吏去查。让别的吏查,不如邹娘子自己查。   怎么办?解决此事的难点在于必须速战速决。   王葛不能用司隶徒兵的身份相助,此身份才被郡署以谣传压下,不许百姓乱传,为此段娘子郑重告诫她,不经对方亲口允许勿再暴露铜牌、提及徒兵。   邹娘子:“这两天,我一次次强迫自己回想当年。阿葛,我觉得我错怪我夫君了。他当时想最后抱我一下的,我那么顺手就刺中他心口,是因为我已经存了杀他的念头。我既然能随时弃他,为何撒谎有孕?我自己逃不行么?”   王葛攥紧对方的手:“你不是随时能弃他。按你说的那种部落规矩,只要你逃了,他不可能活!或许死法跟那些被活活撕碎的谍人一样惨。阿姊,我们每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阴暗念头,我们不避讳,但也不能过于鄙视自己。”   邹娘子轻拍她手背:“我没事,说出来好多了。真是稀里胡涂半辈子啊,连我阿父的嘱咐也做不好。”   “阿姊别放弃,一人智窄,明天咱们把这件事告诉刘郎君,他善于观察,也识破过谍人的。” 第311章 296 情报是“木”   距离襄平县很远的一处树林里。   月光若有若无。忽然传出轻微的“噗”声,带着诡异的潮湿劲,这种屁音不用闻就知道臭。   然后有人不满:“嗤。谁?”   “稳……”另个方向,又响起拐弯的悠扬屁音。   远远近近的树上、草丛开始发颤,然后各种憋笑。   训练这队斥兵的武官平静语气道:“都不用躲了,此次侦查山林失败。”   王恬好似野猴,从地上弹起来,一边捂腚飞窜一边喊:“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司马冲先向武官一揖,再申辩:“我们一天都在急行,按要求每五里地堆一堠,前堠距离此处不足五里,为何因两声屁把之前的侦查成绩作废?”   能被选为斥候的乡兵,都擅长夜视。武官做个手势让众人聚拢,问道:“谁可答他疑问?”   桓真:“我答。任何轻微的异响,都会被对方斥候察觉。在斥候训练中,被对方察觉就算被歼灭。那么之前堆的堠子,会由提醒我方安全,变成坑杀我方的陷阱,甚至让敌军沿堠找到我军。”   武官:“对。身为斥兵,既要具备兵的武力,也要有谍人的警惕,否则,我们会变成敌军的刀,将刀锋转向战友。这段时间的苦训,不是让你们来感受斥兵艰辛,而是看你们有无长进?看谁做到了一天更比一天增强忍耐!”   黑暗中,二十名乡兵慌了,武官何意?这就开始淘汰人么?   此时王恬快步跑回:“有具无头尸,那边。”   桓真当仁不让的紧跟武官身侧走。   无头尸衣裳凌乱,致命伤在胸腹中间,全身皮肤被蚁虫啃食得严重,不过死亡时间没超过三天,因为三天前这片地方下过雨,此人朝上的衣料、鞋面均无淋过雨的痕迹。首级肯定是死后被割的,加上被搜检过,可推测死者是谍人或斥候身份。   王恬交待:“发现他时就是这样,我没敢碰。”   武官:“做得对。不急着动尸体,你们仔细搜周围,不要点火。”   少年裴兼来自司州河东郡,不多时,他发现一处蹊跷:距离死尸丈远的树上,一根断枝上挂有草屑。这种草不是林间的,而是方头履所用的芒草。   晋兵才配得起方头履。死尸的脚上,穿得是寻常草鞋。   很快,桓真在北边两棵树上发现树皮被扒的痕迹,高度可疑,符合死者所为。桓真跟武官说了声,叫上王恬、另个乡兵继续朝北找,竟再发现三处被扒过皮的树。   这样就是总共五处,高度一致,桓真仿效奔跑状态,在每棵树上狠劲、快速的一扒,抠掉的方位与大小差不多。   三人回来跟武官禀报:“越向北,这几棵树的间距越长,说明死者知道逃不掉了,被迫用此方式留情报。”   武官用树枝把死尸的草鞋褪掉,说道:“履不是他的,他的脚趾比这双履长,若穿此履根本不能正常赶路。裴兼发现的草枝,很可能是围杀者看中了此人的方头履,换了以后上树搜寻,因穿不好陌生人的鞋,被树枝挂了一下。”   司马冲:“所以死者很可能是我方斥候?探听到什么机密了,被敌兵追杀?”   众人协力把尸体移开,束草清理蛆蚁,刮地面表层,无木片等情报。这就是说,仅能靠那几块缺失的树皮推测了。   武官清点乡兵,下令立即返回训练营。   看到最后一次堆的锥形堠了,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这让少数人的紧张放回肚子里。也有人问:“土堠还留着么?要不要推平?”   武官沉声回:“不用,骑士营很快占领这里。”明天,这大片林子全将成为扎营区域,不然他哪敢带这些世家子弟过来训练。   这时桓真说道:“我想到树皮的线索了。一共五棵树被剥皮,却分两种树。咱们在林中呆了那么久,也就发现两种树。我没记错的话,扒掉树皮的顺序是不同树种交叉的,最后他被人围住,当然来不及再这样做了,因此单了一棵。”   武官目光炯炯:“这就更能确定此举为暗信了!与树种无关,与树本身有关?与皮有关?还是与……”   数人同声:“木?”   情报与“木”有关?   次日是王葛的休沐日。一般情况下,吏都会把休沐日攒起来,家稍微远的便能告归,多和亲人相聚几天。从这点上说,古代的上班休假制度还是挺宽松的。   她心里刚冒出称赞念头,王书佐就遣何职吏来请她。原来是一些本地木匠师联名向郡署恳求,想听王葛讲解风箱道理。风箱制出来后,只要拆开,道理很快就能理解。可是第一个制风箱的人,是先思索出道理,再制物。   顺序一反,境界天差地别啊!   所以他们想恳求王葛传授的,是她制风箱前的想法,以及研制过程中的心得。   邹娘子比王葛激动多了,催促:“快去!”这可相当于传授“木匠之道”啊!   “是。那阿姊要答应我,找刘郎君商量。”   “放心,阿姊不是愚人,听劝。”邹娘子将王葛送到巷头,正好,刘清过来了。   王葛这才放心跟着何职吏去。   讲授的地方就在功曹署最大的庭院,本地匠师有三十多人,匠娘仅二人,王葛特意向她们展开笑容,往开了想,有俩就比没有强。   这些木匠师也算有眼色,立即调换位置,让两名匠娘坐到最前排。   何职吏已经按王葛路上说的,把灭火筒、喷药柜、一个风箱的剖面模器运到了庭院。   王葛不废话,直接讲述:“诸位或许已知,灭火筒是我最先制出的。可你们不知,此物也是经过改良的。最早的用来驱赶老鼠,利用的道理就是封闭的筒管,可让泥丸一样的小物体加速被打出。那我是怎么想到最初的这个道理呢?吐枣核!”   论编瞎话的功力,王葛可是有两世经验。枣核是现成的,她含在嘴里后,鼓腮帮往空地使劲一“噗”,然后笑着看众木匠师:“怎么样,远不远?要是嘴巴漏风,就吐不远。”   她后方,段娘子小声跟王彪之说:“这几日庖厨不象话,粥里的枣到底是煮烂的,还是被他们偷吃了?尽是些没肉的核。” 第312章 297 传心得   王彪之笑着应道:“你放心,明日不会了。”   二人继续听王葛讲。   “因此我想到,用封闭的竹管力量,代替嘴的运气使力……后来,踱衣县的郑匠师把灭火筒改良,横置汲水筒,跟水箱连为一体,增加汲水孔……前些天我在郡级比试中改良的农药喷洒器,就是把喷溅结构改为横向,增加孔眼数量……正是这场比试,再引发我深思,我认为不论灭火筒还是喷药柜,跟铁肆的一种吹火器『鼓风橐』的道理一致。”   “等等。”年纪最长的木匠师出言,语气颇冲:“汲水跟鼓风怎能一样?”   旁边蓝匠师怕王葛生气,赶紧转圜:“吕翁的意思是,王匠师怎么会将水、风两种器械放在一起探究?这一步,好比从无到有。”   张匠师带着些许的自嘲附和:“是啊,如果我们也能参透目前境界,突破从无到有,或可来得及晋升大匠师啊,呵呵。”   蓝、张两位匠师,在王葛才来襄平时一起制过犁。即使二位不替吕翁解释,她也没生气。   因为今天来这里,进一步实现了她穿越的意义!   她前世今生都是普通人,没有高官厚禄、掌握权势的野心,她自知没那种能力。她心理年龄一把岁数了,跟桓真、司马韬这样的少年相处、相斗时,都得绞尽脑汁,何况官场。没看桓县令到踱衣县才两年,头发都竭虑泛白了。   她就是一个有着前世记忆的木匠师,承继着某些非遗文化,见识到这些文化在古代,其实是赖以生存的技能、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后,决心把后世的文化融于大晋。   利民就是利己,利民才能利国。   怎样才能加速匠技文化的碰撞与融汇?只能像儒学一样去推广,去授业。   王葛微含笑,声音自信而高昂:“我们是木匠师,以木为基石,木除了与火相克,可容土、容气、容水,或可与金结合,变成比单纯用铜、铁所制,更利于农事战事的器物。我们是木匠师,要操纵木,不要被木操纵,先深知这点,才能谈从无到有。”   大部分木匠师边听边点头。   王葛:“所以我想,喷药柜增了进、出水的孔后,改无可改了么?不往储农药的柜里灌注前,空木柜不就相当于鼓风橐么?”   一片倒吸气声。   她最后这句疑问,就是醍醐灌顶!   王彪之才蓄的整齐白须被他揪掉两根。他跟段娘子互觑,眼中映着对方的惊诧。原来改良风箱的前一步器物,是空的喷药柜!   王葛继续:“空的喷药柜,在推送竹筒时,抽取的不就是风?出的不也是风?风箱的区别是想办法把推、抽回,都变成最开始我说的封闭嘴巴。别说由水敢想到风……”她突然顿住,犹豫该不该借今天的机会,引出那大杀器。   她指向飘在天空的木鸢:“我甚至敢想,有朝一日,人会不会借鸢飞上天?我去庖厨时,发现热气把甑盖顶翻,当时我就想,如果将甑横倒,热气能不能推动沉重的甑?我再想,能不能想办法加大热气的力量,用在别的方面?推着别的器械行走,最终替代畜力?我去打水时,得依靠桔槔才能把很沉的水桶提上井沿,于是我想,倘若吊杆的力量有一套固定算法,投石机可不可以无限增大,轻易砸开城墙?反之呢?能不能用重石的力量,撬起更沉的重石?可不可以移山?”   随王葛一句句引导,她面前的匠师们逐渐激动、直至颤抖。   王彪之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功曹史,我建议授学结束后,所有匠师签密契。”   “可。”段娘子的心也剧烈的跳,别说这群木匠师了,她一个外行都随王葛的话,一会儿畅想天际,一会儿脚踢大山。   古有公输子,今有木匠王葛啊!她叮嘱:“近来城中不断有谍人异动,今天起,再增强保护王葛的兵力。”   “是。”王彪之声音更低:“刚才她讲这些设想前,停顿过,我觉得她在风箱上还有改良计。”   “她和我提过,可试着把粗树掏空,做成大型吹火器。”   “之前既然透露过,她不会欲言又止。连人借鸢飞天的设想都敢宣扬,还有什么会让她谨慎,把要说的咽回去?”   段娘子轻“咦”,是啊。“除非……是可实现的改良?”   王彪之抄起手:“或许比风箱、甚至曲辕犁更令我等震惊。”他一心二用,趁王葛歇口气的工夫,宣布今日的匠技授学结束。   此刻,邹娘子正跟刘清坐在街边安静处,她把阿弟跟那家农人的纠葛、以及她的质疑全详细讲述。邹娘子知道刘清肯定答应帮忙,只是没想到对方面冷心热,竟跟她交流起识别谍人的心得。   刘清出身可不一般,他大父在咸宁年间担任过司隶校尉,家学渊源。这让邹娘子有种回到训练营的感觉,久违而振奋。   “襄平是辽东要地,广纳异族百姓的同时,各路谍人隐藏其中。首先我们要视这点为正常,不必有风吹草动先自乱阵脚。”   邹娘子肃容点头,自省:“我近日浮躁,不仅是此事关系到了我阿弟,还因为日复一日,我恨谍人为何总也逮不尽!”   刘清:“阿姊可以反过来想,谍人是不是也在恨,为何抓了一个又一个,还在怀疑下一个?他们有哪点不像寻常百姓?甚至比百姓还像百姓,怎么仍被阿姊盯上?”   邹娘子被逗笑,郁结舒缓不少。   刘清继续讲:“底层谍人没有经过长期训练,他们人数多,相对的,任务会轻松。审慎分辨,可将底层谍人的任务分为两种。一种是收集各路消息,什么消息都行,不论真假都报给上级官长。另一种,谍人的资质略强过前一种,他们在受训时就领到了任务,所以通常隐于市、亭、部落等地,但一定是居住聚集地、消息来源快的地方。”   邹娘子眨巴两下眼,好吧,原来她属于资质最差的谍人。   “所以平常时候,第一种谍人活动频繁。比如那个货郎,他借买卖探听各路消息,有时散布一些不实传言,他每五天会去我昨晚去过的酒肆卖酒,每次商人都推着货郎的背,亲自将其撵走。”   邹娘子忍了忍才没起身。这种谍人逮之不尽,五官掾早就抱怨地牢已经塞不开囚犯了。 第313章 298 火器序章   刘清:“此类消息传递,如微风拂江,水波每时都在流动,搅不起大的水花,可是想清理又清理不尽。他们传递的情报,十条中未必有真,但百条中必定有真。当我们察觉水波下藏有暗流,就是第二种底层谍人出动了。”   邹娘子赞同:“是。城中情况不对,但要我说出哪里不对劲,我找不到证据。”   “我跟阿姊一样,也隐有察觉,推测不出什么。”他摇下头,“这部分谍人带着不同的固定任务来襄平,城内一定发生过不寻常的事,一定是不寻常,才触发他们的任务,让他们无法忽视,不得不执行。”   “襄平集州治、郡治,商贾熙熙,匠人攘攘,可以说每天都不寻常,又寻常。动静最大的是几次征兵,但这种消息往往不等谍人把情报送出去,战争已经开启。”   “是啊,这也是我之困惑。”   邹娘子感叹:“有些人在这里生活得太久,早忘记自己是谍人,无论武力与警惕均不如从前。可惜啊,他们的迟钝和胆怯,达不到让我们侥幸的程度,反而扰乱我们的判断。”就如当年她在异国一样,能逃生,非她机警,而是自身失去了谍人的特征,导致敌对势力没在第一拨搜捕中逮到她。   刘清:“以我个人的感受来看,不寻常之事有……外郡乡兵越来越多;骑士、步兵陆续集结离城;一直未在街市见过东夷校尉、太守,但不能推测他们不在襄平。还有一件!我们跟王匠师走得太近,导致我们忽视了!”   邹娘子懊恼的拍下额头:“是。曲辕犁,风箱,哪个都利于千家万户。我得去趟吏署,我记得有两年的『辽东大匠』遭遇过不同横祸,具体情况应当存有文书。”   “人多查得快,我跟你去。”   “你无权限,先在街上转转。”   刘清还能不知这点?没蹭上便宜,郁闷不已。唉,他何时才能成为正式的吏?有王葛在前,只能说明他本事不够,非年龄原因。   邹娘子到吏署时,那些木匠师刚签完密契,跟她错身而过。   吕翁走在最前:“唉。”听完王匠师的心得后,他也有千句心得啊,好郁闷,离开后不能跟任何人吐露。   蓝匠师:“唉!”吕翁,我懂你。   张匠师:“唉……”吕翁,蓝匠师,我懂你们。   二十多人,要么神色复杂,要么摇头叹气的。   邹娘子猜出这些人就是来讨教匠术的木匠师。出啥事了?不是在功曹署传授匠术么,怎么来吏署了?还各个惆怅!就算阿葛讲得不好,也不至于如此吧。   数墙之隔的功曹署,王葛与王彪之分坐两边,齐齐望向上首的段娘子。   “按刚才王匠师讲的,风箱跟喷药柜的道理相通,那风箱也可用来喷洒农药、用在灭火上?”   “是。但密封得改,不能用鸡羽。”   王彪之:“嗯,风箱结构比喷药柜简单,更利于贫困地的推广。王匠师在讲解风箱时,是不是有未尽之意?”   一个个比猴还精。心事被看出,王葛就不隐瞒了,说道:“不是风箱。我是突然想到灯油了,如果喷药柜中装的是麻油,把麻油喷出之际,另个人在前方执火把,会烧多远?”   她描述的,是宋代出现的一种火器:猛火油柜。   受限于密封功能不足,王葛才有所犹豫。不过理论可以先提出,制简易版还是可行的。   廨舍静谧。   这种静谧不单指没人回答她,而是一种气氛上的静止,段娘子、王彪之的大脑,均诧异停留在王葛的假设中了。   没那么难懂吧?王葛进一步引导:“当然是顺风向的时候。嗯……麻油价贵,如果试不成功,太浪费了,若有能替代的贱物最好,就可以多试几次。”   她知道石油的发现很早,此时或被称为“黑水”,或被称为“石漆”。石油的最早记载,是班固所著《地理志》中关于“上郡”诸县的一段描述……定阳,高奴,有洧水,可燃。   意思是,上郡定阳县、高奴县这两个地方的洧水,可燃。   当时人们不知洧水上飘浮的油腻物就是石油,却已经将此物用于照明。可惜的是,黑水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仅在当地充当膏烛。后来,到北周宣政年间才第一次用于战争,那时又有新的称呼“石脂水”。   王彪之先回神,轻咳一声。   段娘子:“那就试吧。先用麻油试,再找替代物。”   “不能用喷药柜试。”王葛解释:“柜体太大,密封达不到的话,万一火顺着孔槽逆燃就麻烦了。用灭火筒试吧。”   灭火筒一次就能把麻油推净。   众人来到兵曹练武场,只有此处有麻油库房。颇戏剧的一幕出现,俩郡兵押着几个着道袍的男子进入库房区,这些不知道真假道士的人,全背负沉筐。   郡署兵曹的官长跟县署一样,只设“兵曹史”。东夷校尉府的兵曹,才设最高级别的“兵曹掾”。   郡兵命道士停下,其中一人跑过来跟兵曹史汇报,捕这些道士是因为其在街市私卖硝石。   硝石?筐里是硝石?王葛眼睛瞪大一圈,天意吗?硫磺有了,硝石有了,庖厨就有炭!就差作死的试验了?   太激动了,她装着若无其事看向旁边时,一双“铜铃”都没顾上恢复正常,正好跟王彪之来了个对视。   他笑弯双眼。   她心虚:书佐绰号不该叫“王白须”,该叫白狐精!   兵曹史让吏把两个最细的灭火筒汲满麻油,器械外的残余擦净。段娘子带着吏和火把来的,三名吏按王葛叮嘱,在练武场楔三个粗桩,把灭火筒架在后面两个桩叉上,绑紧,以纹丝不晃为标准。   最前面的桩竖绑火把,点燃。   为安全计,王葛让推动塞杆的吏执棍械做延长杆。   一切就绪。   今日无风。   王葛点头后,段娘子下令:“推!”   呼……   数丈的蟒焰,在大晋隆熙三年,八月初九,掀开了火器战争的序章。   那几个贩卖硝石的假道士有幸目睹了这幕,不幸的是,余生皆被禁锢在郡署。   王葛又签了一份密契,剩下的事不用她管了。   回吏舍后,邹娘子已在等她。   “授学如何?”   “和刘郎君说了么?”   二人都牵挂着对方。   洧:音wěi,水名。洧水。 第314章 299 谁家秦吉了?   传授完匠术签了密契?邹娘子明白了,没多嘴问王葛讲了什么。她把跟刘清的所有交谈转述,然后道:“我和刘郎君分开,去吏署找到那两名辽东大匠的记录竹简。一人姓陈,七年前在街市与人口角重伤,另一人姓元,路过县郊时被冲上道的疯牛踩踏。可惜文字都太少,难查犯事方如今在哪?”   “疯牛踩踏?”王葛想起来了,“元匠师曾担任过惊蛰匠肆的主管匠吏,伤了头部后,不到半年就离世了。他是靠改良轻弩考取的辽东大匠称号,跟我同署的匠吏闲谈时,说元匠师被伤前曾跟人提起,轻弩还有改良余地。”   邹娘子右拳击左掌:“太可惜了!相隔太久,若能找到犯事者重新审,或许还能问出些线索。”   王葛进杂物屋,二人一起往外抬工具、木材,王葛说道:“按阿姊和刘郎君的推测,有个法子可以试试。我虽是外行,但觉得培养谍人,不仅要培养人,还得培养环境。只要某处常住地不暴露,便不会轻易放弃,老谍人走,新谍人来,甚至邻里都是谍人的可能也有吧?”   “我知你意思了。当年元匠师赶往惊蛰匠肆的道路,也是你如今途经之路。伤元匠师的势力如果没被清除,那他们会继续生活在附近。一开始推广曲辕犁,没几人知道新犁是你制的,等你凭借风箱考取辽东大匠后,就有人猜到了。不,是猜错也无妨!能制出风箱的辽东大匠,年岁还这么小,一定匠才绝伦,远胜普通的天赋匠师!”   “阿姊真是,这时候还要借机夸我一句。”   邹娘子抿嘴笑:“我是以你为傲的。”   王葛说回正题:“今天讲授匠技的内容签了密契,不过授业之举瞒不住。我的主意是,把接下来的休沐日提前告请,隔两天,刘郎君跟段勇夫代替阿姊去巡田地,看有没有田农打听你的消息。”   “可。道并行,我再故意于街市露面,或许还有别的收获。阿葛自忙,咱们这法子得先告诉王书佐。”   邹娘子一走,王葛开始雕刻木块。因榫卯技能弱,她推行的还是一种理念。这些木块会以泥沙为基,既能组装成城市、防戍亭驿的固定舆地,也能在战争中模拟细致地形。   最要紧的,是凭借木制舆图,演示她以后改良的各类兵械如何使用,或相辅、或相克。比如“木城”,比如“雉尾炬”等等。   刺……刺……削木之声娓娓。   笃笃……敲榫的动静时脆时沉,引得一只红嘴、黄腿的黑鸟停落她前方,它颈部也有两抹黄,好奇得歪着小脑袋,更显伶俐。   王葛听到翅膀的扑棱声了,暂停动作,被小家伙汉奸似的中分头型逗笑,问它:“不害怕?”   黑鸟向另侧歪头,仿佛想弄清她在讲什么。   王葛童心起,发坏的向它比划刻刀:“你是翻译官吗?嗖嗖,宰你下锅。”   “怂货。”它旋身飞起丈高,重复句“怂货”飞走。   王葛瞠目结舌,什么情况?这鸟是“秦吉了”?明代起才被称为“了哥”。   她被一只鸟骂了,谁养的啊!   午后,专娘子回来,舀着凉水就喝,抹两下嘴边水渍,坐下看王葛雕木。   专娘子泼辣,觉得看雕木能使心绪平静。往往这种时候是她遇到烦心事了,王葛已习惯,俩人就这样各不打扰。   雕完一个步兵模块了,以五个人形为一模,脚底均延长,使整个木块的底座纵横相连。底座背面是榫头,用时直接扎进泥沙中即可。   点点木屑似光阴。   两天后,刘清、段勇夫来到县郊农田。   在辽东郡,负责巡田劝农的吏有三种:循行小史,散吏,各乡游徼。其实很多底层吏的分工并不固定,等农闲时,这三种吏的职责会逐渐转为地方治乱,协助征粮救灾等。   闲话不说。   段勇夫有着典型的异族长相,刘清又年少,异族农人见到穿着吏衣的二人,很快就有主动询问的:“往后换你们管这片了?”   刘清:“暂管几天。”   又有人问:“邹散吏呢?她许了给我们添口井,还作数么?”   “这事我们不知,回头问她。”   刘清、段勇夫交会神色,可是问到邹散吏的百姓自顾走远,没有继续打听的意思。   “那几间矮屋就是邹郎君惹下麻烦的地方。”刘清扬颌示意。   段勇夫明白了:“走。”   “昨天我找到两个惊蜇匠肆的老匠工,他们讲不清元匠师出事的具体位置。我圈出三处地方,此处为其一。”   “麻烦。疑心谁了,不能先抓再审?”   “法之为道,前苦而长利。”   “哈哈,这句我懂,功曹史教过我。”   两辆独轮车出现在二人前方,轱辘寻着好走的地方歪扭而行。第一个推车者是年近四十的郎君,后面的女娘也就十六七岁。   刘清先喊:“这里最近没来过外人吧?”   女娘动作一僵,郎君停了步,女娘跟着停稳。郎君回道:“没有。咋了?要查啥?”   “今年外郡人多,案比之前让我们先查访一遍。”刘清一副不愉快的语气。   “哼。”段勇夫嘴拙,但有眼力,做出比对方还烦的表情。   “行了,没住过外人就行。”刘清掉头走,走出挺远后小声道:“别回头。”他抻个懒腰,晃几下脖颈,脚步更轻快朝向官道。   段勇夫不解:“这就回去?”   “是。”刘清不卖关子,解释:“邹郎君投宿那家人的画像我见了,就是刚才那对父女。他二人没跟邹散吏走近过,但知道邹散吏是邹郎君的亲姊。两日没来巡田,今天换成我们,这父女一句沾边的话都没问,谨慎过头了。他们连着去县署大闹两次,跟刚才的表现可是判若两人哪。”   “啊……有理!”段勇夫称赞,拍下刘清肩膀,回城后刘清的半边肩仍疼。   郡署吏舍区。   随翅膀扑棱声,那只口吐芬芳的秦吉了又落在庭院,冲王葛连声叫:“好好说话,不能吓唬我。听到没?好好说话。”   王葛问邹娘子了,襄平很多富户都喜欢驯养秦吉了,偶尔遇到跑飞的,百姓从不伤害它们。这种鸟天生嘴碎,学话快,她哪有时间和它闹,继续雕手中木料。   “好好说话,好好说话哦,好好说话。”它开始来回踱步,胆子渐大。 第315章 300 禽言人心   王葛要把木料凿成“凹”形,此为城墙垛口的模块。垛口在利于守城方瞭望敌情、反击的同时,也利于攻城方攀爬、偷袭。   凿掉的碎木,都被她扫落到工具凳底下一步左右的距离。稍显粗野的动作没吓跑秦吉了,它前倾小脑袋,盯着碎木断断续续掉落,突然叫出一个字:“木。”   王葛停止刻木。此禽这么聪明吗,能把学到的人话跟器物对起来?   秦吉了歪头跟她对视。不,它看的是她手中的木块。王葛把“凹”形木推到凳边,掉地。   秦吉了摆正身姿。   王葛等了两个呼吸。   “木。”   看来不是蒙的。她起身,到杂物屋抱些干柴、麻绳出来,坐回原处,然后取出布囊中没舍得吃的鸡蛋,掰一半蛋白填自己嘴里,故意等秦吉了发现她吃食物的举动后,再掐碎一点蛋黄洒在柴旁。   接下来她不管此禽,开始劈拣柴枝,用麻绳捆绑制作鸟笼。   好一会儿,秦吉了才跳到洒开的蛋黄边上挑了两嘴。   王葛余光观察到:真警觉啊。   她放开柴棍和绳,鸟笼的底已经绑出形状了,短暂犹豫,她摇下头,放弃。重回到工具凳前,拣块新的木料雕凿鸟笼模块。   秦吉了又啄一点蛋黄屑,边吞咽边打量王葛。   只凿出鸟笼形制很容易,实心的就行,用刻刀划竖线,泥巴填塞在每道竖缝里,便可形成视线上的笼栅栏错觉。   可以了。王葛把仅有半个掌心大小的假笼子蹭落地面,秦吉了一怔,随即吓飞、又飞回来:“不能吓唬我,不要进笼子。好好说话,不要进笼子。”   果然,想用笼子诱捕这只鸟不可行。   午初,邹娘子回来时,秦吉了早已飞走。   王葛把情况详说,邹娘子思忖着道:“一直以来,是有利用此禽送信的传闻,不过传闻也说了,因『情急』才驱使此禽传递消息,因此得名『秦吉了』。秦吉了再灵慧,终归是禽,厉害的……是驯养它的饲人。”   “饲人?”   “对。他们大多是豪室之奴,专门为主家驯兽、驯禽,被称为饲人。按你所说,这只秦吉了见木识木,会躲避笼状器物,证明驯养它的人特意教过它分辨这些。它两次找到咱们庭院,那就绝不止两次飞进过郡署。”   “我可不信自己有何特异,会吸引同只禽两次来找我。”王葛不解:“它是仅找我,还是寻找和『木』有关的人都行?那下步呢,它的主人想做什么,能凭此禽推测出什么?”   “是啊。近期住在郡署的木匠师只有你,也只有你在庭院里制木。但这件事……算不上机密,就连惊蛰匠肆也有匠吏知道你在郡署居住。”邹娘子摇头,“一只禽就算再擅学话,又能怎样?何况你谨慎,根本没跟此禽说什么。”   王葛:“就算想杀我,一只秦吉了,如何杀?”   未正时刻。   刘清跟段勇夫回城,见人群一堆堆簇拥在城墙处,都没表现出好奇。这情况常见,要么是有新的州郡匠师比试,要么是官署雇大量佃客。   两人都没顾上吃午食呢,食肆街的好些屋门口,秦吉了在鸟笼里代替商人争相吆喝。   “炖肉。好吃,好吃不好。”   “进不进来。没钱莫进。”   “瞎看什么。说你呢。”   刘清看出来了,段勇夫十分喜爱这种禽。对方从街头笑到街尾,感叹:“哎呀,商人就是会做买卖。人骂,我生气,被鸟骂,哈哈,它骂得越凶越招人稀罕。”   “因为段兄知道秦吉了无辜,它们摹的,是主人的心思。当然,也有多嘴路人的影响。”   段勇夫使劲点头:“你念过书,说话就是不一样,我正是这样想的。”   二人同时望天,一只秦吉了从屋顶飞过。   夜半。   可能是连续凿榫卯木块的原因,久违的噩梦又将王葛卷入。   咚、咚……鼓音屡次破开灰尘般的迷雾,为她辟开条狭窄小路。她试着不前进,但是不行,很快就出现从高处跌落的失重感,她只得磨蹭着迈步。   渐渐,鼓音中夹杂了“笃笃”的木锤声,此声从天往下笼罩,她仰起头,只见半空的左右两侧,掐下一双巨手。   一只手拿榫头,一只手握榫槽。   虚空的声音随着巨手降落:“南行,它们能合于一起么?还是才被分开?”   王葛:“都不是一种结构,怎么合?”   “拿出你的刀,便能合。”   王葛发现巨手下有空,她应该能过去,于是试探着前行。   “南行,你的刀呢?”   巨手之声不停:“南行,你说我是谁?”   “南行……”   王葛被搅得心烦,回头喊:“你是林下!林下、林下!”   巨手散成灰雾,雾再如翻动的书页一样,在她四周颠来倒去。   突然,她视野澄清!前方被一堵墙拦住,墙面画着个黑线条的四方亭,亭中竖一鼓。   “啊。”   王葛头一摆,喉咙总算叫出声音了,真正醒过来。   她梦里的澄清,是邹娘子端着的烛盏。   专娘子也担忧的问她:“做的啥噩梦,看把你吓的,都嚷梦话了。”   王葛顺着鼾声看了眼南娘子,还好,没把她们都吵醒。   “我说梦话了?”她擦擦额头的汗。   邹娘子:“放心吧,含含糊糊的,我们根本听不清,正准备摇醒你呢,好在你自己醒了。”   专娘子:“嗯。我就听清一句『死马』,是不是梦见白容踢你了?”   “啊?”王葛讶异,她梦到白容了么?兴许真梦到了,梦境嘛,稀里胡涂很正常。   八月十三。   王葛休沐的第四天。   邹娘子去街市,其实昨天傍晚她便短时间出来过,没遇到任何不寻常事,阿弟也没来找她。难道她和阿葛都想多了?   她不知道,在她离开郡署时,段功曹史带着个小女娘来到王葛吏舍,小女娘始终低垂头,无论瘦矮身形和衣着头巾,均和王葛差不多。   “进屋。”段娘子一句多余的话不说。   “是。”王葛也一句废话不问。   屋门掩上后,小女娘坐到王葛的工具凳处,拿刀刻木,像模象样。   一刻时间过去,院里响起奇特嗓音:“不能吓唬我。”   是那只秦吉了!   王葛握拳,学段娘子一动不动,维持着平缓气息。屋里很黑,又静,院中的声音听来更显清晰。 第316章 301 再获奖励   “木。”   “木,木,木。不要进笼子,木木木。”   咚咚咚……随此禽的每声“木”,王葛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加重。不一样,跟上次它来时不一样,很明显,秦吉了对木料的反应更迅捷,好似有人催着它辨识木料。   小女娘训斥:“起开,别靠我这么近。”   秦吉了:“好好说话,不能吓唬我。”   接下来是片刻安静。   小女娘大声嫌弃:“你身上真臭!”   “好好说话,好好说话哦。”还是这句,秦吉了连续两遍。   屋内,段娘子始终沉着,王葛明白了,小女娘跟此禽的交谈、甚至交谈时的语气,一定都根据邹阿姊的汇报进行过演练。   果然,小女娘柔声重复刚才的话:“你身上真臭。”   庭院安静,没有秦吉了的回应。这证明它很聪明,会感受人的喜怒,但是没聪明到听懂人语的地步。   粗蛮的凿木动静在持续,显然,小女娘不太会木匠活。不多时,她哼唱起歌,一开始王葛听不清歌词,随对方气势高昂,才听出女娘唱的是诗经《雅》部的《江汉》。   “江汉浮浮,武夫滔滔……”   “江汉汤汤……经营四方……四方既平……”   “江汉之浒……彻我疆土……于疆于理,至于南海。”   歌未唱完,门被敲响,王葛随段娘子出来,阳光真好啊。   “它走了。”小女娘低着头,细声细气汇报秦吉了呆过的位置。   “你说它身上臭,是哪种臭味?”段娘子一边饶有兴致的打量木料筐、以及几块雕琢好的木模,一边询问。   “鸟粪味,嘻,也不是特别臭,它落到我跟前,我才闻到的。”   段娘子拿起一个木模,心里想的却是:来之前,叮嘱专小娘子要少说话,以免王葛疑心,可小娘子年纪摆在这,又像她阿姊一样的活泼,叮嘱了果然没用。   段娘子示意王葛坐:“跟你说一下喷火筒的事情。别嫌我唠叨,这次你不选兑换功勋数,实在可惜。”   “是。我也觉得可惜。”王葛回的是真心话。喷火筒仍在持续试验,未正式命名,但知道这桩机密的官吏皆清楚,此兵械势必成为战争形式演变的界别转折。   晋之前使用过火战,但要么是引燃草球,要么是把引火物缚于箭头,比如《魏略》记载的“火箭”。可是从前种种均只能叫“火战”,不能叫“火器”。   多劝无益。段娘子说回正题:“东夷校尉很重视这次功劳,他亲自定了两种奖励供你选。一是抵十次郡比试的首名;二是抵两次州比试的首名。”   王葛惊喜至极,毫不犹豫道:“我选州比试首名!还得劳功曹史向司马将军转达谢意,谢将军、谢功曹史成全我这小匠师的志向。”非她眼窝浅,说着说着欲泣,实在是匠师晋升路,一步更比一步难!   中匠师考大匠师,有项标准必须达到,就是考取三次州级匠试的首名。   跟郡竞逐赛比,木匠大类的州级比试,不仅在地域方面扩大了竞争,技能方面同样,有的州竞逐赛不区分巧绝、天工。   王葛初到平州时,在宾徒县遇到过一场州比试。当时还觉得一次州首名能抵三次郡首名,挺合适的。很快她就想明白了,普通初级木匠师根本不许报考州比试,怎可能考中名次?不过是官署的一种鼓励罢了,听来热血沸腾,其实不可实现。   由此可知东夷校尉的照拂之意。   段娘子一摆手:“不瞒你,东夷府找到一种替代麻油的燃物,叫石漆。此物不在辽东,大量运输过来需要时间,到时东夷府肯定要你协助试器。”   这话的意思是,运石漆的时间说不准多久,若王葛的吏期先结束,可不能不管了。   “我明白,此事善始善终,我愿立契。”   “好。还有件事,试喷火筒那天,你听到几个假道士背的是硝石,为何表现惊奇?”   该来的躲不过,王葛知道自己露了破绽,正好被王书佐发现。   她早想好怎么回:“小时候我听村里一位老人讲,墙上结的白霜不能舔,要是洒到柴里能使火旺。后来我见大母烹完早食后把灶火弄熄,到了午食时,只要她挑松木柴,看似熄掉的火就又燃起来了。然后我琢磨着制出了火折子,并在火绒中加白霜助燃。”   王葛连哪个老人都编好了,是已经离世的鳏翁。段娘子当然不会追问那么细,王葛继续胡编:“再后来,对我家有恩的一位郎君告诉我,白霜叫『硝』,他还知道此物可用来治病。那不是跟硫磺一样么?”   段娘子:“嗯,你说过,你给你大父抓药时,药里有一味硫磺,你熬药时不小心洒到柴上,火焰顿时大起。”   王葛连着点两下头。其实当初不抓硫磺也可,能省不少药钱,为防备以后用到硫磺时有理由扯谎,她便未雨绸缪的买了。“世间物质的用途其实很广,硝、硫磺都用于治疾,但不能仅用于治疾。那天我之所以惊奇,是因为突发奇想,若把这两样助燃物都跟木柴烧到一起,会怎样?”   “会怎样……”段娘子低语。   王葛心道:快说啊,这个时代应该有道士混着这两样东西炼丹吧?你都没表现惊奇,可见是知道的。你不把话题往炸炉上引,我怎么继续扯呢?   “还有一事。”段娘子指着几块雕刻好的“凹”形木块,问:“凿的是城墙垛口?”   改话题了,那王葛也不急在一时,从容回道:“是。我想制出精细些的城墙模器,方便改良守城器械。”   “那就辛苦王匠师了。”段娘子说完起身:“这些天你继续休沐,没消息给你,不要离开郡署。”   为什么?王葛不解,对方公事繁忙,特意来一趟,肯定是查到什么了。下步行动难道不是引蛇出洞么?   小女娘随段娘子走的时候,王葛蹲低瞧对方模样,吓得小女娘往后仰身。   “功曹史,她跟我同住的专散吏长得很像。”   段娘子不应,王葛追着对方语速飞快而问:“我知道专散吏有阿妹,看来她就是专小娘子了。”   “嗯。”   “我能留专小娘子说会话么?” 第317章 302 赴死之志   专小娘子慌张摇头:“不行……”察觉功曹史训意的目光扫过来后,她知道又犯错了,低头。   王葛继续请求,句句急促:“功曹史。她不会无缘无故扮成我的样子,今天这事按说可以让我避开,是来不及让我躲对么?可见事情紧迫。此事一定涉及我,我已经猜出一些了,若让我假装全不知情,害一个无辜的人,我这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功曹史……”   “过不去也得过!护卫兵进来,看紧院门,即刻起,除了邹散吏,不许外人进、不许王匠师出,违反者……除王匠师,其余人军法处置!”   两只巨禽在半空飞越,它们呈十字交叉,是猎鹰!可见是驯服过的,各有警戒领域。但以前怎么没见?王葛想起在会稽山考试时,就有猎鹰常在山川巡视。   随着院门被掩,她视线落回,缝隙中,看到刘清也在护卫兵中,段娘子边走路、边训话,很快离开了窄巷。   邹娘子回吏舍前被叫到功曹署,知道了上午的事情后返回庭院。   她不知道怎么劝王葛,再回想专娘子这几天的强颜欢笑,邹娘子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自责不已:“单靠我和刘郎君收集消息,太慢。如果事情真如咱们推断的,那谍人势力必定是准备了许久。我近来才察觉,根本来不及,没有时间给我查,甚至连一股谍人、还是数势力交锋我都不知。”   她的愤慨随着愧疚上涌:“他们只冲你来,或别的木匠师也是他们下手的目标?我全不知、不知!”一把匕首自她袖间闪出,寒刃替代满腔不甘直入泥土,唯柄卡在地上。   王葛有疑惑要问,可目前情形,还是暂别开口了。   “刚才我看见阿专了,我最恨的是,我身板宽,代替不了阿葛你,也代替不了阿专。”邹娘子左手捂住双目,哽喉:“她小时候,我还抱过她呢,没想到现在和你一样高了。我原先怎么就没往这方面想,她长姊的脸庞跟你就挺像。”   她手臂放落,问:“阿葛,其实你一直知道,我们几人跟你同吏舍居住,非吏署随意安排吧?”   “是,我知。”   “那你可知建兴元年朝廷就下令,辽东郡和玄菟郡的客女到次丁年纪后,必须移出主家户簿,她们还可跟兵户女一样从军么?”   建兴是成帝在位的第二个年号,也是最后一个年号。   “不知。”王葛只知“客女”是部曲之女,非奴婢。   一般来说,客女的契期会跟长辈一致。打个比方说,如果铁风有女儿,铁风契期到了后,铁女娘便随铁风一起恢复自耕农户籍。倘若铁风续契,铁女娘未及许亲,将重新成为客女。再如果,铁风签的是长契的话,导致铁女娘到成婚年龄仍是客女,那么铁女娘许亲的人家很可能也是部曲、佃客。   为主家耕地的佃客,是会跟着土地交易而转移卖身契的。   王葛不由揣测,辽东、玄菟二地这项政令,是成帝对女子地位改革的试探之一?与女娘可为匠吏的政令一样?   邹娘子手按匕首柄端,说道:“专娘子、南娘子是客女出身。我与她二人在防戍亭结识,我们跟儿郎一样,听凭武官命令,不惧苦,也不惧死。我们约定,活着时要彼此扶持,赴死时则各凭本事!危难之际,弱者当以身为盾,护强者周全!”   她手一用劲,整只匕首入土,容色不再颓丧,取而代之的是坚毅!“此约定,非认定弱者该死。阿葛,你记住,女娘想在这个世道闯,挣功劳、挣地位,比儿郎难太多了。如果没有足够强的女娘登上高位,怎么帮扶更多的女娘?我等既立此约,理当遵循。阿专不会怪你,专娘子也不会。所以你勿自怨,好好制木,才是你该做的。”   王葛欲言又止,她想问既然有猎鹰,为何不早放出,有它们巡视空中领域,秦吉了敢来么?还是猎鹰数目有限,不得已才从别处调遣回来?   罢了,问有何用?连院门都出不去,与其让邹阿姊的愁绪雪上加霜,不如一心制木,默默陪伴。   悠扬的哨音在院外响起,是刘清用树叶吹扬州小调,音声时而婉转低缓,时而雄飞鸣亮。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暗势力的猖狂,今早接到看管王葛的命令,他便知道不需他插手查谍人一事了。   既然什么都做不了,就踏实等待。唯一还能帮王葛的,就是用故乡的小调,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人在煎熬。王葛,好好制木,其余的交给段功曹史,相信段功曹史。   入夜。   距离襄平很远的地方,一只千人队伍越过山林,围好新的营落。数十新兵迅速吃完晚食,利用夜训前的空闲来营边看一种新兵械:飞辕车。   此兵车可两两相连,组成一种防御阵,叫飞辕寨。   武官允许桓真他们抽出兵车上的铁枪,刚才乍看就觉得铁枪不少,每人上前拿,竟多达三十根。   裴兼掂着铁枪重量,更觉得匪夷所思,问武官:“此车是哪个大匠师制的?”   “不知。以后还会来新的兵械,可能比飞辕车更令我等惊奇。你们记住,以后关于新兵械,能告诉你们的,细听、记牢,我不主动讲的,什么都不要问。”   “是!”   王恬凑近桓真,悄声问:“跟破解杀木匠师情报有关吗?”   桓真摇头:“咱们发现的情报仅是推测,至今也不知是谁杀了我方斥候。再有,防戍营离襄平太远,此消息送没送到东夷府还不知呢,就是送到了,也得结合其余情报审慎分辨。”   王恬一脸失落,没兴致看飞辕车了。“桓阿兄,你说……那名斥候死前拼尽办法留消息,如果知道留了没用,他后悔吗?逃命的时候,千钧一发,不耽搁时间抠那五块树皮,不想着寻找第六棵树,说不定不会被围住呢。”   “推己及人,兴许有后悔念头吧。但是再将他置于当时境地,我信他仍会那么做。拼一线生机,还是坚持忠义初心?只有真正临其境才知道。我们不要揣测他会不会后悔了,有损他的忠义。”   “好吧。那你说……飞辕车跟王葛……”   “嘘。以后都不要提她。”   “哼,要我说,情报根本不用汇集、不用分析,换我是敌国谍人,第一个杀她。”王恬撇撇嘴,嘀咕。   “啧!”桓真气够呛,这熊孩子! 第318章 303 博弈   “桓阿兄变了,不喜听实话了。”王恬似笑非笑。   桓真看对方,熊孩子长本事了,一时间竟让他分辨不出是认真讲,或仍是玩笑。他反击:“以后我是斥候,你是骑士,你被我套出的话,自然句句为实,何来喜或不喜?但你休想听到我讲实话。”   王恬咬牙:“还没定下来呢,我还有机会!”武官说了,明天是最后一次斥候兵的选拔,落选者进骑士训练营。是训练营,非直接成为骑士,意味着还要经历一段时间的练兵、考核。倘若再落选,进步兵训练营。   桓真一副气人的鼓励模样:“嗯,几十人争一个名额,你好好努力。”   王恬把牙咬得咯叽响:“咦……桓阿兄你就是变了、就是变了!”不再让着他、哄他了。   桓真向飞辕车方向扬颌,王恬望过去。桓真说道:“我帮你问过武官了,若步兵训练营也呆不住,可直接成为辎重兵。去吧,提前推一下飞辕车,别力气不够。”   王恬委屈巴巴的撅嘴:“阿兄是将与我分别,怕我不舍吗?何必用这种方法。”数十预备兵,仅选出桓真、裴兼两名斥候,明天最后一拨竞争了,考核过程肯定更严。再说就算他被选上,执行任务也未必和桓真一起。“我知咱们以后不能轻易相见了,具体何时走,能跟我说么?”   “阿恬,山阴县有仲秋施粥的风俗么?”   “有。”王恬心沉,这是本月随时离开的意思。   “都城也有。”桓真眼眸始终明亮,这回看对方,是真正的鼓励。“我期待与恬弟都城相见。”   “嗯!到时你我弈棋。”   桓真苦笑,棋局中,阿恬仿佛生而知之,下遍军营无对手。   尽管不舍,尽管有了预感,王恬还是没想到,桓真、裴兼连夜便离开了骑士营。   三天后。襄平县。   从立秋到案户比民期间,各官署、都亭均会给六十岁以上的老者施谷粮和葛布,七十岁以上加一束帛、桃木杖,年年如此,以示朝廷敬老、养老之意。   当然,此举也是为即将到来的户籍登记做准备。   王葛制木累了,站在院墙边仰着头瞧,好像视线可以拐弯,能瞧见热闹的街市一样。“这院落离外墙真近。”   邹娘子也是闲不住的人,正在给白容修整马蹄,没走心的应句:“是啊,吵吵嚷嚷的,市肆动静稍大咱们就能听见。”   “如若住的位置靠里,秦吉了兴许找不见我吧?”   邹娘子动作一顿。   王葛:“之前跟我同署的匠吏说过,仲秋至腊月,襄平县每月都举办一天角抵戏,想必极热闹。”   “是。”   “仲秋的角抵戏是哪天呀?”   “明天。”   “那我明天等阿姊回来,好好跟我讲讲,行么?”   “阿葛。”邹娘子过来,“你猜出我明天出郡署?还猜出什么?”   “猜出我是饵。”   邹娘子大惊,急忙否定:“不是的!”   “说法有误,我的名气是饵。然后用专小娘子替代我,她变成真正的饵。至于阿姊,立志做饵,生怕装不像。你们都这么伟大,以弱护强嘛,我是得利者,哪有资格质疑你们的用心。”   “阿葛!”   “昨晚阿姊的心终于静下来,我便知道你接受了新任务,准备好凛然赴死了,对么?无愧疚,阿姊当然踏实了。明天专小娘子会假扮我,由你护着上街瞧角抵戏,对吧?真真假假,不管虚也好,实也好,对那些潜伏的谍人来说,都不能再拖延了,再不出手杀我,便会被他们的主子质疑忠心、他们就会内斗!”   “你过来。”邹娘子不由王葛拒绝,拉着她来白容跟前,二人蹲在马腹旁,邹娘子声音压得不能再低:“拿你没办法,有时候我是真盼着你笨些多好。昨天功曹史才告诉我,东夷府早先截获了一份貊部落的情报,本郡只要有宗匠师级别的木匠师出现,便自动触发刺杀任务,代号为『木』。”   王葛的郁气变为慎重:“宗匠师……为了北伐来的?”   邹娘子点头:“后来的事,确实如咱们推断,曲辕犁的出现打乱了谍人部署。不过,我们兵力不够,貊部贼孽也一样,在他们犹豫的时候,你又制出了风箱,加上『辽东大匠』的赫赫声名,东夷府不得不做防备,怕你被那些贼孽加入刺杀名单。”   “难道不止一只秦吉了?”   邹娘子再点头。“阿葛,你得明白,要抓捕一名谍人,既得有证据,也要出动至少数倍兵力。现在谁敢说有万全之策?谁敢赌貊部贼孽刺杀你们全部?还是把力量汇成一股,只杀其一?这次行动,双方都孤注一掷,最可恨的是,这种程度的博弈与暗杀,在北伐期间,仅是开始。”   “所以,阿葛,”她握住王葛的手,劝慰中含着温柔:“不光我们是饵,在这场博弈里,所有参与者都是。咱们听从安排,做好自己该做的,便是对己方最大的支持。我答应你,会护好阿专,我和她都活着去,活着回。”   王葛忍住哭意:“我做了两个手执兵械,不怎么好用,阿姊莫拒绝,万一能帮上你和专小娘子呢?其实,其实我更希望你们用不上这兵械,阿姊,我、我还是本事不够,太着急了兵械制得不好……”   邹娘子头一次打断对方的话:“不拒绝。阿葛现在就教我。”   八月十八。   襄平街市人头攒动,处处喧嚣。许多百姓天不亮就占好了位置,就为近距离目睹今年的首次角抵戏。   角抵戏,早年间被称为“百戏”,常见的表演项目除了角抵外,还有舞鲤鱼、走绳索、赤脚趟火、寻橦、幻术等。   天刚亮,寻橦戏先开始,一个身上粘毛,装成山猴的矮汉大喝句:“果然来也!”   喝声未止,他抛出长竿,竿的远程落地霎那他追了上来,随一声尖啸,竿立!   四周惊叫,矮汉在空中兜了个半圈,站稳时,竿已顶在他头顶,他双臂微抬、头也微仰,以此保持着竿始终竖立他发顶。   鼎沸呼喊随四面冲来的三男一女达到高峰,这四人也是猴儿扮相,先后踩着矮汉爬上粗竹竿,每个人在竿上的方向,跟他们奔跑来的方向一致。四人同时抬脚、展臂,再往高爬。   一人到顶了,还在爬!   “啊!”他突然失手坠落。   人群如狂风卷惊骇!   喔……   哇……   有小孩吓哭。   呼!但见竿上的最底一人抡臂接住坠落者。这个力道令顶竿矮汉更矮三寸,面赤暴筋。他怒嚎一声:“果然不服!”   差点坠落的那个人喊:“凭高四望!”他蹭、蹭、蹭重新爬回竿顶。   “起!”这过程中,矮汉双腿也再度撑直。   人们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坠落”是表演。   一束帛:五匹为一束。   貊:音mò。高句丽的起源部落。小说里涉及此部落的内容纯属我乱编,勿考究。   寻橦(tóng):一人顶竿,数人爬的表演形式。   果然来也:果然,古籍中猴子的别称。 第319章 请假   抱歉,今天挤不出时间更新,断更一天。 第320章 304 街市百戏,暗室杀戮   凭高而望的尽头。   梆梆梆!   梆梆梆梆梆!   这是鼗鼓的声音。   伴随愉悦的摇鼓,襄平城四处城门口的人流同时向内涌动,一边呼朋引伴:“舞鱼来了……今年的鱼好大!”   共四只舞鱼队伍。前头摇鼗鼓引道的均是十个少年,他们又蹦又跳,打着赤膊,围观的女娘们看好哪个就朝他们扔巾帕,她们笑容愈失态,起哄声越发喧天。   朝着经道会合的两条大鱼,画的分别为鲢鱼、鲶鱼,寓意“连年”丰收。   向纬道中心位置会合的彩鱼是鲽和鲤。鲽鱼象征着夫妻情深;鲤鱼代表的祥瑞更多,孔仲尼为儿郎取名为“鲤”的原因,就是其子出生时,鲁昭公送了条大鲤鱼。   梆了梆……   梆了梆梆……   鼗鼓声声中,谁都没注意一郎君、连带跟随他的小童,全被揪进一间食肆。舞鱼队伍刚过去,还是这间食肆出来二人,后面躬着背走路的矮者是饲人,提鸟笼,笼中有只秦吉了,它颇躁动,但是一声不吭。   肆舍内明显还留着人,门被从内闩严,刚被杀死的两具尸体和冲鼻血味,一并阖在屋里。   与这条街相隔的一间酱肆,商人乌娘子走出,拴绳索。一只秦吉了老实的站立她左肩,叫道:“关门。”   “嗯?”   秦吉了能察觉主人的不悦,尖嘴不停:“不说了,不说了,买酱吧,好吃呢。”   徐商人快步过来,他是鳏男,乌娘子是旷女,两人岁数差不多。欢喜洋溢于徐商人面容:“阿乌,我知你今日一定有空。”   乌娘子冷声回他:“没空。”   “你听,是鼗鼓声,彩鱼一定舞到前街了,一起去看行么?”   “看来你非要跟着我了?”   “我想跟你一起看舞鱼,看完舞鱼后不再烦你。”徐商人满脸期盼。   “我忘了件事,进来等吧。”乌娘子解开门索,重开屋门。   二人一前一后进来,“咣”一声,随关门动静,徐商人还未适应昏暗,就见乌娘子靠近他、又闪躲,然后他才感觉疼痛,血冲开他脖颈的长口子,决堤似的往外涌。   也就一个呼吸的工夫,徐商人想捂脖子,胳膊却抬不起来了,他踉跄着往门框上栽,乌娘子轻松抓住他背,放倒。   “特、特……”徐商人被血液窒息,眼球朝上翻,脸开始变色,可怜嘴里头也全是血。   “特……疼。”他吐出个稍微清楚的字后,脸青的更厉害。乌娘子沉着等待,直到对方手臂落地,袖间掉出来个铜饰。   金灿灿的双鲽,雕工很好,它们系于一起,就像书里说的,此鱼成双出现,不比不行,一世不离。   乌娘子头皮发麻,脑中一遍遍回响刚才徐商人的请求……我想跟你一起看舞鱼。   她揣好铜饰,特意让眼泪滴落到徐商人死不瞑目的眼眶中。“来世吧,不比不行。”   门刚开出一隙,铁剑从外刺进乌娘子软腹,骤变令秦吉了绕梁而飞。执剑者戴草笠,挤进屋,此剑械既细且薄,乌娘子是头回见识,也是最后一次。   “你……”是东夷府、还是哪方势力?问这蠢问题没意义了,乌娘子艰难的寻找秦吉了在哪。   “嗒”一声,执剑者不知甩的什么暗器,把秦吉了击死坠地。   乌娘子“呵”一声,没了呼吸。   执剑者在两具尸体上各刺要害,又谨慎检查屋舍,确定没处能藏人、无后门,才摘下草笠。若王葛见到她定然吃惊,是数日未见的南娘子!   南娘子把鲽形铜饰装进布囊,此为徐商人是谍人的物证。此人跟乌娘子都是高句丽国派来的,一个归属夫余贵族势力,一个归属貊部落势力,两方势力都想破坏辽东稳定,又相互水火不容。看徐商人这死相,定是才被乌娘子先下手为强。   外面嘈杂,表演吞剑、飞丸的艺人来了。   暗室杀戮诡谲。   街市百戏精彩。   南娘子立在窗边听人来人往,真盼着有一天,百戏只带来吉祥,不再充满各方算计。   午初过去。   各方情报在郡署兵曹汇集,舍内官吏有主簿周颐,主记室掾刘述,兵曹史明拓,贼曹中史荀序,录事史卢谌,功曹书佐王彪之。   刘述:“一上午,十一个中等级木匠师殒于食肆、烛肆、酱肆,全部为外郡人。已发现的谍人来自三个地方,貊部落、夫余部落、秦州。发现三只秦吉了,均识木为『木』,留着无用,尽被署兵宰杀。另外,有一名饲人来自倭奴国,没抓到活口,无法确定此饲人受何部落指使。”   坐在此的没一个笨人,都明白刘述不解释秦州谍人,那就是脱离不了六夷背景,最大的可能是来自鲜卑、羯族或氐族。   主簿周颐开口:“每个被杀的匠师都是定好时间段的,这也印证了我们之前的推测。谍人,在向我们下战书!混水摸鱼者有之,栽赃貊部落的更有。下午两位宗匠师……算上王匠师吧,他们三人再不出现,枉死的木匠师会更多。宗匠师是绝不能出岔子的,况且荀太守不在,二位宗匠师也不会听我周颐啰嗦。”   王彪之赶紧道:“主簿放心,王匠师这边已安排好,未初后离开郡署。”   周颐:“嗯。其实宗匠师不出现是对的,他们真去看角抵戏,有府兵重重包围,谍人使何计策也靠近不了。”   王彪之垂眸不言。他替王葛感到不平没用,在此时为她争、为她辩,往后反不利她的成长。想被重视,得王葛靠自己本事去拼。   刘述:“仲秋角抵戏照常举行,导致我们兵力分散。分散,不代表失章法。压力加给诸位了,申时、酉时这两个时辰,望各曹在紧密收网时,尽可能减少百姓恐慌。尤其踩踏、火灾,必须事先预防。”   周颐:“能否一举清除辽东的貊部落余孽,只在今朝。就说到这,各行各事吧。”   未初。   扮成王葛的专小娘子在邹娘子、田勇夫、段勇夫护卫下离开吏舍区。刘清不在此次任务中,为防被有心人打探,他连扬州小调都不能吹。   王葛也不能发出锤木的稍大动静,就拿出多日未动的木球,进行内球剥离。心要静,以后她肯定会经历更大的风浪,那就从这次开始吧,将磨难化砺砥,炼心境以提升。 第321章 305 十年练三箭   未正。   专小娘子已经忘了身负任务,百戏令她眼花缭乱,尤其看到角抵、吞剑、趟火表演时,真是喜到极致转惊,惊到极致又喜。她不停摇着邹娘子的手,嘴里重复来、重复去就三句:“邹阿姊快看!真好看啊!快看呀邹阿姊!”   邹娘子心道:这才像十二岁的小女娘,不知阿葛见到这番热闹场景,会跟阿专一样吗?或是仍跟个小老妪似的……   把王葛想成小老妪的样子,邹娘子没忍住,开怀大乐。   专小娘子回头,正好看到对方由内而发的畅快,周围太吵了,她大声问:“是不是真好看?”   她明亮的眼中渐映个黑影靠近。   是一只秦吉了。   它飞得不算太高,于摩肩接踵的人群上方过去。邹娘子抓专小娘子的手骤紧,叮嘱:“别慌,继续看戏。”   “嗯。”小女娘的笑稍微收敛,确实没怎么慌,因为她根本不知任务底细。   约有半刻,反方向飞来一只秦吉了,邹娘子深信此禽是刚才那只兜回来了。很可能,它便是三次飞进郡署找王葛的那只!   人群中出现用泥块丢秦吉了的顽童,一个个被训斥后不再调皮。可秦吉了已经受惊,盘旋着找主人,找不到,它再次往回飞。   这时两头都有人嚷:“那边演七盘舞了,快随我走。”   到底哪边有七盘舞?你拥我挤的交错中,邹娘子左手拉回阿专,排斥耳边嗓音,匕首自袖筒坠至右掌。   变故就在这一瞬。   太快了。   事后给王葛讲述时,有些情景邹娘子回忆不出画面,只能根据功劳的分配结果去揣测。   秦吉了找不到主人,找到了专小娘子,它冲小女娘降落之际,数道禽影疾如闪电,向着秦吉了要落的整片区域合围!   是猛禽游隼!   戾天飞隼,后发先至!   秦吉了被其中一隼削落。   可怕的是,又十余只隼飞来,四面八方,向邹娘子二人所在的位置聚集。   绞杀就在千钧一发间!   嗖嗖嗖……数不清的弩箭朝空发射,伪装成百姓的弩兵第一时间做对了预判,用箭纵横交织,形成有序的天网。   唰、呼、砰……三支并发的箭呈“川”字射隼。   一隼中箭,坠落。掉的位置巧了,正好砸在秦吉了的残尸上。   又三支并发!   “唰”是离弦!   “呼”是破风!   “砰”是射中!   邹娘子以为自己做好万全准备了,但隼之迅,迅到她自愧、迅到匕首不敢甩,因为绝对甩不中,还会误伤无辜。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搂紧阿专蹲低,不能让突破箭网的隼抓着阿专。邹娘子看向射箭者,在一处房顶上,由五个弩兵守护蹲围。   射箭者,正是段功曹史。   五个弩兵之一,有阿专的长姊专娘子。   每三箭必有一隼被射死,这对擅长搏噬的恶鸟、对驯它们的饲人来说,都是侮辱!   “啾……”   “啾溜溜溜……”嘹亮的奇特鸣声在街市不同位置响起,是驯隼的饲人发出的。   这些饲人穿着打扮均不显眼,想在几个呼吸间将他们锁定很难。因为现在街道上太乱了,邻近肆铺都上了锁或绳索,听话的百姓还行,等巡兵破门后听从指挥进屋躲了,但那些被谍人胡乱喊叫鼓动的百姓不少,有的被撞倒,有的哭着紧跟在巡兵跟前躲,阻碍了巡兵走动。   关键这几个呼吸的工夫最要紧!   怎么办?邹娘子急得目眦尽裂,段功曹史站处太显眼了,若游隼俯冲,五个弩兵是很难防住的,疾速之下,它们的嘴与爪都比精铁打磨的锋刃还要厉害。   邹娘子真想冲天而啸,让该死的游隼来抓她吧,不要伤到功曹史。可是她不能喊,阿专已经抖成一团。她在此次任务里,就是护住阿专,而非莽勇。   “让道!速速让道!”   这时,两个九尺壮汉高举皮鼓奔来。他们奔跑的节奏一致,托高的皮鼓呈横放,上头负手而立一短人。   有人认出了短人身份,是表演“俳优”者,人皆称他优勉。   优勉多才多艺,擅长驯兽驯禽,由远及近的这一路,他口中不停,发出各种禽鸣试探:“秋喝、秋喝……”   “游游游……啾游……”   “啊啾啾游游游……”   仅三次,就有游隼被干扰,先悬停空中、再消失于空。   一只隼不受控制,必定会出现第二只!谍方饲人乱了,有急于指使隼攻击房顶上段娘子的,有命隼攻击鼓上矮人、托鼓壮汉的,也有始终记得任务目的,强令猛禽穿弩阵杀掉“王葛”的。   先后两团黑影携风,优勉和左边抬鼓的壮汉皆被隼抓伤。   又一道禽影掠于房顶,幸亏专娘子五人一直按练兵时的顺序射弩,令这只隼改变方向。   “啾啾游游……”   “啾溜溜啾……”   优勉不顾伤口,仍与谍方饲人斗驯禽口诀。   天战、人战,拼成了气势之战。   谍人不断横尸。相对的,巡兵也有伤亡,弩兵相继倒下,托鼓的壮汉只剩下一个、浑身也尽血,但他咬牙托住了鼓!优勉为了将声音传得更高,即使腿再次被隼抓伤,仍叉开步稳稳立住身躯。他是矮,但他的心敢跟天比高!   唯有趴地躲避的百姓受伤者最少。   “啾啾游游……”   “啾溜溜啾……”   拼杀越发残酷,双方都无退路!   突然,一老翁哭着跑出肆舍,他用自己护住倒地的巡兵,冲群隼喊:“畜牲!有本事冲我来!”   又有一娘子夺门而出,也护住一名重伤弩兵:“冲我来吧!今天咬不死我,来日我咬死你们!”   这场惨烈的缴谍战,终于在段娘子射穿最后一只不受控制的游隼后结束。   当然,此时距离缴谍战已经过去一天了。   吏舍庭院里,邹娘子跟王葛、刘清讲到了战斗结尾:“死掉的谍人近百,其中被百姓堵住、活活打死的有十余人。段功曹史手臂抻伤,半年不能再拉弓。优勉重伤,我来时仍未苏醒。”   刘清感叹:“没想到一名俳优,能有如此忠义赤胆,可见《史记》记载不虚。”   《史记》中记录了一名叫“优旃”的艺人,优旃有一颗悲悯心,善于借讲笑话的方式向秦皇提谏言,救助苦难。   刘清解释完优旃事迹,起身告辞。“我家中传有一种金疮药方,这就去找医者问一下,希望对救治有用。”   王葛二人送他出门后,她问邹娘子:“段功曹史真无妨吧?”   “我正要跟你说功曹史。我也是任务结束后,昨晚听专娘子说的。十年前,功曹史的仲妹在战场被游隼袭击,此禽飞速骇人,禽性贪残,但凡被它爪钩蹭上都得掉块肉。当时救治不及,段小娘子惨死。从那以后,功曹史只练一种武艺,就是并发箭。”   王葛惊讶:“一次发三支箭?”   “对。十年功成,三箭必有一箭堵住游隼的前道!那天拼到最后,一半的弩弓都在护着功曹史,因为只有段娘子,才能射中那些畜牲!”   俳(pái)优:古代百戏中,表演乐舞谐戏的艺人。   优旃(zhān):秦朝一名歌舞艺人。 第322章 306 解析“火箭”   带着对段娘子的崇敬,王葛道:“初见专小娘子那天,我想问清楚以后怎么做,是不是让专小娘子当我替身?我当时跟功曹史说……如果是这样,我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然后功曹史回我……过不去也得过。原来过不去也得过,是功曹史说她自己。”   邹娘子拍拍王葛手背,感慨:“所以啊,只要肯用心、不惧苦,心里的坎就有机会迈过去。若是只知怨天尤人,即便过去二十年,坎依旧横在道前。对了,你给我和阿专的火器没用上,功曹史拿走了,她有闲空时可能叫你过去。”   二人都没想到,下午功曹史就让职吏来请王葛了。   廨署里药气浓,段娘子外衫松系,举止间微露内裹的药布,好在精气神还跟往常一样充沛。   王葛刚坐至书案对面,又起身,因为王书佐来了。   段娘子暗笑,世家子弟就是规矩多,王彪之知道她得了一种小型火器,迫切想见识,因着她肩臂上药,不好意思单独过来。   不再耗时间,段娘子示意摆在案上的两件兵械,它们外形一样。“阿葛说一下。”   “是。”王葛分别掂下木器的重量,有数了,一个已经使用过,一个还盛着麻油。   她拿起轻的说道:“在兵曹署试喷火筒时,我看到麻油库舍里的吸油囊很有趣。”   吸油囊为兽皮所制,大小、厚薄不一,是方便库吏取麻油用的,最小的油囊吸满麻油后都不如掌心阔。当时王葛担任试火器的匠师,向库吏讨俩油囊,对方怎好拒绝。她要油囊的初始心思就是造手执式喷火器,也算巧,正好遇到邹娘子执行缴谍任务。   王葛当然不知道手枪构造,她采用的仅仅是杠杆省力原理,把喷火筒的推活塞方式,改为扣动机栝来驱动。   暂且大言不惭称此械为“火箭”。   火箭的主体木结构分上、下两部分。上部分呈“﹀”形,由两片宽木组成,凹陷处安装油囊,所以前头充当挡板的宽木需留孔,孔不能大,保证油囊的出油口(也是吸油口)能探出、不挤就行。   下部分是握柄与机栝。握柄是不能活动的,一定撑牢上部分。   上、下的连接处有轴,通过机栝的活动挤压油囊,以此实现杠杆的省力作用。   制作过程中较麻烦的,是机栝跟上结构的后推木片为整木而凿,握柄与上结构的前挡木片亦如此。这就要设计好各处的曲度,不能简单的凿成“钳”状,否则单手握柄时,手指根本够不着机栝。   王葛解释完主体部分,剩下的延长管和点火装置一目了然,三言两语带过即可。   延长管仍为整木凿刻,外观呈六根木条围成的镂空骨架,首、尾是整圈的圆,尾端跟火箭主体的“﹀”前挡插接。   火折子竖起,装在延长管的头端。   这里不得不提,别看火折子是王葛研究出来的,她还真买不起此物,那天是向刘清借的,对方什么都没问便给她了。王葛需要的是火绒,借到火折子后,用木头凿了两个短管,只剪了一半的火绒用,剩下的还给刘清。   使用火箭无窍门。经段娘子同意,王葛拿起那个沉的,跟王书佐来到门外,她先拔开火折筒的塞帽,顺好风向,火绒亮光已经起来。   堵住油囊嘴的填充物是麻线和木屑粉搓成的,扣动机栝,这点填充物瞬间被麻油冲开。油柱经过火绒位置后,焰火的扩散范围超出王彪之预料。   他立即嘱咐:“勿松机栝!”   火箭的缺陷也一目了然。   “是。”王葛等火焰彻底消失,吹灭火绒、扣回塞帽,才谨慎的松开机栝。给邹娘子制这种火器,原本是对付秦吉了的,一旦遭遇多只秦吉了就用火烧它们、吓它们。哪想到秦吉了也是猎物,谍人的真正杀器是游隼。   进廨舍,她郑重道:“功曹史,火箭一定有改良余地,在改良前大批打造的话,我建议慎重。”   段娘子犹豫:“此器小巧,携带随意,各防戍亭早一天用,早一天得利。”   王葛沉思,是啊,功曹史说的有道理。她开口:“如今火箭的缺点有四。”   她知道两位官长都能看出这种火器的优缺,一一说明,是为防她自己考虑的不周全。   首先是油囊小,掌控力道的情况下,最多可以喷两次,但分成两次使用,威力肯定不如一次把麻油挤空;二是喷了火焰后,机栝切不可迅速松开,那样油囊回弹的吸力有可能把残存火焰回吸;三是火绒燃起来的速度慢,既得提前拔开塞帽、又得事后盖回去;最后还是火绒方面,想令其燃烧质量好,一次喷火烧不毁,就得加大制绒成本。   “我能想到的缺点就这些,功曹史、书佐可有补充?”她问。   二人都摇头。   王彪之察觉段娘子又在稍微活动手臂,知道她药效过,伤痛开始加重了,于是道:“火绒成本暂不考虑,我想办法。”   这就是世族子弟为官的好处。王葛暗赞财大气粗,说道:“我有增置油囊的法子,但是会加重火箭后部位的重量。最好把延伸管改为铜制、铁制,不然木料太容易烧毁了,改为铜铁后,还能增重前部位,稍微起些调节平衡的作用。”   段娘子心里轻松不少:“如此就解决了第一和第四缺点。”   王葛:“我会试着改良机栝结构。”   段娘子:“好!那就这样,你回去不必太急,有场郡比试适合你参加,是那两位宗匠师出的题。”   王葛一点就透,这是要提前告知她考核什么了。“谢功曹史,谢王书佐!”   邹娘子一直在功曹署院门处等着,见王葛高高兴兴过来,俩人心照不宣的挤着肩头,邹娘子小声问:“奖赏你了?”   “嗯。火箭……就是我制的那两件小型火器,得拿到东夷府评定,不过功曹史说了,缴谍战斗里加上我和刘郎君的名,我得两个功勋值,刘郎君提供火绒,得一个。”   “太好了!”   是很好,王葛越想越美滋滋的。虽然风箱报到朝廷后,给她的功勋肯定远远高于两点,但现在是实实在在拿到手的功勋,是她第一次得功勋值,由王书佐亲自记录留存。还有,她郡竞逐赛的首名只差六十九次了,等火箭的评定下来,她再造几个改良器械,中匠师指日可待!   而中匠师晋大匠师最难完成的三次州竞逐赛,她已经提前完成两次首名! 第323章 307 酷吏天赋   王葛凭着功曹文书,去兵曹领了十几个小吸油囊、五截火绒,库吏按匹配数量取火折子外筒时,她没要。   不起眼的节约也是节约。此时的军用火折子已经固定外筒标准,总长为六寸,上筒、下筒均留有透气小孔,以防火绒被闷灭。   别小看透气孔,孔的大小、位置、数量均非随意钻凿,是火绒肆经过数百次的比对,根据同类型火绒的保存时间和质量定下的。   所以说,王葛的智慧在于有自知之明,仅推行新器物理念即可。每步推行她都很谨慎,步子跨大了,以自己的身份易被人诬为妖魔。   本土匠师的智慧,在于肯接受新道理,并用他们的经验将崭新器物改良,更好的应用于实际。   回来吏舍,她就喝了碗温水,便开始火箭构造改良。   话分两头。   昨天的缴谍战斗并非收尾,甚至可以说,是彻查貊部落贼孽的开始。   刘清来地牢看司马韬,仅下地梯的工夫,就有两个叫冤的人从他旁边被狱卒拖行。他让道,很快听见“吱哑”开牢门动静,“咣”声阖门动静。两次声响,有些人再也见不到天日。   刘清刚收回心思,就见五官掾从过道远处过来,他停步揖礼。   “是刘勇夫啊。”   “是。”刘清拿出牍文。   许他探监的牍文就是五官掾写的,对方略扫一眼,落在“司马韬”名字上,刚舒展的眉头又锁了起来。“嗯,你自去吧,近日罪徒多,勿久呆。”   刘清再称“是”,没多会儿,他明白五官掾为啥事犯愁了。   从昨天开始,罪徒数量急剧增多,凡被怀疑跟谍人有关系的,不管证据足不足,先抓进来再说。司马韬的独室待遇保不住了,一对父女同时被逮,父搡进司马韬这间,女娘押于隔壁。两室之间是土墙,且每间牢门都留着递饭食的方洞,奋力叫嚷还是能听到彼此的。   审讯有先后,这父女每隔一会儿不是砸门就是喊对方,以此方式确定平安。狱卒太忙,顾不上管,顶多在路过时吼一句。司马韬渐受不了,他擅揣测人心,对方你来我往的喊叫,是真父慈子孝还是别有目的,几句便能听明白。   揍这男囚前,司马韬先活动手腕、冷斥:“贼谍也配跟我关一起!”   一拳碎肉、两拳断骨,对方无力还手了。   四拳,这人缩在墙角,疼得蜷身。   六拳,男子求饶声都大不起来,断断续续道:“我,不是,谍人。我是,百姓,只种地,不干,别的。”   “你说什么?哦……”司马韬跟个神经病似的,“哦”完一动不动。   黑暗中,对方只能看清司马韬的轮廓。“我真不是,谍人。咱们都、都要被审,何必,打来打去?”   “我想到了。”司马韬对废话充耳不闻,兴冲冲的拽烂草席,摸索着挑拣草枝,隔了一会儿才快速说:“你总算说对一句,我何必跟你打来打去,你是谍人,打你脏了我的手。你在这呆久了就知道,外边这些狗狱卒有多坏,你不老实,连溺桶都不给你。嗯,你倒不用愁这个,你呆不久。”   “你想干什么?”   “试试给你用刑。别动……”他毫无预兆一拳,捣中对方软腹,“等一下,我想想,我得先绑了你手脚。别动别动啊……”   司马韬想出来的刑招,就是用硬些的草棍撑起罪徒的眼皮,然后用尖草扎对方眼球。只扎左眼,深度适可而止,血水淌空只剩下皮就不好了。   罪徒的惨呼声被司马韬紧紧捂住,对方越能抵抗疼痛,越暴露非寻常百姓的破绽。   等此人左眼球被扎满草刺、换右眼时,招了。   他说跟隔壁女罪徒非父女,数年前一起被貊部落选中后,装成逃难百姓来襄平,他们的任务是收集匠师方面的消息。前段时间收到新任务,让他们想办法接近一名邹姓女吏,邹女吏在郡署担任巡耕劝农之职,“父女”二人劳作的田地,正好在对方巡田范围中。   但普通百姓哪那么容易接近官吏,这对谍人又不傻,表现得太刻意了,不得惹邹女吏怀疑?   也是巧合,某天傍晚,一个颇有气度的郎君来到佃农们的聚居地投宿,此罪徒听到对方姓邹时,立即邀请邹郎君投宿自家。邹郎君傻,三言两语就透了底细,原来真跟邹女吏有关系,邹女吏是他阿姊。   跟刘清讲到这,司马韬提醒:“记得游街那天吗?有人嚷着县署出了桩热闹事,当时就是这假父女惹的。那哪是栽赃一个小县吏,是官署善待这些异族人太久了,养肥他们的狗胆,已经敢公然挑衅官署之威!”   隔着牢门,刘清也能听出司马韬的洋洋得意。“时间到了,过五天我再来。”   “我一日不被审,便仍是乡兵,短短半时辰,我识破两个谍人。哈,五官掾说了,会把我的功劳报上去。”   “嗯,我会跟王匠师说。”   “哈哈!哈哈哈哈……”司马韬肆无忌惮的喧哗,只惹来狱卒敷衍的斥责。   刘清摇头,唉,无可奈何,司马韬就像又臭又硬的石头,从山上滚入沼泽,裹着臭也有办法生存、适应,终于逮住机会向五官掾展现酷吏天赋。急审贼谍之际,恐怕他至少能踏出这间牢室了。   刘清回来后,把地牢的事情告诉邹娘子,由后者转述给王葛。   王葛虽然郁闷,但在这件事上,还是利大于弊。“咱们得谢他,把阿姊的难事解决了。”   邹娘子确实卸掉一副重担。“我一直没查到这俩谍人的证据,仅当成嫌疑报上去。此次缴谍战闹得太大了,是东夷府下令疑罪当有、先抓后审。幸而没拖久,不然我阿弟……”   王葛明白,这种事拖久了,非能不能辩解清楚的问题,而是肯定会沾上,被判为从犯。   邹娘子再道:“刚才刘郎君说,他出地牢后找五官掾了,跟司马韬自己说的一样,定不了罪前仍是乡兵身份,很有可能因审出俩谍人奖他功勋值。”   “应当的。阿姊放心,我想得开。”功是功,过是过,王葛本来也没打算带那厮去洛阳审,不是怕结下死仇,死仇已经结下,她是觉得在及笄前,有冲击大匠师的可能了,怎舍得把时间浪费。   哪怕浪费一天也不行! 第324章 308 改良火箭(涉及制作,不喜可略)   邹娘子看出王葛非言不由衷,换了话题问:“你不是说九月朔日有场郡比试么,怎么不做准备?”   “这次郡考跟基本功相干,我从成为准匠师起就未停下基础练习,备战已久,阿姊放心。”王葛难得调皮一笑,再道:“刚才在功曹,我看出功曹史着急大批打造火箭,她在养伤呢,哪能一天天愁这些。而且赶在郡考前改良好火箭,同样是我所求,算是个挑战吧。阿姊,这番话可不能跟功曹史说,她照拂我够多了。”   “你呀。也就是你,当着我面掀我底!”   “掀什么底啊?”先闻声再见人,南娘子还如往常,带着畅快的笑进院。   几句欢颜笑语后,邹娘子二人进屋,不再打扰王葛。   王葛先在地上画当前的火箭结构图,一边画,一边稍微走神,想的当然是宗匠师出题的郡比试。题目是按模器制作木齿轮,分两场。首场考标准,次场考数量。   具体说,就是首场考核匠师对规矩的掌握,功曹史还透露,此次尺寸要求会精细到“分距”的二分之一。   通过首场的人可参加次场,也可放弃。比试时间为整十二时辰,依旧是制首场时凿刻的木齿轮,谁制的标准件最多,谁得首名。注意的是,不在前十名的,全部有惩罚。   段娘子告诉王葛时,直言:“严苛的惩罚手段,是为杜绝木料浪费。考生制的标准木齿轮,全用来打造记里车。”   贾舍村修路时,王葛见过最简单的单层记里车,每行一里路,车上的小木人敲一下小木鼓。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从桓真那知道记里车有双层的,每行十里路,通过齿轮的咬合传动,木人自动敲打铜铃。   在大晋,使用记里车只有三种情况:第一,皇帝出巡时作为仪仗车,拉车的马固定为四匹,排在记里车之前的只有指南车;第二,用在修路之前,以丈量的路长结合路宽,推算消耗的熟土量、修道工具得预备多少以及力役分配等;第三,开疆拓土后使用,先竖立界石,再沿各方向驾记里车,精确丈量才能保证后续各项规划,比如建防戍亭与野亭、舆图修订等等。   如果征战后的疆土未来得及用记里车测量,里数就以斥兵傍路而堆的堠子为标准,正常来说,都是五里堆一堠。   闲话不再多说。王葛心思专注,开始琢磨怎么改良油囊。原先的结构是把油囊绑在“﹀”形木片间,利用机栝的回扳驱使“﹀”后边的木片挤扁油囊。   暂不考虑改动延伸管的情况下,仅增加油囊个数……王葛依着思路先画数个“﹀”形木片组成的旋转轮。改良任何器械都得一步步来,急不得。她画了六个“﹀”形,每个凹陷处绑油囊是可行的。   那就把六个油囊图添在模图里。   第二步,实现旋转轮的旋转功能。这就要改变下部分的手柄、机栝与上部分的整体连接了。她把模图上面一直有的“轴”去掉,觉得看上去不明显,移动膝盖挪个地方,趴近地面重新画“第二步”的分解图,将上半结构和下半结构分开三寸距离。   树叶和灰尘开始满院乱刮,起凉风了,要变天么?   邹娘子喊她:“进屋画吧,不然过会下雨就白画了。”   王葛当断则断,笑着道:“那我就奢侈一回,动笔墨吧。”   郡署早就给她配了书案,笔、墨、竹简、椠都是消耗品,这四样许她按月领取。   两盏烛全点亮,很快,王葛又沉浸于思索中。邹娘子缝衣,南娘子缝寒鞋,屋门虽然刮的不时作响,但三人各忙各的,均渐渐沉静,好似跟外面天地隔绝了一样。   六个油囊依托的木轮,旋转不难,难的是每次囊嘴转上来后,怎么跟延伸管对接呢?   有两个方案。一是延伸管改为漏斗形,大口在后,正好包裹住旋转轮,这样的话,不管木轮怎么转,轮到哪个油囊喷油,都会经过延伸管、再过火绒;二是把延伸管和油嘴断开,不直接相连,而是在延伸管的底下加“︺”形弯柄,“︺”后边的斜木把以榫头方式,插接进主体部分,具体位置在机栝的前边。   目前说不上按哪个方案改良好,王葛做事向来不嫌麻烦,那就先用全部心思斟酌第一种。她刚要起笔,问题就来了,不行,先别浪费墨和木板,她左手端烛灯、右手拿平凿,到墙角,仍是在地上画。   邹娘子跟南娘子看看王葛,均没管。   新问题为延伸管和火绒是一体的,不用考虑火绒随着延伸管的旋转而转动,要紧的是一次喷火焰后,火绒就废了。总不能六个油囊配六截火绒吧?而且火绒外面还得罩木管,使用前需先拔盖,难道喷六次火焰拔六次么?   不行,这种点火方式太笨了,也太耗火绒。   能不能用火寸条替代呢?应该能。   王葛把地上的火绒图形抹掉,换成“条”图形。以火寸条为点火器,好处是不用管它怎么放置,任它随延伸管转成横、转成竖都无妨。   所以接下来要考虑的,是每次喷火焰后,在原来的点火位置,手动装上新的火寸条?还是加装新构件,用机械臂代替手动安装?   手动换火寸条……就得为每个兵卒增加手套,因为延伸管整体改为铜制,喷过火后温度极高。不过就算多了手套物资,仍比第二个主意省钱。   她只是木匠师,选择哪种改良方法得官长决策,她将机械臂结构画出,很简单,可使用木料,两段杆、一个轴。   上杆相当于火箭多出一个“手柄”,位置在机栝的前面(机栝在真正的手柄前)。上杆的末端与下杆上端以轴相连。下杆末端安装火折子,所以上杆得短,下杆得长,才能实现抬举下杆,瞬间点燃延伸管上火寸条的功能。   操作方法为:每次喷火时,把机械臂抬起,喷火前把机械臂落下,令火折子最大距离的垂低,不会被火焰范围波及。   至此,第一方案最关键的改良算完成了。   王葛反复看,脑中模拟它们的真正成形,再略调整后,开始标每个构件的尺寸。   标尺寸的过程,又是一个调整的过程。   等外边响起轰隆雷声时,她回头,见只有南娘子在,不禁问:“阿姊,啥时辰了?”   南娘子放下针线,温和而笑:“酉初,你邹阿姊去庖厨取晚食了,很快就回来。”   椠(qiàn):没写字的木板叫椠,书写了的木板叫牍。   以后凡我标注“涉及制作”的,就代表本章制木过程多。做为写这种类型小说的作者,我是不能几句话带过制木情节的,对此类内容无感的书友不用订阅。非水文,书友可以不看,但我不能不写,相互体谅,感谢。 第325章 309 瞄准器   淅淅沥沥的雨就这样下了停、阴沉半天后又下,直到处署这日艳阳才腾空。   一早,王葛把两种火箭和改良模图背到功曹,昨天傍晚邹娘子跟王书佐提前说了,所以除了功曹、兵曹的人在,还有她没见过的官吏以及数名木匠师从周围廨舍陆续出来。   功曹史没介绍谁是谁,王葛也就不问,礼多人不怪,她朝各方向简单一揖,当目光扫到匠师中央的老者时,略滞一下。对方约有六十年纪,器宇轩昂,气度明显卓越于其他匠师,她心道:莫非是成名大匠师?   容不得多想,王葛把木器和牍取出,牍较多,按顺序摆放。上面一排是第一方案的改良分解;下边是第二方案。   两种实物全做出来了,因时间仓促,她凿刻的颇粗糙,不过足够展示和按模图解说。   回廊、院门皆由护卫兵围起,可见郡署对此次试器的重视。   环境越静,越突显王葛的清脆声:“诸位看,这是初始火箭。这两个是两类改良模器,我先讲第一种。原有火箭上挤压油囊的后木板,我在上面加了横置的排油棍,能更好的把燃油排空。”   “我改了机栝的曲度,将机栝与上方的后木板分开,后续可通过楔榫方式进行组装,这样更利于匠肆分工制作。”   诸匠师纷纷点头,说难听些,匠工也是器,制零件过程中,尽量别让匠工动脑思考,只动手即可。大批量赶工时,将复杂的器结构分解,无论制器的期限还是质量,均能提高。   “木轮的内木圈,我加装了固定摇把,可通过摇木把的方式,将下一个油囊摇到排油棍位置对准。当然,也可以直接旋转木轮。”说到这,王葛不满意的叹声气,“我匠技有限,目前仅能做到用手摇轮的笨办法,诸位前辈若有主意,望将其改进。”   “再看点火的机械臂……最大可能的节约火绒浪费……但是火寸条不能像市肆卖的那种了,得整根木条浸硫磺,以便瞬间点燃。火寸条的规格,我建议精准试器后重新核定,一是减少硫磺、木料的浪费,二是火寸条大小,有可能影响喷出的火焰。”   “现在看延伸管。我听说有种贵重弩机,装备了利于瞄准靶物的『望山』,我未见识过实物,但是见过模器,隐约猜出望山的道理,于是在延伸管前端、后端各加一个觇孔。”她端平火箭,以庭院的银杏树为靶,闭起左眼,继续阐述:“我的使用方法,是目力通过后觇孔中心,瞄准这棵树,再令树居于前觇孔的中心。当两个觇孔、靶物在一条直线上,应该也能提高瞄准。”   改瞄准器?王葛可真是处处给她惊喜。段娘子喊了句“王匠师稍住”,才想起自己臂膀受伤了,试器不准。   王彪之最先了解功曹史心思,可这事他帮不上啊,他没用过有望山的弩,比较不出两个觇孔和一个望山对目力辅助有何区别。   兵曹史反应过来了:是要试“觇孔”的瞄准强弱么?   那名老匠师抢在兵曹史前:“我试一下。”   王葛看向段娘子,后者点下头,她将火箭交给老匠师,自己退到一旁。这时再看老匠师,王葛更觉得此人大有来历。明明是华发萧萧的年纪,学着她端平火箭后,整个人变得冷峻,似有煞气冲出他周身。当他眯起左眼后,煞气愈厉,不像匠师,反而像骁勇之将!   “嗯。”他收臂,寒霜之势全消,把火箭交回王葛,未评好坏,站回匠师那边。   段娘子:“继续讲吧。”   王葛:“是。我将延伸管的前端做了一圈槽,作用是可加装再增长。第一种改良就这些,下面讲第二种。”   她换了火器后,段娘子问:“这个怎么没装觇孔?”   “回功曹史,一开始我突发奇想,觉得觇孔对瞄准有用,于是画在刚才那种改良火箭的模图上,再照模图制的实物。画第二种改良图时,我觉得加上觇孔,实际使用中可能起不到辅助作用,因为火焰喷出来是洒开的,或许弩器更适合装双觇孔……或者一个觇孔配一望山。”   不是或许弩器更适合,王葛的本意就是借着这次的火箭,把弩机三点一线的瞄准原理推广出去。火箭当然用不上!   回到讲解中,王葛先绕圈走,伸直手臂让所有人看清木器结构,停回原位道:“此火箭,为双旋转轮,可安装十二个油囊……延伸管与后边的主体结构断开,在下边安装曲状木把相连前、后……挤压油囊的横棍可挪动位置,可根据靶物大小、距离远近更换木轮、油囊……几乎各个部位都可拆卸,此器算是重型火箭……”   “轰!”南方向突然传来震耳的炸声,位置似乎在兵曹。   有人心惊,有人肃目,不过在场无一人乱出声喧哗。王彪之速速跟段娘子说一下,追着兵曹史离去。   段娘子问王葛:“还有要紧的结构么?”   “没有了。”她又不傻,别说正好都讲完了,就算未来得及说的,也不能继续了。   段娘子嘱咐:“还有几天就郡比试了,勿再忙活别的,好好准备。”   “是。那我回去了。”   王葛一走,其余匠师随职吏引领暂去吏署等待,唯老匠师、两名官吏停留。   这两名官吏分别是主簿周颐,录事史卢谌。   卢谌和段娘子跟随周颐向老匠师揖礼,周颐说道:“黄宗师,耽误你时间了。”   “我等时间都紧,就不说多余的话了。两种改良的火箭,道理都做出来了,结构太粗糙,我明天画出最终模图,申正前你们遣人去东夷府拿。”他摆手,示意不必客套再谢,继续利索言语道:“此器确如王葛所说,不必装觇孔。我的建议是,莫轻易在基础弩机上配备,会令普通兵卒养成依赖觇孔的习惯,久之,五射技能恐大大降低。”   周颐欣然应“是”,再道:“那我们就等黄宗师画出最终模图后,将实物制出,报于东夷府。只是不知双觇孔的瞄准改良,还需要报上去么?”   “当然。双觇孔、靶物……呵呵,暂称它为『三直一线』吧。”   觇(chān)孔:觇有窥视之意。   五射:古代射箭的五种方式。 第326章 310 郡比试   周颐可不是随口而问,这关系到瞄准器改良能否单算一桩功劳。   再说王葛,出来功曹后,跟邹娘子会面,后者低声道:“刚才那声炸雷听见了么?我看兵曹史跟王书佐一前一后走得急,但无意外之色,看样子他二人都知道怎么回事。”   王葛点头:“听见了,估计近处的街市全能听见。”她其实有怀疑的方向,上次跟段娘子提过把硫磺、硝放一起助燃木柴的事,如此大的爆炸声,于这个时代来讲,百分百跟试验这个有关。“阿姊得闲时帮我找些竹筒,伐竹之期要短,竹秆也得短。”   没时间感叹自己离小木件雕刻渐行渐远,王葛相信,待她有足够的本事,攒够功劳后,便有资格走回自己的匠道。   这次回吏舍,她全副心神都投入到基本功训练,另外,每天凿刻三把卡尺,上面的“分距”被渐割渐细、渐细渐明、渐明渐宽。   数日沉浸于一事,王葛的匠技基础终于再上层楼,做到每次能精确在分距二分之一(1.21毫米)的位置画线。   怎么才笃定自己画下的线段标准呢?口说无凭,得有证据。王葛是把细分长度单位当成很重要的事来做的,既然有书写条件了,就得记录,力求每一步的成绩均可验证。   首先在平整木板上画一个标准分距(2.42毫米),再用一根头发圈成圈,蘸唾沫做成放大镜。邹娘子三人眼力都好,她让三位阿姊透过放大镜看,三人全确定木片上这个分距的两端竖线,跟直尺上所有分距两端竖线是顺直的,证明等宽,此步骤通过。   然后裁纸,要裁的笔直,用自制的炭笔沿着纸边画“半分距”,将左纸、右纸的“半分距”相合,通过放大镜比对,两个纸上半分距组合的总宽,能跟木片上的整分距之宽一样,记录为“画对”一次。但凡有发丝误差,记录为“画错”一次。   一天总共画了多少,其中对多少、错多少,分别录总数于竹简。   那为什么每次不直接跟标准木尺比对,而是多一个步骤,把一截标准分距刻在木板上呢?因为木尺是桓县令送的那把,将作监所制,最好少用,减少磨损,平时王葛极珍惜,用布包得严严实实。   时光就这样一闪而过,进入九月。   这场郡比试的地点在县都亭,首场考核辰初入场,申正结束。次考得三天后了。   天未亮,王葛就由二十人组成的队伍护卫出城。同吏舍的三位娘子、刘清等常跟随王葛的,自然全在其中。   到达都亭后,王葛不从正门入,之前认识的老亭吏“隼”迎接一行人,从专门留出的路线走,提前进入考区。   护卫得留在特殊信道外,这些程序王葛已提前知道,且知道被照拂的考生不止她。这就是边郡,普通匠师多如牛毛,天赋匠师也不少。   她安心随老亭吏进场,果然,有比她进来还要早的。   老亭吏:“王匠师放心,首场、次场我都是巡吏,我不管其余事,只负责你的安全。”   “有劳阿翁。”   “这次匠师多,考场分了三个地方,其余两个考场是两个通道,既做进场用,也做出场用。只有这处考场多了刚才进来的门,等会此门会用薄毡席封上,不封严,不管遇到何种情况,你随我走。”   “是。我明白。”   这时入场的鼓响了。王葛早拿到了号牌,找到对应的制作分区,此地高悬大布,上画两个齿轮,每个齿轮下方写有实际尺寸。   王葛站在最前边一排,先记齿轮外观,再熟背尺寸。虽然不限考生的观图次数,但谁会在制木时来回跑动啊。   第一个齿轮为十八齿,厚一寸,径直一尺九寸,周长五尺九寸六分又半,齿距三寸一分又半。   第二个齿轮为十齿,厚一寸,径直四寸五分又半,周长一尺三寸七分又半,齿距一寸九分。   王葛从不高看自己,死记硬背得有一刻,才至材料区领桑木和工具筐。这时她所在的制作区靠前位置已经坐满,把筐放好,工具凳拿出来,试试凳脚稳固,立即取料开始制器。   木屑垂落,锤凿声充斥周围,很快,考生陆陆续续系上挡木屑的面巾,王葛也如此。   考场外边,特殊考生的陪同者都自觉的分开距离等待。数王葛的护卫多,引来不少人侧目。   辰时过。   巳时过。   午时。   邹娘子嘱咐众护卫:“王匠师很可能提前离场,都打起精神。”每人带了麦饼出发的,等她话落,全赶紧利索吃完。   未初二刻,临时封起的特殊通道被扯开,老亭吏带王葛出来,她面巾和外露的额头上全是灰,头巾也快脏成另种颜色,只有一双眼亮晶晶。   刘清心头一跳,表面冷峻如常。   老亭吏向众人揖礼:“我还得巡考场,不能送诸位。”   邹娘子:“多谢。”   二十一人匆匆离开考区,谁都默默不言,边走路,邹娘子这些女娘边蒙上面巾,这种装扮在边郡不算稀奇,因为一路土尘太呛了。   秋风凌厉,马蹄驰疾。   官道上,邹娘子为首,段勇夫押尾,刘清骑术非常精湛,有时在前、有时缓,很明显,他最关注的是队伍中唯一骑白马的瘦削女娘。   在意料中,又在意料外,三个赶鸭人横穿官道,道的另侧围坐几个寻常打扮的壮汉,手中要么有锄,要么握镰。   “小心啊……别踩我的鸭。”赶鸭人全部叉举双臂喊叫。   “停!”邹娘子谨慎的提前勒马,队伍随她而止。   这时赶鸭人不赶紧催促群鸭快行,反而各个粗鲁挥鞭,吓得鸭群四散。别小看此禽看上去笨拙摇摆,其实跑得挺快。   道另侧的壮汉们哄笑,先是一人起身,朝官道上喊:“你傻啊,怎么赶鸭的,我瞧你们是故意讹钱吧,专往马蹄子底下赶?”   个子最高的赶鸭人恼道:“乱叫什么,再乱叫我抽你!”   所有壮汉拉下脸,簇拥着同伴围上官道。“抽谁?再说一遍!”   个最矮的赶鸭人离壮汉们最远,跳脚嚷句:“抽你们!救命……”嚷完,他朝马队跑。   邹娘子喝一声:“戒备!”话音刚落,果然,那群壮汉撵着另两个赶鸭人也朝马队跑。一时间“救命”声和“站住”声嘈杂混织。   “近两丈者,杀!”邹娘子把早备好的邮旗左向、右向一挥,这代表此骑士队伍在执行公务,不必见兵械就可杀挡道者。   最前头的赶鸭人迟疑一下,既然到了这地步,不必遮掩了,只见他右手就要抬到嘴边,双腮先鼓起。   这动作是……   本章记里车木齿轮的尺寸数据,勿考究。 第327章 311 替身   管他想干什么!   专娘子在那声“戒备”提醒时,就把背负的弩机端在手了。   突!   弩箭穿透矮个赶鸭人的脑袋,尸体的双脚先跳离了地面一下才“砰”声倒出去,可见弩箭冲击力有多大。   “杀……”邹娘子一马当先,扬刀叱咤之!   “杀!”南娘子借着冲力从马背跃下,她的兵器是特殊薄剑,擅长近身搏斗。   “杀啊杀啊……”段勇夫和田勇夫挥矛刺击。   刘清等其余护卫将王葛包围在中间。   前方的冲击真正碰撞一起了。   高个赶鸭人速喊:“杀骑白马的!”随他吆喝,有壮汉钻马腹躲过了邹娘子的环首刀。   哧!   南娘子得手,将另个赶鸭人抹了脖子。   砰!   段勇夫矛杆砸中一壮汉的肩,对方竟能硬生生抗住此击,继续朝后方跑。段勇夫提醒战友:“小心,有力士。”   身有巨力者,才配叫“力士”。   形势逐渐严峻时,远处的农田有三三两两的百姓结伙跑来,他们真来帮忙,或和谍贼同伙?   唰……环首刀斜劈,邹娘子终于将高个赶鸭人杀死,她怀疑赶鸭人全是饲人,最开始被弩箭射死的那个,或许就是想用口哨招游隼。   刀被尸体的骨缝卡住,邹娘子下马背的同时就地而滚,借力拔出了刀,她快速跟一壮汉对击,躲闪,壮汉掌力不卸,改击马腹。   休想得逞,坐骑伤亡是要扣功劳的,邹娘子横刀抹对方后腰。   再看南娘子,招式中袅娜与刚劲并融,令她整个人似剑锋,既寒厉又刁钻,所有人唯她身轻灵利,辗转腾挪都游刃有余。   敌方呼喊:“夺弓弩,先夺弓弩。”   专娘子警惕被包抄,她纵马回骑,身体在马背上倒转,扣机栝,箭如流星!   突、砰!   射中!力士终归也是血肉之躯。   刘清等护卫带着王葛往后奔,得跟专娘子拉开距离。   紧撵专娘子的力士仍有三人,这时田勇夫的坐骑也被伤,他下马跟邹娘子合力对付一力士。   嗖……突!专娘子发空一只弩箭后,再中一人,被射中胸膛的力士往后仰了仰,“啊”声狂叫,将弩箭拔出,血跟着狂滋,骇人无比。   王葛回首正好瞥到这幕,她细声柔音中带着惊恐:“他是铁打的?不疼吗?”   刘清眼皮都跳了,先喝住队伍:“停这。”不能离前锋太远。   他再回王葛:“肯定疼,他嘴里的血就是自己咬伤的。戒备!”   刘清眼观六路,制止快跑近官道的百姓:“停步,官署在缴贼。停步,你等各自归田、归家。”   众护卫宏声齐喝:“停步。”言罢,横出他们的兵械。   有人听话离开,有人三步一回头,有人后退一段距离观望。这时,前锋的最后防线破了,有壮汉朝后队袭来,他左手抓布囊,右手从中掏石块掷。   这是个会使暗器的谍人。   扑!一护卫的坐骑被掷中。   嘶……马惨叫着高抬步。   “嗖”一声,刘清后面的箭兵发威了,射中壮汉的腹,可壮汉狰狞住脸色,仍能坚持投石。   就在箭兵搭弓再次瞄准时,刘清对侧的骑士右手环向左手。   郡署择选护卫时,因着队形细挑的乡兵,特意选了两个左利手的位于护卫阵的左边,当然,此举也考虑万一被围,得以杀阵方式冲出重围,到时兵械挥起来会误伤王葛。   此骑士的小动作,在练武之人看来很垮、很随意,唯有刘清、最后方的护卫察觉到。   刘清抬高声音:“都注意……”   但那人不等刘清说完,环首刀已抓于右手,袭向王葛。   咚、咚……县都亭考场四周槌鼓之声响起,考生们知道申正了。每人将自己号牌拴在两个木齿轮上,木齿轮搁在筐的最上边,从哪个材料区领的筐就交回哪,然后离场等待后天清早发榜。   榜上有名者可进行次场的报名。   老亭吏嘱咐王葛不必着急,一直等到没多少考生了,才把工具筐交过去。就在材料区,老亭吏陪她安心等,这里的主管匠吏是知道内情的,等通道的围毡都扯掉,一辆辆柴车按序拉进来后,老亭吏和王葛坐上同辆车。   每辆车都高竖邮旗,如徐徐洪流拐上官道,向着东夷府出发。   半时辰后,地面出现血迹,隔一处一滩,滩滩刺目。啄食碎肉的野禽有的不惧车队,在道边和丛棘间兴奋飞越。   王葛担忧不已,是邹阿姊带的队伍遭袭了么?   此次又是李代桃僵之计,提前离开考场的是替身,替身被骑士队伍重重相护,如果有贼谍盯着,必会上当。   真正的王葛只需要正常考试,申时后随辎车队伍返回县城就行了。   替身还是专小娘子么?王葛摇下头,心头添了分疑惑,如果是专小娘子,是驾驭不了白容的。白容只认她、桓真、王恬和司马冲。   运输辎重就是慢,天黑下来后才进城。东夷府外,邹娘子、刘清等候她多时,不过二人身边还有个矮瘦的小郎……怎么像王恬?   “葛阿姊,没想到吧,咱们这么快又见面了。”小小少年把灯笼挑到脸旁,面孔十分清晰,全无重逢感慨。   王葛被他的欢悦感染,也笑得眼睛弯弯。“王郎君何时来的?”走近三人,她闻到的是沐浴后的清爽,路上那些新鲜血迹在她脑中又闪现一次。   邹娘子:“咱们边走边说。”   王恬调皮更劣,头两步还好好的走,第三步就猛得往刘清背上窜。   “多大人了,猴似的。”刘清训归训,还是接稳了对方。   王恬又溜下来,跟王葛讲述他来襄平送信,正好赶上这场郡比试,就充当一回替身。   邹娘子瞧出王葛的吃惊,补充道:“是这样,不过原本替身不是阿专,阿专不会骑马。起初连替代白容的马都定下了,恰好王郎君来兵曹,兵曹史觉得王郎君年纪小,俊秀,扮成你也没问题。王郎君性格……挺好,兵曹史一说,他就欣然答应。”   王葛心里有数,估计是王恬答应的太痛快,反而让兵曹史悬心不已,后悔提这要求了。“几位阿姊没伤到吧,路上,我看到有好多血迹。”   “放心吧,有伤的,没有重伤的,武力不行怎会派来保护你。”她叹声气,再道:“这次行动不光是护你、防县郊还隐匿逆贼,主要针对的,是兵曹内的谍兵。”   王葛一点就透,问:“在护卫我的人里?” 第328章 312 链枷锤初显威力   “是。此人左、右手都擅使,原在粱水乡任乡兵伍长,立过一次功劳,后来有百姓举报此人行事有异,但不久那名百姓就失踪了。”   失踪?“梁水”就是后世的太子河。王葛瞬间想到贾舍村的鼠大郎,如果桓真没那么巧捕到两条分食了尸肉的大鱼,并执着查清鱼案,恐怕鼠大郎将永远沉在河底,也被录为失踪人口。   邹娘子继续讲着:“前年上计之时,乡正仔细,把这一情况写在文书里递到郡署,去年春耕,兵曹把此人调来襄平。此后这厮老实异常,两位木匠宗师来襄平后,他又活跃起来,但是对这种立过功的兵,没有实证是不能先抓后审的。”   “缴谍战竟也未暴露。”如果暴露早抓起来了,王葛真替邹娘子、刘清等捕谍之吏犯愁。每个谍贼都得仔细辨别,无足够证据还不能妄动,否则自己先背处罚。   果然,邹娘子憎恶道:“缴谍战前一天,他因病告归,既躲过数方谍贼势力的内斗,又为刺杀行动失败留下后手。”她摇下头,叹声气,“这次代号为『木』的暴乱,涉及谍贼太多了,至今没审出跟这厮有关联的口供。明兵曹史这才将其安插进护卫队,把机会递他面前令其现形。”   王恬凑过来:“我也给他递机会哩,我揪掉白容右肩好几根毛,白容才明白我让它往那厮跟前蹭,那厮可算下决心袭击我了,嘻,不知我早等他呢,被我一锤打烂脑袋!”他做出挥械的潇洒之姿。   邹娘子夸赞中有羡慕:“是的。王郎君使的武器很特殊,锤形如蒺藜,随链甩动,我从未见过。王郎君先卷飞那谍贼的刀,再回甩,确实算作一锤。”   “嘻嘻,也没那么厉害,我根本没使出平常的五分功夫。”   刘清弹下王恬脑门儿:“好好说话。”   “好吧好吧,是葛阿姊厉害,要是没有葛阿姊制出链枷锤……咦?不对!我明白了,怪不得就一句不要紧的口信,让我跑那么远回襄平,莫非是为了让我演示链枷锤的威力?”   别说邹娘子讶异了,就连刘清都不知链枷锤又是王葛制的,傍晚时候他试过此械,几次差点砸自己脸上。王恬使的那么好,可见练习很久了。   十名护卫等在前方,有之前见过的、也有生面孔,王葛没多问,白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主人,原地搓蹄,脑袋委屈得朝她手心拱。   上马后,王葛在它右颈一摸,唉,岂是被揪掉几根毛啊,都斑秃了。   一宿无话。   次日王葛仍是天不亮就起,不过非练基本功,而是跟在三位娘子旁边打拳。邹娘子三人招式间要么臂挡如铁、腕掌带风,要么步稳如桩、蛇走交错。可看王葛呢?手臂像螳螂碰瓷儿,身躯如猥琐夜偷,时不时还绊自己一下。   “哈哈。”专娘子又恼又笑:“有人捣乱,没法练了。”   王葛解释:“以前雕刻用的木料大多是樟木,木料软,这次用桑木凿齿轮觉出费劲了。我臂力还是不行。”她上弯手臂,左、右看一下,“以后常跟诸位阿姊练武,会长力气吧?”   邹娘子:“会的。先教你一套二禽戏,练熟了后,再教你五禽戏。”   王葛前世知道五禽戏,但二禽戏还真是头回听到。   邹娘子边演示动作边讲口诀:“澹然无极,众美从之。第一式,起,吹呴呼吸……如熊攀经……”   专娘子、南娘子在旁看着都笑哆嗦了,王葛学得挺快,动作也对,但就是不协调。   天亮后,专娘子、南娘子刚走不久,护卫队便送来王葛要的竹秆,粗秆、细秆均有,还有实心的箭竹。   邹娘子:“本想等你考完这场郡比试再说的,可襄平县竹肆少,全是一批批从别处运,有新鲜竹料的更少,要是等你考完,不知道等到啥时候了。一车竹料够吧,要是不够,趁匠肆还有,再来一车?”   王葛连忙点头:“好呀,那就再劳阿姊一回。”   还真不够啊?邹娘子激动应道:“我这就嘱咐护卫去,索性再运两车。”看来阿葛这回制的新器比飞辕车还大!   邹娘子在院外交待事的工夫,王葛沿着屋墙走,以前发现有三处结硝霜的地方,都还在,霜的范围都扩大了,很好。   不急着刮。原先制火寸条剩下的硫磺也还妥善存放着,就是数量不多。回到竹堆前,邹娘子刚好进院,告诉王葛:“田勇夫带人去了。”   “我现在只用箭竹,”王葛进杂物屋,边搬工具筐边道:“阿姊帮我把其余的竹秆垛进屋吧。”   “成,你忙你的。”   二人已如亲姊妹,早不需要假客套。王葛把箭竹锯成两种标准的截截短秆,一种两寸长,一种三寸长,分筐搁。   等邹娘子忙完了,喂好白容,又打扫干净庭院,王葛还在忙活这个。前者看不懂了,一根根秆这么短,不见削尖,能制成什么?难道是过后用绳把它们编排起来?   “呼……”王葛抻下肩背,深呼吸。   邹娘子以为终于要停了,王葛给自己鼓劲:“继续!”   同一时间,王恬在兵曹练武场演练完了链枷锤,此锤根本无可循的招式,能看出来之前王恬说的是实话,这少年确实胡乱练的,只要不打在自己身上就行。   但众吏不得不承认,正因为无法预料刺锤的走向,才更增威力,不可抵挡。现在王恬使的是木制的,若将链枷锤整体换成铁制……   兵曹书佐:“换成铁制,推广于骑兵,利用战马冲击之势,挥锤!”   正专注听的兵曹史明拓被吓一跳,挥锤就挥锤,咋呼这么大声干啥?   王恬擦汗,眼中熠熠生辉,兵曹史咋还不夸他呢?哼,是嫌链枷锤灰扑扑太简陋么?他气得叉腰,向四周守兵叫阵:“谁敢上前一试,跟我对打?”   明拓伸手制止:“你累了,先歇歇。”   王恬立即道:“我不累。”   明拓:我累!熊孩子,说好了逮那谍贼活口的,他倒好,把那厮小半边脸都砸没了。   书佐打圆场:“呵呵,都比划半个时辰了,岂能不累?”   “我真不累,指一人跟我比试比试就知道了。哎,对了,明阿叔,我听说司马韬被关在地牢里,要不就叫他跟我比试吧,死了正好能腾出个囚窝哩。”   明拓好烦啊,谁是你阿叔,当年我就多余跟你阿父见那一面……时,偏这调皮孩子刚好在!   二禽戏:源自庄子外篇《刻意》,五禽戏是在二禽戏上发展创造的。   吹呴(hǒu):一种呼吸法。 第329章 313 次场开始   郡署地牢的刑室,司马韬脑袋一点,醒来,先窥眼墙角的火盆,再问旁边狱卒:“我睡多久了?”   前方木桩上绑着的罪徒“唔唔”挣扎,又恨又惧:这酷吏的觉怎么这么少!   狱卒:“不到半个时辰。”   司马韬起身,跟罪徒隔着一步距离后,似问话、似自语:“还能忍是吧?”   唔唔唔唔……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可罪徒嘴里被塞麻核,喊叫不出,只能狂摇头。假如木桩足够长,他脑袋能磕到的话,必会选择自戕。这狗吏跟别的酷吏不一样,审讯少动刑具,但手段和折磨程度比用刑具还可怕。   司马韬扭头问狱卒:“昨天死掉的那个,脸皮扒好没有?”   “好了,按你说的糊在烛笼上了。”   “火盆旁边那个?不早说,我以为是普通烛笼。”   狱卒气得紧攥拳:普通烛笼会不糊布?再说当我没看见你醒后先寻摸着找呢!一天十二时辰最少被你支使十个时辰,若非五官掾下严令,刑室内听你的,看我不把你摁地上揍到你服!   狱卒越寻思越气,五官都拧巴时察觉气氛不对,于是眼皮不动只转眼球,视线跟司马韬对上……罢了,且忍!忍,行了吧,他这就把烛笼提过来。   司马韬:“点上。”   狱卒躬着的腰一僵,多气人啊!火盆在另侧脚边,他本来就准备把烛笼点上的,被对方一说,好像得句句听吩咐才会办事。   司马韬颇满意的拿过烛笼,在罪徒越发剧烈的挣身中,将笼的一面往罪徒脸前靠近,缓缓靠近。“看看,认识他么?”   “唔唔、唔唔!”拿开、拿开!狗吏,遭瘟的狗吏,笼上又腥又臭,惨白惨白的,真是人的脸?罪徒的一只眼皮被割除,肿得另只眼都闭不紧。   烛笼是寻常的行灯制式,半边未糊布,竹骨根根,另半边、也就是靠近罪徒的,糊着扁圆形、有些厚度的白皮,上有一块块血痂。皮上高出一截的勉强看出是鼻,下方咧个洞的一圈暗紫是嘴唇,最骇人的是双眼位置,睫毛都带着,被脓血粘成黑中发红、红中渗黄的两条粗线。   就在皮即将贴到罪徒脸上,避无可避时,司马韬提远,正色询问:“有一挑担货郎,四十年纪,每五天去你酒肆一次,每次你都不要他的酒,唯有角抵戏之前他卖酒的日子,你要酒了。你是肆主,为何每回由你亲自把货郎撵走?每次撵他出门时,都在传递情报?”   罪徒赶忙摇头:“唔唔唔唔!”不是每次!有时也是真卖酒,谍人也得生活啊。   司马韬:“唉。昨天他跟你一样嘴硬,你现在看他的嘴。啊,你没认出他是吧?那你听听他说话,跟你们传递情报时一样说话。”   “呜呜……”罪徒心苦,他不是嘴硬,是嘴麻。   “不妨告诉你,昨天入夜时,他受不住刑,招了。可有用、没用的说一大堆,我不知哪句是真。你同伙提到最多的就是你,你帮我分辨,哪些供词有用?”司马韬把死人嘴皮那块不停往罪徒脸颊按。   里头的烛盘摇晃那么厉害,火始终不灭,通过皮上数孔往罪徒脸上灌热气,罪徒涕泪横流,脑袋快躲折了也躲不开,吓到极致后又溺了。   司马韬吹灭烛火,负提身后,跟狱卒说:“差不多了,我们叫狱吏来吧。”   “对了。”他走出两步迅速折回一步,吓得罪徒差点翻白眼死过去。司马韬手指点两下:“别让我再来审你。”   出来刑室,等狱卒从别的刑室把狱吏叫来后,此狱卒再随司马韬快行,向隔了条通道的另个刑室走,推门,刑桩上绑着的人,正是刘清之前怀疑过的卖酒货郎。   司马韬负在后的手摇动一下,狱卒懂事得接过猪皮制的假人脸烛笼,轻放到墙角,点上火盆。   “你是罪徒酒货郎?”   狱卒关门,将审讯声跟通道隔断。   午时。   吏舍。   王葛正给每截实心箭竹挖孔,这些秆中最粗的,直径也仅半寸稍余,细的才三分距稍余。有的中心位置带疏松的小孔,好挖一些。挖的时候得注意,外壁留的要薄,竹管不能出现裂纹,裂开哪怕一点也淘汰掉。   只挖一头就行,不必到底,因为硫磺和硝霜都少。这活没啥窍门,邹娘子上手帮忙。“阿葛,明早就贴榜了,首榜你肯定排第一。”   王葛笑着道:“希望是。”虽然首榜不算成绩,可是得第一的话,便证明次场差不了。若首场进不了前十,报名次场就得慎重了。   “阿姊,优勉郎君怎样了?”   “能吃下饭了,就是腿伤太严重,往后得拄拐行走。抬鼓的两儿郎可惜了,唉,他们和优勉打小就相识。”   王葛敬佩优勉,问:“他以后靠什么生活?”   “放心吧,段功曹已交待都亭,一直照顾优勉温饱。而且优郎君擅驯兽,往后需要他出力的时候不会少。”   那就好。王葛想到前世,真正的心灰意冷不止是病重,还有认识到自己再无法创造价值,再不会被人需要的时候。   次日,田勇夫去都亭看的榜,午后回来,告知王葛她成绩排在第二。榜单上前十名的成绩细分了,齿轮标准她为第一,因凿制过程长,成绩综合后落到首名之后了。   九月初五。   王葛再进考场,这次的场地设在东夷校尉府西北角,次场的考生出奇少,竟不到百人。   一进场,诸考生大惊,没有模器图!   三十多人簇拥着主考官而来,威严气势令所有考生立即噤声。王葛暗惊,主考官见过,是上次在兵曹试改良瞄准器的老匠师。   他旁边的副考官开口:“考题跟首场相同,给你们领材料的时间,保管好个人号牌,辰时开考,明早卯时末结束。休息区供应饭食,其余考规不变。你等可有疑问?没有便各去备料吧。”   能有啥疑问?难道傻到询问为何不给模图么?像王葛这样的,不仅早想到不给模图,甚至都想到考核内容改变齿轮标准了。说到底,考啥、怎么考,是官署和考官说了算,质疑或不服气的绝对会被第一拨淘汰。 第330章 314 库舍再炸   这三十多人不全是考官,还有察验匠吏。匠吏和巡吏的职责差不多,一个个分散去往各自区域忙碌。十名考官暂无事,一起走向考官区。   刚才公布规则的副考官姓姚,说道:“唯一的匠娘考生就是王葛,我猜出王匠师会报名,但没想到仅她一名匠娘。”   另一人:“首场成绩一百名之内,有七名匠娘。她们不报次场也对,桑木硬,凿这种木料得力大,想跟男子拼力气争次场前十,太难了。”   “呵,她们再力弱,有王葛力弱么?”   “哪能这样比,王葛匠师有功在身,输了不受罚,别人可不行。人嘛,不能凭勇冒进,取舍都有道理。”   一名姓宁的考官道:“我不同意你这话,不如作赌。”   诸考官都来了兴致,姚考官问:“怎个赌法?”   宁考官:“等王葛进休息区,我和巴考官各遣一匠吏试探,问她如果无特殊照拂,敢来次场比试否?”   巴考官,自然是讲“取舍都有道理”者。   这时候,王葛领到材料筐了。桑木料比首场的多了三组,看来考官们算过,哪怕十二时辰都用上,考生也最多凿制四组齿轮。   工具里多一把铜卡尺和铜规。卡尺适用于槽宽、齿距、齿高等的测量,规器可较对最开始的圆坯、以及成形后的齿根圆等。但别忘了,这是匠师的考试啊,不是匠工的,按常理不该出现任何测量工具,全凭目测基本功才对。   念头一转,王葛明白了,多出的工具是坑!不是用来察验标准的,验的是人心。一旦用上了,就会用第二次、第三次,拖延凿木进程不说,且让考生一次更比一次质疑自己。   取出所有东西,她把两“坑”搁回筐里。记里车齿轮运转到底是怎样的呢?王葛好奇念头刚起,计时鼓响了。   收心,开始。   她有筹划,先制规格小的十齿齿轮,连续制完,中途不歇。王葛了解自己,她持续制一种器物会越制越顺手,相对应的,处于沉浸状态的时间就长,肯定比两种齿轮切换着凿制消耗时间少。   不管大齿轮、小齿轮,除了尺寸掌控,另个难度就是消除凿痕。尤其端面,受时间限制来不及打磨,而齿槽位置凿痕斑斑的话,还会影响后续的咬合和运行。   话分两处。   郡署,兵曹库舍区。   包括王恬在内的二十二骑士严阵以待,除了十二岁的王恬,其余人的年纪从十八至二十不等。北伐已然开始,骑士营大半在外,留在襄平的新兵居多,兵曹要试铁制链枷锤,且很快得推广,那第一拨试练兵卒肯定需骑术、武力、年少具备。   马匹也要健壮。   说实话,短短几天挑出这些骑士不易。   言归正传。经兵曹改良的新型链枷锤有十种,区别有:手柄长短、粗细;链长短、粗细;锤大小、空心或实心;锤形制有圆、有枣核形;锤上的蒺藜数量不同,最少的是六个;锤数量也不一样,悬吊的刺锤最多的是三个。   当然,王葛创的最初形制没被淘汰,也在其中。   兵曹史嗓门洪亮,鼓励而问:“谁敢上前一试?”   静寂。   嚓……银杏叶落地可闻。   “扶!”   此声响更明显,是谁在使劲吸鼻子?   明长官气够呛,目光扫到王恬后停滞,不用琢磨,肯定是这熊孩子作怪!   王恬徐徐吐气,再瞬间猛吸气,又徐徐吐出,反正任对方咋打量,保证自己纹丝不动。他可不傻,乍见地上摆了两排铁制的链枷锤,他确实稀罕,但起初练木制的时候还总被伤到呢,若被铁刺锤砸一下,说不定直接退役哩。   兵曹史没办法,只得大喝:“上甲!”   随他命令,库舍夹道走出两列守卫,揪着大毡,毡上是二十二套铁制甲冑。   “明日起,每十天一考,共考六次,每次武比的首名均可得一功勋值。”兵曹史这番话令年轻儿郎们激动不已,他继续道:“共十种链枷锤,每种都有两件。今日先进行力气较量,不排成绩,而是根据力气大小,分配合适你们的链枷锤。你们的任务,是在一个月内练熟,两个月后比较出此兵械哪几种可用,哪些形制不可用。”   王恬举臂。一个月内练熟,第二个月是互换链枷锤么?不然咋分辨哪种利于作战?互换的话,一开始选轻的肯定吃亏啊。不对,一开始选重的,头两次武比也会吃亏。   小少年白纠结了,兵曹史根本无视他,更郑重道:“仅做这些不够!可用的链枷锤,需试出使用它们的骑士在力气方面、身板方面的范围条件,以及战马的耐力要求!战马的耐力包括你们着甲冑、不着甲两种!”   王恬比刚才还急,再举臂。不着甲,啥意思?试这项的话,那练武过程中也得不穿甲。才两个月啊,既得穿甲练、又要除甲练?   兵曹史仍无视:“练习之地就在郡署骑射场,已制好各种材料的靶人。每天有职吏记录你们的习武情况,偷懒者、不服纪律者,废骑士身份!得过功勋值的,扣除!好了,谁有疑问,现在问。”   王恬踮脚举臂:“我,我有疑问。”   兵曹史:“既然没有问的,进行力气较量吧。考两项,角抵和投石超距。”   轰……轰、通!   轰、迸……是远处一库舍炸了!黑黢黢的不知道什么器物破空、坠落。   一声声中,整片地方像被雷神袭击,牵扯着大地震动,不知震余几里。   王恬等人纷纷下马安抚住马匹,等人们站稳、官吏从各廨舍出来惊骇遥望时,爆炸处仍有土石、各种碎物被轰向半空。   轰!又一声巨响,数丈高的红焰成一大团朝天而吐,火光隐去后,腾腾乌烟宽阔,随风向斜飘。   “哇!”好巧不巧,王恬发出惊呼时,正好没炸裂声、也无人喧哗。   兵曹史瞪过去,王恬不但不怕,还老熟人似的跑过来,压低声问:“明阿叔,快去善后吧,有我能帮上的么?哎,明阿叔……”   王恬想跟去瞧热闹的心思没实现,他们很快被带去骑射场比试。   这次爆炸比上次可严重多了,连东夷府都能听到。   王葛仅心里哆嗦一下,继续摒弃所有杂念,制器。 第331章 315 艰难的坚持(感谢第六位盟主)   她是一定要考取这次竞逐赛首名的,这场拿到后,便只差六十八次郡首名了。为此她提前睡足、吃撑,就为了制小标准齿轮的中途不歇。   很快,所有考生都恢复常态。满场凿木声持续,锤敲凿、凿铲木的嘈杂传到考官区后小多了,随时间过去,陆续有考官来巡场。   等宁考官巡到王葛这里时,第一个十齿齿轮她已经制好,正在打磨扁铲,令其恢复锋利。其余三块小木料均凿好了圆坯,两块垛在四块大木料上面,一块搁在工具凳上。磨好扁铲,她旁若无人得凿制第二块木料的端面。   宁考官看眼材料筐,里面只有卡尺和规器,他轻点下头,不错。   刚才他看到几个考生在用规器正圆,其实匠师使用测量器具不能算错。比如有的匠师上年纪,眼力模糊了;或者特殊器物的内深、内径直,目测时无法有好的角度,为免误差,就得靠尺、规辅助;再就是匠师教匠工、徒弟时,为演示标准分距寸距,也得用测量工具,毕竟口说无凭。   可在只有十二个时辰的郡比试里用,不可取。因为测量工具的优点会让考生逐渐依赖,每次用卡尺、规器时,考生的沉浸状态都中断掉。总如此,别说制四组齿轮了,三组也难。   午正。   少部分考生抵不住饿,进休息区了。   姚考官巡场回来,低声跟主考官汇报:“宗师放心,王葛左、右手都利,所以能抗住疲惫。”   黄宗师轻“嗯”声。   姚考官暗暗羡慕,宗师肯定都具慧眼,能被黄宗师惜才,可见王葛之天赋非一时争鸣的那种,所以才让他借着巡场关注一下她,怕王葛年少争强,为夺一次郡首名损伤筋腕。   未初。   打听爆炸情况的护卫回来了,在黄宗师意料之内,还是郡署兵曹,没听打到有无人死伤。   未正。   那些中午没歇的匠师,有三个去休息区了。王葛凿好了第二个十齿齿轮,正好去趟茅房。穿过休息区,她发现好几个陶灶都不熄,茅房位置离吃饭的地方不近,一看便知是才挖的粪坑,里面搁个溺盆,周围插破木片为篱。   存心折腾考生啊。她回来路上领个饼,咬了一口后搁在了筐里。   申初。   距离从郡署出发到现在,已五个时辰,王葛两只手轮换凿木也快挺不住了,长时间刻桑木料对她来说,确实有点超极限。   不能歇。计划好了把四个小齿轮凿完,就必须完成,她绕着工具凳正走、反走,活动手腕,再拿出麦饼吃掉小半。   可以了,加油王葛!她给自己鼓劲后继续干活。   申时末,她把第三个小齿轮凿完。这样计算的话,她肯定完不成四组齿轮,将此念头从脑中排除,着急有用么?只会令人焦躁。   巴考官从王葛旁边过去,暗赞,小匠娘跟诸多匠郎拼意志不难,拼基本功也不难,难在拼力气。他到休息区找一相识的匠吏,嘱咐几句试探王葛的话后离去。可他不知,找哪个匠吏都没用,他和宁考官的作赌根本没有机会论输赢。   酉时。   对普通百姓来说,日落相当于一天的结束,加上体力基本都耗空,休息区的考生明显比中午时候多。陶灶数量也增加了,每口釜冒着腾腾热气,火大时,沸汤顶开盖子,炖肉裹着花椒、大豆的香气窜出,更浓更远,谁能忍住不馋呢?   酉正两刻,十几个巡吏端着考官的食案经制作区走向考官区,王葛咽口唾沫,肚子不争气得叽咕乱叫。有什么了不起的,谁没吃过肉啊!她还有半块麦饼呢,新麦面蒸的,饼皮发硬了,拽一大口慢慢嚼,也很好吃。   她在脑中勾画大齿轮和它的各项数据。是的,所有小齿轮已经完工,如自己预料,一个比一个制成的时间短。   吃多少饼也在计划内,王葛仍余下一些,抓紧时间如厕回来,把新木料放到工具凳上,继续战斗!   考场就是匠人的战场。   砰!木锤敲凿下沉。   轻微的“咔”声后,碎木被铲下来,凿刃得微微上提,再敲把顶。两个动作为一组,才能铲出一道边弧。五尺九寸六分又半的周长需要铲多少道边弧,才能铲出圆形粗坯?   王葛不知,没心思数这个。匠技好的铲两圈、稍微修整就可以,匠技差的、心思不专注的,铲一天也不一定行,甚至能毁坏粗坯。   按自己计划,四块大木料的粗坯完成要控制在一个时辰。   很艰巨。这次不等腕和指节难受她就更换手。   砰,砰。   砰,砰。   砰,砰……   渐渐的,倒替手的节奏也固定,融入整体的沉浸状态。   一个个火盆点燃,日光与火光切换,王葛仅皱着眉凑近木料,适应,再无其余反应。饭饱的考生什么时候回的制作区,她更不知。   亥时。   王葛把剩下的麦饼吃掉,四顾周围,缓解眼睛酸涩。好渴啊,不过能忍,只要不憋狠坚决不进休息区。她看到惊蛰匠肆的主管匠吏了,人皆称他“惊蛰匠师”,没想到对方也在此次考试的察验匠吏里。   王葛不知此匠吏一直在关注她,因其中午就受宁考官嘱托,等她进休息区后进行言语试探,问她“如果没有输掉郡比试不受罚”的奖励傍身,可敢来考这场郡比试。   亥正。   惊蛰匠师跟巡场的宁考官遇到了,前者摇摇头,后者明白了,王葛仍持续制木,未真正歇过。   亥时过。   子初过,子正过。   丑初过……丑正两刻……三刻……   寅初。   有考生仅想趴伏工具凳上歇口气,结果一下睡着。   有考生在休息区睡了一个时辰,刚回归。   有考生眼力不行了,必须藉助测量工具。   首场的头名考生,和王葛一样始终没歇过,此考生比她还能拼、连吃喝都没沾,但他精神和体力都到了极限,再无法把控精准分距,更别说半分距。   黎明之前,最难的时候真正到来!   王葛也到极限了,她不是铁打的,在往休息区走,双脚拖拉着仿佛不知道错步,强睁着眼到水缸旁,舀一瓢冷水、闭上眼猛泼脸。   秋夜之寒,凉上加凉。   “哈……”困意顿时消得差不多了。   再来一瓢。   “呼。”她扔掉瓢赶紧往回走,嗯?又看到惊蛰匠师了,她先朝对方揖礼。   “快去吧。”他目送这个天赋小匠娘走远,想到宁、巴考官的赌,没当回事,笑笑。有什么可赌的?   如果不倚仗奖励,她敢参加这场比试么?呵,没有什么如果!   哪来的如果!   再好的奖励、再让旁人眼红,也全是王葛凭自己本事挣来的,既然挣到了,就属于她!天赋、奖励、年少、坚韧,加在一起,才是完整的王葛。   感谢本月给悟空投月票的所有书友,把我从月票榜百名后捞到百名前了,哈哈。特别感谢新盟主紫可心的打赏,也感谢百花晓月、沉香如屑、一个颖诶这些老友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332章 316 得郡首   破晓。   卯时,日出。   巡吏把所有火盆熄掉,太阳光接替了火光,比试即将结束。   王葛困劲儿已熬过去了,刚刚着手第四个大齿轮,先铲一侧端面,她每一锤、每一铲的动作,以及心神之专注,仍跟必须将其凿刻完似的郑重对待。   当然,肯定是制不完的。   接连三声鼓音,卯正四刻!郡竞逐赛结束。   姚考官提前站到制作区中央。当考官并不容易,他上了年纪,熬夜熬得眼中布满红血丝,声音尽量洪亮,令边角的考生可听清他的话:“下午未时贴榜,还想完成手中凿刻的,允许留在考场完成,不过计时鼓之后的所有凿刻,不计入比试成绩。提前讲明,本次郡考十名之后的惩罚为……在立春木匠肆制木齿轮,役期是三个月,期首是明日。”   立春排在二十四节气之首,以“立春”命名的匠肆,在所有郡署木匠肆里,规模最大。   考官的话意很明显,没信心冲进前十名的,赶紧收拾行囊吧。   不得不说,考初级匠师时“品德察举”一项太重要了,未完工的考生全选择留在原处制完手中齿轮。黄宗师脸上难得挤出笑纹,众心成诚,何愁匠业不兴!   考生们先各自把制好的齿轮搬到考官区,大齿轮很重,王葛力乏得厉害,学别人撂俩一起搬,憋得脸通红。惊蛰匠师和一名巡吏同时过来帮她,她不好意思笑笑,也就不客气了。   考场外,邹娘子等护卫看到十几个考生出来便中断了,再无考生,赶紧撵上一人追问,得知原委后安心等待不提。   且说诸考官,即将察验交上来的齿轮。这时候就得使用测量工具了,因为每人都信自己的目测本领,以工具为准才不会出现异议。   姚考官想起来一事,又气又笑道:“首场考核时,最先离场那名考生跟王葛匠师差不多年纪,你们知道她凿制的齿轮是什么样的么?”   宁考官:“哈哈,我见过,形状说方不方、说圆不圆,齿槽深浅不一,端面有凹有凸,谁摸扎谁手。察验匠吏当时就扔废料堆里了,没往东夷府拉。”   这时众匠吏把第一个考生制的四个大齿轮抬到测量案上了。   小齿轮的端面是否平整不必用工具量,目测足够了,大齿轮不行,得用墨斗和专门的测量案。因为普通的案面不能保证精准平直,阔度也不够。   测量案摆四个大齿轮仍有余地,端面测完后,测齿和槽。当量齿槽宽时,旁观的立春匠师冒出个念头,他曾见过惊蛰匠师用过一种新卡尺,木制的,将常用铜卡尺的功能细化了,尺身上端加了小爪,不是正好方便测齿槽宽么?   做到官署匠肆的主管者,均谨慎无比,立春匠师没吭声,打算私下跟对方说,仿制一把,自己用着方便就行。   王葛是接近巳正离开的东夷府,精神头尚好。   未正二刻贴出的成绩榜,仍旧是田勇夫来看的。不负辛苦,王葛之名最高。   “哈哈!第一,第一!”田勇夫畅快大笑,惹来不少羡慕声。   当然也有嫉恨:“这王葛匠师长得也太老相了。”   此言被近旁的匠师听到,立即驱赶:“哪来的恶人,滚滚滚!谁不知王匠师是小女娘!”   “王匠师给辽东带来了新犁和风箱,我们都感激得很,你故意坏她名声存的什么心?”   此人悻悻:“哼,新犁,哼,风箱。谁知道真是她想出来的,还是盗别人的?会稽郡离这几千里地,谎话怎么扯不行?”   田勇夫顺声寻人,一脚将对方踢个驴打滚。   “无耻竖夫!”他揪紧此人耳朵将其提起,揪得对方脸侧窜血、惨叫抡拳。   田勇夫另只手逮住对方毫无章法的右腕,反向狠扣。   这人脸都疼白了:“别别别,饶命,我不敢了,松松松、松点劲。”   “哼!”田勇夫一搡,斥道:“既无胆,就管好你的嘴。”   别看田勇夫外表粗莽,但他心细,揍这竖夫一顿确实能出气,但是会被传兵欺百姓,甚至给王葛惹麻烦。   远处有三男子一直瞧着榜这边的热闹。居中而立者姓布,左边的姓傅,右边那个姓齐。三人均不到二十年纪,是司州广平郡的初级木匠师,来辽东目的跟王葛一样。   布匠师:“雕凿齿轮比试在司州常有,边郡啊……呵,哪怕繁华如襄平城,机巧类的郡比也罕见。总共不到百人报名次场比,换成司州,绝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傅匠师笑着道:“踏入平州境后,咱们见过一条好官道吗?可见很少用到记里车。”   齐匠师:“就算有也记里不准。”   布匠师:“走吧,来都来了,看下榜。往后再有此模拟试,希望我三人荣登榜上。”他再傲,也不会傻到当众把话说满,但心底是自信的,往后在机巧类的郡比试里遇到王葛的话,他必会一次次踩在她头上为首!   申时。   王葛补足觉了,得知好消息后,心真正放下。这回前十的成绩仍细分,她的尺寸标准第一,齿轮数量跟许多考生并列第二,综合后被评为首名。原先首场的第一名排在她后头,成了第二名。   “六十八场。”她呢喃着余下的首名次数。   邹娘子宽慰道:“我问过王书佐了,瞄准器改良单算一桩功劳,最少也得抵一次郡首名吧。”   王葛心喜不已:“若是火器抵两次,瞄准器抵一次,就只差六十五了。”   “我觉得火器能抵三次。”   “好吧,六十四。”   王葛想做的事太多了,说笑也只敢三言两语。木制城池模盘才进行一点儿,改良卡尺更是漫长路。   大晋的“度”承继汉时标准,只有“引、丈、尺、寸、分”这五度。她目前能画出标准二分之一分距了,距离十分之一分距还早呢,越往后,画线段越困难。   多想无用,先把箭竹管钻完吧。   “劳阿姊跟诸护卫说一下,帮我个忙,看谁家墙上、或邻里的屋外头结了硝霜,都帮我刮下来,尽量少刮到土,收集要小心,别让硝霜遇火星。”   “好。”   “阿姊另有活,帮我买个大鸡笼,再买些半死不活的鸡,鸭也行。”   邹娘子看着两筐竹管,预感到什么大机密一般,激动又不得不谨慎压低了声问:“为啥买半死不活的鸡鸭?”   “价贱啊。” 第333章 317 爆竹试验   “为啥买半死不活的?”这是段勇夫问的。   “价贱。”邹娘子原话回他。她左思右想,觉得这活比刮硝霜费劲,农家养禽都往壮里养,谁往死里养啊?正好,段勇夫遇袭时受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干不了别的,先帮她在街市转转吧。   反正阿葛说了,不急在这两天,买太早了耗食。   九月初八,火箭与瞄准器改良的奖励下来了,如王葛预料,这个时代有高人,看出“双觇孔”跟“望山”的原理区别来了。此瞄准方式暂被东夷府命名为“三直一线”。   火箭的初版给过王葛奖励了,是缴谍战中的两点功勋值,所以只有改良才能兑换成首名奖励。她改了两种,都太粗糙,每种可抵一次郡首名。   三直一线抵一次州首名!   至此,王葛提前完成中匠师晋级大匠师的最难关卡!送走职吏后,她跟邹娘子说了声,独自进屋,坐下。   屋中的暗,令她瘦薄的脊梁更显挺直,从她会走路,坐与走,她的腰背都直,似她两世倔强。   猛然间,所有艰苦积攒的难过涌上双眼,日子这么苦,这么得苦,她怎能没有委屈、没有对命运的抱怨?不知匠师令前,她甚至预感会被艰辛压垮,会早亡!   她阖起目,捂住脸,先是轻轻啜泣,而后肩头抖起来,抽噎,愈抖越疾。   王南行,你看,我替你活下来了。   前世的你没有白打拼,今世的我也没有白白坚持。   来边郡的选择更没有错。   大父,大母,阿父,二叔,我离中匠师越来越近,我先一步完成考大匠师最难的三次州考首名了。我会想办法告知你们的,此喜悦,该同享。   阿荇,我出发时没跟你告别,我知道你不会怨阿姊,因为你会明白,今后我们的离别不止这次。你愿我化鹏飞翔,我愿你积累学识为海,海可映天纳渊。   阿蓬,阿艾,我会让你们有机会读书的,哪怕你们不愿读,但读不读的选择权,阿姊会给你们挣到。   唯有阿母,阿母啊……   王葛放下手,泪水覆盖眼睫、流淌,覆盖又流淌。阿母啊,我乍到这个时代,既对陌生环境恐慌、又对穿越这件事害怕的时候,你那么聪慧,怎能察觉不出我非正常婴孩呢?因为你数次长时间凝视我,又将我揽紧,自言自语:“管他呢,反正是我的孩子。”   所以阿母,你撒手人寰,我怎能让你真正的孩儿虎头夭折。   “你们放心吧。”王葛重拾坚毅,“我会更争气,这个家会更好!”   下午,王葛正式开始火药配比试验。   准备工作全部做好:刻字竹简,钻好孔的两种箭竹秆(长度分别是两寸和三寸),硫磺(又让刘清买了一些),硝霜(已尽量把杂土去除),木炭粉,泥(里面和了木屑粉,最后封管用),引线,点火杆。   王葛不知道前世鞭炮的引线怎么制,便把火寸条削的跟粗针一样,代替引线,肯定能行。   由于专娘子、南娘子均两三天回次吏舍,缺人手,王葛便把刘郎君叫进院帮忙,由刘清负责记录。不管爆竹能否爆裂,每根里面填充了多少硫磺、硝和木炭,都得写明,如果炸开了,还得记下炸裂程度。   刘清刚要开口,邹娘子抢先说道:“我是阿姊,谁都别跟我争,由我来填管。”说完,她瞪王葛一眼,一把揪掉王葛戴好的手套。   其实到现在,邹娘子都不清楚王葛究竟要干什么?   她想过问对方的,如果又是一种新的火器,何不告知兵曹或功曹,由两曹出人手、出材料试器多好?可是一转念,算了,王葛必有自己的顾虑。再者,兵曹连炸两次,上下正焦头烂额。   邹娘子没想到,王葛接下来的话解释了疑惑。   “好吧,我不跟阿姊争。现在试的叫火药爆竹,爆竹咱们都知,达不到伤人威力前,不能当成火器、兵械,所以暂不必麻烦官署。待有威力后肯定要报上去的。”   王葛指一下装有硫磺等粉末的盒子:“那为何叫火药呢?因为硫磺和硝都是药,为了刘郎君记录方便,暂取此名。现在开始,先试两寸的竹管,第一根,硫磺、硝、炭各取一。一分量,就是我制的木匙舀平的量。阿姊你别动,由我取,不然我心里没数,你只管填管。”   刘清伏案书写。   用人不疑,王葛不管刘清这边。事先已用土试过两寸管内可填的总量,共三把木匙,分别舀出三种粉,搁在裁好的纸上。这时候别管浪费不浪费,一张裁纸只使一次,因为重复用,粉每次都有残余,误差更大。   晃动纸,令粉末融合后,由邹娘子卷成漏斗状,小心倒进竹管里,然后把引线插进一寸,填封泥塞紧,只要起到密封作用即可,不需太厚。   王葛早制好档板,爆竹制好了搁在板前方,板的后边是点火杆,吊杆形制,吊过去用火折子把引线点着。   引线上粘足了硫磺,瞬间就着了。   啪!   爆竹炸了。   动静不小,三人都随炸声一抖。   王葛:“嗯?”一次就试成功了,运气这么好么?不,应该是管孔小,封闭又好,三种燃烧物加在一起分量足导致的。   邹娘子心有余悸的看眼炸到档板处的碎竹,刚才还觉得王葛想得真仔细,隔个档板点爆竹,真是幸亏挡上了。   火药味夹着糊的竹味散开,王葛近乎贪婪的吸一口,虽然不是前世的爆竹味,但也快接近了吧,真好闻啊。   刘清撂下笔,认真问:“这算失败还是成功?”   王葛赞道:“郎君聪明,炸开是成功。不过炸得威力太弱,我要调整药粉分量。”   别看刘清表面稳,实际上激动得直想握拳,他突然想通了,兵曹两次出事,应该是在初始理念上就跟王葛殊途。   王葛的目的,是炸!炸得越厉越好!   而兵曹目的是控制火焰,求一个“稳”字。   如果王葛能做到控制爆炸呢?如果她试出各种爆炸程度的数值,那不是更高层次的“稳”么?   “换三寸管,三种粉末跟刚才的分量相同。”   再炸。   院外,田勇夫又一哆嗦,跟另个护卫说:“我去巷头听听,试试动静能传多远?”   院内。“两寸管,三种粉末还是均等,分量均减半。”   “换三寸管……”   “两寸管,仍均等,分量再减半。”   “换三寸管。”   这次没有炸开,但是竹管被火力呲倒、顺着地面搓飞两步距离。   涉及火药配比的,都是瞎写,勿考究。   悟空再次感谢投我月票的各位友友。 第334章 318 各方心思   邹娘子立即拍下心口:“失败一次也好,让我缓缓,别小瞧炸声不大,不知为何很震耳呢。”   所以后世人们用放鞭炮的方式驱恶除秽呀。王葛笑笑,明白对方是宽慰她,不过她早做好失败准备,岂会在意。   王葛思索着说:“这证明少许硫磺、硝,加在同等分量的木炭中,达不到迅速燃烧,以致威力不足。不过爆竹刚才横行……若把地面换成水面,在水战时使用呢?如果能让火药爆竹在水中横窜到敌军船底……砰!再爆……不行,先得想法子让引线、竹筒都防水浸才行。还得能掌控横窜方向。这一步早呢,不说这些,咱们换管,继续。”   “等我一下。”刘清匆匆记录,他觉得随火药一次次试,王葛还会有更多设想,不随时记下来,过后忘记怎么办?谁敢说这些想法将来不可实现。   是得等等,邹娘子已经跟不上王葛的思路了。   刘清写好后,把语录放一边,不跟火药记录的竹简搁一起。   王葛:“现在开始取一匙硫磺,双匙硝,双匙木炭。装入两寸竹管。”   巷尽头,田勇夫正往回走,但听一声极脆的炸响,他肩颈控制不住的一缩,比刚才在院门口听的还脆裂。咋回事?咋离远了还更响了?   好在白天吏舍区几乎没人,才虑及此就有人出院门,他认识对方,是吏曹的何职吏。   “是田勇夫,你听到啥动静没?”   “职吏今日得沐?”   “是啊。”   砰……二人同时望过去,何职吏道:“就是这动静,像王匠师住的那片呢?”   “昂,这声比之前都响。”   对方越答非所问,何职吏越觉得自己猜对了。“那个,田勇夫,你还不知吧,王匠师初来襄平,就是我给她换的常住身份。”   “知道,我知道。”这活不就归你么?你想推脱还不行呢。   “所以我可不是外人呀,王匠师是不是又制什么新兵械?”   砰、啾……很明显有异物飞上天,砰!在极高处炸裂。   二人目瞪口呆仰头,再落回视线相觑。田勇夫结巴道:“这、这、可不兴乱传话啊,我先不跟你说了。”   他快速往回奔,边念叨:“神农炎帝哎,这咋还炸上天哩。”   何职吏退回院子,掩门嘟囔:“是,可不兴乱传,唉,就不该问。”事后证明他恼对了,就因多了句嘴,不但被主簿亲训狠批,还签了密契。可实际上呢,他知道的情况都不如密契上写的多。   爆竹为何上天?是王葛突发奇想,忆起前世的“二踢脚”来了,既有现成材料,何不试试?于是把二寸管封闭的那端挖开,在封泥中稍加几滴水,和湿,将三寸管塞好火药后,倒过来用湿封泥跟二寸管连在一起。   二寸管也是倒着放置的,引线往地面一插就行。   点火。   没想到一试即成,二寸管轰的气流将三寸管顶上天,飞的过程中,三寸管也炸。田勇夫敲响院门的时候,糊味早窜出墙了,连相邻的地方都能闻到。   巧合的是,段勇夫推着独轮车来了,实在买不到半死不活的禽,就买了半大的秃毛公鸡、公鸭,各一筐,它们在里头不停互挤、踩,叫唤一路了。   卸车的工夫,邹娘子提醒王葛:“刚才那声响,估摸别处也能看到。”   “无妨,烧寻常爆竹也有崩出火堆的呢。”反正到目前为止,她试的就是爆竹。   跟邹娘子关系再亲,有些话也不便说,毕竟对方是根深蒂固的古代思想,又是兵,自小接受的道理就是遵循命令。王葛不一样,吃小亏都惦记着报复,何况吃大亏呢。   从火箭改良只抵两次郡首名开始,她便吸取教训。   她又不是真正的十二岁小女娘,能没想过连续立功,没人眼红她、没人盯着她?火箭功劳被算成“改良”,凭什么?初版又不是别人制出来的!分明有人钻段娘子因病告归,钻功曹暂时无人做主的空子!   她让刘清再买硫磺,让众护卫四处寻硝霜,就是故意往外透风声。王书佐为何不跟往常似的,让邹娘子、或遣别的吏询问她要干什么了?证明王书佐不愿在此时出头,他在躲避别曹锋芒。   其实分功劳嘛,王葛理解,但那是手执型喷火兵械啊,竟然一种改良版本只抵一次郡首名,也太吝啬了吧。所以现阶段把火药爆竹交给兵曹,很可能一次郡首名的奖励都换不来。段娘子不在期间,万一吏曹再让她协助兵曹制火药怎么办?到时啥功劳都无,还会耽误自己的活。   最关键一点,她知道火药威力能到达什么地步,此时代的官吏可不知道,别费个一年半载的,兵曹只制出大号鞭炮就满足了,到时她能安心离开辽东么?   一个时辰后。   兵曹。   打探消息的兵丁回来了,明拓放下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的兵书,佯装也不是很在意的问:“怎样?异响是从王葛匠师吏舍那发出的么?”   “回官长!应该是!”   怎么跟书佐孙盛一个毛病,那么大嗓门干啥。   察觉兵曹史不满,兵丁如实道:“王匠师那有护卫,不让我进,也不回我问的话。不过我闻了,那条巷内有糊味,属王匠师院门口的糊味浓。”   “嗯,糊味……硫磺的味?”   “回官长!我闻不出来!”   废物啊!平时饼上少一粒胡麻,你都能跟庖厨较半天劲,这时候闻不出来了。明拓烦闷挥手,兵丁行礼退出后,他坐不住了,在屋里踱到门口,又踱回书案。“会是什么呢?再次改良火箭?带响声有何作用?一定有大用!”   有了,王恬跟王葛、还有那个叫刘清的勇夫是同乡,不如让王恬打探打探。此事要悄悄办,最好别让功曹知道,他可不是怕段娘子啊,女娘嘛,心思都窄,别等她告假回来,误会他抢功劳就不好了。   吏曹。   半时辰前,一散吏向主记室掾刘述报了一情况,王葛居住的吏舍位置有火物飞天而炸,这名散吏装着过路,果然闻到窄巷内有很浓的火气味。   刘述立即把此事转述于主簿周颐,并郑重言道:“兵曹近来连续出事,虽说东夷府还未下处罚,但硫磺、硝这类的利燃物,咱们是不是该主动增、改约束条令,更严格管控呢?王葛是立了不少功,但不能因此坏法乱纪,滥用硝类利燃物啊!” 第335章 请假   五一探亲,断更一天。 第336章 319 增加巧绝比试   周颐锁着眉头道:“她是兵匠师,还有司隶徒兵的身份,时至今日,谁愿因这等可大可小的事与她生隙?”   这话也太应付了事,刘述紧跟着问:“可是放任的话,别的匠师仿效她行事怎么办?”   “兵匠师才几个?再者,只要及得上王葛立的功,郡署许其仿效。”周颐咬重“兵匠师”三字。   刘述憋了一肚子火出来,周狐狸什么意思?正气凛然的,显得他成了恶人、针对王葛似的!荀太守在防戍重地,近期难回襄平,这期间作为后方,不得以稳为重么?王葛的确天赋匠才,但是太能折腾了,每制出一种新器,底下的吏都得忙断气、跑断腿,他才不信周狐狸听不到众吏的抱怨。   最严重当属兵曹出的两次事,死了那么多人!虽说多数是前段日子逮住的假道士,但那些假道士只私卖硝石,非死罪啊,可倒好,扣在兵曹没几天就尸骨无存。   王葛吏舍内外也有不少护卫呢,再出人命怎么办?他也是为王葛安危和前途着想啊!   功曹。   贼曹中史荀序兴冲冲来到王彪之的廨舍,没坐稳便急着说:“叔虎,听说没,司州一些自诩洒脱之士,刚兴起科头傅粉歪风就全被官家逮去服田役了,尤其都城、弘农、河东三地,谁说情都不行。哈哈,我还听说有个外地少年,天生面白,刚进司州境,被十来乡兵围堵!那伙兵莽,全指望擒下他立功呢,少年咋解释都不行,哈哈,后来怎样你知道么?你都想不到!”   “嗯。被谁救了?”   “你这人半点趣意都无。”荀序讲出答案:“司隶从事史司马道继的小女娘。听说自这件事后,抓捕施粉儿郎的政令撤消了。”   “贼曹不清闲,休玄难得来,说吧,你还听说什么了?”   荀序视线在墨迹半干的公文上略停,知道对方确在忙碌,于是直言:“先前王葛以司隶徒兵身份把司马韬扣在地牢里,我听说此勇夫擅审谍贼,估计别人也知道,找到了五官掾,不知单纯讨好皇室,或以此卖好校尉将军,再或者……”   “针对王葛。”   “这可是你说的。如果趁着段功曹史不在时,真让司马韬出来了,王葛还能把对方再逮一回么?”   逮一回尚可,逮两次过。   襄平城重用王葛,明知司马韬非叛逆,不得不暂扣他,上至东夷府,下至郡署书佐级别的吏,均能看透这桩交锋。司马韬的家书到时,就是他出牢狱时。   现在将其释放,那放了就是放了。   王彪之起身,向荀序郑重一揖:“我代王匠师谢休玄。”   “我跟你一样,爱惜王匠师之才。”荀序回礼。   王彪之送对方出门后,鼻息间一叹。段功曹史才离开几天,各曹心思就摆上明面了。王葛是匠才,来边郡,争得就是这两年要紧的光阴,若被搅进一滩滩浑水,整天明争暗斗,她的天赋与壮志皆会拖垮、埋没。   他坐回书案,将刚才的公文搁到案角,自椟中取出新的楮皮纸,由着此刻心绪书写:斫削柱梁,谓之木匠,凿斧营造,从匚从斤。执规矩,度方圆,心中藏神巧,裁木赢天然。巧绝为智,天工为慧,应乘势并进,怎可分割……   一纸奏记,改变了平州匠人的比赛格局。自孟冬月,先从襄平县开始,逐步增多巧绝技能的郡级、州级比试,几年时间里终与天工技能并行,吸引更多匠人来往。无数巧绝匠人的呕心之作,源源不断输往异族,换取财资,为北伐大业、为中国之民族文化融合再添臂力。   后话暂且不提。   段勇夫送鸡鸭过来,手中忙,嘴也不闲着,说起刚才在市亭听到的一场郡比试:改良水碓。   王葛心中一动,前世王南行上山游乡,倒是见过舂米水碓,可惜没见过水磨。当时她特意查过水碓的数据,最早文字记载出现于汉代桓谭所著的《新论》,后来杜预改良此械,作“连机碓”,以水轮驱动四个碓头工作,也叫“四连碓”。   杜预同时发明了“水转连磨”,直到南北朝时期,祖冲之将水碓和水磨结合,发明了“水碓磨”。   王葛仅记住这些资料,怪自己前世学习知识太浮躁了,凡事知其然便沾沾自喜,根本不知其所以然。   那她报名这场郡比试么?当然报名,输了又不受罚,刚才犹豫的是时间问题。她得再分出部分精力制改良水碓模器,总不能揣着滥竽充数的念头比赛啊,既然比,就得提前准备,认真对待。   根据段勇夫所说,这次郡比仍分为首场和次场,均是制模器,毕竟每个水碓都会耗不少木料,制作周期也久。准匠师等级也可参加,所以人数肯定众多,首场的日期定于九月十五。   报名地点和比试地点都有若干个,离郡署最近的报名点是县署,比试点是县郊南宕渠。王葛身份特殊,报名不必亲自去,段勇夫拿她竹牌去县署登记即可。   翌日黄昏,火药爆竹配比试验结束。   田勇夫和护卫们按王葛要求,拉来一车粘土、碎石子。天黑下来后,专娘子和南娘子回吏舍了,二人负责把石子敲得更碎,然后在院里挖大土坑。王葛和邹娘子制泥球。   泥球分两种,一种只用泥,另种混杂了锋利的碎石片。   咯咯咯咯……嘎嘎嘎……鸡鸭被分成四个笼子,叫唤的满庭院热闹无比。   邹娘子心软了,问:“真拿它们试啊?”   王葛可惜道:“别看数量多,到时被火药轰,可能剔不出多少好肉来。”   邹娘子一怔:“昂,是。”   “噗,哈哈。”专娘子、南娘子被逗笑。   九月初十,火药试验进行第二步骤。   早上王恬跟着刘清一同来的,后者不怕落王恬面子,直言对方厚脸皮,根本撵不走。   王葛赶紧说:“无妨的,王郎君不是外人。”   她能猜出原因,知道刘清也能猜出。王恬在兵曹练习铁链枷锤,每十天一比武,如此紧要的时候怎会有空闲来她这?且他从进院就撅着嘴,明显不情不愿,定是被官长命令来的。   叔虎:王彪之的字。唐代着的《晋书》中,因避“李虎”讳而作“叔武”。荀序,根据《搜神后记》中查到的字是“休玄”。   科头:指不戴冠帽。   奏记:下级官员向上级言事的一种公文。   楮皮纸:2008年,楮皮纸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斫(zhuó)削柱梁:斫,用刀斧砍的意思。   从匚(fāng)从斤:“匠”字说文解字,从匚从斤。“匚”的意思是受物之器;“斤”的本义是指曲柄类别的木工工具,合在一起为“匠”。因为匠的本义就是指木工。   水碓:碓音duì。水力舂米的器械。 第337章 320 火雷试验   多想无用,王葛接着道:“这就开始吧。我手中的竹简,记录的是火药爆竹威力最强的五种配比。上午任务是,加重每种的分量,观察威力能增多少后,择出最强。下午任务是,在其分量上把硫磺、硝和木炭做稍许增减,再挑出强中更强者。所以得辛苦刘郎君仔细记录。”   刘清抱拳回礼。   王葛继续:“包容火药的外物不再用竹管,改为泥球,泥球分为两种,今天只使用泥制的。王郎君轻拿轻放,可以帮着察验一下泥球有无裂缝,出现裂纹绝不能用。”别闲着熊孩子,闲着易找事。   果然,王恬渐有兴致,检查了两个后,问:“还和打司马冲时那样灌粪吗?”   邹娘子、刘清装听不见。   王葛摇下头,回得挺认真:“今天不行,炸在我院里没法收拾。”   装不下去了,邹娘子打岔:“要不要把白容牵走?”   “不用,让它适应。”王葛站到昨晚挖好的方坑边,讲回正题:“此坑四尺长、宽,三尺余深,里面一只鸡、一只鸭。坑边立档板,点火仍用吊杆,吊杆有改良,可四周旋转。”   改良方式极为粗糙,就是把支柱分为上下两截,上尾、下首绑草绳,另凿出两块“匚”形木料,扣在一起比支柱宽很多,能容下鼓囊的草绳,再在木料的顶和底抠出比支柱略粗的孔眼(孔宽不能大过草绳的粗度)。扣在草绳外头后,用麻绳缚紧木料,这样便可随意旋转,有草绳阻挡,支柱从俩“匚”形木料里掉不出来。   吊杆的短臂尽头坠有网兜。王葛说道:“填好火药后,先把泥球放在绳网里,悬吊入坑。”   刘清问:“引线也改良了么?”他注意到引线不是火寸条了。   “对。我仿效制火绒法,把硝霜洒在纸上,拧纸成引线,外面缠了细线,保证纸卷硬挺、不会散开。昨晚试过二十次,这种引线比火寸条燃烧慢,而且保留点火杆,算是双重保障吧。”   点火杆就横在屋墙根,邹娘子拿过来。   刘清拉着王恬一起坐到书案后,让对方研磨,可不能再检查泥球了,已经查碎俩了。   王葛:“为确保安全,火药球进坑里后,诸位都不能过档板。刚才忘记说了,木匙也有改动,大匙抵原先的小匙十次量,中匙抵五次。”   墨没磨好,刘清先用刀在竹简上刻下“匙”的变化。   一切就绪。   “第一次取火药,工具为大匙、中匙。硫磺五大匙;硝三大匙、一中匙;木炭一大匙、一中匙。合而为十,这个『十总量』,就是填满泥球的量,我提前用干土试过。”   刘清记性好,等王葛说完速记。   王恬哪是能坐住的人,蹲到了邹娘子跟前看她填药,再看墙根下的一个个陶罐,明白了。怪不得泥球那么厚,原来葛阿姊缺硫磺和硝,罐里最多的木炭粉。   这时邹娘子封好泥球,放到绳网上,点燃引线,旋转吊杆到土坑上方,抬杆,令冒着火苗的泥球沉入坑底。   坑里,一直扑腾的鸡鸭迅速安静。   同时,王葛、邹娘子、刘清捂耳朵。   王恬眼珠一转,捂耳朵。   轰……碎土崩溅!   爆炸声里似乎夹了声尖厉的“啊嘎”音,听不出是鸡惨叫还是鸭子发出来的。   西南角的草棚下,白容吓成了驴,焦躁得扯缰转圈,想挣脱马桩。   更浓烈的硫磺气、土腥、还有糊味占据整个庭院。   院外,段勇夫装着挠头掩饰惊慌,问田勇夫:“这就是你说的火药爆竹?”   田勇夫:“昂。你守这,我走远些听听动静。”晾晾汗,吓他一跳,也太响了。   “这是爆竹?”段勇夫自言自语,真想进院瞅,长长见识。   院里,四人全站在坑边,坑的外形已经不是四方了,坑底炸出一大片凹陷。秃毛鸡和秃毛鸭本来就难看,死相更丑,简直千疮百孔,且被碎土埋掉一半。   王恬说话快结巴了:“好像雷炸下来啊。葛阿姊,阿姊,这是新火器?叫什么?”   “没起名,不过王郎君说得好,炸声如雷,便暂且称它『火雷』,诸位觉得怎样?”   刘清先赞声“妙”,然后句句铿锵:“契文之『雷』,寓意其似雄雄战车征于天际,其音可无限宏广、可碾世间秽恶。雷响之际,与此器一样,必伴随光电。还有!伐四夷蛮虏,需雷鼓大震,不正应了北伐势不可挡么?好名字!仿佛天生该称它为『火雷』!”   念书多就是能说。邹娘子点头:“嗯!”   “火雷,火雷……”王恬重复两次后,双手点着自己胸膛,朝每个人邀功:“这名字是我起的,嘻嘻,我起的火雷。”   王葛被他愉悦感染,笑弯了眼:“对,待火雷大成,必有王郎君的功劳。趁热打铁,咱们试第二种。我修整吊杆,王郎君帮我再抓一只鸡、一只鸭过来。”别人不用管,一定得让王恬有活干。   刘清跳进坑,把两只死禽扔出来,问:“炸的坑不小,填上么?”   王葛:“得填上。”   邹娘子拿来工具,和刘清一起忙。   绳网和吊杆一截都炸毁了,不过王葛早有预备,利索得替换新的杆臂和绳网。   重新就绪后,她念出第二次的配比:“硫磺六大匙;硝一大匙、一中匙;木炭二大匙、一中匙。”   第三次配比:硫磺六大匙;硝二大匙;木炭二大匙。   第四次配比:硫磺七大匙;硝二大匙;木炭一大匙。   第五次配比:硫磺七大匙、一中匙;硝一大匙;木炭一大匙、一中匙。   话分两处。   试火药爆竹时都有人听到,何况更剧烈的火雷呢,尤其第五炸,比前四声轰响倍余。   各曹很快收到消息。   明拓在廨舍急得打转,前些天库舍出事,他头一个逃不掉罚,此时若有功劳抵上,说不定能保住兵曹史职位。   “阿恬啊,”他摇下头,不满意,对着面前的空荡荡一遍遍练习:“贤侄,打听出来了么?打听得怎样?是火器吧?贤侄,我和你阿父交情不浅哪!咳,阿恬哪……”   此刻明拓哪想得到,他将成为历史上第一个鞭炮扔到粪坑里的受害者。 第338章 321 正道   各曹都有庖厨区,午初就能领昼食。功曹的庖厨庭院最阔,院内既铺陈筵席,也有数个食案。   荀序撕碎麦饼,蘸着咸豆汤说道:“莫嫌饭不好,知道现在有人在乱传啥么?说要打仗了,很快涨粮租、连草料也涨,还有盐,于是有百姓恐慌,每日只敢食两顿,为预备寒冬囤谷粮。别说,汤真咸,我再拿个饼去。”   案对面,王彪之微抬下眼皮:谁嫌饭不好了?再说你不去自己贼曹吃,跑功曹来,还夺过膳吏的勺可着釜底舀这么多咸豆,能不咸么?   荀序回来,往前倾着身体,压低声音:“听说了么,从东莱郡来了几海船的匠工,这时间可比往年提前啊。”   “嗯。”   “你知道?”   王彪之吃完了,用手巾轻拭嘴、短须后,讲道:“东夷府要置州级匠肆了。木匠肆七所,分别以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命名;铁匠肆五所,分别以宫、商、角、征、羽命名。”   荀序撇下嘴:“厉害。魁杓,五音,哈哈,仅这些名就压在郡署匠肆上头。”   郡署木匠肆目前只有十六所,以二十四节气顺延命名。郡署铁匠肆目前十所,以十二律吕顺延命名。   “应当的。”王彪之是坦荡人,这话非装模作样,而是心底认同。州治就该强于郡治。   “司马韬的事有主意了?”   “嗯。他审出四谍贼,可兑四点功勋值,应得的功劳,我跟五官掾说了,全给他。”   荀序吃惊,满脸写着:这就是你的主意?   二人近旁没人,王彪之不慌不忙讲道:“司马韬总共审了五个人,有一人是冤枉的。此人颇具游说之能,出狱后向大族封氏荐司马韬之才,封氏找到五官掾,询问可否用金赎人。情况便是如此,当天消息就散开了,你常在酒肆、食肆巡查,听见此事还不容易?”   荀序食饼无味,越寻思眉头愈紧。“有无可能……从那名罪徒出狱,到向封氏游说,都在司马韬算计内?”   “有可能。”   王彪之派人访查地牢,查到的线索有:司马韬通过跟狱卒闲聊,知晓了近期官吏繁忙,抱怨四起,抱怨的源头除了仲秋月的案比造册外,还跟新犁、风箱、改良农药喷洒车的推行有关;狱吏说两次炸雷声是兵曹位置出的事,此后,经司马韬诱导,狱卒吹嘘本性更厉,凡听到的传言不管真假都讲,传言里有“见过兵曹史来往廨舍”,以及“听说功曹史告归”等等。   总有聪明人能在一堆混乱的线头里,把主线捋直。所以最厉害的游说者,是司马韬,即便那人洗清罪名离开牢狱,依旧被掌控。   可惜王彪之的揣测,同样是根据下属查到的线索一层层梳理出,最多等功曹史回来,告诫五官掾约束狱卒少妄言。至于司马韬,有何错?   荀序郁闷不已,整件事里,自己成了传话棋子。“尽是些摆不上明面的手段!就这么把功勋值给这等小人?”   “走吧,边走边说。”二人进入廊庑,阳光晒过右侧矮树,投射光影在他们身上,随着走动,明与暗不停得变幻。“他是不是小人,我们说了不算。但功勋值是他凭自己能力挣的,该给他。试想,若我今日凭一己喜好扣他的功勋,将来便会扣别人的,说不定哪朝扣了你荀休玄的,呵呵。”   “叔虎!你,不是这种人。”   “我希望休玄也不忘初心。为官为吏,就是得严苛律己,一步都不要迈错。别人犯错,我等当以正道制止,令邪道无所遁形,而不是以恶治恶,助奸佞趟出一条更宽的邪道。”   未时。   王葛几人把上午倒空的陶罐用马毛刷又刷出些残余硫磺,硝用掉的分量少,主要是硫磺太缺,下午的试验还能凑合,明天的肯定不够。   “按原计划来。”王葛下了决定。材料可以慢慢置,试验步骤绝不能省略马虎。“上午最强的火雷,很明显是第五次的火药配比。我在这种配比上下略作调整,不再使用中匙,中匙改为小匙。”   她先用大匙舀七次硫磺,倒在光洁的纸上,再舀一满匙硝。“原本还需一中匙硫磺,也就是五小匙,现在加一小匙;硝不变。炭原本需一大匙、一中匙,我不改它的分量,改为稍大些的木炭。”   不使用磨成粉的炭。   三种都放在纸上后,把纸的四角兜起,轻轻绕动,令硫磺粉和硝霜充分附着木炭。她解释此举:“我想看成形的木炭会不会比炭粉更助燃。邹阿姊,呆会往泥球里放,纸一起放进去,这样更能减少药粉损耗。”说完继续晃纸。   邹娘子自知干活不如王葛仔细,没抢着干。   王恬见每人脸上都一层黄灰,尤其王葛更憔悴。少年心里很不是滋味,撅着嘴过来王葛跟前,如实说:“是兵曹史让我来的,他想让我打探消息,看你又制什么新火器。他想抢你的功劳……抵罪,哼,当我……不明白呢。”   邹娘子连咳两声都没挡着王恬说完。   晃得差不多了,王葛把纸包递给邹娘子,宽慰王恬:“没有抢功一说。你能看出来我这里缺硫磺和硝,正愁怎么托人跟兵曹史提要求呢,幸好你来了。而且试第二种泥球得换宽阔地方,还得劳你问官长,能不能提供一处试器场?”   邹娘子“专心致志”封泥球,心虚得紧。阿葛肯定知道她把火药爆竹和火雷的事,托田勇夫告知王书佐了。不然以功曹对阿葛的照拂,不可能先让兵曹见识火雷。   王恬顿时畅快:“事不宜迟,我在这帮不上啥,不如现在回兵曹讨硫磺,对,还要讨试练场!可是,嘻嘻,我空手去……”   “不能空手。”王葛按现在的火药配比装好一竹管,这竹管可不是先前的那种,长有五寸。她安引线、填封泥,嘱咐:“跟点火雷的法子一样。爆竹威力再小也不能拿在手中放,路上千万避开火星。”   刘清送王恬出院门,不放心道:“别拿着去别处玩,直接去兵曹。”   “我办事阿兄放心。”王恬笑容洋溢。   “等等!”王葛想起前世屡屡发生的新闻,追出来,添一句:“切记别把它往茅坑扔。”   天枢、天璇等:北斗七星。北斗七星的运转,便是二十四节气变化的依据。   宫商角(jué)征(zhǐ)羽:乐律五声。 第339章 322 机械大匠   你为啥这么想?   顷刻间,王恬、刘清全狐疑看她,但凡正常人,谁把爆竹往茅坑里扔啊?   王葛神情更肃,话锋也转:“除非兵曹史不让你展示爆竹威力,而是拆爆竹分析火药配方。”   二人恍然!到了兵曹后,易寻到的掩盖火药配比最容易的东西,就是粪溺!   王恬重重点头:“葛阿姊放心,我不会把爆竹交给他的。”交出去还能上手夺么?火雷制作并没高深玄机,分析出配方仅有硫磺、硝和木炭三种后,剩下的就是多试多炸就行了,引线制作也同样。   再者,兵曹有那么多材料,硫磺与硝的纯净肯定比王葛这里的强多了,官长又急于立功,到时难说会不会厚颜无耻试出更厉害的火雷邀功。那王葛的辛苦算什么?   王恬一路胡思乱想:如果段功曹史没告归就好了,一定能震慑坏人心思的;又或者大伙都没来边郡,此时在会稽郡就好了,阿父虽然老烦弃他,但行事很公正,定不会欺负王葛无权无势,该谁的功劳就是谁的;唉,桓阿兄在哪啊?往常有任何事,他根本不用想,桓阿兄全能考虑周全。   少年毕竟年纪小,想到阿父后就剎不住了,愈想念家,怕撞见人丢脸,赶紧抹抹眼泪。哎呀,把引线攥湿了,应该不要紧。   行至一廊,对面过来个小吏,看吏衣是县署的,跟王恬错肩时,对方叫住他打听:“小郎从吏舍过来的吧,听到跟炸雷似的动静没?”   “你听到了?”   “是啊。”   “听到了干嘛问我?”   “无礼。”   王恬当没听见,暗暗嘀咕,怎么县署也有人探听葛阿姊制新器?念头仅一过,不再在意。   王葛是后天才从邹娘子这得知兵曹史被炸了一身粪的。王恬离开没再回来,看样子是讨不来硫磺了,事情原委到底如何,王书佐告诫邹娘子莫揣测,并令邹娘子转告她,安心准备改良水碓的郡比试,等考试结束,硫磺问题、试练场地均会解决。   邹娘子除了捎来王书佐给的连机碓模图,还带来更振奋的消息,就是在齿轮、水碓比试后,还会有机械改良的比试。年底前,两位宗匠师将从各场比试的首名里选出一人,冠以平州“机械大匠”称号。州级考试也是此种模式,称号为“机械巨匠”。   不论大匠、巨匠,各州均只选这一回。也就是说,错过今年的评选,往后不会再有相同称号了。王葛庆幸自己参加了齿轮比试,不然少一场资历该多懊恼!   机械大匠,奖励功勋值五点。   邹娘子遗憾道:“可惜平州仅有五郡,书佐说了,功勋值数是按郡数给的,这件事上,哪处边境也无特殊优待。还有,你托我问家书的事,书佐应了,但是一般的家书邮期很久,他托人也是一样,加上路途远,寒冬又近,遇到雨雪之灾更会延长。”   所以呢?王葛静待。   “若你成为机械大匠,倒是送家书的好时机。王书佐说,各地择出人选后,公文会急送都城,那时便可托亭驿多捎一封信。书佐的兄长在都城任职黄门郎,信至都城后,由王郎官遣人把书信送至踱衣县,路上会省许多时间。”   王葛明白了,提前送信,未必能早到,说不定还因雨雪灾情辗转遗失。跟紧急公文一同送必然妥当!“我听书佐的,劳阿姊先代我转达谢意,水碓比试我会全力以赴,不负他期望。”她郑重一揖。   今天是九月十二,距离比赛时间只隔两天了。   王葛不是好高骛远之人,强制自己先不想机械大匠的事,拿到水碓考核的首名才是当务之急。如果此次如愿,就完成三十四次首名了。   把书案抬到庭院,拿出椟中的张张模图。楮皮纸、韦诞墨,应该是王书佐亲自誊画的,令她再次感恩,珍惜不已。   图上的连机碓分别是二连碓和四连碓。   距离杜预发明此机械已经过去五十余年,从模图可知四连碓仍是替代人力的极限。   时间太紧,无法见到实物,幸而王葛早习惯古代的不便利了,每张模图映入眼帘,都立即在脑中勾勒出实物构造。   接下来就是定下考试的目标,得确定朝哪个方向改?步子不能跨太大,她有自知之明,没有祖冲之的本事,而且祖冲之也不可能在两天时间里琢磨出水碓磨。   换个思路,王书佐既给她四连碓模图,为何还给二连碓的?应是告诉她,要考虑水流条件,最好是一般的渠河也能使用。   排除了往水碓磨方向改良,那还有什么功能可利于农事或兵事呢?或者是跟农事沾边、跟兵事沾边也行。   王葛陷入沉思。   邹娘子为了庭院安静,用麻绳把院里的秃毛鸡、鸭的嘴全绑上了。然后她离书案两步远坐,把王葛新领的冬制吏衣拆开,吏衣里头的木棉太薄,取出来加兔毛,重新缝衣。   平州百姓养兔者极多,既能做兔肉酱,也可贮备皮毛御寒。   兔毛是弟妇送来的,自从经历谍贼一事,阿弟连惊带吓带愧,至今不愿出门。弟妇大度,不仅没计较,按往年时间来郡署送兔毛,还特意多送一份。   邹娘子想到这,不经意抬眼,发现王葛正在看她,立即问:“怎么了?”   王葛欣然道:“阿姊是我的福星,我想到怎么改良水碓了。”   “啊?就属你会夸人。”邹娘子没当真,但谁不愿听夸赞呢,再缝衣时,她嘴含笑,就没合拢过。   王葛说的是真的。刚才她左思右想,视线渐渐停在邹娘子的动作上,对方一会儿从左侧位置拈兔毛、一会儿够右边的针线筐,慢慢的,邹娘子身后位置被她想象出一个水轮。   顺着水轮的转动,一条传输带载着盛皮毛的筐、盛针线的筐运送到邹娘子跟前,她不必再倾拧身体、伸手臂去够了。   王葛又回到沉思中。   当然,传输材料之功能,不会用在哪个人缝衣时。能不能用于传输谷粮呢?每次谷粮脱壳后,用机械力传送至仓库。   抑或用于匠肆?流水线作业中传输零件?   何谓改良,改良的不正是理念么?求的不就是将道理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么?   韦诞:曹魏时期的书法家,制墨家。 第340章 323 才入门坎   王葛彻底想通,在她见识、能力都不足时,莫往复杂里思索,从以往的改良考核也能看出,考完以后官署并没有直接使用她的器械,后续还得中级以上的匠师将器械进一步完善。比如唧筒、火折子、以及最近的火箭。   她先把立式水轮、传输带在地上画出来,它们中间隔着一步空距。   水轮是水动力的第一步,传输带是她想达成的最终形制,或者说功能吧。   得想办法把二者连起来。   她在水轮的中心位置横向画出一条粗轴,轴方向跟轮截面垂直。轴构件在王书佐给的模图上画得很明白,立式水轮受水流冲力旋转,粗横轴则随水轮而动。   从这一步后,得斩断连机碓的思路了。   连机碓的原理是,横轴上每隔一截距离安装短木板,轴旋转,短木板自然也翻飞,以此拨动两侧舂米的碓杆末端,令碓起落。   水磨的原理同样,只不过将立式水轮改为卧式,躺卧于激流地段,轮中央的粗轴笔直朝上,跟顶端磨盘的上扇相连。   王葛一边琢磨,一边慢腾腾画出个大齿轮,齿轮套在横轴的另端,跟水轮遥相平行,乍看似一条轴穿了俩大轱辘。   先不管像不像,她用石片轻点两下齿轮位置,离传输带近了,再在传输带上下两条线的空处标个箭头,表示往哪个方向动。前世王南行一心学雕刻,根本不懂齿轮传动,所以只能用笨办法一步步推。雏形出来后,还要标模器的尺寸,想要达成的实物尺寸。   院门被敲响,邹娘子出去。   等王葛构思出大概后,邹娘子告诉她吏曹的刘职吏来过。   刘职吏才由小史提拔到此职位不久,掌管州郡级竞逐赛,原先负责这项事务的江郎君已经晋为吏曹直事干。江郎君能晋升,说起来多少沾了王葛的光,她当初申请灶具改良的比试,就是对方从数十个申请中,将她排在了最前。   所以说与人为善,也是为自己谋善。   刘职吏告知两件事。一是王葛的吏职归属还在惊蛰匠肆,九月的郡比试申请她未使用,莫浪费掉;再就是从本月下旬,东夷府要增加巧绝技能比试。   普通的场次增加哪会让吏曹特意遣人过来,刘郎君这种刚上任的职吏,必是遵循官长的命令行事。可见至少是辽东郡的匠师考核格局要改!   邹娘子朝天拜,欣慰不已:“娲皇眷顾啊,总算盼来了。阿葛,说实话,看你整天这么忙活,我是欢喜你有本事,但也担心,巧绝之技哪经得起这么搁置啊。”   “是。”王葛看看自己的手,猛然发现竟不太像她的手了。锤凿之间的众物缩影,跟大开大合的舟航柱梁,烙印到手掌的茧、纹理是不一样的,所以才有巧绝、天工的技能区分。只有到了某种境界,才能感知这点。   如果说文人的辉煌在笔墨里,武人的辉煌在战场中,那匠人的辉煌就在掌纹里。   邹娘子提醒:“刘职吏的意思,应是希望你这个月就申请巧绝考核。”   “我明白。”愉悦呈现王葛脸庞。她知晓邹娘子是真心担忧她,那么就接受对方好意提醒,比讲别的都能令其安心。实际上,王葛在发现手掌纹理变化后,匠心再次提升。她怎可能生疏小木器的雕刻呢,毕竟有前世二十余年的基础打底。而今,她开始融合天工技能了,隐约间,她明了官家增设兵匠师的含义,察觉自己终于踏进兵匠师的门坎。   下午,邹娘子把王葛的九月郡比试申请交到了吏曹,她回来后,王葛已经开始雕水碓模器。申正时,拿出近期未动的鬼工球,重新上手。从今天起,她调整功课,利用傍晚的一个时辰恢复套球凿刻,等这次郡考核结束再加一个时辰的练习。   天黑后王葛再吃晚食,饭后仍是盲练基本功,子初时刻躺下后,她把鬼工球抱于腹上,用自制的曲凿不停的探外球的孔眼。   一下、一下的轻探,用心力代替目力,感知外球、内球的各种距,直至顶不住困意。   辛苦会有回报的。   遥远的清河庄,接近子正时刻了,精舍庭院唯有王荇的舍屋亮着烛光。屋外,童仆筑筝裹着棉被倚墙瞌睡。   时而低缓、时而快昂的诵书声透出门窗。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夫子注……”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   “夫子注……”   因着案户比民,不论大学、小学,后天都要进行学考,然后有半个月的休归期。这次王荇有信心,一定能超过许询夺得小学的首名成绩。   袁夫子说过,他做的注释不能照着背熟就行,还得加入自己的理解。考试分笔试和辩论,每名学童都要用自己的理解与对手做辩论。强对强,弱对弱,王荇的对手是许询。   他缓解眼睛发涩的办法,就是闭目畅想,将自己代入篇章情景。三黜之时,他为柳下惠;狂者歌时,他为接舆;途遇丈人时,他为子路……   哎呀,差点睡着!旁边就是冷水盆,浸湿手巾擦脸,清醒了,一定要背完最后一篇。努力,王荇!案比造册后,他就七岁了,阿姊十三。人都说光阴似流水,若不珍惜,光阴会比流水还不可追。   不再走神,他反手捶下肩,累啊,怎能不累呢?可是他必须不怕累,得比阿姊还努力才行,不然怎能早些为家里挡风遮雨。   光阴的确从不驻足,但见半空云过月,晨光又破云,满轮秋月再皎明。   已是九月十四。   王葛提前来到考场地,南宕渠。顾名思义,此渠在襄平城南,水面开阔,凿渠之前已有大片田地,所以渠道绕田穿乡。黑暗里聆听湍急,好似千筝齐鸣,动中寻静,可闻水珠的蹦跳清脆。她斜背箧笥,就这样矗立岸边,让心随波逐流,好不快意。   后方五个火盆点起,因考场偏僻,吏曹又给她增了十名护卫,有几个白天就来了,占下好位置。明早卯时排队入场,此处离入场通道很近。   即便娘子们习惯襄平的匠人多,专娘子也不禁感叹:“这是捅了蚂蚁窝了?考生这么多,我都紧张。”   小史:小吏的一种。   直事干:“干”是吏的一种,职责是掌文书,有具体事务的叫“直事干”,地位在书佐之下。   晋朝时期,普通百姓计算岁数,有的是按每年案户比民时增长。兴许贵族不一样吧,我查不到再具体的数据了。 第341章 324 开考见刺杀!   王葛被逗笑。考生确实多,这也是大晋盛世的一种体现,毕竟繁荣需以稳定为基础。匠人愿意来边郡,就会带动商贾,为利来、得利退的商队可不仅仅局限于中原,久之,交市越立越多,大晋的文化才有机会向更远的蛮夷地宣扬,为货币经济的奠定打下基础。   往常王葛是不考虑这些的,但她已是吏了,觉悟当然得跟上来。   专娘子轻撞邹娘子手臂,低声问:“阿葛偷乐啥呢?”平时总跟小老妪似的,突然像小女娘了,很不习惯哩。   邹娘子嗔她一眼:“别多话。”小娘子就得有小娘子的样,难得娇俏态,多好啊。   说是卯时入场,不到寅正就排队了。王葛走正常通道,南娘子有巡吏身份,可负剑一起进考场。上次齿轮比试王葛就知道,特殊考生不罕见,离她们不远还有个特殊巡吏执双斧。   前后考生都有眼色,跟王葛保持距离。   进场顺利不必细说。   辰初,考试开始。   整场考核分上午场和下午场,除非被淘汰,中途不许离开。   上午场的大体规则为:午初时刻截止,可提前交图,但是不能提前进行下午的制模器比试。到了午初没画完图的淘汰。巡场过程中,如果一名考官与一名察验匠吏都判定某个考生画图差,便可将其淘汰。无故喧哗、斗殴的,淘汰。考生对于不公正的判定可申诉,无理申诉者,废初级匠师、准匠师等级。   今次的考核场地,官署不仅投入大量人力、材料,还安置了五里长水流地段的轻型脚踏翻车。翻车被人力驱动后,南宕渠的水会经新挖的水道并入不远处的支渠,尽量减少水浪费。当然,这得是下午场实际制模时了。   每五十步为一制作区,草灰划线,考生可自由选择水流段,然后就不能随意走动了,在自己选的制作区里领号牌和材料工具,直至考核结束。   王葛由南娘子护着一直朝东走,没办法,谁都知道既有翻车,那选择哪个制作区均是一样的,为了省出制图时间,都愿留在近的地方。   “铮”一声,铁光横起,刺杀来得毫无预兆!   南娘子来不及抽剑,用鞘格挡住的。   刺客是一异族匠娘,打斗动作太快,王葛凑巧捕捉到对方的武器,是一把细长小刀。怎么带进场的?   南娘子蜂腰上前、臂弯拧转,剑出鞘,与刺客近身缠峙。   在周围考生奔逃、惊骇大叫时,距离最近的王葛听到一声铁器捅肉的闷响。南娘子左手还有匕首,刺进那匠娘的上腹,拔、刺、拔、刺。   刺客的嘴巴疼得半张,始终冷静的南娘子绕向其背后,剑锋抹于对方颈部一勒。   此区域的两名巡吏上前,什么都没问,拖走尸体,竟然扔到视线可见的一辆柴车上就算了。   “呕……”有考生吐。   站在翻车边的察验匠吏高喊:“刚才哪个大声喧哗了?告诫一次,再有下次必驱逐。都别围着了,快选考区。”   南娘子身上沾有血,凑近王葛时,说不上腥还是锈味。“没吓着吧?”   “兵器乍碰时害怕,后来没怕。”王葛如实说。   “别影响考试。”   “不会。就选这个区!”王葛领材料筐,里面三样物,毡席、素牍、行囊笔。笔匣中配有刮刀,寻到刺客武器的来处了。真贼啊!   王葛强迫自己观察别的事,藉以忘却刚才的血腥一幕。她看到了不会用毛笔的考生可以领取木炭替代;看到踩翻车者穿的吏衣归属都亭,让她想起绰号为隼的老亭吏;还看到执双斧的那名特殊巡吏保护的考生,对方也选择了此制作区,见王葛望过来,回以和善微笑。   刚才染血的地皮被巡吏铲干净,巡吏把脏土筐也扔到载尸的车上。   好多了,王葛终于压下害怕和紧张,骨子里的倔强让她把毡席铺在刺客死的地方,面朝南宕渠,开始画图。   若考官现在巡场,就会发现别人先画水轮,而王葛是先画轴,更惊诧的是,她在轴上开始添水轮,两个、三个、五个。   跟轴平行,又画一轴。   南娘子眼观六路后,视线挪到木牍,挑下眉。阿葛在干嘛?天,这就画错了,开始刮?   唉,王葛也没办法呀,她不擅机械,昨日推翻前日的设想,如果不推翻,根本没必要来考,因为自己都觉得设计得繁琐,起不到改良作用。   幸而昨晚矗立岸边,滔滔水流将思维打开,她才有了新灵感。   谁说水碓必须固定在岸边?为什么不能在船上?如果在船上,就可以找到更多的激流,充分利用水力!   而且,水轮还可以做船行的驱动,代替楫棹。如果水流不急,棹夫可以踩动水轮上的档板,助水流共同驱船,甚至逆流而行。   水轮与水轮间,加短木板,拨动碓杆,使杆起落,捣物。这样的话,虽然每个碓都小,但数量多啊。   唯一要克服的就是船吃水的问题,不能因水轮而漏水,淹沉了船。但这是船匠师(不算她)该考虑的,她只是提供理念。   王葛不知道,她临时迸发的灵感,复原了一种叫“蒙冲小舰”的快船。按原有历史,此船是东晋末年八槽舰时期,名将王镇恶渭水之战,以少胜多使用的特殊“蒙冲”。   此蒙冲最早的记载在《宋书》王镇恶传里,文字为“镇恶所乘皆蒙冲小舰,行船者悉在舰内,羌见舰溯渭而进”等,关于这种船的其余记载虽也有,但怎么做到的“舰外不见有乘行船人”,又怎么做到逆渭水而进的,同样缺乏。   这场郡比试,可以算王葛匠技的分水岭了。她完全是凭自己的天马行空,勾勒了一幅幅可实现的船碓模图。这种船碓的最大意义,是改变船行的驱动,碓的功能在其次,跟明代出现的“夹以双轮如飞”的船碓不一样。   当王葛把船的外形加在模图上时,南娘子更胡涂了,不是改良碓么?怎么出来船了?   于是巡场的考官走过来时,南娘子搓碎步,不动声色挡在了考官前头。   考官挪。   南娘子后脑勺仿佛长眼,也挪。   “咳!”她和考官同时假咳。   考官是提醒对方让道。   南娘子是提醒王葛赶紧刮掉船的外形,快啊,不然会被淘汰啊。   交市:中原与异族在边境地设置的贸易区,魏晋以前称互市、关市。   晋朝的一里:300步为一里。   蒙冲:古代进攻型快船,船体狭长,用于突击。 第342章 325 第325双匠技   王葛听到动静回头,奇怪的瞧眼身后,没管。护卫是护卫,南娘子行事自有主意,她则做好考生就行了。添加船轮廓后,她发现水轮设计的重大问题,赶紧把轮外框刮掉,有外框会阻碍棹夫踩轮板。而且轮板不必太多,六板即可。   牍面顿时脏乎乎。   考官怎么还不走?王葛也心虚得把牍往胸前扣。   南娘子心道,幸亏我挡得严实吧。同时不解,还留着船干嘛?非得要船么?   考官姓雷,气性较暴,“哼”一声:你就是提前交模图,也压在最后阅!   他往别处走,路过执双斧的壮汉时,迁怒上头,拂袖,声更大:“哼!”   特殊考生转头看双斧护卫,咋了?   护卫的眼神透露无辜。   王葛重新画完水轮后,虑及蒙冲的狭长特性,决定再画另种水轮方式:纵向立式水轮。   水轮呈列队,安装在船体下方两侧,水轮数量按船体长度调节,模图是船切面,画三个。   这回南娘子看明白了,这不相当于给船装了轱辘么?车靠轮在地上走,船靠轮……能在水上走吗?   整体的两种船切面模图画出来后,也定下此思路是可行的,接下来是每个部分的分解,涉及数据有:水轮的径直、叶片、轴方式,轴长粗、水轮的安装与卸、拨动碓杆的方式等。   需要注意的是叶片要结实,得固定,保证人力踩踏时的牢靠。   先进行纵向立式水轮的分析,比横向的容易些。   已辰正,时间过得比水流还快。   船外侧装轮,为避免下午制模器沉船,王葛把水轮的位置放在船整体结构外。具体做法是将船甲板延伸出栏外,水轮就安在延伸的位置,一半叶片在甲板上,另半在下,每个轮的轴都非常短。   可这样一来,碓的作用怎么实现?画错还得刮,太麻烦了,王葛又在地上先起草图。两种解决方式:一种是中间的水轮改为巨型,专门驱碓用,横出的轴高不必高出甲板太多,以两组短木板拨动两组碓运作;另种法子是单独制一种只有碓的小船,在蒙冲闲时,碓船驶进两艘蒙冲的中间,将蒙冲水轮的轴加延长轴,令小碓船运作。   鼓音传来,巳初了。   王葛急出汗,来不及考虑那么周到了,把两种解决方案画在牍上后,纵向立式水轮就算结束。   进行横向立式水轮的分解。   比王葛还紧张的考生不少,都是开考后觉得准备的改良法不合适,但是来不及修改了。当然也有考生胸有成竹,无论从气度和神态上均体现着自信、甚至是傲然,这些匠师来自司州。   边郡得到的消息晚,司州早宣布“机械大匠”称号的奖励,于是精于机械的初级匠师纷纷赶往各边郡。   雷考官巡视一圈后,叹口气,集众思,也没看到真正能沉下心、利民的改良。他这声叹,并非仅忧心这点,还因早预想到是这么个结果而更忧心。碓,由杵臼来,为了节省力气,出现了踏碓,然后是机械之力的畜力碓,再出现水槽碓,最后是水碓、直至连机碓,无论哪种改良,中间确实都相隔不少时光,官家也没指望一、两场比试就出现益于连机碓的器械,但不能改来改去,离民生远了吧?   有的考生自恃聪明,将几个水轮并立,一机连六碓,模图上密密麻麻的摆开,根本不考虑材料消耗、水力能不能带动这么多碓运转。   还有考生把刚出水轮的轴位置凿孔,整轴为空心,让水轮甩出的水顺空心轴流出,从另端接水。这叫节水吗?这叫添乱!因水轮重,为了轴能平衡住,轴末端不绑石块就得绑重木,将轴掏成空心,费劲不说,能不裂么、能不断么?   更有把轴上短板改为齿轮的,层层齿轮的终作用,仍是拨动碓杆起落,徒增繁琐。所以啊,本事不够,莫太异想天开!   好在有二人务实,改动的是碓臼。   第一人,将臼材料标明要石制,臼壁需光滑如瓷,且四周如“瓮”之内腹,这样的话在舂米过程中,谷粮堆上去就下来,等同自行翻滚;第二人,改动的是碓杵形状和臼壁的斜度,臼壁只有一个方向是倾斜的即可,配合杵的斜度,作用也是令谷粮在被捣过程中自行翻倒。   “臼”当然算水碓的一部分。上午场进行到现在,基本可以下决定,第六制作区画模图的前两名就是这俩务实的考生。   雷考官的视线落在双斧壮汉位置,改杵、斜面臼壁的便是此特殊考生。刚才巡场他问了察验匠吏,此考生叫项衡,是襄平本地的双初级匠师,一制木,一制石,都是考出来的,这等匠才即便在繁华郡地也很罕见,从遭遇过二十余次的刺杀数便能知晓项衡本领之难得。   巳正,距离上午场结束只有半个时辰。   远处骤起叫嚷,所有人看过去,太远了,没发现什么。约有一刻,俩巡吏拖着个人经过,被拖的人双脚捆了得有十几圈麻绳,神态极痛苦,都叫唤不出声了,手臂明显脱臼。   又是刺客?一般扰乱考场的不会被这么对待。王葛是第一个回神抓紧在地上画的,这点倒令雷考官颇满意。   项衡起身交图。   来自司州广平郡的布姓考生交图。   来自司州魏郡的施姓考生交图。   来自司州汲郡的焦姓考生交图。   这次的郡比试跟以往不同,每个制作区各有主考官,两位副考官。副考官按序阅,先淘汰一批,次阅时主考官才参与,再淘汰一部分。所以雷考官暂不忙。   有专门盯刻漏的巡吏,最后半时辰时,每次挥旗表示一刻过去。   巳正两刻。   巳正三刻。   除了王葛还在画,其余考生均在进行最后的模图检查。哎呀,谁挡她前头了?   这画的是……哎……呀?雷考官站的位置看模图是反着的,脑中刚将模图扳正,瞠目结舌!   碓在船上?   不不不,轮在船上。   不不不,碓在不在船上不要紧,要紧的是水轮可驱船行?   刚才力求务实的想法完全置之脑后,雷考官知道这名考生是王葛,但他才想起来,对方跟他一样双匠技,一制木,一制船! 第343章 326 质疑   当然了,他的双匠技均为中等级。   双匠技的排名方式非随意,打个比方,假如王葛考上制木的中级匠师,履历中只能记录为“首制木,次制船”,因为她制船的本事仍在初等级。   雷考官目光警告南娘子:让道。他等不及了,要迫切察看蒙冲图。   每块木片的正反面都有画,没办法,王葛思维越来越扩散,既然是比试,当然把构想的都呈现,就跟做阅读理解拼字数一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万一哪个构想对了考官的心思呢?   咚!   计时鼓响。   完了,她郁闷的垂肩,没画完。   雷考官抄着手嘱咐:“速收拾,交图。”控制着激动,他知道不仅要目睹碓的变革,还要亲历造船术的变革!哼,听说东莱郡驶来几艘船,舵有孔、甲板竖有什么“拍竿”?对辽东郡的海船很是不屑哩。往后定让那帮人见识见识,无楫棹也可航行的蒙冲!   有秩序的上交后,所有考生按着巡吏引导,在考官区的划线外站立,等候叫名。叫的是木牍上的数字,跟每人号牌对应,被叫到可不是好事,证明被第一批淘汰。   半个时辰后,副考官按阅看的顺序报:“考生十一,考生七,考生二十三,考生一,考生二十……”   王葛的号牌是二十一,心揪起来、刚落下、又揪起,每个制作区的考生是不少,但首批淘汰数念完,此处绝对少掉一半人。   “淘汰者速离场。”巡吏重复三遍。   常参加郡竞逐赛的早习惯了,离去毫不留恋,不过总有不服气的,一考生脚步最迟疑,他在观察王葛,发现小匠娘没有离场的意思后,走回来举臂:“我有质疑。”   雷考官正看王葛制的图,听见嚷声抬头。   规则允许内,察验匠吏便可决定:“讲。”   考生指王葛:“她是特殊考生么?计时鼓响的时候,我看见她根本没画完模图,我想问,这次淘汰的人里有没有她?”   两名副考官均看向雷考官,特殊考生的身份敏感,且这个问题他俩确实没法答,因为王葛的模图被封存了。被封存只代表一件事,那就是出现了极为出色的改良,后续可能会签密契的程度,多一人阅看就多一份泄露出去的风险。   封存规则还有:应当三名考官共同决议,仅副考官无封存权,如果主考官一人阅看后就封存,过后经官署评定考生的成绩没有那么优越,主考官得担责。   对于正常申诉,雷考官没有不悦,简言回复:“没有她。她改良的水碓不止一种,未全部完成,不违反本次郡考规则。”   原来如此。考生向考官分别揖礼,再向王葛揖礼,离去。   两隶臣为一组,推着独轮车来发放午食了,刚才那些淘汰者不管饭,真难为官署把时间算计得这么好。   三位考官不得歇,共同商议排出优劣,进行第二轮的淘汰。考生们食之无味,会不会再淘汰一半之多?   其余制作区被淘汰者陆续经过此处,有人独行,也有三三两两结伴的。一个看上去三十年纪的匠郎跟身边同伴说:“那人就是项均之。”   均之是项衡的字。   双斧护卫耳聪,凶视过去,那俩匠郎脸色都不大好看的离开了。   午正三刻,由雷考官宣布下午场的人选,这次是念到号的留下,仅念了三人!   各种不甘声起:“下午场才三个人?”   “我也被淘汰?淘汰是凭什么依据?”   “听说这次很多主考官才是中匠师级别,他们真有能力辨别水碓改良的优劣么?”   “铛铛”两声,察验匠吏用木棍敲刁斗,喝道:“有质疑可申诉!不服考官者,离场后向官署申诉。不谨守规矩,视为扰乱考场!”   魏郡的施考生起身,问:“我初来辽东,不知这种事向郡署申诉?还是东夷府?”   这是预备告考官了。   匠吏回:“找郡署吏曹,期限三天,不计今日。”   “我这就去!”他喜机械机巧,早就思考过水碓的改良,怎想在上午场就被淘汰,简直是对他苦心研虑的折辱!   一考生举臂,施考生停步,想听对方申诉什么。   “讲。”   “我自司州广平郡来,耳闻王葛匠师之名,在广平郡,像她这般的特殊考生很多,但我从未见过仅凭模图就达到封存标准、连另两位考官也不能阅看的先例。我非疑心主考官偏向特殊考生,而是制图时,王葛自始至终手忙脚乱,我很难不观察到她。王匠师,呵……”他摇头一笑,“王葛匠师似是对这场比试毫无准备,所以啊,怎样的天赋匠才,才能让毫无准备之人,把机械之碓改得巧上加巧,利上加利,胜过我等准备良久之人?”   雷考官刚要答复,王葛举臂。   察验匠吏:“讲。”   王葛问:“这位考生……”   “我姓布。”   “布考生说自己见识少,未免太自谦了。我考你一题吧,试试你我的天赋能差多远?”   谁自谦见识少了?布匠郎忍气强笑:“出题吧。”   “用主、三位考官的案上之物,做到纸被火烧不燃。”   “纸……”布匠郎剩下的话憋回牙缝里,他又不傻,她这样问,肯定有法子。他迅速扫向三个案,上面的器物几乎一样,除了笔墨纸,便是几片木牍,两个陶碗、一个盛饭、一个盛水,木尺、铜规。   可恶!可恶啊!法子肯定跟水有关,这竖婢要是只说一位考官的书案,那他就豁上了先试,把陶碗里的水泼空,任她有何法都不好使,可她防备他使这招了,分明临时改口成三个书案!   王葛心里的小王葛翻个白眼,有本事把仨考官的水都泼了啊。   “罢,我做不到,我天赋不如王匠师。”此人果断,没让事情继续,向王葛一揖,再向考官郑重而揖,快步离场。   这就算了?还司州来的呢,废物!施匠郎暗骂,害他白逗留丢脸。   被留取的三名考生除了王葛,正是项衡和另一名改良臼的匠郎。雷考官:“王葛上前。”   “是。”   “我以双中匠师担保你得下午场的首名,不必进行模器制作。”没办法,她制的图太潦草了,按图凿模,模船必沉。 第344章 327 又有改良法   啊?右座的副考官一脸诧异。   这次郡比总共三十个制作区,榜首只能从每个制作区下午场的首名里择取。按考官规则,雷考官可以这么做,但明、后两天是三十名主考官参与最终评判,王葛若不被其余主考官认定确有资格为榜首,雷考官此举必被质疑舞弊!   左座副考官则敬道:“加上我的名吧,我愿与雷匠师共同担保。”   右座副考官合上嘴巴,坏了,只怪自己年龄大,反应慢了。他知道雷匠师的声名,对方若非稳妥过劲,拼着双匠技并行,早能考取大匠师了。对方肯为王葛担保,再想想王葛屡次的出奇造物,哎呀、哎呀,反应慢了……有何要紧?脸皮厚就行!   “我信雷匠师,也愿与你共担保,共进退!”   未正,下半场开始。   项衡和号牌为五十的那名考生仅需用木料凿出碓和臼的形制,不需凿制水轮、横轴部分。   所以此制作区的翻车是用不上了。   为避免更多非议,王葛听从考官的话不提前离场,她就绕着翻车观察。原先在南山馆墅见过翻车,但那时工匠始终忙碌,没法这么近距离的看。   翻车是汉时毕岚率人所制,当时只用来清洗道路。曹魏时,马钧将其改良为灌溉用途。说起毕岚,跟翻车同时发明的还有一种灌溉器物,叫“渴乌”。   渴乌外形是有弯的吸水管,在南宕渠便能见到陶制的,令王葛非常惊诧。因为渴乌的原理是“以气引水”,也就是虹吸。   “王匠师,”雷考官过来,打断王葛游走的心思:“如何能让纸不被火燃啊?”他琢磨有一会儿了,如实讲,“我只能想到将纸浸湿,呵呵。”   “就是将纸浸湿啊。”王葛满目真诚,刚才出的题又没限制烧多久。“浸的很湿很湿,小火苗烧半时辰也点不着。”   雷考官半边鼻孔牵动着半边嘴角连抽两下,南娘子别过头,拼命想自己练兵时受的罚,才憋住了笑。   王葛继续讲:“我觉得他自谦太过,年纪又那么大,所以我不抢先说答案,让他先答,哪知道三碗水摆他眼前他都想不出这招。”   雷考官手扶住翻车上的把梁,深呼吸,为什么自己猜对了答案还很生气!“嗯,你看翻车吧,说不定以后还有改良此机械的考核。”随便扯句话,他朝制作区走去。   给布考生出的题,万不得已时,王葛确实预备要当众演示纸包水的烤火实验。为啥说万不得已?因为考官用的纸张是土纸,表面都能看出粗糙不匀,接水定然漏,再者还要控制火苗的大小。前世她自己用打火机做实验时,很容易先把纸烧出焦斑,以土纸的质量,会瞬间兜不住水。再者,只要烧出半点糊焦的地方,就算她输了。   所以一开始,她打的就是心理战!不然会在言语间露那么大的破绽,装着改口“三位考官的案上之物”么?   心眼越多的人,琢磨事越绕弯,布考生能想不到用水浸湿了纸可防烧?但凡正常人都会想到这层,可惜布考生跟雷考官一样,均不自信,认为以她的身份,不会当着那么多人出如此简单的题,认为她绝对有旁人意想不到的完善办法。布考生怕事情愈演愈烈,成为她更扬名的踏脚石,干脆认输。   不再想这件事,王葛沉下心看翻车。旁边的亭吏知道她就是制出新犁、风箱的王葛,心里别提多敬畏,不敢直视她,于是王葛站到哪,他就躲到翻车另一边。   她来到脚踏处,问:“阿叔,我能踩一下吗?”   亭吏赶忙回:“踩,能踩!”   抓住上头的横梁,王葛试着正蹬、反向蹬,对于她来说还是挺费力的。不过渠水汩汩,顺着同方向一直蹬的话,能感觉越来越节力,她看向南娘子,二人脸上都情不自禁浮现喜悦。   亭吏看出王葛是第一次蹬这种水车,介绍:“还有一种手摇的,更轻便。”   王葛回以微笑,某种情绪在触动她,越来越节力的过程中,她更加领略匠人改良制器的意义!所以自己要增广见闻,认识更多的机械才行,不能因害怕刺杀,整天躲在郡署。只有见识广了,才能把前世的文化积累充分跟这个时代的各种机械结合。   蹬累了,她拣块石子,坐到矩形槽侧边,看着湿漉漉的龙骨叶板、两端的轮轴。这种水车的运作原理,便是通过人力驱使(或脚踏、或手摇)岸上的主木轮,转动了木链条(每截做链条的木块中间都楔进一个刮水木片),令另一端、半没在渠水中的次木轮也转动。链条结构离开两个木轮的地方,全都进入有底的矩形木槽里,所以一个个木片刮动的水,才能顺着槽从低处流往高处的灌溉地。   用石子在地上画出此翻车,她没画主木轮侧面的踏板,而是让主木轮中间的轴延长,延长的终端画一个竖状大齿轮。那么,接下来如何让大齿轮在不需要人力的驱动下运行呢?   在这个时代能替代人力的,除了水力便是畜力了。不,不,要敢想,匠师要敢于想象,还有风力。   申初。   项衡和五十号考生全完成了碓模制作,有王葛的成绩压着,他们只能跟别的制作区争次名到第十名。贴榜时间是九月十八,在东夷府、郡署、县署、四处城门、都亭各地均能看到。   考官许五十号考生离场,项衡犹豫也走不走时,王葛起身,抹去地上画的,对南娘子说:“走吧。”   从现在起,她不会畏首畏尾,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就算她混在别的考生堆里离场,难道就认不出她了?一旦乱起来,只会连累别的考生。   王葛没想到,出来考场时竟然看到了王恬以及另外十骑士。除了矮王恬,他们各个高过八尺五寸,着铁制甲冑,手执铁链枷锤,坐骑包括王恬的在内,尽是彪悍的乌骊马。   王恬不再缠着刘清,抢在邹娘子前头说:“兵曹史遣我们来护送你回郡署。”   刺客的血早在南娘子衣上结痂,邹娘子简单问过情况,对王葛说:“现在回吧。”   “好。”趁天亮,先回城。   她心里揣着一团火,催促白容别偷懒快行。又可以换郡比试的首名了,因为她能改良翻车!   乌骊马:深黑色的马。 第345章 328 第一种改良法   一路浩浩荡荡,途中有返城的马车、农人、匠人、商队,也有反方向的行路者。   开垦土地的农人扛的是新犁!   卖禽的商车上,全是秃毛鸡。   不得不说刘清观察敏锐,战马疾驰间,他还能定睛到两个举止可疑的路人身上。他们一个背筐、一个抱厚布裹,远远见到骑士队伍便不约而同滞缓脚步。   挨近他们后,刘清专门看这俩人腰间的布囊,很坠,以至他们的腰绳都快掉到腚下头了。   马蹄悬空、紧勒,刘清示意段勇夫陪他就行了,邹娘子道句“好”,带领队伍继续前行。   王恬这队特殊护卫明显经历了特训,在马背上的姿态格外张扬,但直至进城,均保持着铁一样的肃杀之静,比寻常骑士更具压迫气势。   平安到达郡署外,可怜小少年没来得及跟王葛说话,就随同伴离开去骑射场了。   王葛不放心刘清和段勇夫,坚持在东门外墙边等。南娘子不急这一刻换洗,便跟邹娘子、专娘子述说考场上作赌一事,当后者听到雷考官的反应,一手撑在邹娘子肩头、另手捂腹笑岔了气。   之前王葛以为专、南二娘子性格相合,都外向泼辣,现在看来不是的。前者确实如此,但说不上为何,南娘子的开朗总给王葛一种伪装感,好似对方戴了多种情绪面具,变一场合、换一面具。   不再琢磨,刘清二人回来了,携筐背布裹,原来路途遇到的俩人是私卖硝石的,刘清给了二十个铜钱,对方喜出望外,连行囊一并给了。   王葛嘱咐句:“记账。”   二人和邹娘子的俸禄全搭进这次的火药试验里了,这个时代可没“报销”一说,不过功曹定功时,看到铜钱的支出记录便能明白,定会以奖赏补。   走回吏舍途中,由刘清转述,王葛终于知道兵曹史明拓的倒霉事。   怪不得王书佐不让邹娘子乱猜,原来是一场误会。   那天,王恬回兵曹前一刻,明官长接到命令去东夷府,难道是处罚下来了?明拓惴惴不安,一个劲儿冒汗,临出发前连喝两碗冷水。结果,距离郡署南门一半距离他都没走到,肚子就疼了。自己的身体自己了解,上一次茅房估计不够,就没往旁边的吏曹去,还是回的兵曹。   要不说无巧不成书呢,王恬在王葛那呆了一上午,早想解手,兵曹史不在廨舍,他还能拿着火药爆竹去练武场么?先上茅房再说。   于是,和明拓一前一后,遇上了。   就俩坑。   王恬嫌臭,急着演示完火药威力离开,偏偏引线燃到封口那块后没动静了。怎么回事?应该是他路上哭,擦泪后把引线浸湿了。   “这个不好,我去换一个。”   当时王恬想,留下竹管肯定不行,拿走显得防备对方,也不好。   他装着不小心把竹管踢进粪坑,边说着“我很快回来”边往外跑。前脚刚出来,就听见爆竹炸了,然后他看到明拓欲哭欲怒、半怔半惊的大花脸。   “肯定是他抻脖子扒头,往我那坑里瞧!”王恬给刘清讲时,忿忿之心仍跟明拓踹他时那么强烈。   笑完这件事,也到吏舍了。   王葛没歇,打算对翻车的几种改良法直接制模,因为怎么改基本已想好。   杂物屋里有些裁衣剩下的零碎布料,她拿出来,邹娘子上下打量她,问:“衣裳刮破了么?”   “没有。我要缝个布风车。”   早在汉朝,不仅有扬谷糠用的机械“扇车”,巧工丁缓还发明了“七轮扇”,一人便可驱动七轮扇,用来夏季驱热,更别提孩童玩的木制、竹制的小风车。王葛在会稽郡常见货郎售卖彩色风车,襄平倒是少见,不过肯定有,少见是与她不大出门有关系。   果然,邹娘子笑着说:“想玩风车了?我还记得幼年时,我阿父故意把轴楔紧,我得使好大劲才能吹动风车,吹的腮疼。”时光真伤人啊,老宅早翻新,风车不知道扔哪去了,早知道该留着的,又不占地方,以至于现在回忆,心里多了块风车的缺失地。   赶在天黑前,王葛把风车缝出来了,跟邹娘子见过的不一样,这个风车以六块立式的木制“]”形状,绷了布片拼组,中心的竖轴在底部延长出来一截。   这是风车?轴跟六片布板固定在一起了吧?这怎么吹?邹娘子不解。   次日,王葛早起,趁天色将亮不亮,先练半时辰的二禽戏,然后和邹娘子一起去庖厨吃早食。   主管膳吏主动迎上来:“王匠师来了。”   正吃着,又一吏端着陶碗过来:“王匠师难得来,这是我用秘方酱拌的芥菜。”   王葛一尝,嗯?有蟹黄的味道!   烧火的吏从灶屋露头,喊道:“王匠师,我们都换新灶了,有风箱真好,想要大火就大火,煮汤蒸饼都快多喽。”   这顿饭吃的,王葛嘴都笑酸了。   辰正,开始做事。   昨天的布风车延长出来的轴,需要在其上加装一个卧式木轮。这个木轮跟翻车横轴末端的立式木轮形制、尺寸全部相同。轮的图她画了出来,十二根辐条,每根辐条均探出轮辋(轮外周)一截,起到的是齿轮结构“齿”的作用。   轮毂(轮中间穿轴的孔)的孔径比轴径长,才能令上方的风车旋转自如,所以得在轴穿过毂的上、底位置都楔个薄木块,做挡头用。当然,这些结构和法子全是按模器制作来说的。   为保证模器运作时稳固,王葛在毂的周遭凿十个孔槽,辐条全以榫头方式插接进轮毂。至于轮辋也不麻烦,她不时比对位置,刻出四块弧形木料,每个弧上挖三个孔,分别楔进辐条,组成完整的圆辋。   两个木轮都制好后,已是午时。   王葛顾不上吃饭,继续削制立式木轮的轴。同样的,为了让轴在轮毂内自如得转,且轴不脱落,轴穿过毂的左、右位置也各楔一块格挡。   好了。   当邹娘子以为王葛终于肯吃饭了,王葛又开始在筐里翻找木料。找到一块最小的茎状料,削成“丫”形支架,架住的是立式轮的横轴。轴出来支架的末端,坠个系了小石头的麻绳,起平衡立式轮重量的作用。   将卧式轮对准立式轮,试验它们可咬合、相互拨动后,把风车整体竖着扎进对应位置的泥土里。   “阿姊,你拨动风车,试一下。”   轮辋(wǎng):轮外周的圆框。   轮毂(gǔ):轮子中间穿轴的孔。 第346章 329 翻车三改良   “拨就行?”邹娘子问,确定不是用嘴吹后,她按王葛手指示意的顺时针方向拨动了风车。   竖状风车、竖轴、卧式轮相互间楔得牢靠,相当于一体,因此卧式轮也顺时针转起来。   立式轮的安装位置,在卧式轮的右侧下方,以辐条交错咬合。于是,随着卧式轮一圈圈的顺时针转动,立式轮朝后一圈圈的旋转。   同样,因为横轴楔接的很紧固,横轴自然跟随立式轮一圈圈的向后滚转。右端维持平衡的石头坠受摩擦力,被提上去、垂下来,提上去、垂下来,稳妥的平衡住左梢的木立轮重量。   总之,王葛凿制这些构件耗时半天,邹娘子驱动它们只需几个呼吸的工夫,因此后者很茫然,茫然王葛忙活这些轮、轴做何用?   王葛:“阿姊再反着拨。”   逆时针转风车,右侧下方的立式木轮便带动横轴朝前滚转。   王葛指着石头坠说:“阿姊想象,若是把石头换成翻车的链轮呢?岸上的那个链轮。”   石头、翻车……岸上的链轮?邹娘子想象不出来。   隔行如隔山啊。王葛只能在石头坠底下画出翻车的样子,双手比划动作一点点解释:“阿姊把左边风车这里,当成摇柄,或者脚踏轮也行,原先不是得手摇、或者蹬踏板,翻车才能转动起来刮水么?可是你拨转风车,是不是等同手摇、蹬踏板了?那右边的尽头,翻车这里,是不是被带着这样转,把渠里的水刮到岸上了?”   “哎?是!”邹娘子欣喜,终于明白了。   “你第二次转风车,翻车转的方向是不是也反着了?是不是能把岸上积的水,往渠里刮?”   “对!对,是这样的!”   “阿姊再看回左边。你想,如果风车很大,风也足够大,大风把风车吹转,是不是就不用阿姊转风车了?那是不是说明,右边的翻车离开阿姊,只要有足够大的风,也能引水灌溉,还能反向排涝?”   邹娘子眨巴眨巴眼,仔细看向风车,看向两个木轮的辐条交错,看向竖的轴、横的轴,看向石头坠,看向画的翻车。她重新慢慢的拨风车,然后反着拨。   停手。   此时一切的看,跟刚才不一样了。她再望着王葛,眼中浮了层泪。   王葛按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道:“如果此法可行,我觉得不单能用在翻车上,还能用在碾磨上!用风之力去推磨,那样的话,寒冬风大,带给农家的就不全是苦难了。”   邹娘子使劲点头,哽咽应道:“是啊,寒冬风越大,风车转得越快,便能轻轻松松替人碾磨。阿葛,你咋这么会想、这么有本事!”   小小的风车,没想到能跟翻车连在一起,阿葛啊,你真是辽东,不,你是所有农人的福星!   “不能只依赖风。”王葛话锋一转,在风车底部扎进泥土里的位置,以竖轴为中心画了一个卧式轮,为让对方能理解,她寥寥几笔添了水流,再从旁边筐里拿出一块木板,挡住风车。“现在咱们全当没有风车了。流水冲向我画的轮,轮是不是会转?那竖轴是不是跟着转?轴上面这个卧式轮是不是也跟着转?”   “啊……又回到刚才的样子!”   王葛放下了木板:“对。利用渠水的冲击之力,代替脚蹬、手摇,”她手指划往最右边的翻车位置,“最终回归于渠水。这样改良,仅翻车的主链轮在岸上,对木材的要求更高。”横于水中的卧式轮木材,不仅要经得起久浸,还要抗住急水、石块的冲击。   邹娘子出主意:“风车也留着,风吹加上水冲,速度更快……不行,”她把自己说乐了,“若风向跟水流反着来,几个木轮就都转不动了。”   “是这样。所以还有第三种改良法,无风或没有河渠的地方,可用畜力替代脚踏、手摇。我继续忙了。”   “你先吃饭。”   “忙完再吃。”   王葛不知道,她这三种改良法,后世分别称它们为:风转翻车,水转翻车,牛转翻车。   后两种是宋代出现的,而风转翻车的记载更晚,在明代徐光启所著的《农政全书》里第一次出现。   三种改良法并行,因地制宜的推广农具农械,正应了她初入急训营时,孟女吏讲的《考工记》中记载的一段话。   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   当时的准匠师们,只需要做到“工有巧”即可,现在王葛终于达到考虑“天有时、地有气”的境界了。   申正时,王葛由邹娘子陪同来功曹,三种翻车的模图、模器、连带石头坠,全部交给王书佐。   模器还是缺少翻车,不过这点无关紧要。另外,为了使风车转动更自如,她给竖轴加了个套管(用箭竹凿的),只要将套管插进泥里即可,使风车容易拨动。   王彪之一张张图纸看,眉头紧蹙着。谁能想到,如此平常的一天,翻车的应用发生了巨大变革!利用水力、畜力也还好,王葛怎么能想到利用风之力?   而不管怎么改,原理始终是卧式轮与立式轮交错,就这么简单?!   匠才!天生的奇匠!   三种改良都非同小可,必须急报东夷府。还有,要遣人告知功曹史,段娘子得提前回来了。   廨舍地面铺陈陶砖,没法拼插模器,王彪之和王葛出来,他让邹娘子把功曹的干吏、职吏找来,几名吏都过来时,王葛已把风转翻车、水转翻车拼好。   牛转翻车不必拼,因为其原理跟水转翻车一样,只不过不需要水中的卧式轮了,改为在竖轴上绑一根直木,相当于辕,套上牛拉动转圈就行。   “先观模图,再看模器。”王彪之告知这些吏,然后单独问王葛:“这次功劳不会小,还兑换郡首名?”   “是。早一天考完,便能早一天归家。”   王彪之轻点头:“边郡清苦,不留人啊。别看匠师攘攘来,有几人愿长留辽东。”   这话咋接?王葛垂首,这时候可不敢说她不是嫌边郡生活苦,是不放心家中老人,万一对方保证把她家人接到襄平城来呢?   “其实你归家可乘海船至东莱郡,再走陆路,东莱郡属青州,离扬州已不远。”   世上没白吃的厚肉饼,王葛仍低着头,静待下文。 第347章 330 各曹各吏   “壮志当凌云,不如把节余出的时间用来继续郡考、甚至州考,全部兑换功勋值,争取到五年后的远航名额,见识更广阔的天地。急于启程,也是将时间徒耗在陆路上。”   王葛听明白了,自己在襄平多留一段时日,他便有办法让她在沓津县搭乘海船至东莱郡。她若百场郡首一满就离开辽东,只能走陆路了。“五年后的事太远了,我没想,所以一直不急着挣功勋值。况且远航啊,肯定又是长久的离家,我不舍。”   “我记得你刚来时,想去的地方是玄菟郡吧?”   “是。”   “不走走玄菟郡,等同白来辽东啊。”   王葛照旧耷拉眼皮:哼,原先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王彪之带着向往之意继续:“还有带方郡,那里多势力鼎足,呵,谁也不服气谁,对了,之前跟你同吏舍的钱娘子就在那。”   王葛长喘气一息,双肩提,放落。   太聪明就是不好说通。有了,王彪之想起邹娘子说过,王葛把火药试练的钱数一一记录。他提醒语气道:“百次郡首名之后,你再得郡首不光能兑换功勋值,还有赏钱。”   王葛终于抬起头,惊喜而问:“是官署有此条令么?”   这惊喜样,装得真像啊,实际上还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这是小女娘怕他扯谎。“当然有。”现写奏记来得及,若东夷府不批,郡署出钱赏!   “以前我在会稽郡比试,前十名全有赏钱。”   “会稽郡繁荣,辽东郡自是比不得。”   “但是没有辽东防线,没有诸多英勇兵士驻守防戍重地,就会像书佐刚才说的,敌人便能乘船到东莱郡,离扬州可不远了。那时会稽郡还会繁荣吗?尤其上个月的缴谍战,死伤那么多人,以后为了护卫我安全,或许还会有郡兵、勇夫受伤,我心难安。所以我听书佐建议,多留一段时日,多参加郡比试,如能挣到赏金,我愿全部捐于因伤退役的兵士,还有优勉那样舍己为国的义士。”   说实话,刚才王葛拿两郡的赏钱相比,王彪之是不悦的。但之后她讲的,令他舒展了心情。   这才是大匠气节!   “王匠师,你信我,没有任何一边郡能比襄平城更适合你,你需要襄平,襄平……更需要你。”   唉,还是被灌了鸡汤,所以王葛平时不愿见这些官吏,几句话的工夫,职责和觉悟又被动的提升了。算了,王书佐敬她,她得识敬,不然风水轮流转,以后换成她求王彪之就麻烦了。再者,经功曹调度,兵曹许她去库舍选火药物资了,还可提供试练场地。   离开功曹,王葛赶紧再去吏曹。   谁都不容易啊,刘职吏接替那么多文牍,光堆在左边的简策就跟他肩头一样高。“王匠师?正好、正好,你申请的郡比试通过了。”   王葛揖礼:“劳职吏费心了。”   “无妨、无妨。这里太乱,外头说、哎哟。”差点绊倒。   “职吏当心。”   “无妨、无妨。”久坐室内,忘记时间,他以为快黑天了,没想到夕阳尚在墙头之上。“郡比日期是九月二十二,最近的考场安排在城西的『秋分』匠肆,还跟以前一样,虽是你提的申请,仍需去县署报名。王匠师还差多少场郡首名?”   “六十六场。”若明天水碓改良的成绩是榜首,便是六十五。   “王匠师是六月中旬来襄平的吧?”   “是。”   “这样算,一个月得十次首名,真是开匠师首例了。”   “不敢、不敢!”王葛连忙说。可不是谦虚,这话传出去被人误会是她自夸的可麻烦了。   还好,邹娘子出声道:“刘职吏有要紧事请直言,王匠师还得去兵曹。”   “好、好,我是这样想的,王匠师事多,不如把下月的郡比试题目说一下,我记下来,省得匠师再跑一趟。”   片刻后,王葛速离开吏曹,肚子叽咕乱叫,从早食到现在终于得闲,觉出饿了。为节省时间,她先回吏舍,邹娘子去庖厨领晚食。   王葛拿出一块新木料,趁着天未黑凿套球。她本月申请的郡比试是巧绝技能:凿双层球。   下月的题目是:凿三层球。   若非凿套球耗时长,她下下月肯定申请四层球!   夜晚,王葛梦到林下的手穿过迷雾,在教她榫卯拼接,跟急训营时的梦境相似,然后他问……南行,看懂了吗?   梦境折射现实,前世现实里,他确实问过这话。不止一次,每次都含着笑,连掌背微微鼓着的青筋,也透着跟他个性一样的清澈。   他怎能是清澈的呢?   王葛惊醒后,无声念着前世的名字:王南行。   从一开始厌恶梦见林下,变成顺其自然,梦见就梦见吧。也好,有个人提醒,她就忘不掉曾经的自己了。   她翻个身。时不时的梦境好像在和她玩拼图,逐渐拼出来小区域的完整记忆。她记起和林下初相识的地方在北京恭王府西洋门,那里有一块叫“独乐峰”的太湖石,对了,跟她匠工考试时的鲤鱼石形状颇似,当然,独乐峰小多了。   困意重新袭来,王葛没察觉眼角流了泪。   卯初。   她精神抖擞,照旧是练半个时辰的二禽戏,赶紧去庖厨吃蟹黄酱拌芥菜。   辰初来兵曹,书佐孙盛带王葛来库舍区。   看到爆炸地了,不见残砖,地面到处掘开,要重建需得清理掉原有的墙版地基。   附近的舍墙遭殃不少,全黑乎乎的,孙盛脚步不停,指一下左、右两边:“这俩间库舍离得最近,墙壁被震出裂缝,不牢固了,里面器物不得不移出。”   王葛和邹娘子互视一眼,疑惑为何说这个?   再过两横趟屋舍,到了。舍吏开门,硫磺味瞬间比外头浓数倍。此库舍狭长,无窗,阳光照不到深处的昏暗。一共四竖列陶瓮,三列是石状,一列瓮里是粉质的。   孙书佐:“王书佐跟你说过了吧,兵曹能提供试练火药的场地,可是襄平正值案比造册,还有粮租运输,试火药抽不出人手相助。”   王葛明白了,刚才对方为何提及周遭墙壁被爆炸累及,兵曹不是抽不出人,肯定有闲着的,但都害怕前段时间的爆炸,所以涉及硫磺、硝类肯定极畏惧。“不要紧,我自己找人来拉就行。劳书佐告知在何处试?”   “我话没说完。”   “哦。”没说完就没说完呗,嗓门这么大干啥?王葛下意识想掏下耳朵眼,手提起来又放下。 第348章 331 雷近   “硫磺、硝,尽属火辎,一旦失控就会跟刚才经过之地一样。屋墙坚固尚被炸毁,邻近库舍全受波及,何况人?”   紧接着,孙盛愁诉几句吏卒不足的原因。孟冬将至,郡兵曹、县兵曹的吏已经遣往各乡、亭巡视民居修整和寒衣储备,预备狂风暴雪的到来。即便是他,也只这两天能腾出空闲,过这两天,连他也帮不上王葛了。“我劝匠师勿急,下个月自燕郡押送十几个假道士来辽东,到时你书写硫磺、硝的调配,由那些罪徒劳作,不需你动手,可保万全。”   王葛误会了对方,原来兵曹真抽不出人力。她问:“书佐,那十几个假道士犯的是死罪么?”   孙盛脸上浮愧。均非死罪,但能怎么办?谁敢保证火辎不会有下次失控?谁不知道此举作孽?可事实就是,最懂硫磺、硝燃烧的罪徒只有假道士,死再多的罪徒也比炸死一名天赋匠师强!   王葛知晓对方是好意,换她为兵曹官长,敢让天赋匠师亲自制火药么?“非我等不及这批罪徒,而是下月我更忙碌,可能连两天时间也腾不出来了。”   不光是准备巧绝技能考核,计算时间,石漆快要运到了,到时她得协助东夷府兵曹进行喷火筒的试练。各曹之吏都言孙书佐博学聪慧,应当能听懂她意思吧。他仅这两天有闲,她也是,那就别言语周旋徒耗时间了。   再有就是,制完火雷就是结束么?不,火雷是起步!   孙盛:“既如此,让护卫来库舍吧。”   王葛揖礼道谢。   邹娘子立即分任务。   试火药的场地在郡署骑射场,离几天后王葛郡比试的秋分匠肆不远。王葛先跟邹娘子、南娘子过去,孙书佐协助护卫们运输辎车。   路上,经邹娘子讲,王葛知道骑射场占地很广,不止郡兵,乡兵、游徼、亭卒也会在那里练兵,但后者均是有重要武比时、且官署批准才行。   到达地点后,三人出示兵曹开具的竹牌,进入一片毡布围起的空地,长、宽近十丈,足够用了。   给她们带路的小吏说道:“王匠师放心,我这就告知郡兵,不让闲人靠近这里。”   王葛听到远处不停有喝嚷动静,小吏跑向的正是声音传来处。   邹娘子:“应该是链枷骑士。放心吧,兵曹会交待仔细,这里就是预留给咱们的。”   不到巳正,两辆辎车至。卸物时发现,一路不平,把她制的特殊泥球颠裂不少。   刘清说道:“这情况难免,放心,来之前我去庖厨讨了陶灶,把裂缝用湿泥糊上放灶上烤,误不了试练。”   和聪明人一起做事就是少担忧。   孙书佐指了水井方向,段勇夫独去取水;专娘子和另个护卫把有裂缝的泥球小心摆到一旁;田勇夫与三名护卫掘方坑,一人负责一个方向;刘清、南娘子把档板立上,这档板是从库舍领取的,比王葛院里的结实且宽大。   众人各司其责,王葛和邹娘子也没闲着,一起组装点火吊杆,再次赞刘清有准备,他领取了好几根木棍和足够的麻绳,不然原本的吊杆长度、高度与档板不易配合。   孙书佐闲着不得劲,这看看,那问问,然后出来毡墙转遍四周,确定除了入口都封严实了。   段勇夫挑水回来了,陶灶已经点燃,他和刘清用泥和水,把裂的泥球涂涂补补,堆在灶四周,然后由一个心细的护卫专门看管泥球。   万事俱备。   刘清突然说句“稍等”,然后拖着浮土筐到毡墙入口外丈远,倒退着洒于周遭。若谁靠近,必留痕迹。   邹娘子小声赞叹:“这个年纪的小郎,再没有比刘清更聪明的吧?”   王葛一笑。有,桓真。   轰……海面袭来黑云,夹杂着电闪雷鸣。   带方郡某处海岸线,桓真和裴兼随着其他斥候遥望黑云。他俩的位置在后,又不是最后,说难听点,他二人是这队斥候里最无用的小卒,其余人还得护着他二人。   此队斥候的任务是,抓捕在这里上岸的高句丽人,以及倭奴部落俘虏。   每隔不等年限,倭奴诸多的大部落王便会遣使聘晋,以大批俘虏、白珠、倭锦、班布为礼。也有小一些的部落王只运送俘虏至辽东、东莱二地,和当地豪族巨贾进行交易。   小部落王里不免有跟高句丽合作的,自然不绕远去辽东沓津、东莱的两处津关,这些倭奴中的一部分,会被训练为谍贼,然后流入豪族巨贾,以奴婢身份掩藏,伺机盗取情报。   比如前段时间在襄平城发动的“木”刺杀,训秦吉了的饲人就是倭奴。   斥候躲藏的枯草丛离岸不近不远,裴兼环顾周围后,问桓真:“好几天了,情报准么?倭奴自海上来,你说……斥候营是怎么确定到来日期的?”   “各类情报各类分析法。要么是抓捕了重要人物,审出有用的消息,要么是笨办法,两三年不止的巡视海岸,走访渔民、盗寇。”   轰!雷近。   黑云来到他们头顶了,雨势磅礴。   午正,郡署射猎场,一个个火药瓮再次挪移,避免骄阳直晒。   随震耳炸音,坑土飞溅。第一个火雷便成功引炸在王葛意料内,因为火药配方已经是淘汰所有次等的,只留下一种。更不必说,兵曹的硫磺、硝杂质少。   今天试验目的,是要记录多少分量,能引发多大的破坏力。   孙书佐耳朵里嗡嗡的,随王葛等人来坑边探看。   简直触目惊心!他忍不住跳进,看四壁大大小小的坑点,摸着。泥球一片成形的碎片都没有了,全随石子、尖木嵌进土坑,炸出坑外也有。如果把坑四壁换成敌人呢?   幸好啊,那天王恬拿的是一小竹管,如果是这种泥球分量的火药,兵曹史可不止被炸一脸粪了。   “王匠师,『火雷』二字起得好,名实相符!”   刘清将孙盛拉出坑。   王葛可不满意这点威力。“开始第二次吧,两个泥球的引线绑到一起,用引线绑。之后换大泥球,观察分别引爆、合并火药分量的爆炸区别。”   刘清应道:“好。”他会仔细记录。   孙盛这次严严实实捂住双耳。   迸……空!   此次引爆能听出来是分别爆开的。   随炸音消,毡墙外有哭叫声,“啊、啊”不止,王葛皱眉,吵声怎么这么让她烦躁? 第349章 332 火药绑箭   孙盛解释:“匠师勿虑,外面是清扫场地的倭奴,卖到辽东前被割了舌,不能语。倭奴婢一向胆小,被火雷声吓住了,场吏会叫倭奴离远的。”   邹娘子见王葛烦意不减,低语细说:“倭奴婢终身在此劳作,放心,他们不能离开骑射场,也不识字,跟外边没有接触。”   “那继续试练吧。”   令邹娘子疑惑的是,王葛没像往常一样不再在意,直到引燃下个火雷,眉宇才见舒展。   毡墙外十丈远的地方,一倭奴的独轮车倒地,筐里落叶、杂灰散出地面。场吏还没跑到,五名链枷骑士先过来了,他们是一伍,伍长姓何名矫。王恬就在这一伍内。   骑士们已提前收到告知,近日王葛匠师要借射猎场试练一种火器,让他们兼任巡场职责,保证王匠师在的时候勿进外人。   倭奴朝何矫、王恬几人“啊吧、啊吧”比划,再指天、指远处的毡墙,表达晴天打雷的恐惧。   何矫:“赶紧走,有毡墙的地方远离。”   倭奴紧着点头,可他还在惊吓中,手脚发软,把掉出来的杂灰扒回筐里,扶起车、连车带人再次栽倒。   小吏跑到了,帮着倭奴把车立好,重新收走杂灰,催促着对方离开。   何矫一个手势,其余四骑分成两队,相反方向绕毡墙一圈后聚回原地。   “撤。”   乌骊马纵蹄,朝训练方向回。   轰隆……突如其来巨响!   地面震动!   何矫、王恬惊慌回头,见一面毡墙倾斜变形。另三人的乌骊马受惊厉害,两匹马嘶鸣扬蹄,一匹斜着方向飞奔,幸亏链枷兵骑术都好,制止了坐骑躁动。   至于还没走远的倭奴,再次连人带车歪倒了。   王恬正想开口,何矫先道:“你去看看吧。”   “是。”   小少年明白入口洒浮土的意思,下马,猴跳着进来。刺鼻气味跟有重量似的扑在他脸上,远处的土坑边沿倒是没什么,坑北尽是碎土,毡墙上沾了很多污灰。   众人都认识他,王恬先冲刘清、王葛笑,再向孙盛揖礼,问:“伍长让我过来的,刚才炸声那么大,都没事吧?”   “啊?你说啥?”   王恬摆摆手,书佐嗓门还这么大,肯定没事了。   “孙书佐。”王葛问:“毡墙还可往外扩么?”   刚才试的泥球没往坑里放,因为必须试验地面之上的爆炸。之后还有室内摧毁、对活畜的伤害程度等等。   王葛原本以为这片空地足够用,亲眼见识火药重量增加后的成倍威力,才知想当然了。   她都错误估计,何况这些古代人。   孙盛立即吩咐王恬,拿他的竹牌去库吏取更多厚毡、竖竿来,另外叫几个链枷兵,先把这处毡墙拆卸,建到新的空地。   “王郎君。”王葛叫住王恬:“骑射场有弓箭么?”   “有。”   “多拿几只箭给我。”   王恬愉快应下,速离开。   孙盛在挨个看瓮,谁能想得到,医疾之药加上炭,合在一起可制火雷。“火药之名取的也好。”   他越想越振奋,因为兵曹第二次爆炸时,那几个假道士用掉的硫磺和硝有多少,他是知道的。如果按王葛的配比来,估计库舍炸毁程度得扩大成倍……不止。   绝对不止!   不多时,数名链枷骑士至,协助护卫挪毡墙。何矫一伍去郡署拉物资。   又一刻左右,俩场吏执弓、背箭箙来了,后头的人还扛着箭靶。   王葛从工具堆里找出斧子,劈断几小截木棍,再将它们竖劈为四,孙盛是文人,瞧着斧赶上她头大了,但落到木棍上,真精准啊。   “王匠师,我能帮上什么?”他问。   南娘子:“离远些就行了。”   王葛当没听见,放回斧,拿出随身带的尖锥和凿,把几根细棍抠空,一端留底。然后仍由邹娘子填火药,置引线,用泥封口,小心摁紧。   先制两个,反方向绑在箭上。   “谁箭术强?”王葛询问,并告知:“引线短,最好搭弓就能射,得中靶。”   包括邹娘子在内的所有护卫都看着她,脸上、眼里写着:这叫啥要求?这不正常吗?   邹娘子笑着道:“我填的火药,就不用换人了,我来吧。”   场吏已经插好靶。   刘清站在旁,吹燃火折子,点着引线。邹娘子举弓,拉满,箭支重量不一样,倾斜度就不一样,都是训练项目里的。   迸……箭中靶。   引线未灭,燃到底,看似被泥挡住,但纸卷里面有硝粉,纸卷的内层还是向内一直燃,接触到火药的瞬间,膨胀!   啪!木制靶面炸裂,靶柱被余力炸晃。   一名链枷兵瞅到这一幕,瞬间浮想,觉得该向官长建议,链枷兵应该有搭配武器,就是这种箭!   孙盛又一次激动,更可惜前段时间白白糟蹋了那么多的硫磺和硝。早前段功曹史跟明兵曹史提及的是,匠师王葛想用硫磺类火辎合于一起,试其燃烧力能强出单火辎多少?结果明兵曹史觉得这是挣功的好机会,不就合于一起烧么,何必交给一木匠师去试?   唉,活该被轰满脸粪!   第二支箭朝天射。在邹娘子确保可以做到的情况下,引线剪短。   但见她一腿后撤,弯弓的同时腰背向后,王葛这个外行也能感觉出对方全身之劲力。   嗖……   所有人朝天穹望。   “啪!”   成功,一团黑烟散开。   王葛:“不知夜晚射上高空,能不能现出亮光?”   专娘子、南娘子都听见了,互视一眼:用于斥候?做引路讯号?   孙盛上前:“之前已经有火箭了,此器该叫什么?”   王葛侧目,说道:“给兵器命名是诸官长之权,之前的火箭、包括喷火筒,都是为了给官长讲述模器,便于称呼临时起的。”   孙盛脸浮笑,轻道声“好”。   南娘子故意往孙盛位置站,把他挤开。“阿葛,毡墙快挪好了。”   王葛扫眼骑射场,视野内的墙壁都不算高,占地又广,如果有人打探很难防,所以得围高耸毡墙。   试练继续。   越来越大的爆炸声,令附近居住的百姓逐渐听得清楚。申正时候王恬他们运来更多的厚毡,就这样,一直炸到了酉初,火辎耗空。 第350章 333 骨子里的厌恶   起风了。   一只长耳鸮振翅略过,踪影与掩住余晖的阴云边缘重迭。   雨很可能夜里就下。链枷骑士拆毡墙,护卫们把炸过的地方填平整,各类工具、瓮、筐搬回柴车上。王恬把几头牛的耳套摘下来,挨个揪它们耳朵问“没吓着吧”、“能听见吧”。   孙盛暂不能走,因为明天需试火药炸屋舍的破坏程度,他得在射猎场选出几间空舍。   场吏与几个倭奴婢把王葛这些人的坐骑牵过来,护卫们的坐骑都不安宁,唯有白容争气,晃头晃脑,示意王葛赶紧到它背上来。   这是王葛第一次近距离见倭奴婢,三男两女,男子用布巾束发,女子垂一长辫在背后,除了个头确实不高,看不出其他的异族特征。此时期被他们的后世定义为古坟时代,虽然不该把现在的倭国人跟以后牵连,但王葛就是不喜!   不必找原因,就是骨子里的厌恶!!   白容或许真晓主人心事,冲着牵它的倭婢掀起嘴皮子,露出它大板牙示威。倭婢捧缰、恭谨后退,跟其余倭奴婢一样,自始至终垂头。   柴车覆好油布,绑紧。   王葛跟孙盛揖礼作别:“辛苦书佐。”   邹娘子最后一个上马:“出发。”   出来骑射场,发现好些百姓假装来回过路,还有蹬在树叉间的,实则全是好奇一声声的雷从哪传出?好笑的是,百姓们生怕装得不像,每人手里都有物什,要么是肩扛扫帚、耙子,要么搂筲箕、提篓,更有过分的少妪、老妪,边走路边缝衣篦针。   王葛再次感叹,襄平的百姓是真爱瞧热闹啊,身在道边,心在骑射场。   链枷兵开道,冰冷甲冑的气势令人退避,他们把护卫队送到街市位置后速速返回,今晚有得忙呢,先得听从孙书佐命令搬运器物,清理出几间空舍,然后进行每十天一考的武比。   此时的带方郡某处海域,风更疾,但仍吹不薄漫天黑沉。豆大的雨劈头盖脸,来不及洗掉人身上的泥泞,刚爬起的人就再次打斗,缠摔在一起。   战斗的一方是大晋斥候。   另方是高句丽谍兵。   十几个远渡来的倭人正战战兢兢趴跪在泥水里,两边势力都不敢得罪、也不敢逃,只期盼不管哪方胜,让他们活着便好。   唰!   桓真上半躯后仰接近垂直,差点被敌兵剖膛,生死关头才知平时训练的可贵,腿脚反应快于思考,桓真借拧身之势,踢中对方侧腰。   贼厮!用中原的环首刀跟中原人斗!桓真双手扑地、下摁,反向滚动往敌贼身上压,寒匕狠刺!   环首刀回。   铛……刃相碰。   扑!裴兼重重仰摔,几乎是下意识的偏身,躲过扎他面门的刀锋。他撩腿上踢,一记反勾把敌贼踢了个趔趄。   高句丽的精兵也全是武力强劲者,敏捷回击。   “十一……”裴兼来不及抢刀,咆哮着,冲击之际将插在泥里的刀蹬飞,因为他余光扫到桓真站起身了,离刀颇近。   进了斥候营,便不能道姓名。桓真的代号是“鸮伯”第七什、十一斥兵,裴兼是十二斥兵,均属羡卒。   桓真又一次扑到泥里,握住了刀柄,刃朝外,这也是练兵时强训的夺刀后第一要领。   起作用了,他的对手已经跟在他后面,被刀锋相向逼退。   怒喝与惨呼此起彼伏,就这样,血水于黑暗中流向每条泥沟。   再说王葛这边。   随着雨意将袭,道边草苫下的易货停歇,商贩纷纷装车归家。卖大件陶器的只能盖上草席,防备异物吹来磕坏缸、瓿。   大晋各城的市肆多数以货物类型来划分区域,行过陶器肆市后,到了贩奴集市。这时候就显出自卖者的优势了,已经看不到他们,只有杂胡、倭奴婢被贩奴商人赶到树下、肆屋瓦檐周围避雨,如“货物”一样挤着。   王葛避开目光,残存的现代意识只要看到此情景,便开始反胃。   邹娘子察觉,并拢坐骑说道:“官家一直主张徙戎,杂胡不论被哪方大族买走,早晚能熬过契期编户为民,有土地耕种,所以长远来讲,他们的日子只会变好。倭奴婢虽无法编户,可是也比他们原先的俘虏命运强。”   “倭奴婢无法编户?”   “是。建兴元年发布的政令。”   又是成帝司马攸。王葛没继续此话题,邹娘子当然不会再说。   回来吏舍不多时,雨下,屋内燃烛,王葛凿刻鬼工球,邹娘子、专娘子做针线活,南娘子独在外堂盘坐调息。   外面,檐周淌雨成线,屋顶和庭院则万千珠脆,不同雨声交织在一起那么吵杂,于一座城来说,却冲洗成静之氛围。   “呼……”王葛吹拂木屑,换一个孔眼剥离内球。此套球的外孔眼,她设置为十二个,寓意十二时辰。   外层的细雕则为双层:上层为圆日,底层浮祥云;上层为弯月,托月铺星辰。所以细雕的寓意是光阴迫,只争朝夕。   内球的花纹她还没想好,不急。   同一时刻,都亭的廨署区,冒雨而来两名船匠师。先进门的年纪长,姓鱼,大匠级别。后面的娘子四十余岁,姓谭,中匠级别。   匠师级别越向上,匠娘越少,更别说船匠师了。   外堂、内室坐得满满,全是改良水碓考核的主考官。两名船匠师来,是收到了雷考官传讯。取掉蓑笠,一时间相识、不相识的相互见礼,雷考官把王葛画的“蒙冲小舰”模图递给鱼匠师,后者聚精会神,好一会儿才递给谭匠师。   “有木料、工具么?”鱼匠师问。   “有。”雷考官展露笑容,点头。这两天需阅览的模图、察验的模具太多,仅靠他自己哪有时间制木船模。再者,模图需改良,他毕竟是中匠师,远不如请鱼大匠师来改,以免改疏漏了,惹人笑话。   这时谭匠师也看完模图了。   三位船匠师离开主舍,去往西侧的杂物屋,谭匠师这才打探:“此次郡比,王葛是榜首么?”   “哈哈,是。”   谭匠师喜悦,又问:“我听说王葛的初级船匠师是特殊功劳的奖励,中级船匠师能效仿么?”   羡卒:正规兵卒以外的。   徙戎:魏晋时期强迫异族迁居内地的一种思想主张。 第351章 334 近在咫尺   进来杂物屋,各自擦拭脸上雨水,雷考官拉过木料筐和工具筐,鱼匠师未直接回谭匠师之问,而是先分析王葛的初级船匠师:“按照匠师令,王葛得完成两种利国标准的制船改良,方可兑换成初级船匠师。以我对会稽郡王太守的了解,此官长谨慎的很,王葛得完成……才行,呵呵。”他竖起三指。   雷考官也现惊容,停下动作脱口而出:“三种?”   “嗯。”   鱼匠师对王太守了解的不够深,当时达到利国标准的改良其实是四种:开孔舵,减摇龙骨,升降平衡舵,拍竿。   雷考官苦笑:“不得不承认人跟人不同啊,在王葛之前,我都忘记匠师令还有此项规定了,因为没人能实现利国改良标准。一种都不可能!”   鱼匠师捋须,说道:“所以想效仿前例晋为中级船匠师,不是我愿不愿为她写奏记的问题,而是她仍得完成三种利国标准的改良才行,怎么也得比初级多一种。”   这可太难了,谭匠师摇下头,不再抱期望。   鱼匠师:“先制模器吧,若以水轮驱动蒙冲可行,先为她争取别的奖励。”肯定不只给她改良水碓考核的郡首名就算了。   次日,田勇夫拿上王葛的竹牌去县署看榜,顺便报名九月二十二的巧绝郡比试。   王葛为榜首,项衡第二。   在县署看榜的匠师很多,田勇夫吸取上回教训,再不敢张扬王葛的成绩,对周围“王葛必会是机械大匠”、“王葛根本没制模器”、“特殊考生就是占利”等或羡或妒的议论,他也全当没听见。   等田勇夫赶至骑射场告知王葛,半天时间已过去,火雷第一阶段的试验全部结束。   “太好了,三十五次郡首名了。”邹娘子不禁为王葛欣喜。   欣喜接踵而来!   九月二十一,段功曹史回郡署。   九月二十五,王葛在自己申报的巧绝技能郡比试中,再得榜首。   同一天,翻车的三种改良、蒙冲小舰改良的奖励全部兑现。风转翻车抵二十次郡首名;水转翻车抵十次;牛转翻车抵十次;蒙冲小舰抵十次。   合计五十次!   至此,王葛距离百场郡榜首,仅差十四次!   九月二十六。   王葛随段功曹史、明兵曹史来到东夷府兵曹练兵场,新的火辎“黑水”终于运到了。   在场的东夷府官吏有别驾,主簿,录事,兵曹掾,武猛从事。   仅闻飘浮的气味,她便知道确实是石油,就是不知通过什么方式运回来的、数量多少。   原有的木制喷药柜,经制金大匠师、制胶大匠师合作改良,成为密封更好的铜制喷射柜。共十件,全摆在宽阔练兵场中了。五件在石台上,每个石台周围都立了高高的毡墙,这是为了测无风天气的喷火距离。另五件在特制的战车上,用来测空旷地、各程度风力情况下的喷火距离。   这是王葛首次见到胶匠师。   胶,早在《考工记》中就有记载:鹿胶青白,马胶赤白,牛胶火赤,鼠胶黑,鱼胶饵,犀胶黄。   每种胶不仅制作麻烦,消耗的材料也难得、昂贵,所以此匠技全是世代相传的手艺。也因为此,胶匠师的考取方式特殊,从第一步匠童开始便为举荐式,到初级匠师这一步,便得由县令举荐,太守批准了。制木鸢的天志匠师、制墨师、造纸师也均为举荐式考核。   言归正传。   调配好、最适于燃烧的黑水已经灌于每个铜柜里。   东夷府让王葛来此的作用,更多的是见证意义,毕竟此火器的原理是她创出来的。   为安全计,首个铜柜里的黑水,抽取至横置的喷筒后,柜中残余黑水放出。   点火桩的位置,距离火眼正好一尺之距。   兵曹掾上前,由他亲自推第一座石台上的喷筒。这是要载入军事变革的历史性时刻,武猛从事挥旗高喝:“推!”   所有人屏息。   呼……黑水出铜孔,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便冲过火把,形成骇人气势的焰火柱。   由王葛报出最远火力:“二丈五尺五寸!”喊完,她退后一步,站回段功曹史旁。   真烦人啊,太激动了,她没发挥好,喊破音好明显啊!直到下午回吏舍,王葛还纠结呢。好吧,可能是乍见那么多州级别官长的原因。她给自己找到理由后,立即又投入到雕刻鬼工球中。   九月二十七,季秋月的角抵戏喧闹于襄平城。为了不给护卫添麻烦,王葛没去看。   十月朔日。   她申请的第二次巧绝技能考,仍在秋分匠肆举行。   隔天贴榜,再夺首名。   还差十三次了,她离中级匠师近在咫尺!   十月五日。   王葛制出守城兵械“卷耳拒”。   她不知道,此兵械跟明代《武备志》中记录的“木城”如出一辙。   制此兵械的灵感机缘来得很巧。   现在的王葛,白天就忙三件事:精进鬼工球的雕刻技能;分距内再分线段;继续城池模盘的制作。   当她把城墙组装在一起后,问邹娘子:“攻城立云梯的时候,是不是都从垛口这里上?”   “是。少一段攀登距离,就少一分掉落危险,再有,登城时,双手可扶住两侧的凸墙借力。其实正常的攻城还好,守城方都会加重兵力防御垛口,怕的是敌军夜袭。”   从问过此问题后,王葛就在琢磨,什么样的兵械,才能辅助守城方在夜晚易疏忽、困倦时,守好垛口呢?   直到卷耳成熟的季节到来,白容的尾巴上沾了两个回来。邹娘子摘下给王葛看:“粘得还挺牢。会稽郡有卷耳么?”   卷耳就是苍耳,此时代也称其“耳珰”、“羊负来”。   王葛伸手拿,因为怕扎着,所以手劲松,一个恰好掉落在城墙模的垛口上了。   她拣的时候,卷耳滚动。   霎那间,灵光乍现,守垛口的兵械在她脑海中成形。她右手示意邹娘子勿扰,左手在地上画两根竖柱,先按刚才想的样子,把卷耳横放的形状,画在两柱间上方。   “卷耳”以木料制,周身楔尖刺,可以说它是缩小版的夜叉檑。必须能滚动旋转,一个不够,可根据垛口高度,放两至三个“卷耳”。   既然缩小版的夜叉擂都出来了,真正的夜叉擂自然一并提出。 第352章 335 出发玄菟郡   夜叉檑顺城墙而下时,跟卷耳拒上的木卷耳一样,也可自转,作用是增加防御强度。此为两种器械的相同点。   不同的是,卷耳拒体积小,等同另种形制的拒马桩,放在垛口位置后就不动了,破坏不了城墙。而夜叉檑体积大,尤其战时紧张,兵卒难免判断失误,从城墙上往下抛檑的一瞬间,如果砸不中云梯,或者回收此兵械时,都会大面积磕碰墙砖。   为减少檑木与墙体的摩擦面积,夜叉檑两端得安装木轮,轮径宽于檑木。   在檑木两端、木轮前的位置各系粗绳,汇于一铁环,铁环上再系一绳,缠于城墙上面的绞盘,机械绞盘使夜叉檑收放省力,还保证不会掉落,被敌军掠走。   十月七日。   火雷的功劳兑现,抵五次郡首名。   令王葛意外的是,箭支上面绑火药法,也算成了功劳,抵一次郡首名。   这一天,今冬第一场雪来临。   东北风呼啸,恶劣天气里,南宕渠一段水岸却聚了好些县吏和匠师。匠师中有擅于机关制造的两名天志匠师,其余为木匠师、石匠师。   今日,大晋的第一台风转翻车,第一组风力连磨在南宕渠试运行。   两个布风车都是四扇,形制成“十”字,布扇叶以熟皮和毡密缝而成。风车的下方基台分层,下层牢固,上层连接扇叶框骨,可通过人力调整扇叶倾斜角度,配合风向。另有机栝,不使用风车时,除栝,把每扇的木框落低,然后倾倒。   风转翻车的原理一目了然,众人都不担心,今天测的主要是风力连磨。   石磨有六台,呈三、三分布在风车两侧,石磨的上扇,也就是可转动的磨盘,周边楔有木制辐条,起齿轮咬合作用。随紧固住风车的绞绳断开,风车在大风中转动,六台石磨则在立式轮、卧式轮的交错驱动下,轻松运转。   半个时辰后,开始试风车的收拢。   每人都冻得脸青嘴乌,两名县吏哆嗦着交谈:“听说了么,封家在县署找了人,打听王葛匠师有无许亲。”   “王匠师是扬州人,打听这个干嘛?还能略过她家中长辈聘媒?”   “你这就不懂了,先不说封氏有船,走水路至扬州快,要紧的是王匠师的心意。她家贫,父母一定会看重王匠师自己的意思,她若愿意,写家书让封氏带上,纳采、问名、纳吉,一趟全办成。”   “哼。”   “怎么?”   “王葛再具天赋,至多担任主匠吏之职,我不信渤海封氏子弟愿跟王家结这门亲。”庶出也不可能!   “听说是收养的假子。”   县吏都知的风闻,郡署里关注王葛的官吏岂能不知。邹娘子接到功曹史命令,先把封氏的情况跟王葛简略讲述。封氏长房在渤海郡,其余后人一代代因官移居,有一支在襄平安定下来。   邹娘子再讲庞小郎的情况,他刚满十五,父生前在县署为吏,离世五年后,母带着他嫁到封家,以后不会改姓。“封氏以律学传家,即便不亲近假子,也绝不会苛待。阿葛,你若是寻常女娘,功曹史不会让我跟你说这些。”   王葛明白,这是封家打听好她了,至少小郎的长辈颇满意。然后封家不想以势强迫,损人损己,如果王葛自己愿意,或者说跟寻常小女娘的说法一样,全由家里做主,那封氏就聘媒说亲。   “劳阿姊跟功曹史说,我不会远嫁。”她垂头装羞怯,细声而回。   “我猜着你会这样想。”邹娘子一叹:“唉,是太远了。那庞小郎缠着项衡匠师学制木,闹了好几桩趣事呢,罢了,我就不跟你讲了。”   “嗯。”王葛好似林黛玉附身,仍不抬头,轻推邹娘子的肩催促:“阿姊还不快去回绝,别让人误会加深。”   “好……吧。”邹娘子到了院门口,悄回头等了几息,见王葛又开始挑拣木料,一眼都未向院门这边打量,便知小女娘心意坚决。   她却不知王葛是有遗憾的。   这个时代倡导早婚,既然如此,王葛当然想过,如果条件允许,她就多认识些儿郎,从中挑个合适的。不可否认,功曹史有私心,想把她留在襄平,但不至于用亲事束缚她。所以必是庞小郎各方面都适合她,才让邹娘子提,免得错过了好姻缘。   但庞小郎出现的时机不合适啊。一年内,她不能分神思虑,既然百场郡首即将完成,那就得加紧挣功勋值了。谁不想金鼎留名,功传千秋?谁不向往远航,尤其是举国之力的海上征途!   因此只能放弃。   十月十二。   苍耳拒、夜叉檑的功劳兑现,苍耳拒可抵一次郡首名,夜叉擂抵三次郡首名。   十月十五,冬雪再下。   到了下午,四野全被覆盖,对王葛这些赶路人来说,真是:“白茫望不尽,烈风吹脸疼,马蹄陷泥泞,鸡狗不出声。”   “哈哈!”专娘子被王葛逗笑,脸上的冻疮扯疼,她迅速缩回嘴角夸赞:“这诗应景啊。”   还差三场郡比试了,听从段功曹史建议,王葛决定去玄菟郡游历。护卫共五十五人,二十二名链枷骑士全在其中,老亭吏隼也在。另有医者两名,匠徒十名。匠徒全是都亭扶幼院选出的孤童,一是替王葛打下手,二是路上干杂役。   还有个特殊的人在队伍里,便是因缴谍战落下腿疾的优勉。   马拉辎重,不拖延行程,缺点是很颠。可优勉不觉得颠,也不觉得冷,他听到王葛诵的诗,心更愉悦,拉开帘子任风吹……嗯,确实脸疼。   优勉不后悔那天与谍贼饲人斗技,他两名同伴英勇战死,优勉将滔天之恨冲准所有妄图破坏边郡安宁的谍贼,而不是陷于自责,或迁怒郡兵。他能下地走道后,每天在都亭打扫,喂马,能干些啥就干些啥,绝不让自己成为废人。   优勉没想到,王葛匠师竟然邀他加入游历玄菟郡的队伍,而且给他制了一种更利于行走的木拐,拐的中间位置多块木板,可扳平,他走累了把拐倒过来,就能坐到木板上歇脚。   百里不同天。   带方郡晴朗。某处树林,斥候什长宣布休息半个时辰,桓真就地一躺,嫌阳光刺目,把“护目带”拿出,一面脏得变色了,但另面还算干净。他刚要往眼上蒙,就听一人喷笑,还指着他……似乎在指他的护目带? 第353章 336 谁给的布条子   近处另个斥兵也瞧过来,脸色瞬间憋红,因为他胸膛有伤,不笑难忍,笑就抽疼。   哪里可笑?少年裴兼就在桓真旁边,仔细打量桓真,没啥不对呀!   什长姓吕名稷,训着“行了、行了”,坐到桓真对面问:“这布条子谁给你的?”   “噗!”后头的俩斥兵听到“布条子”,一个“哎呀、哎呀”捶地,一个不停得倒抽气、擦眼泪。   桓真摆出更茫然的样子,回道:“是会稽郡王太守家的仲郎君给我的,他当时正在用。”没错,这可不算诬赖阿恬,就是臭小子第一个往眼上蒙的。没错!   太守之子?吕稷龇牙咧嘴,五官挤出的纹路比树林里的秃枝桠还扭曲。   桓真再“认真”回忆着说:“不久后,我见到用此布条的第二个郎君,是皇室一宗亲,也在扬州住。当时他说自己白天难眠,便用这护目布蒙眼。”没错,阿恬、司马冲往眼上蒙的时间有前有后,隔了两息吧?所以就是“不久后”,没错!   后头那俩斥兵不笑了,又提太守又提皇室的,肯定不是撒谎了。   “咳,我细看看。”吕稷要过这啥“护目布”,正过来、反观看两遍,烦恼得抓抓头,还给桓真:“可能,可能各处风俗不一样吧。听说扬州……听说扬州,啊,那个你岁数小,还有你!”他捎带上裴兼,“要习惯闭眼就睡,咱辽东儿郎不兴用啥布……护目条子蒙眼。尤其回兵营!要么揣严实了、要么丢掉,总之莫拿出来!”   所以布条到底起什么用?好像除了裴兼,别的斥兵均知道。桓真带着狐疑小睡,有所思,有所梦。   这是他第一次梦见女娘,梦到自己和王葛面对面坐,手里都拿着布条,她笑着往眼上蒙,他也蒙。然后她说:“不是这样用的,我帮你……桓郎君……”   桓真猛睁眼,是什长在召唤,每名斥兵立即消除或躺、或坐的痕迹,豹子般紧跟上吕稷。   踏踏踏……辘辘轱辘……辎重车在中间,前后都有骑士。   道边有个普普通通的矩形竖石,上面被雪泥覆盖,只有常过此路者知道,此石为玄菟、辽东二郡的分界。   若是前世的王南行,肯定得跟界石合个影,现在得加紧赶路,只能在马背上听邹娘子讲述。   王葛已知的是,襄平北跟玄菟接壤,此郡在晋初时有三县,分别是治所高句丽县、望平和高显县。到了桓帝(成帝之后的皇帝)时,增夫余县,同时恢复汉时期的西盖马县。   高显城墙在建,几乎天天都有兵械改良的郡比试,所以让她此时外出,王葛对段功曹史感激不已。   匠师跟学者、武者一样,都得有底蕴。游历是增广底蕴的最好办法!路途上、异乡里的衣食住行,肯定跟呆在家不一样;外乡的农耕、生活习惯,交谈的乡音,亲眼目睹和耳闻,跟道听途说来的感受不一样;再有就是山、水、道路、建筑、树木野植。   言归正传。过去界石径直向北,到的是望平县,队伍在望平歇一到两天再去高显县。   接近傍晚,雪终于暂停,听到风筝声了,证明驿站已不远。   酉时,到达“雪中亭”。   多美的亭名啊。   几只乌鸦落到亭檐上,嘶哑鸣叫。这个时代将乌鸦视为吉祥之禽,生活中,百姓称它们“乌鸟”,文章中,赞它们为“孝鸟”、“祥鸟”或“赤乌”。   有郡署出具的通行竹牌,队伍不下马,随引道的亭吏直接去住舍区。   王葛浑身冻透了,下马后戳戳腰以下,都不觉得在戳自己。南娘子慌忙挡在她后头,一个眼色给邹娘子,后者立即让亭吏引护卫们去各自庭院,其余人除了专娘子,就只匠徒中的五个小匠娘留下。   “怎么了?”专娘子问。   南娘子:“阿葛来月事了。”   啊?王葛赶紧去瞧马鞍,邹娘子好笑又气,撵着她去屋里:“还顾这个呢。”她转身分派小匠娘们的活:“快,阿芒、阿楚,你俩去挑水,阿薪进来打扫,先扫内室,把被褥铺上。阿蒌、阿芦,先把马具都卸下来,牵去马厩。”   王葛暖和过来后才觉出肚子不舒服。不知道古代的东北是不是比千余年后的冷,戴着兔皮手套也不管用,好在她身体结实,喝了热姜汤,手脚慢慢活动自如。   邹娘子心细,早就为王葛预备了月事带,每次出短途都带着,这次更是单独装了个包裹,包了好多层,里面几层的裹布也全是煮过的。“我们阿葛长大了,真好。”   王葛难为情道:“就是把寒衣整脏了。”倒不是心疼布料,寒衣是吏衣,不能扔,大冷的天,血污多难洗,且不好晾干。   “扶幼院出来的匠徒就得干这些,你放宽心使唤,不然小娘子们肯定害怕。”害怕再回扶幼院,更害怕被人以为懒惰才退回去的。   王葛轻声应。按段功曹史所说,十名匠徒会一直跟着她,返回会稽郡后,由会稽郡署接手。这是平州往别郡输送劳力的一种官方形式。   次日照常行路,王葛没骑马,躺在车厢里盖着厚被子睡觉。襄平县到望平县,走官道的话,距离接近三百里,雪化更难行,过了“渠旁亭”后,官道边上陆续出现寒衣破絮的百姓。   马车几次减速,还有护卫的询问声吵醒王葛。她掀开车帘,邹娘子就在旁边。“阿姊,什么事?”   邹娘子靠近些,弯腰压低声:“是夫余县防戍营周边的百姓,为防战事,让他们迁往昌黎郡。他们走错道了,应该往西拐的,我让他们跟在咱们车后头,带他们到分岔道。”   王葛自己身体难受,以己度人,本想问后头的辎车能不能腾出地方,让这些难民里体弱的上车行路,但她放回帘布,算了。邹娘子负责行程,那她就少自作聪明去干预。   中午时候,队伍下官道,铲走一片空地的雪泥,支上陶灶煮粥熬汤。王葛刚下马车,就见王恬假意攀刘清肩头,把一个雪球摁到对方脖子里。   “王恬。”王恬刚回头,白影携风砸过来,他偏头将躲、被刘清扳正,结结实实被砸一脸雪。   扔他的是同伍的一名链枷兵。   很快雪球乱飞,王葛往车里躲,此刻从官道那跑来几个蓬头垢面的兵,跑在最前的直冲王恬去。 第354章 337 辎骑送英魂   链枷兵各个魁梧,连走路都携风带势,好几人挡到王恬前、或站于他身侧。伍长何矫用铁棍抵住冲撞者:“站住!哪里的兵?”   王葛一笑,凭身形看出打头的兵卒是谁了。   果然,此人撩开额前垂散的头发,快速咧嘴展现缺失了一颗门牙,急道:“阿恬,我是司马冲,快,给我们盛碗热汤,冻死我了。”   汤还没熬好,不过水已经开了,司马冲这六人等不及,先一人一碗往肚里灌热乎再说。王恬的视线停在司马冲手背上,才多长时间没见啊,便皴皮的跟王葛她大父的手背一样。   王葛误会了,以为王恬看她是想让她现在就过去。那好吧,身体不舒服,她走道比平常慢。   司马冲放下碗才看清是她,顿时怒气翻涌,加上冷,他嚷声字字打颤:“你、王葛你、你还有……”菜叶子掉出来了,他紧忙吸溜回去。“有脸见我?!”   王恬一把夺过碗:“你饿疯了,说啥呢!”   南娘子拇指顶住剑鞘,观察到王葛仅做个歪头不解的表情,于是收敛杀气。   “你不知道吗?”司马冲先朝王恬嚷,再瞪回王葛。   王葛:“有话明说!”   竖婢竟有脸让他明说?司马冲下牙咬上牙,狰狞一息,咆哮:“好!我明说!那块护目布……”   王葛竖手掌,不必听了,掉头回马车。   “嗝!”司马冲被憋出个嗝。   啊!耍他!仗着人多势众耍他!   司马冲扫眼两边护卫,硬生生挺回上躯,问王恬:“还记得来平州路上她包裹里掉出来的布条子么?她给咱仨一人一个,我问你,你的呢?用……在人前用过么?”说完,他顾忌得扫眼五个同伴,他们围坐在另个陶灶旁,听不到他这里谈话。   王恬想一下:“想不起来扔哪了,咋了?”   扔……司马冲捶砸胸膛,怨恼盯着王葛进马车里,深呼吸三次:“没事了,我饿得心慌,再帮我盛碗稠点的。”   他之所以被兵营分配此项无人愿干、捞不着功勋值的输送难民任务,就是因为前次战斗结束,他用那块破“护目布”擦刀上的血,没舍得用一次就扔,对迭着准备放回布囊时,让两个郡兵……都是女娘!瞅到了!   竟、然、是,月事带!   幸亏“司马”姓氏沾光,他没被废掉乡兵身份,但防戍营没法呆了,而且接这趟任务,短时间别想离开平州。   王葛从车帘缝里窥着,唉,有点愧疚。“南阿姊,你跟邹阿姊说一下,蒸几甑肉饼给几位兵士带着。”   三碗热汤下肚后,司马冲彻底瞄清形势,认怂。他跟王恬说起他们的任务,护难民去的地方是辽东郡沓津县。   王恬还是对刚才司马冲的异状感兴趣,撞他臂膀一下:“她听不见了,快说,究竟出啥事了?按理,你跟王葛没机会见到啊。”   “我还想问你呢,怎么瞧着你在护卫……嗯?”他朝马车那边扬下巴。   “嘻嘻,我现在是链枷骑士,瞧,全是精铁打造。我们要保护匠师王葛去个远地方参加郡比试。”   “嗤,郡比试用这么多人护着?”   “你路过襄平打听一下就知她多厉害了,而且一去一回均可兑换一个功勋点,谁不愿干?”   悲伤涌上心头,直到临走背俩大包裹肉饼,司马冲才稍觉开怀。召唤官道上一直等候的难民们再次上路,趁着饼热,他和同伴把一包肉饼分给难民。   再次和王恬挥手道别,也是向王葛告别。司马冲望向前途,尽可能朝远望,好给自己鼓劲!没关系,个人有个人际遇,年少时多吃苦,年长时便会有更多的教训可循。   好友强,他才不会差。总之,他不会气馁!   未正时刻,王葛一行人也出发,彼此都想不到距离下次重逢隔五年之久。   又至黄昏。   投宿的亭名听来失笑,叫“驴不歇”。跟王葛想的一样,亭中处处空地可见石磨,驴比磨少,确实难歇。   第三天,进入望平县。   官道远不如襄平县,王葛受不了颠又回到马背上,眺望田野,她发现个情况,越往北行,树林开始稀少。   邹娘子解释原因:“战争。一年年的争抢疆界,哪方势力都会先抢有树林的地盘扎营,大木可打造兵车、兵械,小木和荆棘当柴烧,只有野草旺盛,每年能活过来。”黄土下,还有纵横交错的白骨,生前为敌,死后埋到一起。   “让道、让道!后方有辎骑。”迎面一骑飞驰而来,高喊着,此人手中执有邮旗。   邹娘子立即下令,众护卫、马车全部贴紧道边。   此骑士刚过去,又一名执旗兵吏打马疾奔,喊着同样的话。   而后还有!   邹娘子知道事情严重了,让所有护卫一起填土,把旁边铺出片平整的地方,优勉和怕磕碰的辎车牵过去停靠,然后所有人牵稳马,完全让出官道,站进斜坡草丛中静心等候。   接近半时辰,辎骑队伍出现于视野。白麻招展,一辆接一辆的棺车密集相挨。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天空就似压下沉哀气氛,令人不敢出议论之声,每人都莫名悲痛。   老亭吏扶出优勉。   站在最前的邹娘子、田勇夫先垂头,所有人垂头。   车轱辘声入耳。   一句句苍凉的招魂声逐渐听清。   勿令英魂埋于野……   国家兴,而今归乡……   又有一声似唱似喊的招魂声盖过其余:“诸儿郎!诸娇娘!魂魄都跟好,莫迷了路哇……”   那拖长“哇”音,似喉咙裂了血!   王葛咬住唇,豆大的眼泪滴落。原来这些棺木里是战死的兵士!辎骑拉着他们的尸骨归乡安葬,一路呼唤,是怕殉难的魂魄落在异地变成孤魂。   足有两刻时间,运棺的辎骑走远。   午初,到达望平县城。这里当然比不上襄平繁华,可由于城窄,几条肆市街道的人都颇拥挤。   人们富裕后总想迁往大城的原因之一,便是同样的寒风只能吹透城外。   队伍先去县署,王葛身份特殊,能住吏舍就不住驿站。午食也在吏舍简单吃,然后县署遣了二十名乡兵,加入护卫队浩浩荡荡游逛望平。   时至今日,匠师王葛想低调也不可能了,甚至可以说,普通的大匠师也难跟她声名比肩。 第355章 338 故乡一抔土   望平县城墙采用的是版筑夯土建造法。   经乡兵讲述,四围城墙在十年前才建好,以前仅在官道要隘挡篱笆。目前,北段城墙有基槽、护坡和城门洞,也只有北城门是木制,其余三处城门仍是树枝编成的篱门。   王葛来前已知,平州境内仅州治襄平县的城墙用版筑夯土,再于内外固以砖甓。她将去的高显县,即将成为第二座包砖建造城壁的地方,因此哪怕严冬寒雪,也会引匠人云集。   下来城墙,她回首,知晓自己还是没融入这个时代,因为每次见土城墙都会给她一种沧桑感。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似身在一本历史书里了,思想始终是旁白。   乡兵再带众人赶往北城。   街上鲜卑人真多啊,差不多十个百姓里就有一个。望平县署对进入城池的鲜卑邑落有严格控制,从肤色也可辨别,大多是慕容氏统治的“白部鲜卑”。   乡兵一边引道,一边说:“异族百姓愿意在望平编户安家者,课田垦种的谷粮全部缴三留七,若自家有耕牛,入私再留一成。”   王葛忙问:“那汉家百姓呢?”   “一样的。”   也就是说,每亩地丰收后,按收成总量缴三成租,不按风调雨顺之年规定产量,且喂养了耕牛的农家缴租更少,自己可留八成!   天啊,王葛心动不已,如果踱衣县是这种缴租法,估计那些为减租考匠师的全放弃了!自家也不会顿顿挨饿,起码能吃九分饱吧?不过以大母那抠门劲,难说,定然更憋足劲头攒钱买牛。   刘清离近,低声道:“现在慕容邑落的首领叫慕容廆,此人极注重农耕。十余年前,他统领的邑落收六成田租,桓帝便下令和东鲜卑接壤的诸乡、或县减租,一律公收五成。慕容廆紧接着效仿,呵,望平等地在其效仿后,减为收四成租。建盛三年,慕容邑落已吞并宇文邑落大量土地,为巩固人口,又一次效仿晋政,但是两个月不到,望平诸边陲就减粮粗为三成,且鼓励农人喂养耕牛。”   王葛恍悟,这种缴租法根本不是长期政令,可以说,属于战争的另种交锋,争的是民!   引道的乡兵面容尴尬,这声音,要么再小点,全让他听到了还无法反驳。   邹娘子与南娘子交换眼色,以前咋没发现刘清这么讨嫌呢!郡署千方百计留王葛在辽东,没防备护卫里有个扯后腿的!   王恬是链枷兵里的异类,幸好甲冑重,压着他蹦跳不起来,他来王葛另侧,南娘子不让他,他就到王葛前头,倒退着走路,问她:“葛阿姊,桓县令给的一抔土可还留着?”   王葛一怔:“留着。”心愧,留着是留着,但由于一直攒归家的兽皮、毡、贝壳等物,盛乡土的布囊兴许压在筐底了。   一抔土在不在是次要的,记得桓县令的期望就行。王恬不多说,将刘清拉走。   接下来再听乡兵讲解望平的种种风俗,王葛就全当对方是导游了。   “阿葛,要不要歇歇?”邹娘子关心她身体,哪个初来月事的小女娘走这么多道啊。   王葛悄声回:“没事,垫得多。”   这是垫多垫少的事吗?   又走一段路,王葛回头打量匠徒们,又见老亭吏跟优勉骑一匹马,二人东张西望有说有笑,她放了心。   老亭吏的绰号之所以叫“隼”,一是他跑动快,二是目力超常。余光察觉王葛的关切后,对十名小匠徒和优勉的将来更加放心。   到北城门了。   来这里非为看城墙,而是看记里车。城门东边墙根下围有栅栏,里面用陶砖架着两辆记里车,陶砖的作用是令车轮悬空。记里车形制为单辕,双层,就是一里、十里都可击声的。   两辆车的一侧木挡板均卸掉了,乡兵解释它们出了问题,在等精于机械的木匠师来维修。   机会难得!王葛顾不得姿势雅不雅,先蹲到车前,脑袋尽量趴近柜里,看车轮如何带动齿轮,齿轮又是如何咬合运作的。柜内全部为木齿轮,大小一共六个,以面朝车前方算,左边的车轮起到第一步的传动作用,右车轮是单纯的车轮。   唉,她个子太矮了,三面都有挡板,想数清各个齿轮上的齿数,抻脖子都不行。   留在后方的乡兵跑来:“机械匠师正朝这边走。”   王葛遗憾的出来栅栏。县署不愿得罪她,也不愿得罪机械木匠师,所以偷偷看几眼就知足吧。   夜晚,她辗转反侧,脑海中不停回忆当初桓县令的话,别的竟然记不住了,只因为西游记的原因,记住“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两句。   再仰回身,盯着黑沉沉的房顶。她一直没机会见到荀太守,但段娘子铁定是荀太守的心腹之吏。王书佐级别不高,不过他有显赫出身,迟早高升。她的才能被功曹史、王书佐欣赏后,天赋匠师的声名逐渐由襄平传开,直到郡署给她增加护卫,兵曹随时配合她进行火药试练,且每次制出新兵械,全能按她所愿兑换奖赏。   然后她变了。   一切一切,让她逐步被利欲蒙心,忘记困难时候的伯乐才是最该珍惜的良师益友。细思,踱衣县如果是那个江县令掌权,她稍有不慎就会被逮进牢里遭受拷问了吧。   再想,桓县令二十出头,难道他不是心怀抱负,急于积攒政绩的年华么?但桓县令却把她放出这么远的地方,难道他不想将一名好匠师留在踱衣县吗?   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原来字里行间的期盼,充满的是无奈与被动,更是开明与宽容!   “我可不是白眼狼。”她嘟囔句,睡觉。   次日上午,王葛肚子彻底觉不出疼了,下午由东城门离开,去往高显县。至于郡治高句丽县,回程的时候再去。   辽东之域就是这样,入冬后一场雪、一场雪的不断。路上遇到行路难的百姓,人数少时,邹娘子让护卫施以温水或麦饼,人数多了只能视而不见。   世间不缺恶人!   卖奴隶的商队把奄奄一息者抛到道边,这些异族奴隶不识字,比划不清扔掉他们的是什么商队,更不知道商队赶往的是哪个城。   雪越下越大,若王葛的队伍不管这些人,估计没多会儿就全都冻死。   慕容廆(wěi):前燕君主慕容皩(huàng)的父亲。   白部鲜卑:一说居“白山”得名,一说因肤色较其余鲜卑族白而得名。小说里勿考究。 第356章 请假   抱歉,工作原因,今晚不更了。 第357章 339 至高显   人命为重。除了链枷兵和弓弩护卫,其余人能背多少行囊背多少,王葛也不例外,优勉离车,上了老亭吏那一骑。   腾出了地方,十几个奴隶被抬上马车,有的呼吸微弱,已看不出胸膛有起伏了。   邹娘子忙令:“绕路去北风亭!”   绕的不算远,队伍一边走、一边注意两侧积雪厚的地方有无再倒下的人。王葛比别人多围一层面巾,即便这样,开口还是直灌冷风:“往年有这种情况吗?”   在大晋,商贾财富再巨,身份上也是“良人”,也就是平民。部曲、奴婢无罪的情况下,平民杀部曲,罪减一等,杀奴婢,罪减两等。王葛数过了,共十七个奴隶,不知能救活几人,哪里的商队敢如此作孽?   邹娘子:“每年都有。凡查到的商队要么属东鲜卑贵族,要么属高句丽贵族势力,我们的官署罚不了他们。”   幸亏王葛制木之余,学了些边郡各族的常识,不然根本听不明白话中的几个意思。   东鲜卑盘踞势力分别为段氏、慕容氏、宇文氏。他们贩卖的奴隶绝大多数是别部落俘虏,再就是匈奴人。   而高句丽,邹娘子指的是高句丽国。玄菟郡的高句丽县和高句丽国不是一回事,先有前者,然后一个叫朱蒙的人在县境范围里建了个国,以县为国名,后迁至丸都山建城。高句丽国贵族贩卖的奴隶,往往是从南沃沮、辰韩、弁韩三地抢掠的,有时夹杂着倭奴。   如果这十七个奴隶没被转手过,从外貌特征可断定,商队来自高句丽国。   商队受各自势力驱使将大量人口卖至平州,受益的是平州,东夷府怎会因为奴隶被虐惩治商队?拿高句丽国来说,对方正处于奴隶社会,他们的意识里,确实认为打杀奴隶是正常的。   那官署遇到这类情况为何还费时费力查呢?因为还有一种贩奴形式,便是大晋的商队到鲜卑、高句丽境内,贱价买奴隶,返回中原高价卖。   闲话不说。北风亭到了,随队的医者已经开好药方,交给亭吏后,王葛一行人不歇,继续顶风冒雪赶路。至于那些奴隶能救活几个,听天由命。   时代的残酷,王葛已适应。   三天后,高隆之丘显现于平原,此便是“高显县”的得名由来。   官道、野道,汇于城外五里之处,然后跟入城的中轴大道连接一起,越行越宽。   畜车、商队排成一队入城,走道者、包括用独轮车载物的排另个队伍。   巡视秩序的骑兵来来往往,告知百姓城门口的检查规矩:排队途中坐车里无妨,骑在马背上不行;奴隶、禽、畜数量均只能比路引上写的少,不能多,此三类冲撞旁人,或毁坏旁人财物,等同奴隶、禽、畜之主伤人毁物;所有人到达城门都得搜身,携带铜、铁等利器的必须主动拿出,不能藏匿。   规矩必建立在教训之上,王葛与众护卫都下马,她摸摸白容的脏鬃毛,给它瞧她手套上抹下来的泥。   白容冲她打“嚏”:谁也别嫌谁!   她笑笑,遥望前方,这是南城门。   启程前王书佐告诉她,高显县第一步修建的是北城墙,扩至丘山下,且新城要引辽水入城。另外,高显县的异族势力、谍人潜伏更加复杂,用盘根交错来形容一点不为过,不光异族人投奔中原,中原人也有投奔异族、为异族卖命的。   书佐的意思她明白。城市建设对匠人来说,相当于从无到有,如果她愿意,建城不管耗时多久,都可以留在高显,且能助她接触船业制造。在此地,不必提防所有异族人,不能信中原人。   当时她感激对方提醒后,岔开话题:“链枷兵护卫我出行,不就暴露了链枷锤?”   王书佐回她,新兵械的出现就是要用于战争,需要保密的是精铁如何锻造、火药如何配比!   “葛阿姊是想家了么?”王恬站到身侧,打断王葛浮想。   “嗯,想家。”   “我也想。不过我比你运气好,整天这么多人监视你,你想跑都跑……”   刘清捂住这熊孩子的嘴拽到队伍后,搡给何矫:“看好你的兵!”   王葛借着回首打量邹娘子几人,和她想的一样,唯有南娘子神色如常。   南娘子……以前真是郡兵么?   队伍挪的很慢。能理解,寒冬出远门的,基本都携带较多的行囊,商队持有兵械,匠人的工具里也尽是铜制、铁制的,均得和路引上一一对照。   一名巡兵纵马从前至后通告:“特殊匠师单列一队进城!特殊匠师单列一队进城!”   有商队主事“叽哩呱啦”朝此巡兵喊,语气不满,似是质问凭什么?   巡兵兜回马,“隆咯呶洒”回他。   又过来一骑巡兵朝后方跑去,也是告知特殊匠师可独排一队。   邹娘子谨慎,这才挥手,示意众人跟上她。路过不满的商队时,王葛看清主事的模样,此人体格高大,只在头顶留发。   是宇文部鲜卑!   她再看巡兵,挺佩服的,负责排队还得精通异族语言,估计不止懂一种异族的。她却不知那商队主事纳闷转头,问随从:“巡兵嘟噜的啥?”   高显众匠云集,特殊匠师当然不止她。王葛预料项衡会来,不料这么快就遇到了。保护他的乡兵一半负箭,一半执斧,很惹人注目,护卫里有些人没穿兵衣,应是部曲,看上去,部曲非保护项衡,而是护卫走在项衡旁边的一少年。   天冷,项衡也蒙着面巾,不知对方认没认出她,反正王葛装着没认出对方。   申时前,顺利进城。主街的积雪都堆在两边,店肆周围最干净,就是房屋的高度要矮于她到过的县。其余的街道要么结冰、要么泥泞,茅草搭的屋顶很多,总之,这里不像城镇,给她一种大型村落的感觉。   不过商业不弱于襄平!   一片片草苫下,卖陶器、兽皮、骨饰、羽饰的最多,畜市占地广阔,卖马的不少,屠贩极多。   不是游逛市肆的时候,先至县署。   护卫、匠徒也全得开具新路引,每人还领了交市木牌。木牌虽小,有大作用。 第358章 340 “阿田”小娘子   别看城内摊肆繁多、贩卒熙攘,但卖物之商贾全部持有州郡编户。   身为异族来高显,少量的买物县署不管,卖物、或大量购粮帛等特殊物资,得去官署划定的交市区域。持木牌者,各受己方势力的监管市吏保护,所以在交市区,有木牌能减少抬价受骗、恐吓斗殴的情况发生。   路引什么的都办完后,就是郡比试的报考了。   王葛属于特殊匠师里的特殊者,东夷府早遣亭吏跟玄菟郡通信,不仅许她一行人全住进县署,还能在任何一场郡比中随时补上她。也就是说,王葛赶不及报名无妨,在开考的计时鼓前进考场就行了。   为安全考虑,职吏建议她仅参加城附近场地的考核,吃食上,要么在吏舍区的庖厨,要么在县署食肆。   王葛报了后日的郡比试后,文书就算更换完毕,众人离开廨署,由一小吏引道去吏舍区,条件有限,只分给他们三个院落。出门在外切记,能凑合就别为难人,尤其为难底层小吏,一是难为对方不管用,二是被对方怨恨后,想使坏有的是招。   天将黑。   距离县署东门不到百步距便有个官署食肆,名为“偕行”,写着二字的木牌被风吹晃,王葛霎那失神,想干酪隶徒兵相互扶持的誓言……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跟在她身边的有八人,分别是邹娘子、南娘子、刘清、田勇夫、小匠娘阿薪,链枷兵王恬、链枷伍长何矫、链枷什长张梧。   即便下午时候职吏保证过偕行食肆的安全,邹娘子为防万一,还是让王葛别围兔毛领,换灰色布衣,效仿阿薪装扮。结果王恬一看,主动要求自己也扮成相似的样子。   别说,他这一扮,衬的王葛真像匠徒了。   食肆内,一个个矮屏隔开筵席,每条过道皆烧着火盆,盆里面是石炭。石炭在明代才被称为“煤”,在大晋,石炭矿仅能官署开采,不允许民用。   乍进来真暖和啊。   在这里担任迎客、烹膳、清扫的全是老兵,他们因各种原因退离战场,不过武力犹存。   已经有两席客旅,都坐在避风的最里面,王葛九人挑处宽敞位置,不分席,围坐。她左手边是南娘子,右边王恬,王恬再右是阿薪,阿薪之右是邹娘子,其余人背对着过道。   这次出门,东夷府与郡署都给了钱,但路上风雪兼程哪有时间和心情享受。今晚不同,邹娘子再说句“不必吝惜”,包括她自己在内,全笑的见牙不见眼,赶紧各选自己喜食的。   这时门外进来数人,被安排在后头位置。   王葛选了炖鱼和炙羊肉。   王恬只爱炙羊肉,要了大份量后,闲不住,半拧着身看后头的白色绨缯素屏。少年又想家了,想起兄长喜素屏,忧心兄长听没听进去医者的嘱咐啊,得少思少虑才行。   抚着素屏,王恬发觉触感有异,仔细看,经、纬颜色有深浅,且纬线上应是粘了贝壳粉,才能在炭火和烛光的交融下,于拙朴中偶闪亮泽。   布屏的另一面,十五岁的少年庞襄背靠素屏。他是跟着好友项均之来高显的,对方报考了后天的郡比试,为抓紧时间思索考核题,晚食吃的是上个驿站剩的冷饼。那怎么行?过会儿他得问下迎客,有无保住食温的瓮,好给项兄捎些肉食回去。   庞襄观望肆中陈设,往常在家他便喜欢从平常事物里找不凡,何况出远门。之后他回身打量屏风,察觉纬线附着有晶粉时,屏的对面有人将手放在素绨上了。   是谁和他一样有颗好奇心?   屏风木框与墙壁间有半尺之隙,赶巧了,王恬、庞襄都把头歪过来,逢了个面对面。   庞小郎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小娘子,夸张做着鬼脸也俏皮灵动。   唉,不是谍贼。王恬遗憾对方没冲他出手,再表演个斗鸡眼,坐正了身。   庞襄耳朵泛红,也腼腆转回,从这刻开始,他身在屏风这头,心在屏风那头,由对方数人的话语间,捕捉哪个是小娘子的声音。嗯……人无完人,庞襄忽略小娘子不悦耳的声音,记住了别人叫她“阿田”。   戌正,王葛一行出来食肆,雪花片片随风斜,是唯一区别夜黑的颜色。   富人赏雪,贫家屋寒。   次日一早,各家各户屋顶刮雪,屋外、院外扫出行走的道,灶火自然也随着早起的勤劳者升起炊烟。整个高显城如睡醒的幼狮,在天晴的那抹亮色里慢慢鲜活起来。   王葛也扫了一段雪,扫出汗后正好到了早食时间,然后就是画图了。庭院里湿,她把书案摆在门口位置,此次出门带足了行囊笔和土纸,可穷日子过惯了,浪费两张后,她把书案挪一边,仍在地上画。   小匠徒们干完活已经接近辰正,一个个安静站、坐到王葛两侧看她。孩子们纯朴、听话,全都抿紧嘴巴不出声音,不挡她光线。   明天的郡考,题目是改良云梯。考生自带木料、工具,考核要求宽松,允许只画模图或只制模器。但时间短,巳初开始,申初结束,只考三个时辰。   王葛在东夷府的兵曹见过云梯,总共三种,当时问过段功曹史,平州在用的就是那三种,各防戍营的云梯只有新旧区别,无形制区别。   最简单的一种,是只能扛行的,顶端绑尖木,立起来时靠木梯本身的重量,尖木就能砸进城壁,以此稳固。这种云梯的优点是耗材少,对付一般的城池高度够用了,扛行所需的士兵数量也少,跑动快。   最复杂的一种,底部有横置木板,板下四个较大的木轮。木板上面的长梯与前面的宽阔竹盾形成“X”角度交叉,梯底与盾底均固定,梯顶的爪钩是铁制。这种云梯的优点是兵卒可以躲在盾后推行,一旦兵卒坠梯,有可能掉到交叉的上角中,少坠一段距离,兴许能保全性命。   另外一种介于两者间,梯顶为铁钩,梯底最后一截是横轴,贯穿两木轮,梯下端不到一人高的位置处,也安装横轴,两端(在梯的框架外)各楔有粗木,粗木底端削尖,架起云梯后,将粗木支起为撑,起进一步稳固梯身的作用。此结构云梯通常用在城墙下土质松软、且有斜坡的地方。 第359章 341 改良云梯车   从前王葛只改良守城兵械,这是她首次改良攻城兵械,昨晚睡前有思路了,今天上午要在基础思路上拓展,天黑之前必须定下模图!等进了考场还犹豫的话,那不必等成绩评定便会被驱逐。   昨天县职吏告知过王葛,高显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持续这种快速考核的郡比、州比,当地匠人称此考核方式为“短时转场”。县署不提供材料、工具,连搜身都没有,只根据报名人数定下合适的场地,能容纳下考生就行。   惩罚规则同样宽松,考生坚持到考核结束,哪怕成绩垫底也不会受罚,只罚那些比试过程中被考官驱逐的,需要服力役一个月。   王葛现在是州级别特殊匠师,在玄菟郡同样有免罚特权,不过成绩垫底跟被驱逐离场可不是一回事。且职吏又好言提醒,这里的考官性格颇暴烈,遇到不公正驱逐时,事后回吏曹申诉,切莫当众顶嘴。   一天还是十二时辰,昼短夜长让王葛生出错觉,觉得可用时间真的缩减了。   次日天微亮,她衣裳加厚,带着十名护卫离开县署向北城门方向去。   最近的考场在北城外的空地。赶考匠师如一簇簇鱼群,挤到了城门口内、外,再分流游往各方考场。出城只查货车,像王葛等骑马、少行囊者步行通过即可。   考场环境比她想象的还简陋,残雪算是派上用场了,几步一小堆充当划线,两道长雪墙的中间是进场口。   巡吏皆是乡兵,站在每处进场口高喊:“考场西、北两侧都有云梯车,考生观看完速进考场,自寻位置,考生间相隔三步距,不许喧哗斗殴。巳初开考,可以提前画图,不能提前制模器。”   真开眼界!考个试跟吃快餐似的。王葛为求谨慎,到西边的云梯车实物处看了下,是东夷府里最复杂的那种结构,只不过盾是木制的。梯身上、木盾布满了磕碰痕迹,王葛抬手,仰头,想象自己要拼命了,她好容易爬到垛口位置,一个夜叉檑压黑视野,冲她滚砸下来。   呼……她甩下头,仅想象都恐慌。   战无休止,兵械改良便无止境!王书佐说的对,不必怕敌人效仿。只要匠师履行使命,敌军的效仿就追不上我军的改良。   来到就近的入场口,县级特殊匠师允许一名护卫陪同进场,王葛可带进三名,邹娘子择人选,她、南娘子和张梧。   奇葩的是,巡吏只验明考生是初级匠师身份就行了,难得遇到州级别的特殊匠师,巡吏还给王葛竹牌,笑模样指着个方向道:“那边地干,匠师往那边走。”   王葛回以笑容,张梧抱拳道谢。制作区的地面能看出铲修过,不过泥土地肯定有坑洼、湿泞结冰的地方。巡吏指的方向,干净位置多。   张梧纳闷:“不怕有人混进来?”   邹娘子:“混进来有何好处?兴许县署盼着有人混进来呢,还能多个服力役的。”   王葛也想明白了,每场考试的前十名能跟报名者信息对起来就行。   选好地方,张梧把筵、厚毡铺上。她带的工具很全,连工具凳也带来了,取出几捆绑在一起的薄、厚木板,行囊笔也拿出,打开工具箧笥,里面除了刻刀、锤、凿等,还有她自制的炭笔。   解开几撂木板的麻绳,用炭笔在一块木板上画图,她要改变计划,试一下能不能在三个时辰里制出云梯车模器!   大晋的云梯车已经结合防御盾,在理念上实现了从无到有,可惜停留在“盾”的简单构造上,没有跨出第二步。   王葛要做的,就是把平面盾改为“盾屋”。为减少材料消耗、车体重量,当然不是建真正的屋。   攻城之际,驱云梯车的兵士最害怕的除了箭矢,还有城头推下来的巨石、滚木、以及热汤毒汁。因此盾屋的顶不能节省,必须厚。四壁为横栅形制,既可观望周围,又能防备外物袭击。   底座改为六轮,形制前后有区分。前面的四个大轮区域,也就是盾屋占据的区域,底盘是空的,兵士躲在盾屋里推车前行。后方三分之一的底盘实心,起到平衡云梯车体的作用。   盾屋前方两侧的粗柱过屋顶后向上延伸。   至此,盾屋结构结束。   梯结构分为固定的下梯和抓钩城墙的上梯两部分。   下梯的作用是供兵士从地面距离爬到上梯的尾端。二梯相接的位置,就在盾屋前方两侧的粗柱顶端。下梯的尾端在车轮的后两轮位置,王葛制模器,没将这处位置设计成轮轴穿过梯两侧外框,因为她非车匠师,不知道这样设计会不会影响云梯车的行动。下梯尾端就在底盘上,另横一木固定梯尾,令其不在颠簸中挪动。   最后是上梯。   大冷的天,王葛忙出一头汗。身边不断有考生被逐,远处巡吏的叫喊一声接连一声,还有头顶的太阳,都预示考核快要结束了。   已经未时。   参加夜考的匠师们提前到来,巡吏让这些人勿聚集在进场口位置。项衡报的就是夜考,题目和王葛考的是一样的。   夜考的条件差,但考核时长比王葛参加的白天场多两个时辰。戌时开始,明早卯初结束。不过巡吏刚才讲了,白天场的考生撤离完毕,夜场的考生就能进场,可以先制图,不能先凿制模器。   庞襄跟着项衡出城的,再跟着近距离观看云梯的样子后,项衡嘱咐:“交市不比城内,要是跟人斗气,适可而止,莫仗着部曲跟人打架。要知道对方看见你身边有人护,还敢跟你斗,帮他的人也不会少。”   “知道。”庞襄笑眯眯应,项均之唠叨好几次了,少年明白对方是为他好,所以不会不耐烦。   “阿恬!”   阿田?庞襄的心猛然而提,迅速回头搜寻喊声发出的方向。有不少跟阿田小娘子打扮相似的小匠徒,但她们都不是她,不用转过脸来,他也知道她们不是阿田。   “阿襄,怎么了?”   “无事。均之兄,考试的时候再困也不要睡着,明早我在城门内等你。”   项衡拍下庞襄的肩,他这么大人,哪用着对方接,可是阿襄待人挚诚,如果顺其心意能让阿襄更愉快,何苦以拒绝之言伤人。   离他们三丈远的地方。   “来了,嘻。”王恬打个冰溜,溜到刘清跟前剎住。“快吃,可烫了。”在考场外等候,没个遮风地,就算来回走动、跺脚也冷。附近有卖煮鸡蛋的,他俩就被田勇夫派来买了,王恬塞到刘清嘴里一个,俩人边笑边往回走。   庞襄上了马背,再次回瞅人头攒动的考场边。他笑一下,没关系,能再见是运气,不再见也曾有幸遇到过。 第360章 342 游交市   没多久后庞小郎便知,坏运气也叫运气。   计时鼓响了。白天场考核结束,王葛没全制完,她相信考官能看明白她想达成的效果:就是将吊杆原理与云梯结合。   四人不急不慌收拾器具,走在考生末尾离场。王葛在高显县的第一次郡比试虽留下遗憾,也总结出了经验。   短时转场类型的考核既然允许考生只制图即可,那就不会苛刻模器的精细,考官的目的,是表达清楚改良原理就行了。考前,王葛不是没往这方面想过,可这么多年的习惯让她只要拿起木料,就想雕凿的尽量完美。还有,她榫卯技能差,导致拼接盾屋步骤消耗了不少时间。   两个温鸡蛋下肚,王葛不再想了,对邹娘子说道:“咱们在周围转转。”   可不是闲转。北城大道两侧的考场规模太震撼了,县职吏说,能跟十里外的都亭考场区相接。都是短时转场考核!   且每天都有州考!   许多外州郡的中匠师,全是以此类型比试通过的三次州首名关卡。目前除了玄菟郡的高显县,还有辽东郡的西安平县、丸都山的南防戍亭、乐浪郡的镂方县有这种类型的州郡级匠比。   需改良的器具尽在考场外面,最离谱的是一艘海船,长十五丈余,高立二帆。王葛绕船一圈,嘴巴就没合拢过。太惊叹了!运输到这里再组装的?一侧是外船体,一侧为剖面,底部四周有泥台,辅助船体能立稳。剖面可看清女墙内的梯结构,梯用于增多楼船士的站立位置。   她改良的种种均没在此船上体现,大晋唯一的草包船匠师王葛,也就能看出这些门道了。她再去旁边考场,众护卫笑了,器具实物是曲辕犁。考场内空空,不知道没有夜考场,还是未达到最低报考人数。   曲辕犁两侧一蹲二站着三个异族人,都四十余岁的年纪,穿着灰扑扑的布衣,脚上是草鞋,头发先打了结后盘于头顶。蹲着的人正把曲辕犁的分解结构一一刻到木板上,勉强称为木板吧,像是从烧柴的木头里挑出来的。刻画的工具是石头。   邹娘子察觉王葛在好奇,告诉她:“从发髻看,他们来自马韩部落。曲辕犁推广不了那么快,这三人应是第一次见。”   凡公开摆放的兵械、农械,官署便不惧异族部落效仿。换言之,大晋国力雄厚了,才有底气海纳百川。   马韩这三人开始“啊七啊八”交谈,动作比划得夸张,嗓门也大。   三韩之地的语言,邹娘子略通,她听完几句一起译述:“他们在讲……他们某个部落的木匠,很聪明,早年间去往晋土,起了个汉名,当中便有『葛』字。”   又听一段,邹娘子笑了:“咱们想岔了,这三人非匠师,他们说明天不在附近卖麦饼和咸豆了,哪怕冒大雪也要回部落……”她突然止声不译了,面现厌恶。   “哼,”王葛问:“他们接下来是不是说,兴许曲辕犁是他们的葛木匠造出来的?”   王恬惊讶坏了:“葛阿姊,你何时学会马韩话了?”   “猜的。”   邹娘子:“算了,莫跟愚人计较。”其实这三个马韩男子讲的更过分,竟怀疑近来闻名平州的王葛就是他们在故乡耳闻的葛木匠。   王葛:“我只希望他们归乡后,别乱传我是马韩人就行。”计较啥?能计较过来么?   邹娘子尴尬一咳:“天真冷啊,回城吧。”   话分两头。   随着天黑,一处处考场燃起了火盆,乌鸟夜行,一时间飞不清天上人间。   离新、旧城墙近的地方,巡吏为考生架起毡墙挡风,远的地方没办法。也是建新城墙的缘故,老城门戌初才关。   卯初,北城门开,庞襄带着牛车来接项衡的,扶后者上车,捂紧厚被,项衡声发颤道:“冻透我了,幸亏阿襄来。”   “先别说话,喝口热水。”   牛车走得慢,没行多远,后方有拉货的兵车在喊“让道”,车体真长,四头牛为脚力。   “咦?”项衡疑惑。   庞襄也纳闷:“怎么是云梯车?是项兄考场外的那个么?”   “是。”为何拉回城?往后不考此兵械的改良了?那原因只有一种,已有值得定下来的改良法,不必消耗考生们的材料和时间了。   辰初,王葛一行人除了留下段勇夫、另名乡兵外,其余人都跟随,用一天时间游逛交市。出来县署东门,得有一百来人涌在路两侧等候贴榜。   短时转场的贴榜时间有固定规律,均为考完两天后,在县署、城门、考场几处圈定地方贴出成绩。如有奖励,榜单上会标明,无奖励也不必沮丧,至少能宣扬声名。   昨天王葛出来的早,才没看到挤榜单这幕热闹。上主街后,蒸饼、菜粥的香气弥漫,剁肉的动静“咣咣”不停,过去食肆街立即冷清。   交市的位置在丘山下往西,离近的时候闻着畜粪味走就行了。   马蹄打滑,众人下马牵行,过去查验身份的市亭关隘,路更难走,也是没办法,此处交易最多的就是牲畜,加上雪一场场的下。每天牛马成群来往,异族商队可不像汉家百姓那么守规矩,各种粪早跟泥巴混在一起,闻之欲呕。   队伍人数太多了,邹娘子让众人分散,约定午正在市亭集合。   邹娘子这几个常跟着王葛的,当然还是随王葛的兴趣逛。   没多会儿,王葛要么是适应臭味了,要么是被琳琅满目的特产吸引,只觉得眼睛不够用。   夫余特产有赤玉、美珠;沃沮特产有布、鱼酱;挹娄特产有猪皮裘、虎纹席(抠门,不买不让摸)。   高句丽与马韩人售的基本都是蚕绵、粗糙银饰。   倭国……王葛走过去,看都不看。   再往前走,嗯?古代也有冰雕师,展现的竟然是“削冰得火”!   削冰得火的最早文字记载,见于公元前的《淮南万毕术》,如今王葛亲眼目睹冰制的凸透镜取火过程,怎不令她惊叹。   此技艺除了邹娘子、南娘子见过,其余人也是头回见。   交市占地真广啊!   看完了冰雕,七拧八拐的踩着雪泥走,又渐渐出现说臭不是臭的奇怪气味。   走近了一问,才知是捣牛粪砖的。 第361章 343 改良粪砖模具   异族商队是鲜卑族的,大量牛粪拉到交市这里,已经上冻。他们很会选地方,旁边就是烧陶的,把粪车靠近每个窑慢慢软化牛粪,腾出粪车后买几个陶器,烧陶的商人也就没怨言了。可是买牛粪砖的中原商人很多,来不及化冻,只能使劲捣烂后搅拌,再制砖型。   中原也好,鲜卑也罢,百姓总会于日复一日的劳动中总结出各种便捷农具,比如王葛正看的粪砖模具。   形制很简单,一个矩状盒体,底面敞口,里头中空,上头的板中位置抠孔,楔一长杆,手握长杆往牛粪里一摁,就摁成砖状。   王葛家以前只烧过羊粪,养了牛以后,大父母囤牛粪做田肥,哪舍得烧来取暖。所以,亲眼目睹以牛粪砖为利的商人都不把粪砖制成蜂窝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   心情大好,再看烧陶器的去。   全部是圆形窑,有大有小,大窑烧出来的是缸、瓮或移动灶,小窑烧的就多了,瓿、釜、盆、碗,成品密密麻麻摆放,有的底不平、瓮口粗糙,鲜卑商人不嫌,把价格压低些,贩运到草原深处,卖的价跟好陶具是一样的。   不看谷粮、牲畜区域,王葛众人基本逛完了小件易物区,可以往回走了。午食在城门外吃的,路过云梯考场时发现很显眼的云梯器具不见了。   王葛心里有数。回到县署已经未正时候,外边竖立的几个大木板,除了贴榜作用,还有近期可以报考的改良项目与场次,至于详细考规,那得报名的时候询问职吏。   南娘子、张梧在她一左一右,护着她挤进人群,搜寻可报考的信息。改良织绫机、改良砻具、改良车辕、改良刀具、改良量器……   太多了!   每种考核后面标记有哪类型、等级的匠师可参加,匠师识字有限,分派在这里念字的,是县署雇的两个贫学童,寒衣寒鞋上全有补丁,嗓子都哑了。   王葛看这俩学童挺胸膛、谁问都认真告知的样子,她眼窝不禁发酸,俩孩子都慢慢变成了阿荇。思念不动则已,一旦想了,便是长久的惆怅与自责。   大父的腰病今年犯没犯?   大母此刻是不是正缝制寒衣寒鞋?   阿父双目没再疼吧?   阿荇……阿荇长多高了?   王葛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识多少字了?在清河庄跟同门相处得怎样了?袁夫子喜欢阿荇吗?又到墨上冻的季节了,他肯定不会停止练字。   家里的席子加厚没有?阿蓬、阿艾别嫌活动不开,可得多穿啊。   院子那么小,二叔娶进新妇,肯定住不开的,桓郎君不在苇亭了,新亭长会给自家换个稍大些的新院子么?   外头,邹娘子示意小匠徒们走路放轻,不要吵到王葛。刚才一回吏舍,王葛先交待找些木料、牛粪来,然后说独自在内室呆会儿。邹娘子心细,怎瞧不出王葛心情低落,唉,应该是想家了。   不多时,段勇夫拉来半车牛粪,他嗓门大,邹娘子让他别说话:“先卸在茅房旁边吧。”   门响,王葛走出。她可不想牛粪冻硬,到时还得费力捣。   蜂窝式牛粪砖与实心的相比,好不好烧、耐不耐烧,得试验比较,不能她说怎样就怎样。看一下段勇夫拉来的木料,吩咐小匠徒把木料、工具都搬到门前的空地上,然后王葛将衣袖拢紧臂绳内,这就制压粪模具,形制完全仿照前世蜂窝煤的大小、孔眼设计。   前世王南行不知道蜂窝煤是怎么压出来的,不过鲜卑商人的操作给了她灵感,需要改的地方是:手执的杆分为“固定杆”和“压模杆”两部分。   因此固定杆不能为实心了,为节省时间,不需要将其凿为空心,只需将杆的里侧凿出贴服压模杆的弧度即可,固定杆厚度当然不能太薄,否则使用过程中易断裂。   固定杆的底部是圆形空心模,用锤把固定杆楔入模顶的位置,不能在中间,因为中间要预留给压模杆通过。   凿好这些,能看出天晚了,阴云遮挡了落日余温,估计又要下雪。   王葛开始制压模杆。此杆是圆柱体,底部楔进一圆形板中央,圆形板底下楔十二根木棍,分布为中四、外八。制好后,压模杆的整体倒着从空心模底部往上输送,通过刚才预留的孔眼后,再拣两块四寸长的木料凿出弧状,分上、下跟固定杆绑在一起。   天黑了。   零星小雪飘洒,王葛终于忙完,试着抽推压模杆几下,觉得没问题后,她仰头望向半空。   雪一定是诸仙的窃窃私语,不小心把苍穹的神秘铺陈于大地。   哎呀进眼睛里了,那些诗人赏雪时一定光写好的,不写狼狈的。王葛听到身后有动静,看见阿芒、阿薪各执烛盏、一手挡风,站在房门内守候她,邹娘子则站在小匠娘之后,笑容胜过烛火温暖。   “邹阿姊,咱们晚上烧牛粪吧。”   “好。”   “我有个想法……”   这次王葛胡诌的理由是,平常烧柴时火焰变弱,就得掀动木柴,火就重新旺了,然后前天晚上在偕行食肆见到烧煤块同样如此,迎客加了新煤块,火没变大反而快要闷灭似的,然后迎客用烧火棍挑松煤块才行。   “柴如此,煤块如此,所以我想,牛粪砖是不是也如此,那为何我不提前给它们钻眼,不就省了掀动?”   专娘子“啊呀”一声,“对对对,从小烧柴时我就知道这个道理,哈哈,可我咋没跟阿葛一样往深里琢磨呢?不然……”   邹娘子:“不然我们都出远门,唯你留在庖厨烧粪。”   小院里洋溢起欢快,比较两种牛粪砖的燃烧程度时,县令欧阳锐的廨署主屋烛火通明,西侧火盆内燃着的,正是牛粪砖。   欧阳锐出身渤海欧阳氏,其父欧阳建现任雍州刺史。   书案上放置着王葛凿制的云梯车模器,案对面坐着的老者姓刘,便是云梯改良考核的主考官,天工技能,中匠级别。   两侧坐着兵曹史、都亭亭长以及数字门下吏。   欧阳锐:“人已来齐,劳刘匠师讲解云梯车。” 第362章 344 童子郎   “是。这名考生将盾改为屋式,盾屋底部只有框架,供兵士走动推云梯车前行。盾屋后面斜置的一梯为『固定梯』,供兵士从地面距离攀上『活动梯』。稳固住固定梯底部的横木中间,竖起一根立木撑住活动梯。平常时候,活动梯可平直横搁,不会压住下方的固定梯、致其变形,还能在修整房顶等攀高劳作中,把活动梯当成高台使用。攻城紧要之际,只要拉动麻绳……”   刘匠师讲到这,合攥车体最前位置的几根麻绳,先掖进盾屋前壁的窗口,麻绳长,垂出盾屋的底,他往下拽,活动梯顿时竖起,在力度的掌握下,竖起的梯向对面方向继续倒。   烛火范围明显被周围身影的前倾压缩。   放松麻绳,活动梯归位。   刘匠师:“诸位应当都看明白了,固定梯顶端、活动梯底端、盾屋上方两根立柱的连接,采取一轴贯穿的方式,但活动梯底部的两侧框架探出来轴部一截,加横木垂麻绳。因此,改良采取的是投石机一样的吊杆原理,兵士可在盾屋内齐拽麻绳,将云梯竖起!”   兵曹史先看一眼县令,问刘匠师:“在考场,此模器有几人见到?”   “考生制不到一半时我就发现了,考核一结束,我到她跟前收的模器,只有我和另名副考官见过。”   所有短时转场考核,最多配一主、一副两名考官、两名察验匠吏,有些小件改良只有一名考官、一察验匠吏。   欧阳锐:“这名考生你们都知道,会稽郡王葛。”   “是她?”   “她不是才来么?”   都亭亭长:“哼,我可是听说王匠师原本就要来高显的,到了襄平县被强留了!”   乱说!县令眼神警告。此事他知,王葛原本是来玄菟郡,没指明来高显县。   刘匠师:“我已将王葛定为本场考核首名,短期内不设云梯改良考核。”   “好。”县令吩咐门下史:“做好王葛的文书记录。”内容包括参加过什么比试,各场的成绩,奖惩等。大晋那么多匠师来来往往,每年每县都会出现记录错误,但不能在王葛这里出错。   欧阳锐再道:“刘匠师已把模图画出,明早连同奏记、模器急送郡署。望诸位早做准备,莫等郡署下令打造云梯车时,犯不职之误!”   众吏出廨舍,在屋里觉不出暖和,一站在外面就知道牛粪砖的好处了。   这时,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   与此同时,踱衣县清河庄。   望秋林的小学精舍夜里闭门,门奴以为耳朵出毛病了,怎么听到蹄走地的声响?   黑暗中现出轮廓,两人骑着二牛过来。较瘦较矮的先跳下牛背,是望秋林老管事,告诉门奴:“开门吧,郎君是袁夫子的家人,远道跋涉而来,明早还得走。”   老管事送袁彦叔来到夫子居住的舍区,耳闻阵阵诵书声,喜得眉开眼笑。哎呀,主家重用他,几次想将他调到别处管事,他都推却,就为了时不时能听到读书的声音。“呵呵,郎君还记得哪间屋吧?”   “记得。”   “记得就好啊,快去吧。”   袁彦叔揖礼,看不到老管事身影后,他望向房门,一步从容、下一步急迫、五步来到门前。   “阿父。”先低声呢喃,轻叩房门。   “进来,今晚怎么……”袁山甫一抬眼,夫子惯有的矜持变成惊、接着是怒!“逆子!”   砰,袁彦叔跪下:“阿父,我明早还得走。”   袁山甫返回书案,把大尺换成普通竹尺,人携势、尺携风的拣儿郎肉厚的地方揍。“你不是不入仕么?不是不入仕么,啊?不是不入、不入仕么?呼、呼……”儿郎越来越皮糙,袁山甫打出一身汗。   袁彦叔:“风大,我掩上门你再打。”   “哼。”   父子俩一个坐回书案,一个掩上门,没闩,跪于对面。“阿父知道我为司隶徒兵的事了?”   “王悦写信给我了。你,你可是我大晋唯一的童子郎啊!”   建盛二年时,袁乔十岁,因熟诵《五经》、《三礼》,被豫州刺史举荐。皇帝将袁乔召至国子学,策问经义之后赐“童子郎”身份,并赐字“彦叔”。   童子郎也属郎官,这么多年才出一个,为不为虚职,皇帝说了算。此后半年,袁彦叔在国子学读书,每月都被召进宫一、两天。   皇帝年轻,朝中都知陛下喜年少有志者,可以说,袁彦叔的大好前程已经铺开,谁知这小少年突然辞官了!   烛火把袁山甫手里的竹尺照得更亮,袁彦叔解释道:“当时为抓逆贼,我才答应王长豫暂任司隶徒兵,现已辞掉。”   “不早说!坐好说话。”   “是。”   “既已辞掉徒兵,明早急着去哪?”   “平州。”   袁山甫一怔,北伐之际,官家又发布功勋令,确是儿郎建功之时。“那里最危险的除了战场,还有隐藏于街市、乡野的谍贼,切莫自恃武功大意行事。”   “是。刚才听阿父话中之意,是在等谁么?”   袁山甫看眼旁边的刻漏:“等一名弟子,你也教过他。”   “王荇?”   “嗯。他跟别的学童不一样,仲冬休归后,谁教他?所以白天跟所有学童习《论语》,晚上我另教他《春秋》。笑什么?”   “儿不敢笑,儿是替阿父欢喜,找到了好弟子。”   “比你强。”袁山甫原是冲着许询才来清河庄授业的,经过细微观察,发现王荇的天赋不输许询,且更刻苦、奋进。自从逆子辞童子郎、又从武,伤了他的心后,袁山甫誓要再教出一名童子郎来,数月的衡量,他终下定决心,选择悉心教导王荇。当然,他暂不会跟弟子讲这些。   叩门声响了一下。   这是师徒二人商量好的,每晚王荇只要见烛火透窗,叩一声门进来即可,单独补课的事勿张扬。   王荇进门,惊喜不已:“袁阿兄!”小家伙扑到袁彦叔怀里,后知后觉失礼了,腼腆退后,先向夫子揖礼,再向袁彦叔揖礼,抿嘴笑眯了眼。   袁山甫摆手:“你袁阿兄明早又要离开,去吧,去阿荇那说会话吧,今晚不补了。” 第363章 345 王荇的想象   一大一小拉着手出来,童仆筑筝懂事地落后丈远。走入学童的住舍区后,王荇才出声:“袁阿兄,你的手又粗了。在外头做事很辛苦吧?”   “坐这。”   避风的地方,两人并肩坐在个矮土台上,袁彦叔抚一下王荇的小脑袋,先感叹“变模样了”,再说道:“做理想中事,辛苦就会减几分。”不可能不辛苦,熬得轻松些罢了。   “甚有道理哩,就跟我阿姊一样。阿兄,我听同门讲,你以前是童子郎呢,后来几次遇险均被武官相救,才觉出习武重要,辞去了童子郎。真是这样吗?”   “差不多。”   差多了!若袁山甫在这,得拿竹尺打儿郎的嘴。那么多好山好景不游,偏要去些险恶野山,还穿绢袍、蹬丝履,心眼多、嘴欠,这种逆子不招盗寇,老天都看不过眼!   “今次阿兄还是出远门么?”   “嗯。”   好心疼袁阿兄。王荇往对方身上靠拢,心知鹏程万里,得先像大鹏一样勇敢飞出去才行。将来自己也会飞出去的。   短暂的沉默后,袁彦叔问:“阿荇除了读书,可有别的喜好?”   “嘻,我喜欢看太阳,看月、看星。”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呀,袁阿兄考他呢。王荇接道:“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阿荇喜欢日月星辰的璀璨,还是感叹天空比海还广,可包容它们?”   “都有。”王荇指向夜空,“我每次看星的时候,还在想,它们离我们好远,依然能让我们看到光亮,那诸星肯定不是我小时候想得那么小。”他用拇指、食指捏个缝表达着有多“小”。   你现在也不大。袁彦叔被逗笑,可对方接下来的滔滔不绝,让他一惊接连一惊。   “我再反过来想,从一颗星上看我们,是不是也这样小?阿兄可有过这种念头,星上有人么?有兽么?有禽么?如果有,他们看我们脚下的土地、河川是什么形状的?我们和诸星一样璀璨么?诸星为什么不如月这么大、这么亮?是距离原因,还是本身如此?阿兄看那片云,比月宽广不知几何,但我们都知道,云肯定及不上月广阔,所以是因为距离的原因,对么?《尚书》有云,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可《尚书》没说,日月星辰有多远……”   半时辰后,袁彦叔回到阿父房舍,转述王荇的话语,袁山甫畅快而笑。阿父这种由内而发的喜悦,离袁彦叔记忆最近的一次,就是他被赐童子郎的时候。   高显县。   众官吏议完云梯车,正要散去时,一小吏背着个筐过来,说是木匠师王葛给的新牛粪砖。“王匠师还让我传几句话。”   王葛让小吏转达的,自然是她怎么想到给牛粪砖打孔的原由。   筐里满满,每个都烤干过了,扔到火盆内就着。   小吏觉得廨舍气氛诡异,县令、门下史他们为啥一直盯着火盆啊?火焰多足,他们能不能说句话,都咋了?   好在门下史终于开口了:“王匠师还讲别的没有?”   “没有。”   门下史挥袖,小吏如释重负,告退。   欧阳县令:“都看明白了?牛粪砖打了孔眼,照旧耐烧。王葛的话里提到了石炭……今晚就让炭肆仿效新牛粪砖制新炭饼,明早把烧火程度的比较报过来。”   兵曹史、都亭亭长齐声应“是”。   炭肆分两种,木炭肆和石炭肆,木炭肆许民经营,后者由兵曹管控,建在都亭里。   欧阳锐又吩咐门下史,不管钻孔石炭比较的结果如何,明天都要把此法跟云梯车模器同送郡署。   “查一下王葛接下来报的郡比试。”这是给门下议生下令。   欧阳锐再对门下书佐说道:“明天问王匠师,可愿去新城墙那看看。”   若襄平城的官吏在这,心情定然大好:哼,有王葛匠师在,谁都别想清闲!   夜半。   鼓音“咚咚”,王葛又一次跌进噩梦。   四周皆黑,有人哼唱起奇怪的歌谣,声音长了脚般越来越近。王葛不懂歌唱,只觉出到了高昂声调,听起来也不刺耳。歌声渐渐定于一处位置,王葛害怕想跑,怎么都迈不开腿。   比黑暗还要黑的人脸轮廓出现,这时候王葛察觉自己是平躺的!这张脸靠近她的脸,更害怕的是,歌停,换成了呼吸,喷在她脸上。   “南行,我带你走吧,结束煎熬。”   林下,真是你杀了我吗?王葛终于从梦境脱离。又一块记忆碎片补上前世的空缺,林下刚和她认识时,说实话,虽被他身上的一种书卷气吸引,但他有时讲话奇奇怪怪,跟有韵律似的,为此她还怀疑过他脑子有病。   林下爱看历史书,全是魏晋那段时期的。他不懂雕刻,可对于榫卯技能比她接受的快多了,尤其鲁班锁!有一次他画了六个木块,让她凿刻出来,然后他轻轻松松组合于一起。之后她在网上查了,没查到这种拼接形制的“六子联方”,那时林下挺认真地回答她的疑惑。   “前世记忆。”   王南行当然认为是玩笑。   后来,王葛在急训营的固定任务“六子联方”里,拿到的模器就是林下拼起的那种。当时此任务差点失败,最后关头她脑中闪过的画面,实际上就是前世记忆的影像。可惜急训营期间竞争紧迫,不容许她深想。   今晚补回来的记忆就这些了,王葛略有烦躁,很快压制住。试想,一个成年人能记清小学时期的几件事?初中时期的记忆也混混沌沌吧,何况她是穿越转世呢。   清早,她和护卫们一起扫雪、清开路面,只要在辽东生活,接下来数月都会如此。   回到院里,王葛来杂物屋墙根,昨晚冻了两盆冰。逛交市时削冰得火的技术给她启发,可以试着用干净的冰制成放大镜,进行小分距线段的练习了。   王葛虽然没在这个时代见过放大镜,但她知道肯定有!因为后世江苏邗江对一座汉代墓考古,里面就有一个水晶放大镜,单面的,可放大四到五倍。   对了,这个时代没有“水晶”的称呼,初到宾徒县时,王恬看到赤玉,简单提及过“水玉”,王葛便知道水玉就是水晶。 第364章 346 刺杀!   昨天在交市,冰雕师使用底部光滑的铜铫盛满木炭,一手用铜盖捂紧铫口,不让炭掉出来,另只手执铜铫在冰面上一圈圈旋转,依靠炭热磨出凸面。   这种方法既省力,又保证冰面的光滑。   此次出行王葛携带的物资中就有铁铫,火盆里有正烧着的牛粪,万事俱备,先沿盆边浇热水,把冰砣子倒在干净的雪上,斧背敲成块块碎冰。   专娘子带着三个小匠娘领回早食了,过来雪堆边问:“这是干啥?”   邹娘子:“阿葛想试一下,能不能制出那种两面凸的圆冰。”   “火折子受潮了?”那也不至于用冰取火吧。   王葛将一块冰放在手掌上,比划着动作解释:“不是取火用。昨天我靠近圆冰的时候,发现从一端看另一端能放大。”   专娘子狐疑而瞅:“没放大啊?”   “所以得试一下,看是不是必须制成两面凸的形制才可以。”   从上次用唾沫、头发自制放大镜,王葛便知道普通的吏阶级跟寻常百姓一样,都接触不到放大物体这等层面的知识,接触了也会和邹娘子等人现在的反应一样,没有强烈的好奇心。   很正常。百姓每天都在辛苦经营、讨生活,所见之物被放大、缩小,知道不知道有何用?比如王葛告诉农人用两面凸的透明冰能放大黍粒、麦粒,有用吗?又不是一粒变两粒,能当饭吃吗?告诉商人可以用水玉代替冰,磨制放大镜卖给贵族,商人各个精明,这道理还用王葛教吗?下多大的工夫才能将水玉磨成光滑的两面凸形制啊!   至于贵族,早在汉代就得知的放大原理,始终未向民间推广,不代表贵族阶级没在已知原理上继续研究。   因此王葛制凸透镜的目的,仅做放大分距线段用,没妄想制什么显微镜、望远镜。   巳时,门下书佐来了。她放下捏冰的镊子,起身揖礼。   “就在院里说吧。”门下书佐先感激新牛粪砖的事情,再道:“县令让我问王匠师,可有时间观看新城墙建造?”   “明天我有场郡比,后日如何?”   “好,那就后日辰正出发,我在郡署北等候匠师。王匠师在制冰?”   “冰块磨成双面凸圆,能放大分距线段。”   “哦?我试试。”   不出王葛所料,书佐虽联想到目力不好者可用此双凸圆冰看文字,但用冰块磨制的方法太麻烦了,还易融化,实际不可行,唯有刻画线段这等必须保证精确的事务上可用。   离开王葛这,门下书佐回复县令,一并将制冰的事讲述。正好,门下议生也查到王葛明天的郡比试是制尺。   随北伐扩域,别州郡的匠工调配过来,各县新建匠肆需要大量的标准规具、尺具,利用考试集中匠师制尺、制规是最好最快的解决方法。   欧阳县令:“你是说,王葛在制比分距更小的线段?”   “是。”   “告知吏曹,倘若王葛此次郡比仍是首名,同类型比试加一场州比。”   议生:“县令不知,王匠师三次州比首名已经完成。”   怎可能?!欧阳锐的诧异凝固在脸上,他相识的匠师,哪个不是五年起步游历于诸边郡,王葛才至平州多久!“郡比试呢?差几场?”   “云梯改良过后,只差两场了。属下找到她交与吏曹的文书,若干郡首名均是同一天考取的,还有两场州首名考取的日期也是同一天,可推断非正常考核。属下又寻到来本县办事的辽东郡吏,得知王匠师造的曲辕犁、几种翻车改良,东夷府给她的奖赏是兑换郡首名次数,由此可知那两次州首名、其余非正常的郡首名,也是奖赏方式得来。”郡吏不知的,最大可能是签过密契。   “改良翻车的事我知晓,郡署先在高句丽县推广。”欧阳锐短暂思量,吩咐议生:“你去木匠肆,让匠吏找制尺的最好木料,下午给王匠师送去。她既敢制比分距还要小的『度』数,证明她对分寸的掌握,早达到将作监要求的标准。她报了几场?”   “刻直尺、矩尺、制规,均非短时转场考核,每月都是考一次。还有,主考官、主察验匠吏也由郡署遣派。”   匠师考核这么繁琐!书佐、议生离开后,欧阳锐找出一个五彩漆盒,打开后,静躺着几块晶莹剔透的水玉。他阿父就有一块雕琢成一面平、一面凸圆的水玉,其用与王葛制冰的目的差不多,目力涩时放在文字上面将文字放大。   毫无杂质的水玉极其难得,传家不需要留这么多吧,少一块也……欧阳锐拿一块放到案上,再看漆盒内,嗯,少一块好明显啊,真的挺不舍。   进入仲冬了。   这次郡比的考场在城内,巳初开考,酉初结束。王葛在庖厨吃了早食后才出发,她没想到,这么快谍贼就摸清了她的比试场次和路线!   好在众护卫始终警惕,张梧、何矫的链枷锤都砸向投掷王葛的乌色匕首,南娘子甩出了剑鞘!   剑鞘打中匕首。   王葛被专娘子拽下马背才反应过来遭遇刺杀了。   “快、快!”   护卫声声急迫,按照之前训练的,两名匠徒一前一后抱紧王葛,专娘子、王恬、刘清再像鼎足一样围在外圈,王葛自己只管抱头蹲低就行。   “杀啊!”   “死吧!”   双方都拼了命,叱咤夹杂着短兵相接。   专娘子伺机发动弩箭。   街边肆铺纷纷闭户。马蹄声传来,是巡兵!   马声嘶穿云宵,奔跑中的百姓里也有谍贼,他们拉起了绊马绳。   哗……又有谍贼将铁蒺藜洒在街面。   “别耗时间,快杀那个蹲着的!”   王葛听见了,更抱紧头。尽管在南宕渠经历过一次近距离刺杀,可她还是害怕到发抖,因为南宕渠那次跟现在的险境完全不一样!谍贼是哪里的?怎么这么多人?完全是一场大规模有组织、有分工的筹划。   县署有内贼吗?   砰!人倒地的动静好大,两名小匠娘搂她的力道更紧,倒地之人是死了么?千万别是她的护卫、千万别是!王葛仍未抬头,头是要害,她能帮到护卫的,就是遵从训练,将自己缩到最小。   有箭矢在飞窜?   她没听错,因为王恬挥动起链枷锤,增大防御。   呼呼呼……   “啪”一声,王葛和小匠娘都随此动静哆嗦一下。链枷锤打到武器了?   “让道!”大队巡兵终于来了。   “雪疾!雪疾!”谍贼们喊着撤退暗语,跑入事先预谋好的退路。   铫(diào):古代随身携带的小型锅具。 第365章 347 我要一人来高显   打斗过程短。谍贼死了三人,受伤的有两个被捉住,一部分巡兵沿着血迹追往巷中。   王葛的护卫中,乡兵死一人,伤二人。伤兵均不是重伤,但敌人兵器上淬毒了,必须及时刮毒。今天只随行一名医者,好在器械携带的全,由巡兵出面借用最近的肆舍给两名乡兵治疗。   很快,疼痛叫喊传出,医者也喊:“再来个人摁紧他,快!”   两名巡兵拖着个半身浸血的谍贼返回,田勇夫跟行而问:“还有气么?”   好像所有人都在走动,都有事干,王葛想帮忙,可她就跟刚才一样,唯一能帮的就是站在原地别添乱。   伤兵的惨叫戛然而止,王葛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幸而邹娘子出来了,把刘清叫进去的时候告知众护卫一句:“无性命之忧。”   腾出肆舍的商人听从巡兵安排,叫了几个放心的街邻开始清走染血的雪泥,胆子大的人用雪搓掉屋墙上的溅血。   刘清留在了肆舍,邹娘子叫过田勇夫嘱咐几句后朝王葛这边过来。“还能考么?”   王葛紧攥着拳,前路有没有第二场刺杀?考场里面有没有谍贼?今早还生龙活虎的护卫,现在被草席裹着躺在车板上。   他叫郑五郎,再也回不去襄平了。   “我……”她看回邹娘子,对方眼眸也发红,但除了悲怒外,更有坚定与鼓励!“我能考!”   “好!”邹娘子立即下令:“除刘清、何矫、医者、伤兵留下,其余人上马,出发!”   骑马是为避免足下趟泥,不是允许策马飞舆,包括巡兵在内,只有军情、缉捕贼寇等紧急情况才能在城街鞭马疾行。阳光渐明亮,食肆皆开门经营,王葛知道离开考没多少时间了。还好,两名巡兵加入了护送队伍,遇见商队时,商队即使抱怨也不愿惹巡兵,纷纷避道让王葛的队伍先通过。   匠人增多,快到考场了。   王葛听从邹娘子指令下马,把白容交给后方护卫,南娘子与链枷什长把王葛、邹娘子二人护在中间步行。   邹娘子:“阿葛,之前我跟你说过,护卫的任务就是要护你周全,哪怕拚死!你只管制木。我没跟你说的是,谍贼任务不止杀人一种,还有诛心。你若退缩、自责、背负谍贼强加给你的愧疚,对方就得逞了,那郑五郎殉难会变得毫无意义,反而成就谍贼死伤者的功勋。”   “阿姊放心,我从不退缩。”王葛声音清冷,人遇事,事教人,邹娘子讲的道理对,但有一点,她不认同。“阿姊帮我传信给段功曹史,我要调一人来高显。”   “哪个人?”   “司马韬。凡刺杀我的谍贼,让他参与审讯。”真正的木匠师哪能只制木,还得会制人。司马韬不是有酷吏天赋么?不是一直通过刘清向她递话么?不是擅扒皮拆骨、消磨罪徒的意志么?那就借这厮的手段,先诛谍贼的心!为郑五郎、为不得不忍受刮毒之痛的伤兵报仇。   巳初。   南娘子、田勇夫、张梧陪同王葛进入考场,邹娘子留在外面调配返程兵力。也就一刻时间,留在县署的护卫、另名医者来了。   场外很多等候者,远比里面的考生多。   人遇事,事教人。王恬不再像往常似的,只要歇脚就嬉闹,他胸口憋着一团火无法发泄,只能观察能看到的所有人,希望从中找出形迹鬼祟的。   嗯?刚才那个人是老亭吏隼么?王葛两次郡比试,邹娘子不是都让老亭吏留在县署么?   王恬没表现出异常,自己观察旁人的时候,或许也被旁人观察着。   一个时辰后,刘清来了。   王恬等刘清汇报完伤者情况后,把对方拉到一边,说了老亭吏刚才在此的疑惑。   “此事我知,邹散吏安排的。”刘清快语告知:“王葛来高显,谍贼不可能无行动。改良云梯那天,邹娘子只带十护卫出行,便是想引谍贼上钩。实际上我们离开县署前,就有护卫扮成百姓分散在街上了。隼亭吏趋行之速快,他有单独任务,便是求救巡兵。”   怪不得巡兵来这么快!   王恬明白了:“上次谍贼要么是没上当,要么是筹划不及?我说呢,怎么出城考试仅带十护卫,城内考试倒带了二十人出来。”   “今天不一样,是仲冬朔日,巡兵比往常多,巡视时间也提前。因此邹娘子调整了任务,咱们先出发,其余护卫压后。”相当于把巡兵当成前锋。   “嘘,刘阿兄,我怎么总觉着有人在瞅我?阿兄你……”王恬话止,顺刘清疑惑的视线回头。   庞襄停步,向王恬、刘清揖礼:“在下襄平县人,庞襄。”   二人回礼,刘清问:“郎君有事?”   王恬脑袋歪起,此人咋有些眼熟呢?   庞襄已经鼓了一个时辰的勇气了,说道:“我之前见过一位小娘子,跟、跟这郎君相貌……”不能说长相一样,以免对方生气,“相貌很相似。我,所以我想问,我想问……”脸好烫啊,怎么办,刚才想好的措词全忘了。   王恬瞠目:“相貌和我……难道我阿父还有别的外室?唔、唔唔!”   刘清眼筋直蹦,立即捂住熊孩子的嘴!   考场内。   刻尺考核是木匠类最安静的郡比试。每把素尺木料都是割好的,长十一寸,宽一寸,厚度一分距。   淘汰规则分批。   首批淘汰总长度误差达到一分距的。一把尺只能标注十截“寸距”线段,按将作监的直尺模器为衡量,考生刻的总长度达到十寸一分,或者九寸九分,那这把尺会被考官评为“废尺”。如果连废尺都算不上,考生要按耗的木料受不同期限的力役惩罚。   次批淘汰“寸距”、“分距”误差明显的。有的考生总“尺距”达标,不代表分、寸平均划分。   再淘汰“线段底端”参差不齐者。寸距少,含起始线段总共才十一条,保证底端持平容易。难在密密麻麻的分距!   剩下的“有用尺”,再按刻尺的数量、线段规整评出前十名。   此次郡比有额外奖赏。   前十名的考生,只要“有用尺”达到十把,每超过一把,赏一百个铜钱。   官署提供的工具是刻刀、磨石、葛布。为保证每一刀的精准,刻不完一把木尺就得打磨刀尖。刻完的尺,放到工具凳左侧的筲箕里,右侧筲箕中是木料。等考核结束,考生直接退离考场,什么都不必管。   王葛又刻完一把,用葛布擦去些许细屑。横扫一眼就是检查,完美! 第366章 348 “等刻”境界   然后背面刻姓名、户籍地、在平州的常住地。王葛不管别人的速度快慢,但求自己刻的每把木尺都跟将作监标准分厘不差,且尺背留名均用秦篆,寓意着统一与标准。   刻刀的尖锋正反各磨两下,新木料拿到工具凳上。   由半寸位置下刀,第一刀是起始线段,跟寸线段的竖长是一样的,然后是一分距、二分、三分、四……   寸线段……一分、二、三……   寸线段。   分距……   只有少数与王葛同样自信的考生,下刀法为反刻,也就是先从线段底端起刀。如此运刀,假若刻完整尺后发现线段底端参差不齐,修整痕迹会明显于正刻。   刻至五寸位置,磨刀。   继续。   六寸、七寸……十寸。   葛布擦干净尺面,自检,尺背留名。   午时,隶臣提着篓挨个考生发放麦饼,每个饼都是默默放到木料位置。   未时,察验匠吏开始巡场、抽查,有一人来到王葛的制作区时驻足,面色不悦。   三名护卫,年纪这么小的州级别特殊匠师,是王葛?   听辽东郡传,王葛为兵匠师,擅长机械改良,先不论其天赋,她这个年纪的基本功不可能强过年长匠师,可是成尺数量却倍于其他考生!   不怪匠吏疑心王葛糟蹋木料。这是郡级比试,为保证成尺均达到“有用尺”标准,考生半个时辰能刻出一把就不错了,可王葛的成品绝对有二十多把尺了。   察验匠吏顶着南娘子的审视目光,开始抽查……了十把,每道线段都与模器木尺对齐!   王葛侧身。   筲箕里再多一把成尺。   抽查最后一次,就查这个才刻好的。这回匠吏更惊!前十把他只注意线段间距,现在发现无论寸线竖长、分线竖长也与模器上的一样!刻尺技能中,称这种境界为“等刻”。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察验匠吏抿紧嘴,踱着四方步走了。之后他未再抽查考生,还查啥啊,王匠师已能稳居榜首。这情况得跟主考官汇报,倘若王匠师有精进基本功的好方法,最好由郡署出面,将方法推广,久而久之,匠工制器的速度定会提升。   酉初。   考生们怕被误判作弊,都在计时鼓响的时候起身,王葛四人走在最后,这回跟项衡碰上面了,相互见礼,同出考场。   邹娘子早等在通道这,说道:“云梯改良的昼考榜贴出来了,阿葛,你是榜首。”   项衡听见了,联想到云梯被运走,难道跟王葛有关?因为那个时间段夜考来不及阅,只能是昼考或前一天,考官阅出令官署定下的改良方法。   “襄弟怎么在这?”项衡疑惑。庞襄打算用一天时间游逛城南区域,今早顺道在考场一停,为何又来考场了?   “唉,项兄。”庞襄肩膀提落,跟受了大旱的禾苗一样垂头丧气。“我找到田……想寻的那个人了。”呜,往后再也不想了,世上根本没有田小娘子,只有名为“恬”的小郎。   这时数十护卫簇拥王葛过去。   别人看王葛,庞襄嘟着嘴看王恬。   项衡察觉,误会了,出声打断对方的失神:“襄弟怎么跟田小娘子重逢的?”   项衡知道庞襄的长辈前段时间打听过王匠师,之后传言匿迹,不管是封家不考虑这桩婚姻,还是王葛拒绝了,既然无缘,阿襄跟王匠师最好两不相识。   他岂知这一问,庞襄好容易自我排解开的糟情绪又涌回心头:“嗝、嗝……”   事情是这样的。   今早王恬被刘清捂住嘴拉到一边的时候,王恬想起从哪见过庞襄了。在偕行食肆!素屏后方的食客,当时他还冲庞襄挤眼做鬼脸呢。   咦?对方说小娘子跟他相貌很相似,不会把那晚扮成小匠娘的他真当成女娘了吧?应是这样的!因为君母那么厉害,都查不到阿父把外室养在哪了,能被庞襄发现?而且庞襄才多大,就算去过山阴县,那得多久前的事了?自己不可能有个岁数相近的姊妹。   王恬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肯定不能跟刘清讲。   庞襄为解心中疑惑,一直徘徊在考场外头。   两个“有心人”终于逮到刘清不在跟前,王恬立即问庞襄:“告诉我,你在哪见到跟我长相相似的女娘?人多主意多,我帮你想办法找到她,如何?”   “我,在一家食肆看到的,我自己找,不用你帮……啊!”少年越说越羞涩,声音渐渐低到自己才知道说的啥,可当他抬起眼表达拒绝时,看到的是王恬嘬腮、斗鸡眼的鬼样子。   啊、嗝、嗝!庞襄遭受不了这种打击,打嗝打到中午才停。项衡一提,又开始了。   另一边,王葛这只队伍到了遇刺的那条街,所有人下马徒步而过。   刚才邹娘子告诉她,郑五郎的尸身将随第二批北伐阵亡士卒送还本土,按朝廷令,郡署会给郑五郎的亲属土地与耕牛,粮租、力役均有减免。另外,段勇夫已带着调遣司马韬来高显的公文出发。   到县署了。   王葛:“今天发生的事,官吏肯定有知道的,得问一下书佐,明早还照常去新北城么。”   “今天让护卫看榜的时候问过了,孔书佐说照常。”   “好。今天这场比试,我有些心得,晚食就不吃了,不必喊我。”   南娘子:“你午食也没吃。”   “无妨,不饿。”   邹娘子冲南娘子摇下头。当时郑五郎倒下的地方离王葛太近了,战斗一结束,王葛睁眼就是半身浸血的尸体,又眼睁睁看着对方被草席卷走,心中怎能不悲愤。   王葛进了屋,邹娘子给阿薪个眼色,让小匠娘陪在内室。其实王葛不全是过不去郑五郎的事,连续四个时辰制尺,她的基本功确实即将提升。“再添一盏烛。”   “是。”阿薪出来屋,邹娘子还以为被王葛撵出来的呢,一听是要添烛,心算放下了。   阿薪把火光挑到最亮,安静坐到一旁,心道:只要火变暗,她就挑亮,绝不能耽误匠师制尺。   “别盯着烛,伤了眼就不能学制木了,让你干活时我会喊你。”王葛嘱咐完,立即像考核时一样专注神思。   她要将每个“半分距”等分。   君母:庶子对父亲正妻的称呼。 第367章 349 “度师”境界   白天那个察验匠吏未达到“等刻”境界,不知此境界分为入门、十过半、入厘三个阶段。   三个阶段全是在不对比模器的情况下,连续制十把十寸成尺来衡量的。   制出一把“线段间距、竖长”均与模器一致的成尺,就可算作踏入“等刻”境界了。因此察验匠吏只验了一把尺,便认定王葛达到该境界是对的。   第二个阶段,顾名思义,每次连续刻十把尺,都有六把以上达到模器标准。   每制十,对十,即为“入厘”。   察验匠吏猜错、或许他根本不敢想、甚至不知道的是,王葛早过了“等刻”境界,她现在是制尺技能的至高境界“度师”!   同样的,“度师”也分三个阶段,分别为一分二、一分四、制毫。   区别于“等刻”的是,“度师”仅在一把尺上,以十寸之距为衡量。   匠师能准确的将每个分距半分,属第一阶段。在襄平的时候王葛就达到了。   那“一分四”就好理解了,把每个分距等分为四。王葛即将突破的便是此阶段,当然,因民间、官署匠肆均无小于分距的度器,她至今不知制尺有境界划分,境界内还有阶段区别。   每个分距等分为十,便为“制毫”。   半时辰后,王葛清走桌上的工具、木料,换成纸张,她削尖炭笔,吩咐阿薪:“把阿芒她们都叫进来,埋在雪里那些放大镜端来。”   王葛刚才一直在找考试时的奇特感觉,就是明明数百人汇聚,精神却比独处的时候安定凝聚。   屋外小匠徒们脚步匆匆,阿薪和邹娘子汇报,专娘子嗓门刚大就压低,听不出哪个匠徒说了句“又下雪了”。   这一刻,王葛真正悟透《庄子》达生篇捕蝉老丈讲的那段话,她轻声诵道:“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   真正的匠师,该和这名捕蝉人一样,不受环境干扰。万物静,匠师静,万物嘈杂,匠师依然守心专一。   匠师大道,守心是第一步。   次日,大雪纷飞。   骏马蓑笠踏白茫。王葛一行人与门下书佐带的巡兵合到一起,浩浩荡荡向新北城出发。   新城墙说是扩到丘山边缘,实际上地势平坦后更向外扩了不少。   孔书佐从道西指向道东:“这整片为制土区。雨雪太大的时候不能制熟土,役夫便歇于道西。干活的场地在东边。”   飞雪掩视野,也冲淡了炒土的腥气。道西草屋密集相挨,道东役夫来往不计其数,由近至远的高土台、焰火、悬空大镬、吊杆并排相接,一直蔓延成看不清的灰影。王葛感叹,这可比贾舍村修路的规模宏阔多了。   再往前走,听到了口号与夯土声。王葛问:“是修道的动静吗?”   书佐:“对。”他打个手势,所有人从此处下马。   王葛回首,见田勇夫把斗笠摘掉,到老亭吏那抱下优勉负背后托稳,老亭吏抱着拐棍。她放心前行,问:“这么冷的天也修道?”   孔书佐解释:“匠师至平州时间不长,不知真正的寒天尚未到来。力役辛劳,可是每天有三餐、有热汤。存济四野穷苦,筑安稳之高墙,民安心,社稷则安定。呵呵。”   “受教。”王葛再看忙忙碌碌的役夫,理解了“四野穷苦”是什么意思。   他们衣着、发顶不同。   着兵衣的定是羡卒,按平州令,每兵户除了有一人为正卒(正规兵)外,还得有一人为羡卒(预备兵)。羡卒在不被征往战场的时候,得随时服从力役调配。   穿各种破旧寒衣,束发或盘髻的男、女,他们要么是冬闲的自耕农,要么是讨饭来高显的异族百姓,要么是官署从商队买的奴婢。   剩下的披头散发者,囚衣褴褛,是隶臣妾。   继续前行,王葛看到许多役夫间隔相排在挖方沟,道另侧的沟是挖好的。她把白容交给邹娘子,走到沟边往下看,沟壁、沟底都贴着大砖。   孔书佐跟过来:“水窦高三尺,会一直挖到老城,纵横街巷。”   这是王葛第一次近距离看未建成的排水沟。“里面要埋陶管是吗?”   “是。陶灶区把烧好的陶管刻了编数后拉过来,由编数可追溯至匠肆、匠吏。”   “那城墙砖也有编数?”   “对。包括内部的版筑夯土,每丈距都能追溯到负责的匠吏。”孔书佐点头。“上城墙看看?”   王葛笑眯双眼:“好。这一长段都已建成?”   “哈哈,只建成这一段。”孔书佐暗暗称奇,下马交谈这一路,王葛的沉稳、气度,都不弱于成年儿郎,只有刚才一笑,才让他记起她年方十三。   王葛好奇停步城墙下,只见离开墙基一步之隔的地方,等间距挖了三个大深坑,中间的坑边放了个大瓮,瓮口用枯草堵着,防止灰、雪进去。瓮腹之大,以及高度实在罕见!“这是……听瓮?”   “听瓮”也叫“瓮听”或“罂听”,王南行前世听林下提起过,最早的文字记载出现于《墨子》备穴篇。听瓮通常埋在城墙根位置,等距间隔,用于侦听地下声源,防备敌军以掘地道的方式袭城。   之前在襄平城,王葛看到的听瓮是瓮腹埋在泥土中,唯蒙着薄皮的瓮口外露,没想到睹瓮整体,这么庞大!   孔书佐回她:“是听瓮。看来是吊杆器械还没备好。”   这时城上快步走下一名守兵,孔书佐亮出身份竹牌,下令:“看天气可能要起大风,找些草席把瓮包好。”   “是。”守兵朝上方同伴挥手。   又两名守兵下来后,王葛随书佐登城墙,南娘子紧随她身后。此处是城墙突出的“行城”部分,行城的作用是消除主体城墙的防御死角,当敌军云梯架起时,可从行城的两侧射箭、投石。   城墙顶处处积雪,风比下方大多了。眺望远处,良田、道路、树林全都跟落雪嵌于一起。两侧方向的近处,役夫好似不停歇的蚂蚁一样,为玄菟郡的西北防线营造崭新壁垒。   人登高,心情随之开阔。   孔书佐:“匠师不知啊,你来高显几天,欧阳县令便在我等耳旁念叨几天。我等都希望王匠师多留一段时日,看看新城哪里可改良,尽管提。郡比试的改良考核虽然多,还是有县署想不到的地方。呵呵。”   “我确实发现个问题。”   惯性思维,孔书佐先点头,而后惊问:“什么?”   水窦:水沟。   罂(yīng):贮水存粮的器具。 第368章 350 听瓮与飞桥   “是听瓮。我仅有初步想法,回去后仔细琢磨再告知书佐。”   前世林下除了关注西晋前后的历史,还常查阅兵器、农具的变革。由于王南行专注雕刻、学艺,与林下聚少离多,加上穿越导致的记忆模糊,关于听瓮这类特殊兵械的演变,王葛记住的不多。   不过知道大概就行了,可根据原理推出实物。   她想改听瓮?不怪孔书佐失落。自有听瓮以来,改动的要么是瓮体大小,要么是竖井的深浅与间隔,王葛肯定也从这三方面着手。唉,今天这趟是白来了。匠师改听瓮,官署肯定不采纳,因为瓮体、竖井全是在年复一年的实战中,吸取经验留下的最良结构,哪能看几眼就想当然。   王葛察觉出对方心思,改话题问:“城墙用土全是从隍堑中挖的么?隍堑还会再拓宽、加深?”   这个时代没有“城壕”的叫法,城墙前面的沟堑,有水的叫“池”,无水的叫“隍”,到了南朝才有“城濠”的统称,唐朝时又称“城壕”。   孔书佐:“对。选择城墙址首先要看土质,建城都是就近取土。表层的土质干,蒸晒即可,里层的湿土要用大镬几翻几炒,土熟之后,跟沙、石灰、碎陶一起夯实。之后隍堑加不加深、加宽,还要听郡署安排。”   “那短时转场考核有改良『飞桥』一项么?”   “有。”必须有!没有就现拟题目。   “飞桥”过沟堑,“飞江”渡江面,到唐朝以后,飞桥、飞江两种通行障碍的兵械均被称为“壕桥”。   王葛脸冻僵,笑起来光咧嘴角,脸皮不动。孔书佐也一样,胡须都上冻了。   下城墙,凌乱的脚印、马蹄印还在,全浅了许多。   返程顺利。回来县署后,王葛坐在火盆边暖和手脚,一边细细回想前世林下对听瓮的提及。   他提到两类演变。   一是固定的“井听”形式改为可携式的“枕听”,此法记载于《梦溪笔谈》的器用篇。就是用牛革制成囊,吹气以后“附地枕之”,原理为“虚能纳声”,耳聪者可听到数里之外的人马动静。   二是人在瓮外听声,改为瓮里。王葛记不清的便是这种改良,怎么个“人在瓮里”法?瓮口朝上、朝下?朝上倒不必变动什么,只要人能钻进瓮里就行了。朝下的话,竖井内得打桩吧,不然撑不住瓮体。可是瓮口朝下,泥土包裹瓮身肯定不全,共鸣传播会不会减弱?   王葛来庭院里,挨着院门有个闲置的空瓮,观看实物比仅在脑海中想要好。“阿薪,你们把瓮倒过来。”   五个小匠娘怕磕坏陶瓮,一起使力,先缓缓放倒。   “等等!”王葛遣开她们,蹲在放倒的瓮前看。想到主意了,她唤:“邹……专阿姊,帮我跟护卫说一下,找个陶肆,我想要一种新形制的瓮。”   邹娘子随书佐去吏署了,查询近期有无改良飞桥的郡比试,没跟众人一起回吏舍。   专娘子过来,王葛在地上画个瓮形,顶与底部皆平、封死,开口在侧面。她边画边解释:“瓮长、腹阔均跟今天城墙下见到的一样,注意,侧鼓开口能钻进一人即可,别开太大。”   至于牛革,大晋不允许无故杀牛,更别提卖牛革了,只能向异族商人买。在街市上找牛革难,交市肯定有,算了,今天雪太大,明日再说吧。   不多时,邹娘子回来。改良飞桥属于短时转场考核,因风雪和报考人数的缘故,明天无比试,后天、大后天均只有一次昼场。   “报后天的昼场吧。”   如果制尺考核能得郡首,她再考取改良飞桥的郡首,“百场郡首”条件便全部完成。   至于晋中匠师的其余条件……匠童考核中担任一次考官,她在襄平完成了;担任“一年匠吏”也快了,她的立契初始是从七月一日算的,平州特殊,半年可抵别郡一年。   唯有最后一项条件无法提前,她得回踱衣县由县令、县三老、会稽郡的一名中匠师举荐,等候郡署批准。   不多想了。接下来的时间,王葛紧挨着火盆凿刻鬼工套球,两只手交替戴兔皮手套保暖。不着急思索飞桥怎么改良,非她自大,而是触类旁通,在改良云梯时她便一并想好了。   傍晚,雪仍没有停的迹象,趁着天有余亮,王葛把从襄平带来的城墙模器搬到庭院西墙边的空地,拼接插于雪中,然后五指并拢,划出雪沟当作“隍堑”。兴致来了,她再把房屋模器、骑兵、步兵、行人全都插到雪里,洒土为街道。   邹娘子等人围在旁,各个称奇,这是她们头回见王葛把各种模器合组于一起,乍看真跟微缩的城一样。   次日下午风雪渐停。   王葛划的“隍堑”被填平,模器也半埋。   陶瓮一时半会儿烧制不出来,护卫游走附近街市,别说没遇到卖牛革的异族货郎,食肆都大半闭院没经营。   专娘子不解,把邹娘子拉到一边问:“为何不跟孔书佐提?高显县署还能连张牛革都没有么?”   “唉,昨天书佐明显不信阿葛能改良听瓮,一句话都没递,阿葛怎好主动提。”哪怕在襄平,也是王葛自己想办法备硫磺和硝,试出威力了,郡署才批准火辎。   “哼。”道理归道理,专娘子仍替王葛憋屈。   屋里,王葛在准备飞桥的木料。此次考试她还是不制图,只制模。有上次的经验,她提前在每块木料上刻编号,用刀尖在关键位置划痕迹,再跟画好的模图一一比对,牢记。   可以了。   十月初四。   王葛戴毡帽,穿得跟个胖球一样准时进考场,没提前来受冻。满场考生算上她,正好达到最低的考核人数,二十人。   计时鼓响,巳初。   要改良一种兵械,先得了解它在战争中的使用地、最想达成什么功能。   其实飞桥用于攻城的时候少,用于突袭防戍营的时候多。因为防戍营经常移动,只能以竹、木、拒马器械为围挡,再采取在围挡外面掘宽沟的办法增强防御。   想达成的功能,当然一要快,二要稳固,三要运输方便。 第369章 351 世间辛苦   刚才考场外的飞桥实物有两架,每架的两侧边框为加厚整木,中间供兵卒踩踏的地方是一块块紧密横楔的窄板。长度、宽度一样,均是长两丈,宽一丈五尺。边框的首端、尾端各有铁环,用绳索穿过铁环,可将两架飞桥连接在一起。   倘若沟堑窄,一架飞桥搭过去就够了。倘若沟阔,便数架飞桥穿索连接。沟堑窄当然没什么可讲的,攻城、攻营若遇到沟宽的情况,因为连接位置软,不可能先系绳索再推桥,只能用人命不断去填沟架铺。   王葛改良的飞桥有两种。   第一种便是架设快!稳固性增强!   桥面的形制跟改良前差不多,也是边框为粗木,窄板为踩踏,但是在飞桥两端各进五尺的位置,框外侧楔圆木作轴,各套大木轮。木轮挤进沟堑后,要么前轮、要么后轮紧蹭沟壁,土是软的,轮便能往土里卡,起到支撑桥面的作用,增强稳固。   边框首端、尾端没有楔横板的余出部分,比原本的飞桥留出来的长。如果沟堑宽阔,可提前以铁棍为夹板,用粗绳将两架以上的飞桥边框紧密缚绳连接。   铁棍、边框均为直器,即便拼接飞桥,桥面整体仍是直的,然后集人力、木轮的滚动,飞桥可一次推到沟堑对岸。边框首、尾的余出多,缚绳相接时还可根据沟堑宽度,调节飞桥的整体长度,令最前、最后两个大轮均卡在沟壁上。   第二种改良法更接近云梯的思路。飞桥可跟车械一样长途移动,两截桥面以轴方式连接,运输过程中折迭,铺桥时展开。   这种飞桥有四个轮。区别于第一种改良法的是,此四轮规格略小,不能推到沟里,全部在地面上。轮的作用仅是便于运输,迁营时,不用另备畜车装载飞桥。   桥结构不是单纯的平面,无论四轮上面的固定桥,还是折迭的活动桥,均呈“冂”形,高度比轮略高。   王葛考试的时间,田勇夫带几名护卫去交市买到了两张牛革。按她嘱咐,田勇夫让商人将牛革剪裁,缝出两个长形制的囊,革商有技巧,凡相接的地方,里外均垫皮、密缝,保证囊吹足气后不漏。扎口很简单,把边缘捏到一起,一圈圈缠绳就行了。   按《梦溪笔谈》讲述,听动静时吹气为枕,平时当箭箙,更适合斥候使用。   带方郡也有交市。   桓真来此,是找“小水貊”部落的商人制弹弓。此部落依小水而居,属于貊族的别种,以制好弓而闻名。桓真自小喜射弹弓,虽然远距离的杀伤不足,但小弓形制携带便利,随便找个石块就能当弹丸,最合适在山林地形侦查的斥候。   大弓、弹弓均有,弓背全以柘木为材料,臂腹的角也全是青色牛角,属上等中品。唯有弓弦的筋和胶有区别,桓真一一辨别,选中牛筋马胶的弹弓,拿钱时,护……那个糟心的布条子掉出布囊半截,他赶紧掖回去。   那天执行完任务回兵营,他才想起布条子仍带在身上,但兵营全是男子,扔哪都不合适。   不占地方,以后再说。没钱了,桓真用两把鸟羽跟貊商换了三个铁石弹丸,然后往回返。他走过一草苫时停步,是中原商队在卖铜饰、铜镜。真是糊弄异族人,铜镜照的还不如水盆映影清楚。   桓真没想买饰物,是忆起一件事。来平州的路上,司马冲拿出小铜镜照牙,当时王葛稀罕,借铜镜照了一下。   那竟是她第一次照镜。   所以世间“辛苦”岂是两个字能道尽的,边郡不知有多少百姓的生活地远不如苇亭!   要解众民愁苦,唯有大晋强盛!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斗志战胜寒冷,变成一团火充斥在桓真胸膛,这一刻,他不再抱怨自己仍是斥兵中的小卒,也不再抱怨训练了谍兵之技,却整日窝在丛林里。   “我买到冻疮药了。”裴兼也至聚合地点。   “这里奸商多,别被骗了。”桓真脸凝重伸手。   裴兼胳膊拐弯,坏笑着把疮药放自己布囊里,系紧。   桓真:“啧!”   与此同时,东夷府的首批三直一线铜弩、铁链枷锤运送至高句丽县,把新云梯改良图带回襄平。   天寒地冻,运往乐浪、带方二郡,丸都、不咸山防戍营的辎重队伍尚在路途中艰难跋涉。   再艰难,也已起程。   而针对王葛的各路刺杀,会反方向铺天盖地而来。   酉时。   制尺考核成绩在城门内的榜板上张贴。   郡首。这是王葛最胸有成竹的一次,她心情平静往下看,没想到项衡排在第十位。   她的基本功进步程度异于常人,可不仅仅是勤奋练习的原因。试问哪个匠师不勤奋?之所以强过老匠师,跟她前世雕刻鬼工球,长年执刀于丝毫之间是离不开的。   因此,项郎君很了不起。   为贺第九十九次郡首,晚食再次来到偕行食肆。当然,还是上次几人陪同王葛,其余护卫返回吏舍去庖厨吃。   孽缘啊!   庞襄打算明天回襄平,邀项衡来偕行食肆,刚跟迎客讲完菜饮,就听刚进门的客旅中有人喊:“阿恬,快进来。”   “嗝、嗝、嗝……”   项衡趁庞襄往门口瞅,在其背上拍一下,没管用,对方照旧打嗝。有两道素屏相隔,项衡坐的位置又靠里,不知来的人中有王葛。   这次王葛只要了一簋清炖羊肉,上回众人就发现了,其实不点解腻的咸菜,食肆也会给客旅盛一些,量少点而已。   果然!每人要么给一豆葱碎、要么给一豆蒜拌咸芥菜。   邹娘子示意王葛看火盆,带眼的圆形煤块!连大小都跟王葛制的新牛粪砖一样。邹娘子回过头来,视线正好瞅到王恬长至腮边的两髦,仍冻得硬挺,成风吹的斜式。   她再看跟王恬差不多大的王葛,唉,一比较,越发跟小老妪似的。   戌正。   项衡他们来得早,加上他还报了明天一场郡比试,吃饱就离席,不在食肆耽误时间了。   庞襄走过道怕被王恬看见,脸朝另边拧着,下裳扫到火盆,火一下烧不起来,带着丁点红光随着他脚后跟稍稍起落。   项衡看到了王葛,先微笑揖礼。邹娘子等护卫自然也跟着王葛起身,众人还没全站稳呢,庞襄裳摆的火苗起来了。 第370章 352 谍贼稻喜   一众惊呼起!   有即刻解衣扑火的,有直接上手的,有晕头转向喊叫“找水”的,也有出主意让庞襄躺地打滚的。   乱腾中,那个找水的部曲踩翻了过道火盆,刘清手疾眼快把右侧素屏横拽,避开崩飞的火星。   哪有这么莽撞的部曲?邹娘子正疑惑,一壮一瘦俩迎客抬着大陶盆跨步而来。“都让开!”   后头紧跟抱水罐的灶夫。   哗……这盆水可不少,准确的泼到庞襄后裳,冲击力让少年往前跄了一步,多亏项衡扶住。   还是项衡替他道谢,又打量他身后确定没有残火,惊魂未定的庞襄才反应过来,赶紧向瘦迎客揖礼。   壮迎客去拿铲,把石炭、燃柴搓回火盆。   灶夫踏着小碎步碾灰烬。   王恬:“我帮你。”帮忙是假,想凑近看庞襄后头有多狼狈是真。   刘清伸臂挡住王恬。他察觉出不对,俩迎客、灶夫各居一角,渐有包抄之势,在他们当中唯有踩翻火盆的部曲!   大陶盆立在瘦迎客右手下,他告诫:“每年都有这种事,小郎以后走路可别不看道了。”   庞襄尴尬应“是”。   “另外,”瘦迎客话锋一转,回首:“人离席,就不要把箸带走……”   变故起!   这部曲不等他讲完,便冲他面门携风捣拳。   噔、噔、噔、噔……瘦迎客早有防备,侧身避闪的同时,陶盆在地面四次挪转,好似身之使臂,两个呼吸间四次挡住对方向王葛方向偏移。   “啊?稻喜住手!”庞襄大喊。   对方怎可能听从。“撒!”稻喜五指如钩,抓住陶盆边沿运力夺。   瘦迎客送力:“给你。”左手在盆底一翻,陶盆“呼”声半空打滚砸稻喜面门。   项衡急喊:“阿襄快退。”他身不由己,被护卫们簇拥到两张素屏间,背靠过道另边墙壁。   稻喜灵活后翻,头脚倒立欲踢飞陶盆。   但这盆似长在瘦迎客手上一样,又被拽回稳立于地面。“还我箸。”随他喝令,陶盆腾空,呼呼呼……逼迫稻喜连连后退。   无路退了!   铁铲在壮迎客手中一圈圈的转,稻喜捣臂,硬抗陶盆一记。   砰!骨碎!   这盆是铁铸!外边糊的陶泥。   “哈哈。”瘦迎客大笑。   有南娘子盯着,邹娘子回头安抚王葛,也是跟其余人说:“我们勿着急走,也走不了,这个叫稻喜的必是谍贼。”   田勇夫:“那今夜有得审了。”   王恬问刘清:“你猜稻喜平时听庞郎君的命令,还是听封家人的?”   封家、庞郎君、项衡……王葛顿时想起前些日子封家打听她的事。再看打斗,壮迎客已加入战斗,稻喜左右难撑,胸膛再挨一盆,接着脸颊被铁铲挥中。   “我打死你。”灶夫终于用上了水罐。   稻喜不躲反接,“啊”声惨叫,他想用罐碎片当暗器的念头落空。原来罐也是陶包铁,一下把他压倒,铁铲又一次扇中他的脸,碎肉飞崩,耳朵只剩下半块。   瘦迎客先卸掉稻喜下巴,再抽对方腰带反拧双手紧捆。稻喜挣扎无用,箸从他裤管中搜出来,断裂成几截。他腕间系着个小布囊,也被解下。   邹娘子不让别人动,上前看布囊里的黑膏。   瘦迎客:“像是乌头制的。”   宇文部鲜卑有秋季采摘乌头制毒的习俗,但不代表稻喜就是宇文鲜卑势力所遣。   庞襄裳摆犹滴着水,他甩开稻丰、稻满过来。刚才被烧,少年没哭,现在眼泪掉落,觉得今晚一桩一件跟醒不来的噩梦一样。怎么会这样?在封家日子不好过的时候,一直是稻喜在旁开解,他怎么能接受对方完全跟变了个人似的!   少年心纯,却不傻,所以……稻喜,不是我想来高显,是你想来,对么?   食肆隔墙就是县署,很快,巡兵收到消息过来。   基本可确定王葛是被刺目标,邹娘子是捕谍人,所以她二人被允许进衙旁听。王葛第一次见识公堂,高显不同于别的县署,两侧站立的全是持矛乡兵。   她和邹娘子坐在侧边上,挨着邹娘子的是项衡。三人对面是孔书佐等门下吏。   部曲稻丰、稻满跪在堂中,庞襄站在稻丰旁边。   为何不见罪魁祸首?王葛向邹娘子斜身。后者不等她问,悄声道:“稻喜这种谍贼几天内是审不出来的,肯定先关地牢。”   欧阳县令来了,堂中气氛更显凝重。   王葛和县令是第一次照面,她微垂着头,目不斜视,欧阳锐坐至案后,视线扫过王葛,轻拍惊堂木。   几个门下吏同时看官长,往日县令审案,惊堂木震慑之声能掀开房顶,今晚怎么了?   “庞襄,部曲稻喜何时跟随你的?平时有何异常……”   公衙院门外,南娘子、刘清、王恬三人等候在道西,道东是项衡的四名执斧护卫,全是襄平本地乡兵。   王恬一跳、一跳,揪着枯树上能够到的枝桠,跳累了,说道:“今晚这事跟庞郎君肯定没牵连。”   刘清:“嗯。”   “他连我是男是女都分不清,还……”   “咳!阿恬,你看,月多亮,明天定能晴一天。”   “我觉得这位郎君讲得对。”出声的斧兵是跟随项衡时间最久的。“庞郎君的性子随他亡父,心善,但有时候没主意,被稻喜那厮钻了空子,哼!”   南娘子看此人一眼,在南宕渠考试时,就是这名斧兵跟项衡进的考场。   王恬攥两个小雪人,分别给刘清和南娘子,算贿赂二人别拘束他的礼,他来斧兵跟前问:“给我讲讲吧,如果县令冤枉阿襄,你放心,我去东夷府给阿襄喊冤。”   这就成了阿襄了?刘清向南娘子伸手:“阿姊,借雪人一用。”   南娘子本来就想扔,正好。   刘清接过,掷到王恬脚边:“好好说话,不然回吏舍。”   衙堂内。   庞襄是读书人,知道这时候有些事该讲就讲,仅隐去“王葛”姓名,然后拣要紧的说。前段时间他阿母相中一女娘,对方是木匠师,庞襄本来就跟项衡相识,走动就越来越近,想着仔细了解木匠师平时做些什么。   没想到这桩亲没成。不过庞襄没往心里去,他是真觉得制木有趣,继续和项衡常来往,落在长辈、旁人眼里,都误会他心情郁结。稻喜就是这时候鼓动他外出游历的。 第371章 353 中层谍贼   庞襄算半个封家人,也算半个外人。这几年寄人篱下受的委屈,跟是封家子弟受委屈的感受肯定不一样。逢那种时候,他不想让阿母看到,为他忧心,然后稻喜总会出现在身旁劝解,给他讲外面的天地多广,还说比起天地山川,人的喜忧得失都不值一提。   就这样,他渐渐视稻喜为友。庞襄原本的打算是年前去玄菟郡治游历,稻喜出主意……项衡要去高显县,路途不近,加上天寒,一路太危险了,何不送项衡平安到达高显再转去高句丽县?   到了高显,当然投宿邻近县署的客舍,且得邻近县署经营的食肆。看似顺理成章,其实少不了路途上稻喜一次又一次的明示、暗示。庞襄现在回想,稻喜跟他说话不管是鼓励还是鼓动,都无旁人在场,对方分明是有意避开。   庞襄所知的稻喜也就这些了。   邹娘子在王葛手心写了四个字:中层谍贼。   稻喜潜在封家这么多年,真想对付天赋匠师的话,项衡早没命了。王葛突然想,如果稻喜这样的中层谍贼潜在自己身边,自己能察觉吗?   答案是否定的。王葛不寒而栗!   稻丰、稻满提供的证词更少,跟今晚行刺事件不沾边。   问审结束。庞襄的嫌疑不大,但近期肯定不能离开高显,除稻丰、稻满外,其余部从明早来公衙挨个问审。   走出衙门后,项衡问邹娘子:“上月二十六,夜晚时候,恬护卫可就食于偕行食肆?”   二十六,是王葛初到高显那天。   王恬被项衡身边叫庞襄的少年错认成“阿田”的事,刘清跟邹娘子汇报过。她顿时明白项衡意思了:“稻喜那晚也在?”   项衡点头,拉上垂头丧气的庞襄离开。   王葛一头雾水,邹娘子先让她跟南娘子、刘清回去,邹娘子则叫上王恬返回公衙。   十月二十六,稻喜和王葛在偕行食肆仅隔一道素屏就食,那晚稻喜为何没行动?仅仅因为食肆内客旅多,没看到王葛,或无行刺条件?还是那时他不确定哪个是王葛?   直到本月初一,庞襄跟王恬在制尺考场外遇到,稻喜才确定王葛的长相?   为了破案线索更明晰,邹娘子说了封家曾许意王葛的事。所以稻喜先前得到的情报里,如果连王葛的面貌都欠缺,那他受封家重要人物指使的可能性很小,也更排除了庞襄、甚至项衡的嫌疑。   一众县吏仍在公衙议事,就是头疼这次谍贼事件会牵扯封家。渤海大族封氏,北平大族阳氏,北海大族逢氏均跟匈奴、鲜卑保持着大量奴隶买卖,迎合朝廷徙戎之意的同时,三族跟异族谍人有来往的传言也没断过。   但只要不谋反,朝廷不会动豪族。   因此稻喜是不是想用箸浸乌头毒膏行刺王葛,不是查案的重点,重点是封家参没参与。   邹娘子心事重重,回吏舍后久久不能入睡。她干脆拿牛革囊为枕,试试能不能起到听瓮的作用。可是满室鼾声,想听的不能听到,不想听的声声入耳。   被褥窸窣,王葛跟个虫子似的蛄蛹到邹娘子被窝。“我跟阿姊一起听。”   牛革囊颇长,二人并肩平枕刚好。   “阿葛以后会去洛阳吧?”   “想去。”   “想去就一定要去。凭你的本事,该去更宽广、匠人更云集的地方。”   “阿姊不留我在辽东了?”   “不留了。再留,我怕护不住你。”邹娘子想,阿葛一生注定不能平静,既然斗,干脆去都城斗!什么封家、什么鲜卑,有本事也跟去都城?不敢去就是怂货!   十月初五。   要试牛革枕能不能达到听瓮效用,最关键得找个耳聪之人。   优勉自荐。   他擅驯禽,从前经常和伙伴进山聆听各种山禽鸣叫,伙伴离世、他腿受伤后,一天天独处,优勉就聆听草虫蹦跃、鼠打窝、蜘蛛盘丝。   有了聆听人,从哪找那么多人跑动,制造声源呢?   王葛的想法是,今天将声源设为三种级别:百人徒步,五十人徒步,十人徒步。   人数肯定凑不来,用辎车顶。   前两种出发的起点位置在五里之外的固定点,根据测算结果定十人徒步的出发点。   明天再定骑马方式的人数、距离远近。   城中没有合适的空旷地,城外的话,先排除北面、南面。原因是城北皆考场,城南客旅、商队太多了。   再排除城东,东边地势不平。   定下城西后,辎车全带上,队伍大张旗鼓开拔。   可怜孔书佐的鞋都跑掉了,终于在署院里把队伍拦停:“匠师留步,留步啊。王匠师,邹散吏,为何说走就走?”   后方,小吏一手牵马、一手提着拣到的鞋朝这碎步跑。   这误会!王葛、邹娘子赶紧下马解释:“书佐,我等是去城西试『听枕』。”   “什么听枕?路上说。”   就这样,孔书佐又带了十名巡兵一起出行。   王葛听从邹娘子建议,跟书佐、优勉同乘车。白容很生气,被小吏牵去马厩途中把孔书佐的坐骑踹折了腿。   “我是这样想的。”车里,王葛简明扼要,开始胡诌:“瓮埋在城墙里,能听到城墙外有人掘地道,那说明泥土可传递声音。”   这道理孔书佐当然知道。   “所以哪里的泥土不是泥土呢?”   “嗯。”   “瓮因腹鼓、中空能集声,对吧?”   “对。”   “革囊也中空,吹足气后是不是也鼓?”   孔书佐点头。   “所以同样是泥土,同样鼓腹、中空,为何非得用沉重的瓮?”   “可是……”   “书佐疑惑瓮得深埋,革囊小,无法深埋对吧?”王葛示意对方把革囊的正中位置竖到耳旁,然后她在外侧用指腹轻点。   孔书佐眼睛瞪大。   “能听到声响,且声响不小,对么?可换成大瓮,我在瓮腹另侧这样轻点,书佐觉得能听如此清楚么?”   “应当……不能。”   优勉笑着道:“我试过,不能。”瓮壁厚,整体阔,这种力道的少位置触碰,当然及不上革囊附在耳边。   王葛:“那进入瓮里听呢?”   优勉:“如果是我,或许能听到。”   人进瓮里?!这点孔书佐一下想透了! 第372章 354 生病   王葛:“革囊比瓮的纳声灵敏,抵在地面之上纳声,若能及上瓮深埋竖井的纳声,兵士就可随身携带,平时将革囊当箭箙用。”   她向优勉示意,新瓮模图就搁在厢角,形制一目了然。“书佐看,新瓮的顶部跟底端一样封死,能跟听瓮一样完全裹于泥土,只留瓮口在外。新瓮平时也可蒙革,需要细听时除革,兵士进到瓮里。当然,竖井形制得跟着改。”   “这不是问题。”孔书佐朝后方指:“新瓮也带着了?”   王葛摇头:“唉,街市几家大陶肆都忙,短时间烧不出来。”   “两天!让官署陶肆烧。”   巡兵当即拿着瓮图往县署返。   其实私人陶肆的意思是,烧这么大的瓮很容易出裂缝,凡烧坏的全得买家出钱。王葛又不是冤大头,凭啥一再拿辽东郡署的钱贴补玄菟郡署。   巡兵最知城西哪里空旷、少人。定下优勉的位置,出发点刚好能定成五里外的“望原亭”。   试听枕的效用,难度在于如何精准测距。好在平州基础练兵规定了慢行军的步伐、速度,十个小匠徒全被邹娘子督促跟着训练过。所以王葛这边出三十一人(十链枷兵、十一乡兵、十匠徒),加上孔书佐的九个巡兵,去望原亭借十名亭吏,再拉动五辆辎车,按每辎车抵十人是可以的。   随队伍在视野中渐远,孔书佐先侧躺于地,耳贴牛革,起初怕压坏了听枕,脑袋没压实,即便这样,也能听到“咕噜噜”跟地底往上涌雷的声响。   “妙哉!呵……”他乐着起身。   优勉递出拐后,不需老亭吏扶,先单腿屈,再从容侧躺,枕于革囊的正中位置,紧接着撑肘离革。   声响太大了。   去望原亭的行动不算在试听里,因为由近及远会让优勉抓取细微动静的难度增大,从而判断不准。   众人耐心等。   白雪茫茫的平原视线极好,队伍挺远了仍能看到身影。   优勉再次耳附革,离革,向王葛、孔书佐道:“能听见。”二人欣喜,这已经证明革囊在地面上能纳声了。   天真冷啊,吸鼻涕声此起彼伏。王葛也吸下,上冻的鼻涕跟薄膜一样在鼻眼里呼扇,别说,还挺有意思。   孔书佐眼力一般,望着队伍越来越眯眼,建议:“试新瓮时可去都亭,那里有望楼和巢车。”站高才能望远。   望远……望楼……兵车……   夜半,王葛头疼而醒。   她梦到了“望楼车”的图。前世林下画过此大型兵械,记得那时她刻木疲惫,休息之隙到他身旁见到的。   邹娘子睡眠浅,一睁眼见王葛坐着,赶紧也坐起来问:“哪里不适?”白天试听枕的时间太久了,一次次等待亭兵报距离,回来路上她就发现王葛眼下涨红。   “渴。”一出声,坏了!觉出喉咙肿疼。   “怎哑成这样?!”邹娘子叫醒阿薪、阿芒,“阿芒去喊医者,阿薪找姜削片,煮半釜水。”   南娘子半睁眼皮欲起,被邹娘子一指头摁倒:“睡你的吧。”   “哈。咳咳。”   邹娘子瞪王葛,把寒衣往她身上套,边小声训:“还知道笑。”   “我一直以为武者警觉,有风吹草动立即跃地而起。”其实王葛自觉精神出奇得好,甚至有种灵魂冒出脑壳,悬于屋顶俯瞰的玄妙感。   “你专阿姊就是个弩兵,算不上武者。你南阿姊,唉,她本是我们众姊妹中最有本事的,选进了东夷府任府兵伍长,结果在武比中,被另个伍长用浸了乌头毒的刀砍伤。”   又是乌头毒!王葛惊吸一口气。   “那厮当时就自尽了,到现在也没查出受何人指使。幸好在场的医者擅治乌头毒,把阿南的手臂保住。可从那时起,她再也使不了重兵器,还添了嗜睡之症。她以前不打鼾的。”   原来如此。难怪王葛觉得南娘子有时爽朗、有时平静到麻木,性格说不出的怪,换成谁被战友蓄意谋害还不知原由,都难接受。   “战争,不止在战场啊。”   “别说话了。”   “再说一句。阿姊,我真睡不着,想把改良望楼的模图画出来。”   “都依着你,穿厚。”邹娘子点烛后,担忧的瞧王葛,“眼难受吗?怎么有泪?我出去看看,应是医者来了。”   王葛摇头,眼不难受,是想到对方从来不自作主张,认为她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对方只会在她决定做一件事后,尽心尽力支持和陪伴。   医者进屋。   艰苦生活下,底层百姓没那么多讲究,况且医者不同别人。诊脉,开药的过程中,专娘子、其余小匠娘都醒了,邹娘子再一次摁倒南娘子,也让专娘子她们继续睡。   这时王葛轻飘的奇异感消失,开始头重虚乏,身上更冷。   阿芒送医者出去,阿薪把姜汤端来,然后邹娘子去杂物屋嘱咐阿芒怎么煎药,由阿薪守在书案旁。   白天王葛请教过孔书佐,“巢车”、“楼车”是同种大型兵械,均在《左传》中出现过,证明望楼的作用早与兵车结合,运用于战场。   当时巢车的原理简单,车板上竖二柱,顶端有横梁,人先站进巢台(可容纳一到二人),用辘轳将巢台吊高到横梁下的位置,然后底下的人把绳端系紧在车体或木桩上就行了。   现在大晋用的巢车更坚固、更高。孔书佐说,高显城最大的巢台有八个巨轮,巢台如木屋,可供四名兵士在屋内走动而不晃,巢屋四周开高低不等的瞭望孔,防备敌袭的同时,既可用弓弩反击,还可向己方挥旗报告军情。   当然也有缺点,一是打造这等巨型兵械要耗许多木材;二是驱动绞盘、升降辘轳占用的人力多;三是辘轳、绳索都损耗太快,得时常维修和更换。   王葛先把孔书佐描述的在用巢车画出。   邹娘子回来了,让阿薪去杂物屋跟阿芒作伴。“药还得等会。又开始下雪了。你自忙,不用管我。”夜深人静,她正好给王葛多缝一些月事带。   此时襄平城外的一段官道,雪下得极大。   段勇夫、司马韬一前一后冒雪疾驰,前方马蹄将软绵的新雪溅飞,洒在后方的司马韬脸上,越冰凉,他越畅快。   兴奋之情涌破胸膛!   “啊……”他肆意狂啸,终于出地牢了! 第373章 355 开始挣功勋   可也由此更恨王葛入骨!一木匠,下贱之婢,几次三番毁他前途,糟蹋他的声名,现在对方竟能想把他调离郡地就调离,将他当成报复敌人的利爪。   这证明东夷校尉府也看重王葛!   “啊……”气煞也!竖婢王葛,此生我都不会放过你,我受的屈辱,定要万……千(算了,誓言立得太大不好实现),定要双倍还给你!   天明。   王葛昏昏沉沉间,听到有人唤“南行”,她应声“哎”,视线从模糊变清晰。   邹娘子把被子填到她腰后,试她额头,欣慰道:“还好。阿芒,把药粥端来。”   阿薪端来了温水,给王葛擦脸、擦手,扎好头巾。温水漱了口以后,王葛好受些了,问:“刚才迷迷糊糊听到什么……南行?”   专娘子:“孔书佐遣人来了,说明日增改良巢车的郡比试,还问今天去不去官署陶肆看烧瓮,我代你去。你邹阿姊说道路难行,嘱咐我骑马小心。吏在外面等着,阿葛放心休养,我回来跟你细说。”最后一句,她已掀开门帘出去了。   阿芒端着食案进来时,院里响起南娘子和王恬的说话声,稍后,南娘子抱着个长木盒进屋。“庞小郎托恬护卫带给阿葛的赔罪礼。”   既拿进来,定是检查过无碍的。王葛打开盒盖,露出笑容,里面有木屑为垫,放置着五颗奇形怪状的石子,两块嶙峋树皮。   石子颜色有黑有褐有白。两颗黑石上各有舒展的花纹;两颗褐色中的一颗接近正圆、另颗接近三角;白石则上弧窄、下弧宽,很像云朵。   两块树皮都不大,均能看出是破碎剥落时自然形成的轮廓。一块如文字“木”,另块儿……王葛把树皮反过来,玄机在内壁,纹路形成飞兔奔跑,栩栩如生,不知是霉斑、还是裂纹里渗进灰土导致的。   邹娘子:“之前便听说庞小郎跟项匠师学制木时,能在废料堆里挑一天,总算明白他挑拣啥了。这些莫不是来高显路上拣的吧?”   肯定是。王葛想起自己从野山河拣的一筐石子,在别人眼里只是石子,但在她眼里,每一颗上都有她和阿弟的想象。   “劳阿姊让恬护卫帮我转达,此礼我收。还有,稻喜是稻喜,庞郎君是庞郎君。”   南娘子点头:“好。”   翌日,飞桥改良的榜出来了,王葛为榜首。   至此,百场郡首全部完成!   十月初九,王葛身体恢复,开始第一场挣功勋值的郡比试。她之前只在缴谍战中积攒了两个功勋数,别说不如刘清和王恬,估计连司马韬那厮也比不上。   不过没关系,之前制风箱的功劳由东夷府报到朝廷,功勋肯定少不了。王书佐还告知过,凡报至朝廷的功勋,记录会在将作监留一份,传报官署一份,户籍郡地一份。   那会不会出错?肯定会,跟郡首统计出错一样,凡自觉功勋值不对的,只能前往上述廨署申诉、核查、更正。   时代所限,王葛觉得底层职吏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尽责了。   言归正传。   这场巢车改良的考生和上次飞桥改良考核一样,又是刚好二十人,好几个考生都面熟,王葛狐疑,不会是高显县署特意为她调官署匠吏来凑数吧?   管他呢。   前世林下画的“望楼车”在宋代才出现,改良的基础是汉代就有的“楼橹车”。   也就是说,从汉到唐这段时间,巢车不管叫楼车也好、叫楼橹车也好,几乎只改“巢台”构件,增阔、增防御性,换来的是兵力成倍消耗,运输困难、维修频繁。   因此,宋代的望楼车更像孔书佐讲的春秋时期的初版巢车。   由沉重回归简便。   二十名考生只有王葛选择制模器。砰砰砰……木锤敲凿,一寸、一分地剔除多余木料。   车轮四个。轴穿过四棱柱形制的粗辕,因此两个横轴相当于稳固二辕的横梁。二辕中间的地方,辕上位置横搁中梁,中梁也为四棱柱形制。然后两端各楔木柱,穿过中梁与辕。   所以二辕的横骨架有三个,两个是轮轴,一个是中梁。   望楼车底座的全部构造就是这些。   王葛喉咙一阵痒,手巾堵嘴咳几声,开始凿望楼,也就是巢台。望楼的整体结构无顶,四周封死,底部除了正中位置留出一孔曹,还另开一偏孔。待打造实物时,偏孔能供一人钻进钻出即可。   然后凿竖状支柱。   竖支柱是连接车底座与望楼的结构。柱底进一指的位置(按模器来说)凿横贯孔,穿轴。轴横向安装在车底座结构的两根木柱顶端,轴径要明显小于穿过去的孔径,保证穿过去后旋转自如。但也不要小太多,不然难保证轴构件的结实。   轴在两侧立柱孔的内、外楔挡头。   支柱底在轴正中位置的两侧楔挡头。   再就是支柱顶了。将巢车结构底部正中留的孔,楔进柱顶,要让柱顶高出望楼围墙的高度。等打造望楼车实物时,肯定另有办法加固望楼,不令望楼下坠,天太冷,王葛就不苛求模器的稳固了。   她削刻一块弧状的薄木料,边沿宽出望楼四周少许,楔进柱顶,相当于给望楼加了一个悬空、斜檐的屋顶。这样设计,兵士可通过这段悬空留隙通报军情,也可用箭矢射杀敌军,但敌军很难远程射杀望楼内的人。   最后步骤了!   在竖支柱上,等距离缠麻绳,缠成一突出、一突出的骨节,作用是让兵士抓、踩绳骨节,攀爬到顶端的望楼。   最后的绳骨节与望楼底的空余位置,三股绳交叉绑,甩出六根绳头。   因为支柱是随下方能滚动的横轴带动望楼,进行两侧方向斜倒折迭的。这六根绳三、三向外拉紧,紧紧拴到地面的六个桩上,就能固定住支柱和望楼不倾斜,也稳住木轮不移位。   不需登高望远时,松绳索,就可放倒支柱(连带着望楼),便于驱车运输,遇雨雪也好搭油布,保护木料不受侵蚀。   仅将巢车升降的原理改为攀爬,就减少了木料损耗,减少了辘轳、绞盘构件,减少了兵力配合,令兵车整体轻便数倍,且保住了登高望远的作用。   这才是真正的兵械改良!   而非只求重型,只求机械运用,只求外观震撼! 第374章 356 家书   十月十一。   风雪停歇一天。   司马韬终于从辽东郡的地牢“游历”至高显县地牢。下土梯,他深嗅这熟悉的气味,由腥转霉,很快各种臭气扑面。   “呼……”徐徐吐气。   这里比辽东郡署的牢狱脏、破,每间地室倒不小,皆用粗木制的栅栏为整面前墙,所以里头一览而尽,挤满蓬头垢面的罪徒,各个腐臭不堪。   “都是久滞未审的?”他问引道的狱吏。   “回司马郎君,本县狱吏少,谍贼嘴又硬,不瞒你,去年抓的谍贼还有没审的呢。”   “我就是来帮你们的。”司马韬本就俊俏,微微而笑更让旁人觉得这少年清澄直率。   狱吏果然放松警惕,心想,不像狱史说的不好相处啊,就是年纪太小,能审案么?   实际上欧阳县令告知狱掾、狱史的是:司马韬性情多变,愿意审案就审案,愿意住牢室就腾出个空牢室给他住,此子在地牢是暂时受罚,呆不久,莫得罪他。另外,要告诫众狱吏,勿与此子谈论跟审案无关的事,以免招祸。   欧阳县令不能直接跟两名下属说司马韬狡智阴鸷,不止坑罪徒,连狱吏也坑,他最后咬重“以免招祸”四字,觉得足以提醒了。   辽东郡把人遣来,就得接,于是狱掾领着司马韬去取行刺王葛的罪徒记录,狱史趁这片刻工夫去提醒狱吏们。   狱史整日忙得焦头烂额,就用狱吏们最能明白的意思简单告诫:“司马韬是皇室宗亲,不好相处,这段时间嘴巴都闭紧,少惹麻烦。”   一个是“祸”,一个是“麻烦”,含义天差地别!   话分两头。   段勇夫给王葛带来了好消息。因三种翻车改良之功(涉及密契的不能算),“机械大匠”名额已定,王书佐这就让她写家书。   “劳段护卫再跑一趟了。”王葛激动难抑,原以为还得再等一段时间的。   “仲冬戊子,阿葛拜问大父母毋恙也?阿父、二叔皆毋恙也?我在平州一切安……”写到这,王葛摇头,把纸揉成团扔进火盆。像她这种情况,独自在千里外的异乡打拼,只报平安明显是假话,反而让长辈牵挂担忧。   重写。开头相当于模板,不必改。“我已完成百场郡首,独难适应平州寒冷,幸而结识邹娘子诸友,又有功曹史、书佐诸官长照拂,每月按吏禄领取柴薪、牛粪取暖,不致冻伤。另攒俸给、赏钱、毡席、皮毛,不便一一细叙。”   唉,嘘寒问暖的话加上空格,满两页纸了。   接下来该提发豆芽的事了。王葛是在段功曹史养病时发现对方食的药膳里,竟然有黑豆发的豆芽!   当时王葛目瞪口呆!!!   这才知道《神农本草经》里早就记载有黑豆发芽的方法。书中称其为“大豆黄卷”,被列为中品药,用于治疗湿痹筋挛膝痛。   也就是说,虽然还没人将黄豆、绿豆、豌豆作为普通菜肴推广,但用豆子发芽这种理念,早出现了。   所以穿越者真的别自以为是,周围没看到的东西,不代表没有,只是现有的生活环境让自身达不到更多的见识罢了。   她一边详写发豆芽的法子,一边犯嘀咕,就算大母信她,信菽(大豆)、菉(绿豆)、豌豆浸水能发数倍的芽菜,估计还是不舍得制芽当菜吃。   为啥呢?一是常种的大豆为缴租五谷之一,剩下的可以攒着当钱使,买布、购农具,一升新豆还能换一升半到二升的陈粮,在自耕农眼中,豆就是钱;其次,穷人家吃豆芽放不起肉,只能白水煮,得吃多少才能及粗粮半升抵饿;再就是像王葛家,寒冬季节吃菜靠野山挖的萝卜,或夏季晒干的野菜叶烫煮,熬过冬季足够了。   邹娘子在旁见王葛写了五张纸后,开始修改、删减、誊写为三张,越发心疼小女娘早早被生活所迫,通晓人情世故。家书多两张纸没什么,多不了分量,少两张是生怕给王书佐添麻烦。   段勇夫不肯留宿,刚暖和透就带上书信离开,王葛愧疚地送他到城门口,早知道就明天交给他了。   一夜北风。   次日。   望楼车的成绩出,王葛得郡首。相当于一个功勋值拿到手,累计功勋值为三。   也是这一天,听枕、新听瓮由高显官署报至玄菟郡署。   十月十三,她参加制矩尺考核。   隔日参加制规考核,未进入前十。这是王葛为匠师以来,首次郡考失利,气得睡觉都磨牙。   十月十六,制矩尺成绩出,高居郡首。功勋值累计为四。   下午未时,地牢。   稻喜被拖拽到刑室,绑紧到刑桩上后,一狱吏留下,另两名狱吏离开。   稻喜垂头等待,知道审讯最少得俩狱吏在场。   吱……司马韬推开门。   “罪徒稻喜?”   狱吏敛容躬背:“正是稻喜。”   稻喜一动不动,视线下看到一双脚走到侧边的火盆处,靴底脏污是结痂的血斑。然后他听到狱吏去掩紧门。   “呵,又是蠢才。”司马韬烤着火,抱怨:“一个竖婢,又没铁臂铜骨,怎么一个个都如此蠢杀不死她?嗯?”   稻喜保持着呼吸平静,内心快速分析:什么意思?此人也是狱吏?从近日刑讯人数看,应是增多了两至三名狱吏,莫非就有他?竖婢是指王葛么?此人讲这些,另个狱吏为何没反应?   “我在问你。”   稻喜目转,当没听见。   狱吏吭吭哧哧:“匠师大才,周围当然,有重重护卫。”   稻喜眉头皱:是在问狱吏?!那问话者肯定不是狱吏,是狱掾还是狱史?听声音年少……   啪!   司马韬执火钩一步上前,抽到稻喜左臂、胸膛的连接位置。   “呜!”奴子!稻喜半躯剧痛,痛到快要失去知觉又失不掉!   司马韬的脸比挨打者还狰狞,还愤恨,他把铁钩朝后猛扔,狱吏狼叫一声跳开,差点被砸着。   “呼……等我片刻再来审。”司马韬向狱吏歉疚笑,甩门出刑室。   狱吏这才抖着下巴小声骂:“鼠子。”才来几天啊,审一人换一副嘴脸,太吓人了!可恶的是这厮确实擅审,朔日刺杀王葛的谍贼招供了,是上月二十九,门下议生在吏署查问王葛报考哪些郡比试时,被院中打扫的奸细小吏窃听到,报信给高句丽的谍贼商队。   稻喜在封家潜伏多年,察言观色,狱吏对这疯少年的惧怕和厌恶不像伪装。他忍疼问:“这么年少的官长,是谁?”   狱掾、狱史:古代监狱的低级别官长。 第375章 357 离开高显   罪徒也敢问我?狱吏刚要呵斥,司马韬折返,快步走到稻喜前:“好奇了?我是司马韬,代狱吏。现在核定罪徒身份,稻喜,年纪三十一,襄平县封家部曲。有无错?”   稻喜:“无错。”   “何时到封家的?”   “记不得了。”   “何、时、到、的、封、家?”   “九……年前!”   稻喜答晚了。司马韬并拢二指,在他被铁钩打过的肩窝位置一字一摁,摁完六次,再蔑语:“封家真是一辈不如一辈,你潜伏在这种人家,又伺候个蠢郎君,难怪蠢上加蠢。”   人为刀俎,稻喜垂低眼皮,不出言,不摆出抗拒表情故意激怒对方。   “你第一蠢,是乌头毒膏给官署留下可追查的线索。第二蠢,令竖婢以后对这种刺杀方法有了准备,往后真中乌头毒,她能在最短时间刮毒疗伤。第三蠢,你一人失利,害隐藏在封家的其余蠢货胆战心惊,心乱,形迹则乱,你猜,他们会不会怨你?”   稻喜的呼吸逐渐发热,不仅因连遭辱骂,还因奴子分析的正是这几天自己担忧的。   “你该庆幸是我审你。我虽指望破案立功,但也比任何人都盼着王葛死。”说到这,司马韬横眉扫狱吏。后者吓得尖声保证:“司马郎君,我什么都没听见!”   稻喜:“你说你叫司马韬,我听说过你。”   “听说过就对了。我之前在辽东郡代狱吏时,故意放走一人,姓……牛,那厮自负游说之才,吹嘘和封家某房子弟相熟,结果有何用?封家连五官掾都指使不动,害我仍被困在地牢里。”   没错,是他。稻喜是谍贼,自然注意封家任何风吹草动,竭力打听能打听到的一切。   两个月前是有一牛姓郎君来封家举荐了一皇室宗亲,襄平封家能否攀上皇室,对稻喜往后的情报影响很大,可惜他只查到此皇室子弟年少,得罪的是木匠师王葛,之后封家作罢此事,牛郎君气恼离去。司马韬称王葛“竖婢”,原来这奴子真跟王葛有仇,仇还不小。   “想、什、么、呢?”司马韬在对方伤痛处再摁。   稻喜一声不吭,司马韬不满意的朝后伸手。   狱吏上前递铁钩,司马韬不接,狱吏深呼吸,离近,双手竖提铁钩,恭谨之态把钩把呈上……结果掌影裹风,他被司马韬劈晕。   “稻喜,你知我知,你今日必死。我跟你做个交易,你说一件能让我立功的情报,我杀王葛,顺便给你个痛快。我杀那竖婢不是帮你,但目的是你、是你背后的势力想达到的,就够了。”   稻喜摇头:“我只是个小人物……”   “我也是啊。”司马韬双手提狱吏的腰,猛将其额磕中稻喜的额。   啊……这疯子!稻喜还能不明白对方意图么?   果然,司马韬咧嘴笑,松手:“你诓他,假意说口供,他信了,你把他磕晕。你知道么,人受外力昏迷再醒转,是记不清楚当时发生什么的。好了,我无后顾之忧了,你说吧。”   你有无后顾之忧关我何事?脑子有病吧!   “等等!”司马韬正衣襟,执笔简:“你助我,我助你。你不助我,我就把你记录为世间第一蠢刺客,把你的蠢事栽给高句丽、鲜卑、三韩、匈奴,还有倭奴国,啊,还有东莱郡,那里有不少鲜卑谍贼吧。我管你是哪派来的,但派你的势力不知我在撒网啊。还是那句话,心乱,形迹则乱,哈哈!”   稻喜气至身抖,对方是疯子,但自己的部落势力不知道司马韬是疯子!只会以为自己背叛了!   “咦,稻喜,你说我要是把庞襄杀了,会不会惊动渤海封氏?封家会不会彻查?他们第一念头会查谁?”   “啊、够了!奴子,疯奴子!”   “这桩交易做么?不做我找旁人。”   刑室外,门下议生和狱掾各用王葛发明的听筒,怼紧土墙聆听刑室内的争吵。短暂静默后,稻喜答应了,司马韬用冷水泼醒狱吏。可是身为谍人,要么不屈到底什么都不招,一旦招供一件事,那之后再坚持还有意义么?   稻喜被押回牢室,次日再进刑室,才悔恨自己上当了,他甚至怀疑像司马韬这样的疯子,当时能放走牛郎君是故意为之!就为了有朝一日逮到封家的人,利用此事迷惑人心。   话分两处。   段勇夫回到襄平了。王葛是签过若干密契的特殊匠师,家书必须经吏曹细阅,确定没有机密泄露才能往外送。   负责此事的主记室掾刘述对文字最爱较真,为防刘述矫枉过正,乱改书信内容,王彪之守在一旁等待。   果然,刘述才开始看就将“独难适应平州寒冷”,改为“难适应辽东寒冷”。   再把“又有功曹史、书佐诸官长照拂”,改为“又有诸官长照拂”。   “嗯?王书佐看这段,”刘述念出声:“菽、菉、豌豆浸水发数倍卷芽……以便出海贮豆当作菜蔬?”   原来,王葛先提辽东有人食黑豆发的卷芽,那很可能别的豆也能制芽菜,她怕大母不舍得用新豆试,便说楼船士保家卫国,乘船出海期间却没有菜吃,倘若能贮豆制菜,或能解决航海饮食之难。   刘述问:“王书佐食过大豆黄卷么?”   “食过。”王彪之点头,知道对方想问什么:“未听过这三种豆也能浸水生芽。”   “呵,信中别的内容没什么,誊写……”   “劳刘主记誊写后给外面的亭吏就行了,我这就去跟功曹史汇报三豆制芽的方法。”查阅人家信件,还想抢人家浸水制豆芽的功?吏曹某些人真是一天比一天不要脸面了!   王葛不知,她这封家书到达洛阳后,还会被检查一遍,随黄豆、绿豆、豌豆发芽的法子在司州推广,“豆芽葛”、“绿卷葛”各种绰号也一并传扬。   进入腊月了。   王葛起程离开高显,前往高句丽县。她算真正领略平州这片地域的冬季,两县距离近二百里地,路上就没有不下雪的时候。   青笠绿蓑,骏马载驰。她跟着护卫们一起歌唱:   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我疆我理,南东其亩。   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霢霂,既优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   ……   本章最后是诗经《小雅信南山》。 第376章 358 “云”号海船   腊冬二十二。   大雪纷飞里,王葛站在襄平西城门外,望着远走的扶棺队伍,久久驻足。身后,邹娘子压下悲痛,声音冻到发颤,她竭尽力气高唱:   “岂曰无衣?与子战友,王于兴师……”   其余护卫陆续跟上: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进城、出城的百姓,些许商队也含泪并声:“岂曰无衣……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歌音悲愤,穿风破雪!   昨天回襄平,王葛才知道从襄平起程时,遇到的首批阵亡兵士木棺里,有祝英!   祝英的籍地在会稽郡上虞县,她的棺十月末就走驿站离开。按朝廷令,别州郡阵亡将士,全部送还本土安葬。   今天是第三批送离辽东郡的。王葛错过送别祝英,不能错过送别其余诸英魂。   “祝阿姊,待我回会稽郡,会去看你的。”   嗖……   铮!   冷箭自一辆牛车里射出,挨着匠徒阿薪的笠沿向王葛额头而去,南娘子劈剑的同时,王葛被邹娘子大力而拽,脚都离了地。   又是一场刺杀!   腊月二十四。   王葛头回在一场郡考中,遭两路谍贼袭击。   腊月二十九。   令高显县狱卒饱受摧残的祸害司马韬终于离开了。   司马韬差点气歪鼻子,为他说情的书信到了东夷府,可东夷府把释放令传到高显县的同时,附加了一份借调令,让他速回襄平,辅助狱吏审讯谍贼。   所以他忙忙碌碌,就为了来平州做个狱吏?还是代狱吏!   啊……别以为他不知道,又是王葛从中使坏,他再次成为她想支使就支使的工具。凭什么?!   除夕日。   踱衣县最宽阔的街道挤满百姓,热闹之声正引更多的人往这跑。百姓是在等岁除驱疫的傩戏队伍。   铁风抱着王艾,铁雷嫌抱着王荇不得劲挤,一把将王荇抗到肩头,王禾、王菽、王蓬、王竹四人紧牵手。   “阿禾,看好弟妹。”王二郎朝长子喊,时刻关注着子侄们别离开太远,一边紧抓新妇周氏,喜眉笑眼盼着傩戏来。   王翁、贾妪、王大郎则由瓿知乡的乡吏陪着,在邻街一食肆的院里坐着。   一家人在这时候全部出行,还有乡吏陪同,是为了来县署拉官署对机械大匠的赏赐之物。有郡署赏的,也有县署赏的。   周围越吵、人越多,老两口、王大郎就越欢喜,喜着喜着,贾妪又想掉泪。虎宝离家一年半,终于有信了,还这么光耀!乡吏的意思是,往回拉赏赐的时候,路上得一直敲金打鼓宣扬哩。   可虎宝得受多大罪,才挣来这份光耀。   母子连心,王大郎一时听不到阿母说话,就知阿母又牵挂阿葛了。“阿母。”他伸出手,贾妪赶紧握住。   “阿母放心,阿葛就快回来了。”   “嗯。”   “是啊是啊。”王翁也劝妻。   乡吏赶紧夸赞王翁身板硬朗,夸贾妪声音洪亮,再夸王大郎稳重,引老人家开怀。   咚咚咚咚咚……   “傩戏来啦!”   “快看、快看!”   维护秩序的乡兵嚷不过孩童们的尖叫声,罢了,只要不出踩踏事,今天可不兴训斥百姓。   傩鼓驱疫者皆戴面具,有的头戴皮冠。队伍里蹦跳最欢快的,大多为十岁以上、十二以下的侲僮,均是从县里、三乡选出的伶俐孩子。壮年者则有县吏、乡吏、乡兵中的勇者。执戈扬盾的面具人不时喊“傩”,白衣绘彩、朱发者则边行走边甩麻鞭,另有执桃弓、苇矢者,洒赤豆与五谷者。   而这时数千里之外的辽东郡、玄菟郡、不咸山防戍营,分三面向丸都山发动了进攻。   平地起炸雷,轰开了高句丽国的几处城墙,大晋自武帝时期就养精蓄锐,今朝终于以莽推横扫之势,一举攻至山腹处的宫殿!高句丽王乙弗被俘。   “天谴高句丽!”   “天雷破城!”   “天助大晋!”   铁蹄裹挟的各种口号,对高句丽守城兵的全部处死之策,掩盖了火雷新器的初次使用。但新云梯、新飞桥、飞辕车、链枷锤等以前从未出现的兵械、兵器,还是被各路谍人发现。   一月扶余县再传捷报。   二月春风似剪刀。   三月末。   辽东郡沓津县西南,潮水一波一波拍击海岸,据说明年会开通至东莱郡的民用渡船,但传言嘛,是真是假不好说。   桓真一身布衣,做普通农家郎打扮,他所在斥候小队的伙伴有装成工匠的、有装成货郎的,散在周围侦查。   半月前,桓真执行任务时,用铁丸射瞎一谍兵的眼,生擒。谁知道此人是马韩一部落渠帅的亲弟,此部落用重金把人赎走,这种部落不在明面上犯大晋,私下却会追杀桓真,不死不休。   像桓真这样有出身的大族嫡子,真把命搭在辽东就麻烦了,于是东夷府给他军功,让他搭乘今天下午的“云”号海船去东莱郡。到那里后,自有人护送他回司州兑换护军营名额。   扮成挑粮农夫的什长吕稷从桓真前方走过去。   这是让桓真随他走的讯号。   看来开始登船了。   桓真:“我一直以为此处是兵营重地,没想到连集市都有。”   “你没猜错,从前确是兵营所在,你看,那边还有没拆完的营地木档呢。”   真要开启民渡?   这时,有牛挣脱了辕乱跑,后头追赶的人急喊:“牛发疯了,快都躲开、都躲开!”   吕稷用身体挡住桓真,往同伴那处退,快语提醒:“得当心。刚才我打听搭乘云船的人多不多时,被楼船士好一顿盘查,看到我的兵牌仍再三询问。”   “说明此地有谍贼冒充兵士的先例?”   “对。”   疯牛被好几人一起摁住,虚惊一场。   裴兼过来了,他装成驼背,不然气度异于寻常百姓,有些显眼。“快走,都在登船。”   上艞板前,每人出示路引或文书,基本是归乡的伤兵或匠人。商队一律不许走这趟海航线,大族的商队也不例外。   斥兵们把桓真送到艞板前就不用急了,揖礼道珍重,愿相逢还有时。   这艘海船有三层,桓真按照先前得的指令进入第三层。空荡荡,就他一个?   到甲板上朝岸观望,艞板直冲的前方来了得有百骑,另有五辆辎车。队伍前段,三十余人穿相同的白衣青裳,戴着青笠。腰间不是挂刀就是挂剑。其余骑士有负弩、负箭,还有……   桓真搭在栏杆上的手因激动而发紧,是链枷兵!   现在哪个儿郎不羡慕链枷兵?不期待进入链枷骑兵营? 第377章 359 两封信   遗憾自己一直在偏僻林地执行侦查,等得知丸都山被攻破、链枷骑兵大展雄姿时,已须离开平州了。   这时下边有楼船士下令,即刻起客旅不能上甲板。   快步登上顶层十一名楼船士,没管桓真。他再朝下看,看到岸边在加宽艞板。楼船士接应着白衣青裳者先登船,然后是骑士、连同坐骑,另有楼船士帮忙卸辎车。   桓真快步回舱,他觉得有个身矮的骑士很像阿恬。   “阿恬,慢些,当心冲撞着人。”   “终于要回家喽。”   王恬越过一个个白衣青裳,朝正数第四个女娘……王葛做个鬼脸,边喊“让我第一个上去”,边冲上舱板,剎住。“冲猛了!我看到桓阿兄了。”   “阿恬。”桓真微笑,张开手臂。   “桓阿兄!呜……真的是你。”   王葛走上来后,避开上舱的通道,揖礼:“桓郎君。”   “王匠师。”   “郎君还是叫我王葛吧。”她许久没如此欢喜了,解下碍事的青笠,接着有匠徒上前拿走笠,其余戴笠者随之除笠。   “好。”桓真看着这幕隐有猜测。   这时刘清上来了。   旧日些许结怨,在各自经历了艰险,真正成长后,早化为对彼此还健全活着的庆幸。随船开拔,四人围坐述重逢,桓真这才知道自己沾了王葛返乡的利,也正如他猜测的,满舱兵士、匠徒,全是为了护卫她的周全。   “阿葛,贺你不负辛苦,终有所成。”   王葛微垂头,腼腆而笑。可惜她不知道,假害羞这套演技落在久跟谍人打交道的桓真、刘清眼里,轻易就能识穿。   几人各自简述经历后,又恨谈缴之不尽的谍贼。   桓真:“阿葛放心,回到内地会好的。”异乡定居者在内地诸郡占的比例少,查访严,不似边郡是本地人少。   刘清出主意:“其实可考虑迁入山阴。”   王葛是真考虑过举家迁山阴县的想法,只不过:“我阿弟在清河庄修学。”   王恬给刘清解释:“袁山甫夫子在庄内小学授业。”   刘清明白了,精舍易换,良师难遇。   王恬叹口气:“桓阿兄这就回司州了,再见面又不知几年后。”   “不会。我答应过阿荇,要带他去洛阳见恩师。”   王葛意外的看桓真,她是记得这句话的,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对方也记得。   桓真也看着她,声音发低:“不会太久的,我回去是为多带部曲随行。”   刘清……什么情况?怎么坐在这突然自觉多余,不得劲了?   此船后方随行有两艘艨艟,他叫王恬陪着去甲板看。   桓真笑着瞧王恬调皮的走路态,王葛等他回过头,正色道:“出发前辽东郡段功曹史告知我郎君的处境,到东莱郡后,我这边会跟东莱郡署有护卫交换的对接,之后安排你随行在去司州的匠工队伍里。平安至洛阳后,郎君先传平安给桓县令。”   桓真不言。   “或我。”   “好。”   说话啊,为什么又沉默啊!王葛一百个心眼子,确实有一个察觉他对待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此苗头必须灭掉。“郎君对我家有恩,有件事不好相瞒,需郎君出个主意,或写封信给桓县令。”   “婚姻之事。”桓真非询问口吻。   “是。”   “我早写好。”他从布囊中往外拿信,两封,故意带出“护目带”,不急不慌掖回布囊。   王葛眼瞬间瞪大,紧接着恢复正常。   脸皮是真厚呀,还能装下去。桓真:“这封交给我族叔,另封是给阿荇的。我不知登云船的是你,本打算到东莱郡后托人捎到踱衣县。王葛,我知你志向,婚姻关系着一生,关系着匠师这条路你能不能继续搏。说亲前,先询问我族叔,他会帮你查清对方底细。”   太好了!王葛双手接过。她现在的身份,说亲高不成低不就,想择合适的人选,必须方方面面打听仔细。“谢郎君,随我来,我也有一物给郎君。”她清楚自己的物品摆放,打开木料最好的大箱,一长形漆盒放在最上面。   此漆盒为木胎,四边各有展翅白鹤花纹,盒顶镂空繁琐,实在精美。打开后,四周、底部垫着软布,横搁一个水玉磨成的凸透镜。   镜面就有掌心大,薄铜包裹圆壁,樟木为柄。   她说道:“这是高显县欧阳县令赏的,平时可做放大用。”   桓真静待接下来的话,他了解王葛,她不可能因水玉珍贵才送他。   “郎君若有机会,定要寻到同样晶莹的水玉,分别要打磨的形制,怎样组装和观测,我都绘了图。”她掀开软布,露出图纸一角,解释道:“我有个想法,不同的水玉凸片、凹片,组于一起,或能起到将数里外的景象放清到眼前的作用,但试的代价太高昂。”   “放心,交给我。”   “我的想法不一定对。”   “总得试过才知。”   “别对着太阳和火光看。”   桓真笑了,他又不傻,还是应声“嗯”,眼睛盯上刚才漆盒位置的两旁,各有个普通木盒。什么好物?怎会跟漆盒搁在一起?   贪心病越来越重了。王葛全打开,里面有奇石、树皮、兽形墨块(一看就非好墨),还有……   桓真凑近,都以为看岔了,怎么还有土纸的碎屑?啊,看出来了,这块纸上的草茬是弧状,令纸发皱,形成一个笑脸,草茬就是笑脸的嘴。   “阿葛,你喜攒这些?”   “一友人送的。”唉,这个庞襄,回到襄平后又托王恬送来一盒歉礼,王葛拒收,结果庞襄再出远门了。别看这些东西不值钱,被挤被碰都易碎,就搁到箱顶。   “在边郡莫轻易交友,都不可信。”   哪来的冷风?桓真说完扫视周围,是邹娘子、南娘子在朝他刮眼刀!这次专娘子没随行,她于上月去了扶余县防戍亭。   桓真把漆盒放到行囊里的薄被中,用绳子缠紧。   王葛:“这层舱安全,郎君自便,不用随时带着行囊。”   “好。”   桓真去甲板找王恬二人。   王葛坐到邹娘子旁。对方说道:“睡会吧?”   “嗯,这就睡。”   一场场的郡比哪那么容易,考前日夜思虑,且越往后,每次外出都要面临层出不穷的刺杀手段。仅稻喜那趟谍线,就牵出十余名中层谍贼,蛰伏于边郡大族、巨贾中。从二月起,谍贼各方势力好似蜘蛛开会,纠缠交错的织网,拿她当唐僧肉。   唉……   王葛睡熟都皱着眉头。 第378章 360 回到踱衣县   “不是写春联么,怎么改画了?”   梦境里,王葛是唯一的观众,她的视角在桌上,正冲桌前的两个人,好诡异的角度。   王南行分别看林下画的两幅图。“这是……门神?”   “是。左边的是神荼,右边的是郁垒。《山海经》记载,若害人之鬼,此二神便以苇索缚之,射以桃弧,投虎食也。所以古时有小儿出生,长辈会将二神刻在桃木上,用桃符为小儿护佑辟邪。”   王南行一笑:“听明白了。我也给林下刻桃符,护佑他此生健康,平安。”   “两个吧。你戴一个,我戴一个,我都想好了,你那个背面刻鱼,鱼前方有树,我的桃符背面刻一个亭,亭里有鼓,合在一起寓意……”   寓意什么?   这个梦不噩,可是没做完就醒了,跟往常不同的是,此梦只给王葛补了梦境里的记忆,多余的一点都没有。   直到很久以后,她在都城将作监见到一景,才真正拼齐王南行、林下的种种过往。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邹娘子、南娘子等特殊护卫,在东莱郡署交接完事宜便得返回辽东郡。链枷骑士除王恬、刘清回扬州兑换州护军营名额,其余人得去往不同的州郡负责练兵,十人去广固县(青州郡治),剩下的分别去司州与雍州。   只有十名匠徒要跟随王葛至会稽郡。   东莱郡官长阅看密契公文,震惊不已,竟写满三页!要知道公文里只书写密契总录,比如何年何月何地改良重型兵械、造轻型兵械、造特殊兵械等,不涉及名称、数量、器械的具体用途,更别提“火器”、“火雷”文字了。   这也就是特殊匠师的等级最高为州级别,若有“国”级别,王葛必能列入!   路引公文里无谍贼刺杀的内容,经邹娘子言语交接,加上东莱郡本身便非太平地界,因此辽东郡总共多少人护卫王葛,交接兵力后,东莱郡派的护卫只多不少。进入徐州后,会由徐州接管。   越往内域郡地行,越平安。   五月十二,进入扬州。   祖约叛乱留下的疮痍,建邺城仍在修复。   归心似箭,王葛在州府交接完过路文书、更换了护卫,与王恬、刘清道别,紧接着赶路。   建邺兵力不足,她的护卫按以往的惯例配给,共三十乡勇。乡勇,不是乡兵中得过“勇夫”称号的人,是乡兵中武力较强者。   已经很好了,还给配了五辆牛车哩,王葛知足。   五月二十二,进入吴兴郡。   二十七,到达吴郡盐官县,乘船至会稽郡。   二十八,终于进入山阴城!   从前王葛对山阴城的印象,就是急训营里一天天的任务考核,令人时刻紧张的淘汰制度,当时进城、出城一晃而过的繁华,似跟她隔了个世界。   这次不但径直进郡署,还见到了刚从乡壤巡农回来的王太守。   王太守王茂弘,便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王导。   当然了,此大晋没有永嘉南渡的耻辱,王导不会权倾朝野,王敦无机会掌荆州军权,王氏大族不可能与司马氏共天下。   但王葛仍然紧张。   因为王太守言谈间委实如一位温厚长辈,若非他气度雄伟,实在不是和蔼可亲的模样,她几次差点被对方引导着,把不该说的吐露了。   哎呀,嘴还挺严。王太守为难,阅密契公文,看不出当中的重要性,边郡嘛,因谍贼多,十件改良器具得有七件签密契。   所以,给一名初级匠师配多少护卫合适?   这种护卫是长期随行,相当于食郡署俸给,给王葛一人服力役。可不是路途上交接更替的那种,能随意调回,况且吴郡、吴兴郡数县重建,借走会稽郡不少乡兵。   这时门下议生进来了,王葛起身见礼。   “王匠师放心,已安排好夜宿之地,就在郡署吏舍。”   “有劳议生。”   夜宿吏舍?王太守满意的看着议生,一眉稍高、一眉低:何时有匠师宿吏舍的先例?   议生含笑回望:别急,听我问。   “王匠师,方才我在吏曹,对护卫沿途的交接文书有些不明。”   “议生请讲。”   “辽东郡给匠师的护卫数只有二十人,但是到东莱郡后,护卫突增一百一十人,莫非东莱至徐州地域不太平么?”   链枷骑士没被写在文书里,那王葛当然能不讲就不讲,她回道:“是不太平,不过比辽东郡要好。”   “有盗匪生乱?”   “表面是盗匪,是不是谍贼伪装,需审过才知。”   “那东莱郡至徐州路途,匠师遇到几次盗匪劫道?”   “七次。”   “再往后的路途呢?”   “没有了。”   “刚才匠师说,东莱虽乱,比辽东郡好,辽东郡除了谍贼,也有盗匪?”   “我不知,没遇到过盗匪。”   “那遭遇谍贼……”   “百余次。”   “哦,多、多少?”   五月晦日。   王葛一行投宿于上虞县东北方向的仇亭。《地理志》中对仇亭的记载为……柯水向东流入大海。   这里不仅有汇入大海的曹娥江,还有祝英的墓。   次日一早。   浅草没马蹄,田野祭英魂。   白容也感知主人的悲伤,流出眼泪。   “祝阿姊,我来看你了。我想告诉你,丸都山被攻破,不咸山防戍营向北推进,高显新城在建,扶余县境向西扩了。一辆辆记里车,正在记录我大晋扩充的疆域,一座座新亭,守卫新修的官道。你放心,这才是开始。”   祭完祝英,王葛在马背上回首,蒲公英开始飞了,英魂就如顽强的蒲公英,将希望之种洒向世间,诸英魂,都会转世回来的!   六月初七。   南山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江流奔腾,那个当年怀着憧憬与忐忑进山求学的王葛,已敢与山比肩!   下午未时。   王葛被门下史迎进县署,此吏引路,边感慨:“哎呀,难怪灵鹊在檐头报喜,匠师总算回来了,真是巧,县令今日在廨舍。”   桓县令听到动静,站出屋门。   王葛双眼瞬间酸涩难忍,县令两鬂灰白更甚!可见这两年案牍操劳艰苦。她停步,郑重揖礼,大声道:“王葛不负县令栽培,今日归来!”   “好,好。来。”桓式喉咙也发哽。这孩子,回来就回来,整这么酸楚做甚。 第379章 361 姊弟相见   门下史呈上水,王葛略打量廨舍,到处简陋,筵席全都磨边,唯文书整理有序,在县令后方的墙下高矮堆垛。   “县令,我百场郡首全考到了。”   门下史坐在旁,笑着汇报:“录事史正在整理王匠师的文书,核对她的郡考、州考、功勋值累加。仅风箱的功勋值就高达二十一,机械大匠是五。”风箱的功勋数奖励,是按大晋有二十一州发放的,跟机械大匠按平州有五郡的发放方式一样。   桓县令:“州考?”   回到故乡心里就是轻松,王葛语速飞快:“是。三次州首名也考到了,东夷府还让一位木匠宗师提前写好举荐我为大匠师的文书,走驿邮,没让我随身携带。对了,这是桓真郎君写给你的信,他也写给我阿弟一封。还有,我给县令带了辽东郡的特产,刚才在吏署全交给书佐了。”   她每报一事,桓式点下头。“王葛,你有骥骜之气,鸿鹄之志,不过凡事有张有驰,踏实归家休息一月,我为你安排好吏职,先晋中匠师,再议接下来的事。”   “是!”   桓式察觉王葛时不时扫一眼阿真的信,于是敲碎泥封,打开信筒,取出尺牍。   要不要装害羞?王葛垂着眼,不知信里托县令照拂她婚姻一事,写得委婉不委婉?   “阿真要在本县买荒地,你交待给循行、小史。”   王葛拧眉。信就这么递给门下史了,可见没别的内容!“不打扰县令,我回家了。那些护卫之俸?”   门下史跟着起身:“匠师随我到吏署稍待,五名郡兵、十名勇夫、三十五名乡勇皆按月领谷粮,另给他们各配农具、马匹所需的草料。到苇亭后,所有护卫闲时种田,若有偷懒不服训的,你不必管,跟程亭长说,由程霜上报即可。”   “我明白了。还有白容……”   桓式:“良驹只择一主,你带去苇亭吧。”他又吩咐门下史,“在苇亭建个骑射场,”嘱咐王葛,“骑射能学则学。”   “是。”   门下史送走王葛后已接近申正,他返回县令廨舍,把尺牍放到书案上。“给桓真郎君寻找荒田的事交待下去了。刚才我瞧着王匠师似有未尽之言,跟信有关?但信中确实没写旁的事。”   “嗯。明日让县三老、木匠肆的主管匠吏各为王葛举荐。”   门下史告退后,桓式拿起两片窄尺牍,一片上写着……托族叔买县境荒地;另片写着……盐碱地也可。   取首字,就是“拖延”。   “心眼比本事多。”桓式笑着弹下木片,用刻刀把上头字迹全刮掉,扔到废料筲箕里。王葛的未尽之言就是接近许嫁之龄,敢向她提亲的,她难查清对方底细,能查到底细的,定不配她。王荇年纪又小,倘若姊弟俩一个进了将作监,一个进太学,王葛的婚姻还能更上层楼。   拖延……是下策,应从现在起,操些心,为她寻觅值得托付的少年郎。   话分两头。   铁风、铁雷平时均在县署,只有王荇休归时一起去清河庄接、送。门下史猜出王葛肯定先去趟清河庄,就给铁氏兄弟休期,王葛跟二人相见,自然又是一番重逢感慨。   铁雷先去苇亭送信。   铁风跟去清河庄,他和庄里几个管事都熟。   王葛在平州艰苦惯了,马不停蹄赶到清河庄已快半夜,护卫在草地里搭帐,她在牛车上清出个能躺的位置,坐上去,激动心情难压抑,又担忧。   “铁阿叔,你说袁夫子能让我见阿荇么?”她摇下头,“见是肯定让见的,不知能否许他跟我回家?”   “应当能。上个月荇郎没休。”   其实这问题她已经问第三遍了,铁风也告诉她三遍,自去年十月起,王荇学业更紧,有时双月归次家。   月明星稀,王葛往庄园方向看,心随微风慢慢平静。   卯时,庄园的门敞开了,陆续有佃农推车、扛犁,相携去田地。门奴见数十兵士骑马驱车过来,立即往王葛这边跑。   铁风跟门奴认识,把夫子的礼搬进庄园,王葛这些人只进外院,铁风一人随门奴去找精舍的管事。   她安心等候。   听到跑动声了,来了!   脚步声很重,铁风背着王荇从望秋林跑到的外院。   姊弟俩未语泪先流。   王葛终于放下心,阿弟长高,结实了。   “阿姊!阿姊!”   是挺结实,撞到她怀抱,两人差点一块栽倒。   “阿姊阿姊阿姊!阿姊,呜……”王荇紧扒阿姊肩头,怎么都叫不够。   “先别呜呜,夫子许你跟我回家么?”   “呜!”王荇脸上已经哭花,点头,“许我休两天,今天和回来那天不算。呜……”   “太好了,走。”   “呜……”   “阿姊背你?”   “呜……”王荇摇头。   “来,跟阿姊骑一匹马。还认识白容么?”   “呜……嗝、呜……”   童仆筑筝这才气喘吁吁追来外院,向马背上的王荇道别,感同身受的又喜又泣。   王葛一行分成两队,一部分随她快马疾奔,牛车慢,另部分在后押车。县署给了好些吃食,一个瓮挨一个瓮,都怕磕碰,还有两头活猪,五只活羊,一颠一“咩咩”。   铁雷与王禾早等在五里外的空亭,翘首以盼,听到马蹄动静,立即牵紧马站到道边。铁雷:“一定是葛匠师。”   对,一定是。   官道尘土少,望得远,先是一个个黑影出现,然后人影与马匹的轮廓都清楚起来。   铁雷目力强,展臂呼唤。   王葛搂紧王荇,减速,将到王禾两人时喊二人:“跟上!驾!”   “哎!”王禾欢喜,大声应。二人利落跃上马背,跟上队伍。   前方那女郎,是他的从姊!王禾好想喊出声:有人知道吗?那飒爽之姿胜过儿郎的女郎,是他的从姊哩!   这两年苇亭不断外扩,野草丛在近处望不到了,最早开垦的荒田已能种植麦子,唯对面的苇地还保留着一些。   亭道上,王二郎、王菽、王蓬把脖子都抻变形了,三人终于一起吆喝:“来了?来了、来了!”   “阿姊!”   “阿蓬别跑,都是马……快快阿菽,快……”王二郎语无伦次的一手去揪侄儿、一手拉着女娘去迎。 第380章 362 归家   “二叔。”王葛下马。   王荇骑行太久走不动道,由铁雷背着。   “阿葛么?”王二郎上下打量,有些不敢认侄女了,不单是尘土扑面,相较离家时,王葛确实长高、稚气尽褪,从容的气度更令面相有变化。   王蓬下嘴唇包上嘴唇,抖糠似的上前:“系阿己么?你系我阿己么?”他挺自信记得长姊从前模样的,怎么眼前的不敢认,从前的样也瞬间模糊了呢?   “别动!”王葛故意严肃,矮下身,捧住二弟的脸,用自己脸颊的土在对方两边脸蛋上各蹭,怪嗓音逗他:“你系我二弟阿蓬么?”   一个鼻涕泡崩出来,王蓬咧嘴笑:“是,嘿,我是。二叔,从姊,我阿姊回来了,真是我阿姊回来了,嘿嘿,我阿弟虎头也回来了。”   “都回来喽!”   “都回来喽!”   王蓬蹦跳着当先开道,雀跃而喊。   王葛已知自家搬宅院了,搬到原来的亭署,亭署迁到更阔的地方。   “跑慢点儿。”王二郎越过王蓬。   “啊二叔等等我。”   王葛拉着从妹的手并行,王菽也成长了,迅速告诉王葛:“迁宅院是县署安排的,没人敢说闲话。”   “嗯。”人越出名越要注意声名,尤其名气大、吏职低的时候。“这木亭还没修?”   “新亭署那已经建了新亭,程亭长特意留着老亭,夏天乘凉用。亭长还说,有这样一个旧亭,后辈们才不会忘了苇亭原来有多苦。”   “哼。”王禾撇下嘴:“整天不是程亭长就是程小郎。”   王菽也“哼”,把脸一扭。   什么程小郎?王葛刚生疑,程霜带着两个亭吏迎上来。简短寒暄,亭吏跟两名勇夫去接后边的车队,王葛身边只留五郡兵随行足够了,其余人、所有坐骑全跟着程亭长、王禾走。   行不多时,二叔折回,牵着个梳着三丫髻的女娃,穿着漂亮的浅红衣、深红裳。   王葛停步。   这是……么妹阿艾?   小女娘挣开王二郎的手,严严实实躲到他身后,然后小心歪出头、又害羞的躲回去。   “阿艾?”王葛蹲下身。   小女娘这次歪出头的动作放慢,脸上仍笑着,眼泪噼里啪啦的滴落,各个剔透跟泉珠似的。   “来,阿艾,我是你长姊王葛。来。”   阿艾扭捏走出两步,变跑,但是很轻柔的倚进王葛怀抱。王葛抱起对方,别说,还挺沉。她把阿艾的胳膊环到自己脖子上,感受小家伙紧张发僵的身体慢慢放松。   女娃就是女娃,哪怕哭了、噘嘴抱怨,说出的话也显可爱,惹人怜惜:“长姊,你再不回来,我可记不住你了。”   “嗯,长姊好伤心,长姊可是一直记得你呢。阿艾,带长姊去找大父母、阿父,好不好?”   “好。”她朝前指路,然后一本正经的神态说:“长姊放我下来吧,你一路辛苦,我不能再累着你。”   王荇羞愧,附在铁雷耳边说:“阿叔也放我下来吧。”   “哈哈,到院里就放下你。”说完,铁雷飞奔。   半人高的篱笆院,王翁、贾妪焦灼而望,王大郎捏拐杖的手不时轮换。是铁雷提前跟他们说,阿葛身份跟以前不一样了,远游归家,得晚辈跪见二老,若二老迎出院会被人数落不孝。   铁雷人未进院,王荇声先扬:“大父母、阿父,我阿姊就在后头。”   “大父母……阿父……”王葛奔跑进院,郑重行稽首礼,铁雷劝院外瞧热闹的亭民各忙各去。   一阵乱腾后,只有王家人进了主屋,王葛这才趴到大母膝上,祖孙俩哭个痛快、喜个痛快。   待久别团圆的情绪都能克制时,王葛再向二叔母周氏行礼。周氏圆脸,是天生的笑模样,早备好见面礼,她亲手绣的布囊,花样为展翅飞翔的大雁。   王葛双手接过,从众人都愉快就能看出周氏必是贤惠新妇。   贾妪一时间跟长孙女稀罕不够,又把王葛拉近,小声告知:“你二叔母有孕了。她本要给你裁衣的,我不让。”   王葛附耳回:“这布囊已经很好了,我往后任吏,得穿吏衣,还就缺个针脚密的新布囊。”   阿蓬大嗓门:“我都听到了,长姊夸二叔母哩。”   这时铁风叩门,是车队进亭了。   十辆大柴车载着满满的物,这是官署给王葛的体面,也是给王家的体面。   今日天已晚,猪羊暂拉到亭署的猪圈、羊圈。酱菜、腌肉太多了,有的不能久放,一车给护卫们,两车给亭署。果酒、枸杞酒有一车,王二郎分别解开一瓮,倒出些让阿父和大兄闻,真是好酒啊,香甜欲醉。   王葛从辽东带回来的箱笼只剩三个,颇沉,全抬进主屋,贾妪喜得见牙不见眼。   王蓬几个小的帮不上忙,就在王荇带领下点数,记录。   灶屋早烹了肉粥,王菽一会儿出来一趟,和篱笆外的一少年你瞅我、我瞅你的笑了好几个回合,王葛总算明白王禾为啥生气了,自家的白菜有被拱的迹象!   小少年渐觉察王匠师剜了自己好几眼,腼腆行礼,离开。   “谁呀?”王葛蹭大母一下,指院外,问。   “程亭长家的仲郎。”   王蓬跑过来,展开手掌:“长姊,你看这是啥?”   黄豆芽和绿豆芽!   程亭长会做事,早让亭灶烹了羊肉,让亭吏抬着食器来的,肉汤里也有豆芽。   家人都体谅王葛劳累,这顿晚食简单吃过,孩子们声音放小,不吵不闹腾。   月上树梢。   王葛终于能躺到自家屋里休息了。她左边是大母,大母旁边是王艾、王菽。她右边是虎头、王蓬。   “日子真快啊。”她拉着虎头的手,摸索着他手上的茧。   阿蓬八岁了,虎头七岁,阿艾六岁。二房的王禾十二,阿菽十岁。自己在外的辛苦,家人是没看到,但家里人就轻松么?除了阿菽、虎头、阿艾穿的衣料是新的,其余人的衣裳还和从前一样,洗褪了色、缝缝补补不舍得扔。   两年时间,大父的头发全白了,大母的背躬了,阿父的眼眶凹陷……一股酸楚冲上她鼻腔,不敢想,一想到阿父的双目,早白的鬓角,她就心疼!难受的心口疼!   一家人团聚的喜悦里,她岂能看不出每人心底不敢询问的忐忑,他们肯定想问她:阿葛,这次归家呆多久?还会如此长久的离家么? 第381章 363 回贾舍村   贾妪:“快啥快?从你离家,大母觉得哪天都比从前的日子长。”   王荇趴起身解释:“阿姊是说,每天的时间不够用。比方我,要是每天能再长些,就能诵更多的文章。”   阿菽附和:“我能编更多的草鞋。”   贾妪:“嗯,我能调更多的浆糊,把你们的嘴都糊上。”   王菽、王荇都憋笑憋得发抖,王葛也捂嘴,怕吵醒王蓬和王艾。   笑劲过去后,贾妪说正事:“我想着你得回贾舍村给你阿母扫墓,何时去?好让你二叔提前跟阿竹说,收拾出屋子。”   “不用二叔特意跑一趟。明天吃完午食,我阿父、我们弟妹几个就出发,阿竹勤快,空屋平时肯定都打扫着,不需提前收拾。这样的话,后天清早我们就能到田坡,天黑前归苇亭,不耽误虎头回清河庄。”   王荇喘气都不敢粗,生怕漏掉一个字。“阿姊送我回精舍?”   “当然。若阿父不觉得累,就一家人出行,送你回精舍。”   “呼……”好激动,王荇真想把二兄摇醒,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贾妪:“带你阿父去,真行啊?”   “有牛车,不好走的地方让护卫背他,不费事。”   “嗯……”   “大母想问护卫的事吧?他们是郡署遣到县署,再由县署遣到苇亭服力役的,另个任务是保护我、保护咱一家人。从边郡回来的特殊匠师都如此,大母不必担心他们怎么吃、怎么住、干啥活,既是在苇亭服力役,当然全由程亭长管。”   王葛一向如此,能跟家人讲的事,不欺瞒、不含含糊糊,否则老人家表面上答应不操心了,实则担忧全积在心里,日复一日变成心疾。   贾妪上年纪,很快睡着。王葛轻拍王荇的背,一边想桓真的两封信。桓县令那边只写了买地,给阿弟的是劝学之言,证明桓真给她信时没弄岔,这是咋回事?   罢了,听桓县令的,先晋中匠师再说。   清晨。   王蓬、王荇懂事的跑去次主屋,一个迭被、倒尿盆,一个帮着阿父穿衣、梳头。   院里,王禾已经扫干净院,铺好筵席。   王葛给大母细细篦头,没想到阿艾会自己扎髻了,但昨天的三丫髻肯定不是小家伙自己扎的。   王翁“咳”一声,散发、背着手从次主屋出来。昨晚他和大郎、阿禾宿一个屋。   贾妪嘟囔:“啥都争。”   王葛被大父母的孩子气逗笑,说道:“只要大父母不嫌弃,孙女愿天天为你们梳头。”   右厢房门开,王二郎夫妻前后脚出来。   王葛:“二叔母也起这么早?”   周氏:“我想去猪圈那走走。”   王艾跳起来:“我也去。”   一大一小就这么牵手出门,王葛先惊讶看大母:“为啥去猪圈走?多臭啊。”再问二叔为何不同去?   贾妪笑了,替儿郎解释:“你二叔母嫌你二叔话多,一会不叫她靠近圈,一会紧催着她去别处走动。”   “哦。二叔母以前在乡里鼓刀屠宰,没想到跟阿艾一样喜欢看猪啊。”   王二郎:“哈哈,她看猪是分块看的,跟阿艾可不一样。”   这话说的,把王翁、刚出屋门的王大郎全引笑了。   吃过早食,终于腾出大空,王葛打开带回来的三个箱箧。大件有羊毡,羊毛和麻线混织的窗帘、门帘,整张的羊皮;小件有兔皮、毡帽、手套、成团的羊毛线球、素皮带、革靴。无一样不是生活常用。   连王翁都看惊了,抢在妇之前问:“这得耗多少钱?”   “所、所以一文没攒下、哎呀!大母轻打,哎呀二叔,二叔你跑那么快!阿菽快拦着大母,虎头……”   午后。   王家长房离开苇亭。随行的护卫是郡兵、勇夫,铁风、铁雷和诸乡勇全部留在亭里。王蓬、王荇、王艾全与郡兵共乘一骑,累了再乘车。王葛则一直陪阿父坐牛车,看到稍别致的风景便跟阿父描述。   颠簸间,一只蝴蝶落到辕处,又上下、左右绕着牛身翻飞。   “阿父,有只黄蝴蝶,翅膀张开有这么大。”她在阿父手掌上画,兴高采烈道:“它一直在给咱们引道,还在,还没飞走,你说它是不是从贾舍村飞来的呀。”   “呵呵,你阿母原先进野山,就常有蝴蝶绕着她飞。一晃……多少年了。”阿吴、蝴蝶,他都忆不起色彩。   王葛语气更感伤:“这世上如阿母一样幸运的女子不多。”   “为何这样说?”   “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得多好的运气,才遇到阿父这么好的男子。反正我是这样认为的,一方多牵挂,另一方牵挂才会少。牵挂少的人,遗憾就少,不甘也少。”   随着牛车摇晃,王大郎陷入这几句劝解的思索中。   傍晚,队伍进入贾舍村。   王葛考虑王竹这时候可能还在归家路上,就想带阿父去寿石坡看一下,可是从坡底向上望,不见往昔拔野菜、拾羊粪的村童们。东坡、西坡各有一群羊,两个放羊人全是成年男子,从穿着上看像贾地主家的佃农。   其实佃农也看到王葛这些人了,但被兵骑气势吓住,均装作没看见。   郡兵伍长赵力见王葛不下牛车,询问:“匠师,还上山么?”   她摇头:“不上了,进村吧。”   几个小的都坐到牛车里了,王蓬奇怪道:“这山坡是不让村里人爬了么?”   王荇:“应该是。以前傍晚时候,坡上还热闹着呢。”   王艾倚在王葛怀里,后仰着头朝她看,神情在问:是这样么?   王葛:“你二兄、三兄说的对。寿石坡跟以前不一样了,咱们久不回村,看来呀,村里情况变了好多,兴许别的地方也有变化。你若好奇,见到你竹从兄时,你细问他。”   从寿石坡绕这么一圈,正好和刚归家的王竹在院门前遇上。王竹胆小,还以为阿父的案子又审出啥来了,这是来抓他了!   幸亏王荇连声唤他,王竹才回魂。   “竹从兄!你认不出了?是我长姊回来了,昨天才到苇亭。我们明早去坡田给阿母扫墓,今晚得在你这借住一宿。”   “啊?葛从姊,真是葛从姊,我、我真、真不敢认了,我还以为……大伯也来了?快,进院,都进院。”王竹边卸下背筐边说,“几个屋都是干净的,我每天都扫,被褥也常晒。”   他进杂物屋搬席子:“我马上烧火,今天挺热,你们都渴了吧?”一回身,见王葛站在门口里边。 第382章 364 祭母   “阿蓬想你了,在院里和从弟从妹说会话,其余的不用你忙。”   王竹老实点头。自刚才进院能看出护卫们全听葛从姊的话,那他也听就出不了错。   骑队出行早有预备,除了营账、铺盖和陶灶,食器、谷粮、腌肉、木柴,连驱蚊虫的艾草均携带着。院里挤不开,勇夫们有说有笑,在院门外摆开几个灶烹食。   随着日暮,左邻右舍呼朋引伴,越来越多的村民扎堆观望王家,没人敢向兵士打听王家这是咋了,但看眼前情况,绝非来查王家、来抓王竹的。   难道是……王葛回来了?那也不能这么有本事,带兵出行吧?   隔壁张家全出动,尤其最好打听事的魏妪。不知道谁先起的头,议论起张菜的亲事,两年多请了六回媒,不是张菜嫌女方丑,就是女方嫌张菜懒,回回说亲不成反结仇,把村里其他儿郎的声名都连累了。   院里。   王葛让护卫把几个屋子都熏遍艾,然后搀阿父进次主屋。能看出王竹确实用心,屋中两个竹床位置不变,床帐很干净,被褥尽是后来置办的。   当初往苇亭迁的时候,知道新宅院窄,就没把竹床运过去。王大郎两边摸一摸,叹口气,坐正。“阿葛,王竹的事……呵,算了。其实论脾气,虎头随我,你随你阿母。”   “那我可得跟阿父说实话,模样也是呢。”   “哈哈。”王大郎最喜长女这点,从来不似旁人在他面前忌提眼疾。“你从小就有主意,还都是对的,我只嘱咐一句,在阿蓬面前别给王竹冷脸,阿蓬记住的事比阿艾多,别让你二弟难做。”   “我明白,你放心。”   “出去说会话吧,饭好了叫我,颠这一路颠饿了。”   “那我让虎头进来陪你。”   “行。”王大郎知道长女不放心自己,“正好,许久没听他诵书了。”   王葛坐到院中,王艾到她背后搂住她脖颈说:“我问竹从兄了,寿石坡不让村里人上了。”   “真是这样啊。”   “嗯。半个月前开始的。”   “阿艾真厉害,才发生半月,你就能打听出来。”   “嘻。”王艾高兴坏了,负着手绕院走,瞅瞅房、瞅瞅墙,姿态跟王翁一样一样的。   王葛看向王竹,问:“两户佃农干活还勤快吗?我不大回来,有难事别自己扛,都是一家人,该说得说。”   “没难事。佃户很勤快。这段时间收胡麻,又快收麦了,我才没去苇亭看大父母。”   王葛点下头,唤二弟:“阿蓬,来。”   原来王蓬一直在院门口左踮脚、右踮脚的往外瞅,听到叫他,立即跑回来:“长姊,刚才外头打架了,护卫阿叔走过去,还没说话哩就不打了。”   王竹:“是魏姥和……贾妇的长嫂,上月便打过一回。”   王葛记得,魏妪是张菜的祖母,不用问为何打架,定是有村邻猜出她衣锦还乡了,然后魏妪讽刺弃妇贾氏,贾妇的长嫂挖苦好吃懒做的张菜。“往后少跟这两户来往。有人打听我的事,你只用一句推脱……王匠师不让说。”   “嗯。王匠师不让说。”   天黑了,兵士撑起布帐,村邻终于散去。   贾舍村有的人家日渐败落,有的人家开始兴旺,但表面上,仍跟往常的夜晚一样平静。   这个季节,朝阳乍出地平线,瑰色就铺满田野、山丘。   吴氏的墓在王家最早开垦的地里,佃农被嘱咐过,时常打扫,两颗柳树皆成荫,地面只有才冒头的野草,碑也颇干净。   王大郎原以为久不来,会悲痛难抑,但很奇怪,当手放到碑上,摸索着“亡妻吴氏”四个字时,整个人瞬间通透了。阿葛说得对,阿吴离世早,其实是牵挂少的那个,他是牵挂多的。所以她少遭罪,不知思念苦楚,不知孤零一人残喘是何滋味,不必心疼他双目再没法看见。   王葛跟亡母讲述自己在平州的所见所闻,自己快成为中匠师了,离大匠师也不远。还有,自己一定会照顾好家,孝顺长辈,照顾弟妹。   王蓬则说自己种下的麦苗快丰收了,让亡母保佑收麦的时候别下雨。   王荇诵一段《孝经》,言自己知道修学机会不易,会更努力奋进,帮着兄姊们挑起家中重担。   王艾说自己会穿衣、梳发、喂鸡鸭鹅、拾粪,求亡母保佑长姊能听见这句保佑……带回来的两头猪能不能只宰一头?   这孩子!   王葛板着脸把王艾抱到行礼的位置:“这点愿望不用求了,我答应。”   祭拜尾声。孩子们跪成一排,向亡母行振动之礼。   王葛、王艾左手在上,右手在下,上下相击,顿首。   王蓬、王荇右手在外,左手在内,前后相击,顿首。   坟旁,微风吹动柳梢,或许这是吴氏魂魄不忍,想为儿女们拭泪。   阳光晒着下山的道,车轱辘吱吱呀呀,三个小的慢慢不抽噎了,王荇又上了马背,王蓬犯困,枕到阿父腿上睡着。   王葛则揽着王艾,询问要紧事:“今年是苇亭开荒第四年,耕田怎么分,程亭长说过么?”九月得交粮租了,苇亭开垦出的农田有限,丁男每人五十亩、丁女每人二十亩的课田数是不可能够的,何况次丁男也得缴。   王大郎:“亭长的意思是,先把第一拨亭民的课田亩数分出来,后至的亭户不到缴租期限,可缓。不过听你大父说,许多亭民对此法颇多怨言,怕到了明年、后年轮到他们交粮租时,课田数不够怎么办?到时谁帮他们凑数?”   “有攀咱家的吧?”   岂能没有啊!王大郎叹声气。   王葛早算好了:“大父超过六十一了,算次丁男,咱家的课田数需一百一十五亩,按官家给匠师的减免,九月案比前,咱家总共缴三百二十升粮,每升粮五个钱,合计一贯余六百个钱。”   “你意思是……买新粮交租?”   “是。初建苇亭时,建房、凿井、给亭民提供吃穿用度,一切消耗尽是桓郎君自己拿钱,所以他照顾咱家,亭民觉得不公没办法。换程亭长后,苇亭跟别的亭一样了,咱家这么多人,只有二叔、二叔母和阿蓬种地,旁人不服正常。且二叔母有孕,再少一份劳力。”   王艾急了:“可、可是大父母喂猪扫马圈,禾从兄巡夜打更,菽从姊每天都编草鞋,不都是为亭里忙吗?” 第383章 365 苇亭分地   王葛微笑教幼妹:“当然是呀。不过阿姊问你,这些活全算上,你时常帮大父母清扫猪圈也算上,你觉着亭里能先给咱家分地么?分够咱家的再分别人家的?”   小女娘泄气一叹:“不能。”   “为何?”   “因为别人家也很辛苦。把咱家的地分够了,轮到别人家就更少了。”   “对。其实不只大父母、你从兄姊,有的亭邻擅长修屋,有的亭邻擅长伐薪,这些活难道不累不苦么?所以平均分地,开荒田出力多的亭户认为不公平;按谁家开荒田时出力多,就多给其分地,常做杂活的人家觉得不公平;先凑齐第一拨亭户的课田,其余亭户当然也认为不公平。”   此时王艾已经不生气了,还替程亭长操心道:“亭长真难。”   “所以刚才我跟阿父商量,今年不必分给咱家田,咱家用钱买新粮缴租。那样的话,不管哪家亭民有怨言,跟咱家无关,跟长姊无关。你要知道,长姊即将为吏,再往后还想被官长举荐、升迁,就不能被人借今年分地的事情坏了名声。”   “啊!”王艾激动道:“我明白了。咱家跟亭长说今年不要地了,赶第二拨分地,除了阿姊讲的好处,还有……待明年时,就算先给咱家分足课田,别人都说不出啥了。对吗?”   这回轮到王葛惊讶了:“阿艾怎么这么聪明!”   王大郎开怀道:“你原先如何教虎头的,虎头就如何教阿蓬、阿艾,除了教兄妹认字,还把在清河庄遇到的难事讲出来,让阿蓬、阿艾去想,换成他们遇到那些困难时要如何解决?”   王葛前望,载着王荇的那骑时而朝前奔跑一段路、再折回,她知道阿弟非贪玩,是前日归家时长途奔行,她下马无事,他却得铁雷背负。阿荇为这件事羞愧,激发练习骑技的决心。   难得回村,王葛让车队从岔道转向野山河,在河边吃完午食再回苇亭。   下来牛车,王大郎被长女扶稳,感受脚底一颗颗圆润的卵石,近距离听河水流淌,听么女围绕他欢声笑语,听俩儿郎比赛打水漂,慢慢的,脑海中想象这一幕的画面似有了些色彩,不再是灰、是黑。   有护卫照看三个小的,王葛放心跟阿父说话。“以前这个时候来江边,村东贾家的好些佃娘在附近洗衣、晾衣,有说有笑的很热闹。现在洗衣的人少了,衣裳量多,再想想寿石坡不让村里人上去,我推算贾家几房相斗有结果了。”   “有现在比着,更觉贾太公仁善。”   “阿姊。”王荇过来,玩累了,喘气有些急,“你看那个人,是不是张菜?”   王葛顺阿弟示意的方向看,是张菜。他旁边没别人,蹲在石滩上,背靠草丛,正快速往筐里放卵石。   姊弟俩心有灵犀对视一眼,猜出张菜看到自家人了,因惧怕这么多护卫不敢过来,装成拣石头的样子。   村里风言风语张菜心悦她,可是怯懦到好容易重逢了,连问候一句都不敢上前,算心悦么?   王荇:“阿姊,我们也当没看到他吧。”   “嗯。”   “快看,我逮到一条小鱼!”王蓬捧着双手急跑,王葛喊他“慢点”,王蓬脚下还是踩滑,好在勇夫时刻跟紧,没等栽地就捞起。   “谢阿叔。嘻,”王蓬献宝似的把小鱼放到王大郎手心里:“阿父,你摸摸,小鱼肯定是被水冲到石缝里的,我若没看见,它就回不去野山河了。”   王艾也跑过来:“有船。”   王荇眼力超常:“是鱼伯家的船。看后面,还有两个竹筏哩,每个筏上有两只鸬鹚。”   王葛知道有渔民驯鸬鹚捕鱼,但在贾舍村还真是头一回见,看来鱼伯家的日子越来越好了。   鸬鹚展翅,王蓬、王艾兴奋尖叫,一边一个摇晃着王荇问:“捕到鱼了么?捕到没有?”   浮光随日度,漾影逐波深。   时间一晃而过,王葛归家已经十五天了。每天上午她跟着大父母去猪圈、马厩清扫,下午向二叔母学纺线裁衣,傍晚陪伴阿父、幼妹在亭里走动散心。   “要分地了。”太阳落山时,王禾进院告诉家人这个消息:“程亭长说,明早在亭署前的木亭敲鼓宣布。”   王翁嘱咐:“虽跟咱家无关,二郎,你明早也去听。”自家今年不要地,且自行买粮交租已经跟程亭长说准了。   果然如王葛先前分析,亭里按户均分课田,先紧着第一拨的二十余户人家。剩下的农田不分,仍归亭署。亭田的粮食产出,三成归亭署,剩下的七成,分到课田的亭户只能领三,其余亭户领四。   还有一个消息更令亭民担忧,今年九月案比以后,官署不再给苇亭谷粮。   也就是说,往后能开多少荒,吃多少饭。   最后亭吏说:“此分田法是县署拟定,谁家不满,自行去县里找。”   一牵驴的娘子姓罗,高声道:“我非攀别人,王匠师家耕出的地,有三十亩么?”   王蓬跟着二叔来的,气道:“没我长姊造的曲辕犁,你家能耕出几亩地?”   “我家用的曲辕犁是官署给的!要是你王家造的,我还不稀罕用呢。”   亭吏挥槌:“哎哎,不必吵。王匠师家今年不要地,王家自己购粮缴租。”   王蓬与罗娘子互剜眼刀。   亭吏离开了,亭民却在亭子外头越围越多。   王二叔侄没呆下去的必要了,一边离开,王蓬一边生气。“那罗娘子好烦人,幸亏二叔不喜她,要是换她当我二唔唔……”   “别乱说啊。”王二郎剪刀手,把侄儿的嘴皮子一夹,幸亏旁边没人。“回去不许提这事,你二叔母有孕,误会了咋办?”   罗娘子心悦王二郎在苇亭不是秘密,前些年的时候,罗娘子隔三差五给王家送萝卜,王家推脱不了,就回些鸡蛋、腌菜。那时候王二郎走道都揪着心,生怕碰上罗娘子。   总这样不是办法,有次贾妪亲自还吃食时,跟罗家长辈说清楚,王二有心悦的人了,为了两家好,不要再送萝卜。谁寻思次日罗娘子就把王二堵在道上,不管周围有亭民过路,逼问王二郎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怎么想?王二郎当时拖着锄头往家跑,可把那些瞧热闹的亭民笑够呛。 第384章 366 夜半谈心   已往之事不提。   午时骄阳如火,王葛推着独轮车往家走,大父母在她侧后方。   随天气炎热,畜圈的蝇虫成群结队,又不能一直熏艾,忙活一上午了,疲惫的祖孙三人都不大说话,但心里欢喜得很。   无米粮之忧的日子就是好,踏实!   至于日常的护卫数量,王葛跟程亭长商量好了,只要她人在亭里,每天除了郡兵伍长赵力,再轮换出两人随行即可,其余人或开垦土地,或充当亭卒。   迎面而来一户人家,姓田,相互招呼后,田翁问:“亭吏说你家今年不要地,真不要啊?”   王翁板正面孔:“这种事哪敢说假?”   田家人就这么停在道上,看着王家人走到前头拐弯的地方。田小郎不解,问:“王匠师刚归家的时候好威风,怎么现在自己推车,兵士不帮她呀?”   他阿父:“谁知道呢。不过有人说,这拨兵士本就是县里派来给苇亭开荒的,凑巧和王匠师归家赶到了一起,要不那些猪、羊咋直接就拉到亭署的畜圈里了?”   田翁催促:“行啦,别看了。先想想明日抽签立契的事!”   再说王家三人,都快到家了又遇一邻,是个鳏夫,姓殷。“王翁,亭吏说你家拿钱买粮缴租,真的啊?”   王翁:“亭吏都说了,还能是假的?”   “那得多少钱哪!你家为咱苇亭着想,亭署不得帮你家出点?”   王葛笑了,回此人:“你现在去跟亭长说不要地,用钱买粮抵缴,不就知道亭署帮不帮你家出钱了?”   殷郎君惶恐摆手:“王匠师说笑,我胆小,见到亭长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无妨,我帮你说。”   “不了不了不了……”   重新推车前行,贾妪才反应过来:“他是不是拿话坑咱?”   王翁:“哼。原先真没看出他有心眼,他说害怕亭长,咋不怕赵伍长啊?”   赵力目光询问王葛:要我查刚才那人么?   王葛向他轻摇下头。把车竖到院门旁,王菽也回来了,一起进院,王艾懂事的早舀好水,都洗掉一脸汗,周氏喊饭好了。   正好,王二郎、王蓬归家,叔侄俩真是不嫌热,一路快走加小跑,背后全汗透了。   一家人边吃边说,得知亭署分地法以后,老两口同时叹气,对殷郎君没那么厌恶了。自家才从苦日子过来,能不知吃了上顿愁下顿的苦涩么?能忘记每顿都吃不饱,肚里难受的煎熬感么?   往后县署不给苇亭粮食了,亭民更得节衣缩食,更得拼命开荒,更得指望上天风调雨顺!这种情况下,能活着就不易了,还想让泡在艰辛里的人、惶恐中的人,时不时抬头看看,看看富裕者施了什么善举?   阶层,就在今日,逐步将王家跟其余亭民分开界限。   王禾晚上又带回来个好消息。苇亭一年年扩建,亭卒不足,县里给苇亭增十个亭卒名额,王禾在名录内,吏职为“亭子”,虽然每月只有一斛五斗的俸粮,但毕竟是正规亭卒了。   这可是大喜事!王葛立即嘱咐赵伍长,明早宰一头猪。   贾妪扇蒲扇的动作加快,王葛知道大母心疼,说道:“咱家没地方养,早宰杀完,免得旁人说咱家占亭署的利养自家畜。”   王艾撅嘴:“那另头猪也得杀掉了?”   “来。”把么妹唤到身边,王葛说:“当然可以继续养着,但得贱价卖给亭署,这样的话,它可以活到过年。你选吧,是尽快吃掉还是给亭署?”   啪啦啪啦啪啦……贾妪的蒲扇快要扇出火星子了。   王艾瞧到了,“噗”声捂嘴笑:“大母说。我听大母的。”   这还差不多。贾妪做主:“一头自家吃,多出来的肉腌起来。另头、剩下的羊全贱卖给亭署。”   “哦,有肉吃喽。”王蓬早迫不及待,欢快声刚落,不知哪家响起哭声。   夜深了。   王葛翻个身,小声问:“大母还在想分地的事?”   “不是,我在想家里的钱。前年你二叔续弦,纳征下聘礼,给周家……”   “大母,我不爱听这些。”   “家里的钱都是你挣来的,哪能不跟你说呢?”   “那当年我阿母和我的命,全是我二叔救的呢。前年我不在家,我若在家,聘礼更多。”   “耙子手。”祖孙俩都笑了,贾妪道:“其实大母睡不着,是想跟你商量攒嫁妆的事。往后你还会挣钱,那么这钱就得有个说法,就跟亭里分地的道理一样。”   王葛握住大母的手,安静聆听。   “你有本事,就得对三个弟妹有担待,还得公平。阿蓬、虎头、阿艾,你给他们各留一成,给你阿父留一成,剩下的六成做你嫁妆,如何?”   “这世道,女娘想跟儿郎论公平,太难了。给阿艾留两成,这两成不动,一直攒到她出嫁。大母莫急,听我说其中道理,你若觉得不对,我再听你的。阿艾过继到长房,就是我亲妹,将来她的夫家能不拿她跟我比么?在嫁妆上,她夫家只会将阿艾跟我比较,不会跟阿菽去比较。这点对阿艾来说,岂不是受我牵累?”   贾妪哑然,是这个道理。   “再给阿菽留一成。”   “啧,阿菽有你二叔管。”   “我二叔救我阿母时,可没分该谁管?没去想他能不能逃脱虎口。该是我报恩的时候了。阿禾是儿郎,有闯的心,也闯出来了,阿菽不一样,她性格软,没嫁妆撑腰,到了夫家受气怎么办?她若过不好,我二叔就过不好。再说了,我不信你和大父瞧不出来,程亭长家是不是相中菽妹了?”   “就你眼尖。其实私下已经提了,等你及笄后,程亭长家就请媒。”   “所以啊,咱不能让阿菽在嫁妆这件事上没底气。”   贾妪心疼长孙女,抹眼泪,又欣慰得很。   “再就是给你和大父留一成。”   “你就是讲出天大的道理,这一成我们也不要。”   王葛撒娇口吻道:“比天大。官家宣扬孝道,大母想让旁人诋毁孙女不孝敬你们么?再说了,我、阿菽、阿艾的钱都不动、全攒着,我们仨那么能吃,你真不心疼?”   “这孩子!快睡吧。” 第385章 367 中匠师王葛   兴许是睡前谈二叔这房谈多了,王葛梦到一只花斑大虎把二叔顶翻,然后二叔一动不动,梦境里她挪不了步、叫不出声,崩溃无助时,两道光从天而降,同钻进二叔头中。   梦里二叔醒没醒她不知道,因为她醒了。   卯正。   分到课田的亭民有二十七户,今日都得抽签立田契。   近处的田地全部归属亭田。   所谓抽签,抽的是极远处的荒地,按方位划分出来二十七片,亭民需按签上标注的方位,跟随亭吏去数荒地亩数,再从开垦出的耕田外围往内数,数够自家的课田亩数,合计便是一户人家丁男、丁女、次丁男占田的最高额。   然后立契。   大晋的田契不写耕种年限,比方王葛家在坡田开垦出来的地,现在都归王竹了,并不会因三房只有王三一个丁男,收回超出五十亩占田最高限额的其余耕地。   言归正传。   荒地的远跟远又有区别,为免争端,抽签的方法为:每户择一人出来,从布袋里掏一泥丸,捏碎泥丸,里面木块上刻着的字就是荒地范围,如东近、东远、东次远、东最远。   争先的不一定运气好,推让的也不是谦逊。亭吏不催促,反正今天立不了契,等于放弃分地。   接近辰初的时候,王葛一家路过,看到亭子被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因为得逮猪,赵伍长把郡兵都叫上了,郡兵和王葛全家均精神抖擞,真是一条窄道,两种人生。   王艾跟在王葛旁,仰起小脸,细声细气道:“我看到有人哭了。”   王葛知道么妹在想什么,小孩子嘛,心灵纯净,觉得亭民一个个愁眉苦脸的,自家却要宰猪烹肉,心里会产生一种犯错的愧疚感。于是她问:“那你知道长姊为了挣今日之功,在苦寒的平州哭过多少回么?”   小女娘愣了,连带脚步都滞缓,紧接着埋头跟上。王葛偷瞄阿妹,示意家人别管,让阿艾自己思考其中道理。   王葛说服家人今年不要地,购粮抵租,是因为近期郡署会考察她的品德才能,这半年是她晋中匠师、大匠师的重要时候!但不能因为不要亭田等做法,给几个孩子产生错误引导,只看重旁人的苦,轻视她的付出与艰辛。   到畜场了,一进院,挨着东墙的是马棚,因马匹增多,新的更大的马厩在建了,位置就在骑射场。从明天开始,王葛得去练射箭,隔行如隔山,她吐口气,暂不想。   王艾误会了,伸出软软的小手指往王葛蜷起的掌心里勾动:“长姊别生气,我错了,我怎能不心疼你,反而心疼外人呢?”说到最后,她嘴巴瘪起。   王葛算发现了,论模样,阿蓬、虎头、阿艾其实都随大母,尤其哭起来,下嘴唇能兜出上嘴皮子一寸。“长姊交给你个任务,看好二叔母,一会儿逮猪的时候别让二叔母靠近,长姊就不生你气了。”   “嗯!我一定做好。我现在就看好二叔母,长姊放心。”   孩童的情绪来去都快。   郡兵们跳下猪圈,追猪、猪边窜边叫时,王艾已经乐得合不拢嘴。王蓬忙坏了,一会儿跳脚大叫,一会儿跟阿父说逮猪情况。   王翁老两口在灶屋烧足开水。   辰正,烫毛的气味飘满了畜场,王葛最讨厌闻这个味,觉得比猪粪还臭。   接下来的两天,她半天练射箭,半天和家人一起制腌肉。程家小郎被王菽叫来帮忙,回去的时候让程小郎捎走一瓮肉,转天小郎就带来一篮蛋、一瓮果酒回礼。   六月二十八,县署的循行小史来了。一为巡视亭田丰收、分配情况,劝农继续开荒;二是给王葛送中匠师的文书。此文书郡、县均存,这份由她自己保管。   现在起,她,是中匠师王葛。   七月初十前,她得去县署签吏契,吏职为匠肆主事,至于哪家匠肆,小史不知,看来桓县令别有安排。   未时,王竹驱牛车载了一车新粮来,过磨麦场的路口时,被罗娘子看到。她牵住驴,阴阳怪气道:“是竹小郎啊。你大父母有那么些钱,都能买粮缴租了,还管你要粮?咋,他们没跟你说么?哼。”   王竹被太阳晒得微眯眼,回道:“我家跟罗娘子家不一样。我家不论长辈富或贫,晚辈都得孝敬。”拉你的磨去吧,幸好二伯没相中你。   王葛正要去骑射场,见王竹来了,立即让护卫卸粮。知道王竹午食肯定没吃,她赶忙热麦饼,舀卤肉。   “从姊,饼不用热。”   “你快坐着去吧,跟你大伯、阿艾说会话。”   “我路上遇到罗娘子了,从姊知道罗娘子么?”王竹声音减轻,怕二伯母听见。   王葛看眼二叔母,周氏正坐在墙根的阴凉地里做针线活。她“嗯”一声:“是不是跟你说大父母买粮抵租的事了?”   “是。我……”王竹把自己怎么讽刺回去的话讲了。   “回的对。有些人自己不要脸,就不用给她脸。”   “其实今年坡田收成好……”   “尝尝咸淡。”王葛往王竹嘴里塞块卤肉,“好吃吧?明天回去的时候捎两瓮,不是心疼、不舍得你多带,天热,拿多了放不住。”   太好吃了!王竹嘴里的没咽下去,就盯住碗。   王葛把碗塞他手里,塞好瓮。“我知道你想说,坡田的收成凑一凑,说不定够我们这边缴租。但是分家了就是分家,不然将来二房立出去后,拿不出多余的粮贴补大父母,二房怎么想?”   王竹咀嚼的动作停住,是啊,是这道理!   “分了家,你过好自己的日子,闲时来苇亭探望大父母,让他们少牵挂,这就是最好的孝敬。不过嘛,你的想法该提就提,大父母虽然拒绝,知你孝顺,心里会很开心的。”   王竹眼泛酸,这番话后,知道葛从姊真正原谅他了,当他是自家人了。“嗯!那我现在就找大父母去,和大父母提。”   “先吃完呀……”   他回头笑,跑出院子。   周氏朝王葛招手:“阿葛,来。”   “二叔母。”   “试试头巾。”   “这是……给我的?”   “对呀,我知你不喜太艳丽,但是花一样年纪,还是得稍微有些红艳相衬。我用栗色线在这一角正反都绣了鲤,到时被风吹起更是好看。”   王艾跑过来:“我给长姊系。”   “好的。”她感受幼妹小手在发后的轻拂,面对着侧头打量、教阿艾怎么系头巾才最好看的叔母,而后视线下移,周氏的腹隆起明显。   得预备着找产婆了,真正懂医的产婆。 第386章 请假   节日停更一天,祝友友们端午安康。 第387章 368 训诂,说文,立言   偷得浮生一月闲,半围篱笆别声远。   七月初九一早,王葛没让家人远送,与十五名护卫轻装策马出发,转过弯道她回首,家人仍在院前,都知道她会凝望这一眼。   下午至县署,仍旧是门下史将她迎进县令廨舍。   难怪前些天小史不知她将至哪所匠肆为主吏。桓县令直言:“城内只一所官署木肆,城郊两所。按匠师令,县级别的木匠肆,每所只能有一名主吏,如今皆满。以往的解决办法是荐你去大族木匠肆,等待合适位置腾出。”   王葛心里一动,那就是这方法不适合她,正好,她的盘算更有实现可能。   门下史解释:“县令虑及你不同于别的匠师,顺利的话,年前能晋为大匠师。去年扬州改了政令,大匠师不能进任何私营匠肆,要么在郡级别的匠肆任主吏,要么在郡、县任职吏、散吏,或特殊营造匠肆任主吏,或任常主考官。”   严格讲,大匠师才真正进入官场。按照匠师令,大匠师的吏职举荐不采用“九品官人法”,而是汉代盛行的“辟除”制,因此诸州郡对于匠师人才的选任不尽相同。   王葛:“我明白了。”如果荐她去私营匠肆,可能刚立足就得离开了。“在襄平县时,我询问过辽东郡晋大匠师的条件,最重要的除了三次州首名、更高等级的匠师举荐外,最好再达成至少一种利民、或利兵的器具改良。不知本郡……”   桓县令:“此项条件为额外项,各州郡通用。因为大匠师跟中匠师不同,需定等级,高等为州级,良等为郡级,寻常的为县级。区别的是,富庶州郡的县级大匠师不能晋宗匠师。不过你不必担忧,一是东夷府的文书中对你大加赞赏,加上宗匠师的举荐,不出意外,应定为州级。”   王葛略作腼腆状:“据我所知,州级之上,还有至高级。”   至高级有另个称呼:准宗师!   门下史欣喜,立即问:“王匠师志向远大,莫非又有改良想法?”   王葛先看眼桓县令,再点头:“是。半月前我和家人去野山河,见木船、竹筏顺水而行,几乎不用撑篙推桨。回家后我想,夜晚船、筏闲置,能不能也将其利用起来……”   接下来,不必对方问,她阐述打造筏碓、筏砻的构想。   早在襄平改良水碓时,王葛就有类似构想,但那场郡比的考核时间太短了,她修修改改,制出了蒙冲小舰,“船碓”的理念反而没被采用。后来王葛琢磨原因,应当是舰体作为战船来说不大,但当成船碓就得在水下打桩,固定船身。此法若被推广,很容易被谍贼势力利用,在重要河道里设桩,阻断辎船运输。   但野山江水域无妨。一是没见有辎船往来,二是河面宽,即使挨着石滩的近岸处,水流也颇疾,三是鱼伯一家的生活既然能越过越好,为何不鼓励临江而居的百姓进山砍竹制筏,白天捕鱼,夜晚利用水力舂米、或驱动砻磨。   就这样,王葛从未时说到酉时,确定下先制两个筏碓、两个筏砻,在南山江试。一旦可行,立即在野山江建第四所官署木肆,王葛为主吏。   住宿地也安排好,这段时间王葛、二十名护卫均在吏舍居住。   公事说完,她请求一桩私事:“我已是中匠师了,想去拜见授业夫子,见一见昔日同门,但我不知南山馆墅许不许我进?且江岸建了许多匠肆,以前的渡口应该不在了。”   门下史笑了。   王葛惊喜望向县令,难道桓县令猜出她要去南山,帮她安排好了?   果然!桓县令说道:“后日一早,我带你去新的渡口,需要准备些什么,稍后佐史告诉你。”   她笑眼弯弯,赶紧说:“不必麻烦佐史。给两位夫子、诸同门的礼我都备好了。”   “给夫子备的何礼?我看一下。”   王葛随身携带着,取出,是两个鬼工木球。乍看不起眼,一个雕刻“训诂”二字,另个雕刻“说文”二字,字体之外均是镂空的祥云与飞鹤。桓县令拿起“训诂”,王葛主动将另个木球递给门下史。   两人透过镂空发现木球内部有一小圆球和一四角星体,小圆球与星状木咬合,它们中间有视线可见的缝隙,随外球晃动,始终咬合着一起移动。   “这……”门下史面现惊色,再重新看外球,无任何榫卯拼接的痕迹,说明什么?说明外、内三块木料是整木雕刻!“这,这得费多少工夫?”   王葛:“弟子事师,敬同于父,费再多工夫都是应当的。”   桓县令:“没猜错的话,此雕琢寓意的是日、月、星?”   “是。”   “好。”他探手,把门下史手中的“说文”拿过去,透过镂空细看里面,又看回“训诂”。   好尴尬。王葛都伸出手准备拿回了,拿了个寂寞。不是,桓家人都这样吗?“我现在雕鬼工木球的技艺更精进了,年前必能雕刻更好的给县令!”   “鬼工木球,鬼工……取自梓庆削木为鐻?”   “啊?”这句她听不明白,削木为锯?   桓县令:“我的鬼工木球上便刻……立言二字。”   “是,我记住了。”立言,她确实知道,出自《左传》,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   门下史带王葛一行人去吏舍,边走边说,她才明白后天南山馆墅、清河庄的大学学童要在楼船上进行一场学术交流。南山馆墅的大学有不少女弟子,也就是说,这次郊游算是一场大型相亲。   难怪让她提前做准备,沐浴更衣、好好打扮的意思呗。   很快,门下史匆匆回廨舍,给桓县令回报:“都跟王匠师讲明了,到底是去过边郡、有见识的女娘,我一提,她就明白了,没有拒绝。”   “那便好。”该大方从容时当从容,两所学馆不尽是豪族子弟,希望藉此机会,王葛能遇到良缘。   更大的惊喜在吏舍等着王葛。   她把阿薪等匠徒带到会稽郡时,原以为此生没机会再见了,没想到曾朝夕相处的四个匠娘在院里等着她,一个个也不知道去阴凉地等,晒得汗流浃背。   砻(lóng):一种谷物脱壳的农具,用竹、木、泥制成。   鐻(jù):古代一种乐器。 第388章 369 同门重逢   阿芦抹着眼泪说:“王匠师,郡官长把我们的契书交给踱衣县了。此县官长说,往后你去哪里任主吏,我四人便跟随你去哪里。”   四人中,阿芦与阿薪十岁,前者活泼、表述事情最利落,阿薪最勤快,很多时候不用王葛吩咐就能看到活,把活干好,缺点是嘴笨。阿楚和阿蒌八岁,跟阿薪相反,啥活都得先嘱咐才会干,好在都很听话。   原先还有个阿芒,是王葛最看好的,她真动过收对方为徒的心思,但年初遭遇谍贼时,阿芒为护着她被一箭穿背,没救过来。   不敢回想。   “好,跟着我,以后都跟着我。”   有小女娘在身边,不论传话、办事都方便许多。阿芦带着阿蒌去领晚食,院中木料、竹料、草秆都给王葛预备了,连麻绳也有一捆,她没休息,开始制筏碓、筏砻模器。   王葛作为中匠师,打造器具不能再和以前一样,粗略画几张图便不管了。从现在起,画图、制模、实物的打造与监管都得抓起来,这是主管匠吏必须担的责任!再者,学会抓了,才能学放手。   月上墙头,她才觉出饿,慢慢嚼着麦饼,全当休息,然后在院中踱步,一步一尺距。   基本功,她一天也没放下过。   次日上午,她先把筏碓的模器制出,置于大陶盆中,将一侧盆底垫高,盆面稍微倾斜后,筏翘起的前端抵住盆壁。   赵伍长将门下史请来后,王葛让阿薪、阿芦一起舀水冲击筏两侧的木轮,轮转轴转,筏上的四个小型木碓被轴上四个短板拨动,开始运作。这证明在筏上置碓、置砻,用水力驱动的想法是可行的,因为单砻磨绝对不会重于双碓或四碓。   下午,王葛洒身濯发,试穿县令遣属吏送来的新衣新履。   七月十一。   她随桓县令到渡口。   巳初,船至。除了郡兵伍长赵力必须跟随王葛,其余护卫、包括县兵都得留在岸上。   清河庄的学子在昨日汇于南山,于下个渡口一起登船,因此现在船上只有楼船部曲。   此楼船三层,谢氏所有,王葛跟着桓县令一层层观看。每层舱外都用彩帛装饰,舱门与几处窗口悬挂贝壳、珍珠相穿的珠帘,随着船开动,琳琅闪烁、脆碰相击,当真声声悦耳。再看筵席崭新,案桌、食器全具备,皆是漆面绘彩。出舱,外廊层层宽阔,舱壁与栏杆雕琢着骑士狩猎的花纹。   船绕山而行,王葛仰望高峦,处处薄雾青翠,山花璀璨,一时间有种人在画中的不真实感。   桓式则一手把着栏杆,望江水被船分流,归于平缓。短暂的出神后,他说道:“昨日桓真来信了,他已平安回到洛阳。”   “太好了。在边郡那段时间,我等最大的期盼就是『平安』二字。”   “莫老气横秋。王葛,你的人生好比此船,刚启程,谈感悟尚早。好了,你既无紧张局促,那我便不管你了。”   没多久,船行减速。   王葛往下走,一边往岸边看。船停稳,这个渡口她熟悉,通往山间栈道。等候在此的学子可真不少,有着青衿服的,也有着便服的。此次郊游当然不全是冲着相亲来的,也供志合者论经择友。   当先登船的是两所学庄的夫子,因此夫子间出现两个小学童极其惹人注目。   王葛喜出望外!   是谢据和卞恣!走在他们前面的,正是郭夫子与左夫子。   蹬蹬蹬蹬蹬……她快步下到最底。“浮云一别,江岳三年。学生王葛拜见恩师。谢同门,卞同门,别来无恙。”   “哈哈,”左夫子畅快而笑,“王葛,正是知你来,我才答应带上这两个难缠的弟子。这里吵,走,寻个清静地,你跟我们好好讲讲边郡经历。”   “是。”   “王同门,诸同门让我代他们问你安好。”卞恣与王葛并行,小女娘长高,较从前瘦了。卞恣非司马南弟那种明媚的长相,但眉眼散发英气,有种别样的清丽,与众不同。   王葛笑眼弯弯:“那一事不劳二主,待江游结束后,再请卞同门把我备给诸同门的礼带回馆墅。”说完,她回头看眼谢据,故意小声但能让他听到,“阿恣真好,和我没生分,不像有的同门啊,才两三年没见,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我没和你生分。”谢据装着看江水,重逢之喜与先前的失落似水流一样搅来搅去:我怎会和你生分,只是听说你上月就回来了,便一直等你书信,却没等来。   此时大部分学子已登船。   卞恣抿嘴笑,主动拉住王葛的手。“这木梯好窄。”   王葛知其意,感其意。   有一少年注意到王葛,忍不住问:“那名女弟子是清河庄的么?刚才在岸上没看到她呢。”   “她是木匠师王葛,三年前在你们南山馆墅修学过一段时间。”   “你是?”   “我是清河庄弟子,孟通。”   “南山弟子,纪远之。”   这时王葛几人跟着两位夫子到了三层,此层舱开窗最多,江风习习吹人襟,正是细述重逢的好地方。   众人坐下来时才察觉不对劲,后方的兵士一直跟着,原来不是凑巧。   王葛向赵伍长示意,对方挨着舱壁坐下。她略作解释:“我在平州遇到过几次刺杀,回本郡后,为防万一,官长给我配了护卫。”   郭夫子:“哦。我之前也去过平州,那里异族百姓多,的确乱。”   这时又上来三人,当中便有桓县令,另两人都是年纪长的夫子。王葛、卞恣、谢据起身行礼,夫子间和县令仅简单而礼。   桓县令三人择另个窗下的位置坐。   王葛转回目光,继续刚才的话题:“别的也还好,就是冬季漫长,三月仍下大雪。”   左夫子:“上月底,桓县令来过一次南山大学。他左边的是陆夫子,曾在太学担任过《春秋》博士,桓县令拜访之余,把你归乡、晋中匠师的事跟我们说了。短期内不会离开了吧?”   “两年内应都在县里。”她余光见谢据始终闷闷不乐,愧意道:“弟子本该一归乡便去拜见夫子,委实是……在边郡屡次遭险,不知多少次目睹好友、护卫,一次次为护我周全死于谍贼迫害,这才在家休息缓解,让心稍稍宁静,免得不自觉带了戾气,冲撞夫子与诸位同门。”   谢据皱起眉头,不再沉闷,取而代之的是关切。 第389章 370 江鸟风波   此舱陆续上来人,楼船士给每处坐席摆放果饮、稻饼。谢据藉此机会往王葛身边靠近。   卞恣说道:“我季叔去的也是平州。”   王葛:“对,他到过襄平城,当时与一位傅郎君同行。”   卞恣惊喜,这种消息好比简短的家书,尽管只言词组,也拉近与家人的距离。   郭夫子:“来,共举杯盏,敬边郡将士之精勇,敬年少有志者之无畏。”   左夫子:“风积厚而负巨翼,水积厚方可载大舟,学积厚而存立言。望你三人始终以品行为修身之本,牢记利世之求学初心。”   王葛三人齐声应“是”。不再打扰夫子,三人去甲板,正好看到几个学子捏碎稻饼喂飞鸟,引着十几只飞鸟逐船。近旁有两个女郎倚栏观看,她们梳着芙蓉髻,白衣彩裳,身姿在江风吹拂下皎皎似仙。   芳菲韶容!王葛暗赞对方时,二女郎也隔远望她。   卞恣察觉,告知王葛左边的女郎姓诸葛,另个姓邓,都是南山大学的女弟子。   其实王葛不知,她身后始终跟着个护卫,不管走到哪,同样是这艘楼船中最引发人好奇心的女郎。   “葛阿姊,给。”谢据伸出手,原来离席时他掰了一小块稻饼。将这小块饼再分为二,另块给卞恣,他自己不要。“别在手里拿着,放栏杆上吧。”   船行的速度慢,把几块饼屑放在靠舱近的栏杆处,吹不飞,很快便有飞鸟靠近,离近了发现它们个头都不算小。   谢据有先见之明,船头那群学子突然吆喝,原来是有人被鸟翼打到脸了,惹事的烂鸟好死不死,疾扇翅膀飞到王葛这边叼饼屑吃。   “是那只,逮住它!”   好几个人轻手轻脚过来,且尽量放轻声音喊:“快……再喂饼,引着它别让它跑。”   其实事情到这里很寻常,几个想捉鸟的学子只是想先捉住它,王葛未听从他们,还拉着卞恣、谢据退后,这些学子并没呈现出迁怒。   结果这只烂鸟看到王葛、卞恣手里还有饼,又故计重施,“呼”一下飞过来,被赵伍长手疾眼快一掌劈中!他力道多大啊,鸟尸跟箭速似的,被劈落到想捉它的中间那学子脚前。   “啊!”此人受惊,大叫着把旁边同伴拽到了鸟尸前。被拽的毫无防备,正好踩到翅膀上,脚一滑,“砰”声坐地。   后方哄笑声连连。   谢据小声道:“这下可糟了。”   王葛:“嗯,结仇了。”   有楼船士过来收走鸟尸。   王葛几人都不傻,立即回舱,此时郭夫子、左夫子已经跟桓县令那席合至一处。郭夫子、陆夫子对弈,另三人观棋。   “看,这边风景好。”王葛走至距离桓县令最近的窗。   “是哩。”谢据、卞恣都点头。   刚才被吓叫的学子站在舱口,他身侧还有一人,两双眼睛锁定王葛四人、尤其赵伍长。   谢据:“这两人应该是清河庄学子。”   赵力是普通兵士出身,平时跌打习惯,哪寻思打只鸟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匠师,我刚才不是有意的。”   王葛一笑:“你做得对。你只管尽职,其余事情由我管。”   桓县令起身,为官久了,一举一动皆具威势,才往舱口瞥,那俩学子便离去。“出了何事?”   她不藏掖、不夸大,三言两语描述刚才的事。   清河庄部分学子是靠着家世争取的修学名额,桓县令没轻视这件小事,嘱咐道:“到彩石滩后跟紧你们夫子,跟着我也可。”   “是。”王葛转头嘱咐谢据、卞恣:“咱们三人别分开。”   彩石滩是南山底下的一处翠谷入口,也属谢氏产业,因卵石铺陈,艳色缤纷而闻名。午时楼船停靠在此,渡岸边上栽着不少柳,阔叶的矮植向翠谷方向延伸,可见两处亭尖隐于谷前。   下来船,卞恣感叹:“我也才来第二次呢。”   王葛回神,这里层层迭迭的彩石好似浓妆艳抹的琉璃,美得触目惊心!她原以为会跟野山江石滩差不多呢。“我,我早知道带个筐了。”   众人笑。谢据拣起一块杏红色的圆石给王葛,说道:“这种颜色最少见。南山、连带着彩石滩,都是成帝赏给我谢族的,那时我谢家才开始往踱衣县迁。听我阿父讲,此处本没有这么多彩石,是常年从各处河滩挑选、运到这里,久而久之,原来的河石早被压到泥里。”   卞恣:“那有人从此地拣到七彩玉石、还有水玉,是真的么?”   “真的。”   七彩玉石?水玉?天哪天哪!王葛顿时猫头鹰附体,视线扫描周圈。然后发现谢据抄着手、歪头在笑她:“你真信啊?”   “假的?”她一脸凶相再瞪卞恣。   “哈哈,你真是……”卞恣大乐,认真问:“葛阿姊,你这样在边郡不会被骗吗?”   好丢脸!“走走走,咱们跟紧夫子。”   一个着学子服的郎君过来,揖礼道:“我是清河庄学子孟通,前些年与诸位在古墓山见过。”   谢据和卞恣都记不清了,王葛回道:“以前孟兄和我同乡刘泊常在一起。”   “是的,一晃三年,刘同门已经去都城,凭他的才识,应能考进太学。”   “孟兄也可以的。”   “借女郎吉言。滩石宽阔,竹植丛生,诸位莫远离人多之地。我去寻同门,不打扰了。”孟通说完告辞。   卞恣终于记起来了,当初司马南弟跑去刘泊的斗帐,考对方一加一等于几,结果刘泊装哑,孟通上当了。   刚才王葛看到县令、夫子都往翠谷方向走的,于是她一手牵一个:“咱们找夫子去。”她觉得孟通应是听到什么了,特意过来提醒。   转过一簇簇竹、矮植,赵伍长步子慢下来,王葛后知后觉停步,回身。   是那个惊叫少年和他同伴!她瞧出来了,这是丢大脸了,不敢气别人,想把气撒到她和赵力身上。   “我们继续走。”王葛边走边扬声:“躲躲藏藏,鼠辈就是鬼祟,永远只敢用损招害人。”   惊叫少年也扬声:“呵,刘同门还记得我家匠肆有个投河死的匠娘么?可惜了啊,有双巧手,没有脑子,竟想着攀富贵,结果呢,死得不明不白。”   王葛指天:“哎呀快看,岸上也有这种飞鸟呢。切莫学你同类胆怂嘴贱,不然也一巴掌扇死你。” 第390章 371 三件事   惊叫少年嗓门再提高:“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可蠢人是不懂这道理的,还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混在我等学子里。啧啧啧,出门前也不照照,常年遭风吹雨淋的女娘,能跟常年诵书写字的女娘一样么?就算穿身好衣裳也像偷来的!刘同门,你说,我这番话有没有理?”   啊……真是好贱的嘴!谢据和卞恣都受不了了,刚想回身,被王葛扳着肩头继续走。   损人这块,王葛上辈子都没输过:“有句话叫……兽同足者而俱行!凡獐头鼠目者,为何装成人、勉强直立行道了,还得叫上另个贼眉鼠眼的陪他尾随在人群后?因为鼠辈均改不了怂怯的本心,即使出门前用鼠尿照影,自觉像两个人了,出了鼠窝后,仍胆怯到杯弓蛇影,被只死鸟吓出鼠叫声。”   刘姓少年瞠目:好歹毒的嘴,这是连他也骂上了?   哪知王葛没骂完呢:“所以是人是鼠,只凭受惊吓时的叫声就能分辨。女子被吓,声脆而亮,男子被吓,声短速止。唯有那男不男女不女的声,自顾着躲危险不算、还把同伴往坑里推的,就是怂鼠。不躲此类怂鼠远些,还往跟前凑的,便是怂鼠同类!”   最后几句骂话中,刘姓少年伸手踢脚、被惊叫少年捂着嘴往树丛中拽。前者使劲挣开后愤怒质问:“你拖我干什么?被她这么骂、就这么放她走?”   那怎么办?“我,我还没想好怎么回嘴。”这种情况继续跟着不就继续挨骂吗?   “嗤。”纪远之与孙绰从一处大石后方走出。   俩鼠辈不知是谁发出的嗤笑,但纪远之、孙绰眼中均现鄙视,俩鼠辈还是能看出的。惊叫少年先发制人:“小人行径,躲在后头偷听!”   纪远之:“我二人刚寻好清静地,划地为盘,以石子为棋,是你们有洞不钻,在地面上乱跑,扰人清静。”   孙绰鼓着腮帮努力憋笑,这次郊游没白来。   刘少年歪头龇牙:“你骂谁?”   纪远之:“骂鼠辈。”   “你才是鼠辈!”   “哈哈……”女郎的笑声轻扬。   惊叫少年转头前就慌出一背汗,打量,果然是心仪许久的诸葛女郎和邓女郎。完了!他又在二女郎面前丢人。   诸葛女郎唤道:“纪远之,上回对弈没分出输赢,可敢再比一次?”   惊叫少年看呆,好似女郎唤的人是他:真是人比花娇啊。   “啪”,他头顶挨一扇,刘少年面目狰狞,怒其不争:“我若再跟你走一起,我就是猪!”   不提这俩鼠辈反目。另处竹丛后的彩石道上,桓县令刚与司隶从事史王悦碰面。王葛和学子的对骂终于停了,二人相视而笑,王悦说道:“这次我急着来踱衣县,有三件事。吸取祖约之乱的教训,也是为四年后的远航筹划……中军,要在踱衣县择一地建火辎贮备库。”   “我定全力配合。”桓式面上平静,心里波澜起伏。   中军三十六营是陛下的亲军,建火辎贮备库,就得驻扎中军。连踱衣县这样的偏县之地都被选中,可推算其余郡县也会建各种贮备库。陛下先是选拔世家少年进州护军营,再将中军遣至各地……自太康三年开始的州牧制废除,历经四代帝王,州郡兵终是要被陛下全盘掌控了。   而桓家,自被成帝重用,必然世世代代效忠陛下。陛下强,桓家就强,这点无可置疑。   王悦:“第二件事。以南山馆墅、清河庄两所精舍为试地,包含小学,推广一种新算器,算盘。以算盘替代算筹。”   桓式轻“咝”一声:“我记得王葛考准匠师时,改良过游珠算板。”   “对,就是她改良的。这些年集国子学、太学的算学博士推演,总结出整套算诀,完全可替代筹算。被选中推广算盘的郡县,明年起均要增加新的职吏……算吏。”   “我懂了,我会让乡吏各择私熟同时推行。那第三件事?”   “王葛的事。我带来了将作大匠的举荐文书,荐王葛为至高级大匠师。”   桓式先惊后笑,鼓掌道:“这可是开大匠师举荐先例啊。前天王葛还忐忑,想着将船筏改良为筏碓、筏砻,思虑能不能凭此功得至高等级的大匠师。这回稳妥了,呵呵。”   “改良船筏?是预备新建一所官署匠肆?”   “是。现有的几所匠肆,主吏已满。”   “建肆之地定了?”   桓式收了笑容,边回边打量王悦神色:“将定未定,暂拟在瓿知乡、浔屻乡之间的野山河畔。”   王悦手挑一叶挡道的斜枝,笑模样活像只白衣狐:“巧了,火辎库的地点,也定于野山。”   桓式:“或在南山、清河庄边择一隅也可。”   王悦:“还是在野山吧,免得晴天打雷,吓坏连江鸟都惧的学子。”   “晴天打雷?何意?”   这时王葛已经找到了左夫子。   七彩食肆,倚翠谷而建,以细竹为篱,七色美石为道,下船时看到两处木亭之一就在此食肆内。院内、院外已经铺设了筵席,美景入目,再感受着江风吹送竹树的清香,委实令人心旷神怡。   亭内,左夫子正与纪夫子对弈,周围观棋者有夫子也有学子。这位纪夫子之前游走于会稽郡各处精舍授地理学,年初才决定留在南山,暂于馆墅教学三年。   王葛几个没进亭,在邻近的一处空席坐下,她倒是心情愉悦,看迎客来来往往呈餐具、饼饮。   谢据、卞恣还在想刚才的事呢。   “葛阿姊,”谢据问:“平州是不是好多凶人?”   “嗯,很多。”   卞恣:“所以经常吵架?”   “不。一般是直接动手。”   谢据喝到嘴里的果饮差点喷出去。卞恣乐的露出小米牙,向往道:“待我长大,一定也去平州游历。”   王葛点头:“到了那里你会知道,女娘有多飒爽、多英勇、多自在。她们跟儿郎一样驰骋沙场,跟谍贼斗智斗勇,丝毫不惧。还有,襄平城箭术最好的就是一女娘,她射出的箭,能预判鹰隼飞翔的路线,将隼射杀。再有一娘子,擅使剑,连剑鞘也是她灭杀谍贼暗箭的利器……”   别说小少年、小女娘了,来到此的诸葛女娘、纪远之等人也随王葛的娓娓讲述而热血澎湃,恨不能现在就去平州见识一番。   只是总有恶人讨嫌! 第391章 372 学子反目   刘姓少年气不过自己无端被骂,匆匆追来,也不管旁人愿不愿和他同席,找处清河庄学子的筵席空处一坐,待王葛话语刚停,他便嘲讽:“你说的那些女娘确实令人钦佩,但怎么越听越奇怪?哦,我知道奇怪在哪了,你讲述诸多危险境况时,好似你也在场,你也跟她们一样的威武、机智。呵,所以……你是把自己也并入她们当中了么?好让旁人往后夸赞那些女娘时,代入之身影却是毫不相关的你!”   太阴险了!“咿……”谢据、卞恣磨着牙看王葛:快骂他!   王葛轻松应对:“刘学子是吧?回你之前我需先确认,你怎知我当时不在场?”   “哼,我当然知。”   “去年你在平州?”   “未。”   “那你如何知……去年在平州的我,当时不在场?”   “猜也猜得出,还用亲眼看吗?”   “那你猜……攻入丸都山的前锋营是哪所?”   “你知?”   “我知。襄平城百姓人人皆知!是丸都山防戍营!荀太守亲率的骑士营!你再猜……高句丽贵族从地道逃跑,我军是怎么精准抓到他们的?”   “怎么、抓到的?”有学子听得入迷、紧张,情不自禁询问。   “是我……改造了侦听器具,若干斥候可随身携带,置于山城外各处侦听地道动静。刘学子,你继续猜,射隼的娘子为何射隼?谁引来的隼?隼要杀谁?”王葛怒目直视,句句喝问,一句比一句声高。   “你,你……”这怎么猜?刘学子脑催嘴、嘴催脑,整个人已经窘懵了,双腮筛糠般哆嗦。   许多人听得身上起鸡皮疙瘩,连亭中下棋、观棋的夫子们都停下来,齐齐望向对峙的二人。   “你不知吧。所有事情你都不知,你凭什么猜测?你哪来的脸、哪来的胆猜测?”王葛声音缓下来,“若还有旁人跟你似的脸皮厚,倒也有一桩好作用,便是全拉去平州筑城墙!用你的厚脸皮加固防御,也算你为国为民尽力了,而非厚颜无耻坐在这里吃饱饮足,闲出嘴来议论我的是非,诋毁我的功劳。”   刘学子没等说完便掩着面落荒而逃,跟急不可耐的惊叫少年差点碰撞。   “哎?”惊叫少年没喊住对方,算了,等回学庄再找机会缓和,他已想出法子了,必让王葛当众出丑!但见他一步快一步,匆匆进食肆,看到匠婢竟与纪远之、诸葛女郎几人坐到一起。哼,也好,现在此婢有多得意,马上就有多丢人!   他先寻一处空席坐下,这个位置正好直视王葛,懒得周旋了:“王女郎年少有为啊,听说前两年就考上了匠师,不知王女郎在南山修学时,进的是小学,还是大学?”   院落顿时肃静,言谈声、笑语皆停。   集众目睽睽,惊叫少年头回领略志得意满的滋味。   坐在王葛左边的谢据隔着她递给卞恣一块稻饼:“这个香。”   卞恣则端给谢据一盏果饮:“尝尝这个。”   王葛平静而视挑衅者:“小学。”   惊叫少年:“小学啊,那女郎现在会作诗么?还是只会诵《篇》、《章》?”   王葛双眸里一闪而过不屑,此种久为强者的不屑,令纪远之的心霎那怦然而动。“看来你熟作诗。既然你想比作诗,那得由我拟题,五个数内作出,比试诗意高低,不必作全首。可敢比?”   在场学子目瞪口呆!只听过曹子建七步作诗,没听过五个数内作诗的。数慢些还行,若是数快了……   惊叫少年眨巴眨巴眼,不该这样的,自己怎么又被动了?“那若是我作不出,你也作不出,如何算?”   “算你赢。为求公平,再加一条,我出题,我先作。”   这可是你自找的!“好!”   “以鸟为题众鸟高飞尽孤云独日闲一二三四五。”   噗……不知谁没憋住笑。好个妙女娘,喘气慢者一个呼吸都不够呢,她便出题、作诗、连带数数一气呵成。   汗水从惊叫少年的额头滴落,他没敢擦,因为擦汗会显自己心虚。他敢挑衅就早准备好诗句了,尤其以“鸟”为题的诗,可他再自负也知道自己备好的诗,比不过匠婢这两句。怎么办?作还是不作了?   岂知王葛根本不给他机会:“五个数后你未言,此回合你输。听好,仍以鸟为题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一二三四五。”   汗浸到少年眼里,不擦睁不开眼了。“江阔……”   “已超时,作出也不算。再给你一次机会,继续以鸟为题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一二三四五。”   “江、江……”他余光不敢打量周围,丝毫不敢打量,可是没用!他知道所有人肯定都在注视他、讥笑他、蔑视他。完了,完了,怎么办?他比不过的,说出备好的诗更徒增笑柄。他咽口唾沫,嘴皮子一跳:“你盗诗!”   王葛猜这厮会如此说,随即问:“盗谁的?”李白、王维、杜甫,一个都没出生,他们死后挪用叫盗,生之前挪用叫借!   “我怎知?!”   此话一出,清河庄之人再无半点颜面,刚才刘姓少年子虚乌有,此学子又如此。   王葛:“不知就去找。一日寻不着我盗诗源头,你一日不能归清河庄念书,如何?”   “凭什么?”   左夫子愤而出亭,声起的太高,脖筋都蹦了:“凭她是我南山弟子!”   郭夫子比肩而立:“凭王葛是南山馆墅的正式学童,岂容人诋毁盗诗恶名!凭她不靠家世、不靠他人、只靠自身本事已是中匠师!够格么?你清河庄就是这样教弟子的么?!若不逐此竖子,怎还我南山弟子清正之名?!”   谢据、卞恣、纪远之、诸葛女郎先站起:“还我南山弟子清正之名!”   南山所有弟子怒目,激昂之声穿云裂石:“还我南山弟子清正之名!!”   一场郊游,谁都没预料到是这个结果,谢氏楼船把清河庄弟子扔在了彩石滩,有本事游回去!   两所大学从夫子至弟子,险些反目。   虽然发生些不愉快,王葛却也结识了不少品行端良的学子,女娘有诸葛文彪、邓葳,儿郎有纪远之、孙绰。 第392章 373 雨灾   整场风波在桓县令看来更不算什么,回县署后,他一直思考王悦所说的火辎库。野山三峦嶂,跨瓿知、浔屻二乡,需得在八月前定下库舍的位置,明年孟夏之时建好,中军正式驻扎。   让属吏勘察地势他肯定不放心,但自己难腾出闲时,因为本月要将各乡、亭的吏治进行考核,下个月收粮租,紧接着是案户比民。   全都是拖不得的事啊!还有,朝廷为何征聘王葛为火辎库主吏之一?   凡中军库肆,主吏的人数最少得两名。按惯例,征聘匠师为主吏,级别得是宗师。王葛以准宗师身份被征聘,前所未有,那么将作大匠的举荐,代表的是陛下之意?   昨日王悦没向他透露更多消息,只言涉及机密,待中军进驻野山时,他便知道了。火辎库……王悦的慎重……王葛……东夷府诸多不提内容的文书……   桓式想,难道他自认足够重视了,其实仍轻视了王葛的才能?莫非她在平州造出什么了不得的……与火辎有关的兵械?   南山江边。   烈日炎炎,匠工们正按照王葛的吩咐,参考着模图和模器凿制木轮、支架、轴、杵、臼。   竹筏与竹砻是现成的,筏不需任何改动,竹砻的改动也不大,仅需把穿过上磨的横档木,更换为六个木辐(相当于木齿轮)。因此凿出两个水木轮后,便可以先试筏砻了。   不以渔船作为碓、砻的载体,为的是避免在水底打桩。竹筏的重量轻,在岸上打矮桩,然后用三根绳索牵制住筏足够了,不令筏被水冲走。   每个立式水木轮有六个板,每个轮板的宽度五寸,厚五分,轮径暂定为二尺五寸,必须根据试水时候的水流力量、竹砻被驱动的快慢,对水木轮径长做尺寸调整。   下午,天变。乌云裹挟着雷电滚滚而来,匠工们把筏拖到提前挖好的浅坑里,王葛与护卫、匠徒往最近的王氏匠肆跑。   风雨来得太快了,半刻不到,昏暗覆盖天地,连对岸的南山都在视野里消失。谁都没预料到,从这场雨开始,踱衣县不见晴天。   七月二十三,斜雨如丝,王葛一身泥泞回苇亭,和她担心的一样糟,亭田排涝不及,全被淹了。自家院里到处是水,靠十几块石头垫出进屋的道。   她下马,吩咐赵力一众护卫:“在院外挖渠。”   谁都没想到王葛今天回来,以至于进来主屋的门,王翁、贾妪、周氏都愣了。   王大郎心有所感:“是……虎宝么?”   “是长姊,我长姊回来了。”王艾来到身前。王葛握住么妹的手,拧眉头打量屋里,草秆垫在席下,虽未有漏雨处,但满屋潮气顶翻屋梁。   “我二叔、阿菽、阿蓬呢?”   贾妪、周氏、王艾的眼皮都肿着,一看就是刚哭过。王艾嘴利索,立即说:“二叔今早又回村了。我三兄被禾从兄带去亭署了,亭署有吃的,禾从兄说不能把我们全带过去,一天带一个……”说到这她泣不成声,坚持说完,“菽、菽从姊,还是去编、编草鞋。”   这些话间,王葛注意到周氏脸色发黄,跟她离家时判若两人。她拉阿艾坐回阿父身旁:“大父,家里的情况跟我说说吧。”   王翁一叹:“唉,多少年没下过灾雨了。咱家还好,其余人家漏雨漏的……唉!你二叔之前回过村里一趟了,坡田五月才种的黍、咳……咳咳……”   老人一急,咳得脸发胀。王葛慌忙给大父捋背,周氏要起身,被贾妪摁下,给夫君倒来水后,贾妪带着哭音接替说:“坡田才种的黍、小蒜和芜菁,头一年啊,你从弟想着多种茬胡麻,全淹了,呜……虎宝,这可咋整啊,啊……要人命啊这是……”   王葛搂住大母,心疼不已,大母又瘦了。“没事,没事,有我呢,大父大母、阿父,没事。二叔母也别愁,真的,有我呢。”   王翁眼涩喉咙哽,身体拧过一边,背对着家人,不愿让家人看到自己这个顶梁柱无能。   王葛冷静又快速道:“你们听我说。咱家不必担心饥荒,这话非我虚言,真的。来之前我算过了,现在我每月可领六斛谷粮,这个月的带回来了,是我着急回家,粮车在后头,一个时辰便能到。阿禾每月的粮俸是一斛五斗,平常我不在家吃,阿禾再时不时去亭署吃,算下来你们吃的粮跟平时一样。而且最多两个月,我的俸禄会更多。”   缺粮恐慌令一家人顾不上询问她最后一句话是何意。贾妪抽泣着掰手指头算,问:“是么?真够吃?”   王翁转回身,伤心、难堪,欲言又止。   王葛两世为人,岂能不懂长辈的心思:“大父,我记得你教我的话,一直记得。你说过……长房兴旺是正道,能容下别房依靠,更是正道。这种天灾时候,我不会弃三房不顾。今次回来,我多买了三车粮,明天去野山江的时候交给竹从弟,一车他自留,两车给两户佃农,咱家能熬过这场雨灾的,我保证,也不让三房难熬!大父放心。”   贾妪不用夫君交待,利落地抹把鼻涕:“我这就拿钱。”   “不用。我给匠肆制尺挣钱,不用动积蓄。”   一家人全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同声问:“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们?”   王大郎紧攥的手松缓,这段时间他更早起、更晚睡,想着多编筲箕,能换出半升粮也行啊。   周氏则捂住脸,终于敢哭出声。这次遭灾,她娘家不是不帮她,实在无力帮。自家无地,全靠鼓刀屠宰过日,雨接连下,她眼看着姑舅、夫君发愁,啥忙都帮不上,就这样一天天愧疚、一天天难安,有时甚至觉得怀这个孩子不是时候。   王艾懂事地给周氏擦泪。   王翁第一个反应过来:“雨停了再给阿竹送粮,不急这一两天。”   咋能不急啊,她从县署来还能不知道么,百姓刚收的粮食怕受雨浸,恨不能提前缴租,家里能存几日谷?   但这种时候就别直言了。王葛解释:“今天不是休沐日,县里在野山江建一所新匠肆,木料、竹料都囤好了,我为主吏,以后都在野山江做事,顺道给阿竹捎粮。”   征(zhēng)聘:指朝廷招聘贤才。 第393章 374 百规百矩千尺   一家人总算展露欢颜。其实从苇亭至野山江匠肆的距离,跟离县署之距差不多,但家人就是觉得以后她离家近了。   外面有人喊:“雨停了。”   王葛随大父站到屋门处,赵力等人全在铲泥、运泥,择院门偏东位置丈远处挖坑,暂时将院里积水泄到大坑里,天晴后再填坑就行。   众人穿蓑戴笠,还是能看出阿薪四人跟护卫们不同。   王翁疑惑:“那是女娘吧?”   “是。从辽东郡带回来的匠徒,县署让她们四个以后还跟着我。”   这时附近人家也出来屋,都朝王家这边打量,知道是木匠师王葛归家了。   阿薪进院,先揖礼叫人,再拿起大扫帚扫院。   王翁:“这雨还得下,阿葛,别让她忙活了,扫了也是白扫。”   王葛转述大父的话,喊阿薪:“雨还要下,别扫了。”   唰唰唰……阿薪生怕自己干活慢被嫌弃,把扫帚挥得更利落:“我、我,我这就扫完。”然后把扫帚立回原来地方,询问,“翁,匠师,家里被褥肯定都潮了,我想烧上柴火,把各屋被褥都烘一遍,行吗?傍晚前一定烘好,耽误不了烹晚食。”   王翁指旁边的次主屋。好吧,他明白了,啥样的师带啥样的徒,都闲不住。   “长姊,长姊!”王蓬得到消息朝家跑,赵伍长怕这孩子跌倒,快步过去把王蓬夹在腋下搂进院。   一时辰后,车队进苇亭,这回载来的物真多,前车停在了院门口,队伍末尾还没拐上这条道。   王葛解释,不只有粮,还有木柴、席子和干草。绵延不停下雨,她尽可能的考虑需替换之处。每辆车上都覆着两层油布,挨车揭开油布检查,还好,物资没被雨浸。王葛熟练的分配护卫,很快,住人的三间屋里,草和席子全部更换,粮食只卸下三袋,其余的让赵力领路去亭署,借亭署的粮库放。   满载的牛车往来,看见这情景的亭民怎能不眼馋不羡慕?   贾妪担忧:“阿葛,要是有人管咱家借粮,借是不借?”不借怕损孙女声名,借的话,舍不得啊。   又开始飘雨丝了。   “要借也是向亭署借。不管谁来,你们实话实说,咱家没富到借粮的余地。”   王翁:“听阿葛的。谁脸皮薄、嘴怂,说不出拒绝的话,就把自己的饭省一顿借给别人。”   王蓬立即保证:“我嘴不怂。”   王艾:“我也不怂。谁要是不服气,我还会跟他们讲理,我家有粮是我长姊辛苦挣的,每粒粮都是用辛苦换的。哼!”   “哎哟。”王葛喜欢不已,搓着么妹的小脸蛋。   离王家较远的罗家,连日被雨水浸,昨天开始,驴不吃、不拉,罗家除了种地,全指望这头驴给亭里拉磨挣点口粮呢,这可咋整?罗娘子来亭署找亭吏帮忙给驴看病,正好遇到王家的粮车过来。   人的命咋就差距这么大?这一刻罗娘子又钻了牛角尖,想不明白,真想不明白!她整日忙个不停,会种地、敢自己骑着驴走远道进野山,挖回来那么多野萝卜,每次都是挑出好的、腌好了给王家,她不怕苦累,怎么王家就相不中她?非得娶个模样不如她、家里还没有地的周氏?之前那周氏不也是寡妇么?哪点比自己强?   罗娘子灰心之际,听到一名护卫跟亭吏在交谈“招募野山领道”的话,立时来了精神,一询问,原来是县署在野山江边建了匠肆,王葛是主吏,因以后要常采伐竹、木,需开辟几条上山、下山的运输道。   亭民如果被召,明早就得跟着王匠师走,总共干一个月,一天给四升麦谷。   四升麦谷啊!她离开家,家里就少张嘴讨食,且她省着吃,一个月后能带回家好几斗粮!   傍晚,求盗卢五来王家一趟,合适的进山亭民有三个,一是王葛的二叔王二,再是赵家大郎,然后是罗家娘子。   王葛:“我二叔不去。让赵郎君、罗娘子带好行囊,明早卯正过来。”   王菽给卢五两篮子刚烙好的饼,卢五很明白:“放心,交给程仲的时候一定还热乎着。”   王禾也回家了,好些天没吃过饱饭,他鼓着腮问:“为啥不让我阿父去啊?”   贾妪呼他肩:“吃都堵不住你的嘴!”罗娘子去了,自家二郎肯定不能去!   周氏听过亭里有人传夫君和罗娘子的事,她根本没当回事,自己的枕边人自己了解,夫君要是有那心,怎会舍近娶远?   王葛往饼里夹满肉酱,递给阿父,然后跟王禾说:“你寻思这是好活呢,你问大父母,贾地主家没开山道前,进野山有多费劲?咱家又不缺这口吃的。”   王翁:“阿葛,你回来后忙这忙那,大父没来得及问,你制尺挣钱,是咋个制法?这么些粮啊,得制多少尺?实在不行咱家买粮吃,你可不能光顾着家里,不顾着自己。”   其实王大郎早想问了,可自己这种情况既帮不上父母,也帮不上长女,着着慌慌询问,会显得二老不心疼阿葛一样。   王葛笑着道:“大父再不问,我就主动引着话说了。是这样的,大匠师晋宗匠师,除了得考取一次国考首名外,还需要在『百规矩千磨砺』中择一样完成。”   百规矩,就是需要制最少两种固定角度的规器,每种一百件;或者一百把矩尺,正、反面都要有度线段。   千磨砺,是指制一千把直尺,按惯例,制九百把、单面有度线段即可。   “不管选哪样,都得在主吏事务之余打造,所以晋升宗匠师之路,也叫『熬宗匠』。”   一家人有还没反应过来的,有欣喜若狂,还有忐忑、生怕自己想岔的。王大郎:“这么说,大匠师也快了?”   王葛:“昂。我下午刚进家时说了啊,一、两个月以后俸禄会更多……”   啪!贾妪气笑,一蒲扇呼王葛背上:“这孩子!你这叫说了?多大的事啊,稀里胡涂不讲明白。”   王蓬:“我看出来了,咱家还真不是我长姊最威风。”   啥意思?   王蓬先把大母的蒲扇拿过来,才说:“我长姊再威风,敢打官么?我大母就敢。”说完他往屋外跑。   正好,院外头,赵伍长认出是王二郎和王竹回来了。 第394章 375 秩干匠肆   叔侄俩冒雨赶路,是因为野山江水泛滥上岸,周围良田全淹了,以致村里人心惶惶。王二郎当机立断,把值钱的粮、酱、几床好铺盖装到牛车上,饭没顾上吃便和王竹逃回苇亭。   一家人担忧着千万别有洪灾,唯王葛犯嘀咕,以前二叔给她讲前两世经历时,可没提过贾舍村有洪灾,只言自家霉运接连,不得不自卖于贾地主家做佃农。   但瞧二叔现在对洪涝的恐怕劲,不似装的(装也没能耐装这么像),所以要么他把前世经历忘了?要么,他以为天灾这种事,会随这一世大晋的皇帝变化而变化。   后种可能……王葛摇下头,二叔是憨直,憨直不是傻。忘记前世,倘若真有这可能,不就跟没重生一样么?   “虎宝?虎宝!”王二郎抬高嗓门。   “啊?”她回神。   “明天你咋去野山河?道全淹了。”   “这样我更得去了,总不能新匠肆受没受灾、有无被淹,我这做主吏的全不知情。”   王二郎犯愁,侄女说的在理。“那明天带上我,哪里水深水浅我知道。”   “你在家吧,我比你熟悉野山江。”王翁说道:“阿葛,我跟你一道走。”   王葛心中温暖,这样的家人,她怎样付出、保护他们都不为过。“县署安排了临水亭吏在村口接应我,你们都放心。还有,二十八那天我回家,我问过了,虎头月底休归。”   那可太好了。贾妪从孙儿那夺回蒲扇,屋里闷热,她慢慢给王葛扇凉,一边感慨:“野山江周遭的好田,都是贾地主家的,这回遭的灾真是麻烦了。”   王翁:“嗯,那些田里种的全是粳稻。”   五谷里属稻米的价贵。   王竹:“村里人传,贾地主家把气撒到佃农身上,骂佃农的时候还说……这场灾雨晚下半个月就好了。”   一家人唯王艾不明白,晚半个月,粳稻就能收获,这是说贾地主家只顾自己,不管别的农户死活。   王翁:“没根据的话听听就算了。管好自己的嘴,别跟着乱传。”   王竹:“是。孙儿绝不跟着乱说话。”   既然王竹回来了,王葛次日启程,就只带上给两户佃农的粮。昨天倒腾出的空车全要带去新匠肆,还有几辆满载的,是护卫、匠徒的行囊和食粮。   罗娘子跟在队伍尾,借着告别家人看向王二,不知为何,心里的结突然松了。   一路小雨转停,停又小雨。快到贾舍村时,五骑披蓑戴笠者驻于道边。   “任亭长。”王葛记得对方模样,下马揖礼:“我是秩干匠肆主吏王葛。”   “秩干”是野山河这所新匠肆的名,寓意山垄之水。   任溯之:“王主吏,道不好行,咱们边走边说。前天我遣吏去匠肆看了,那里地势高,雨水顺坡入江,木料、竹料都没受损。现有匠工二十人,隶臣三十人,都住在草棚里,没有伤病者。就是屋舍、围墙得缓建了。”   “人无恙、连木料也能保住便是万幸,建屋建墙不急在一时。这次出来我等带了油布帐,行囊齐全,只需亭长指条稳妥的道,我们自行至匠肆。”天气不好,若对方同行至匠肆,根本没法返回临水亭。   任溯之粗嗓门一“哎”,说道:“那可不行。有一长段难行的路,伤到坐骑、损坏车就麻烦了。”   “有劳了。”王葛不再客气。   “那个……王主吏,还记得我外甥么?”任溯之清楚记得数年前贾舍村修路时,刘泊去王家送过吃食。   “我阿弟也在清河庄念书,怎会不记得。半月前我见过刘郎君的同门,说起刘郎君去洛阳的事,只是再详细的消息就不知道了。”   “考进太学了。”   王葛赶紧道贺。她不多问,任溯之自然不好继续讲刘泊的事。过了寿石坡,视野内尽是微荡漾的污水,草枝、各种污浊横飘,难闻的气味充斥着整个村落。   任溯之长长叹气,自认倒霉,这两年他吏绩刚有起色,灾雨又来了。“唉,沟渠灌满无法排涝,好在临水亭地势高,受灾情况不重。苇亭如何?”   王葛:“刚栽下葱和芥菜,雨便下个没完没了。且从今年起苇亭正式成为野亭,开始缴租,县署不再给粮,亭民愁上加愁啊。”   到坡田与野山的分岔路了,一名去过坡田的郡兵带着两名勇夫、阿芦和阿蒌,去给佃农送粮。王葛嘱咐这五人,送下粮在坡田的棚屋凑合一宿,明天去三房宅院修补屋漏,然后直接回苇亭。   这种天气舍家的时间一长,屋子、院墙更易塌坏。   离开官道后,马蹄渐被泥泞裹缠,这种靠脚力走出的小道被浑水覆盖,只能靠经验辨别了。   罗娘子坐在牛车里,不时四顾打量,偶尔也偷看队伍前方的几骑。她一路的自满已被打消掉,知道倘若换成她带路,可能真会把队伍带进淤泥地。   另外,那个和王匠师并骑的人,身板真宽,是谁啊?比王二威风多了。   秩干匠肆建在野山下,实际上离山体有段距离,既与江岸接边,又高出将近一丈,估计雨灾后落差能到一丈半距。地面跟江岸相接处筑着长土堆或插竹篱,防备有人离近掉到江里,每隔二十步距空出一缺口,应是给观察江水留出的位置点。   匠工管事姓吕,带着数名匠工快步过来,雨不大,他们只戴竹笠。吕管事告诉王葛,每堆木料处都搭有草棚,现在的分工是……匠工看守材料和工具,已经制出十几个筏了。隶臣妾干杂活,没发现有多言抱怨的。   任溯之指着西南方向:“三里地外便属于浔屻乡地界。”   吕管事:“是。我就是浔屻乡人。”   任溯之眼一瞪,吕管事心慌垂头,明白自己多言了,等对方和王主吏走出三步远,中间再隔上两名护卫,他与诸匠工才重新跟随。   任溯之问王葛:“县官长跟你说了么?隶臣妾全由郡署挑选,从山阴县过来的,此三十人为首批,后续再增。匠工皆出自本县。”   “告诉我了。县令还说下个月初由郡署遣乡兵来,正式搭建匠肆,到时免不了向临水亭借人。”   任溯之一脸愁苦望山,这里借临水亭的人,他忙不开向哪处借人?又想,才几年啊,那时王葛还是寻常农家女,可现在……跟自己吏级别一样了。如此看,自家外甥也没那么值得炫耀哩。 第395章 376 王南行之死   众人不歇,赵伍长令隶臣妾卸车,给护卫们搭手撑营账、建灶棚。   吕主事跟着王葛和任溯之检查材料各区与匠工生活区、制筏区、废料区、隶臣妾的生活区,都走一遍后,天彻底黑下来。   又一次雨停。江水在夜晚的流淌声格外大,轰隆隆不绝,让人睡不踏实。   突然,赵伍长翻身而起:“警戒!有骑队动静,快,都别睡了!”   临水亭吏挤在护卫们营账里,任溯之拱出脑袋,心道:睡懵了吧,除了江水声他咋没听到其他动静?   赵伍长把听枕塞给另名郡兵,他去喊王葛,此郡兵迅速躺地聆听、色变:“有踢踏声,好近!”   一个个有病吧!任溯之讶至一眼大、一眼小,刚才被赵伍长吼醒,害他左、右脚的鞋穿反了,能不踢踏么?   他揉搓眼垢,弯腰撅腚正想细看这郡兵为何枕倒在地上时,王葛出来营账,远处断断续续的呼喊声传来:“主吏可在?故人桓真来访……主吏可在?”   声音确实像桓真。王葛赶紧跟赵伍长说:“应是我故人。”后者行手势,勇夫们放低弓箭。   任溯之不好奇这种恶劣环境,什么样的故人会来这里寻王葛,他只好奇郡兵怀里的长枕,莫非有听瓮作用?   成群结队的骑士黑隆隆出现于视野,纷纷勒马停住。   唯三骑缓慢向前。   或许是上天窥见世人的心意,这一刻乌云终于分散,月亮出来了。中间的少年骑士摘掉竹笠,正是桓真。   “桓郎君。”真是他!王葛快步上前,因不知发生了什么要紧事,令对方深更半夜找到这来,她顾不上揖礼,紧张问道:“一路无恙?家中无恙?张夫子无恙?”   桓真下马,向她笑:“皆安。我急着来只有一事,得知江水泛滥,确认你安全到达,无恙就好。”   王葛猛然忆起乘云船离开平州时桓真的不对劲。麻烦了,这少年真有那种心思。快刀斩乱麻?如何斩?一时间她不知该回少年什么话。   “咳!”任溯之清嗓。   桓真揖礼:“任亭长。”   任溯之回礼后畅笑:“几年不见,快来一叙。”   “是。”桓真先嘱咐部曲首领高月、高明听从王葛安排,然后向她点下头,随任溯之去营账。   高月是女娘。非王葛自作多情,她觉得桓真这种性格带客女出行,目的应该是留给她用,就像把铁风、铁雷留给阿荇一样。   部曲共二十二人,经王葛询问,桓真一行是先到的县署,再至的苇亭,没在苇亭停留,直接寻到了这里。所有人一天都未进过食、饮过水。   客女除了高月外,还有二人,分别是冯衣、冯织。   王葛越琢磨越奇怪:桓家部曲都是双胞胎基因么?尤其冯衣、冯织,无论模样、身形,简直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她分配十二人去匠工棚住一晚,九人睡到牛车上,留高月住自己帐篷。没多会儿,赵伍长于帐外传话,桓真在任亭长那睡着了。   王葛舒口气,想了想,还是问高月:“桓郎君这次来踱衣县,说没说过呆多久?”   高月先坐起,再恭谨回话:“说过。桓郎说八月九月期间,荇郎的休归期长,桓郎用这段时间带荇郎去洛阳见张夫子。”   王葛激动,阿弟真的能去洛阳长见识,拜见张夫子了。那她也得备礼,让阿弟带给夫子。“提具体启程之期了么?启程前留在踱衣县么?”   “我不知。桓郎未提,我等不敢询问。”   如果时间来得及,王葛便雕刻鬼工木球作为礼,以示自己不负当初那个“路”字。   江水的轰隆声在王葛梦里渐似鼓声,又变成心跳声。梦境里,她眼前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诡异的是能感觉自己跟爬山似的不断往上行,除了急剧的心跳声,还有林下偶尔的说话声。   听起来他很累:“我心不变。哪怕阴阳隔世,永不会变。”   王葛默默冷哼。   林下:“我把你最珍惜的刻刀、篾刀,带上了,还有我们的桃符。”   王葛眼前终于能视物,原来林下一直背着王南行,他把王南行放倒在地,然后他的大手在王葛视线中放大,朝她抓来。王葛在梦里喊不出声,只听林下说句“刀掉了”,她便被林下抓起来放到王南行怀中。   他再坐下,把王南行抱到怀,接下来的话全如窃窃私语:“以为你很轻,背上山还是把我累坏了。”   王葛:那是你虚。   王葛的视野前变成一片空旷,林下这是……把王南行背上悬崖了?   林下:“听我心跳声,吵着你了吧?我自己都觉得跟鼓似的。呵呵,我不想看日出了,不愿等了,你呢?”   王葛心惊胆战:自己前世的死因终于要揭开了么?   林下:“南行,我后悔,一直未告诉你,『桃符』其实是我的小字。我这一生,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带上你,带上你为我们刻的桃符,还有你的刻刀和篾刀,我们就都没遗憾留下了。我们不熬了,好吗?我们赌另种运气,好吗?若是赌输,你一定要怨我,怨我才能记得我……”   “啊!”强烈的失重感让王葛叫出声,梦醒。   高月、阿薪、阿蒌随之都醒。阿薪给王葛擦泪,向高月解释:“主吏每隔段时间便做噩梦。”她轻拍王葛的背,主吏这次的梦一定特别可怕,哭得这么厉害。   王葛摆手,拿过手巾,悲伤充斥胸膛快要撕裂她!她说不出话,也不想说。林下死了,原来林下也死了,和她同时死的。   他抱着她跳山自杀了!   她记起来了,王南行最后的日子时常昏迷,一天天步入死亡,没法救治了!林下不想继续煎熬,背王南行登山的时候,王南行回光返照,意识反而胜过往日的偶尔清醒,可惜王南行体弱,睁不开眼皮、开不了口。   林下确实是凶手,杀了他自己。   跳崖前,林下反复告诉王南行的还有:“倘若赌对了,南行,你记住,我还有一个名字……司、马、攸。我在晋朝,我叫司马攸,小字桃符。”   诈尸夺位的成帝司马攸吗?   王葛用手巾捂在脸上,泪如泉滴根本来不及擦。林下,如果你真是司马攸,那这个大晋的不同就有原因了。可如果你真是司马攸,我生你已死!   我生你已死!   这算什么啊,这也叫运气么?   林下……   林下!! 第396章 377 你退我进   悲伤来不及收拾,次日卯正,王葛顶着肿眼给众人分配活。雨过天晴,先得扫净积水,然后铲运淤泥、灭鼠窝蚁窝,所有防水布悬挂晾透后贮存。待灶棚飘出谷粥的香气,任溯之和桓真一前一后出营账。   邋遢者更邋遢,衬托倜傥者更精神焕发。少年换了崭新衣裳,头束黑绸缣巾,同样的黑绸内衫宝蓝襦,襦上有黑丝、银线交错而绣的兽图,翠蓝、浅栗拼色的交窬裙随他走动,与地面浅浅水迹的倒影交相辉映,别说女娘们忍不住多瞄几眼,就连忙忙碌碌的护卫也侧目赞叹。   桓真来到王葛后方,她有所察觉回头。华丽衣饰令她恍惚,不知司马攸年少时,是不是和眼前儿郎一样的伟岸才貌?   “帐里进毒蜂了?”桓真故意打趣。眼肿成这样,哭了很久吧?她性格坚韧,会因何事伤心如此?   “是江岸湿潮……”倦感如江波,一波接一波要淹沉王葛,她实在没心情编理由扯谎。   桓真指下灶棚,示意自己先跟任亭长去吃早食。转过身的工夫,对她的敷衍转为释怀,甚至有一丝别扭的欢喜。王葛若非完全信他,认定他愿包容她,以她素日小心翼翼的处事方式,岂会敷衍他?   早食一过,临水亭众吏告别。罗娘子推着独轮车避道一旁,这次她壮着胆子看到任溯之的长相。早知此郎君瞬间在她心里替代了王二,不如不窥这一眼。对方还会再来匠肆吗?他再来的时候,她会不会不在这里了?唉,琢磨这些做什么呢?他这个年纪肯定早有新妇,儿女绕膝。   “情”字有人谋,有人避。   王葛有意躲着桓真,交待完吕匠工如何统计材料工具,又交待筏工不能只知制筏,耗竹情况、用掉多少辅助材料都得一筏一记,再下令今日起开始制木碓和竹砻。隶臣妾除了日常杂务,还需伐薪割草,搭建更多的屋棚。   至于赵大郎、罗娘子这两个领道人,暂干杂活,待山坡能攀爬后登山探路。   巳初,高月找到王葛:“我等这就离开,桓郎让我告知,主吏忙,不便打扰,不必相送。”   糟了,一听就是气话。王葛小跑着来江边,桓真一行人全上马预行。她扬起笑脸快语解释:“野山风景好,我以为桓郎君要在这里留两天,才想着赶紧交待完匠工做事。”盯着他神色变化,她心里一咯噔,喊阿薪,“去牵马,前路难行,我送桓郎君一程。”   晚了。桓真:“野山风景……真好?”   “优势是占了个『险』字,论壮阔比不得会稽山,论秀丽比不上南山。”   “王主吏常登野山?”   “没有。桓郎君还是叫我王葛吧。”   “这话你曾跟我说过。”   “是。”   “你既一提再提,我便留几日。”   “是。”真难缠啊,留就留吧,继续躲他、撵他当真结仇了。   桓真把鞭朝高明一扔,得意下马。   王葛:“昨夜没来得及问,桓郎君可如愿进入司州护军营?”   桓真笑着点头,说道:“在司州,少年护军营也叫牙门军预卒。中军,分宿卫军与牙门军,两军共三十六营,每营三千二百人……”   王葛知道桓真是在教她,阿薪提前在灶棚边铺好筵席,二人坐下后,桓真继续说:“以后诸州少年护军营,武比之后,全要进入牙门军预卒营,待成年后通过武比进入牙门军。牙门军与宿卫军一样,分骑兵、步兵、射声兵……”   渐渐的,二人又像前往平州路途上一样,一个讲述认真,另个学习认真。王葛原本就有进将作监的筹算,为弄清林下是不是司马攸,更得去洛阳!   江水起,江水落。   两天后,野山江跟没造过孽一样,退回原本的水位线。但贾舍村里菜蔬遭殃、畜禽生病,都随着气温升高愈发严重了。百姓从早到晚哀声不停,奔波于临水亭、乡里。亭吏、乡吏不可能顾上每一家,无奈下,有百姓来秩干匠肆求助。   桓真的部曲有五人擅治畜病,高明、高月均会医疮疾,冯织会医折伤,冯衣擅诊带下病(妇科疾病)。   七月二十八,桓真留下大半部曲为周围乡民排忧解难,携五人和王葛队伍一起回苇亭。   路过贾舍村时,一些村民正在贾地主家带领下清理官道上的淤泥,到处充斥着恶臭,但大片的积水没有了。   王葛不放心三房宅院,还没到村北,就看见王竹扛着耒耜迎面而来。“阿竹。”   “从姊。”在这段路遇上从姊,王竹知道从姊是特地来看他的,赶紧先说:“昨天我让护卫阿叔们回去了,他们把家里漏雨的地方都修好了。”   “村外的路还很难走,佃户粮够,你过两天再去坡田。”   “我知道,我是去村西官道铲泥。从姊放心,我自愿干活,不向贾家讨粮吃。”   官道想维持久,除了自身质量达标,也得人力给予养护。这种活通常由乡野大户招募,受招的人能得到些许谷粮。由此可见村东贾家现在的家长非一无是处,至少比那个吝啬鬼贾风强。   已经走到这了,和从弟告别后,王葛仍从宅院过路。桓真与她并骑,问:“你幼年和同伴斗鹅玩耍么?”   “没有。那时家里买不起鹅。”   “和同伴骑竹马争输赢?”   “也没有。我阿父不能视物,那时不像现在走路好,我一眼看不见他,他怕我跌倒,我怕他跌倒。”曾经那么坎坷的生活,度日如年,原来用一句话就概括过去了。   “那也没玩过弹弓了?”   王葛笑:“没有。”   “你以后时常在外奔波,靠人不如靠己,练弓最适合。但这个年纪才开始练稍晚,加上臂力欠缺,练大弓不如练弹弓。我教你吧。”   “谢桓郎君!我一定用心学!”   从文渴望名师,从武也一样。桓真的弹弓本领强,必然是刚入门时就有好的武师教。她跟着桓真学,相当于跟良师学。   阳光真好啊。桓真心里问:那我再教你斗鹅、骑竹马吧,假装我们从幼年也这样相知相识。   他自小性格偏执,自己也知道这点,不知何时、为何动了心?那动了就动了!何所惧!天地再险他都敢闯,王葛再狡智,他也敢求! 第397章 378 孟家提亲   再说县署。   桓县令没想到那场不欢而散的郊游后,纪家开始打听王葛。纪家祖上是丹阳名门,踱衣县这一支是桓帝在位时迁来的,虽然纪氏不如从前兴旺,但望族终归是望族,桓县令想来想去,本县纪家适龄的子弟只有南山学子纪远之。   此纪家,不是一直与临海郡邓家结好么?为此邓家把女郎邓葳送至南山馆墅修学。   所以得查明,是纪家后辈自作主张打听王葛的情况,还是纪家长辈有此意?   门下史请见:“县令,桓郎来信,他去苇亭了。”   桓县令一怔。   桓真被东夷府举荐有功,准许进牙门军预卒营。或许是中军将分配兵力至各州郡的原因,待到十月,预卒营正式练兵。   距十月,不短也不长,桓真匆匆而来,所说理由是带王荇去洛阳拜见国子祭酒张季鹰,但为何不赶紧出发?清河庄的袁夫子还能不放王荇吗?   那天桓真来县署,脚没站稳便离开,本以为去吴郡查看产业,怎么兜转几天往回走了?去苇亭要么找程亭长叙旧,要么找王……按清河庄休归惯例,王荇明日才能归家。   倒是王葛告归之期是今日。   心存了怀疑,桓县令越分析,越觉得族侄种种举动异常。   苇亭骑射场。   王葛随桓真一圈圈驰骋,逐鸡撵鸭,弹弓射丸。太难了,地上被她打出那么多土坑,累的鸡鸭都懒得跑了,她仍丸丸打空。   夕阳西下,王蓬来喊他们回家吃饭,桓真假装牵阿蓬的手,一下把阿蓬提到了马背上。   “啊……喔?”王蓬非害怕骑马,而是第一次见桓郎君对他笑,不敢相信对方愿意和他嬉闹。   二弟都察觉的变化,王葛更察觉。   桓真:“我已把弹弓发力诀窍教你了,剩下的靠勤奋练习。这次我与阿荇一同离开,会托放心的人送他返家。进入预卒营,我将有很长一段时间……”   王葛明白他未尽之意,与他再相见真得隔许久了。她把阿蓬抱下来,示意二弟先回家,然后她揖礼相谢,诚恳道:“桓郎君对我一家的恩情,在我家人心中,隔再远的距离不会变淡,隔再长的时间也不会变轻。”   “那我就放心了。”   王葛微垂着头,桓真只能看到她发顶和鼻尖,察觉不到她对这句话是何反应。他再道:“水玉的事情有着落了,试出结果后我告知你。”他阿父把那片磨成双凸圆的水玉、连同她画的图一起呈进宫里了。   有人觉路长,有人觉路短。   看到自家篱院,王葛舒口气的时候,桓真似自语、似向她保证道:“我做事和你做事一样,必有始有终。”此话过后,直到他带着王荇离开,未再单独与她交谈。   桓真跟中午时候一样,仅在王家略坐就去亭署。   夜深了,他仍与程亭长饮酒,高歌,顿足起舞。当初建苇亭,大至一屋、一井,小至一车、一苗,全是他用私钱建筑、购买,为县署养活二十余户难民,在桓真心里,苇亭才是他的第一桩功勋。   王葛也未眠,埋头书案,准备给张夫子的礼。来不及雕刻鬼工木球,为表述自己踏入了匠师大道,她将自己密契之外的改良一一画图,标注器物名称、作用,尽绘于纸上。从火折子开始,一直画到曲辕犁、风转翻车、筏砻,此举也算是她从匠童到中匠师的历程总结。   一夜肯定画不完。   次日午正,王荇归家。短时相聚,长时别离,下次归家得仲冬了,好在王家人已经习惯。   铁风、铁雷均随桓真回洛阳,高明、高月、冯衣、冯织全部留给王葛,需要一提的是,部曲高明与客女冯衣是夫妻。   桓真和王荇哪知道,他们刚出踱衣县,浔屻乡一孟氏人家就请乡媒来王家说亲了。   媒吏言:此郎姓孟名通,年十九,在清河庄大学念书,家境虽称不上富裕,但是供孟通读书足够了。   这是告知王家,莫担心以后反让王葛供夫念书。   还言:孟家钦佩王葛之才,将来绝不会将王葛困于内宅,且孟家在乡里有私塾,就算王荇以后不在清河庄继续修学,也能进私塾,不致中断学业。   美中不足的是:孟通十六岁时成过亲,不到三个月,新妇病亡。   如今稍有身份的人家说亲基本如此,请媒三次甚至四次,女家若同意,男家会征询女家,择合适的吉日正式纳采。这样做,两家都有准备,不会难堪。哪跟上回山阴彭氏似的,征询都没有就直接上门,还张张扬扬载那么多车的礼,让人议论了王家好久。   王葛未在家,老两口和王大郎虽不情愿这桩媒,也没当即拒绝,给了媒吏五升麦粮为脚力之谢,说要考虑半月。   按理,孟通自身跟中匠师身份的王葛还算相配。读书人地位是高,可孟通年近二十,若声名显、被官长举荐过,媒吏能不讲么?由此可见,此郎出仕的可能不大。   王大郎:“咱家家境现在比不上孟家,阿葛晋大匠师以后,很快,孟家就比不上咱家了。”   贾妪最不愿意:“他丧过妻,就该找寡妇提亲,咋好意思登咱家门。”   王翁:“啧!愿不愿意全在咱家,人家又没强迫,又不是没把话说明白。还有,往后媒吏来,只要提的人家不很差,你不许冲媒吏拉脸!大郎,我的意思是让二郎去趟匠肆,把这事跟阿葛说一声。她见识多,想得远,婚事上或许有更多考虑。”   知女莫若父。知子莫如父。   王大郎知女,怕阿葛为了自家的老老少少,反愿意找个处处不如她的夫婿。婚姻干系一生,缺少才华的儿郎,阿葛怎会中意?   王翁知子,担心大郎因爱女之心想偏想窄,最后给阿葛增添烦恼,让她为了孝,于婚姻大事上为难,最终阻碍仕途进取。   八月初三。   王二郎火急火燎来到秩干匠肆,可是侄女笑嘻嘻一句“知道了”,便事不关己似的,带他观看匠肆,尝山果、饮竹茶。   次日,王二郎喜气洋洋载着几大麻袋野瓜、山枣、野粟、山柿子,并两笼小野兔回苇亭。王翁拧着眉头问:“你侄女没说啥时回来?”   “她那里忙得很,正在建屋哩,短期回不来。”王二郎摇头。   “那孟家的事她咋说?” 第398章 379 王葛的愤恨   “我侄女说……呜、嘻嘻……”   “呜”是预知得挨揍,先替自己哭一声。今天是王二成亲以后第一次挨打,老两口把他撵到亭署也没解气,贾妪倒杵耒耜,就站在回家的道口等着,不信这竖子不归家。   此事王葛是故意的。自忆起林下的死因,她悲伤积于心,整日不敢清闲、无处倾诉,真快憋死了。好奇怪,捉弄一回二叔,她心情好多了。   至于孟家……王葛不嫁强势之族,不等于想扶贫,孟通无论自身能力还是家境,相比将成为大匠师的她都弱,二叔回去后,大父母、阿父肯定明白她心意。当然,二叔已经挨上揍了吧。   隔日巳时,桓县令、兵曹史率乡兵至,任亭长与上次来的四名亭吏也在队伍里。县吏均穿裋褐,乡兵有人背行囊,有人负箭,有人握斧。兵曹史把这段时间招募的探山百姓喊到一起,下令他们带上被褥、麦饼,午时开始攀当前山峰,确定伐木路线。   王葛不知火辎库的事,趁县令跟前无人,赶紧拍马屁:“此山向阳地势探的差不多了,我跟上山就行,不劳县令……”   “对。你也去,匠肆暂由临水亭监管。”   “是。”她原地掉头进屋棚,换裋褐,多带双草鞋系到腰间。她上山,护卫、匠徒也忙碌准备,都得跟着去。   刚开始登山,人数看着多,爬到山间全隐在郁郁葱葱中,根本不显。罗娘子不甘心的频频回首,那郎君又来了,这回连逢面的机会都没有,她就又被遣上山。   来秩干匠肆,确实和罗娘子起初想的一样,能攒下粮。但每回下山必须摘一筐山果、药材,或逮到野兔,一筐之外的收获才是自己的。谁爬山能携两个筐?罗娘子啐口唾沫,全当啐王葛。   王葛体力很好,不过护卫多,用不着她背物资,因此唯她和桓县令、兵曹史自在,边攀山边欣赏风景。   柿子树黄灿灿,枣子红莹莹,过膝的一簇簇紫黑色圆果,前世王南行管它们叫野葡萄,叫不上名的野花更是颜色缤纷,与野草争相生长,难说谁的生命力更强。   凡探过的路每隔一段距离均做标记,要么在枝头系麻绳,要么在树下围一圈石头。   王葛对何种竹、木、草了如指掌,一一指给桓县令,她擅察言观色,对方有兴致,她便讲述哪样材料可制哪种器械,若对方敷衍而“嗯”,她就不多言招人厌烦。   藤枝交错的山地越来越陡峭,走在最前头的领道人是浔屻乡民,他停下向后喊:“过去上面峭壁就平坦了。”   无数山鸟被人声惊飞,发现无危险后重栖树梢。   桓县令侧目王葛一眼。   “县令。”   这有眼力的模样,差点逗笑桓式。他道:“考你一题。五数字内以鸟作诗,不必作全首一二三四五。”   “蒹葭苍苍,白鸟为霜!”   “那以山为题就是……”   “蒹葭苍苍,山露为霜。”   “哈哈哈。”桓式笑过,颇随意的问:“所以那天真是盗诗?”   “我岂敢。在襄平城我最先遭遇的刺杀,是谍贼利用秦吉了引鹰隼袭击,那段时间我见禽生恶,为克服恐惧,常与护卫们以禽作歌,久而久之攒下三句不全诗。”解释完,王葛又补一句:“若让我作全首就露馅了。”   “跟你以诗作赌的学子叫梁咏,回清河庄后自行弃学。梁家,有请媒之意。”   “此梁家与安定梁氏……”   “是同宗。”   安定梁氏兴旺于汉时,至今仍是名门望族,梁咏在彩石滩丢那么大脸,看来梁氏要替梁咏夺回颜面啊。好损的招,请媒?呵,这是做给真正许意王葛的人家看!谁敢与梁氏儿郎争?   王葛家又不傻,怎会答应梁氏,因为同意了只有一条路,被弃!然而拒绝梁家一次,梁家会二请媒、三请媒……直到把她拖过二十岁,由官署许配。   知道怕了?桓式叹口气:“从事史王长豫已书信梁氏,等商量结果吧。不过你以后切记这次教训!”   “是。”王葛垂低头,状似听从,心内愤恨!自己辛辛苦苦挣来那么多功劳,就因一场年少斗气而面临无计可施的戏弄。那么多的功劳,抵不过豪族随意弹出的手指头!   安定梁氏,是么?   安定梁氏!!   天一暗,桓式下令停止爬山,山中不能燃火,乡兵劈木插篱,以篱阻挡野兽袭击。所有人都不能离开聚集地,渴了饮山泉,饿了食野果或麦饼,待天亮后继续攀登。   王葛吃半块麦饼后,坐着出神,阿薪以背而抵充当凭几。夜枭在月当中掠过,跟剪影似的,又一只掠过。“阿薪,人总有一天会飞上半空,比夜枭飞得高。你信么?”   “只要是主吏说的,我都信。”   王葛笑:我也信,总有一天,不会太远!   山间的晨曦充满盎然生机,数十丈高的峭壁上斜出一松,令人感叹天地造物之奇。沿峭壁上行,到达领道人说的平坦地势。这里虽属山体之南,但中午之前阳光会被峭壁挡住,或许是这个原因,树木稀落。   兵曹史:“好阔的地方。”   桓县令:“再探。”此地离山底不够远,建火辎库容易被侦查到。   离开这片空旷地回望,峭壁不似刚才乍见那么惊艳了,四周奇形怪状的山石多了起来。   “这块石头上有字!”高月一直走在王葛前面,有字的石头拱出地面半人多高。   应是受前段雨水的冲刷,王葛定睛,上面刻的字全很清晰:不以我归,忧心有忡。   宋体字!   桓县令过来,给她和兵曹史讲:“这两句出自邶风《击鼓》,是说兵士久不能归家,心怀忧忡。”   罗娘子不知何时靠近:“我阿父阿母说,很久以前有贵人来野山,教两乡人唱歌,还教人认草药。”   两乡自是指瓿知乡、浔屻乡。   桓县令继续行,兵曹史等人赶紧跟上。   王葛故意放慢脚步,一副不舒服的样子揉眼睛。放开手后,双眼红且流泪,她苦笑:“不知道什么草籽飞眼睛里了。好难受。”   好难受。   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会宋体字?   前世林下说过,他和王南行是天赐的缘,名字含在一首叫《击鼓》的诗中。   王葛再搓揉眼,调整呼吸。这一会儿她才明白,成帝司马攸在会稽郡多划出一县,“踱衣县”是多一县的意思。   此县共三乡:瓿知、荷舫、浔屻,是“不知、何方、寻人”的意思。   很久以前来野山游历的贵人,和在石头上刻字的是不是同一人?是司马攸么?是……林下么? 第399章 380 磨砺千把尺   八月十四。   距离探山之行过去好几天了,王葛恢复主吏的忙碌,累的时候仰望高峰,感觉山是林下,树是林下,山谷吹来的风是林下。   有时候她不知不觉流泪,庆幸几十年前他来过的地方,她也来了。遗憾的是太晚。   可再一想,她与他的足迹终归重迭,她愿把这种重迭视为重逢。   便是在这种压抑和悲伤中,王葛制尺本领小突破,于一把尺上将每个分距精准等分为五,离最高的度师“制毫”境界更近了。   至今她仍不知刻尺技能存在境界划分,意识到自己的进步后,她打算提前准备“百规矩千磨砺”。   大匠师晋宗匠师的过程叫“熬”宗匠?她偏要破惯例,不仅选择熬时最久的“千磨砺”,还要制足一千把直尺!   且每把尺刻双面线段!正面最小刻度仍是分距,反面最小刻度为……双毫!!   素尺材料有严格标准,横长十一寸,竖宽一寸,截面厚度一分距。起始线同样严格,从半寸开始刻。加强自我挑战,她先刻双毫那面。刀下几乎无声,速度为每息一刀,刻法仍是由下至上,到达较长的寸线段时,同样行云流水。   翻面。   由难变简,速度加快为每息两刀,尽量保持相等腕力。王葛把想弄清林下是不是司马攸的期望,把对安定梁氏权势相压的愤恨,全化为奋进动力。表现于制尺时,便是下刀的力度也苛刻到相等!   尺成。   阿薪、阿芦负责校验每把尺是不是完全相同。刻速跟验速基本一样,仅从速度比较,王葛远超将作监招募的同等境界之尺匠。   八月十七。   临水亭吏带来第二批建匠肆的隶臣妾,这次有五十人,还是郡署派遣。按交接程序,王葛要核对人数并一一对应罪徒籍贯,没想到啊,隶臣里竟有当年司马韬找来害她的四个市井无赖。   布大郎是无赖里记性最好的,五官谄媚成一朵枯花看着她。   王葛问:“当年你们有七个吧?”一共十人,被徒兵歧郎君和亭吏打死三个。   “回主吏,去司州的路上跑死三个,祸害全死啦!剩下我等全是良善人哪,嘿嘿。”   另三个无赖没站在一起,声音倒是齐:“我等全是良善人哪。”   死少了!王葛冷着脸清点完人,让吕匠工把隶臣妾带走分配活,她把任亭长请到灶棚外的筵席处,斟上柏子粉泡的水,说道:“近日匠肆采摘了不少枸杞、山枣,柏子已晒干,挑出好的装袋了,下次亭长来时可得把空车还我。”   “哈哈,我就不与主吏客套了。哎呀,靠山吃山,匠肆建在这虽然偏,其实比县里好。”他这次去县署接罪徒,听人议论王葛无出身、资历浅,被县署找了处偏壤临时建肆打发,换成别的中匠师,即使官署匠肆无主吏空缺,也会进大族匠肆为主吏。还有,别的官署匠肆配有数名察验匠吏,唯独秩干匠肆直到现在仅王葛一名主吏。   “我也如此想。”王葛让阿薪取来两把尺,搁到一浅底箧笥里。“以前亭长对我家多有照顾,尤其我从弟王竹的事情。提谢礼显得疏远,这是我制的尺,跟寻常匠肆卖的尺不一样,望亭长莫嫌弃,一定收下。”   任溯之的欣喜可不是装出来的,他自有消息门路,知道王葛的匠师天赋非同一般,她制的尺,应比市面上能买到的尺标准。回亭里后,他才发现两把尺均是双面刻线,细密线段的一面,细密到他用手指头边退边数、还是很快数乱。   天啊!这两把尺上的线段要全是准的,可传家啊!   晚阳落,几个探山百姓陆续下山,匠肆骤然多出五十隶臣妾,来来往往抬木料、推车,把苇亭的赵大郎吓一跳,还以为自己下山走错道了。   罗娘子想法别致,先寻思带这些罪徒来的人里有没有那宽背郎君。她借着卸野果、搬柴、推车,各个角落的活都忙,可是没看到人,明白宽背郎君就算来过,也在她下山前又走了。   更打消她荒唐念头的是,探山任务结束,匠肆会给足说定的谷粮数,明早领了粮后她得离开匠肆了。罗娘子鼓足勇气想找王葛问明宽背郎君是谁,没等走近被众护卫的威势吓退。   八月二十四,王葛快马加鞭回县署,令高月和几名乡勇驱十辆牛车,先至王竹那卸下一车山货,剩下的全部载回苇亭。   王葛去县署述本月事务后,把俸禄领了,报休沐归家。各州郡的俸禄不同,同一地官与吏俸粮的种类也不同。踱衣县只有县令、主簿、主记的俸粮是新五谷,县令的以粳稻居多;众门下吏、曹官、亭长,是去年产出的五谷;再低的吏虽同是一年前的陈粮,但只有黍和麦。   因此家里就算每月吃不完王葛的俸粮,也不能抵成田租缴纳。   昨天乡吏就来苇亭了,收租的时候,顺便将亭民人口数、重要的财畜资产与去年比对。王葛主动去亭署找乡吏登记,顺便把野山采摘的三车特产给程亭长。   人情往来,也属学问。   这次王葛从野山运回的还有木料和竹秆,除了给弟妹刻凭物识字的木块,还要给阿蓬做一种玩具,叫“升官图”,也给阿艾做一种玩具,叫“彩衣偶”。   升官图的玩法,文字记载最早见于宋代钱易所著的《南部新书》,内容为……李合出贺州,人言不熟台阁,故着骰子选格。   这段话的意思是,唐代一名叫李合的状元,为了让人们熟悉三省官制,发明了掷骰选格的游戏。具体为:先在一张纸上画格,大小不一的格中写着不同官职,然后掷骰,根据骰上的数字和颜色,在官职图格上进、退不同的格数,进为升官、退为降职。   到了明代,骰子选格被称为“升官图”。2006年,被第一批列入国家级非遗名录的“朱仙镇木版年画”种类里,就包含升官图。   “彩衣偶”的名字是王葛起的,原本是流行于宋代的儿童玩具“磨喝乐”。简单说,就是一种能更换衣裳、首饰的偶人,偶人可用泥捏、木刻、骨雕,或更昂贵的材料制作,偶人不仅能掰动四肢与脑袋,连眼珠也能随丝线的挑动而转。   “磨喝乐”这种玩具包含在七夕非遗项目里,可是现代的孩童只知同样玩法的芭比娃娃,有几人听过“磨喝乐”呢? 第400章 381 第一拨风雨   王葛先制升官图,以匠师令为参照,格子少了不好玩,最纸级别便从“乡匠员”起步,然后是匠童、匠工、准匠师……直至宗匠师。   她不知宗匠师之后怎样晋升,为免误导,所以不画。   每类匠级别的大格中,按她考核经历的规则细分等级小格,准匠师后添加“郡急训营”大格,以“任务完成数量”细分等级小格,分别为:一、五、十、二十、五十、一百。   初级匠师由“下等”至“特等”后,再以“郡比试首名次数”画格,仿效急训营任务数,也是六个格。   到了中匠师大格,没有高等、低等,但小格并不少,分别为:州首名一、州首名二、州首名三、大匠举荐、宗匠举荐、将作大匠举荐、国重器。   大匠师大格画了“县级、郡级、州级、准宗师”小格后,添加“百规矩、千直尺”小格,就到了最后的“宗匠师”大格。   王葛很满意,格子很多嘛。   纸珍贵,肯定不能用纸来制格,她用麻绳将薄而宽的青篾条编排成紧密正方形席状,先用刀刻格子线和字,再用柴灰涂黑。   王葛了解二弟,只有制法粗糙,阿蓬才舍得和亭里的小伙伴玩。   走格之物不用管,可以是石子,可以是草根,每个玩家记住自己的走格物,别弄混、耍不了赖即可。   掷的骰……王葛改为四色独乐(陀螺),黑色用柴灰涂,红色用花汁染,绿色用叶汁染,还有木料原色。当独乐倒地,原木色朝上时,转独乐者不进格、不退格;红色进一格;黑色进二格;绿色退二格。   耗一天制完,两刻时间后,院里嗷嗷的。先是王蓬发现二叔耍赖,多进了一格,紧接着贾妪不承认独乐停稳后是绿色格朝上,再是王艾说大父拿的是她的走格小石头。   不知道的真以为王家人打起来了。王大郎目不能视,但听家人嚷嚷闹闹的,也跟着笑酸了嘴。   王葛本想明天制彩衣偶,结果阿菽撅嘴撒娇,缠着又制一套升官图,拿到编鞋场和要好的小女娘们玩耍。   彩衣偶和升官图相反,不仅雕刻要用心,各种可穿、退的衣裳,首饰,假发髻都得尽量精致。这就要针线活最好的二叔母、攒了好多兔子毛的大母帮忙了。   王葛把想法尽述,贾妪和周氏听一遍就明白了,周氏觉得能帮上阿葛,开心得不得了,贾妪则越听越抿嘴,心疼兔毛。   三人开始各忙各。   周氏翻找碎布,凑各色的线,因侄女还没雕出人偶,周氏先琢磨花样,学侄女把想到的事物画下来。   贾妪更心疼了,糟蹋纸墨啊!烦归烦,老人家用皂斗煮水染黑兔毛,摊到干净地方晾晒、梳理,一点也不糊弄。   王葛制这种玩具,已达到心中绘图上手就刻的程度。人偶造型为“织女”,脚踩丝丝缕缕的祥云,云底是平的,可以将织女偶立在案上当摆件。织女偶广袖飘舞,姿态婀娜好似飞天,只有一处不美……脑袋是光头。   一家人从没见过这种玩具,王葛想了想,只把双臂、腰间、双肘做成可活动的,利于穿衣围裳就行,不可卸掉,以免吓着阿艾和二叔母。   织女偶为整木雕刻,活动关节全部仿效鬼工木球法,外框与内骨既完全分割,又脱离不了。每处活动位置的外框,均留能穿线的环孔。穿上线后,跟提线木偶的玩法一样,令织女偶可以朝不同的方向飞天,飞天姿态随阿艾的想象力各异。   王葛本以为升官图游戏会因百姓大多不识字缓慢传开,哪想到比曲辕犁的推广之速还快!数月时间,内地州郡大半地界的人都开始玩了,且绘制出各种升官格。   后话不提。   与家人团聚这几日,她没思念林下,没想前世任何事。王南行有再多的不甘和遗憾,跟今世王葛的家人无关。   可这难得的惬意还是被人打破了,梁家一些人对王葛的迁怒,不是清河庄之主王悦一封书信能抹平的。   句章县山渡乡梁家在她休沐最后一天上午,遣媒来苇亭说亲。亭里活忙,王家只王翁、王大郎、王葛、王艾、周氏在。媒吏知晓的事不少,对着王葛说道:“哎哟正巧,赶上王匠师在家。”   接下来此吏只跟王翁说:男家儿郎姓梁名咏,年十六,祖上是安定望族,原在清河庄念书,后来跟王匠师因误解生了嫌隙,赌气休学。   又道:梁郎归家后醒悟,愿求娶王匠师,愿结两姓之好。   王葛今次归家第一天,便把得罪梁家,县令提醒她梁家要报复的事跟家人讲过了。王翁等媒吏把话都说完,这是自家知礼,然后不卑不亢拒绝:“真想结两姓之好,先得家境相称。这捆新苇,劳你还给梁家吧。”   “苇”在纳采之礼中寓意屈、柔。   临时采摘,更体现梁家对王葛的羞辱。   媒吏冷笑,未多言半句,出了院门将长短参差的一捆苇丢到了地上。   “你!”周氏刚要开骂,王葛用更高的嗓门命令高明:“摁住他!阿薪、阿芦去找程亭长,就说有人随意弃灰在道,问亭长怎么罚?”   啊?媒吏瞠目,想立即拣起苇捆。   高明是桓真挑选的部曲,不但武功强,脑子也灵,上前把媒吏的胳膊反拧!伤不到筋骨,但也绝不好受。   媒吏叫饶过程中,阿薪、阿芦一个往亭署跑,一个往亭长常去的耕田跑。   程亭长家的二郎程仲与王菽相互中意,程、王二家当然荣辱与共。梁家不是想拣回脸面么?程霜不罚媒吏钱、不罚粮,就在老木亭跟官道中间的土地画个圈,让媒吏站圈里。   圈外竖个大木板,上刻:乱弃灰者罚站。   阿蒌和阿楚站圈外,一遍遍宣传“句章县、山渡乡、媒吏”乱抛物之举,媒吏只站了不到半时辰,便用袖挡脸,挤开瞧热闹的百姓逃窜。   俩匠徒飞快跑回来告诉王葛,她知道这不过是第一拨风雨:“跑吧,没打算留他。”   周氏刚才发怒,肚子隐隐发疼,被冯衣扶回屋诊脉。程霜、程仲仍留在王家院里,和王家父子对坐。 第401章 382 你问我硝有何用?   程霜察觉王葛在思索似的,便出主意道:“你明日照常去匠肆,我去县里把今天的事说一下。梁家势力再大,也没他家提亲女家必须答应的规矩。而且是句章县的乡媒无礼在先,我按本县亭规惩治,道理上无错。”   他不知,王葛非在担忧梁氏与媒吏狼狈为奸一事。当媒吏冷笑起身,还有扔掉那捆苇的时候,跟随她不久的部曲、客女皆义愤,反而赵伍长磨蹭走慢,生怕显出他是她护卫。   所以王葛才让高明去擒媒吏。   不堪用的人,多留一天都危险!王葛想通:“确实得劳程阿伯去县署一趟。赵伍长,你看哪些护卫思归,想回山阴、或惧怕梁家势的,全数叫上,你们明天一起跟程亭长走。”   “阿葛?”出什么事了?王大郎听出不对,久盲之人很难控制神情。   “大郎。”王翁出声的同时,王葛也温言安抚:“放心,过会我跟阿父细讲。”   “赵伍长明白我意思吧?”她看回赵力,“这次走,是我肯放人。若留下,再犯失职可不好走了。”   赵力没料到一时耍个心眼,让王葛看破他胆怯不说,还当众让他这么没脸。哼,一匠吏,真当自己是官了!“若我等都想走呢?”   “甚好,不送!”程霜抢在王葛之前道。   次日,除了叫沈山的郡兵留下,其余四十九个护卫随程亭长去县署,不光人离去,马匹、当时载物的牛和车全是郡署的,一并走。   沈山擅弓射,便是那晚枕牛革听任溯之踢踏鞋的兵。   计算时日,周氏离分娩期就一个月了,王葛仍让高明、冯衣夫妻二人留家,她则先带沈山、高月、阿薪疾行回匠肆。此次休沐归家,十辆载山货的畜车全是匠肆的,冯织与阿芦三名匠徒不必急,天黑前把空畜车全带至匠肆即可。   话分两头。   洛阳城。   重九登高系茱萸。洛水南的一处高阁上,王荇正式拜张季鹰为师,敬菊花酒,寓意长寿消灾。张季鹰在门生手臂系绛纱囊,内盛茱萸,寓意逐风邪。桓真的岁数不好戴茱萸纱囊,便陪着夫子饮酒,吃花饼。   外面的彩帛由风吹送,一下、一下打在素绨糊的窗棂框上,王荇忍不住眺望闹市。从进入洛阳城,他越发觉得书读少了,视野内尽为锦绣华美,处处绚烂富贵,不似人间。   可浮华之下呢?他念过的书里没有。   城中建筑楼阁相连,远到与天际相接,哪种楼阁是店肆,哪种是宅院,可有严格的规制?长街窄巷以什么为依据划分市、里、亭?来来往往之人艳服丽裳,寻常百姓住在哪呢?难道全住在城外么?巡兵有列队步行的,有骑士,这些兵士是皇宫管着么?如果只听陛下指令,那军令下达方式是怎样的?   桓阿兄带他登高此阁时,每层阁里都有斗诗讴歌之声,他并没从桓阿兄神色中看到愉悦,所以斗诗之举、不拘之歌属俗靡还是猖狂?   他都不知,因不知而束缚,不敢表现出喜与厌。如果继续束缚着,心存不敢,自己的学业便会如洛阳城的繁华般,浮于表面。   “夫子,他们唱的什么?弟子没听过,想知道。”王荇转回头,那种自偏壤而来的小心翼翼,令张季鹰心疼怜惜。“憨儿!”   这一月,国子祭酒张季鹰身边多了个小童,王荇跟着夫子见识国子学、太学,游遍洛阳大市,直到十月初六,张季鹰才遣族人亲送门生归乡。   苇亭。   王葛九月初八再报休沐,把王竹接过来。以前家里穷,重阳节只用陶碗盛满五谷,拜天帝、神农,希望赐风调雨顺,年年丰收。今年的重阳她备好了菊花酒,买了稻饼,四个茱萸香囊。   王翁、贾妪给阿菽、阿竹、阿蓬、阿艾系上香囊后,两个小的为了显摆,你追我嚷跑出门。   隔着篱笆,王葛看到一面生娘子朝自家方向来,斜挎篓,越走近笑容越欢,扬声问:“小娘子,这里是木匠师王葛家么?”   王葛:“不是。”   娘子“噗嗤”笑出声:“我大老远来,王匠师咋忍心诓我呢?”   贾妪正好从灶屋出来,警觉问:“谁啊?”   娘子抢在王葛前嚷:“我是句章县梁家请的媒氏。”   有亭民听见了,朝王葛家张望。   “你进屋,阿禾……都进屋,二郎扶你大兄进屋!”王翁不慌不忙来到院门处说:“院门敞着,你不进,偏在外头嚷。”   媒氏笑容不减:“进进进。哎呀,王匠师真是比梁家夸赞的还伶俐呢。”她说着卸篓,篓里盛的是卷柏。   卷柏在纳采礼中寓意长生。   但梁家挑选此植,肯定是取本意……卷附,跟上次的苇一样,想让王葛屈服、卷附于梁家。   “上次的媒氏不懂事,回去之后被免了职。梁家遣我来,确是诚心求娶王葛匠师啊。”   按规矩,这时候被求娶的女娘不能干扰、插话。王葛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样子,离远了站到茅房外,让阿薪拿小刀给她,令阿芦端过来筲箕、又嫌筲箕大,喊高月到杂物屋找陶瓮。   满院子护卫、匠徒被支过来、嚷过去。   王葛悠哉哼着曲,从墙上慢慢刮硝。   王翁始终没请媒氏坐的意思,对方是梁家遣来的,面带笑,心里看不惯王葛愉悦。于是走近了问:“匠师归家还在忙啊?这硝霜刮下来有何用?”   “你问我硝有何用?”王葛笑了。   媒氏就这么稀里胡涂被堵了嘴,五花大绑着搡进亭署的猪圈,才裁的衣裳上全是猪粪。她恨看高处而站的王葛:“呜呜呜……”   王葛横掌,比对着媒氏的脖子虚空一划。“呜!呜呜、呜呜……”对方快要气撅过去。   王葛自平州返乡,携带的履历文书里虽无密契内容,但密契是分等级的。郡兵沈山马不停蹄去县署报案,县吏一听有人向边郡回来的匠师王葛探听高等级机密,不敢大意,赶紧报门下吏。   次日午时,县主簿、兵曹史、狱小史全来了。主簿姓闵,因涉及高等密契,他先解释县令外出了,最快得明日至。再问王葛:“此妇探听的,要紧么?” 第402章 383 同一招不能用两次   “她一句话便问到要紧处。”火药配比共三种材料,提到“硝”当然要紧。   “在边郡,这类谍人多否?”   “时常有。”   “那边通常如何处置?”闵主簿不是和王葛绕圈子,正常人谁愿和密契沾边,别审来审去把他坑进去了。   “拒捕者杀,擒住了审完再杀。”   三吏明白了,这种重案,说不定连县令都无资格审。   那就等吧。   猪圈外隔着距离再插竹篱,不让无关的人靠近。王翁和贾妪还得给猪喂食,故意减少食的分量,半饱半饿最难受,几头猪时不时怼近那妇人闻。   王葛暂不能去匠肆了,兵曹史命苇亭亭吏通知临水亭,由临水亭监管秩干匠肆几日。   九月十一,司隶从事史王悦驾通幰追锋车,跟桓县令同来。后方跟随的骑士中有两名膀大腰圆者,为司隶徒兵。   临时公堂设在苇亭亭署,王悦主审,桓县令旁听。王葛属报案人,自然也得在。   那妇人被拽出猪圈,浑身比猪臭多了,徒兵用冷水泼清醒她,开始问话。   王悦:“姓名?”   徒兵蹬妇人一脚:“问你姓名,回话。”   “我姓霍,霍莲。”   王悦:“句章县何乡媒吏?”   霍莲抖成筛糠,又冷又怕,不知道除王葛外的四人是干啥的,但肯定都是官!“我,我是……”   徒兵喝斥:“大声回!”   霍莲被吓,尖嚎:“我是山渡乡人。”   徒兵:“官长问你是哪个乡的媒吏?”   “原来的媒吏被免,梁家、梁家许我当媒吏。”   那就还不是媒吏。王悦:“梁家哪个人许的你?与让你来王家提亲的可是同一人?”   霍莲怔住,哭道:“我,我不知道。是一个人!他说他是梁家的,在南渡乡谁敢冒充梁家人啊?而且他说王家人愿不愿意这门亲,都给我五百个钱的脚力,呜……我就来了。”   “你到王家提亲,为何不跟王家长辈说话,去跟梁家想求的女郎说话?”   “我,这个……”霍莲使劲回想:“是因为王家翁他不理我。”   “然后你跟王匠师说的什么?”   “只说了一句话啊!我就问她刮硝做何用?!然后她……”   王悦以掌击案,霍莲噤声后,他问王葛:“此妇进你家门后,除了刚才她问你的,还有什么异常举动?”   “没有了。现在想来,可能是我警觉太过。”王葛语气里有心虚、有害怕。   狡智啊!一时间王悦不知该赞王葛还是气,他几乎可断定霍莲不是谍人。提到“硝”不要紧,许多百姓都知屋墙上的白霜是硝,还能因火药用到硝而禁止百姓提“硝”么?   但是因这句话抓了此妇,兴师动众审,就不能放了。否则必被真正的谍人疑惑,万一琢磨出什么,谁放走霍莲谁担责!王葛,这是在回击梁家啊,敢想、敢干!这么机敏且有魄力的小女娘,真会像她现在表现出的害怕么?   我是被冤枉的,我是被冤枉的!都听到了吧……霍莲捧心恸哭,继而恨指王葛,上首的官没让她说话,她只能靠哭声大小让别人瞧明白她受了多少罪。   王悦无奈,吩咐徒兵:“押往司州吧。”此案只能当成谍贼窃密来办了。   出来亭署后,他惜王葛之才,想告诫几句,但思及她跟梁家的怨,终归是梁家无气量在先,于是减为一句:“同一招不能使两次。”   “是。”王葛感激,郑重揖礼,明白从事史看穿她把戏,不打算责怪了。   “崇信,残棋再续?”王悦拉上桓式,登追锋车而去。   被捆缚更厉害的霍莲则被徒兵搁到马背上,估计这样跑到县署,肠子得颠断。   崇信是桓县令的字。桓式一脸郁闷可不是装的,他开始怀疑自己变笨了,怎么听完审案更胡涂!霍莲被疑为谍人的原因,就在那一句话中,可那句话怎么了,哪里有问题?虽然提到了“硝”,但与野山要建火辎库肯定无关,因为王葛不知道火辎库的事。   这次梁家会收手么?王葛揣着心事往家走,那些撵着追锋车瞧稀罕的孩童们陆续跑回来了,王蓬就在其中,个头略高的田小郎在他背后大劲猛推,他跌出去趴地。田小郎做了坏事便跑,王葛朝这边过来,其余孩童怵她,一哄而散。   王蓬爬起来,别处没啥事,右手心蹭破点皮。   “走吧。”她揽着二弟,知道他为何被排挤。赵力那些护卫离开,对苇亭来说缺了不少劳力,对方临走时跟亭民乱编造,说是得罪了她以致在亭里呆不下去,不能再帮忙修屋种地了。   回到家,高月给王蓬处理手伤,这孩子故意咧嘴笑,显示一点小伤根本不疼。王葛把阿艾叫过来,一起嘱咐:“赵护卫那件事是我没处理好,以后有人因这事欺负你们,得和家里说。”   王蓬急了:“才不是哩,阿姊什么事都能处理好!”   “疼得轻。”   “长姊放心,没人欺负我。”阿艾再给二兄吹手:“不疼,不疼。”   王蓬痒得缩手:“嘻。其实田家郎吃糠,我吃粮,别看他比我高,我能打过他。长姊放心,我是故意饶他这一回的,下回我还手,别人要说我仗着长姊之势欺负人,我能有理讲。”   孩童间打架骂架很正常,众弟妹里属阿蓬性格大咧,他能有这心眼,王葛放心不少。   三天后,大匠师文书送到踱衣县,等级为至高级。   风和日丽,这时王葛正在江边命匠工凿木制器,重体力活由隶臣干。靠水吃水,她要利用水力制自动洗衣桶、捣衣臼。捣衣臼仿效的是水碓原理,木臼得靠桩牢牢固定住,杵随水力在臼内捣布,起除垢作用。臼不设前壁,方便捣好以后拽出布料。真正使用时,可用填了絮的布裹到杵槌上,不致砸坏布料。   洗衣桶则跟水转磨的原理相通,岸上的构造稍微复杂。首先得往地底楔套管,木柱置于套管,再在地面上加外壁巩固,保证木柱承载重量旋转不会歪倒。木柱的外壁再往上,置卧式木轮,与竖状水轮横轴另端的立式木轮相咬合。卧轮上方是面积阔的圆木台,木台上置木桶。   所以是桶随木台转,木台随木柱转,木柱因卧轮与立轮的咬合而转。   忙碌到午时,几条大鱼在江中心连续跃出江面,王葛顺江鱼游走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对岸走着几名青衣学子,各个步伐蹒跚,疲惫到极致了。 第403章 384 纪远之   这些人错过数里之前的浅滩,想来匠肆歇脚得乘竹筏横渡,或前行三里路到浔屻乡再说。他们中唯一穿着布衣裋褐者挥手,朝匠肆呼喊,其余人卸了行囊就地而坐、或躺倒。   王葛令隶臣撑筏过去接,一共八人,七名学子,当中竟有纪远之和孙绰。挥手之人姓庾名翼,字稚恭,自豫州来,游历至南山馆墅再起程时,纪远之几人随其出行,十月下旬再回南山。   晋朝大族培养学童,都是自幼年起便鼓励他们外出访友,望他们增长阅历的同时能尽早独立。纪远之缓过乏劲,告诉王葛他们是后半夜被庾稚恭催着行路,一路没停过,直到实在走不动了,幸好看到了匠肆。   刚才王葛掂过两筐行囊,确实不轻快。但看庾郎君下来竹筏后,停步在江边看匠工制器,询问各构件如何拼装,精神抖擞,仅体力比较,实在令人佩服。   午食有新鲜鱼汤,山菌炖野味,炙兔腿,枣泥与麦粉相搀蒸的饼。再饥饿,学子们都温文尔雅进食。饭后,饮竹叶泡的水。竹叶是洗干净晾晒好,再几片几片放在釜里煎出香味,贮存于垫了竹茹的瓮里。   未正后,王葛留下沈山、吕匠工陪这些学子,她来江边继续忙碌。   每处洗衣桶、木台外都得建榭。待衣、布洗涮好,二人沿一面的梯登上榭屋,屋梁正中(转桶的上方)有辘轳,悬粗绳,绳一端系于木绞盘,另端有木钩,二人协力钩布、转绞盘取衣。榭屋另三面全有延伸出去的若干竹杆,直接将布、衣铺到杆上晾晒。   洗衣、捣衣之水也不必耗人力。每处洗衣桶配一牛转翻车,往高处刮水,再用竹筒接引。并不浪费畜力,一牛可以管整片洗衣区域。   王葛还计划造若干大型筒车,汲水后通过竹筒输往不同的生活区,减少匠工、隶臣妾来往江岸汲水的时间。   她做这些可不是体谅隶臣妾辛苦,而是要腾出更多人力伐木伐竹、采摘山货、撑筏捕鱼。王葛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发挥到极致,并没意识到这种不间断的创新制器会让她上瘾,导致最后一小小秩干匠肆,差点把近距离这座山峰折腾成斑秃。   后话不提,先说眼前。   庾郎君、纪远之都对机械感兴趣,王葛在哪分配活,二人都紧跟着旁听。齿轮咬合运行的道理一听就明白,但是在她讲之前,他们想不到能用到某种劳作中。   “这里。”王葛叫过一匠工,此处水浅、流缓,她直接在地上画模图,卧式水轮带动横轴,轴通过支架担到岸上。“这处再加支架,用棍穿了野物后,与轴连在一起,试着用水轮旋转炙肉。能明白么?”   匠工:“能。主吏,可我还在做另份活……我记住了。”顶不住王葛的严厉目光,他速回刚才忙的地方,心里哀叹,今夜得更晚睡了。   庾、纪二人继续跟上王葛。她都走过制碓杆的俩匠工了,又折回来,差点踩着纪远之。   “制过贮水碓么?”她问。贮水碓是水碓的雏形,到了明代时有单独的名称,叫“槽碓”。这种碓的杆,前细后宽,原理是从高处引细流,贮于碓杆末梢的宽槽内,当积水到一定程度时杆尾沉下去,杵槌翘起,槽内的水在沉下去的霎那淌掉,杵槌这端又重了,砸到臼内。   俩匠工均回“制过”。   王葛接着下令一人专门制贮水碓,山上一道道的溪流小,正好利用起来,连接竹筒引到烹食区,用贮水碓把栗子、干枣捣烂制饼。   阿薪提醒:“主吏,申时鼓响了。”   王葛通常在申时、酉时制尺或雕刻鬼工木球。她“嗯”一声往回走,看洗衣桶、捣衣臼制作区没什么问题后,往吏署返。   吏署外周是匠肆唯一用土筑的院墙,在院外就听到孙绰六人的喧嚷声。莫说庾、纪二人,王葛也以为其余学子下午时间要攀登野山游玩的,没想到玩起了升官图。   这套升官图一直放在匠肆,是制给阿薪几人消遣的。   “这是什么?”纪远之刚好奇出声,孙绰就过来把他拽到图前一顿解释。   王葛看到孙绰系在腰带上的骨雕饰物,面露不解,怎么是……算盘?她一转身,庾稚恭仿佛会瞬移似的,已站在他行囊前,举着个稍大些的木制算盘,咧开两排大牙冲她笑:快问我啊,我告诉你这是啥?   “是叫算盘么?”距离准匠师考核太久了,当时主考官没对算盘单独评价,因此王葛以为此物不合时宜,读书人还是习惯用算筹,便慢慢淡忘此事。几年后再见,谁知道当中经历了什么?   庾稚恭错愕。孙绰不想玩升官图了,过来惊讶道:“王同门已经知道算盘了?夫子跟我们说,本县先从南山、清河庄用这种新算器,以后替换掉算筹。”   原来如此。王葛装着不感兴趣,只要官署不宣布,她绝不会说此算器是她制,“算盘”名是她起的。   来者是客,学子们既然没去爬山,她这一时半会的也闲了,就让匠徒铺席摆案,与庾郎君、孙绰对坐交谈。   孙绰先笑着夸赞:“上次在彩石滩听王同门讲平州之事,我都没听够呢。”   王葛可不敢轻视这个娃娃脸的小少年,按惯例,年纪十五才能修大学学业,孙绰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应是跟刘泊一样的早慧者。她谦逊道:“我在平州走动,大多时候是为了参加匠师比试,经历并不多。再往多了讲,就全是道听途说之言了。”   庾稚恭问:“平州的匠师考,跟内郡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这时纪远之过来,升官图再新奇,也比不上他对王葛说不清道不明的一抹思绪。应该达不到爱慕,他也不敢,自家一直与邓家交好,这点纪远之从小就知道,来南山一起求学的邓葳也知道。   可楼船初见王葛的情景,不知为何,总时不时窜进纪远之脑海、闪现她转身走上船梯的倜傥之姿。对,她拥有着这个年纪儿郎都少体现的倜傥气度,跟相貌无关。   纪远之想在议亲前理清自己的心,因此长辈议起该向邓家提亲了,他片刻犹豫,断然拒绝。心若不纯净,跟邓家联姻只会害自己,也害了邓葳。 第404章 385 聪明人真难缠!   少年涉世到底浅,他这一拒,仅两天时间,家中便把他异常的唯一变量查到了。这便是纪家打听王葛的前因后果。   匠吏、亭户?家中仅一幼童在读书?纪家的打探如清风拂柳,涟漪散,然后算了。他们愿给儿郎时间,相信不必长辈劝,远之能理清、想通。   纪远之坐下后,王葛简洁回庾郎君之问:“平州偏重兵械类考核,内郡偏重小木件雕刻。”人家岂会真对木匠的事情感兴趣,千万别长篇大论。   孙绰:“当日三句不全诗已经传开,真的不全吗?”   王葛一笑:“桓县令也问过我,的确不全。”   庾稚恭:“可惜了。不过……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是抒图中之景么?”   懂得怪多!   “是抒我心中宁静之盼。”王葛若非两辈子加起来的沉稳,现在就露馅了。她恍悟,那天桓县令半玩笑似的向她确认盗诗,破绽就在这句里!此诗名为《画》,所赞全是画中之景,怎可能是她临时作诗?幸亏梁咏是草包。   纪远之:“我前段时间告归,得知梁咏弃学了。他非踱衣县人,以后应不会来了。”   “希望如此。”王葛职业假笑。   庾稚恭:“我有一疑请教主吏。江边水轮各异,有利于碓、有利于砻、有利于磨,主吏想没想过,将诸多利合至一起?”   “阿薪,把水轮三利的模图拿给郎君。”王葛看似风轻云淡,心中实惊。此人仅在江边观看半日,就往这方面考虑?还是以前接触过类似机械,早有这想法,和她探讨?   不管哪种原因,她改良的“水轮三利”都得尽快打造,不能按原先计划拖到需立功的时候呈给官署了。   王南行所处的历史中,直到元代,才由农学家王祯发明了“水轮三事”,兼碓、磨(砻)、灌溉三种用途。   王葛能提前改良出这种功用合并的器械,跟王南行无关。是王葛在平州不断考试、不断钻研、不断游历,三者缺一不可,方增广机械所见、增进所知,启发出了“水轮三利”。   今日这些学子看过她绘的模图,哪怕实物还没造,将来若有人在她之后创出此械,至少不能诬她抄袭。   其余学子不玩升官图了,都凑过来看水轮三利图。   酉时鼓响。   奇怪的是,几息后,又一声鼓。   庾稚恭一心二用,先将手中图递给孙绰,问:“都是报时鼓么?”   王葛:“是。匠肆用的两个漏刻为同种形制,可滴时读刻仍有误差。”   孙绰笑着问:“那为何不择一个漏刻报时?两个都报,主吏不嫌乱?”   聪明人真难缠!王葛刚要回,吕匠工匆匆过来:“主吏,一隶臣采摘山果摔伤了腿。”   王葛仍沉着,询问:“隶臣里有医者,诊过了么?”   “诊了,可、可肆内药材不齐。”   “之前让你去临水亭补药材,没去?”   “我,近日太忙,还没顾上去。”吕匠工知错,害怕地垂低头。   “阿芦,”王葛吩咐道:“你找沈郡兵,让他这就去临水亭。吕郎君,你问清楚隶臣摔伤的山路,再问那段路有没有别人摔过。”   “是,我这就去,一定问清楚!”   纪远之以为问清哪段山路易摔,是提醒自己这些人上山览胜要当心。庾稚恭却觉得……   “机械可用于山道运输么?”   王葛点头:“一定可以。事在人为。”   “王主吏匠能巧慧,心性坚毅,比传言中更具班输之智。因此我劝主吏重修学业,莫一味钻研机械,不然匠路迟早走窄。哪怕每日腾出一时辰、半时辰……”   脚踏万里路,心承千卷书。理固机中栝,何止百齿轮。   谁都没想到,对方几句规劝之言后,背起行囊,大步高歌而去。先是孙绰追赶对方,其余学子也赶紧跟上,纪远之明白这一去,更少有机会跟王葛相遇。   几息犹豫后,他还是揖一礼:“庾稚恭句句肺腑,王主吏,望你勿放弃学业。珍重。”   “珍重。”王葛目送,直至看不见他们身影,才呢喃出声:“啧,前边是绝路呢。”   一个半时辰后,八人咬牙闭嘴重新路过匠肆,得折回好几里啊,才能从浅滩去对岸。   亥时,沈山顺利携药回来。   次日吃过早食,王葛只带高月、阿薪登山,寻找隶臣说的那段怪地势。   才进山的区域,腐枝老藤相较刚建匠肆时少了很多,都被拣走当柴烧了。这个季节漫山色彩更绚丽,黄树叶、红树叶交相辉映,要不是她每天太忙,真该抽出时间多登山。   找到地方了。   据隶臣讲,此地看着平坦,但就是常绊跤。王葛观看四周,高月和阿薪在摔倒痕迹的地方来回走。   高月有功夫,察觉能力强于普通人。“王主吏,是有点怪。”她指着上山方向,“这样看,其实还是稍稍有上坡之势的,但踩路感觉其实是下坡。所以负重物走路时,就算没有石头和藤也容易被自己绊倒。”   王葛:“我知道了。我们的目力往往受周围参照影响,以两边的地势、树木起伏来判断脚下起伏,加上习惯了,以为上山路就该是不断的上坡。而这段坡势,跟目力所见是反的。”   王南行生活的济南,就有类似的一段怪坡,看着是上坡路,其实是下坡路。   返回山下后,王葛先让匠工制提醒牌,悬挂到怪坡沿途。就从怪坡开始,她要一段路、一段路地安装起重吊杆、运输滑轮或轨道,在冬雪覆山前,开辟出一条省力的机械运输通道。   未时,贾舍村村东贾地主家来人,牛车中载满物,有鸡、鸭,有姜、黍。领车之人是贾家现在的家长贾顺。   这位贾四郎很会说话,先言他知道王葛是同村之邻,但是匠肆初建,他不好贸然打扰。如今将要入冬,正是食鸡鸭进补养生之时,他怕再不来,天就寒了。再道,匠肆若有需要贾家出力的时候,遣人说一声就行,贾家定全力协助。   王葛没推却,叫过隶臣把车夫带至灶区卸物。阿薪明白王葛意思,跟了过去。   阿芦笑容满面道:“郎君看到了,主吏事忙,郎君有事请求的话,不妨跟我们主吏直言。” 第405章 386 听墙角的皇帝   贾四郎腼颜开口:“我家中靠江的田,种的全是水稻。村里消息难跟外头一样灵通,真不知如今有无农具能减轻栽苗时节的劳累。主吏掌匠肆,懂得肯定比我多。唉,现在乡里建了两三所野亭,壮年佃农全去亭里种地,剩下的不是上了年纪,就是受不了累的。”   匠肆常跟临水亭来往,王葛已知贾家这两年压榨佃农、佃农数次到临水亭告状的事。“贾郎君所求是利农正事,为何不到乡所申求?”   “去过了呀,去过两回了。是乡正帮我出的主意,说乡所报到县里,最终还得找匠师管这事,求远不如求近,呵,女郎是主吏,肯定是咱们县最有本事的匠师。”   乡正岂会讲这种话。王葛耐心道:“农人、寻常匠人均可随意改自家农具,但匠师改良农具,必须按制令报县署。贾郎君勿忧,凡利农申求,谁都不会故意耽搁,月底前我会报给县署。”   贾四郎强笑:又是这种推辞。   唯一令他舒心的是,匠肆还他满车的山菌山果,这趟过来算是没亏。可是人心不足,路上他越琢磨王家的快速兴旺,越不可思议。一贫穷村女,学点手艺真就考上匠师了、还能成为吏?这也太离奇了!且听说王家子在清河庄念书,粗鄙农家的孩子能认几个字?怎么进去的清河庄呢?   唉,都怪长房那些不成器的,从贾风犯事后,乡吏、临水亭吏都避自家不及,想打听啥事都打听不出来。   王葛才不管贾四郎怎么想。她思考的是,按寻常公文往县里报,不如以郡比试申请的方式,往更高一级的郡署报。如此既集思广益,还能给初级匠师们多几次郡考核的机会。   再就是,由她提的比试项,考试地点很可能设在踱衣县,对本县的初级匠师有利,且让匠师令在县境内传播更广。   倘若到下个种稻季没有可行的改良法,她再腾时间做这件事。   事巧,次日她才拟好牍,临水亭亭佐单英来了,送来她的大匠师文书。   至高级!   王葛提了许久的心终于踏实,现在起,她就是“准宗师”。   单亭佐先贺王葛,再解释任亭长外出了,近期亭里事务都由他代管。二人几年前就相识,现在一方不以过往论资,句句敬称“王大匠师”,另方不因腾达而气盛,仍唤“单阿叔”,真是越交谈、二人越喜笑颜开。   跟任亭长每次来往一样,单英也带了三大车山货离开。   王葛这才敲开泥封,取出另封信,如她预料,是桓县令告知她的主职已有安排,静心等待,这期间营造好秩干匠肆。   信中末尾提到,清河庄学子孟通质朴,但其弟好赌,孟家正卖田还债。   “呼……”王葛吐出一口气,明白了,她未瞧上孟家,对方一样,不是真正瞧得上她。县令这是提醒,即使梁氏继续为难,短时间没人家来求娶,她也别稀里胡涂应了孟家。   此时的洛阳城。   国子学,是武帝在咸宁二年夏五月建立,自建立后,贵族子弟迁出太学。成帝时期,两所学府崇德敦礼更盛,慕学者凡入学,必先试《五经》学业,通一经者为学府“门人”,通两经以上者方为“弟子”。   国子学门人即享朝廷补助。初入太学时为弟子,方享朝廷补助。   半个月时间,王荇对两所学府的建立、隶属、博士和助教的选任、学子的选拔与录用等等,几乎全了解了。今天随夫子来国子学,没想到和司马南弟重逢,原来南弟的二叔在国子学担任助教。   张季鹰看出俩孩子都很激动,便让助教领他们去旁边的闲置书舍叙旧。没多会儿,张祭酒有事离开。   巳初刚过,皇帝司马有之来了,手里拿个接近一尺长的铜筒。跟随的官员尽属散骑省,当中便有散骑侍郎司马绍,也就是司马南弟的阿父。王葛的徒兵铜牌,便是司马绍为司隶从事史时给她的。   张季鹰不在,旁边屋舍传出两道稚声,引起皇帝好奇,他步子一悠哉,其余人就知道绝不能出声打扰陛下雅兴(偷听)。   司马南弟:“阿恣曾邀我跟她游历大川大河的,唉,我挺后悔来洛阳。好想知道她已经去过哪里。”   王荇:“卞女郎去过之地……最远应该还是清河庄。”两所小学每月要么比试成绩、要么集于一起辩学。   外面,皇帝、诸官跟着笑(除了司马绍),不是觉得俩孩子的话好笑,是被小女娘“齁齁”的粗嗓门、男童“呵呵”的反差感引笑。   笑过劲后是苍凉。南弟叹气:“其实我一点也不希望阿父升官,那样的话,将来我就得在国子学念书了,可他在太学。”   司马绍脸色大变:什么情况?哪个他?   散骑常侍陆士光向皇帝示意,司马有之回头,一见司马绍这模样,明白了。小女娘是司马绍家的。   王荇:“不一定。你继续乱想,不刻苦诵书,进不了国子学。”   “哼,你挖苦我!”   “良言逆耳。好了,我做好了。你拿这边的纸盒,别动,我站远把线扯平。对,你把盒口放耳边。司马女郎,听到我说话……”   “呀!”小女娘等不及他说完,先欢喜而叫,惊讶无比!“怎会这样?为何隔这么远,你像是在我耳边说话?”   这回真引起屋外的人好奇了,什么纸盒?什么隔远了、在耳边说话?   王荇:“你可知瓮听?”   “嗯,我知。”   屋外一串回音:我知、我知、我知……继续说、继续说……   “我管此物叫传声盒,跟瓮能传声差不多。我阿姊常教我,凡事要知其所以然,不能只知道瓮埋在泥土里能传声,还要思考为何如此?现在我们相距丈远,只要一根细线连接,相互说话就做到若附耳边聆听,又是什么道理呢?嘻,我还没想明白。”   “可是已经很厉害了。王荇,这个能送给我么?”   “当然。再跟你说件有趣的,你家中若有这种稍厚的纸,可以学此迭法,在纸盒里面盛水,不必盛满,先用火苗慢慢接近纸盒的底,持续烤,你会发现,纸不会被火点着。”   屋外……湿纸是不会被点着,但纸盒里面盛水,盒底是干的,也不会着?   司马南弟:“真的?那我们在这试吧?” 第406章 387 隔壁院喂猪的   当然不会试成。   待后来仲冬时节王荇归家,拿出皇帝赏赐的几大盒珍贵器物时,王葛后悔的捶自己好几下,早知道两个纸盒、一根线做的“纸电话”就能得陛下亲赏,她再忙也要多教给虎头些趣味小实验。   先不说王葛。距离洛阳城不远的城郊兵营,盛气桀骜的少年们陆陆续续来牙门军预卒营集结了。   温式之的骑术和武功均比不上桓真,但下来马,桓真得靠好友扶着。看来同时间段来的人不少,以至于营门附近土尘飞扬。   “瘸子也来练兵?”说话的少年姓杜名儁,红衣黑裳,出身京兆望族杜氏。他牵马到营门口,出示身份牌,验过,兵卒朝一处大营账指。距离颇远,杜儁如猛鸟飞起,稳坐马背,在蹬起的尘烟下去往营账。   桓真二人正验身份牌,后方再来三骑……旧相识,都是皇室宗族。   司马哲:“温怂之!哈哈,你也敢来牙门军?”   司马慧:“怂子配瘸子,咦?这瘸子有些面熟。”   司马岖则一脚长、一脚短,绕着圈学桓真走道。   温式之气愤难忍,手臂被好友使劲把住。桓真用鞭指住司马哲:“牙门军非门牙军,有本事练兵时较量,争牙尖嘴利,哼,来错了地方!”   司马慧撸袖子:“死桓……”   司马岖摇摆到兄弟前头,掐腰贱气的笑:“别上他当!他这皮鞭是陛下赏的,嘿……你当我不知道?”   司马哲俩眼微眯,阴气十足,猛得撞温式之,温式之压倒桓真。   嘲笑声中,司马三纨绔按兵卒指的方向去营账,跟刚才杜儁去的帐不一样。   温式之把桓真扶起来后,桓真龇牙咧嘴,可见是真疼啊。好在坐骑都听话,不用牵缰绳也亦步亦趋跟在二人后头。   温式之问:“桓阿兄,你阿父明知要练兵了,为何打你这么狠?”   “说来话长。”   “你又走不快,慢慢说。”他俩要去的,和前面几人去的兵帐又都不同,距离更远。   “我在辽东郡立了功,陛下诏我入宫,问我想要什么赏赐?我说我只想求娶一女郎,望陛下替我说动我阿父,向女郎家请媒提亲。”   是水玉那件功,确如王葛所说,视远处之景如在眼前。可是功劳再大,陛下也不可能下旨令桓家娶一匠吏,这不是赏桓氏,是打桓氏的脸!   所以桓真有数,请求的原话是……提亲一次,就一次!他知道王葛家肯定不答应,但他认了,此生不请媒一次,他不甘!   陛下是允了,却同时赏了桓真之父桓彝一条皮鞭,父子二人回去后,桓真天天被抽,直到今早离城还加了顿“餐”。所以他手里的皮鞭,就是普通皮鞭。   温式之抓住了重点,急忙问:“哪家女郎?”   “你见过。几年前在踱衣县都亭,隔壁院喂猪的那……啊!”   温式之自己绊自己,再次拽倒了桓真。   喜事至!九月二十七,正逢王葛休沐的时候,周氏顺利生子。王翁给这个孩子取名为“麦”。   王葛抱着壮实的从弟,他哭得好有劲啊,真好。瞬间,她几乎忆不起当年虎头在襁褓里的可怜样子。“真好,阿麦真好。”她轻声夸着,以后家里再有孩子降生,都得是这样,再不能是……   “二叔、叔母,快看,阿麦笑了,笑起来简直跟二叔一样!”   王二郎急地搓手:“让我也抱抱吧。”从侄女回来,阿麦就长她手里了。   周氏侧过脸笑,再次庆幸,嫁到王家真好,嫁给二郎真好。   只有阿蓬、阿艾很严肃,看看襁褓中的从弟,再看长姊。长姊撒谎!从弟刚生下来就老了,从头皮皱到脚底,根本不像二叔、也不像叔母!   宾客纷至。   王葛成为大匠师的事没在苇亭里宣扬,不过公文经过县、亭、乡,凡有心者格外有心,全借着这次王家添丁送来贺礼。十四岁的大匠师,且为罕见的“准宗师”,谁还不懂王葛已被朝廷看重,前途光耀。   锦上添花。   十月初七,王葛被任命“州级别”特殊营造主吏,兼会稽郡常主考官,兼秩干匠肆主吏。随公文而至的是郡署的五十贯赏钱,自此,她俸粮变更为月十五斛,增加俸钱,每月一贯。   踱衣县署赏王家宅院一处,位置在瓿知乡,东巷里。   此宅院不如苇亭的大,好处是挨着“知章”乡塾很近。乡正说了,进乡塾不试学业,十五岁以下都收,按入学季(正月、八月、十一月)交束修即可。   束修的规格为:四壶酒,一束脯(十条为一束)。   王家主屋里,王葛讲到束修后,贾妪的心啊,仿佛被耙子抓成一条条脯。束修可不按户来,阿蓬、阿艾都念书得交双份!   王葛:“乡正说了,不必非是肆里卖的肉干,咱自家腌的咸肉也行。”   贾妪把脸别到一边,咸肉是野地里长的?不是先买来肉再腌的?   王翁使个眼色,让王葛继续说。   “乡塾不管吃住。咱家又不能全迁到东巷里……”   王家都住进乡,相当于放弃亭户身份,明年苇亭的地就真没份了。但是乡塾不管饭、也不提供住宿,只让两个半大不大的孩子住东巷里,谁能放心?   王葛之所以把二叔叫来一起商议,是让阿菽也念书,再把王禾调至乡都亭,以后由王禾带着王菽、从弟和从妹在东巷里住。   阿菽编织方头履的活,每月都有规定的数,改由阿薪四个匠徒分担,且阿薪她们两两轮换,留在苇亭帮家里煮饭、干杂活。高明和冯衣则负责苇亭、东巷里、匠肆三地的消息传递,以及运粮拉物,等阿荇归来,还得多跑个清河庄。   贾妪见长孙女把阿菽编草鞋的活都安排妥当,于是出来屋,不坐那赌气了。真是越烦心啥,越第一眼看见啥,牛棚那的耙子在老人家眼里变化成王葛的手,一壶壶酒、一束束肉干从缝里漏没影。   顺水人情谁不愿送?十月十六,王禾的调令至。   两天后,王菽、王蓬、王艾进“知章”乡塾。乡塾只教小学文章,有《孝经》、《急就章》和《尔雅》,学成后可由乡正举荐去县塾。   从进入十月到现在,王葛真是忙到东忙到西,时常赶夜路回秩干匠肆,生活仿如马背上的她,颠簸却也一直前行。 第407章 388 王葛很满意   咔!   咔……轰!   野山中峰的怪坡地段,又一棵高耸的树倒下,惊飞山禽,吓缩走兔。隶臣把枝桠劈去只留树干,使用主吏造的撬杆器具,同时在树干两头、中间位置撬动,让树干朝山下滚。   从怪坡到匠肆材料区的物资通道已开辟好。   树干滚到平缓地方停下来后,早有等待的隶臣,停下手中活,把树干抬到车上,拉到下个坡的位置,然后返回来继续伐木。   如果树干滚落的陡坡太长,自有埋好的阻截桩隘将其截停。每个阻截桩的左、右地面均挖有沟槽,隶臣将桩或左、或右放平,把滚歪的树干移回物资通道,重新推木下山。   这样伐一天木,比以前扛木下山轻松太多,腾出来的力气可以伐更多的木和竹。   匠工们也更忙了。   王葛下令减少制筏碓、筏砻,开始打造“水轮三利”。她是到县署先呈的此械模图,再提出把王禾调到乡都亭。不然虽也能办成此事,调令肯定下不来那么快。   简单来说,此组合器械就是一个立式大水轮通过横轴、卧轮、立轮、再一横轴的咬合协作,带动若干木碓、一磨或一砻、翻车共同运作,可集舂谷、磨面(去谷壳)、灌溉于一体。适用于官署公田、大族庄园。   另外的使用条件是,水轮必须建在湍急的江河地段,岸上得有一定规模的水渠。这就涉及到水轮三利的缺点,就是翻车的刮水板仅能单向运作,可汲水,无法排涝。   其实打造水轮三利的困难,真不是横轴、各齿轮的相互配合,因为在这点上,王葛算上驾轻就熟了。   困难是江流里的大水轮。首先轮径得阔,能输出更大的力带动多机械一起运转,否则建它得不偿失。她不采用寻常以叶板为辐的水轮形制,而是以一致的多辐条,稳固撑起宽而厚的轮辋。轴穿双轮,双轮辋间设置隔断木板,这些木板才是叶轮。   桓家管事桓田喜就是在王葛忙得晕头转向时,到达了踱衣县。   朝中很多人都知,龙亢桓氏因成帝重用而兴起,但很少人知道,成帝未登大位时,就暗暗相助桓颢遍寻失落的族人,散钱财助桓族购置产业。   桓颢是桓真的祖父。从桓颢这辈开始,桓氏除了研究经学外,还研律学。成帝登基后任桓颢为廷尉,并于建兴元年宣布,民间批注晋律,必须经廷尉认可后才能立舍传学。龙亢桓族地位在朝中再高,同样以律学为传承的渤海封氏从此让位。   王南行所在的历史中,桓颢只有一子,名彝,但王葛穿越过来的大晋,桓颢有七子!   桓田喜人如其名,脸面圆,天生带喜、还不惹人厌。千里迢迢到了踱衣县媒曹,可把媒吏吓坏了……都城廷尉家的嫡公子,求娶谁?   这一路,桓田喜日夜兼程,媒吏更急,赶紧找门下史。   “你说谁?哪个桓家公子、求娶谁?”已经仲冬了,门下史惊出一脑门汗。立即汇报桓县令!   十一月初四这天,桓田喜跟着县媒吏来到苇亭,桓家这事不好张扬,程亭长根本不知消息。到的时候正是傍晚,王翁和贾妪回来了,王二还在亭田忙碌,得天黑才能归家。   阿薪已经煮上了饭,不用贾妪忙活,阿楚端来水,贾妪洗净脸、换了衣裳后,去周氏屋里逗孙儿阿麦。王翁帮着大郎收拾荆条,父子俩都慢腾腾的,一边聊家常。   王翁:“听程亭长说,野山可能要封起一峰,以后伐薪只能爬另两峰。中峰底下都让秩干匠肆占下了,要是封北边那座峰,贾舍村里的人砍柴砍竹,以后得走远不少道啊。”   王大:“那不得走到浔屻乡了?”   “嗯。”   王大郎思量着道:“这么大的事阿葛没提,要是真封山,封的应该是中峰。”   王翁笑:“有道理。”   高明遛马回来了,和桓田喜在王家院前方的路口相遇。高明倒吸口气,他见过桓主事!没想到对方也认得他,桓田喜问:“还有谁在王家?”   “新妇冯衣……”高明不敢问桓主事来这干什么,进来院告诉王翁:“翁,来客了。”   从来到走也就一刻时间。   王家不敢答应这桩亲在桓田喜预料中,跟他预想不同的是,王翁父子都没有受宠若惊之态,也不卑微,还捎带一句……王家拒桓家,跟拒句章县大族梁家的原因是一样的,与小辈们的恩和怨皆无关,是自知门户不相当。   桓田喜走了以后,父子俩静坐良久,王翁才复杂心绪感慨:“还真让阿葛猜对,桓家来提亲了。”孙女留的话没错,恩是恩,想办法还。自家若不知好歹嫁女过去,阿葛在权势、恩情的双迫下,还敢喘气吗?   王大郎欲言又止:但阿葛为何让拒绝桓家时,提一句梁家呢?   摇下头,他不敢再深想。   仲冬十一这天,桓县令来秩干匠肆,第一架水轮三利在今天运行。仅崭新的巨型器械令一众县吏震撼吗?不!原本匠肆往上的峰土绿意盎然,怎么变这么稀疏?   县署是要求匠肆开辟出登往那处镜壁石峭的宽道,但没说路宽十丈啊!没说铺栈道啊!另外还有一条光秃秃、专门用来滚树干至材料区的坡,得消耗多少人力?   郡署拨给匠肆前前后后共一百隶臣、二十隶妾,怎么做到的?先不说伐木,就说切割木料……原来劈木也可以利用水力!   构思竟很简单,与水碓的原理相通,把臼挪开换成木料,俩树干竖着、并列摆放在两个杵头下的位置,特殊打造的一组铁铡刀先提前砸进树干里,俩杵头随水轮驱动继续砸铡刀,直到把树干断为两截。   王葛很满意,站在县令旁边,抄着手望山。   这时几头驴拉着“吧嗒、吧嗒”响的车从旁边的道过去,左车轮为传动,带动轴、拨片,令车上的小型木碓随车速而运作。   桓式惊问:“这仿效的是……记里车?”   王葛:“是。”   几头驴纷纷侧目,眼神分明全在告状:快管管王主吏吧,吃一份草秆干两份活,不让歇啊! 第408章 389 家常闲事   观巡匠肆周遭后,桓县令只留下王葛,告知此行的另件事……中军兵士要在下旬进山扎营,就在此峰,建火辎库。   中军自有军匠,从现在起,秩干匠肆的伐木地界停止在怪坡,不得继续向上。   “火辎库?”一念浮上心头,王葛问:“与我有关?”   “嗯。你担任的州级别特殊营造主吏,指的是司州。”   原来如此!她明白了。任职公文都该清晰明了,当时她还疑惑,为何营造主吏只言是州级别,没有书写“扬州”?所以是涉及火辎机密,故意隐去“司州”。   桓县令已经放弃好奇火辎能制出什么奇器了。他再道:“句章县来牍文,请你过去给一场郡比试担任主考官,吏曹以本县也有郡比试回牍拒绝。”   不管这次相请是不是梁家从中捣鬼,王葛都赶紧相谢。   “常主考官”之职,就是要游走于郡地各县。本县县署拒绝,比她自己找理由推辞好,因为她就算能推掉这次,下次呢?   借着桓县令来,王葛报休沐,月中休两天,剩下的月底休。算着时间,虎头快该回来了吧?   寒冬时节骑马太受罪了,到家后,王葛的脸冻的已没知觉。   今年也是格外冷,幸好自家提前制足了牛粪砖,然后王葛发现辽东郡的蜂窝砖没推广到内郡,当时她立即报给了县署、瓿知乡乡所。现在苇、临水二亭亭署取暖用的粪砖均为蜂窝孔的。   王禾几个全住在东巷里,次主屋就不再住人,王大郎到主屋睡。白天因着王大在,周氏基本不来主屋。另外,阿蓬阿艾不在跟前,王翁老两口就倒替着去干活,总有一人在家陪着大郎。   今天是王翁在。王葛一边裹着被子暖和,一边听大父讲这半月家里头的事。   一是桓家从洛阳遣来个管事,请了本县之媒,已经照她先前留的话客气回绝,桓家管事始终随和,没有无礼傲慢举止;再是高明常跑东巷里,阿禾那边挺好,不用担心,在乡都亭的活是看管两间库舍,只值白天,夜里是另个亭吏;高明还去清河庄问了,小学腊月休学,出正月恢复修学,但虎头归家后,得先去清河庄找袁夫子取课业,才能休归;阿菽三个更不必担心,都能适应乡塾;最后是浔屻乡孟家二次来提亲了。   王翁:“孟家那媒氏倒识趣,他说要知道你是大匠师了,根本不来这一趟。”   孟家够不上烦恼。   王大郎提醒:“梁家上回遣的媒妇出那么大事,恐怕会更恨你,以后变着法继续使坏。阿葛,你还是得小心。”   王葛:“来便来。谁存着歪心,谁就得比占理的人多费周折才能占到利。我正好想看看,他们这样的大家业能耐几次风吹霜打。”   午时,贾妪、王二郎都回来了。   王葛手脚捂暖,去叔母那看从弟阿麦。   “哇……看我是谁?汪汪汪……”   小小的孩子特别识逗,王葛一挡脸、一挡脸,乐得阿麦不停蹬腿。   “抱不住了、抱不住了。”周氏把孩子塞给侄女,小被子全蹬散开,她解开布绳重新系好。   王葛夸赞:“瞧我们阿麦,力真大,冷不冷啊?”   “啊……哦……”   她一根手指被小家伙攥住。   周氏笑着道:“冷啥冷?哪过过这样的好日子啊,有火盆取暖,你大母还给阿麦织了羊毛帽。”   王二郎问:“野山那咋样?靠着江,到处都刮风吧?”   王葛只看一眼二叔,继续跟从弟哄话:“是挺冷。不过啊,冷不着我,阿麦说是不是?冷不着从姊,就冷不着阿麦。”   “咯…啊啊…”小家伙欢快雀跃。   王二郎喜道:“嘿,来,阿父抱抱。”   王葛拧身,没稀罕够呢,不给。   不能只疼最小的,还得疼那几个半小半大的。吃过午食,王葛像操碎心的老母亲,又匆匆赶往东巷里。   乡塾条件简陋,才入学的学童总共七个,都在一间屋。屋门大敞,里头仍不算亮堂,夫子挨着里墙,阿艾坐在最前排,最后头的王蓬和王菽几乎和屋门平行。   王葛没出动静,在外打量,听诵书声阵阵。   仲冬往后,因墨冻、手冻,一般都是诵书多、写字少。七学童正跟随夫子念《急就章》,夫子念一句,学童们连念三遍。   此情景,王葛不禁想起南山馆墅。文化教育的差异,最重要的便是夫子对于学术的领悟、授学之耐心,其次才是学舍环境、笔墨供给。还好,虎头自念书开始,习惯把夫子在注释外的讲解,与他自己的理解全记录下来,已经攒满三大箱简牍、纸册,全搬到了东巷里葛藤巷宅院。   酉初散学,阿菽三人没精打采出来。   一个想,念书比编草鞋累,聊闲话的工夫一点不给,还喊得喉咙怪疼。   另个想,念书比喂猪累,喂猪偷懒骗的是猪,念书偷懒骗的是自己。现在才明白,骗自己最难骗!   阿蓬早困得没感慨了,眼周泪迹斑斑,打着大哈欠,等阿艾叫声“长姊”扑向王葛,他才消了困劲,喜出望外。   东巷里有三街六巷,王家新宅所在是六巷中最长的“葛藤巷”,家家户户贮葛藤纺线,王菽说,夜里的纺车声一直响到入眠。   王艾:“天明响得也早,比鸡鸣还早哩。”   王蓬:“那我倒是不知道。”   说来很巧,自家隔壁就是刘泊家,王葛以前登过门送竹简,所以记得。不用刻意打听,住的时间稍久便知刘泊母子非本地人,寄住于任氏娘家的祖宅有五年,又迁离了葛藤巷。任家一直没往外卖宅、赁宅,每隔十天半月的来个人打扫收拾一下。   天全黑时王禾回家,他在乡亭没有马骑,每天皆步行来往。   在乡里住,除了弟妹们讲的纺车噪声,其余事也不便利。首先是井离得远,王菽胆小不敢靠近井,每天都得王禾回来把缸挑满;洗衣不能一次洗多,不然晾挂起来后院子被占满,走道挡来挡去;左邻右舍的老人爱打听事,不理睬显得无礼,但是一搭话就容易说多。   王艾撅嘴告状:“连咱家几只鹅都知道了。赵家姥还跟我打听菽从姊岁数哩,我骗她说九岁,赵姥说那就算了,她孙儿十三了,差得挺大。”   王菽惊讶四连问:“赵姥?哪家人?啥时候的事?我咋不知道?” 第409章 390 不配跟我儿争!   王禾边喝粥边笑:“昨天我带阿艾去挑水,旁边有几姥在捣衣,估计是昨晚时候问的。”   王艾郑重其事点头。   晚食过后,王禾去挑水。阿蓬撑不住了,眼皮耷拉着打瞌睡,王葛让他去睡,然后宽慰阿菽、阿艾:“家里叫你们读书,不是指望你们跟虎头一样靠读书讨生活,是觉得识字就比不识强,认字多比认字少强。哪怕用掉一年时间只会背《急就章》,一年后的你们也会有大变化。”   王菽如释重负,一年时间只背《急就章》的话,她绝对……释重释早了!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王艾的突然背诵,让王菽不知“内卷”这个词,却深深领悟了此词含义。   戌时起,夜空飘落小雪。   巷子里的纺车声少了好多,大概和王家姊妹一样在庭院看雪。因着初雪至,王葛对虎头的牵挂更重。阿弟现在到哪里了?也下雪了么?投宿逆旅可有取暖之物,有无热食果腹?天寒地冻,他还在诵书么?   王荇已经过庐江郡。   送他归乡的张存郎君年纪二十,是张季鹰族中子弟,就读于太学,三年没回家了,正好借着这机会回吴郡族地。离开司州境后,私营逆旅减少,今晚投宿的驿站几乎被兵士占满,张存出示国子学祭酒的牍文后,驿站态度立变,腾出来两间大院。   下雪了。   王荇站到庭院,用掌心接着丝丝凉凉。张存过来,王荇问道:“张郎君听过雪孩子的传说么?”   是小时候阿姊讲的,他一遍遍听不够,直到跟阿姊说……这个传说里,我愿当那只母兔,只有母兔不会为雪孩子伤心。   反而庆幸。从那以后,阿姊再没跟他讲了。   隔壁院,一中年郎君刚好练完五禽戏,他姓葛名洪,双眸含星,耳聪异于常人,听见院墙另边一半大孩童在讲:“从前有只母兔要出远门,为了哄小兔呆在家不乱跑,就在屋前堆了个雪人……”   “可是母兔回来的时间,比原来想的还要久,小兔每天孤单又害怕,便跟雪人说话……”   “小兔觉得和雪人已是好友了,就言外面天寒地冻,请雪人进屋烤火……”   张存故意惊讶:“那不把雪人烤化了?”   “所以雪人拒绝。小兔这才明白,原来雪人……怕火!”王荇故意用上阴森语气,这回是真把张存、也把隔壁葛洪的念头引歪了。   接下来肯定是雪人起坏心,小兔利用火打败雪人。   等王荇讲到雪人为救小兔闯进火屋,被火灼化、在世间再无半点痕迹时,两位成年郎自愧,但旋即失笑。   因为王荇为附和悲壮结局,紧接着哼哼曲调。可惜他五音皆在五音外,连院里老牛都“哞哞”抗议。   次日,洛阳。   每年的仲冬月,中军之精锐都要集于城郊讲武练兵。步兵间以一步相隔,骑兵间以三步相隔。每阵营十二鼓、一钲。随军鼓,各阵营举旗,旗为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   兵阵以持刀楯者在前,执矛槊者在中,负弓箭者在后,数组转换间游龙走蛇,马蹄卷起黄土喧嚣。逢钲响,步伐停。   兵士整齐的喝声横震四野,直冲云霄!   预卒营只有前段时间武比选出的十人,被安排在这场大练兵的边角。桓真位置最好,因为在这十人里,他夺的是首名!   练兵之后是冬狩礼,继而是真正的射猎比试。   飘雪了。桓真随军鼓移动步伐,雪粒凉且密,与他情窦初开的执着滚成一团,热和冷的冲撞使他精神更为集中。   桓真一直在等这场射试。他打听过了,凡射猛兽者,将得陛下几句鼓励和奖赏,年年如此。他是预卒营的兵,倘若在诸营正卒的竞争下射得猛兽,是更值得赞许之事。就算陛下对他上次的请求有提防了,众目睽睽下,还是会按冬狩规则赏他。   他仍不求别的。他要向王家二次提亲,求娶王葛!   有得就有失。冬狩礼上,桓家出了个孽障的笑闻很快传遍洛阳,与桓氏有联姻意向的大族全都得慎重考虑了,还好,廷尉家的嫡子不止那孽障一个。   其实桓真在平州时摔打惯了,根本不惧再挨一顿鞭抽。最可怜的是桓家管事桓田喜,都五十年纪了,满心以为能回洛阳过年,哪知道廷尉派出奴仆,过一半路程后就和他在驿站遇到了,又折回去踱衣县。   王翁跟桓田喜提及的那句“大族梁家”,由奴仆带回述给廷尉桓彝。桓彝这辈子只干三件事,一是巴结皇上,二是扬桓族之威,三是研律学。一听王家把小小句章县梁家跟自家并提,气笑:“句章梁家?就是他安定梁家的嫡子,也不配跟我儿争!”   苇亭。   寻常百姓家在仲冬月,开始加紧伐木积薪、治粪、修造农具,再就是说亲。   本月是乡媒一年中最忙时,哪能谁来请媒都顾及上?当然,贫寒之家正好不愿那么麻烦,苇亭便是如此,互约婚姻的几家亭民报给亭署后,由亭署报到乡媒那,就到“请期”那步了。   进入下旬,降第三场雪时,乡塾教《急就章》的夫子病了,王菽三个得以暂时休归。程仲听说阿菽回来了,抱着一瓮煎过的枸杞叶往王家跑,然后傻乎乎的腼腆在院外,和同样傻乎乎的王菽隔着篱笆笑。   这场雪大,有高明夫妻俩、匠徒阿芦和阿蒌,王家再挖一口地窖,并收集雪,把盛满雪的瓮放进地窖,可以延长肉酱、谷种的储藏时间。所谓“秋收冬藏”就是如此。   田家小郎得知王蓬回来了,怂恿着一帮伙伴壮胆,过路王家时大喊:“我阿姊要嫁人喽,我阿姊要嫁人喽。”哼,你阿姊再有本事也没许成亲事,岁数越大越难嫁!   王蓬撇嘴,跟阿艾说:“自家姊从此到别人家了,他竟不难过,还欢喜。”   阿艾笑嘻嘻道:“二兄没发现,换成以前,你肯定过去和他辩了,现在理都不理睬。”   王蓬歪着头琢磨这话:是哩,为啥呢?要说这是读书认字的好处,可夫子只教《急就章》,《章》里不含世间道理啊。   阿艾陪着二兄思考,最后兄妹俩总结,兴许是在葛藤巷听多了左邻右舍的闲言,明白许多矛盾没必要置自己于当中,有些人和事不需放在心上。 第410章 391 王荇归家   野山。   大雪覆盖三峰,远处看秩干匠肆,一间间茅棚染白头,一筏筏碓砻浮急流。大小相错的水轮、翻车吱吱悠悠,各类畜车往来江岸,所载有粗磨的麦面、砻过的糙米,一次次碾而成的细面、精米,还有活蹦乱跳的江鱼。   不管人走还是畜车经过的道路,都露着泥土,没有积雪、积冰的泥泞地。江岸边上有一段段的苫棚挡雪,没全覆盖道路,不是就这样算了,是时间紧,还没来得及全部搭建。   灶区也扩建了,有比邻连接的灶屋,也有半敞开式的灶棚。灶区靠着山体的地方,密集排列着日夜运作不休的槽碓。   受寒冬影响,引山而下的涓流断了,改引雪水至碓尾的槽,把剔除了刺的鱼肉砸成酱。秩干匠肆的鱼酱逐渐闻名踱衣县,比别处制的要香浓。其实没什么秘诀,是把提前晒干的虾碎成虾粉,再加少量咸蛋黄调到了鱼酱里。   二十五这天,中军第一批兵士到来,有一百一十一人,全来自牙门军“积射营”。   积射兵最初叫“迹射士”,意思为寻迹而射。   这拨兵士的带队武官是伯长樊驷,出身南阳望族。樊驷的相貌随其名,有双倒八眉,嘴角天生歪,一副见谁烦死谁的嫌弃样。   郡署陪同而来者有五人。武官是门下贼曹傅敞,兵曹史陈承。另有三名胥吏,年最少者是贼曹中史谢奕,年最长者是山阴县都亭亭长邹树,另个虎背熊腰者,是会稽山柀亭亭长李羔。   县署官吏三人,分别是县令桓式、兵曹史陆过、临水亭亭长任鲤。   王葛已知积射将军姓葛,火辎库只有两名主吏,另个负责库舍建筑,姓吴,是军匠。葛将军与吴主吏均还在路上,下月中旬随第二拨兵士来野山。   除了任亭长留在匠肆,郡署、县署官吏都得上山,王葛是主吏,当然也在其中。今天原本还需大批隶臣妾跟随,负责运输物资,因王葛做好了准备,把营账、寒被寒衣全提前运送至营地位置了,所以只要二十个隶臣进山就行。   从山底至怪坡这段路,因有栈道,攀登容易。过了怪坡后,桓县令眉头一挑,真有种将王葛调为门下吏的念头。此处不是不让匠肆砍伐破坏山体了么?王葛命人以树为柱搭建了若干小型草舍,一看就全是新盖的,不仅存放着蓑笠,简易的草鞋和方头履,还有一种特殊的登山屐。   两个屐齿可装可卸,绑到鞋上后,上山只留屐的后齿,下山只留前齿。伯长樊驷换上后,试了试踩坡的脚感,倒八眉往平里舒展。不错,管用!   谢奕、李羔跟王葛算是旧识了,后者龇着大牙乐,没想到连他这种巨脚都有合适的屐。谢奕称赞后问:“此屐也是主吏创制?可有名?”   “就叫登山屐。”王葛笑眯着眼,还真有点小惭愧。小惭愧是因为她只知此屐是谢氏后辈谢灵运发明的,被后世称为“谢公屐”,倘若知道谢灵运便是眼前谢奕的重孙,那她的职业假笑得更厉害了。   继续前行,凡结实的树干间全被拴了粗绳,人可拽着粗绳借力,再加上登山屐,积雪已成为不了攀山障碍。每过一段地势前,立有木牌,画着缩比例路线,并标注测量里数、此处有何树植、产何药草等。   营地的位置在大峭壁再往上,穿过一斜谷后的慈竹林。   大峭壁后方也建有草屋,屋周围扎有防备野兽的杜梨刺枝。这里的补给物资种类多、每类的量少,比怪坡那里多了砍伐工具、灶器、食器,挖有地窖,窖内是谷粮和少量的蜂窝牛粪砖。   天将黑时,到达营地。   四野是望不到边的慈竹林,稍微背阴,因着山风穿过,不算潮湿,适合火辎的贮放。在众人刚到来的地方,不少慈竹被砍掉,腾出来的空地上搭建了简易竹屋,总共三十五间,每两间或三间仍是以杜梨围成院墙。   可还是有两间屋遭到兽袭了,看痕迹应是熊兽造的孽,幸运的是每间屋本就空荡,没损失。食物、被褥、衣物、布帐等物资全在每间屋的地窖,窖底和窖周有干草、竹叶垫着,被褥除了冻得冰凉,没受潮发霉。   樊驷诚恳向桓县令揖礼:“劳县令费心了。”若非处处周到,他们这些人且得受好些天的罪。   “是王主吏之功。”桓县令没必要抢下属的功劳,下属越会做事,他面上越有光彩。其实令桓县令满意到心底的,是所有贮备尽是秩干匠肆卖鱼酱、卖竹叶茶等山货赚的,从未向县里要钱。   建造营地的吴主吏得几天后至,王葛没有留在山上的必要,次日清早跟着桓县令下山。那二十个隶臣留在了营地,这也是王葛在山间建物资供给的原因之一。郡署连遣三批隶臣妾,都太能干了,没一个偷懒的,她当然想多留一些在匠肆。   仲冬二十七中午,王葛回的苇亭。王荇傍晚到家,十二辆牛车载物满满,驱车的人除了张氏奴仆还有清河庄的佃客。   原来王荇两天前就到踱衣县了,先去南山江的谢氏船肆,放下谢太常给谢据的礼,司马南弟给同门的礼,以及他自己给谢据和卞恣的礼。非王荇不懂礼数,是南山馆墅一向严格,寻常布衣、学子根本不让进山。谢据告诉过王荇,如要通信,可经谢氏船肆传递。   之后,王荇去了清河庄拜见袁夫子,把给夫子、众同门的礼放下。当时天晚,且和夫子久别,岂是一两句话就能讲完,他便在清河庄住了一宿。张存早就仰慕大儒袁山甫,正好借着王荇这层关系,在清河庄住半月再返吴郡。   王家人再次团圆,喜极而泣之事不必细述。张族人、清河庄人得赶夜路回庄,把车上油布掀开,王家人惊讶住,每辆车上都是精美的箧笥、漆绘的木盒。箱盒都贵重,何况里头的礼?这可不能往杂物屋放,次主屋不住人,先铺上席,摆放到次主屋,放不下的往主屋里摆。   “哇啊……”婴孩就是越忙越添乱,阿麦蹬腿捣拳大哭,周氏摸一把,没尿啊。   王荇过来,想抚不敢抚,试着叫声:“阿麦。”   血亲就是这么奇怪,叫声名,亲切感便袭入心间。“阿麦,我是你从兄,王荇。” 第411章 392 懂事的王荇   “啊……哦?”王麦不哭了,好奇盯住这张陌生面容。   从弟好小啊,好惹人疼。王荇问王葛:“我小时候也是这样么?”   “嗯,你更瘦点。”   王蓬一听,终于忍不住了,与王荇附耳道:“幸亏你跟这时候的从弟像,他刚出生那些天,皱吧得跟蝉一样。”   这么近距离,王葛、周氏能听不见?周氏笑出了眼泪,她属于那种笑点低的,以致半夜起来解手想起,还是笑到忍不住,把王二郎吓醒,以为新妇中邪了。   只提眼前事。张族之人、清河庄人执意不留下来吃饭,也不让王家人远送。   王家吃完了晚食,全部聚到主屋,王荇拣游历中重要的事讲述,当讲到在国子学见到了皇帝时,屋内呼吸集体短暂停止!   “陛下夸我朴直,诚实,赏了我好多器物……”   嗯?屋里怎么刮起旋风?   贾妪的声音从次主屋嚷来:“哪个是?”   皇帝的赏赐真是不少,有铜鸠车,一椟铜琢钉,一椟银琢钉,三漆盒毛笔,五椟不同材质的细纸,两箧笥彩色独乐,两椟铁弹丸,两椟铜弹丸,十椟不同形制的墨块,十椟蜜蜡,一套瓷围棋,一个普通木制的鲁班锁。   当王葛看到鲁班锁,周围的喜悦和动静,瞬间跟她隔绝了时空一样。是前世林下教她的那种鲁班锁,也是在急训营期间遇到的任务“六子联方”。她是木匠,能看出这六块木料有几十年了,皇帝赏此物,跟赏其余童趣之物的心思一样?还是……   “就知道阿姊喜欢这个。”王荇凑近的笑脸把王葛唤回神。   她的手一直摸在鲁班锁上。   姊弟俩想多了,“啪”一声,贾妪把王葛的手打缩,把箱笼全盖回。   “喜欢啥喜欢!御赐之物,就是块木头也是……”老人家觉得用钱衡量会惹皇帝生气,赶紧合掌朝一处拜拜,改口:“也比钱值钱!还想拿着玩?”   小辈们相互做鬼脸,王葛朝另个方向指:“大母,洛阳城朝这。”   贾妪深呼吸一口,还是重新拜拜。   这次王翁赞同老妻说的,今夜就把诸礼分类,贵重的全藏地窖里。   清早,天边才开始泛白,王荇轻手轻脚出来主屋,离开院后绕着苇亭外周走,一边小声诵书。昨天才归,就先没和家人说两天后他得回清河庄。学舍是停课了,不过袁夫子的意思是让他利用腊月、正月,把落下的学业补回来。当然不止是学舍教的那些,还有夫子独给他讲解的《尚书》。   走到了老木亭,王荇瞧着亭中身影愣一下,阿姊?阿姊比他起得早倒是正常,但她为何坐这里?   王葛朝他招手。“歇过来了么?”   王荇点头。   “怎么了?”小脸这么严肃?   “阿姊,你有心事。”   王葛叹口气,是有心事,别的心事都能跟虎头讲,唯有匪夷所思的前世,刻骨的遗憾,还是只埋她一人心底吧。   王荇并排而坐:“是那个鲁班锁吗?昨晚阿姊看到鲁班锁后就有心事了,我能瞧出来。”   “嗯……”   “你不必事事告诉我的。”王荇歪着头冲她笑,“往后你有心事,可以先在自己心里盛满,溢出来的、不愿意盛的,再盛在我这里。”他捂上自己心口位置,“我的心会永远腾出一块,给阿姊留着。”   太讨厌了,这么懂事!王葛眼眶泛红,点头。   “阿姊,我们回去吧,咱俩一起给大父母、给阿父煮饭吃,好不好?”   “好。”   “唉,我长大了,终于快赶上阿姊高,却不能和阿姊手牵手了。”   “赶上我高?去趟洛阳会拐弯抹角讽刺人了?”   “哈哈。那你追我,看能撵上我不?”   一姊一弟欢快跑回家时,好惭愧,大母已经在灶屋了。贾妪往灶膛里添了柴,说道:“再去玩会。”   王荇笑:“外头有啥好玩,我们就想跟大母在一起。”   贾妪这心啊,说不上来的暖。   一晃两天过,残月变新月。   进入季冬了。高明送王荇去清河庄,王禾四人回乡里,王葛也休沐结束,返回秩干匠肆。   严冬对水力机械的运转肯定有影响,得时常敲掉冻在要紧处的冰,至少不能让冰积厚。   初三大雪纷飞,受雪路阻,初八这天,积射将军葛洪、掌版筑营造的主吏吴捺终于到来。第二拨兵士还是一百一十一人,伯长姓山名容。   王葛再次登山。她很好奇葛洪,几次打量对方,他会是历史上着《肘后方》、《抱朴子》的葛仙翁葛洪么?   漫山雪,松竹仍翠。   涓流被冻得更细,在河道冰壑里寻隙而闯,脆脆轻轻,叮叮咚咚。不时有枝桠上的雪陡然洒落,惊动鹎鶋拂翅,红雀怯鸣。大峭壁似被天斧砍削而成,或许峭壁下端那颗斜松,便是天庭遗留的斧柄。   葛洪心旷神怡,一拂袖,接住雪花,他早察觉王葛的打量,露出温厚笑容,问她:“王主吏听过雪孩子的传说么?”   “听过。”   好吧。   一路上二人再无话。   到达营地。慈竹又砍掉了许多,沉积的腐叶全被清理干净,不仅多出来几间竹屋,还铺了一条宽竹道延伸到溪流处,在水流上方矗立起一座竹榭。   让王葛舒口气的是,营地几间竹厕,有一间用竹枝组了个明显的“女”字。总算不必和上回一样,找地儿解手不敢跑远又不敢离近。   无论建筑上的变化,绕林跑步的兵士与整齐的喝声,还是徐徐倾斜的炊烟,都给此地带来鲜活气息。   往里行走,王葛被好大两张熊皮震撼住!它们均悬挂在两簇细竹间晾着,皮上不见有损。   冒出灶釜的肉香,难道是熊肉?   好闻不好吃,塞牙!   饭后,刚到来的伯长山容与樊驷进行角抵比试,众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喝彩声、助威声好不热闹。   郡署官吏在最偏的火堆处围坐议事,明天起,只留下谢奕和李羔常驻此峰。   王葛则与葛将军、吴主吏坐一起。吴主吏先简述将要营造的库舍分布,然后葛将军定下二人年前、年后这两个月的任务。在火辎入库前,王葛可以不常驻山上,但得顾好二百多兵士的衣食物资。 第412章 393 比啥不好,你比功勋?   大量、长期的物资供给肯定从郡署拨,这便是郡官吏来营地的原因,不能什么情况均不知,由着积射营讨粮讨物。王葛要做的是协调好隶臣妾的劳作轮替,期间不能让秩干匠肆歇工太甚。歇久,水力机械就全废了。   夜晚的野山跟巍峨壮阔毫无关联,狼啸、熊吼、枭戾,远远近近,既向异类也向它们同类宣告着领域。王葛心大,放心入睡,真有兽群冲击营地,她瘦骨嶙峋的,生存机率最大。   次日下山,隔两天上山。   又下山……再上山……   疲于奔波,奋进于奔波,就这样到了腊月二十,王葛又匆匆赶去县里担任郡比试考官,考核项目是她十月底申请的“插秧农具打造”。顺带着,她把制好的一千把直尺交到县署,这些尺符不符合标准,得由郡署经营的尺肆主吏察验。   令王葛、也令桓县令哭笑不得的是,一封公文于孟春下旬送来,牍中内容为……尺肆主吏是“郡级”大匠师,不如王葛的“准宗师”级别高,按匠师令,那名主吏无资格察验王葛制的所有器具。验尺时间延长,郡署得将这批尺送至司州境的官署尺肆。   大匠师晋宗匠师的条件有三,按照顺序分别为:十二岁之前,获得“班输童子”称号;制成符合将作监标准的百规器、或百矩器、或千把直尺;申报国级考核,在国级考核中夺首。   这三项条件里,还要剔除户籍地是富庶州郡的“县级”大匠师。   验尺时间被拖后,申请国考就得拖后。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是因为此,王葛的制尺才能、准宗师之名,更为人所知。   飞雪卷天,为求一见,漂萍东西。   踏踏踏踏……   “驾、驾!”桓真、温式之二骑顶飞冒雪,疾驰于官道,赶往踱衣县。   马是驿站的,每驿更换,他们不必顾及马匹的体力,只要别折了马蹄耽搁行程就行。   进入中旬后预卒营允许少年护军们请归,正月十六那天必须准时返营。自从冬狩礼上桓真丢人现眼,桓廷尉便把逆子的用度、用人全停了,将其禁在家,连身份牌都没收。   可他防不住中书令家的儿郎温式之,也低估了自家儿郎要做成一件事的决心!   温式之这些年在都城不是白混的,不但开具出远途会稽郡的文书,还给了桓真执行公事的路引牌。温式之最开始跟别人一样,不赞同桓真求娶一匠娘,但后来桓真说了句话,又讲述王葛的种种经历,他能理解了。   “我怎会心悦处处不如我者?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温家、桓家交好,温式之知道桓真有个臭毛病……太争强好胜!遇事越困难越愿顶着干,但凡身边出现同龄强者,不论学业还是武功,桓真都得超过对方的本事才罢休。   唯有王葛,桓真怎么都超不过。就算上天独给他多出十年时间学木匠,也绝对超不过她!因敬佩而好奇,因好奇而渴望了解,渴望了解难道不算心悦吗?   算的。   腊月二十三,桓家管事桓田喜二请县媒,再至苇亭。真是不明白,长公子都猜中王家不会答应了,又请媒管用吗?   进院后媒吏要是不说,王翁还以为桓家换了个管事呢,可怜桓田喜两边颧骨都冻出疮裂来了,双耳更厉害!贾妪拿出熬汤才舍得用的猪油:“抹抹吧,管用。”   桓田喜盯着姥手背发肿的冻疮,算了,肯定不管用,别白费人家猪油了。   天太冷,一方想暖透才离开,王家老两口良善,也这样想,于是由着媒吏没话找话,渐渐聊开。当然,王家先回绝亲事,理由仍然是家境悬殊。   媒吏先感叹今冬冷得比去年早,路上的积雪比去年厚,既然说到这了,必须要赞王葛制的带孔牛粪砖,原本能制两块粪砖的用量,可制三块了,还好烧、耐烧。   桓田喜这才知道从平州传到洛阳的蜂窝炭,是王葛创的!   媒吏不能只夸自己家乡的能人啊,还得夸夸桓家的,就问:“当年要不是桓真公子把建苇亭的活揽下来,估计这里还是大片大片的苇泽呢。”   王翁:“我家几间屋就是原来的亭署,是桓郎君当年亲自带匠人建的,到现在不漏雨、不怕雪压!”   桓田喜如自己被夸,笑得脸疮开花:“别的不说,桓郎要想做好一桩事,那必是往最好里做,自小就这样呢。你们知道朝廷发布的功勋令吧,桓郎在平州没呆多久,竟挣到……”他为表示不是“二”,俩手各竖食指,感慨,“竟挣到二十余数功勋值,不然怎可能一回洛阳直接进了牙门军。”   贾妪“啧”一声:“你一定记错了。我家王葛都得了一百余功勋数,桓郎君挣的肯定是二百余数。”   桓田喜……看向媒吏,确认……   “啊。”媒吏埋头饮竹叶茶。比啥不好,谁敢跟王主吏比功勋?气氛颇窘,身体还没暖透,他找到新话题了,问王翁:“听说荇郎君去了趟洛阳,应该归家了吧?”   “上月底就回来了。”   “都说洛阳好,洛阳城大,洛阳城随便掉块砖,都能砸到大官、富贾。”   众人听到这都笑。   媒吏继续道:“可到底咋个好法,城大能大到何地步?不亲眼见识永远想不出来,真是羡慕桓管事啊。”   “洛阳并非处处繁华。”桓田喜上次来就探清楚王家有几口人、各自的名了,知王荇在清河庄读书,但他不知王荇是跟着桓真去的洛阳。他问王翁:“荇郎君都去了洛阳哪里?”   王翁难为情道:“说了好些个地方,我因着他好诵书,只记住了国子学和太学。”   两所学府的确各有供慕学者观看的讲学处、学子辩论处。田桓喜不好直说王荇去国子学观看没有用,他道:“将来荇郎君进太学的话,最好读通两《经》再入学,便可享学府补助。”   贾妪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有呢,阿荇要是十四岁之前把五经全读懂,就能得童子郎称号呢。”   媒吏瞠目!   桓田喜瞠目!“谁跟荇郎君这么说的?” 第413章 394 就是桓真吧   五经全读懂得多难?跟会诵可是两回事。再说了,只有皇帝亲自试经,所问皆通才会授童子郎。此事若容易,怎会几十年仅有一袁乔?   “陛下说的。”   陛……桓田喜跟做梦似的离开王家。没想到啊没想到,王家不仅出了个能匠,还出了个慧童。王荇竟与公子是同门,是国子学祭酒的正式门生,才去洛阳半个月便遇见皇帝,得到了夸赞和许多赏赐,实在太巧了吧!   冷风一吹,桓田喜暂不琢磨了,不管怎么说,廷尉都不可能允许公子娶王葛,因为一族兴旺跟一家之兴旺,有着天壤之隔。   腊月里家家户户得祭灶神。乡塾停课了,高明把王菽三人接回来的,王禾还要过两天才能告归。牛车在雪地中十分难行,三个半大孩子全很懂事,不坐车,当轱辘陷到雪里时,立即一起推车,嘴里“啊啊”的相互间鼓劲。   王葛则晚一天,离开县考场后赶夜路,在二十四日清早回到的苇亭,跟家人一起祭了灶神后,下午往匠肆赶。如此匆匆,一方面是恪尽职守,另方面是郡署的运粮队伍没在原定日期来。倘若年前到不了,山上那二百多嗷嗷待哺的兵士绝对会杀下山,到时她人在匠肆,至少迁怒不到她。   另外,身兼二职的麻烦显出来了,县署许王葛二十八可休沐,但火辎库事务是葛洪将军说了算,对方要是居于山中不记岁首,她就得在匠肆过年。好处是葛洪自中军来,知晓她于下一步火器创制的重要,下令柀亭亭长李羔常住在匠肆,何时她要上山了,李羔与沈郡兵结伴护卫,免她提心吊胆的爬山。   月亮俯照江面,水轮声、碓声、砻声响彻两岸。   王葛听习惯了,不觉得吵。上个鬼工木球雕刻好,已经给了桓县令,她在雕刻新的。从这个木球开始,她要雕三层套球了。   高月在屋外轻唤:“主吏,桓公子来了。”   桓公子?王葛立即出来,确是桓真。他脸早冻僵,想笑,笑不出来:“天冷,可有热汤?”   在临水亭换马时,他让温式之留在那了。   平时王葛的吏舍只有两名匠徒,客女高月、冯织住在靠院门的侧屋。桓真进来后门不再关,并且王葛让高月进来。   阿蒌去取热食,冯织去端热水。   “郎君哪天启程的?”王葛问。   换以前,她头一句只会问出了什么急事?桓真如实道:“初五。正月十六之前必须回兵营。”   二人短暂沉默。   “阿荇何时……”   “阿荇已……”   二人同声起,同时止。   王葛身后的阿薪,桓真身后的高月都更垂头,更屏息。   桓真不再拖延:“我说几句话就走。阿葛,没人比我更适合,你聪慧,知道我指的什么。我唯一的担心,是在你十五岁之前赶不及,这次匆匆来,想知道你的顾虑除了家境,还有没有别的?比如两地之距,比如厌恶。”   两地之距会有解决法,厌恶他就真的没机会了。   “桓郎君对我一家有恩……”   “我冒失来,莽撞问出这些话,已然把恩抵消。”   王葛抬起眸。   这一世,她很明确,她是必须要成家生子的,即使忆起前世的遗憾,她为了今世的家人,一样不改想法。两世加起来的岁数与阅历,令她遇到任何同龄少年都不会有情意,那为什么不选个志同道合的伴侣?不选个基因好的?   对面的少年正直,勇敢,能文能武,聪明,见识广,个子高,英俊……关键是中意她!为什么她有好的、熟悉的不选?去等差的、去赌那些她不了解的?   “只有家境。”王葛凝望,认真得重复道:“只有家境。”   这句重复是告诉她自己:定下了。   就是桓真吧。   桓真笑,双肩放松。“你回家后可跟翁姥、跟阿叔说,不管我家来几次,依旧拒亲。”   “好。”王葛将案角的箧笥推给对方:“这里面一共十二块大小不等的正方形木板,我管它们叫牵星板,我仅有初步设想……你拿去洛阳……或许可用于航海……”   桓真匆匆踏月来,匆匆踏月走,背上的箧笥牢牢缚紧,跟他的人生一样,从此多了要牢牢承担住的事。   王葛焦急等待一天,腊月二十六巳时,郡署的粮车队伍终于来了。押车的郡兵浩浩荡荡,带队之吏是上次来过的郡兵曹史陈承。   “哎呀,耽搁了,耽搁了。路上雪厚,不是这车陷、就是那车坏。”陈承苦笑着解释,问:“这就上山?”   王葛点头:“对。”   陈承向后方下令:“赶紧!卸车抬粮,速速上山!”   王葛肯定不能先行。每卸空一辆车,空车得驶往材料区,后车才能依次往前提,明明有匠工打手势引导,但就是有郡兵充耳不闻。不能再这么没秩序了,她直言:“劳陈官长指派武官协调畜车,怎么都得在天黑前把粮运过峭壁,不能再耽搁了。”   “天黑前运过峭壁?你当是走平地啊!”陈承急了:“山路都是雪,又都扛着这么重的粮,就算能走到峭壁处,不还是得歇脚、得明天才到营地?”   王葛态度不退让:“兵曹史不考虑天气变化么?今晚过峭壁,明天就算风大雪疾也能把粮运到营地!我宁愿今天辛苦些!”   “那你扛粮啊?嘴上谁不会说?”扛着粮袋的一郡兵路过出声,语气很冲。   王葛怒目,对方是被她撵离苇亭的伍长赵力!“我可以扛粮,你可以制木么?”   赵力后头的郡兵姓史,是八月底时随赵力一起离开的护卫,见赵力被呛住,大声喧嚷:“路上若非你们匠人造的车总坏,能延迟到现在才来么?”   王葛:“真是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匠人不造车,你从山阴城出来就得扛着粮袋走!”   废物!陈承不耐烦道:“行啦、行啦,张着嘴那么多话,不嫌灌冷风啊,赶紧!”   真是太明显了,看似斥责赵力两人,讽的其实是王葛。   李羔过来了,站到匠工那,喝令:“一个个麻利点!不愿干的、或觉得这活是给王主吏干的,就放下粮袋从哪来滚回哪!要么攒着埋怨,明天讲给积射将军!”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出自《论语》,是说君子严格要求自己,小人只会谴责别人。 第414章 请假   友友们抱歉,今晚更新不了了。 第415章 395 火星之念   不少郡兵都知亭长李羔武功深不可测,因此他只盯一会儿,车辆来往、卸粮的速度就全跟上了。   李羔过来提醒王葛:“上山还好,他们忌惮中军,不敢延误。下来后呢?”葛洪将军肯定不会留对方在山上耗粮,这么多的人下山后赖在匠肆过年,匠肆辛辛苦苦贮备的山货非得被吃空、拿空。   “我跟临水亭说好了,他们今晚就把库舍贮备运往县署。”反正陈兵曹史得上山,留下来的郡兵跟任亭长抢吧。抢到是能耐,她眼不见心不烦。   山底事务暂由吕匠工监管,王葛和李羔、沈护卫开始登山,陈兵曹史在他们前头。四人均没负重物,陈承逐渐走快,突然一踉跄,蹬下来那块石头赶上脸盆大了,叽里咕噜带动更多的碎石、泥土翻滚而下。李羔拽着王葛避开,沈护卫躲得颇狼狈。   人数多爬山出这种情况常见,且陈承抱拳表示了歉意,王葛三人就算怀疑对方故意发坏,也没法计较。   这样下去怎行?   “我们走另条道。”王葛朝右方指,“从这过去是耽误些时间,但到达峭壁的距离跟此条路差不多。”   李羔:“之前走过么?”   “走过,葛将军也走过,他同意把那条路作为备用运输道。”   “好。”   三人当机立断。走过去确实耗掉小半个时辰,不过攀爬间无额外顾虑,到下午未时,他们已经越过大部分郡兵的水平位置。   备用运输道的植被不同,土地硬实,缺点是没来得及搭建补给屋,离山溪也远。   沈山惊喜,抠起一块褐色石,这种石相击易出火星,虽然比不得上好火石,但这是白拣的啊。他跟李羔说:“别看野山大,这类火石可少了。”   李羔:“幸亏少!这种石头若是多,赶上天干物燥时,再跟刚才一样的情况滚落,很容易砸击出火星,引发山火。”   王葛:“是这样的。贾舍村的贾太公生前时常命族人与村邻结伴上山,撒网似的寻找火石,能运下山的全运下山,就是为避免刚才……那情况。”   她脑中突然想到什么,欲仔细寻思,被沈郡兵接下来的疑问中断了思路。   沈山询问李羔:“陈官长拖延这么多天才送来粮,就不怕葛将军发怒么?”   王葛也不解,明知路途难行,为何不提前启程?   “你们以为积射营只来这二百余人么?常驻进山阴城中、会稽山的还各有五百人数。”   沈山由疑转惊:“常驻?那郡兵营怎么办?”有中军了,何必再设郡兵营?   “所以山阴城里什么传言都有。有传郡兵营即将撤消的,把郡兵遣回各乡为乡兵。也有传中军诸营兵士不足数,将从郡兵里择人补进积射营的。”李羔不必愁,他曾在祖约叛乱中立下大功,动谁也动不了他。   沈山不安,暗想,从今往后一定得担好护卫之职,说不定将来的出路在王主吏这里呢。   王葛明白了,倘若郡兵营解散,掌会稽郡军事的谢郡尉没多大影响,但陈承的兵曹史之职就难说了。就算如第二种传闻,积射营挑一些郡兵补充不足,能挑几个?像赵力此等犯过错的,恐怕连被挑选的资格都无。   天黑之前,三人越过峭壁,这里有好几间草屋补给点,门全打开着,屋里已经躺满人了,后来的郡兵只能以粮袋为席、为枕,四仰八叉就地而歇。   王葛挨个屋找,看到陈承了,正打着呼噜。   有郡兵把地窖里的陶灶抬出来,王葛赶紧过去,嘱咐对方在屋内煮饭,不要露天点柴,不要破粮袋,可用地窖里的贮备粮煮粥。   一间屋飘出粥香后,别的草屋也开始取陶灶煮食。郡兵都不够分的,谁管王葛三人?   天彻底黑了,郡兵还在陆续而至,陈承睡醒,清点人数后烦躁不已。缺十七人!   “王主吏,这冰天雪地的,你说怎么办吧?十七个人啊,要是被狼群盯上就麻烦了!”   王葛面现不解:“陈官长在郡里练兵时没遇过此等情况么?那时怎么办,现在照着办就是。我一匠吏,能有什么主意?”   “哎呀,早前王主吏的主意可是强硬得很,不容我反驳啊。你不让歇在怪坡,非得到达这里,你说担心明日天气恶劣,是吧?都是你说的吧?可你看看月色,有变天的可能么?”   王葛笑了,话语仍不疾不徐:“看来陈官长是不清楚我的身份啊。我是火辎库主吏,当然向着积射营说话,我还想你们一刻不歇连夜把粮运到营地呢,你也听从么?”   陈承背后的峰影中,突响熊吼!   王葛后方的北峰,虎啸震林!   所有人向北方望,都没想到区区野山竟有兽王。   “有虎!”三个郡兵惊慌而来,真难为这么黑的山路,他们一直坚持到这。之所以晚来,是因为一人的粮袋被划破,破口不大,他们发现后犹豫再犹豫,还是舍不得,便往回走拣粮,实在没地方盛了才放弃,折腾掉不少时间。   还差十四个人。   陈承命令二伍结伙沿来路搜寻,嘱咐他们别走太远。   其中一伍的伍长是赵力,沈护卫一直属此伍的郡兵。总共五个人,少一人当然明显,而且赵力憋了一天的火气,立即喊沈山:“歇够没,还不一起去!”   “赵伍长,你又不是不知我任务是啥,可别难为我了。”   “王主吏这不没发话留你么?”   “是啊,可也没发话让我离开。”   陈承指着赵力骂:“行了!还不速去!让你放屁的时候不放,不让你放的时候属你屁多!”   指桑骂槐谁不会啊?王葛假意挡脸:“陈官长站远些骂,你贱……出的沫星子忒多。”   “哼……呼……”一直闭目养神的李羔打起呼噜。   王葛看着陈承离开的背影,当然不是在思索此人,而是白天一瞬而过的那个念头里,因陈承而起。   当时她想的是,贾舍村的人翻找火石运出山,就是怕这种石头有像陈承蹬掉的那样大的,滚落间相互砸击迸发火星,燃着枯草,引发山火。   砸击……碰撞……引着火星……碰……引着火星……   她眼神越来越亮,知道下一步要制什么火器了! 第416章 396 反常怀疑   事实上,积射营的斥候早就发现郡兵上山,告知给了葛将军。当葛洪在慈竹营地听到虎啸声,先赞一句“此山有灵”,而后心有所感,命令伯长山容:“雏虎尚幼,不宜与险恶禽兽久缠。你速带人去,接应王主吏上山。”   夜深风起,风被峭壁斩为两种呜咽声,伴随着树影摇动,令不少人睡不敢睡,更加烦躁。   郡兵已轮换了三拨,都没寻到那十四个人的踪迹,每次无功而返的人跟兵曹史汇报后,陈承都破口大骂。他是真害怕,莫说十四人出事,就算四人出事,他这兵曹史也提前当到头了。   兵士们本来就疲惫,本来就不愿揽这趟运粮的活,再被官长训斥,逐渐的,抱怨声由窃窃私语变得懒遮掩。   “匠吏都能指使咱们……”   “就不该听她……”   “咱们的命在她眼里不如块木头……”   “动不动拿葛将军压兵曹史……攀上中军了,当然瞧不上咱郡兵营……”   “赵力不是说……嫁不出去……哈哈哈哈……”   “哎?你们发现没,她都没解过手,一直坐那别是溺裤子了吧哈哈……”   “要不你去问问,兴许能混个护卫呢。”   王葛站起,看向奚落她言语最响、最卑劣的几人。   龌龊的哄笑虽然低了,但那几人全望向她,挑衅之意明目张胆!   卑劣者无惧,被诋毁者更无惧!   王葛高声道:“谁对我不满,站出来说,把你们刚才议论我的都大声讲出来。怎么不说了?是不敢当面问我?还是尚有羞愧、自己也知道说不出口?你们觉得这次运输粮辎有辱你们的郡兵身份,为何不在郡兵营就拒绝?接了任务再抱怨,难道不该抱怨你们自己么?抱怨我做什么?!还不敢当面抱怨!挤在暗处碎嘴传谣,一个比一个嘴利,是因为夜里黑,你们知道挤成一团,我哪个也认不出,是吗?知道女娘脸皮薄,赌我不敢跟你们较真辩理,是吗?”   陈承苦楚着脸,站出草屋门口恳求:“行啦,王主吏,他们不回嘴就是知道错了,莫再添乱了行不行?”   “那就管好你的兵!”   “我的兵至今有十四个没找到!你告诉我怎么管、到哪管?”   “约定好的时间不至,是他们失职,你找不到你的兵是你失职!问不着我!”   “呵,好,好,我们都失职,我担不起兵曹史一职。那你来担?!”说到最后陈承烦到顶点,怒指王葛,咆哮!   “你敢卸任吗?”王葛随即咆哮回去:“你敢就地卸任,我就敢就地担起运粮之职!你敢吗?你若敢,现在你下山,我一人去向葛将军领罪!我敢!你敢吗?”   要气死了!陈承紧攥拳头骨节响。   偏方向,一滩黑物朝王葛掷过来。李羔刀出鞘、以刀身为击,“迸”一声,击飞的是滩湿泥。   王葛面不改色的看一眼掷泥方向,再看回陈承:“话不投机,陈官长好自为之,我先前往营寨。”说完,她揖礼离去。   陈承阴沉着脸揖回一礼,然后连羞带恼骂向掷泥巴的那伙废物:“谁干的?丢人现眼!你们的同伴陷在山林里,我体谅你们累、冷,让你们轮换去找人、轮换着留在这烤火,是歇足了啊,竟然传人家女娘的闲言?!滚,都滚!找不回来人,你们也别回来了!”   另一边,沈护卫回头瞧,认出先站起来领罪的郡兵是跟自己同伍的史韧。沈山匆匆行路,边跟王葛解释:“主吏,郡兵营不是都这样的,很多儿郎勇猛也讲理。似赵力、史韧这等心窄记仇的,真的只占少数。”   王葛轻“嗯”。   李羔:“我在山阴这些年,确实没听过郡兵欺人惹事的传闻。”   王葛解释:“正因事情反常,我才得走。寻常的诋毁我能忍,可是有人蓄意兴风作浪、搬弄是非就不行了。我那些话就是想提醒陈官长,莫让心思歹毒者利用了这件事,拉着更多郡兵犯错,到头来也害他兵曹史一职不保。但愿陈官长能听明白吧。”倘若提醒对方太明显,她就危险了。   沈山愤慨又无奈:“真不知道赵伍长怎么变成这样!以前他真不……唉。”   李羔却越寻思王葛的话越觉得不对:“你怀疑是……谁?出来!”   “谍人”二字未来得及说,李羔听到有踩步声,嚷话的同时把王葛推到树后。沈护卫则以另棵树为盾,拉起弓弦。   “王主吏、李亭长莫慌,我是积射营山容。”   此时的兵曹史陈承冷汗涔涔,手臂控制不住地发抖。因为他听出王葛话里有话,在打发走赵力那伙惹事的后,便叮嘱几个亲信郡兵小心收集李羔打碎的烂泥,从中找到两个荆棘刺。   粮辎中有活羊,陈承命亲信砸晕一只羊后,避开人扛到僻静处,然后把羊嘴绑牢,把荆棘刺扎进活羊肢体,用雪把羊冰醒后,羊站不起来了。再扎进羊头,羊很快似生非生,似死非死的瞪直眼。   这是什么毒?有解无解?如果不是李羔及时出手,但凡有一个荆棘刺扎中了王葛呢?陈承不敢再假想了,幸好没发生,幸好有李羔护卫王葛!   郡兵里,竟然潜伏着如此险恶者,史韧为何用这种手段害王葛?   亲信郡兵吴胜是什长,此人就是粮袋漏了,舍不得粮回头拣的其中一人。看到羊这种遭罪法,他也胆战心惊,问道:“我去追史韧?先拿下他?”   理智已经恢复,陈承摇头:“主谋者不一定是他,也不一定是赵力,且如果是他们,或许还有别的同伙呢?吴胜、陈广,你二人带着我的竹牌去追王主吏,一定要安全看着她到达营地,把毒刺的事告知葛将军。”   陈广是陈承的亲侄。   二人齐声应命。   “等等!”陈承割掉羊头。烦死了,连块布都没有,他上手就要撕吴胜的寒衣,算了,还是撕侄儿的吧,多难之际,有个向着自己的亲兵不容易。   包好羊头后,他快语交待:“葛将军问什么,你们全如实答。切记别再跟王主吏斗气。快去吧,山路不好走,要小心。”   二人走后,陈承吩咐另个亲信张锄:“把此羊埋藏后,放跑两车羊,弄残一只,尽量仿效这只羊。”   张锄深感官长聪明:“我明白了,煮给史韧、赵力他们吃,谁不敢吃谁就是……” 第417章 397 收徒之意   陈承双目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才把属下瞪得真正明白该干啥,赶紧放羊、逮羊去了。   如果要烹羊,那费劲仿效中毒的那只羊干什么?也不想想,毒性确定不了,没法得知烹熟的羊肉有无残毒、残毒能把人伤到什么程度,就敢在百余人饥饿的情况下,烹一只羊?还留给史韧那伙人回来吃?   人笨不要紧,猜不到官长的想法不要紧,那就别乱猜啊!这点稳重都不具备么?突然间,陈兵曹史灵光开窍!   太守和郡尉不会早知道郡兵营要撤吧?才渐渐把精明的、勇猛的兵都调走,增来些蠢夫充数!蠢到无可救药、蠢到自作孽了,那谁都不会同情郡兵们,自然无兔死狐悲之感,反而认为撤掉郡兵营是好事!   “要真是这样……”陈承阵阵心寒,“要真是这样……那我也得先铲除祸害兵营的孽障!”   话分两处。   伯长山容,出身河内郡望族,他身材格外高大,执弓负箭而出,真跟座小山般带着压迫气势。尤其随他出声,后方、两侧远远近近的树上树后,三十三名积射兵现身,令王葛三人全都舒口气,不用再提心吊胆。   “葛将军知道主吏上山了,特意让我等来接主吏。”山容一开口,彬彬有礼,不似武将倒似儒生。   “我正好有急事想早些见到葛将军。”   积射兵擅长攀山钻林,早将峭壁至山顶的地势摸熟,王葛跟着这些人,脚步不由自主得变轻快,于丑初时分到达营寨。   山容向竹榭那边示意:“葛将军就在前方的朴榭。”   王葛揖礼相谢,然后对李羔道:“郡兵之事也要紧,李亭长快去找谢郎君吧。”她再示意沈护卫不必跟着她。   李羔看着王葛只身步往竹榭,疑惑:之前她说的“急事”,难道另有急事?非是郡兵的事?   也好,有贼曹中史在,郡兵之事当然先由郡吏管。   谢奕独有一竹居,好找。   李羔把陈兵曹史、少数郡兵与王葛的冲突,郡兵们对此次运粮任务的牢骚,以及十四个郡兵没至峭壁补给处集合的事情讲述,包括赵力等郡兵从山脚下就与王葛有矛盾也说了。   谢奕相貌敦厚,性粗犷,心玲珑,别看年纪才十九,郡署还真没人不服气谢奕早早就担任贼曹中史。他走出竹居,让冷风吹走全部的困意,对李羔道:“这些年平和惯了,从上到下、连郡兵营自己都忘了韩晃的教训,仇亭的教训。”   当年韩晃只是什长,没想到心计那么深、那么能忍,直到他自己暴露了才令郡署确定他是奸细,几天间被韩晃屠杀的人命,快赶上萧山一战死掉的郡兵数了。祖约投降后,为了留自家一条血脉,招供上虞县仇亭、亭附近的船肆都是奸细窝藏之地,是他留给侄儿祖涣的逃亡之所。   那年赶往仇亭的人也有李羔。祖氏大树倒,奸细们如惊弓之鸟,竟无端行杀掠之举,然后出海逃亡。郡署只追到了破船残骸、零落尸骨。所以那场仗,会稽郡官吏的功劳全抵了失职之罪,最无辜的当属踱衣县县令桓式,因太守之错,桓式的升迁受到连累,至今仍在踱衣县。   谢奕教李羔:“我等既知王主吏的重要,首先应假想周围早有伺机待命的谍人。王葛归乡不久,她归乡的消息就如风吹叶,一处地传递一处地,各路谍人尽已知晓。”   随他手挥,李羔感觉竹叶飒飒的动静都不一样了,竹叶中似藏了有眼睛的,在夜色掩藏下偷偷睁开绿眼打量,风经过它们,带上了消息。   旁边有巡兵经过,李羔甩下头,不敢再想竹叶了,惭愧不已:“郎君说的是,王主吏归乡这么久,按她边郡的经历来讲,始终风平浪静才是反常。我大意了,掷她的那团泥说不定都……真的是要杀她!”换作三年前,他哪会如此粗心,不知不觉中,他都没察觉自己的警觉不如从前。   谢奕:“走吧,去接一下。我相信陈兵曹史还有脑子,该派人追你们。”   “郎君有主意么?打算怎么查?”   二人经过溪流,只能看到竹榭的寥寥黑影。   竹榭以“朴”为名,王葛更信葛将军就是历史上自号“抱朴子”、最早的化学家葛洪。她急着讲的,是关于用碰撞方式触发火药爆炸的想法,当然不是急诉郡兵之事。郡事务理应先交由郡吏处置,哪能由她越过谢奕直接跟积射营将军说呢。   王葛:“我的想法是,把火雷固定到江流中,通过机栝连接火石一类的引火装置,敌船经过时,船体蹭动机栝,引着火雷。”   葛洪捋须沉思,脑中勾画她讲的装置、船只经过的情景,然后道:“就近调配火辎得年后了,你先归家,好好过年。”   “将军觉得此法可试?”   “当然可试。”   “我见将军眉间有愁意,还以为我想的太过简单了。”   葛洪暗叹气,他能不愁么?他向往松乔之道,追寻的是积善立功,手不伤生,但身受陛下器重,揽下研发火器的任务,将来是能立功了,但经他之手要损多少人命?还摊上个擅奇思妙想的天赋匠师,加速他理想的斩断。   “唉。”他朝王葛摆下手。走远些,不想看到你。   竹栈道有缝,王葛脚下一磕,突然又涌上主意,两步回来说道:“这种火雷不仅可以固定在江流中炸船,还能埋在敌兵斥候常出来的林地里,只要他们踩中……”   葛洪指天。   王葛点头:“对,他们就被炸上天了。”   “我是说天这么晚,王主吏快去歇吧。”快走快走!   “是。”   葛洪终于吐出郁气,他不怪王葛戾气重,她在边郡经历着刀光血影,屡见战友之殉难,对敌怎会怀仁慈之心?但戾气太重易招横祸,此鹏已然扶摇半空,中途夭损实在可惜,于她己身、于大晋都不利。要不要……收她为弟子?以玄静中和戾气,助其稳登青云?   谢奕庆幸陈承没真犯胡涂,他和李羔等到了郡兵陈广、吴胜。二人都气喘吁吁,陈广解下背后的羊头,按着叔父交待,把发现有毒荆棘刺的事情仔仔细细说清楚。   李羔后背惊汗,怕什么来什么,那滩泥里真藏着恶毒的心思! 第418章 398 相互指证   次日午时,粮陆续运至营地,十四郡兵都无恙,他们没有走失,是体力不济加上相互抱怨,天黑后就没敢继续向峭壁爬。   但是史韧死了。   这厮犯错后被派出去找人,迟迟不归,下半夜,陈兵曹史又派人找史韧,折腾到天亮,从一陡坡处发现了尸体。   衰运伴身,陈承做假那只羊的目的没达到。他按照自己的计划,在今早告知所有人要小心荆棘,因为有只羊被一种荆棘刺伤后就不能动了,因此得把羊、连带羊脚上的毒刺运上营寨,提醒众积射兵当心。   载羊车上山很费力,需要不停轮换人手,可是到达营地了,荆棘刺还在羊脚上,没被人动过。   “这是不是说……只有史韧想害王主吏,没别人参与?”陈承问出这话,摇头叹气,自己都不敢给答案。荆棘刺其实很普通,毒罕见。从仅有两个毒刺也能看出这种毒很难制,史韧是普通郡兵,不能轻易离开兵营,从哪得到的毒?   谢奕:“我们做最坏的打算,史韧为从犯。再往好的方面想,不是每个谍人都像韩晃那么沉稳。”   史韧是不是自己跌死的,放后再查。谢奕借了二十积射兵士,让所有郡兵集合到一处空地,这里的地面有不少坑洼,是积射兵训练投石超距的武场。   谢奕、陈承、李羔站在前方正中,三人面前有几筐细柴棍。   陈承喊话:“史韧是被人谋害!肃静、凶手就在你们中间!不查清,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受害者。而且这两天有人把不满情绪针对给王主吏,更有人懈怠、不听军令,拖延了所有人的运粮时间!为还我郡兵营清朗风气,揪出祸害人命的罪徒,现在开始……”   想尽快揪出谍人,肯定不能以有人蓄意害王葛来查,那会让脑子不灵的郡兵更迷糊。   谢奕的法子,是让每个郡兵回想,从接到运粮任务开始,直到今天为止,有哪些人和他们的接触、交谈与平时不一样。比如原先没怎么讲过话的,开始主动攀谈;常把话题引到郡兵营将撤、将被中军替代;比如贬低乡兵的待遇;碰上困难便牢骚满腹,甚至抱怨无辜之人,比如怨王主吏。   再有就是运粮途中,车坏了或陷进泥泞里时,哪些人喜拱火,谁先挑起的话题,责怪到造车匠人身上。   凡回想到有异常之举的,都要在对方面前放下一根柴棍。放下的时候当着所有人,把证据讲明。   总共进行两轮,以免有人遗忘,可进行补充。   兵曹史将规矩讲完,李羔冷声威慑:“作奸犯科者,不敢以恶示人,往往伪装成忠善面目、软弱胆小之辈,以此靠近你们,降低警觉,鼓动你们成为他们刀锋上的毒,刺向你们真正的战友!不想变成下具死尸,不想继续被利用、导致家人都被你们连累,就齐心协力把凶徒揪出来!赵力,你第一个,之后横向依次上前。”   赵力被叫名,打个哆嗦,到现在他仍不敢往史韧的尸体方向瞅。来到筐前,取多少柴棍?还有,周围那么多积射兵持弓,是逮出罪徒直接射杀吗?他做过的事算“作奸犯科”么?   陈承训斥:“多拿了放回来,不够再回来取,磨蹭什么!”   “是。”赵力俩手一捧,转回身时,后方郡兵各个色变。谁都不傻,赵力肯定是最被怀疑的,这厮捧这么多柴棍什么意思?不会和他一起解个手都算上吧?   诸兵神色落在陈承眼里,气的他七窍生烟,怎么全贼眉鼠眼的!   谢奕慢条斯理道:“想想你们进军营的初心,想想你们是兵,你们是朝廷的刀,莫稀里胡涂做了凶贼的刀。”   赵力的心稍稍平静,在横排第二人,宋年的脚下放下一柴棍,他就这么蹲着说:“接运粮任务前,宋什长没主动和我说过话……”   宋年急了:“怎么没说过?”   嗖!一支箭扎在他脚旁三寸之地。   连赵力都被吓坐倒。   射箭的积射兵从箭箙中又取一箭。   真射啊?!陈承强忍着不看谢奕,把威严气势顶到最足,扫视众兵:“再有插嘴打岔的,就不是吓唬你们了!赵力,继续说!”   赵力把散落的柴棍重新捧好,站起身,声音发颤:“宋什长,我以前是和你说过话,但都是我和你说,你从没先和我说过。你说郡兵营就快没了,嘲讽我从穷乡来,又得回穷乡去……”   第二根柴棍,赵力放到横排第四人卫寿脚下。“你原先怕我,从我被那贱……被王主吏撵回兵营,你就不对劲了,你屡次明里、暗里讲我,说我人回来了,脸丢在踱衣县,你还……”   第三根柴棍放于横排第五人。“布昌,我们那辆粮车,是你总故意往斜里使劲,才把轱辘别坏的。”   “你放……”布昌大张嘴巴低头,看自己左腿。原来他刚一开口就有一箭一矢自相反方向射,箭将矢拦腰穿裂,矢的尖头刺进他裤管,好在偏斜了没扎到肉。   射箭者遥遥向射矢者打个手势,以示歉意。   接下来,凭赵力如何说,也无人敢辩驳了。等他把剩下的柴棍放回筐,返回自己位置后,李羔喊话:“从第二人起,均可反驳前人的话,也可为他人作证。还有,史韧虽死,有罪同样不可恕,他有何异常也要讲出。加快速度。”说完,他指宋年。   宋年只取两根柴棍,大步走到赵力那,嗓门洪亮道:“我记起来了,那天是史韧在你身边,他是我同乡,我是可怜他跟着你倒霉,才去劝他,顺带着跟你说些话。你说我嘲讽你从穷乡来、回穷乡去,但是末尾我还说了『我也如此』!是你自卑,把善言往嘲讽里想。”   赵力气至五官变形。   不过接下来宋年的举动出乎人预料,他并没在赵力脚下搁柴棍,而是走向史韧的尸体放下一根,当对方是活人般鄙夷道:“你从踱衣县回来后,我好几次解手的时候遇到你,你都垂头丧气,引着我问你,然后说王匠师仗着主吏身份,如何轻视你们那些护卫……”   宋年再走到第三排,将另根柴棍放在伍长柳顺脚下,说道:“史韧虽是赵力那伍的,但跟你关系最近。运粮途中我注意你好几次了,不管史韧抱怨什么,附和的人里必有你!” 第419章 399 割断,葛生   慈竹丛后,王葛看了一会儿,暗赞此法绝妙。   谍贼只要是郡兵身份,必然露出端倪,缩小到一定范围后再挨个审就是了。即使对方没参与运粮任务,也会被一次次指证带出水面。还有,这样做不仅能剪除谍贼,还可将不配为兵的所有败类暴露于光天。   可惜她得立即下山,瞧不完这场好戏。李羔脱不开身,葛将军让伯长樊驷送她。   幸好,留在匠肆的五名郡兵没惹事。吕匠工汇报,昨晚临水亭吏来了,已把山货、鱼酱全拉走,存放谷粮的库舍未动。   次日一早,秩干匠肆能停的机械全停,只留三名匠工值守,其余匠工返家,正月初八回匠肆。除夕值守的三名匠工则正月初九返家,十九回匠肆。   午后,三十余郡兵下山,与等候的五郡兵简短几句后,所有人驱着空车离开。王葛让沈护卫送一程,交待他什么都别打听。她觉得谍贼应该是查出来了,受牵扯的郡兵不会少。   腊月二十九一早,她也离开匠肆,先去坡田祭母,再把王竹接上回苇亭。过年期间,家里有外人都会不自在,再说也住不开,王葛嘱咐沈护卫,高明等四人,阿薪等四匠徒全在亭署。她不找,他们就暂不必过来。   王荇、王禾是昨天回来的,王葛归家后,真正团圆了。裁好的新衣得明早才能穿,但可以先试呀!王家的屋子少,女娘们全在厢房住,笑声穿透门墙,没多会儿,贾妪嫌闹腾,去灶屋忙活。很快,新妇周娇娘也出来给阿姑打下手。   锵锵锵……锵锵锵……鼓刀剁肉,烙饼烹羊。   王蓬在屋外喊:“我们去点爆竹了。”   王葛:“等等我们。”她和王菽、王艾赶紧换回旧衣,但脸上的桃红妆肯定来不及擦了……三人心照不宣,就是来不及擦。出来屋,果然迎来惊赞!   连抱着阿麦的王翁都喜笑颜开,连声夸着“好看”。   王艾跑到王大郎跟前,让阿父摸她额心的花黄:“阿父,这叫花黄,是花瓣形的,黄灿灿可好看了。”   铜镜、象牙插梳、各色脂粉花黄、假髻、缯绦等妆物,全是王荇在洛阳时,司马南弟托他送给王葛姊妹几个的礼。借着过年,再加上王荇说脂粉不用,天一热就会腐坏,跟原先的冻疮膏坏掉一样,贾妪才舍得了,全拿出来让晚辈们尽情打扮。   王葛和众弟妹抱柴到道边,这里已提前筑好挡风土垒,引草点柴,把翠绿的短竹秆扔到柴上。   啪!第一声爆裂好快啊。   “爆竹响喽,哦,爆竹响喽。”王艾跳起来拍手。   隔壁赵家也抱柴出来了。穷家富家都得过个好年,提前燃放爆竹,是期盼爆竹之音早些吓走恶鬼,驱逐晦气。   “王主吏。”赵大郎曾去野山做过探道人,他带着自家俩孩童过来,恳求:“王主吏,能不能给我小儿、小女系上艾草囊,让他们沾一沾你的福气?”   王葛笑着应。   俩孩子都懂事,先给她行礼相谢,系好香囊后又谢。   王葛说道:“匠肆经营鱼酱,要常来往县里、乡里,年后招募车夫,每运到县里一瓮酱给一升陈粮,运到乡减半,畜车是匠肆出,你若愿……”   赵大郎不敢打断她说话,不停点头。他愿意,他当然愿意干!他不嫌远,愿跑县里,送一趟酱能挣好几斗粮呢,至于开春后地里的活,小儿快七岁了,基本都会干。   除夕至。   还是阿麦嘹亮的哭声叫醒一家人,贾妪先放出鸡、鹅满院跑,王葛、王菽进灶屋煮淘米水,小辈们为长辈濯发,一家人吃完早食,再就着灶屋的热乎气继续烧水沐垢,穿戴新衣裳。女娘们插钗插梳,王翁和一众儿郎或束新头巾、或簪花。   贾妪咋躲都没用,被新妇、孙儿孙女们摁在铜镜前涂脂抹粉,王葛有前世的化妆经验,还真是把大母打扮的年轻几岁不止。   早食匆忙,午食就丰盛了。王二郎快吃饱时,用筷子蘸了米酒点到阿麦的小嘴巴上,被新妇看到揍他一拳。王二郎在新妇耳边说句悄悄话,小两口浓情蜜意,老两口看在眼里,当然替二郎欢喜。   晚食是重中之重,周娇娘烹食手艺最好,王葛几个给她打下手,周氏按王葛讲的,把肉丸用猪油煎一遍再煮。   锵锵锵……   锵锵锵……   许是这两天磨刀、鼓刀声听太多,守岁过后,王葛又坠入奇怪梦境。自从在野山上发现那块留着宋体字的石头,仿佛把她前世的记忆补全,没想到隔这么久,她再次被厚重的灰雾裹住。   我在做梦,这是梦……   雾的那边是你么?林下,让我再看看你吧。跌下崖底,当时疼吧?   我已经知道了,以前梦到的鼓声,其实是你背着王南行上山,疲惫至极的心跳声。   “我为什么说王南行?我不就是……”梦境里,王葛迷茫低语,一种与前世割断的恐慌和诡异感开始压迫她,且因为梦境里听不见自己的发声,她愈感窒息。   我为什么说王南行?   我不就是王南行?   林下,林下你在吗?   猛然间,头顶的雾没了。   一只巨掌从天而下,把她抓起,她离灰雾越来越远,当远到一定距离后,王葛惊骇!   灰蒙蒙的不是雾!   而是层层迭迭的木屑和竹丝,它们被盛在一个矩形木盒里,她是被这只巨掌从木盒里拿出来的。   怎么回事?   她的身体僵固了般挣扎不得,很快,她迅速下降,然后停在长形的黑石上,被来来回回磨刀一样打磨。   铮、锵……   铮、锵……   铮、锵……   为什么还不醒?快要疼死她了!就在痛苦快要忍受不了时,王葛被巨掌提离黑石,停留在一截竹秆顶端。   随着“呼”的风声,她被巨掌挟着向天空扬,斩风快速而下。   咔!整具身体劈进竹缝里。   王葛头一歪,总算吓出了梦境。   庐江郡,桓真、温式之投宿的野亭名“葛生”。此亭四周有不少荒坟,都是很早时候战乱留下的,绝大多数没人祭拜。   桓真等亭吏烧完爆竹,温式之睡着后,他独在院里一遍遍练武,脚下游龙走蛇,掌与拳在肘撞间不时切换。   当汗出透,他就地而坐,仰头望月,缓缓轻诵《葛生》。   “葛生蒙楚……葛生蒙棘……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疲惫渐去,桓真开始练刀。   铁光耀月,一劈一砍间尽响饮血之音。   刀如人,充满虎豹力量,抒发着他急于成长、冲锋战场的志向。此志向中,他期盼王葛的陪伴。既定下目标,再难也要达成,王葛,他娶定了!绝不像《葛生》里的字字句句,空留遗憾,空赋悲哀。   悲哀有屁用!   咔!刀锋砍进牛棚的柱子。 第420章 400 三请媒   结果当然是修补好牛棚才能离开葛生驿站。因耽误些许时间,桓、温两少年更快马扬鞭,绝不敢延误预卒营的归返时间。   巾蒙面,雪粒就寻他们的双眼打,寒风刮鳞般刮他们执缰挥鞭的手。   可怒马怎惧风虐!   儿郎们干脆揪掉了面巾,大叫着穿越近途野林,狂啸着跨过沟壑泥崭!前途艰险又怎样,只要他们闯过去,就成为了道!   正月十五。   洛阳,中书令府。   今日是灯节,朝中给一天休期,温泰真在府。家奴禀仲郎回来了,但是被廷尉家的真公子背回来的,十分虚弱。   温泰真担忧而行,边问家奴:“他们身上可有伤?”   “身上都有血迹,已去请金疮医、折伤医。”   温式之的兄长温放之先来一步,在屋外听到金疮医纳闷:“这不是人血吧?”   然后是二弟急忙忙的“小点声”。   温放之进屋,只见二弟直挺挺仰躺一动不动,嘴巴微张着、眉头微拧。桓真则握着二弟的手放在腮旁,神情是少看几眼二弟都舍不得的关怀、愧疚相。   好一对难兄难弟啊。路上还有时间练这套?   温放之坐到二弟脚侧,往对方脚心轻挠。   “嘻。”温式之咬着嘴憋笑,用被子掖严实双脚。“兄长饶命,先帮我一回,稍后我全跟你说。”   听到外头有动静,桓真赶紧拽倒温式之:“躺好。式之!式之?你快醒醒,二位医者诊的怎样?他只是太疲乏了,对么?”   医者齐齐看向温放之:对,还是不对啊?   中书令进来了。   “阿父。”   “温叔。”   温泰真向长子点下头,示意桓真坐,先询问桓真的情况。   金疮医:“回中书令,桓郎君无恙。”   “那这一身血?”   桓真解释:“我们走的近道,遇上狼了,不是我自己的血。”这句话里没骗长辈,确实遇到了狼,狼跑了。   血是野兔的。桓真继续道:“已经进城了,式之弟栽下马来,我怎么叫他都叫不醒……”   这是暗号。   “阿父。”温式之睁开眼,虚弱出声,向阿父那边抓,“阿父,你别责怪桓真,是阿真救了儿。”   桓真在后托起伙伴:“你别这样说,换我有难,你也会救我的。”   温式之:“阿父,咳咳,你常教我,有恩需还,以德报德。咳咳,那廷尉的儿郎救了你的儿郎,你是不是也得救一救桓廷尉的儿郎?”   温放之快要被二弟逗死,他悄声嘱咐家奴:“去府外看看,若桓廷尉到,领廷尉过来。”这俩惹祸精是知道没时间了,才编排这么一出拙劣戏。   温泰真放下心,只要儿郎无恙,其余事好说。他宽慰桓真:“放心吧,你们明日就回兵营了,你阿父过来时,我与他说,不叫他打你。”   桓真揖礼请求:“我不怕挨打。温叔若疼我,能不能劝我阿父,再向王家请媒一次。”   温泰真沉默两息,问仲郎:“阿真在哪处救的你?”   “城门口。”   “哦。阿真,你把式之放回去吧。”   这时庭院中响起一声喝:“桓真那孽障在哪?”   然后是家奴的相劝声:“廷尉莫急、莫急啊,真公子正虚弱着呢,经不起再打了。”   温泰真笑着起身,与桓茂伦并肩进来。那不成器的孽障老老实实叩伏于地,自己的儿自己知,这是来中书令府避难,连元宵灯节都不打算回家了!   强忍着气,桓茂伦问:“说,去哪了?”   温式之痛苦状咳两声,替桓真回:“旧地重游,去了趟踱衣县。”   “呵。”桓茂伦气笑。   桓真解下背负的布裹,向前一推,解释:“水玉镜功成,儿认为得跟王匠师说一声。幸亏去了,她又给儿一物,叫牵星板。”   桓茂伦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撂穿绳的木板,跟“牵星”有何联系?   水玉镜之事温泰真是知道的,他提起这串木板,示意好友先问正事。于是桓茂伦问:“这些木板怎么用?”   “或可推算星辰高度,辅助海船航行。”   “详说。”   轰……   隆熙五年仲春月,南山江彩石滩岸,随一艘废船被水雷炸散,大晋的水战也掀开火器序章。这里远离乡村,即使有听到动静的渔民,也以为是打了声旱雷。   本月风俗,冬衣旧帛都得浣涤,白色的最好别用草灰水洗,不然颜色会变黄。需把小豆捣成末,筛一遍投到温热的水中,再将布料投入,此法洗出来的布不需另捣便很柔软。   匠肆专门腾出两个大的自动洗衣桶,为周围村民免费浸衣、浣衣,顺便向村民宣扬插秧、拔秧的新农具“秧马”。此农具形如小舟,首尾两端上翘,秧马前、后都有放苗的位置,人骑在上面栽、拔秧苗,用双脚蹬动秧马移动,可免去劳作时不停的躬背弯腰之苦。   此农具是山阴县一沈姓初级木匠师,在郡比试中所制,因制出秧马夺得首名。   凡家中种植水稻的农民,按户可领取一秧马。   就这样,秩干匠肆和王主吏的贤名传到了更远的浔屻乡。   下旬吉日,王葛正式拜葛洪为师,知晓葛师除了医药还精通儒学,他收集的百家存书有十余箱,都带到了营地。从这时起,王葛重修学业,并由伯长樊驷和山容教导骑射。   农活正忙的时候,桓田喜第三次来王家请媒。这回巧了,赶上王葛休沐回家。   哎呀!桓管事顿时明白公子为何心悦王女郎了。   王葛执弓负箙,白马白衣,下马、行走间有女将之威,脸庞虽稚嫩,眉眼却有经历世事沉浮后的镇定。   “王准宗。”桓管事人讨喜,话也讨喜。   “桓郎君在兵营顺利吧?”她从容问。   廷尉家嫡公子许意她之事已经传开,矫情回避反而会让传言跑歪。   桓田喜立即回:“已经是预卒营伯长。”   王葛点下头。   巧事接踵而至。一个穿吏衣赶着驴车的人朝着王家院门来,扬着笑脸问:“是秩干匠肆王主吏家吗?”   王翁上前:“是。”   此人把车上的大笼搬下来,里头是只活雁。他站进院门口,揖礼,道明来意:“我是句章县媒,受县里梁家所托,为公子梁咏说媒,求娶女郎王葛。”   活雁算是请媒之礼中最贵重、最用心的了。   桓田喜上前看雁,讶道:“雁翅有伤啊,这可不吉!” 第421章 401 种种变革   “雁是从天上射下来的,能没伤嘛?”句章媒吏辩道。   “哈,雁飞得有多高!谁那么大本事,能在雁飞时把雁射下来?呵呵,此雁是在禽市买的吧?”   “哎?你是何人哪?”不怪此媒吏气恼,梁咏弃学后开始赌钱、酗酒,王葛越是意气风发,梁咏的名声越臭。梁家这回是诚心请媒,给他不少脚力脚!这季节买到活雁容易么?从交到他手里,这一路他提心吊胆,生怕雁死在道上。有就行呗,梁家做全礼数,王家这边讲出去好听,管雁怎么来的干嘛?   踱衣县媒吏总算敢说句话了:“这是都城桓廷尉家的管事,是为桓公子请媒求娶王主吏的。”他再指下自己,“我是本县媒吏。”   句章媒吏赶紧收敛怒容。   廷尉家公子求娶王葛的事,梁家年前就知道了,因此对自家儿郎这桩亲其实有数。梁家说动媒吏来时讲得颇明白,亲事成与不成就这一次,诚意做够,不想再跟王葛结怨了。   王翁接到孙女的示意,恳切道:“诸位请听我说。若只论自身本领,我长孙女不逊同龄女郎,不然两家也不会一次次请媒求娶。但婚姻不全看自身啊!桓家、梁家跟我王家家境悬殊太大,这种情况,各自安好方为安好。”说完,老人家揖礼。   “使不得。”   “哎、使不得啊!”   桓田喜就要与媒吏告辞,听句章媒吏言:“王主吏,梁家托我问一句话。”   厚颜无耻,还问什么?桓田喜在院门口兜个弧回来。   “上次来的霍媒妪,犯了何重罪?”   王葛沉脸:“这事该问官署。”   “问了,能问到的只说重罪,打听不出细情。不瞒主吏,霍家一直追着梁家要人,要不是梁家拦着,年前就闹到你这来了。”   她直视对方双目:“问不出,就别打听。”话里的威胁极其直白,句章之媒不寒而栗。   你也别打听!王葛瞪向倾听姿态的踱衣媒吏。   你也是!没落下桓田喜。   还梁家拦着霍家人闹事?若非梁家察觉这次事情不对劲,会这么好心?   季春,中军三十六营增加两营,分别为雷火营、链枷营。   雷火营将军命荀灌娘担任,原来的辽东郡太守一职,由桓卣接任。   桓卣,字季伦,是廷尉桓彝的幼弟,桓真的季叔。   震惊朝野的变革还有,扬州、荆州、广州、益州、雍州,只保留少年护军营,所有郡兵营撤消,郡兵返乡划归为乡兵。这意味着州郡领兵制要真正成为历史,地方军将被朝廷军队替代。   同月,少年护军营开始招募女子骑射兵!   慈竹营地,王葛一骑绝尘,执弹弓追逐着一匹幼狼,两泥丸全打中狼躯,周围兵士当然要为将军唯一的女弟子喝彩。   王葛下马,这匹青马叫“铮静”,是葛师送给她的,一直养在山上。幼狼“小窝”抻脖子上来,乖得就差摇尾巴了。有吃有喝,最多每天挨几下泥丸,活得跟狗似的,多幸福啊!   “先生,仅论本事,我能考进少年护军营么?”   葛洪笑:“勉勉强强吧。”比起制木、制火器的天赋可是差远了。   王葛才雕刻好的鬼工木球给了葛师,她在三层套球的技艺上已经超越前世,不仅每层图案琳琅炫目,还加了一个特殊“走珠”。走珠在一般情况下,仅在外、中套球的间隔自如滚动,三层球转到特殊的重迭点,走珠便可漏过两层隔进到最里球滚动。反之一样。   “有一事,我思考了一段时间,需先生助我。”   “讲。”   “《墨子经说》有云……衡木加重焉,而不翘。又云……相衡则本短标长,加重于其一旁,必垂。我们从古时便知桔槔、投石机的道理,为何到现在都没有一本书细述吊杆中的运算?我们只知一端力大,必翘起另端,难道其中没有细致的规律么?不能像《海岛算经》一样,推算出数值么?”   葛洪听到眉头蹙起。是啊,从有桔槔开始,人们便知道利用吊杆省力了,但却止步于道理的大概,没任何人进一步研究。   时间一晃来到了初夏。   清河庄与南山两所学庄再添新课,学业之余,学童们需做不同形制吊杆、不同重物的投掷试练,总结吊杆掷物的规律算式。   当然,真正的研算申求早在上月末,以公文形式送往都城,为下一步的火炮投距做充足准备。   火辎库舍贮满了,营地在第一次夏雷轰鸣中,引爆首颗地雷。   下旬,手掷雷试练成功。   月底,将作监公文至,王葛的千把直尺察验合格,允许她提出的国考申请。时间定于十二月初一,鉴于她是特殊营造主吏,不能久离火辎营,考核地点设在会稽郡境。   国考不是谁申请都能通过的,按照匠师令,一年最多进行十二次。   一个月内不能有重复!   要么说“熬宗师”呢,今年的国考,说不定是去年、甚至几年前的大匠师申请的!她能被安排在年末,倒不是把别的大匠师申请挤到明年,而是惯例预留。   倘若前半年没出现她这样的天赋匠师,腊月的国考才会安排上。   王葛收到此公文时,会稽郡署已经把她申请的项目发往各地。凡有志竞争的大匠师,必须在十一月中旬赶来会稽郡署报名。   她要比试的,当然是小木件雕刻。   这一年的变革诸多。五月起,各州郡增加竞游赛斗。踱衣县有两个考核场,一是南山江,二是野山江。   亭吏也允许报名,王禾参加了。   十里九村八亭的女娘们来到训练岸边瞧热闹,鱼伯家每天撑筏捕鱼的都换成了女娘。   王葛休沐路过,白驹胜雪,青裳飒爽。早闻名终于得见她的儿郎们吼起歌谣,将那份可望不可即的心悦抒于一句句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嗷!”一声狼啸,小窝跃到山石上送别主人。你可得快回来哦,别让山下的狼夺走宠我的心。 第422章 请假   不好意思,今天比较忙,没更出来,一天。 第423章 402 一语惊醒   寒暑相推,而岁成焉。   王禾在野山江和鱼伯家的么女鱼双相识,结缘。鱼家在江岸住,每年案比的时候也算作贾舍村民。鱼小娘子勤劳、爽快,撑筏捕鱼之技不输儿郎。王葛打听鱼家情况时得知,鱼双跟王禾同岁,去年就有邻近人家求娶,因小娘子不喜,鱼家就都没应。   苇亭再次分地,王葛家分到该有的课田亩数后,请乡媒向鱼家提亲。鱼家同意了,王家立即正式请媒,纳采择之礼。两家都是好说话的,商议定下明年纳征请期。   好事成双。   洛阳。   桓真半年未归家,廷尉不急,桓真的母亲孔宪急!贴身婢女拿着夫人写的几张字找到兵营,每张纸上都有浸湿的痕迹,桓真知道那是阿母的泪水。   他羞愧难安,立即请期归家探母。   孔夫人见长子赤膊就回来了,肩上裹伤之缯渗有血斑,人和马都脏不成样,真是又心疼又气恼。   她专朝伤口上捶拳,一斥一拳:“你勇!你猛!为着旁人跟你阿父决裂,闹的满都城嘲讽你就罢了,还连累式之的名声。”   “儿知错。”桓真眼泪都被捶出来了。   “才知错?”   “早知错。”   “那灯节之后兵营每次许归,你为何不归?你要知,是你欠你阿父,非你阿父欠着你!桓真,你、你长本事的代价难道就是不孝不义?你以为把自己折磨得、折磨成这模样,我就心软向着你了?”   待阿母撒完气,桓真才埋低着头,龇牙咧嘴缓解疼痛。“是儿自己立功之心太急,非为跟阿父赌气,非为旁人。”   他仰起头恳求:“阿母别伤心了,往后只要兵营许归,我每月一定回来。”   孔氏冷笑:“你人在郊外,城中对你的传闻倒有所转变,有夸你洒脱的,有赞你忠贞于情意的,更有传扬王女郎天赋匠才的。都是你的手段吧?”   桓真垂头默认。   “造这些声势有何用?只顾着半边衡加重,是王家女不敢嫁你啊!”   “她连边郡都敢闯,连谍贼的重重刺杀都不惧,有何不敢嫁?”桓真苦笑,重抬起头,伸手触摸阿母眼角的皱纹,轻声说:“是因为她知道你们不同意。咱家又不是言而不信的句章梁家,她家若应了,咱家肯定不会悔婚弃她。”   “休提梁家。”孔夫人嫌脏耳。梁家养出个竖子,不思索教训反而迁怒弱小无势的王葛,真是卑劣下作。   桓真牵动阿母衣袖:“我知阿母疼我,觉得儿若娶匠吏,是儿受了委屈。可王女郎又何辜呢?她的长辈也疼她,就因为咱家几次请媒,令旁人不敢向王家提亲,令她就要拖过及笄年纪。”   孔夫人长声而叹:“你是铁了心啊。”   “所以阿母帮帮我吧,阿母难道不想我早些成家,和新妇一起欢欢喜喜来拜见你么?如果从成亲开始就不和睦,将来真会有子女么?”   敢拿子嗣威胁她?孔夫人刚竖起怒容,就融化在儿郎久违的撒娇之意的笑脸里。   桓真:“知子莫若母,儿的志向是弯弓走马,征战沙场。我期待将来新妇能与我并肩而战,而不是我经历着血雨,她却恐惧我一身铁腥。”   最后这句,撬动了孔夫人的心。   桓彝回府后,孔夫人告知:“阿真回来了,身上有伤,刚睡着。”   “那就醒来再打。”   “打就能拗过他的性子么?”   “不打他更张狂!”   “所以就得打到他不敢、不想归家?既对此事无益,又让你们父子离心,他执迷、你不悟,总得有一人退让吧!且你知道他在兵营如此辛苦拼命是为什么,他想在今年的冬狩礼上夺得射兽首名,到时再次在众目睽睽下提出请媒的请求,这次桓家再丢颜面,众口之中就不是说他不懂事了,是说你!是说你处理不好家事,牵连陛下一年又一年烦心!”   儿郎不在跟前,桓彝气得捶一下自己胸口:“我不是迂腐之人,我要真铁了心阻挠他,能遣桓田喜去办这事?随便遣个家奴,桓式在那任县令,还能不明白我意思?”到时由桓式找个合适的儿郎给王家请媒,王家女现在恐怕已经谈婚论嫁了,还能到现在都等着孽子?   孔夫人:“我知你承继先舅遗愿,想家族更加兴盛,你恼怒这么培养阿真,他却不知你苦衷。”   “唉。他将来没有婚家的照拂,事事都得靠自己,那时后悔就晚了。”   “夫君说的对,但有一点你没想通。”尽管室内无奴婢,孔宪还是压低声音:“当年成帝潜龙之时,为何相助先舅、扶谢氏?再说王葛,的确有才能,可陛下没授意的话,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考取到准宗师么?三代帝王,都有重视寒门之意,夫君不能因己脱离了寒门,就跟陛下逆着来啊。”   桓彝被一语惊醒!半晌,他喃声自语:“是,陛下若像武帝一样尊崇门第,一定当场斥责阿真的请求,诸官都会认为正常。是,陛下只会继成帝、桓帝之愿,怎会继武帝之愿。”   暑往寒来,四序炎凉。   季冬朔日,随鼓声起,木匠师今年的最后一次国考在会稽郡都亭开启。这场匠人的盛会,前来增长见识者多,考生少。算上王葛一共九人,三人是扬州本地的,四人自司州来,另两个考生分别是豫州、荆州人。   国考的开考时间都是朔日,考核时长为整月,允许提前完成离场。木料、工具由考生自备,考规宽松,考核期间的食宿供给十分适意。不设考官,不设察验匠吏,完工的器物由郡吏当场封存,待九件考核品齐全后运往将作监。   三个月后,无论考生身处何地,可向所在郡署询问成绩。   制作棚很宽阔,考生之间的间隔有两丈,凿木、斧敲、偶尔的咳嗽声都在空旷中返着回声。   外面则安静落雪。   远处有望楼,桓真一身黑衣,站在楼屋里遥望考核场。他攒了的休期全用上,这次是独自来会稽郡,送王葛进场、等她出来,与她共同经历匠师之路的攀顶。   今年冬狩礼,他在射兽中得了首名,陛下夸他秀杰奇姿,为少年之楷。此一语,远比他和温式之在洛阳城刻意营造的传闻强,那些贬低他、贬低桓族的传言很快消声。   阿父、阿母已经同意他求娶王葛之愿,所以这次来也是告诉她,不必再拒桓家之媒了。   愿洁白之雪见证,他此生只与王葛度百年。   先舅:丈夫的亡父。   婚家:亲家。婚,指妇家。姻,指婿家。   小说里晋朝皇帝顺序:武帝-成帝-桓帝-当今皇帝。 第424章 403 与谢据告别   割勒勒……   刺……   随木屑从木料上细碎剥离,三层鬼工木球的图案开始逐一显现。   今日是国考第十一天。   “呼。”王葛得不时吹走木屑才能准确凝视,令目力与接下来的凿力协调到极致。长期久盯后,毫厘之距都在视线中放大了。并非所有的图案都寻求精细,还有朴拙的,她要做到的是让每个图案返璞归真,赋予它们灵气。   因时间关系,三层套球唯外球结合透突、隐起、起突三种凿刻法,展现二十九种木器图案。   中层球与内球只结合透突、隐起凿刻法。中球展现十九种木器图案;内球展现九种。   图案的木器种类当然要包含草制器、竹制器。   五十七个图案无重复!   它们有生活中最常用的草绳网、草鞋、草席,有箧笥、竹筐、竹扇,有木制的桔槔,有各样农具,有舟楫,有兵械……她的灵感来自葛师教的《系辞》。   作结绳而为网罟,斫木为耜,揉木为耒,刳木为舟,剡木为楫,重门击柝,断木为杵,弦木为弧,剡木为矢……   书中记载上古圣贤观宇宙星河,而后结合山川水土之利,因地制宜造物利民。这些记载,不正跟她进入急训营时听孟女吏讲的……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而相得益彰么?   鬼工球本身就是如此,在小小的对象上,不止铺展着匠人的巧琢技能,还陈述出匠人性格与匠道的追寻。   从技能讲,王葛已超越了王南行。   从匠道上,她追寻的是大巧,王南行追寻的是精巧,没有对错之分,只有道路分歧。王葛想,或许这就是她几次梦里,总感觉与王南行割裂的原因吧。   腊月二十,国考的第二十天。   桓真从望楼上看到数骑人马径直而来,当先者是谢据,头戴兔皮毡帽,厚实的蓝色寒衣外披着白氅。氅摆绣有粟黑相间的雀羽,此绣使雪泥溅在上面不显脏污。   望楼之梯结有冰,谢据爬上来时得靠奴仆扶着。他和桓真没见过面,上来后相互揖一礼,桓真再往边上站站,两人就这么各挨一边。   快把值守在此的亭吏烦死了。这帮纨绔不回家过年,都跑来望楼挤什么?来来回回挡着他,还不敢训!   次日,谢据再来。   又次日……   腊月二十九。   王葛交上考核品,提前一天离场。护卫一直在考场之内等候,原来的沈护卫调至柀亭为亭吏了,现在的十一人全是葛师挑选的积射兵。   客女高月往望楼这边跑,桓真早看到了,哪等对方送信,他奔下楼梯向考场跑。   王葛脚步加快,二人相距越来越近,她出来院门,桓真的笑容像雪野中的炭火,融化着她此生俱来的孤独感。   “阿……”   “葛阿姊!”谢据着急的唤声抢到桓真前面,哎呀,寒衣太厚了,真是的,氅还缠腿,害他一点都不好看了,早知道不披它。“葛阿姊。我们有多久未见了?”   王葛迎到桓真身边:“他是我同门谢据。”   “三个月了。”她被谢据歪了的毡帽逗笑。三个月前,阿荇几个同门与南山小学的谢据、卞恣相约到野山游历,在秩干匠肆住了两日。   这孩子十岁了,她和他之间的友情早不能像从前,连通信也不再合适。毡帽是去年托阿荇送给谢据的,当时言此帽是大母缝制,谢据明白,其实是王葛缝的。   “阿据,他就是桓真。”   “见过桓兄长。我兄长名奕,提到过桓兄长。葛阿姊,我是来告别的,年后我要外出游历。”他示意身后的奴仆将漆盒捧前,认真而诉:“这里面是我在闲时用树皮制的纸。自己制纸方知耗时,与学术相比,我发现慕学者最需的,其实是有字之纸,是书籍。嘻,所以我的志向改了,我要在所到之处,把夫子教给我的文章,传播给更多人知道。”   谢据这一别,再见时恐怕都难认出了。   王葛与桓真上马,缓骑于道。   “考得怎样?”   她舒口气:“还好。”大匠师级别的考生,谁也不敢说比别人强,不出错、不浮躁返工就可以了,剩下的只能等将作监评判。   “王恬回山阴了,这些天我和他见过几次面,他说刘清有可能考进预卒营。估计阿恬得再等一年。”   王葛知道桓真在没话找话,她笑着鼓励他:“说说你吧。我只想听你的事。”   桓真心口涌上热火,灼的他眼神晶莹亮泽。“阿葛,我觉得我生来就该在争斗中、在刀光中生活,不,是抢夺!阿葛,你能理解这种感受对不对?在兵营里,强就是强!弱就是弱!任何手段和流言都会被强者击垮。但一定要做到最强才行!”   王葛:“我理解。我们知道自己可以做到最好,如果懈怠,最辜负的是我们自己。”   “是!不过有时候人是察觉不到自己懈怠的。几年前我就如此,我以为自己足够刻苦,直到发现一葛藤顺岩而上,她那时攀登的高点,竟是我平时未瞧进眼里的。我钦佩她如此坚韧、专注、不卑不亢。倘若我跟她相换……”没有这种倘若,他不敢妄言。   王葛能猜到他未尽之意,回想从前,她感慨:“多少人仍旧如此,活一天算一天。”   “所以我要知道这世间到底有多苦,只有踩进辛苦里,才知如何摆脱辛苦,然后助世间摆脱辛苦。”   后面的护卫们不时交换眼色,桓公子千里迢迢来找王主吏,怎么不诉情意,句句跟交流武术似的?不过怪稀罕啊,王主吏也有活泼时候,不再过分沉稳像个小老妪。   山阴城外的岔道口,一处通往西北方向的洛阳,一处通往踱衣县。   并行的马蹄印该分离了。   “阿葛,路上慢行。往后年年岁岁,我们一起守。”   王葛微笑点头:“我看着郎君走。”   桓真心里暖烘烘的,摇下头,示意她上马先行。   无风无雪,此刻他为可以目送她很远而开怀。他情不自禁吟诵:“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踏踏踏……踏、踏……   白容有灵,刚疾奔起,就感受到王葛的踟蹰而调头,一起望向那容貌尚有青涩,情感浓烈且纯真的黑衣少年。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原本的末句“与子偕臧”被他仍引用前段末句。   王葛绽放笑容,她给不了这个岁数的他爱情,不全是因为林下,还因为自己的年纪。但她一定会给桓真最真挚的亲情和爱护!她向他挥手再次告别,而后扯缰,奔向归家之路。   寒风起,贯穿两途,如岁月之梭。   罟(gǔ):渔网、捕兽网的总称。   斫(zhuó):砍木劈木的意思。   耜(sì):早期的翻土工具。耒(lěi)是耜上的曲柄。通常“耒耜”连用,在前文出现过。   刳(kū):从中间剖空。   剡(yǎn):削尖的意思。   柝(tuò):早期巡夜的敲击器具,木或竹制成。   漙(tuán):露珠团成一圆。   《野有蔓草》是诗经里少有纯粹歌颂爱情的诗。最后一句“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对王葛和桓真来说不合适,就被桓真用上句的末尾代替了。 第425章 404 一纸调令赴洛阳   岁末岁首,日月相推。   二月春光明媚时,王葛应了桓真之求娶。   三月十七,国考成绩出,王葛晋升宗匠师,成为大晋年纪最少的宗匠。这时县署上下,乃至郡署官吏都明白,王宗匠不会在踱衣县久呆了。   桓家、王家相距遥远,到了纳征送聘已是季夏炎炎。   大晋禁奢,不过聘车之多,礼物之繁琐在寻常人家看来依旧冲破想象。金饼,地契,铜钱,美珠,绢帛细葛,五谷粮种,笔墨纸砚,铜镜案屉食器,箧笥漆椟,牛羊牲畜,鸡鹅活禽……只有王葛一家想不到的,没有桓家不舍得给的。   房契有五,两处在踱衣县城,两处在山阴县城,一处在都城洛阳。店肆更多了,尽在扬州境内。   所有田契附带佃客之契,佃客全部随聘车一起至,桓家还送了三十名管事,另有童仆三十人。   桓真的几份乡里地契、房契没写在聘礼里。   定下十月十六的亲迎日期后,王蓬、王菽、王艾从乡塾休学,王葛一家搬去县城,苇亭的宅和地交给佃农。葛藤巷的宅院租赁,桓真买的两处大宅不动。   紧接着,王禾调至县都亭为亭吏,他迎娶鱼双的日期也定下,在来年季春。   七月初,桓式调往山阴任县令,谢奕接替踱衣县县令之职。王葛的调令同至,她得在十月二十之前入雷火营任职,职务为“火械令”,掌火辎与兵械。   这代表王葛得提前离家了。踱衣县到洛阳两千多里,如果按原先的计划,桓真来踱衣县迎亲,那她根本来不及去雷火营。   预卒营有武比,这次武比非同寻常,桓真脱不开身。不过桓廷尉得知王葛调任消息后,立即遣铁风、铁雷出发,二人仅比公文晚三天到王家,协助王葛提前进京。   正是雨季,嫁妆车辎走不快,老两口和王大郎没在此事上犹豫,决定让王葛中旬就走。正好,这次把高明高月几人全都带回洛阳,阿薪四人自然仍跟随王葛。   定下日程后,就是商议送亲之事,王葛有嫡亲兄弟,送亲者当然不能让王二郎这一房去。巧合的是,袁夫子要上京会友,因此许王荇休期,还答应一路同行,不耽误路上教导弟子学业。   王艾懂事,不想长姊要离家时还心疼她,她主动道:“我留下陪阿父,我也舍不得大母。”   王大郎却对长女道:“若是能带上阿艾,就让她也去。日子好成这样,我若再照顾不了自己,不真成废人了?呵呵。”他脸上的笑没任何勉强、泛苦。   贾妪把阿艾轻轻搡到阿葛跟前:“去。又不用种地了,该见识外头的时候呆在家干啥?”   临行前夜,王二郎心里说不出的堵。   县里的宅院真大啊,还分前院、后院。后院里的樟树真茁壮,院墙四周爬满牵牛子。大兄说得对,日子好成这样,几年前做梦都不敢做。可这些都是虎宝挣来的,家里的顶梁柱本该是他,结果反要侄女风里来、雨里去的闯荡。   唉,从虎口里抢活的阿葛,这次一走是不是又得好几年见不上了?   “二叔在想什么?”王葛过来。   “以前觉得当官好,现在才知道不管干啥都由不得己。你说那……”王二郎指个方向,悄声抱怨:“咋想的,你才成婚就让你去兵营。”   王葛也悄声道:“指反了,洛阳在那边。”二叔真是铁随大母啊,换个地方就不分东西南北。   她仍保持着低音,观察着对方神色说道:“跟二叔说件事,我近日听闻有人能重活一世、两世,多吓人啊。”   王二郎:“啧!可别听些乱七八糟的,你得早起赶路,快去睡吧。”   王葛现在有自己的屋了,躺下后思索,从刚才二叔的反应看,他确实不记得重生之事了,难怪她从平州归家后,觉得二叔始终开朗,再无从前时不时的阴郁变化。   一个人没受过伤,怎会忘了自己重生过呢?什么样的契机下遗忘的?   那她呢?   会不会因某种契机忘了王南行,忘了林下?   清晨,王葛被梦境里的刀光劈醒,与弟妹一起泣别长辈。王葛再留恋的抱抱阿麦,启程。   嫁妆车有十辆,三辆车里是葛师给她的书籍与药草,两辆车里是桓式之妻陆洵给她的妆奁、衣饰,剩下的是大母为她缝制的被褥、四季衣裳,少部分是她积攒的钱和器物。   押车的部曲有铁风、铁雷、高明,客女有高月、冯衣、冯织,匠徒有阿薪、阿芦、阿蒌、阿楚,另有十名擅赶车的佃奴。   王家是普通匠户,王葛即便倾全力添置嫁妆也看不出多,所以没必要打肿脸充门面。且桓田喜已经转达明白孔夫人的意思,所有聘礼都是谢王家养育王葛之不易,不需添在嫁妆里。   一行人先去清河庄接袁夫子,夫子只带了三仆、一辆牛车,抄近道出踱衣县,一路秋高气爽,走走停停,王葛只要有闲,就与弟妹一起旁听袁夫子讲解儒学。   遇到好景,队伍便缓行,青山郭外,旷野曲河,无不令王葛感叹,这大晋的土地如此丰茂!继而发奋,中原疆土只能外扩,岂容蛮夷生觊觎之心!雷火营跟野山的火辎库有天壤之别,朝廷信任她,给她机会,那她就要继续钻研火器、兵械,要和将军荀灌一样,成为天下女娘之楷。   九月二十。   王葛一行终于来到了洛阳。铁风先一步去廷尉府回禀,铁雷押着辎车进城去新宅。   王葛姊弟四人并袁夫子不着急,他们轻车简行,在洛水和太学边游览后才进的宣阳门。袁夫子自有去处,进城后携仆向北。   根据聘礼的房契所写,新宅在铜驼街东。铜驼街是洛阳城的中轴大街,王葛不知道的是,此街也是我国历史上最早的都城轴线大街!它北接皇宫南墙的阊阖门,一直延伸到正南的宣阳门。洛阳大市尽在此街之西。   可惜今日没空游逛大市了,来到新宅所在的桃阑巷,顾名思义,这里因桃树多而取名。   宅院不比葛藤巷的大多少,但都城寸土寸金啊,何况还是在最繁华的地方。佃奴已经卸完车,空车暂拉往廷尉府存放,待出嫁那天再拉回来载嫁妆。   按出嫁前的礼节,王葛最好留在宅内待嫁,不和姑舅、更不能和桓真见面。但次日孔夫人就让婢女来接姊弟四人到食肆会面,嘱咐王葛只要不夜里晚归,其余腐旧规矩不必严守。 第426章 请假   抱歉,本月因工作原因,更新会减少。 第427章 405 成婚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十月十六,桓真与阿弟桓云、桓豁,好友温式之、刘泊、及预卒营的少年伙伴浩浩荡荡穿行铜驼街,至桃阑巷迎亲。   催妆,桓真迎新妇王葛上牛车,黄昏吉时拜双亲,然后至新居,夫妇二人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放下卺后,王葛的视线从卺间红绸移到桓真,他仍盯着卺,她再看新室布局、燃烧正旺的蜜烛。   一路的不真实感,正慢慢变得真实。   当视线回转后,桓真在凝望她。“前院有筵席,我得去应付片刻。”   “莫饮醉。”她垂眸嘱咐。   “放心。”桓真试探着伸出手摸她的脸。王葛没躲,他的忐忑减轻,笑着把指腹上沾的脂粉给她看:“我陪你洗掉再去。”   “好。”   他先帮着王葛卸掉发髻上的玉饰金钗,每每往桌上一撂,王葛都心疼不已,一一把钗收到妆匣里。   最后一只上面嵌着螺钿的金钗,桓真发坏故意作势而抛,听王葛紧接着发出的倒抽气,他笑出声,附到她耳边刚要说话,又离开半寸。这个距离更能看清她小巧的耳形,再顺着往她脖颈一瞧,他才重新凑近、比刚才凑得还近,说道:“有你喜欢的就好。还喜欢什么,往后全告诉我。”   “嗯。”王葛轻声应。“夫君早去早归。”   随屋门轻掩,王葛让阿薪也出去后,她的心总算安静,能自己呆会儿了。坐在床尾,她摸着柔滑的绸褥,思绪还没起来,绸面先被她的手刮起来。   床帐是细葛制的,算了,还是捏垂在帐侧的香囊吧。   捏几下,她倚靠着衣箱,自语:“结婚了。”   这就……结婚了,前世越离越远,真成了梦一样的缥缈。   自从来到洛阳,王葛几次从孔夫人,不该叫孔夫人了,该叫君姑,从君姑讲给她的一些事中,王葛几乎敢断定成帝司马攸是穿越者。首先是马蹬、马蹄铁的迅速推广,然后是晒盐技艺的修改,再是甲骨契文的发现,殷墟之址的划定。   当然,君姑并没提及太多成帝的事。   所以王葛不解,先不论司马攸是不是林下,单说如果司马攸是穿越者,为何只带来这几种技术、文明的推广?别的呢?   真是揭开一个谜,又有新的谜。   门响,王葛立即坐好,原来桓真说的“应付片刻”真是片刻!   现在夜里很凉,他带进来一股寒气。坐到王葛旁边,隔了几息才开口:“婚服沉,不必一直穿着。”   该面对的就得面对。王葛站起。   桓真一脸不明白的也起身后,王葛近前一小步,帮他解婚服。他展颜笑,攥住她的手放回她身前,温柔告知:“咱家没这些规矩,以后在长辈跟前也不必如此。”   婚服一层又一层,确实累赘。二人轮换着到屏风后头更换寝衣,她出来后,桓真已经躺在床铺外侧。“有件事我拿不准主意。”   这时候有话聊比没话聊好。王葛从床尾爬到里头,并枕躺好后,问:“何事?”   他侧过身:“你应该知道了,武比之后我被越骑营选中。就在我去迎亲前几日,雷火营和链枷营传出消息,将从各营征兵。你说,我进哪个营好?”   “问过姑舅么?”   “他们向来不管我这些。”   桓真有这犹豫,肯定是仔细考虑过不在越骑营呆了,觉得新建的二营对新兵来说更有前途。她道:“雷火营吧。不瞒夫君,我之前想过这个可能。”   “你想护着我?”他移近,只枕着枕头边。   王葛没后躲,认真回他:“是。我想护着你,护到你不需要我护,然后换你护我。”   “呵。”他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平躺。“阿葛,你有没有觉得……你我有时候很像。”他的手也很粗砺,等她回自己这番话的过程中,他捏索着她的每根手指。   “嗯。”王葛笑,若是没这种感受,她就不会嫁他了。   桓真重侧躺,看着她。“但这世间品性相似的人太多了,难道都合适做夫妻么?合适为夫妻的,能像我们一样相遇么?阿葛,我们要长长久久在一起。”   王葛手心仍被他捂在心口上,随他的渴盼“砰砰”伏动。   隔日下午,雷火营一队女骑来到廷尉府。   十月十九一早,桓真陪着王葛先去桃阑巷,然后带上王蓬、王荇、王艾,一起至城北的大夏门外送她启程。   “你放心,阿父会安排好,一定在年前把阿荇他们送回踱衣县。”桓真这些话,昨晚其实都说过了。   王荇:“阿姊只需尽心司职,莫忧心我们。”   王蓬、王艾跟着道:“长姊莫忧心我们。”   王葛欣慰不已,只是孩子长大了也有不好处,她只能抱抱阿艾,歉疚道:“回家后跟大父母、阿父说,我攒下归期后,一定和夫君归家探望他们。”   “葛同门……”几骑人、一辆马车朝这边奔来。   是司马南弟!   小女娘早早就显出倾国倾城貌,她利落下来马车,先开心:“总算赶上了。”   再埋怨朝王荇一撅嘴:“哼。”要不是偶然间听说廷尉家的嫡公子娶了会稽郡的宗匠女娘,她就这么跟葛同门错过了。   王荇这么聪明,还能猜不出司马南弟生什么气?他立即解释:“我们才到洛阳,就把我阿姊备给你的礼送到府上了,当时管事跟我们说,你外出了。”   “我、我……”小女娘梗着脖子结舌,随她年纪渐长,几乎每天都有人送礼,她就是越来越厌烦才出城游玩的。看来得换管事了,礼物的轻重都不会分辨。   王葛:“南弟,你我同门之谊不在相处的短长。阿蓬、阿荇、阿艾,长姊不能送你们了,回去路上一定相互照应,尤其看好阿艾。夫君,”她紧握桓真的手,“我在雷火营等你。”   不再拖泥带水,她上马,来到骑兵旁。向钱娘子、南娘子点头,前者打个手势:“出发!”   昨天见到钱娘子和南娘子,知道二人被调来雷火营,真是出乎王葛意料。昔日伙伴一起策马扬鞭奔向邙山,马背上的她们,皎皎英姿不输勇猛儿郎。 第428章 406 雷火营任务   邙山有数十座山峰,东西相连,绵延数百里,既是洛阳之北的天然屏障,也是历代帝王将相的埋骨宝地。   雷火营在邙山西侧,地势开阔,背靠的山体不高,植被丰厚。据说此山有不少古墓,不过王葛最感兴趣的非古墓,而是贮存火辎的山洞处,竟然建有避雷装置。   经荀灌讲述,王葛得知成帝登基第二年,就把洛阳城的火辎库移到邙山了。   为什么成帝能造出避雷装置,却造不出火药?王葛对这位穿越前辈的疑惑更深,严重怀疑对方是喝了半碗孟婆汤后穿越的。   暂不说司马攸。王葛在辽东郡呆了将近一年没机会见荀灌,没想到雷火营实现她愿望,终于见到了这位传奇女将。   在人才辈出的大晋,仅依靠家世是难以服众的。荀灌则家世、本事兼具!她出身颖川荀氏,自幼好武,无论骑射、刀枪和拳脚功夫都少有对手,在高句丽一战中,更是率先带领女骑冲进丸都皇城,擒住了贼王。   如此威猛的荀灌娘,还不到三十岁,王葛怎能不钦佩!她却不知,荀灌也钦佩她,为了她的到来特意腾出一天空闲,并且换了新甲。   巡视完存放火辎的山洞、制作兵械的材料区后,荀灌嘱托:“朝廷对雷火营诸多期望,以后还需火械令多费心。”   “这是我分内之事,将军放心。”   王葛已知雷火营每年必须精进火器,或以改良兵械相抵,而荀将军既得征选新兵、严管练兵,还得时常来往皇城述职,不可能久呆兵营,于是她不言废话直接道:“今年仅余两个月,我的想法是改良地雷。”   嗯?难道任职公文中没提任务是从明年开始算的么?荀灌摆出倾听姿态。   王葛:“刚才我看到山洞贮存的地雷为铁雷、石雷,均是单雷引爆,对付阵营冲击的话,杀伤力太弱。”   “是这样。”   “我想把地雷与绊绳结合,制线杀雷,这样的话,两个月时间足够了。如果朝廷不满意此改良,将军可向朝廷说明,今年实在是时间紧,明年可给我营增加任务。不瞒将军,我觉得火器改良千变万化,宜早不宜拖,只要给够我人手,我想提前制明年的……将军,我还想讨一人,他叫刘清……”   有些话王葛提前打过腹稿,荀灌越听越激动,答应王葛请求后加一句:“材料也大胆用,不必担心消耗。”   钱娘子与南娘子相视一笑,她们瞧出来了,将军对阿葛真是相见恨晚啊!   线杀雷是用绳索带动多个机栝拨板,打着火星引发数雷连爆。首先要选择爆炸方式,是把地雷掩埋的密集,用一个母雷炸爆其余子雷,还是不分母雷、子雷?   前者的缺点很明显,爆炸范围还是小,所以王葛刚设想到就放弃。   后种方式的难点,当然是如何保证绳索将连接的雷尽量全爆开。毕竟火药本身的威力有限,还得算上机栝打出火星的失败率。王葛早想改良打火装置了,雷火营的优良火石贮备很足,她正好借着这次制新雷,把打火形制一并改良。   很快,王葛进入了制泥雷、试泥雷、试打火的反复忙碌,荀将军是不怕她浪费材料,可她骨子里刻着节约,再者,现在试的主要是引爆地雷的敏感度,不必要次次塞满火药。   种种试练日复一日,诸多火辎、兵械材料都得重新建册,因此拨给王葛的兵不仅要能吃苦、沉住心,更得机敏。   就这样,来一拨兵、只留二三人,再来一拨、还是留少数人,这现象令荀灌警觉。雷火营特殊,若兵士气不素养,战时引动雷火别说伤不了敌人,还易牵累己方!   再说刘清,他进入预卒营不久,被车兵营的一名武官看中,然后进了车兵营。车兵在中军里算垫底的,一是打仗使用战车的机会少了,二是操控战车主要凭力气,对骑射等本领要求低,久而久之,此营成了低武兵士的聚集处,从每年冬狩礼的表现上就能看出。   霉事成双,司马韬也进了车兵营,他是托关系主动进的。   如今司马韬的处境很尴尬,功勋值高,然而履历丢人,全是靠审案挣的,不像其余少年护军靠杀敌挣功,他只有进低武营,非议才最少。   越是冤家,越是路窄。刘清跟司马韬被分配同推一辆飞桥车,此车是王葛在玄菟郡的一次郡比中改良的,将架沟之飞桥改成可折迭、可长途推拉的车械形制。   车体很沉,在武官的各项口令下,数兵协力直行、拐弯、铺桥、折桥。在铺桥的过程中,难免脚下打滑跌进大沟里,老兵跌进去,武官斥责几句就算了,刘清、司马韬跌进沟,武官骂话就凶些。   其实这很正常。但总有些惯欺负新兵的人借机嘲讽:“他俩就是当年会稽郡五百怂夫里的,能被匠人吓住,还能干些啥?”   “那事是真的啊?我以为是讹传。”   “是真是假问问不就知道了。喂,你俩!那时候你们有被吓溺么?”   哈哈哈哈……   “讲讲吧,那匠人到底制的啥,有朝一日我遇见了好帮你们报仇啊。”   “你可别吹了,当心那匠人举斧劈你!”   “吓死我了,那我只好推飞桥车碾他。”   哈哈哈哈……   司马韬充耳不闻。   刘清扬声打断笑音:“用飞桥车不行,此车便是你们所说的匠人制的。我等当年输战,技不如人可是心服口服,不像某人厚颜,用着对方制的新兵械,鼓吹着自己的厉害!”   说用飞桥车碾人的兵是伍长,朝着刘清过来,一把捣在刘清肩窝:“怂夫,有本事再说一遍!”   武官敷衍的喝斥:“行了,都歇够了就继续练!”   这伍长露出得意,再练推车架桥的过程中,他几次把出错的原因归咎于刘清,没防备到沟边时司马韬暗中伸腿,此人要栽倒的瞬间抓紧飞桥臂柱,不光没救上自己,还害整辆车偏沉而倒。   武官又一次发火时,南娘子率骑队而来。“奉军令,调兵士刘清去雷火营。”   无数目光惊羡:雷火营开始选兵了!   更有不少人嫉妒这个叫“刘清”的,又没武比,也没听过此人有特殊本领,凭什么选他?! 第429章 407 峥嵘岁月   牙门军虽都在洛阳郊外,但分布东西南北,各营间隔着距离,绝大多数人连雷火营有“火械令”一职都不知,何况火械令是谁担任了。不过刘清认识南娘子啊,他顿时欣喜。   土尘刚落又浮起,司马韬目送刘清……我们还会相遇的。   司马韬永远记得自己入牢时,对方的决绝与厌恶,也记得幼年落难时,唯有刘清安慰和相助。所以对这个昔日伙伴,司马韬有怨,更多的是不甘。   他想和刘清较量,不是和对方作对之意,而是想让刘清知道,无论他的奋进之心、武功本领,都跟从前一样,并不落后对方,莫以为跟他交友就是耻辱。   仲冬月二十三,雷火营。   今天轮到桓真、杜儁、司马岖等新兵观看试雷、除雷。   试雷区,随火械令王葛举旗,引雷兵压下吊杆,触碰另端地面上悬浮的横绳。触碰的力度很轻,绳颤动,牵引着相系的所有机栝活动,火石制成的圆珠从机栝板上漏下,顺着长引管坠到底下的火药囊里。火药囊中间的突起也是火石,二石相砸,火星出现。   轰轰轰……   七个埋雷位,有六个炸响。   刘清快速记录这次的试雷情况。   后方,桓真庆幸自己听新妇的话进了雷火营。他终于知道王葛在辽东郡为何受东夷府重视,为何总遭谍贼刺杀了。原来火辎还可以这样用!能造成惊天动地的大区域杀伤!刚才的杆之力才多重,若换成敌人、换成骑兵队伍触碰到绳索呢?一定能把敌军炸到人仰马翻!   这时除雷兵全副武装好,手执长杆匍匐前进,接近位置后用长杆扫荡哑雷位。没有动静,此兵按照训练要求,掉头返回。   然后众兵在雷位两端横置长木板,撵着几头猪从雷位点踩过去,哑雷仍无动静。这时除雷兵的胆气才足,把哑雷挖出。   除雷任务直面生死考验,王葛愿意给兵士们适应的时间,她鼓励道:“埋雷是本事,除雷、排查雷也是本事。只埋不挖,雷眠地区会越来越多,迟早伤害到无辜子民、也反噬我们自己。要知道,我们打仗赢来的每寸土地,是用来种粮、植树、建屋的,不是赢来后就圈起,连我们自己也不敢踏足。”   她看向这名除雷兵,钦佩道:“所以,你很勇敢。”   她再面向所有的埋雷兵:“你们很勇敢!荀将军曾言,雷火营离不开我,但我要向将军禀明,雷火营最离不开的是诸位勇士,是每个明知前方有险,却依然敢上前、誓把任务完成的你们!”   司马岖眼睛一斜桓真,大声问:“我有一问,火械令会一视同仁吗?会不会因桓真是你夫君,特殊照顾他?不让他干除雷任务?”   众目之下,王葛走近几名新兵,停在桓真前头坦言:“我不会讲虚言,放大话,我的夫君我当然护、当然偏袒!我若连夫君都冷血对待,将来对你们只会更冷血!谁不服,谁就去找荀将军理论。再有就是,我这里不强留人,觉得不公正、或对雷火之力生怯者,可找各自的武官讲明。”   继续试雷。   火光交错的轰鸣中,大晋之峥嵘再翻一页,到了隆熙七年。   这一年的灯节,司马南弟觉得格外冷。洛阳城里灯红帛绿,到处都悬挂着流光走影的蟠螭灯。灯彩的数量多,花式较去年炫目,人自然也拥挤。   她约刘泊在石舫桥相见,是因为她知他喜静。   这里只有下半夜才能看到漂流过来的河灯。   雪逐渐下密,司马南弟撑起伞,偶尔从此处过的路人就算看不清她容貌,也被她盈美身姿吸引。   好冷啊。她哈着白气给自己壮胆,周身的冷浸到心里,再往回扩散。刘泊在洛阳有一段时间了,怎能不知石舫桥在哪、怎能不知这里偏僻?他若有心,肯定提前来这里等她。   这么多年的执着啊,她以为他未娶是终于感动了,没想到依然跟她无关。   白衣绿伞,刘泊来了。   他的身影在司马南弟眼里映成一卓然仙鹤,不单她靠近不了,旁人一样。   瞬间,她心里好受多了。   “刘泊。”她双脚早冻透,激动中腿挪动、脚挪不动,幸而把紧栏杆才没摔倒。   刘泊慢慢走***复着气喘,看清她狼狈又害羞的神色,赶紧解释:“路黑,我摔扭了脚,所以来晚。”   “啊,疼不疼?扭伤厉害么?怎么办,我没带医者。我、我以后不选石舫桥……”她越说声越低,想到可能没有以后了,忍不住恐慌、委屈掉泪。   “我阿父阿母已经应我请求,仲春请媒向贵府提亲。无论这次成与不成……”刘泊见眼前的女郎先是惊喜至极,再摇头要言的着急模样,心里不感动是假的。   他立即把话说完,不令她纠结:“我们都不能再私下见面。南弟,你放心,一次请媒不成,我不会生怯、也不惧人耻笑,我会再请媒、三请媒。这么多年过去,该我等你了。”   司马南弟啜泣而问:“那三请媒后,我阿父还是不答应呢?”   “自然是厚颜继续。”   “呜……”   桥外的一颗树后,跟踪女儿至此的司马绍听见哭声,真要气炸肺。这个竖子,敢叫我家女娘伤心,我也不让你好过!   正月二十,国子学祭酒张季鹰逝。   王葛和桓真一起请期,送夫子棺木返乡安葬。铁风、铁雷日夜兼程去踱衣县送信,王荇接到信后泪如雨下,按照长姊、姊夫说的,去吴兴郡的乌程县等待,然后一起扶灵至吴郡吴县。   张季鹰在这个大晋没留下“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之名言,并不遗憾,而是幸事。毕竟乱世难存安巢,就算他在八王之争中以良策抽身,余生又岂能舒展心怀。   这个大晋改变的,不止是张季鹰的命途,还有王葛一家,有桓真,有桓县令,有司马绍,有刘清,有千千万万的百姓。   个人的改变,影响着他人,他人的改变,影响着自己。每个人都是一寸绳,包括成帝司马攸。所有人拧成铺天盖地的网,把风雨飘摇中的大晋稳固在势力纷乱的江流中。   有些事,真是玄妙。 第430章 408 我是王南行   有些事,真是玄妙。   我叫王南行,不知命运对我特殊眷顾,还是故意捉弄,死后竟然连续穿越。第一次穿越,刚出生就被一血腥大口咬住,让瘫痪多年的我感觉到了疼痛。   在我勉强看清它长着虎纹时,新生命结束。   命运没给我喘息的机会,我又穿越了,变成一条鱼,跟一穿着湿长袍的男人并排躺在岸上。他头发又长又多,把脸盖的严严实实,一动不动,是死了么?   我使劲蹦跶才掉转方向,用尾巴“啪啪”使劲拍他。   倒不是我多舍己为人,不怕他醒了以后恩将仇报炖掉我,而是我真的不想做一条鱼,哪怕没有第三次穿越了。   他终于动了,拨开两边头发。   啊!!!   是个少年,他长得好像林下!   对了,我想起来了,林下抱紧我一起坠下山崖,我穿越了,那林下呢?他抱我那么紧,也能穿越么?这个像他的少年人,是林下吗?   我不知道一条鱼能不能做出表情,只能努力“喔”嘴,向少年摆尾比划“林下”二字。   可惜一切努力全是我自以为是。少年醒来后先到江边瞧他自己的倒影,再四顾而望,然后才瞅向我,走过来抱起我,说:“送你回江流。”   他也游进水里,游得很好,那怎么会被淹呢?还有,这是古代么?不然他头发也太长了吧,像水草一样都快飘到腰位置了,而且他长裤的腰带是一条布绳。   突然,他长臂朝我勾来,把我揽住,笑起来更像林下了:“呆鱼。”   原来江中有一艘木船,我光看他了,差点撞船上。他放开我后,很利索的跃上去,褪掉湿衣,换上干衣和草鞋。   这是他的船?   应该是。他在船上四望,和刚才在岸上的神情一样,好像在寻找什么,我有个大胆的念头,他就是林下,他在找我。   “南行!”他朝对岸山的方向喊。   我激动坏了!我猜对了,他是林下!他和我一样穿越了,穿越成一个和他长相相似的少年。林下,我就是南行,王南行,林下你回头,你看看我像一条正常鱼吗?   你回头看看我,林下你听到水花声了吗?哪有一条正常的鱼会这样粘着你,跟着你呢?   他又呼喊几次后,有三艘船朝这边来,当时我只能从穿着打扮上确定这些人是古人。   后来我知道,少年司马攸在游水时被林下穿越回,差点被突然的穿越淹死。这一年他十七岁,身份是舞阳侯。   两年后,晋建国。司马攸成了齐王。   而我,成了他养的一条鱼,算是宠物吧,唯一的宠物,随着他打仗,随着他游历。   他常常对我述说心事,以这种方式排解忧愁或自我激励,我知道这些话他肯定不会对别人说,因为好些听起来那么的诡异,别说在大晋了,就算在我们原先的现代,也会被当成神经病的。   “我以为会穿回我死去的时刻,没想到回到了十七年华。可是她在哪?我让人搜山捞江,无所获。阿父阿母给我的桃符也失落在江里了,难道是上苍寓意我什么?呆鱼,我赌输了么?”   “三年了,还是没找到她。”   “我遣手下四处盗墓,积蓄钱财,扶助桓氏、谢氏,司马炎肯定一清二楚,降低他防备我的最好办法,就是我无子嗣。呆鱼,放心吧,我跟司马骏才是真兄弟之情,我知他将来子孙多,过继一个,悉心教导就是。”   “呆鱼,我心恐慌。我开始忘记前世的事,越回想,忘得越干净。”   “我成功了。呆鱼,这段时间不能常来和你说话了。”   “我若对司马炎仁慈,对那些司马子、奸臣仁慈,就是对天下子民不仁!都城注定血流成河,罪人之血,不值得怜悯。”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和南行掉下崖后,她的血流向篾刀,流得太多了,我好容易才堵住血口。我又看到她的刻刀摔到很远,我想帮她够回来,可最终,我无能为力。”   “呆鱼,我又做奇怪的梦了,我梦到自己在江水里,我在水里看到她刻的两个桃符,它们发现我后从野山江中冲出,化成两道红光,也不知着急去哪,跟救人似的急匆匆。”   “我发布了匠师令,不许后人更改匠工考核的方式,相似的鲤石,应能让她想到和林下的相遇之地吧?”   “我把那条江贯穿的地方,划成一县,名为踱衣。设三乡,名为瓿知、荷舫、浔屻。南行聪明,如果她穿越在这个时代,如果有幸踏足踱衣县,应能读懂多出这一县的寓意。”   “前世记住的那些,一想说出口、或落在纸上,我脑中就混乱一片。这么多年过去,我有些明白了,大概是她熟知的,我不必知。我熟知的,她不必知。呆鱼,这是不是说,她真的在大晋?但为什么我就是找不见她?”   “呆鱼,你看,我们又回到野山江了,那边有住家。以前没有的,世事变化啊。你看这三座峰,两边的像不像刀?中间那座,像不像她?呆鱼,我带你登中间这道峰。”   “若她看到我刻的字,该知道我来过,该知道……我从未忘记找她。”   “这次一场大病,我想透许多事。我这一世,有功,也有罪,作为林下,我对得起南行,作为司马攸,我对不起阿贾。可是我欺骗不了自己的心,我这副身体里,始终是林下。”   “我,只爱王南行。我已经交待好后事,将来不葬邙山,就葬在一颗树下,我还是期待她来,告诉她我仍是林下。如果我先死,呆鱼,我会让人在树旁建一大缸,以后你陪着树就是陪着我。呵,想想那画面,就跟她刻的桃符一样。”   “呆鱼,我还没跟你说过那两个桃符吧。她的桃符上,背面刻树,树下有鱼,她刻给我的那个,背面是一个亭,亭里有鼓,二桃符合在一起寓意……林下有鱼,溯游南行,行也相思,停也相思。”   我就是王南行啊!   当林下感伤时,我感伤,当他壮志渐成时,我开怀。可是一条鱼除了摇头摆尾,还能做什么与众不同的事呢?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整日整夜鱼头朝南。   可是养我的缸太小了,他又从一开始便迁就着我,站在缸南投喂鱼食,所以他始终未能理解我暗示的“南行”含义。   就这样,在他的述说中,他一年年变老,我也是。   直到我死的那天,我察觉到生机的离去,于是一个摆尾,转头抵在缸北。   他说了句:“呆鱼,你忘了南……”   嗒嗒。   他意识到什么了,眼泪掉到缸里,我听见了。   傻子,到底谁是呆鱼啊?   林下,请原谅,我先走了。如果上天允许我跟你说一句话,我想告诉你:这个大晋很好。   感谢各位书友这一年来的支持和陪伴,正文已经完结。从本章开始,全是番外篇。 第431章 409 海航启程(感谢盟主紫可心)   隆熙九年秋,踱衣县浔屻乡渡口。   野山江到了这里已经极为广阔,厚重的涛水起伏,每一股都携带着巨力拍打石岸。   常有楼船驶来又走,也有一艘楼船始终停在此,名为“候征”。   渡口外面,瓿知乡的官道穿过贾舍村,跟浔屻乡连接在一起。道好,车行就稳,货郎们驱畜车为利往来,载的有菜酱、咸蛋、新鲜枸杞、山泉、煎竹叶等。   官道两侧也没闲着,早被百姓踩出两条野道来,草苫棚在野道上连接成片,售的大多是炙鱼和汤饼。   近两年靠着渡口的这处兵营,养活了不少百姓。   这一天,一切看似跟往日相同。   但是随着大地震动,黄土喧嚣,开路送信的苍鹰降落到候征船上,大晋朝蓄力数十年,终于重启了海上丝绸之路的征程。   官道上的车马纷纷避让,吃饭的楼船兵们则立即跑回兵营。眼尖的百姓兴奋极了,喊道:“快看,马队!”   “啧!什么马队,那是骑兵。”   “打头的是女将军?”   “不是将军,那是以前秩干匠肆的王主吏。她以前在瓿知乡住,对了对了,就在那个贾舍村。”   “那她旁边的肯定是将军了,匠吏咋能跟将军并行?”   “王娘子早去都城做官了。你们想,朝廷要是提拔小官,还用隔那么远把王娘子调去么?”   三百骑士、五百步兵在百姓的议论声中进了渡口兵营。   带队的将军是葛洪。那些认出王葛的人没认错,她因请期归家,就与积射营兵士、会稽郡乡兵从此渡口出发,所乘之船为“玄雷”。   桓真现在任散骑侍郎,无法长时间告归,只能随其余出海官员从东莱郡渡口出发,所乘之船为“虎犁”。   幸运的是,夫妻二人的任务相同,登陆地都是倭奴岛。   这次首航船队,最远的航线是大秦国和临儿国,所有人、船均须孟冬月之前汇集于交州合浦郡,从合浦港出发。   最近的航线是倭奴岛,因航线短,出发的渡口有会稽郡、吴郡、东莱郡、辽东郡,须在季秋月之前登岛。   长航线当然最辛苦,既得面对未知的深海,又要长期与天地自然力量搏斗。可是去倭奴岛的任务同样艰巨!   陛下的旨意有二:一是倭奴国不再为国,降为“岛”,此次登岛要寻回汉朝时期光武帝所赐的“汉倭奴国印”;其次,在势力最盛的九州岛部落区建四处海渡口,并挨着各渡口建四处交市,晋官吏、商贾要常驻交市。   所以船队中既有威猛兵士,也有手巧匠人,既有金戈火械,也有营造之木,全看九州岛各部落怎样选择了。   咚咚咚咚咚……   船队开拔。   玄雷船上的浆有一百六十支,仅楼船兵就三百余人。积射兵与乡兵在鼓声后,摇旗吶喊。主船吶喊过后,前后左右的蒙冲、斗舰、快舸上也扬起吶喊声。   这种旷世盛景铺展于江面,百姓们虽不知船队将往哪里去,去干什么,但每人心中就是没来由的涌起自豪与荣誉感。   国强,人民才强!   星河璀璨,与海际相接,黑色的海面仿佛照心宝镜,让勇者更勇,怯者更怯。王葛在指挥塔楼中和葛师议完事,走到甲板上停留,她望向划在远处的几艘快舸,它们好似剪影随波起伏,美得有些不真实了。   这段时间,钱娘子总见王葛揣着心事,可是如今她半点都看不透对方,只能劝:“风太大了,回舱吧。”   下船梯时,几名著少年护军兵衣的郎君已经走上几阶,见女娘们要下,他们跳回下层甲板让道。   “等等,你是雷火营火械令王葛么?”一少年出声。   “是我。”王葛刚才就注意对方了,长相和司马冲有些像。   “所以当年荆棘坡比试,是你打败的本郡勇夫?”   “对。”   “你记住,我叫司马晞,司马冲是我三兄,我可不像他那么窝囊,将来我的声名必会超过你!”   “你确实不像你三兄,他当年杀匪时,没这么些废话。”王葛轻描淡写回击,留下气急败坏的司马晞。   回到卧舱,王葛一时半刻睡不着,脑中一会儿想念家人,一会儿想桓真现在有没有登船。   大父母年迈,好在身体都硬朗。阿父的眼病已不奢望治好,只盼着一直平稳,莫有别的疾症就是幸事。   阿荇争气,入了太学,被陛下亲自试经通过,赐了童子郎称号。阿蓬到了相亲的年纪,不忙不慌,把大母急得三天两头找茬训他。王葛想到这,不禁笑,其实阿蓬性格慢吞,成长两年再说亲是好事。阿艾还在县塾念书,才十二岁就有好几家请媒求娶的,全被大父母和阿父拒绝。   二叔一房已经分出户了。王葛早考虑到这一步,让铁雷送信说通大父母,将瓿知乡的所有产业给二房。王禾已有一子,阿菽从嫁给程仲后,一直在苇亭生活。   一个家就是这样,枝叶繁茂后开始往别处扎根生长。王竹也成家了,娶的是秩干匠肆吕匠工家的女娘。   当然,王葛也有事瞒着家人。   一是她查到王三的服役地在广陵郡后,通过关系将王三遣往凉州。此等祸害,最好永远别回来!   再是她查到小贾氏的三嫁之乡,令人把对方做过的恶事扬传,小贾氏第三次被休。   至于姚氏,人已死,仇恨随其亡而归于尘土。   桓真……王葛手指在枕头上轻轻写着他的名字。其实和他聚少离多,她挺想念他、牵挂他的,不比思念家人的时候少。所以有时她会迷茫,都说婚姻久了后,爱情转化为亲情,难道她反着来,由亲情转为爱情了?或者是他的朝气蓬勃太足,破开了她耿耿于怀的年龄障碍,让她不再觉得自己老?   终于有了困意,王葛睡着。   东莱郡出发的“虎犁”海船中,桓真从梦中惊醒。好奇怪的梦,他从很高处、似山崖的地方坠落,落到的地方有个小水坑,他从水坑中看到自己是把刻刀!   跟阿葛平时用的刻刀差不多。那个水坑映的“他”十分明晰,因刀刃薄,有了破损。   紧接着,他瞧见远处有两具抱紧的尸体,他的心口开始憋闷,好似那两具尸体跟他有大牵连,一种无法诉说的痛楚在几息间越积越多,这才把他憋醒。 第432章 410 班输制器,将兵扩土   同卧舱的还有三人,王恬、司马冲、杜儁。王恬现在链枷营任伯长,司马冲在宿卫军左卫任伍长,杜儁在宿卫军右卫任什长。   桓真一时出神,这些年不仅是自己,伙伴的成长也很快,他若不加倍努力,很快会被伙伴甩在后头。旋即,他心中涌荡起傲然,情不自禁地笑,同龄阶段论成就功劳,谁能及上他新妇王葛!   金鼎功勋,阿葛排在年少队伍的首位,得陛下召见,当着文武百官,陛下赞她集天工巧绝之才,且有骥骜之气、鸿鹄之志。   正是在那一天,陛下宣布:班输制器,将兵扩土,舟楫为马,大晋海上丝绸之路该启程了。   桓真思到这再无困意,他悄悄离舱,甲板上每隔一段距离站着楼船兵,他学这些楼船兵不扶栏杆,发现想长时间脚步方寸不移地站稳很难。   有意思,他最喜欢挑战难,于是直视海浪,神思一半在目,一半在足下,一练就是近两个时辰。   东方红,太阳跃出海面,彩霞绵延不知几千里也!   从辽东郡沓津渡口出发的主楼船名为“麒麟”,甲板上的兵士停止练兵,齐齐望向朝阳。霞光笼罩了整个塔楼,里面的官吏有不少王葛的旧识。   王彪之,现已是东夷府治中从事。   袁彦叔,为辽东郡署议生。   和王葛相处最久的邹娘子,为东夷府吏。   吴郡出发的主楼船名为“鹤瑶”,是此行主楼船中最宏丽的,船周绘有祥云彩鹤,诸层舱还悬挂着各色彩笼迎风招展。此处出发的官吏也有王葛旧识,如游历时过路秩干匠肆的庾翼,现在吴郡任兵曹掾。还有孙绰,在吴兴郡任书佐。   会稽郡与吴郡的船队很快相遇。两艘主船挥动旗帜,并驾齐驱破浪前行。后面的商船汇拢,则如展开全翼的巨禽,大商船看旗号有司马、崔、王、纪、顾、陆、卢、诸葛、桓、谢、沈、孔等,小商船不需一一尽述。   “玄雷”船议事舱中,司州官吏有积射营将军葛洪、雷火营火械令王葛、河堤谒者陶隐;州官吏有扬州署功曹佐王述、武猛从事张恪。   葛洪:“按先前制定,由辽东郡船队先登倭奴岛,建简易渡口。我等的任务是辟出渡口范围。按以往情报,渡口海岸不算零散渔民,有两个部落位于北、南。北边的部落稍大,人口三百至四百户,寄林而居,擅制矛、弓。南部落有二百至三百户,只以捕鱼为生。”   他声音转沉,接下来的内容涉及朝廷旨意:“登岛后以十天为期限,我等必须说服这些部落的倭奴,要么迁往大晋,要么融合于其余部落。为免我五人之间起争议,倾向武力解决的,可投筹。”   陶隐、张恪将手中竹筹放往膝前。   陶隐之所以如此选,因他长期任务是监管渡口修建,若清整渡口范围都拖拖拉拉,往后遇到难题怎么办?延误了工期,回朝后他如何交待?   王述看眼王葛,他知道火械令是葛洪之徒,也听说过葛洪修道积善的一些理论。徒遵师意,那么关键的一筹就在他了。   他推出了筹。并非存着欺倭之意,而是考虑到倭奴无文字,跟那些蛮人比划清楚就不止十天了。   葛洪:“既如此,诸位请随我去火辎舱。”   这一刻,莫说陶隐、张恪了,就连性情一向慢吞的王述也颇激动。近年他们或多或少听闻洛阳邙山晴天起雷的传言,聪明人都猜测跟雷火营有关,倘若原因是火辎库出事故,为何荀将军从没受罚,在中军的地位还风生水起?   与此同时,“虎犁”海船上的三十几名译官正在单独辟给他们的书舱内记阅、或默诵。按时间算,虎犁船队要比吴、会稽二郡的船队早到一两天,倭奴岛各部落语言有差异,皆不通文字,现有的通译文牍仅是数十年来总结的反语音义,外加倭奴常用的手势、肢体动作。   这种情况下,一个人记忆再好,也难捋清几十、甚至上百部落的语言规律。   众译官中也有王葛的旧识,最熟知的当然是刘泊和谢据,另有诸葛文彪、纪远之。他们四人与其余国子学、太学弟子都是朝廷为此次远航临时招募的译官。   真正的译官只有殷融、江虨、李充,统管他们的官长是王恬的长兄王悦,现任官职为大行令。   午时,“玄雷”船的底层甲板传来一声声鼓劲口号,楼船兵们随着口号往上拽网。   突然,众人异口同声发出“呜”的惊呼,不知网住了多大的鱼,网被海中的力量往回拽,好在后方的绞盘极其稳固,与海中力量形成极限拉扯。   “快快快!再来人。”   “快来人帮忙。”   上层观望的楼船士得到武官允许后,兴奋往下跑。   人多后,海中力量终于不敌,在阵阵有序的发劲中,一条丈余长的大鱼被拽上来了。这个时代对海中生物的认知有限,王葛一边听葛师与王述讨论此鱼为何类种,一边探着头看兵士们宰鱼。   钱娘子不放心地抓着王葛的后腰。这时有人受不了腥气,赶紧找灰桶吐。   嘲笑晕船之人的声音,宰鱼拽鱼的吆喝,海浪一阵阵涌向船体的拍打,真是近处喧闹,远处如画。   突然有人唤“火械令”,是司马晞,他真是胆大,背靠栏杆轻跃,一手反抓栏、另手往上掷血淋淋的一物。   银光出鞘!南娘子的薄剑将此物扫成两半掉进海,她说道:“是鱼眼。”   司马晞一步两梯的上来,故意在南娘子脚下寻找,然后对王葛不阴不阳而笑,话里有话道:“火械令真是不识货,往后有好事我可不给你留了。”   “我师从葛将军,自然只识好货,不识腥臭烂货。”王葛语调风轻云淡的,就跟陈述寻常事一样。   司马晞知道,如果他气急败坏就上当了。他笑容慢慢减退,沾满血的右手掌心朝上,爪般捏攥。   不远处,葛洪对旁人恫吓弟子这幕视而不见。更后边站着二人也如此,他们是积射营伯长山容,郡吏李羔。   山容喃喃自语,也是告知李羔:“刚才劈鱼目那一招看似恣意,实则封住八方,怎么有种传说中越女剑的意思?” 第433章 411 登岛   “越女剑?”   “我之前读过一书,书言越之南林有女,善剑戟之术,可斩山妖,越王问此女剑道是如何练就的,此女答……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布形候气,与神俱往,纵横逆顺,一人当百。”   山容讲完后,李羔转过身向船首方向望远,耳中是海风吹拂衣摆的猎猎之响。   布形候气,与神俱往……   他随心中触动平举手掌,叉开五指感受风吹,视线穿过指缝看波浪沉浮,慢慢的,他五指轻动,动静皆跟上水流。   内实精神,纵横逆顺……   “呵。”李羔笑,收手,眼中海已成胸中海。“山伯长,可有兴致较量一番?”   凡主海船上均有数量不等的比武舱。   虎犁船其中一比武舱里,桓真抱住司马冲的腰,“啊……”他陡发狠力将司马冲摔在地,用拳抵住对方的喉。   此局桓真又赢。司马冲倒着粗气,摇手表示不比了,然后问:“我四弟司马晞,你知道么?”   “听阿恬提过。”   在扬州少年护军营,只要有司马晞的武比,此子必得首名。可是预卒营选拔之时,与司马晞对战的人已经认输了,司马晞还是掰折了对手的腕骨,因此被罚三年不许进预卒营。   “桓元子,现在的你是比我强,可是遇上司马晞,你一定输。”   元子是桓真的字。“我输不输未知,你肯定输过了。”桓真歇过来了,起身道:“跟你打没意思,我去找杜儁。”   司马冲呼口气,任额头汗滴淌,此刻比武舱只剩他一人,他不必隐藏越来越焦灼的惶急。司马冲知道自己进入宿卫军,非靠自身本领,所以勤学苦练一日不敢懈怠。   但勤奋在天赋跟前,算什么?   两年前,司马晞在兵营惹了祸事后跑到洛阳避难,没敢先找长辈和大兄,二兄又常住国子监,司马晞就到预卒营找三兄司马冲。司马冲一听四弟无端虐人致残,还句句不服、根本不觉得错,就打算用拳头教四弟,让这竖子知晓人外有人不得张狂的道理。   没想到,几招之间,司马冲被四弟反拧在地上,司马晞扬长而去时撂下话……你要不是我兄,我也拧断你手腕!   所以勤奋跟天赋相比,算什么?   这时又来练武的人了,司马冲抛开颓废心情出舱,见桓真正和杜儁保持身体笔直的站立甲板,二人各自双脚紧并,双手不扶栏杆,垂在身侧。   这有什么好比的?   杜儁正好站不稳了,借着看一眼司马冲,叉开步向桓真认输。   桓真:“再比一回。”   “比就比。”   杜儁是那种怎么风吹日晒都晒不黑的人,每逢比武发力或者情绪不稳,脸颊便拂红,于是有了“杜美人”的绰号。以前在预卒营,桓真屡次跟杜儁比武,从未借机用绰号取笑对方,就这样,二人由争斗逐渐义气相投。   桓真拍下司马冲的肩:“道让!一起。”   道让是司马冲的字。他点头,不试不知,原来楼船兵的腿脚基本功须如此扎实!可见武道之广就跟学识一样,兵种不同,必有可学之处。   百船争进,滟滟逐潮。   玄雷、鹤瑶二主船破开白浪,扇动着巨翼迎光、入夜,于仲秋月二十五到达倭奴九州岛岛西南方向。   苍鹰引航,船队并入虎犁与麒麟。   四船队浩荡荡排开在海面上,看近处,兵船商船重山巍峨遮云日,望远方,蒙冲斗舰星罗棋布遍海穹。   楼船和大商船上的所有人都是由快船接上岸,快到岸边时,王葛看到夫君了。他用一根长树枝扎着个蓝手巾高举摇摆,颇显眼。   “阿葛。”桓真踏上艞板,紧握王葛的手,借着上岸这步狠搂她腰。   王葛把他鬓角几根碎发掖到耳后,顺带轻捏他耳垂当作思念的回应。她问:“你几时到的?”   “昨天傍晚。”桓真说不出的欢喜,把她的手包在自己手中,只是人来人往太讨厌了,他不得不放开,护着她挤出人群,告诉道:“我的任务是去邪马台部落,明天一早就走。”   这次来倭的官吏都已熟记倭奴岛的信息。   岛上不管大小部落,全自称为“国”。   数十年前,邪马台部落盘踞九州岛岛之北,服属此部落的小部落有二十余个,在女王“卑弥呼”统率时期,部落势力达到顶峰。卑弥呼死后,又立女王“台与”。武帝泰始二年,桓帝永兴三年,台与都遣使携礼至洛阳求诣晋廷。   王葛:“走陆路还是水路?”   “放心,水路。”   陆路多丛林,又没有舆图指引,易遇险不说,还拖延找到邪马台部落的时间。   夫妻二人相看两眷恋。这次他们同来倭奴岛,是都得长期呆在九州岛区域,但桓真所在的队伍始终提前王葛这边行动,待王葛去邪马台建渡口时,桓真又该去西北方向的末卢部落了。   别离容易相聚难,她轻捂桓真双眼一下,不然他眸中的热焰真要让她脸红了。然后她嘱咐道:“这里的倭人跟都城四夷里的倭商不一样,你莫要仗着胆大独自行动。”   桓真笑着点头:“是。还有别的么?我想听。”   钱娘子、南娘子是王葛的护卫,不敢离远,好想堵耳朵。   王葛:“想听……我把君舅君姑嘱咐你的话再重复两遍?”   “哈哈,那还是饶了我吧。我倒是有一事提醒你,昨晚抓到三个倭人,应是邻近部落来打探消息的。大行令说,他们的语言无法通译。”   “嗯,葛将军有预备。”王葛知道面临分别,桓真更想听些具体的话,周围太吵了,她贴近他说道:“你也放心我。我会牢记任务,建渡口,立交市,非救济倭奴、教导文明。任务再难,我们不会无故行屠戮恶举,留罪柄让别人参劾。”   王葛把“无故”二字咬重。   自古功与过都是一起的,一个不小心,挣不着功劳白辛苦一场就算了,还容易被侍中省和御史台参劾。   这时司马晞也上岸了,没走几步看到了王葛。看来,她身边那郎君就是桓真了!也好,今日就让桓真丢个大丑,在众目睽睽中打败桓真,或许此举比下她的脸更让她生气。 第434章 412 新器,长火枪   “桓官长,我是扬州护军营司马晞,听闻你在预卒营时的武比排名无人能及,我特来讨教,有无言过其实!”   如此张狂的挑衅,引得不少人注目。   王葛扬声:“司马晞,你若有胆,先把你我之间的怨两清,才有资格找我夫君麻烦。”   桓真当然不会在新妇揽下对方挑衅的情形下强出头。   司马晞拍下挂在胯侧的环首刀:“好啊。怎个两清法?空手、比刀,还是遣护卫跟我打?”   “当然是各凭本事。我一人,执己制新兵器的攻击之力,跟你空手的防御之力相拼。诸位觉得公平吧?”王葛笑颜询问围观之人,哎呀,葛师、大行令都在,还有辽东郡的旧识王郎君、田勇夫。   那是……袁彦叔郎君么?   “公平。”一女子在王葛后方回应。   无比熟悉的声音!王葛惊喜回望,果真是邹阿姊!对方眼神温柔如昨。   她的提议确实公平,既然较量武力,又是匠师一人迎战,如果兵士同样执器,也太失公允了。   附和声、起哄声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   “好!”司马晞大喝。他不失警惕,问道:“怎个比法?总不能绑缚我,或让我一动不动任由匠师挥兵器砍吧?”   这时王恬和司马冲急切切闻风而来,前者用链枷锤破道,二人挤到前头后,司马冲瞠目!   王恬兴奋坏了:“这倒霉鬼是谁啊?真有你当年粪战前的风采。”   俩冤家一个烦弃的想拉开距离,另个偏缠着紧跟。二人逗闹过程中,王葛回司马晞:“两种比试法,你选一样。第一种,画一丈之圆,你在圆里,我执长枪在外,只要我的枪尖进入圆圈范围,你可夺枪,夺到就是我输。”   司马晞:“唬我呢!我站圈里你走了,我出圈就输?”   哈哈哈哈……观者全笑。   王葛不急不慌,待吵闹的喧笑过去,说道:“一百息为限,你不认输,则判我输,怎样?”   司马晞立即道:“好!”   “不急,且听我说第二种,免得过后赖我没讲全,欺负你。次比试法,增加同样的一丈之圈,我也站圈中,你我之间隔两丈,这两丈距离的正中间,加一堵盾墙。而后你我各掷武器,只交手一轮,谁胆怯躲出圈外了,谁输。”   司马晞果断道:“第一种!”不必管她使什么诈,因为他隔墙掷刀,屁威力都没有,跟她打平就算耻辱。   王葛鼓掌开怀:“正合我意。司马郎君,劳你自己画圆,等我片刻去取长枪。”说完,她向钱娘子做个手势,这是让对方去寻雷火营周将军之意。   莽人亦有二三友,司马晞的伙伴过来,帮着他比量步伐画圆。   桓真这边,自己的新妇自己知,他看出王葛的自信不是装出来的,可阿葛有本事是一回事,她努力这么多年,得陛下信任与赞扬,仍被一个个倚仗家世的莽夫随意挑衅,是另一回事!   司马晞不时观察王葛,顺带注意到桓真望过来的厌恶,他向桓真咧嘴笑,做了个抹脖颈的威胁动作。圆画好了,他解下环首刀让伙伴拿着,以示对火械令王葛的绝对轻蔑。   “让道,让道。”雷火营偏将军周抚率队和钱娘子一道过来。   长枪在周抚手里,他站到王葛旁边,高竖兵械,洪亮声道:“此枪名为长火枪,也叫毒烟枪。遵陛下旨意,我雷火营将在登岛诸兵士中,择一百人数进雷火营。被选中者奖长火枪一只,毒火筒、毒烟筒各十。现在,由火械令为诸兵士演练毒烟筒如何使用,为防误伤,劳诸位后退。”   雷火营的兵士们维持秩序,一边放话:“毒烟威力大,十息可致眼盲,闭眼没用。”   “身上有伤者沾烟必得恶疮,顺风位置不要站人。”   “什么?憋气?毒烟只要灌鼻,再憋气都没用。”   “诸位记住,如果误陷毒烟,可用厚的湿手巾捂紧口鼻,在十息时间内逃出毒烟范围。”   “夺枪?手尽量不要碰枪头,因为枪头有钩镰倒刺。”   司马晞在长火枪威力的一句句宣扬中,再看才画好的圆圈……这不是圈,是坟坑!   王葛制的长火枪,其实就是后世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梨花枪”。枪身比一般的枪杆长,接近枪头的位置安装有铁箍,是绑缚火药筒或毒烟筒的位置。朝廷非常重视此兵械,待迅速推广后,雷火营就该一分为三了,将被分为雷炮营、雷火营、火枪营。   当然,这是后话。   一切就绪,司马晞纠结着站进圈,他的伙伴在圈外急躁相劝:“认输啊,晞兄快认输。”   钱娘子举风旗,王葛站到上风口。由南娘子冷声宣布:“雷火营规矩,凡死于火器试练者,按阵亡槥椟瘗葬,送致其家,官为设祭。”   司马晞撕衣摆蒙脸,布料下的五官狰狞发恨。他知道就算王葛坑他,周将军不会!所以毒烟枪的威力、雷火营的规矩均不会有假,可他就这么认输的话,将来进入中军怎么混?   王葛、周抚、钱娘子、南娘子各系面巾,此面巾是浸过解药的。然后王葛燃引线,枪尖在圆圈外,这季节海风大,灰黑色的毒烟非常浓,根本不像小小竹筒能释放出来的,烟顺着风刮、边扩散。   司马晞用手挡目,仅留一缝能看到对面即可。   一息、二息、三息……   糟糕!眼疼,他赶忙蹲低。   观战之人无不惊呼,这说明毒烟起效了。太骇人了,如此快!   四息时,司马晞蹲低,双手捂眼,埋低脑袋。   王葛随之蹲低。   五息、六息……黑烟滚滚中,她把枪尖探入圆圈范围。   司马晞的伙伴捶胸顿足,因为司马晞一动未动,已失了反击之心。   七息、八息,毒烟覆盖司马晞周身。   九息、十息、十一……他闻到了异味,紧接着鼻子里面剧疼,啊!鼻中流血了!   “我认……”这一张口,他立即察觉嘴中泛苦泛腥。这时司马晞再顾忌不了颜面,手脚并用的奔出圆圈,直到撞到了人才敢睁眼。   毒烟筒被水浇灭。   军医给司马晞塞解毒丸。   观战的兵士各个眼馋心痒,如此神枪,谁不渴望拥有呢?   比丢人更感耻辱的是,根本没人在意司马晞的认输。   槥(huì)椟:棺材。   瘗(yì)葬:埋葬。 第435章 413 投雷机   这次雷火营带来的长火枪共一千一百余套,按每枪十个毒烟竹筒、十个铁蒺藜火药筒配备的。后一种火药筒可以少次数循环使用,筒身、筒底均是铁制,锻打法经过无数次试练,确保填塞的火药威力炸不开铁筒。引线那端用泥封住,火药中装有固定的三个铁蒺藜,另有尖锐的石子与沙。   单论威力,火药筒肯定弱于毒烟筒,不过近距离作战,尤其敌方不穿戴甲冑的情形下,足够大晋兵卒在火药炸开的几息间惊慑敌人,轻松取胜。   这些长火枪只留一百余数在倭奴岛,那整一千套正往麒麟船中搬运,半月后连同倭奴载至东夷府。   海上升明月,海岸上也燃起多如星子的篝火。   本来参与征倭任务的诸州少年护军就少,经过白天的赌斗,更没人愿跟司马晞结交了。他的伙伴梁犹颓废叹气:“这回我相信荆棘坡的传闻了,当年,非王葛能打败五百勇夫,而是那时候只有五百勇夫。”   梁犹来自句章县,他二兄就是斗诗输于王葛的梁咏,前些年求娶王葛被拒后,声名更臭,继而染上娼赌,死在了赌场里。   另个伙伴姓邓名瑜,正闷闷不乐想着心事。   邓瑜来自临海郡,长姊邓葳在南山馆墅念过大学,跟火械令王葛交友过一段时间。说实话,邓瑜很钦佩王娘子,可现在……旁人都兴致勃勃议论著争夺长火枪的事,唯他三人失去了争抢资格,被雷火营摒弃在外。唉,事情怎么变成这样!   司马晞:“我上她当了,两种比试法都是死局。”   梁犹:“晞兄,算了,她有官职,又有奇器倚仗,咱们斗不过她的。”   司马晞咬牙发狠盯住对方,眼底的血丝快要迸出来般扭曲可怕。梁犹赶紧解释:“我是真怕她使绊子,不让你进雷火营。这次多好的机会啊,选一百人数呢,我武力够不上,晞兄、瑜弟是绝对能争一争的。”   “哼。”司马晞冷笑,“中军三十八营,哪处不能进?今日非雷火营弃我,是我弃雷火营!”   邓瑜再听不下去,起身就走。   梁犹:“瑜弟干嘛去?”   “到海边洗洗耳。”邓瑜越来越烦梁犹,不停拱火就算了,还以小人之心揣测火械令,自己怎会跟这种人交友,真是瞎了眼!   黑鸦鸦的树林里,桓真紧箍王葛的腰,久久才从她脸庞间抬起头,又舍不得地再次轻覆。“阿葛,这次任务结束,我们要个孩儿吧?”   “嗯。”   二人成婚的时间不算短,可是相聚之时太少了。最初的时候因王葛频繁接触火辎,害怕那时期受孕影响胎儿,就服用避子汤。近年她终于轻松些了,桓真又被调去宫里。   不过这样也好,待回洛阳,她的年纪才正合适怀孕生子。“夫君喜欢儿郎还是女娘?”   “都喜欢。不过阿葛一定要生个小女娘,最好长相随你,性情随我。”   “为何?”王葛喜滋滋的,手往腹上抚。   桓真也把手掌覆到她腹上,若有旁人在,一定战栗于这对夫妻的傻乐姿态。“因为我一直觉得你太辛苦。倘若你能看着咱们的小阿葛欢快成长,生活里什么都不需她操心,不需她稳重,不需她懂事……阿葛,要是那样,能不能弥补你的遗憾?”   王葛不错目的望着眼前人:“能。一定能。”她鼻中酸涩,趴进对方胸膛。苦难非成长的唯一路途,可是穷苦人不能选择。她有想过倘若穿越到富裕人家,她会过什么样的生活,想象无法替代现实,如果有女儿的话,她便能真真切切知道。   桓真轻拍她的背安抚,岔开话题问:“阿葛,我好奇,今天司马晞要是选择第二种比试法,会和你打平么?还是你诈他,赌他不会选第二种比试法?”   “此人不值得我诈。他选哪种,不认输都得死。”   桓真明白了:“看来雷火营的新器不止长火枪。”   “对。”王葛点头。   另种是投雷机,每种规格都经过成百上千次的试练,几丈距离用哪种投雷机可投准,王葛是最有数的。说句难听话,司马晞败在毒烟枪下还能有全尸,败在投雷机下,就得四分五裂了。   可惜啊,傻子是不会被朝廷选中来倭奴岛的。夫妻二人心有灵犀,同时遗憾叹气:司马晞啊,你怎么不多撑几息毒烟呢?   嫁到桓家后,王葛经孔夫人教导,知道了不少朝廷往事。自成帝夺位,皇室宗族被杀一拨、震慑一拨,剩下的再无封地,深居简出不敢奢靡。要不是陛下宽厚,成立少年护军,皇族子弟想入仕比寻常贵族子弟困难多了。   所以司马晞是皇族又怎样?中军里的司马子多了!凭什么别的贵族子弟得经磨砺挣军功,偏司马子伤不得、死不得?   “轰”声巨响,远处的地动山摇意味着第一架巨石机拼装好了,此举是向近处的倭奴部落宣扬,晋军已至。   清晨,虎犁船携二十余战船、司州巨贾大船再次启程,去九州岛岛之北寻找邪马台部落。军船中除了朝廷官吏,还有近两千晋军、三百匠工。商船上的匠工总数肯定远比朝廷派来的人数多,另有大量的奴仆与田客,商贾们想法没错,预长期留在倭奴岛,除了营肆建屋外,也得分地种地吧。   王葛是四天后去的寄林部落,这片丛林颇广,生长的是桧木,桓真说的被逮住的三个倭奴便来自此林。葛将军征下这里后,又率队去南边的捕鱼部落了,留下伯长山容、译官谢据和诸葛文彪协助王葛。   桧林中到处可见倭奴的生活痕迹,乱糟糟、恶臭熏天,根本嗅不到桧木的香气,比文书里记载的倭奴风俗糟糕许多。   “别磨蹭,快拆掉。”   “这处的秽灰怎么还没清?”   兵卒们催促的倭奴是愿意被晋军雇佣的,有二百二十余人数。这些倭人穿着破烂,黥面,年轻些的人,文身是桧树形状,年长之人文身各异,有的是船,有的是弓。   王葛心念一转就明白了,寄林部落大概在二十年前聚到此林。   果然,诸葛文彪说道:“这些人是二十三年前渐渐汇聚在此的,你看,这块石上画的,就是他们度过的日升月落。”   王葛看到一块大石上有密密麻麻的圆圈和扁圆,她脸上浮笑,说的话却不令周围人愉悦。 第436章 414 桓真的梦   “邪马台部落屡次求诣洛阳,除了互换方物、学习大晋的造物法外,还学走我们的文字。我们经历的千年文字历程,造物历程,就这么被他们省掉了。待这片土地有更大的势力诞生,待他们不再内斗,也能造出稳固的大船频繁出入洛阳,还会学走多少文明?有没有超越我们的那一天?到时候,我等造物的辛苦算什么?”   谢据先反应过来,惊讶道:“火械令的意思是……邪马台部落的野心,不止占据倭奴岛?”   王葛:“我只是觉得,一个不在意文明起源的民族,会在意礼义廉耻么?”   诸葛文彪:“此言有理!”   随后,几人来到部落贮藏弓箭的地方。木弓形制是短下长上,箭杆是木制,箭头是骨制。   山容:“怀愤离开的倭奴近二百人,葛将军许他们带走私物财产,兵器全部扣下了。”   王葛拿起一把弓:“这跟书中所记的邪马台兵弓一样?”   “是。寄林部落与邪马台部落有交易,用弓箭换取粮食的过程中,邪马台便能知晓这处的海岸情况。另外,每年小部落有向大部落献奴隶的规矩,长此以往,小部落零落、合并,不停迁移。相反的,即使邪马台内斗不断,势力也越来越足。”   王葛轻点头,表示明白。邪马台一直为立女、立男为部落王而争斗不休,每次殴斗后死伤人口、损耗战备,自然得向小部落索取。   这时一兵卒向山容汇报,撵走的倭奴徘徊在丛林另端,已经有饿晕的了。兵事上,王葛不管,她的任务是察验投雷机的制造。   桧木坚硬耐磨,这便是晋军选择从此片海岸登岛的原因。匠工伐木,倭人俘虏清理林中污垢,三天后桧木林总算干净,能随意走动了。   这夜,临时渡口很是喧吵,兵士们白天忙碌,天黑后仍有精力比武、跑马。司马晞很想跟中军的兵士较量,扳回名声,可是没人应他的挑战,令他空负力气无处使。   他愈发仇恨的王葛就在不远,她远望海面,想着桓真现在哪里?周将军他们找到邪马台部落位置了么?根据文书所写,九州岛之北有数十部落,晋军会跟这些部落起冲突么?再有就是,“汉倭奴国印”在邪马台么?   海风凉,钱娘子给王葛披上氅,问:“回洛阳后,你真的要去国子学念书了?”   王葛点头:“好在君姑说了,不论国子学、太学,都是岁数大的弟子居多。”   钱娘子:“你才多大。去念书挺好的,踏踏实实歇几年,你和桓郎君也该要孩儿了。”   在钱娘子、南娘子跟前,王葛不必装害羞,她笑着道:“其实我更想去太学,那样就能常和阿荇见面。”   “荇郎君十三了吧?”   “对。”   “年少得志,令多少人羡慕,听说不少人在打听荇郎君。”   “是有问到我姑舅那的,学业为重,过两年再说吧。”在王葛心里,十三岁的阿荇仍是孩子。不过世事变化真是玄妙,短短两年,谢据和卞恣定了亲,司马南弟也终于如愿嫁给了刘泊。   回营账躺下,王葛一时半会睡不着。她有多久没思虑前尘、没思念王南行了?如果回忆起的前世不是虚假,那她的穿越可真是奇上加奇。   王南行始终是王南行,而她只是对方的篾刀?   更匪夷所思的是,半年前王葛因公事去将作监,在那看到一颗红豆树,树下大缸里有条鱼,鱼头总朝着南。她奇怪而问时,陪同她的桓宗匠告知原因:自从桓帝继位,就命人寻来特殊的饵石,能散发鱼喜食的饵味,喂久的鱼就始终头朝南。   王葛当成趣事听,恰有红豆掉落缸里,鱼转头,桓宗匠道:“成帝当年养的奇鱼,活了三十余载,知道奇在哪么?那鱼年年月月,头向南行,有一日突然头尾相换,紧接着就……”   就是那个时候,王南行和林下的所有往事在王葛脑中补全。她很悲伤,但那时起的悲伤,无关林下了。王葛就像一个旁观者,哭得死去活来,心疼也好、遗憾也罢,从此后仅为王南行。   王葛翻个身。穿越这种事都发生了,自己是篾刀转世为何说不通?不过,如果前世因篾刀长久陪伴王南行,最后又被对方的血浸透,才拥有了王南行的部分情感和记忆,那刻刀呢?   王南行还有一把珍爱的刻刀!   刻刀有无转世为人的机遇?   虎犁船上,桓真瞬间被袁彦叔扛过肩,头脚颠倒摔在甲板上。“认输。”   袁彦叔坐到旁边:“你再坚持下去,就该我输了。”   “讲实话。”   “还需苦练。”   二人相视而笑。桓真问:“你想久呆平州?”   袁彦叔摇头:“等带方郡平稳,我就去凉州。”他和桓真的任务不同,过段时间他会随麒麟船队回平州,只是不再由辽东郡的沓津渡口登陆,而是从带方郡东南方向上岸,借道三韩回平州。   借道之处,就是大晋将在三韩建立的渡口、交市位置。所以剑拔弩张之势,短期内根本不在倭奴岛,在三韩。   “袁兄还记得祖约叛乱时,于会稽山生事的韩晃、苏峻么?”   “记得。怎么?”   这二人出现在桓真梦境好几次了。梦里苏峻反叛造成的兵民灾难,比现实里祖约造的孽还要恶!桓真梦到出卖阿父行踪的叛徒是踱衣县的江县令,以致阿父死于韩晃箭下。想来,当年他在踱衣县狱见到江城,当即想活剐对方,是因前世和江家有杀父之仇?   桓真还梦到司隶校尉卞望之也殉难于苏峻之乱。   郁闷地讲述完梦境,他说道:“我知这种事荒诞,但每每梦醒,我都心有余悸,很难平静。”   袁彦叔拍拍好友的肩:“放心,苏峻是我亲手杀的,韩晃和苏峻埋在一起,他们埋的位置我都记得。”   “我求袁兄一事,告诉我,他们埋在哪?”将叛贼挫骨扬灰不过分。   隔日。   积射将军葛洪率队返回临时渡口,捕鱼部落的二百余倭人全被带来了,他们愿去晋土讨生活。说服这些倭奴百姓的不是译官,而是邪马台对小部落压榨的躲无可躲、生无可生。   此刻在桧木林,由俘虏指认地点,兵卒们挖出两大坑骸骨,这些骸骨是早期生活于桧木林的人,后来寄林部落选中此地安居,就把原来的人全杀了,幼童也没逃过。   这些天可怜倭奴俘虏的兵士,全收回了可怜。原来弱小、哭哭啼啼的倭奴,在更弱的人前是不一样的。 第437章 415 桓南行   隔日,麒麟主船携十余战船开拔,被带走的倭奴有二十余人,都是这些天表现得精明、话多之人,剩下的大量倭奴自然留在渡口,充当运输土木的劳力。   司马晞在船上,经深思熟虑,他决定暂避王葛锋芒,海风徐徐,离岸之际,所有的丢人现眼跟着远离。他愉悦的舒口气,没关系,日子还长得很,只要他能进中军,早晚还会和王葛相逢!   岸上,梁犹气得五官变形,司马晞怎能说走就走,竟没告知自己?!骂别人的时候,梁犹根本没想过自己当初接近对方,所怀目的是攀附,尤其在海上遇到王葛的时候,他又想着利用司马晞对付王葛。他耍尽小聪明,却忘了一点,司马晞是莽,但能被护军营选来倭奴岛,就绝对不缺心眼!   言归正传。麒麟船队此去,得绕去九州岛岛东北寻到虎犁船队,接上那里的倭奴再返回带方郡。   海浪滔滔,大晋朝化身巨船,令周围国域风起浪涌。一转眼,已是弘疆二年九月。   洛阳,廷尉府。   王葛将要分娩,半夜进的产屋,现在天大亮了,一点动静都没传出来。   桓真越来越急躁,在屋外走来走去,赤霄学他,也踱来踱去。自倭奴岛回来后,谢据常居洛阳,一次机缘巧合,王葛跟白鹤赤霄再次遇见,从那时起,赤霄时常不请自来。   添乱!桓真瞪贱鹤一眼,赤霄立即大张翅膀,摆出吵架姿势斜眼瞅他:今天是好日子,你训我试试?   下午未正,王葛生下一女。   大晋朝的第一挂鞭炮,在桓府外“噼噼啪啪”炸开。   好小的孩儿啊,桓真提前练过抱枕头的本事,半点用不上,他从阿母那接过小女娘,然后维持着接过来的姿势,就这么一动不敢动了。“阿母,阿葛,我已想好她的名字,南行。”   王葛:“什么?”她太疲惫,怀疑自己听错了。   “南行,我们的女娘,叫桓南行。”   孔夫人把孙女抱回来,令王葛能看到桓南行的小脸。孔夫人赞道:“不久后你二人便得再次远航了,南行之意,甚好。”   如今王葛的官职是秘书左丞,掌管历代匠书文籍,隶属秘书寺,并领将作监的监事丞。三个月后,她和桓真要南下去交州的合浦郡,从那里的合浦港出发,再次远航去狼牙修国及媻媻国,此行目的除了记述航线,还要推行大晋文化与货币交流。   “是,甚好。”王葛生孩子受罪的时候没哭,现在眼泪滚滚而落。“君姑,我没事。”   她伸手轻抚孩儿软嫩的脸庞,你叫南行啊,真好。   其实桓真给女娘取“南行”名字,不仅是纪念他和新妇即将开始的新征程,还因他半年来断断续续的奇怪梦境。记得最清楚的一场梦,是他莫名其妙的在野山江里潜游,看到两个木雕的桃符,待他想仔细瞧桃符上的花纹时,它们化成两道红光窜出水面。   然后,他跟着红光向南而行,一边走,一边有个鼓般的声音在催促他:南行,南行,南行,南行……   再然后,他看到一头猛虎扑向一孕妇,可怜那妇人的脚被叼个正着,桓真急得目眦尽裂,既喊不出声、又动弹不得之际,二桃符化的两道红光扑进树下一昏厥的农夫身躯里。那年轻农夫立即爬起,用农具拼命砸虎。   梦醒后桓真意识到,那农夫是王二叔,虎嘴下出生的婴孩,是他的新妇王葛。   那晚,冥冥之中似有寓意,桓真坐到案前,神思凝重书写出“南行”,无端的,泪流满面。   踱衣有野山,地气生葛藤,   不知四时苦,望阳向南行。   何方是所在,桃符早指明,   寻人苦求之,刀篾终相逢。   【全书完】 第438章 新文《大魏女史》   已发,诸君多多支持,悟空感谢。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朗朗的诵《诗》声里,尉窈摊平书简。   前世为回报难还之情,她中断学业无奈嫁人,下场凄惨。   这一世,她绝不为任何人放弃求学路!   这一世,她不但要进国子学,还要考女史,做女官,植中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