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少年是黑莲花》作者:君子生   文案:   苗疆少年真疯男主x老实人女主   贺岁安穿书的当天磕坏了脑袋,无处可去,想跟一名少年走,然后就被他捡回去养了。而捡她回去养的少年来自传说中很神秘的苗疆。   其实她不太喜欢他身上的虫蛇。   但她谁也不认识,还是选择留在他身边。   相处下来,祁不砚觉得贺岁安香,她便给他闻个够;祁不砚不明白男女为何要藏起来亲密,好奇是什么感觉,贺岁安踮起脚,亲了他。   祁不砚喜欢上这种感觉。   她却忐忑不安,因为他好像不满足于亲了。   祁不砚曾笑吟吟地跟她说:“我们那里的人是容不得背叛的。”   贺岁安磕磕绊绊:“我、我不会的。”   可有一天,贺岁安又磕到脑袋。   她恢复记忆了,原来自己是穿书的,原来这个苗疆少年是书中不能惹的人物,否则容易被他拿去喂他的蛊。   贺岁安逃了。   她怕。   在贺岁安逃走的第三天,她又见到了少年。   大雨淋漓,冲刷着祁不砚苍白的面孔,乍看阴森可怖,而他养的蛇沿着她脚边爬上来,束住了她的手。   当晚,少年给她喂了一样东西。   “这叫钟情蛊。”   “记住了,贺岁安,你要爱我……”   贺岁安说好,在蛊还没生效之前便仰头亲他,祁不砚轻笑,榻边帐幔缓缓落了下来。   少男少女闯荡江湖和探险的小故事。   女主身穿。   ————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甜文 穿书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岁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苗疆少年x老实人女主   立意:独立自主,不依附他人而活 第1章   大周边境严寒,冷风呼啸,饿殍载道,遍地尸骨残骸。   建于此地的卫城被鹅毛大雪重重覆盖着,白茫茫一片,显得冷清阴森,城门大开,并无守门的将士。   半月前,胡人忽然大举进犯,打得卫城措不及防,节节败退。   守城的是一位蒋将军,顽强地抵抗了十日,破城被俘的那一刻,胡人恶劣命令他辱骂大周。   还说只要他辱骂大周,他们就会大发慈悲地放过他。   蒋将军宁死不屈,一头撞死在城墙,死前含泪看着将士们堆积如山的尸体,高声呼道:“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最后他的脑袋被人割下,被挂在城墙上,胡人长驱直入,恶劣肆意屠杀了半城人,   据说当时雪都染成了红色。   此刻,贺岁安茫然地看着这个地方,不知该往哪边走。   她一睁眼就在这里了。   贺岁安好像没了记忆,她不记得自己为何会来到卫城。   奇怪的是,她只记得自己叫贺岁安和年纪,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了,来自哪儿,还有没有家人也不知道,对这些事完全没印象。   好疼。   贺岁安慢慢发现脑袋开瓢了,额头和脑后勺有凝固的血渍。   谁打的她?   这种伤口不像是单纯打人,而是要致她于死地。   贺岁安惶恐地看四周,风裹着雪源源不断地吹过来,打得她露在外面的皮肤生疼。   她不敢再逗留于城门,搓着手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裳,缩脖颈进衣领里,希望能暖和一点。   先进城?   在要踏入城门的前一瞬,贺岁安情不自禁抬头看了一眼还高高挂在城墙上的人头。   这怎么会挂着一颗头颅?   被风雪侵蚀多日的绳索忽断了,头颅冷不防滚落在地。   贺岁安吓了一跳。   有一名佝偻着背,衣不蔽体的老者一瘸一瘸地经过此处,看到头颅,一副想捡起来的样子。   她看见有人,先走过去。   老者见贺岁安不像卫城人,又见她被这颗头颅吓到了,主动解释说这颗头颅是卫城蒋将军的。   挂着时,没有人敢取下来。   掉下来,也没人敢捡。   攻破卫城的胡人抢夺粮食和金银后,又回到草原,他们认为住在城里不安全,又怕大周会派人过来,所以没留人霸占卫城。   但胡人临走前警告过卫城百姓,不许替蒋将军收尸。   卫城活下来的百姓实在不敢替这位蒋将军好好安葬头颅,怕胡人会去而复返,令自己惹祸上身。   贺岁安听明白了。   这颗头颅是守城将军的,是舍命守城的忠义之士的。   她虽然还是怕死人的头颅,但心中油然升起了几分敬佩,头颅挂了这么多天,再加上被雪冻了许久,如今只剩下淡淡的血腥味。   “小姑娘。”   老者的声音在雪中响起。   贺岁安闻声看去,小脸被冷得泛红,鼻尖亦是。   他诚挚道:“你可愿意同我一起埋了蒋将军的头颅,我一把老骨头了,实在是有心无力。”   埋头颅需要挖坑。   前段时间,老者卧病,今天才回光返照地起来,便直接来了城门口,但又实在没什么力气。   他艰难地弯下老腰,双手捡起头颅,自己都半截身子埋入黄土了,有事就有事吧,见不得守护过卫城百姓的蒋将军受辱。   贺岁安不觉得老者是在骗她。   因为他身体一看就知道弱到提不起重物的那种。   她答应了。   老者请贺岁安先拿着这颗头颅,他现在立刻去借一些挖坑的用具过来,到时候,就在城门口侧面的空旷地方埋了蒋将军。   说罢,老者去找人借了。   贺岁安从包袱里拿出一块布,这个包袱是她醒来就在身边的,用布包住这颗头颅后,心跳如擂鼓地捧着,其实依然会怕的。   毕竟她只是个普通人。   老者很快就借到了,他们一起埋了蒋将军的头颅。   老者再三向贺岁安道谢,然后离开,他没家,是流浪之人,曾以卫城为家,也没法收留她。   所以她要独自去找落脚之处。   街上没有行人。   卫城还活着的人有能力的就跑了,没能力的只能留在卫城。   天寒地冻,无处可去。   毕竟卫城在边境,若是去最近的晋城都要骑快马骑上个五天。   卫城百姓担惊受怕,乱跑冻死在路上的可能性太大了,想着留下能过一日就过一日,望着朝廷早日派人过来救他们出水火之中。   但一天一天地过去,死的人只多不少,犹如白色地狱。   街上也就没什么人了。   贺岁安空出一只手接了点雪花,没有停下脚步,径直往前。   破旧的灯笼掉在紧闭着门的店铺前,似阒其无人般。   遭到胡人破坏的房屋也还没有得到修缮,残缺的木头乱糟糟滚在地上,无人在意。   放眼看去,似乎就没看到有一家店铺是开着门的。贺岁安想喝一杯热乎乎的茶的愿望可能要落空了。   她试着逐户逐户地敲门。   天寒地冻,晚上睡外面不冷死都会落一身病。   敲了几户人家,没人给开门,有两户能瞧见烧饭冒烟的痕迹,证明此时此刻是有人住的。   卫城百姓前不久才经过胡人的杀掠,不敢随便给陌生人开门。   正当她要放弃敲门之时,对面一家客栈悄悄地开了门。   “小姑娘。”   有人叫她。   贺岁安惊讶转过身。客栈里的那个人又把门缝拉得大些,是名老嬷嬷,她似是在确认外面有没有危险:“小姑娘,你过来吧。”   终于有人愿意收留她了。   贺岁安眼眶有些湿润。   怕会错意,她想得到肯定的回答,小心翼翼地问:“您愿意让我今晚在里边住?”   老嬷嬷将门拉开,让贺岁安进去:“嗯,这天儿冷着呢,你一个小姑娘大晚上的在外边不叫那些野狼叼了去,也得冷死。”   “谢谢嬷嬷。”   她抖了抖身上的雪再进去。   等贺岁安进来,老嬷嬷关好门,上好栓,慢慢走到烧着木炭的炉子前,艰难弯下腰推它到她身边:“我去给你弄碗热粥。”   炉子散发出热意,贺岁安身上残余的细雪融化成水,她用帕子擦了擦,顺便打量一下客栈。   木桌椅子脱漆掉皮,门窗紧闭,地板上还有擦洗不去的血渍。   血渍留了有些时日了。   通往二楼的楼梯断了最下面那一级的木板,坐在贺岁安这个位置能看到二楼的围栏和几个房间的门口。   炭火在炉子里噼啪响,她伸手过去暖和,忽然很想哭。   没了记忆,身边又没认识的人。   半刻钟后。   老嬷嬷端了一碗粥过来,粥很稀,大部分是水,没什么米,还有只干硬的馒头:“没什么吃的了,小姑娘你先将就着吧。”   她双手接过:“谢谢嬷嬷。”   “你怎的只身一人来卫城?”老嬷嬷看出她不是卫城人了。   “我不记得了。”   贺岁安饿得脑子嗡嗡叫,吞下半碗粥,粥太稀了,大部分是水,依稀见到几粒米,压根不需要咀嚼,待喝完粥,她身子更是温暖了。   “我一睁开眼就在城门口,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嬷嬷目光扫过贺岁安脑袋的伤,大概猜到怎么回事,长长叹气道:“可怜的孩子……”   贺岁安用力咬发硬馒头。   她顺口问一句:“嬷嬷,您一个人住在这家客栈?”   老嬷嬷眼眶无声湿润了:“半月前,胡人突然进攻卫城,我儿随蒋将军勉力抗敌,最终……”她说不下去了,“他也是个好孩子。”   胡人在半月前进攻卫城,攻了十日才攻破,如今距离城破才过了五日,对他们来说却仿佛过了很久了。   正说着话,街上传来马蹄声。   这显然并不是什么好声音,老嬷嬷脸色一下子变了。   她匆匆灭掉炉子,怕有烟气渗过门缝出去令人发现客栈里头有人,又压低声音对贺岁安说:“小姑娘,你上楼躲着,莫叫人发现。”   贺岁安:“怎么了,嬷嬷。”   老嬷嬷频频看向上了锁的门口。   她语气满是无力:“不是,应是那趁火打劫的马贼。这些人跟胡人差不多,城破后,他们经常避开胡人进城,既抢又杀。”   “城里人没被胡人杀掉,反而被他们杀了去。”   贺岁安被老嬷嬷推着上楼:“我若不叫你,你千万别下楼。”   就在此时,客栈的门被人从外面踹开,门锁都坏掉了。她听着下面动静,反过来拉住老嬷嬷:“您留在二楼,我下去。”   有人扯着嗓子在下面喊道:“我知道这里边有人,识相的就快出来,否则我们一把火烧了这家客栈。”   贺岁安明白了。   刚才老嬷嬷去给她煮粥,可能有烟雾顺着屋顶出去了。   “你放心,只要我不惹他们,他们是懒得杀我这么一个半截身子进了土的老婆子。”老嬷嬷推开贺岁安的手,扶着楼梯快步下去了。   马贼破门而入,寒气将客栈里仅有的暖气冲散,他们手持着刀剑,肆无忌惮坐下。   老嬷嬷哆哆嗦嗦地走到他们面前。   她诚恳说客栈前阵子被胡人搜刮过,如今这里既没粮食又没金银,望各位大爷高抬贵手。   马贼压根就不耐烦听老嬷嬷说话,用刀随便劈烂一张桌子:“老不死的,少啰嗦,快给大爷我们弄点吃的,不然一刀宰了你。”   他们身上的刀剑有些还残留着血,看样子是已经杀过人了。   她慌乱应好,准备去弄吃的。   还没等老嬷嬷走开,马贼还算警惕地往二楼看:“客栈里除了你,还有没有别的活人。”   “没有。”   马贼哼了一声,想上二楼查看。老嬷嬷上前阻拦:“各位大爷,上边真的没人。”   他们充耳不闻,硬是要上楼。   老嬷嬷被他们推倒在地,马贼拔刀出来,眼看就要杀了她。   却见楼梯出现了一位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少女,橘色的长裙,外裹着一件算不上厚的冬衣,小脸微红。   她蝴蝶发髻用鲜艳色丝绦绑住的,丝绦尾端垂下来,和漆黑的发梢混在一起,衬得皮肤愈发白皙,眼眸微亮,犹如面能照人的镜子。   “嬷嬷。”   老嬷嬷不想她出事,想去挡在她面前,又被那些马贼拦住:“小姑娘,你怎么就出来了!”   就算贺岁安胆小怕事,也无法眼睁睁看着老嬷嬷死在她面前。   马贼将泛着血腥味的长刀架到她冷白的脖颈上。   刀身冰冷,贺岁安抖了下。   马贼眯了眯眼,“我就说你这个老婆子为什么不让我们上去看,原来上边还藏着个人……”   话还没说完,他们又看见楼上多了一个人:“你又是谁?”   贺岁安也抬眼看去。   只见少年踩着旧到能发出沉重吱呀声的楼梯一步一步走下来,   贺岁安对少年的出现也感到惊讶,刚才在楼上并未看见他,同时也有几分惊艳。   少年生得很高,墨黑的长发编有十几条辫子,混着披散的长发,小铃铛与玲珑的银饰坠在辫子尾端,垂在他劲瘦的腰后,叮当地响。   身上的衣服与他们有所不同。   风格迥异,靛青色的服饰,上面有精致复杂的刺绣,仔细一看又会觉得扭曲的图案,青蓝拼接的腰封束着他流畅的腰,也挂有铃铛。   少年的长靴子挂着一串银饰,绕过靴身盘绕着,像蛇。   贺岁安的目光停在他脸上。   一张脸漂亮到雌雄莫辩。   他站在楼梯上,俯视着他们,弯唇笑起来:“你们太吵了。”   贺岁安视线往下移。   少年脚边下爬着一条红色的蛇,吐着信子,给人感觉滑腻又冰冷,她还能看到从他护腕中蠢蠢欲动探头出来的蝎子、蜈蚣。 第2章   贺岁安本能惧怕这种虫蛇,若不是自己脖颈还抵着一把长刀,她会后退几步,躲到角落里。   由于红蛇少见,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它,最后再谨慎审视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却见又有一条黑蛇从他身后爬出来。   两条蛇仿佛通晓人性,想饱腹一顿般,紧盯着楼下。   “嘶嘶嘶”。   蛇昂起头,红舌头若隐若现。   祁不砚懒散似的倚在楼梯边缘摇摇欲坠的栏杆,几条辫子垂在身前,铃铛晃动着,双眼如琉璃剔透,指尖随意搭在楼梯扶手上。   蝎子、蜈蚣等蛊虫似得到了主人的允许,沿着他的护腕出来。   马贼终究是马贼,烧杀抢掠的事做多了,岂会怕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年,一人扯着嗓子道:“此事与你无关,多管闲事,小命……”   祁不砚偏头看说话的那人。   发上银饰产生碰撞,又响了。   叮、叮、叮。   他皮肤很白,五官在夜间尤其艳丽,像个吸引人的好看怪物,眉梢微挑,目光一凝,语气温和无害:“你是想说,小命不保?”   马贼认为他们在气势上不能输,冷哼了声,长满胡茬的脸让他们瞧着凶神恶煞:“知道就好。”   祁不砚点头。   “我没打算多管闲事。”   马贼用怀疑的眼神看他,正在揣摩他说的话可信度有多高。   贺岁安顿感希望破灭,不想就这样死去,她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求站在楼梯转角的少年帮助她们,可即使求他,对方又会答应吗。   此人都说过不会多管闲事了。   下一刻,祁不砚却轻声:“可我刚才说,你们吵到我了。”   马贼不明所以,懒得跟他废话,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往地面啐一口:“那又如何,不杀你,我们已经算是大发慈悲了,还不快滚。”   祁不砚走完楼梯剩下的台阶,像小孩随性用长靴踢了踢红蛇的脑袋:“你们不跟我道歉?”   红蛇扁扁的脑袋委屈抖了下。   马贼:“道什么歉?”   他笑了一下:“对你们吵到我一事说抱歉啊。”   “我道你爷的……疼!”   不久前还在地上的红蛇被祁不砚一脚踹飞,脑袋恰好塞进骂人的马贼口中,红蛇顺着马贼嘴角开始咬,毒液迅速渗入他皮肤,溃烂。   马贼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   祁不砚平静地看着这一幕:“既然不道歉,那就去死好了。”   温柔中又带了格格不入的无情。   贺岁安吓了一跳,跌倒在地,因为红蛇啃咬着的人正是用长刀抵住她的马贼。离得太近,贺岁安甚至能听见蛇咬人的声音。   毛骨悚然。   被红蛇咬过的马贼死了,尸体迅速枯败,如同被吸干了精血。   老嬷嬷也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其他马贼这才反应过来,提刀上阵,招式狠辣,一招一式全都是冲着拿人命去的。   祁不砚退了几步:“你们且等等,让它们先吃饱,就当是你们的道歉,这样难道也不行?”   马贼哪里还能听得进他的话。   他们怒道:“拿命来!”   祁不砚从容不迫抬手到唇边,熟练吹了个口哨。   成百上千本该在温暖地方越冬的隐翅虫不知从何处飞出,袭向他们,毒性强烈的隐翅虫令他们浑身红肿且头晕,乏力到拿不稳长刀。   贺岁安虽怕,却还是挡在老嬷嬷面前,见黑蛇爬上她的脚,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   蛇信子嘶嘶嘶舔舐过贺岁安的脚踝,滑溜溜的。   黑蛇并未咬下去。   贺岁安身体僵硬,想甩开黑蛇又没那个胆子,谁敢保证它不会先一步咬她,老嬷嬷被她挡住,没能看见往她身前缓慢爬动着的黑蛇。   直到黑蛇爬上贺岁安的肩头,老嬷嬷才看见,大惊失色,想帮忙推开它:“蛇在你身上!”   “嬷嬷且慢。”   贺岁安尾音带颤,这条蛇至今不咬她,还是不要惹怒的好。   “它没有咬我。”   她控制不住害怕,哭腔都出来了,虽还没哭,但说这话没什么信服力,老嬷嬷也不敢轻举妄动。   马贼们没了反抗的能力,一一被祁不砚用他们曾用过的长刀抹了脖子,喷溅出来的血液落到地板上,令爬出来的蛊虫兴奋不已。   他扔下染血的长刀,用还温在炭火上的水洗手。   以前大约也做过类似的事。   不然也不会这么娴熟。   光线昏暗,贺岁安看不清少年靛青色的衣裳沾到多少血,只能看到他浸入温水里的手指纤长白皙,骨节分明,宛若姣好玉石。   待洗干净手,祁不砚看向贺岁安,她紧张咽口水:“抱歉。”   他似有些惊讶。   “你跟我说抱歉?”   贺岁安尽量不去看肩上的黑蛇:“对不起,我们刚才吵到你了,你能不能别杀我和嬷嬷。”   祁不砚朝她走去,还淌着水珠的手指点过黑蛇的脑袋:“你说你爬到她身上干什么,吓到她了——你觉得我是滥杀无辜的人?”   后半句是问贺岁安的。   黑蛇讨好般用信子舔主人,却还是没离开她,喜欢这股味道。   贺岁安摇头如拨浪鼓,马上回道:“我没有觉得你是滥杀无辜之人,我还要谢、谢你呢。”   她不想再看到面前的虫蛇,耷拉着头,丝绦与长发垂下来。   “谢我?我可没有帮过你。”   祁不砚正眼看贺岁安。   少女衣着单薄,脑袋还有被人砸出来的血窟窿,尽管血液凝固了,也不能想象当时受了多重的伤,衬得小脸煞白,可怜兮兮的。   可……这又关他什么事呢。   祁不砚曲起手指,敲了一记黑蛇,温和笑道:“你若再不回来,那你便死在她身上吧。”   贺岁安猛地抬头。   对上少年那双眼尾微微上翘起的狐狸眼,他长发如瀑布倾泻而下,鸦色自然,天生微卷,没编成辫子的部分青丝中间夹着蓝色丝绦。   仔细一看,跟他们大周人的长相有些不一样,但无疑是美的。   她却忍不住后退。   因为听见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死”这个字,不过贺岁安只后退一步就被迫停下了。   黑蛇在她耳畔吐出信子。 第3章   贺岁安下意识闭眼。   黑蛇沿着她的手臂、大腿爬下去,回到祁不砚的身体。   老嬷嬷从贺岁安身后出来,看着他欲言又止,她忘记告诉贺岁安,楼上还住着一位自己在昨天收留的少年,也没料到他会驱蛊。   祁不砚将客栈里的尸体都扔出去,独自坐在柜台上,长腿随意垂着,黑靴的银饰晃动几下。   少年衣裳的银饰铃铛颇多,一动就会响,如会蛊惑人的声音。   他跟老嬷嬷说了几句话。   具体说了什么,贺岁安没听清,注意力都被祁不砚周围的虫蛇吸引了去,黑蛇爬过她皮肤,舔舐过她指尖的触感仿佛犹存。   令她有一种即将被蛇咬死的错觉,纵使它爬走了,留下来的阴影也暂时挥之不去。   贺岁安本不想看着祁不砚的。   可又怕一不留神被他身边的虫蛇爬上身,她唯有偷盯着他那个方向,一只浑身泛着紫、体型比一般蜘蛛要大的捕鸟蛛蛰伏在他肩背。   连小蜘蛛都怕的贺岁安乍然见捕鸟蛛,腿软得厉害。   看得头皮发麻。   她不动声色离他远点,缩在炭盆旁边,恨不得旁人看不见,这人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如果没猜错,都是能杀人的。   深夜,寒风呼啸。   纯白干净的雪与长夜共存,卫城还是毫无人气,一片死寂。   只有客栈亮起微弱的光。   贺岁安打起了瞌睡,老嬷嬷让她上二楼房间休息,贺岁安不肯,今晚她不想一个人待着。   老嬷嬷也没再劝贺岁安,三人在客栈大堂休息兴许还真是最好的选择,客栈没多少炭火,只有一盆,放在大堂就不能放房间了。   炭火“呲呲”烧着。   大堂相较安静,贺岁安眼皮打架,脑袋歪向一侧,险些睡着。   她揉揉眼睛,抬起头。   对面是貌若好女的少年,似入睡了,长睫敛着,被炼成蛊的虫蛇不知爬向何处藏起来了。   如此看着倒也不骇人了,贺岁安不由多看几眼。   老嬷嬷坐在炭火左侧,背靠木柱,面容慈祥和蔼,梦到以前和儿子相处的时光,唇角弯起。   贺岁安蹑手蹑脚起来。   一刻钟后,她找到一块缝补过的毯子,盖给老嬷嬷。   还有冷风灌入,贺岁安看向关牢的门和窗,看一会才找到真正原因,是客栈的门纸破了。   不把洞补上,被冷风吹一晚,容易生病,贺岁安找了些东西,想用来糊住那些破掉的门纸,让愿意收留她的老嬷嬷能睡安稳觉。   有几个地方的门纸破的洞很大。   寒气丝丝缕缕钻进来。   贺岁安微微弯下腰身,眼睛看向那个洞口,小声自言自语道:“难怪烧了炭还这么冷。”   她抬手要用米浆沾纸贴上去,却蓦地看见洞口出现一只眼睛,直勾勾看进来。   “啊!”   贺岁安不受控制地叫出声。   很快,她又及时捂住了嘴巴,咽回剩下的尖叫。   祁不砚睁开眼。   老嬷嬷好像还是酣然入梦模样,倚着木柱,并没有被贺岁安掐断的叫声吵醒,动也不动。   “开门。”   祁不砚一边说,一边从客栈柜台下来,长腿轻松触地。要是贺岁安坐在柜台上,下来时肯定得跳下来,脚是很难够着地面。   贺岁安见祁不砚也醒了,心稍微安定点:“那你要保护我。”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抬眼。   “保护你?”   保护,真是个新鲜的词呢。   既然是祁不砚叫她开门,那他保护她也是应该的,贺岁安心中如此想道,却依然没什么底气,声如蚊呐:“不然你来开。”   祁不砚冷不丁莞尔一笑:“好啊,我保护你。”   她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我保护你。”   恍若近在咫尺的情人间的低语,令人不自觉会相信。   贺岁安深呼一口气,鼓起勇气开门,那只眼睛的主人赤足站在雪中,披头散发,衣物破烂,瘦骨嶙峋,双手满是冻疮。   此人和贺岁安的年纪差不多,不安搓手,眼神闪躲地看他们。   瞧着也没要伤他们的想法。   陌生少女忽然动了动,胆怯上前一步,试探性地用脏兮兮的手指轻轻扯扯她橘色的裙子。   橘色的裙子多了两个黑色指印。   贺岁安想躲开的动作停住,茫然无措,而祁不砚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一阵幽香扑鼻而来。   少女受惊似的松开贺岁安的裙摆,踉跄了几步回到雪地中,风雪吹拂过她凌乱肮脏的长发与支离破碎的衣裳,赤着的脚满是伤口。   有点怕那个陌生的少年,   可少年长得太过秀美,她渐渐地褪去惧意,染上一丝好奇。   贺岁安确定少女没害人之心,大着胆子朝她伸出手。   少女双眼如惊鹿般地睁着,看着贺岁安缓步走出温暖的客栈,从袖摆探出的手干净清瘦。   “别怕。”贺岁安说。   祁不砚唇角带着笑,却不带任何感情看向站在了雪中的两人。叫别人不怕,可她自己分明怕得像个鹌鹑,在客栈都想缩成团了。   雪花飘落,砸到她们身上,似裹上了一层银装。   少女看着贺岁安温和无害的脸,犹豫着牵住了她的手,随后垂着眼望雪地,像个小孩子。   贺岁安发现她腰间挂着块玉牌,内面只写了两个小字:雪晚。   贺岁安问:“你叫雪晚?”   蒋雪晚木讷地点点头,贺岁安准备牵她入客栈,外面太冷,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祁不砚却忽看了看蒋雪晚。   难怪,原来是被下过蛊。   还没等他们踏进客栈,只见一名面容俊朗的青年从雪地的另一头快步走来,他将蒋雪晚拉住,脸色不是很好:“为什么乱跑?”   他找了她足足一天。   贺岁安疑惑地看着青年。   蒋雪晚立刻抱住青年的手臂,傻里傻气地唤他:“三叔。”   贺岁安看着年纪大概只相差几岁的蒋松微和蒋雪晚,略踌躇地问她:“他是你的三叔?”   说是兄妹还差不多。   蒋雪晚一找到蒋松微就不说话了,黏着他。还是蒋松微开口回答的:“没错,我是雪晚的三叔,打扰你们了,我们现在离开。”   他们要离开卫城。   蒋松微想找人帮蒋雪晚解蛊。   最重要的是卫城太危险,他们躲避了几天,必须尽早离去。   倘若老嬷嬷还醒着,定能认出蒋雪晚是守城的蒋将军之女,蒋松微是小蒋将军十几岁的三弟。   贺岁安自是不知的,但见他们的行为举止又确实像关系亲近的人,眼神是骗不了人的,蒋雪晚依赖蒋松微,所以她也没拦他们。   目送他们离开,贺岁安内心一阵的空虚与羡慕。   无论身处何地,遇到何事,有亲人陪伴的感觉真是好。   “你不关门?”   祁不砚没错过贺岁安眼底的羡慕,不太理解她为什么要羡慕。   但他也不在意。   贺岁安默默把门关上,再用东西糊住门纸破洞,进客栈大堂又隐隐觉得不对劲,跑到老嬷嬷身前,颤抖着叫她:“嬷嬷?”   他们说话的动静那么大,老嬷嬷怎么可能还没有知觉。   “嬷嬷。”   她意识到一件事,吸了吸鼻子。   老嬷嬷脸上的笑定格,身体还有僵化的迹象了,至少死有半个时辰,在卫城被胡人破后,儿子死后,于今夜的美梦中安乐逝去。   贺岁安呜咽哽咽,泪水在眼眶打转,滚落下来。   老嬷嬷是她失去记忆醒来,第一个对她施以援手的人。贺岁安忘记旁边还站着一个人,趴到老嬷嬷的尸体上,放声大哭。   祁不砚面色如常等她哭完。   她慢慢安静了。   他问:“哭完了?”   贺岁安眼尾、鼻尖红红的,她仰起头看他:“你能不能帮我一起找个地方安葬好嬷嬷?”   “我为什么要帮你。”   少年似听到什么好笑的话,轻轻歪了下头,长发的银饰垂落。   “我、我扛不动嬷嬷。”贺岁安也可以用拖的方式拉老嬷嬷去安葬,但那样会损害她的遗体。   思及此,她哭腔不受控制起来:“求求你了。”   祁不砚忽用手抚过她眼角:“原来眼睛可以哭得那么红。”   贺岁安一哆嗦。   “好啊,我帮你。”他弯下腰,看她被泪水冲刷过的脸,“可你能给我什么呢?我从来不会随便帮人,想得到,必须得付出。”   贺岁安:“我没银子。”   包袱里只有几套换洗衣物而已。   祁不砚放出黑蛇:“你让我的黑蛇咬你一口,当是酬金。”   最终,老嬷嬷被他们安葬在卫城蒋将军头颅附近的土地。   贺岁安跪在雪地,拜了三拜。   跪拜时,少女袖摆滑到臂弯,露出纤细手腕,上面有两小小的红洞,是被黑蛇咬过的牙印。   黑蛇跟红蛇不同,没毒。   所以她还活着。   尽管在客栈被蛇咬的那一刻,她又哭了一场,但能活着就行。   祁不砚百无聊赖地看贺岁安一拜三叩首,在心中估算着时间,想转身就走,他刚一动,衣摆就被人拉住,回眸一看,是她。   “我想跟着你。”   贺岁安怯生生地问。   “可以么?”   漫天飞雪,随风飘过他们身前身后,周围入目皆是无尽的白色,贺岁安橘色的长裙不知不觉贴近祁不砚靛青色的服饰。   他衣衫上的银饰因风晃动。   铃铛响,穿透雪。 第4章   祁不砚没说可不可以,而是笑了笑,抬步往客栈走。   红蛇黑蛇跟着,贺岁安亦步亦趋小跑追上去,不敢离祁不砚太近,因为怕他的虫蛇,也不敢离祁不砚太远,因为怕他会丢下她。   卫城如今就如同活死城。   在此处的人大多数苟延残喘,变得与行尸走肉没区别,他们不会收留她。贺岁安若形单影只,不是饿死就是冷死,或被马贼所杀。   祁不砚的虫蛇一不高兴也许会咬她,可这也比死去强。   贺岁安眼眶又有点酸了。   不能再哭了。   我要坚强。她告诉自己。   虽说祁不砚并未答应让她跟着,可他也并未明确开口不允许她跟着。所以在他开口前,贺岁安为了活着,是会厚脸皮跟着他的。   少年腿长,一步算她两步,贺岁安扶着裙裾跑得气喘吁吁才勉强追上,大冷天都出了些汗。   客栈几乎没变化,他们离开前是怎么样,此刻还是怎么样。   只是大堂内的炭火燃尽了。   祁不砚径直踏上木梯去二楼。   贺岁安怕她跟得太牢会惹人厌烦,压下怕他抛下自己的念头,蹲在大堂里抱着膝盖等他。   听到似有若无的银饰叮当声,贺岁安抬头往楼梯看。少年单手拎着包袱走下来,盘绕着长靴的银饰居然动了,沿着靴身爬下来。   没想到长靴的银饰竟是一条正在冬眠的小银蛇。   她忙站起。   “你真要跟着我?”   祁不砚随手将包袱往桌子放,拉过一张长椅,坐在她面前。   贺岁安点头如捣蒜。   他托着下巴看她,眉眼绮丽,看似和善道:“我从小到大养过不少虫蛇,还没养过人呢。”   贺岁安张了张嘴,想说我很好养的,可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翕动唇瓣,略显局促,干巴巴道:“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祁不砚看了一眼长椅空出来的位置:“你先坐下。”   她立即坐下。   他微笑:“你叫什么名字?”   贺岁安:“贺岁安。”   祁不砚念一遍:“贺岁安。”   他忽抬起手,触碰贺岁安额间磕出来的伤口:“谁砸的你?”   少年指尖温热,带点薄茧,擦过她敏感的伤口,残存的微疼中带一缕陌生的酥麻。   贺岁安往后缩脖子,却被祁不砚用另一只手捏住了后颈,掌心往上挪,很快碰到她后脑勺的血窟窿,指腹沿着伤口摩挲了几下。   这是一个可以取人性命的伤。   被砸成这样,却没死。   是命大么。   “你还没回答我。”祁不砚放下手,指尖也沾到丁点干血。   昨日,老嬷嬷是想给贺岁安处理伤口,但客栈哪里还有伤药,又听她说没事,便搁置了下来。   贺岁安努力回想,脑海还是空空如也:“我全不记得了。”   祁不砚:“真可惜。”   她不解:“嗯?”   “要是能找到砸你的那个人就好了,我会把他的头都砸烂。”   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腰间银饰,像是在讲述一件平常事:“以前有人用石子砸我养的蛊虫,我用石子把他的头给砸了。”   贺岁安眼睫轻颤,一声不吭。   慢慢地,她又反应过来祁不砚话中隐藏的意思,很是惊喜:“你答应让我以后跟着你了?”   祁不砚让贺岁安把脑袋凑过来。   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迟疑着,还是乖乖凑脑袋过去给他。   一只蜘蛛从祁不砚护腕爬出来,眼看着就要爬上她的额头,贺岁安猛地弹起来,推开祁不砚,一脸抗拒,就差夺门而逃了。   祁不砚却轻笑起来:“你怕什么?你刚才不是说想跟着我,难道连我养的蛊也接受不了?”   贺岁安硬着头皮站在离他还有几步之远的地方。   他也不动,在原地坐着。   少年双手搭在桌面,指节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脸上的笑意不减,玉面柔和,静静地望她。   僵持良久,贺岁安小步挪回去,一点点靠近祁不砚。   还记得他之前说过想得到就必须得付出,她以为这是要跟着他的代价。跟埋葬老嬷嬷时,被他的黑蛇咬一口一样,会疼,但不会死。   祁不砚手一动,蜘蛛迅速爬上贺岁安的脸,她心脏剧烈跳动。   蜘蛛开始咬她。   不止一口,连续几口。   贺岁安吓得闭眼,胡乱往身边抓,无意抓住了祁不砚的手。   祁不砚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紫蜘蛛啃食贺岁安额间伤口边缘的烂肉,也没怎么在乎她此刻是否拉住他的手:“你想在脸上留疤?”   少女想挣扎的动作顿住。   不是单纯地让蛊咬她?   他低头看向她拉住他的手,感觉新奇地勾了下她尾指:“如果不想,那就让它把那些死肉都吃了,我倒是不在意我养的蛊长得丑。”   “一切随你。”   养人与养蛊到底有何不同呢。   突然间,他想试试。   话音刚落,贺岁安掀开眼皮,看到的正好是祁不砚的侧颜,见他在端详她的手指。少年的手修长宽大,跟她的大小、长度有所不同。   她的思绪都被脸上的紫蜘蛛占据去了:“这蜘蛛能治伤?”   祁不砚“嗯”了声。   太神奇了。贺岁安在心中惊叹,但恐惧虫蛇的习惯还是改不了,蜘蛛每动一下,她会不由自主颤动,又不闭眼了,垂眸看地面。   原因是闭眼后的五感更放大,贺岁安恍惚还能听到蜘蛛在吃死肉的声音,鸡皮疙瘩掉一地。   还不如睁着眼,分散注意力。   她眼神漫无目的随处飘。   目之所及是少年垂在地板上的衣摆,颜色鲜艳,刺绣覆盖到的地方颇多,图案远看似自然而成的美画,近看却像奇怪文字杂乱组成。   片刻不到,蜘蛛吃饱了掉头爬离贺岁安的伤口。   祁不砚伸手过去,蜘蛛八条细细的腿扫过她脸颊,他五指并拢拿蜘蛛下来:“可以了。”   贺岁安额头的伤本来还时不时发疼的,当下似乎好了不少。   “谢谢。”   她余光瞥见祁不砚领口皮肤有图案浮现,像蝴蝶翅膀,颜色由深变浅。贺岁安不禁纳闷,脱口而出:“你脖子下面那是什么?”   紫蜘蛛饱腹后在祁不砚掌心蜷缩起来睡觉,他拎起包袱:“你是说我身上的蝴蝶图案?”   一眨眼,蝴蝶图案又不见了。   贺岁安睁大双眼。   “忘告诉你,我来自苗疆的一个寨子,身体跟旁人有些不同,皮肤偶尔会出现特有的蝴蝶图案,以前我杀人感到兴奋时就会出现。” 第5章   苗疆。   贺岁安听着莫名熟悉,然后回味少年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怔住:“那现在为什么会出现。”   客栈没有关门,朔风顺着贺岁安衣领渗入,冷得人直打颤。   同时,她脚底也窜起寒意。   祁不砚岂能听不出贺岁安的言下之意,她这是怕他对她起了杀心,因将要杀人而有情绪波动,所以皮肤才浮现栩栩如生的蝴蝶图案。   苗疆天水寨的人皆会如此,但是每人的情绪波动原因各异。   譬如,祁不砚曾见过要成婚的新郎当天蝴蝶满身,就连脸也浮现了一只漂亮的蝴蝶图案,久久不散,在牵住新娘的手后,颜色更艳。   也在同一天,他看见那位新郎的蝴蝶图案由瑰丽的颜色变成枯败的灰暗色,新郎被新娘杀了。   据说,女子并不爱新郎。   在新婚之夜,下的手。   女子用匕首捅了新郎十几刀,鲜血飞溅,在某瞬染红蝴蝶图案,蝴蝶似活了片刻便失色了。   天水寨的人生前遇到能令自己有情绪波动的事会浮现灿烂的蝴蝶图案,死后的尸体也会,但颜色却不再灿艳,变得灰败、暗淡。   犹如褪色的画卷。   那些蝴蝶图案还是会永远留存在尸身表面,直到腐化成泥。   天水寨的人信奉人死后会化蝶。   缘由于此。   祁不砚只试过身体小部分地方浮现蝴蝶图案,一般在他杀人后,当时见那位新郎脸上也浮现蝴蝶图案,还觉得十分奇怪。   除此之外,并无太多感觉。   反而认为天水寨的人死后现出的灰暗蝴蝶图案很美。   因此,在新郎家人友人为他的死伤心落泪、要杀了那一名外来女子时,立于一旁的祁不砚只是欣赏新郎死后露出来的蝴蝶图案。   没理会他们口中的爱恨情仇,也无法感同身受。   “那现在为什么会出现。”   贺岁安见祁不砚没回答自己,又小声问了一遍。   祁不砚脑海里的关于枯败的那幅蝴蝶图案的记忆挥散,他抬步往外走,漠不关心道:“应该是昨天出现的,今天才消去。”   昨天他在客栈杀过马贼。   原来如此,贺岁安心想这蝴蝶图案消得真慢,要一夜才能慢慢消去,若是浮现的蝴蝶图案更多更深,那岂不是要一天一夜才能消去?   她也拎起自己轻飘飘的包袱走出客栈:“你等等我。”   祁不砚速度依旧。   不知他有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四下无人,风声似鬼哭狼嚎,贺岁安一着急,上手拉住了他的衣摆:“你不要扔下我。”   祁不砚放慢步伐,任由贺岁安虚虚地捏着他的衣袍,就像他任由让他的蛊爬到他身上一样。   “我自是不会扔下你的。”   他说。   少年嗓音随风入耳。   “我养过的蛊,至死也只能是我的蛊,不得再认其他炼蛊人为主,你是我第一个养的人,亦是如此,和我的蛊并无不同。”   “还有——”   祁不砚看着她笑:“我们那里的人是容不得背叛的。”   贺岁安抬起眼,磕磕绊绊:“我、我不会的。”   *   出到卫城长街,贺岁安看见了几个卫城百姓。这些人正在掰干树皮或刨雪吃,有小孩实属是吃不下,在那放声大哭,被父亲骂。   妇人抱着哭泣的孩子,面无表情地啃树皮,自言自语道:“朝廷是不是不管我们卫城了。”   胡人攻破卫城时间也不短了,朝廷却迟迟没派人过来。   当今圣上所在的皇城对卫城来说是遥不可及,可晋城是绝不会到现在也没收到半点风声。   破败房屋前,大伙沉默不语。   他们仰头望天。   饿到极致,也不是没冒过找死去守城将士的尸体来吃的念头,奇怪的是那些将士的尸首在冰冷的寒日里不到半月便腐烂得不成样子。   大概读过几年书、对朝廷之事略知一二的青年忽出声。   “你们不觉得蒋将军战败一事有蹊跷吗,那日蒋将军分明击退了胡人,可是……”   “好了,事已至此,再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   有人打断他。   孩子父亲看向哭得脸花的孩子,像是下定决心:“再找不到吃的,我们就都要饿死了。”   妇人抱孩子的手一僵。   孩子被她抱得非常疼:“阿娘,你弄疼我了。”   刹那间,妇人对外界麻木不仁的伪装消失掉,痛苦呜呜呜地哭起来。孩子倒是被母亲这一哭弄呆了,止住哭,反过来让他阿娘别哭。   贺岁安拉住祁不砚衣袍的手更紧了,经过他们面前,她发现他们的眼睛似乎倏地亮起来。   那是见到食物的眼神。   人对人竟也能产生这种眼神。   他们围上来,贺岁安缩在祁不砚身后,捏皱了他好看的护腕。   藏在祁不砚护腕里的蝎子被贺岁安捏到探出脑袋,她乍见黄褐色蝎子,心生惧意。   又见它似有要蛰自己的势头,贺岁安在放开与不放开祁不砚之间徘徊,最后决定选择不拉他的护腕,拉别的地,却找不到落手之处。   贺岁安纠结再三,拉住了祁不砚腰封上的穗子。   他感觉腰间一紧,侧目看她。   “又怕了?”   其他人或许会以为祁不砚在问贺岁安是不是怕这些卫城百姓,贺岁安却能听出他是在问她是不是又怕他身上的蛊了。   贺岁安违背良心否认。   祁不砚却弯下腰,与矮他一个头的贺岁安对视,银饰仿佛在她耳畔响过。他整理她发髻上被风吹乱的丝绦,道:“不许对我撒谎。”   少年似笑非笑。   她这才肯承认,低声说:“有一点,但我以后会习惯的。”   “对啊。”   祁不砚也认可。   “你得习惯我身上的蛊才行。”   被他们忽视的几位卫城百姓面面相觑,不明白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这两人看着也不蠢笨,难道察觉不到他们想做什么?   不曾想祁不砚开门见山:“你们是想吃我们?”   卫城百姓脸色难看。   想是这么想,被人直接说出来,他们又觉得太过残忍,哪怕即将要成为刽子手的人是他们。   不少人总是会做出一些矛盾的事,想守护着心中仅剩无几的道义,却又忍不住在面对死亡前,为自己的欲望而违背所谓的道义。   偏偏还不愿被人揭穿。   掩耳盗铃似的。   祁不砚不看他们,问贺岁安:“你想被他们吃吗。”   怎么可能愿意,想活还来不及。她埋头到他臂侧,不想面对卫城百姓想吃人的目光,他看着像明知故问。贺岁安闷闷道:“不想。”   “她说不想。”祁不砚笑吟吟地对几个卫城百姓给出回应。   他们不言,拿过铁镢头。   铁镢头在雪地拉出一道长痕。   祁不砚弯了眼:“你们想活,为何要我们死。”   在他长靴盘成几圈充当银饰的小银蛇悄无声息爬动起来。   靠在祁不砚身边的贺岁安偶然瞧见那只吃过她额间死肉的紫蜘蛛攀爬到她肩头,似是感受到主人情绪有变化,远离危险。   她天生怕虫蛇的性子哪能容易改掉,是勉强忍住紫蜘蛛的。   “大哥,放他们走吧。”   几个卫城百姓动手前一刻,刚说过蒋将军战败一事另有蹊跷的青年终究是无法对活人下手,出言劝他们:“放他们走吧。”   “怎可为了一己之私让他人无辜葬送性命,不妨再等等,我相信朝廷是不会放弃我们的。”   他们握拳想了须臾,撇开脸,无奈扔下铁镢头。   祁不砚若无其事带贺岁安出城。   *   他们要去晋城。   这是贺岁安去到晋城紧闭的城门前才知道的事。   大周边境时常有胡人作乱,建于边境的城池很少开城门,怕胡人突袭,城墙上有士兵轮流值守。   夕阳西下,气温骤降,飞沙走石刮得贺岁安睁不开眼。城墙堆砌得很高,大周军旗插在显眼的高处,她仰头不过一会,脖子便酸了。   城门也不是随意就可以开的,还得请示能主事的将领。   贺岁安怀疑他们根本进不去。   守城将领怕胡人假扮成普通百姓投靠晋城,窃取情报,以防万一是不会轻易放人进去的,死一两个百姓总比死一城百姓好。   但城门开了。   有几个身穿赤色戎服,腰佩弯刀的士兵走出来。   贺岁安不可置信,好奇道:“他们为什么愿意放我们进去?”   祁不砚:“因为我是炼蛊人,是他们李将军请我来的。简而言之,他们给予我想要的报酬,以此交换,我会圆他们一个心愿。”   少年才十几岁,看起来跟神秘的炼蛊人完全搭不上边,可他偏就是天水寨最年轻的炼蛊人。   “唔……也可以说是帮他们解决一些与蛊有关的事。”   炼蛊人。   懂得炼蛊是基础,其次是,驭蛊、下蛊、解蛊、杀蛊,只有全部精通才能称之为炼蛊人。   贺岁安听懂了。   晋城李将军有求于炼蛊人,不然他们也没办法进城。   “报酬?什么报酬?”   贺岁安也发现自己问了很多问题,问完这个后,面露讪色。   祁不砚却没放心上,玩了下她发鬓垂下来的丝绦:“我索要的报酬,因人而异,但无一例外的,都是要他们最重要的东西。” 第6章   被人带入城后,李将军没立刻见他们,而是尽地主之谊,派人给他们准备膳食和浴汤,让远道而来的他们先好好休息一番。   贺岁安还惦记着卫城。   她不确定晋城知不知道卫城的情况,一进城就和那些将士说了,他们说会去核实,便没后文了。   晋城的处境和卫城截然相反,虽也是大周边境的城池,相隔也不远,但明显比卫城繁华很多。   也不对。   贺岁安没见过未被胡人大肆屠杀过的卫城,说不定之前的卫城比晋城还兴盛几分。   来到陌生地方后,她惴惴不安。   人多的地方,心思也多。   将军府高墙耸立,随主街边缘而建,正门飞檐翘角,气派十足;后院假山叠翠,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看得贺岁安眼花缭乱。   甫一进将军府,祁不砚便和她分开了,贺岁安被一名女婢带去平常用来安置女眷的院落。   他则被小厮带去别院。   到西厢房,她看见有不少人。   西厢房空置有一段时日了,骤然打扫起来需要点时间。   李将军得到的消息是苗疆天水寨的炼蛊人答应出手相助,对方是一名不满二十岁的少年,常年独自行事,虫蛇毒物环身。   可少年身边还带着一名少女就出乎意料了,李将军只好匆忙让人打扫招待女眷的西厢房。   女婢迎贺岁安进房。   她拎着包袱的手紧张到泛起青白色,不忘同女婢道谢。   “小娘子不必客气。”   巨幅屏风后面备有洒满花瓣的浴汤,飘着丝丝缕缕雾气,双凤作承的衣桁挂有一套新衣裙。   女婢似木头人般,表情始终如初,唇角弧度仿佛都是恰到好处,伸手就去解贺岁安腰间的裙带:“奴来服侍小娘子沐浴。”   “不用了。”   贺岁安护住自己险些被女婢解掉裙结的裙带:“你们出去吧,我一个人能行的。”   “是。”   见她抗拒,女婢躬身行礼退下,贴心关上房门。   门纸倒映着她们的身影。   将军府的下人在西厢房外守着,贺岁安单独留在房内,走向装着浴汤的大浴桶,旁边香炉里的香是刚点燃的,味道还很淡。   这几天风尘仆仆赶来晋城,身子确实是脏了,她脱衣沐浴。   浴汤微凉,贺岁安才起来。   她看了看包袱里的单薄旧衣裙,再看将军府准备的领口带绒毛的新衣裙,果断选择穿后者。   几步开外,有张一人高的方镜,贺岁安系好湛蓝色裙带,走过去照了下,齐胸襦裙绣着一朵牡丹花,清贵如白玉,缀着银丝边。   脸颊不施粉黛,皮肤白而温润,彩绦绕着漆黑柔顺的发鬓。   突兀的是额间伤口。   贺岁安探头过去仔细看。   伤口结痂了,有些痂自然掉落,露出新生的皮。   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贺岁安踌躇良久,决定还是顺其自然,眼下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她想去找祁不砚。   目前来看,暂时只能相信他。   贺岁安推开门走出去,几个女婢问她有何吩咐。   “我想去找和我一起来这里的人。”她不自觉捏着手指。   女婢时刻保持着笑容的脸多了一丝为难,有所顾虑,但思及此人是炼蛊人祁不砚带来的,还是答应了,走在前面为她引路。   天色已晚,沿路亮起盏盏落地青灯,清幽秀丽。   两人经廊下而过。   半晌后,一处偏僻的院子入目。   院墙爬满青色藤蔓,不时传出深藏在里面的虫鸣声,贺岁安驻足,眼含疑惑:“他住在这儿?”   “啊!”   院内响起一道痛彻心扉的叫声。   她惊道:“什么声音?”   女婢习以为常,脑袋垂下,眼睛望着地面:“回小娘子,不是,此处是奴家公子的住处。不过小娘子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见女婢半字不提那是什么声音,贺岁安愈发想进去看看了。   怕是怕的。   可她更怕出事的是祁不砚,如此一来,没有了记忆、对这世间一无所知、又不敢轻易相信他人的自己以后就要一个人生活了,贺岁安自知还没有这个能力,也无处可去。   “那我现在可以进去?”   女婢恭敬为贺岁安推开虚掩的院门:“可以。”   贺岁安往里走一步,回头看女婢还站在原地。月色下,女婢穿着将军府下人的朴素褐色衣裙,目露微不可察的恐惧,看着院子方向。   在贺岁安回头看的前一刻,女婢又恢复原本的神色。   “你不跟我进去?”   女婢:“将军说过,下人无令不得擅入此地。”   “那我呢?”   “您是炼蛊人带来的小娘子,是府上贵客,将军嘱咐奴要好生照顾着,想去哪儿都可以。”   夜风呼呼吹,女婢提着的灯笼颤动,低眉顺眼,似要在外面等贺岁安出来。檐下的墙灯忽明忽暗,她还是进去了:“有劳了。”   贺岁安刚走到庭院中间,措不及防见一道人影从左侧扑来。   她下意识躲开。   绣鞋却被高低不平的青石板道绊了下,向后跌倒在地。   定睛一看,扑向她的是一名大约二十几岁的男子。面色青黄,眼底阴影重,看着身体发虚,嘴角还流着口涎,却身穿华服。   男子十指指甲被人尽数拔去,血淋淋的指肉外露,赤的双脚不着鞋履,脚趾甲也被拔了。   贺岁安快速地站起来。   她正要往外跑,却听到银饰声。   屋内缓步走来一人,依然是那一袭衣裳,祁不砚绕过在地上抽搐的男子,走到贺岁安面前:“你怎么来了?”   贺岁安没有见过这等场面,话都说不全了:“他、他……”   “他什么?”   祁不砚耐心地引导她说下去。   而她看见了他掌心有血。   贺岁安想转身就跑,祁不砚单手握住她的腰,手有清洗过的凉气,轻松将她往回拉,他和颜悦色:“把话说完。”   她企图用手推开他:“他的手和脚没了指甲,是你弄的?”   手腕猛地一紧。   黑蛇缠绕住贺岁安双手。   而黑蛇越勒越紧,勒出两道清晰红痕,贺岁安立马不动了。   “是我弄的,我这是在替他解蛊呢。”祁不砚低头看她,长相温良,却轻声笑,“你怎么那么容易害怕啊,让我都想杀了你算了。” 第7章   贺岁安听祁不砚说是在帮男子解蛊,还是怀疑居多。   解蛊需要把人手脚的指甲都挑下来?可很快,她就不得不信了,疼到在地上打滚的男子红烂的指肉上有东西在蠕动,顺着指缝爬出。   形状似蛆虫的蛊汲取不少养分后,身体浑圆,密密麻麻一堆,争先恐后从男子指肉攒动。   白蛊一见月光就死了。   成群的白虫无济于事挣扎几下,簌簌地掉下来。   贺岁安愣住,收住力气,身旁是少年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膛,带有特殊的淡香。   他四肢修长,抽条似的,施展开像能将贺岁安整个人完完全全包住,衣袍宽松,被她慌乱推过,领口松了点,隐约露出雪白的锁骨。   等白蛊彻底爬出来,男子疼晕过去了,软绵绵瘫躺着。   “抱歉,我误会你了。”   贺岁安认错迅速。   她没把祁不砚说想杀她的话当真,贺岁安蓦地发现他的掌心还在流血,是被匕首利落划伤,属于他的血,不是属于男子的。   张口要问祁不砚为什么会受伤了,贺岁安又想起刚看到的一幕,那些白蛊爬出来的原因或许不仅仅是男子指甲被拔下,还有血作引。   白蛊未死前,想爬过来的地方正是祁不砚所站的方向。   “进来。”   祁不砚好像知道院外还站着人,转头对外面说。   先是女婢进来,后面跟着几个贺岁安没见过的生面孔,是将军府的守卫,他们派两人扛起男子,也不多问,默然无声地退出去。   贺岁安想让祁不砚去包扎。   他却问:“你熏香了?”   他们这次贴得实在太近,祁不砚无意地闻了闻。   西厢房一开始是点着熏香,但她不喜欢闻,等将军府的下人出去不久,倒茶进香炉熄灭了。   当听到祁不砚问是不是熏香了的时候,贺岁安老实道:“没有,我身上有味道?”   他道:“我喜欢这个味道。”   “很香。”   又不想就这么杀她了。   少年目光毫无杂质,只是单纯地问:“我可以再闻一下吗?”   贺岁安迟钝半拍,呆呆的表情衬上额间掩着粉白色的新肉的结痂,让人想直接抠下来。她不可思议反问:“闻?你……你想怎么闻?”   祁不砚高挺的鼻梁抵到贺岁安颈侧,闻了一下:“这样。”   以行动来回答她的问题,他确定了是这个香气。   用来制成蛊香肯定经久不散。   他喜欢的。   可被用来制成蛊香的贺岁安只能死了,得去掉她一身带血的皮肉,将她的骨头取下来,洗干净,放到研钵捣烂成粉,再装入香囊中。   若想让自己的身体也永远拥有这种香,不需要借助外物香囊,还可以把那些捣烂的粉吞下。   蛊香难制。   祁不砚也没试过制蛊香。   他的呼吸喷洒在贺岁安皮肤表面,炽热滚烫如火:“贺岁安,你可愿意成为我的蛊香?”   “蛊香?”   少年笑:“对,蛊香。”   贺岁安其实一直都怕祁不砚哪天心血来潮,将毫无用处的她扔下,若她对他来说有价值,那是不是就会减少被扔下的可能性了。   至少得保证她在恢复记忆和对这个世间有一定了解之前不被扔下,贺岁安想答应祁不砚。   “愿意的。”   贺岁安不知道祁不砚口中的蛊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按照自己想的去理解了,以为只给他这样闻就行,颇生疏张开手,抱住他腰身。   还把脑袋往他胸膛拱了拱,像受惊又不得不讨好人的小动物。   她重复道:“我愿意的。”   从未与人这般亲近过的祁不砚手垂在身侧,腕间由七个小铃铛串成的链子随风响。   “你闻吧。”她低语说。   祁不砚却听出贺岁安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你这是?”   她忐忑:“不对吗?”   少年眨了下眼,笑得身子轻颤,指尖拂过贺岁安垂在他手背上的青丝,笑声渐停,过了一会他才极轻道:“罢了。”   “也不是不可以。”   后面那句声音小了点。   活的,蛊香。   对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这件事一无所知的贺岁安听着他突如其来的笑声,无故胆战心惊。   她挨着他,眼睫擦过他锁骨。   有点痒。   贺岁安干脆闭上眼。   没能看到祁不砚昙花一现的蝴蝶翅膀轮廓,也就不知道他在前不久的确对她有过杀心,那句想杀了她也不是随口说说的。   可他又改变主意了,身体还没来得及现形的蝴蝶稍纵即逝。   *   祁不砚回到别院,解开腰封换衣之际,顺便取出别在腰间的东西,有一张帕子包住,被扔到桌子后散开,露出一块块带血指甲。   红蛇懒懒用尾巴勾了下血指甲,又嫌弃地甩着尾走了。   包袱被祁不砚打开又关上。   再回到桌前,他手里多了白色瓷罐,里面装着蛊王,一放它出来,蛊王便直冲血指甲,张开小嘴窸窸窣窣地啃食,发出刺耳的声音。   一炷香的功夫,刚到拇指大的蛊王将血指甲吃得一干二净。   等他做完接下来的任务,蛊王就应该能养成了。   祁不砚慵懒地趴到桌面。   天水寨,炼蛊人。   炼蛊人为达目的都是不择手段的,但他已经很公平了,只和他们做交易,从交易中获取。   兴许那个人说得对,祁不砚就是个疯子,喜欢在给予人希望,又在对方喜不自胜那一刻给予绝望,看他们恼羞成怒,露出难堪丑态。   明天,李将军会那么轻易地让他取走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吗?   若是金银珠宝,他定会应承。   可祁不砚要的从来不是金银珠宝,这便难办了,不过他来前就和李将军说过,他要的必须是最重要的东西,如果李将军违诺了。   那就别怪他了。   祁不砚慢慢地笑了起来,面上露出不正常的兴奋之色。   他手指点过几条蛇。   “你们明天可能又有得吃了。”   *   躺在西厢房暖榻的贺岁安蜷缩成一团在被衾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会浮现男子被人拔掉指甲后鲜血淋漓的画面。   一夜无眠,她睁着眼到天亮。   贺岁安顶着黑眼圈从爬起来,麻利收拾包袱准备走人。   昨晚和祁不砚分开前,他对她说他们不会在将军府久留,明天一早就离开,去往大周境内的风铃镇,那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风铃镇,贺岁安寻思着这个地方。恰逢有女婢过来敲门,想进来服侍。她先放好包袱,开门让人进来,装作无意地问起风铃镇。   “奴没听说风铃镇。”女婢将湿帕递给贺岁安擦脸。   她擦了几下,放回去。   “谢谢。”   女婢说没听说风铃镇也情有可原,她们在大周边境的晋城服侍主子,对大周境内的城镇没什么了解实属正常,贺岁安没再问了。   洗漱完,贺岁安拎着包袱往堂屋走,走到门口,里面的谈话声传出来,她礼貌地敲了敲门。   “我能进去吗?”   祁不砚含笑道:“进来。”   贺岁安走进去,却见李将军的脸色并不是那么好,有种不良的预感,又见他拂袖推倒案桌的茶盏:“祁公子,你这是在耍本将军?”   外面留守的亲兵齐刷刷跑进来,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们。   祁不砚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剥开一颗瓜子,捏着瓜子仁,送到贺岁安嘴边,像投喂自己养的幼蛊:“你尝尝,可香了。”   白色的瓜子仁散发着香气。   贺岁安如坐针毡。   她无法忽略李将军似要杀人的目光,张开嘴,咬住祁不砚两指捏着的瓜子仁,咬得太快,匆忙之下把他指尖也一并咬了去。   察觉到不对,贺岁安想吐出来。   然而,她晚了他一步。   祁不砚用指腹抵住贺岁安咬下来的牙齿,退出来时按了下她的唇角,像是不满她咬他手指:“慢点吃也无妨,没人会跟你抢。”   贺岁安耳垂红了。   他又曲指碰她耳垂:“好红。”   李将军是朝廷钦封的守疆大将军,平日里谁不是对他点头哈腰,阿谀奉承,有求必应的。   今日却被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如此忽视,颜面何存。   他拔剑相向。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李将军剑尖指向女婢端着的十几块黄金,“拿着它们,滚出将军府,否则休怪本将军翻脸无情。”   祁不砚放下捏贺岁安耳垂的手,看了一眼金灿灿的黄金:“这些是李将军最重要的东西?”   她顺着他视线看去。   这应该就是李将军给的报酬了。   可即使贺岁安不知道李将军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也能猜到不会是这十几块黄金。   李将军怒目而视道:“本将军请祁公子过来替小儿解那劳什子白蛊,可祁公子却向本将军索求性命当报酬,本将军岂能答应!”   祁不砚扑哧一笑。   他摘下贺岁安发鬓的一支紫钗子:“可将军答应我了的。”   “违背诺言,是要死的。”   思及如今的情况,祁不砚改正道:“不对,是死得更惨。”   贺岁安是磕到脑袋失去记忆,却不是磕傻了,从他们三言两语中,能大概弄明白来龙去脉。   李将军视为最重要的东西是他的性命,祁不砚为他儿子解蛊,交换之物便是他的性命,可李将军却矢口否认,用黄金来打发祁不砚。   黄金真能打发掉祁不砚?   答案不言而喻。   李将军握紧剑,似气极了:“因为当时本将军不知你竟是丧心病狂之徒,哪怕你要别的东西,本将军都会竭尽全力取来给你。”   他认为是祁不砚不识时务:“岂料你这般冥顽不灵!”   贺岁安被李将军吼得耳鸣。   少年拍掉掌心瓜子壳碎屑,将落到肩前的长发扔回身后,站起来:“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祁不砚转头看她:“贺岁安。”   贺岁安无措:“啊?”   随即,她看见了蝴蝶图案沿着祁不砚秀白的脖颈蔓延出来。 第8章   “转身,看墙。”祁不砚环视堂屋一圈,选择一个地方给贺岁安站,“数一下墙上那幅《杏花图》有多少朵杏花,等会你告诉我。”   贺岁安很乖地抱着包袱,快步走过去,背对堂屋里的所有人。   红蛇银蛇在她身后爬动。   那些想上前来的亲兵犹豫不决,在李将军一声令下,他们不得不提枪而上,直刺她脑后。   贺岁安竭力摒弃杂念,不去想他们接下来要干什么,抬头看《杏花图》数了起来,却又在转眼间数错数,于是她抬手指着花数。   一、二、三……   长|枪连贺岁安的发丝也没碰到一根,接二连三倒下。   重物砸地令她数数声一顿。   深呼一口气,继续数。   想杀了贺岁安的亲兵被蛇咬中不到片刻便皮肤发青,口吐白沫,蛇等他们全部倒下,嘶嘶嘶叫着爬上他们还温热的尸身,张嘴开吃。   李将军表情狰狞,扔下轻盈的长剑,取下自己惯用的大刀。   刀风凌厉,寒光渗人。   满天杀意弥漫,堂屋内刀光剑影不断。也不知是年纪大了,体力不如年轻人,李将军奋力挥刀不过须臾,已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事已至此,李将军无路可退。   他下决心要在今天杀了这个来自苗疆天水寨且不识好歹的炼蛊人少年,永绝后患。   李将军臂力惊人,举起几乎重达一担粮食的刀狠狠劈向祁不砚。刀风拂少年面而过,他两指一弹,掷出一颗小铃铛,砸去李将军手腕。   咣当。   击中了。   一颗小小的铃铛却能震得李将军的筋骨发麻,甚至有种骨头都要被粉碎了的错觉,险些松开手,手腕受力在关键时刻歪斜角度。   大刀刀锋与祁不砚擦肩而过。   他朝李将军笑了笑。   李将军冷汗如水流,瞥向行动敏捷、犹如鬼魅的少年。   外面还有亲兵想进来,祁不砚往门口扔了一样东西,颜色接近透明,似蚕丝,尾端各有一条虫子,黏在房梁固定位置,拉出一张网。   他们急着冲进来没看到,碰上后,不约而同顿住几息。   李将军回头怒喝。   “站……”   回应他的只有那些亲兵被天蚕丝割成碎块的尸体,还黏着一两块皮肉的白森森骨头断落。   血染红蚕丝,悬在房梁的虫子滑下来吸吮上面的血珠,胖嘟嘟的天蚕很快就将蚕丝血全喝掉了。   李将军骇然。   天蚕丝还牢牢挡在门前。   其他亲兵不敢轻举妄动,想用东西把天蚕丝弄下来。   他们用长|枪戳,长枪断;他们用弯刀砍,弯刀裂。天蚕丝仿佛铜墙铁壁,任由他们绞尽脑汁也无法越过,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里面。   祁不砚指间转动着一颗铃铛,愉悦的喘息声被他往喉咙咽,狐狸眼弯起,笑出声。   李将军意识到不能再硬碰硬,缓缓地卸下大刀。   他道:“祁公子。”   祁不砚:“怎么了?”   李将军觉得有必要再和这位少年好好地谈谈:“本将军能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本将军?”   要是他松口,还有回旋余地。   “你说错了。”祁不砚摇头,“只要你履行诺言,我也不是要在今天杀了你,我只会给你下一个小小的蛊,还能让你多活几天的。”   祁不砚当然也知松口有回旋余地,可他从来不需要。   按约定办事最好。   他温声道:“因为我要取你最重要的东西,在你心底里,最重要的东西不是你儿子,不是将军的名头,也不是金银珠宝。”   “而是你的性命。”   解蛊之前,李将军也不知道代价是这个,否则他宁愿让自己儿子去死,也不可能会答应的。   李将军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你又是如何确定的?”   祁不砚倚着柱子,想了想。   “你看起来很怕死。”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和卫城蒋将军死在同日的蒋夫人沈氏曾给予她最重要的东西给祁不砚,请求他完成她一个心愿。   而那个心愿则是杀了晋城的李将军,沈氏歇斯底里地控诉李将军是如何串通胡人攻破卫城。   祁不砚肯定是不管这些事的。   即使大周被胡人灭了,也与他无关,他一向只管交易。   也不太想听她说李将军串通胡人攻破卫城的原因,但沈氏恰好拥有他想要的东西。   于是他答应了。   很爽快地答应了。   只不过祁不砚与他人交易有个规矩,那就是不管与蛊无关的事,他是不会直接帮沈氏杀了李将军的,倒是可以对李将军下致命的蛊。   祁不砚这番行动,算得上是一次性完成了两个与蛊有关的交易,一是替李将军之子解蛊,二是替沈氏对李将军下死蛊。   若李将军要杀他。   那情况就很不同了。   到这个地步,祁不砚可以直接反杀。他也不是不可以悄无声息给李将军下蛊,可既是交易,那就得双方都知道代价才算交易。   所以,祁不砚今早起来,到堂屋与李将军喝杯茶后,平易近人地对他说:“我要给你下死蛊,这是你要给我的交易酬金。”   不出意料,李将军不同意。   正常人都不会同意。   祁不砚却不会因为李将军不同意而收手,交易不能半途而废。   李将军听祁不砚提及蒋将军夫人沈氏,眼底闪过一丝恶毒,脱口而出怒骂:“这个毒妇!”   还在数杏花的贺岁安的手停在半空,始料未及。   卫城被攻破和李将军有关?   怎么能这样做?   卫城死了那么多人,横尸遍野,民不聊生,百姓们被胡人、马贼肆意屠杀的原因不是蒋将军护城不力,而是有人里应外合。   李将军这么做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她想不明白。   他可是大周派来守护边境的将军,而李将军不仅不竭尽所能保护大周子民,还勾结胡人行事,害得卫城落到如此凄惨境地。   贺岁安越发感觉人心可怖。   她想回头看这位李将军一眼,又怕看见满地的尸体,忍住了。   李将军还想和祁不砚周旋。   可他没给这个机会。   一只红黑色、背部有纹路的甲虫从祁不砚护腕飞出,以常人无法躲避的速度飞了过去。   甲虫一碰上李将军的皮肤就钻了进去,只有蚊虫叮咬的痛感。   换作平日,他是不在乎的。   今时却不同往日,李将军知道这种轻微疼意是有蛊入体,他自然大惊失色,疯狂抓那块皮肤。   挠烂了也无法将入体蛊虫拿出。   不行,他还不想死。   蛊似乎生效了,李将军双手双脚无力麻木,站不稳跌倒在地。   李将军扔掉本将军自称,口不择言:“祁公子。那个毒妇,不,是蒋夫人误会了,真正串通胡人的不是我,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祁不砚偏了下头,发梢尾端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少年笑弯了腰。   他缓缓地屈膝蹲下,左手支在膝盖上,掌心托着下巴,垂眸看很快变得瘫痪的的李将军。   祁不砚呢喃:“这样啊。”   李将军以为有戏,眼露出希望。   偏偏祁不砚下一句话将李将军打回谷底:“真正串通胡人的是谁,又与我何干,我根本不在意,我只要完成和她的交易即可。”   他似真诚给出建议,好像由衷可怜、同情李将军,可唇角却呈现上扬弧度:“或许你可以等死后,下黄泉跟她解释清楚。”   “抱歉,帮不到你。”   说罢,少年按了下已经飞快窜动到李将军脸庞的蛊虫。   死蛊不会立刻让人死,中蛊人会在第四天备受蚀骨之疼死去。   从现在开始疼,疼到死。   不久后连话也说不了。   李将军想伸手过去拉祁不砚,手却死活都抬不起来。   祁不砚站起身,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问贺岁安:“我的事做完了,你也该数好了吧,这幅画一共有多少朵杏花?”   她战战兢兢:“我忘了。”   数到后面,光听他们说话了。   他容貌如满怀慈悲的菩萨,沾血的手指轻轻地划过檀木桌:“没事,我告诉你有多少,一百四十四,我刚刚喝茶时数的。”   祁不砚走过去,指尖点在画上其中一朵杏花,拉出一道红痕,笑得天真似的:“真好看,”   贺岁安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转身看后面,眼神只放在墙画上。   而祁不砚站在她旁边。   “还想继续看?”他问。   贺岁安偷瞥他带有几滴血渍的侧脸,少年的蝴蝶依然只蔓延到脖颈之下,他又过于白,大部分蝴蝶藏在服饰里,只露出翅膀也明显。   堂屋净几明窗,看得更清楚。是蓝色,鲜艳灿烂的颜色。   她只看一眼便不敢看了:“你们那里的人都会有蝴蝶?”   “嗯,颜色和形状不同罢了。”   她道:“为什么会有?”   “你也想拥有?”   少年笑:“很容易的,只要把人扔进蛇窟里一天一夜,再出来身体就会有蝴蝶了,可你这么怕蛇,肯定是接受不了的。”   祁不砚染血指腹点上贺岁安软白的脸颊,弄脏了她。   青色护腕卡在他精致的手踝,从天水寨带出来的七个小铃铛银链坠落,晃动着,擦过她。   冰冰凉凉的。   她也闻到了他沾到的血腥味。   血中带诡异的香。   祁不砚又道:“天水寨之外的人想自己的身体短暂出现蝴蝶也不是不可以,听天水寨的老者说,只要与天水寨的人交合,便有了。” 第9章   贺岁安以为祁不砚在说笑,见他面不改色,又不太确定了。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字。   而祁不砚对交合这件事似没什么感觉,只是用寻常语气说出事实,告诉她获得蝴蝶的其他办法,既不会感到害臊,也不会感到激动。   被天蚕丝拦在门口的亲兵见李将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以为祁不砚出手杀了他,顿时人心惶惶。   将领被杀,容易军心大乱。   城外还有对晋城粮草、金银珠宝虎视眈眈的胡人,亲兵不由担心此事传出去会令城中百姓惶恐不可度日,到那时内忧外患。   守在将军府的都是李将军一手带起的亲兵,只对他尽忠,他一旦死了,他们便是无头苍蝇。   便是此时,副将赶了过来。   李将军的大部分亲兵见他来,心想自己在过今天后必定要易主了,识时务让路,比以前还要恭敬三分地尊称他道:“杨副将。”   亲兵的嗓音不低,站在堂屋里的贺岁安闻声往外看。   杨副将三十有余,脸上有一道穿眉而过的陈旧疤痕,双目炯炯有神,长相偏刚正。   直觉告诉贺岁安,他是和李将军不同的一类人。   此人身披厚重盔甲,手持弯刀,腰间还环绕着一条灰褐色的牛皮软鞭,靴子沾了不少马粪,看着是从哪儿急急赶过来的。   贺岁安昨夜在将军府下人口中听过一些有关这名杨副将的事。   他是用兵鬼才。   亦是李将军的军师。   杨副将数次领兵击退胡人,功劳都记到了李将军头上。   晋城没了李将军可以,没了杨副将不行,知道真相的晋城百姓都是这么说的,朝廷对李将军大加封赏,而他们最尊敬的仍是杨副将。   祁不砚漫不经心顺着贺岁安的视线看外面,也看到了杨副将,抬了抬眼,还与他对上目光。   后者审视着他。   眼神如锐利的箭矢。   来前,杨副将已从他人口中知晓前因后果,当亲眼看到堂屋内的惨状,还是感到一阵惊讶。   把将军府弄成这样的人竟是一个少年吗,杨副将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李将军,若有所思,朝身边的亲兵做了个让他们退半步的动作。   祁不砚饶有兴致看着他们。   亲兵听令行事。   他们也看出来了,李将军还有气儿,并没有死。   杨副将眼风扫过贺岁安与祁不砚:“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我们想出城。”祁不砚将行动不便的李将军拎起来,再收回天蚕丝,用护腕潦草擦了擦脸上被溅到血渍,似好相处问,“可否?”   亲兵头儿:“这……”   杨副将道:“给他们让路,他手上可是攥着将军的命。”   “是。”   贺岁安背着包袱紧跟祁不砚,有亲兵拼死一搏般冲上来,不听杨副将的命令,将曾杀过不少人的弯刀架到她脖颈,割破了皮肤。   血珠沿着切口渗出来,贺岁安挂在肩背的包袱滑下来,祁不砚听到声音,微一顿,回眸看。   那个亲兵怒瞪着他。   “你放下我家将军,不然我杀了她。”亲兵威胁道。   祁不砚:“你威胁我?”   亲兵拿着弯刀的手用力,贺岁安疼到小脸都皱着了。可她还是没有哭,从失去记忆到现在,她明白了哭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   杨副将立刻对不听令的那个亲兵进行呵斥:“在军中都要听令行事,你这是违抗军令!”   贺岁安屏住呼吸。   一颗冷汗沿着她额头坠落。   可惜这个亲兵对李将军忠心耿耿,对杨副将的训斥充耳不闻,见祁不砚没下一步动作,问:“你真的不在意她的死活吗?”   贺岁安努力冷静下来。   祁不砚淡笑:“你想杀她便杀,只要我想,即使她被抹了脖子,我都能把她炼成蛊人,可你若死了就真的死了,还会是尸骨无存。”   他笑容灿烂,近似蛊惑道:“所以,你要不要试试?”   “你……”   亲兵的谩骂被贺岁安用脑袋往后一撞给撞断了,下巴差点都被撞掉。贺岁安却抓紧时间笨拙地朝旁边一滚,滚了一身灰尘。   得知自己也是能靠自己的能力自救成功的,贺岁安捂住疼到要裂开的后脑勺,喜极而泣。   她也不是毫无能力的。   虽然办法笨了点。   在亲兵反应过来之前,几条天蚕丝似凭空出现般勒住了他,有一截牢牢束住脖颈,深入皮肉,连简单的吞咽也无法再做到。   祁不砚打了个响指。   响指落下刹那,血肉飞溅。   天蚕丝将亲兵的脑袋都割断了,身体各处更是不堪入目,切成块了,其他人都看不清祁不砚是在什么时候动的手,只感觉眼前一花。   贺岁安懵了。   毕竟她离得最近。   亲兵的脑袋滚了几圈滚到她裙裾边缘,他还睁着双眼,眼眶充血,眼珠子仿佛快要弹出来。   画面冲击性太大,贺岁安呆住片刻,脏兮兮地从地上爬起来,极为不知所措,走了几步又回去捡起包袱,像没了脑袋的猫。   祁不砚招手:“过来。”   贺岁安害怕还会有其他不听从杨副将命令的亲兵想要抓住她威胁他,小跑着跑向祁不砚。   跑得太急,她没能刹住脚,直愣愣撞入祁不砚的怀里,少年骨骼硬朗,腰腹劲瘦。   温度还很高。   贺岁安昂起脑袋看他。   活蛊香身体软绵绵的,祁不砚感觉有点新鲜,想抱着不松手,最后还是捏住贺岁安后颈,将她微微拉开,看她脖颈的刀口。   他说:“流血了呢。”   贺岁安知道祁不砚是在看她的伤口,所以没有一丝杂念,她现在只想尽快离开将军府,离开晋城,又不知如何开口催促他。   杨副将抱拳致歉,说刚才的事不会发生,希望等他们安全出了城外,信守诺言交回李将军。   祁不砚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用手沾点贺岁安的血。   被人触碰,她双肩不自觉耸起。   贺岁安垂下眼。   少年指腹捻过血,血渗入他手指纹路,病白的肤色配上色泽殷红的血显得妖冶:“疼吗?”   本能想摇头说不疼的贺岁安想起祁不砚曾对她说的不许对他撒谎,沉默一瞬,抬眼看着他,缓慢点了下脑袋,轻声道:“疼。”   祁不砚:“下次有人再伤你,你便把他杀了。”   贺岁安不说话。   做不到的事,贺岁安无法自欺欺人,她不知道以前的自己生活在哪里,感觉她对这个世间很陌生,又不是失忆的陌生,而是……   是一种难言的陌生感。   就像她这个人以前不在这个世上,面对江湖里常见的杀戮,她除了想远离,还是想远离。   贺岁安也知道想法很荒谬,她怎么会不是这里的人呢,大概以前的她生活在太平安全的地方,所以才不太喜欢江湖打打杀杀的风气。   祁不砚见贺岁安一言不发,凑过去看她,二人距离骤然缩近。   “为什么不回答我?”   他眼底倒映着她。   贺岁安此时此刻不想看着祁不砚那一双仿佛能看透人的眼睛,慌不择路地抱住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暂时避开他的目光。   只见她双手抓住祁不砚红黑蓝三色相间的腰封,悄声地道:“你能先带我离开这里吗?”   她最怕死了。   贺岁安从来不否认她怕死。   少女蝴蝶发髻抵在少年胸膛前,祁不砚还能闻得到她发香,心情莫名愉悦了不少,养人也是有好处的,以前养的那些蛊都不会说话。   “好。”   最重要的是贺岁安也像祁不砚的蛊一样听话,若非如此,他也是会像掐死蛊那样掐死她的。   *   杨副将和李将军的亲兵一路跟着他们从僻道出到晋城城外,并没有惊动晋城百姓。   贺岁安抓住祁不砚腰封的手就没松开过,还是他提醒她,要是再用力,腰封可能就要掉下去了。   她这才讪讪松开几根手指。   一出城门,祁不砚便把瘫着动不了的李将军扔下了。   几个亲兵跑过去将李将军扛走,随后想握着弯刀追上去,抓他们回来,却被杨副将拦住了。   杨副将看着说不出话的李将军,不知道想到什么了:“他会用蛊,况且胡人擅长突袭,你们贸然追过去可能会遇上胡人。”   亲兵迟疑了。   追过去遇上胡人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蹙紧眉,忿忿不平道:“难道就让他们这样跑了?将军被他们伤得那么重。”   亲兵不精通医术,见李将军还活着,只是身体有不同程度的伤,以为是伤到了哪里,并不知道李将军中了四天后必死的死蛊。   杨副将:“如今最重要的是将军的安危,快去找军医。”   “是。”   *   彻底远离晋城管辖之处后,贺岁安放心了,毕竟祁不砚对李将军下死蛊,李将军那些亲兵若得知真相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这两天都不见他们追上来,应该是不会再追上来,或者说他们已经无法再追寻到他们的踪迹了。   但是祁不砚身上发生了一件令她担心不已的事。   他开始嗜睡。   天越冷,他睡得时间越多。   就像在冬天里要冬眠的蛇群一样,祁不砚也需要比常人还要长的睡眠时间,而每到这个时候,他养的那些蛊就会精神抖擞守在四周。   贺岁安也叫不醒他。   若不是祁不砚提前跟她打过招呼,可能她会以为他是生病了。   她很冷。   藏山洞里挡住风雪,却挡不住铺天盖地的寒意。   连续叫了几声祁不砚,他还是没反应,贺岁安不经意碰到他的手腕,很暖和,像天然的火炉。   在冷死和触碰祁不砚之间进行抉择,贺岁安选择了后者,偷偷地钻进他怀里取暖,余光见蛇爬过来,她怕得往里钻得更深了。 第10章   洞外,雪虐风饕,滴水成冰。   洞内,贺岁安将几件还算厚的衣裳铺开,盖在她和祁不砚身上,他兴许不怕冷,可贺岁安最是怕冷了,一旦离开他怀里都冻得发颤。   夜晚的温度比白天的低了不知多少,贺岁安在快要睡着那一刻告诫自己明天一定要早起,务必在祁不砚醒来之前离开他的怀里。   许是被少年温热的身体捂得太暖和了,她陷入酣睡中。   贺岁安做梦了。   梦里,她仿佛身处潮湿黏腻的蛇窟,五颜六色的蛇攀爬在头顶的藤蔓和地面、石壁,数也数不清,它们源源不断发出嘶嘶嘶的声音。   周围似空无一人,贺岁安逃走无望,蜷缩在蛇窟角落,那些蛇却忽然朝这个方向爬来,蛇信子鲜红,像喝过血后拭擦不掉那样。   她恐惧地抱膝而坐。   救救我。   谁能救救我。   不远处似乎响起窸窣声,好像也有人。贺岁安看向传出动静的地方,发现那里坐着个小孩,几岁左右,身侧也爬满了蛇群。   男女难辨。   一身靛青色衣袍,不是很合身,露出带有七个小铃铛的纤细白瘦手腕,额间系有青蓝色的抹额,头发一半编成小辫子,另一半散落。   精美衣裳满是叮当响的银饰,小孩一动就会不停响。虽说乍一看男女难辨,但奇怪的是贺岁安能直接把对方当成小男孩。   她看不清他的脸。   可总感觉对方会长得很好看。   蛇动了,不是贺岁安这边的蛇群,而是小男孩那边的蛇群。色彩斑斓的蛇滑溜溜地爬动着,一条叠着一条,伺机而动般,叫人恶寒。   有一条爬在藤蔓上的棕褐色细蛇微卷着身体,如弹簧弹动,在半空滑翔须臾,精准地落到小男孩的脸,看得她毛骨悚然。   “不要。”   贺岁安下意识摇头。   万万没想到手无寸铁的小男孩抬手抓住细蛇,可洞窟没有石头,只有遍地的蛇,石壁也攀着厚厚几层蛇,他根本无法找到东西杀蛇。   于是贺岁安看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小男孩张嘴强行咬断细蛇的头,他不管这样是否会感染蛇毒,唯想着弄死眼前想咬他的蛇。   她震惊地捂住嘴。   小男孩面无表情,吐出口中的蛇头,血液也沿着他唇角流落。   良久,他扔掉了不能再动的那截蛇身,沾有蛇血的唇一点点地弯了起来。贺岁安不知道她有没有看错,他笑了,身体浮现蓝色蝴蝶。   蝴蝶图案会不会跟蛇毒有关,她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这个。   贺岁安脚边的蛇也动了。   当一条蛇要咬上她时,有人叫了她一声:“贺岁安。”   是祁不砚的声音。   蛇窟轰然消失,噩梦涣散,贺岁安睫毛抖动,睁开眼皮,目之所及是一片靛青色布料,还有因呼吸而微起伏的弧度,所以这是?   贺岁安仰面。   果然还在祁不砚的怀里。   睡觉睡得太熟了,没能在祁不砚醒来之前离开他的怀里,贺岁安被这道难题困住,立刻忘却刚做的噩梦,转而深思该如何解决此事。   如实说太冷了,想借他的身子取暖?他会不会生气?话在她肚子里滚了几圈也没能说出口。   “我……”   她只说了一个字。   祁不砚面容无害,低头看着贺岁安,指尖挑着她刚才掉进他领口的彩色丝绦和几缕头发:“你什么?你是想解释为何会抱着我睡?”   贺岁安脸色涨红点头,说她昨晚真的是太冷了,若他介意,以后绝对绝对不会擅自如此行事,说罢,她从他怀里退出来。   退出了后,又感到冷了。   可不可能再厚着脸皮钻回去。   前一刻暖,下一刻如坠冰窟,不过倒是没有昨晚那般冷了,贺岁安拢好衣裳,尽量适应。   她还想说话。   却见少年满不在乎站起来。   他捞过缩在石头缝里的红蛇,放掌心弹醒:“以前我也总是和我的蛊一起睡,这有何不妥。”   祁不砚走几步到洞口,往外看,银饰在腰间晃:“只要你不背叛我,我对你和我的蛊一视同仁,它们能做的,你也同样可以。”   贺岁安哑然。   想和他说男女若非夫妻,或有特殊情况,是不可轻易这样的,转念一想,她恍若领悟了什么。   犹豫再三,贺岁安试探问道:“你曾和我说过你来自苗疆天水寨,你是不是第一次出寨?”   她看着有点像。   祁不砚“嗯”了声。   他说:“你猜对了,这确实是我第一次出天水寨,以前我都是一人住在天水寨的山上,只有寨里出现大事才会邀我下山。”   贺岁安恍然大悟。   她嘟囔:“原来如此。”   从交合中获取蝴蝶图案恐怕也仅是他偶然从天水寨的老者口中得知,那他可知如何行交合之事?贺岁安不禁想到这个问题。   祁不砚伸手到洞外,寒风拂过指缝,他走了出去,回头看裹成粽子的贺岁安,微微一笑,像纯真无邪的少年,不像会用蛊杀人的人。   “雪停了,我们启程。”   他道。   贺岁安拿过放在石头旁边的包袱,也离开山洞,蛇跟在她后面,她默默地加快了步伐。   *   大周境内,风铃镇。   此处与边境相比,较为暖和,又是倚河成镇,镇内几条桥都是用天然古树砍伐而成,横挂在水面上,还拥有烟雨长廊,如墨山水画。   贺岁安看着挂在廊道两侧的花色灯笼,还是十几岁的她好奇心也多点,忍不住踮起脚,用手指轻戳了戳,感叹一声风铃镇真美。   他们走了半月才到的风铃镇。   路上倒是没再遇到惊心动魄的事,她难得松懈下来欣赏。   街上人头攒动,贺岁安怕和祁不砚走散,罕见地主动牵住了他,这次不再拉少年的腰封或藏有蛊的护腕,而是牵住他的手。   祁不砚看了一眼相握的手,也没有推开她,二人并肩而行。   前方陡然出现大动静。   贺岁安感觉到奇怪。   有人往这边慌慌张张地跑,面色惊恐不定,似逃命一般,一开始是几个人。慢慢地,围在前方看热闹的百姓都迅速散开了。   等人群散开,贺岁安才看清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在咬人。   咬人的是一名皮肤发白、发冠凌乱的男子,身体脏污不堪,随手抓住了当街的一名文弱书生,咬住了他的脖子,连续咬了几口。   被咬的那个书生浑身抽搐几下,然后没了动静,再过片刻,他又动了,扑向软坐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女子,他也开始咬人了。   咬人的人一个变两个。   两个变三个,越来越多了。   街上幸存的人从未经历过这种事,面如土色,跌跌撞撞跑离事发之处,生怕自己是被咬的下一个人,把贺岁安和祁不砚撞散了。 第11章   倚水而建的风铃镇兴许有一个缺点,那便是一番混乱的推搡过后,容易有人落水,站在贺岁安数步外的女子因为救了小孩差点失足。   而小孩的母亲见小孩没事,又怕发狂人会冲过来咬他们母子二人,心一狠,不顾救人女子的安危,抱着自己的孩子转头就跑了。   女子只皱了下眉。   她并未出言谴责他们的行为。   贺岁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跑上那条木桥,伸手拉住了那位女子:“小心!”   有贺岁安的助力,悬挂在桥沿的女子被拉回岸上,她感激地看了贺岁安一眼,却没在此地停留太久,快步走向混乱的街道那侧。   见女子转身往有危险的地方去,贺岁安想阻止:“你……”   女子好像知道她心中所想:“我是风铃镇的郡主,守护风铃镇有责,谢谢姑娘方才出手相助,你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吧。”   贺岁安:“好吧。”   郡主颔首:“有缘再见。”   匆忙救人之际没怎么留意郡主的样貌,贺岁安如今看清楚了,就跟卫城初见时看清祁不砚容颜一样,她感觉到惊艳二字。   郡主一袭粉衫,绣着紫藤花的披帛坠在不盈一握的腰旁,略施粉黛,抬眸间眉眼潋滟,簪钗错落有致别在云鬓中,衬得脸越发的小。   虽然她看似柔弱,但行走间的步伐稳健中又带有巧劲。   瞧着不像等闲之辈。   贺岁安尊重郡主的选择,没再劝她,四下观望,希望能尽快找到祁不砚,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反而瞧见几个发狂之人冲这边来。   原本热闹的长街变得冷清,地上有斑驳杂乱的血脚印,是那些发狂咬人后无意踩到血留下来的。   他们此刻发出含糊不清的嘶吼。   贺岁安正想掉头跑。   面对怕的东西或人,她会选择逃,这是远离危险的最好办法。   一转身,她就被一根手指轻轻抵住早已没了疤痕的光洁额头,抬起眼,祁不砚那张脸出现在面前。他习惯了弯腰看她:“找我呢。”   少年嗓音清澈好听。   贺岁安眼一亮:“嗯嗯。”   好乖。   他忍不住像摸蛇头般抚了下她的蝴蝶发鬓,尾指无心勾过发间的丝绦,拉得贺岁安有点疼。她捂住脑袋,讷讷道:“你弄疼我了。”   听到她说疼,他便松了手。   贺岁安还说谢谢,分明是祁不砚不小心弄疼她了,他松手后,她却和他说谢谢,一个古怪的人。   可她看起来太乖了。   他还是要继续养着她的,养着活人贺岁安时,祁不砚好像总能有一些新鲜、奇怪、异样的感受,那是养蛊给予不了他的。   贺岁安问祁不砚适才去哪儿了,她在街上怎么也找不到他。   祁不砚轻笑:“我答应过不会扔下你,自然不会扔下你,无论你跑到哪儿去,我都能找到你的,我们炼蛊人可以通过气味来寻人。”   没说去何处,只说不会扔下她。   通过气味来寻人?   贺岁安还是第一次听可以用这种办法来找人,离很远也可以?   她没问下去。   在他们说话时,街上发狂的几人被人用绳索牢牢地套住了,而下令这样做的人是刚被贺岁安顺手拉过一把的风铃镇郡主。   郡主从亲卫手中取过弓箭,屏气凝神,搭弓射箭,却尽是往发狂之人的腿脚、手臂射去,箭法精准,每发必中,一看便是从小练起。   箭涂有能令人暂时昏睡的药。   箭矢射入发狂之人体内不久,他们停止挣扎,纷纷倒地不起。   郡主放下弓,神色凝重。   事关重大,可能得上报朝廷。   亲卫将晕过去的人扛走,再过来请示郡主下一步该如何做,她让他们去找镇上最好的大夫给他们诊治,务必要查出他们发狂的源头。   发狂算不得恐怖,恐怖的是居然能像瘟疫那般人传人,感染的途径是被咬?郡主忙喊住亲卫,又嘱咐他们千万别被这些人咬到。   祁不砚朝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   贺岁安跟着祁不砚。   到现在她还心有余悸,似喃喃自语,又似在问他:“那些人为什么会突然咬人?”   祁不砚听贺岁安说话,没回答。   苗疆古籍记载,阴尸蛊能使人发狂咬人,且会出现人传人情况;阴尸蛊极其难炼,一般被人在阴气十足、潮湿不见光的墓穴中炼出。   阴尸蛊,顾名思义,要用人的尸体来炼,所以炼阴尸蛊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既然此处出现阴尸蛊,也就是说这里确实有他想要的东西。   真是迫不及待了。   祁不砚无法自抑地笑起来。   贺岁安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笑,疑惑看着他。祁不砚大概是感受到贺岁安的视线,偏头看矮他一截的她:“你很喜欢看着我?”   “不是。”贺岁安窘迫否认,“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而笑,是想到什么高兴的事了吗?”   少年承认。   “对啊。”   祁不砚道:“我想到了一件能令我欢愉的事。”   *   郡主带人抓走发狂之人后,风铃镇转眼又恢复如初,偶尔有人议论当时的惊险,还有百姓好奇那些人如今怎么样,是不是死了。   贺岁安随祁不砚来到一家名为“风过无痕”的客栈,小二上前来问他们是打尖还是住店。   他们选择住店。   到前台,掌柜又问他们需要多少间房,客栈还剩下三间上房,就是贵了点,如果囊中羞涩,可以要中房或下房,他说也是很整洁的。   祁不砚看贺岁安。   贺岁安不知道他为何看自己。   她目光扫过祁不砚腰间扁扁的钱袋,以为他想说没多少银子了,无法住两间上房,因此忙道:“我住在中房或下房都可以的。”   掌柜在风铃镇开客栈多年,见多识广,不会因为有人囊中羞涩而露出太多的表情,很淡定自然地举起茶杯,抿口茶,等待他们商量。   却听俊俏的少年问少女:“你今晚是否还要和我睡?”   见多识广的掌柜喷出茶水。   失策,失策。   原来他们不是囊中羞涩,而是这种关系,他见他们年纪尚小,以为单纯只是同行之人,没怎么往那方面想,这么一想也不是不可能。   可江湖民风开放是开放,掌柜还真没见过可以把与人睡觉挂在嘴边的人,此少年是头一人。   他掏帕子擦嘴:“失礼了。”   贺岁安一脸窘相。   面对掌柜看向他们的暧昧眼神,她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算了。   来风铃镇的路上,风餐露宿,贺岁安有几晚是藏在祁不砚怀里取暖而眠的,他也正好可以拿她当安神的蛊香,闻他喜欢的香气。   她避开掌柜的眼神,小声道:“要两间房吧。”   祁不砚:“那便两间。”   “……好嘞。”掌柜为了掩饰自己的八卦之心和惊讶之意,装模作样拿过算盘噼里啪啦算起来,闻言给他们开了两间上房。   贺岁安准备离开客栈柜台上楼,看到一名黑衣青年手持罗盘,很激动地走进来,不小心撞到祁不砚,他腰间的一小袋糯米洒落。   青年向祁不砚道歉后问掌柜要了最后一间上房。   小二拿扫帚过来扫糯米。   掌柜没多管。   祁不砚似乎无意看了看青年手中罗盘,随和如水一般,淡淡地笑着说:“无碍。”   这道小插曲没被贺岁安放心里。   反正对方都道歉了。   她拎着包袱就跟小二上楼了,住在祁不砚隔壁的房间,而黑衣青年被另一个小二领到她右侧的上房,对方很自来熟跟小二勾肩搭背。   青年很宝贝地将罗盘放进腰侧布袋,见到贺岁安,热情朝她点头示意:“嘿,小姑娘。”   贺岁安也点点头。   然后,就回房关门了。   她坐着休息片刻,过了会到茶桌倒水喝,发现茶壶空空如也,想下去找小二添水,走到楼梯拐角,听到掌柜与小二说话。   掌柜:“上房不是刚入住了个黑衣男子?你们给我记住了,若无事,这几天少去招惹他,等他走后,把房间被褥、茶具都扔掉吧。”   小二:“为何?”   掌柜戳他脑门:“看不出来?”   小二们一头雾水摇头。   有客人来了,掌柜不欲多说,只让他们记住他说的话就好,转头微笑地招呼新来的客人。   贺岁安抬头往二楼看,那个黑衣青年看着人挺好的,掌柜为何会说出这一番话呢。   她按捺不住好奇,问了掌柜。   那个人到底怎么了?   掌柜等客人离开后,再回答贺岁安:“小姑娘,此事我不便同你细说,那人一看便是干见不得光的活儿,你自己多加留意吧。”   见不得光的活儿?   她听不明白,但还是道:“好的,谢谢掌柜。”   既然掌柜不想继续说下去,贺岁安也没再深究,取完茶水便上楼回房。刚踏上二楼,贺岁安就遇到了依栏而站的祁不砚。   他搭在栅栏的手腕铃铛偶尔会响起,铃声清透。   叮叮铛。   她闻声抬首。   少年的辫子全拆开了,大抵是洗过一遍,此时长发湿漉漉垂在身后,发尾自然微卷起,看着男生女相,转头看她,显然也听到了贺岁安和掌柜说的话。   “你好奇他?”   祁不砚好像很不解地问贺岁安,却是笑着的:“为什么?” 第12章   贺岁安原先是用双手端茶盏的,现在空出一只手到腰间掏出一张布帕,递给祁不砚:“我就是随口一问的……你要不要擦擦头发?”   他长发还往下滴着水。   祁不砚没接布帕,仅是看着。   她的手依然停在半空,一双眼睛很是澄澈望向他:“有人和我说过,头发湿着太久会对身体不好,时间太长容易犯头疼。”   “有人?”祁不砚莞尔,终于接下布帕,“谁同你说的,你不是说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这个问题问得贺岁安一愣。   对啊,她不是都忘了?   可刚才和祁不砚说话的时候,脑海里却浮现一道模糊的声音,对方语气无奈中夹带着宠溺。   那人好像在说:“以后洗完头记得快点吹干,不然容易犯头疼,到时候,妈妈可就不管你了。”   妈妈。   听到这个词,贺岁安莫名感觉自己内心变得更柔软了。   至于再多的事就想不起来,贺岁安抿了抿唇,似也有些懊恼道:“我也不太清楚,突然想到这句话,所以便与你说了。”   祁不砚“嗯”了声。   他似对此事不感兴趣,一边拿布帕缓缓拭擦头发,一边让她回房休息,说等到晚上,他们要出去一趟,有可能一夜都无法归来。   贺岁安听后没有立刻回房,而是奇怪要做什么事,居然需要一晚上。她仰着脑袋看祁不砚,希望能从他的表情得知答案。   祁不砚:“你不想去?”   “不是。”她说。   贺岁安又道:“我要去,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只认识他了。   当然是他去哪,她去哪。   也不知祁不砚是信她的话,还是不信,他眉眼弯弯的,眼底却既无悲无喜,仿佛深藏着一个无法共情的怪物:“我若是要去死呢。”   死。   贺岁安下意识退了一步。   祁不砚仍在好整以暇地擦着自己的湿发。贺岁安忽反应过来似的:“你是在与我说笑?”   他微颔首,将被长发弄湿的布帕收起来:“自然是与你说笑的,活着那么好,我为何要死,要死也是其他人死,我可不想死。”   贺岁安连连点头表示认同。   她认为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只有活着才能做想做的事。   得不到祁不砚今晚要去哪里的准话,贺岁安怀着忐忑回房,思及他有蛊傍身,即使遇到危险也会找到办法解决,这颗心渐渐落下来。   趴到床上想入睡,怎么也睡不着,贺岁安干脆睁着眼睛看床顶架,无意中发现上面写着字。   和大周通用的字体不太相同。   她凑到床顶架,仔细看。   无论贺岁安看多久也没能猜测出这简短一句话的意思,因为这字像一种很古老的字体,与现在的字一点也不形似,连蒙带猜行不通。   或许是之前来这家客栈住过的客人一时兴起写的,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她又躺回床上继续睡觉了,这次倒是睡着了。   虽然开春的温度有明显变化,但晚间还是偏冷。   贺岁安是被冻醒的。   她打了喷嚏,鼻尖红红的。   牢记这今晚要外出,贺岁安没耽搁,坐着穿好罗袜、绣花鞋,一起床就摸黑找一件还算厚的披风披上,系好领口,防止有风吹进来。   待贺岁安准备完毕,街上的打更人敲了几下鼓,客栈也很安静,她估算此刻应当是亥时了。   祁不砚今晚会在后门等。   她出了房间,轻手轻脚关门。   客栈一楼也没什么人了,只有一个小二在守着,他昏昏欲睡地坐在大门前的柜台,时而抬头看看门口,看有没有人要深夜留宿。   贺岁安在小二抬头看外面时,小心翼翼地扶着裙裾往后门去。   而祁不砚立于后门旁,看着夜空,不是纯粹地看,像是想靠天上的某颗星星来找什么方向。   晚风扑面而来,她缩着脖子加快步伐走到祁不砚身边,怕惊动他人,没开口说话,动手拉了下他,无声地说:“我来了。”   祁不砚往外走。   贺岁安紧随其后。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祁不砚走进风铃镇荒废已久的一处宅子,此处是被风铃镇百姓称作凶宅的地方,他们避而不及,不敢靠近。   对于这宅子是凶宅一事,贺岁安是浑然不知的,只觉得四周阴森森的,还透着腐败的气息。   风声如人的呜咽,几扇破破烂烂的门被风吹得嘎吱响。   她余光似扫见一抹红色衣角。   贺岁安停下来。   走在前面的祁不砚也停下来,在月光映照之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持着一支从客栈房间里拿出来的蜡烛:“怎么停下了?”   贺岁安咽了咽口水:“我刚才好像看到有人。”   他眼尾微抬。   “在何处?”   她指向三步之远的一扇门后:“那里,一闪而过的,穿红色衣裳,我一看过去就不见了。”   祁不砚朝那扇门过去,贺岁安匆匆拉住他,脸上的担心不似作伪。祁不砚看了觉得稀奇,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种担心的眼神看着他。   可也仅是稀奇罢了。   他内心倒是并无太多触动。   贺岁安偷瞄门后,拉住祁不砚的手掌心出了一层薄汗,被风吹过变得凉飕飕,她紧张着思索道:“万一她就躲在门后。”   话音刚落,祁不砚长腿一迈,迈了过去,直接推开门,门后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更别说人了。   “没人。”   他举着蜡烛往里扫了一圈。   贺岁安迷茫地“啊”了声,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可能是我看错了,对不起。”   祁不砚走出来,脚步极慢,服饰的银铃还是会有细微的声音,毕竟他手脚都戴有七个小铃铛的链子,手中蜡烛忽明忽暗。   他半张脸也陷入阴影。   阴影里,祁不砚似面带笑意,五官绮艳:“你的胆子这般小,待会该如何和我下古墓呢。”   贺岁安抓住下墓这个关键词,目露惊诧,难怪要晚上过来,难怪要避开他人耳目。   可下墓一定很危险。   她问:“为何要下墓?”   祁不砚不急不缓摊开手中牛皮纸地图,上面有简略的标注:“因为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所以要下墓,墓穴入口便在这宅子里头。”   这张牛皮纸地图正是他与卫城蒋将军夫人沈氏做交易得到的,祁不砚替沈氏给李将军下蛊,沈氏将家传的牛皮纸地图给他。   贺岁安纠结:“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值得你冒险下古墓。”   他突然伸手给她。   胆小如鸡的贺岁安立刻意会牵住了,又听祁不砚似真似假地说:“能救我命的东西。贺岁安,你说这样的东西到底重不重要?”   与命有关肯定重要。   下古墓也不是不可以了。   细究来,祁不砚当初从沦落到险些要吃人的境地的卫城带走她,也算是救了贺岁安一命。   如今祁不砚有所求,她也应当竭力相助才是,贺岁安认真想了想,乖乖地跟着祁不砚向宅子深处走,还暗暗下决心要帮他找到,绝对不给他拖后腿。   她鼓起勇气握紧祁不砚的手:“你是个好人。”   “一定会没事的。”   贺岁安连续说了这两句话。   祁不砚像被她逗笑了,先是轻声地笑了笑,然后控制不住般笑得清瘦的胸膛产生小幅度震动:“原来我在你眼里是个好人啊。”   贺岁安迷惑,不说话。   他弯腰凑近她。   太近了,呼吸可闻,贺岁安陷入呆滞。祁不砚指尖又绕上了她垂在发鬓的丝绦,绕几圈再松开,如小孩找到好玩的东西。   少年侧首问她:“贺岁安,你认为好坏之分到底是什么?”   贺岁安被问得安静须臾。   好坏之分?   她其实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由衷道:“我不知道,凭自己的感觉?每个人的感觉不同,理解也有所不同,有时可以不必太在意。”   祁不砚收回手,丝绦从指间滑落,他似被贺岁安这番话取悦了,温和笑着,却话锋一转:“我们得走了,时辰不早了。”   “嗯。”   *   墓穴入口在宅子后院的古井。   古井深不见底,幽深黑暗,散落在地上的井绳又断了,贺岁安弯腰捡起断绳,束手无策看别处,想找到其他东西代替井绳。   祁不砚端看古井良久,指腹似有意无意拂过古井边缘的苔藓,手被弄脏了也没理。   贺岁安扔下断绳。   随后,她探头看古井。   一只形状像苍蝇,但不能飞,且有十八条腿的虫子顺着井壁爬出,虫头红中带绿,表皮有不知在何处沾上的粘稠液体,丑陋又恶心。   天生怕虫蛇的她条件反射躲开,掌心压到井壁一颗不起眼却尖锐的石子,割破手,流了点血。   贺岁安放手。   下一刻听到古井里传出奇怪的声音,一只一次性能装下两人的铜笼从下面升起来,铜笼里立着一副骨头泛黄又生长着藤花的骨架子。   它还能动。   骨架咔咔响,抬手打开铜笼门。   贺岁安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可乍一看骨架像活人那样能动作,还是产生恍惚了:“这……”   祁不砚伸手到骨架上面的骷髅头,长指放进去,夹出一条正在蠕动着的黑色傀儡蛊。傀儡蛊一离开骷髅头,整副骨架便一动不动了。   将傀儡蛊塞回去,骨架又动了。   贺岁安目瞪口呆。   骨架只是接送来墓穴的人的工具,不会伤人,祁不砚走进铜笼里:“世上并无鬼神,这幅骨架之所以能动,是因为有傀儡蛊控制。”   “哦。”她眨眨眼。   “你不进来?”他进去后,发现贺岁安还傻站在原地。   贺岁安抬腿进去。   试着踩了踩,感觉还挺结实。   只是进去不久,铜笼仿佛失控似的直线下坠,古井壁还有不少虫子往她身上掉,贺岁安头皮发麻,一跃跳起来,抱住了祁不砚。   她双手死死地扒着祁不砚的脖颈不放,双腿架在他腰侧。贺岁安除了脸上有点婴儿肥外,整个人小小一团,此刻就挂在祁不砚身上。   像挂件似的,还软乎乎。这是祁不砚仅有的感受。   便是此时,井口闪过一道红影。   铜笼似卡住了,没再下降,贺岁安回过神来,很不好意思地想从祁不砚身上下来。还没等她下来,铜笼下面突然多了一个巨大的洞。   出现大洞口之处正是他们踩着的地方,他们直接掉了下去。   “啊!”   贺岁安失声。   从高处径直摔到井底,却没摔死?当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迅速睁眼,发现井底遍布森森白骨。贺岁安身侧也有一具白骨。   她慌忙将白骨推远点,揉着发疼的肩膀站起来,叫了几声祁不砚,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反而听到身边骤然响起骨骼转动的喀喀喀声。   那些白骨都动了。   白骨的骷髅头里都有傀儡蛊。 第13章   井底只有一条通道,贺岁安管不了那么多,拔腿就跑。通道狭窄,回声阵阵,她能听到自己快速跑动的脚步声,可又不能放慢。   跑到一半,贺岁安看见了站在前方细看石壁的祁不砚,他似不知身后有一群被傀儡蛊控制着的白骨追上来,也不知她跑到了他身边。   贺岁安看祁不砚的同时也见到了他正在凝视的那一幅壁画。   壁画场面震撼。   令贺岁安情不自禁驻足。   壁画之上,形状怪异、种类复杂的蛊虫星罗棋布,而一名身穿白衣的青年立于其中,仰首望天,那些蛊虫啃食着他,白衣血渍零落。   蛊虫之多,足以在顷刻间将身姿挺拔的青年淹没,密密麻麻一片。而壁画旁边刻了一句话:宁负天下人,勿让天下人负我。   末尾只有三个字。   燕无衡。   贺岁安只来得及看完这句话,便伸手把祁不砚拉走了,因为白骨架距离他们只有几步之远,所以他们必须得先离开此地。   待他们跑进一间墓室,平地升起一扇石门,在白骨架冲过来之前上升到顶部,成为一堵墙,拦截掉突然就具有攻击性的白骨架。   可也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贺岁安大口喘着气。   刚才过于惊险,像是再晚走一步就会被那些白骨架用爪子撕碎,她后怕连连,回头看石墙。   这间墓室不大,呈现“田”字型,有十四盏壁灯,长年不灭,照得墓穴亮如白昼,除却刚升起来的石墙,另外几面石墙都绘有壁画。   正中间摆放着一副红木棺。   红木棺边缘生长着藤蔓,藤蔓像一层又一层的锁链,将红木棺绕了几圈,恍若将其牢固地绑住,紫藤花朵朵盛开,怪诞又好看。   走近一看,这些漂亮的紫藤花哪里是真正的花,分明是有着花儿形状的虫子,虫身不短不长,恰似紫藤花的长度,垂挂在藤蔓上面。   贺岁安牵紧祁不砚。   这个墓穴怎么奇奇怪怪的。   她像怕惊扰了棺材里的尸体,说话的声音特意放很低:“你知不知道这座墓穴为谁而建?”   红木馆摆放的位置高于墓室其他平地,若要再靠近,需踏过前方四道台阶。祁不砚拾阶而上,牵住他的贺岁安也只能跟着过去。   他说:“这座墓穴应该与数百年前的燕氏皇族有关。”   贺岁安像兔子竖起耳认真听。   燕氏皇族。   墓穴入口那幅壁里的青年也是数百年前的燕氏皇族?燕无衡——他会不会既是留下那句话的人,也是壁画上青年的名字?   大燕早已灭亡,大周取而代之。这是贺岁安在江湖走走停停时听到的八卦,他们会提大燕的原因是想找到燕王墓的宝贝,难道说……   此处便是燕王墓?   她猜想。   这座古墓如此多蛊,有些机关又是通过蛊设置,说明建造古墓者亦是个精通苗疆蛊术之人。思及此,贺岁安又想到壁画。   壁画的青年到底为何会留下那样的一句话,是否另有玄机。   她抬头看眼前的红木棺。   祁不砚触碰棺椁,手指微不可见轻颤,仿佛能感知到他们接下来可能会遇见墓穴里的什么,神经在隐隐兴奋着,他天生骨子里头便有股喜欢毁灭的邪性。   贺岁安忽然勾了下他尾指。   他微怔。   她看了眼他的脸,又看了眼他的薄衣裳:“你是不是冷?”   祁不砚垂眸,被贺岁安握着的那只手动了动,指腹抵过她柔软掌心,有一瞬间想收回手,又有一瞬间想用带有倒刺的蛊穿破她掌心。   “没有。”   他平静回视她,似在考虑一些事,最终还是决定遵循内心,好像是有点喜欢被她牵着,带有倒刺的蛊无声收回:“我是不怕冷的。”   贺岁安鼓着腮帮,想了会。   她仍然迟疑:“可我刚才感觉你在抖,你若是冷,我可以把我的披风给你,披风很大的,你虽然生得比我高,但也能披。”   他还是那句“我不冷”,然后拉开那些藤蔓,那些蛰伏于藤蔓的紫藤蛊纷纷避让。   紫藤蛊似有灵性。   世间存在着弱肉强食,大多数人与动物也会掉进这个圈子。   紫藤蛊喜欢吃人肉,喝人血,尤其想咬祁不砚,他身上有种特殊的气息,似与天蚕蛊融为一体了,它们恨不得将他分食,壮大自己。   可紫藤蛊也会惧比它强的蛊。   厉害的蛊就是靠吃蛊而成的,它们能感应到祁不砚体内有天蚕蛊的气息,自然也能感应到他身上养着蛊,一条红蛇便足以吃光它们。   因此紫藤蛊收敛了凶性。   祁不砚有蛊傍身,贺岁安却没。紫藤蛊欺软怕硬,涌向她,它们不会飞,只能沿着地面的砖石蠕爬,像紫色的花齐齐挪动。   红蛇从祁不砚护腕窜出。   嘶一声落地。   祁不砚指节敲着棺椁,靴子往前抬,踩死一只紫藤蛊,紫色的黏液在砖石留下明显的痕迹。   他没有任何忌讳地倚靠着红木棺材,神情温柔看着紫藤蛊,似怜悯众生的慈佛,却又毫不留情道:“一个不留,全吃了吧。”   红蛇应声而动。   紫藤蛊尽数进红蛇腹中。   贺岁安无法直视紫藤蛊被红蛇吃掉的场景,那些残留的紫色黏液实在看得人作呕。她为了分散注意力,问祁不砚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祁不砚环视这间墓室,说此处并非主墓室,只有到这座墓穴的主墓室才有可能找到他要的东西。   也就是说他们要继续深入。   红木馆被他推开,露出一副穿着像大燕服饰的白骨架。   当他们要查看棺材上是否有机关时,一堵石墙动了。有人脚步紊乱地跑进来,嘴里念叨着:“这些都是什么鬼东西,差点要我命。”   沈见鹤疼得龇牙咧嘴,黑色夜行衣也被那些白骨架撕得破烂,狼狈不堪,一张俊逸的脸也有不少抓伤,唯有罗盘完好无损。   与祁不砚一起躲在棺材后的贺岁安认出此人是客栈那个青年。   他怎么也来古墓了?   贺岁安睁大眼。   有棺材挡着,沈见鹤暂时还没看见他们,在石墙东敲一下,西敲一下,听声音来辨认厚度,确定白骨架无法穿透这面墙才放心。   他劫后余生拍着胸膛,席地而坐,低头自言自语道:“这真的是数百年前的燕王墓?不是吃人墓?他爹爹的!我不会被人骗了吧。”   贺岁安想和祁不砚说话。   碍于不远处有沈见鹤,于是她想凑到他耳边说。   不曾想祁不砚感应到有人靠近来会防备地转过头,贺岁安的唇擦过他的耳垂、侧脸。 第14章   贺岁安瞳孔微缩,赶紧缩回脖子,由于反应太大,她朝后像个球般滚到棺材外面。   坐红木棺对面的沈见鹤瞠目结舌,可以说是被吓一跳,却见滚在地的人有点眼熟,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果然见过,就住他隔壁来着。   沈见鹤站起来,脱口而出:“你是客栈里的小姑娘?”   贺岁安没吭声。   接着,他也看见了祁不砚。   祁不砚今夜没编发,长发用青色丝绦半束着,青色丝绦还是贺岁安给他的。烛火下,他看起来温和平静极了,像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沈见鹤在客栈见祁不砚第一面就觉得他绝不是个简单的人。   二十几岁的沈见鹤打小便在江湖里摸爬滚打,跟师父学盗墓技巧的同时也学得该如何看人,但他感觉祁不砚有说不出的神秘。   此人看似精致漂亮,待人温润有礼,却始终似蒙着一层白雾,像深藏着何物,未知的那一面往往才是危险的来源。   不对。   他们怎么也在燕王墓?   沈见鹤审视着贺岁安和祁不砚,他们不会也是听说燕王墓有不计其数的珍宝,所以在得知燕王墓的确切位置后过来盗墓吧。   这可就难办了,沈见鹤舍不得见珍宝落到他人手中。说白了,就是一个见钱眼开的贪财奴,他自己也承认,否则也不会冒险盗墓了。   贺岁安没错过沈见鹤变化多端的面部表情,默默往后退一步。   沈见鹤纠结地抓了一把头发。   他旁若无人道:“不行不行,师父说过不能谋财害命,盗墓者本就命短,平时该积阴德。燕王墓多的是宝贝,我肯定拿不完,分点给他们又怎么了?”   贺岁安:“……”   不是贺岁安怀疑沈见鹤的能力,而是他真可能不是祁不砚的对手。祁不砚会用蛊,能杀人于无形中,还有可运用自如的天蚕丝。   祁不砚对沈见鹤视而不见,离开红木棺,走向石墙,十四盏壁灯的灯罩绘有繁美的花纹。   嘶、嘶、嘶。   蛇吐信子。   贺岁安一开始以为是祁不砚养的几条蛇,渐渐地,她发觉不妥,几条蛇而已,怎会发出如此大的声音,这种声音更像是蛇群发出的。   她正要回头看,身后的沈见鹤猛地一惊一乍大叫,似要用鬼哭狼嚎的喊声把墓室震塌一样。   他指着开了一道口子的红木棺。   “好多蛇!”   蛇如流云攒动,鳞片皆泛着阴冷森光,沿着红木棺棺盖爬出,金环蛇、银环蛇应有尽有。   都是毒性霸道强烈的蛇,一咬即死,沈见鹤低骂声,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下墓之前的祭拜仪式做得不太好,令墓穴的主人不高兴了。   盗墓者开土前会行祭祀,祈求下墓后一帆风顺。   沈见鹤行事偶尔吊儿郎当,但在这种事可不会马虎,买的祭祀品都是上好的,算是求个安心。   所以,他到底是招惹谁了?   以前随师父盗墓,哪次不是顺顺利利的,面对眼下困境,沈见鹤想死的心都有了。   贺岁安想跑过去合上棺椁。   棺椁附近已有不少蛇了。   她是忍住惧意去合棺椁的,无奈棺椁太重,一下子推不动。沈见鹤也过去帮忙,男子的力气一般较大,眼看着就要合上棺椁了。   祁不砚不曾理会红木棺,抬手将一盏壁灯取下,手腕铃铛咣当:“没用的,棺材要裂了。”   什么?   沈见鹤冷汗直飚。   他视线往下移,应是十分结实的红木棺的确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缝,不止一道。是被里面不断增加的东西强挤着,即将要爆裂开来。   贺岁安也看见了,她不再致力于合上棺椁,而是转身就跑。还没跑几步,红木棺受强大的内力挤压,彻底裂开了,蛇倾巢而出。   有几条蛇窜到沈见鹤身上。   他急得跳脚,甩开蛇。   贺岁安第一时间跑向祁不砚,像受过惊吓后的小动物历经千辛万险找到回家的路。   她边跑边伸手给他。   刚开始,祁不砚并没有抬起手,过了几息,祁不砚才伸手过去。而贺岁安仿佛全身心信任祁不砚,毫不犹豫地握紧了他。   十指相扣。   祁不砚将贺岁安拉上石台。   沈见鹤见他们站在高于平地的石台,也迅速跑过去,后面有穷追不舍的蛇群,吓得他一步都不敢停,怕被蛇咬死在这座古墓里。   有一条银环蛇爬上红木棺棺椁,向还在奔跑着的沈见鹤跳跃过来,给人一种它会飞的错觉。   银环蛇是张着嘴的。   这就意味着它一旦落到沈见鹤身上会立刻咬人。   贺岁安忙不迭取下一支发簪,瞄准银环蛇飞跃的方向,用力掷去,砸中银环蛇的脑袋,它跃至半空便坠落在地,算暂时救下他一命。   九死一生的沈见鹤顿时对贺岁安感激涕零,跑得更快了,连滚带爬地跳上石台,手脚还是软的,全凭想活着的意志力支撑着跑。   简直是出师不利。   倒霉至极。   这是沈见鹤第一次瞒着师父,独自出来盗墓,立志想干一桩大的,叫师父瞧瞧自己的厉害,谁知道快要把命都给搭上了。   贺岁安那支才戴不到一日的簪子也随着那条银环蛇坠入了蛇堆里,她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   这是她刚来风铃镇买的。   还没戴热乎的呢。   一想以后便不能戴了,贺岁安还是有点可惜的,念及人命更重要,她的心倒是平衡了些。   忽见一条天蚕丝从旁边一闪而过,尾端直直落在那群仍在爬动着的蛇群。既可坚硬破剑杀人,又可柔软如绸缎的天蚕丝勾住了簪子。   有一条蛇咬住簪子不松口,天蚕丝把蛇也吊起来了。   祁不砚收天蚕丝。   贺岁安见那条蛇顺着被天蚕丝勾住的簪子过来,想对他说她可以不要一支簪子的。   却不及祁不砚手快,他疾如旋踵从蛇口夺下簪子,反手将簪子尖锐一端狠狠刺入蛇头,钉死在地面,蛇死在欲张嘴咬他手的那一刻。   他扔掉蛇的尸体,留下簪子。   簪子还沾有蛇的血浆。   祁不砚用含香粉布帕拭擦簪身,慢慢地去掉蛇腥味,将簪子插回贺岁安发鬓。   他似在开玩笑道:“别人的命哪能比得上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发现你真是一个怪人。”顿了顿,“……而且这簪子是你叫我给你买的,你就这般扔了,我有些不喜。”   她瞄一眼沈见鹤,哦了声。   沈见鹤:“嗯?”   难道我的性命还比不上一支簪子!还说人家小姑娘是怪人,我瞧你才是怪人吧。人不可貌相是真的,这少年长得是好,心却是黑的。   越想越气,沈见鹤气得倒仰。   偏偏他们二人还是小他好几岁的后辈,总不能跟小年轻计较。   沈见鹤学会自我疏通,而后躺平装死,像自闭的老头儿,不想说话,也不想面对他比看起来可能才刚到十八岁的少年弱的事实。   太没有面子了。   贺岁安看着躺在石台上要死不活的沈见鹤,欲言又止,最后只化为一句:“你没事吧?”   沈见鹤:“没、没事。”   就是险些没命罢了。   他不忘道声谢。贺岁安见沈见鹤没事便不再多言,看向祁不砚拿着的壁灯:“灯有问题?”   祁不砚从容不怕揭下壁灯的灯罩,露出里面的烛火,道:“这是摆放在生门的灯,吹灭它,兴许可助我们离开这间墓室。”   墓室虽有十四盏壁灯,但这个数量却是用来迷惑人的。   真正用于供奉死者的只有八盏灯,这八盏灯燃的烛火是青烛,另外几盏灯扰乱人的是旁烛。   这八盏灯对应的则是阴阳八卦里的乾、坤、震、巽、坎、离、艮和兑,而这八卦又分别代表着八扇门,生门在东北艮方。   不过此处没有八卦图,又是密封之地,无法确认具体方向。   但祁不砚通过棺材确认了方向。   棺材下葬会坐南朝北。   既知南北方向,其他方向也就能知道了。于是祁不砚走到代表生门的东北艮方,取下那一盏灯。   灯上并无机关,取下之后,又不见周围有异动,恐怕与灯内的烛火有关,生即死,灭即明。   原来如此。   贺岁安懂了。   祁不砚此刻拿着的是放在生门方位的灯,剔除十四盏灯中燃着旁烛的六盏,它们可以置之不理,从剩下的八盏燃青烛的灯挑选即可。   沈见鹤不装死了。   他手脚并用从石台爬起来。   灭灯一事事关他们能否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间快爬满毒蛇的墓室,他也曾听师父说过阴阳八卦,略懂一二,自然也听明白祁不砚所言。   墓穴这种机关设置往往伴随着毁灭机制,选择的机会普遍只有一次。一旦选错,墓室指不定会出现更可怖的东西,他们会死的。   必须谨慎。   沈见鹤沉思:“真的是这盏灯?万一我们选错了呢。”   贺岁安望着祁不砚。   祁不砚弯眼笑。   “若选错。”他端着灯盏的手若玉石般透白,悦耳动听的笑声中隐约夹带着一丝疯狂,慢条斯理地吹灭了青灯,“那便死啊。”   这盏青灯灭后,墓室里另外十三盏灯不约而同都灭了。 第15章   三人同时陷入黑暗。   蛇吐信子与快速移动的声音愈发清晰,似就在耳畔,贺岁安紧贴着祁不砚,希望能从他身上汲取安全感,却在想牵住他时察觉不对。   是一副白骨架,不是人。   她想出声叫祁不砚,又担心会不会惊动其他东西,只得捂住嘴巴,如履薄冰般远离这副白骨架,可还没走几步就被白骨架拉住。   贺岁安立刻挣扎,刚一动便听到一阵铃铛与银饰碰撞的响声,叮当叮当,很熟悉。   挣扎动作停下。   刹那间,她心跳如擂鼓,脑海里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手鬼使神差探向白骨架的手腕,不出所料,摸到一条有七个小铃铛的链子。   这是祁不砚?   可为什么她摸到的是一副白骨架,贺岁安混乱了。   难道是她出现错觉了,但触感如此真实,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也告诉贺岁安,站在她身边的是副白骨架,而不是祁不砚。   理智告诉贺岁安应该快点将这副白骨架推下遍布毒蛇的石台。她却迟迟下不了手,指腹不禁压着铃铛银链子,叫了声:“祁不砚?”   白骨架转头看她。   贺岁安的心倏地提上来。   沉默了几息,只听白骨架居然轻笑起来,一根手指抵在她额头上,似有似无划过:“贺岁安,你现在看到的我是什么?”   是祁不砚的声音。   确认此事,贺岁安欣喜若狂,没怎么多想便抱住他,生怕他又不见了,剩下她一人独自面对墓穴里的东西:“白骨架。”   她重复一遍道:“我看到的是白骨架,摸到的也是。”   祁不砚呢喃:“是么。”   贺岁安说的都是实话,怕他不信,使劲点头:“没错,我也不知道怎么的,看见的就是一副白骨架,我还以为你不见了。”   他的手指还抵着她额头:“既然你看到的是一副白骨架,为何不选择把我推下石台呢?”   她抓了抓他戴的铃铛链子。   祁不砚垂眸看去。   被抓过的铃铛链子在祁不砚腕间晃动着,小铃铛滚过他白皙的皮肤,压出几道细细的红痕,他的身体天生就容易留下痕迹。   不过这些,贺岁安都看不见。在她看来,祁不砚还是一副白骨架,手腕也仅是一截既无皮也无肉的骨节罢了:“因为我摸到链子。”   贺岁安:“我怕这一副白骨架会是你,所以没有推下去。”   祁不砚:“万一不是呢。”   她道:“万一是呢。”   他不理解贺岁安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若是让祁不砚来选,定会把能危及自己性命的东西先杀了,才不会管是不是人。   听完贺岁安的回答,祁不砚指间多了一根天蚕丝,手腕转动,划破她太阳穴,淡淡的血腥味冲散墓室里突然多出来的浓郁香气。   太阳穴被刺后,她看到的不再是白骨架,而是活生生的人。   祁不砚示意她看青灯盏。   烛火灯芯有添加了能致幻的曼德拉草,这曾是宫廷秘药。一吹灭,混杂着曼德拉草的香粉便会散发出来,容易叫人中招,产生幻觉。   墓室的机关设置一环扣一环。   放在生门方位的青灯有生路,却也隐藏着一条恶毒的死路。   如果被曼德拉草迷惑了,把同行之人当怪物杀了,把墓穴怪物当同行之人,也难逃一死。   不知何时,他们所站的石台斜下方多了一个洞,瞧着幽深阴冷,洞口窄小细长,每次只能容纳一人爬进,通往未知之处。   时间紧迫,再不走,这间墓室连同他们都会被蛇群淹没掉。   祁不砚让贺岁安先进去。   她自然是听他话的。   贺岁安弯腰要进洞里,还没进去就退了出来,抬眼看变得阴暗的墓室。她还记得沈见鹤此人也在,好歹是一条人命,不能弃之不顾。   这一看还真让贺岁安找到了沈见鹤现身在何处。   他眼里泛着光,朝石台下的蛇群走去,一边走,一边露出幸福的笑容:“爹、娘、妹妹,你们怎么……怎么回来了。”   这把蛇群当家人了。   贺岁安急促喊沈见鹤,希望能唤醒他。显而易见的,单靠喊是无法唤醒因曼德拉草陷入幻觉的人,他离蛇群越来越近了。   “嗖”一声,一支箭擦过沈见鹤的太阳穴,划出一道血痕,他当即清醒过来,看见近在咫尺的蛇群,撒腿就跑,快跑回石台上。   沈见鹤心有余悸。   他两股战战,抹掉脸上冷汗,又摸上太阳穴的小伤口,汗液渗进去,疼得他“嘶”了几声。   射箭之人是郡主苏央,身后还跟着两个亲卫,他们腰间皆系有装着能驱蛇的硫磺粉,她将沈见鹤射清醒后,缓缓地放下长弓与羽箭。   她眼尾扬起,目光锁定站在石台的他们:“你们怎会来此?”   沈见鹤:“我路过。”   他纯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相比于沈见鹤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贺岁安还是一如既往的老实:“我们想找一样东西。”   祁不砚不语。   苏央掏出硫磺粉撒到砖石上,蛇群绕道而行:“我不管你们的目的是什么,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此地不宜久留,请你们跟我们出去。”   贺岁安感到为难,她之所以会和祁不砚下墓就是想帮忙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如今连那东西的影子都还没见到,如何能出去?   她正欲出言婉拒。   祁不砚开口了,答案出乎贺岁安意料:“好,我们出去。”   沈见鹤没辙了,祁不砚说会出去,跟在他身边的小姑娘也肯定会随他出去,沈见鹤总不能以一己之力对抗会用箭的苏央和她的亲卫。   罢了,以后再寻机会溜进来便是,免得被人抓走,这刚进来的几人一看就是有身份之人。   简而言之,不好惹。   沈见鹤举起双手,讨好道:“美人,我也会出去的。”   被他称为美人的苏央表情一滞,似觉得沈见鹤言行举止轻浮,但很快就收敛好情绪,转头让亲卫将两袋硫磺粉扔给他们。   *   能够在井里自如升降的铜笼已经坏了,想上去只能攀绳索。   贺岁安从井底爬出来,整张脸跟小花猫似的,发鬓散落着几缕碎发,因为她在墓室里滚过几圈,衣裙也是沾了不少灰尘。   苏央拿出丝帕给她擦脸。   祁不砚是最后一个从井底出来的,一只冷冰冰的手忽然从下面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脚踝,想往下拽,弄得他脚踝铃铛乱响一通。 第16章   反应最快的是贺岁安,她转眼间就趴到井壁,吃力地拉住祁不砚,两只手充血冒青筋,有不把人拉起来誓不罢休的感觉。   手被人抓住的那瞬间,祁不砚抬首望了她一眼。   她仍然一声不吭拉他。   祁不砚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朝下撒了一些白色的粉末,一声惨叫声从井中传出,不知名的东西被粉末灼伤,他的脚踝也随之一松。   贺岁安赶快将他拉起来。   这件事发生在瞬息之间,打得人措手不及,沈见鹤几人刚要过来帮忙就看到他们脱离险境了,苏央的两个亲卫想下去查探。   被她拦住:“下面过于古怪,切勿轻易冒险。”   亲卫听令退下。   苏央还记得贺岁安对她有恩,对待同贺岁安一起的人都是和颜悦色的,只是在下墓此事上不会退半步,具体情况也不可跟外人言说。   倘若是他人擅闯进风铃镇的“凶宅”进入古墓,苏央为了以防万一,一般会选择先把对方抓起来,回去交由她父亲发落。   但是今晚她不会用这种法子拘住他们,只让他们速速离去。   告诫他们不要再过来。   这也算是还贺岁安助过她之情了,苏央知道自己的父亲平时慈眉善目的,一遇上关于凶宅、古墓的事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被苏央父亲知道有人擅闯此地,还是已经进过古墓,必定会亲自处理,坚决地不让她插手。   父亲最终的处理方式是什么,苏央就不得而知了,被瞒着,关键是她不再见过那些人。   贺岁安既没拒绝,也没答应。   苏央以为她的沉默代表应承,将目光转移到沈见鹤身上。他被美人这么一瞧,笑嘻嘻道:“你放心,我最听美人的话了。”   一个亲卫上前用剑抵住沈见鹤的脖颈,似下一瞬就要手刃他,面无表情,语气冷漠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不得对郡主无礼。”   沈见鹤忙表示他没别的意思。   话到嘴边,郡主二字在沈见鹤舌尖打个圈,噎住了。他眼珠子溜溜转,吃惊多看苏央几眼。   原本他以为她是有点身份的人或者是被传为凶宅的宅子的主人,没想到是郡主,不留神行差踏错,可不得和官府打上交道?   苏央对亲卫使了个眼色,亲卫收剑回到她身后。   沈见鹤向她一笑。   苏央视若无睹,派一人送他们离开宅子,担心他们去而复返,又留下一人守在凶宅外面。   贺岁安便和祁不砚、沈见鹤回客栈了,他们出去和回来都没有惊动客栈里面的人。   小二趴在柜台睡着了。   一楼时不时响起他的呼噜声。   沈见鹤一上楼就躲回房间里,大概是想理清楚不久前发生过的事,为接下来做周全的计划。   贺岁安跟祁不砚进了他的房间,原因是他的脚踝可能被井底下的东西抓伤了,她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   祁不砚见她进来,也不在意。   行走江湖途中,贺岁安看到有卖伤药的地方就会买一点囤着,当然,用的都是祁不砚的银子,她没银子。今日派上用场了。   贺岁安指了下祁不砚的脚踝,他坐在床榻上,抬头看着她。   “我想看看你的脚。”   贺岁安说。   祁不砚似是没听懂她的意思,没有下一步动作。贺岁安后知后觉这句话有歧义,修改措辞道:“我想看看你那里有没有受伤。”   片刻后,他靛青色的衣摆下,一双赤足露出来,两道很细的铃铛银链拴戴在窄瘦有力的脚踝,这是属于苗疆天水寨之人的铃铛银链。   他们一出生就会戴上。   贺岁安以前没仔细地看过这些铃铛的形状,现在留意到是蝴蝶形状的,乍一看仿佛有血有肉的银色蝴蝶,可见制作精良。   而祁不砚的皮肤是常年生活在阴暗处、没有见过阳光的白,银蝴蝶小铃铛略显松垮地戴在上面,似随时有滑落脚踝掉落的风险。   叫人看了想将银链子拴紧点。   贺岁安坐在榻凳,拿出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膏药。   本想让祁不砚自己涂的,见他坠着银饰的长发散落,一动便垂下来,容易蹭到膏药,他又不喜欢把头发全扎起来,她打算帮他上药。   自蜘蛛从古墓出来,不知为何变得奄奄一息,似出现蛇的冬眠状态,蜷缩在温暖的被褥里。   蜘蛛看样子是暂时没办法替祁不砚治疗伤口的。   只能靠人了。   贺岁安撩起祁不砚脚踝上的银链,弯下腰,细看伤口,像被一样长长的东西抓伤的,跟被人的指甲挠伤十分类似。   假如抓伤祁不砚的是人的手。可哪有人的手能隔着一层靴子将他的脚踝抓得鲜血淋漓、渗着红的骨头外露,她看了心惊。   换作贺岁安,非得疼死。   偏祁不砚仿佛不知道疼,面色如常,纤长眼睫轻轻眨动,墨发垂落腰间,手随意撑在床榻上,又因腰封束着腰,更显腰细。   贺岁安轻柔地给祁不砚涂药,每涂一下,习惯往伤口吹一口气,系在他脚踝的铃铛有清响。   她以为是弄疼他了,动作放得更轻:“我弄疼你了?”   “不是。”   他脚踝稍微动了下。   祁不砚掌心托起安安静静蜷缩着的蜘蛛:“你应该也在好奇我为什么听了郡主的话出来,而不是继续深入古墓,找我想要的东西。”   贺岁安先点头再摇头。   他倒是不懂她了。   她道:“我是好奇你为什么出来,但我相信你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有原因的,所以我也不多问,你想做什么,我跟你就行。”   祁不砚看了贺岁安良久,好像才感到疑惑:“贺岁安,当初你为什么想跟着我。”   贺岁安像是有点说不出口。   他等她说。   她还是说了,脸带有一丝不太好意思的红:“想活。”   倒不怕他会动手杀了她。祁不砚想,她恐怕不知他以前也不是没杀过想和他同行、却心怀不轨之人,杀完后尽数喂给他的蛊了。   他就在旁边愉悦地看着。   贺岁安晃了晃祁不砚脚踝的铃铛链子,想取下来,上药太不方便了,她一松手,会蹭掉药的。   她看着没解环的银链,踌躇地问:“能不能解开的?”   “解不开的。”   说罢,祁不砚瞥了一眼,脚踝铃铛晃动,音色脆亮,他漫不经心:“天水寨的银链只能断,不能解。银链断,即人死。”   祁不砚以前也亲眼见过不小心弄断银链的天水寨人在俄顷间死于非命,药石无医。   这算是会用蛊的苗疆天水寨人的一个致命弱点。   几乎没外人知道。   信奉神的天水寨人认为这是老天爷在赐予他们诡谲的蛊术后,防止他们乱来,给予的枷锁。   虽说此事另有缘由,并非是神给予的枷锁,但他们不会轻易让别人接触自己戴的银链就是了,最重要的是只能戴着,又不能藏起来,他们对待银链更是小心翼翼,当作神来供着也不夸张。   祁不砚对待银链依然随性。   他不想死,是不想死于他人之手,至于银链……要断不断。   贺岁安没再说要祁不砚解掉银链的话,左看看,右看看,想用什么来固定住他脚踝的银链。   到后面,她用了自己的绑发丝绦,长度和粗细都刚刚好。祁不砚之前给过贺岁安不少银子,她拿一部分去买了很多好看的丝绦。   丝绦多得是。   贺岁安用丝绦穿过银链,绑在脚踝上方,不让银链坠下来,再熟练绑了个蝴蝶结。   就是看起来怪怪的。她拿的恰好是红色丝绦,绑到祁不砚秀白脚踝上方,红与白这两种颜色本来就具有强烈的冲突感,红又绑着白。   有些奇怪的感觉。   她不敢多看,拉下他的衣摆。   祁不砚含笑地向贺岁安道了声谢,起身倒水喝。贺岁安把药放好,忍不住看了看躺在被褥里、没以前那般生机勃勃的蜘蛛。   虽然贺岁安不喜欢虫,但见曾治过她额头伤口的蜘蛛现出气若游丝之态,还是于心不忍。   “它怎么了?”   贺岁安问。   祁不砚饮尽杯中茶水,放下瓷杯,没有什么血色的手从衣裳里取出变得跟蜘蛛同样状态的蛇:“古墓里面有东西叫它们害怕。”   她不解:“什么东西?”   “是蛊。”他唇角挂着浅笑,娓娓道来,“蛊与蛊之间能相互感应,而蛊天生又会恐惧比自己强的蛊,它们也不例外。”   祁不砚走到窗边,推开棂格窗:“古墓里有一种蛊。”   贺岁安:“什么蛊。”   “阴尸蛊,还是已经被人彻底炼成的阴尸蛊。”祁不砚缓缓道,“阴尸蛊不但能控制尸体,也能控制活人,将人变成活死人。”   他就站在窗前,回头看她:“而我之所以会出来,是因为有一只阴尸蛊钻进了你的身体。”   贺岁安不可置信。   她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在古墓里也没怎么留意身体。   要是此事属实,那怎样才可以把阴尸蛊取出来呢?她可不想体内有阴尸蛊,贺岁安忙问道:“你能不能帮我把阴尸蛊拿出来?”   祁不砚抬起眼帘。   “先把衣服脱了。” 第17章   需要脱衣服取阴尸蛊?   闻言,贺岁安双眼透着茫然,摸了摸穿得好好的衣裙,手不知道往哪儿放,摸完衣裙后僵硬地垂在腿侧,耳垂迅速染上一抹红。   不是贺岁安不相信祁不砚,而是在别人面前脱衣服,对象还是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对她来说有点难过心中那道坎。   贺岁安翕动唇瓣,却没出声。   她想问有没有其他办法。   但不用问出口,贺岁安其实也能猜到应该是没有的,不然祁不砚也不会直接让她脱衣服。   祁不砚凭窗而立,晨风拂过他长发,银饰声落于其中,陷于逆光里的五官非常立体昳丽,也不知是随父亲,还是随母亲。   他并未出言催促贺岁安,把选择权交到她手里。   尽管他不知道她在纠结什么。   贺岁安问祁不砚能不能先把窗户关上,祁不砚将支撑着棂格窗的木棍拿下,窗叶自动关合。   见祁不砚把窗关好,贺岁安又到房门前检查有没有上锁,确认上锁了才走到祁不砚身边,手抬到腰间的裙带,却始终拉不下去。   她喃喃问:“被阴尸蛊钻进身体后会怎么样?”   祁不砚不答反问道:“你可还记得我们刚来风铃镇那一天所遇到的发狂之人?”   贺岁安记得很清楚。   她犹如醍醐灌顶,又感到身体发寒:“难道他们会发狂的原因是被阴尸蛊钻进了身体?”   他颔首:“被阴尸蛊钻进身体后的第三天便会发狂咬人,算不上人了。遇上完全被阴尸蛊控制的人,只能杀,否则后患无穷。”   被阴尸蛊钻进身体的第三天,代表着蛊与宿主融为了一体。   融为一体自然是取不出了。   就像他体内的天蚕蛊。   天蚕蛊是他母亲在他小时候给他下的,理由是,她害怕他,害怕一个当年还是小孩的他,害怕他也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据说,他父亲对杀人一事有强烈的愉悦感,尤其喜欢享受他人的痛苦,彻头彻尾的怪物。   祁不砚至今想起都觉得可笑。   与他何干。   他只不过,在幼时杀了一只软绵的兔子罢了……兔子一不小心踩死他养了许久的幼蛊,他折断它的骨头,用利刃将其血肉割下。   有什么错呢。   倒是当血液喷溅到祁不砚脸上、身体时,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亢奋,细细电流游走开来,愉悦感与刺激感偾发,脊椎骨都是发麻的。   祁不砚拿利刃的手颤抖。   原来杀生是这种感觉。   难以言喻,却能令人在瞬息间获得异样的满足。   夜色中,血珠沿着下颌滴落,有几滴血溅进脆弱敏感的眼睛里,眼底泛着红,他抬起头,撞入一双充满惊恐的眸子,那是他的母亲。   她剧烈地抖动着,似站也站不稳了,声音有哭腔,也有几分恐惧,质问他为什么要杀兔子。   祁不砚如实回答。   女子却更怒和厌恶了,出神看了他一会儿,乍感觉他父亲就站在她眼前。她猛尖叫一声,像疯了般,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   她那一张姣好秀美的脸逐渐扭曲变形,女子在后悔,后悔跟一个疯子成婚,后悔跟一个疯子结合,后悔跟疯子生下另一个疯子。   可他父亲伪装得实在太好了。   没人能识破。   多年前,对方伪装成一名温润如玉的君子,说是行走在大周江湖上的普通剑客,第一次出苗疆天水寨的她沉沦在他给予的温柔乡里。   她是被骗的,她才是无辜的受害者。女子承认,他们刚成婚的第一年过得确实是很美好。   但很快一切都变了。   变得面目全非。   男子又杀了人,无意间被她看到了,她想逃,他温柔地将她带回去,用那双满是血的手擦掉她不受控制掉落的眼泪,轻声叹气。   他抚摸着她已经微微隆起的腹部,血液浸湿了她衣裙:“怕什么呢,你可是我的妻子啊。”   女子痛苦哭泣。   绝望不已。   一个会用蛊、只会叫别人害怕的苗疆女竟沦落到如此境地。   他低首吻住她,似疯狗叼住了猎物,像一口吃了又舍不得,放在嘴里含着,偶尔尝一下味道。   女子却毛骨悚然。   当晚,他用毒毒死了她带在身上的蛊,杜绝她对他下蛊的可能。后来,他喜欢在杀人后抱住她,在她耳边如说情话般述说杀人手法。   每当女子想起以前的那些事,耻辱、恶心、阴暗等情绪会蜂拥而上,于是难得逃离地狱的她现在语无伦次地骂着祁不砚。   以此泄火。   骂他也是疯子。   骂祁不砚长大后一定和他父亲一样,血脉相承,他注定本性难改,成为恶贯满盈、以杀人为乐、最终必然堕入阿鼻地狱的疯子。   女子没选择耐心教导祁不砚,告诉他随意杀生是不对的,哪怕只是一只兔子,将他从歪道掰回来。而是认为他天性如此,无可救药。   她恨他父亲。   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也恨身体里流着那个疯子的血液的祁不砚,他在她眼里就是这个不折不扣的坏种。   冷冷月色下,风是寒的。   女子死死地盯着手里还拿着兔子的一截带血骨头的小祁不砚,他生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即使满脸是血,看着也像是被人欺负的。   明明该是很天真无邪的长相,手段却极其残忍、阴毒。   小时候杀兔子,长大呢。   恶心的东西。   女子强行压下心悸,神色很冷,能冻彻骨,似乎咬牙切齿地又问祁不砚,若踩死他养的蛊的是人,不是兔子,他也会杀了对方?   他的回答是:“我会。”   幼童稚音,要是叫不知情的人听了,只会想抱起他。   可是女子听到这个答案,几欲癫狂,当场夺走祁不砚左手的利刃,狠狠地插进了他幼小的身躯,刀刃再向前移半寸,他便会死。   祁不砚没哭。   他看了一眼正在流血、疼得疯狂痉挛着的腹部,小手扯了扯女子的袖摆,仰着小脑袋问:“母亲,我也踩死了你的蛊吗?”   此话一出,女子惊恐地松手,她差点、差点也沦为杀人凶手了,杀的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不想成为自己厌恶的那种人,踉跄着转身就跑了。   那晚,祁不砚自然没死。   腰腹却留下了一道狰狞的刀疤,身体里还多了一样东西,是女子对他下的天蚕蛊。   *   此时此刻,贺岁安还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对上她的视线,祁不砚抽回思绪,将注意力放在她干净透亮的眼睛,里面倒映着他。   贺岁安着急地问祁不砚,是不是一定能解她体内的阴尸蛊。   “你未发狂,可以解。”祁不砚笑了笑,“可你若被阴尸蛊控制,发狂了,我会亲手杀了你,因为我见不得你身体里有别人的蛊。”   贺岁安听得哆嗦。   不行。   她不想活成行尸走肉,然后见人就想咬的那种人,一定要解蛊。手因害怕自己变成发狂之人而发抖,解了几次裙带都没能解开。   掌心都出汗了。   最后一次总算解开了,贺岁安握着裙带,怯怯地扬起脖颈看他,衣领微松,露出两截细白的锁骨:“你能不能蒙上眼睛?”   脖颈修长秀致,玉般白,仿佛轻轻地一折便断。   祁不砚指尖无意识微动。   他还没回答,她又脸色涨红,但这个脸红仅仅只是单纯地羞于在人前袒露自己的身体,并不是对人产生心动、有其他意思。   贺岁安不想祁不砚觉得自己太麻烦,别扭补充道:“如果这样会妨碍你取蛊,也不可以不蒙的,我就问问罢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可以。”   他道。   阴尸蛊一旦钻进人的身体,会找个地方寄宿孵化,凭人的肉眼是几乎看不见的,只能去摸、感受,继而确定它的确切位置。   贺岁安一时间找不到可以蒙眼的布,祁不砚示意她可以用她的裙带,宽度刚好,就是长了点。   长也无碍,垂在身后即可。   不想再拖下去,早解蛊早解脱。贺岁安也不扭捏了,踮起脚凑到祁不砚身前,摊开浅蓝色的裙带,蒙住他双眼,在脑后勺打了个结。   做好这些事,贺岁安拉着祁不砚坐到床榻:“好了。”   “嗯。”   目不能视的祁不砚碰上贺岁安的身体,她双肩不由自主地耸起。他靠得太近,呼吸落在她赤裸的皮肤,有羽毛轻缓扫过的错觉。   祁不砚指腹沿着贺岁安的脸一点点下滑,落到她双肩,朝后而去,细致压过轮廓明显的肩胛骨、线条向中间汇拢的脊椎骨。   贺岁安呼吸声很轻。   他像是感受到她后背有异常的突起,倾身过去。   但他们是面对面坐着的,祁不砚一倾身过来,他系着银饰的长发便会擦过她的身体,麻痒得很。贺岁安紧张,垂在身边的手握成拳。   被裙带蒙住双眼的祁不砚只露出下半张脸,按了下她后背那块像是异常的突起:“可疼?”   她窘迫:“痒。”   祁不砚手顿住:“痒?”   贺岁安将祁不砚落到身前的长发拨到他身后,脸色讪讪的:“现在不痒了,你继续吧。”   既然贺岁安不疼,那这块小小的突起便不是阴尸蛊藏身的地方。祁不砚平静地挪开手,检查完后背,他准备检查她前面。   少顷,手指碰到柔软处。   贺岁安呼吸一滞。 第18章   祁不砚正要继续,贺岁安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   他便不动了,眼睛仿佛能透过绕了几层的裙带看到她。   而贺岁安也在看着祁不砚。   少年被遮住上半张脸后,人一往他看去,就会自动看向他的下半张脸和从衣领里延伸出来的一截脖颈,诱人,又似有几分脆弱不堪。   想到脆弱不堪这四个字,贺岁安眼神微闪,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用脆弱不堪来形容杀个人如同捏死只蚂蚁般轻松的祁不砚。   再看祁不砚,他依然平和。   过了半晌,她卸下力气:“对不起,我有一点紧张。”然后问他可不可以等确定其他地方没有阴尸蛊,再检查自己的这里。   祁不砚若无其事“嗯”了一声,绕开刚才那个地方,想放到最后再检查也一样,探向腰腹。   他一按上她腰腹,贺岁安就啊啊啊地喊着疼了。   阴尸蛊似也能感受到外界的挤压,还没来得及产卵的它不安地乱动起来,想窜到其他地方。祁不砚抬了抬手,护腕落下一把小匕首。   贺岁安看到小匕首的那一刻,眼前一黑,僵住手脚。   这是要直接挖出来?   难以想象。   祁不砚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我现在要把它挖出来,再用火烧死,你会很疼。”   他取下小匕首外面的鞘。   贺岁安不知自己此刻看起来怎么样,兴许是脸色苍白、唇色近无,但她明确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颤的:“可、可以,你来吧。”   匕首贴上了贺岁安皮肤。   锋利、冰冷,这是她目前的感受,贺岁安想低头看一眼,又不敢直面匕首划破身体的场景。   贺岁安问祁不砚有没有能让人昏睡一会儿的药,他说有,但是人在取蛊时必须保持清醒,否则容易被体内的蛊弄坏身体,变得痴傻。   她只能作罢。   疼只是一瞬间的事,忍忍就过去了,贺岁安打起精神。   祁不砚发觉怀里的人在抖,握小匕首的手停在半空,匕尖擦过贺岁安平坦的肚皮。   贺岁安不禁深呼一口气。   还是很怕。   “别怕。”他声音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说这话的同时却将匕首缓慢而坚定地推进她的腰腹,像无情的刽子手,但他又显得很柔和。   腰腹被人割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血、肉。   他握匕首的动作熟练,切割手法精准,绕过要害,干脆利落,直奔有阴尸蛊之处。   贺岁安疼得闷哼一声,咬紧牙关,还是发出呜呜呜的可怜声,眼尾都忍红了,泪汪汪的。   好疼。   太疼了。   疼到贺岁安想晕过去,理智告诉她不可以,至少得等阴尸蛊被取出来,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祁不砚细长的食指与中指并拢,沿着被匕首割开的口子,伸进她的血肉里,很慢很慢地搅动,寻找着小如蚊虫的阴尸蛊。   凌迟处死莫过于此了。   贺岁安难以遏制地张嘴咬住祁不砚的肩头,像猫儿受到伤害,无助呜咽,身体隐隐抽搐。   祁不砚放任贺岁安咬他的肩,两指夹住一只阴尸蛊,从她体内退出来。贺岁安已经满头大汗,有气无力地问:“抓住了?”   他说是。   贺岁安眼皮一翻,是要晕倒的前兆。祁不砚有条不紊放下染满血的匕首,先将挣扎蠕动的阴尸蛊放进瓷罐,在她耳边低语。   “你放心,我会杀了那个炼出阴尸蛊的人。”祁不砚露出一个干净又赤忱的笑容,掌心捂住贺岁安的腰腹,堵住她还在流血的伤口。   她撑不住了,倒在他怀里。   呼吸也变得微弱。   祁不砚带血的指尖抚过贺岁安汗湿的长发,似喟叹道:“你怎么比我养的蛊还要脆弱呢,养人真不容易,不如我将你炼成蛊人吧。”   晕过去的贺岁安没办法回应祁不砚,她一动不动被他半抱着,了无声息,小脸煞白,两只略带点肉肉的手还拉着他的衣摆。   祁不砚给贺岁安包扎好伤口,再给她穿好衣裙。   少女衣裙繁复,花费了片刻。   绑在祁不砚双眼上的裙带也回到贺岁安腰间,简单地打了个结,两端垂在她身侧。   蜘蛛、黑蛇等蛊苏醒了。   黑蛇爬到祁不砚的手上,吐出信子舔舐上面残留的血。   祁不砚低首看黑蛇:“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贺岁安的血?”黑蛇是说不了话,用脑袋讨怜似的蹭了蹭他,接着舔吃属于贺岁安的血液。   房间静得落针可闻。   祁不砚拂掉黑蛇,拿起曾插进过贺岁安体内的匕首,匕身还淌着鲜红的血,张嘴,舌尖含住匕尖欲坠的几滴血。   这是他第一次尝人血。   贺岁安的血。   四肢百骸似有什么东西在冲撞,妄图撕裂他,红颜白骨,粉黛骷髅,祁不砚红颜之下便是一堆仿佛腐烂到爬满蛆虫的白骨。   房内左侧摆放着一面镜子,祁不砚恰好能通过镜子看到自己的样子,墨发长及后腰,眉眼如画,细皮白肉,微上扬的薄唇染着血色。   像刚吃完人的妖物。   他肩头衣裳还有被贺岁安咬过的痕迹,浅浅的牙印褶皱与衣衫布料颜色变深一点的水渍。   *   月上中天,万家灯火。   躺在床榻的贺岁安慢慢睁开眼,还有些许迷糊,恍惚几瞬,眼珠子才转动,记起这间不是她的房,自己还身处祁不砚的房间里。   她想起来,一动便牵动腰腹的伤口,疼得停在原位。   等阵疼缓过去再下床。   房内燃着三支蜡烛,光线明亮,窗户是打开的,能看到外面的繁星点点。他们是白天一早回来的,现在都晚上了,代表她睡了一天。   贺岁安见祁不砚不在,很轻很轻地解开外衣和拉下襦裙,看了一眼腰腹那里明显被包扎过的伤口,几层纱布还渗着一点血。   不动也会隐隐作痛。   感觉匕首划破肚皮,有手指伸进去搅动,寻找、挖出蛊阴尸蛊的事就发生在刚才。   不想再回想挖阴尸蛊的事,贺岁安拍了拍脑袋,系回襦裙、外衣,套好鞋,离开床榻,想到外面找祁不砚,或者回她房间休息。   就在此时,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沿着正对着长街的窗户传进来。   贺岁安迈向房门的脚拐弯,迅速地走回窗前,往下看。   街上乱成一团了。 第19章   一刻钟前。   住贺岁安隔壁的沈见鹤沐浴一番,想下楼打听消息。江湖上人来人往,打听消息的地方最佳有三,一是酒楼,二是客栈,三是青楼。   他既然入住客栈,肯定首先选择客栈的人打听。   刚来到风铃镇,沈见鹤被即将寻到燕王墓的激动蒙蔽了双眼,跃跃欲试,不像以前和师父行动那样会事先踩点,过几天再下墓。   俗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既然他今天能活着从燕王墓出来,接下来这段时间得收敛一点,向风铃镇的人打听相关消息。   事不宜迟,沈见鹤当即下到客栈一楼,逮住一个小二打听。   小二知之甚少。   一问三不知。   一晚上摇了不下十回的头。   他牢记着掌柜的嘱咐,没事少和沈见鹤这种人接触,见有新客人进来就找借口迎过去了。   沈见鹤端着一盘瓜子磕,似感受不到小二刻意地疏离,上半身没骨头似的倚靠桌椅,翘着二郎腿,目光往客栈来来往往的人扫。   掌柜安分守己记账。   直到一盘瓜子推到掌柜的手侧,他拨弄算盘的手轻顿,算乱了,又重头算过。沈见鹤抬掌过去压住珠算,笑眯眯道:“掌柜。”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沈见鹤还是客栈的住客,掌柜看似热情笑着:“公子需要些什么?”   他还是笑:“不需要什么,只是想找掌柜您聊聊。”   掌柜很忙的样子。   沈见鹤完全没有打扰人干活的心虚感,见掌柜转身搬酒坛,他敏捷接下,似很好心道:“您年纪这么大了,重活还是我来帮您吧。”   想借着搬酒坛离开柜台的掌柜无奈,又不能露出来,搜肠刮肚道:“您是客人,怎么可以让您帮忙干活,还是我来……”   沈见鹤:“没事。”   掌柜只能让他搬酒坛到酒窖里。   抛开沈见鹤是干见不得光的活儿不说,掌柜说句实话,他平日里还真的挺喜欢这种愿意出手助人、还能说会道的年轻人。   可惜了。   长得不错,气质也好,怎么就想不开去盗墓呢。   掌柜开客栈也开了几十年,半截身子快入黄土,什么人没有见过,看沈见鹤的一身行头就猜出他是干盗墓的,百姓称为折寿的活儿。   沈见鹤按照掌柜说的摆好酒坛,拉他在酒窖找个地坐下来,好像要跟人促膝长谈。   盗墓者不仅命短,还克身边人。   掌柜暗道不好。   忽然,沈见鹤握住掌柜的手,套近乎:“掌柜,其实您长得有点像我爹,我瞧您亲切得很。”   掌柜觉得被盗墓者握手很晦气,想抽回来,不成想沈见鹤力气大得惊人,他怎么也抽不动,皮笑肉不笑:“我像令尊?真是有缘。”   沈见鹤点头:“对啊。”   掌柜见他还不松手,客气地问一句:“令尊如今在何处。”   “早死了。”   掌柜讪然:“……抱歉,提起您的伤心事了。”   沈见鹤潇洒地摆手:“这不是我的伤心事,随便提也没事。不过掌柜您真的太像我死去的那个爹了,我都不想离开这客栈了。”   笑得像哭的掌柜顿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只能干笑着,开客栈不能赶走客人,但他真的不太想接像沈见鹤这样的客人。   最后掌柜还是抽回了手,因为沈见鹤松开力气。   酒窖很暗。   掌柜有点害怕。   干盗墓这一行的人应不是善茬,手段多得很,大部分喜谋财,否则也不会冒险下墓,万一此人也是那种利令智昏、随意杀人的人呢。   掌柜越想越害怕,后悔和沈见鹤单独进酒窖了,但他也是个老狐狸,定然不会表露出来。   沈见鹤敲了下旁边的矮凳。   “请坐。”   掌柜感觉沈见鹤此时比他更像客栈的主人,不自觉听话,撩起衣摆坐下了,坐下后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这么言听计从?   可不坐都坐下了,再站起来不好,话虽如此,掌柜还是如坐针毡,时不时瞄一眼沈见鹤。   沈见鹤随手拎起一瓶小酒坛。   他永远都是一副落拓不羁的模样,掏出一锭银子抛给掌柜,拔掉酒塞,仰头喝了几口:“掌柜,您是风铃镇的老人了吧。”   掌柜在这方面没什么好隐瞒的,说他的确是从小在风铃镇长大,祖祖辈辈都是风铃镇的人。   沈见鹤又喝了一口酒,还想给他也倒一杯,但酒窖没酒杯。   掌柜婉拒了。   “掌柜您说您家祖祖辈辈都是风铃镇的人,那您应当对风铃镇很熟悉,我想问您一些问题,不知道您可不可以回答我?”   掌柜一听便知沈见鹤目的不纯,犹豫道:“这……”   沈见鹤专注地凝视着掌柜的脸,妄图从上面找蛛丝马迹,识别他接下来会不会撒谎:“我想问您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燕无衡的人。”   燕无衡。   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的掌柜疑惑抬头:“我小时候好像听我家太公提到过此人。”   得知有可能从掌柜口中找到关于燕王墓的线索,沈见鹤想追问下去,还没开口就看到有小二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他喊着大事不好了。   小二正要说外面发生什么事,身后追来一人,扑倒他。   掌柜没能反应过来。   沈见鹤眼疾手快将酒坛砸过去,砸到那个张嘴欲咬人的男子,哐当一声,酒坛碎掉,为小二拖延了一点时间,他得以逃离。   掌柜回神,扶起小二。   男子的脑袋被酒坛砸出个血洞,却不怕疼似的爬起来,还要咬他们,沈见鹤捡起地上用来绑杂物的绳索,缚住男子的手脚。   小二颠三倒四地述说着外边情况,掌柜听得糊里糊涂。   沈见鹤则听懂了。   他一改玩世不恭,变得有几分正经,看向被绑住后毫无自我意识、只知道咬人的男子:“你说外面现在有不少这样的人?”   小二颤抖如筛糠。   “是。”   *   还在客栈上房的贺岁安看着长街的惨状,有在做梦的错觉,当她看到下面出现一张不算陌生的脸时,转身就跑出房间了。   跑到楼梯,贺岁安往客栈厅堂看一眼,有一个衣衫褴褛、呲着滴血的牙的女子在厅堂晃荡。   她心跳加速。   贺岁安想退回上房。   却又发现一个被挖了双眼的男子沿着走廊摸索,他面部青筋暴起,张大嘴巴,流着血的同时淌口水,里面夹着几不可见的虫卵。   前有狼后有虎。   贺岁安进退不得,最终选择往下走,脚步放得很轻,恰好碰上女子转身看客栈大门,她拖着发软的腿跑向客栈后门。   长街尽头站着一人。   贺岁安就是因为看见她才会从房间里跑出来的。   蒋雪晚不再像她们在卫城初遇那天的衣衫破烂,穿了一条齐胸襦裙,手拿着两串冰糖葫芦,眼睛、鼻尖泛着红,像是哭过。   她被逃窜的百姓撞得踉踉跄跄,委屈巴巴地抹眼泪,抽泣不止,嘴里一声又一声喊着三叔。   大家忙着逃命,没人理她。   也有人朝蒋雪晚奔去,不过那些都是失去理智的发狂人了。   贺岁安忙不迭跑向蒋雪晚。蒋雪晚也看见她了,似乎也还记得在卫城时见过贺岁安,揉着哭得微肿的眼睛想往她那边走。   蒋松微气喘吁吁地从巷子里跑出,身上有打杀过的痕迹,见到蒋雪晚便拉过她,急匆匆带她离开长街,没看见贺岁安在街的另一头。   她也不敢大声叫,因为他们之间忽多了两个发狂之人。   而且贺岁安出客栈的目的就是想让蒋雪晚脱离危险,如今对方脱离危险了,她没必要再追。   找个安全的地方躲才是正事。   贺岁安原路折返,想回到客栈等祁不砚。没想到蒋松微牵着蒋雪晚回到长街找她,大约是听蒋雪晚说她也在,拗不过蒋雪晚要回来。   他手持一把长剑,杀过几个发狂之人,他们都算不得是人了,若不杀他们,死的便会自己,还会让他们到处去传染别人。   蒋雪晚很喜欢地抱住贺岁安。   贺岁安愣了愣。   “三、三叔。”她喊蒋松微。   蒋松微警惕地看四周,神经绷得紧紧,分神应蒋雪晚:“见到人了,我们可以走了吧。”   蒋雪晚伸手拉蒋松微的衣角,另一手还拉着贺岁安。   “三叔,我们、我们带她一起走,可不可以啊,雪晚喜、喜欢她。”蛊未解,她说话还是结结巴巴的,无法流畅说完话。   贺岁安受宠若惊。   蒋松微闻言看贺岁安。算上卫城那一次,她们两个才见过两次面,蒋雪晚居然说喜欢她?   他思索道:“你若无处可去,可以跟我们走。”   贺岁安抬眼。   话音刚落,一道银铃声随风飘渺不定地散开,又似融入风中,丝丝缕缕般传入耳畔,空灵如敲冰戛玉,仿佛能蛊惑人心。   他们不约而同看过去。   一名少年出现,衣袍染血,佩戴的小银饰也溅到血渍,脚边是几具发狂之人的尸体,脖颈浮现出来的蓝色蝴蝶像是要振翅而飞。   祁不砚拂了拂手腕铃铛链子的血,像不小心沾染到灰尘,而不是沾到别人的血液。   他温润地笑着。   随后,他目光停留在贺岁安与蒋雪晚牵住的手一瞬,慢慢地移开,语气似单纯极了,眼神也是:“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第20章   蒋松微在卫城见过祁不砚,当时的他也和贺岁安一起。   蒋雪晚要回街上找贺岁安,蒋松微便猜测她现在可能是一个人,所以刚刚才会问出那句“你若无处可去,可以跟我们走”。   眼下看来,并非如此。   她显然是与祁不砚同行的,只是未免太巧了,他们也来到风铃镇这个地方,蒋松微心想。   于是蒋松微拉回蒋雪晚,低声同她说了几句话,蒋雪晚依依不舍地看了贺岁安一眼,低头靠着他,放开贺岁安,不说话了。   贺岁安朝祁不砚跑去。   她也穿了条湖蓝色的齐胸襦裙,裙摆绣着白色的夕颜花,跑起来时袖摆与裙带随夜风向后扬,身上戴的银饰也叮铃轻响。   祁不砚是苗疆天水寨的人,佩戴银饰成自然习惯,贺岁安跟他生活了一段时间,觉得银饰也很好看,买首饰会不知不觉买银饰。   女孩子都喜欢漂亮秀丽的首饰,她也并不例外。   打扮习惯相似的原因不多,他们是生活时间长了。   趋同。   这也是蒋松微今晚为什么在看到祁不砚和贺岁安一起出现后,断定他们自卫城开始就同行。   还没有等贺岁安跑到祁不砚身边,凌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一大批发狂之人从街尾涌出。   他们双目赤红,涣散无神,见人就扑去咬。   贺岁安加快脚步。   祁不砚站原地,等她走向他。   一股幽怨的笛音渐渐传遍大街小巷,发狂人变得更狂躁。蒋松微无暇顾及他人,带被吓傻了的蒋雪晚离开,冰糖葫芦从她手里滚落。   冰糖葫芦被发狂人踩得稀烂,贺岁安神情不安,在他们追上来前一刻,拉住了祁不砚的手。   祁不砚这才有所动作,领她拐进一条无人小巷。   他笑问:“你怎么出来了?”   “客栈也有这种人。”贺岁安咽了咽口水,仰头看祁不砚,一手握着他,一手拉他衣角,   长夜映出少年的影子,挺拔清瘦,墨发尽数散在肩后,他眼睫乌黑,皮肤白润,眼尾天生自然红,像抹了胭脂般:“仅此而已?”   她呆愣地“啊”了声。   过几息,贺岁安又说:“我看见了雪晚姑娘。”   声音弱了下去。   “我担心她有危险……”   贺岁安说到后面没底气,怕祁不砚会觉得她自不量力,没什么实力,还说担心别人而乱跑。   祁不砚垂视,目之所及是贺岁安因奔跑而泛起潮红的脸,他将她颊边被汗濡湿的一缕头发捻起,指腹摩挲了下,再给别好。   他却道:“她有危险与你何干,你为什么要在意。”   没说她自不量力。   贺岁安不知如何作答。祁不砚弯下腰,笑吟吟:“贺岁安,你是想跟他们走吗?”   “我没有。”   她立刻回答了。   祁不砚看了一眼贺岁安的手:“好啊,我信你。”话锋一转,“你牵她,还是她牵你?”   贺岁安有一瞬间听不明白祁不砚这句话的意思,片刻后,脑子慢慢地转过弯,迟疑道:“雪晚姑娘她牵我的,怎么了?”   祁不砚侧脸有种能混淆性别的精致、阴柔之美。   他转过头,目光回到她脸上。   “没什么。”   说罢,祁不砚往旁边走了几步,贺岁安紧随其后,笛音已经停了,发狂人漫无目的晃荡着。   苏央不知何时出现在高楼之上,身后站着一排又一排的亲卫,她垂在身侧的手有些颤,像终于下定决心,命令亲卫放箭。   亲卫整齐有序地提弓射箭。   这次箭矢不再射向手脚,射向的是心脏或脑袋,要他们永远无法醒来,彻底死去。   苏央左上方还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留着短髭须的中年男人,他跟她的眉眼有七八分相似,此人便是苏央的父亲,苏睿林。   嗖、嗖、嗖——数箭齐发。   就在他们紧急射杀发狂人之际,有一名老妇人一瘸一瘸地跑到大街上,喊着不要杀她儿子。   苏央立刻趴到楼栏边:“他们已经不再是人了,他也不再是您儿子,您快躲好!”   亲卫射箭稍有停顿。   老妇人若不让开,恐会误杀。   苏睿林也对老妇人进行劝说几句,见对方充耳不闻,抿直唇,当机立断下令继续射杀。亲卫听令行事,不停地从箭囊取箭射出。   苏央不忍地摇头。   “父亲!”   虽然亲卫还在射箭,但他们也会有意避开那名老妇人。箭发如雨,贺岁安就站在巷子口,有几支箭射到墙壁上,与她擦身而过。   贺岁安根本出不去。   祁不砚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老妇人还没走到他儿子身边就被其他发狂之人围住,苏央赶紧拿起一把弓,用箭瞄准他们。   她手一松,箭射出。   还是晚一步,老妇人被咬了,咬她之人正是她儿子,老妇人瘦扁的身体孱弱地抖几下,很快就沦为发狂之人的其中一员。   苏睿林也是有女儿的人,理解老妇人克服恐惧都想找到自己儿子,可这只是无谓的牺牲。   苏央扔下弓箭,走到他面前。   “父亲。”   她想向苏睿林请求下古墓。经过调查,第一个发狂之人曾到过凶宅附近,被从燕王墓爬出的虫子钻进身体,三天后发狂咬人。   被虫子钻进身体发狂与被咬发狂是不一样的,前者身体里的虫需要时间孵卵,后者被咬当即发狂,因为虫卵顺着被咬的地方进去了。   面对苏央的请求,苏睿林没有答应,转身下楼。   苏央沉默了。   她很少违背父亲的意愿。   临走前,苏睿林吩咐亲卫仔细搜寻风铃镇里还有没有漏网之鱼,遇到疑似被虫子钻进身体或被咬过的人要先抓起来,切勿心软。   这次的发狂人太多,苏睿林知道不能像先前那次揭过去,到时要给风铃镇百姓一个交代。   *   接下来的事,贺岁安不太清楚了,也忘记自己是如何跟祁不砚离开那条小巷子,回客栈的。   她腰腹伤口因跑动裂开,在后半夜发起烧,意识不清。   两张厚被褥盖在身上也无法驱散贺岁安发烧产生的冷,蜷缩成一团,迷糊之时,好像摸到很暖和的火炉,她使劲地拱着脑袋往里钻。   贺岁安将脸毫无缝隙贴到状若细滑的优质暖玉上,被人捏住后颈,还不满地哼哼唧唧几声。   暖玉似乎还会笑。   捏住她后颈的手力度松了几分。   贺岁安睡觉很不安分的,将脑袋埋进去后,手脚还像八爪鱼缠过去,越过几层被她扯松散的衣裳,指尖滑过他线条流畅的劲瘦腰腹。 第21章   初晨薄雾,晓风拂面。   房内窗户被风吹得微动,床榻上,贺岁安感觉被不知名的暖香包围着,她烧退后,身心舒畅,睡得也很沉,闭着眼胡乱蹭了蹭。   贺岁安感觉有东西顺着自己的衣领进来,皮肤被扫得很痒。   除了痒之外,还有点凉。   她想弄开,再继续睡觉,却觉得不对劲,睁开眼一看,最先映入眼帘的一幅美人酣睡图。   祁不砚微卷的长发垂落于被衾,长睫在眼睑投着阴影,靛青色服饰略显松散,凹凸有致的锁骨暴露在空气之中,肌肤白得晃眼。   蓝色蝴蝶在蔓延到锁骨,颜色很淡,若隐若现。   距离前所未有的近。   贺岁安几乎一抬头就能对上祁不砚浮现到锁骨的蓝色蝴蝶,蝴蝶身体纹路真实、生动自然,仿佛有蝴蝶生长在他的皮肤,深嵌入内。   是了。   昨夜,祁不砚也杀了人。   颜色变得很淡了,也就是说祁不砚的情绪波动正逐步地恢复如初,直到这次的蝴蝶颜色彻底消失。太神奇了,她再次感叹。   贺岁安脖颈处忽然多出来的凉意,是祁不砚的一缕头发掉进去了,发梢坠着小巧的银珠。   银珠滚过她的肌肤。   冷热交替。   她身形偏小团,趴躺的姿势像原本就挂在他身上一样。   而祁不砚锁骨之处的蓝色蝴蝶似在诱惑着人触碰他,如无声的蛊般,贺岁安不由得错开眼,下一瞬,她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谁能告诉她。   她的手为什么会越过祁不砚的衣裳,伸进了他的腰腹那里。   贺岁安两只掌心紧贴祁不砚身侧往里微微凹陷的腰窝,像沿着左右两边握住了他的一截腰,暖和是暖和,但她怎么可以这样做?   病糊涂了。   无论此刻多么难为情,贺岁安也知道不能装傻充愣下去,一点一点,很慢很慢地抽出手。   抽离的瞬间,贺岁安感受一道视线从头顶看来,她尴尬抬眸,撞入祁不砚的眼底。   他刚睡醒,眼神罕见带了少许如孩童似的净澈。   便是这副皮囊给予祁不砚的优势,叫人情不自禁想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接近他,然后惨死在他手下,被去皮割肉分骨,喂蛊。   贺岁安:“我……”   祁不砚半支起身子,望着她。   长发顺着他起来的动作滑落肩头,发梢的银珠叮叮叮相撞,恍若无规律却异常好听的曲调。   贺岁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尖似还残存着属于祁不砚身体的温度和触感,滚烫炙热,肌理分明,带有少年应有的鲜活与韧劲。   “昨晚我。”   脑子乱了,她断断续续道:“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他笑出声来。   “倒也没有麻烦,毕竟你之前便答应过我,做我的蛊香,躺在我身边也无碍,有安眠功效,就是……你抱得太紧了。”   贺岁安偷看他的腰腹,虽然有衣衫挡住,不能窥见底下风景,但她曾摸过,顿觉难以启齿。   祁不砚下床,将缠绕他手腕的丝绦解开,还给贺岁安。   她迟钝半拍接住。   昨晚,贺岁安的睡相实在是难以入目,不仅扯得祁不砚衣衫敞乱,还将自己绑在发鬓上的丝绦扯得乱七八糟,散落在床榻地上。   丝绦长细,容易缠到人的身体,祁不砚手腕便被绕了一条,贺岁安腰间和脚踝也有两条。   贺岁安也扯掉丝绦。   他们刚离开床榻,外边有人敲门,说是官府的人。   她过去开门,客栈的小二也站在房门前,他毕恭毕敬地领着几个官府衙役。小二先向贺岁安这个客人问好,再说明来意。   官府衙役前来为的只是搜查一事,确认风铃镇四处还有没有发狂之人的漏网之鱼。   他们需要逐家逐户筛选一遍。   可疑之人将会被他们带走,集中起来,由苏睿林处理。   尽管尚未找出如何彻底遏制发狂扩散,但苏央这几天的调查并非是无用功,得知被虫子钻进身体的人会在三天内产生变化。   譬如,他们的眼睛会泛红,随着三天期限近,体内有虫的人眼睛会变得赤红,最终发狂。   至于那些因为被咬而发狂的人更加容易辨认了。   他们直接就是发狂姿态。   衙役收到上头的命令是:遇到前者,先行带走关押,遇到后者,千万不用犹豫,当场击杀。   他们要搜查平民百姓的屋子,也不会放过客栈、青楼等地。   贺岁安从小二口中得知衙役来此的目的,表示理解,让开路,给他们几个人进来搜查。   小二松口气。   昨夜,他被吓怕了。   说来也是惊险,小二当时在客栈厅堂干着活儿,见一位客人难受地跌倒,好心去扶对方一把,却差点被他咬,好不容易才逃掉。   今天的小二如惊弓之鸟,不太敢靠近客人或其他陌生人,见衙役要过来检查,乐意不已。   衙役仔细搜查房间。   房间内并未藏着他人,他们看向站在窗边的祁不砚。   他们要看他的眼睛。祁不砚转过身,眸色如常,衣领领口有一抹沿着锁骨探出、尚未完全褪去的蓝色,半隐蝴蝶显得诡丽妖冶。   其中一个衙役很谨慎,皱着眉道:“你脖子下面是什么?”   贺岁安挡到祁不砚身前。   她很少撒谎,有点不习惯:“刺、刺青罢了。”   说是苗疆天水寨人特有的蝴蝶图案,他们更不会信,换作从来没遇到过祁不砚的贺岁安也不会信,她只能找了个别的借口。   质问他们的胡子衙役眉头皱得很深了,上前一步,手握腰间的剑,语气不善:“刺青?刺青颜色会变化?我看见它颜色变了!”   小二胆小躲到门后。   另外几个衙役面面相觑。   一个年纪稍大的衙役出言劝道:“郡主只让我们抓眼有异色之人,他不是,还是算了吧。”   另外一个年轻衙役附和:“宋伯说得没错,郡主只让我们抓眼有异色之人,他眼睛并无异常,我们应该赶紧去搜别处。”   胡子衙役转头看贺岁安,猛地拔剑相向,直指她眼。   “她眼睛泛红。”   此话如平地起雷,他们纷纷围住贺岁安,胡子衙役还想一剑砍下去了,被老衙役及时拦下。   老衙役道:“且慢,先不说暂未确定她体内是否有虫。郡主只让我们把体内有虫、但尚未发狂之人带走,你这是作甚?”   胡子衙役面色铁青。   即使如此,他依然没放下剑。   贺岁安看着还差一寸便要刺入她眼睛的长剑,眼底倒映着冰冷的剑刃,表情无辜。   她之前的确是被阴尸蛊钻进过身体,但都是之前的事了,那只阴尸蛊在昨天就被祁不砚剖腹取出来了,怎么可能还会……   一只手从贺岁安的后侧伸过来,修长两指夹住了剑尖。   胡子衙役大怒:“你!”   祁不砚朝他笑。   “她昨夜生病了。”祁不砚轻声,“眼睛泛红是因为刚病过不久,并不是有虫入体,你若不瞎,其实也可以看得出区别。”   老衙役壮着胆子到贺岁安面前多看几眼,发现是有区别的。   她眼底泛红是红血丝未褪,体内有虫的人眼泛赤红是像染色,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慢慢占据掉眼珠子的其他颜色。   胡子衙役还想揪着不放。   老衙役的辈分摆在那里,他断言贺岁安没问题,胡子衙役也不能违逆,不忿作罢。   年轻衙役悄悄握紧拳头,不想看到胡子衙役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昨夜,他和胡子衙役去搜查百姓屋子,胡子衙役误杀了至少有两人。   其中一人分明什么事也没有,胡子衙役还将其杀害。   原来那人是胡子衙役的死对头。   这不是公报私仇么。   年轻衙役刚到任几天,人微言轻,同胡子衙役说理几句,被他按在地上拳打脚踢,事后也不敢对外说起此事,怕没人信。   胡子衙役被老衙役说教一番,面子挂不住,放下剑,收剑时故意歪了下,划破祁不砚指尖。   指尖冒出血珠。   祁不砚似察觉不到疼痛,没理。   贺岁安为人虽老实,但也不是任由别人欺负的,见胡子衙役故意这样对待祁不砚,想理论。   他用另一只手拉住她:“你的脸也红了,是被气的?”   贺岁安回头看他。   祁不砚的关注点总是异于常人,贺岁安看了看他被划破的手指,闷闷地点头:“嗯。”   他笑:“有什么好气的。”   她又看了他一眼。   老衙役真心对贺岁安、祁不砚表示歉意,然后带人离开房间。胡子衙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大摇大摆地走出客栈。   祁不砚很喜欢靠着窗户看大街,现在也是,贺岁安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顺着他的视线看。   街上,有搜查完客栈的衙役。   胡子衙役也在。   有人没有任何征兆地指着胡子衙役尖叫起来,他双眼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窜上赤红。   胡子衙役慌张地摇头:“不、不是的,怎么可能呢。”   老衙役震惊片刻,立马吩咐旁边衙役将胡子衙役绑起来,带回去。可还没等他们行动,他发狂了,年轻衙役迅速将他击杀。   只要发狂,当场击杀。   年轻衙役做得没错。老衙役平复心情,叫人带走尸体。   楼上的贺岁安目瞪口呆。   “他体内也有阴尸蛊?可阴尸蛊入体后,眼睛不是会慢慢变赤红,在第三天才发狂吗?他怎么是眼睛突然变赤红,立刻发狂?”   她不知胡子衙役在何时何地被阴尸蛊钻进体内的,感到奇怪。   祁不砚唇角微有弧度。   他没说话,被胡子衙役划破的那根指尖若有若无拂过窗台,勾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方才,胡子衙役收剑前,没看到有一只虫子顺着剑身爬动。   那是蛊。   从贺岁安体内挖出来的阴尸蛊。   还是涂过药粉的。   祁不砚对贺岁安说过“有什么好气的”,这件事着实没有什么好气的,杀了便是。   他长睫眨动,垂着眼,看街上那一大滩属于胡子衙役的血。 第22章   胡子衙役死后的第二天。   衙门前,苏央立于几级台阶上,俯视着下面的衙役,无端透着一股孤傲清冷的气势。县令不停以袖拂汗,诚惶诚恐地陪站一侧。   衙役都听说过这位郡主,也知道她喜欢干涉衙门行事,就是不知道她今天过来所为何事。   他们忐忑不安。   苏央是风铃镇土生土长的人,少时曾与父亲去过京城,机缘巧合下,救过当今皇太后,险些舍命,被皇帝特封为风铃郡主。   皇帝当初想让苏央留在京城,但她婉拒了,随苏睿林回风铃镇,一直到现在也没再离开。   在风铃镇,她掌握的实权比有官职在身的县令还要多。   衙役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到后面对女子掌权的不耐烦,因为苏央已经让他们站快两个时辰了,一句话都没说,像是在罚他们。   有衙役忍不住开口问苏央到底为了何事罚他们。   县令佯装怒斥:“不得无礼!”   苏央不语,抬步下台阶。   两个亲卫亦步亦趋紧跟着她,他们长相一模一样,双生子,大的不苟言笑,小的活泼一点,上次训斥沈见鹤无礼的亲卫是大的。   他们从小便被苏睿林安排到苏央身边,成为她的贴身亲卫,她生,他们生,她死,他们死。   苏央缓步走到衙役面前,突然抽出亲卫别腰间的长剑,转身对排在第一排后面的衙役刺去。   一剑封喉。   快、准、狠。   县令没料到苏央会提剑杀自己人,怔住:“郡主……”   被杀衙役捂住喉咙倒地。   喉咙是他的致命伤,死前发不出一丁点声音,只有尸体倒地时的沉重声,其他衙役大惊失色。   亲卫接过苏央持的染血长剑。   她目光一一扫过那些衙役,咬字清晰道:“这是假公济私,借着官府搜查名头,滥杀无辜的下场。如有再犯,杀无赦!”   被苏央所杀的那个衙役和胡子衙役皆曾借着官府搜查之名,肆意伤害或杀害他人。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胡子衙役已死,无法再行深究,只能以此警醒其他的衙役。   衙役在苏央话落,整齐划一抱剑跪下行礼,声如雷响,铿锵有力:“吾等不敢。”   苏央让他们退下,去巡街。   杀鸡儆猴一番后,苏央想回苏府,尚未放弃努力说服苏睿林答应她,给她带一些人下墓。   上了马车,苏央的两个亲卫钟幻、钟空各坐马车前座一侧,一人驱马,一人时刻警醒周围。   经过前夜的事,街上很少行人。   不过还是有些胆大的店铺开门做生意的,觉得既然官府介入了,风铃镇不日将恢复正常,不必整日提心吊胆,丢掉生意。   苏央揭开帘子。   她看到了贺岁安坐在小摊子前,安静吃馄饨,腮帮子鼓着,像松鼠啄食,青色长裙同祁不砚所着靛青色衣裳仿佛融为一体。   钟空耳朵灵敏。   他听见苏央撩帘子的声音,抬头也瞧见贺岁安,那张喜欢喋喋不休的嘴巴合不拢了,问苏央需不需要继续派人监视他们的行动。   苏央沉思半晌道:“不用,多派点人守住凶宅便是。”   钟空啧了一声:“郡主,我看他们不像会放弃下墓。”   钟幻冷道:“钟空。”   言下之意是叫钟空不得干涉郡主的决定,这般便是没了规矩,郡主可以不计较,但他们身为亲卫要有自知之明,不逾距。   这一辈子,钟空最害怕的就是终日喜欢板着张脸的哥哥钟幻,一听他开口,瞬间安分下来。   马车渐行渐远。   贺岁安不知道刚才有人在看自己,将最后一只馄饨咽下去,摸了摸饱腹的肚子。   她放好碗勺,站起来。   “你的任务……是要……牢记……千万不要……”贺岁安忽然听到断断续续,又不包含任何感情,不像是人说的几句话。   脑袋跟着疼了一下,她趔趄几步,忙扶住桌角。   贺岁安放眼看附近,想知道是谁在说话,发现祁不砚和卖馄饨的老板似乎没听见。   是她产生幻听了?   因为前夜生了一场病,未彻底痊愈,其实并没有人在说话?贺岁安聚精会神听了一会儿,耳畔静悄悄的,确实没声音了。   卖馄饨老板热情给他们指了一条通往书斋的路。   书斋名字叫“静思”,挂在外面的牌匾便题着这二字,字形清隽,柔中有力,笔锋温润。   字如其人,看得出题字之人是一个极温柔的人。   今天书斋大门紧闭,不迎客。   正门不得入,祁不砚带着贺岁安走“墙门”,轻松地一跃而过。她搂着他的腰,等平安落地再松手,然后闻到淡淡的墨香。   贺岁安有种做贼的感觉。   书斋很大,院中还种了不少青竹、菊花等具有君子寓意的花草,平地晾晒着数本陈旧古书。   祁不砚越过花草,走进一看就是用来装书的房屋。贺岁安探头往里看:“一定要在今天过来看书?或许明天书斋就开门了呢。”   他面不改色道:“择日不如撞日,我想在今天看。”   不进来都进了。   贺岁安不多加纠结。   静思书斋藏书颇多,尽管一架子一架子地摆放得井然有序,贺岁安仍然眼花缭乱。   祁不砚指尖轻拂过书架的古籍:“我们今天要看的书是——关于百年前燕王的,无论是史书,还是以他为主角的话本都要看。”   “好。”   贺岁安明白的。   虽然这只是风铃镇的一家书斋,不一定会有关于百年前燕王的书籍,但万一有呢。   还是先看看吧。   站在靠近门口的贺岁安刚要拿下一本书,听到开门的“吱呀”声响,有人进来了。她飞快拉过祁不砚,躲进了空书柜里。   空书柜很窄小,十分逼仄,装两个人有些勉强。   贺岁安几乎是坐在祁不砚身上的,他被她压在身下,透过柜缝,他们能看到走进来的是一男一女,不知是不是书斋主人。   二人很快亲到了一起。   亲得难舍难分。   男子捧着女子的脸,女子踮起脚搂住他的脖颈,仰头接吻。   书柜里,祁不砚呼吸落在贺岁安的脸上,有轻微的潮湿含香气息,他秀长泛白的侧颈在她眼下,皮肤薄薄的,似很柔弱般。   仿佛勾人一亲芳泽。 第23章   少焉,书柜外面的女子轻喘气,将下巴搁到男子肩头,脸颊红润,媚眼如丝,唇瓣色泽水亮,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绕着他的腰带。   男子笑着抚摸过女子发鬓,问她考虑得怎么样?   他们是被招来静思书斋收拾书籍的人,也是在此处互生情愫,萌生了想要远走高飞的想法。   远走高飞谈何容易,得思虑周全方可,女子自然是想和男子离开风铃镇的,她再留下来,恐怕会被烂赌的父亲卖去勾栏。   一定要离开。   最重要的是有银钱傍身。   他们把注意打到了书斋的主人身上,书斋主人是个哑巴,形单影只,没伺候的下人,开着不并赚钱的书斋,却不愁吃穿。   若是把书斋主人杀了,再卷走对方所有的财产,他们两个铁定能过好以后的日子。   贺岁安越听越不是滋味。   从他们的言辞中,可以听出书斋主人待他们不薄,他们却恩将仇报,农夫与蛇不过如此。   男子又搂着女子亲起来,更激烈了。贺岁安不自觉地抬起手,捂住祁不砚的眼睛,她转头回来不看,他睫毛在她掌心扫过。   “你捂我眼睛是因为……”   他问:“不想我看?”   贺岁安极轻地“嗯”了声,耳垂因外面的声音泛红,祁不砚尾指无意地蹭了下她耳垂,目光似能穿过她掌心,落到她抿紧的唇。   “他们这样很久了。”祁不砚拉下贺岁安的手,无波澜地看书柜外面,“为什么要这样。”   换做别人问贺岁安这个问题,她定会觉得那人在戏耍自己。   当对象是祁不砚,贺岁安不得不相信他只是纯粹的疑问。在刚懂事时就独自住孤山的祁不砚,今年才出天水寨,不理解也正常。   贺岁安被祁不砚问得语塞。   该如何解释呢。   她斟酌了须臾,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说:“亲吻代表双方是很亲密的关系,用来表达对一个人的喜爱、珍惜之情。”   亲吻代表双方是很亲密的关系,用来表达对一个人的喜爱、珍惜之情。祁不砚默念了一遍这句话,又问:“那会是什么感觉。”   贺岁安脑袋垂得低低的:“要自己体会才能知道。”   “是么。”   她重重点头:“嗯。”   祁不砚像是被贺岁安压得累了,将下颌顶在她的肩窝,长指穿过她柔软乌黑的青丝,他与她的气息缠绕、分离:“你没试过?”   贺岁安顿了顿,知道祁不砚被她压着的感觉应当不好受,随他放下颌到她肩上,尽管他们之间的这个姿势有点过于亲昵了。   “好像没。”她想了想,“虽然我不太记得以前的事了。”   他微低下头,看她。   “你想不想记起以前的事?”   男子和女子的动静很大,足以掩盖他们说话的声音,低声交流是没问题的。贺岁安道:“顺其自然,我不会勉强我自己。”   祁不砚不可置否。   眼看着男子就要把女子的裙带解开,她想问祁不砚有没有什么蛊可以暂时使他们昏睡片刻。   关键时刻,有人敲门。   没出声。   熟悉书斋主人的男子、女子清楚是她回来了,忙整理好衣服。   女子手脚快,收拾好自己,立刻面带笑意开门,向书斋主人荷华问好,顺便解释:“荷华姑娘,我们见里面脏了,进来打扫。”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荷华的名字便是取自诗经中的《山有扶苏》,她温柔一笑,摆手表示无碍,反而谢谢他们。   她手持一卷书进来。   躲在书柜里的贺岁安看清了荷华的容貌,她衣着素雅,发鬓仅有一支木簪,五官端庄动人,眼若落光,温婉如诗,气质似兰。   年纪不大,看着大概二十几岁。   由于男子尚未决定何时动手,以及想好善后的办法。   他不打算在今天动手,跟着女子向荷华问好,还装模作样地摸了下书架,说灰尘全擦了,很干净,他们就不打扰她看书了。   荷华颔首,等他们全离开再关门,走到书案前摊开手中书卷,她神情哀伤地抚过上面的字。   淅淅沥沥,下起雨了。   院中还晾晒着不少书,荷华怕雨会淋湿它们,急推门而出。   贺岁安逮住机会从书柜里出来,腿脚都麻了。门是敞开的,风刮进来,吹落书案的书卷,她弯腰捡起来,扫了一眼,移不开了。   是有关燕无衡的。   不像是史记,也不像话本,但是里面撰写了燕无衡的往事。   贺岁安喊祁不砚过来看,他接过她递去的书卷,一目十行地往下看,祁不砚的阅读速度非常快,但她也跟得上,没有分神。   理智告诉贺岁安,是时候离开了,不然荷华就要回来了。   不知怎么的,她还是不想动。   没过多久,贺岁安余光扫到一道人影在不远处,抬起眼帘,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是荷华。   她怀里抱着书籍,发鬓染着如糖霜的细雨雨珠。   荷华不会说话。   可贺岁安却感觉她在问他们是谁,为何会来此,还翻阅她的书。   不过荷华倒是表现得很镇定,也很聪明,放好书籍,拿过笔墨写字,问他们是不是想知道燕王燕无衡的事,却没问理由。   要不是对燕无衡感兴趣,不会这么凝神看荷华放在书案上的那本书,只会当无用的杂记。   贺岁安将书还给她。   “没错。”   荷华却笑了,眼却含泪光,像是喜极而泣,她抹了抹眼角,又提笔写下一行字:“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可以与你们说。”   想起一件事,荷华又补写:“但今天不行,我还有事要办,你们明天再来找我吧。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以么?”   贺岁安心底冒起一丝怪异。   不是对荷华此人产生的怪异感,而是对这件事。荷华为什么得知他们想知道燕无衡的事会如此激动,甚至不管他们的目的,也想说。   正常人看见他们偷闯进来,还表现出对自家的东西有兴趣的样子,第一时间会是选择暗暗报官,像荷华这种反应的太少了。   然而,她还是答应了。   答应后才记起祁不砚暂未表态,贺岁安看向他。   祁不砚淡笑:“可以。”   荷华竟朝他们深深鞠了一躬。贺岁安受不起这般大礼,扶起她,道歉道:“抱歉,我们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擅闯了书斋。”   纸上再次出现荷华写的字:“没事,我不介意的。相反,我很高兴你们想知道他的事,无论目的如何,有人能记住他便好……”   贺岁安不忘提醒荷华防备还在书斋干活的两人。   荷华却不觉惊讶。   “此事,我早已知晓,姑娘不必为我担心。”荷华写完最后一句话,亲自送他们出门。   贺岁安握着荷华送给他们的竹伞,出书斋,还频频回头看站在书斋门口目送他们离开的荷华,雨幕深重,她的脸愈发模糊。   *   送走贺岁安和祁不砚,荷华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一幅保存得极好的画卷,画上,青年身形挺拔,身穿华服,气质轩昂。   奇怪的是青年五官没有被描绘出来,叫人忍不住猜测作画人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荷华小心翼翼地卷好画。   她很是爱惜将画卷抱于身前,露出一抹满足的笑容。   想过来问荷华要放新书到书斋哪里的女子与男子对视一眼,一致认为荷华脑子有点问题,经常一个人发呆,一个人笑、哭。   是个哑巴,还是个毫无心眼的傻子,白瞎一张好脸了。   他们都是这样想她的。   *   日薄西山,桑榆暮景。   雨停了,贺岁安收伞进客栈。   一刻钟前,雨由小到大,就算贺岁安有伞也不可避免地淋湿身子,她唤小二准备热水送上二楼,拜托他也送一份给祁不砚。   沈见鹤在客栈厅堂吃东西,见到他们外出归来,便笑着颔首示意,转过头又陷入了沉思。   小二的手脚麻利,烧好水,立刻送上房间给贺岁安。   贺岁安道过谢,关门沐浴。   避开腰腹伤口沐浴完,整个人懒洋洋的,想滚床睡觉,她像蜗牛慢吞吞爬到床榻,计划打个盹再去找祁不砚理一下今天发生过的事。   躺下床,贺岁安盯着床顶不闭眼,还是先找祁不砚说事,回来睡个饱吧,她改变主意了。   祁不砚的房间就在隔壁,贺岁安出门左拐就是。   她抬手敲门。   里面的人喊进来。   贺岁安推门进去,祁不砚也刚沐浴完,发梢是湿的,往下滴水,一张玉面被热气熏得泛起桃花色,眼也被水雾弄得水润。   她顺手关门。   祁不砚走到窗前,想借晚风吹干长发,贺岁安跟过去,正欲开口,见一只黄尖襟粉蝶沿着窗边缓缓飞进来,落在他发上。   贺岁安怕虫蛇,但却喜欢由虫子蜕变成的蝴蝶,下意识踮起脚,触碰黄尖襟粉蝶。   祁不砚像上次那样侧脸,这回,她嘴巴擦过他的唇角。   软中带香。   风吹动祁不砚手腕铃铛,他抬了抬眼,眸底无情无欲,脑海里浮现今天听到的话,含笑道:“你是想和我试试体会亲吻的感觉?”   黄尖襟粉蝶飞走了。   误会可大了,贺岁安张嘴想解释:“我是……”   “也不是不可以。”祁不砚声音很轻,融于铃铛音里,少年彻底偏过脸,学书斋女子那样闭眼,羽睫垂下,让贺岁安亲他。 第24章   见祁不砚闭了眼,贺岁安想解释的话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思及祁不砚救过她不止一次,他现在看着想体会这种感觉,她又不是那么的排斥。   贺岁安最终又踮了踮脚,在他薄唇如蜻蜓点水亲过。   在两唇相贴之时,祁不砚纤长眼睫颤了下,剔透干净的手指扶着窗台,七个小铃铛链子在腕间晃动,发梢滴下的水啪嗒响。   愉悦的电流沿着他脊椎骨爬起。   心潮微微起伏,虽说并不是很大,但对他来说也算是难得。   一直以来,祁不砚的思绪只被养蛊与杀生牵动,养出毒性强、能害人于无形的蛊有成就感,杀生则有毁灭似的欢愉感,并为之振奋。   毫无疑问,这种事在寻常百姓眼里是畸形的,可对祁不砚来说,这样的生活才是正常的。   天水寨的孤山上,有祁不砚养的许多怪异毒蛊。   也有,各种动物的尸体。   它们是孤山上除了毒蛊和祁不砚的唯一生物,祁不砚看见动物会觉得新鲜,他将它们养起来,跟它们说话,然后……杀了它们。   因为动物总是往山下跑。   他当时产生了个疑问——山下到底有什么好的。   祁不砚把它们杀了后,用天水寨特殊储存尸体的办法将动物装起来,放在透明的琉璃罐。   它们样貌不改,似还是活着那般,被浸泡在药水中,很长时间内都不会腐败,血肉如初。祁不砚很喜欢,就是动物不会动罢了。   有点可惜。   不过他也不是很在乎。   渐渐地,孤山上,木屋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琉璃罐。   琉璃罐是山下天水寨人按时送上来的,祁不砚是天水寨这百年来稀罕的十几岁少年炼蛊人,他们需要他的蛊,有求于他。   他要多少琉璃罐就有多少。   此刻,贺岁安给予了祁不砚不一样的感觉,那是他收藏动物的尸体、养蛊、杀生所没感受过的,指尖麻得厉害,泛起一抹苍白。   贺岁安说过,亲吻代表双方是很亲密的关系,用来表达对一个人的喜爱、珍惜之情。   喜爱、珍惜。   祁不砚也从他人口中听过几次这两个词,他并不是很理解其中的含义,但能肯定他对贺岁安并无一星半点的喜爱、珍惜之情。   可亲吻好像是一件舒服的事。   分明是粘稠里泛着潮湿地相互碰触,却不会令人感觉到恶心。   蛊香顺着唇齿进入祁不砚的口腔,他滚动着喉结吞咽,蛊香飘入体内,错觉贺岁安因此侵进了他的身体,潜意识想杀掉入侵者。   祁不砚五指慢慢地并拢起来,有些眩晕,潜意识里因为这件事脱离预料与控制,疯狂叫嚣着要杀掉入侵者的声音不减反增。   不远处,红蛇似能感应到主人的情绪起伏,蓄势待发。   杀。   红蛇正要窜起。   祁不砚原本撑在窗台的手抬起,握住贺岁安的后颈,弯下腰,薄唇微张,令这个本来是蜻蜓点水的吻变得更加粘稠、潮湿。   他顺着手腕坠下来的铃铛银链蹭过贺岁安侧颈,凉意让她有一瞬间的清醒,祁不砚有明显弧线的眼尾染淡红,像被欺负得狠了。   贺岁安睁大眼。   她听到了祁不砚喉间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轻轻地嗯,似低吟。   像看着无害脆弱、却满身是能刺死人的刺的刺猬敞开柔软的肚皮,暂时难以察觉地露出不知是真还是假的一触即破碎一面。   刚下过雨的天,光线昏暗。   窗户还开着。   源源不断的风吹拂进来,祁不砚垂在腰间的发被吹得凌乱,银饰铛铛铛,他腰线如一轮弯月,就着贺岁安的身高,人影交叠着。   祁不砚侧脸有蝴蝶图案一闪而过,稍纵即逝,没持续几息。   *   这个吻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结束的原因是沈见鹤来找他们。   贺岁安是呆若木鸡地去开门的,因为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亲的时间长了些,她一开始打算流于表面碰一下就行了的。   感觉是什么,贺岁安也没怎么体会到,她只觉脑海在那一刻变得空白,唇齿间全是祁不砚的气息,干干净净的,清香扑鼻。   沈见鹤看着待在同一间房间的他们并没有太大反应。   行走江湖,不拘小节。   况且他们两人的关系看起来就不简单,当然,这仅是他个人的看法,事实如何,那就不知道了。   沈见鹤只在意珠宝财富。   祁不砚的长发半干半湿,坐窗台上,背朝大街,面朝他们,他手往后撑着,清瘦的肩头略耸起,如披着精美皮囊的魑魅魍魉。   好看得像个漂亮女孩。   在沈见鹤的印象里,女孩才是最好看的,男的再好看怎么也比不上好看的女孩,而祁不砚打破了沈见鹤二十几年来的刻板印象。   这么说,在沈见鹤看来,祁不砚很像看似完美的人偶,被人精心雕琢出来的那种,但人偶就是人偶,没正常人才会有的心。   所以他更喜欢和贺岁安打交道。   祁不砚双腿垂下,几条蛇不知何时悬爬到靴子,欲掉不掉。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沈见鹤以前不怎么怕蛇,自从经历过燕王墓的蛇群突袭一事,现在看见蛇就发怵。   他今晚前来是有事和他们商量,沈见鹤想与他们一起下燕王墓,说他们都是有实力的人,不会拖后腿,找到的宝贝可对半分。   贺岁安趴在桌面上听沈见鹤说完,眼皮耷拉,没发表意见。   沈见鹤:“小姑娘?”   她心里想着其他事,听完他说的话,抿了抿嘴,唇色和祁不砚一样红:“我没什么实力啊。”   沈见鹤哈哈地笑着:“小姑娘你不要妄自菲薄嘛。”   贺岁安撑起身子,给讲得口干舌燥的他倒一杯茶水,不让他唱独角戏,偶尔说几句:“你不要再叫我小姑娘了,我叫贺岁安。”   “谢谢贺岁安小姑娘。”沈见鹤接过茶水,一干而尽,“你这名字寓意真吉祥。”   贺岁安:“……”   还不如叫小姑娘算了。   她无奈地转过脑袋,眼神无意落到祁不砚颜色比往常要艳几分的唇瓣,又收了回来,低眸看木桌,也口渴地喝了两杯茶。   祁不砚从窗台下来。   他道:“好。”   沈见鹤以为自己听错了,霎时激动站起来:“真的?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再下燕王墓?”   祁不砚莞尔:“过几天。”   “成!”   沈见鹤非常爽快:“这几天,你们有事也可以随时找我。对了,很开心认识你们,我叫沈见鹤,遇见的见,白鹤的鹤。”   他没久留,说完就走。   贺岁安也跟着沈见鹤离开祁不砚的房间,还关上了门。   祁不砚没喊住她,一脚踩住想咬人的蛇,他今天情绪波动异常,弄得养过的蛊也不安分了。他踩着蛇,温柔地说:“别动了。” 第25章   回到房间的贺岁安发了会儿呆,没了旁人在,反射弧很长地意识到她和祁不砚真的亲了。   还是她主动的。   这种事不兴拿来试着体会,可贺岁安依然和祁不砚试了。   她有教坏了人的罪恶感,钻进被窝里滚几圈,卷成蚕蛹似的,翻来覆去到后半夜,数了不知道多少只羊,直到快天亮才睡着觉。   初春多雨,翌日一早,贺岁安是被雨声吵醒的。   豆大雨珠敲打着没关的窗,她赖床不起,记起和静思书斋的荷华姑娘有约,克服想继续睡觉的念头,顶着一头乱发爬起来。   贺岁安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迅速洗漱、梳头,穿衣裙,随便照一下镜子就出门了。   祁不砚不在房间。   她猜测他应该早起到客栈厅堂,抬步往楼梯走。   沈见鹤打着哈欠从房间出来,见贺岁安要下楼,几步追上去:“贺小姑娘,你也刚起?”   贺岁安说是。   “你们今天也要外出?”沈见鹤往客栈楼下厅堂看,看到了祁不砚,“现在风铃镇乱得很,你们能不出去,最好不要出去。”   贺岁安:“我们有事。”   他了然,也不多问,随性道:“好吧,小心点,我可不想见到你们出事,否则没人陪我下墓了,我还挺喜欢你们两小孩的。”   人在江湖飘,能遇到一两个看得顺眼的也是缘分。   “我们会的。”贺岁安自动忽略沈见鹤用两小孩来形容都已经十几岁的她与祁不砚,小步走下楼梯,径直奔向靠角落那一桌。   祁不砚仍然靠着窗坐,见贺岁安过来,不再往街上看,慢条斯理提起竹箸用早膳。   昨晚的事,他们都没提。   贺岁安没提,是感觉有点别扭,不过见祁不砚跟以前没不同的样子,又心大地置之脑后了。   祁不砚没提,是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会令人羞耻、害臊的事。   早上的客栈没多少人,偌大的厅堂只坐了几桌人,一桌是客栈普通房客,一桌是孑然一身的沈见鹤,还有一桌就是他们。   祁不砚吃东西很慢的,贺岁安很早之前就注意到了。   她也放慢吃东西的速度。   贺岁安要是先吃完,还得眼睁睁地看着祁不砚吃东西,像在催促他快点吃一样,还不如她也吃慢些,横竖又没人催他们。   不知怎的,贺岁安看着今天的祁不砚总觉得怪怪的,到快用完早膳,她才弄清楚怪异从何而来,祁不砚今天身上没有蛊虫出没。   从他们二人认识至今,祁不砚都是蛊不离身的。   是出了什么事?   贺岁安问:“你的蛊呢?”   祁不砚咽下口中食物,抬眸看她,放下竹箸:“我把它们都放在房间里了,它们变得有点……不受控制,你想见它们?”   怎么可能。贺岁安对世间所有虫蛇都避之不及,摇头如拨浪鼓地否认:“没有。”   他笑了笑,不说话。   她也吃饱了:“你的蛊还会有不受控制的时候呀。”   祁不砚弯唇:“蛊也会不受控制,它受我影响。还有就是,它们若遇到更厉害的炼蛊人,可能会受对方的驱使,伤我、杀我。”   贺岁安惊讶到合不拢嘴:“之前有发生过这种事?”   他起身:“这倒没有。”   “世上有比你更厉害的炼蛊人?”她难以想象比祁不砚还要厉害的炼蛊人会是什么样子。   祁不砚打开伞,走到大街上,雨珠沿着伞面坠落,他抬手接下不少雨水,指骨都湿了:“自然是有的,我以前就见过一个。”   *   静思书斋今天依旧没对外做生意,荷华让在书斋干活的男子女子回去休息一天,自己则一大早守在门前等贺岁安他们过来。   初春早晨还是凉飕飕的。   贺岁安一到书斋就留意到荷华被风吹得微微发白的脸,也不知道她站在门口等了他们多久。   荷华昨天没跟他们说过会在外面等,她也没必要等,等他们来了自然会敲门,但荷华就是这样做了,骨子里有自己的倔强。   书斋灯火通明,映亮因下雨而始终灰暗的天色。   屋檐滴答滴答地淌着水。   几人先后走进一间屋舍,荷华拿了几本书给贺岁安、祁不砚,全是她亲自撰写的。   贺岁安翻了几页,里面内容都离不开燕王燕无衡。这是荷华昨晚连夜整理出来的,也是精心挑选过的几本书,当做送给他们了。   历史上很少有关于这位燕王的记载,所以贺岁安震惊荷华会有这些书,书中内容又不像是她臆想出来、与现实无关的话本。   荷华知道贺岁安的疑问。   她提笔写字。   “这几本书上的事都是真的,请你们相信我。”荷华的字秀美,极为赏心悦目,“等你们看完了,还有想问的,尽管来此。”   荷华表情诚恳。   贺岁安看了荷华一眼,又看了一眼手里的书籍。   她没往下看:“荷华姑娘,我能问一下你,你和史上的这位燕王是什么关系吗?”   白纸落下几个字。   没关系。   贺岁安心情复杂,合上书:“那你为什么会这么了解他?他可是百年前的人了。”   荷华抚摸过那些她视为珍宝的书,又在纸上写道:“等你们看完这些书,还想了解他。我会告诉你们,我为何会这么了解他。”   “谢谢你,荷华姑娘。”贺岁安发自内心道。   荷华温和地微笑。   她十几岁时就因意外变成了哑巴,不能言语,无法叫他人聆听,通常只能用笔墨写下自己想说的话。   贺岁安说话说得可能有点多,喉咙干得严重。她不好意思地绕着垂在身前的丝绦,话题一转:“我渴了,这有水吗?”   荷华去给她倒水。   *   贺岁安收下书后,没有立刻离开静思书斋,留下来待了一个多时辰,问了荷华不少问题。   有些问题,单靠看书,是有可能会找不到或忽略的,只有当面问人才问得清楚和记得牢靠。贺岁安还拿一个小本本记下了。   荷华看贺岁安的眼神愈发宽柔。   这些年,她太孤独了。   因为很少人会手语,也很少有人有耐心坐下看她一问一答写字,所以荷华今天过得很开心。   祁不砚就在旁边看着贺岁安认认真真记录她自己所问的问题。   过了会儿,他忽而抬手点过她写的字:“这是什么字,看着像中原字,却又缺笔少划的?”   简体字。   贺岁安脑海里闪过这三个字。 第26章   荷华一心回答问题,倒是没注意贺岁安写的字,听了祁不砚的话才看过去,发现确实如他所说那样,大多数字都是缺笔少划的。   贺岁安睁着雪亮的眸子看他们。   她放下笔,低头看自己的字:“我只会写这种字,荷华姑娘刚才所写和书上的字,我都能看得懂,提笔却不怎么会写。”   祁不砚“嗯”了一声。   他似并未放在心上,之所以会问,也是随口一问罢了。   荷华与他们刚认识不久,不会干涉太多,见祁不砚不往下问,她也不可能追问,很懂分寸。   他们是天蒙蒙亮便来到书斋的,到晌午才离去。   在离去之前,荷华说要送他们,贺岁安婉拒了,说以后有机会还会再来的。荷华笑而不语。   街上一改昨日清冷,人头攒动。   闹哄哄的。   百姓们对着一张告示议论纷纷,有几个衙役笔直立于告示墙旁边,贺岁安拉祁不砚走近看。   告示内容是对风铃镇近日来发生过两次的发狂事件作出总结。   官府给出的解释是:这是一种疫病,能人传人,遇到必须上报官府,偷藏身患疫病、导致风铃镇陷入险境者,论罪当诛。   百姓们信了。   除此外,很难找到别的解释。   贺岁安却清楚是假的,这根本不是疫病,是能人传人没错,但根源是阴尸蛊,要想彻底解决此事,应该先清除掉所有的阴尸蛊。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道:“原来是疫病,我就说嘛,那些人怎么见人就咬,真恐怖啊!”   “是啊。”   头发全白的老头接话:“这年头庄稼收成不好,还来个疫病,这不是要我们这些老百姓的命?希望官府能处理好这次的疫病。”   一男子指着告示上的“偷藏”二字,不能理解地说:“官府还怕我们偷藏身患疫病之人。”   “可笑。”他嘲讽,“谁敢?不怕被咬,变成怪物?”   老头抚须,不语。   妇人皱眉,剜了男子一眼。   她道:“一看你便知道是个孤家寡人,你要是有一个亲人都问不出这种话。家人感染疫病,变成怪物,你就舍得让人杀了?”   男子面色讪讪,不吭声。   在人群中的贺岁安恍惚中感受到一道视线落到自己身上,抬头四处寻找这道视线来此何处,却看见苏央和她的两个贴身亲卫。   直觉告诉贺岁安,苏央今天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偶然,对方就是特地来找她和祁不砚的。   苏央的亲卫动了。   钟幻表情不多,永远是冷冷的。   他越过人群,走到他们面前,语气木然,低声道:“郡主想见你们,是有关燕王墓的。后晚子时,凶宅见,请务必到。”   苏央想见他们?   见面地点还是有可以进燕王墓的入口的凶宅,可苏央之前不是不允许他们再靠近凶宅,进入燕王墓吗?贺岁安很是讶异。   祁不砚平静地听完,谈笑自若道:“我们会去的。”   钟幻得到想要的答案,沉默寡言,能不多说便不多说,转头想离开人群,被贺岁安喊住,他像木头人停下:“还有何事?”   贺岁安将从地上捡到的荷包递给他:“这是你的吗?”   荷包是红色,与他格格不入。   所以她问得有点迟疑。   钟幻缓慢地眨了几下眼,从贺岁安手里接过荷包,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放入怀里,不怎么习惯地道谢:“是我的,谢谢。”   贺岁安摆手:“举手之劳。”   钟幻:“嗯。”   祁不砚似乎没怎么听他们说话,低首玩着手腕的铃铛链子。   几步之远的百姓还在议论着疫病的事,钟幻快步回归苏央的身边,弯腰在她耳边低语几句,苏央在此期间看了他们几眼。   苏央见贺岁安正在目不转睛看她,微一愣,有礼点了点头。   贺岁安友好地笑。   说实话,贺岁安还挺喜欢苏央的,她恩怨分明,并不是不辨是非之人,偶尔故作冷淡,好像也是因为不知如何和外人相处。   面对贺岁安展露好意的笑容,苏央眼神微闪,心中涌起陌生的滋味,愈发觉得这次没做错。   钟空抱剑而站,欲言又止。   钟幻依然面无表情。   苏央没在街上逗留,回苏府,钟空、钟幻随她离开。   她回苏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苏睿林房间找他。他还是以前的慈父态度,关心地问:“阿央,你这几天为什么总是到外面?”   苏央盯着苏睿林,清冷的面孔有几分动容:“父亲,是不是您让官府张贴疫病告示的?”   苏睿林想拉她的手放下。   “是。”   苏央质问:“这便是您所说的,给风铃镇百姓一个交代?”   他无言。   “为何?”她深呼一口气,“您知道的,那并不是疫病。您瞒着所有百姓,又不允许我带人下燕王墓,究竟意欲何为?”   守在门外的钟空、钟幻将房内父女二人的争吵尽数纳入耳中。   钟空着急看向大哥钟幻,用眼神询问该如何是好。钟幻眼风都不带给钟空一个,安分守门。   钟空小声开口:“大哥。”   钟幻:“闭嘴。”   “哦。”他语调怨愤。   房内,苏睿林凝视着自己一旦认定一件事便会强硬起来的女儿,深感有些拿她没办法了。   “阿央,我……”   “父亲。”苏央打断道。   她竭力地压抑情绪,深深闭眼再睁开:“我现在还有事需要处理,改日会来向父亲请安。”   说罢,苏央没给苏睿林拒绝的机会,退出书房。   苏睿林望着苏央离开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如一座枯灯坐着。   *   这厢,贺岁安窝在客栈上房,脱掉上衣给腰腹伤口抹药、重新包扎,疼倒是不疼了,但看着触目惊心的,怕是得留疤了。   若是可以,贺岁安自然希望不要留疤,可看情况不太可能。   她摸了下腰腹伤口,乐观地想,幸亏阴尸蛊是藏在这里,若它藏在脸上或脑袋就难办了。   包扎好伤口,贺岁安一件一件地穿回襦裙、外衣,要去找祁不砚。荷华给的书都暂时放在他的房间里,她想看得去那里找。   得在下燕王墓之前看完那几本书,到时候下墓能随机应变。   毕竟墓穴里有很多机关。   而破解机关的办法兴许能从书中得知,毕竟很多墓穴的机关与墓穴主人生平经历过的事息息相关,燕王墓大抵也会如此。   时辰尚早,祁不砚应该还没有休息,贺岁安不怕这个时候去他房间会打扰他休息。   她敲门道:“我想进来找书看,你在房里吗?”   “门没锁。”祁不砚说。   这是允许贺岁安推门进来的意思,一回生两回熟,她推门而进。祁不砚今天没坐在窗台,半倚坐到椅子,脚下是他养的蛊。   贺岁安轻按了下变得干涩的喉咙,感觉这几天来都很口渴,半夜要经常起来喝水。   过来这里之前,她刚喝完一杯水,现在又渴了。   水好像解不了渴。   贺岁安没想太多,走到桌子旁倒茶喝,余光扫见祁不砚露出来的半截白皙脖颈,有种想咬下去的冲动,想移开目光又移不开。   祁不砚发觉贺岁安从进来到至今没再说过话,抬起头看她。   待看清贺岁安的眼,他喂蛇吃东西的手停下来。   她双眼有些异样的红。   难道当初进贺岁安体内的阴尸蛊有两只,其中一只是阴尸蛊的子蛊,阴尸蛊的子蛊与普通阴尸蛊不同,发作方式与时间也不同。   如果真是这样,过了这么多天,无法再通过外部手段取出,需要子蛊自动从她身体爬出来。   难度很大。   “你是不是想咬人?”   祁不砚忽问。   贺岁安下意识点头,又摇头,改主意道:“我不知道,我变得很奇怪,也很不舒服,今天我可能看不了书了,你先自己看吧,我回房了。”   说这话之时,她还不受控制地用盯着猎物的眼神看祁不砚。   他笑了。   祁不砚站起来,走到贺岁安面前,将脖颈凑到她唇边,指尖轻轻按住她脑后勺,令她贴近他。他皮肤下的血管明显:“咬吧。”   贺岁安也逐渐意识到不对劲了。   “是阴尸蛊还在我体内?”   “嗯,是阴尸蛊的子蛊,它比一般阴尸蛊要厉害。”祁不砚指尖拂过她发鬓丝绦,“抱歉啊,它藏得太好了,连我也没发觉。”   “咬我。”   “咬了我之后。”他完全不怕她会咬断他喉咙,“别出去咬别人了,所以咬我吧,贺岁安。”   贺岁安唇瓣微微颤抖,想拒绝,又失控地张开嘴,咬住了祁不砚的脖颈,牙齿嵌入他体内。   很快,血沿着祁不砚颈侧缓流下,涂红他白净的皮肤。   她却解渴了,不自觉吸吮。   不知从哪里来的蛮力,贺岁安一把将没有设防的祁不砚推到了桌上,少年眼里似有少许的惊讶。 第27章   祁不砚稍微仰着头, 脖颈彻底暴露在贺岁安眼前,她趴到他身上,如迷失在沙漠中的人逢甘露般咬住他,牙齿刺穿他皮肤。   与其他中了阴尸蛊的人不同。   贺岁安体内并无阴尸蛊孵出的虫卵, 由于那是与母蛊紧密联系的子蛊, 咬人虽也具有传染性, 但口涎与血液里不见虫卵痕迹。   而且贺岁安还有自我的意识, 她明知不能发狂咬人, 却还是这样做了,阴尸蛊的子蛊驱使着她, 使她受不了血肉的诱惑。   祁不砚颈侧被贺岁安咬出伤。   带有温度的血液仿佛颜料在白纸上落下花瓣, 落入贺岁安的唇齿, 血的味道本该不好闻, 可她闻起来是带着食物似的香气。   也是这个原因才导致那些发狂之人以人为食吧。   怎么办呢。   好想再咬深点。   难不成,她以后就要成为发狂之人、难以自控地去伤害别人?   贺岁安见祁不砚的脖颈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眼眶不禁红了, 因为她还在咬着祁不砚, 所以只能发出抱歉呜呜呜的声音。   祁不砚由始至终没推开贺岁安。   他似是以自己的身体喂养着体内有阴尸蛊子蛊的少女。   只有祁不砚自己知道,在被贺岁安咬上脖颈的那一刻,一阵酥麻感犹如岩浆迸溅,又如缺堤之坝极速地淌散到四肢百骸。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祁不砚望着贺岁安粉白的侧脸, 手指绕着她垂下来的发丝玩,姿态随意, 像被咬之人不是他。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贺岁安有点恢复正常, 咬人的力气变小,最后趴在祁不砚身上一动不动, 像做错了事、又不知道怎么面对。   不行。   贺岁安告诉自己,不能逃避。   她唇角还有血,像偷吃了没擦嘴的猫儿,睁着泛红的眼睛,抬头看祁不砚,轻之又轻地用手指碰了碰他脖颈:“对不起。”   祁不砚毫不在意,也没理会被贺岁安咬出来的伤口,指腹压到她眼角,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你的眼……”他话没说完。   贺岁安却听明白了。   体内有阴尸蛊的发狂之人的眼睛颜色会变红,尽管她体内的是子蛊,与他人有不同之处,但眼睛应该依然相似的,变红了。   风铃镇的人一旦看见眼睛泛红的贺岁安,不管她发狂方式与时间是否与他人不同,不管她是否还拥有意识,定会先除之而后快。   谁也不希望留下后患。   还是一个足以能令风铃镇再一次陷入危险之境的后患。   贺岁安不想死。   她也不想伤害别人。   “你告诉我,我体内的这只阴尸蛊子蛊是不是取不出来了?”贺岁安还怀揣着一丝希望,想从祁不砚口中得到否定的答案。   祁不砚的回答给了贺岁安一击:“确实取不出来了。”   她如同泄气的皮球扁下来。   贺岁安突然从祁不砚身上跳下去,急得像没头苍蝇,在房间走了几圈,抱头道:“差点忘了,我咬了你,那你岂不是也会……”   祁不砚抬手摸了一下脖颈的伤口,上扬的尾音带笑意:“我不会的,阴尸蛊毒对我没用。”   “啊?”贺岁安懵了。   她问:“因为你是炼蛊人?”   祁不砚没回答贺岁安这个问题,笑说:“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掉你体内的阴尸蛊。”   本来没再抱什么希望的贺岁安眼一下子变亮了:“真的?”   “真的。”   她赶紧问:“要怎么做?”   祁不砚弯了双眼:“下燕王墓,找到阴尸蛊母蛊,子蛊遇母蛊,会自动从你体内爬出来。”   “我也可以通过你得知子蛊与母蛊之间的感应,找到母蛊。”   他道:“而我下燕王墓的目的有两个,其中之一便是找到阴尸蛊母蛊,所以你有子蛊也不算全是坏事,你亦不用愧疚咬了我。”   贺岁安似懂非懂。   能解蛊就行。   祁不砚:“就当是你为我指路的报酬,可好?”   良久,她做贼心虚似的擦掉唇角残存着的血渍,蹭得袖摆一抹艳红,声如蚊呐地说了声好。   自从贺岁安得知还可以解掉阴尸蛊后,整个人放松了不少。过了片刻,她跑去照镜子,纠结该拿自己有明显异色的眼睛怎么办。   贺岁安自认有三个选择。   一是,任由风铃镇的人看见她的血眼,或关押她,或杀她。   二是,用一条绸带遮住血眼,不被他们看到,若被人问起,便说眼睛受伤,暂时无法视物见光。以此为由,直到下墓那天。   三是,待在房间,不出去见人。   不过她仔细想了想。   又认为这第三条不太成立。   官府这两天会经常派人来搜查房间的,到时候少不得面对人。   与普通发狂人不同,贺岁安目前是间歇性失控咬人,只要不发狂,看着和正常人无异的。   即使有人怀疑她遮眼的原因,也不敢断定是体内有蛊虫。退一步来说,他们要贺岁安取下绸带检查,祁不砚到时也有办法应对。   贺岁安果断选择第二。   虽说选了二,但贺岁安也会减少出门的机会,在没有外人的房间里会摘下绸带,看那些书。   一日三餐由客栈小二送上来,祁不砚开门拿,贺岁安吃完一顿午膳又继续看书,她是真的被书中内容吸引了,非常专心致志。   初春季节,总有蒙蒙细雨,湿气萦绕,温度均偏冷。   祁不砚倚窗而眠。   天气若冷一点,他就会嗜睡。   她都习惯了。   贺岁安看一会儿书,又去查看一下祁不砚脖颈上被她咬出来的伤口有没有恶化。他安静地睡觉,五官十分柔和,看着温顺极了。   虫蛊、蛇蛊蜷缩在房间角落里,没怎么搭理贺岁安,它们大概也知道她惧怕虫蛇。   确认祁不砚伤口没恶化,她轻手轻脚地回到原位捧起书看。   一天下来,贺岁安看完了两本。   她也累了,想休息,但离开房间要遮眼,看不见路,需要人扶,干脆就在桌子上趴下了。   一个时辰后。   小二过来敲门:“客官,我给您送晚膳来了。”   贺岁安看向窗边,祁不砚还没醒,喊他也不醒,于是只好劳烦小二把饭菜放在门口地上,说等她待会儿有空了再出去拿。   以绸带覆眼的样子能少出现人前就少出现,他们越晚察觉到她的异样越好,贺岁安是这么想的。   小二也没怎么怀疑。   不方便开门的原因可多了,寻常的换衣服也算。   贺岁安贴到房门边缘听脚步声,小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须臾,她拉开门,探出小脑袋看了眼,立刻弯腰端起装有饭菜的托盘。   “贺小姑娘!”   沈见鹤措不及防打开他的房门。   贺岁安一听,忙压低头,端着饭菜就要退回房间,刚要关门,沈见鹤用脚火速抵住了门板。   他看着用头顶对着自己、连脸都不肯露的贺岁安,就很疑惑了:“你怎么看见我像看见鬼似的?我现在的样子很吓人?”   “请放开您的脚。”   贺岁安没正面回答他,依然垂着脑袋看向地面。   他们才认识没多久,是相约过要一起下墓,但人心难测,沈见鹤若知道她体内有阴尸蛊,曾发狂过,会作出什么反应也未可知。   沈见鹤啧了一声,毫无前辈的风范,开玩笑逗她:“你毁容了?不会吧,让我给瞧瞧。”   “前辈!”   贺岁安忽然叫了他一声。   沈见鹤愣了几息:“呃,我是你的前辈没错,可我年纪也不大,还没耳背。你小声说话,我也是能听见的,不用喊那么大声。”   “前辈,抱歉。”说完,贺岁安踩了沈见鹤一脚,他疼得下意识缩回脚,她“砰”地关门。   一阵风拂面而过,沈见鹤感觉像冬天寒霜般冷。   走廊剩下他一个人。   沈见鹤抱着被踩的那只脚跳了几下,看着紧闭的房门,仰天长叹。他这个前辈做得真没面子,之前被蛇吓半死,又被后辈踩脚。   他这是招谁惹谁了啊。   一定是出门的时候没拜祖师爷。   终于关上门的贺岁安没理房外的动静,放好饭菜,拍了拍心口,心暗叹道,有惊无险。   祁不砚再不醒,饭菜都要凉了。贺岁安走过去又喊他,见喊不醒,伸手想碰他,那些原本看着懒洋洋的虫蛇戒备地爬过来。   贺岁安哪里还敢乱碰祁不砚,被它们咬一口还得了,会疼死。   她收回手。   虫蛇便不动了。   哼。贺岁安有点生气,一气之下气了一下。她又不是要伤害祁不砚,它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她,转念一想,又瞬间不气了。   她,好像真的伤害过祁不砚。   就在今天,张嘴咬了他。   贺岁安不知道虫蛇能不能听懂她说话,像是为自己辩解地对它们说:“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故意什么?”祁不砚睡足了,睁开眼,视野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先映入眼帘的是贺岁安尝试着跟蛊虫说话的一幕。   贺岁安不怎么喜欢撒谎。   所以她避而不答,提起竹箸:“我们吃饭吧。”   祁不砚离开窗边,坐到贺岁安对面,她给他推去一碗饭,将一碟肉也放到他面前。   跟祁不砚生活一段时间,贺岁安已经摸清他喜欢吃什么,就像他也清楚她爱吃的,有些事不用特地留意,会在潜移默化中记住。   贺岁安明明很饿了,看着这些饭菜却没有太大的食欲。   上一顿也是如此。   是很勉强吃下饭菜的。   她之所以坚持吃饭,是因为想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实际上,贺岁安想吃的是祁不砚。   这个吃不带任何旖旎的色彩,就是字面上的吃。贺岁安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匆匆往嘴巴里塞了几口饭,压下蠢蠢欲动的心。   “你刚见人了?”   祁不砚似没有看到贺岁安的反常,吃了一口饭,问。   贺岁安一次塞太多饭,差点呛到,又不能马上全部咽下去,腮帮鼓着圆圆的,抬头看他。   “唔唔唔。”   发现自己说不清话,她闭嘴了。   “见到前辈了,但他没看到我的眼睛。”贺岁安咽下去了,“不过我现在能瞒得了前辈一时,到下墓那天肯定瞒不住的。”   祁不砚一点也不担心:“那便到那一天再说。”   贺岁安明白他的意思,担忧尚未发生的事并没用。她目光一落到他伤口就仿佛被烫了似的转开,冷不丁道:“你一定还很疼。”   即便贺岁安没明说,祁不砚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脖颈略有痒麻:“尚可,不是很疼。”   “以后我要是想咬你,你拿东西塞住我嘴巴。”   贺岁安翻找出一块布。   她将布放到他手里:“千万要记得啊,别再让我咬你了。”   发狂之时,贺岁安是无法控制手脚的,自然也无法自己绑住自己,或者用布塞住嘴,只能靠外力,也就是让祁不砚来做。   祁不砚没接那块布。   贺岁安跟他大眼瞪小眼,疑惑道:“你怎么不拿着?”   少年唇角再次浮现那种纯粹的笑,单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指节敲过桌面:“你以为你为什么能在发狂后恢复正常?”   “因为……因为我体内的是阴尸蛊的子蛊。”贺岁安本来是这么以为的,现在听他的语气有点不确定了,“所以才会这样?”   “你只说对了一半。”   他道。   她一滞,像将要接受一场凌迟:“什么叫只说对了一半?”   “你是因为阴尸蛊的子蛊发狂没错,也是因为子蛊才能在发狂后保持一小段时间的清醒,不像其他中蛊发狂的人,无药可救。”   祁不砚微微一顿,抬起手,缓慢地摩挲过脖颈伤口:“但在此之前是有条件的。”   没等他说完,贺岁安悟了。   咬人。   必须得咬人。她心中已有结论:“我知道了,咬人。不咬你,会一直持续发狂,我要是想保持清醒,在发狂后必须咬人。”   祁不砚颔首:“嗯,若你想保持清醒,同时不咬他人,使他人发狂,只能咬我。”   贺岁安安静如鸡。   她快要纠结死了,在解蛊之前,都要拿祁不砚当食物来咬?   祁不砚看了一眼被贺岁安用竹箸戳来戳去的白米饭:“若实在吃不下便不吃了,不用勉强自己,你如今不吃饭也不会死的。”   贺岁安推开饭碗,不吃了,现在吃饭对她来说确实是折磨。   *   夜幕降临,灯火阑珊。   风铃镇的夜晚不复以前那般热闹,从昨天起,官府颁布了临时的禁宵令,一更三点时敲锣声起,意味百姓不得在街上活动。   贺岁安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留在祁不砚的房间过夜。   原因是贺岁安没把握她在夜间不会发狂,万一发狂,从房间出来,见人就咬,该如何是好呢,还是和祁不砚待在一个房间更好。   来风铃镇之前,贺岁安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她可以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的。   到亥时,祁不砚要沐浴了。   隔着一道屏风,贺岁安背对着祁不砚,趴到矮几看书。   等祁不砚沐浴完,贺岁安已进入酣睡,脑袋搁到矮几上,枕着左手,右手随意搭在膝盖,长长的红色丝绦顺着腰背垂到地板上。   酒红色的纱裙层层地坠在脚边,她面容恬静,鼻梁小巧高挺,睫毛漆黑,映得皮肤透白。   祁不砚半蹲到旁边看。   她好像很信任他。   他就不同了,祁不砚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一旦感知到对方对自己有危险便会出手杀了。   祁不砚没对贺岁安说还有另一种办法可以使阴尸蛊子蛊从她的身体里出来,那便是死,蛊虫寄生的宿主死了,自然要离开。   因此,他有两种办法找到母蛊。   一种是带着贺岁安进墓,让她感应母蛊,一种是杀了贺岁安,等她体内的子蛊出来,再直接拿着子蛊去感应阴尸蛊母蛊。   该选择更稳妥的方式,亦或留下具有风险性的方式呢。   今天,祁不砚便在思考这件事,还没确定好,并没有轻举妄动,也让发狂的贺岁安咬了自己。   贺岁安以前答应过做他的蛊香。   这便是他们之间的交易。   她活着,能待在祁不砚身边,令他闻香安神。但事实上,她死后的尸体才是用做蛊香的材料,那样方会是完完整整的蛊香。   如此一来,一举两得。   祁不砚抚开散落到贺岁安脸上、肩头的长发,指尖好奇般地点过她的眉眼、鼻子、曾亲过他的唇瓣,再落到脆弱、纤细的脖颈。   五指张开,复而并拢,仿佛仅是单纯地寸量贺岁安脖颈的窄度,刚轻轻碰上,她无意识地寻温暖似的歪过脑袋蹭了蹭他手背。   突然之间,祁不砚又想起那天,他握住她的后颈细细亲吻。   杀意转化为想与她亲吻。   再一次体会那种奇妙的感觉。   房间烛火摇曳,似静到落针可闻。祁不砚凝视了贺岁安许久,开口叫醒她:“贺岁安。”   贺岁安睡得正香,听见有人在叫自己,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眼神都没怎么聚焦地看祁不砚,表情呆呆的:“怎么了?”   “要和我接吻么。”他说。   她迟钝:“啊?”   祁不砚的手指移动到贺岁安的发丝间,感受指间的柔顺:“我想亲你,我喜欢那种感觉,你现在可愿意给予我?贺岁安。”   他想。   倘若贺岁安此刻愿意给予他这片刻欢愉,祁不砚便选择那具有风险性的方式,每天给她咬,直到下燕王墓找到阴尸蛊母蛊。   当然,他并未告知她这件事。   选择本就应该在未曾遭遇到胁迫的前提下进行。   祁不砚不会胁迫贺岁安进行选择,跟以前他和其他人做交易相同,他从不会威胁他人要与他做交易,都是他们自愿答应下来的。   但人也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哪怕在一念之差。所以祁不砚一向会把选择权交到对方手里。   他在等她的选择。   安安静静的、温和无害模样。   贺岁安困到眼皮都几乎睁不开了,好像听清了祁不砚在说什么,又好像没听清,本能点头。   祁不砚俯身去,像贺岁安那次吻住他这般吻住她。在呼吸被人抢夺后,贺岁安眼也不眨地愣了下。   她仰着头,他低着头。   呼吸挤压在胸腔,贺岁安感觉喘不过气,不由得微张开嘴。   祁不砚唇贴上贺岁安后,却没下一步。他好像更喜欢她的主动,吐息潮热,说话间带有蛊惑的意味:“贺岁安,还不亲我么。”   唇齿间的热气烫得贺岁安心口一颤,像是在做梦似的。   她鬼使神差地吻了吻祁不砚。   贺岁安唇瓣碰过他,又分离,鼻尖挨着鼻尖。他垂下的发丝扫得她发痒,他薄唇略显干涩,被她吻湿,气息交缠之余混乱。   祁不砚托着贺岁安的后脑勺,仍然闭着眼,仿佛全身心投入到这个吻中,唇角是湿红色。   水般银丝在唇齿间若隐若现,祁不砚秀挺的鼻梁抵在她脸上。   他的脸随着时间推移染上艳色。   有股纯粹的色情之气。   贺岁安看着祁不砚这张脸,神思飞走片刻,刹那又被抓了回来,香气靡靡,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飘荡在不大不小的房间里。   亲吻持续下去,贺岁安还在想,这个吻究竟是怎么开始,好像是从她点头开始的。   深夜,床榻上卧躺着二人。   少年闭着眼,青丝全散,玲珑银饰穿绕在发梢,靛青色衣裳略有褶皱,手腕的七个小铃铛链子沿袖摆探出,落到贺岁安侧脸。   她也睡着了,本来就是睡到一半被人叫醒的,后来亲吻结束,困得闭眼找床就睡。   贺岁安以为这是一个梦。   *   转眼间,到他们与苏央约好在凶宅见面的当天。   在见面之前,贺岁安有一次差点被官府的人发现眼睛的异样。   又因为街上突发紧急情况,那些又来检查客栈的衙役仓促离去,无暇留下坚持让她摘下说用来遮伤眼的绸带,贺岁安逃过一劫。   晚上,贺岁安跟着祁不砚避开巡夜的官府衙役,去往凶宅。   她蒙住眼,被他牵着走。   而沈见鹤一头雾水被他们叫出来,一头雾水随他们前往凶宅。他是知道去凶宅的原因大概是要下墓了,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贺岁安的眼睛什么时候受伤的?   沈见鹤有意留意过,这两天里,她都没再外出了,是在客栈房间里面磕到眼睛的?   再看祁不砚,脖颈围着一块白布,也说是受伤了。沈见鹤严重怀疑他们是不是在房间里偷偷打了一架,才会弄得两败俱伤。   半个时辰后,他们到凶宅。   月黑风高,古井旁站了三个人。   两男子身姿挺拔,皆穿着玄衣,一左一右地站在女子两侧。女子负手而立,长发随风而飘,仰头望着夜空,闻声转身看向他们。   苏央不知道沈见鹤也会来,面有轻微讶异之色。   沈见鹤的吃惊程度不亚于她,有一瞬间以为苏央是提前收到他们要下墓的消息,特地带人过来这里逮他们的:“郡主?”   苏央疏离点头:“你们知道我今晚找你们来所为何事了?”   沈见鹤:“不知道。”   贺岁安:“郡主是想让我们和你们一起下墓?”   太出乎意料了,沈见鹤脱口而出:“真的假的?她之前可是阻止我们下墓哎,贺小姑娘你千万别被她骗了,谁知她安什么心。”   刚说完,他意识到要得罪人了。   怎么就把真心话说出来了呢。   对方可是郡主,沈见鹤后怕地想,这美人不会仗着手中权利,悄无声息把他给埋了吧。   钟空最听不得他人污蔑自家郡主了,想拔剑出来:“我看你是想死,郡主才不是那样的人!”   苏央皱眉:“钟空。”   一听郡主开口,钟空退下。   沈见鹤朝他挑衅般地吐了吐舌头,不见半分成年人的稳重,弄得钟空想当场跟他干一架。钟幻拉住钟空:“听郡主令行事。”   贺岁安对沈见鹤说:“前辈,我相信郡主不会伤害我们的。”   他不赞同。   “你就是太笨……单纯了,知人知面不知心。”   沈见鹤怕贺岁安着道:“古人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上次她是放了我们,可我不信她这次没目的。”   祁不砚背靠着古井,不发一言。   贺岁安还想帮苏央说话。   不等贺岁安出声,苏央从容不迫地开门见山道:“这位公子你说得没错,我这次是有目的的,我下墓是为了调查一件事。”   沈见鹤用打量的眼神看苏央,得出的结论……她怎么长得这么好看,搞得他想无条件信她了。   钟空怒瞪着他。   觉得此人看郡主也是一种亵渎。   苏央还在说:“具体是查什么事,我暂时不会告知你们。”   “我可以保证的是,你们助我们深入墓穴,无论你们进墓里找什么、做什么,只要不伤害到风铃镇的百姓,我们都不会阻止。”   沈见鹤愣是没被美色迷倒,保持理智考虑了下。   他问祁不砚、贺岁安二人。   “你们怎么看?”   贺岁安先回答:“我是同意的,墓里很危险,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想事情也能周全些。”   祁不砚:“嗯。”   他们同意了,沈见鹤反对也没用,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他又露出八面玲珑的笑容:“郡主都这样说了,我哪能拒绝啊。”   苏央看了下贺岁安双眼的绸带,一见到她便留意到了,不过刚才正事没商量好,没问罢了。   “你眼睛怎么了?”   贺岁安知道她是在问自己,想拉下遮眼绸带:“我这……”   只见祁不砚握住了贺岁安的手腕,阻止她要解开绸带的动作,笑吟吟道:“先下墓吧。”   既然想找他们合作,那基本的信任还是要有的。   苏央且不追问下去,扶裙下古井。铜笼在他们第一次下燕王墓时就坏了,她来之前做足了准备,加粗的长麻绳足以到井底。   钟空紧跟在苏央后面下去保护她,钟幻等贺岁安几人下井了再进去,怕他们会搞小动作。   钟幻素来谨慎。   沈见鹤明白钟幻的心思,似嘲非嘲地呵了一声。   贺岁安蒙着眼,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攀绳对目不能视的她来说是有一定难度。   所以她是抱住祁不砚的腰腹,随他下井的,少年腰腹窄瘦,贺岁安双手轻松环住。   地下的温度比地面的要低。   她打了个寒颤,牵住祁不砚。   有蛇群的那间墓室有通往深处的入口,苏央用硫磺粉开路,让他们没遭受蛇群的攻击便过去了。   越往里走,贺岁安越冷,还有难以言喻的饥饿感,她掐着自己的掌心,不想被影响心神。   沿着墓室暗道一直走,阴森之气似乎浓郁起来。   暗道无灯,他们点了蜡烛。   微弱光亮映照前路。   但是蜡烛被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吹得忽明忽暗,前方有两条分叉道口,走在前面的苏央停了下来,她在犹豫走哪一条道。   沈见鹤拿着旋转不停、就是没指定方向的罗盘:“坏了?”不然怎么连个方向都指不出来?   贺岁安上前一步。   祁不砚没伸手拉住她。   她蒙住眼该是看不见才对,却能准确地走到右边的暗道口:“我们走这条道吧。”   沈见鹤提醒她:“你怎么知道这条道才是对的?我跟你说,墓里的路一般会分为生路和死路,误进死路就只有死路一条。”   祁不砚忽地伸手解掉贺岁安眼上绸带,露出一双血红的眼。   沈见鹤瞠目结舌。   他结巴了:“这、这……”   钟空、钟幻看清贺岁安双眼时,立刻将苏央护在身后,想拔剑却被她反手按住了。   苏央处事不惊,面色还算冷静:“这是怎么回事?”   贺岁安抿唇:“如你们所见,我体内有阴尸蛊,但又和其他中了阴尸蛊的人不同,我是清醒的,还可以感知古墓的方向。”   沈见鹤恍然大悟,似喃喃自语:“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让我们走这条道,那我们接下来岂不是顺利多了,有你给我们指路。”   钟空嚷嚷:“我们如何信你不会像其他怪物那般咬人。”   苏央等贺岁安的解释。   贺岁安指着自己的眼:“你们可以看我眼睛的颜色,中阴尸蛊的第三天,便是我这样的。”   “但你们看,我并不像他们完全失去自己的意识,沦为只会咬人的人,只要我下墓找到一样东西,我就可以没事的。”   沈见鹤盯着她双眼看了一会儿,嘻嘻哈哈道:“我信你!”   钟空又朝沈见鹤翻白眼。   苏央斟酌了半晌:“好,贺姑娘,我现在也选择相信你。不过我要说的是,若你发狂对我们产生了生命威胁,我们会杀了你。”   她点头如捣蒜:“嗯嗯嗯。”   祁不砚朝右边暗道走去。   贺岁安也明白了祁不砚为什么要在下墓后才告知他们这件事,是想体现她存在的价值,让他们衡量,最后选择是否留下她。   见祁不砚、贺岁安率先进去,其他人虽半信半疑,也进去了。   暗道的尽头也是一间墓室。   与刚下墓见到的那间墓室不同。   这间墓室比前一间大了几倍不止,呈现八边形,每一个方位都有一副棺材,由于经历了上百年,角落里布满蜘蛛网和灰尘。   冰冷和孤寂的气息笼罩着整间墓室,正中间空出一大块平地,是一次性能装上百人的长宽。   这里不是主墓室,他们得从这间墓室找出通往主墓室的入口。   因为无路可退了。   一进到这间墓室,又有石门升起,挡住了退路。   贺岁安走到墓室正中间,抬头看放在八个角落的八尊动物石像。动物各不相同,分别是马、牛、龙、鸡、豕、雉、狗、羊。   这八种动物又分别与八卦的八个门相对应,贺岁安记得荷华给他们的书里有记载,燕王燕无衡生前很喜欢奇门遁甲之术。   突然,她弯腰,趴到地板上听。   下面有东西。   不止一个。   贺岁安体内的阴尸蛊子蛊告诉她的,她似听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看向祁不砚所站的位置。   “砰”一声,有几只手轰然破地而出,想抓住祁不砚的脚踝拉下去,却扑了个空。贺岁安先一步拉走了祁不砚,站到别处。   被贺岁安这么一拉,祁不砚身上的银饰当啷响。   其他人纷纷看去。   他们也看到了要从破裂的地板爬出来的人,轰隆隆,地动山摇般,被埋在下面的上百人即将破地现身,穿着大燕朝的战士盔甲。   沈见鹤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感觉这一幕很壮观,又感觉他下一瞬会被他们撕成碎片。   若是一两个,他们还能对付。   上百个人……   找出路逃离这间墓室才是对的,沈见鹤飞快地扒拉墙壁。师父跟他说过,隐藏着机关的地方无非只有那么几个,全找一遍就是。   苏央惊奇不已。   这些人看着都是百年前的人,却鲜活如现在的人,不知从什么办法保存的,面容、体魄不变。   贺岁安大喊:“他们都是由阴尸蛊控制的尸体,成了阴尸蛊的傀儡,小心被他们伤到。”   她体内的阴尸蛊能感应到同类。   那些人全爬上来了。   贺岁安站在祁不砚的旁边,拉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往后退,傀儡也围了上来。她腰背撞到棺材,见傀儡一手抓来,侧身一躲。   傀儡的手一碰到棺材,就立马缩了回去,像是不敢碰。贺岁安留意到了:“快躺进棺材。”   她和祁不砚已经被傀儡包围,无法让另一个去找另一副棺材。   他们只能躺同一副棺材了。   贺岁安在傀儡还要抓过来之前,与祁不砚躺进棺材。他们还在靠近,她唯有把外椁也合上。   数步之远的沈见鹤确认傀儡不敢触碰棺材,像滑不溜秋的泥鳅迅速避开几个攻击过来的傀儡,跳到离他最近的一副棺材里。   钟空钟幻护送苏央躺入一副棺材,他们才各自寻找空棺材。   贺岁安耳靠棺材边听外面动静。   动静变小了。   被阴尸蛊控制的傀儡没办法触碰墓室棺材,只能在原地打转。   几乎密封的空间里,贺岁安仿佛能听到祁不砚跳动频率没怎么变化的心跳声,还有她自己因死里逃生而剧烈跳动的心跳。   贺岁安后背是棺材外椁,前面是祁不砚,他躺在棺材内棺,也就是她的下面。她一抬头,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他的脸、脖颈。   饥饿感又来了。   饥饿感如潮水涌动,状若冲破紧拦住它的牢笼。   下墓之前咬过祁不砚的舒服、饱腹之感不停地在脑海里回味,贺岁安强撑着拉开他们的距离。   可棺材就那么大点地方,任凭贺岁安如何刻意拉开距离,他们也依然离得很近很近,气息交错,面对着面,眼底倒映着对方。   贺岁安好难受。   她的眼睛变得越来越红。   墓室里缓缓地响起悲凉、哀怨的笛音,跟他们不久前在街上听到的笛音一模一样。   不止是贺岁安感到无比难受,就连棺材外面的傀儡也抱头发出痛苦的低吟声。她咬紧唇,死活不肯再张嘴咬身下的祁不砚。   祁不砚指腹抚上贺岁安紧咬的唇瓣,沾了点血。   “别忍了,咬我吧。”   少年吐息仿佛都带诱人的香气,她似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扯下他脖颈的白布,埋首咬了下去,上次咬的是左,这次咬的是右。   “嗯……”他被贺岁安用力咬得发出轻轻的声音,不知是疼的,还是有一种奇异的快意。   贺岁安像是怕祁不砚不再给自己咬,抓住他的腰腹固定住。   而他的腰腹不经碰。   祁不砚的脊背小弧度地弯了下。   他轻声唤贺岁安的名字,带笑说:“贺岁安,你怎么咬得那么用力,轻点啊……不过责任也不在于你,是炼阴尸蛊之人该死。”   贺岁安力气变得很大,理智在悬崖边缘反复横跳,压着祁不砚,咬住他喉咙不松口,好像真的要咬断他血管,让他死。   是笛声的问题。   若没古墓的笛声催化阴尸蛊,只需要咬上一阵便恢复理智了。   既然如此,那便不能继续了。   祁不砚掌心拍向棺材。   棺材就这样被他一掌击开,哗啦几声,破碎的棺材木板四散,哐当哐当掉落地面。   灰尘落地,视野重现光明。   他们两个人躺在一片碎屑之中,祁不砚靛青色的衣裳铺垂在身边,七个蝴蝶形状的铃铛链子晃荡,敲红了他伶仃的手腕。   贺岁安还在他身上,俯身咬紧他脖颈,唇角流淌着属于祁不砚的血水,滴红了他们各自的衣裳,有几颗血珠顺着他锁骨坠落。   锁骨白中泛红。   脖颈尽数是她咬出来的痕迹。   周边的傀儡一见他们现身,没了棺材阻挡,立刻蜂拥而上。   只差一步,涌来的十几个傀儡就能碰到他们了。   却见天蚕丝凭空而出。   数不清的天蚕丝像形成了保护罩,挡住傀儡前进,但这些削铁如泥、能在瞬息之间切割正常人身体的天蚕丝不能分割这些傀儡。   傀儡手里皆拿着百年前的武器,他们劈砍着天蚕丝,天蚕丝居然有了几分松动、断裂的迹象。   待在其他棺材里人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何事,只能听到动静。   不规律的砍声。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好奇到死的沈见鹤差点想推开棺椁,出来一探究竟了。   但他终究没出去。   祁不砚捏住贺岁安的下巴,利用巧劲使她松开咬住他脖颈的牙齿。贺岁安刚喘上一口气,体内的阴尸蛊又驱使她咬人喝血。   少年嗓音天生低柔:“脖颈没地咬了,再咬那里,我可就得死了,但我暂时还不想死呢。”   贺岁安脸上也有他的血了。   当祁不砚想抬手给贺岁安咬他的手腕时,她却不受控咬向了离她最近的地方——他的唇角。   他先一怔,再弯眼一笑。   默许她咬了过来,两唇相碰。   祁不砚双手捧着贺岁安的脸,她长发垂在他肩上,粉白色的长裙也覆盖到他靛青色服饰。   她张嘴欲咬破他薄唇,少年却灵活躲开,化为一个吻。   贺岁安却还想咬他。   她饥饿不已,总觉不够,咬不到人,舌尖急切地往前探,祁不砚张嘴,贺岁安滑入了他口腔。 第28章   傀儡似不知疲倦, 此刻只知道重复劈砍的动作,将用在战场上的武力全使用到此处,形成屏障的天蚕丝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眼看着所有天蚕丝要断成几截。   祁不砚将一根银针刺进贺岁安的太阳穴,轻微的疼意从她太阳穴散开, 他再将银针收回, 她虽还想咬人, 却姑且能控制自身了。   贺岁安像一颗球似的麻利从祁不砚身上滚下来, 看他的眼神有感谢又有疑问, 像是在问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银针扎她。   他站了起来:“这一种法子只能对人用一次。”   “只能用一次?”   祁不砚唇角最后还是被贺岁安咬破了,红色的血像胭脂:“没错。若用银针第二次刺激你的太阳穴, 你会永远失去意识。”   她下意识摸了下太阳穴。   难怪等到这个关头才用银针扎。   一开始, 沈见鹤还犹豫着要不要出来看看, 怀疑会出现这么大的动静原因是同行人遇险了。   可沈见鹤又不确定。   于是他便耐心等了会儿, 因为一打开棺材盖,那些没了人性的傀儡就会伸手进来抓他,或者拿刀剑劈他。   直到沈见鹤听到贺岁安跟祁不砚隐隐约约的交谈声。   他们肯定不在棺材里。   听动静, 真遇险了?   行走江湖, 该有的义气还是要有的,况且贺岁安还救过他呢,沈见鹤飞快地揭开棺椁,果然见他们被十几个傀儡紧紧包围。   祁不砚的衣裳被血液侵染得颜色深暗, 秀白的脖颈血迹斑斑,不知是如何受的伤, 侧颜精致,墨发与银饰混乱交织, 垂在身后。   贺岁安也没好到哪去。   她的面孔也糊了不少血。   沈见鹤想,他们肯定是被这些傀儡伤到的, 简直岂有此理。   他连忙站到棺材上,扯着嗓子大喊道:“你们冲我来啊,欺负两个小娃娃算什么本事!”   话音刚落,大部分傀儡冲他去。   “……”   不是吧,来这么多?沈见鹤咬咬牙抽出腰间软剑,他武功不算低,以前和师父练过,就是没试过一次对付十个人以上的。   苏央也破棺而出,手握随身携带的长鞭,甩出去,缠绕不远处的一个傀儡,再使劲一拉,将傀儡拽动,狠狠地砸向坚硬的石壁。   “钟空、钟幻!”   她道。   钟空、钟幻立刻意会苏央的意思,放弃躲藏,没有丝毫停顿踢开棺材盖,持剑对付傀儡。   傀儡像打不死的小强,沈见鹤前一瞬击退他们,他们后一瞬又涌上来,他们不会疼,不会累,他和他们打就是玩体力消耗。   时间缓慢地流逝。   沈见鹤快要撑不住了。   在千钧一发之际,苏央找到了击杀他们的办法:“将他们的护头铜胄打下来,再用东西刺他们的额骨,杀死里面的虫。”   “是。”   她的两个亲卫行动起来。   听了她的话,沈见鹤找准机会抬腿踢掉一个傀儡的护头铜胄,软剑刺进他们的额骨,不知是不是刺死了阴尸蛊,傀儡真不动了。   他的心刚涌上喜悦又掉入谷底。   即使找到了除掉傀儡的办法又如何,傀儡数量庞大,他们才几个人?到时候没能把傀儡除尽,他们不是被杀死,就是累死。   另一头。   祁不砚的天蚕丝被傀儡冲破。   有两个傀儡抓住贺岁安,动作迟滞数息,确认她是他们同类,体内也有阴尸蛊,松开了她。   就这样,他们纷纷穿过贺岁安,目标锁定活人祁不砚。   他不曾挪动。   贺岁安急步跑回祁不砚身边,张手抱住他,想让他身体布满她气息,令那些傀儡以为祁不砚也是他们的同类,从而不产生攻击。   傀儡在经过他们身边时的确被迷惑了,不离开,也不攻击。   见此,她大气也不敢喘。   只希望他们快点走去别的地方。   但那墓室里又响起笛音,傀儡刹那变得更敏锐了,依然对被贺岁安抱着的祁不砚展开攻击。   祁不砚松了下护腕,掉落一支质地剔透、泛着冰凉的骨笛。贺岁安垂眸看到骨笛,想问些什么,突然感到眼皮很重,要闭上了。   她在昏过去之前拉住祁不砚的护腕问:“为什么?”   “银针会让你昏睡片刻。”   他解释。   原来用银针刺激她的太阳穴恢复理智后,还要昏睡片刻。贺岁安缓缓地闭上了眼,也松开了他的手,安静地躺倒到空地上。   在傀儡眼里,贺岁安已确认为是他们的同类,不再往她去。   他们攻击的对象是祁不砚。   傀儡身上的盔甲因他们走动而发出沉重的声响。   少年身在原地,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骨笛,放到微微上扬的唇边,轻轻吹了起来。   两道笛音相撞,在墓室里回荡,沈见鹤感觉脑袋要裂开,踉跄站不稳,扶住墙壁支撑身形。   苏央亦是如此。   听墓室里仿佛凭空生出的笛音,她没什么感觉。   可当听到祁不砚吹出的笛音,苏央瞬间头疼欲裂,每一条筋骨就像正在被人绞碎,心口变得沉闷,呼吸不上来,视线也模糊了。   钟幻忙扶住苏央,冰山般的脸有一丝担心:“郡主。”   钟空吐了一口血。   他跪跌在地。   苏央按着发疼的头:“钟空!”转头对钟幻道,“你快去扶他,我……我没事。”   钟幻是他们三人中武功最高的,他强忍住蚀骨钻心之痛,扶起四肢变得绵软无力的钟空:“收敛心神,不要被笛音牵着你走。”   钟空张嘴想说话。   结果他一张嘴又吐了口血。   钟幻火速封住他身体的几个重要经脉,钟空才好点:“哥,你去保护好郡主,不要管我。”   “你给我闭嘴。”   说完这句话,钟幻抬头看长身玉立于上百傀儡中间的祁不砚:“停下,不要再吹了。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跟他们同归于尽的!”   祁不砚充耳不闻,以人骨制成的骨笛飘出婉转动听的笛音,一声又一声,叫人如梦如幻,却不是美好的,犹似恶魔夺魂。   沈见鹤猛地敲自己脑袋。   太疼了。   疼到他想用另一种疼覆盖掉这种疼,沈见鹤发现自己流鼻血了。不止他,身边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出血情况,苏央双眼溢血。   墓室里不知被谁人吹响的笛音只能用来控制体内有阴尸蛊的东西,对正常人起不了作用。   祁不砚的笛音则不然。   他的笛音能使正常人生不如死。   前者的笛音如泣如诉,余音绕梁,细若游丝,透着主人满腹怨恨与对这世上不公的不满之心。   后者的笛音轻快悠扬,绵延回响,宛若天籁,透着一股极致的温柔,而这股极致的温柔中又仿佛糖蜜里裹毒般带有杀意。   两道笛音碰上之时,不分上下。   时间一长,便产生了变化。   傀儡不再听从命令,反而举起剑,对准自己的额骨。   在他们将要用剑刺穿自己的额骨,就此彻底死去的那一刻,控制他们的笛音越来越急促,阻止傀儡集体做出自杀似的行为。   傀儡迟疑了。   祁不砚笑了一声,手指灵活地在骨笛轻动,他的笛音再起。   沈见鹤疼趴到地上,满脸灰尘,宁愿自己亲手杀上百个傀儡杀到累死,都不想就这样死去。他艰难地开口:“别吹了。”   “他爷爷的,我沈见鹤今天不会死在这里吧。”   苏央也受不住地呕了血。   “郡主。”钟幻扶着钟空走到她身边,也帮她封住经脉,减少笛音对身体的冲击。   祁不砚闭着眼吹骨笛,血沿眼角滴落,滑过脸。   他很少用骨笛。   有人曾用这种办法杀过一村子人,自此后,骨笛控人的办法不得练,也不是没有人偷偷练,但都没能成功,反而落得一身残疾。   残疾还不是最坏的下场。   最坏的下场是死。   祁不砚是在小时候误打误撞练成的,不过自体内被人种下天蚕蛊,他便不能随意杀生,或者说,不能一次杀太多,否则遭啃咬。   那又如何,该杀的,他还是会杀。祁不砚可不会管会不会遭到体内天蚕蛊的啃咬。   沈见鹤见祁不砚不为所动,忽然想起了贺岁安。   对了。   贺岁安呢。   沈见鹤目光四处寻找贺岁安的身影。她躺在地上,似乎昏了过去,但并不是昏睡了便不受笛音影响,她也一样七孔流血。   “祁小公子,你再吹,贺小姑娘就要死了,她不是习武之人,身体受不住的!”沈见鹤探了一下贺岁安的鼻息,忙不迭扬声道。   祁不砚睁开眼。   他的视线越过层层傀儡,落到耳朵都流血了的贺岁安身上。   笛音一顿。   曲调又旋即跌宕起伏,没停。   傀儡终究是提剑刺穿额骨,把藏于此的阴尸蛊杀死的同时,他们尸身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腐化成骨,地面瞬间多了上百副白骨架。   两道笛音一起消失,藏在古墓深处吹笛之人似乎不想再跟祁不砚这么继续斗下去。   沈见鹤重重松了口气。   总算停下了。   钟空重拾力气,诘问道:“你这是不顾我们的死活!”   祁不砚歪头看他们,手背随便地擦了几下眼角,抹掉血,眼神似天真无辜,笑道:“你们不是还活着么,而且傀儡也全没了。”   钟空竟无言反驳:“你!”   苏央被口中血沫呛得咳嗽几声:“好了,大家没事就行了,祁公子也只是想除掉傀儡罢了,我们受一点小伤,不足挂齿。”   “郡主。”钟空才不觉得,“我们这只是一点小伤?”   她道:“嗯。”   钟空气到险些不想说话了。   他看向钟幻,着急道:“哥,你说句话啊,我们是郡主亲卫,可不能让差点害死郡主的人再和我们同行了,否则我们……”   钟幻淡漠打断钟空的话:“没错,我们是郡主的亲卫。我也说过很多回了,郡主的话便是令,你屡次忤逆郡主,又该当何罪。”   钟空闭口不言。   他就是、就是不服气嘛。   回想起来,钟幻说得也对,郡主都不计较,他一个亲卫还要追究下去做什么。钟空保持沉默。   苏央不再管,闭目调息。   祁不砚走到贺岁安身边,弯腰蹲下,托起她的脑袋,用衣角细细拭擦她脸上的血,像要洗干净自己养了一段时间的宠物。   沈见鹤半坐在地上,喟叹:“你要是再吹笛下去,我都担心她会不会直接死了。”   他看了沈见鹤一眼。   “担心?”   祁不砚先是给贺岁安擦掉面孔的血,再给她擦耳朵的血:“你为什么要担心贺岁安呢。”   沈见鹤不知道他怎么就问出这个问题了,正常人会这样问?沈见鹤绞尽脑汁:“她年纪跟我妹妹相仿,我见不得她死……”   “可她不是你妹妹。”   祁不砚朝他笑。   笑容和他这个人一样好看,却叫沈见鹤觉得怪渗人的,余光扫见贺岁安手指动了动:“醒了。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贺岁安哪里都不舒服,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见傀儡消失,剩下遍地白骨架。   她指白骨架:“这是傀儡?”   白骨架还套着深红盔甲。   太匪夷所思了,上百个傀儡在短短时间内变成一堆白骨架。若不是她亲眼所见,难以想象。   沈见鹤挑眉。   他忘记此前的凶险,“嗯”了声:“傀儡全没了,你放心好了。”解决掉傀儡,他们接下来只要找到这间墓室的出口即可。   贺岁安从地上爬起来,看向祁不砚,想撕下一块衣裙布料给他包扎脖颈,可怎么也撕不掉。   “对不起。”   她觉得说几百遍的对不起也无法表达自己此刻的愧疚。   沈见鹤茫然地眨了眨眼。   “贺小姑娘,你跟他说什么对不起。”你前不久还差点死在他的笛音下呢。沈见鹤没说后半句,毕竟祁不砚应该不是有意的。   贺岁安浮现懊恼的神色,道:“是我咬的他。”   沈见鹤惊掉下巴:“啊?”   年轻人这么激烈的?   苏央已经开始寻找出口,在一堵墙找到一个机关,转身喊他们过去:“你们快过来看看。”   贺岁安听说苏央找到机关,顾不上跟沈见鹤解释那么多,随祁不砚走过去,还没走近,地板无端一松动,他们往下坠落。   在坠落途中,贺岁安看见松动的地板又合上了。   她还听到他们的呼喊声。   贺岁安觉得还算幸运的是,她当时掉落是牵着祁不砚的手的,因此不是孤身一人。   古墓不知有多大,内里有多深,一层接着一层。   滴答滴答。   有水滴落,砸到贺岁安额头。   被砸晕的她又醒了。   一股淬骨的冷意渗透贺岁安所穿的衣裳,冻得她发抖,初春是偏冷,但这种冷意比寒冬还要冷上一倍,燕王墓居然有这种地方。   冷得瑟瑟发抖的贺岁安往旁边一摸,摸到一具修长的身躯。   祁不砚眼睫轻合,光影落在睡颜上,显得尤其平和,双手垂在身侧,如稀罕的白玉。周围很冷,他身体还是热的,就是昏睡了。   他不能待在寒冷的地方。   除非温度有所上升,否则祁不砚是醒不过来的。   冰冷使贺岁安牙齿打颤。   她轻轻推了祁不砚一下,意料之内的结果——他毫无反应。   这次下燕王墓,祁不砚没带他的蛊,因为那些蛊对燕王墓反应很大。如果他就这样昏睡下去,一旦遇到危险,后果不堪设想。   贺岁安忍住惧意,到附近查找,看是否有出路。   可没有。   找不到。   这里仿佛是天然的冰窖,四面都是一层厚厚的冰块,森冷的雾气飘浮在半空中,冰块敲不碎,传不出声音,又听不到其他声音。   忙碌了一阵,贺岁安无功而返。   先想想办法让祁不砚醒过来,再找办法离开这个地方。   她又回到祁不砚身边,纠结一番,躺下抱住他,想用自己的体温包围他,看可不可以让他感觉身边温度上升,从而醒过来。   但不知是不是热度不够的,祁不砚并未有醒来的迹象。   隔着几层衣服,不太行。   贺岁安手指不小心蹭过祁不砚的手腕,意识到一个事实,赤条条的肌肤相贴会使双方更暖。   要还是不要呢。   事关祁不砚能否醒来,贺岁安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抬手拉下了自己的腰间裙带,衣裙缓缓松开,滑落她白润纤瘦的肩头。   等脱掉衣裙,贺岁安伸手到祁不砚的腰封上,指尖颤抖得厉害,很久才解开腰扣。   这次一定要在他醒来之前离开他的身体,穿好衣裙。   她捏了下耳朵,加深记忆。   心脏似要跳出胸口了。   贺岁安眼一闭,抽掉垫在祁不砚后腰的腰封,他靛青色的衣衫也敞开了,腰腹隐约可见。她没别的心思,直接抱了上去。 第29章   还在原来那一间墓室的苏央几人趴到贺岁安和祁不砚坠落的位置听, 持续叫唤很久,也没见有人回应,他们像凭空消失了。   沈见鹤捡起地面的一块石头砸向已合上的石板。   里头肯定是另有乾坤,不然也不会把两个活生生的人装进去。   无论沈见鹤怎样砸, 石板除了出现一些被砸过的痕迹外, 并无半分裂碎, 坚硬如金刚石。   用石头砸石板显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他满头大汗, 扔掉石头,气喘吁吁地转身问苏央:“你们下墓有没有带火药?”   苏央:“你是要想炸掉它?”   他抹汗:“不然呢?”   她否定了:“不行, 我们不了解古墓的构造, 随意用火药炸, 会产生难以预计的后果。”   以前跟师父下过不少墓的沈见鹤一下子硬气起来了。   “我虽然没有古墓的建造地图, 但我只看一眼便知炸此处不会影响其他地方,古墓那么大,炸一个小地方是不会轰塌的。”   苏央像是被他说服了。   沈见鹤伸手问她拿火药。   “我们没有火药。”苏央抱歉地说, “原先是准备了的, 被我父亲看见了,我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却还是被拿走了火药。”   既然没带火药下墓,那刚才还跟他说那么多?   气氛凝固, 沈见鹤嘴角一抽:“被你父亲收了,郡主你就不会再找一批火药带进来?”   苏央确有此意。   却碍于时间紧迫, 没能再找到。   火药又不是随处可买的东西,大周对这一方面管控严格, 若想买,还得找路子。   钟空呵斥道:“你怎么跟我们家郡主说话呢。”   “用嘴跟你们家郡主说话的。”沈见鹤吃准他们不会滥杀无辜, 不想被个亲卫压一头,耸了耸肩,“难道你不是用嘴说话的?”   苏央揉了下太阳穴:“好了,你们都不要再吵了,我相信祁公子与贺姑娘会化险为夷的。”   沈见鹤觉着是这么个理。   祁不砚能一人一骨笛,灭了一群傀儡,实力远远在他们之上。   没准跟他们分散的祁不砚、贺岁安还能比他们先一步找到燕王墓的主墓室,所以他们现在要做的是解开这间墓室的机关。   而苏央对古墓不熟悉,对机关之术也鲜少涉猎。   至于钟幻、钟空。   他们是习武之人,还算精通机关,可上百年前建造成的燕王墓的机关对他们来说不容易。   到这个关头,他们不得不承认沈见鹤还是有用处的。   他擅长解古墓的机关。   沈见鹤撩起衣袍到墓室机关处,认真地解起机关,没了往日的吊儿郎当,多了些可靠。苏央倒觉得他这幅样子有几分新鲜。   石墙的机关复杂多变,字符还会偶尔移动,苏央看得眼花缭乱,这些字符很古老,看不懂。   看都看不懂,更别提去解了。   她只能静心等待。   沈见鹤却仿佛游刃有余地将字符归纳好,“咔哒”一声,机关彻底解开了,石门朝内敞开,里面随处摆有大小不一的雕像。   他们走了进去。   很快,他们看出雕像的大小虽然不相同,但它们的脸都是一样的,是一名妙龄女子的脸,   若贺岁安在,定能认出这些雕像的面孔无一例外是照着荷华的容貌雕刻的,唇角弯起,神态生动,温婉娴静,仿佛真人。   沈见鹤感叹:“这墓里还真的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有。”   苏央是风铃镇的郡主,但不认识荷华,不知雕像是何人。风铃镇有不少人,她不可能全都认识。   *   冰室里。   没了遮挡,贺岁安靠近祁不砚后,体温也在不断上升。   二人几乎毫无缝隙,贺岁安怕还是没用,于是抱紧点。她下颌顶在他的脖颈,双手环着他腰腹,心中祈祷默默此举有用。   她时而仰起头望祁不砚的脸,看他有没有醒来。   少年神情如初。   贺岁安看得略有恍惚,他这样子好像即使永远沉睡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是苗疆天水寨的人皆是如此,还是只有他如此。   除了戴在祁不砚脚踝的蝴蝶银链外,这也是个致命的弱点。   若是想杀他之人发现……   他们只需要想办法弄断祁不砚脚踝上的蝴蝶银链或者将他引到一个温度极低的地方,令他昏睡,再采取行动便可万无一失。   这件事最好别被其他人发现,贺岁安下定决心。   她是面对面抱祁不砚的。   后背直接触碰到冷气,贺岁安皮肤起遇冷的鸡皮疙瘩。她看了看祁不砚仍然垂在身侧的手,犹豫须臾,拿起来,放到了她背上。   在性命面前,一切可往后放。   就算贺岁安看不见他们整体是什么姿势,也大抵能猜测到这定然是很亲昵的姿势。   过了大概一刻钟,她感受到他垂在她腰侧的手极缓动了下。贺岁安欣喜地喊了祁不砚一声,又记起还没穿衣服,急忙套上。   越急,穿得越慢。   还没等她穿好,他便睁了眼。   祁不砚目之所及的是温白似雪的躯体,与他平坦的胸膛不同,贺岁安的有起伏,起伏之下才是一片平坦,没入她的下襦裙。   他坐起来:“你在做什么?”   贺岁安穿衣的动作一顿。   随后她加快速度,手忙脚乱的,期间没往祁不砚那边看一眼,实则是思索着说辞。   “你在冷的地方醒不来,我抱住你,用我的体温让你感觉到温暖,这样就有可能醒来了。”贺岁安系好最后的裙带,向他解释。   祁不砚也合拢自己的衣衫:“你的身体好像和我不一样。”   他语气跟平常没太大差别。   贺岁安窘迫。   如何跟一个十几年来几乎都独居在孤山上的人阐明他们的身体为什么会有不一样之处呢?   她指间绕着垂到身前的丝绦,这是贺岁安一紧张就会做的小动作,转移话题:“我们得快点离开这,万一你再睡着就不好了。”   贺岁安扶起祁不砚。   他走到冰墙,曲指抚过。   冰屑落到祁不砚指尖上,他低头闻了闻,冰本该无味的,但这些冰却透着一股淡淡的尸臭。   贺岁安也凑脑袋过去闻,呼吸喷洒到祁不砚手指,冰屑遇热消融成水,沿着他指缝滴落。   当她闻到尸臭味道时,不太确定地看向祁不砚。   “这是……什么味道?”   他说:“尸臭。”   贺岁安站直身子,不自觉离冰墙远点:“冰里怎么会有尸臭?难道冰里有尸体?”   祁不砚:“或许吧。”   “不过有些冰有这种味道,有些冰很干净,没有。”   说罢,他又有困意了,体内的天蚕蛊真能作祟。祁不砚取出匕首,撩起护腕,匕尖对准露出来的一截手腕,准备划一刀。   匕首还没划下去就被人握住了,祁不砚抬眸看贺岁安。少女发鬓紊乱,绑发的丝绦也皱了点,脸也有灰尘,眼睛却明亮不已。   那双眼睛透着诧异,她问:“你想通过这样来保持清醒?”   祁不砚:“我一向如此。”   贺岁安难以置信。   “什么?”   他笑起来:“对啊,这个办法不是最简单、有用么。”在没人之时,感到寒冷可酣睡,若有人,便割腕保持清醒,很正常的事。   坠落下冰室之时,祁不砚刚在上面解决掉傀儡,体力透支,又被天蚕蛊惩罚,这才导致一落地就晕了,完全没机会割腕。   戴在祁不砚手腕的银链被他拨开,露出有纵横交错的旧疤。   贺岁安愣了愣。   他见她不说话,以为是理解了,匕尖正要划落。   却不料贺岁安抬手拍掉了匕首,祁不砚反而露出不解的眼神。她张手抱住他:“我抱你,只要你感觉不到冷,就不会睡了吧。”   祁不砚闻着贺岁安身上的淡香,垂眸道:“你抱着我,我如何走路,离开此处?”   “你能不能抱得动我?”   她问。   “抱得动你?”祁不砚道,“自然是可以的。”   贺岁安后退一步,往前冲,跳起来,整个人悬空挂在他的上身,牢牢地抱住他脖颈:“你觉得这样暖和不?还想睡么?”   祁不砚昏睡时需要更高的温度才能唤醒他,他现在不是昏睡状态,兴许不用肌肤相贴,只需要寻常的拥抱,温度也足够了呢。   试一试未尝不可。   其实贺岁安还有种占对方便宜、她不用走路的错觉,但要是情况允许,也不会出此下策。   “可以。”他道。   祁不砚抱着她走了几步,贺岁安双腿垂在他腰侧,要用力支撑。她本来就没多少力气了,腿从他腰间滑落,被他伸手捞了回去。   贺岁安下意识道谢,他仿佛被逗笑了:“不是你在帮我保持清醒?为什么还向我道谢。”   好像也对喔。   贺岁安没太在意这个细节,聚精会神观察这间冰室。   冰室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只有几面冰墙,看似密封,人待在其中又能呼吸。所以这里有通风口,他们可以先找到通风口。   对了,她袖里有火折子。   贺岁安决定用火折子生出来的火苗去找风吹进来的方向,让祁不砚走到冰室中间,等待片刻,仔细看火苗往哪个方向动。   朝东南方向动。   也就是说从西北方向吹来。   她又让祁不砚去冰室的西北方向,贺岁安戳了戳隐藏在冰墙里不宜察觉的小孔,这个小孔连一根手指也伸不进去,似乎没用处。   祁不砚却弯了眼。   他后退几步道:“足够了。”   数条天蚕丝从祁不砚护腕飞出,钻进小孔,天蚕丝新发于硎,只需找到切入口。他往左拉,它便切割掉左侧的一块厚冰。   “啪嗒”又有一块大冰块坠地的响声,砸得满地碎冰,溅到祁不砚的靴子旁,有些碎冰也溅到了贺岁安堆垂在他腰间的裙裾。   只能外进的冰室就这样被他们强行弄出了一个出口。   她快速从他身上下来。   贺岁安眉梢染喜色,拉着祁不砚往外走,怕晚一点会出现什么变故:“我们可以出去了!”   走了几步,她蓦然停下。   前方有个用人骨堆砌成的巨大水池,诡异得很。   还有人。   是一名绝色青年,他正襟危坐在天然的石桌前,桌上是一把古琴,用上好的紫檀木制成,琴身雕纹精致,吊挂着红穗子。   白衣衬得青年愈发地仙风道骨,透着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他像是才注意到他们,抬起头来,书生气质,如温润的君子。   他微笑道:“你们可知擅闯古墓者会有什么下场?”   长指划过琴弦。   琴音轻柔。   青年双手压住琴弦,薄唇微动,给出了答案:“死。”   贺岁安打量着此人,从心道:“我们掉落在冰室,您分明有机会进去杀了我们的,可您没有。您并不想杀我们,对么?”   青年又慢慢弹起琴,说话的嗓音落于其中犹如林籁泉韵:“小姑娘,不要妄图揣测我的心思,不过我现在给你们离开的机会。”   她朝他行了个礼。   “抱歉,前辈,我们有要事,必须留在古墓。”   青年抚琴的手微顿,似很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弹琴道:“如此便留你们不得了。”   “杀。”他低声道。   此话一出,有几人出现,不是傀儡,而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是青年的手下。   不同于青年纤瘦的身姿,他们面容粗犷,身体高大壮实,体型看着有三个贺岁安那么大。   他们凶神恶煞,一人手持一把大刀,有几十斤重。她可能扛都扛不起来、还会被大刀压死的那种,贺岁安拉起祁不砚就想跑。   打不过便跑,她不会逞强。   一般她都是打不过的,所以逃跑练得很熟练了。   可他们反应极快。   有二人抢先一步到达出口,凌厉的刀风刮向贺岁安,削下她一截发丝和几条丝绦,发丝、丝绦在半空旋转几圈,飘落地。   青年好整以暇抚琴。   他似不会再干涉接下来的事。   贺岁安心提得很高,他们又是一刀劈向一看就不会武功的她。   她推开祁不砚,自己也没有站在原地等人砍,朝旁边圆润地滚去。逃不掉,贺岁安可以躲。   祁不砚处变不惊捡起贺岁安被人削落的发丝与丝绦,语气像小孩被人损坏了自己的玩具:“你们怎么弄断她的头发了。”   贺岁安也被他的脑回路奇怪到。   头发没了就没了。   她人活着就行了,为什么要在意那断掉的头发?   祁不砚道:“我可是很喜欢她的头发的……我养了她这么久,她这些头发应该也算是我养出来的,所以你们能帮我接回去么?”   这些人自然是不会管他的,默契地想先解决掉祁不砚,他们快速移动步伐,将他围在中间。   大刀在他们手中如流水般灵活。   祁不砚抬腿踢偏一把快要落到他脖颈上的大刀。   电光火石间,他又旋身踩到从背后袭击过来的男人的肩上,再屈膝撞向不远处持大刀的另一个男子的头颅,将人撞得脑嗡嗡叫。   招式快捷,难以防御。   “我问你们呢,能不能把她的头发接回去。”他再问一遍。   “我接你娘!”   被祁不砚用膝盖撞脑门的男子咬牙抵住疼,抬手抓住了少年的脚踝,想拽他落地。   不曾想祁不砚柔韧度极好。   他被男子拽住脚踝后,以一种刁钻的弧度弯起腰,握着匕首,削向男子的头。   男子只感觉头顶一凉,头发及头皮都被削了去。   祁不砚平安落地,掌心躺着男子粗糙的头发和带血的一大块头皮,新鲜血液顺着指间蔓延。   他生得一张菩萨面,此时的眼底却有着极致的狂热与兴奋:“很好,既然你都无法替她接回头发,那我杀了你们不过分吧。”   “疯子!”   连头皮都被削去的男子疼到面部扭曲了,怒瞪着他道。   祁不砚微歪了下头。   垂在他腰间的墨发也随着倾斜,银饰相撞:“疯子,好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呢。”   “你……”   男子还想说话,却说不出话了。   祁不砚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用一条细细的天蚕丝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脖颈,“咔嚓”地勒断颈骨。少年莞尔:“真好听。”   青年见势不对,离开古琴。   他走到贺岁安面前,提起长剑指她:“你叫他住手。”   他们怎么都喜欢拿她去威胁祁不砚,贺岁安搞不明白。她看了一眼青年的长剑,惧意是有的,却没听从他的话,转身跳入水池。   青年本以为这小姑娘看着性格软绵绵的,好拿捏,没想到倒是个硬茬,竟敢跳进养蛊池。   胆子真大。   这是宁愿死,也不受威胁?   眼看祁不砚快要解决掉所有人了,他略一沉吟,离开了此地。   有一件事,他想错了,   贺岁安跳下去之前,只以为这个是普通的水池。   当看到正在游动在水底的虫蛇时,贺岁安奋力往上爬,手刚碰到岸边,却被一条有麻痹人身体的能力的蛇顺着脚踝爬进裙底。   她差点想叫出声。   但忍住了。   祁不砚要对付其他人,她先靠自己爬上岸再说。   由于还在水里,贺岁安很难甩掉它,于是她一鼓作气爬上岸。   却在爬上岸的那一刻被蛇咬了一口,麻痹身体的功能立刻见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贺岁安靠自己的能力上了岸。可蛇还在裙里。   这条蛇仅有致人麻痹的毒性,不会伤人性命,只要等体内毒性过去后便能恢复了。   贺岁安舌头也麻痹了。   她看见祁不砚把那些人都杀了,朝自己走过来。   少年先用干净的冰水细致地冲洗掉手上的血液,奇怪贺岁安为什么躺在地上不动,一开始以为是她从水池里爬上来太累了。   后来才发现不对。   “贺岁安?”   祁不砚目光扫过贺岁安,瞧见有东西在她襦裙下爬动。   蛇。   他伸手进去,将蛇抓出来,被蛇咬了一口,毒性再大的蛇对祁不砚都起不了效,更别提它。   贺岁安迟钝半拍。   祁不砚……他刚才是把手伸进了她的襦裙里?贺岁安知道祁不砚对她不是那种意思,只把她当蛊来养,但多少还是觉得难为情。   襦裙裙裾又动了下。   似还有东西在爬动,只有贺岁安清楚并不是的。只是襦裙在水池里弄湿后,随着重量塌动。   可不是贺岁安本人的祁不砚刚抓了条蛇出来,很容易认为里面还藏着另外一条蛇。他左手抓着蛇,右手又伸了进去,慢慢地,指尖探到一个地方,又被咬住了。   不像蛇,像河蚌。   所以这不是蛇。   也不像是虫,那是什么?   咬住他手指的方式也很奇怪,不像咬,更像包裹住。祁不砚那张绮丽的皮囊露出茫然,他明知道贺岁安暂时无法回答,看向她的眼神仍似具有询问之意。   她耳垂红到不能再红,生无可恋地闭上了眼睛。 第30章   不对, 这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不过祁不砚不觉得有什么,他们身体构造不同又如何,归根结底都是一层皮肉罢了。他平静将手拿出,指尖还透着热意、微湿。   尽管他是对此生了些好奇心。   又杀了几个人的他也有点累了, 坐在旁边等她的蛇毒褪去。   蛇毒在一个时辰后会消失。   贺岁安感觉这一个时辰过得真慢, 其实她心情很复杂难言的, 但见祁不砚心无旁骛坐一边闭目养神, 跌宕起伏的心情逐渐安定点。   祁不砚养神养够了, 走到养蛊池附近,半蹲下。   水面隐约倒映着他的脸。   祁不砚还伸手进去搅动几下, 水面波动, 他的脸碎在水波中, 那些被养在水底的蛊见到动静便游过来, 却又止于一指距离外。   此处不用他们找出口,出口就在养蛊池的斜上方,命令人杀他们的青年也是从那里离开的。   青年没把古琴带走。   或者说, 紫檀木古琴一直都被人放在这个地方。   养蛊池的蛊不敢碰祁不砚, 他也不再在养蛊池停留,走了数步后,到古琴前,弯腰抚上琴弦, 指尖一勾,发出“铮”一声。   蛇毒随时间流逝散去了。   贺岁安从地上坐起来缓了缓, 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受那件事的影响,站在原地跟祁不砚说:“我没事了, 我们可以走了。”   祁不砚松开由天蚕丝制成的琴弦,抬头望她道:“你为什么要离我那么远说话?”   她硬着头皮走近他。   “没、没有啊。”   贺岁安不擅长撒谎, 容易结巴,目光又不受控制地落到少年纤长且指腹略带薄茧的手指上。   祁不砚若有所思地“嗯”一声,便没下文了,没管石桌的古琴,往出口方向去。贺岁安走在他身后,揉着摔倒摔疼的肩头。   不用掀开衣裳都能猜到泛紫了。   目前重中之重是找到阴尸蛊母蛊,她不想再留在燕王墓了。   也不知道燕王墓是不是和贺岁安命里犯冲,自从与燕王墓牵扯上关系,她是大伤小伤不断。   她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   离开养蛊池,出口是一条普通的暗道,不规则的石头堆砌而成,却又显得错落有致,分外好看,每隔十步,头顶悬挂着一盏灯。   光线从上面投下来,照亮前方,他们的影子斜斜落到地面,墙壁偶尔滴落几滴水。   贺岁安在幽闭之处听不得水声。   她总有错觉不止他们二人在,有东西跟着他们似的,贺岁安摇摇脑袋,不让自己吓自己。   与其自己吓自己,不如想些有用的,她转而想燕王墓的事。   到底是谁炼出阴尸蛊的?   是刚刚那名青年?   他一开始好像并不想对他们下杀手,说只要他们离开就可以获得一条生路,见他们不答应,才命令手下对他们痛下杀手的。   倘若不是青年炼出的阴尸蛊,他也一定是个知情之人。只是贺岁安有一件事想不通,炼阴尸蛊的人是出于什么原因炼阴尸蛊的?   难道是想害死风铃镇的所有人?   不排除这个可能。   可直觉告诉贺岁安,这并不是主要原因。她追上走在前面的祁不砚:“你是不是了解所有蛊?”   祁不砚:“算是。”   “你以前可炼过阴尸蛊?”   他道:“没有,炼阴尸蛊需要找像古墓这种地方才能炼,天时地利,缺一不可。我此前在孤山,并无古墓,我只在书上看过。”   贺岁安又问:“那书上有没有说阴尸蛊具体有什么用呢?”   “杀人。”   祁不砚直说。   用阴尸蛊来间接杀人,贺岁安是知道的。她想的是会不会有别的可能性:“还有没有别的?”   “炼阴尸蛊确实还有别的用处,坊间传闻炼成的阴尸蛊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祁不砚轻笑,“也有人会为此尝试炼阴尸蛊。”   贺岁安记下了。   她有疑惑:“阴尸蛊真的可以令人起死回生?”   “不可。”   他不为所动道:“人死了便是死了,炼成阴尸蛊也救不回,只会自欺欺人地得到一个身体里装着阴尸蛊母蛊的傀儡罢了。”   人与以尸体制成的傀儡的区别在于是否还具有自己的意识。   意识才是关键。   无论是在风铃镇遇到的发狂之人,还是下燕王墓后遇到的尸体傀儡,他们都不再具有自己的意识,就算不上是真正的人了。   也没办法令他们恢复正常。   而传闻说炼阴尸蛊可以使人起死回生,极可能是假的。   听完祁不砚的话,贺岁安思路清晰了不少,她在幕后之人目的究竟是什么里加上这一条。   他们之后肯定会再遇上此人的阻拦,先弄清楚对方的目的,不至于落到太被动的位置,兴许还能扭转局面,有谈判的条件。   她抬眸看前路。   前路是一条悬索桥。   悬索桥的尽头是一张黑红色大门,巍峨耸立,神秘又庄重,彩绘已褪色,昭示着存在时间久远,仿佛在诉说着过往历史。   跟紧闭着大门一样,这条悬索桥也很久了,往下看,看不见桥底有何物,像吃人的深渊。   看久了感觉会被吸下去。   贺岁安移开了眼。   祁不砚从怀中取出一张牛皮纸地图,并未看到悬索桥的标记。   这张牛皮纸地图有燕王墓每间墓室和一些其他地点的标记,没有一丝一毫关于墓室机关的记载,只能靠来人靠自己的实力破解。   牛皮纸地图没有悬索桥的标记,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这是一条特殊道路。   可能是死路,也可能是捷径。   那名青年是真的想杀他们,还是故作样子,实则想引他们来到悬索桥的?祁不砚卷起牛皮纸,放回怀里,并不在乎他的目的。   贺岁安小心翼翼地踩了下悬索桥的桥头,怕它不结实。   踩上去,咔吱响。   却又没有要断开的样子。   悬索桥将木板串联起来的不是铁链,是藤条,过了这么多年,藤条还能支撑整条悬索桥?   她扯了扯祁不砚的衣角:“我们真要从这条桥过去?”   他踏上去:“对。”   贺岁安也跟着踏上悬索桥,因为它太长了,所以一有人在上面就摇晃得厉害,唯有扶着以藤条为缆索的护栏方可固定身形。   祁不砚似乎习惯走悬索桥,瞧着跟在平地走路没太大区别,倏忽之间,他便到了桥另一头。   还在桥中间的她不由得羡慕。   刚想加快步伐走到悬索桥的尽头,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贺岁安回头一看,瞳孔骤缩。   是尸体傀儡。   他们目的明确地涌向悬索桥,贺岁安被晃得快要站不住脚。燕王墓的尸体不会都被人拿去炼阴尸蛊了吧,杀了一批,又来一批。   回头路是绝对走不了。   她松开护栏,逃命般跑起来。   跑起来虽然会有掉下桥的风险,但也有活命的机会。   要是等那些傀儡冲上来,按照悬索桥的窄度,她恐怕会直接被他们撞下去。他们是会识别自己的同类,不会杀或咬,却不会让。   贺岁安已经看见有好几个傀儡被他们自己的同类挤下去悬索桥了,饺子下锅似的掉落。   她体力不如这些死前是士兵的傀儡,跑到一半便接不上气了。   不行,得想想办法。   不能总靠别人。   这也是贺岁安没向祁不砚求助的原因,万一连累对方了呢。悬索桥如今岌岌可危,他已经到桥尽头了,何必让他冒险回来救她。   贺岁安不是什么圣人,贪生惧死,可也理解能活一个是一个。她没向祁不砚求助,他便只站在桥头静静地看着她,如旁观者。   忽然,贺岁安灵机一闪。   想到了!   说时迟那时快,贺岁安站住脚,抓住一根藤条使劲摇晃起来,还真把数个傀儡摇了下去,   跑在前面的傀儡被摇下去,后面的依然源源不断挤来。贺岁安不敢耽搁,又跑了起来,然而,她最担心的一件事发生了。   悬索桥的藤条快要断了。   挣扎般咔咔响。   贺岁安跑得前所未有的快,在还差几步就要走到桥尽头的那一刻,悬索桥断了,她整个人往下坠,风在耳边呼呼呼狂吹。   濒死的窒息感传到贺岁安的大脑,强烈的求生意识驱使她伸手抓住了垂下来的藤条,坠落停止。   在贺岁安抓住藤条后,祁不砚掷出的天蚕丝才包住她的腰。   等贺岁安上去,腿早软了。   她趴在地面不起来。   祁不砚擦掉她脸上的脏东西,像看不得他精心喂养的蛊弄得脏兮兮:“你差点死了,但你靠自己活了下来,我很开心。”   贺岁安仰头看祁不砚,少年眉眼弯起一道好看的弧度,仿佛不会为谁的生死有动容半分。   可他又说很开心她能活下来。   听着像真心的。   祁不砚似很愉悦:“你记住了,不要死在任何人手上。有人想杀你,你先把对方杀了。有人伤了你,你还是可以把对方杀了。”   他看向悬索桥黝黑的桥底:“傀儡也是一样。”   贺岁安没说话。   刚死里逃生不久,脑袋空空的。   祁不砚离开贺岁安,给她时间休息,转身走到黑红色的大门前,抚摸过门上栩栩如生的雕纹。   一般来说,若想开门必须得破掉百年前设下的机关才行。奇怪的是,这一扇门并没有任何机关,看着是关闭的,却没上锁。   他用手推,门开了。   沉重的门声像被人揭开了过往历史的一层面纱,还在休息的贺岁安听到开门声,不禁怔住。   就解开机关了?   好快。   她恰好也缓够了,站起来,同祁不砚一起进去,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棺材。这副棺材跟他们一路上见过的不同,是铁阴木棺。   铁阴木很罕见。   据说千年或许才会有那么一棵铁阴木,用这种木材制成的棺材可保尸身不腐,很难找到。   铁阴木棺材躺着一个人,棺椁没关,像前不久刚被人拉开过,却没有把它合回来,所以贺岁安能轻易地看到棺材里的人。   该人的尸身确实完好无损。   不像死了,更像睡着。   贺岁安目光落到青年的面孔,他五官端正,鼻梁高挺,眉峰入鬓,有一股刚正英武之气,双手叠放在腰间,分外笔直躺着。   这等容貌与出挑的身姿立刻叫贺岁安联想到了壁画的青年,他便是百年前的燕王燕无衡?   “他是燕王燕无衡?”   贺岁安偏头问。   祁不砚将还半盖着的棺椁彻底揭下来:“应该是的。”   “既然这是燕王燕无衡,那这一间是燕王墓的主墓室?”贺岁安顿了顿,“可为什么我来到这里感应不到阴尸蛊母蛊的气息?”   他看了一眼棺材里的尸体,像在思考一些事:“你说现在没有感应到阴尸蛊母蛊的气息?”   她担心自己判断错误,屏息借助体内子蛊去仔细感应。   片刻后。   贺岁安还是同样的答案。   祁不砚环视一遍主墓室,气息冷寂,不含丝毫尸臭,甚至泛着淡淡的香气,石墙纹理斑驳,藤蔓攀长于上方,生机勃勃。   相比于摆放了不少石像、黄金挂饰的其他墓室,主墓室大虽大,却没摆件,这么大的一块空旷地方只摆了一副铁阴木的棺材。   除了石墙的藤蔓外,主墓室显得很冷清,有苍凉之感。   棺材里的燕无衡像长眠之人。   贺岁安倏地想起了在荷华房间里的一幅画,当时荷华让她去找找保存在左侧柜子的书。   而贺岁安一不小心弄掉了旁边的画卷,画卷敞开,她无意地看到画上之人也穿了一袭这样的华服,就是没有画五官罢了。   难道那是燕无衡?   看着像。   是因为荷华没见过燕无衡,不知他容貌,所以画不出五官?   不对,如果荷华没见过燕无衡,为何她画上的青年会穿着一身和此刻躺在铁阴木棺材里的燕无衡一模一样的衣裳,太奇怪了。   贺岁安思绪有点乱。   假设荷华其实是见过燕无衡的。   可燕无衡是百年前的人,荷华现在看起来才二十多岁,怎么可能见过他?无论从哪个方面解释,似乎都解释不同,有矛盾之处。   贺岁安将自己的想法告知祁不砚,他略作沉思,并未多言,伸手去触碰棺材里的燕无衡。   “你想做什么?”   她不明所以。   燕无衡的尸体确实储存得很好,给人感觉仿佛下一刻会睁开眼活过来,可他终究只是一具尸体而已,不会说话,不会活过来。   祁不砚笑意不减,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传遍整间主墓室:“我想……毁了他的尸体。”   贺岁安惊呆了:“啊?”   他正要动手。   有人出现了,是一名身穿红裙的女子,大部分青丝披落,挽起的那部分佩戴着颜色鲜艳张扬的首饰,烟波流转间勾人摄魄。   她一颦一笑皆有入骨三分的妩媚,缓步而来,红烟纱裙在色调偏暗、寂冷的古墓显得尤为醒目,披肩滑落肩头,露出小片皮肤。   “住手。”   女子看着他们,很冷静。   贺岁安也望着她:“你是?”   这个人一出现,贺岁安体内的子蛊便有动静了,阴尸蛊母蛊就在女子身上,她小声告诉祁不砚。   祁不砚闻言,了然于心。   燕落絮似不怕他们会对她动手。   她一步一步走到铁阴木棺材:“我就是炼出阴尸蛊的人。”   贺岁安发现此人跟燕无衡长得有点像,她眼神又转回他身上:“你炼阴尸蛊是为了复活他?”   “没错,我炼阴尸蛊的目的就是为了复活我七弟。”   燕落絮大大方方承认了。   “据我所知,他是百年前的燕王,你唤他七弟,是他姐姐?你活了百年之久?可人怎么能活数百年?”贺岁安追问下去。   只见燕落絮笑了笑:“我的确是活了数百年。”   贺岁安喃喃:“怎么可能。”   这世上又没有妖魔鬼怪,也没有什么神仙,怎么可能有人能活数百年。听起来荒谬,她却不由自主地想相信对方说的话。   燕落絮看祁不砚。   她道:“我看你应该也是懂得蛊术的人吧,不知公子可曾听说一种名叫长生蛊的蛊?此蛊可使人长生不老,容颜不衰。”   长生蛊?   贺岁安等祁不砚的回答。   他证实了燕落絮说的是实话:“古籍记载,世上出现过长生蛊,由于炼长生蛊的办法失传已久,人一度以为那只是传说罢了。”   燕落絮不知想起何事,似嘲非嘲道:“这不仅仅是一个传说,确实存在。我体内便有长生蛊,所以我不会老,也不会死。”   世代帝王中很少不想长生的,她父皇也致力于追求长生不老。   却没想到能长生不老的会是她。   她也没想到。   燕落絮低眸看棺材里的燕无衡,也没想到他会把仅有的两只长生蛊给了她和他的妻子荷华。   然后,独自死去。   真是个傻弟弟。   贺岁安大概能明白燕落絮炼阴尸蛊复活燕无衡的心思,却也不得不说另一件事:“那你可知风铃镇因为阴尸蛊死了不少人?”   燕落絮:“我知道,可那又如何呢,我只想我弟弟活过来,其他的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他们死了便死了!”   阴尸蛊很难炼。   她一得知这个法子或许能令人起死回生,就开始炼了。   炼了多久呢,记不清有多少年了,只记得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失败,风铃镇的百姓换了一代又一代,燕落絮终于炼成了。   谁也不能毁她百年来的心血。   毁者,杀无赦。   燕落絮本来也不想和他们说这么多,直接杀了完事,可她这些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古墓炼蛊,很少见陌生人,觉得新鲜了。   祁不砚半倚着棺材。   他笑问:“你的阴尸蛊炼成了,可他活了么?”   燕落絮脸上那无懈可击的笑容有片刻的僵滞,拿出一只虫头红中带绿、有八条腿的小虫放进燕无衡的口中,让它爬进去。   贺岁安体内的子蛊感应到母蛊,不安分地爬动,她仿佛能感受到它爬经哪里,爬到了指尖。   指尖有轻微的疼意。   子蛊出来了。   她看到指尖被虫子从里面刺破,阴尸蛊子蛊钻了出来。   子蛊想要回归母体,燕落絮却弯腰把它抓住,不假思索碾死,不想母蛊生出来的子蛊影响它。   贺岁安还没从阴尸蛊子蛊出来的喜悦中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了原本紧闭双目的燕无衡缓缓地睁开了眼,从铁阴木棺材出来。   与其他体内有阴尸蛊的尸体不同,他竟会说话。   “皇姐。”   青年声音低沉,略带磁性,同他的长相一样,嗓音也极好。   燕落絮眼眶微红。   “七弟。”   她像是才想起要回答祁不砚刚刚的问题:“我的阴尸蛊炼成了,我的七弟自然是活了。”   祁不砚笑而不语。   可能因为体内的是阴尸蛊母蛊,燕无衡是会说话,但他语气也没感情,始终是面无表情的,这点倒是跟其他尸体傀儡并无不同。   贺岁安不想打破燕落絮美好的幻想,可此时也不得不说出事实:“不,他没有活过来。”   “他跟其他的尸体一样,都还只是一个傀儡。”   燕落絮却还执迷不悟。   她大声道:“你撒谎!傀儡能说话么?不能,他们都不能。我七弟能,你没听见?他叫了我皇姐,他是活的、他是活的。”   贺岁安叹气:“他没有自己的意识,不是活人,是傀儡。”   燕落絮捂住耳朵,不想听。   不,才不是。   她炼阴尸蛊炼了百年以上,还间接害死了那么多人,他们居然跟她说七弟还是没办法起死回生,燕落絮死也不会相信的。   况且燕无衡真的与其他傀儡不同,他会叫她皇姐啊,像以前那样……开口叫她一声皇姐。   燕落絮倏地转头看祁不砚。   她眼神接近癫狂。   “我养的阴尸蛊感应到你体内有天蚕蛊,只要我现在得到它,有了阴尸蛊与天蚕蛊两大奇蛊,我七弟一定会恢复意识。”   贺岁安被燕落絮忽然改变的眼神吓一跳,下意识挡在祁不砚身前:“人死不能复生,无论你怎么做,他都不会真正活过来的。”   燕落絮置若罔闻。   她敲了三下铁阴木棺材。   主墓室右侧转出一道石门,一身白衣飘飘的白以萧从里面走出来,眉眼温润,垂腰长发如墨。   他行至燕落絮面前,行礼颔首尊道:“主人。”   她冷不丁给了白以萧一巴掌。   “你还知道我是你的主人,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别以为我不清楚是你设计他们掉落冰室,再给他们引路到悬索桥来此!”   燕落絮轻挑眉梢,娓娓道来:“我之所以不阻止你,是因为我想得到那人体内的天蚕蛊。不管怎么说,你此举便是背叛了我。”   贺岁安惊讶地捂住嘴。   祁不砚无动于衷。   白以萧的脸被燕落絮打偏,皮肤多了鲜红的巴掌印,可见她用力不小,他很快又转了回来。   他跪下俯首。   “我只是……”   燕落絮打断道:“要记住你自己是什么身份。”   贺岁安看着仙人容姿的白以萧沉默几息,改口自称奴道:“奴只是不想主人您一错再错。”   “一错再错?”燕落絮失态地弯腰,扯住白以萧衣领,“你说我救我七弟是一错再错?”   白以萧抬眼看她。   而他的眼底情愫流转复杂。   “主人,您造的杀孽太多,奴不想您再这般。您说阴尸蛊可使人复活,奴助您。可事到如今,您也知是假的,为何不收手呢?”   燕落絮紧盯着祁不砚,像是抓住最后一丝希望、最后一根稻草:“才不是假的。”   白以萧流露出一丝失望。   “主人……”   燕落絮轻轻抚摸过白以萧的脸,柔声道:“你替我把他们都杀了,等那位小公子死后,天蚕蛊就会自动从他体内出来的。”   贺岁安的心悬起来。   白以萧暂时没出声说话。   祁不砚笑出声来,笑得清瘦肩头微颤,发上银饰咣当地响,注视着他们道:“你真的以为只要得到天蚕蛊就能让他活过来了?”   他似很好相处:“好吧,既然你想试便试。可惜,我不想死在你们手里,所以你们是注定得不到的,可能也没试的机会。”   白以萧还踌躇着。   燕落絮离开他。   “若你今天不能杀了他们,那么我也不会要你这个奴了,你我自此毫无干系。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她只说了这几句话。   跪在地上的白以萧起身了,深深地闭了闭眼,做出了最终选择:“好,奴会杀了他们的。”   他朝他们走去:“抱歉了。”   贺岁安牵祁不砚往后退。   白以萧手握长剑走近他们:“她是我的主人,待我有救命之恩,值得我倾尽所有相报。”   “即使她让你滥杀无辜?”贺岁安退无可退了。   “是。”他道。   白以萧向他们行了一礼,白袍挥动,随后出剑,快如闪电,疾如冷风,一招一式全是索命招式。   祁不砚握住贺岁安的腰,将人往后一拉,再拦腰抬起她很轻的身体,恰好使她的绣花鞋踩过白以萧的剑尖,精准地踢开这一击。   被踢开剑后,白以萧能迅速稳住剑,继续他的下一击。   燕落絮像局外人旁观。   燕无衡眼神空洞。   他虽与其他尸体傀儡略有不同,但也是不会为任何事、任何人作出反应,本质还是个傀儡。   燕落絮看燕无衡,笑着说:“七弟,你以前过得太苦了,皇姐会让你好起来的,到时候你便可以出去找你的妻子荷华团聚了。”   燕无衡依然没反应。   他就连视线都毫无聚焦。   不远处,贺岁安被祁不砚从身后半抱住,以她为刀刃不急不缓拆解白以萧的招式,每次当长剑快要刺穿她之时,总能扭转乾坤。   贺岁安呼吸都是急促的,身体随祁不砚而动,刀光剑影间,他气息洒落在她后颈。   滚烫、潮湿。   忽然之间,白以萧逮住了机会从正面刺向他们。   祁不砚在她耳边低语。   “弯腰。”   贺岁安快速弯下腰,一把匕首从她身后掷出,穿透白以萧的心脏,血液在白衣开出花,他动作一顿,刺向他们的剑停了下来。   燕落絮眼睫猛一颤,唇瓣翕动:“白以萧……”   白以萧手中的长剑落地。   他转头看向她。   “主人,对不起,奴没能完成您交给我的任务。奴欠您的,来世再报。”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眼皮慢慢地合上,没了气息。   燕落絮疯了,朝站在离她最近的贺岁安抓去:“给我死。”   “一个也别想活!”   她其中一只手装了铁爪,被挠中定会血肉外翻。   上次燕落絮就是因为阴尸蛊感应到了天蚕蛊,想得到祁不砚体内的天蚕蛊,在井下抓住他的脚踝,想往下拉,将他脚踝挠伤的。   贺岁安匆匆躲开了。   燕落絮眼睛因愤怒充血,姣好的脸变狰狞,正欲径直用铁爪杀了对方,腰腹却被人从身后刺穿。   她怔怔地回头看。   看到的是自己很是熟悉的七弟燕无衡的那张脸。   他捡起了白以萧的长剑,毫不留情地用力刺进了她这具身体。   白刃进,红刃出。   燕落絮喉咙一阵腥甜涌上,吐了一口血出来,神情呆滞,脸色苍白,喃喃道:“七弟。”   操控燕无衡杀了燕落絮的祁不砚恍若天真一笑:“你不是说他已经活过来,不是尸体傀儡了么?为什么他会被我操控杀你呢。”   祁不砚是炼蛊人,能反过来操控体内有阴尸蛊的尸体傀儡。   但只在数量很少很少的情况下。   燕落絮讷讷无言。   少年的笑,似民间的慈悲佛像,又似透着天生邪性的妖魔。   乃无情之人。   他不懂亲情、友情、爱情等。   这是生活了数百年的燕落絮透过祁不砚眼神得知的,她有点羡慕,不为情所困的人很幸运,可她长久一生终究是被亲情困住了。 第31章   被祁不砚操纵的燕无衡松手, 长剑还嵌在燕落絮身体里,血液与红裙融为一体,分不出彼此。   对啊。   他还是没有意识的傀儡。   否则,燕无衡是绝无可能伤害他自小便相依为命的皇姐的。   在炼出阴尸蛊后, 她确实自欺欺人了, 轻轻抚上伤口, 染上血, 唇角一勾, 忽然大笑:“我殚精竭虑,竟落得如此下场。”   不知为何, 燕王墓遽然地动山摇, 仿佛很快就要倒塌, 支撑了墓穴数百年的柱梁剧烈颤动, 碎石纷纷地滚落,石墙逐渐有裂缝。   贺岁安扶住铁阴木棺材才不至于摔倒:“怎么回事?”   燕落絮还是放声大笑。   “怎么回事?”   听到燕落絮的声音,贺岁安看她, 自己心里也隐隐有了猜测, 这座燕王墓怕不是要塌了。   燕落絮大发慈悲地告诉他们:“不少古墓会有自毁机关,这座属于我七弟的燕王墓也是如此,这代表有人按了自毁机关。”   自毁机关一旦被启动,燕王墓一刻钟左右便会消失在这世上。   在里面的人也会死。   进燕王墓的道已堵死, 他们无法原路返回离开燕王墓,只能另寻新道。可要在一刻钟找出生路, 谈何容易,还是死的可能性大。   燕落絮在燕王墓住了这么多年, 还是燕无衡的皇姐,知道自毁机关, 肯定也知道暗藏的生路。   但她不会告诉他们。   他们陪她一起死吧,燕落絮想。   贺岁安注意力放到了燕落絮刚说的自毁机关上。   间不容发之际,一个武功极高的人无声无息进来,在贺岁安反应过来之前,对方走到了燕落絮的身边,他戴着铜制面具。   燕落絮见到男子时感到震惊,然后又猜到此人过来的真正目的,启动燕王墓的自毁机关是他?   他一句话没说,扶起她。   男子带着燕落絮转身离开,她随他动,没反抗。   就连祁不砚也堪堪反应过来,他立刻往他们离开的方向掷出几根银针。男子后背长了眼似的,即使扶着燕落絮也全躲开了。   又在祁不砚放出天蚕丝那一刻,男子放出一批足以扰乱人视线的黑飞虫,导致天蚕丝暂时捕捉不到他方位,只能先解决黑飞虫。   待黑飞虫全死,人不见了。   地面满是黑飞虫尸体。   祁不砚没再管他们,取出燕无衡体内的阴尸蛊母蛊。   阴尸蛊母蛊一离开燕无衡没有正常人的温度的身体,他就闭上了眼,躺倒在地,像又进入长眠,实际还是一具放了许久的尸体。   由阴尸蛊控制的尸体傀儡与活人傀儡有很大的不同。   前者可随时取出体内的阴尸蛊,后者就是风铃镇的发狂之人,在三天内没取出阴尸蛊才会沦为另一种失控且喜欢咬人的傀儡。   祁不砚将阴尸蛊母蛊放进他随身携带的小罐子里,这般从容的姿态令贺岁安以为他是不是忘了燕王墓的自毁机关启动了。   若一刻钟内不逃出去,他们要深埋黄土,就此长眠了。   其实就是死。   她往主墓室周围看。   荷华撰写的书里有一段内容是写燕无衡曾被他父皇派去秘密修建一座皇陵。当年的皇帝宠信道士,总是听他们的话,大兴土木。   道士说挑选一个风水好的地方,修建新皇陵能逢凶化吉,能替皇帝挡煞,国运长盛不衰。   他奉命去修建皇陵得到的理由是这个,后来才知真正原因。   这是一座新皇陵不错。   皇陵一般只用来安葬皇帝与后宫妃子,可这一座新皇陵却是用来葬皇帝的第七子燕无衡的。   只因道士向皇帝献言说,陛下乃天命之子,本就该长生不老,而长身不老的第一步是以命换命,还必须要骨肉血亲的儿子方可。   他们言下之意是让燕无衡代替快油尽灯枯的皇帝去死。   燕无衡生母只是卑贱的宫女。   让他代死再好不过了。   生母是卑贱的宫女,他死后也不会牵扯到太多。   况且皇帝对他的不满堆积长久,他太功高盖主,一个低贱的宫女之子勉强爬上将军之位后,不仅不感恩戴德,还借机收揽民心。   当然,当上将军、替朝廷出征的燕无衡屡战屡胜,然后借机收揽民心,叫百姓对他赞不绝口,是生性多疑的皇帝自己觉得的。   于是皇帝先是收回他的兵权。   再用其他手段打压他。   在燕无衡快要以为自己就此永无翻身之日时,皇帝又召他进宫,似推心置腹地将暗暗修建新皇陵一事交给他,表示对他的信任。   燕无衡答应了。   先别说皇命不可违,自小便没了母妃的他贪恋这一抹罕见的父爱。他想信皇帝,虽觉得修建新皇陵挡煞,乃无稽之谈,仍照做。   却不知前方是要他的命的陷阱。   还是被亲生父亲算计的。   安置好妻子后,燕无衡消失了几年去修建新皇陵了。皇帝还吩咐他搜集一些民间会蛊术的能人异士,炼出传说中的长生蛊。   皇帝认为的是,到时候,既悄无声息令燕无衡代死,又吃下炼出来的长生蛊,双管齐下,他必定能长生不老,永坐于皇帝之位。   新皇陵。   也就是这座燕王墓,是燕无衡亲自领人监造的。   贺岁安尽量以燕无衡的思路去看这一座墓室,努力回想书中描述他的行事习惯,试图揣测他会如何设计墓穴的逃生机关。   祁不砚收好阴尸蛊母蛊后,也开始寻找主墓室的机关,牛皮纸地图上也并无此处的标记。   银铁木棺材倏忽有明显动静。   有人爬出来。   贺岁安边避着从头顶掉落的碎石,边抬眸看去。   从棺材里出来的先是苏央,再是沈见鹤、钟空、钟幻。他们看到贺岁安和祁不砚,一愣。   沈见鹤快步过去道:“贺小姑娘!祁小公子!”   贺岁安:“前辈……”   他被一颗碎石砸中肩膀,疼得呲牙咧嘴,不忘问她:“这里是主墓室?”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尸体,“这是燕王燕无衡?”   “是的,前辈。”   沈见鹤又看到棺材斜对面也躺了一具尸体:“这个是燕王燕无衡,那另一具尸体是谁的?”   贺岁安三言两语的无法跟他解释,他们眼下得先想办法离开燕王墓。她道:“等出去再说,古墓的自毁机关启动,快要塌了。”   这件事,沈见鹤也知道。   他以前跟师傅下墓时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明白是自毁机关。   他们也没有想到那条暗道的尽头是主墓室棺材,沿着暗道走到一半,天崩地裂似的,沈见鹤立刻猜到燕王墓怕是不行了。   再不走,他们都得死。   可退又退不回去,只能往前走。   接下来,他们就看见早到主墓室的贺岁安、祁不砚了。   贺岁安越过沈见鹤,看他身后的苏央衣裙脏污,她面如金纸,唇瓣干裂泛紫,眉头紧锁,像是得知了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她手臂还有血渍,想必是跟他们分开之后经历过不少事。不过贺岁安就算是很好奇,也不会选择在这个逃命的关键时刻问下去。   祁不砚没看他们。   他在找机关。   最后,祁不砚和贺岁安二人同时找到一个机关。   这间主墓室有两个逃生机关,背后各是一条路,还是常见的生路与死路之分。时间不等人,他们必须得尽快作出选择。   这两个逃生机关是在铁阴木棺材的雕纹上,一个雕着惟妙惟肖的荷花,一个雕着一颗桑树,混在其他复杂的雕纹中,乍看难寻。   还是贺岁安仔细摸了一遍铁阴木棺材才感受到轻微的凹陷感。   她没有即刻往下按。   还算谨慎。   事实证明贺岁安做对了,前一脚,她刚找到荷花的图案,后一脚,祁不砚找到了桑树的图案。   这两个图案会被他们重点圈出来的原因是它们都有难以察觉的凹陷感,待人将其按下去。   她有种奇怪预感,只要按下其中一个,另一个就没法按了。   沈见鹤凑过来。   他问:“你们说按哪个?”   贺岁安盯着这两个图案,陷入沉思,没回答他的问题。   沈见鹤摸着下巴道:“我觉得按荷花那个。你是不知道,我们来到主墓室之前还经过好多个地方,知道了燕王的妻子叫荷华。”   他们经历的事还颇多……就是不知该说不该说,他无声看了看苏央,又不留痕迹收回目光。   算了。   是人家郡主的家事,他还是别参与了,小心引火烧身。   “你说她叫荷华?”贺岁安还真不知道这件事,   苏央:“确实如此。”   贺岁安还是没按。   沈见鹤沉吟道:“荷华不就是荷花?燕王应该挺爱他妻子的,一般人设置机关都会牵连上自己喜欢、爱护的人或东西。”   她脑海浮现了一句诗“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在此处,荷华确实是代指荷华,而扶苏代指的是桑树。书中提过燕无衡的妻子喜欢的不是荷华,却是里面的扶苏——桑树。   自古以来,喜欢一个人,会不由自主爱屋及乌,爱她所爱。   贺岁安想选桑树图案。   因为燕无衡妻子喜欢的是桑树。   古墓的碎石掉个不停,梁柱一根接着一根倒,沈见鹤抚掉脸上沙尘,急切又问一遍:“这机关是你们找到的,你们说想选啥。”   贺岁安:“桑树。”   祁不砚:“桑树。”   说这话那一刻,他们不约而同把手放到了铁阴木棺材的桑树图案,指尖相触,交叠到一起。   少年好像无论处于什么时间、地点都能够很处之泰然,或者说无感,此时不担心自己会不会死,只忍不住端详贺岁安的手。   真小。   比他的小太多了。   钟空着急了:“你们说是桑树就桑树?我们不是跟你们说了么,这个燕王的妻子叫荷华,你们怎么偏偏要选另一个呢?”   贺岁安飞快道一句:“长话短说,我看过一本书有提过燕无衡的妻子喜欢桑树。”   “什么书?”   她道:“以后再说。”   钟空想阻止贺岁安按桑树,苏央反而拦住他:“我相信她,没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   待按下铁阴木的桑树图案,他们头顶落下一块巨石,“砰”地砸下来,燕王墓彻底塌了。   此刻,风铃镇一阵晃动。   风铃镇百姓以为这是地动了,争先恐后跑出来,见许久没有余动才敢回他们的房子。   静思书斋里,趴在窗台前桌子睡觉的荷华也醒了,她并未像其他人一样冲出房屋,只是从二楼探头往外看,晚风拂过脸。   荷华关上了窗。   她又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荷华有一个夫君,他待她极好,在众人说哑巴为不详之人时,他力排众议娶她为妻。   婚后,他们举案齐眉,很是恩爱。夫君还有一个姐姐,姐姐也待她好,可荷华始终看不清梦中人的模样,或许梦大多如此吧。   荷华不再想这个梦,收拾好书籍,回床榻休息。   窗外。   对面高楼站了两人。   燕落絮的腹伤被草草地处理了下,她失神望着紧闭的窗户,顿感一丝物是人非、伤春悲秋。   当初,燕无衡给她们吃下长生蛊后,在临死前又恳求燕落絮想办法抹去她和荷华关于他的所有记忆,不想她们长生后还有痛苦。   她用蛊给荷华抹去了记忆,却没有给自己抹去记忆。   当年的燕落絮想了又想。   终究是不忍心她弟弟就这样被他心爱的女人忘得一干二净。   燕落絮对抹去了记忆的荷华说燕王的过往,最后又说燕王对她曾有救命之恩,她是燕王的一个普通下人,想她永远记住他的好。   在大燕皇帝以燕无衡谋反等名义下令,禁止百姓谈论此人、要民间消灭一切有关他的痕迹后的数百年,很少有人记得他。   燕落絮和荷华算两个。   史书也并无太多对他的记载。   荷华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能活那么多年,始终找不到原因。   而燕落絮在数百年前就和荷华分开了,荷华并不知道她也活了下来,以为只有自己是个怪人。   燕落絮偶尔会去偷偷地看她,没被荷华发现过。   此时此刻,高楼有风吹过。   戴面具男子提醒燕落絮。   “时辰不早了,还有你的伤口再不仔细处理,即使吃了我给你的丹药,也撑不过今晚。主子派我来带你走,不是要带个死人。”   燕落絮没说话,跟他离开。   在燕落絮离开后不久,荷华又打开了窗,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打开窗,就是忽然想打开。   静思书斋下面的长街有两辆马车驶过,荷华瞥了一眼。   马跑得快,一闪而过似的。   她收回视线。   也就没看到有一辆马车的帘子被风吹开,露出里面趴躺在祁不砚腿上的贺岁安,她衣裙皱巴巴,小脸灰尘扑扑,像小脏猫。   *   两辆马车停在客栈后门。   这两辆马车是苏央在下墓之前就嘱咐钟空准备好放在凶宅里的,以防万一。正好用上了。   因为刚才发生过地动,百姓会跑出来,所以风铃镇今晚的宵禁松了不少,中途也遇到几个巡逻的,知道她是郡主便迅速放行了。   苏央扶裙从前面那辆马车下来。   沈见鹤和她搭同一辆。   累得精疲力竭、直接在马车上就睡死过去的贺岁安被祁不砚抱着下马车,苏央向他们行抱拳礼。   她发自内心道:“虽然我们是各取所需,但我还是想对你们说声谢谢,要是没你们相助,我们几人兴许也不能活着出来。”   钟幻两兄弟也抱拳行礼。   特别会来事的沈见鹤也正儿八经回了个礼:“郡主抬举了。”   他又倾身过去耳语一句。   “你放心。”   苏央听到这简单的三个字,侧眸看向他。沈见鹤只用他们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不会跟其他人说你父亲今晚也出现在古墓了。”   她退一步:“谢谢。”   也很小声。   钟空看见这一幕,想殴打死沈见鹤的心都有了。   祁不砚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想法,现在还抱着贺岁安,自然不会做回礼之事。最重要的是,他也不是会给人回礼的那种人。   苏央回马车,钟空、钟幻各驱一辆马车离开客栈后门。   沈见鹤扼腕叹息。   这次下墓,他什么也没得到,不对,还是有收获的,沈见鹤收获了一身要花钱养好的伤。   祁不砚没在外多留,回客栈。   沈见鹤追上去。   他看被少年抱在怀里的贺岁安:“贺小姑娘这是受伤疼晕过去了?要不要找大夫看看……”   祁不砚:“她睡着了。”   贺岁安还应时打起小小呼噜。   “呼呼呼……”   太累了的人有时候是会打一点小呼噜的,沈见鹤理解。他也没空闲聊了,回房去处理伤口。   祁不砚将贺岁安抱回房后,唤客栈晚上守堂的小二准备沐浴要用的水,对方麻溜地准备热水,一桶一桶送上房间给他们。   小二送完水就下楼去了。   房间剩下他们两个。   祁不砚叫贺岁安几声,想让她起来沐浴。贺岁安累到陷入深度睡眠,他回房放下她是什么姿势,她就是什么姿势,都没有变过。   等祁不砚沐浴完,贺岁安睡趴在地毯上,蜷缩成很小一团。   她青丝随着丝绦散落,袖子坠落到手肘,露出也沾到尘土的手腕,和被碎石擦过的红痕。   “贺岁安。”   祁不砚慢慢地弯下腰。   他指尖捡起贺岁安发鬓上的一条丝绦,微歪着头看她:“贺岁安,起来把自己洗干净。”   祁不砚养蛊喜欢干干净净的。   所以他经常会把它们扔进水里,等它们泡上——扑腾上一会儿再捞上来,就非常干净了。   养人也要干干净净的。   贺岁安像是被人打搅睡觉,手胡乱扒拉几下,又垂在地毯上,埋首继续睡了,累到极致,身体是不受控制的,全凭感觉走。   丝绦从祁不砚手指滑落。   留下了点烟尘。   可想而知贺岁安经历过燕王墓轰塌一事后,弄得有多脏了,小脸、丝绦、长发都蒙上了一层灰,其他地方也不能逃过一劫。   “你真的不去洗干净?”祁不砚还想叫醒她。   贺岁安听到洗字,掀了掀眼皮,逆着光,只能看到披散着长发的一道人影,像个大美人,她只睁了一眼又撑不住闭上了。   见她睁过眼,祁不砚以为贺岁安是醒过来的了。   她嘟囔道:“你帮我洗。”   “我帮你洗?”   “嗯。”贺岁安鼻腔发音。   祁不砚又将贺岁安抱起来,替她宽衣解带后,放进新浴桶里,温热的水泡身体很舒服,没了四肢的酸疼,她睡得更深了。   他目光无意扫过她与他不同的地方,不由多看几眼。   之前在燕王墓也看过。   但当时没仔细看,现在仔细看,祁不砚发现不同之处大致有几个。他没太多情绪,拿起帕子往贺岁安身上擦,擦掉脏污。   贺岁安搁到浴桶的脑袋一晃一晃的,要坠入水里,祁不砚每隔一段时间给她固定一次脑袋。   祁不砚算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不然也不会甚至可以不眠不休地待在那方寸之地炼蛊。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若不是天水寨的人一年会上山十几次,请祁不砚炼蛊或送他要的东西,他又经常对着动物尸体、蛊虫说话,他怕是不会说话了。   天水寨的人敬祁不砚,也怕他。   因为他会炼毒蛊。   也因为祁不砚会跟自言自语地和动物尸体、蛊虫说话。   以前有一个天水寨的男人迫于没人照料自家小孩,携他上山。   小孩见到祁不砚跟蛊虫说话,脱口而出:“父亲,他是不是疯子,怎么跟虫子说话的呢。”   男人忙掌掴了小孩一巴掌。   他又用手捂住要哭的小孩的嘴巴,大惊失色向祁不砚道歉。   祁不砚走到小孩面前,屈膝蹲下,与他平视,语气温柔道:“为什么我不能和它们说话?”   小孩抽噎:“不、不知道。”   “哦。”   少年站了起来。   当晚,小孩回去全身起红疹,病了半个月才好。   回忆像平静的水面被搅散,客栈里,烛火明亮,映照着人的身影,投落到木板之上。   祁不砚浸在水里的手指透白如玉,水沿着指缝流动,洗到了曾经咬过他指尖的地方,都是人的一部分,也是要洗干净的。   有点湿滑。   好像怎么也洗不干净。   是因为一道藏得有点深的小缝隙,祁不砚探指过去想把莫名的湿滑之水全拭擦掉,却偶然发现那能装下他一小节手指,更湿滑了。   贺岁安猛地睁眼,瞬间清醒到不能再清醒了,想说话,又记起了他们刚才之间的对话,怨自己怎么总是在糊涂时回他的话。   祁不砚发现她又睁眼了。   “快好了。”   他说。   贺岁安低头看了一眼,有种再多看一眼就要呼吸不畅的感觉。 第32章   这种感觉对贺岁安来说很陌生, 微撑之时,仿佛有一阵细细密密的电流直击她的天灵盖,硬生生将她整个人从沉梦中拖拽出来。   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困住她, 再化成实物, 出现在她的身体里, 刺激又惊悚, 如一睁眼便发现自己站在悬崖前。   贺岁安略显激动地想站起来, 没想到腿发软了,又栽回去。   身体坠入水里。   水花四溅。   贺岁安又赶紧爬出来了, 眼尾鼻尖俱微红, 趴到桶边, 长发被湿漉漉, 往下滴水,她张嘴呼吸着,暗道好险, 差点把自己淹死。   祁不砚已站到旁边, 他护腕早被解掉,随意挂到屏风边缘,袖子撩到了手肘,露出腕间戴着的蝴蝶链子, 上方有水珠点缀。   毕竟蝴蝶链子前一刻还在水里。   “你怎么了?”   他眼底清晰地倒映着她,似正在看透人的内心。   然而, 祁不砚并不能就此看透贺岁安的内心,否则就知道她此刻的内心是如何的翻江倒海、后悔到恨不得原地晕过去了。   贺岁安用余光瞄了瞄祁不砚, 继而垂眼看也不小心被水溅到的地板,纠结万分:“我……”   祁不砚等她说下去。   可贺岁安实在说不下去, 用双手捂住脸,又透过指缝觑他,违心道:“没、没事,我好了,你、你可以回自己的房间了。”   “这是我的房间。”他道。   好像还真是。   他们的房间虽都是上房,但摆饰和布局并不是一模一样的。   贺岁安像无头苍蝇,找不到南北了:“那你先到外面等等?我现在好了,待会儿就能出去了。”   “好了?”   祁不砚并不那么认为。   不管有没有好了,贺岁安也肯定会说好的,她强装淡定放下手,点头如捣蒜道:“好了。”   少年捻了捻指尖,湿滑的触感还在。他不自觉放到鼻尖闻了下,只觉味道有点特殊:“好像没有洗干净,反而越来越……”   “那我自己来!”   贺岁安打断他,她还是第一次那么大声和祁不砚说话。   他也不介意。   “可以。”祁不砚取下屏风的护腕,转身出去了,开门、关门的声音先后响起,贺岁安的心也随着今晚发生过的事情大起大落。   半刻钟后。   门又开了,贺岁安从祁不砚房间里出来,皮肤可能是被热汽熏太久了,红粉从脸蔓延到脖颈以下,披散在身后的发丝还有水珠。   她没弄干头发就出来了。   旧衣裙太脏,全是灰尘碎沙石,贺岁安穿的是之前便放在祁不砚房间里一套新裙子。   湿头发把新裙子也浸得略湿润了,她也不管。   祁不砚伸手碰沿着贺岁安发梢滴落的水珠,水珠落到他指腹上,又滑落,简单的一个动作却令贺岁安回忆起荒谬的另一幕。   他看着水珠啪嗒落到地板。   “你要回你的房间休息?”看到水珠渗入地板,祁不砚才移开目光,放到她身上。   贺岁安沐浴完不是叫祁不砚推门进去,而是走出来,代表她今晚不像前些日子那样要在他房里歇下,是要回自己的房间。   可为何突然如此。   他笑容微微收了收,心情似乎有点变得不好了。   “是。”贺岁安咽了咽,找了个借口,“我睡觉不安分,回自己房间睡觉,还不容易打扰到你。”也是事实,她睡觉是不安分。   祁不砚却说:“可我已经习惯你和我一起睡了。”   她愣住。   他竟还习惯了,贺岁安冥思苦想,准备从侧面提点他:“你有没有听说过男女授受不亲?”   少年扯了扯腕间有一丝歪的蝴蝶链子,不担心被扯断。   “男女授受不亲是什么东西。”   贺岁安一哽,尽量用自己的语言向他解释:“就是男女之间若未成婚,不能太亲近,比如一起睡觉,书上应该也有写的。”   祁不砚半倚着门,长发不扎不束,柔软地落在肩头:“我学字以来只看过有关炼蛊的书。”   这下子,她没话说了。   贺岁安耷拉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似很苦恼。   一根手指抵到她额头,轻轻地按了按,贺岁安仰起脸,入目的是祁不砚,他那张好皮囊像母亲,散着头发更雌雄莫辩了。   祁不砚笑问:“照你这么说,你我成婚便能一起亲近了?”   好像是这么个理。   但她想说的重点不是这个呀?   贺岁安不知不觉被他绕了进去,听到成婚二字从祁不砚口中说出有种荒诞、不和谐之感。   他放下手,语出惊人:“那你可要和我成婚?”   她语塞。   怎么可能!   为了不和祁不砚再讨论这个话题,贺岁安进了房间,进的是他的房间,前段时间又不是没同床共枕过,何必因为今晚之事介怀。   反正祁不砚又不知道那些事的真正含义,只要她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他们的关系也不会有改变,祁不砚又不会对外说。   贺岁安擦干头发,吹灭灯,动作熟练躺到这一张床上。   她睡在靠墙的那一面。   祁不砚躺在外侧。   晚间普遍微凉,贺岁安睡觉要盖一张薄被到身上的,她今晚从柜子里多拿了一张,一共两张,分开一人一张,祁不砚随她。   “你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需要成婚才能如此?”他侧躺着,在黑暗中也能准确地视物。   “江湖好像不太讲究。”   她默默替自己找补。   祁不砚像也感到困倦了,缓慢合眼:“好吧。”   贺岁安今晚还是失眠了,在听见身边传来平缓的呼吸声后,她才睁眼扭头看向祁不砚。   祁不砚没有盖被子。   他手腕和脚踝裸露在空气之中。   冷白的肤色在黑暗愈发鲜明,七个蝴蝶铃铛链子折射着银光,祁不砚的脚踝随意地搭在了薄被上,不怕被人扯断链子似的。   贺岁安可没忘祁不砚对她说过天水寨的人的七个蝴蝶铃铛链子若断了,他们就会没命的。   原理是什么呢。   祁不砚没说,她也想不到。   贺岁安拉了拉薄被,把祁不砚露出来的脚踝盖上了。   *   苍穹泛起抹鱼肚白,曙光破晓,看着天气不错。   荷华同往日一样早起,搬书到院子里晾晒,静思书斋有很多书,太久没翻阅过的会发霉有异味,必须得定时拿一批出来晒太阳。   其实晒书这种事是可以吩咐在书斋干活的男子女子做,不过荷华有时候比较喜欢亲力亲为。   男子女子也乐得轻松。   今天要晒的书是关于燕王燕无衡的,荷华更不想假手于人了。   希望这些书日后能流传千世。   可是她活了数百年,也没见有人在意过这些书,不少人来书斋顺手拿起过,几乎都是翻几页又放下了,去借阅或买别的书。   他们没听说过燕无衡此人。   因此他们以为那是杜撰的人物,看着这些书像话本,却又没话本生动幽默有趣,再加上里面的内容对科举没有价值,不会多看。   荷华会有小失望,但也理解他们,每个人有每个人活着的目的,不能强求他们和她一样。   晒完今天的书,她歇了会儿。   书斋的帮工还没来?   荷华轻柔地用帕子抚去额间细汗,思索男子与女子今天怎么没来,是不是被什么事绊住脚了。   他们对她有不轨之心,荷华很早之前就发现了,也想好办法应对,她性子虽柔婉,但不是那种会以德报怨、任人欺之的人。   倒是没料到他们会突然不来书斋,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荷华亲自去开书斋的门。   要开门做生意了。   书斋的生意不算好,甚至很差劲,一天下来也许只有几个客人,但荷华除了每个月固定休息数天,其余时间都会开门做生意的。   活了几百年,荷华积累下来的财产足以她挥霍,开书斋不是为了赚钱,而是想留下些什么。   打开门后,荷华坐在靠近书斋门口附近的桌子看书。   有两书生打扮的人走了进来。   他们在议论些事。   荷华合上书,提笔沾墨,在纸上问他们需要什么,她可以去帮他们找出来,稍等片刻即可。   其中一个书生说了一本书的名字,荷华记得书斋是有的,笑着点头,转身去给他们找书。   布衣书生道:“你看见了么?”   紫衣书生颔首。   他道:“看见了,那两人赤裸裸地死在草丛里,一男一女,这件事一大早便传遍整个风铃镇了,大街小巷都在说这件事呢。”   “凶手杀他们干什么?”布衣书生很奇怪地问。   “仇杀或情杀呗。”   紫衣书生又补充道:“我见过他们,都是家里穷到叮当响的人,凶手肯定不是为财,那就是仇或情了,嘿嘿嘿,我猜是情仇。”   “这年头,人命如草芥。”   荷华听得稀里糊涂的,将书递给他们。   身为哑巴的她不能及时开口问,等荷华想写字问问,两个书生拿了书,给银子便直接走了。   最后还是她出外找人问清楚的。   确实是他们死了。   听到书生议论此事时,荷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书斋里帮工的那两个男女,怀疑是不是他们出事,果然猜的没错,是他们。   荷华回到书斋,神情恍惚。   又是如此。   每次当荷华身边出现危险,不用她出手,那些危险总会过段时间就消失,不知道是谁动的手,好像有人一直在暗中保护她。   就在荷华疑惑之时,于昨晚手刃了那一对男女的燕落絮跟随着一辆马车离开了风铃镇。   一个时辰后。   悬在书斋门前的风铃响了。   荷华下意识地抬头,看见贺岁安走进来,她起身迎了上去。   少女梳了抓髻,身穿嫩青色的襦裙,腰间垂下绑着简单又好看的结的裙带,勾出纤细腰肢,不施粉黛的脸有轻微的擦伤。   荷华张嘴无声。   她指了指贺岁安的脸,意思是问怎么还受伤了。   贺岁安无端想避开荷华的眼神:“是我昨天不留神磕碰到,擦伤的,过几天便会好了。没事的,荷华姑娘不必为我担心。”   见她不想提,荷华不问了。   紧接着,荷华又表示自己很高兴贺岁安还会再来书斋。   “荷华姑娘,我问过你和燕王燕无衡是什么关系。你说,你和他没关系,可是真的?”贺岁安还是把她想问的问出口了。   荷华虽然不解贺岁安今天为什么又问一遍这个问题,好像来书斋就是特意问此事的,但她还是耐心回到桌边,用笔墨写出答案。   我对他确实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罢了,到底怎么了?   字一如既往的秀美。   疑问仿佛能透过纸张跃上来。   贺岁安并不觉得荷华在欺骗她,眼神是很难骗人的,荷华看向她的目光仍温婉慈祥,温婉慈祥中带有对这件事的淡淡疑惑。   难道此荷华非彼荷华?   也说不通,若此荷华非彼荷华,对方又是如何知晓那么多关于燕王燕无衡的事,还信誓旦旦说都是真的,绝无半点杜撰。   贺岁安忽看了一眼书斋外面,又转回头:“你前几天说,等我看完这些书,还想了解他,你会告诉我,你为何会这么了解他。”   荷华微微一笑。   她将这一生所遇到的事删繁化简地都写与贺岁安看了。   纵然她们相识时间不长,见面次数一只手能数尽,荷华也想相信贺岁安,相信她不会害自己,相信她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   长生有可能使人羡慕。   更可能使人将荷华看成怪物。   人喜欢将罕见的事称为怪事,喜欢将罕见的人称为怪物、怪人,这也是荷华不能永远在一个地方久住的原因,会引起注意。   荷华并不是第一次来到了风铃镇,这是她来风铃镇的第三次。   每隔一百年回一次,换代了,就没人认得她了。   她就是单纯的喜欢风铃镇。   看完似一封信长度的字,贺岁安有想法成型,望着荷华的双眼,却也不想打破她平静的生活,慢慢卷起纸,用火烧掉了。   火舌窜起,一点点吃掉不能被其他人看到、否则会当成怪物对待的字,然后化成了灰烬。   贺岁安拉起荷华的手。   “或许是老天爷觉得你上辈子太苦了,这才赠予你的长生。”   荷华闻言,捂唇笑了。   怎么可能。   *   贺岁安在书斋里待了大半个时辰才离开,一出去就钻进了对街的一辆马车,祁不砚坐在里面,长靴旁边盘着两条蛇,一红一黑。   他掌心也躺着一只不知名的小飞虫,见贺岁安进来,放到揭开的帘子附近,小飞虫飞出去。   祁不砚轻声:“如何。”   她道:“荷华姑娘对古墓和阴尸蛊一事全然不知情。”   少年指节敲着马车里的黄花木雕花小桌:“你进书斋后问了她什么,能否一一告诉我?”   贺岁安全说了。   重点在于那封信的内容。   怕祁不砚不相信荷华,贺岁安替她说话:“我相信荷华姑娘没有参与进那些事,没撒谎。”   如果荷华参与进炼阴尸蛊的事,是得接受应有的惩罚,毕竟害死了风铃镇那么多人,可她没有,不该承担莫须有的罪名、惩罚。   祁不砚眼尾微抬,看贺岁安。   他面上有着平和的笑意:“她确实是没撒谎。”   在贺岁安进静思书斋之前,祁不砚对荷华下了只飞蛊,只要她所思所想与举止不一,就会浑身泛痒,显而易见的,她没有。   贺岁安见他也信了,松口气。   荷华和燕落絮是同谋关系,祁不砚定会杀了她。   燕落絮曾想杀了祁不砚,礼尚往来的,祁不砚自然也要杀她,可她却被人救走了,此刻要是遇到燕落絮的同谋,他会杀了。   没有要替天行道的意思。   他纯粹是要对方一报还一报。   而贺岁安真心不希望会牵连到荷华,荷华对她好,她也想对她好,哪怕她们以后极有可能不会再见了,也想荷华过得好。   贺岁安的表情明显放松、欢快了不少,祁不砚看在了眼里。   “你很开心?”   他抬手拉下挂起的车帘。   贺岁安摸着自己的脸,不明白祁不砚怎么就问她这个了,反问道:“我看起来很开心?”   “嗯。”他漫不经心,“我对人和蛊的情绪变化很敏感,以前我养过一只蛊,有一天,它遇到一个人后,也很开心似的。”   她问:“然后呢?”   “然后啊……”   祁不砚好像正在回想过去:“然后它就跟那人走了。”   贺岁安没想到后续会是这样:“可它是你炼出的蛊,怎么还会跟别人走,不是只听你的话?”   说完后半句,她记起他说过蛊遇到更强的炼蛊人是有可能听对方的命令、甚至反杀养它的主人,既然如此,蛊的确会跟别人走。   于是不擅长安慰人的贺岁安道:“没事,你还有很多蛊。”   “没了它就没了。”   少年“嗯”了一声,笑颜惊艳:“你说得对。”   所以,他动手杀了那只蛊。   *   他们暂时没回客栈,而是去了风铃镇最大的酒楼,居住的客栈是供饭菜,但连续几天吃相同味道的饭菜,贺岁安也腻了。   到酒楼尝鲜也不是不可以,当祁不砚说要到风铃镇的酒楼吃饭时,她没有反对,还很向往。   酒楼名唤西子楼。   西子楼很受风铃镇百姓的欢迎,人们喜欢在此处议事。   贺岁安一进西子楼便闻到了一股浓郁醇香的酒味,小二问他们要房间还是在大堂吃,祁不砚要了一张在一楼大堂的桌子。   菜牌挂在大堂中间,客人想吃什么,对着菜牌念给小二就行,她看祁不砚:“你要吃什么?”   他让贺岁安选。   她就自己选了几样菜。   邻桌的人在八卦发狂一事,感叹风铃镇算是跨过这一道坎了。   所有发狂之人皆无药可救,前天被官府集中到一起烧死了,官府说他们是得疫病,而得疫病的尸体向来都是火烧处理的。   风铃镇百姓并未对此感到不满,大部分人怕自己也被传染,拍手称快,除却那些有亲人发了狂的人,他们在现场哭得痛不欲生。   贺岁安只觉唏嘘。   苏央是郡主,她知道真相,但她并没有说出来。   没说出来兴许是有难言之隐的,又兴许这是他们能选择的最好处理方式,贺岁安也不会跟别人乱说,别人也不一定会信她。   祁不砚招来小二问了些事。   小二有问必答,祁不砚问完,给了小二些碎银。   贺岁安的注意力被邻桌的交谈勾走了,没听清祁不砚问了小二什么,她回过神来,只听祁不砚说他们不日要离开风铃镇了。   离开风铃镇是贺岁安意料之内的事,她知道祁不砚下孤山、离开天水寨的大致原因是——他有他要找的东西,所以她不会再问。   这次,他得到了阴尸蛊母蛊。   那下一次会得到什么?   饭菜被小二端上桌了,贺岁安没细想,先填饱肚子,她吃第一口,眼睁得圆圆的,鱼肉入口即化,肥瘦适宜,香而不腻。   祁不砚饶有兴致看贺岁安吃饭,好像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吃饭比自己吃饭更能提起他的兴趣。   任何人,在濒临死亡露出的姿态都是偏丑陋的。   在他看来却很美。   他有时会幻想贺岁安濒临死亡时会露出什么姿态,祁不砚发现自己幻想不出来,好像因为他习惯她在他面前是生机盎然的模样。   养着一个会哭会笑会说话的人似乎真的是件令人愉悦的事,比他一直以来养的蛊好玩多了。   “你不吃?”   贺岁安的声音将他拉回来。   祁不砚发现她快吃完半条鱼了,提起竹箸也尝了一口。   *   吃完饭,他们还是没有回客栈,需要到街上买些干粮等物。   来风铃镇这么久,贺岁安都没怎么逛过街,今天一看到摊边的小巧玲珑的玩意,就会驻足看。   他们走走停停,买了不少东西。   天色已晚才回到客栈。   客栈掌柜见他们回来,从柜台拿出一封信,说是一个叫沈见鹤的客人留下的,叫他转交给他们。   贺岁安接过信:“拜托你转交信给我们的客人去哪儿了?”   掌柜:“走了。”   晦气的盗墓者走了,不长住客栈,掌柜应该感到庆幸才对的,他心情却有点复杂,可能是因为对方在发狂之人的手下救过他吧。   还有,沈见鹤说自己挺像他的爹这事是真是假?   掌柜活了大半辈子都是孤家寡人,还没尝过当人爹的滋味呢。   盗墓者的命多数短。   希望那个叫沈见鹤的客人能长命,掌柜想着,越记账越乱,后面干脆合上账本,去吃茶了。   这是一封道别信。   贺岁安看了。   上面只有几句话,沈见鹤说日后有缘再见,必定请他们吃酒,若无缘便就此相忘于江湖。   他为人洒脱得很。 第33章   与此同时的苏府, 苏央也收到了字迹一样的一封信。   信上无署名,只有“郡主亲启”四个大字,苏央收到这封信时还觉得奇怪,很少有人会给她写信, 因为性格冷淡, 没什么朋友。   站在她身后的双生子兄弟也有几分新奇, 钟幻喜怒不形于色, 还是那副像死了爹娘的鬼表情, 钟空则不停地往那封信看。   谁给他们家郡主寄信?   真敢啊。   早几年是有不少纨绔公子给他们家郡主写过满是酸臭味的情书,但在苏央扬言谁能打过她, 她才会收信后, 就没人再给她写了。   一开始还是有几个的。   别无例外被苏央打到趴下, 他们灰溜溜地走了。   送不出信不是最要紧的, 要紧的是他们被一个女子打趴下,起都起不来,说出去太没脸了。   这郡主是貌美, 他们却是无福消受了, 他们更喜欢的是温柔乡,而不是一拳一脚一鞭子。   苏央拿了信,没立即打开看,而是转身回府中。   回房途中, 遇到了苏睿林。   她冷漠地行了礼就要继续回房,他拦住苏央:“真不理你爹了?我可就你一个宝贝闺女。”   苏央不吭声, 想绕路走。   苏睿林又拦住她,她向左, 他便向左,她向右, 他便向右,几次过后,苏央终于忍不住叫唤了一声:“父亲,您这是何意?”   “阿央肯跟爹说话了?”苏睿林笑,在府里求着女儿理自己和在府外果断下令的样子截然相反。   “父亲。”   苏央神色严肃。   苏睿林抚着短髭须,笑呵呵:“你爹我在呢。”   “父亲,为何您有那么多事瞒着我,您说用疫病掩盖阴尸蛊,因为阴尸蛊可能比疫病影响更大,怕以后有人效仿,我同意了。”   苏央抿了抿唇又道:“可您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女儿一直怕阴尸蛊一事与父亲您有关,若是如此,您将我置于何地了。”   听到这里,苏睿林的笑淡了。   钟幻看了一眼钟空。   钟空脑子机灵得很,立刻与钟幻散开,守在这间院子附近,防止有人走近,听到他们的谈话。   乍看院子,只剩下他们。   风吹过院中的槐树,叶子簌簌作响,花香四溢。   苏央:“我从古墓回来便问过您了,您那晚去古墓做了什么?您不肯告诉我。我今天再问一遍,您那晚去古墓做了什么?”   “也是为了查阴尸蛊一事,不想惊动他人?”她帮他想借口,“只要您说是,那我便信您。”   苏睿林笑容彻底消失。   此事若不说清楚,苏央定不会罢休的,知女莫若父。   他如大山可靠的脊背蓦地弯了下去,声音几不可闻:“我……是去按下古墓自毁机关的。”   苏央一脸不可置信。   在古墓里,他没看到她。   当时只有苏央他们几人看见他了,是她从古墓出来后,质问他,苏睿林才知道在他按下自毁机关之时,他的女儿还在古墓。   差一点。   他的女儿差一点就要被他害死。   大约是亡妻在天有灵,保佑他们的女儿在自毁机关启动后,还能平安出来,不然苏睿林要是死了,也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亡妻。   苏央思绪全乱。   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   她勉强冷静下来问:“是父亲您按下古墓自毁机关的?为什么?想毁了阴尸蛊?不对,您又是如何得知古墓自毁机关在何处?”   苏睿林望天边,答非所问,似自言自语,又似说与她听般。   “古墓的事不能被世人知晓,你爹我也是迫不得已,否则将会掀起轩然大波,没人能忍受得了长生的诱惑,没人能……”   苏央只听见前半句。   后半句的声音越来越小,导致她没能听清内容。   等苏央再问苏睿林,他却好像回过神来,不接着说了,或说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来搪塞她。   苏央刚想冷下脸,他倒下了。   她大吃一惊。   钟幻听到动静从屋檐跳下,同苏央一起扶起苏睿林,钟空忙不迭派人去找大夫过来看他。   大夫说苏睿林如今并无大碍,只是近日忧思过度,郁结难解,往后的日子需要好好休息,少操心,若非如此,身体会垮掉。   苏央只好放弃问此事。   她想知道什么,自己查便是。   在苏睿林房间里夜以继夜地照顾了他几天,等他有明显的好转,苏央才没再整天守着他。   毕竟府邸里也有其他下人。   况且她目前也还有事要弄清楚。   回到自己的闺房,苏央按了一下泛疼的太阳穴,信从袖中滑出,她记起自己还有封信没看。   苏央打开信,一整张纸全被豪放不羁,其实就是有点像鬼画符的字占据,她先看信纸署名,信封没署名,信纸有,是沈见鹤。   他写信给她干什么?   苏央轻轻拧起眉。   信上也没什么重要的内容,只说他要离开风铃镇了,还怪舍不得的,舍不得的原因没详写,还说以后有缘再见之类的话。   这个人真奇怪,他们的关系还没好到可以留信告别的程度吧,还特地请人送来苏府门口。   信末尾还画了个嘴巴,再在上面打个大大的叉。   会替她保密的意思?   苏央将信烧掉,喊钟幻两兄弟进来,叫他们准备马车去贺岁安和祁不砚落脚的客栈一趟。   她在想,他们会不会知道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   那晚他们分开太久了。   苏央遇到他们没见过的人或事,他们可能也是如此。   钟空以为他们不会再见了。   听苏央说要去找那两人,他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郡主,您还找他们干什么?我看他们来历不明,还是少接触的好。”   苏央道:“钟空,你牢记,江湖是从不问出处的,他们是来历不明,可也曾同我们同生共死过,无论如何,绝不能轻视他们。”   钟空被说得羞愧:“是。”   *   一到客栈,苏央就对掌柜说她想见一个叫贺岁安或者祁不砚的客人,掌柜对他们是有印象的,不用查登记名字都知道她在问谁。   掌柜道不巧,苏央要找的那两位客人于今天一早离开客栈,看样子也要离开风铃镇,他不知他们将去往何处,无法告知。   苏央还抱有一丝希望。   “他们是什么时辰离开的?”   掌柜倒是记不清具体时辰了,招来送他们出门的小二来问。   小二见苏央衣着不凡,还带着两个亲卫,明白是不能开罪的贵人,把记得的一五一十说了。   人是在一个时辰之前走的。   沿着哪条道走,小二就不知道的,一出风铃镇便有三条分叉道,早间又下过一阵雨,把人走过的痕迹冲刷掉,压根就无迹可寻。   再说了,他们也不一定会走陆路,风铃镇靠近水,还有几个码头呢,可以搭船走水路离开。   听到最后,苏央知道自己今天是找不到他们了。   这难道是天意?   她走出客栈,有点茫然,有瞬间不知道今后的路到底要怎么走,雨后现出的太阳略刺目。   *   被太阳刺到眼睛的也有贺岁安。   今日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困到眼皮都几乎睁不开,是被人牵着走的,等祁不砚退掉客栈的上房,他们到风铃镇的码头乘船。   上了船,贺岁安站在甲板晒太阳,想让自己精神一点。   祁不砚也在甲板。   这一艘大船主要用于运载货物,也主要是赚运载货物的银子,搭船客是它额外带的,顺便多赚点银子,反正船上有空位置。   船上有各路的人,船工是常见的,贺岁安刚还看到几个金发碧眼的外邦人,像随船而行的货主。   因为船工对外邦人很恭敬。   会让船工这样对待的人不是货主,就是有身份的人。   自卫城开始,经历过不少事的贺岁安逐渐养成了观察四周环境和人的习惯,哪怕对方现在并没有做什么会伤害她的事情。   其实她还不知道大船是通往何处的,只知道它会在固定的码头停半个时辰,再继续行驶。   每到此时,船上的货物会变少。   几箱几箱地没。   贺岁安看不见货物是什么,它们用木箱包着,外面包一层布,箱子并不大,连个小动物装不下的那种,大船有几百箱类似货物。   “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少年见她看着箱子便开口问。   贺岁安转过头看他,祁不砚手肘支在船边的阑楯上,几缕青丝垂在身前,身后的青丝则被海风吹得扬起,散在半空中。   他发间的银璎珞也随风而动,包裹在靛青色衣衫内的四肢修长,即使被布料遮挡住,也能觑见几分专属于少年的鲜活之气。   她看了祁不砚一眼,又看船下的水面:“有点好奇罢了。”   也不一定要知道。   他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一阵肚子叫的声音。   贺岁安尴尬地捂住肚子。   “你饿了。”祁不砚不是问,而是下了定断,他招来船工,问他们取些还热乎着的烧饼。   离开风铃镇之前,他们是买了干粮备着,但路上要是有热的食物,他们当然是选择吃后者。   他又拿了一些碎银给那个送烧饼给他们的船工。   贺岁安悄悄阻止祁不砚。   上次见他向小二问几个问题便给了碎银,她就很想阻止了,但忍住了,这次忍不住了,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花完便没了。   烧饼几文钱一个而已。   哪需要那么多碎银,足够他们买一大堆烧饼了。   贺岁安怀疑祁不砚是不是因为在孤山待太久,不知道物价,大部分时间是随意给银子的?   他的回答是:“嗯。”   “我曾听天水寨人说过,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出去一趟要花多少银子等等。所以之前只要有人找我炼蛊,我要的都是金子。”   这些碎银是他下山后用金子换的,一次给一点碎银,很方便。   贺岁安嘴巴微微张大。   她诧异:“啊?”   祁不砚擦干净手后,拿起一块烧饼,撕成一小片,塞进她的嘴里,贺岁安下意识地咀嚼起来,没再阻止他将碎银给船工。   他投喂的动作很是熟练,跟撕开血肉喂给刚炼成、还不怎么会主动觅食的小蛊虫差不多。   贺岁安被祁不砚喂了几口后,拿过烧饼自己吃。   她又不是没有手脚。   自上船后,祁不砚的蛊没出现过,不知道藏哪里了,也不在他身上。贺岁安四下打量,发现红蛇居然混在远处一堆红绳中睡觉。   黑蛇缠绕在船栏杆,像条被人绑到上面用来固定船帆的黑布,若不是她恰好见它爬动,恐怕也不会知道那是祁不砚的黑蛇。   其他的蛊,她还没找到。   这些蛊像它们的主人,很聪明。   船上的人见惯外邦人,没觉得稀奇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些人倒是频频将目光放到贺岁安、祁不砚的身上,觉得他们长得太好,年纪不大,才十几出头,像瞒着家人偷走出来私奔的。   被人注视着,自己是会有感觉的,贺岁安不太自在,后面干脆忽略,安安静静地吃烧饼。   吃到一半,她想如厕。   很急。   于是贺岁安把还没吃完的烧饼先放到祁不砚手里,让他帮她拿着,等她回来再继续吃掉它。   贺岁安对这艘船不熟悉,不知道如厕的地方在哪里,兜兜转转找了一个在船上煮饭菜、被人船工称作宋大嫂的人才问到。   找到如厕地方,她很快解决好了,洗完手就往甲板方向走。   有一道身影从旁边掠过。   贺岁安看过去。   是个姑娘家,对方背对着她,朝相反方向走,虽没看到正脸,却能令贺岁安感到几分熟悉。   错觉吧,她收回目光,准备回到祁不砚身边,又听到那人喊了一声“三叔”,然后蹦蹦跳跳地往贺岁安看不到的地方跑去。   蒋雪晚,蒋姑娘?   太像蒋姑娘了。   她脚步一顿,拐了个弯跟上去。   而还在甲板的祁不砚正好抬眸看到了快要回到他身边的贺岁安不知怎么的转身往另一处去,像看到了什么人,然后追上去。   什么人呢。   他看了贺岁安消失的位置一会儿,忽而弯了弯眼,却没有要去把人找回来的打算,依然倚在船边,垂眸看在水里成群游动的鱼。   不知祁不砚朝船下扔了些什么东西,过片刻,十几条鱼浮到水面上,翻着肚皮,全死了。   少年看着,慢慢笑了起来。   毫无同理心。   船上有人惊奇道怎么突然死了那么多鱼,感觉兆头不太好。   出海干活的船工很信海神。   他们也很在意兆头是否吉利,见今天海上莫名其妙地死了十几条鱼,不由得怕这次运送货物会不顺利,忙对老天拜了拜。   此事似也传到金发碧眼的外邦人雇主耳中,他从船舱里出来,用外邦语对船工说了几句话。   船工佝偻着腰,听吩咐。   就在此时,贺岁安回到甲板上。   她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有点纳闷他们为何露出一副凝重的表情,像担心有祸事发生。   按道理,贺岁安应该是不会听外邦语的,可她竟然能听懂一二,外邦人说“务必仔细照看货物,等明晚的接头人拿了货就行”。   难道失忆之前的自己还学过外邦语?贺岁安懵懵地想。   “回来了?”   祁不砚笑看着她问。   他的皮肤常年不见阳光,白到可以很清晰地见到底下的细小血管,被太阳一晒,又会透着红,好像晒久一点会被晒伤肌肤一样。   刚下孤山之时,碰上冬天,那段时间没什么太阳,现在是春天,太阳虽然没有夏天的烈,但除了下雨时,几乎都有太阳。   贺岁安“嗯”了声。   他忽问:“有很多人?”   “什么有很多人?”贺岁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祁不砚听了,脸上的笑意放得更大了,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阑楯:“不然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才回来,我还以为你迷路了。”   她要是撒谎,他便……   “没多少人。”贺岁安总算听明白祁不砚在问什么了,他在问她如厕的地方是不是有很多人,“我好像看到蒋姑娘了。”   少年敲阑楯的手停下,想杀人的心思渐渐消褪。   “蒋姑娘?”   他轻轻道:“她在船上?”   贺岁安眉眼带着失落:“我就是因为跟过去看,所以才晚点回来的,好像是我看错了。”   “是么。”祁不砚无论做出什么表情,透过这张脸呈现出来的都会是看着很温良。   她嗯嗯地点头。   贺岁安连神情都是老实巴交的,挑不出一丁点差错。   对啊。   这段时间来,她很少对他撒谎,要是实在遇到不想回答的,贺岁安一般也只会选择避而不答。   思及此,他笑容真实了些。   祁不砚把她吃剩下的那半块烧饼还给贺岁安,她心无旁骛地啃吃着烧饼,腮帮鼓囊囊的:“刚刚那外邦人说死鱼了?什么鱼?”   他随手一指水面:“他们说的是鱼便是它们。”   死鱼还在水上飘着。   贺岁安踮起脚看了看:“我记得我刚离开的时候,这里还没死鱼的,瞧着确实有点奇怪。”   祁不砚闭眼,吹了会儿风。   一口一口吃着烧饼的贺岁安略有失神,回想自己追着姑娘去看的场景,真的是她看错了?   那姑娘背影像蒋姑娘,声音像蒋姑娘,就连喊人也喊了蒋姑娘整天挂在嘴边的“三叔”。可当贺岁安追上去后,人就不见了。   他们前几天在风铃镇见过面。   有缘又一起搭同一艘船离开风铃镇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贺岁安不想了。   若他们真的在这艘船,她应该还能再见到他们的,毕竟船只有这么大,能供船客活动的地方不多,大部分地方只允许船工进入。   吃完烧饼,贺岁安看腻船上风景了,感觉站得腿累,还不如找个地方躺着,想回船舱休息。   祁不砚说好,让她先进船舱,他待会儿再进去。   船舱有供船客住的房间。   进了船舱,一成排过去都是供船客住的房间,少说有五十多间,门是推拉式的,只能在里面上锁,走廊两侧的房门错落对应着。   由于地方有限,房间都不大。   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每个房间备有一张窄床,一张桌子、凳子,一套做工粗糙的茶具——一只茶壶、两只茶杯,都是土色,没有任何花纹,很简陋。   房间靠里的左上方有一个小窗,说是小窗,实际是通风口。   很小,小窗大概是一只成年男子的手掌的大小。   小窗对着海面,不是船内。   如果趴到小窗那里看东西,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海边,看不见船内的情况,想查看船内情况必须得离开船舱,到外面看。   有几间房间的门前是挂有响铃的,据贺岁安观察,这种房间里面住的大多是非富即贵之人。   她住的是普通房间。   他们是当天过来搭船的,没早点跟船头儿打好招呼,这艘船只剩下一个房间,意味着他们在船上的日子里也要同床而眠。   贺岁安已经习惯了。   整理好他们的包袱,她滚到窄床的最里边,空出外围位置,等祁不砚进来就能睡午觉了。   没想到等贺岁安快睡着了,祁不砚也没有进来,她担心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想穿鞋出去看看,结果就看到房门被人推开了。   祁不砚进来了。   银饰咣当咣当,他的独特标识。   贺岁安将自己散到床上的裙摆拨回自己这一边,发髻垂落的长丝绦低低地坠到肩头,她还想多问一句:“你要午睡么?”   就算祁不砚不午睡,他能在房间待的地方也不多,矮到曲腿困难的小凳子不能坐太长时间。   最好还是坐到床上。   可祁不砚要是不睡觉,她睡觉的话,岂不是让他看着她睡觉?   旁边有个清醒的人,只有自己睡觉感觉怪怪的,所以贺岁安还是希望祁不砚的答案是睡觉。   祁不砚以行动回答了她。   他躺到了床上,床虽窄,但长度还是够的。因为随船而行的人大部分是男子,所以他们准备房间的床时也是按照男子身高准备。   贺岁安睡在上面显得很小只,祁不砚伸手过去拿起她发鬓的其中一条丝绦:“不拆开睡?”   “不拆。”   拆了,醒来还要重扎一遍。   祁不砚松开丝绦,没多管,他躺下后,二人衣衫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而贺岁安早已昏昏欲睡,她微肉的小手抓着被子闭眼睡觉。   没想到会一觉睡到晚上的贺岁安睡足了,有醒意,蓦地感受到一道阴影落到了自己的脸上。   阴影笼罩着她。   贺岁安睁开了眼。   原来是祁不砚坐了起来,房里蜡烛点燃在外侧,产生的光线把他的影子斜洒到她身上。怎么睡着睡着就起来了?贺岁安疑惑。   再定睛一看,她也坐了起来,语无伦次:“这……你……”   祁不砚的手上有血。   黏稠带腥的血涂红了他的手指,看着触目惊心。 第34章   祁不砚仰头看往床上滴血的地方, 船舱是用一块块木板拼接而成的,不可避免会有些间隙,血便是沿着房间的木缝滴落的。   有几滴血砸到了祁不砚的那张脸,在昏暗夜间看着分外妖冶。   血?   贺岁安缓慢抬起手, 也有一滴血砸进她的掌心。   船舱外是出事了?   啪嗒。   又有一串血砸下来, 擦过贺岁安耳垂, 顺着微松开的领口滴进去, 她瞬间一阵头皮发麻。   他们自然不可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继续安睡,贺岁安顾不上擦去身上的血液和换一套新衣裙, 当即随祁不砚打开房门。   他们一起出了船舱, 估摸着到上面与房间对应的船处。   那里确实还有一滩还没来得及处理的血, 几个皮肤黝黑的船工站旁边, 海风呼呼地吹,将他们随意用布条束着的头发吹得凌乱。   他们表情有些怪异。   也不是能说是怪异,只能说他们不知为何盯着血看。   像是这一滩血的出现对他们来说也是出乎意料的, 他们暂时也不知道怎么妥善地处理掉。   贺岁安今晚穿了条红色长裙。   无论在白天, 还是黑夜都显眼,船工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和祁不砚,问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右手举着一根蜡烛,伸出在房间里被滴到血的左手给他们看:“有血从我们房间滴落。”   也就是为此事出来查看。   船工听明白了她这话的意思。   他们面面相觑, 很快,有个蓄着大胡子的男人站出来道:“原来如此, 那是我等打扰小姑娘、小公子休息了,很抱歉。”   贺岁安问:“你们干了什么?怎么会有血滴下去的?”   她跟他们保持安全距离。   这附近有滩血, 他们又恰好在这里,太值得怀疑了。   大胡子男人向贺岁安解释为什么会有血, 原因是船上的一位贵客在大晚上的突然想喝新鲜猪骨汤,让他们现杀猪炖一锅。   他还不知是真是假地吐槽那些贵客是不把他们船工当人来折腾,什么事都要他们揽着来干。   有人推了他一把。   “老胡,你少说两句!”   被人称作老胡的男人话锋一转:“都怪我们笨手笨脚抓不到猪,想着先刺死它,导致流了血在此,叨扰了你们,还请莫怪啊。”   在船上杀猪?   贺岁安是有认真听他们说话的。   的确能说得通,因为大船长期行驶,船工会在船上养些家禽动物,方便宰杀了当滋补食物。   她半信半疑。   当真仅是如此而已?   大胡子男人大概知道贺岁安在想些什么,又说,猪是那位贵客带上船的,谁知它挣脱了,怕惊扰船客,找了几个船工合力抓起。   怕贺岁安不信,他们去找那只死去的猪给她看:“小姑娘,你不会以为我们在骗你吧。”   贺岁安摆手:“没有。”   祁不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他还没擦掉脸颊沾到的血,点点血渍如盛开的玫瑰花花瓣,鲜红欲滴,诡异中透着一丝矛盾的好看,像常会在晚上出没的山鬼。   船工觉得他们就是两个小娃娃,想通过不收船费的小补偿来弥补他们刚被血惊扰到一事。   再不济,反过来给他们点银两,毕竟也没必要生事。   “成不成?”   他们问。   只见少女低头看船板上的那滩血,暂时没说话,像是被血滴落房间这件事吓到了,哪怕他们这些人说是猪血也还是有后怕。   少年倒是好相与地说:“好。”   大胡子男人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两位的船费,我们分文不收,吃的也不再收。”   祁不砚还是一个字:“好。”   良久,贺岁安才点头。   一个满脸麻子的船工半跪到船板,拿着抹布使劲擦掉地上的血液:“我等会用东西垫住,不会再有东西滴下去了,你们放心。”   大胡子男人看了一眼天色,似好意提醒道:“时辰不早了,两位还是回房里继续休息吧。”   祁不砚转身回去了。   贺岁安也没留下来的借口。   船工其实是有恃无恐的,在水上不同于在地面,船上的人行动受牵制,若是不懂事也没地逃,说不定还会被他们扔下水里喂鱼。   贺岁安虽然心有疑虑,但碍于没有证据,只能先装作相信船工的话,回船舱的房间里了。   她用帕子沾水,擦掉床的血。   猪血?   还是人血?   贺岁安闻了闻,想分辨这些血到底属于哪种血。   祁不砚则已经断定这是人血,不是猪血。自下孤山后,他闻过太多的人血了,很是记得它的味道,猪血的会是其他的怪味。   她擦血的手停住,揣测道:“他们不会在船上杀人了吧?”   祁不砚既没有肯定贺岁安的揣测,也没有否定。   是与不是,和他没关系。   他从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长期脱离人群生活,道德感薄弱到近乎于无,除非对方跟他做交易,或者有想要的东西才会出手。   贺岁安呆坐在窄床干净的角落,像是在意这件事。那些船工很紧张船上货物,若他们真杀了人,会不会与船上货物有关呢?   也有可能是她想太多了。   祁不砚走过来,拿掉贺岁安手里擦床的湿帕子。   “先不擦了。”   她回过神来:“为什么?”   他笑起来容易令人放下戒备:“你白天不是好奇那些箱子装了什么东西?我们现在去看看,我的蛊好像感应到了好玩的东西。”   *   船上的货物放在船舱的仓库中。   船舱一共分为两处,一头全是供船客居住的房间,一头是占地比那些房间还要大点的仓库。   在房间与仓库的通道中有三个舱门,每个舱门有两人把守,都是船上经验丰富的船工,他们轮流值守,不会让这里没人。   守卫算得上森严。   一有不知情的普通船客靠近,把守的船工就会叫他们离开,一般人不敢惹事,会听话离开。   只有船头儿或外邦人过来,船工才会让开路,给他们过去。   要想过去并不容易。   贺岁安不知道祁不砚要如何越过三个舱门,进到仓库。   伪装成换班的船工?贺岁安脑海里刚浮现这个念头就被她否决了,他们的样子跟常年在海上干活、晒太阳的船工完全不符。   谁知祁不砚并不伪装自己,直接带着她就走过去了,自然遭到了船工的阻拦:“你们是何人?”   话音刚落,他们眼神变呆滞。   有蛊进入他们的身体了。   会蛊之人用蛊向来都是悄无声息的,在瞬息之间完成。   贺岁安差点忘了,祁不砚用蛊用得出神入化,可她还是第一次见他用蛊控制人的身体做事,以前都是见他用蛊伤人、杀人。   就这样,他们顺利越过了三个舱门,进入仓库。   仓库有锁。   贺岁安弯下腰,想从船工身上找钥匙,还没等她碰到人,祁不砚便用天蚕丝勾出船工怀里的钥匙,一串钥匙里有把形状特殊的。   窸窸窣窣几声,锁被那把形状特殊的钥匙打开了,贺岁安感觉现在的自己很像偷窃的贼人。   祁不砚先抬步进去。   烛火晃动着,拉长他的影子。   贺岁安拿着钥匙跟在后面,放眼看进去,成箱的货物堆放得整整齐齐,看着并无不妥之处。   因为大船之前靠停过两个码头搬货,仓库的货物空了小部分,腾出一条小道,贺岁安往里走了走,小心翼翼揭开箱子外层的布。   布里的箱子没上锁。   里面好像还有东西在动。   祁不砚曲指叩了下她端起的小箱子:“不是想打开看看?”   贺岁安拉开箱子的铜扣,抬起箱盖,露出了在里面爬动着的金色蛊虫,指甲盖那般大小,脑袋有触角,这箱子里共有十只金虫。   怎么又是虫?   一看到箱子里装的是虫子,她下意识就想把手上的东西扔掉,扔得远远的,但理智阻止了。   他们此刻是偷偷潜入船舱仓库偷看货物的,自然不能弄出太大的动静,也不会损坏里面的东西。   贺岁安硬着头皮端稳箱子。   “原来是幻蛊……”祁不砚两指颇有技巧地捏住金虫。   “幻蛊?”   她总能从他口中得知各种各样的蛊:“什么叫幻蛊,听名字像是能令人产生幻觉的蛊?”   祁不砚将金虫扔回箱子:“你说的没错,幻蛊是能令人产生幻觉的蛊,跟五石散有同样的功效,效果比五石散更好、更舒服。”   他对炼蛊书籍倒背如流,只要看一眼便能认出。   每只幻蛊仅能用一次。   被使用过后,幻蛊便会死。   幻蛊有点像蜜蜂蜇人,蜇人后,自己也会死,然后毒素留存人体,但幻蛊所留下的毒素正是人需要的,他们喜欢沉浸在幻觉中。   寻常百姓自然是没多余的银钱“享受”幻蛊的,只有达官贵人有钱有时间,追求猎奇刺激。   幻蛊并不难炼。   只要会基本的炼蛊之术的人就会炼,会炼幻蛊的人拿它来赚银子确实是个来钱快的好法子。   主要是幻蛊用多了会上瘾。   达官贵人对他们上瘾后会长期购买,成为稳定的客人。   如果人用过幻蛊三次以上,再过一段时间不用,便会觉得浑身难受,体内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张嘴啃食着血肉,生不如死。   只有持续用幻蛊才能重新陷入虚幻飘渺中,重拾“舒服、畅快”之感,用太久,身体会出现明显的变化,面黄肌瘦,反应迟钝。   最重要的是,小命也会比正常人短上个十几年。   短命……   可炼这种蛊卖的人不会自毁财路,他们才不会将此事说出来。   谁知道是用多幻蛊短命,还是自己本来就短命。   这东西可以轻松地推托掉。   不过也有人用幻蛊来减轻疼痛,只要使用得当,次数不多,人是不会对幻蛊产生依赖性的。   贺岁安听着就感觉幻蛊玄乎。   跟那些人不同,她不喜欢产生与现实截然相反的飘飘然幻觉。   也没有要尝试幻蛊的想法。   她盖上箱子,放回去。   祁不砚知道贺岁安不太喜欢虫蛇,金色的虫也是虫,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也才堪堪接受会在他身边常待着的几条蛇和虫子。   可祁不砚喜欢虫蛇等任何蛊,所以觉得这些虫身泛着金色色泽的幻蛊是还算好玩的东西。   贺岁安拉了一下祁不砚的护腕。   “我们走吧。”   她还是怀疑船板上出现的那一滩血和这些被人当作货物买来卖去的幻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以前,祁不砚整天整夜在孤山的木屋或洞里炼蛊,炼的都是书上那些至毒至阴至难炼的蛊,乍见书中记载的幻蛊还觉得挺新鲜。   他又打开贺岁安刚合上的小箱子,抓了五只幻蛊出来。   她握住祁不砚手腕。   “你要幻蛊?”   五只幻蛊被祁不砚放进他平时装蛊的罐子里,他又扔了一锭银子进少了五只幻蛊的小箱子:“对,瞧着新鲜,我买了。”   贺岁安顿时哑口无言。   还会给银子,不白拿,行事是他的风格,有来有往。   其实祁不砚也可以自己炼幻蛊,但现在情况不允许,炼蛊的时间较长,中间还不能被人打扰。   贺岁安还不肯松开他。   祁不砚这下知道她有话要说了。   贺岁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出口:“我不想你用幻蛊。”   “就算它产生的幻觉让人短暂感到舒服,那也是假的。”她有理有据,“等回归现实,更难熬了,还对人的身体不好。”   “风铃镇的阴尸蛊都对我没用。”祁不砚笑了一下,“只有使人致幻小毒素的幻蛊怎么可能会对我有用呢,它们也不敢咬我。”   话虽如此,还是小心为上。   她“嗯”了一声。   “你就这样拿走了幻蛊,被人发现了怎么办?”贺岁安又问。   祁不砚笑道:“他们既然用箱子装着它们,又用布包住它们,想必是不会随便打开看的。”   此话有理。   贺岁安不纠结了。   他们原路返回,离开船舱的仓库,等他们离开后不久,那些曾钻进过船工身体的蛊也离开了,所有人浑然不觉,继续守门。   贺岁安快走到房门时,发现挂自己腰间的香囊不见了。   “我香囊掉了。”   她摸着空空如也的侧腰。   祁不砚并不觉得贺岁安不见东西是麻烦,觉得找回来便是,平静道:“掉在仓库里了?”   “好像不是。”贺岁安想了想,“我记得我们到船舱外面的时候,我动了一下腰间,应该那个时候掉下的,我去找找。”   “好。”   他跟她出船舱外。   船工收拾好那一滩血液后,已经不在了,贺岁安走过去,不到一会儿便在附近找到了香囊。   香囊没脏,她收好,正要折回船舱的房间,却见到一人摇摇晃晃地从角落里出来,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眼神涣散,时而发笑。   他嘴里还念叨着断断续续的话。   眼看着男子就要往他们这边过来,贺岁安后退了一步。   祁不砚好整以暇看着。   “公子!”   有几个下人匆匆赶来,拉住了男子,往回带:“公子,随奴回房休息吧,外边夜里风大,小心着凉,夫人会责怪奴等的。”   男子没什么力气似的,被下人一左一右地半扶半裹挟着带走。   忽然,他挣扎起来。   “什么夫人?我没有夫人!”   下人们险些被男子甩开,急忙又合伙地抓住他:“公子,您怎么会没夫人,夫人可是您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回来的呢。”   男子癫狂的模样有点像喝醉酒了,重复嘟囔道:“什么夫人,我没有夫人!你们都被她骗了!”   “公子,您喝醉了。”   下人们似无奈。   “我没喝醉。”男子反驳,“你们要不是说我喝醉了,就说我疯了,可我真的没有夫人!”   “公子,您是真的喝醉了。”下人们架着他走。   “滚!”   男子还想挣脱:“不,为什么你们不相信我。”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被那几个人带走了。   不远处的甲板上。   一名身姿绰约的女子端庄地站在那里,身后跟着两个伺候人的女婢,瞧着便像大户人家出身的。   下人带男子到女子面前,她面覆紫色薄纱,难以见真容,秀美的眉头微拧着,像不满夫君喝太多酒、喝得烂醉如泥的姿态。   女子命人准备醒酒汤。   她亲自过去扶男子,他还在嚷嚷:“你给我滚开!”   贺岁安无端看了一场闹剧。   她没怎么在意,回到房间,从包袱里拿出一套月牙白色的齐胸襦裙,之前有血沿着衣领滴进了里面,贺岁安想去沐浴洗掉。   若是简单用湿帕擦洗,贺岁安总感觉没能完全把那些有可能是人血的血擦得一干二净,有些看不见的地方,需要解开衣裙看看。   不管怎么说,还是沐浴更好。   水一冲就全没了。   祁不砚只有脸和手沾到滴落的血液,可以直接用帕子拭擦干净,贺岁安跟他不一样。   不过她没想独自去沐浴。   如果贺岁安没经历过有血顺着船板滴落这件事,她是会自己一个人去沐浴的,但经历过后……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两个一起好。   所以贺岁安问祁不砚能不能陪自己到船上供人沐浴的地方。   然后等等她。   她会很快的,不让他等太久。   船舱的房间容纳两个人住已经显得逼仄,不能像在客栈那样随心所欲往里摆浴桶,放水沐浴,只能到船上规定的地方沐浴。   祁不砚答应了。   “谢谢。”她语气飞快中带有对他感激的雀跃。   他目光扫过贺岁安的脸。   她总是很容易满足,要的也是很寻常的东西,祁不砚不禁想。   贺岁安快手快脚抱着衣裙往外走,供船客沐浴的地方靠近船舱,不用到外面,但离他们房间还是有一段距离的,走了片刻才到。   现在很晚了,此处没人沐浴,只偶尔有船客从这里经过,贺岁安不用等,进去就能沐浴。   “这次是否还要我帮你。”   在贺岁安抬步走进去的那一刻,祁不砚说出了这句话。   有两个船客经过,也把这句话听了进去,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们几眼,祁不砚表情如常。   贺岁安猛地转过身看他。   他眼神自然。   贺岁安知道祁不砚没别的意思,可她就是脸热得很,磕磕巴巴道:“我,不、不用了。”   回答完祁不砚,贺岁安“咣”地拉上了门,手忙脚乱地解裙带,褪外衣,用带来的无患子搓洗身子,去除那一股血腥味。   贺岁安终于舒服了。   希望那些血真的只是猪血。   水声淅沥,热气萦绕,慢慢地越过门缝,飘到外面,祁不砚能闻到属于无患子的淡淡香气。   贺岁安很喜欢用无患子来沐浴。   他很早就知道了。   因为贺岁安一靠近他,祁不砚便立刻会闻到她身上的无患子香气,丝丝缕缕的,又夹带着她本来就具有的气息,特别好闻。   这种味道好似熏入了贺岁安的骨缝头里,这也是祁不砚当初会萌发将她制成蛊香的念头的原因。   他没等多久,贺岁安出来了。   热气蒸得她头脑发胀,跨过门槛出来时差点栽他身上了,还好她自己及时站稳了脚跟。   以往,她沐浴要很久的。   但贺岁安这次加快了速度,缩短了一半的时间。   太急导致的后果是,贺岁安刚沐浴完又出了些汗,可她没空计较这么多,出点汗,总比身上沾有血好,回房歇歇就凉快了。   不过贺岁安发现自己想错了,船舱的房间窄小,空气稀薄,还点蜡烛,比船舱外面要热上不少。   之前没觉得。   如今倒是感受到一阵闷热。   回去后,她放好换下来的裙子,坐到床上用手扇风。   贺岁安又用另一只手托着长发,不让它们垂下去,不然头发厚盖着后背,出汗会更多的。   她抬手抬得太久,有点酸。   麻了。   祁不砚也坐了下来,接过贺岁安既长又多的墨发,像是想放在掌心把玩,间接减轻了她的负担。   “谢谢。”贺岁安用手背抹掉额间的一滴汗。   而少年仿佛找到了什么喜欢的东西,骨节分明的手指徐徐穿梭在贺岁安一头青丝中,隐隐闻到发香和触到因沐浴而残留的湿意。   贺岁安背对着他。   她在想事情。   有颗汗珠沿着贺岁安后颈滑落,祁不砚看着它往下滑,经过细腻到看不见毛孔、又十分柔软的皮肤,眼看着它就要没入脊背了。   少年依然握着她的发,却鬼迷心窍地倾身过去,薄唇印上那处的皮肤,舌尖将那颗汗珠舔吮去。   贺岁安双肩轻颤了下。   刹那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了了,有一瞬间,她不敢回头看那是怎样一副场景。   舌尖温度极高。   仿佛要将她烤化成水。 第35章   祁不砚似乎也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直起了身。   亲吻代表双方是很亲密的关系。   那亲吻身体呢。   尽管他极少关注这种事,但此刻也能以此类推,推断出亲吻身体代表的是什么意思——想变得更亲密,他想和贺岁安变得更亲密。   为何。   祁不砚不排斥想同贺岁安亲密的感觉, 反而很喜欢, 想要触碰、抚摸、亲吻, 那是他以前在孤山上生活从未体会过的欲望。   思索不出为何想跟她变得更亲密的原因, 祁不砚也不在意, 他只要知道想做什么就好。   他一向是想便去做的。   房间安静了片刻,蜡烛无声地燃烧着, 他半张脸藏进阴影。   祁不砚注视着她身后。   贺岁安做足了心里建设, 转身看向祁不砚, 少年在灯光映照下, 唇红齿白,也在垂眸望着她。   她想说话,舌头却似打卷般, 又想对前一刻发生的事避而不谈。没做过什么的她反而眼神闪烁, 只说:“我又困了,先睡了。”   祁不砚手指还绕着贺岁安的长发:“贺岁安。”   他冷不丁唤了她一声。   贺岁安紧张。   她都装作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了,他为什么揪着不放。   “怎么了?”她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局面,指尖都是微微轻颤的, 后颈恍若还留存着湿润的气息,“我真的又困了。”   祁不砚食指沿着贺岁安发丝移动, 缓慢地碰到她后颈:“我亲了你此处,你没感觉么。”   怎么问她这个问题?   贺岁安仓促拉被子盖过头。   “啊?没……没感觉。”她陷入黑暗中, 违背良心道。   他低声:“当真没感觉?”   贺岁安:“当真。”   祁不砚在她身侧躺下,呼吸落在她发间:“可我有感觉, 贺岁安,我很喜欢与你亲密。”   贺岁安思绪纷乱,心跳如擂鼓,又不敢拿着背对着他了,干脆转过身,主动钻进他怀里,笨拙地用抱住他这种法子来束缚住他。   只听得头顶传来很轻的一声笑,落入贺岁安的耳中。   他依然喜欢她主动亲近他。   贺岁安将脑袋也埋了进去,像一闭眼就睡着了,抱住祁不砚腰腹的手因为她太过紧张,很用力,仿佛将他整个人嵌入体内般。   他被勒得疼了,却不说。   祁不砚也很喜欢贺岁安给予他的疼痛,能奇妙地化之为乐。   *   旭日东升,船稳行于水面。   早上的太阳无法照进船舱房间里的小窗,里面还是很暗的,若是不点蜡烛,跟夜晚的光线一样。   贺岁安还躺在祁不砚怀里,二人头发缠到了一起,她本来睡得好好的,做了一个被虫蛇包围的梦,双腿悬空一蹬,醒了。   对于一个怕虫蛇怕到极致的人来说,做这种梦很惊悚。   吓死人了。   她缓缓地松开搭在祁不砚腰腹的手,揉了下眼。   还有脚。   贺岁安把脚也搭到了祁不砚的身上,睡相极其的不雅,换作她,她是不喜欢别人睡觉搭手脚给自己的,会觉得很难受。   祁不砚不觉得难受?   还说习惯了和她同床而眠,贺岁安不知道他是如何习惯的。   她还时常担心他的手脚会不会被自己枕到发麻,贺岁安放轻动作下床,脑海里重现昨夜发生的一切,又忍不住回头看他。   祁不砚肯定不知道他那些举动意味着什么,贺岁安拿过放在床边的外衣,穿到身上,系好。   她摸了一下脑袋。   乱糟糟的。   长发与丝绦混乱地交织,打结了,贺岁安坐在房间的矮凳里,将发鬓的丝绦一条一条解下来,有时扯到头发,疼得她呲牙。   以后不能那么懒了,得把丝绦拆开再睡觉,因为睡觉的时间一长,这些丝绦就会乱,醒来还是得花时间拆掉,重新扎过头发的。   房里没镜子,贺岁安是随意摸索着解开丝绦的。   解完丝绦,又要扎回去了。   好麻烦。   贺岁安捏了捏酸疼的手腕,拿出檀木梳梳顺头发,再扒拉着自己长长一团头发,想挽起来,却怎么也固定不住,发丝总是滑落。   祁不砚不知何时起了,走过来。   她听到动静,歪头看去。   少年衣衫略乱,衣领没合好,露出半截月色的锁骨,他的头发倒是没怎么乱,此时柔顺地垂在腰间,衬得那截腰越发地窄。   贺岁安又瞄了两眼,祁不砚是她见过长得最好的人了,刚睡醒之时,他容颜更多了一抹柔和的味道,像从画中走出来的人似的。   他五指张开,拢住了她一袭青丝:“我帮你。”   贺岁安:“……好。”   她忐忑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头。   祁不砚自然是不太会替女孩子挽发髻的,但他会编辫子,于是帮贺岁安编了一条斜垂在身前的墨辫,用几条丝绦穿过绑着。   他在她身后,贺岁安是看不见祁不砚神情的,她能感受到他指尖灵活地穿梭过自己的发丝。   很舒服。   还有点痒。   只是这个背对着祁不砚的姿势,又令她想起昨晚的事情了。   贺岁安立刻甩脑袋,抛出去。   她忘记了自己的头发还在祁不砚手上,一甩脑袋就会扯动。   他掌心轻压着贺岁安脑后勺,尾指勾着一条荷花色丝绦,往发辫缠绕:“你在想什么?”   贺岁安:“……”   她心虚道:“没想什么。”   贺岁安是不可能主动提起昨晚之事的,而且……她不想了。   等编完辫子,祁不砚从中间腰间取出一只精致的银饰,系到贺岁安的辫子发梢处,叮叮响。   “可以了。”   他松开握住她长辫子的手。   贺岁安低头看垂在身前的漂亮发辫,指尖轻轻拨弄发梢的蝴蝶银饰,有几分喜欢,她抬眼看了一下祁不砚:“很好看。”   少年眉梢染着笑意,似乎是热衷于打扮他养的人,听到她说好看,又添了不少愉悦之感。   “你喜欢?”他问。   她如实回道:“我喜欢。”   祁不砚指尖划过贺岁安的长发辫:“我瞧着也喜欢。”他好像喜欢属于贺岁安的所有东西。   有点神奇。   他们没继续在狭窄房间里待着,出了船舱外面。   大抵是其他船客也觉得船舱房间太闷了,纷纷出来透气,甲板上密密麻麻一群人,通过衣着,很容易辨认船工和普通船客。   有船工在船上贩卖食物,喊价比岸上贵几文钱,想吃热食的船客也买了,还供不应求呢。   贺岁安百无聊赖趴到扶栏上。   她没什么胃口。   祁不砚眺望着水面,露出来的蝴蝶手链被晨风吹得叮当响。   贺岁安又看见了昨晚的“发酒疯”的男子,他今日看起来倒是正常很多了,只是脸色依然不是那么好,站在他夫人身边。   他夫人长身玉立,紫色面纱与长裙裙裾被风吹得微微拂起,半张姣好的面容露出来没多久又被面纱遮掩住了,她正眺望着水面。   他们的下人买来了食物。   “夫人。”   “嗯。”紫衣女子颔首,拿了一份食物,首先递给男子,男子一开始没接,也没看她,眼神落在半空中,没聚焦到一处。   随后,她温柔地唤了一声:“夫君,不吃么?”   男子接了。   紫衣女子又细声吩咐下人把其他食物发放下去,看着待下人很好,他们的食物都是相同的。   下人们也很尊敬紫衣女子,一口一口夫人喊着。   兴许是贺岁安看她的时间太长,紫衣女子察觉到了,抬眸看过来,与她视线交汇,又淡淡地移开眼,和自己的夫君说话。   一阵风过来。   女子的面纱又被吹开了。   虽还只露出半张脸,但也能看到眉黛青颦,仙露明珠似的。   若是单论容貌,形销骨立的男子是在女子之下的,贺岁安隐约听到有好事之人议论他们。   “那男子好生福气,我刚瞧见他夫人的样子,啧,那叫一个美,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夫人,叫我短十年命,我也是愿意的。”   议论他们的是两个男人。   另一个男子哂笑:“就你?”   “我怎么了?我长得也不比那男子差。”说自己愿意短命十年的青年哼了一声,不服气道。   青年好友笑而不语。   他羡慕妒忌恨地看着被紫衣女子细心搀扶着的病弱男子,往地上啐了一口:“不过他看着就是个短命鬼,美娇娘早晚得易主。”   贺岁安没再听下去。   她觉得他们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还诅咒别人。   贺岁安目光忽一凝,放到站在贩卖食物的船工面前的少女和她旁边男人身上,那就是蒋雪晚!   “蒋姑娘!”她喜道。   祁不砚偏头看贺岁安,也看到了她看到的二人。   确实是蒋雪晚,还有蒋松微也在,蒋雪晚满足地捧一块烧饼吃,听到有人叫蒋姑娘也没反应。   蒋松微谨慎地将蒋雪晚护到身后,抬头往传来声音的地方看去,看清贺岁安的脸才卸下防备,拉了下蒋雪晚的手腕:“雪晚。”   “三叔?”   蒋雪晚唇角边有烧饼碎屑。   蒋松微熟练替她擦掉,示意蒋雪晚看向贺岁安:“你看。”   “看什么?”蒋雪晚呆呆的,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见到贺岁安后,抛下手里的烧饼,露出小孩般的笑,朝她走去,“是她!”   走在蒋雪晚后面的蒋松微捡起被抛下的烧饼,快步跟上去。   “贺、贺姑娘。”   蒋雪晚率先拉住了贺岁安的手。   是蒋松微教蒋雪晚用“贺姑娘”来称呼贺岁安的,她一直都很听她三叔的话,今天见到贺岁安,便用“贺姑娘”叫对方。   贺岁安没想到真会在船上遇到他们,以为昨天只是看错了。   太有缘分了,他们几个人先是在卫城初识,接着又在风铃镇相见,再到今天的船上相遇。   蒋松微对她和祁不砚颔首。   其实他们会搭上同一艘船并不是巧合,是蒋松微刻意为之。   自离开卫城,蒋松微无时无刻不在寻找解开蒋雪晚体内之蛊的办法,他记得蒋雪晚母亲手上有一张古墓地图,位置就在风铃镇。   在卫城战败后,那张古墓地图不知所踪了,蒋松微看过一次,只记得上面所写的古墓入口。   所以他带蒋雪晚到风铃镇。   蒋雪晚母亲,也就是蒋松微的嫂子曾对他说过这张古墓地图是她祖上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上面的古墓可能有很多关于蛊的记载。   既然有关于蛊的记载,那是否关于解蛊的内容?   蒋松微不懂蛊。   在蒋雪晚中蛊之前,根本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东西。   但事已至此,蒋松微为了解开蒋雪晚体内的蛊,必须要让自己认识这些东西,去了解它们。   风铃镇,他必去不可。   到风铃镇后,蒋松微遇上发狂之人,不得不花费更多的精力安置好蒋雪晚,再找时机下墓。   下墓后,蒋松微触发机关,遇到不少危险,他一一熬过了,却还是不小心受了伤,只能暂时躲在暗处歇半刻,等缓过力气。   然后,他看到了一行人。   有几个人,蒋松微是不认识的,他只见过贺岁安、祁不砚。   他们为何也要下墓?   蒋松微大嫂也和他说过此墓是谁的,是几百年前的燕王燕无衡,他没听说过历史上有这号人,一度以为大嫂记错或说错了。   而且蒋松微发现这座古墓的规制是按照皇陵去做的,不是一个燕王等级的人会拥有的规制。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正当蒋松微疑惑时,一阵笛音传遍古墓墓室,上百由阴尸蛊控制的傀儡破地而出,他看见他们吃力地对付着,快要被傀儡淹没。   傀儡太多了,还身穿着盔甲,生前应该是将士。   最重要的是,傀儡全然不知疲倦地挥动着刀剑,像上阵杀敌的气势,他们如何能抵挡得住?   蒋松微本以为他们会死。   却见那一名穿着靛青色衣衫的少年举起一支骨笛,吹响了。   骨笛传出来的笛音很好听,如天籁,山涧流水般动人心弦,却有极大的杀伤力,听久了,令人感觉心脏被弦紧紧地勒住。   蒋松微伤上加伤。   他无暇顾及,只全神贯注地看着祁不砚,此人竟能通过笛声反向操控被阴尸蛊控制的傀儡。   怎么可能?   眼前的事实又明确地告诉蒋松微,此事是真的。   能够反操纵被阴尸蛊控制的傀儡,对方是不是也很精通蛊。   有没有可能帮蒋雪晚解开体内的蛊?蒋松微当时想的是此事,想出去,又因伤太重,晕了。   再醒过来,古墓要塌了。   那间墓室也空无一人了,只剩下遍地的白骨架。   蒋松微历尽千辛万苦才从古墓里逃出来,随后选择跟上了祁不砚和贺岁安,对方搭船离开风铃镇,他们也搭船离开风铃镇。   因为蒋松微拿不定祁不砚会不会答应帮忙解蛊,他跟他们上了船后,也并未主动寻他们。   他还在犹豫。   他还想观察一下他们。   观察得知,那名叫祁不砚的少年好像没什么想要的。   他做事也随性随心,面上笑容似真似假,出手狠辣绝情,神似空有一副好皮囊的精美瓷器,只有在面对贺岁安时有点像个真人。   面对贺岁安时的有点像个真人,也仅是相较而言罢了。   若祁不砚在乎贺岁安,那蒋松微是可以拿她去威胁他帮蒋雪晚解蛊的,不过他也不是这等卑鄙之人,也不屑于行此等卑劣之事。   可少年喜欢贺岁安么?   看着又不像。   他对待贺岁安的态度很怪异,说好是好像挺好的,还有举止亲昵,同住一室,却又不像寻常的男女之情,蒋松微越发看不透了。   蒋松微活了那么多年,昔日跟着他大哥在边境守城,平生最怕的便是别无所求的人,这种人很难掌控,也很难与其合作。   *   甲板的风很大,蒋松微望着眼前的贺岁安、祁不砚出了神。   “蒋公子?”   贺岁安对他晃了晃手。   蒋松微忙敛思绪,眉峰舒展开,用长辈的口吻道:“贺姑娘跟雪晚一样唤我三叔便好。”   “三叔。”贺岁安尝试性喊了声,又转脸看了一眼蒋雪晚,她发辫的蝴蝶银饰晃动,“三叔你们这是要乘船去哪儿?”   蒋松微没有立刻回答。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他们接下来将要去往何处。   天大地大,他们的容身之所却少之又少,因为他们的家在卫城一战中没了,在大火中烧成灰烬。   而以后的事又尚未有定论。   于是蒋松微含糊地带过他们要去往何处,反过来问贺岁安要去哪里:“你们呢?”   贺岁安不知道。   她是暂时不知道的,清楚自己总是很多问题,偶尔会控制自己不要问那么多,打算跟着祁不砚上船,到目的地便又跟着他下船。   祁不砚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蒋松微:“你很关心我们啊。”   蒋松微面不改色。   他道:“抱歉,我并无意打听,只随口一问,若是冒犯了,还请祁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祁不砚莞尔:“随口一问便随口一问,有什么好冒犯的。”   贺岁安没注意听他们说了什么。   蒋雪晚很喜欢她,大概是整天跟着身为男人的三叔,太过乏闷了,一靠近她就缠着她,贺岁安都无法分神去听别人说话。   “这个是什么?”蒋雪晚碰了碰贺岁安发辫尾端的蝴蝶银饰,眼亮亮的,“我也想要。”   还没等贺岁安回答,蒋松微就呵斥她了:“雪晚。”   蒋雪晚不再碰蝴蝶银饰。   她苦着张脸。   一看就是喜欢蝴蝶银饰的,听见三叔叫自己,她又不敢了。   自蒋雪晚中蛊后,心智变得如同几岁孩童般,导致蒋松微不得不看她紧些,怕她会乱来。   蒋松微想替蒋雪晚解蛊的另一个原因是,或许她知道卫城为何会被胡人攻破,那段时间,他恰好不在卫城,是出事了才回到的。   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蒋松微是相信自己大哥的实力的,在卫城被攻破前一个月,他离开卫城,还担心大哥会不会对付不了那些胡搅蛮缠的胡人。   大哥信誓旦旦说早有准备,他们是绝对攻不进来的,蒋松微并不觉得大哥是在夸大其词。   他不让自己想下去了。   蒋松微一想到此事就心烦意乱。   祁不砚倚到护栏,似乎没怎么再在意他们这边的事了。   贺岁安送了一支银簪给蒋雪晚。   蒋雪晚这才又高兴起来。   蒋松微没让蒋雪晚在船舱外逗留太久,等她和贺岁安玩了一刻钟,又将她带回房间去了。   贺岁安目送着他们离开,一回头,撞进了祁不砚看过来的目光,她忽而快步走到他身边:“你给我的蝴蝶银饰太好看了。”   “蒋姑娘都想要呢。”贺岁安拿着发辫的蝴蝶银饰。   “是么。”   祁不砚此刻貌似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沿着甲板走过去,走了几步,拐了个弯,是船上的死角,没人过来,也没有人往这里看。   贺岁安自然也去了。   他看着她走过来,也伸手过去抚摸贺岁安的蝴蝶银饰,与她指尖擦过,顺着先前的话题道:“那你为什么送了一支银簪给她?”   贺岁安仰起脑袋。   她望着他,认真道:“因为这是你送给我的呀,别人送给的东西是不能转送出去的,何况,我也是真的喜欢,好生精致。”   祁不砚放开了蝴蝶银饰。   “贺岁安。”少年弯下腰,将就着贺岁安的身高,与她平视。   贺岁安茫然:“怎么了?”   “你……”他眨了眨眼,忽道,“你真不想跟他们离开?只要你现在说想跟他们离开,我会允许的,我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祁不砚对待蛊也是如此的。   炼成蛊后,他会将它们放到地上,让它们作最后一次选择,是永远成为他的蛊,还是离开。   对待她,亦是。   选择了便不能更改,他们苗疆天水寨的人重承诺,违者死。   然而,贺岁安显然没有意识到。   她反问:“我和你认识、相处的时间最长,我为什么要跟他们离开,我只是多跟他们说几句话,你是因为这件事不高兴?”   得知贺岁安的答案是否定,祁不砚眼底似含着星碎的笑意,他在她耳畔温柔说道:“好啊,贺岁安,你要记住你自己的选择。”   他气息赤裸裸地落在皮肤上。   贺岁安耳朵一麻。   她压下心底浮起来的古怪,低低“嗯”了一声。   祁不砚指尖蓦地抚过贺岁安唇角,低下头,鼻尖几乎要抵着鼻尖了,托着她后颈,呢喃似的:“贺岁安,我现在想亲你。”   铛、铛、铛。   铃铛声不规律地响起之时,他于风中吻住了她。   “我们可不可以变得更亲密一点呢。”他发间银饰垂落,撞过贺岁安身前发辫的蝴蝶银饰。 第36章   陌生中又带点熟悉的暖香气息盈满贺岁安身侧, 她扑闪眨了下眼,感受到了祁不砚略显生疏地轻轻擦过她唇角,柔软贴着柔软。   贺岁安的唇微凉,祁不砚的唇微热, 吻上的那一刻, 她仿佛被他那抹温度寸寸地侵蚀了, 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侧腰。   似不带任何情愫的吻, 却又极粘稠, 叫人呼吸不过来。   祁不砚吻得很轻。   他似是想仔细地体会这种感觉。   一次又一次,每一次的感觉好像都有所不同的, 妙不可言, 令祁不砚欲罢不能……不就是唇贴着唇, 为何能产生这般愉悦。   他想着, 加深了吻。   贺岁安离祁不砚太近,能看见他垂下来的纤长睫毛,晨光缓缓撒下来, 在上面笼罩着一层薄色, 侧脸白皙无害,琉璃似的。   少年一手捧着她下巴,一手兜住她的后颈,随着接吻的时间拉长, 他喉结微微滚动几下。   他很认真地亲着她。   *   因为以前也和祁不砚接过几次吻,贺岁安倒是没太大的反应了, 有种东西叫习惯成自然,大抵如此, 不过内心还是有少许波动。   他说的“我们可不可以变得更亲密一点呢”是什么意思?   贺岁安后颈莫名发烫。   不、不会是她想的那个吧。   “咳咳咳。”思及此,贺岁安忽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咳得脖颈、小脸泛红一片。   不可能,一定只是她想多了。接吻结束后就一直蹲在船上如厕之处的贺岁安果断下了结论。   她推门出来,用水洗手。   得回去了。   供船客沐浴的地方是建在船舱里的,如厕的地方则建在外边。   祁不砚已经回船舱的房间了,贺岁安借口要行方便之事,暂时留在外边而已,她洗完手就也准备回去,毕竟在船上没事做。   贺岁安刚才又忘记问蒋松微和蒋雪晚住在哪间房间了,不然,无聊之时还可以去找他们。   她抬头往船外看。   水面宽阔,一望无际。   赤露着胳膊肘子、身穿大襟衫的船工也没什么事干,只是越临近卸货的时辰,他们越发戒备,轮流巡逻仓库的次数增加了。   自从贺岁安知道那些货物是幻蛊后,对船工和仓库敬而远之。   没想到今天的船提前靠岸了。   船工一个接一个地往仓库进,出来时都扛着几箱货物。   贺岁安站的地方偏僻,他们没看到她,小声用外邦语聊着八卦,说货主外邦人抓了个不小心撞破箱子里是什么货物的女子。   这可不是件小事。   货物是幻蛊的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被一个外人知道还了得。   他们说那女子看着像傻子,外邦人本来想像昨夜对别人那样对她灭口的,但见她实在长得好看,脑子又不灵光,又改变主意了。   美人自然得物尽其用。   他认为傻子美人用起来更顺手。   外邦人在这里正好认识个有特殊癖好的熟客,卖幻蛊给对方,再赠送多一美人,赚个人情。   反正放是不可能放的,幻蛊乃朝廷禁止售卖的东西,被抓到可是砍头的大罪,就算女子看着像是个傻子,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走。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贺岁安听完他们的话,才知道幻蛊是朝廷禁止售卖的东西?   不知道失忆前的自己是不是也很少接触外界,毕竟就算失忆了也有可能会对以前听过的一些人或事情具有潜意识的反应。   可贺岁安起初听到祁不砚说幻蛊时,感觉完全是个陌生词。   难怪他们会如此紧张,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这一批货物太珍贵,他们容不得货物有任何闪失。   原来还另有乾坤。   昨晚他们也真的杀了人。   那些血不是猪血,而是人血么。听到他们对女子的形容,贺岁安想到蒋雪晚。   他们还在说,外邦人吩咐他们把女子装入了一个大箱子,掩人耳目,运货物的同时将她运下岸,给人带走,免得招惹麻烦。   这批幻蛊不仅供给一个客人。   到码头后,运送幻蛊的路线也有十几条,至于那个顺手抓来的女子,他们只是负责运下岸,外邦人要送给谁是不会跟他们说的。   所以会送去哪里,他们并不知。   有一个船工拿出一支银簪。   他向同伴炫耀,道这是从女子身上捡到的,值不少银钱呢。   贺岁安这下子彻底确认他们口中的女子是蒋雪晚了,那一支银簪是她不久前送给蒋雪晚的。   蒋雪晚不是在蒋松微身边?居然真的是蒋雪晚,贺岁安无法置之不理,就算是个陌生人,她也会去报官的,毕竟人命关天。   她想先回去告诉祁不砚。   因为贺岁安自知最好不要单独行动,太冒险了。   可她一转身就被人敲晕了。   外邦人刚刚一直站在高处,贺岁安一出现,他就看到了,怎么可能给她机会去向别人通风报信。   恰逢此时有一个大箱子被运了出来,箱盖还压着一抹裙摆,敲晕贺岁安的外邦人将她也放了进去,送一个人也是送,两个也是。   一并处理了吧。   省得他杀人弄脏手。   最重要的是,如今船上人来人往,杀人不方便。外邦人表面是说给买幻蛊的客人送美人,当是人情,实际也可以说是甩锅。   搬大箱子的船工瞧见了,忙不迭合上大箱子的盖子。   到岸边,他们不免松懈了点。   他们要等接头人过来,离开岸边,过后扛大箱子的人不再是船工,而是其他买幻蛊的人了。   接手二十箱幻蛊和一个大箱子的几人颇感惊讶。   大箱子里跟装了两个人似的。   有点重。   但他们是下人,自然是不会过问主人买的东西为何变重了,合力把船工交给他们的大箱子和小箱子运回府中,然后向主人复命即可。   贺岁安在颠簸中度过了一小段时间,缓慢转醒。   逐渐适应箱子昏暗的她看到了蒋雪晚,蒋雪晚嘴巴被堵住,还睁着眼,不过眼神有问题,涣散空洞的,像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   “蒋姑娘?”   贺岁安小心翼翼地蹭掉身前发辫的蝴蝶银饰,挪到被绑住的手,一点点地割断绳索。   割断绳索后,她拿掉口中的布条,也急切取下蒋雪晚嘴里的塞布,解对方的手,压低声,“你还认得我么?我是贺岁安。”   衣袖滑落,露出蒋雪晚的手腕。   有被虫子咬过的痕迹。   贺岁安马上扼住蒋雪晚的手腕看,他们这是给她用了幻蛊?   看着像。   贺岁安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轻轻抱住蒋雪晚,怕她会被磕到脑袋,又提心吊胆着,快要被晃到吐了,箱子才被人慢慢放到地上。   “都小心着点!”   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   “这是大公子的东西,若是摔了,仔细你们的小命。”   有不懂事的嘟囔了一句:“里面装的不就是一堆丑陋虫子嘛,大公子这么宝贝它们干什么?”   “啪”一声,管事的人迎面给了他一巴掌,尖酸刻薄道:“你算个什么玩意儿,大公子买的虫子也比你们这些人的贱命宝贝。”   “是奴多嘴了。”   被打之人登时跪下认错。   他还磕了几个响头,藏在箱子里的贺岁安都能听到“咚咚咚”的磕头声,其他下人噤若寒蝉,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替之求情。   磕头的人不是她,贺岁安却仿佛能感到额头疼。   她好像听不得跪地磕头的场面。   管事也不想计较,大家都是下人,不容易,就是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还是得清楚。   毕竟在大户人家中干活,小心谨慎为上总没错。   大公子脾气古怪,终日痴迷于这种虫子,叫他听见下人这么说还了得,少不得要弄出几条人命。   管事冷哼道:“也罢,笨手笨脚的,滚下去。”   磕头的下人道谢退下。   其他下人安分守己,将二十箱幻蛊一一放好,不敢有半分懈怠,生怕下一个挨骂挨罚的是自己。   管事在府里干了几十年,能走到如今的位置也是不容易,至少为人处事不能马虎,他等下人搬好,再亲自复数一遍,确认无误。   数到大箱子,管事停下了。   “这里头装的是阿尔先生送给大公子的礼物?”   负责与码头船工接头的下人低着头回道:“是的,阿尔先生说是大公子喜欢的东西,他偶然获得,想送给大公子当礼物。”   贺岁安怕他们会打开看。   她一口气提起来。   管事淡“嗯”了一声:“既是阿尔先生送给大公子的礼物,那便等大公子回来再看吧。”   脚步声渐行渐远,他们离开了。   四周很安静。   安静到贺岁安能听到自己刻意放低过的呼吸声。   大箱子还是没上锁,贺岁安还算顺利地打开了,她蜷缩在里面,腿脚发麻,踉跄着爬出来。   蒋雪晚歪着脑袋搁箱里头,贺岁安又叫了她几声,蒋雪晚始终不理人,也不知幻蛊的作用会持续多长时间,她何时能恢复过来。   贺岁安连拖带拽把蒋雪晚拉出来,她也不反抗。   等到后面终于有点反应了,蒋雪晚又只是嘿嘿嘿地傻笑着。   怎么带她离开?   这可难倒贺岁安了,蒋雪晚如今心智虽只有几岁孩童般,但身体却是比贺岁安还要高上点的,她抱不动,也背不起蒋雪晚。   贺岁安先把蒋雪晚放到大箱子旁边的地面,这看着像特地用来放置主人贵重物品的房间。   运送进来的箱子是没上锁。   可房间上了锁。   贺岁安试着推开,听到门外锁相碰产生的响声。   听声音,大概是用锁链拴上的,这道响声让贺岁安暂时不敢再推了,怕待会儿引来其他人。   那样情况会变得更糟。   她又回到蒋雪晚身边,蹲下,耐心道:“蒋姑娘?你可还认得我?我是贺岁安。”   蒋雪晚垂眸玩着自己腰间的裙带,颠三倒四地道:“爹、娘,雪晚躲好了……好多人。”   贺岁安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大概因为这间房屋是主人家用来放贵重物品的,贺岁安趴到门墙上,极少听到有人经过此处。   一旦有人过来,恐怕就是带装着幻蛊的小箱子和蒋雪晚出去了,时间紧迫,贺岁安想在他们过来前找到出路,带走蒋雪晚。   贺岁安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她算是绞尽脑汁想办法了。   蒋雪晚还在笑。   不,她是似哭似笑,有些陷入幻觉的癫狂:“杀、都杀了。”   贺岁安扑过去捂住蒋雪晚的嘴,她忽然叫唤得太大声,再这么喊下去,一定会引来人的。   蒋雪晚呜呜呜几声,说不出话,泄愤似的就要张嘴咬贺岁安。   她眼疾手快躲开了。   在蒋雪晚陷入幻觉中还要出声的前刻,贺岁安用干净的帕子封住了她的嘴巴:“抱歉,蒋姑娘。”又道,“我会带你离开的。”   蒋雪晚从未使用过幻蛊。   她第一次被人用了幻蛊,精神是陷入一种极其舒服的境界,但脆弱的身体却受不住刺激,二者矛盾结合,剧烈颤抖几下,晕了。   贺岁安吓了一跳,以为是蒋雪晚是被帕子塞到一时喘不过气。   把帕子取出来后,贺岁安探了探蒋雪晚的气息。   很乱。   又很是急促。   贺岁安放平蒋雪晚的身体,方便对方呼吸,她又起身走到窗户旁查探,窗也是紧闭的,里外都用东西封住,像是防贼人。   好在比砸门容易点。   她四下巡视,想找到称手的东西砸窗,动静会比较大,只能祈祷老天爷保佑房屋附近现在没什么人,能留充足的时间砸开窗户。   就在贺岁安想砸窗之际,忽听见有人在外说话。   *   蒋松微找不到蒋雪晚了。   从船舱外回到房间,他悉心照顾蒋雪晚,见她坐在床上玩着手里银簪,玩着玩着就睡了,自己才到一旁的矮凳凑合着闭目养神。   可能是近日神经俱绷得太紧,又没怎么休息好,还有旧伤在身,蒋松微多日来第一次睡着。   醒来时,窄床没人了。   蒋松微刹那间如被人当头棒喝。   那是他大哥大嫂的独女,也是他的侄女,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若是连蒋雪晚都守护不好,那蒋松微自认存活在这世上没什么意义了,因为他如今就是为了寻找真相和照顾蒋雪晚而活的。   船舱的房间小到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人在不在了,蒋松微跑出外面,逐个地方找,疯狂找。   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大概身穿青色裙子的少女。   他见到穿着相似的就走过去。   但都不是蒋雪晚,她们全是陌生脸,蒋松微心神不定,他昔日的冷静与自持一去不复返。   蒋松微还要进船上的仓库看,船工定是不让的,最后还是外邦人松口让他进去,反正货物都搬空了,想进去看就看,省得生事。   仓库空无一物。   也没有蒋雪晚的身影。   蒋松微找人心切,抬步欲往外去寻,却又倏地停下来。   他转头问他们,俊朗的五官没多余的表情:“可否告诉我,仓库之前装的是什么东西?”   一船工有些不耐烦了,冷冷道:“此事与你何干。”   “少给我们多管闲事……”   “现在呢?”没人看见蒋松微是何时出剑的,一把泛着寒光的长剑抵住到了船工的脖颈上,“现在您可以告诉我了么?”   “公子!”船工哪曾想到会有这么一遭,吓得两股战战,“我上有老下有小,您别杀我。”   跟进来的外邦人也神色微变。   蒋松微面有歉意。   他道:“抱歉,我只是想找到一个人,我怕她贪玩,会藏进货物里,所以才会出言相问。”   外邦人的眼皮微不可见地跳了一下,他笑着走过去:“原来如此,公子早说嘛,我们是做茶叶生意的,货物都是很轻的茶叶。”   “茶叶?”   蒋松微收回了长剑。   外邦人暗自松口气:“我们骗公子作甚,真是茶叶。”   他来中原做生意已久,一口中原话说的很流利,就是偶尔还是会带些口音:“来人啊,拿我留出来的那箱茶上来给公子瞧瞧。”   蒋松微扫了一眼他们端上来的小箱子,连个人头都装不下:“你们都是用这种箱子装茶叶的?”   “回公子,是的。”   这么小的箱子,人钻不进去。   蒋松微也不是没想过别的可能性,譬如蒋雪晚不是贪玩乱跑,而是被人抓走……他不露声色地离开仓库,尽量冷静下来想。   外邦人与船工交换眼神,船工等人全出去,关上仓库的门。   船停靠在码头。   有人上,有人下,人来人往。   蒋松微站到靠近码头的地方,问需要终日守在码头的人有没有见过蒋雪晚,他们的答案始终如一,都没有。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不对,如果是蒋雪晚自己乱跑,肯定会有行人看见的,不至于连一个看过她的人都没有。   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蒋雪晚是被他人抓走的。   蒋松微确认这件事后,一抬头便看到了祁不砚。   少年靛青色衣袍,腰间一条同色的蹀躞带,乌黑长发披散在身后,腰线弧度流畅,松形鹤骨,过于白的肤色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他是属于放到人群中也能令人一眼就看到的人。   蒋松微的目光落到祁不砚的侧颈上,那处居然有蝴蝶图案。   图案虽只出现了小半,但也能看得出是蝴蝶的轮廓,明明他们今早在船舱甲板分开之前,蒋松微记得他身上是没有蝴蝶图案的。   不过眼下重要的不是此事。   蒋松微快步朝他走过去,还有点奇怪怎么不见贺岁安:“祁公子,我想问你有没有见过雪晚?”   祁不砚闻声看他,歪头一笑:“你也在找人?”   蒋松微一顿。   听这话的意思是他也在找人?   “贺姑娘不在你身边?”蒋松微往祁不砚身前身后看,不良预感越来越大,“我还想问问贺姑娘有没有和雪晚在一起呢。”   少年也不知担心还是不担心,笑意不减:“那就得找找了。”   “贺姑娘是何时不见的?”   蒋松微问。   他感觉贺岁安和蒋雪晚的消失原因很有可能是一样的。   祁不砚也不太确定贺岁安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只知道她在接完吻后说要如厕,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回过船舱房间,人不见了。   人怎么就会不见呢,祁不砚垂眸,温和又平静,轻轻地捏了下不知何时爬藏到他护腕里的红蛇。   红蛇缩回脑袋。   它莫名怕主人捏爆自己的头。   蒋松微又问了祁不砚几个问题,他倒是还算有耐心回答了。   等问完关于她们的问题,蒋松微恢复成人的理智,也关心了一句对他来说还是侄子年纪的少年:“你脖子怎么了?是受伤了?”   其实并不像受伤。   但蒋松微不知从何问起,只能以是否是受伤为切入口。   祁不砚指尖压上自己的侧颈,拂过蒋松微所看见的蝴蝶,这是今天和贺岁安亲过,浮现出来的,以前似乎并未出现过相像情况。   他也感到一丝奇异。   心里也跟着浮现几分痛快。   蝴蝶翅膀犹如妄图挣破皮肤,生长而出,蓝得鲜艳、明亮,离开了她,颜色才没那么艳丽,浮现的形状也暂缓,不再发生变化。   仿佛要他再继续,才展现属于蓝色蝴蝶的瑰丽。   他的蝴蝶也喜欢他与贺岁安亲密,甚至会为此产生不一样的变化——祁不砚意识到这件事。   蒋松微看到蝴蝶之时,已是它颜色黯淡、形状逐渐消失下去的样子了,它今天最好看的样子在祁不砚同贺岁安接吻的刹那。   祁不砚垂手,不再触碰侧颈:“我并未受伤。”   他笑。   “这是因贺岁安而生的蝴蝶。”   蒋松微听得一头雾水,他也不问下去,只想快点找到蒋雪晚、贺岁安这二人:“你打算从何找起,我找遍了船舱,都不见人。”   “说不定还有地方没找过,我可以再找一遍。”蒋松微又道。   祁不砚:“不用了。”   蒋松微不解:“你这是断定她们不在船上了?”   少年长腿一迈,轻松跃下了船,转瞬站到码头,发间银饰晃花人眼,他上扬的尾音带着难以听懂的笑意:“贺岁安不在船上。”   “你是如何断定不在的。”   蒋松微忍不住追问。   祁不砚笑着给出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因为……她无论去哪里,我都能找到她,就算她死在无人处,我也能找到她的尸体。”   他取出骨笛,吹了两声,不到片刻,四面八方飞来颜色、形状各异的蝴蝶,成了码头一道奇观。   行人议论纷纷。   祁不砚却视而不见。   在蒋松微诧异的眼神注视下,祁不砚抬了抬手。   他点了下挨得近的几只蝴蝶,好像它们能听懂话似的,竟用恍若温柔的语气对它们说:“带我去找贺岁安,我现在想见她了。” 第37章   与此同时, 贺岁安紧张万分地望着房屋外的人影,思忖自己在他们进来的时候,用瓷器敲晕他们,再逃掉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们却没有进来, 看样子只是奉命过来检查此处的门窗是否关紧, 锁链是否完好无损等等。   “管事怕什么?还特地让我们过来再检查一遍门锁。”   一个新来的下人不懂。   另一个是以前便在府里伺候的老仆人, 见周围没人, 那张嘴似是闲不住了, 拉着对方就说起大户人家这些烂到泥里去的阴私。   段府以前是青州的名门望族。   如今虽有点没落了,但烂船都有三斤钉, 更何况是昔日的名门望族, 因此段府在青州的地位不容小觑, 当官的也得给几分薄面。   段家老爷有三子。   大公子是由段家老爷正房所出, 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   段大公子自小备受宠爱,是要什么就会有什么,他自己平日里也和青州那些纨绔子弟混在一起, 不学无术, 浑身不良习气。   以前曾娶过一正妻,但在段大公子房中没几年,人就没了。   对外说是病死。   其实是被段大公子活活打死。   他正妻的娘家人并不是不知内情,偏生段家的势力太大, 强权压死人,再加上他们给予的补偿太多, 这才堵住了悠悠众口。   段大公子之所以会打死正妻,是因为当晚用了幻蛊。   若是用一只幻蛊倒还好, 他一次性用了三只,也不知将妻子幻想成什么, 逮住就打得半死,下人是拉也拉不住,反倒也被打。   那晚弄得院子是鸡飞狗跳的,所有人不得安生。   房间狼藉不堪,桌子、椅子、瓷器摆件无一幸存,他拿着顺手的东西就往人的身上狠狠地砸去。   等段大公子身体里的幻蛊功效散去,人早没气儿了,尸体都半硬了,瞧着便叫人心惊胆战。   段大公子看着她的尸体也头疼。   怎么就给人打死了?   关键是大夫人为人和善,容貌端正,知书达理,待下人极好,却死得唏嘘。凡是段府下人的都替她感到惋惜,暗道真是好人不长命。   段大公子的下场无非是被溺爱儿子的段老爷怒骂一场,禁足一月,一条人命就这般轻飘飘揭过。   一月过后,事情都被段老爷亲自出马给摆平了。   段大公子没受到一丝影响。   他对幻蛊的使用越发没节制,经常弄死小妾或院里的下人,所以段府时不时有新来的下人。   今天老仆人对这个新来的下人说起关于段大公子的阴私也并不全是为了八卦,只是想提点他,言行举止不要触犯府中什么禁忌。   新来的下人听得冷汗直流。   老仆人知道他这是听进去了,备感欣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们会被派来检查装幻蛊的房屋有没有锁牢的原因是今天府上突然来了一位贵客,段老爷和段大公子都急着往回赶,来招待呢。   而这位贵客是朝廷的大官,青州的知府见了对方也得行礼。   幻蛊可是朝廷禁止售卖的东西。   这位贵客又是从朝廷过来青州视察的大官,不知会不会像青州其他官员那样,对段府有几分薄面,视此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仆人也拿不定。   毕竟贵客曾与死去的段老太爷有过几月的师生情谊,他此次来青州视察,会特地来段府一趟,也应该是还念着这点旧情。   不管怎么说,都不好让贵客知道段大公子在使用朝廷禁止售卖的幻蛊,要不是管事需要安排府上事宜,也不会吩咐他们来检查。   老仆人又给房屋加了一道锁,想领着新下人走。   忽然又来了两人。   这是管事派过来守此处的,他做事周全,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屋里头的东西,得找人守着。   老仆人见接下来没自己的事,不多管闲事,识相离开。   屋内,贺岁安放下手里瓷器。   贵客?   从朝廷过来视察的大官?她知道处于险境之时不能自乱阵脚,转身打开不远处的小箱子,又翻找房屋里其他能装东西的小陶瓷。   她忍住对虫子的惧意,回想那晚的祁不砚是如何利用巧劲抓住虫子,且不会被咬到的方式。   贺岁安视死如归伸手进去抓虫。   软乎乎的虫身蠕动着。   啊啊啊。   她在心里害怕尖叫,却还是鼓起勇气飞快抓了几只幻蛊,悄悄走到门后,蹲在地上,将幻蛊放到门缝爬出去,许愿一定要成功。   等了又等,贺岁安终于听到守门的二人发出疑惑的声音:“咦,我好像被只虫子咬了。”   “这季节多虫,正常。”   “这鬼天气。”   这段对话过去半刻,他们渐渐置身于产生的幻觉中,不约而同地跌坐在门前,一人喃喃自语:“美人,快来,让我好好疼你。”   另一人痴痴地发笑:“好多金子,都是我的。”   成了!   贺岁安激动地站起来。   事急从权,她只能对他们用幻蛊了,只要他们不使用超过三次,是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伤害的。   她又打开小箱子,用刚才的法子抓住幻蛊,扔了几只进小陶瓷,用布条塞住瓷口,不让它们爬出,最后将小陶瓷别到腰间。   既然段府今天那么忙,想必也没多少人会往这里来。   门外看守的两人又陷入了因幻蛊而产生的幻觉中,事不宜迟,她赶紧拿一样东西去撬木窗。   皇天不负有心人。   撬开了。   贺岁安撬了有一刻钟,此时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累到恨不得原地倒下晕过去,但求生本能促使她坚持拖蒋雪晚往窗边走。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贺岁安看了一眼窗边,那里被撬出一个每次只能容纳一人爬过的洞。   她先扭动着身子钻出去。   很快,她又回来了。   贺岁安将偷偷从院内水池带回来的一瓢水倒向蒋雪晚的脸。   段府的人在前院忙得不可开交,后院根本没什么人,所以她还算顺利地找到了后院的水池。   蒋雪晚体内留存的幻蛊毒素本就所剩无几,被凉凉的井水一浇,有了自己的意识,讷讷看着贺岁安,又看周遭的陌生环境。   “贺姑娘?”蒋雪晚撇了下嘴巴就想哭,“我的三叔呢。”   贺岁安做了个噤声动作。   “嘘。”   蒋雪晚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贺岁安折腾了这么久,小脸脏脏的,皮肤上东一块灰尘,西一块灰尘,瞧着滑稽:“不要哭,我会带你回去见你三叔的。”   相信贺岁安的蒋雪晚拉住了她,重重地点头:“好。”   “我们先爬出去。”贺岁安也才十几岁,身处危机,心中不免隐隐发怵,但在心智如孩童的蒋雪晚面前,她只能学会坚强起来。   蒋雪晚不假思索说好。   贺岁安先爬出去,再接住跟在她后面爬出来的蒋雪晚。   段府很大,青砖灰瓦,院内环假山绕水的,垂花门楼看得人眼花缭乱,是八进八出院子。   绕来绕去都找不到出去的路。   绕到后面,贺岁安绕得晕头转向,既要小心被人看见,又找出路。蒋雪晚也很累,不敢吭声,默默拉着她的衣角,紧跟她。   贺岁安余光扫到晾晒在木架上的段府婢女衣服,她快步过去扯了两套下来:“我们换上。”   蒋雪晚接过衣服。   “换上?”   贺岁安带蒋雪晚到隐蔽的地方,耐心道:“对,换上。我们穿得太不一样了,被人看到会怀疑,换上这套衣服,不起眼。”   “我、我知道了。”蒋雪晚脱掉原来的衣裙,换上婢女服。   “你等会儿遇到人不要说话,记住了么?”贺岁安一边说,一边解开裙带,穿好婢女服,还不忘替自己和蒋雪晚擦干净脸。   蒋雪晚:“记住了。”   刚换好婢女服走出来,她们两个就被人喊住了。   是段府里的老嬷嬷,她身后还跟着几个端点心茶盏的下人。   老嬷嬷伸长着脖子道:“前院忙得不行,你们倒好,还到这里躲懒来着,仔细你们的皮,还不快些随我到前厅伺候贵客。”   她们转过身,随老嬷嬷走。   老嬷嬷觑她们两眼。   “我瞧你们很面生啊,新来的?”老嬷嬷扭着水桶腰,甩帕子说道,“长得不赖,但在府里伺候讲究的可不是一张皮。”   贺岁安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耷拉着脑袋。   蒋雪晚牢记着不要说话。   老嬷嬷见她们还算安分,不再敲打,整理衣衫,加快脚步往外走,对段府复杂地形了如指掌。   越过曲廊,行过亭榭,再出两进院子,这才到前院。   贺岁安跟着老嬷嬷一遍,脑子算是好使,好像以前也总是记背一些东西,勉强记住了路线,转头还瞥见了不远处的正门。   刚到前院,她们遇上从外归来的二公子、二夫人几人。   老嬷嬷上前一步。   她施施然向他们行礼道:“二公子、二夫人。”   其他下人也纷纷低眉顺眼行礼,贺岁安和蒋雪晚混在其中,不好干站着,学他们的动作也朝所谓的二公子、二夫人行礼。   被下人称作二夫人的紫衣女子颔首,搀着仿佛病弱到几乎站不稳的二公子跨过门槛进去。   贺岁安在与紫衣女子擦肩而过时,侧目看了眼。   这不是船上的那个人?   她迅速收回视线,忐忑不安。   老嬷嬷低声催促她们:“还不快进去伺候人。”   贺岁安进去了,端盘子和倒茶这些事,她还是会做的,并未出太大的差错,就是她们的脸不太像普通婢女,容易被人多看几眼。   但在这种场合里,也不会有人闲着细查,况且段大公子就喜欢好看的婢女,白天使唤干活,夜晚收用,段家人也是清楚的。   紫衣女子坐在右边的席位上。   大周以左为尊。   身为嫡长子的段大公子自然而然坐到靠左的一个席位。   段家二公子坐在紫衣女子身侧,段家尚未及冠的三公子落他们旁桌。段三公子不习惯大场合,是被母亲掐胳膊拧耳,逼着来的。   而厅堂正左前方坐着两人。   一是满脸堆着笑意的段老爷,一是今天来段府的贵客。   只见那贵客一身尚未来得及换去的红色官服,腰系黑带,面如冠玉,双眼有神,眉骨清朗,身姿清越,不像大官,更像状元郎。   谢温峤也确是大周的状元郎出身,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官位。   看面相像正直好官。   不过是与不是,也不耽搁贺岁安稍后要做的事。   她恰好被分到段大公子身侧伺候用茶,似循规蹈矩地给他奉茶。段大公子见伺候人的婢小女容貌出色,心猿意马了片刻。   愣是段大公子以前再纨绔,也晓得今天不得在贵客面前乱来,否则他爹非得弄死他不可。   段大公子装得一本正经。   贺岁安的小脑袋瓜子却一转,借着袖摆的遮掩,拿出装有幻蛊的小陶瓷,用指头拨掉布塞,悄无声息地放幻蛊到段大公子身上。   他手腕有被蚊咬之感。   很轻微的。   但段大公子用幻蛊多年,对这种感觉很熟悉,心生疑窦,想撩开袖子看看,却被段老爷喊了一声,他只好暂时将此事放下。   段老爷叫段大公子是想介绍他给谢温峤认识,攒点日后的人脉总没错的。段大公子也明白父亲的心思,今天收敛性子做事说话。   谢温峤面对他们谈吐自如。   紫衣女子端坐在席位上,没有半分要攀交情的想法。   她夫君二公子面容消瘦,虽沉默寡言,但举止也还算体面。   贺岁安的目光不小心与紫衣女子无意扫过的眼神交错,对方像是从未见过她一般,淡定转过脸,举起茶杯,自若地抿了口茶。   这是没认出她?贺岁安的心情如过山车起伏着。   也情有可原。   若不是紫衣女子和她夫君夜晚在船舱外闹的一遭,贺岁安恐怕也不会注意到她,那晚对方匆匆一瞥,可能压根没把自己放心上。   不记得也好。   贺岁安希望她不记得自己,不然如果被她问起来,肯定又得多一桩麻烦事,说不定直接被他们发现她们不是段府的婢女。   在贺岁安不再朝这边看时,紫衣女子忽又看了她一眼。   紫衣女子慢慢地垂眸。   她一句话没说。   贺岁安估摸着时间,端稳茶盏稍稍后退,段老爷此刻正要段大公子给谢温峤敬茶,谢温峤婉拒。   段大公子以为他是意思意思推却一下,举着上好的西湖龙井茶过去敬他,走到一半,手一抖,茶全洒了,他红色官服一片深色。   段老爷愣住。   紫衣女子抬起眼。   段二公子坐在原位看也不看自家大哥干了什么,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段三公子还小,又是小妾所生,唯唯诺诺不敢出声。   段大公子猛晃了晃脑袋。   他脚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虚浮起来,极其奇怪。   谢温峤靠得近,礼节性伸手扶住他,嗓音清澈透亮,似在水里浸过:“段大公子,你没事……”   “你给本公子滚开!”   此话一出,全场缄口结舌。   段老爷先反应过来:“逆子,你这是作甚!”   他又认得出这是自家儿子用过幻蛊的样子,心虚招人过来,急道:“大公子这是在外面喝多了,你们还不快把大公子带下去。”   谢温峤不傻,他也是在官场混的,岂会分不清对方是不是喝醉了,段大公子身上没有丝毫的酒味,怎会是喝醉了发酒疯。   他静观其变。   段大公子却甩开了下人。   “滚。”   他死死地盯着一身红色官服的谢温峤,在幻觉中把对方看成了已逝的妻子,那晚她也是穿了一身红衣被他活生生打死的。   “你这个贱人回来了?”   谢温峤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   段大公子在幻觉中看到自己的妻子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种变态的兴奋,抬手就要再掐死她一回。   段老爷一看段大公子居然要掐谢温峤,差点晕死过去,想过去阻止,被他一甩,跌到在地,都一把老骨头了,要没半条命。   “快!把大公子拉开!”   段老爷大声喊着。   紫衣女子只将段二公子护在自己的身后,静静看着这一幕。   周围的下人忙相拦,段大公子力气暴涨,几个人也困不住他,还是被他朝谢温峤扑过去。   “小心!”   段老爷快气晕了。   谢温峤不会武,侧身躲过,段大公子扑个空,摔到桌子上,从外面跑进来的小斯合力按住他,段大公子却大笑不止,口涎横流。   段老爷被人扶起来后,依然颤颤巍巍的,想张口解释。   谢温峤抬手打断了。   段老爷顿时间面如土色。   谢温峤弯腰到段大公子身侧,撩起他袖袍,露出有很多虫子叮咬过的痕迹的手腕:“段老爷。”   “谢大人,如今这天气多蚊虫,我儿他……”段老爷赔笑道。   谢温峤松开手。   他站起来:“段老爷,本官曾在京师见过用幻蛊之人,他们习惯让那些能致幻的虫子咬手腕,会在此处留下密密麻麻的虫印。”   若是被有心之人陷害,也只会留下一个虫印,怎会有密密麻麻一大片,分明是长年累月留下的。   段老爷还想挣扎:“这也有可能是普通的蚊虫叮咬。”   谢温峤难得冷了脸。   他轻声道:“段老爷。”   段老爷浑身的肥肉一颤,喃喃道:“谢大人。”   “圣上下令严禁售卖幻蛊,卖者死罪,买者重罪,您可知?”   此事谁能不知。   可知道是一回事,阳奉阴违又是另一回事了。   段老爷:“我……”   谢温峤正色道:“此事,本官会秉公处理,调查清楚的。若是段大公子被人陷害冤枉,本官也会还他一个清白,段老爷放心。”   此话堵住了段老爷想为段大公子求求情的后路。   段大公子还沉浸在幻觉当中,舒服自由得很,完全不知道段老爷此时此刻的心情是多么难受。   紫衣女子望向段府大门。   有两个人趁段府大乱之时溜走了,她也不管。毕竟这段府的事,轮不到他们二房的人来管。紫衣女子想着,带自己的夫君回房。   *   段府后面发生什么事,贺岁安是不知道的,她只管带人逃。   而蒋雪晚只管跟着她逃。   贺岁安知道人不可貌相,没有盲目选择相信段府的那位来自京师的大官贵客,也没空揣测他是正直的官,还是一样的同流合污。   她只需要借段大公子用幻蛊导致神志不清一事,暂时弄乱段府,让他人无暇顾及她们即可。   蒋雪晚跑不动了。   跑了很久了。   “好累,能歇歇么?”蒋雪晚绞着衣摆,怕自己是个麻烦。   其实就算蒋雪晚不想歇息,贺岁安也跑不动了,腿软麻到只能维持慢走了,必须得歇一歇。   反正段府如今是绝对不会有闲心找她们的,他们应该忙着思索如何才能妥善地处理段大公子在招待贵客的时候露出的丑态。   “好,我们歇歇。”   贺岁安找了个角落歇着。   这个地方好像叫青州,她没听说,也不识得路。   她们就是在船上被抓的,不能贸然回船上,万一先遇到的是原先那一群船工呢,恐怕还没见到祁不砚,便又被他们灭口了。   要不先找人问问码头在哪里,到码头蹲守,看能不能遇到下船寻她们的祁不砚或蒋松微?   可她现在就好饿好饿了。   贺岁安小脸一垮。   她搓了搓自己本来有点婴儿肥的脸,觉得这一天下来大概是能掉点肉肉,又摸了摸腰间的荷包,还剩下少得可怜的一文钱而已。   蒋雪晚也饿了,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看贺岁安手里的一文钱,懵懂地抿了抿嘴巴:“雪晚饿了。”   贺岁安:“吃包子不?”   “吃!”   蒋雪晚眼瞬间亮了。   贺岁安用一文钱买了一只素包子回来,掰开两半,分一半给蒋雪晚:“喏,我们吃包子。”   蒋雪晚兴高采烈地接过包子,又冷不丁凑到贺岁安脸颊旁,“啵”地亲了一口,还有口水:“雪晚谢谢贺姑娘的包子。”   “你……”贺岁安害羞,“你怎么还亲人啊。”   算了。   这应该是她感谢人的一种方式。   贺岁安擦了擦脸颊的口水,正准备吃自己的包子,有一只彩色的蝴蝶缓缓地落到了她肩上。   蝴蝶?   她想碰一下。   很快,又有第二只、第三只……蝴蝶一只一只飞来,在街上穿行而过,使得原本蹲在角落的贺岁安由不起眼变得十分惹眼。   街上行人情不自禁驻足,欣赏起眼前难得一遇的盛景,惊叹突然间怎会涌来如此多的蝴蝶。   数不清的蝴蝶如一幅正在动着的画卷,徐徐铺展开来。   蝴蝶振翅,铃铛声响。   似故人来。   贺岁安抬起头。   少年随蝴蝶而来,在长街的那一头越过人群与她隔空相望。 第38章   蒋雪晚先有动作, 她一眼便看到了祁不砚身侧的蒋松微,连包子都顾不上吃,站起来,拨开腿就跑向蒋松微, 边跑边喊着三叔。   蒋松微见到蒋雪晚那一刻才真正放下心来, 他这一路上是半信半疑地跟着祁不砚的蝴蝶过来的。   贺岁安反应过来也一喜。   她朝他们走去。   “我们还想着去找你们呢。”她喜中带惑, 但喜压过了疑惑。   祁不砚拂过贺岁安垂在肩前的长发辫子:“是该回来的, 离开有点久了, 我不太习惯了。”   暂时没问她为何会离开大船,走到了这个地方。   贺岁安还想问些什么。   蒋松微打断了她。   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天来, 她们经历了什么, 这些事是蒋雪晚无法完完整整告诉他的, 蒋松微只能问贺岁安。   贺岁安正想同他说,刚张嘴,肚子很响亮地叫唤起来。   不能怪她。   今天还没一粒米入肚, 她为从段府逃出来折腾了这么长一段时间, 身心疲惫,需要吃东西。   蒋雪晚噗哧傻笑。   “贺姑娘的肚子在叫呢。”   蒋松微先找个地方给她们吃饭,看她们应该是饿了一整天,想着方便谈话, 又特地要雅间。   食肆里的饭菜一上来,贺岁安是狼吞虎咽, 几下子塞得腮帮鼓囊囊的,吃它个酣畅淋漓。   蒋雪晚见贺岁安吃那么快, 也加快速度,像是要跟她比赛。   她们风卷残云般吃着。   见此, 蒋松微无奈蒋雪晚这个小孩子性格,按下她手里的竹箸:“慢点吃,小心噎着。”   向来听三叔话的蒋雪晚慢了下来,左手一只大肉包,右手夹菜,吃一口左边的,又吃一口右边的,满嘴油光,被蒋松微擦去。   贺岁安虽吃得急,但脸上还是干净的,连吃了两碗饭。   桌上多了两个空碗。   祁不砚撑着下巴,看她吃。   他并不吃,修长手指绕着她已经乱了不少的长辫子,碎发散出来,还比早上毛躁了不少。   她才离开他一天而已,便成了这样。祁不砚指尖漫不经心地勾着贺岁安发梢的蝴蝶银饰,唇角微勾,看似如常,却想杀人。   吃饱了的贺岁安放下碗,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告知蒋松微。   蒋松微听得皱紧眉。   竟然是因为蒋雪晚无意撞破了船上的人偷卖幻蛊才遭此横祸的,大周一直禁止售卖幻蛊,他们倒是为了银钱,顶风作案。   青州,一个距离京师不近也不远的地方,此地的官员都对外商售卖幻蛊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其他地方岂不是会更严重。   蒋松微不是不谙世事的人。   他知道若没有当地官府的庇护,外邦人难以维系这种生意。   可即使蒋松微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也无法干预,如今的他尚未查明卫城兵败,带着蒋雪晚又不好太抛头露面,经常得隐藏身份。   蒋松微黯然神伤。   贺岁安见他心情低落,噤声了。   蒋雪晚对蒋松微的情绪也很敏感,觉得他是因为她今天乱跑而生气,扔掉油腻的鸡腿,张手抱住了他:“雪晚以后不乱跑了。”   “三叔没怪你,三叔只怪自己没能力护好你。”蒋松微道。   说罢,他忽朝祁不砚跪下。   贺岁安惊得站起来。   她极不解其意道:“三叔……您这是干什么?”   祁不砚遇事不惊,双手交叠垫着略瘦的下颌,长而翘的睫毛微弯,低眸看向自己跪下的蒋松微,像是能很坦然接受任何事。   大周朝讲究跪天跪地跪父母,男儿膝下有黄金,绝无向一个比自己小上那么多的少年跪下的道理,可蒋松微却向祁不砚跪下了。   这是他现在能向对方表达自己拥有很真诚心意的方式。   蒋雪晚想拉蒋松微起来。   “三叔。”   蒋松微目不斜视,没理会她,只道:“祁公子,我知道你善蛊,我想求你帮雪晚解蛊。”   他别无办法了,这几天里都想不出能让对方同意出手相助的条件,又不想拖着蒋雪晚体内的蛊不解,只好选择出此下策。   “解蛊?”   贺岁安愕然。   自他们相识以来,蒋松微由始至终没提过蒋雪晚中蛊,她以为蒋雪晚会这样是因为其他原因,譬如磕到脑袋或者是生病了。   不曾想是因为中蛊了,贺岁安看了一眼蒋雪晚。   蒋松微思及往事,神情颓然:“没错,解蛊。雪晚在卫城遇见你们之前便中了蛊,成了这幅模样,我遍寻方法不得解。”   祁不砚笑了笑。   他眼神纯真,却道:“你求我,我便要帮你们解蛊了么?”   “你误会了,我并非此意。”蒋松微否认了,“我只是想求祁公子给我一个机会,无论要我用什么来换,我都会愿意。”   贺岁安没插话。   她和祁不砚生活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了,自问还算了解他的性格,他行事有自己的一套,贺岁安一般不会强加她的想法给他。   何况祁不砚说得也没错,并不是所有事都能靠求便得来的。   私心来说,贺岁安自然是希望蒋雪晚好起来的。   但此事不在她控制范围内。   再说,祁不砚不是无所不能的圣人,他也不一定能帮蒋雪晚解蛊。贺岁安还从沈见鹤口中得知,炼蛊人控蛊或许也会有反噬的。   在风铃镇客栈里,沈见鹤曾悄悄与贺岁安说过祁不砚于燕王墓中吹笛,反向操控被阴尸蛊控制的傀儡,他也七窍流血了。   贺岁安不太清楚具体详情。   毕竟当时她晕了过去,   过后只能靠沈见鹤的口述了解一二,仅仅是通过他的口述,她便觉得惊心动魄,很危险了。   也就是说,炼蛊、驭蛊、下蛊、解蛊、杀蛊等都可能有风险。贺岁安不是祁不砚,不知道事实如何,所以此时不会干涉他。   蒋松微还跪在地上。   贺岁安看不下去:“三叔,您还是先起来吧。”   蒋雪晚附和:“起来。”   她只知道重复这句。   祁不砚无动于衷拿起贺岁安喝过的茶杯,也抿了口茶:“你说只求我给你一个机会,无论要你拿什么来交换,你也心甘情愿?”   蒋松微一愣。   他随后毫不迟疑道:“是,无论要我拿什么来交换。”   贺岁安闻言,看向祁不砚。   也不知道是担心他会因解蛊出事,还是想他答应帮解这个蛊。   祁不砚将茶水尽数喝完,指腹慢条斯理摩挲茶杯,似感到可惜:“可你身上没我想要的东西,怎么办呢,我不会同你做交易。”   蒋松微改口道:“那你要什么,我可以去给你取来。”   “我要的东西……”   祁不砚放下茶杯,笑得温和,说话却仿佛恶鬼般低语的冷冰冰,毫无温度:“我要的东西,我自会去取,旁人,我不信。”   “你还是起来吧。”   他道:“此蛊,我不会解的。”   蒋松微起来了,表情难言:“那我想问祁公子一个问题。”   祁不砚不知为何看了看贺岁安,算是答应了:“可以,若是我知道,我会回你,若是我不知道,也无能为力,不是么。”   “我想问的是雪晚体内的蛊到底有没有解除之法?”蒋松微更担心的是在世上无可解之法。   “自然是有的。”   祁不砚回道:“既然存在这种蛊,便存在解蛊之法。”   蒋松微默了片刻。   他艰难地开口:“她体内的蛊是不是很难解?”   “是。”祁不砚给予了肯定的答案,“她中蛊时间已久,很难解,不会死,但只要蛊在体内一天,将永远是这幅模样。”   贺岁安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个蛊果然是很难解。   蒋松微问:“这什么蛊?”   祁不砚薄唇微动:“摄魂蛊,能令人变痴傻。”   蒋雪晚隐隐约约感觉他们说的是自己的事,又听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局促地拉贺岁安的手。   却见那少年忽而抬眸朝她看过来,蒋雪晚下意识松开贺岁安,急忙忙地躲到蒋松微身后。   蒋松微没有再勉强祁不砚要答应帮蒋雪晚解蛊。   就算想勉强,他也做不到。   但他并未打算就此放弃。   蒋松微会想方设法找到其他炼蛊人替蒋雪晚解蛊,或等到祁不砚改变主意的那一天。   祁不砚不知道蒋松微在想什么,也没有兴趣知道,他离开桌子,放下碎银,结吃饭的钱,头也不回地带贺岁安走出酒肆。   蒋雪晚从蒋松微身后探头出来看她,眼有不舍。   两道身影逐渐消失在人群。   蒋松微拉藏在自己身后的蒋雪晚出来,凝视着她,眼底一层悲凉沧桑,自言自语道:“雪晚,你以前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蒋雪晚抱住了他,莫名不想看到自己的三叔露出悲伤的神情。   *   长街小巷,行人络绎不绝。   贺岁安跟祁不砚慢慢地走着,过了会儿忍不住问:“我们现在是要到码头乘船离开青州?”   他走到一家客栈前:“不是,我们现在暂时不离开青州。”   这是要在青州住一晚?   她忽地一拍脑门,他们的包袱好像都落了在船上,衣服首饰全没了,贺岁安瞬间成苦瓜脸。   他们要入住的客栈是青州还算有名的云来客栈,祁不砚要一间上房,又向小二要了沐浴的水,贺岁安一看就知道是给她要的水。   奔波一天的身子哪能不脏。   她乖乖地上了楼,进了房间。   沐浴的水准备好,贺岁安向小二道过谢,主动关门沐浴,祁不砚不在,去给她买裙子去了,总不能洗完澡又换上段府的婢女服。   贺岁安仔仔细细地搓洗,像是想把最近的倒霉也全搓洗掉。   白天里房间的光线还是可以的。   所以没有点灯。   她酸软的四肢因为温热的水而舒缓,甚至有些昏昏欲睡,贺岁安有点怕自己会因为打瞌睡掉进水里淹死,起来擦干身子。   床榻的被褥是新的,没衣服穿的贺岁安赤着钻了进去,是光着在浴桶里等祁不砚买裙子回来,还是裹着被子等,她肯定选后者。   被窝太柔软,太舒服了。   贺岁安钻进去没过多久,眼皮就在打架了,拉她沉入梦香。   不能睡。   不能睡、不能睡。   得等祁不砚回来,她穿好衣裙才能睡,贺岁安一遍一遍地默念着,却反而被累得更困了。   贺岁安睡着了,呼呼大睡。   *   还没回客栈的祁不砚去买裙子的途中顺便杀了一个人。   还没离开码头的大船忽有一声大的动静,船上,鲜血淋漓,一个外邦人死相惨烈,横尸在船杆上,吓得船工屁滚尿流。   他们也不知人是何时死的。   在众人围观船上惨状之时,祁不砚从容曲膝半蹲在码头洗手,一双剔透如玉的手漂亮极了,谁能想到他刚用这双手杀了一个人。   水流过指缝,很快将血冲刷。   红色褪去,露出白指。   七个蝴蝶铃铛手链随祁不砚不疾不徐的清洗动作,绕着微突起的精致腕骨轻响,铃声悦耳动听,又像取人性命后奏的哀乐。   他低垂着眉眼,洗得认真,仿佛洗手上的血是一件很神圣的事,给人感觉杀人的不会是他,就算身上有血也是不小心沾染到的。   不远处的百姓议论怎么就死人了,死的居然是外邦人。   死法还一言难尽。   祁不砚洗完手了,离开。   青州的成衣铺开了一条街,他走进其中一间,老板笑眯眯地迎上来问他要买什么衣服,说青州很多的公子哥都会来这里买新衣。   “裙子。”祁不砚说。   老板了然,脚拐了个弯,带他到放有女子衣裙的地方。   祁不砚挑了几条颜色鲜艳的裙子,他最喜欢那条红色的齐胸襦裙,贺岁安皮肤白,适合穿红,他叫老板包好,给了银子就走人。   有生意做,老板肯定是开心的。   他恨不得多卖出几件。   老板迅速地接过几条裙子包好:“小公子,您可是给妻子买的?”瞧他这年纪应该还未成婚吧。   祁不砚:“不是。”   听了,老板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八卦道:“那小公子您这是要买去送给小姑娘?”   他应道:“算是。”   说罢,祁不砚走出成衣铺。   老板盯着他的背影看,啧啧称奇,这人长得忒好看了,自己卖了几十年的衣服,还是头一回看这么俊俏的小郎君来买裙子送人。   不知道他心中的小娘子又是如何的天仙,老板不由好奇想。   *   被成衣铺老板好奇着的贺岁安正睡得不省人事。   先不说容貌天不天仙,睡相是跟天仙沾不上边的,她头微微歪着搁到软枕,纤细的手臂伸出被褥,垂在床边,腿也压着被角。   “吱”一声。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贺岁安毫无所觉地翻了个身,被褥滑落到腰间,腰线清晰。   祁不砚把衣裙放到一旁,走到榻侧,目之所及是一片白玉色,他想替贺岁安盖回被子,指尖不经意地划过恍如细腻画纸的皮肤。   指尖停留一瞬,又拂离。   她此刻完完全全地呈现在他眼前,跟上次一样,又跟上次不一样,祁不砚静看贺岁安半晌。   想低头吻她了。   这段时间来,祁不砚总会生出想与贺岁安更亲密点的想法。   他俯身过去,吻住贺岁安,她在祁不砚吻过来时便醒了,却忘记如今还没穿衣服,习以为常地张嘴,与他接吻,气息不禁微乱。   氧气被挤压,贺岁安用嘴呼吸的同时令吻变得更绵长,接吻的声音伴随着呼吸声掷落到空旷的房间,又平添了几分暧昧。   唇齿相抵,祁不砚缓慢吞咽属于贺岁安的口涎。   他弯着腰,扶着她侧颈。   吻还在继续。   祁不砚手腕的微凉蝴蝶链子坠在踝骨上,因他抬手扶住她脖颈,也贴到了她皮肤。   蝴蝶链子很快便热了起来。   贺岁安却突然感觉有点凉飕飕的,接吻间低眼看了下,原来是她没穿衣服,立马像鹌鹑般缩回被褥中,又被祁不砚捞出来。   祁不砚眼神似在问“为什么不继续”,她好像有些无法接受身体袒露人前的感觉,被他捞出去,干脆扑进他怀里,埋首不出来。   暖香瞬间扑鼻而来,祁不砚的身体总是散发着好闻的气息。   他靛青色衣衫外的银饰也被贺岁安撞得叮当响。   少年腰窄腿长。   她双手一张便圈住了他腰身。   贺岁安想起刚才赤着跟人接吻,羞得恨不得张嘴隔着衣衫咬祁不砚的腰一口,又没这个胆子,闷声道:“我要穿衣服。”   祁不砚:“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贺岁安仰起头,意识到现在的处境,又将脑袋埋回他怀里,扯得他腰间蹀躞带微歪,“换你没穿衣服试试。”   她似窝囊地嘟囔,整个人却透着一股令人挪不开眼的鲜活。   “我并不在意。”   祁不砚拂了拂贺岁安垂落到他腿侧的长发,道。   贺岁安:“……”   她小声道:“我在意。”   人的身体或许对祁不砚来说只是附于血肉外的一层皮,即使看见了她的身体,也不会起绮念,可贺岁安还是会、会有点别扭的。   “好。”祁不砚随贺岁安,指尖在她发间穿梭,“既然你在意,那便穿上,要不要我帮你穿。”   “我自己来。”她立即道。   贺岁安见祁不砚这样说,知道他不会再阻止自己,掉头钻进被褥里,只露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   她眼珠子转了又转:“你……能不能帮我去拿新裙子过来。”   祁不砚给她拿来了红色裙子。   贺岁安又让他背过身去。   最后,贺岁安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裙子,非常合身,红色齐胸襦裙边缘缀着流苏,身前的诃子的红是浅红,图案是别春花。   裙带系身后,裹着纤细腰肢,纱裙裙摆蓬松,贺岁安站起时,精巧的脚踝在裙下若隐若现。   “可以了。”   贺岁安穿好,坐回床榻上。   她看一眼窗外,发现天黑了,祁不砚买裙子买了这么长时间?贺岁安觉得有些奇怪,也没细问,又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   他们今晚不吃饭,贺岁安因为之前和蒋雪晚在食肆吃的那一顿,到现在还饱着,没食欲。   她穿完裙子就趴坐在床。   祁不砚去喂蛊了。   贺岁安不敢靠近,依然趴躺在床榻,看他喂蛊。   喂蛊食物都是新鲜的肉,不知是什么肉,是祁不砚问小二拿的,小二倒是觉得他奢侈,拿这些上等好肉去喂虫蛇,又不敢多事。   能养虫蛇在身边的少年岂会是等闲之辈,小二把新鲜的肉送上来后,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他把东西放下就一溜烟跑了。   祁不砚的虫蛇毒蛊自下山后吃过人的尸体,嘴给养叼了,再吃寻常的肉类,显得兴致缺缺。   黑蛇以前喝过贺岁安的血,如今还觊觎着那等鲜美的味道,转过扁扁的蛇脑袋看向她,却被一根如竹似的手指轻轻敲了下。   敲的力度看似是很温柔的,却隐带有危险意味。   黑蛇缩脖子吃东西。   等虫蛇吃完,祁不砚将它们扔了出去,让它们到外面自己消化食物,他则用热水净手两遍。   贺岁安实在无聊,低头给自己编辫子,拆了编,编了又拆。   怎么编也没祁不砚编的好看。   她不玩头发了。   祁不砚也上了榻,时辰已不早,他喂蛊花费不少时间。   房间的灯灭后,贺岁安适应了会儿才能再看到祁不砚的脸,她是被他抱着睡的,她就好像他精心喂养的宠物,总要放身边才行。   但贺岁安下午睡过一觉了,睡不着,翻来翻去,   柔软的身体在怀里滚来滚去,祁不砚鼻间满是贺岁安的气息,她的手无心擦过他腰下几回,少年睫毛在黑暗中微微颤动。   有异样,祁不砚不禁埋首到贺岁安颈窝,吐息喷洒,像是疼地嗯了一声,吓得贺岁安以为自己干了什么不该:“怎、怎么了?”   祁不砚脸有极艳之意,也有对未知事物的茫然。   五指抓紧了被褥。   贺岁安本来翻成平躺的,听到他的声音,又转过身来,变成侧躺,跟他面对面,却被面覆昳丽薄红的祁不砚惊艳了一瞬。   刚想问清楚他到底怎么了,贺岁安却发现了一些端倪,在她转过身后,滚烫、灼热,恰好抵住了她,她不知所措地咽了咽口水。   少年下巴搁到贺岁安的肩头,像是想通过接近她,闻着她的气息,缓解一下疼意。   过了良久,贺岁安无所适从问:“好点了么?”   “很奇怪。”他道。   祁不砚在十四岁后也偶尔在早上遇过类似的情况,虽不知原因是什么,但它会自己平复。   可这次不一样……它是因贺岁安而产生变化的。   贺岁安越来越紧张,不敢乱动,手心都出汗了,也不知是被天气热的,还是因为别的。   她追问:“什么叫很奇怪?”   奇怪的是。   祁不砚想顶撞她。 第39章   贺岁安见他迟迟不回答自己, 遂又问了一遍,房间除却她低低的说话声外,格外的寂静。   “尚未。”祁不砚回。   贺岁安抬起眼,想看看他, 却倏然盯紧他的脸。   她惊奇:“你、你的脸。”   祁不砚的侧脸浮现了半只蓝色蝴蝶, 绚丽得妖冶, 如同森林精灵, 像一张白纸蓦地生出栩栩如生的画, 那画被赋予了一条生命。   这还是贺岁安第一次见祁不砚的脸浮现蝴蝶,她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眼前美景, 只觉得神奇中透着一股近乎献祭似的好看。   贺岁安抬手抚过。   蓝色蝴蝶仿佛在她指下展翅。   翅膀像是会动, 在贺岁安碰上去的那一刻, 颜色随之鲜活。   仅是半只蓝色蝴蝶便如此了, 若是整只蝴蝶浮现,又会是如何,贺岁安想象不出来确切的。   祁不砚刚才的情绪波动很大, 不然也不会出现蝴蝶了, 还从衣衫里蔓延到脖颈、侧脸,不过有了这个反应,情绪波动不大才怪。   贺岁安想收回手。   祁不砚却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喜欢我的蝴蝶?”他皮肤泛着浅桃色。   他此刻虽看不到自己的脸,可透过贺岁安的反应, 能想到她在抚过什么,蝴蝶, 他的蓝色蝴蝶。   贺岁安听见祁不砚问她喜不喜欢他的蝴蝶,不去回忆他们刚才荒诞却又存在的一幕, “嗯”了一声,老实道:“喜欢的。”   “很美。”   她又补了一句。   贺岁安也佩服自己能在这种情况下与他谈论蝴蝶的事情, 但她也确实需要一些事来转移自己或转移他的注意力,看能不能好点。   二人挨得很近,祁不砚能够清晰地听见贺岁安的回答。   尽管蓝色蝴蝶是出现在祁不砚的脸上,但依然还是因为贺岁安。蝴蝶是属于他的,却又是属于贺岁安的,因她而生,随她而深。   以前祁不砚也见过天水寨的人的脸会出现蝴蝶。   而他没有过。   本以为自己只会在身体的一小部分地方出现,今晚却打破了。   他的脸居然也能出现蝴蝶,很新鲜,新鲜到令祁不砚血液里的兴奋因子沸腾起来,甚至想把蓝色蝴蝶图案割下来,送给贺岁安。   可不能。   蝴蝶会消失。   而能保持蓝色蝴蝶露出来的璀璨颜色的方式是贺岁安。   祁不砚不由得更为愉悦,有一种他的生命与她奇妙地串连起来,不管她是否会因他改变,他能因她而改变便足以令他感到奇妙。   天水寨的人不一定都会炼蛊,但他们的情绪一旦产生波动便一定会浮现颜色、形状各异的蝴蝶。   他们鲜少外出。   因为可能会当作异类。   天水寨曾有一个年轻人到外谋生,不会蛊的他不小心在人前浮现了蝴蝶,被当作妖物活活烧死了。   哪怕他诚恳地说出事实,也没人相信他,坚持火烧。   将他烧成一副尸骸。   如果蝴蝶是一直存在的,还可以说成是刺青,那人偏偏是当着众人的面一点一点地浮现出来,自然是百口莫辩,被当成了妖物。   世上并无妖物精怪,但说的人多了,便就有了。   祁不砚很少在人前浮现蝴蝶。   毕竟他的情绪很难有太大的起伏,杀生时会有,只会浮现到脖颈位置,可见蝴蝶的人差不多都被杀了,谁能把他当妖物烧死呢。   所以祁不砚并不在意别人是惧怕或喜欢他会浮现蝴蝶。   别人的看法,是别人的。   他是他。   怎么活,是他的事。   当听到贺岁安说喜欢他的蝴蝶时,祁不砚却有点想留下蓝色蝴蝶了,他莫名其妙想让被他半路捡来养的她注视他,眼里只有他。   此刻,蝴蝶纹路深可入骨。   祁不砚像受伤疼了般微颤抖着。   贺岁安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第三次问:“还没好?”   他抬起了脸,下颌线条流畅优美,缀了不少银饰的长发在半空扬起小弧度,银铃声源源不断,墨黑发梢散开又缓缓聚拢。   像在午夜间化出一张好皮囊、然后过来夺魂的妖魅,他五指深陷被褥中,像抓住了支撑物。   贺岁安看祁不砚露出这个样子,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定是尚未好。   她对此事也没实际经验。   贺岁安略一思索道:“那再缓一缓,待会儿可能就好了。”   祁不砚暂不言语,挺秀泛白的脖颈渗出些薄薄细汗,久而久之汇成一颗汗珠,沿着绣有复杂图腾的衣领滑落,透有几分脆弱感。   等了又等,贺岁安没等到他转好的时候。她能猜到这般会难受,纠结再三,憋得脸红了,建议道:“你其实可以碰一碰。”   “碰一碰?”少年开口了。   她喉咙干了:“嗯。”   祁不砚靠近贺岁安,鼻梁抵在她肩头上,呼吸落到她身侧。他声音极轻,像先生讨教的学子,很直接又很纯粹:“要如何碰?”   贺岁安窘迫得快抓狂,如想挠人的猫,爪子又被人剪掉了,只能在心中虚晃一枪,可又知道他不是捉弄她,而是单纯疑惑。   她支支吾吾,这要怎么说。   说不出口怎么办。   祁不砚呼吸出来的潮湿气息笼罩着贺岁安,香味缠人。   少年的脸型非常立体,端看下来与大周人有细微的差别,披头散发不会令他看起来无神,反而多了一抹超乎性别的自然俏。   贺岁安移开目光,一时间有点无法直视祁不砚。   她迟疑:“握住?”   他不自觉低头吻了吻贺岁安的肩,像汲取着属于她的味道,五指松开被褥,靛青色衣饰微翻叠,随后在黑暗中生疏地握住。   祁不砚等着贺岁安往下说,她也被自己说得头皮发麻,又不能半途而废:“然后你上下动。”   少年动了一下。   细汗愈多,浸湿他长发,冷玉般的指骨与底下的粉色的肉形成色差,指尖起伏,使得整张脸泛着难以言喻、又极致矛盾的靡丽。   贺岁安全程目睹艳花盛开的场景,艳得流落浓郁的白,粉中带白。祁不砚扬起脖颈,在最后无意识唤了一声:“贺岁安。”   叫得贺岁安一个激灵。   她耳垂被火烧过似的红,不太确定道:“应该行了的啊。”   祁不砚埋首在贺岁安脖窝,很安静,发饰落到她身上,有点痒,又有点凉感。他并不觉得在她面前这样会是难堪的事,接受了。   他天生匮乏情感,不好意思、羞涩等也是没有的,一贯善于接受自己所有,坦然直面变化。   但今晚的他通过贺岁安认识到一件事——原来还可以这样。   先是很疼。   照她说的做后,很舒服。   后来,祁不砚独自去清理干净,水声在房间响起,不过须臾,他又回来抱住了她,也让贺岁安抱紧他,很想要亲密无间的拥抱。   祁不砚这个人有一个特点,他从不会掩饰自己内心想法,他会说出来,会做,譬如现在。   贺岁安照做。   她用双手抱紧了他。   然后,他遵从本能,细细吻她露出来的颈侧片刻,再入睡。   贺岁安抱着祁不砚的腰,脸贴着他的胸膛,能听到他已经恢复平缓的心跳。她吸取今夜的教训,不怎么动,就这样抱着他而已。   本来就睡不着的贺岁安经历过教祁不砚自渎一事,现在更睡不着了。换作以前,她肯定不会相信自己能做出这样的事。   于是贺岁安一夜无眠。   一到天亮,她就爬起来了。   客栈的房间有镜子,贺岁安坐到镜前梳发,她简单挽个蝴蝶发髻,用了新的丝绦绑发,祁不砚给她买了裙子,也买了绑发丝绦。   今天贺岁安穿的是红裙,她选绯色丝绦绑发,长长的丝绦绑住墨发后还垂落一大截,飘在腰背。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   朱唇皓齿,虽然不是瘦削的瓜子脸,但脸上的肉恰到好处,显得骨肉均匀,嫣红的丝绦,乌黑的发,衬得小脸洁白如雪般俏丽。   红色确实很适合她。   贺岁安还是小姑娘,偶尔也是喜欢打扮自己的。   镜子里突然多了一道人影,贺岁安的目光随之移动,少年的脸也出现在镜面。只见祁不砚从床榻起来,低首扣紧腰间的蹀躞带。   正在扣着蹀躞带的手很是骨节分明,她的目光落在上面,却神游到昨夜了,他也是用这双手握住自己,被她教做纾解……   少年的青丝披在肩上,手动,仿佛开到了极致的琼花玉树。   贺岁安掐了自己一把。   不要想了。   祁不砚的衣衫大同小异,颜色是一派的靛青色、靛蓝色,上面缀着闪亮的银饰,繁复到令常人看不懂的图腾又多了一抹神秘感。   层层叠叠的服饰堆到他身上不会显得繁琐,反会觉得有清贵之气,戴着蝴蝶链子的手腕掩在护腕之下,易叫人想一探究竟。   房间是备有水的。   他们先后洗漱、净面。   在此期间,贺岁安不停地瞄祁不砚,他面色变更好了。   看他的次数多了,祁不砚不可能没有丝毫察觉,他用巾子拭擦掉滴落到下颌的水珠,偏头看着她:“你今天很喜欢看我。”   她下意识否认:“我没。”   祁不砚弯腰,凑到贺岁安面前:“你耳垂又红了。”   他轻捏了捏。   她耳垂更红了:“刚才洗脸,我不小心用力擦到的。”   “是么。”   近距离看祁不砚的手,贺岁安又不禁想起一些破碎的画面,幸好他松开她耳垂,站回了原位。   贺岁安不想一整天闷在房间里,好无聊,想出去走走。她尚未开口说想出去,祁不砚便说他们今天会出去,不留在客栈。   一出云来客栈,他们没走多久就置身于青州繁华的街道了。   红灯笼长街,店铺林立,旗幡招扬,车水马龙。   一眼过去,耍杂技的数不胜数,弄剑、走索、吞刀、吐火应有尽有,百姓也颇为捧场,站在旁边看完了,高兴就赏给几个银钱。   贺岁安看耍杂技看得一怔一愣,完了,使劲给人鼓掌。   祁不砚问人登云山在何处。   行人先是感叹于他的容貌,尔后告知登云山在青州的哪里。   问到登云山的位置,祁不砚朝行人微微一笑,像良家小公子。面对陌生人,他总是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叫人招架不住。   他耐心等贺岁安看完杂技。   他们两个人走在大街上想低调也低调不了,男的俊,女的俏,路过的人时有侧目看他们的。贺岁安浑然不知,专心看杂技。   等看完杂技,她又去买了两个小猫图案的糖画。   祁不砚还是第一次见糖画。   他盯着上面的图案。   贺岁安舔了舔小猫糖画,甜滋滋的:“你怎么不吃?”   “这个东西叫什么?”祁不砚闻着有糖的甜气,在天水寨没有见过,却也知道是能吃的。   “糖画。”她咔咔咔地咬下了小猫尾巴,“用糖浆做的。”   他重复一遍:“糖画。”   贺岁安让祁不砚试着咬一口,他张嘴,含住糖画的猫耳朵,白齿轻轻地一咬,糖块落入口中。   吃过甜腻的糖画,贺岁安选择用酸梅汤来解腻。   祁不砚也喝了小半碗,他很少重口腹之欲,吃饭不过是活下来的必须条件,但贺岁安却表现得很重视、很沉浸在吃食里面。   在逛街之时,贺岁安偶然听到有人在议论段府。   段大公子被关进牢中了。   此事传得沸沸扬扬。   说他是被那名过来青州巡察的大官亲自逮进牢狱里的。   有百姓觉得谢温峤忘恩负义,好歹是与死去的段老爷子有过师生情,竟一点面子也不给段府。   有百姓则认为这样才好,段大公子仗着家世在青州横行霸道多年了,好不容易有人愿意整治他,对青州来说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段老爷还病倒了。   段家本来就走下坡路,这下子是要彻底没落了。   一白发老人感叹道。   白发老人旁边的青年出声:“段大公子被抓入狱,段老爷病重,段三公子年幼,不是还有段二公子么,可以撑起段府啊。”   “你有所不知。”白发老人抚须,“段二公子不行。”   “怎会?”   青年怀疑他在骗自己:“我记得段二公子当年可是我们青州有名的神童,人人艳羡呢。”   “那也是当年了。”   白发老人啧了一声,神神秘秘道:“今时不同往日,段二公子他疯了,之前还想着抛下妻子,去出家,到玄妙观当道长。”   “段二公子刚和段二夫人成婚时不是恩爱两不疑?”青年摇头,“这才几年,他就舍得抛下妻子,到玄妙观里出家当道长了?”   “世事无常。”   白发老人扔下这句话,手持拐杖,笑着往小巷子口慢慢走。   青年倒觉得很是可惜。   段二公子的夫人是青州出了名的大美人,当年,他们喜结连理,闹得满城风雨,男的羡慕段二公子,女的羡慕段二夫人。   听到此处,贺岁安脑海里闪过紫衣女子的身影。   很快又抛之脑后了。   她不是好管陌生人闲事的人。   青州很大,贺岁安就算是想逛完它,也不可能在一天内完成,她问祁不砚会在青州待多久。   祁不砚说可能会待上几天。   他顺便将要去青州登云山的事告知她,贺岁安眼一亮,还没尝试过和祁不砚爬山,对此怀揣期待,找人打听了一下登云山。   登云山是青州最大的一座山,山下有一条村子,而山上则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道观,道观名字叫玄妙观,由当今圣上赐名。   大周无人不知皇帝宠爱道士,对道士多有宽待。   道士自然是没什么官职的。   不过有些人就算没官职在身,也比官要受重视,谁叫道士深得喜怒无常、生性多疑的皇帝的心。   皇帝每隔一年便会过来玄妙观参拜,因此玄妙观在青州的地位不可轻视,当地官员都是拿玄妙观的道士当神佛来供拜着。   贺岁安本意只想打听登云山,不料听人说到山上的玄妙观。   玄妙观、道士?   那也跟她没太大关系。   贺岁安想体验爬山的感觉而已,山上有什么道观与她无关,祁不砚没提过这个劳什子玄妙观,说明他的目的只在登云山。   既然决定要爬登云山,那要做好准备,贺岁安拉了下祁不砚的衣摆:“我们什么时候去?”   他道:“今晚。”   今晚?   莫不是太急了点,贺岁安没说出口:“可以。”说好爬登云山的事,他们继续在街上走。   街对面的茶楼,有人倚窗而坐,是身穿常服的谢温峤,他端着天青色瓷杯,凝视杯中漂浮的茶叶,迟迟没喝下这一杯茶。   友人打趣道:“谢大人是吃不惯此处的劣茶?”   谢温峤轻柔地放下瓷杯。   “此言差矣。”   他看向友人:“这杯茶是好茶,是我今天没心思品茶罢了。”   友人觑谢温峤神色,揣摩道:“还在烦玄妙观的事?不是我说你,你为何要跟玄妙观过不去,又不是不知道那群道士……”   点到即止,也不多说。   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墙角去,恐怕还得生出事端。   谢温峤:“我知道皇上素来宠信道士,我不该得罪他们,否则同为道士的国师若在皇上面前道我不是,我仕途恐会受阻。”   他拧眉:“可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一群终日只会炼丹、进谗言的无用道士。”   友人无奈扶额。   “我只问你,可有证据?”   谢温峤平静道:“我若有证据,今天不会只坐在这里陪你喝茶,而是带人到玄妙观去。”   “我真是服了你。”罗齐翻了个白眼儿,仰头喝掉茶,“即使你找到证据又如何,你对付道士,就是在伤皇上的脸面。”   谢温峤不语。   罗齐无端敲了下桌子。   他看向罗齐,罗齐笑嘻嘻道:“明生,我可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你告诉我,你这次处理段大公子一事,是否夹私情?”   谢温峤眉头拢起:“你这是什么话,我是秉公处理。”   罗齐意味不明地哼了声:“行吧,我也觉得你不是那种假公济私之人,毕竟你可是铁面无私的谢明生,那你打算何时回京师?”   “等处理完玄妙观的事。”   谢温峤道。   他又道:“玄妙观牵连了数条人命,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   罗齐拍了下自己的脑门:“你这个还真不知道变通,真不知道你在官场是怎么混下去的。”   面对好友的嘲讽,他并不放在心上,听听便过去,随意往楼下看了眼,视线无心落到街上一袭红裙的贺岁安身上,停顿了数瞬。   此女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段府?   谢温峤的记忆力很好,能做到过目不忘,见过便能记住了。   那天的她不是段府婢女?   既是段府的婢女,又怎会身穿价格不菲的纱裙与一名少年逛街,她若不是段府的婢女,当天为何穿着婢女服在段府伺候。   也罢,那也是段府的事。   罗齐见谢温峤看着街上的一个小姑娘,伸手到他眼前晃几下,不客气挖苦说道:“你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想着老牛吃嫩草呢。”   谢温峤收回视线:“你脑子里整天在想什么,我只是看那小姑娘生得有几分面熟罢了。”   罗齐嘿道:“也是,你还放不下那个人嘛……”   谢温峤眼风扫向他。   见好友有生气的迹象,罗齐赶紧转移话题:“快陪我喝杯茶,你不在青州这些年,都没人陪我赏茶了,给我个面子,喝一口。”   真是的,每次一提到那个人,谢温峤总要和他犯黑脸,偏偏罗齐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他只能用茶水来堵住自己的嘴了。   街上的贺岁安不知道有人在说自己,和祁不砚路过胭脂铺。   她几乎没用脂粉打扮过,闻着香才驻足停下看。   最后还是买了一盒胭脂。   香喷喷的。   其实贺岁安会买这盒胭脂的主要原因是胭脂盒太好看了,桃木雕刻而成,图案有山有水有树,还有间小木屋,是她向往的生活。   日暮西山时,他们回客栈简单收拾行囊要去登云山。   可能是因为这座山高耸入云,登上去如登上了遥不可及的云端,所以才取名叫登云山,这是贺岁安到登云山山下后得到的感想。   人在登云山下渺小如蝼蚁,她怀疑爬一晚也许也爬不上去。   天色漆黑,山雾阴沉。   贺岁安打量周围。   虫鸣不断,偶尔有树叶被夜风吹拂过的簌簌声,贺岁安被风声包围,祁不砚的银饰也响个不停,在沉寂的山下突兀又诡谲。   就在他们要登山之时,不远处的树影走出一个口鼻歪着,眼珠子微凸出来,五指以一种怪异的方式曲叠,身体也略显畸形的人。   “你们这是要上山?”   声音很难听。 第40章   贺岁安乍听到有陌生人说话, 心跳加快,转头看向传出声音的地方,借着月色看清对方的面孔,她虽有点惊讶, 却没表现出来。   同他们搭话的人因面容扭曲, 很难看出实际年龄, 声音又哑到仿佛掺了沙子, 也难以通过听声音判断, 只能知道是个男人。   不像登云山玄妙观上的道士。   更像登云山下村子的人。   贺岁安打听登云山时也听青州百姓提过一两句这条村子。   这条村子原名红叶村,原因是村子里自然生长了不少红叶树, 一年四季不枯萎, 常年茂盛, 现在又被青州百姓戏称为丑村。   丑村二字无疑是带些嘲弄、侮辱意味的, 贺岁安当时便听得不太舒服,又问为什么称其为丑村。   那几个青州百姓一脸晦气地挥了挥手,说她去看了就知道。   她如今隐约能猜到原因。   青州百姓莫不是因为红叶村村民的容貌, 才称其为丑村的?   可皮相又不能代表所有。   若贺岁安是红叶村的村民, 听到青州其他百姓这样称呼自己的村子,还经常以容貌来取笑自己,心中定然是十分不好受的。   不过青州百姓也不是很了解红叶村的村民,他们只知道红叶村村民很少外出, 一般在村子里自给自足,长久生活在登云山山下。   反正青州百姓一提到红叶村村民都是没好话的。   其实一开始并非如此的。   青州百姓说要怪就怪红叶村村民太奇怪了, 他们长得丑陋怪异也就算了,性格也很古怪。   红叶村村民很排外, 有青州百姓进过红叶村,被他们从头盯到尾, 把人吓得跑出来,这事一传开,红叶村的名声愈发地不好了。   有一点,青州百姓和红叶村村民是相似的,都信奉玄妙观。   玄妙观真的有这么好?   贺岁安产生了疑问。   她静看着几步之远的人,忘记回答男人的问题。   祁不砚也暂时没回。   男人那双微凸的眼睛也望着他们,似没有聚焦,眼白外翻,略可怖,却又能让人知道他在看人。   他的五官与正常人不同,给贺岁安的感觉是移了位,像是遭受过什么,又像是天生如此。   第一眼看的时候会感到恐怖。   看久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重要的是,他对他们没敌意。   可能是他们的反应让男人误会了,他以为他们不想理奇怪的自己,那一张丑陋的脸似流露一丝难堪,转身就要走回到林子深处。   男人的身体有不同程度的畸形,走路一瘸一瘸的,两条腿的长短仿佛不太一致,导致走得滑稽又可怜,背影瞧着孤零零的。   贺岁安上前一步。   她叫住了他。   “慢着,您是红叶村的村民吧,您刚才猜得没错,我们是要上山,可有什么不妥?”她回答了。   男人停下脚步,又转过身来,兴许是自卑心理作祟,他特地将脸掩藏在树影之下,不再外露出来,身体仿佛要与阴影融为一体。   “你不是青州人。”   他忽道。   贺岁安承认了:“没错,我们都不是青州人。”   男人看了一眼贺岁安,又看了一眼不发一言、却看似好相处的少年,若他们是青州人,是不会叫红叶村的,会直接叫丑村。   “你们不该晚上上山的。”他像好意提醒他们。   祁不砚指间捻着一片落下来的红叶,眼睛在夜里很亮,疑惑道:“为何不能在晚上上山?”   男人支吾其词。   贺岁安也感到不明就里。   很少出红叶村的男人不擅长跟外人打交道,刚能主动喊住他们已经是他做过最勇敢的事了。   “夜里上山可能会被山上的山神惩罚。”男人听到熟悉的口哨声,不欲多说下去,“你们最好不要在晚上上山,要等白天。”   说罢,他匆匆离去。   山神?   贺岁安摸不着头脑,青州百姓可没跟她说这事。   不相信世上会存在妖魔鬼怪的她自然不会相信登云山会有山神,就算有,会在夜里胡乱惩罚登山之人的,能被称为山神?   口哨声不知从何处传出,似很远,又似很近,稍纵即逝,那个男人随着口哨声消失而消失。   周围变回静谧。   贺岁安看向身旁的祁不砚。   她还想着男人说的话:“那我们今晚还要不要上山?”   祁不砚整理了一下贺岁安被夜风吹得错乱的丝绦,又习惯地抚过她垂在身前的一缕头发:“要。我想找的东西只会晚上出现。”   “你想找什么东西?”贺岁安本来不想问的,但想自己既然也上山,那可以两个人一起找。   她眨了眨眼:“如果不方便说,也可以不说。”   “是万草花。”   他淡淡道。   万草花是可以用来炼毒蛊,增加毒性的一种草。   此草在毒蛊记一书中被提及,曾在青州一带的登云山出现过,只在夜晚盛开红色的花,白日里与其他草类外形无异,无从寻找。   贺岁安没有听过万草花,更无从谈起见过此花。   祁不砚半蹲下来,捡起地上的一截树枝,在泥土上勾勒数笔,一朵只有四片花瓣、花芯像一张人嘴的万草花被画了出来。   花芯像人嘴、四片花瓣的花,很有辨识度,贺岁安想她要是在山上看见了,是会认出来的。   “好,我记住了。”   贺岁安用泥土覆盖掉祁不砚刚画出来的万草花。   “你不问我……”祁不砚顿了一下,扔掉手中的树枝,“不问我为什么要找这些东西?”   “你肯定有你自己的理由,等你想告诉我,再告诉我好了。”贺岁安歪着脑袋道。   他笑。   “若我告诉你,我找这些东西是为了杀人呢。”   祁不砚还保持半蹲的姿势,手肘懒洋洋地支在膝盖,掌心朝上托着轮廓优越的下颌,仰头看她。   贺岁安认真地思考。   她也蹲下来,手指在地上画圈:“他们是伤害了你?”   祁不砚:“这个很重要?”   贺岁安:“重要。”   “为什么重要?”他看向贺岁安在地上随意画的圈,目光随着她纤白的指尖移动。   她沉吟道:“他们没伤害你,你却要杀他们,这便是滥杀无辜,在世人的认知里是不对的。他们伤害你,你是可以还回去。”   祁不砚看了贺岁安半晌。   把她看得不自在了。   贺岁安停止往地上画圈,困惑道:“我说错话了?”   “不是。”   祁不砚拿过她画过圈的手指,擦去上面蹭到的泥,像容不得宠物弄脏自己:“还是第一次有人同我解释‘滥杀无辜’这个词。”   对与错、是与非。   从小到大,都不存在于他。   以前,祁不砚的世界里只有蛊,现在,祁不砚的世界多了一个人,是捡回来养的贺岁安,她比蛊更生动,他忽然间想养她很久。   贺岁安看着祁不砚用他靛青色的衣袍擦她的手,她又好像习惯他这样对待她了,并未收回手。   少年垂着眼时过于无害。   她多看几眼。   祁不砚不再沿着先前的话题说,擦干净贺岁安的手后,站起来,要往登云山的山上去了。   贺岁安也站了起来。   山下有一块明显的石碑,是建在山上的玄妙观立的,石碑写了几句话,大概的意思是说此山过戌时不得入,否则后果自负。   玄妙观是被青州人供起来的,道士们既在石碑写了这些字,青州人自是不会在夜晚上山。   可他们不是青州人。   他们越过石碑,往山上去。   崎岖的山路像一条盘卷着身体的巨大蟒蛇,有十八弯似的。   贺岁安走到脚后都泛疼了,也才爬到半山腰,爬山的热情转眼间消散得七七八八,只剩下“怎么还没爬到山上的”念头。   原本的山很寂寥,偶有风声又像鬼哭狼嚎,一个人待着必然会心生怯意的,但贺岁安听到祁不砚身上传来的银饰声感到很平静。   银饰响起,就算不看,贺岁安也知道祁不砚就在她的身边。   她轻揉泛酸的腿,看四周。   说实话,景色很美。   一个地方美,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都会有独特的美。   登云山层峦叠嶂,就如同一条青色绸带,起伏在青州间,无数的树包围着整座山脉,又似沐浴其中,夜间云雾萦绕上方。   看着这座山,贺岁安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祁不砚以前生活的孤山,他也是生活在类似于这样一座高耸入云、人迹罕见的山上么。   多年来,都是一个人?   她不喜欢孤独。   贺岁安不喜欢一人待着,突然有点想知道他是怎么度过的。   不过贺岁安仔细一想,也能想到祁不砚这么多年是如何度过的,终日与蛊为伍,与蛊同住。   他父母呢。   她想到父母这个词便会感到幸福,自己应该非常喜欢父母。   贺岁安伸手过去拉住了走在前面的祁不砚,少女的手软乎乎的,被山间夜风吹得发凉,插进了他温暖的指间,十指相扣。   少年眼睫微动,回眸看她。   他身后长发扬起,发梢尾端的银饰撞过贺岁安的手臂。   她仰着脸,红色丝绦飘过肩头,脸颊有爬山过后的薄红:“能不能歇会,我有点累了。”   祁不砚被贺岁安握着的手指几不可见地动了下。   最终,她坐到了大石上。   而祁不砚坐在贺岁安的左侧,他头发比一般男的要长,垂在腰间,漆黑如墨,不知是用什么护养的,柔顺光滑,摸起来像绸缎。   贺岁安情不自禁摸了一把祁不砚的长发,手感比想象更好。   他感受到抚摸,望向她。   祁不砚看人时天生微红的眼尾下拉,睫毛会在鼻梁两侧投落扇形的阴影,眼睛像是会勾人似的。   她收回手:“弄疼你了?”   “不是。”他不仅不疼,还很是喜欢贺岁安这样触碰自己。   贺岁安也歇够了,不想因为自己而耽搁登山的时间,听祁不砚说,万草花会生长在山顶之处,也就是他们必须要到山顶找。   又走了半个时辰。   他们到半山腰了,贺岁安看到传说中的玄妙观。   半山腰的地势相较而言偏平,雕刻着丰富多彩的神兽的门楼矗立在玄妙观前,旁边种了一棵槐树,树枝悬挂着一面旗幡。   祁不砚没看玄妙观。   他准备沿一旁的山路上去,却被雨阻住了脚,下雨天不便爬山,尤其是像登云山这种高山。   这场雨来得毫无征兆,于是他们敲响了玄妙观的大门,厚重的黑色门板被敲响,传出沉沉的声音,很快就有人过来开门。   是一名身穿灰道袍的小道士。   雨越下越大。   豆大雨珠敲打着玄妙观的门楼,小道士从门缝里探头出来。   当他看见贺岁安和祁不砚的那一刻,眉心似皱了皱,转眼又露出了出家人该有的和善:“不知两位深夜前来玄妙观,所为何事?”   很久没人夜探玄妙观了。   一是因为登云山山上有山神的传闻,二是他们玄妙观在山下立了一个石碑,提醒青州百姓,夜晚尽量不要上山,怕出现危险。   登云山很大,什么东西都有,夜晚登山被什么野兽吃了也是有可能的,在青州百姓眼里,他们算是善意提醒。   小道士面对陌生人很冷静。   贺岁安指了指沿着门楼滴落的雨水:“我们只是想进来避雨的,并不是有事找玄妙观。”   小道士了然。   但是对于他来说,二者并无太大的区别,他们仍然是在夜晚上了山。   祁不砚:“不行么?”   小道士频频地往道观里头看:“可以的,进来吧。”   话音刚落,“咔”地一声。   少年推开了门。   小道士震惊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的力气居然如此大,这扇门很重,平日里都是需要双手推拉开的,对方只用单手……   贺岁安朝发愣的小道士点头示意:“谢谢道长收留我们。”   他回神:“不用谢。”   道士也是出家人。   在外人看来,道士眼睁睁看着他人淋雨,不肯让他们进道观乃于礼不合,尽管他让他们进来的真正原因不是这个。   进了玄妙观门楼,直走便是殿堂,后面才是厢房和庭院,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的,又夜深,他们恐怕得避一晚上的雨。   小道士直接带他们到厢房,途中与他们说夜里无事不要到处走,怕惊扰道观里的真人修行。   玄妙观有一位三善真人,夜里都需要在安静的环境中修行。   每到这段时间都不容人打扰。   这是小道士对他们说的话。   说此话时,小道士的语气多了些凝重,咬字也比前面的清晰,可见这件事有多么的重要。   贺岁安理解小道士口中的修行是寻常的打坐静思,道观有道观的一套,她会尊重此人所说的修行。   她道:“好的。”   青州百姓对玄妙观的道士印象都很好,他们虽备受皇恩,对待来玄妙观参拜的普通人却依然持有耐心,有问必答,不自视甚高。   此时此刻,小道士对待贺岁安的态度也令她挑不出点差错。   有其他道士从他们身边经过也会行作揖礼,贺岁安会给他们回礼,她不习惯受别人的礼。   祁不砚没回礼。   是他们要给他行礼的。   他不需要,可他们还是行礼,那便随他们,他不会回。   在道士眼里,祁不砚年纪轻轻,又是过来避雨的,此举本该是极其无礼,但他们又有种他不回礼是一件很正常的事的错觉。   他们看他身旁的少女,像是想她提醒这个不懂礼的小公子。   贺岁安要回礼是自己的事,不会拘着祁不砚同她一样,面对道士们看过来的目光,她一句话没说,随小道士继续往前走。   道士面面相觑,但也没怎么纠结,他们还有事要去做。   小道士停在一间厢房前。   他推开门。   “两位今晚便在此处歇息吧,有事可唤贫道。”   贺岁安再次向小道士道谢,小道士没多言,只是若有所思看了一眼祁不砚,祁不砚蓦地偏头笑看回去,小道士急敛下眼神。   小道士看到了少年护腕中探出来的蛇头,寻常人是不会养蛇的,就算养蛇也很少往身上放。   蛇这玩意儿很难认主。   一不留神还是会张嘴咬人的。   玄妙观建在登云山上,小道士也经常会看到一些虫蛇。   祁不砚身上的红蛇一看便毒得很,一点毒液便能要人性命的那种,小道士暗暗地犯怵了。   今晚怎就来了这样的人,一张玉面,却养着阴森又不好对付的玩意儿,瞧着恐怖如斯。小道士没久留,又嘱咐几句便离去。   等小道士离去,贺岁安趴到窗前看外面的大雨。   由于进道观早,她没湿身。   祁不砚轻拂去衣角沾到的水珠,取下护腕,露出一截手腕。   他身上无一处不像被人精心雕琢出来,如完美的人偶,但褪去护腕、还戴着蝴蝶链子的手腕上忽隐忽现的疤痕是一道瑕疵。   贺岁安看着那些疤痕,在想祁不砚为什么一到天冷便会沉睡,不想沉睡便划自己一刀,该多疼。   “你在想什么?”   他察觉她在看着他手腕发呆。   贺岁安托腮道:“我在想你以后能不能摆脱一到天冷便会沉睡,那样太危险了,就算我在你身边守着,也不一定能护你周全。”   “护我?”祁不砚的关注点却落到了这二字上。   “嗯。”贺岁安也很无奈自己细胳膊细腿的,“我自知力量弱小,有时候连自己也保护不了,所以是无法护你周全的。”   他更想知道她为何会生出想护他周全的念头,也问了出口。   贺岁安微顿。   护他的原因是什么?   她就自然而然说出口了,心中也没答案,见祁不砚问,就去想原因:“你护我,我便护你。”   贺岁安是看着他眼睛说的。   他倚在桌椅旁,手垂下来,蝴蝶链子挂在手腕,二者结合极为赏心悦目,一时不知该说是蝴蝶链子添美,还是手腕为之添色。   听完贺岁安的回答,祁不砚失神片刻,后似被逗笑了般笑起来,笑声动听,听了便会心生好感。   贺岁安去碰他的手链。   祁不砚随她碰。   “我可不可以问你。”贺岁安很轻地碰着他的蝴蝶链子,“为什么你们天水寨的人的链子一断便会死?真的不能将它藏起来?”   真的太好奇,她忍不住问。   “蛇毒。”祁不砚无所谓说与她听,“我们天水寨的人体内有蛇毒,手腕和脚腕戴的蝴蝶链子便是用来扼制我们体内蛇毒的。”   只要蝴蝶链子不断,那么便永远没事,断了,人便会没了。   贺岁安:“蛇毒不能解?”   祁不砚像述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很淡然:“不能,蛇毒在我们一出生就有了,每一代的天水寨人的体内都会有蛇毒。”   “不清楚是从哪一代开始,所以他们的后代体内也会有蛇毒,而刚出生的孩子必须得在百日内戴上有母亲制好的蝴蝶银链。”   贺岁安恍然大悟。   竟然是因为体内有蛇毒。   她指腹摩挲着祁不砚手腕上的蝴蝶银链,轻声问道:“这是你母亲给你做的蝴蝶银链?”   他没太多情绪:“没错。”   贺岁安衷心赞叹:“很好看,你母亲一定是用心去做的。”   祁不砚垂眸看蝴蝶银链,在明亮烛火下,链子呈现纯质的银色,他似笑非笑道:“用心?”   他指尖轻扯过蝴蝶银链,却被贺岁安按住:“轻点。”   祁不砚松了手。   他倒是行事随性得很。   贺岁安又低头看祁不砚掩在靛青色衣袍下的脚踝,总感觉好不安全,她要是祁不砚,整天不得提心吊胆,怕一不留神就弄断了。   不久前,贺岁安就弄断了一条手链,虽是在大街上随手买下的,但看见它断时还是心颤了下。   房间烛火还在烧。   祁不砚忽鬼迷心窍问:“贺岁安,你可会离开我?”   他此时看她的眼神有着天真。   可这抹天真又透着一股自然又神性的残忍,因为他不接受“会的”那种答案,哪怕是有这个可能,但她若给出的答案正是会呢。   他会如何。   像杀了那些曾背叛过他的蛊虫一样,将她杀了?   向来目标明确、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的祁不砚犹豫了,他好像,第一次意识到,贺岁安和他养的蛊有本质的不同,非常不同。   蛊没了,可以再炼。   他不在意是否还是以前的蛊。   贺岁安没了,就是没了,再养过另一个人,也不是贺岁安,祁不砚发现他只想养贺岁安。   特殊的。贺岁安对他来说有点特殊,到底特殊在哪里,祁不砚不太能说出来,或许是贺岁安可以使他浮现不一样的蝴蝶。   在贺岁安要回祁不砚时,他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我又不想问了。”   少年说。   祁不砚掌心压着贺岁安微张的唇,被她呼出的气息弄潮了。 第41章   四目相对间, 贺岁安的眼底倒映着祁不砚的脸。   窗外雨声淅沥,她抿直蹭到他掌心的唇,握住他捂住自己的手,想拉下, 却听外面响起叩门声。   小道士的声音越过门板传进:“贫道是来送热茶的。”   晚上下雨, 不知他们是否有淋到雨, 他来送热茶给他们, 体现了玄妙观道士的贴心、细腻。   难怪青州百姓对玄妙观赞不绝口, 此处的道士做事很周到,毕竟道士可以只让他们进来避雨即可, 送热茶过来又是一番好意了。   贺岁安侧过头往门看去。   “二位可是休息了?”   见厢房里还点着灯, 不像是休息了, 小道士又问了句。   祁不砚放下捂住贺岁安的手, 她过去开门,双手接过小道士端着的一壶热茶:“有劳道长了。”   “这是贫道应该做的。”小道士眉目清秀,也是年十几, 身形偏瘦, 朴素的灰色道袍似能为之添了一抹出家人的沉和内敛。   他嘱咐他们记得喝热茶。   如今的天气是转暖了,但在晚上淋到雨也是会容易生病的。   清香的热茶沁人心扉。   祁不砚曲指拎起茶盏,倒一杯茶水,放到唇边抿了几口, 直到茶杯空了,再倒一杯, 似乎真的渴了:“茶很好喝,谢谢。”   他接受了小道士送过来的热茶, 所以说了谢谢。   小道士又改变了对他的印象。   在带他们来厢房的路上,小道士并不是没有留意到祁不砚不向其他道士回礼的事, 只是没管而已,这种事又不能勉强别人。   尽管小道士没管,但对祁不砚的印象自然是不好的。   可人的想法总是千变万化的。   当小道士听到祁不砚因为热茶而说了谢谢,又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大抵是他那张好皮囊给他的优势,叫人不忍怪罪他。   贺岁安没喝热茶。   她不渴。   晚上喝多茶水,贺岁安可能要如厕,横竖不渴,就不喝了。   小道士看着祁不砚喝了一杯又一杯茶,面色如常道:“晚上喝太多茶也不好,小公子还是适当喝两杯,不要因夜雨生病便好。”   祁不砚放下茶杯,笑吟吟:“我现在尚无困意,可否参观一下道观?我以前还没来过道观呢。”   “这……”小道士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愣在原地。   他还想以三善真人在晚上需要静修来拒绝他们。   祁不砚仿佛能预判似的。   他道:“玄妙观这么大,你告知我们三善真人在何处修行,我们不去附近便是,如此也不行?”   小道士沉默良久,依然婉拒了,表示他们可以在白天随意参观玄妙观,晚上不行,这是玄妙观历来的规矩,还请他们见谅。   贺岁安也猜不到祁不砚为什么突然说想去参观玄妙观。   他不是对玄妙观没兴趣?   她脑袋瓜转了转,没吭声。   祁不砚被小道士婉拒后,没有坚持,很善解人意般,低声道:“好吧,我不为难道长。”   小道士如释重负。   他走出厢房,还关上了门。   贺岁安坐回椅子,凑过去闻闻小道士送来的热茶,很香,她不懂茶,但对闻着香的东西没有抵抗力,像嗅觉灵敏的狗使劲闻。   祁不砚走过来,指尖敲了下玄妙观的灰瓷杯,轻微响声将贺岁安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   她的眼里又只装着他了。   此事无端令祁不砚愉悦起来。   贺岁安扫了一眼在祁不砚手腕上轻轻晃动着的蝴蝶银链:“你怎么突然想参观玄妙观了?真的只是因为第一次来道观?”   他“嗯”了一声,伸手去解开贺岁安发鬓的丝绦,一根一根叠放好:“就是突然好奇了。”   好奇小道士下药的原因。   起初,祁不砚是不打算理会玄妙观,只想着进来避雨一夜罢了,可他们既然在热茶里下了迷药,他就想弄清楚原因了。   不过也不急。   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贺岁安趴在桌面上,方便祁不砚帮自己解发上的丝绦。   绑丝绦和解丝绦都挺麻烦。   每次绑完丝绦或解掉丝绦,贺岁安的手需要往后抬很久,抬得胳膊酸疼。祁不砚却很喜欢她的头发,也喜欢给她打理头发。   一开始,贺岁安还觉得会太麻烦他了,后来次数多了……好像就会觉得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了。   贺岁安还不困。   爬山爬累,不想动了而已。   *   小道士从厢房出来后,并未回自己的袇房,而是轻车熟路地径直去了三善真人所居的丹室。   丹室分为两部分。   外室是三善真人平日里休息的地方,东西不多,只有一张桌几、椅子、架子床、几排书架。   内室是三善真人静修之处,面朝后山,里面有炼丹药的作屋、立坛等,他晚上一般会在里面,只有白天才会出外室、出玄妙观。   小道士在几岁时便入观了,从小跟着三善真人。   他很熟悉三善真人。   在三善真人这里,小道士也有新入门道士没有的特权。   譬如小道士可以未经传唤就可以自由进入三善真人的丹室,不过今夜有外人进入玄妙观,按规矩,他应该过来告知三善真人的。   小道士踱步到外室的书架前,取下一本平平无奇的丹经,一堵墙朝内开,这是内室的门。   他将书放回原位,走进去。   一进去,墙门自动关闭。   内室灯火通明,跟外室布局大有不同,安炉置鼎,热气蒸腾。进来没多久,小道士身体出了点汗,他习惯了,继续往里走。   老道士坐在丹炉前看书,他年近七十,岁月在脸上也留下了点痕迹,但比同龄人看起来精神年轻,白发白眉,有仙风道骨之感。   小道士低首行礼。   他小声唤道:“真人。”   老道士,也就是三善真人抬起头,合上手中书:“何事?”   小道士将有外人今晚在玄妙观避雨的事告知三善真人,还描述了贺岁安和祁不砚的外形容貌给他听,特地提到少年身上的毒蛇。   三善真人抚平略有褶皱的青道袍,离开蒲团,赤着脚走到雕有麒麟、三足两耳的丹炉前:“靛青色衣衫,银饰,毒蛇……”   他活了快七十年了,见多识广,见过类似的人。   莫不是苗疆天水寨的人。   三善真人以前倒见过一个苗疆天水寨的人,得知了一些事。   身上无虫蛇的苗疆天水寨人很有可能是不会蛊的,身上有虫出现的苗疆天水寨人必定是会蛊术,能驭毒蛇的更是非常精通蛊术。   最重要的是,他们身上戴的蝴蝶银链大有乾坤。   蝴蝶银链断,人死。   此乃致命弱点。   三善真人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不为天水寨外人知的事,是因为他当年曾亲眼看过一个天水寨人死去,死因正是蝴蝶银链被扯断了。   小道士觑着三善真人的脸色,见他在想事情便不出声打扰。   “元德。”三善真人叫他。   这是小道士的名字。   元德一听三善真人叫自己,直起腰来:“真人有何吩咐。”   三善真人招他过去:“元德,你可知我的用心良苦。”   自称为我,表示亲近之意。   元德不用三善真人说下面的话,已知晓他想说什么了,跪拜在他身前:“元德自然知晓。”   三善真人慈爱地看着元德。   元德又道:“真人,那位小公子喝了几杯弟子送去的热茶,小姑娘虽没喝,但瞧着是个安分的,应该不会未经允许到处乱逛,明天白天可能就会下山了。”   只喝一杯热茶就能睡一夜。   人都睡着了,自然折腾不出什么,法子应该还算管用。   “此事不容有失。”三善真人叹道,“元德,我不希望看到有不受控制的事发生在登云山。”   今夜他们喝了茶,暂时沉睡一晚而已。可他们既然会选择晚上上山,那改天晚上兴许还要留在登云山,虽然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若撞见玄妙观的人做……   闻言,元德扬起脖颈。   他还年轻,面容稚嫩青涩。   三善真人垂眸,状若玄妙观内的三清神像般慈眉善目。   元德又低下了头。   他像是怕亵渎了真人,不敢再与之对视,认错道:“真人说得是,是弟子思虑不周,弟子今晚会盯着厢房,一有动静……”   只见那慈祥恺恻的三善真人出言打断元德道:“杀了吧。”   一年前也有人夜探玄妙观。   也撞见了不该撞见的。   是小道士元德亲手处理的人,他至今都还记得当时的感觉,彷徨、迷茫、不知所措,他是出家人,受人敬仰的道士,却杀人了。   三善真人派他去的。   也是三善真人告诉他,他们这样做并没有错,是正确的,元德永远信奉三善真人的话。   “他们并未撞见不该撞见的,只要他们在厢房好好待一晚,明天下山是不会有事的。”元德略有动摇。   “元德。”三善真人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元德立刻住嘴。   三善真人:“万一他们明天夜里还要留在登云山呢,宁杀错一千也不放过一个。要怪就怪他们不顾山下石碑的提醒,硬是要在夜里上山,还被我们发现了。”   “幸好也被我们发现了,才能防患于未然。”   此话令元德举棋不定。   元德踌躇:“那小公子绝非寻常之人,弟子怕是……”   三善真人扶起跪地上的他。   “我明白。”   “再厉害之人也会弱点,他的弱点是他戴着的蝴蝶银链。”三善真人娓娓道来,“你可以弄断他的蝴蝶银链,记住了。”   元德不解:“弄断蝴蝶银链?真人您的意思是,只要弄断他的蝴蝶银链,他便无力反抗?”   “不,是死。”   三善真人轻抚白须道。   元德不清楚三善真人为什么会知道此事,却也不敢逾矩多问,颔首应下:“弟子记住了。”   三善真人乏了。   他挥手让元德出去:“我最相信的就是你了,切勿坏事。”   “是,弟子一定会杀了他们的。”元德听话离开内室,出到外室,他一身汗,不知道是被内室丹炉的热蒸出来,还是紧张到冒出来的。   *   厢房里的灯火暗了下去。   贺岁安睡了,祁不砚在她睡前给她倒了杯热茶。   今晚本不想喝茶的,但祁不砚递茶过来时,贺岁安不想拒绝他,于是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口。   躺到榻上没一会儿,贺岁安就睡了过去,呼吸很平缓。   祁不砚在黑暗中垂着眼,并未入睡,他不由自主地去理顺贺岁安垂散在榻上的长发,手指到最后绕着发梢,听她浅浅的呼吸声。   贺岁安翻了个身。   她抬脚搭在了他腿上。   红色的裙裾微微散开,与靛青色衣摆交叠,她的一截脚踝露了出来,很细很白,绣花鞋和罗袜都脱开了,双足也出现在裙摆下。   就在此时,房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小道士元德走进来。   他手持着匕首。   匕首散发出来的寒光冷厉。   元德没走几步就停下了,因为他看到分明喝了几杯热茶、本应该陷入沉睡的少年起来了。   那迷药对此人没用?   祁不砚弯唇笑起,这个笑容配上他那张脸,又透着一股无邪,无疑是好看,却能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元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榻上,贺岁安的脚因为没东西搭着,无意识挪了个位置,垂到榻边,祁不砚握住她的脚踝,放回上面,又用薄被盖住。   元德狠下心往前走。   祁不砚的瞳孔略有放大,不知是惊讶,还是兴奋的。   “你是过来杀我们的?”   元德没有回答祁不砚,直接用匕首刺过去,他轻松地躲开了。元德扑到桌子上,桌脚咔咔响,握在手里的匕首也掉到地上了。   现在的事完全出乎元德意料。   他以为没喝茶的是贺岁安,清醒的人只有她,没想到喝了茶的祁不砚才是清醒的那一个人,元德自知不是这个少年的对手。   元德想起三善真人说的话,转身再朝祁不砚扑过去,猛地抓住了他手腕的蝴蝶银链。   当元德要扯断时,一根天蚕丝抵到了他喉口上。   元德的手顿住。   天蚕丝已经划破皮肤了。   “要试试么?”少年笑容越来越大,温柔语调中含着疯子似的扭曲,“看是你先扯断我的蝴蝶银链,还是我先划破你脖子呢。”   像完全不怕被扯断一样。   贺岁安喝的茶水不多,睡得也不是很沉,似听到了一丝他们弄出来的动静,朝里翻了个身。   “嘘。”祁不砚用另一只手做了个叫人小声点的动作。   他说:“别吵醒她。”   元德颤抖。   很少人不怕死,他也怕。   他闭了闭眼,说道:“我其实并不想杀你们的。”   祁不砚似有动容,长睫轻颤了一下,低喃:“是么?”   元德以为还有转圜余地。   见祁不砚表情有松动,他一激动,声音都大了:“真的!我其实并不想杀你们的,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今晚的事就当……”   话还没说完,他被割喉了。   元德瞪大眼。   血慢慢浸红了祁不砚的手:“你其实并不想杀我们,可你还是来了,我若不是醒着,那死的就是我了啊,哦……还有贺岁安。”   贺岁安今晚爬山累了,再遇到这种事,肯定无法安心休息的,所以他让她喝了一小杯对人体无害、只会睡得沉些的热茶。   祁不砚没选择用蛊对付。   他想亲手来。   元德捂住止不住血的喉咙,发出的音节模糊:“你、你……”   “人总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你说是不是。”   祁不砚转动着带血天蚕丝,染血的脸依然精致得像个漂亮的瓷娃娃:“不是说被迫的或本意并非如此就能摆脱的,但我今天会给你留全尸。”   以前他杀人都是让虫蛇毒蛊吃掉对方的尸体的。   他变得善良了点。   祁不砚想。   *   如日方升,赤朱丹彤,   晨光细洒在登云山,越过盘根错节的古树,落到玄妙观上。   观内在规定时辰内敲钟、击鼓,声音缓缓地传开了,道士从袇房鱼贯而出,直往三清殿而去,一切仿佛与往日并无不同。   此时的厢房很干净。   还散发着一阵淡淡的清香。   里面的贺岁安也听到敲钟、击鼓声,不过她一早便起了,只是祁不砚还在睡,贺岁安就安安静静地待在房里看书,不弄出动静。   道观的厢房角落里扔着几本书,像被人遗忘在此处的。   她无意中看到,捡起来了。   还以为是关于道教的书籍,没想到居然是几本医书,贺岁安翻开几页来看,看得津津有味。   多看医书有益,外行人虽不能全弄懂,从中了解一些寻常病的解决之法还是可以的,贺岁安看到一半,有道人影落到了书页上。   她回头看,是祁不砚醒了。   祁不砚刚睡醒,眼尾比其他时间段要红点,因为皮肤特别白,所以导致眼尾的一抹红很明显。   而他的蛊早已精神抖擞地爬在厢房的木地板上。   贺岁安坐到罗汉榻看书。   她一如既往怕虫蛇。   不然会直接坐去房中间的桌子和椅子,找个舒服的姿势看书,而不是坐到罗汉榻那里,将书捧高来看,弄得手累、脖子累。   祁不砚拿过搁到床边的外衣穿好,扣蹀躞带时会发出金属的响声,少年身形劲瘦,蹀躞带更是勾勒出了他很有韧性的窄腰。   贺岁安放下书:“你醒了。”   “嗯。”   他目光扫过贺岁安用丝绦绑好的发鬓:“你今天起很早。”   她揉了下眼。   祁不砚收回放到贺岁安发鬓的目光,看她压在掌心下的书,套好护腕:“你刚在看什么书?”   贺岁安举起看过的那本书:“医书,在角落找到的。”   他们不急着离开玄妙观。   万草花在晚上盛开,即使他们现在上山也找不到,还要在山顶等到天黑,倒不如晚点出发上山。   祁不砚刚穿戴洗漱好,玄妙观的道士又过来了。   不是昨晚的小道士。   而是另一个陌生的道士,他们每天要做一个时辰的早课,等做完早课再去斋堂用饭,他过来是想请他们也到斋堂用饭的。   道士说明来意,等人出房。   贺岁安没让道士久等,几乎是在他说完话后,就拉开了门。   见不是昨晚的小道士,贺岁安也没觉得不对劲,道观里那么多道士,不一定要小道士过来的。   道士带他们去玄妙观斋堂。   斋堂坐满了其他道士。   他们看到贺岁安、祁不砚走进来,不约而同颔首示意。   斋堂有十几张长条桌,每一张桌子上面各摆着一大盘馒头、包子、白粥等,任人拿去吃的。   从贺岁安昨晚进观到现在,玄妙观道士的表现都很正常,正常到不能再正常,可她总能感觉到来自他们的似有若无的打量目光。   是她的错觉?   贺岁安抬眸看了一圈斋堂。   有几个道士没来得及收回打量的视线,被她尽收眼底。   不是错觉。   是真的。   他们真的在悄然打量着她与祁不砚,为什么?贺岁安不明所以,单纯是因为他们是外来人,可他们又不是没有见过外来人。   玄妙观香火旺盛,青州百姓乃至过来青州游玩的人都会来此处供奉朝拜,贺岁安自认不特别,没理由会让这些道士多加关注的。   难道是因为过夜?   他们昨晚在玄妙观过夜了。   贺岁安又不明白了,在玄妙观过夜有何特殊的,她皱着眉头思索,却被一只手抚平了。少年抚着她眉头:“先吃东西。”   祁不砚对此恍若未觉,坐下道士所指的那张长条桌,用碗装白粥,又拿了一只包子给贺岁安。   贺岁安也坐下,接过包子。   她张嘴啃包子。   领他们过来的道士去其他桌子用饭,斋堂只剩下吃饭的声音。   贺岁安吃了两只包子、半碗粥,还有半碗粥喝不下了,她想着不能浪费,正要一鼓作气喝完,祁不砚接了过去,他喝掉了。   忽有一白发老道士走斋堂,众道士纷纷起立道:“真人。”   白发老道士走到了他们面前。   贺岁安懵懵地抬起头。   祁不砚好整以暇地吃着半只包子,并不为所动。   贺岁安站了起来,她听见道士喊这位老人作真人,他想必就是玄妙观德高望重的三善真人。   她也叫了他一声真人。   三善真人露出浅笑,示意不必多礼:“二位便是昨夜在玄妙观留宿的小公子、小姑娘吧。”   “没错,打扰你们了。”贺岁安不太好意思道。   三善真人笑意不减。   他道:“何谈打扰,来者是客,玄妙观是该招待的,只是登云山夜里常有野兽出没,你们以后还是尽量不要在夜晚登山。”   祁不砚吃完半只包子了,也朝脸上总带着笑的三善真人温良地笑了笑:“我们会注意的。”   贺岁安点头附和。   三善真人又问他们休息得如何。   祁不砚眼神很真诚地回答:“不是很好,昨晚有点吵了。”   三善真人面不改色听着。   贺岁安纳闷了:“昨晚吵?我怎么不知道的。”   祁不砚漫不经心道:“你睡得太沉了,不过到后来便不再吵了,否则一定会吵醒你的。” 第42章   三善真人和玄妙观其他弟子一样在斋堂用饭, 他会来同他们说话,更像是友善的问好罢了。   聊得不多,几句结束,三善真人找了个位置坐下了。玄妙观的道士习惯真人跟他们同吃, 没表现出别扭、忐忑, 很自然。   斋堂又恢复如初。   仔细一看还是会有点不对。   贺岁安有时会对周围的环境敏感, 她发觉那些道士一开始是偷偷打量他们的, 自三善真人出现后, 道士们的目光变得肆无忌惮。   时辰还早着,玄妙观巳时初才会开放大门迎接香客的祭拜。   此刻, 玄妙观里全是道士, 只有他们两个外来人, 贺岁安脑海里忽然浮现道士们将他们悄无声息杀了, 也不会有人知道的想法。   祁不砚今天胃口似乎很好,又拿了一只包子吃。   她等他。   之前都是祁不砚等她用完饭的,这次换贺岁安等他了。   三善真人也在吃包子, 吃完包子, 从容不迫端起莲瓣碗想要装粥,拿不稳掉到地上,莲瓣碗发出“咣”一声,在斋堂很是响亮。   斋堂里的所有道士齐刷刷站起来, 牵动桌椅响。   贺岁安心脏一突。   刚坐下的她又站了起来。   任谁看了这种情况都会察觉到不妥,贺岁安岂会察觉不到。   有一个道士急忙忙地从斋堂外面跑进来, 说谢温峤如今就在玄妙观,说是要见三善真人。   贺岁安记得谢温峤, 就是那天去段府的大官,他今天怎么也来玄妙观?感觉以他的为人, 不太像过来玄妙观上香祈祷的。   三善真人听言,弯腰捡起莲瓣碗,看向站起身的道士。   “你们站起来作甚。”   道士坐了回去。   三善真人雪白的眉毛动了动,放莲瓣碗回长桌上,继而抬手整理干净整洁的道袍,不再吃下去,随那个道士去见谢温峤。   贺岁安见道士们坐回原位,提起来的心往下放。   经过她身边的三善真人对贺岁安说:“若玄妙观招待不周,还望小公子、小姑娘见谅。”   可能是刚才发生的事令贺岁安不受控制地产生不好了印象,此时听到三善真人说客套的话,她只是点点头,并未开口说话。   谢温峤就站在斋堂外面。   他并不是只身一人前来的,身边还带有几个会武功的随从。   跟贺岁安初见谢温峤一样,他穿的依旧是一袭红色官袍,头戴黑色乌纱帽,脚踏皂皮靴,腰背挺拔,像一棵宁折不弯的松树。   三善真人向他行了个礼。   “谢大人。”   谢温峤也回了一个礼:“谢某见过三善真人。”   三善真人心平气和道:“谢大人此次前来还是为了那件事?贫道该说的都说了,那件事与玄妙观无关,谢大人何必揪着不放。”   “谢某只是想调查清楚罢了。这几年来,在夜里上登云山的共有三人,他们无一例外都在山上因各种各样的意外死了。”   谢温峤会接触到这件事的原因是死的其中一人是他认识的。   他今年回青州才知道的。   于是他着手调查。   细查下来,确实可以找到不少疑点,而疑点大多牵扯到登云山的玄妙观,谢温峤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不想那些人死得不明不白。   玄妙观的道士也还算配合,看似都有问必答,就连备受皇帝重视的三善真人亦是,不过谢温峤心里还有尚未解开的疑惑。   疑惑要到玄妙观解。   所以他来了好几次玄妙观。   三善真人:“谢大人也说了,他们是因为意外去世的,与贫道何干,又与玄妙观何干,玄妙观还特地在山下立碑,让百姓夜里尽量不要上山了。”   他真情实意道:“贫道身为出家人,也很惋惜他们的死。”   谢温峤:“谢某想搜观。”   三善真人淡定自若:“搜玄妙观需要得到皇上的首肯,贫道想问谢大人可曾请示皇上了?”   搬出了皇上,谢温峤的确拿三善真人、玄妙观没办法。最重要的是青州百姓对玄妙观十分敬重,他使强硬手段也会遭到反对的。   做任何事都不能去激起民愤,谢温峤还是懂得这个道理的。   三善真人忽抬手指向斋堂。   他示意谢温峤看进去。   “谢大人,您说这几年来,在夜里上登云山的人全死了,这二位小公子、小姑娘昨日在玄妙观过夜,至今还安然无恙的。”   谢温峤明白他的意思。   三善真人的意思是,那些人在夜里上登云山死了,而他们这两个人也在夜里上登云山,但因为在玄妙观过夜而安然无恙。   想从侧面证明夜里上登云山很容易发生意外,与玄妙观毫无关系,否则他们不会安然无恙。   无故成为“证人”的贺岁安、祁不砚走出斋堂。   谢温峤看向他们。   贺岁安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她等祁不砚用完饭就出来了。   一下子被不少人用莫名眼神注视的感觉并不是良好的体验,尤其是被当官的人凝视着,贺岁安虽没做贼心虚,但也不太喜欢。   三善真人如旧的和蔼可亲。   谢温峤表情却有点复杂。   他向他们表明自己的身份,没说来此的目的,思忖片刻问道:“你们是昨夜上的登云山?”   贺岁安稍顿:“没错。”   谢温峤又问:“昨夜你们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她据实回:“没有。”   三善真人很沉静,不怕他们会说些什么不利于玄妙观的话,就算他们说了,也没有证据,还会招惹麻烦——那少年可是杀了人。   祁不砚可以说是小道士元德先要杀他,他再反杀的,属于正常防范,按大周律例,无罪。   但可有证据、理由?   没证据,没理由,三善真人也可以说是他们先要杀元德,还成功杀了人,谢温峤若要他们杀人的证据和理由,那便自个儿查去。   只要皇帝一天还看重着玄妙观,拿不到确切的证据,谢温峤就别想动玄妙观,不能乱来。   三善真人素日里与人为善,一遇上玄妙观的事却会很坚持。   谢温峤听完贺岁安的回答后,等祁不砚的回答。   祁不砚抬起眼。   旁的三善真人难得屏住呼吸。   祁不砚笑道:“除了有点吵,并没有遇到不同寻常的事。”杀人,与被杀,对他来说不是不同寻常的事,相反,他是习以为常。   三善真人想错了,祁不砚不是怕招惹麻烦才没说昨晚的事,他只是想尽快找到自己要的东西,其他的事可以暂时往后放。   往后放不代表过去了。   谢温峤看了三善真人一眼,像是无法反驳他刚说过的话:“你们为什么要在夜里上山?”   “必须说?”祁不砚反问。   “也不是……”谢温峤被他突如其来的反问弄得微愣,一般人被当官的问话,能答的都会答,玄妙观的三善真人也没像他这样。   少年笑仍在,接道:“好。”然后就没下文了。   也罢。   谢温峤眼下没心思再在他们身上下功夫,还是别的事要紧。   他若有所思地转头跟三善真人说:“谢某还有些事想单独和三善真人聊一聊,不知三善真人是否可以给谢某一个机会?”   三善真人颔首道:“自然可以,谢大人请随贫道来。”   贺岁安看着他们离去。   祁不砚伸手到她面前轻轻晃了一下,手腕蝴蝶银链叮当,贺岁安回过神,入目的是他的脸。   “我们现在离开玄妙观。”祁不砚跃下斋堂前的最后一级石阶,长发荡起来,发梢铃铛响了好一阵,在空旷地方缓慢散开。   “好。”   贺岁安跟他离开。   白天的登云山比夜晚的登云山要好爬,视野清晰很多。   巳时已到,玄妙观开放大门迎香客进来,他们出去的时候遇到不少从山下上来玄妙观的人。   从玄妙观出来,贺岁安越想越想不通,随机拉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问玄妙观到底做了些什么,青州的百姓皆对它交口称誉。   被问老妇人见小姑娘长得好,耐心也多了几分。   玄妙观是十年前起来的。   以前的玄妙观不过是籍籍无名的一个小道观,十年前青州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瘟疫,所有人避之不及,恨不得逃离青州。   是三善真人挺身而出。   三善真人出家前,家中世代从医,他当年不眠不休,白天守着那些得瘟疫的人,晚上回去研究如何治疗瘟疫,是真正的大善人。   听说他还差点病倒。   皇上也因此事注意到了三善真人,后面见他真解决了瘟疫,龙颜大悦,大加封赏,亲自派人来扩建道观,还为之赐名为玄妙观。   玄妙观由此而生。   多年来,玄妙观香火旺盛,皇上也很重视三善真人,本想请他到京师的,但被三善真人拒绝了。   皇上也不生气,反倒是选择每隔一年过来玄妙观参拜一次。   而三善真人永居在玄妙观。   说到此处,老妇人赞叹连连,瞧着也是极敬重三善真人的。   祁不砚对玄妙观这些事是不感兴趣的,但贺岁安就在他旁边问,他自然也是听进了不少。   老妇人八卦地跟贺岁安说完玄妙观的事,又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问他们是不是到道观算姻缘的,一个劲儿地夸他们好看。   贺岁安禁不得老妇人热情的夸赞,红了半张脸。   “我们不是……”   老妇人一听,眼睛跟发光似的:“那就更好了,小姑娘,我有个侄子跟你年纪差不多,今年考中了举人,还算有出息的。”   接下来噼里啪啦说一大串。   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还说到他侄子以后娶媳妇不会纳妾,追求像当今圣上那样只有一位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类云云的。   贺岁安瞬间尴尬到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对老妇人道谢她回答自己的问题后,拉着祁不砚就跑了。   身后的老妇人还不放弃嚷嚷了好几声,见人不回头才作罢。   等跑远了,她停下喘气。   对方实在太热情了。   祁不砚倒是面不红气不喘的,体力比贺岁安好太多。   贺岁安一边羡慕着,一边调整自己的呼吸,喘顺气。祁不砚抬手擦掉她滑落到下巴的一滴汗:“贺岁安,你也会嫁人么?”   老妇人刚刚提到过女子总得找个好郎君嫁了去。   不过贺岁安不是那么想,也不赞同老妇人说的话,她有些思想好像与这里的人格格不入,并不认为女子必须得找个好郎君嫁了。   贺岁安也不知道从前的自己到底受过什么教导,想法偶尔总是会游离于这个世道的人。   贺岁安摇头:“这种事说不准,我还不知道。”   祁不砚指腹被她的汗浸湿。   他也不深究这些。   他们继续往山上走,贺岁安的思绪陷入老妇人说的玄妙观。   正是因为她走路不看路,脑袋撞到前路的树了,“砰”地一声,将贺岁安撞得眼冒金星。   好疼。   贺岁安下意识地捂住头,脑海里似乎闪过一些零碎的记忆:   夜色凉如水,湖边站着一名身穿靛青色长裙的女子,身形很纤瘦,她额间缀着精美、雅致的银饰,腕间戴着七个蝴蝶铃铛链子。   色彩斑斓的服饰在深夜里显得更神秘,女子白得近乎透明,五官深邃,美得像一幅水墨画。   “阿舒。”   忽然有人喊她。   祁舒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衣衫的银饰轻轻响。   青年拿着一件外衣过来,温柔地替她披上,似有些生气她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又似宠溺道:“晚上出来,怎么不穿多点。”   祁舒一言不发。   “自从你生下他之后,身体就不太好了,是我的错,不该让你生下他的。”青年握她手。   无论青年说什么,祁舒仍然无动于衷,反应淡淡的,像在放空自己,不想思考任何事,不想在意周围,只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青年抱着祁舒站在湖边,述说今天做了些什么。   祁舒毫无波澜。   直到她看到蹲在对面湖边玩虫子的小孩,那是他们的孩子,祁不砚。祁舒的眼睫微不可察动了下,垂在靛青色衣摆里的手握紧。   祁舒是苗疆天水寨最出色的炼蛊人,炼出来的蛊最高能卖到千金,以前谁见了她不是怕的。   可如今,她一身蛊术被废。   就如同被废武功的练武人一样,形同一个废人。   从此不能再炼蛊、驭蛊、下蛊、解蛊、杀蛊,这对每一个炼蛊人来说都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像喜欢作画的人,突然瞎了;像喜欢说书的人,突然哑巴了;像喜欢弹琴的人,突然手断了;令人难以接受,难以释怀。   祁舒亦是如此。   而这桩桩件件,皆拜她身侧的青年所赐,祁舒岂能不怨,岂能不恨。可她就算怨又如何,恨又如何,还不是落得如此境地。   要怪就只能怪她昔日识人不慎,祁舒自嘲地想。   青年碰了碰她发凉的脸颊。   他问:“你冷?”   祁舒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更别提会开口回答了。   青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招来还在湖对面玩虫的祁不砚:“你过来,带你阿娘回屋里坐。”   祁不砚的头发散着,发梢满是精巧的银饰,跟祁舒的打扮大同小异,一身靛青色衣衫。他虽尚年幼,未彻底长开,但唇红齿白,跟粉雕玉琢似的。   他走过来牵住祁舒,嗓音有点专属小孩子的软:“阿娘。”   她没甩开他,却也没理他。   湖边有一间不大不小的木屋,四面都有门窗,正敞开着,侧面木板都有镂空图案,屋檐下吊挂着数不清的风铃,风一吹就清脆响。   晚风轻拂,风铃声起。   他们走了进去。   祁不砚牵着祁舒坐下,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很熟练。   他面容稚嫩,看着很乖巧。   木屋正门前一块草地摆放了一张方正的桌子,上面还往下滴着血,滴答滴答,血液渗入泥土里。   桌子旁边绑了几个人,他们全被塞住了嘴巴,只能发出“呜呜呜”的求饶声,眼泪鼻涕糊一脸,眼神惊恐,浑身颤抖着。   他们想求青年不要杀自己。   前不久,他已经杀了一个人了,就在那张桌子上将人分的尸,骨与肉完美地分离,骨头放到一旁,肉块扔进湖里喂他养的鳄鱼。   手法熟练,仿佛闭着眼都能分割掉骨肉,像做过无数次了。   他们怎么可能不怕。   他们太怕了。   他们根本没做什么,就在大街上走着,走到人少地方,感觉脑袋一疼,醒过来就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了,还被人绑得结结实实。   一开始,他们还反思是不是自己得罪什么人,被人报复了。   可事实却是青年想杀人了。   而他们恰好经过他身边,于是成了他的猎物,理由很简单——就是他想杀人了,理由简单到令人绝望,他们到底有什么错?   当他们看到此地还有别人时,又涌起一丝希望。   但那美貌的女子麻木不仁。   她看见他们了,却跟没看见毫无分别。他们的希望完全破灭。也是,能和随心所欲杀人的疯子住一起的女子怎么可能是正常人。   他们实在太绝望了。   在死亡前,他们痛哭流涕。   明明青年也是有亲人的,为什么能不管不顾地乱杀人。   就在他们在心中疯狂咒骂着他时,温润的青年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把淌着血、手臂长的解肉刀,放到巨大的磨刀石磨锋利。   坐在木屋内的祁舒、祁不砚也能看到外面正在发生的事,毕竟门窗四开,毫无遮掩,而且青年让他们回屋坐就是让他们坐着看。   祁舒指甲嵌入掌心。   祁不砚脸蛋白白嫩嫩的,眼神纯澈地望着屋外。   青年磨完解肉刀了,将一个吓到尿裤子的男人拉起来,放到桌子上,男子使劲地挣扎起来,被他用渗了药的帕子捂住口鼻。   男子瞬间动弹不得了,但意识还是清醒的,他、他杀人时竟然变态地要求对方保持清醒。   解肉刀从男子身体划过。   刀刃没入皮肤,鲜血流出。   青年很会使刀,他能在保持人处于清醒状态时下刀,又不会使人因快速失血过多而亡,也是他享受杀人过程的一种方式。   一块又一块的肉从青年手里取下,男子面色苍白,被解肉刀刮过的身体血淋淋,他无望地垂着头,目光看着坐木屋里的母子俩。   祁舒呼吸似乎乱了一拍。   祁不砚去给她倒茶。   祁舒不喝,将茶水推倒在地,祁不砚捡起木做的茶杯,放好,又坐回去,歪着脑袋看外面。   快断气的男子对上祁不砚的眼,小孩似乎知道青年在做什么,又似乎不知道,因为他的目光看起来很无辜,不谙世事似的。   男子死了。   青年取下他身上最后一块肉。   骨头堆成一小堆,青年拎起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   小姑娘口中的塞布不小心掉了出来,她得以开口求饶:“我求求你了,放过我吧,我给你银子,我家里有很多银子,求你……”   这里荒僻得很,即使呼救也不会有人过来,小姑娘只能寄希望于求对方了,她真的不想死。   青年儒雅一笑。   他依然举起了解肉刀。   小姑娘含泪转头看向屋里的祁舒:“救救我,求你救我。”   祁舒掌心被自己的指甲刺出了血,但她表面还是漠不关心的样子。解肉刀绕开骨节,切入小姑娘体内,她痛苦地叫起来。   一个又一个。   骨头堆成小山,五个人全死了。   他们的肉块被湖里的鳄鱼分食干净,而他们的骨头将被青年做成好看的骨饰,还会被人当成普通的动物骨饰买回去戴在身上。   青年拿着解肉刀走进屋里,半蹲到祁舒面前:“阿舒,你还是不愿和我说话么?”   “以前你都会为他们求情的。”   祁舒冷眼看着他。   说话了又怎么样呢。   以前的祁舒试过替被他抓回来要杀的人求情,但没用,他们还是会被杀,会被折磨得更惨。   青年见祁舒还是不说话,将解肉刀贴到了祁不砚脆弱的脖颈上,划破了他的皮肤,渗出血珠,正欲往下深深地一划,蓦地停下。   祁舒扯断了自己腕间的蝴蝶银链,她顿时七孔流血。   “边以忱。”   “我恨你。”   这是她说的最后两句话。   “哐当”一声,边以忱手中的解肉刀骤然落地,他笑着,指尖却在微微颤抖:“你……”   祁舒没看边以忱,看向了永远是一副无悲无喜的表情的祁不砚。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第一次很轻很轻抚摸了下他的脸。   对不起。   她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了。   忍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要将他一人扔在这个世上了。   祁舒知道他没错,但她仍对他很冷漠,有时甚至也恨他,可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   因为边以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既要她生下他的孩子,又不想她对孩子有感情,不想她的目光停驻在不是他的人的身上。   哪怕是他们的孩子。   祁舒也很矛盾,时而想祁不砚死,时而又想他活下去。   不管了。   她要解脱了,祁舒闭上了眼,手从祁不砚的脸上滑落。   边以忱难得失态,没理祁不砚,不顾身上有血渍,略显狼狈地抱着祁舒夺门而出。等找到大夫的时候,她早已气绝身亡。   而那个大夫正是玄妙观的三善真人,他当年尚未出家,在老家当一个普通的大夫。   *   登云山的树被人撞到后晃动,树叶也飘落几片。   贺岁安捂住脑袋蹲在地上。   这些是她的记忆?   她现在不在睡觉,肯定不是梦。可里面没有她的存在,如果是属于她的记忆,为什么会没她的存在,她又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感觉就好像她阅读过某一本书,然后在脑海里形成想象出来的画面,成为了记忆中的一部分。   怎么可能。   一只温热的手贴上贺岁安额头:“撞到头了?”   她抬起头。   少年的脸逆着光。 第43章   贺岁安脑子还有点乱, 想着刚才的记忆,心神不宁地道是。   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只能暂时压下疑问,先陪祁不砚找到他想要的万草花再说吧。   青州百姓上山大多数是为了到半山腰的玄妙观祈福祭拜的, 他们越往山顶走去, 越少人。   爬到山顶时, 贺岁安有种乌云终于彻底散开了的感觉。   山顶很宽阔。   古树参天, 苍翠欲滴。   要从山顶找到一株万草花实属不易, 她顿觉任道重远。   他们爬上来用了一个时辰左右,天色还早, 不到夜间是找不到万草花的, 贺岁安找了个地坐下。   祁不砚不知道累似的, 呼吸均匀, 也不坐下歇片刻,站在山顶犬牙交错的悬崖前。   悬崖沿边没有树,也没有花草, 四面八方吹来风。   他垂眸望深不见底的崖底。   苍穹飞过一只大鹰, 它自由地翱翔于无边无际。   贺岁安揉着脚踝,听到大鹰发出的声音,看过去,目光先落到空中的大鹰, 再落到祁不砚身上。   他立于悬崖前,风拂动衣角, 像融入了山间,又仿佛下一瞬便能纵身一跃, 消失于人世间。   她站起身,也走到悬崖边, 与祁不砚并肩站着。   “你……”   贺岁安露出迟疑之色。   祁不砚闻声便侧过脸去看她:“你想问什么。”   “或许会很冒昧,但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下。”贺岁安还是忍不住想验证脑海里的记忆是否真实存在,“你母亲叫什么名字啊?”   山上的风呼呼呼地吹,穿耳过,贺岁安屏气凝神,怕自己待会儿会听不清楚祁不砚的回答。   他没有立刻回答。   她还在等。   “我不太确定。”他回答了,“可能会是祁舒,因为我只听过一个人叫她阿舒,而我随她姓。”   果然和她记忆中的一样,贺岁安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关于这些人的记忆,却不轻举妄动,她忽然之间想弄明白所有事。   祁不砚发间的银饰在浓烈的阳光下折射出光芒。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也问她问题。   贺岁安绞着衣摆,不想骗人:“我想弄明白一件事,不过我现在不太想说出来,等以后我弄明白,会告诉你的,可以么?”   少年肩宽体长,此刻站在她身前,身影完完全全地包裹住她,似将她纳入了自己体内一般。   祁不砚弯腰,贺岁安抬头。   眼神在半空交汇。   他轻轻地侧了下头,弯了眼道:“当然可以。”   贺岁安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拉住祁不砚的手,往悬崖后方退了几步,让他也坐下歇歇。   祁不砚的虫蛇来到登云山山上像回到了孤山老家一样,兴奋得不行,上跳下窜地爬过山地,还都是至毒的毒蛊,看得她心发憷。   不过它们是不会伤害她的。   它们的主人是祁不砚。   若不是祁不砚发令,它们极少擅自行动,但总有例外。   黑蛇就是例外,它抖动着尾巴爬向席地而坐的贺岁安,伸出蛇信子舔了下她垂在身侧的手。   这不是想吃贺岁安的意思,更不是想咬她的意思,毒蛊与主人互通心意,黑蛇知道主人对她有一丝不同,也想讨好此人。   而黑蛇的示好方式是舔人。   被蛇信子舔了手的贺岁安猛地像弹簧弹了起来。   黑蛇被贺岁安吓了一跳,甩着尾巴掉头就爬走,被祁不砚抓住了蛇尾巴,抓蛇不能抓尾,但他抓了,黑蛇也不敢有反抗。   懒洋洋晒着太阳的红蛇扭过扁脑袋看它们,它虽也想亲近贺岁安,但是不会去舔对方的。   红蛇表现得有点高傲。   好吧,其实主要原因是它的蛇液有毒,一沾上皮肤会溃烂。   黑蛇被贺岁安吓了一跳,贺岁安也被它吓了一跳,坐在地上措不及防被蛇舔了一口,她还是那么怕蛇的人,反应不大才怪。   祁不砚拎着黑蛇,到悬崖边,松手就要扔下去。   贺岁安脑子一抽,也跟去。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竟抬手接住了要掉落下去的黑蛇。黑蛇蜷缩成一团,乖乖地待在她并不大的掌心里,怯生生地偷看祁不砚。   蛇的身体冰冰凉凉的,贺岁安一整个头皮发麻。   想松手,又担心黑蛇会死。   她唯有僵硬地捧住它。   祁不砚看了一眼待在贺岁安掌心的黑蛇:“你不怕蛇了?”   贺岁安将心里话说出来:“还是怕的,但我不想它死,它又没伤害我。”某种程度上,这些虫蛇还令她心理素质加强了。   听完,他笑了声:“你好像总算有点能接受它们了。”   祁不砚朝黑蛇伸出手。   黑蛇迅速从贺岁安的掌心离开,爬回到他身上,不远处的红蛇也爬过来,顺着靴子爬到他肩头。   “你可要摸一下它?”祁不砚指的是“备受冷落”的红蛇。   贺岁安想拒绝。   红蛇似乎在盯着她看。   拒绝的话到嘴边,又被贺岁安咽了下去,她极慢地挪步过去,指尖一点一点落到红蛇的脑袋上,轻抚了两下,算是友好打招呼。   红蛇被抚得舒服,也主动用脑袋蹭了蹭贺岁安的手,祁不砚把红蛇拿下来,放回到地面。   贺岁安心跳很快。   她这样碰蛇还是初次。   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贺岁安感觉自己正逐渐地,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属于祁不砚的世界里。   一个原本只有铺天盖地的虫蛇毒蛊、令人望而却步的世界。   被贺岁安抚过的红蛇爬走了。   它又躺在山石上继续晒太阳,颜色鲜艳,纹路斑驳,在懂蛇的人眼里,红蛇无疑是一条外表极漂亮、内里却裹着剧毒的蛇。   贺岁安远远看着虫蛇,掌心还残存着蛇身的冰凉,提醒着她先前确实动手摸了祁不砚的蛇。   祁不砚:“感觉如何?”   贺岁安摩挲指腹:“好像没我想象中的恐怖。”   “你从小便养着它们了?”贺岁安要和祁不砚一起在山顶等天黑,所以干脆找点话来说,不至于那么无聊,况且也是真想知道。   “黑蛇、红蛇、银蛇这三条蛇是我从小养到大的。”   他屈膝坐下:“其他蛊是前些年炼的,死的死,活的活,我这次下山只带一小部分出来。”   贺岁安一一看过那些蛊虫。   蛊大部分并不好看。   有些蛊甚至可以称得上丑陋、狰狞,蛇类的蛊是还算可以入眼的一种,她扫了眼爬到石缝里的紫蜘蛛,还是失控起了鸡皮疙瘩。   不过不是因为厌恶而起鸡皮疙瘩,纯粹是身体的生理反应。   贺岁安就这样坐在山顶等天黑,周围有蠕动的蛊虫,她没看它们,仰头看慢慢产生变化的天色。   日落金辉,霞光万丈。   散开的光线映红他们的脸。   祁不砚倚在山石旁,一条腿曲起,一条腿自然伸直,手随意搭在支起来的膝盖上,靛青色衣摆垂在地上,被落日照着煞是好看。   他不怕冷,也不怕热。   体温还常年偏高,但因为身体相较寻常人来说特殊点,导致祁不砚喜欢温暖一点的天气。   一到天黑,贺岁安就赶紧扒拉山顶的花草找万草花了,然后看到祁不砚的蛊也出动了,她愣住,蛊还有帮忙找东西这个作用?   贺岁安从包袱里取出一根蜡烛,用火折子点燃照明。   烛火在风中摇曳。   她往前走。   祁不砚倒是不需要蜡烛也可以,他很久以前便习惯在夜里行走于山间,哪怕每座山都不相同,但只要是山,还是有共通之处的。   找着找着,贺岁安没有找到万草花,反而遇到一个人。   那个人正是他们在山下遇到过的男人,红叶村村民,他抱着膝盖,极为不安蹲在一棵大树底下。   贺岁安一开始没看到男人,是男人先看到她的,他本以为他们会听劝诫,夜晚不上山,没想到不仅上了,还无所畏惧地到处走。   举着蜡烛的贺岁安离他还有几步远,目露诧异。   “是您?”   男人惶恐点点头。   他父亲今天生病了,男人上山想采药,一味地想找到一种好药材,采得入神,忘了时辰,一抬头发觉天黑了,不敢乱动。   红叶村村民信奉玄妙观说的话,也相信登云山上确实存在所谓的山神,他不想因为夜里还在山就死掉,怕得躲在山顶大树底下。   见到贺岁安和祁不砚也在山上,男人不知是喜还是忧。   喜,有人作伴。   忧,三个人一起死。   男人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两个人看起来跟那些视他们为怪物的青州百姓不同,他不隐瞒对方,说出了自己会上山的理由。   得知男人上山的原因后,贺岁安明白了,难怪他昨晚还阻止他们上山,今夜却独自地留在山上,原来是找药材找到忘记了时辰。   祁不砚不在意男人是否在这里,专心致志地找万草花。   男人看着他们。   他彷徨地与他们搭话。   “你们想找什么,我在登云山山下住了三十多年了,兴许我能帮你们找到想要的东西。”   贺岁安清楚祁不砚的性格,于是她道:“不用了,谢谢。”   男人亦步亦趋跟着他们:“你们真的不怕山神会惩罚夜里还上山和留在山上过夜的人么?”   祁不砚的手穿过被打了露水的花草,并未出声。   贺岁安弯下腰,分辨花草。   她理解男人的慌乱:“山神的传言是什么时候流传开来的,还有就是您不觉得奇怪?留在山上过夜的人与玄妙观的道长何异?”   “山神不允许夜里有人在登云山逗留,可玄妙观的道长也是人,他们为什么会一直无恙?”贺岁安很早就有这个疑惑了。   男人翕动着干裂的唇瓣。   他坚信道:“玄妙观的道长都是修行之人,得山神眷顾。”   贺岁安找东西的手顿住:“你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男人说:“对。”   她还想说话。   祁不砚却开口了:“你们村子的人都是长你这个样子么?”   他抖了下沾染到露水的衣摆,似无意问起而已,这种问题容易叫人觉得冒犯,但从祁不砚口中问出来,却又不会那么令人反感。   作为外来人好奇此事无可厚非,毕竟他们丑得太离谱,男人都不敢照镜子,怕丑到自己。   红叶村村民确实都是这个样子,反正好看不到哪儿去。   可在十年前不是如此的。   十年前的红叶村村民和青州百姓一样,长相虽然也有美丑,但也不至于丑到惨绝人寰,而如今人人皆丑,身体还朝着畸形发展。   提起此事,男人不禁用手遮自己不堪入目的脸。   青州爆发瘟疫当年,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是村子还算俊俏的郎君,和青州一户好人家的姑娘定有婚约,前路光明。   红叶村地处偏僻,青州爆发瘟疫之初没殃及红叶村,是后来很突然的某一天传遍红叶村的。   他们觉得快挺不过去了。   是三善真人出手救了他们。   挺过了瘟疫,红叶村村民欢天喜地了很久,在一个月后,他们发现自己的身体正朝畸形发展。   身体产生的变化太明显了,他们想不发现都难。   他们不是没怀疑过是那场瘟疫留下来的不良反应,可青州百姓人人无事,只有他们有这种情况,他们迷信,又怀疑是诅咒。   在青州百姓嫌弃他们晦气,要赶他们出青州时,是三善真人挡住了流言蜚语,留下他们。   他们感激涕零。   三善真人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所以当听到贺岁安说话中含有对三善真人和玄妙观的质疑,男人心中是有些不快的,念他们不是受过恩的青州人,不与其计较。   听过来龙去脉,祁不砚恬不为怪似的:“原来如此。”   贺岁安关注点在十年前。   好像一切的转折点都在十年前,未免太过于巧合了。   红蛇衔来一株万草花,爬到祁不砚脚边来邀功,男人忙后退,他担心是山上野生的毒蛇,被咬一口,肯定没有命回去见父亲了。   “蛇!”男人叫了一声。   祁不砚弯腰,取下红蛇口中的万草花:“它是我养的。”   男人惊疑不定:“你的?”   要找到两株万草花才行,贺岁安找了快一个半时辰了,此时也看到一株万草花,踮脚伸手过去摘,这一株万草花靠近峭壁。   碎石子从她脚下滑下去。   “贺岁安。”祁不砚无意识捏过手里的万草花,唇角笑容微凝滞,像一张面具从脸上脱落。   贺岁安成功摘下万草花。   她高兴地转过身:“你看,我找到万草花了!”   “给你。”贺岁安走到祁不砚身边,将万草花塞进他掌心,“你放好,我怕我会弄丢。”   两株万草花躺在他手上。   祁不砚眉梢微动,握住万草花,破天荒感到一丝不受控制,毕竟他以前养的蛊尽数在他的控制之下,要生则生,要死则死。   贺岁安在峭壁摘万草花的那一刻,祁不砚在想,她的生死似乎不太被他所控,具有不确定。   他眨了下眼,思索着该如何处理这个不受控制。   “要不要现在下山?”   贺岁安问。   她用袖摆擦了下脸颊的汗,皮肤泛着运动过后的健康粉色。   男人离他们不远,借着月光与贺岁安拿着的蜡烛,看清了祁不砚要找的东西,万草花,很阴邪的一种花,不知他们找来干什么。   祁不砚暂时思索不出如何处理这个不受控制,先放好万草花,对贺岁安说:“现在下山。”   “不可。”男人拦住他们。   贺岁安知道他是好心:“你担心山神发现,会惩罚我们?”   男人点头如捣蒜。   他絮絮叨叨道:“这些年在夜里上山的人都死了,我真的没有骗你们,会死的。不如我们就在山顶待到天亮,天亮了再下去。”   祁不砚微笑,拒绝了他。   被拒绝的男人干着急。   找到万草花后,贺岁安也不打算还在山上逗留:“你和我们一起下山,不会有事的。不瞒你说,昨晚我们也在山上,没事。”   男人很惊讶:“你们昨晚就上山了?”他以为他们昨晚折回去,没上山,今天才又上山的。   贺岁安诚恳道:“我们也没骗你,昨晚就上山了。”   表情不似作伪。   男人瞧了,情不自禁想信。   “难道你们也是山神眷顾的人?”男人喃喃自语道。   贺岁安哭笑不得,什么叫他们也是山神眷顾的人,这登云山压根就没有山神,但她也没和男人争论山神是否存在,没必要。   男人像下定决心:“好,我跟你们一起下山。”   祁不砚抬步往山下走去。   他们原路返回。   十年前,男人在夜里经常上山,对附近一带熟悉得很,并不怕迷路,他跟上他们,时刻留意着四周的动静,生怕会出现意外。   月光斑驳洒在地面,拉长他们的影子,林中深处时不时地传来一两道动物的叫声。   银饰声最是清脆。   在寂静、阴森的夜里传开。   男人都想让祁不砚取下身上的银饰,再下山了。   转念一想,此少年从头到脚都是银饰,一时间要全部取下来很难。更何况,他不一定会听自己的话,男人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既然做出跟他们下山的选择,男人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再纠结银饰,硬着头皮往下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男人眼花了,他看见远处有人影一闪而过。   定睛一看。   人影又消失了。   是他太害怕出现意外,产生的幻觉?男人盯着有人影闪过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见没再出现,归结为是自己刚刚看错了。   男人忙不迭快步追上前面的贺岁安、祁不砚,他的腿脚长短不一,走路很费劲,比较慢。   少女像走累了,放缓脚步。   男人得以追上去。   贺岁安怕他跟着不认识的他们会尴尬,随口问男人一些关于红叶村的事,想让放松心情,不用总担心受怕自己今晚会死在山上。   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到了山下。男人一脸惊喜,尽管面部的扭曲令他的表情变得不再那么灵活。   男人很感激他们。   距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他想邀请他们进村子里歇脚。   从登云山山上下来花费的时间、力气不少,若还接着走回青州客栈,体力恐怕会跟不上。   祁不砚一看就是走惯山路的,而贺岁安一看就是鲜少爬山,时间一久,呼吸便乱了,再走下去容易会对身体造成些不好的影响。   男人由衷地感激他们,才会邀他们进村子里的。   自从红叶村变成那副模样后,村民也性情大变了,很排外。   因为外边的人不待见他们,红叶村村民也不待见外边的人,只对玄妙观的道士有好脸色。   所以他们可能也不会待见贺岁安与祁不砚二人。   他想的是偷偷带他们进村。   男人紧张地等待他们的回复,他不像红叶村村民,心底深处还是想接触外边人,跟他们交流的。   贺岁安被说得有点心动,祁不砚凝视男人片刻,笑着道好。   村子就在山下的林子里。   村民住的不是普通的房屋,他们是住在树上面。   林子里有很多需要几个人才能环抱过来的大树,他们在树上挖出一个洞,往里面铺设生活用物。   吊梯从树上垂落,他们上去休息后就收起来,想下来再放下。男人带贺岁安、祁不砚来到他做的“树屋”,新做的,还没用过。   男人让他们在此处休息,明日一早,他再带他们离开。   这间树屋还靠近红叶村的温泉河,可以去那里清洁身体,夜深了,红叶村村民不会再走动。   贺岁安自然不会一个人到陌生的河流沐浴,她随祁不砚一同去的,先后用温暖的河水简单地拭擦一下身体就回到树屋了。   他们爬上树屋的吊梯。   没见过树屋的贺岁安感觉新鲜。   爬上去后,她坐在树屋的粗树枝上,赤着清洗过的双足,腿朝下垂,有一下没一下晃动,从这个角度看林子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祁不砚握起贺岁安的脚踝。   她转头看他。   他垂眸望着贺岁安变红了的脚踝,指腹摩挲而过,那是她不适应爬山爬太久,绣花鞋摩擦、挤压脚后跟、脚踝,弄得红了一片。   贺岁安的踝骨很瘦,窄到祁不砚一只手能握住,还有多余的位置,他轻轻抚过她的脚踝。   “贺岁安,今天我发现有一件事好像不受我控制。”   少年轻声道。   贺岁安被他指尖弄得有点痒。   不过酸疼的脚踝因为祁不砚捏过后舒服了点,她随他握着:“什么事不受你控制,那你想怎么样处理,需要我帮忙么?”   祁不砚微闭了眼,思考着。   对于不受自己控制的事情,他向来是选择毁的,毕竟毁在他手里,比毁在其他人手里要好。   贺岁安的死不受他控制,那死在他手里就受他控制了。   正当祁不砚想睁开眼时,唇角却贴上了一抹带着夜间凉意的柔软,贺岁安亲了他,淡香随之而来,他眼皮微颤,掀起眼帘。   贺岁安误会他安静地闭眼是索吻的意思,因为之前有几次,他也是如此,所以她才会主动亲他。   见祁不砚睁开的眼有讶然,她瞬间知道自己是会错意了。   贺岁安想爬回木屋。   祁不砚却握住了她的后颈。   他低下头来,与她唇舌相交,极为缓慢地磨蹭过,反复地舔舐,刚才的想法刹那间消散,更想与她亲密无间,愉悦感渗透到骨头缝里了。   风吹得树屋旁边的叶子簌簌作响,银饰也碰撞。   树上,少年气息灼热滚烫,纤长眼睫轻动着,似有了潮意,   祁不砚五指握在贺岁安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后颈处,却吻得又深又沉,他因要吻人而低垂的脖颈却更显脆弱,仿佛真正被人扼住命脉的那个人是他。 第44章   晨曦初露, 树屋外的叶子还滴着水,昨晚深夜也下过一场细雨,动静不大,润湿树叶、泥土。   树屋内, 祁不砚不知何时被贺岁安挤到边缘, 像她把他抵在了以木头为壁的树墙上, 二人衣衫微敞, 长发不分彼此纠缠到一起。   有鸟飞到树枝上, 吱喳叫。   贺岁安迷迷糊糊地蹬了一下腿,足底踩在祁不砚垂在身侧的靛青色衣摆, 动着动着, 又把脚搭了上去, 找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他们的唇不同程度的红, 像是摩擦过什么太久而产生,涂了一层胭脂似的,从昨晚到现在还在, 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消褪。   树底下, 男人小声地叫唤他们,想带他们离开红叶村。   时辰还早,不易遇见别人。   被红叶村村民发现他带外来人进红叶村,男人是没事的, 可他怕红叶村村民对他们有意见。   贺岁安一听见男人叫唤的声音就醒了,坐起来, 又倒下去。   她头发缠住了祁不砚的了。   也不能这样说,准确来说, 应该是祁不砚系在发梢的银饰勾住她的头发,打结了, 贺岁安刚坐起来便发觉,又被迫躺回去。   被贺岁安无意地扯了一把长发,祁不砚自然也醒了,一掀开眼,看到的是她趴躺着,纤细的手指动着解他们的互相缠着的头发。   可缠得太多了。   贺岁安越解越乱。   她解到后面,掌心还出了点汗,心想,完了,缠得更紧了。   男人没得到回应,想爬上树屋叫他们,又碍于吊梯被收上去,需要上面的放下来才可以上去,没办法只能站在树底下又叫了声。   贺岁安忙应了男人,说稍等一下,他们需要处理点事。   “好……”男人不知想到什么,默默地走远了一点,站在另一棵大树底下等他们,也不催促了。   贺岁安加快速度解头发。   祁不砚慢条斯理从她手里接过他们缠一起的青丝,直接用匕首割断他那一截头发,分开了,干脆利落,跟他这个人一样很果断。   见头发以这种方式分开的贺岁安欲言又止,原本系在祁不砚发梢的铃铛银饰落到了她发间。   因为缠绕的结还没解开。   他头发和银饰仍在她发间。   祁不砚割断了一截头发仅是能让他们行动变自如罢了。   如果想取下银饰、他的头发,还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可贺岁安没时间了,她总不能让男人在树下等他们太久,是他们麻烦了他。   贺岁安一恢复行动自如,立马推开树屋只用一块木遮住的门,放下吊梯,爬下去。   她发间叮叮叮地响。   祁不砚在贺岁安后面下来。   男人看他们先后下树屋,踱步过去,不太好意思地摸了下脑门,让他们拿好东西,随他出村子。   贺岁安再次向他道谢,毕竟昨晚是他收留了他们,不然她肯定得走路回青州里找客栈歇脚,或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休息一晚。   祁不砚看了一眼她发间的银饰。   前不久还在他发梢上的。   而祁不砚的断发与贺岁安的发色差不多,被银饰拴绑到一起,看着并不突兀,融为了一体。   “不用谢的。”男人很少与外人接触,脖颈、耳垂通红了。   “是我要谢你们。”   他朴拙道:“若不是你们,我昨晚在山上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可能跟其他人一样,会死,是你们带我下山,算是救了我一命。”   男人转身往村子外走。   没走几步,有人喊住了他。   “钟良?”红叶村的两个村民喊的是钟良,眼睛却看着贺岁安、祁不砚,神情算不得友善。   钟良听到红叶村村民叫自己,一阵手忙脚乱,将他们挡在身后,对村民道:“钟伯、李大娘,他们、他们没有恶意的。”   平日里他们没那么早出来的,今天却倒霉撞上意外了。   他面露为难。   贺岁安朝村民看去。   钟伯双颊朝内凹陷,皮包着骨头,像一棵即将枯萎的树,耳朵却异常肥大,仿佛要坠到肩上,说话间隐隐露出腐烂的黑黄牙齿。   而李大娘头发全白,毛躁如粗糙的野草,鼻低目少,没有了眉毛,腰背严重地佝偻着,握住拐杖的手细长如动物的爪子。   他们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贺岁安,与她身边的祁不砚。   贺岁安也看着他们。   钟伯、李大娘脱离外界多年,今天被一个小姑娘看,竟也觉得有不自在,恼羞成怒,先发制人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走了过去,咄咄逼人:“为什么要来红叶村。”   语气很不好。   夹带着对外人的恶劣。   钟良急道:“钟伯、李大娘,不是他们要进红叶村,是我带他们进来的,你们不要误会,他们真的没有恶意,现在要离开了。”   钟伯猛瞪向他,似要把浑浊的眼珠子瞪出来般。   “是你把他们带进村子的?钟良!你可还记得这些年来,他们这些外人是如何对我们的?一口一个丑村,一口一个怪物!”   钟伯气得踉跄了几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们还怕我们是得了什么病,会像瘟疫那样传开,不希望我们再踏入青州半步。”   李大娘赶紧扶住他。   钟良也跑到他的身旁:“钟伯,您莫要动气。”   后来三善真人证实了他们越变越丑陋和身体的畸形缺陷是不会像瘟疫那样传开的,可青州对他们的态度依然如初,排斥、恶心。   青州人不希望他们踏入青州半步,好,他们就永远待在红叶村,他们也不欢迎青州人进村。   尽管青州人也不屑于进红叶村,怕沾染上什么不好的东西。   青州人怕,他们理解。   谁都怕死。   但他们又有什么错呢,凭什么要承担诸多恶意的目光、言语,青州人分明知道他们身体的异样不会传染,却还是这样对他们。   红叶村本来也是青州的一部分,后来,青州人渐渐把红叶村分了出去,并不承认他们是青州人。   他们也不再自称青州人,反而以那群青州人称呼对方。   又因为玄妙观远近闻名。   部分外来人到青州也会来玄妙观参拜,偶尔在山下撞见他们,不知是不是听青州人说过他们的事,对他们也是避之不及。   钟伯哪能有好脸色对外人。   长此以往,非红叶村的人,他们都不喜欢,排外了。   钟良是红叶村人,怎么可能会不明白钟伯的心情:“钟伯,别怪他们,是我的错,是我擅自带人回红叶村,与他们无关。”   “他们待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才会动了想带他们回村子,让他们在此留宿一晚的念头。”   钟伯怔住:“救命之恩?”   他有些不信。   外边的人不当他们是怪物给弄死都算好的了,还会救他们?   钟良迫不得已将昨天发生的事告知了钟伯他们。   李大娘听得捂住了嘴,骂他是不是不要命了,晚上还敢留在登云山山上,要是出事了,他娘年纪又大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咋办。   钟伯不让钟良再说下去。   夜里上山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红叶村村民信奉玄妙观,见到他们在山下立了石碑,不会在夜里上山,表示对玄妙观的敬重。   若钟良夜里登山一事被玄妙观得知,钟伯担心他们会误会红叶村村民不把玄妙观说的话当回事,因此还是不要太多人知道。   贺岁安尝试插一句话进去:“钟伯?李大娘?”   钟良是如此唤他们的。   他们纷纷看向她。   “很抱歉令你们感到不适了,但我们确实没恶意,现在就会离开红叶村。”贺岁安道,“钟大哥也是好意收留我们一晚而已。”   听到她说的是红叶村三字,钟伯、李大娘对视一眼,有八成信钟良的话了,想骂他们一顿,再让人滚出红叶村的话收回。   钟伯是村子里的老人。   他看着钟良长大的,听钟良说他们对钟良有救命之恩,态度缓和了一点,但仍旧有点僵硬。   除了玄妙观的道长们,夜里留在登云山的人就从来没活着下来的,他们能活着下山,还把钟良也带下山,四舍五入也算是恩情。   钟伯叹气。   他想替钟良说声谢谢,却怎么也对这些外来人说不出口。   于是钟伯保持沉默。   今天他可以装作没看见这两人,钟伯抬步要离开此处,结果看到钟良的娘慌慌忙忙地跑过来,喊钟良快去看看钟良的爹。   李大娘面色一变:“钟良他娘,钟良他爹怎么了?”   宋氏抹着眼泪说人快不行了。   钟良哪里还站得住,扔下其他人,快步跑去找他爹了。   钟伯他们得知钟良他爹快不行了,追在钟良身后去看他爹,红叶村的村民很是团结一致。   贺岁安也去了。   红叶村地势复杂,小道全是七弯八绕的,像天然的迷宫,没有村民带,靠自己琢磨,兴许得走几个时辰才能走出这条村子。   这是原因之一。   另外一个原因是,贺岁安总不能趁人家的阿爹身体不适,留宿一晚后一声不吭,直接一走了之。   钟良阿爹身体不便,不住在树屋上面,住在钟良用木板架起来的简陋小木屋,贺岁安刚去到那里,便闻到一阵浓重的药味。   小木屋前围着所有村民。   贺岁安、祁不砚的长相跟穿着与红叶村村民格格不入,一看就是外来人,自然引起了讨论。   祁不砚倚在一棵树旁,看着小木屋里奄奄一息的老人。   他对生死没有敬畏之心。   生与死。   在祁不砚眼里只是他认识的两个字,从小到大,祁不砚没有为谁的生死产生过一丝一毫的触动。   老人的身体畸形程度比那些可以正常行走的红叶村村民严重。   贺岁安站在因要透气而敞开的门前望进去,看到钟良的阿爹瘦到只剩下骨头,像一副骷髅包了一层皱巴巴、没有光泽的皮。   这一层皮又正在生疮腐烂。   血和脓遍布全身。   钟良端过放在桌上晾凉了的药,扶起老人,想喂他。   红叶村村民无暇问贺岁安他们是从何来,到红叶村所为何事,说过几句后,把注意力放回小木屋里,更在乎钟良阿爹的安危。   有人让钟良到山上找三善真人下山为他爹诊治。   他们以前也是找三善真人。   青州大夫也是青州人,他们也不待见红叶村村民,听说要来红叶村看病都会婉拒的,他们只能找出家前也是大夫的三善真人。   这十年来,红叶村村民一有不舒服,找的都是玄妙观,三善真人每次都会亲自过来为他们诊治。   药也是三善真人开的。   可惜他们身体不争气,这个病好了,那个病又起来了。   钟良轻喂老人喝了几口药。   老人病恹恹地喝下去。   祁不砚歪了下头,柔声问:“他得了什么病。”   他一出声,又把所有人的注意勾了过去,红叶村村民的容貌丑污,见少年姿容秀丽,忍不住自惭形秽,又不喜外人干涉红叶村。   钟伯知道祁不砚有恩于钟良,不同于不想与外人搭话的村民,主动回答道:“我们也不知。”   祁不砚转动着腕间蝴蝶银链:“三善真人没有同你们说?”   贺岁安也想问。   不过祁不砚为何会管这件事?因为她知道他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做的事一定会有原因。   “三善真人只说这是罕见的疾病。”钟伯摇头,“书中也没记载,是一种怪病。”   祁不砚呢喃:“怪病。”   他话锋一转问:“你们村里就只有这么点人?”   钟伯:“不,自从十年前爆发的那一场瘟疫后,我们红叶村的村民总是生病。前年,三善真人接走了病情严重的一部分村民。”   “那些村民现在在何处?”   钟伯语塞:“我们不知,三善真人自会妥善安置他们的。”   贺岁安不能理解:“你们全部都不知道?可你们就没想过要去探望一下那一部分村民?”   他们并非没想过。   只是三善真人说那些村民的病情不稳定,不宜见人,他们当然相信,将他说的话奉为圭臬。   钟良喂完药了。   他放下药碗,看外边的他们:“难道小公子也懂医?”   钟良喂药时也在听他们说话。   祁不砚慢慢地笑了笑:“我并不懂医,但是我可以看得出他活不过今天了,我能帮你给他续命一月,只是我有个条件。”   之前,别人找他做交易,需要付出的代价是最重要的东西,同时也得是他想得到的东西。   如今,可以改变一下。   无须是最重要的东西,能助他得到想要的即可。   既然三善真人想杀他,那就得承受没成功的后果,有少部分人是不怕死的,但他们也有怕失去的东西,三善真人怕失去什么呢?   祁不砚想他大概能猜到了。   他要看三善真人失去最为珍惜的东西,令对方比死还痛苦,那应当是一幅很好看的场景。   贺岁安听得眼皮一抖。   她清楚他这是要和红叶村村民做交易了,难道祁不砚是想用蛊帮钟良阿爹续命?可他能从红叶村村民这里得到些什么想要的呢?   红叶村村民面面相觑。   五天前,三善真人也下山看过钟良阿爹的病,说他在这几天内会离世,要他们做好准备。   钟良眼一亮,能续命一个月也好,他想多一点和阿爹的相处时间,哪怕多一天也好,他当即走出小木屋:“我答应你。”   祁不砚莞尔一笑。   “不问我条件是什么?”   钟良:“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我钟良必定做到。”   他犹豫半晌,想知道祁不砚可不可以续命续得长一点,做人都是贪心的,听说可以续命一个月,就会想能不能续命到一年。   祁不砚浅笑,却无情道:“不可,我只能续一月。”   钟良只能作罢。   *   就这样,贺岁安在红叶村暂且住下了,红叶村村民的团结一致也表现在这里,为了钟良阿爹能续命一月,也默认他们可以住下。   祁不砚对钟良阿爹用蛊续命一月之时,需要摒退众人。   贺岁安能留在小木屋。   桌面燃着烛火。   祁不砚的半张脸陷入阴影,拿出一把匕首放到烛火上烧热,再割开床榻上的老人的手腕。   老人病得浑浑噩噩,连眼睛都睁不开,即使祁不砚在他面前用蛊,他也是不知道的。   贺岁安在旁边有点紧张地看着,担心会出意外。   一只苍蝇大小的蛊从祁不砚掌心爬出,钻进老人被割开的伤口,等蛊进去,他又用天蚕丝割自己的手腕,贺岁安下意识抓住他。   “我需要以血作引。”   祁不砚平静道。   贺岁安松开了手,眼睁睁地看着可锋利可柔软的天蚕丝割破他原本就有旧疤的手腕,鲜红的血液沿腕间流出,滴入老人的体内。   要连续三天喂血给老人,才可以使这个续命蛊生效,每人一生可用一次续命蛊,而续命蛊的功效只有一个月,无法多用。   蝴蝶银链被撩到祁不砚的手腕上方,血还在往下滴。   贺岁安看得心口微紧。   可以了。   祁不砚收回手,她立刻拿出帕子包住他的手腕。   尚未止血的手腕渗湿帕子,贺岁安仿佛能感到疼。祁不砚神色如常,唯一令他有点不满的是,每次割腕后,手起初会使不上劲。   贺岁安又用一张干净的帕子给祁不砚轻轻包扎。   她低头看他的伤口,祁不砚垂眸望着贺岁安的侧脸。她皮肤很细腻,细腻到可以看到淡淡的绒毛,丝绦垂在她肩头,衬得脸小。   “伤口不要碰水。”贺岁安打了个结,固定住帕子。   祁不砚从不包扎伤口。   别人也不会给他包扎伤口。   他看了看手腕上绑着的蝴蝶结,还用另一只手扯了下。贺岁安睁大眼:“你干什么呀。”   “没什么。”少年放下手。   他们走出小木屋。   一推开门,在外面候着的钟良和红叶村村民便凑了过来,钟良着急地往屋内看:“我阿爹怎么样了?还需要做些什么?”   贺岁安跟他们复述一遍祁不砚在小木屋里对她说过的话。   她省略掉用蛊,只说除了今天,还需要两天的时间才可以成功地为钟良阿爹续命一个月。   红叶村村民虽好奇他们是用什么办法替钟良阿爹续命的,但也知道有一些事不是想知道就可以知道的,好奇容易害死猫。   少年也没理由骗他们。   即使要骗他们,也骗不了。   毕竟钟良阿爹是否能活过今天就是最好的证明,红叶村村民逐渐散开了,钟良再三向他们表示感激,进屋里服侍自己的阿爹了。   贺岁安也离开了小木屋,去温泉河,原因是祁不砚要沐浴。   他不喜欢药味。   祁不砚可以容忍给身体的伤口上一点药,但无法容忍全身是药味,小木屋满是经年累月积下来的药味,将他头发都熏入药味了。   她跟去了。   温泉河河面波光粼粼,流水清澈见底,垂柳随风飘荡。   祁不砚坐在河边解发梢的银饰,他既要沐浴,也要洗发,贺岁安走过去帮忙,她往地上铺了一张帕子,将取下来的银饰放里面。   靠近了,能闻到他的暖香。   暖香掺了一丝从小木屋带出来的药味,仍然还是十分好闻。   叮当叮当。   银饰在解下来时发出不规律的响声,煞是好听。   待银饰全部解下来,祁不砚长发尽数垂在腰间,发尾微微自然卷起,随风拂动,忽略前面很是明显的喉结,绮丽得雌雄莫辩。   贺岁安收好满帕子的银饰,都是银子,可不能丢了。   她道:“我帮你洗发吧。”   祁不砚刚割过腕,少用手比较好,她肯定是不会帮他沐浴的,但帮他洗发是可接受的范围。   有来有往,祁不砚之前还给她扎头发,贺岁安也可以帮他。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来。”祁不砚之前不是没遇到过手腕受伤、还需要清理身体的情况。   说罢,祁不砚走进温泉河里面,抬手解开了蹀躞带。   他沐浴和洗发都是一起的。   贺岁安怔在了原地,祁不砚怎么不等她离开河边再解衣衫!   祁不砚对人的躯体不是那么的在意,他既看过贺岁安的,被贺岁安看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他沐浴也不曾避过他养的蛊虫。   蹀躞带解开,靛青色衣衫敞开,肌理紧实流畅的腰腹现出。   贺岁安连忙转过身想走人。   走得太急,脚一滑。   她直接朝后面倒去,水花四溅,贺岁安的手不自觉地扑腾。   在水里碰到东西,贺岁安第一反应就是抱住,然后……她抱住了祁不砚劲瘦、裸着的腰腹,他们这回算是互相地“坦诚相待”过了。   贺岁安猛地仰起头,水珠沿着她下颌滴落,砸过他的腰腹。   祁不砚敏感地轻颤了下。 第45章   红叶村温泉河的水温无论何时都是温暖如初的。   纵使贺岁安毫无准备掉进河里, 没有感受到凉意,反而感到身体被温暖的水流潺潺包围。   若抛开此时此刻发生的事,贺岁安或许会享受舒服。   但眼前的事令人无暇享受温泉河带给她的舒服,注意都在手下的触感, 大抵是苗疆天水寨的山水非常养人, 祁不砚的皮肤很好。   像一张上等的纯白画纸。   抚着很细腻, 看着能悦目娱心, 刚刚掉下去的那一刻, 水花溅起来朦胧了贺岁安的视线。   等她掉下去的时间长一点,水花又落回河里了。   视线重新清晰。   贺岁安即刻站起来。   掉落位置的水面其实只到自己肩头, 况且她是会水的, 只不过掉水突然, 没做好准备, 才会扑腾几下,抓住水中的祁不砚。   现在缓过来,贺岁安自然松开手, 细腻的触感却犹如黏在了她指尖, 祁不砚身体的温度比温泉河河水的温度要高,像天然火炉。   贺岁安欲盖弥彰似的转开脑袋,往半空看:“抱、抱歉。”   祁不砚:“抱歉什么。”   他是真不懂她要抱歉什么。   是抓了他的腰,还是看了他的身子呢, 可这些很重要?   无论重不重要,在祁不砚看来, 贺岁安并不需要向他道歉,因为他被她触碰会有难以形容的畅快, 尤其是毫无遮挡地直接接触。   这种畅快只有她能给予他,他很早便意识到此事了。   下孤山后, 祁不砚遇到过其他人,也有过肢体接触,虽然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他要杀人或履行交易才需要触碰到对方的。   但从未出现过这种畅快也是事实,所以,他偶尔会耽溺。   不过还有一件古怪的事。   那就是祁不砚以前刚认识贺岁安,可以说是刚捡她回来养的时候,被贺岁安触碰或他触碰她,皆没产生过微妙的畅快之感。   是随着养她的时间变长,在某一天出现,且被他感知到的。   理由是什么。   难道仅仅是因为养过贺岁安,和她相处的时间比较长?可他养蛊的时间比养贺岁安的时间不知要长多少,应该不是这个导致的。   祁不砚不在乎贺岁安是否触碰自己,在乎出现这种情况的理由,以往他很少深思与蛊无关的事。   今天突然想深思下去,   祁不砚望着贺岁安不知是不是被温泉河河水熏红的脸,想从中得知答案,她却侧开脸,只用半张脸对着他,看不清真正的表情。   “我先上去了。”贺岁安知道他心中没世间说的男女之别,匆匆转移话题,“你的手还没好,我在河边等你,有事叫我。”   贺岁安趟过水,走回河边。   衣裙湿哒哒的,往下连续不断滴水,她拧干裙摆的水。   天气转暖,湿身了也不冷。   裙子是纱裙,容易干,等干点再回村子里也好,贺岁安背对河边,蹲在地上,捡起光滑的小石头放掌心抛来抛去,来打发时间。   等贺岁安掌心的小石头多到兜不住之时,祁不砚从温泉河里出来了,他捡起放在大石头上的新衣衫,一件一件往身上穿。   衣衫银饰声又起了。   这些银饰是在制成衣衫时添加上去的,与绣出来的图腾并存着,不像系发间、戴额间和束腰间蹀躞带的银饰那样可以随时取下。   纵然祁不砚尚未出声,贺岁安也能知道他正在穿衣服。   一件又一件地穿。   当贺岁安听到扣蹀躞带的声音,她确定祁不砚穿好衣服了,果不其然,他很快走到她身边。   贺岁安转过身,祁不砚刚从河里上来,只穿好了衣服,长发还是湿的,就这样披散在身后,发梢滴水,打湿靛青色布料也不管。   她目光落在他身上。   温泉河河水将祁不砚白皙的皮肤洗得微红,尤其是那张脸,像添了淡淡的妆容,见过他的人无一不认为他长得十分的好看。   长得好,出手杀人时却狠。   如两面佛。   一面看着极温善,一面看着极阴恶,到底那一面是真,那一面是假的,难以分辨,这是被祁不砚杀过的人在临死前对他的看法。   而贺岁安现在看着却没那么多想法,只单纯觉得是好看,多看两眼,移开了目光。   “我们回去吧。”她说。   “嗯。”   祁不砚拿过换下的旧衣衫,随贺岁安回村子里。   一回到村子里,他们就看到了聚集在一处的村民,吵闹声很大,村民中间似乎站着外人。   外人正是贺岁安见过两面的谢温峤,他怎么也来红叶村了?   她这般想着,快步走过去。   红叶村村民提着大大小小的农具,要把谢温峤几人轰出村子,谢温峤的随从迅速挡在他面前,皱紧眉头看这一群“刁民”。   随从也被村民团团围住,人数不占优势,又不能硬来,他们只能呵斥:“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大人是谁,放下你们手中的东西。”   村民不约而同地露出不屑。   其中一个村民扯着嘶哑的嗓子道:“我管你是什么狗屁大人,立刻给我们滚出红叶村。”   随从想拔剑。   谢温峤阻止他们。   他没想到红叶村村民反应那么大,明白在此情此景下更不能拿官位压人,连本官的自称也不说:“各位村民,我只想……”   他们打断谢温峤:“滚。”   随从护主心切,受不了这等窝囊气,大怒:“你们!”   钟伯站在村民前方,眼神极冷:“我们什么?你们这些当官的何曾管过我们红叶村的死活,今天倒好,还敢以官压我们。”   谢温峤无言以对。   他来红叶村前也听过相关的流言,几乎都是不良的,在青州当官的压根不想理会这条村子。   当官的自然要以青州大部分百姓为主,总不能因红叶村那么点人来跟青州这么多百姓作对,惹起众怒,怕是对他们乌纱帽不保。   他们便对青州百姓排挤红叶村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温峤拱手:“对不起。”   拿着农具要赶他们出去的红叶村村民一愣,尔后又嘲讽道:“少给我们假惺惺,快滚。”   随从忿忿不平。   他们家大人十几岁上京赶考,当年成为大周最年轻的状元郎,后来一直在京中当官,极少回青州,对红叶村的事知之甚少。   怎么就能怪他们家大人头上,还将他们家大人与青州那些碌碌无为的官相提并论,随从想和村民争辩,谢温峤对他们摇了摇头。   有一个性格暴躁的红叶村村民一不留神甩了一把铲子出去。   “砰”地砸到谢温峤的头。   周围顿时安静。   有血缓缓从谢温峤的脸流下来,随从大惊失色:“大人!”   红叶村村民犯怵了,事实上,他们也不想伤人,只想让这些人滚出红叶村。伤了人,这些人就有借口对他们红叶村下手了。   砸过人的铲子“咣”地掉落到贺岁安、祁不砚的脚边。   随从想把伤人的村民抓住。   谢温峤一而再再而三拦住了他们,掏出帕子擦掉额头的血:“无碍,小伤罢了。”   在这里看到贺岁安二人,出乎谢温峤意料,他今天过来是想问红叶村村民一些关于玄妙观的事,他们很不配合,异常排外。   那为何会接纳同样是外来人的贺岁安与祁不砚?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若他们并未做什么,红叶村村民恐怕也是不会接纳他们的。   谢温峤看他们的眼神不由自主多了些审视,不过为官多年的他善于隐藏情绪,没表露半分。   钟伯见人受伤,让红叶村村民先不要激动,免得闹大。   他道:“谢大人?是吧,我也算是红叶村的老人了,代表红叶村说一句实话,我们不欢迎你们,还请你们立刻离开红叶村。”   谢温峤看了一眼贺岁安。   贺岁安没参与进去。   这是红叶村的事,她一个外人不好干预,也无权干预。   刚到红叶村时,村民对她的态度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他们以前被外人区别对待过,换位思考,贺岁安能理解村民的反应。   不过她还挺想知道谢温峤会来红叶村的原因的。   他是官。   也是来调查一些事的?   在玄妙观那日,谢温峤问过她不少莫名其妙的问题,他虽没说原因,但贺岁安也能想到,他在查一些事,与玄妙观有关的。   贺岁安歪了歪脑袋,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站在一旁看。   祁不砚也静静看着这一幕。   他那双剔透的眼眸扫过谢温峤,食指轻叩着拿在手里的衣衫,像在思考着一件事。   谢温峤永远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被人伤了,语气依旧温和的:“我知道你们有诸多委屈,你们对我们如此也情有可原。”   贺岁安能听出他的真诚。   可真诚不是能消除所有仇恨的,李大娘咬牙切齿:“别以为你们装模作样地说几句好话,就能揭过对我们造成的伤害。”   有人附和道:“对啊,你们这些当官的都一个样,我们才不会信你呢,快点滚出红叶村。”   “抱歉。”   他又表达了一遍歉意。   “我不能代表他人,但身为朝廷命官,我真心实意地想跟你们说声抱歉。”谢温峤额间的伤已止血,但留下来的痕迹分外明显。   村民不为所动,他们可不会被简单几句话打动。   他们之所以会暂时留贺岁安、祁不砚在红叶村住下,也不是因为真正地接纳了对方,而是因为这二人可以给钟良阿爹续命。   谢温峤还欲开口。   无法冷静的村民不断叫人滚。   谢温峤担心村民气急了会做出什么不可控的事,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无奈之下,只好说他现在就会走,计划改日再来。   然后,谢温峤带着随从走到贺岁安面前,先是朝她和祁不砚行了个礼,斟酌着说辞道:“小姑娘、小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红叶村村民紧紧盯着他们。   贺岁安想了想,说好。   祁不砚当没看到红叶村村民投来的视线,给出跟贺岁安一样的答案,他与红叶村村民只存在一桩交易——替钟良阿爹续命一月。   这不代表他行动会受其限制,祁不砚想做什么还是会随心所欲去做,他们的恩怨与他何干。   即使他们要打个你死我活,他也只会冷眼旁观。   谢温峤离开红叶村。   他是官,可以拿到红叶村的地图,进出不困难。   贺岁安跟谢温峤走到红叶村村口前的一块地,他决定要在此处同他们谈话,红叶村村民不允许谢温峤还留在村里,他便到村口。   红叶村村口挨着上登云山的路,谢温峤看着那条路微微失神,又想起还有人在,收回心绪:“你们为什么会在红叶村?”   “我们昨晚从山上下来,在红叶村留宿一晚。”   贺岁安道。   谢温峤只觉难以置信。   红叶村村民岂会毫无缘由地随他们在村里过夜。   他问:“你们不会是此处的村民,也不像青州人,尤其是这位小公子。你们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我看村民对你们似乎没敌意。”   贺岁安看祁不砚。   她不确定回答这个问题会不会扰乱他想做的事。   祁不砚淡定自如道:“他们对我们没有敌意,是因为我们和他们做了交易,你若是想知道,也可以和我们做一桩交易。”   谢温峤不明:“交易?”   他追问道:“你们和那些村民做了什么交易?”   “我说过了,你若是想知道,也可以和我们做交易。”祁不砚取下落到贺岁安发顶的叶子,“做完交易,你想要的真相,应该会浮出水面的。”   没什么东西是能唾手可得的,真相也是,祁不砚只和人做交易,不会白白提供线索给他人。   贺岁安摸了一下发顶。   他取叶子时弄得她有点痒。   红叶村到处都是树,叶子何时落到贺岁安发顶,她也不知。   谢温峤沉吟良久,看着面前还不满二十岁的少年,一改温和,话语夹带丝往日极少出现的严肃:“你知道我想要的真相?”   祁不砚笑而不语。   到最后,谢温峤没有答应。   他是朝廷命官,怎可与江湖上来历不明的人做交易,对象还是一个比他小十多岁的少年郎,谢温峤实在做不出这样的事。   拒绝了祁不砚所说的交易后,谢温峤坐上来时的那一辆马车,驶离了红叶村,也驶离了登云山。   马车渐行渐远。   直到贺岁安再也看不见。   她小脸跟苦瓜似的:“他不愿意做交易,会不会影响你?”   祁不砚鬼使神差抬手捏了下贺岁安脸颊的软肉:“不会,与他人做交易只是让我多一个选择罢了,不做交易也不会影响到我。”   贺岁安捂住被他捏过的脸。   她“哦”了一声就往村子里跑,像是怕祁不砚还要捏自己。   红叶村村民没有质问回村的贺岁安跟谢温峤聊了什么,村民大概也想清楚了双方是普通的交易关系,无权约束他们的行为举止。   只要他们不做出伤害红叶村的事情,村民为了钟良阿爹能续命一个月,尽量不会去管的。   到了晚上。   钟良来给他们送饭。   贺岁安接了饭菜又爬上树屋,她清楚红叶村村民不太想见外人,若非必要,留在红叶村的这几天,她会减少出树屋的次数。   免得红叶村村民看到身为外人的她会感到不自在或心情不好。   祁不砚也在树屋里。   他倒不是顾及红叶村村民看到外人可能会不舒服,而是想留在树屋里看自己的蛊书罢了。   贺岁安看不懂蛊书,无意看了一页,两眼一黑。   蛊书有相关蛊虫的图。   撰写蛊书的人绘画水平很高,将蛊虫画得栩栩如生,贺岁安单看一张图便能感觉到那只蛊虫现在就在眼前,哪里还能看得下去。   他们吃完钟良送过来的饭菜,祁不砚一边看着蛊书,一边给贺岁安编长辫子,指尖灵活穿过她发间,把一头青丝分成几缕。   天气热了,编辫子凉快。   是贺岁安请他帮忙编头发的,她总是编得乱糟糟的。   她乖乖坐在祁不砚前面,百无聊赖地撕掉一张纸,用来折蝴蝶,折蝴蝶的纸是另一本蛊书。   祁不砚说不要的了。   贺岁安准备等祁不砚编完辫子,送他一只纸蝴蝶,祁不砚编发编到一半,钟良又过来了,站在树屋底下,扯着嗓子喊他们。   贺岁安探出脑袋,往下看。   “怎么了,钟大哥?”   知道钟良叫什么名字后,贺岁安就喊他钟大哥了。祁不砚还握着她的头发,也看了下去,他生性凉薄,但长相冲淡了那抹凉薄。   钟良看着岁数不大的他们,三十多岁的他顿感难以启齿。   因为这间树屋很少用。   所以钟良放了一本看完的书进去,今天才记起,想过来拿走,又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解释。   请人帮忙拿下来,他们肯定会看到的,书的名字就很露骨。请他们先离开树屋,让他自己找?   也不太好。   树屋里有他们的包袱,他上去找东西多少有点不方便。   钟良是个成年男人,有那方面的需求,长得太丑,娶不到媳妇,以前便看这种书纾缓一下。   自他阿爹身体不舒服以来,忙着照顾人的钟良就没看过了。   这不,才会忘记树屋有书。   不然早拿走了。   看他们的样子又不像是发现了那本书,那本书是放在角落里的,既然住了一晚都没发现,那接下来应该也不会发现了吧。   钟良纠结。   贺岁安见钟良喊他们,又迟迟不说话,不由得重复一遍自己的话:“怎么了,钟大哥?”   祁不砚帮贺岁安编完辫子了,他抚过长发辫,接过她递来的丝绦,绑住发尾,打了个蝴蝶结,对钟良来找他们的原因不感兴趣。   钟良忙改口道:“没事了,你们早些歇息吧。”   他快步走了。   颇有点落荒而逃的味道。   “啊?好的……那钟大哥你也早些歇息。”贺岁安缩回探出去的脑袋,对钟良突然来找他们、又突然走了的事一头雾水。   祁不砚漠不关心。   贺岁安躺下,拿起垂在身前的长辫,认真看,像是想学习如何编好看,总不能以后都让祁不砚帮编辫子,她要学会自己编。   经过祁不砚的同意,贺岁安拿他的头发来试了一下。   换成祁不砚的头发落到她掌心了,贺岁安一点一点地编着,他能准确地捕捉到她手指落在他发间哪里,很痒,钻心的痒意。   祁不砚垂下眼,略有些看不进蛊书上面的字、图了。   他指尖压着书页。   注意力却被身后的那双手牵引着,祁不砚知道自己在看书时分神了,却也没选择收回来。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贺岁安编出来的辫子还是一言难尽,反正不好看,她赶紧解开了,有些事不该勉强自己学习的。   “不学编发了?”他问。   贺岁安:“不学了。”   时辰不早了,可贺岁安目前还没有困意,觉得编发太难,不学编发,却折蝴蝶折到上瘾了。   主要是在这里待着太无聊了。   不找点事做会闷死的。   她趴在树屋里折蝴蝶,双手手肘撑在前面,双脚向后抬起,时不时地摇晃着,裙裾滑落到脚踝处,踝骨精致,脚特别的小。   祁不砚看贺岁安折了一会儿的蝴蝶,放下蛊书,躺到她身侧,不知为何,一旦和贺岁安待在一起,他便难以自控地想同她亲近。   想时刻闻到属于她的气息。   触碰她,或被她触碰。   “送你的蝴蝶。”贺岁安推十几只纸蝴蝶过去给祁不砚,眼睫低垂着,小手还在折着另外一只。   送。   所以这是礼物么。   祁不砚碰过纸蝴蝶,忽地低头,吻了吻她脸颊。   贺岁安手里的那只纸蝴蝶被捏皱了,他们没试过吻对方的脸颊,明明都接过吻了,吻脸颊的程度更轻点,可就是感觉不太一样。   她抬眼看祁不砚。   祁不砚稍微离开了一下:“贺岁安,我记得你说过的,亲吻代表双方是很亲密的关系。”   他指尖缓缓描绘着贺岁安的五官:“我也问过你,我们可不可以变得更亲密一点,你还没回答我呢,贺岁安,你回答是什么。”   贺岁安呆了几秒。   “嗯……”她似不知所措眨眼,思考时无意发出了个音节。   听到贺岁安发出的嗯字,祁不砚轻笑了一声。   少年埋首到她颈窝,吻落在她锁骨:“比亲吻更亲密一点的应该是亲吻身体,贺岁安,我想亲吻你的身体,同你变得更亲密。”   温热薄唇轻轻抿过锁骨。   果然。   祁不砚感觉他们变得更亲密一点了,因为他获得的愉悦感更多了,仿佛即将触碰到极致的快乐,于是含住锁骨,像接吻般吮吻。   吻渐渐下移。 第46章   潮湿的气息散开, 贺岁安心里升腾起一股热气。   热气将她四肢百骸烧得酥痒,指尖都是麻的,呼吸有温度,祁不砚的温度异于常人, 灼烫, 叫人忽视不得, 思绪随着他走。   贺岁安的肩头、锁骨变得略潮湿, 身上的齐胸襦裙生了些褶皱, 少年颀长的身躯覆盖着她。   但他的手支在她身侧,撑起自己, 不会压着她。   呼吸相碰。   唇与皮肤摩擦, 贺岁安只觉愈发地烫, 不知道为什么, 没有立刻出声解释,因为身体似乎也在享受这种粘稠的接触,令她惊讶。   也有可能与感情无关, 是生理性的享受, 纯粹是身体感受到快意,自主做出了接受的反应——她脑海里忽然冒出这句话。   像以前在哪里接受过类似的知识,留存在潜意识中。   还有——   生理欲望并不可耻。   想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贺岁安心脏扑通扑通跳, 她也说不清自己的真正感觉是什么。   好像并不排斥。   她一向是不排斥和祁不砚的亲密接触,可更进一步的事呢。   不知道。   还没考虑清楚。   在祁不砚还要往下亲吻之时, 贺岁安捧起他的脸,与他接吻, 唇齿间水渍声起,她羞红了脸, 含糊道:“今晚先这样吧。”   祁不砚被贺岁安亲吻着,便也就随她了,抬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五指插进了她的发间,泛白的手指与她乌黑的发形成鲜明对比。   贺岁安的手环住祁不砚的脖颈,张嘴,给予他想要的亲密。   *   翌日一早,朝阳初升时。   贺岁安来到钟良阿爹住的那间小木屋,心系阿爹的钟良早早在屋外候着,他们进去,他就出来,绝不过问、打扰他们做事。   木屋的门是关闭的,外面的钟良只能听到少许的动静,不能觑见里面的场景。他也没这个打算,既然选择相信,那便相信到底。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钟良读过两年书,识得这个道理。   然而,他还是有点紧张。   钟良频频往紧闭的房门看。   意外无处不在,他不仅担心自己的阿爹,也担心贺岁安、祁不砚。虽是一场交易,但钟良认定了他们就是愿意帮助自己的好人。   不清楚外边的钟良在想什么的贺岁安按照昨日的步骤,去烤热匕首,递给祁不砚。   他熟练地解下护腕,撩起袖口,露出一截手腕。   蝴蝶银链有时会滑下来。   贺岁安过去替扶住祁不砚手腕处的蝴蝶银链,蝴蝶银链本该是冰凉的,被他的体温暖和,变得不那么冰凉了,还带有他的气息。   她看了一眼蝴蝶银链。   天水寨的蝴蝶银链很美,谁能想到竟可以定一个人的生死。   美又危险。   贺岁安发现今天的小木屋没了之前那股浓重药味,一看就是被人仔仔细细地清理过了。清理小木屋的人,不难猜是钟良。   钟良自知药味熏人,昨天没来得及收拾小木屋,昨晚连夜收拾了一遍,还用了一些花草去味,确定没太重的药味才回去休息的。   祁不砚对味道很敏感,自然也能感受到小木屋的味道变化。   他能更专心做事了。   祁不砚要在老人的手腕割出第二道伤口,与之相对应的,他也会用天蚕丝在自己的手腕割一道新伤口,以血喂养尚未完全生效的蛊。   割旧的伤口容易伤到筋骨,不利于恢复,万一遇到需要杀人才能解决的事,会产生一定的阻碍,他会减少这种情况的发生。   匕首划破老人干瘪、色泽暗沉的皮肤,似能发出声音。   贺岁安转开头。   不忍直视。   祁不砚像是在做一件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事,下手游刃有余,他们的身体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仅区别于死物的生物罢了。   唯一能可以让他情绪产生波动的是鲜血从人体流出的刹那。   他会感到亢奋。   这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情绪。   兴许也是祁舒厌恶他、给他种下天蚕蛊的原因,不过祁不砚不在乎,他历来顺应自己情绪做事。   哪怕杀人会触动天蚕蛊带给祁不砚带来蚀骨钻心的疼痛,他也无所谓,该杀的,还是会杀。   他的命由他,不由天。   也不由他人。   一次性杀的人越多,祁不砚所能感到的疼痛就越多,当一次性杀人到一定数量时,他甚至会死。   这是祁舒殚精竭虑想出来,防止祁不砚乱杀人的方式。   也是她强加给他的枷锁。   那是祁舒以心头血炼出来的天蚕蛊,祁不砚解不开,祁舒的炼蛊术比他更好,他输就输在了还太年轻,因为祁舒也是炼蛊天才。   祁不砚也是苗疆天水寨的炼蛊天才,当两个炼蛊天才撞到一起时,比的便是炼蛊阅历了。   以前的他解不开。   世上只要存在这种蛊,便会有对应的解法,可就是解不开。如今的祁不砚十八岁了,依然还是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解开蛊。   天蚕蛊似与他共生了一样。   祁舒身死时是二十几岁,祁不砚的阅历终究是尚未到达她那个层次,解不了天蚕蛊。即便如此,祁不砚也极少压抑自己的天性。   以前倒是热衷杀人取乐,可祁不砚现在更热衷于从贺岁安身上获得陌生、奇妙的欢愉,暂时超越了别的事给他的情绪波动。   贺岁安……   祁不砚将目光从老人流血的手腕收回来,滴自己的血进去。   在老人体内待了一天一夜的蛊爬到伤口处,喝完祁不砚的血又爬回老人的身体里面待着。   一回生两回熟。   贺岁安再次给他包扎手腕。   收拾好屋内的东西,她出去找钟良要了一碗肉粥,祁不砚接连两天都流血,需要补一补。   钟良家中虽不是那么的富裕,但一两碗肉粥还是有的。他见屋内的阿爹没什么事,让他们稍等,说他马上去给他们煮来。   他们小木屋不远处的大树底下坐下,祁不砚背靠树杆。   贺岁安盘腿坐在他身边。   她昨晚换了一套衣裙,今天穿的是杏色的襦裙,裙裾坠在地面上,长辫子柔顺垂在身前,发梢绑着彩色的丝绦,侧脸光洁如玉。   虽然贺岁安更适合穿红裙,但穿其他颜色的裙子也不赖,整个人生气勃勃的,特别鲜活。   贺岁安拉了拉祁不砚的手。   他抬起眼。   她捡起地上的小石头,抛了几个来回来练练手。   “我们来比一比,先抛起手里的一颗小石头,在它掉下来前捡起另一颗,再接住它,一直接到最后,看谁手里的小石头更多。”   贺岁安有时候闲不住,会给自己找些事做,但又不想丢下祁不砚在旁边,于是拉上他一起。   祁不砚慢慢转动着贺岁安塞进来的一颗小石头。   “这对你不公平。”   他道。   贺岁安脑子一时没转过弯:“为什么会对我不公平?”   祁不砚放下小石头,将自己的手贴到她的掌心,无论是宽度,还是长度,他的手都比她大上不少,二人掌心的温度互相传递着。   “我手比你大,可以装得更多,你的手小,装满了便会掉,很难比我多。”少年唇角弯起弧度,在阳光底下特别的好看。   她顺着他的话看他们的手。   确实差很多。   祁不砚的手既宽又大,骨肉匀称,但修长的指节偏硬,手背血管脉络略明显;贺岁安的手纤长,掌心很小,带着肉,软乎乎的。   他们的年纪相仿,手的区别却十分大,贺岁安看得微出神。   如此说来,的确不公平。   祁不砚贴着贺岁安掌心的手动了下,认真地对比着,长指曲起,插进了她的指缝中,十指相扣般握了握:“真的好小。”   当他的手包裹住她的那一刻,贺岁安感觉自己也被他包裹住了,抽回手:“那、那就不比了。”   正好,钟良端来了肉粥,朝他们走来:“粥可以了。”   两大碗,放有很多肉。   他平时会去狩猎,家中备有一些肉,钟良阿娘听说要给他们做粥,特地用了一大块好肉。   肉粥飘着浓郁的肉香,怕吃得腻口,钟良阿娘还往里放了几条青菜,一些从山上摘下来的野菇。   “你们快趁热吃。”   钟良道。   贺岁安只问钟良要一碗肉粥给祁不砚,钟良还给她也准备了。她看着色香味俱全的肉粥,咽了咽口水:“谢谢钟大哥。”   “不用客气。”   钟良不想打扰他们吃东西,找借口离开了:“我也该去照顾我阿爹了,你们有事再叫我就成。”   贺岁安嗯嗯了几声,满足地埋首吃自己的那一碗肉粥。见她吃得那么香,祁不砚也吃了。   两碗肉粥被他们尽数吃完。   空碗静躺在树底下。   红叶村村民一有空便会过来看望钟良阿爹,见他面色比前几天油尽灯枯似的好点,还能和他们说上一两句话,村民感到很欣慰。   钟良的脸上也带了笑意。   祁不砚的续命蛊不单单只是吊着人的一口气,被他种下续命蛊的人都会出现回光返照之兆。   普通的回光返照只能持续几天,体内有续命蛊的人在死前都能保持回光返照的状态。   譬如,病得太久导致无法行走的人可以勉强地走路了。   不过。   到该死的日子还是会死。   一个月,不会多一天,也不会少一天,续命蛊起作用之时,也是对方生命的倒计时开始。   钟良很久没和自己的阿爹说话了,因为他病得很严重,经常神志不清,连话都说不利索,今天听见他开口说话,喜极而泣。   “阿爹。”钟良三十多岁了,还哭得跟个小孩子似的。   他容貌丑陋,哭起来牵扯着扭曲的五官更恐怖了,身为父亲的钟良阿爹哪里会嫌弃自己的儿子,颤着瘦骨嶙峋的手抚过他的脸。   “哭什么呢。”老人笑了,“都多大个人了。”   钟良粗鲁地抹掉眼泪。   他又笑着说:“对啊,阿爹身体变好了,我哭什么呢,等过几天,我带阿爹出去逛逛。”   老人应道:“好、好。”   钟良牵住他的手:“阿爹,村子里的花也开了,很好看。”   钟良阿娘也趴到床边跟钟良阿爹说话,抛开人在一个月后就会死,这一幕还算和谐美满的。   贺岁安坐在离小木屋不远的地方,能看到他们,也能听到他们说话,心弦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   祁不砚无法共情他们的感情,也看不明白他们的感情。   他低头喂蛊吃东西。   蛊窸窸窣窣地吃着东西。   *   红叶村村民为了庆祝钟良阿爹的“病情好转”,决定举行祭祀之礼,贺岁安不是红叶村的人,不好留在村子里,便到村口。   晌午的太阳烈,她和祁不砚待在一棵大树底下。   登云山山下停了好几辆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用的马车,贺岁安看着有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直到看到了段二公子。   段二夫人今天还是一袭紫衣,臂挽披帛,长发盘起,斜插着一支银簪,娥眉秀美,略施粉黛,腮凝新荔般,气质端庄温婉。   青州大美人名不虚传。   她搀扶着段二公子从山上下来,身后跟着段家下人,看样子应该是刚在玄妙观里祭拜完。   段二公子走着走着,忽然发起了疯,说要折回玄妙观。   她低声劝了他几句。   可段二公子疯狂地摇头,坚持要折回玄妙观,令贺岁安想起了青州百姓说过的闲话,段二公子想到玄妙观出家想到疯了。   “玄妙观,你滚!快滚!”段二公子语无伦次。   “啪”地一声。   他被一巴掌打偏了脸。   段二夫人一脸柔和的长相,却断然给了段二公子一巴掌,表面很冷静,打人的那只手却微不可察地颤抖:“夫君,跟我回去。”   听到这句话,贺岁安感觉他们并不是约好来玄妙观祭拜,更像是段二公子偷偷来玄妙观,段二夫人得知后过来抓人回去的。   段府下人纷纷低下头。   他们不敢多看。   段二公子捂住被打的半张脸,不安垂下脑袋,噤声了,又咬自己的手指,不断往山上看。   那一巴掌打得太突然了,贺岁安还在看着段二公子的脸。祁不砚难得掀起眼,望向他们,他望向的其实是他们身后的三善真人。   三善真人竟亲自下山送人。   毫无疑问的,三善真人亲自下山送的是段二夫妻,这对来玄妙观祭拜的香客来说是莫大的荣幸。   段二公子被段二夫人扯到身后,她冷淡向三善真人福了福身:“怎敢劳烦三善真人相送。”   三善真人淡淡地一笑。   他过去一步。   段二夫人带着段二公子后退一步:“三善真人可是有事?”   三善真人对她带戒备的态度视而不见:“段二夫人,这是贫道送给段二公子的驱邪符,当是段二公子一直信奉玄妙观之礼。”   “谢过三善真人的好意,但不用了,三善真人还是自己留着用吧。”段二夫人语气不善道。   段二公子想伸手过去接下。   段二夫人拍掉他的手。   这一拍直接把段二公子整只手都拍红了,他忙缩回手。牵扯到玄妙观的事,段二夫人会表现得极为强硬,段府下人也是知道的。   段府下人不明白段二夫人为何如此,她对府中下人都是和颜悦色的,偏偏对玄妙观里德高望重的三善真人没什么好脸色。   三善真人那无懈可击的表情总算是有点变化了。   他收回伸到半空中的驱邪符,如慈悲的佛道:“是贫道自以为是了,还请段二夫人莫怪。”   段二夫人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眼底闪过一丝怨恨。   她这次没有还礼。   玄妙观道士见段二夫人这样对三善真人也没出言呵斥,显然是在下山前被三善真人嘱咐过。   贺岁安就坐在红叶村村口的一棵大树底下,由于角度问题,他们若不留意,很难看见她和祁不砚。   她托腮思考。   青州百姓都拿玄妙观,以及玄妙观的道士当神佛供起来,对三善真人就更不用说了,毕竟他们对玄妙观的敬重全来自三善真人。   在贺岁安印象中,只有谢温峤对发生在三善真人身上的事把握有度,能保持充足的理智。   其他青州百姓则是无条件偏袒、相信三善真人。   段二夫人却不然。   她对三善真人的态度,在一众青州百姓里显得很罕见。   可不应该啊。   就算段二夫人在十年前没得过瘟疫、没承过三善真人的恩,她对一个几乎是人人信奉的三善真人也不应该会露出不屑的情绪。   出现这种情况的唯一可能是,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一个玄妙观的老道士,一个段府二夫人,他们之间能发生什么事?   贺岁安想不通。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要炸了。   虽然贺岁安有时面对一些事会表现得迟钝,但是她也不傻,这几天来能隐隐察觉到祁不砚想要对付的是玄妙观的三善真人。   祁不砚想杀人都是直接杀的,既然他不动手杀三善真人,说明他想做的事不是杀三善真人。   那祁不砚的目的是什么呢?   所以贺岁安一遇到有关三善真人的事便会忍不住思考。   祁不砚指尖压上贺岁安拧着的眉头,斑驳的树影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你在想什么?”   贺岁安思考时会习惯皱眉。   他抚平了她的眉头。   “是关于三善真人的?”祁不砚无害地笑,猜测道,“你为何要想他的事呢。你猜到了?猜到,我所做的事是为了对付他。”   贺岁安拉下他的手:“他是不是对你做了些什么事?”   祁不砚笑得肩头微动。   “为什么你的第一反应会是他对我做了些什么事,而不是我纯粹地想害他,或者是我想杀他了呢。”他没有抽回被她拉下的手。   “我相信你啊。”贺岁安一字一顿道,“因为我相信你。”   祁不砚微顿。   他像是觉得这个答案非常奇怪:“你相信我……”   “嗯,我相信你。”贺岁安的眼神不躲不闪,是看着祁不砚双眼说出这句话的,手指还无意识地捏了下他还在她掌心里的手。   似是被贺岁安注视着他的眼神取悦到了,祁不砚没再管刚才的问题,反握住她的手,轻柔地把玩着,有点,舍不得放开。   在他们说话之时,段二公子、段二夫人已经离开登云山了。   三善真人回山上了。   由始至终,他们都没被其他人发现,贺岁安又和祁不砚在树底下待了一会儿,她感到口渴,想叫他陪自己一起去找水喝。   一转头,见祁不砚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便没叫醒他。   她记忆力还算好,以往走过一遍的路就能记住,红叶村附近的地形复杂,需走上两遍才能记住。   住在红叶村这两天来,贺岁安能待在树屋便不会乱走,但也不是整天整夜待在树屋,偶尔会跟祁不砚出到红叶村外边逛逛。   所以贺岁安知道红叶村村口的斜对面有一条河。   温泉河是用来沐浴的。   而这条清水河是供红叶村村民平常饮用的,贺岁安可以去那里取水喝,她想让祁不砚睡个好觉,轻手轻脚起来,往河的方向去。   一走近河,淙淙的流水声不断,贺岁安走过去。   她蹲在岸边,用双手捧起一些水往口里送,喝完几口水,又洗了一把脸,想精神精神。   河流周围生长着不少树,贺岁安踮起脚折下一块大叶子,交叉叠了叠,然后装水进去,等祁不砚睡醒了,兴许也会想喝水。   装好水,她原路返回。   走了几步,贺岁安蓦地听见有人在叫她,陌生的声音。   贺岁安下意识回头看一眼。   只见那人站在河边的一颗大石头旁,对方生得很高,容貌出挑,乍一看,看不出实际年纪,身穿靛青色长裙,额间缀着银饰。   是苗疆天水寨人的打扮,因为此人的手腕上也戴着七个蝴蝶铃铛银链,只有苗疆的天水寨人才会戴的七个蝴蝶铃铛银链。   那人开口了:“小姑娘,你可不可以过来帮帮我。”   声音很低,偏中性。   贺岁安没有选择立刻过去:“你,怎么了?”   那人露出被石头砸伤了的脚踝,也戴有七个蝴蝶铃铛银链:“我受伤了,你能不能过来扶我到有人的地方,我一个人走不动。”   说罢,那人抬起头,一张脸化了很厚重的妆容,但无疑是精致的美人。贺岁安离得有点远,只能隐约看到对方的面部轮廓。   也就看不见他说话时,脖颈处明显滑动的喉结。   边以忱看着她。   贺岁安看不到的大石头另一侧,躺了几具血淋淋的尸体。   而边以忱别在身后的左手拿着一把捡来的、弯弯的镰刀,上面正往下缓慢滴着血,滴答滴答,渐渐染红他踩在脚底下的碎石头。 第47章   边以忱的脚踝看着是受伤严重, 站在贺岁安的位置也能看到对方的脚踝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贺岁安先是估摸了下边以忱的身量,很高,女人之中也有这样体型的,高且纤瘦, 不足为奇。让她背是背不起的, 扶还是可以。   可她看着此人莫名感受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能冷透骨的那种。   女人又是在没有什么人的地方出现, 贺岁安怂, 她怕遇到危险, 不敢上前。但置之不顾不太好,人在江湖走, 受伤求助很正常。   她改天可能也会有求于人。   帮忙不是不可以, 不过贺岁安在这种情况下, 不会选择一个人过去, 她要回去找祁不砚。   反正贺岁安要有人作伴,这是规避危险的方法之一。   “我去找人来!”   她扔下这话,拔腿就跑。   见人跑远了, 边以忱的眉梢轻挑, 放下握着镰刀的手。   这地方是他以前和祁舒来过的,今天心血来潮过来看,正好想杀人,便杀了几个经过登云山的人, 见又有人过来,还想杀一个。   不曾想遇到的是个看似善良, 却怕遭危险,怂到连扶都不敢扶一下“受伤的女人”的小姑娘。   还挺机敏的。   亏他还用石头砸破自己的脚踝, 想利用人所谓的同情心将人引过来杀,边以忱的伤是受了, 人却没引过来,算是鲜少的失手。   边以忱也不是非杀她不可,本来就是临时起意杀人的。   走了就走了。   算她命大。   边以忱抬脚踩住一具尸体,望着河边景色,对着身上这套靛青色衣裙道:“阿舒,你可还记得,这里是我们刚成婚时来过的。”   他要再带祁舒去一遍他们以前去过的所有地方。   他们刚认识的第一年明明那么相爱,去过的地方数不胜数,祁舒却在得知他喜欢杀人后厌弃他。   边以忱不明白,祁舒爱他,他爱她就好了,他杀的是其他人,他是不可能会杀她的,她怕什么,还扯断自己的蝴蝶银链。   不过,她一直都还在。   就存在他身体里。   他还穿着她身前经常穿的服饰,他就是祁舒了。   边以忱在短时间内熟练地把尸体处理掉,靠近河水,石头上残存的血轻易被冲刷掉,做完这一切,他带着祁舒离开了此处。   还要和祁舒去更多的地方。   他想。   *   贺岁安是跑着回村口的。   祁不砚还没醒,他失血过多也会嗜睡,这点倒跟常人一样。   但不会像在天冷那样必须得在温暖的地方才能醒来,只是更容易睡着罢了,叫他就会醒的。   她捧着装了水的叶子跑到祁不砚身前,轻扯他护腕,又喊一声。下一刻,祁不砚睁开了眼。   叶子里的水洒了点出来。   他手指微湿。   贺岁安将刚刚看见的事告诉祁不砚,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过去看看,念及心中的不良预感,着重地提几句“女人”的穿着打扮。   祁不砚站起身,看向她手里叶子的水:“是给我的?”   关注点依然是异于常人。   “是给你的。”她一边努力地喘顺气,一边道。   他不疾不徐接过去,把叶子里的水全喝掉,用手梳过贺岁安因为跑得太快而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等跟平常差不多了才舒服点。   祁不砚很不想看到贺岁安因为其他人、其他事有任何的不同,特别是遇到那些会扰乱她心绪、弄脏她的人或事,他想毁掉。   “好,我陪你去。”   他说。   贺岁安闻言带祁不砚到那一条河的岸边,变得空无一人了。   按照女人说的话,没人扶便走不动了,怎么可能会在短时间内离开河边。贺岁安走到女人原本站的石头旁,有被水洗过的痕迹。   祁不砚半蹲下来,指尖抚过有水痕的碎石,捡起几颗碎石头闻了闻,水可以暂时冲刷掉血,却无法立刻冲刷掉残存的味道。   血的味道。   她也捡起一颗碎石头来闻,同样闻到血的味道。   很浓。   贺岁安把一部分湿掉的碎石头都闻了个遍,她记得女人的脚踝是受伤的,但流的血不可能有那么多,能覆盖那么大的范围。   有两种比较大的可能性。   一是女人在贺岁安离开后遇险被害,导致流了一地的血。   二是这些血不是女人的,属于其他人,若是属于其他人,那么突然消失不见的女人可能会是目击者,又可能会是杀人者。   贺岁安喜欢假设。   她回想起女人和她说话时始终别在身后、不知拿着什么东西的左手,想先假设是女人杀人。   女人为什么杀人?   是在她离开前,还是在她离开后杀的?贺岁安猜是前者。在她离开前杀人,可以在她去找祁不砚的时候清理河边的痕迹。   贺岁安看不见大石头后面的东西,尸体当时可能就在这里。   如果女人是在她离开后杀人的,那么杀人要花费时间,清理河边的痕迹也需要不少时间。   一般来说,会来不及的。   前者的可能性最大。   念及此,贺岁安打了个寒颤,她想对祁不砚说出自己的猜想,却见他半蹲在地上很久了。   祁不砚捡起地上一个泛旧的蝴蝶铃铛银饰,贺岁安低头一看就知道不是他的。他身上的银饰,她几乎都认得出来,太熟悉了。   这大概是从女人身上掉落的,女人穿的也是同他类似的服饰,不过这不该是戴在手腕的七个蝴蝶铃铛银链的其中一个么?   怎么会掉落。   只有断过的蝴蝶银链会如此,不然上面的七个蝴蝶铃铛是不会掉的,贺岁安听祁不砚提过。   难道河边的女人死了?   她再细致地看一眼。   蝴蝶铃铛银饰刻着舒字,贺岁安曾近距离地观察过祁不砚手腕的蝴蝶银链,上面挂着的七个蝴蝶铃铛也刻有字,他刻的是砚字。   天水寨的银链都有名字。   前不久刚听过祁舒这个名字的贺岁安看到舒字的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祁不砚的母亲祁舒。   可是他母亲死了。   在她记忆里,是死了的。   经过验证,贺岁安早已相信自己脑海里那些记忆是真实存在的,今天在河边戴着刻有舒字的蝴蝶银链的女人不可能是他母亲。   不是他母亲,那会是谁。   河边有冲洗过血的痕迹,加上祁不砚看见这个蝴蝶铃铛的反应像是认识的,再联想之前撞到脑袋后闪过的一段记忆,贺岁安有个很荒谬的念头。   边以忱。   那个喜欢随机杀人的人。   因为那些记忆更像在看书时幻想出来的画面,所以记忆出现的同时,潜意识里有他们的名字。   贺岁安无措地看祁不砚,要是这个被遗落的蝴蝶铃铛真是祁舒的,以他的观察力、记忆力,现在应该和她想到了同一处。   “不管如何,我们该去报官吧。”她牵住祁不砚的手。   他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   意味着他无动于衷。   祁不砚淡然“嗯”了声,将手上的蝴蝶铃铛给贺岁安,对这件事不以为意:“此事虽与我们无关,但你想报官也无妨。”   她不自觉握紧了他的手。   少年弯下腰,跟贺岁安平视:“你在怕,对不对。”   “是的,我怕。”贺岁安这才意识到自己握得他太紧了,她是个普通人,只想好好活下去,遇到恐怖的人或危险的事也会怕的。   何况,她本来就不强。   世上有强者,便会有弱者。   在这个并不算安定的江湖,弱者能保全性命已实属不易了,贺岁安一直努力地想活下去。   祁不砚的目光缓缓沿着贺岁安的眉眼、鼻子、唇瓣划过,似是想通过表情来感知她的情绪,毕竟他的情感非常薄弱,有时不太能准确识别。   “怕什么。”   “我以后杀了他便是。”   他的声音极轻,轻到贺岁安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从那一段记忆来看,她知道边以忱是祁不砚的父亲,可边以忱是边以忱,祁不砚是祁不砚,父母做的事,怎么能牵扯到子女。   子女又无法选择生自己的父母,贺岁安不会因为边以忱做了什么事,而对祁不砚有其他的看法。   *   关于河边的事,他们给来登云山玄妙观祈完福、要回去的青州百姓一些银子,托人去报官,那个蝴蝶铃铛也交给对方了。   他们没有直接参与进去。   贺岁安不想直接参与进去的原因是怕牵扯到祁不砚。   祁不砚不想直接参与进去的原因是他不把与自己无关的事放在心上,如果不是贺岁安想报官,他亲眼看见有人杀人也不会管。   青州百姓并不怀疑他们,很少人杀了人之后主动找人报官的,他们衣着不凡,应该是觉得报官麻烦,不想耽搁自己的时间才托人去报官的。   收了银子的青州百姓报官时很讲信用,一句话都没提他们。   只将贺岁安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全说给官府听。   到了下午。   红叶村的祭祀礼做完了。   贺岁安径直回树屋休息,经过河边那件事,她想找个小地方安安静静地待着,捋清楚思路。   祁不砚站在树屋底下,没上去,他有话想和钟良说。   过了明天,钟良阿爹体内的续命蛊就会彻底起效。祁不砚已经给钟良想要的东西,那么钟良也是时候给他想要的东西了。   他们说话声音不大不小,躺在树屋里面的贺岁安也能听到。   祁不砚要钟良做的事不难。   他要钟良把自己阿爹病愈、快要与正常人无异的消息散播出去,而且得确定传到三善真人耳中。   当然,钟良阿爹一个月后会死的事不能传出去,红叶村村民必须得守口如瓶,对外只能说是钟良阿爹自己按时喝药,病愈的。   否则,这桩交易中止。   祁不砚能把续命蛊放进人的身体,也能取出来。   钟良不明所以。   他不禁问:“为何?”   祁不砚漫不经心地扒下爬在树杆上的一只甲虫:“这是我们的交易,我替你阿爹续命,你去做我说的事,我无须跟你解释。”   贺岁安原来是躺在树屋里的,听到此处,坐了起来。   她趴到树屋门口往下看。   钟良阿爹生病以来喝的都是三善真人开的药,而祁不砚如今要让钟良与红叶村村民传播钟良阿爹是因为喝了药才好的消息。   三善真人得知钟良阿爹病愈一事,是不是会采取什么行动?   药。   那些药是不是有问题。   若钟良阿爹喝点药真有问题,那么三善真人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呢。是想害这些村民,还是另有所图。   贺岁安好像有点头绪了。   十年前、瘟疫、三善真人潜心钻研出能治瘟疫的药,青州百姓对他赞不绝口,皇帝赏赐。   玄妙观由此而生。   三善真人也因此名声大噪。   这十年来,三善真人不仅给当今圣上提供能强身健体的丹药,也研制出了不少能医治出现在百姓身上的奇难杂症的良药。   这也是他名声越来越大的主要原因,不然单靠十年前的那场瘟疫,不会远近闻名,还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被人遗忘。   贺岁安记得,三善真人未出家前是个籍籍无名的大夫。   他的医术不差。   但大周有的是医术不差的大夫。   所以他在当时只能算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大夫,若非十年前的那一场瘟疫,也就不会有玄妙观,更不会有三善真人。   红叶村的村民这十年来不断得病,这个病好了,又得另一个的病。他们受到青州人的排挤,替他们诊治的人、开药的人都是他。   没有其他大夫看过村民。   这是贺岁安到青州后,从不同人口中听到的所有有关三善真人的事,今天听完祁不砚要钟良做的事,她把它们串联了起来。   难道……   贺岁安不太敢想下去了,可脑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想。   难道那些研制出来的良药是三善真人将病引到红叶村村民身上,不断用他们的身体试验药。   是药三分毒。   红叶村村民在十年间被人用过无数药,身体发生畸形异变。   更讽刺的是,红叶村的村民那么相信三善真人,信奉玄妙观多年,不容人诋毁他。   三善真人是靠那些研制出来的良药治好了不少人。   可红叶村的所有村民呢。   他们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牺牲掉自己的身体,再过一段时间,红叶村的人恐怕都会死绝,红叶村这条村子将不复存在。   贺岁安陷入沉思。   树屋下,钟良犹豫不决。   他阿爹的身体好转了,钟良本来也想告知照顾他们红叶村已久的玄妙观三善真人,三善真人知道后应该也会替他们高兴的。   可听祁不砚的语气,像是想要对三善真人不利。   钟良有点担心。   “祁小公子,我知道你不是寻常人。”能给人续命的人自不会是等闲之辈,他明白的,“但你和三善真人之间是不是有误会?”   祁不砚笑:“误会?”   钟良很是忐忑地搓了搓手。   “三善真人是大善人,对我们红叶村也很好。如果可以,我想求你不要做些会伤害到三善真人的事。”他看着像想跪下求人了。   祁不砚更觉得好笑了。   “你求我?”他心不在焉似的拨弄着腕间的蝴蝶银链,铃铛叮当响,“你有什么资格求我?”   钟良唇瓣翕动。   他的确没有这个资格。   祁不砚莞尔道:“你要记住了,这是你我之间的交易。”   “你们是什么关系,他如何对你们,你又是如何敬重他,奉他为神。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你可以约束、阻止我的借口?”   钟良的脸涨得通红。   他说不出一个字。   少年用最温柔的语调,毫不留情说着犀利又刺耳的话。   “你在乎的恩,你在乎的情,其实在他人眼里一文不值,在我眼里亦是如此,你拿你的恩,你的情来求我,不觉得可笑?”   祁不砚手一松,指间的甲虫掉地,他抬起靴子,踩死那只想沿着树杆爬上树屋的甲虫。   他眼很亮,像盛了星辰。   熠熠生辉。   看着少年这一双眼,钟良恍惚了一瞬,怀疑是不是自己产生幻听了,拥有这样一双眼的人怎么会说出那么冷血无情的话。   可他说得似乎也没错。   钟良沉默良久。   之前他们说好的,只要祁不砚能替他阿爹续命一个月,只要祁不砚说的不是伤天害理之事,其他事,钟良都会竭尽全力去做。   散播这个消息自然不是伤天害理之事,祁不砚履行了他的诺言,钟良也该履行自己的诺言。   他是清楚的。   可清楚,也会忍不住犹豫。   只是从至少目前看来,散播这个消息伤害不了三善真人,反而会令外人觉得他医术精湛,虽然钟良能猜到祁不砚定然另有打算。   树屋上,贺岁安自知下去也无济于事,可能还会令钟良难堪,没有爬下去,靠在树墙听。   祁不砚还算有耐心地等。   “好。”钟良深呼一口气,“我会照你的意思去做。”   “你若是有意向三善真人泄露我替你阿爹续了命,那么我们的交易作废,你阿爹不会再得到续命。”祁不砚言笑晏晏地提醒道。   红蛇爬上树杆,顺着他的肩爬到手腕,吐出蛇信子。   蛇信子鲜红。   钟良道:“我不会的。”   事已至此,他没再问祁不砚要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得不到答案的问题问了也是白费力气,还不如走一步算一步,多加注意。   向祁不砚承诺自己会做这件事后,钟良离开了。   等钟良走远,贺岁安探出一只脚,手抓住吊梯两侧的绳索,小心翼翼地攀踩着木板下来,爬动间裙裾一扬一扬的,像盛开的花。   祁不砚弯下腰,红蛇爬到地上,很快便爬远了。   贺岁安站在他面前。   他没起来,仰头望着她。   这个角度看祁不砚,他秀长的一截脖颈沿靛青色衣领探出,喉结更明显,轻轻地滚动着,长发披散在身后,几缕青丝垂在身前。   无论何时何地,祁不砚瞧着永远是温良、友善的模样,他的脸更像母亲,艳丽中透着柔和。   “贺岁安。”   祁不砚弯唇,唤了她一声。   他知道贺岁安听见他们的谈话,祁不砚也没想避着她,他做事就是如此,只要是做过的,无论被世人定义为好坏,他都会认。   贺岁安也蹲下来:“你是不是觉得三善真人知道钟大哥阿爹病愈后,会亲自过来看看?”   他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会。”贺岁安将下巴搁到膝盖上放着。   每一间树屋下面都会备有一只木缸,里面装着水,祁不砚走过去,取了一瓢水出来。他放手进去洗干净:“我也觉得会。”   还没等他们说几句,钟良又折回来了,他是来给他们送饭的,尽管因为三善真人的事跟祁不砚闹得不太愉快,但饭还是要送的。   今天红叶村举行祭祀,村民分到的肉食特别多。   还有鸡肉。   村民大部分穷,很长时间才会舍得吃一顿鸡肉。   钟良认为该给他们这些小年轻的补一补,肉食还热乎着,他叫他们吃东西,半字不提刚才。   祁不砚仿佛也忘记了钟良求他不要做伤害三善真人的事。   他朝钟良一笑。   钟良略有点不自在了。   贺岁安让钟良坐下来一起吃,钟良摆手婉拒,说他要回去和自己的阿娘、阿爹一起吃饭。   见此,贺岁安也不坚持留钟良一起吃了,当然是陪自己的亲人更重要:“那钟大哥您慢走。”   树屋底下又剩下他们二人。   他们这顿没再端上树屋吃,直接在树下解决掉。   天色渐晚,红叶村变得很安静,贺岁安用木缸里的水洗漱一遍再攀爬吊梯,上树屋,忽记起祁不砚系发梢的银饰还在自己这里。   上次他去洗发,她用帕子包住解下的银饰,忘记还回去了。   贺岁安掏出帕子。   帕子里的银饰满当当。   她数一遍,发现少了一个银饰,放进帕子里的银饰都是经过贺岁安手的,她记下多少个了。   怎么会少一个呢,贺岁安又数一遍,还是少一个。那天从河边回来,她顺手把帕子放在树屋里,可能不小心掉在哪个角落了。   贺岁安转身就找起来。   一个银饰也是钱,不见了得找回来,那么好看的银饰。   找着找着,她找到一本扔在角落里的书,封面朝下。难道是祁不砚的蛊书?怎么扔这里了。   贺岁安捡起来,刚想放回祁不砚的蛊书里,无意地扫过书籍封面,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这、这哪里是他的蛊书,分明就是……   肯定不是祁不砚的。   钟大哥的?   应该是了,贺岁安无意窥探他人隐私,想要把书原封不动放回原位。祁不砚正好上来了,他看向她手里面的书:“你在看书?”   贺岁安的手一僵。   他靠了过来:“什么书?” 第48章   在祁不砚看到书封上的字前, 贺岁安眼疾手快将书甩到那几本蛊书里,书的封面差不多类似,不看到上面的字是分辨不出来的。   再加上这一本书也被钟良翻得很旧,和祁不砚那几本看过很多遍的蛊书的外表更加像了。   贺岁安知道祁不砚的好奇心有时候会比较重。   尤其是对她看过的东西。   所以贺岁安只能说是闲得无聊, 随便找了他一本蛊书来看。   而他看过带来的所有蛊书, 一般不会还好奇拿过去看, 若知道她看的是陌生书籍, 可能也想看, 贺岁安怎么可能让这种事发生。   祁不砚听贺岁安说看的是自己的蛊书,又见她像是没了兴趣地扔回去, 便也没怎么在意。   他想随便找个地方坐下。   贺岁安怕祁不砚不睡觉会去找书看, 于是要拉他一起睡觉。   她吹灭灯, 张手抱住他。   死死地抱住。   等过完今晚, 改日可以悄无声息找机会将那本书放回原位。   祁不砚鼻间盈满了专属于贺岁安的发香,他眼底露出丝茫然,时辰还早, 她最近很少那么早休息, 也很少会主动抱他睡觉。   向来都是贺岁安睡到半夜了,觉得冷,或者抱着人舒服,才会双手双脚地环过来, 抱住他。   抱得很紧。   此时此刻,贺岁安双手环住祁不砚的腰腹, 脑袋埋在他胸膛前,很亲密的一个小动作, 他无故有些沉沦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怀抱。   隔着并不厚的几层衣衫,他们的心脏仿佛贴到了一处, 她骤然加快的心跳穿过皮肤,穿过衣衫,准确无误地传给祁不砚。   于是,他也回抱她。   祁不砚垂下的长睫微动,闭上了眼,侧脸蹭过她发鬓。   贺岁安趁祁不砚不注意,在黑暗中偷偷瞄了一眼放书的方向,她没有睡,心想他睡着后,不用等到改日,今晚放回去也行。   等了又等,终于等到祁不砚呼吸变得很是平缓的时候。   贺岁安想起来。   可她一动,祁不砚便出声了:“你想去哪儿?”   她又麻溜地躺了回去:“刚才腿有点不舒服,我活动一下,现在没事了,我们继续睡吧。”   “嗯。”   他也抱住了她的腰。   被祁不砚这么一抱,贺岁安自知今晚是没办法将书放回去的了,再轻举妄动,会引起他怀疑的。   贺岁安干脆暂时不想这件事了,蜷缩在祁不砚怀里睡觉,反正他被她抱着,也不能去看书。   *   万籁俱寂,风清月白。   玄妙观灯火通明,三善真人坐在丹炉旁边闭目静思打坐,道士向他汇报听回来的消息。   当听到钟良阿爹病愈之时,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握紧了。   随后,三善真人睁眼,有惊喜、难以置信等情绪一闪而过。   他放下盘着的双腿,慢慢站起来,抚过丹炉,只有颤抖的指尖能表示内心的激动。   道士也露出喜色。   原以为这次的药治不了人,白费了三善真人的一番心血,要研究过新药,再给其他红叶村村民试,没想到能治愈钟良阿爹。   既然钟良阿爹能痊愈,代表药是有效的,道士真心实意地替三善真人高兴:“恭喜真人。”   三善真人摆摆手。   他道:“明天下山一趟。”   道士知道三善真人想下山做什么,他想亲自下山到红叶村确认钟良阿爹是否真的病愈了,毕竟病患临死前会有回光返照之兆。   只有确认钟良阿爹是真的病愈了,才能确认药是有效的,三善真人以后就可以用这个药去医治其他患病之人,造福百姓。   十年也是如此。   三善真人在红叶村村民身上试药,试出了治瘟疫的药。   青州百姓因此得救。   有些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三善真人发现这样可以研究出好药,方便治病,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只需要牺牲青州红叶村的一小部分人,就可以救天下得类似的病的百姓了,难道这不是一件好事?三善真人坚信自己做的没错。   玄妙观的道士跟随三善真人多年,见他救过无数人。   他们也坚信三善真人没错。   道士还很敬佩三善真人,大半辈子都在研究药,不是为了自己,仅仅是为了救其他百姓。   若三善真人只是为了名利,早在皇帝召他进京时进京,侍奉皇帝左右了,可他没那么做,只留在玄妙观,花时间研究药物。   如此不是圣人,是什么?   玄妙观的道士很庆幸自己能遇到三善真人,能与这样的圣人一起研究药,救无数条性命。   三善真人抚须,问道士,山上的那一部分红叶村村民病情如何了,若无意外,他们得的那个病应该要好了,可以试下一个药了。   道士忙述说他们的病情。   他们的病情是好转了,在这两天内可以试新药。   这对三善真人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他由衷地笑了声,今天得知的两个消息都是好消息。   丹炉的药炼成了。   三善真人和道士慎之又慎将丹炉里的药取出来。   待明天确认钟良阿爹是真的病愈,三善真人便可以把医治钟良阿爹的药方用到患这种病的青州百姓,乃至大周所有患这种病的百姓身上了。   今晚陪三善真人待在丹房的是一个跟了他有几年的道士,今天也随他下山送过段二夫妻。   道士欲言又止。   三善真人心细,一眼看出来了:“有话便说。”   “可要弟子去同段二夫人解释一下,她身为您的女儿不谅解您的苦心也就罢了,还对您冷言冷语,弟子实在看不下去。”   段二夫人是三善真人未出家前生下的女儿,这件事鲜少人知晓,道士是无意间撞见三善真人跟段二夫人发生争执,偶然得知的。   当时三善真人也发现他了。   三善真人只让道士不要说出去,没做其他的事。   道士替三善真人不平。   他造福了那么多百姓,他自己的女儿却对他恶言相向。   道士以前也听说过拥有青州第一美人称号的段二夫人,对她印象尚可,因为在他人口中的段二夫人为人好相处,还救济过难民。   可一个连孝道都不尽的人怎么可能是良善之辈。   定是伪善之人。   道士在心里下了定论。   提到段二夫人,三善真人略感无奈,她从来都是反对他用这种办法来研制药物的,从十年前开始,他们就没怎么来往了。   段二夫人与段二公子成婚时,段老爷倒是邀过他去参加。   三善真人第一次答应邀约。   段老爷喜不自胜。   不过三善真人并不怪段二夫人,还对她怀有愧疚之心。   段二公子以前上玄妙观,误打误撞知道了玄妙观的秘密,认为他们是错误的,扬言要说出去。   三善真人不可能杀自己女儿的郎君,想给段二公子用些迷药,等他冷静一下,说服他。   但段二公子挣扎太剧烈。   他……从道观台阶滚了下去,一醒来便疯癫了。   三善真人知道段二夫人恨他,本来厌恶他以他人试药,如今恨他将自己的夫君弄疯癫了。   可能还念及一点生养过她的情分,或者觉得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段二夫人这些年只选择了远离他,并未将此事说出去。   “此事,你莫要再管了。”三善真人对道士道。   道士也知自己逾矩了。   他低下头。   “是弟子多嘴了,弟子以后会谨言慎行的。”说罢,道士安静整理药,怕再说下去会惹得三善真人伤心,他不该为这种事烦心。   安置好丹炉里新出的药,三善真人温言让道士回房休息即可,他还要留在丹房里看医书。   三善真人的家中世代从医。   他也是真心爱医的。   以前没什么条件研制药物,如今他是玄妙观的三善真人,上有皇帝庇佑,下有百姓支持,他可以全身心投入研制药物之中。   就这样,三善真人独自在丹房看了一夜的医书,直到天蒙蒙亮,烛火燃尽,烛泪落满烛台。   咚、咚、咚。   玄妙观钟声响,是要弟子起来到殿前做早课的钟声。   三善真人换了一套新道袍,离开丹房,随众弟子做完早课、用完早膳,带几个弟子漫步出玄妙观,直往山下的红叶村去。   红叶村村民得知三善真人要到红叶村,纷纷到村口去迎接他,只有钟良面色略有点怪异。   其他村民不知道钟良和祁不砚的具体交易内容。   他也没告诉他们。   钟良只告诉村民,对外要说是三善真人的药治好了他阿爹,一句也不能提有关祁不砚替他阿爹续命,说是更容易被人当成怪物。   青州百姓本来就觉得他们是怪物,再曝出续命一事,青州百姓指不定又找到借口来赶他们走,或把他们当真正的怪物沉塘。   以前又不是没试过。   说成是三善真人用药治好的,又能替他们的恩人三善真人博得好名声,两全其美。   这是钟良说服红叶村村民的借口,红叶村村民又问他,祁不砚和他做交易,需要他去做什么事,钟良轻描淡写带过,他们信了。   他们不会跟三善真人提起续命,也不会提起祁不砚在村子。   所以,他们是不知情的。   在村口迎接三善真人时,村民都是真情实感的。   也不是说钟良对三善真人的爱戴之心不是真情实感,只不过当中掺和了一些对未知的不安。   三善真人走到钟良面前。   他慈笑道:“阿良,这段时间辛苦你照顾你阿爹了。”   三善真人把红叶村村民的名字全记住了,也是他们感动的原因之一,钟良扯出一个笑:“他是我阿爹,我照顾阿爹天经地义。”   他动容:“倒是真人您,与我们无亲无故,对我们那么好,既给我们看病,又给我们药。”   “举手之劳罢了。”   三善真人和蔼地拍了拍他。   跟随三善真人到红叶村的道士齐齐向红叶村村民行礼。   在此期间,贺岁安、祁不砚都没有出现,他们待在钟良阿爹所住小木屋旁边的树屋上,这是钟良平时住的,方便照顾人。   住在树屋能听到小木屋的任何动静,钟良住里面听阿爹会不会不舒服。贺岁安他们今天待里面,是为了听三善真人说话。   贺岁安将自己耳朵贴在树墙上,聚精会神地听。   她听到有人进小木屋里了。   祁不砚坐在树屋中间。   毒蛊绕着他,大概是觉得自己的主人冷落自己太久了,它们想到祁不砚面前多爬动爬动。   这些毒蛊一出现在祁不砚身边,贺岁安会跟他拉开距离。   她就是怕虫,即使目前适应了它们的存在,也尝试着触碰它们了,但贺岁安看不得一下子出现太多虫子,会不由自主避开。   毒蛊有灵性。   它们很少往贺岁安身上凑。   可它们会凑近炼、养自己出来的主人,无论主人在别人眼中如何,它们天生会亲近主人。   红蛇依旧高傲地蜷躺在角落里面,黑蛇就在离贺岁安几步之远的地方爬来爬去,却没爬向她。   祁不砚看了一眼毒蛊,又看了一眼离他远远的贺岁安。   少女几乎要趴到树墙跟了。   他喂蛊的心思少了点。   毒蛊争先恐后想得到祁不砚的喂食,他垂了垂眼,扔几条有毒性的野虫到地上,是今早从树上随便抓的,毒蛊很快吃完了。   毒蛊也吃虫的。   炼蛊就是把一些虫子放到一起,最后能活下来的才会成为蛊,不少成为毒蛊的虫爱吃毒虫。   祁不砚似无意地曲指叩了几下其中一只蛊,其他还想挤上来的毒蛊立刻默默地掉头爬走。   眨眼的功夫,树屋没蛊了。   他用茶水洗手。   “你听到了什么?”祁不砚洗完手,随手拿起贺岁安刚用过的一张帕子来擦掉上面的茶水。   贺岁安是把他们的话全听了,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他听。   要是在安静的晚上,住在这间树屋是能清楚地听到小木屋的动静,今天情况有所不同,红叶村村民也在说话,有点嘈杂。   坐在树屋中间的祁不砚无法听清小木屋的动静。   尽管他猜到三善真人下一步会做什么,但听听也无妨。   祁不砚喜欢听贺岁安说话。   就是莫名地喜欢听。   大概是因为他养的那些蛊都无法开口说话,如今养的是人。   贺岁安听到的是三善真人先对钟良阿爹嘘寒问暖一阵,再把脉,把脉时见到老人的手腕有伤便问了一句,钟良找借口瞒了过去。   由于钟良从不撒谎,对他没戒心、又不懂蛊的三善真人信了,确认脉象无异,又贴心嘱咐。   钟良一个劲儿应是。   最后,三善真人说明天会带一些合适的补药过来给钟良阿爹,他认为就算病好了,这段时间也还要吃一点药,调养好身子。   祁不砚听完没什么反应。   不出他所料。   贺岁安见祁不砚身边没那么多毒蛊了,这才走过去。   祁不砚的手被温热的茶水洗得泛红,皮肤白中透粉,随意地搁在木桌上,指尖垂在桌边。   今天没戴护腕,割腕的伤不会好那么快,能少戴护腕尽量少戴,否则会压着那处伤口,手腕便在因没了束缚而宽松的靛青色袖摆中若隐若现。   蝴蝶银链垂在手腕侧边突起的那一块骨头上面。   贺岁安弯下腰看他伤口。   新伤叠着旧伤。   原本会很漂亮的一截手腕满是无法消去的疤痕。   这几天,贺岁安都会给祁不砚上药,尚未结痂、还有些血肉外翻的伤口才没显得那么狰狞。   “还疼么?”除了给他上药,她不敢乱碰伤口。   祁不砚:“尚可。”   怎么可能。   贺岁安不信,他另一只手腕有清晨刚划出来的伤,今天是给钟良阿爹体内续命蛊喂血的第三天,在三善真人来前完成的。   祁不砚并不想留在这个地方太久,昨天就让钟良散播消息了,如果可以,让钟良在今天后散播消息,三善真人明天来会更好的。   看着那道还隐隐泛着血的伤口,贺岁安下意识张嘴吹了下。   她忘记从哪学来的。   呼吸拂过手腕,微酥痒。   祁不砚的手腕不自觉地小幅度转动,蝴蝶银链轻响起。   贺岁安意识到做了什么,不好意思地站直腰,兴许是以前有人这样对她做过,吹伤口的动作刻在脑海里,没怎么思考就去做了。   “我待会儿给你重新包扎。”贺岁安眼神乱飘,不再落到祁不砚身上,其实她早上给他包扎过新伤口了,他弄掉了而已。   祁不砚似觉得过痒,抬起左手,抚过被她吹过的伤口。   “不用了,就这样吧。”   他说。   贺岁安坐到祁不砚身边的木凳上,红裙裙裾、裙带垂落在地。裙子比较长,还是蓬松的纱裙,挨他近了,裙裾会与他衣摆交叠。   树屋里放了一些钟良摘回来的野果,他说过可以吃的,贺岁安拿起一颗青野果,咬了口。   祁不砚发现贺岁安很喜欢做两件事,分别是吃和睡。   有吃的和睡足就会很开心。   她吃东西时,腮帮子鼓鼓的,像偷吃的猫儿,不断地往里塞,吃到喜欢吃的,眼睛都是弯的,如月牙,情绪特别的丰富。   有时候,祁不砚很想钻进贺岁安的身体里,去感受她每一种的情绪变化,看是什么感觉。   青野果很甜。   贺岁安拿了一颗给祁不砚。   祁不砚接过去,也咬了一口,是很甜,可并不能令他产生愉悦的情绪,但他还是吃完了。   晚上,钟良才走进来。   三善真人在红叶村待了快一整天,而钟良明明没对三善真人做什么,却对他怀着愧疚,因为撒谎了。   “你叫我做的,我都做了。”   钟良小声道。   “谢谢你的青野果。”少年又像不太关注三善真人的事了。   贺岁安点头。   “您摘回来的青野果很好吃,谢谢钟大哥。”   见他们无心提三善真人的事,钟良也不说了:“喜欢吃,可以随便吃,村里多的是这种野果子树,我幼时也总拿它垫肚子。”   钟良回这间树屋,代表三善真人和道士离开了红叶村。   他们也不用再在此处听。   贺岁安和祁不砚可以回他们住着的那间树屋,临走前,祁不砚对钟良说,他们大约会在后天离开红叶村。   钟良有些震惊,他以为祁不砚接下来还要对三善真人不利,却不想祁不砚居然说后天离开。   不过走了也好。   红叶村本就不适合外人待。   钟良没说什么,只让行走江湖的他们多加保重。   他们也没和钟良多说,因为祁不砚说话只说自己想说的,他虽看着温和良善,但若没想说的话,是不会开口,才不管什么礼节。   所以贺岁安和祁不砚直接回他们住的那间树屋,她爬上去就又看到那几本叠在一起的书了。   那本属于钟良的书至今还在祁不砚的蛊书堆里。   他们昨晚到现在没分开过。   早上还有钟良阿爹的事要办,贺岁安根本找不到机会藏书,她想了又想,问道:“你能不能先下去,我想换一套裙子。”   “为何突然要换裙子。”   祁不砚看着她眼睛。   贺岁安一撒谎就想躲开人的视线,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躲开他的视线:“我裙子脏了,刚吃青野果蹭到汁了,很黏。”   要是可以,她是不会对祁不砚撒谎的,可从昨晚到现在实在找不到机会,只能撒个小谎了。   “好。”   祁不砚下去了。   贺岁安迅速地从蛊书堆里抽出那一本书,塞回原来的位置。   她不能径直拿书去还给钟良,只能选择把书放回原位,不然双方都会尴尬的,就当从来没发现过这本书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把书放回不起眼的角落,贺岁安又以极快的速度换了套裙子,总不能说要换裙子,却不换。   贺岁安系好裙带,朝树下喊道:“我可以了。”   银饰咣当响。   祁不砚踩着吊梯上来。   他没往蛊书那里看,解掉腰间躞蹀带和外衣,剩一件靛青色没缀着银饰的里衣,里衣微松,腰侧有同色细绳,可以随着人的腰身窄度来打结。   祁不砚腰侧的细绳拉到末尾了,束腰窄度才刚刚好。   他的腰窄。   从正面、侧面看都显瘦。   但身为一个经常会不小心搂过和摸过祁不砚腰的人,贺岁安知道那一截腰是极富有力量感。   祁不砚的外衣皆缀绣着不能解下的银饰,睡觉一般会解外衣,只穿里衣睡,不然会容易被硌到。   贺岁安拿出装系发梢银饰的帕子:“不见了一个。”   她心虚极了。   “不见便不见了。”他道。   祁不砚无所谓。   贺岁安还是很过意不去:“我明天再找找吧。”   “不用。”祁不砚躺下,长发散落在木枕上,衬得他容颜更艳了,“这些东西,我多的是。”   她也躺下:“哦。”   话虽如此,贺岁安还是打算明天再仔细找一遍。   “你今晚不抱着我睡了?”   他像是想起了昨晚。   贺岁安怕祁不砚回想起昨晚会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毕竟他想事情很敏锐的,她立刻圆润地滚进了他怀里,身前满是暖香。   他们什么也没做,就抱着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贺岁安的脚又搭到了祁不砚身上。   不知道她是怎么睡的。   脑袋朝向外面,脚丫子直接踩上了祁不砚的腰。   树屋树枝上的鸟又叫了,贺岁安被鸟叫声吵醒,然后感觉脚底不知道踩到什么东西,隔着布料,硬的,热的,她抬头看过去。   她踩的是祁不砚腰下方。   然后,现在是早上,恰好赶上了少年有可能勃发之时。   祁不砚也醒了,一醒来便感到了些难受,而贺岁安的脚还没来及挪开,他自然也看到了。   贺岁安的脚很小巧白皙,在靛青色布料上面既突兀,又异常和谐,他似乎烫到她了,脚趾微微地蜷缩起来,足底是白里透红的。   她想动又不敢动的样子。 第49章   树屋外的鸟还在叫个不停, 贺岁安嗖的一下缩回像在作恶的脚,结结巴巴:“抱、抱歉。”   她撇开眼。   目光落在半空中,眼神变得恍惚,脸颊冒热气。   祁不砚面上没丝毫的尴尬, 或许说他依然缺乏这种情绪, 只是刚睡醒, 眼中似有层潮湿, 蒙了雾水般, 眼尾比平常红润些。   贺岁安虽知道男的在早上可能都会面临这种问题,很正常, 亲眼所见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上次, 祁不砚因为她在怀里面乱动, 出现反应。   也是正常的。   还是那句话, 这属于人的身体本能,可以不包含任何感情,况且此时是早上, 出现反应更是不掺杂其他的, 不是因为她。   念及此,贺岁安自在了点,可她不知祁不砚要如何处理,是像上次那样手, 还是等自我平复。   无论是哪种情况,还是到树屋下面等他比较好。   贺岁安连滚带爬起来。   她说她在下面等他。   祁不砚抬起头, 看贺岁安落荒而逃似的身影,没怎么管自己出现什么反应, 毕竟以前也试过几次,但这次平复的时间长了点。   他刚梦到贺岁安。   梦里, 她同以往一样与他很亲密地接吻,一觉醒来便感到了轻微的难受,也就是说,这次亦是因贺岁安而起,又一次了。   他身体是正在贪恋着她?   祁不砚眨了下眼。   贪恋这个词,很亲密,他觉得用在贺岁安身上可以接受。   祁不砚本就喜欢与她亲密,能接受用来形容亲密的词语与用来体现他们亲密的一切行为。   一刻钟左右,祁不砚才感觉身体彻底平复下去,他站起来,弯腰捡起旁边的外衣和躞蹀带。   待穿戴完毕,他一下树屋便看到蹲在地上的贺岁安。   她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贺岁安耷拉着脑袋,目光放空,出了神,拿着一根捡来的干黄树枝,无意识在泥土上勾勒。   祁不砚走近一看,发现她应该是在写着他的名字:祁不砚。   后面的字略有不同。   按大周的写法是:硯。   之前,祁不砚就发现贺岁安的字跟他学的略有所不同,不过,连蒙带猜还是可以读懂的。   “你为什么写我的名字。”祁不砚走到仍蹲着的贺岁安面前,也曲腿蹲下,由于他们身高有差异,他还是比她高出不少,“你现在是想着我?”   地上的树枝一顿。   贺岁安先摇头,又点头。   她道:“我就是无聊随便一写,刚好想到你。”   说的是实话,贺岁安下树屋后,不让自己想搭脚给他一事,却想到了那段忽然涌现的记忆。   撞树那日,脑海里闪过似没她存在的零碎记忆,贺岁安隐约觉得自己是不是忘记什么重要的事。   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祁不砚曾问过她有关记忆的事。   贺岁安说随缘便好,有些事不能勉强,太勉强只会令自己痛苦,而如今,她改变想法了。   想试着去找回记忆,找回她遗失掉的所有记忆。   可怎么找回记忆呢。   这是一个难题。   贺岁安又想,既然自己可能拥有不少有关祁不砚的记忆,那么他们会是什么关系,她敢肯定的一件事是,他们在此之前不认识。   他们初次见面是在卫城。   如果他们以前便见过面,祁不砚定会认出来的,所以,他们在卫城相见时是互相不认识的。   不认识,脑海里却有对方曾经历过什么的记忆。   太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贺岁安不仅有祁不砚的记忆,也有关于其他人的记忆,譬如,祁舒、边以忱。   她失忆前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能拥有那么多不属于自己,却属于其他人的记忆,这不合常理,贺岁安越想越有不良的预感。   但她仍想寻找真相。   思考这件事时,贺岁安不自觉地想到了祁不砚。   然后,写下了他的名字。   “刚好想到我?”祁不砚牵过贺岁安的手,将她拉起来,指腹拂去她手上残留的树枝碎屑,“你的字瞧着新鲜,我喜欢。”   贺岁安:“你想学?”   祁不砚松开她的小手,拿起刚才那一根细干黄树枝,也在地上利落写了几个字:賀歲安。   “你是如何写你的名字的?”他将树枝递回贺岁安手中,“你既写了我的,我想学写你的。”   贺岁安又蹲下去,用简体字写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贺岁安。   祁不硯,祁不砚。   賀歲安,贺岁安。   两条写法不同的名字安静地并列排在一起,笔画少的字体秀隽,笔画多的字体张扬、不羁。   祁不砚盯着看了片刻,用贺岁安的写法写她的名字。   一笔一划,很慢地写。   他学东西很快,一般都是看一遍就会了,而且旁边还有贺岁安写过的字,只要照着写就行。   但眼下却写得很慢,仿佛在临摹贺岁安的字迹。   不过须臾,写完了。   字迹一模一样。   祁不砚能学会写贺岁安的名字的简体很正常,普通人也可以。   可他第一次写,竟然连字迹都能模仿得一模一样,就像是她写出来的,贺岁安略有诧异。   “可以了。”   祁不砚扔掉树枝。   贺岁安探头凑过去看,想找到这两道由不同人写出来、却看似一般无二的字迹的一丝差别。   没有。   他们所写的“贺岁安”笔画勾勒、轻重皆如出一辙,贺岁安不得不说,他的模仿能力很强。   钟良远远的就看到少年与少女站得很近,他们在看着地面,他没问他们在干什么,只把饭菜端到木桌上,招呼他们过来吃早饭。   吃饭前,他们去洗了手,没带帕子,指尖不约而同淌着水。   贺岁安吃饭很积极的。   她即刻坐到桌前。   祁不砚坐在贺岁安左侧,发间银饰在清晨荡出声音。   他今天戴了一条靛青色抹额,上面同衣衫一样有复杂神秘图纹的刺绣,垂挂着的银饰就在额间轻轻晃动着,愈发显得唇红齿白。   长发依然不扎不束,每次只有发梢缀着小小的银饰。   祁不砚出现的地方就有蛊。   此刻,周围的树上爬满了属于祁不砚的蛊,可他没对那些蛊下指令,或表现出要它们过来的想法,蛊都只潜伏在附近罢了。   贺岁安注意力都放在了饭菜上,没分神留意周围的树。   她也就没看到蛊。   大概是觉得他们明天就要走了,钟良今天做的饭菜很丰盛,肉的种类也多,两块鸡肉,几块猪肉片,还有一条刚捕不久的鲜鱼。   这几样肉对大户人家来说普通得很,有银子到酒楼也可以随便吃到,对红叶村来说是在重大日子才会有那么丰盛的肉食。   钟良自己也很少吃这么好。   贺岁安自然是知道的。   她很感激钟良这段时间来的照顾,尽管他和祁不砚之间只是存在交易,但贺岁安能感觉到他做事都是发自内心的,对他们亦是。   钟良一直想结识外边的人。   碍于长相、碍于红叶村的名声等等,一直没有机会,遇到他们,他认为也算是了却自己想同外人试着相处相处的愿望了。   这顿饭,他们是三个人一起吃的,钟良前几天婉拒贺岁安让他坐下来一起吃饭的提议的真正原因不是要照顾阿爹或陪阿娘吃饭。   钟良是怕他们看着他会没有食欲,他容颜太丑陋不堪。   青州百姓曾骂过他们红叶村村民的长相叫人恶心透顶,见了可能会吃不下饭的那种恶心。   他把这句话记心上了。   前几次才会婉拒贺岁安。   今天算破个例吧,钟良看得出她不仅仅是客气地问一句而已,她是诚心邀他一起吃饭的。   钟良坐在他们的对面。   贺岁安给他装了满满的一碗米饭:“钟大哥。”   “谢谢贺小姑娘。”钟良双手接过她递过来的碗,不禁偷看祁不砚,少年既没开口挽留他吃饭,也没对此事露出不满之意。   祁不砚好像很少在意其他事、其他人,只有交易至上。   他可以温柔地对你笑,却不会讲情面,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是另类的薄情寡义——不重感情,骨子里很冷血,却又很重承诺。   钟良本不想向三善真人撒谎,一想到祁不砚,还是撒谎了,因为他感觉祁不砚会说到做到。   祁不砚真的不会顾及求情,能毫不留情断掉他阿爹的续命。   可能还会给他毁诺的惩罚。   钟良看着祁不砚发呆。   祁不砚感受到钟良的视线,握竹箸的手微顿,没再吃,看向他,微笑问道:“你有事?”   贺岁安还沉浸在吃饭中,乍听到祁不砚出声,嘴里还吃着一口肉,抬起眼看他们。   “没事。”钟良回道。   他对上祁不砚那张总是笑吟吟的脸,忙低头吃饭,怕从少年口中听到“你长得太丑,别这样看着我,我吃不下饭”之类的话。   他们吃饭的速度不慢,吃完后,时辰还早,钟良越过贺岁安收拾碗,却又看着祁不砚,像有话要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还是贺岁安发觉了。   她看了一眼祁不砚,对钟良说:“您想说什么便说。”   钟良握紧碗,这才鼓起勇气问:“祁小公子,你刚刚吃得那么少,是不是因为我在这里?”   祁不砚正垂眸看爬到脚边的红蛇,红蛇顺着靴子爬上来。他听言,将目光放到钟良脸上:“为什么说我吃得少,是因为你?”   “看着我会吃不下饭。”   钟良声音几不可闻。   还坐在一旁的贺岁安睁大眼,很想告诉钟良,他想多了,但钟良不是问自己,而是问祁不砚,她不能代替祁不砚回答钟良。   祁不砚双手交叠支在木桌上,手背垫着下颌,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笑弯了眼,又是一问:“为什么说看着你会吃不下饭?”   钟良垂下头:“我……”   他一鼓作气道:“我长得丑,很丑很丑。”不是那种寻常长相的丑,面部是一种畸形古怪的丑,皮肤有时候还会发脓溃烂。   “所以呢。”少年撤下一只手,单手撑下颌,懒洋洋的。   钟良“啊”了一声。   他不是说的很清楚了么,难道不是觉得他丑,看着吃东西难以下咽,所以才会吃得那么少。   贺岁安张了张嘴,终究是没选择插一句话进去。   祁不砚用手捞起红蛇:“你长得如何,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是美,是丑,都与我无关,我为何要因为你的长相,而吃不下饭。”   他离开桌子:“我今天吃得少,是因为我不想吃,不是因为其他人,也不会因为其他人。”   钟良听后,久久不能言。   是他太自卑了。   “钟大哥。”贺岁安也不希望钟良误会,“他不喜欢撒谎,他说的话都是真的,他今天吃得少真的与您无关,您别放在心上。”   良久,他道:“我知道,谢谢你,贺小姑娘。”   走远了的祁不砚忽停下。   贺岁安快步跟上去,红蛇又不知道去哪儿了,反正不在他身边,可能是去找地方晒太阳了。   吃完饭,到处走一走会舒服一点,不然积食会难受,祁不砚吃得不多,走不走都无所谓,贺岁安今早吃得多,必须得走动。   这是祁不砚养蛊得回来的经验,蛊吃多了也会有不良反应。   小时候,他喂死了不少蛊。   红叶村的路还是很难认,他们只往走过的路走。   半路遇到来红叶村给村民送药的几名玄妙观道士,三善真人今天也亲自来了,一袭朴素道袍,行走间袖袍盈风,仙风道骨。   三善真人见过他们,若此时在红叶村碰面,他会怀疑的。   贺岁安反应还算快,拉过祁不砚的手,躲进一棵大树后面,能活动的空间几乎没有,很窄,动一下都有可能让不远处的人看见。   他们被迫挨得很近。   祁不砚比贺岁安高太多,他下巴正好能抵在她的发顶,呼吸也顺着发丝洒向她,像股电流。   又因为是贺岁安拉祁不砚躲进大树后面的,所以她做的动作是将他抵在树上,脑袋紧紧贴到他胸膛前,有一点被银饰硌到。   凉凉的。   贺岁安屏住呼吸。   祁不砚的心脏就在她耳旁,铿锵有力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地传过来,慢慢地,他们的心跳频率仿佛趋同了,像出自同一具身体般。   玄妙观的道士还没走,突然出现的村民跟他们聊了起来。   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太难受了,贺岁安想动一下腿,又怕蓬松的纱裙裙裾会露出去,只能动上半身,她松开握住祁不砚的手。   贺岁安也不想继续听祁不砚的心跳声,微仰起脑袋,却撞入了他的眼底,他在垂眸看她。   她偶尔会受不住祁不砚的直视,就像现在这样。   于是,她侧过脑袋。   树有虫子是常见的事,贺岁安看到有虫子顺着丝爬下来,就在她身边,距离逐渐地缩短。   眼看着虫子就要顺着吐丝落到她肩膀上了,贺岁安在忍和拍掉虫子之中徘徊,抬手拍虫子的动作幅度太大,最好不要选。   祁不砚的手更不能抬起。   少年手长脚长的,抬手会露出手肘,被大树前的人看到。   贺岁安决定忍了。   在虫子落下的前一刻,不知何时爬上了大树的黑蛇跃下来,将虫子吃进了肚子里。   黑蛇落地,慢悠悠爬走了。   村民和玄妙观道士就算看到蛇也不太会管,村子就在树林里,这个季节有蛇虫出没很正常,只要不伤人,村民是不会伤它们的。   得到黑蛇帮助的贺岁安懵懵的,祁不砚低下头,因为他不能抬手,用侧脸轻轻地贴过她侧脸这个办法,来感受她的体温,感受她的情绪。   冰冰凉凉的。   天气变暖了,人的体温不该这么凉的,她被那条虫吓到了。   还是那么的怕虫。   不过,对比贺岁安看见他蛊虫的反应,她显然更怕这些陌生的野虫,从侧面证明,贺岁安即使怕虫,也接纳他的蛊虫了。   “你被吓到了。”祁不砚的侧脸还贴着贺岁安的脸,用自己的温度暖和她,他不喜欢她体温变太低,会让他想到冷冰冰的尸体。   贺岁安眼睫一颤。   祁不砚的脸贴过来的一刹那,她指尖像是麻了。   少年皮肤好,贴着就像贴着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令人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往他们紧贴的那处去。   她回道:“有点。”   贺岁安是经不得吓的,她一被什么吓到就会手脚冰冷,但一紧张,脸颊就会发烫、泛红。   不知道是不是祁不砚的贴脸起到作用,贺岁安的脸没那么凉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正常,温度甚至比平常还要高一点。   祁不砚也感受到了。   他稍微离开一下,看向贺岁安的脸,有些红了。   是因为他的接近?   就像他会因为贺岁安的接近,身体产生变化那样?祁不砚又低头贴去确认一遍,她温度更高了,某瞬间,还超过了他的体温。   原来贺岁安也会因为他的接近而产生些异于往日的变化。   得知此事,祁不砚脖颈有蓝色蝴蝶一晃而过,他们都没发现。而刚松口气的贺岁安没想到他会再贴过来,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祁不砚额间的抹额坠有银饰,随着他靠过来触碰到贺岁安,极轻的一道银饰声融入风中。   她感觉呼吸要不畅了。   玄妙观的道士们和红叶村村民终于离开附近了。   贺岁安赶快往后退。   她用手摸脸,给自己降温。   贺岁安觉得热了,想喝水,让祁不砚先回树屋,她要去找钟良阿娘拿一碗干净的水喝,不用走远到村口的那条河找水喝。   其实贺岁安就是想一个人待上一会儿,不然一看见祁不砚就会想起刚才脸贴着脸的那一幕。   祁不砚让红蛇跟着贺岁安。   她接受了。   接受红蛇跟着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贺岁安对在河边遇到边以忱一事有阴影了,二是它似不太喜欢接触她,不像黑蛇总想爬向她。   他们就在此处分开,贺岁安去找钟良阿娘,祁不砚回树屋。   祁不砚回树屋看蛊书。   要是没事做,就算是看过的书,他也会重复看。   他倚在树墙,一目十行地扫过蛊书上面的字和图,长发过于柔顺,越过肩膀,垂到身前,祁不砚将这一缕头发扔回后面。   可能是他太使劲了,或者是这一缕头发的银饰没系牢,叮一声,银饰掉了,滚到角落里。   祁不砚放下蛊书,过去捡。   住在这间树屋几天,他都没留意过有那么偏僻难寻的角落。   找到银饰的同时,祁不砚看到了一本封面朝下放着的书,反面左侧有一个折痕,像贺岁安那晚拿在手里看的书,怎么放这里了。   祁不砚伸手过去拿起来。   《房术三十八式》   这不是他的蛊书,祁不砚没有一本蛊书是叫这个名字的。何为房术?他学的是蛊术,也听过武术、剑术等,倒是没听过房术。   祁不砚翻开《房术三十八式》这本书,里面的内容图文并茂,是一男一女,他们没穿衣服。   男人正在吻女人。   只是他吻的位置比较特别,男人吻的位置是女人的下面。   舌尖像接吻时探进去。   图画旁边有不少字,大致内容的意思是如此可促进双方感情,令女的感到舒服,使接下来要做的事变容易,方便双方更亲密。   使接下来要做的什么事变容易,这一页没详说,应该在后面。祁不砚面色如常,无情无欲,指尖轻划过“更亲密”这三个字。   更亲密么。   他关注的只有这个。   还有,贺岁安为何要看这样的书,她对这种事感兴趣?   亦或,她也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变得更亲密一点?   树屋的吊梯传来声响,有人在爬吊梯,此人正是从钟良阿娘那里喝完水回来的贺岁安,她扶着裙裾上来:“我回来了……”   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了。   她看见祁不砚坐在角落里,捧着一本不该出现在他手中的书,贺岁安如遭雷劈,怎么会!   后悔了,贺岁安现在很后悔让祁不砚一个人回树屋,她应该时时刻刻守着他,至少不让他单独待在树屋,直到他们离开红叶村。   她扶裙裾的手一松,差点摔倒,幸好及时稳住身形。   贺岁安尴尬到头皮发麻。   祁不砚平静看着她。   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到他身边:“你怎么会看这本书?”   祁不砚将他刚刚看到的那一页给贺岁安看,图画生动:“贺岁安,这样做真的可以令你很舒服,也能让我们变得更亲密?”   她不知道怎么样回答。   贺岁安敢肯定,这个世上,恐怕只有祁不砚才会拿着一本这样的书给人看,然后用像问今晚要吃什么一样的语气问这种问题。   “是真的?”   少年问。   贺岁安猛地抬手捂住了祁不砚的薄唇,欲盖弥彰似的。 第50章   树屋的门是开着的, 因为贺岁安进来太急,没顾得关上,太阳像被人打碎了,四散地洒进来, 将树门处和角落的光线分得明显。   他们如今身处角落的阴暗处。   像藏起来要些干什么。   祁不砚被贺岁安措不及防地用力一捂, 身上的银饰晃荡晃荡响, 她掌心压着他微张的嘴, 能感受到他确切的、微烫的气息。   书还在祁不砚手中。   书页也还敞开, 一张画尽男女间亲密情潮的图跃然纸上。   贺岁安余光掠到他们的动作,既面红耳赤, 又难以启齿, 想抽走那本书, 祁不砚却避开了她, 贺岁安愣在原地,呆呆看着他。   他尚未得到答案,对书中内容有疑问, 在得到解惑之前, 暂时是不会任由贺岁安抽走书的。   她也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讪讪地垂下手,不再捂住他。   祁不砚想看什么书是他的自由。   总不能剥夺他的自由。   再说,他已对这本书产生好奇, 贺岁安如果一味阻止,只会适得其反, 倒不如顺其自然,祁不砚也十几岁了, 以后也会知道的。   可若要让贺岁安向祁不砚讲解书中的内容,也太难为情了。   有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抛开祁不砚拿着的是什么书不说, 他现在就像一个向先生讨教并不熟悉领域的学子,贺岁安便是充当了先生的那个角色。   事实上,贺岁安也是个半吊子,她只有理论知识,没实践经验,所以当祁不砚问她,这样做是否能令她产生舒服,她也不清楚。   至于后半句的,此举是否能让他们变得更亲密。   这个不用实践都知道。   是能的。   贺岁安的目光落在祁不砚脸上,尽量不去看书里那张颇具有冲击性的图:“我不知道。”回答的是不知道是否能令她产生舒服。   祁不砚颔首。   他指尖指向图一旁的文字,先指“令女的感到舒服”这句,再指“方便双方更亲密”这句:“你说的不知道是指哪个?”   稍作停顿,祁不砚又问道:“还是指两个都不知道。”   她抿唇。   贺岁安实话实说道:“我不知道前面那个。”书中是这么写,说不定有夸大的成分呢,那个方便双方更亲密倒是没夸大的成分。   他白皙的指尖挪动,落到亲密二字:“那这个是真的?”   她含糊其辞:“应该吧。”   祁不砚又看了一眼。   贺岁安如坐针毡,垂曳于地的裙裾、裙带都被她捏得皱巴巴了,发上长丝绦落到她的肩头,顺着身前弧度,落到她微肉的手背。   风沿着树门的大缝隙吹进来,拂过贺岁安身前的丝绦和没挽起的长发,发尾扫过坐在她旁边的祁不砚,扫过他握书的手。   祁不砚无意识地捻住那一缕头发,很快又松开。   贺岁安的头发又被风吹开了。   树屋万籁无声般。   刚喝过一碗水的贺岁安又感觉口干舌燥了,主要是和祁不砚一起看这本书的图,给她的冲击性太大,现在尚未能冷静下来。   自己偷偷看见这类书籍,与他人一起看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这本书的第一页便如此奔放了,贺岁安都不用翻阅也能猜到接下来的内容会多么的直白。   贺岁安自然不是将此事视为羞耻、提也不能提。   但她还没有做好与一个自长大后第一次下苗疆天水寨孤山、对这种事一窍不通的祁不砚讨论此事的准备,多多少少会有不自在。   祁不砚短时间内没往下翻书,他视线仍停留在那几个字上。   贺岁安飞快地瞥了一下。   还是这一页。   她是该庆幸祁不砚没有往下翻书,还是该窘迫于他们要继续对着这一张图,贺岁安的额间出了点细汗,抬手用袖摆拭去。   祁不砚抬眸,口出惊人道:“你要不要同我试一下。”   贺岁安愣住。   “用书上这一页所说的亲密方式……既然我们都不知道,一起试,你便知舒不舒服了,如此能让我们变得更亲密,你不想试?”   他刚刚不说话,竟是在思考这件事?贺岁安心跳漏了一拍。   她语无伦次。   “你,我,我们,我。”   祁不砚指腹压着书角,很耐心地等她把话说完。   贺岁安眼皮直跳,耳垂红欲滴血,手指也被她自己捏得泛粉,整个人像被烟熏火燎:“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意思?”   “这样做,不就是意味着我们变得更亲密了?”   他表情没变化,回答道。   “所以我想试,很想试,贺岁安,你可愿意?”祁不砚仿佛不知道他这一番话给人带来的震撼有多大,看着贺岁安,询问着她。   一张脸很是人畜无害。   白白净净,又昳丽得像只有妖物才会有的出挑。   贺岁安发现自己看着祁不砚的脸,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又或者说她也不清楚自己是想拒绝,还是不想拒绝,也想尝试下新鲜事。   毕竟她和祁不砚同岁,对这种事也会有好奇心。   先不掺杂感情进去。   单纯是和长相美好的人尝试一些新鲜事物,令人无法拒绝,贺岁安认为已经十八岁的自己,完全有能力对这种事做出决定。   但他在这方面一片空白。   贺岁安总感觉答应祁不砚,就像在白纸洒墨,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只想老实巴交地待在舒适圈,和他接吻、拥抱罢了。   兴许是贺岁安考虑的时间太长,祁不砚倾身到她的面前,他五官在她眼前渐渐放大,双方呼吸交错,气息纠缠而过,不分彼此。   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   贺岁安不停地眨眼。   祁不砚将贺岁安落到前面的绑发长丝绦别到身后,轻声问:“你怎么不回答我?”   因为她心太乱了。   贺岁安被祁不砚似有似无的暖香扰乱呼吸,她的脑袋下意识往后仰,想少闻到暖香,让自己时刻保持着清醒,做出判断。   祁不砚抬手,掌心包住贺岁安往后仰的后脑勺,再往后退,就要撞上树墙了,她忘记他们现在在角落,靠着树墙,还在往后退。   于是贺岁安的后脑勺压着祁不砚的掌心抵到了树墙上。   他手腕的蝴蝶银链叮当响。   贺岁安想转头看。   转到一半,骤然停下,蝴蝶银链有七个铃铛,垂下的铃铛好像勾住她发丝了,贺岁安怕自己一用力就会扯断祁不砚的蝴蝶银链。   尽管他的蝴蝶银链不会那么脆弱,可任凭谁得知一条链子能要人命,都会忍不住谨慎对待。   叮当叮当的声音还在,铃铛一动便会有长余音。   悦耳动听。   似乎能牵动人的心弦。   蝴蝶银链勾住的还是贺岁安后脑勺的头发,她看不见。   贺岁安又不敢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乱解蝴蝶银链,唯有将希望寄托在祁不砚身上,偏偏蝴蝶银链的主人祁不砚像是不太在意。   祁不砚没第一时间去解开那一条能取他性命的蝴蝶银链,随蝴蝶银链与她的发丝勾连着。   他眼底倒映着她的脸,眼底有少许的情绪流转。   贺岁安见他不动,反手到脑后,小心翼翼地尝试解开。   她试了一次,解不开。   贺岁安放弃了,问祁不砚有没有带匕首,给她一根锋利的天蚕丝也行,拿用来割断她的头发,免得拉扯他手腕的蝴蝶银链。   这已是他们第二次这样了,上次是祁不砚发梢的小银饰勾住了她的头发,然后祁不砚干脆利落地用匕首割断了他自己的头发。   这次恰好是祁不砚手腕处的蝴蝶银链勾住了她的头发。   所以贺岁安想学他。   祁不砚没给她匕首,也没给她天蚕丝,见她实在是想解开,便抬起另一只手去解。   他手指灵活,几下就分开了贺岁安的发丝和蝴蝶银链。   贺岁安立刻查看蝴蝶银链。   确认它完好无损。   她还记得祁舒就是因为蝴蝶银链断了而陨命的。   祁不砚见贺岁安差点要趴到他手腕看蝴蝶银链,没收回来,一动不动地给她看个够,他问:“你很喜欢我的蝴蝶银链?”   贺岁安迟疑:“喜欢。”她喜欢好看精巧的东西,不过之所以会这么仔细地看蝴蝶银链,是因为担心它断,尤其是断在她身上。   她无法接受有人命断送在自己手中,更别说是祁不砚。   听了贺岁安的回答,祁不砚垂眸看了半晌手腕的蝴蝶银链,链子在腕间轻晃,银光微闪。   他偶尔喜欢静思。   贺岁安不打扰祁不砚思索,想悄悄地伸手去合上那本书,主要是不想长时间看着那张图。   就在贺岁安快要触碰到书的那一刻,祁不砚扼住了她的手。   他顺着贺岁安的手看去。   祁不砚误解了她的意思:“你是想看下一页?”   天地良心,贺岁安此时此刻绝无半点他说的想法,马上摇头如拨浪鼓:“不是,我不是。”   他“嗯”了一声,似不明白她为何很急切地否认,反应那般大,想给贺岁安翻页的动作止住了:“对了,你还没回答我呢。”   祁不砚记忆很好。   他不会因为其他的事而忘记自己问过什么问题。   她恨不得像老鼠钻地逃走,不想顶着他的视线,将脑袋埋进祁不砚的身前,发顶抵着他胸膛,更像个会用头拱人的小动物。   祁不砚看了眼外边的天色,突然想起还要办一件事:“你今晚再回答我吧,我今天有事要出红叶村一趟,可能要很晚才回来。”   贺岁安离开他。   她不明:“你要出去?”   他将书放好,站起来:“嗯,我要出去一趟。”   “不用我陪你去?”以往祁不砚去办事都会带上贺岁安的,所以她今天才会问出这句话。   祁不砚往树门走去。   他道:“不用了,你在红叶村里待着就行。”   “那你说的很晚是多晚?”她看着祁不砚攀吊梯下去。   “子时必归。”   贺岁安离开角落,趴到树门那里往下看祁不砚,少年身形纤长,站在树屋底下分外惹眼,他下去后没多久就往村口走了。   红蛇留下了,蜷缩在树屋底下,时不时吃一只路过的虫子,像一株盛开于大树旁的妖冶艳花,色彩鲜明夺目,又叫人不敢接近。   青翠的树上,贺岁安那一颗脑袋探出来,丝绦随风飘。   晴天转阴,下起了大雨。   树叶簌簌。   豆大雨滴砸湿贺岁安丝绦,她将脑袋缩回去,手还在外面,想看看下多大雨,没放一会儿,整只手都湿了,这雨也太大了。   祁不砚没伞在身,定是要淋湿的,贺岁安不知道他去哪,送不了伞给他,只能祈祷雨快点停了。   她抱着膝盖坐在树门看。   那本被祁不砚看过第一页的书还好好放在原位。   既然祁不砚知道它的存在,也看过了,贺岁安没再将书藏起来的必要,否则就是自欺欺人。   *   雨在地面上溅起无数水珠。   建在半山腰的玄妙观被大雨笼罩,很少会有人在这种天气上山祭拜祈福,山门关着,偌大的壮丽道观愈发显得清冷空寂。   长廊空无一人,帘子被风雨打得扬起,玄妙观的三清殿内摆有不少做法事要用的道铃,所有的道士都在三清殿,包括三善真人。   每次给村民试药前,三善真人会带道士给他们做一场法事。   扬州百姓的病情很严重了。   试药一事不容耽搁。   三善真人在十年前能够研制出治愈瘟疫的药,他相信十年后也可以,不过扬州百姓的病不是瘟疫,而是一种不会传染的瘫痪病。   虽不会传染,但扬州百姓经常有人得这种病,得病后不会死,却会成为废人一样。   不少大夫都在研究如何解决。   至今尚未找到解决药方。   身在青州的三善真人也收到了扬州百姓的祈求,他们听说过他的名声,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他接受了。   三善真人今天给红叶村村民送的不是强身健体的药,而是他所提炼出来的“病药”,吃下一颗药便可以得扬州百姓的病。   试药的风险比较大,一不小心会死人,他不会用扬州百姓去试药,而红叶村村民经历过十年前的瘟疫试药,本来就命不久矣……   三善真人自知对不起红叶村村民,但他还是会那么做。   死后,他甘愿下地狱。   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是三善真人在十年前就知道的道理,他也从不后悔。   待做完法事,三善真人默念几句经文,扶着衣摆起身,走到三清殿殿门前,看外面的雨。   这是今年来下的最大一场雨,雨水冲刷着玄妙观屋檐上的琉璃瓦和地上的青石板,养在观内的不少花草被雨打得七零八落。   三善真人收回视线。   他们今晚要去看安置在山上的另一部分红叶村村民。   安置人的那个地方在山上很隐蔽,除了玄妙观的道士,没人知道,但为了预防万一,他们很少让人接近那里,特别是在晚上。   三善真人给这一部分红叶村村民喂过药,他们在白天会陷入昏睡,只会在黑夜会醒来,玄妙观的道士晚上会去照顾他们。   照顾就是喂他们吃药。   这一部分村民需要试药频繁,在机缘巧合下,得知了玄妙观对他们用药的目的,这才会被三善真人拘在山上,与其他村民隔开。   钟良上山那晚,三善真人也发现他了,他看到的一闪而过的人影就是三善真人和玄妙观道士。   若不是钟良遇上了祁不砚、贺岁安,可能下不了山了。   三善真人对祁不砚有忌惮。   第一次杀不成,第二次也难,所以那晚没再动手,还有一件事,三善真人每逢看到这名少年,就会想起多年前的那名苗疆女子。   时间太长,三善真人不记得苗疆女子的容颜了。   但总感觉他们二人身上有很是相似的气质,拥有精美的皮囊、杀伐果决、行事雷厉风行,兴许是因为他们都是苗疆人吧。   当年,抱着扯断了蝴蝶银链的苗疆女子过来寻医的青年还想杀了三善真人,因为他没办法救人。   三善真人会武功。   他勉强从青年手底下逃脱了。   自此,三善真人隐姓埋名,在十年前成为玄妙观的真人。   往事如烟。   三善真人如今想起,仍感到毛骨悚然,那青年就是个疯子,他敛下思绪,盘腿坐在蒲团上。   雨从白天下到黑夜,到要去看村民的时辰了,三善真人吩咐道士拿好伞,下雨天,山路泥泞滑溜,再熟悉路的人也得小心点。   道观门开。   道士们一手握着竹伞,一手提着灯笼往山上去。   三善真人走到山洞入口,忽然往自己后颈摸去,抓下一只虫,跟在后面的道士问他怎么了。   他右眼皮跳得厉害,将虫子扔到地上:“无事。”山中多虫蚊,爬山途中有虫子落到身上也不足为怪,三善真人不会纠结于此。   一行人进了山洞。   等他们进去后不久,雨中出现一道靛青色身影。   祁不砚走到山洞前,捡起被三善真人扔到地上的虫,这是他的蛊,在昨天就悄无声息地上了去过红叶村的三善真人身上。   特地用来为他今晚带路的。   蛊与蛊之间相互有感应,出自同一个炼蛊人的蛊更是如此,只要祁不砚还有蛊在身,就可以感应到他养的其他蛊在何处。   所以,另一部分红叶村村民是被三善真人藏在此处了。   祁不砚抬步进山洞。   山洞黝黑,对寻常人来说,没灯便会伸手不见五指,但他体内有特殊的天蚕蛊,在夜晚看东西如同白昼,不会受到光线的阻挠。   走了大概一刻钟,祁不砚放慢步伐,银饰没怎么发出声音。   他听到一间石室里传出此起彼伏的痛吟声,是被拘起来的那部分红叶村村民,他们试药试得太痛苦了,在黑夜一清醒就会疼。   祁不砚倚着石墙往里看。   他们躺在床上,双手双脚被牢固的绳索绑缚住。   每一张床边站了一名道士,道士手里拿着药和水,喂他们吃药,三善真人过去给他们把脉。   祁不砚并不会为他们的痛苦而产生同情心,他只是旁观着。   过了一个半个时辰,今晚给村民的试药才完成。   三善真人抹了一把汗。   他让道士们现在回观里休息,不要太过劳累了,明天可以不用做早课,三善真人留下善后。   道士听令离开了。   三善真人望着石室里的红叶村村民,心情复杂。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收拾好石室的东西,准备离去,走到山洞,一摸腰间,发现落了一样东西在石室,转身要折回去拿。   走到石室时,三善真人听到银饰声,目光一凛。   有人。   拂尘从他手中甩出。   长而白的拂尘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韧度圈住了祁不砚的手腕。   三善真人握着拂尘手柄往后一扯,将祁不砚拉出石室,他迅速地按下石室机关,红叶村村民躺着的床陷入地下,转眼消失。   这是很少用的一个机关。   拂尘勒得祁不砚手腕泛了红,他利用巧劲挣脱。   刚一挣脱,三善真人又来了。   他今晚非杀了此人不可!   拂尘带着一股劲风,随着三善真人一声厉喝,掷向祁不砚的脖颈,拂尘下藏着一把软剑。   银光乍现,祁不砚抬臂从侧面击偏拂尘,拂尘中的软剑刺入旁边的石墙,三善真人使出劲力,转瞬拔了出来,碎石乱滚。   他闪身到祁不砚身后。   长拂尘被三善真人握住两端,想勒住祁不砚的脖颈。   祁不砚捏住三善真人的双手,不让他有机会收拢,山洞里弥漫着浓郁的肃杀之气。   三善真人多年没动武,没想到会为杀一名少年而露身手,他左手一松,从拂尘的手柄抽出一把小型匕首,往祁不砚划去。   祁不砚猛往身后墙撞去,站他身后的三善真人也撞到石墙。   三善真人出手因此慢了点。   少年眼睫半敛,笑着。   透明色泽的天蚕丝自祁不砚手腕发出,划破了三善真人的脸颊,三善真人反应也很快,用拂尘的软剑抵住天蚕丝的攻击。   软剑用的是跟天蚕丝相似材质的东西制成,不会被天蚕丝割断,三善真人年纪虽大了,但身形仍格外灵敏,他从侧面逼近对方。   拂尘的软剑剑尖勾住了祁不砚手腕的蝴蝶银链。   三善真人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握紧拂尘手柄往自己的方向拉,妄图弄断蝴蝶银链,祁不砚却不管不顾地往相反方向一扯,蝴蝶银链发出“咣”一声。   蝴蝶银链多了一个小缺口。   要是再用力一点,蝴蝶银链就会断了,三善真人眯了眯眼。   太可惜了。   祁不砚没看。   他直接用几根天蚕丝缠绕住三善真人握住拂尘的手,过分白的手收紧天蚕丝,将三善真人双手齐齐割断,再也握不住拂尘了。   双手全断了的三善真人疼得面部痉挛,跪在地,疼意也使他眼睛赤红:“你今晚为何跟着我们进山洞,想杀了贫道?”   祁不砚收回天蚕丝。   他捡起那双断手,一步一步走到三善真人面前。   “还给你。”   断手被祁不砚放到三善真人的脚边,他半蹲下来,墨黑的长发披散在劲瘦的腰身后,脸上还有三善真人断手时溅起来的血。   血渍在少年的皮肤上,像一朵朵梅花花瓣,断人手的是他,他看人的眼神却有一股天真。   “我不想杀你。”   祁不砚说:“不然,天蚕丝就会落到你脖子,而不是你的双手了,我断你双手是因为你弄得我的蝴蝶银链有缺口,不那么好看了,很公平。”   三善真人的断手血流不止:“那你今夜到底为何来此?”   他用三善真人的道袍擦了擦手上的血,说话听似担心他人安危:“你会知道的,记得回去包扎伤口,不要让自己死了。”   说罢,祁不砚离开山洞。   三善真人看着他走远,心中不安,咬牙抵住疼痛,急忙打开机关,检查红叶村村民有没有出事,他们看着跟刚才差不多。   慢着。   有不同的地方。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一处。   *   电闪雷鸣,轰隆响。   雨势不减反增,靠在树屋树门旁的贺岁安被雷惊醒,好像到子时了,她从树屋里找出一把积灰了的伞,爬下去,想到村口看看。   贺岁安刚下到树屋下面就看到了祁不砚,他是淋着雨回来的,血腥味被雨水冲刷掉了,面容透白,长发湿漉漉,银饰也是。   她扶裙跑过去。   伞放到了祁不砚头顶。   一阵大风刮过,贺岁安一时没拿稳伞,刚遮了他不到一瞬,就被风刮走了,她自己也淋成落汤鸡,贺岁安捡起伞,拉他回树屋。   两人衣衫都湿了,需要换衣服,现在下着雨,也不可能叫人到外面等对方换完衣服再进来。   贺岁安背对着祁不砚换裙。   刚要拿新裙子,少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的回答呢。”   他们此刻都还没穿上衣服,赤身裸体着,就如图上的男女,也可像图上的男女那样做。   他去吻她那处。   喝下她的水。   书上有提到这个。 第51章   贺岁安肩头一颤, 长发垂在腰间,半遮半掩着身形,白与黑完美地融合到一起,像一幅只有两个简单色调却又很好看的水墨画。   树屋只点了一根蜡烛, 光线不是很明亮, 有些暗沉。   雨声仍在, 滴答滴答, 穿透树屋的树墙, 缓缓地传进来,衬得这间树屋格外的安静, 贺岁安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异常急促。   贺岁安转过身看站在树屋另一侧的人, 祁不砚也还背对着她, 少年湿掉的靛青色衣衫在地上,系着银饰的长发偶落水滴。   她目光落到下方。   他双足的蝴蝶银链很少出现在人前,因为有衣摆、靴子遮掩着, 贺岁安也只看过几次而已。   蝴蝶银链像一缕银白的月光, 绕成一圈,轻轻地束在突起、洁白如玉的脚踝上,七个小铃铛分别坠在不同方向,贴着皮肤。   淋雨后, 靴子自然也湿了。   祁不砚是赤足站在树屋里,如刚出生来到这个世上那日一样, 几乎没有用东西遮掩着自己,他坦然自若, 完全不知羞涩为何物。   祁不砚时不时给人一种,他这个人很圣洁的错觉, 但实际上,他是介于纯粹和邪恶二者之中的。   纯粹表现于不懂人间之情。   邪恶表现于他对生命没丝毫的敬畏之心,杀人不眨眼。   贺岁安不觉看了他一会儿。   而祁不砚听觉敏锐,仿佛听到贺岁安转过身来的细微声响,也转过身来,和她面对面望着。   此举打得贺岁安措不及防,她眼神一闪,他们第一次这般的坦诚相待、双方一起的坦诚相待,最重要的是她也不知如何解释自己刚才盯着他看。   祁不砚也没想问此事,朝她走去,发间银饰也动了。   银饰声一点点靠近。   贺岁安慌乱地想去取衣物,手被祁不砚轻轻地拉住了。   迟了一步。   他们便以这种姿态相对。   贺岁安的视线只敢停留在祁不砚的肩上方,他的脸刚才被雨水冲刷过,像瓷娃娃,没一丝瑕疵,在被人做出来时就精心雕琢过。   昏暗的光线投在他们身上,阴影隐约浮动,祁不砚抬起手,贺岁安绷紧身体,他指尖落在她侧脸,抚过几道红色的压痕。   这是贺岁安白天靠在树门睡着了,压到现在,产生的睡痕。   可能得等一晚上才能消去。   贺岁安随他抚脸。   他们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抚一下脸变得寻常,原来人的接受度是很容易加深的。   但她很清楚他们此时是什么样子,不是抚脸那么轻的程度。   她能看见所有的他,他也能看见所有的她,这一刻,他们对对方是没留有余地的。   祁不砚抚过贺岁安的脸时,他手腕的蝴蝶银链就在她眼前。   她无意地扫了一眼。   顿住了。   蝴蝶银链多了一道缺口,很突兀的缺口,离开树屋之前是没有的,因为贺岁安当时仔细看过一遍祁不砚手腕的蝴蝶银链。   她反手抓住他手腕:“蝴蝶银链怎么会这样?”   “变丑了?”祁不砚听言,难得拧了下眉,也看了一眼,“可能是不够以前的好看了。”   贺岁安的重点不是这个:“出现了缺口,再扯一下,很容易断的,我们能不能去找那些做银饰的师傅,让他们补回缺口?”   “不能。”   祁不砚:“苗疆天水寨的蝴蝶银链无法修补。”   如果苗疆天水寨的蝴蝶银链能被人修补,就不太会成为苗疆天水寨人的致命弱点了。   贺岁安忘记了他们如今是毫无遮掩的,注意力放在了有道缺口的蝴蝶银链上:“是谁弄的?”   “怎么。”祁不砚笑得很是愉悦,“你要替我杀了他么?”   她扬起脖颈。   没说话。   祁不砚自是知道贺岁安杀不了人的,他低头在她耳垂落下一吻,很自然而然的一个吻,蜻蜓点水般,缓解他想与她亲近。   渴望。   这是很陌生的词,祁不砚大致理解它的意思,却从未体会过。   原来渴望一个人是这种感觉,时刻想与她身处同一个地方,时刻想与她做些能表示亲近的事,而他很喜欢吻她。   也喜欢被贺岁安吻。   兴许是刚淋过雨的原因,贺岁安耳垂是凉凉的,脸颊也是凉凉的,全身都是,触碰着很舒服。   体内属性为火的天蚕蛊使祁不砚不惧寒冷,却又会令他在寒冷中沉睡,但他有时会喜欢不足以令他陷入沉睡的轻微凉意。   祁不砚弯下腰。   他肩背的长发垂到身前,银饰还沾着雨水,直接接触地撞过贺岁安,她被他发丝、银饰的雨水弄得皮肤微湿,有几道水痕。   在祁不砚要再低下头,吻向贺岁安心脏时,她恰好抬起头。   贺岁安的唇误贴到了祁不砚喉咙间,那一个极脆弱,极敏感的地方,是杀人或被杀最常用的地方,却向她毫无防备地呈现。   少女唇瓣凉润。   蝴蝶在少年的身体盛开。   蓝色蝴蝶在脖颈处浮现,逐渐蔓延至肩、手腕、腰侧,一路朝四肢延伸,它们的颜色尚未十分鲜明,但蔓延的速度极快。   戴着蝴蝶银链的手腕、脚踝,也有蓝色蝴蝶的身影,祁不砚的身体变得鲜艳起来,蓝色蝴蝶无处不在似的,他的脸也分为妍丽。   贺岁安之前也见过如此的光景,可这一次的蝴蝶更多了。   她还没离开他。   又因为祁不砚的脖颈也浮现了蝴蝶,她在吻到他的同时仿佛也在吻着他身体的蓝色蝴蝶。   在贺岁安吻下的那只蝴蝶颜色是最亮的,蓝色的光泽爬满雪白的皮肤,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这些蝴蝶都是因她而生么?   答案好像是的。   因为这些蝴蝶都是在她误贴到祁不砚的喉结才浮现的。   他此处似乎不太经碰。   否则也不会出现数只蓝色蝴蝶浮现的场景,贺岁安眼也不眨地望着祁不砚,姿势不变,她抬眼看到的是他线条流畅的下颌。   喉结在滚动着,祁不砚的脖颈不受控制地微弯。   长湿发往一侧垂。   一截脖颈暴露得更彻底。   青色血管在皮肤下依稀可见,有蓝色蝴蝶穿过,交错分布,贺岁安的气息落在祁不砚的身上,属于她的气息将蝴蝶浇得更艳。   蓝色蝴蝶生动,看着像是想飞进贺岁安的身体。   贺岁安紧张地抿了下唇。   祁不砚一寸寸地看过贺岁安,他的睫毛还残留着被雨水淋过的潮湿,几根黏在一起,看起来更细长、漆黑,像一把扇子。   他向来都是旁观他人的七情六欲,今天亦是,祁不砚似能游离于外,旁观自己与贺岁安的接触,因为他不曾尝试过类似的东西。   这个东西,好像是情。   又好像不是。   令他想起了祁舒说过的话。   祁不砚记忆中,祁舒很少和他说话,只主动说过一次。   那时,苍穹暗淡,阴沉至极,也是下大雨的一天。   雷声大作,震耳欲聋。   他们同穿着苗疆天水寨的靛青色衣衫,坐在木屋门口,遥望着雨幕,风吹过他们额间、手腕的银饰、铃铛,祁舒看起来很温柔。   边以忱不在,木屋只有他们,每逢此时,祁舒便会变得平和一点,虽依然视祁不砚为无物,但她会轻轻哼好听的苗疆歌谣。   祁不砚自小就喜欢与虫子接触,也视她为无物。   他坐在不远处。   金色的虫子沿祁不砚幼小、白嫩的手背爬动,虫子顺着手腕上去,攀过衣饰,爬到他的脸,想从耳朵钻进他的身体,寄宿。   祁舒沉浸在哼苗疆歌谣,好像没有发现这件事。   就在虫子要钻进去的那一刻,祁不砚抬手把它抓了下来,碾死在指间,再伸手到屋檐外,让雨清洗,水流淌过指缝,往下滴。   苗疆歌谣停了。   祁舒突然一把将祁不砚扯过去,拿着一只形状跟刚才差不多的虫子,使劲地掐住幼小的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塞进去。   等确认祁不砚吃下了那只虫子,祁舒才松开手。   他反胃地趴到地上呕吐。   呕不出来,祁不砚抬眼看向祁舒,眼底无悲无喜,无慌张,亦无惧意,只是单纯疑惑她为何要喂他吃虫,以前她都是不管他的。   今天竟亲手喂他吃虫。   祁舒额间的银饰铃铛晃动得厉害,常年不见阳光的皮肤苍白得像大病过一场,偏柔美的脸中带着一股永不屈服的傲气。   她那双天生带魅的眼睛垂下来,注视着祁不砚。   两母子四目相对。   眼底都没有多余的情绪。   他们在某一方面很相似,但祁舒又觉得祁不砚跟自己是不一样的,他身体里流着属于边以忱的血,她不得不防,不得不怕。   “祁不砚,你记住了,这叫天蚕蛊。”祁舒又离他几步远。   “你若杀人,它会使你痛苦;你若杀人过多,它会使你死。我知道你不可能成为一个良善之人,但我也绝不允许你乱杀人。”   祁不砚缓慢地眨眼。   一张小脸被掐得泛红泛紫。   祁舒望着他,情不自禁抬了抬手,到半空又垂下去,她转过头去,腕间蝴蝶银饰叮当:“我会找机会求人带你回苗疆天水寨。”   “苗疆天水寨。”祁不砚趴在原地不动,小辫子垂在他肩头,“那是一个什么地方。”   是她想回却回不了的地方。   祁舒眼神黯淡。   “一个很美的地方,有山、有水、有树,那里没有江湖的勾心斗角,也没有欺骗,因为我们苗疆天水寨的人不容欺骗。”   祁不砚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他望着屋檐连成串的雨水。   祁舒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呢喃道:“你以后就待在苗疆天水寨里,不要出来。”   “永远不要出来,我也后悔了……千万不要出来,这么多年来,苗疆天水寨的人出外面的下场都不好,几乎全惨死了。”   祁舒想,她最终也是这个下场吧,死后还不能归故土。   她太理解边以忱此人了。   他不会让她归故土的。   边以忱只会以另一种扭曲的方式留她在他身边,祁舒明白,虽然会觉得无比恶心,想逃离,可是谁又能帮她呢,没有人能帮她。   祁舒不是没试过向人求救,一般只会连累对方,边以忱会将他们杀掉,她怎么能接受得了。   所以,她习惯独自承受了。   祁不砚没吭声。   他好似听不明白她的话。   直到看见属于祁舒的银饰靠近,她半蹲下来:“即使你以后会出苗疆天水寨,也不要相信所谓的情,你可能会死的,祁不砚。”   祁舒鲜少用这种语气对祁不砚说话,他看着她那张跟自己有不少相似之处的脸,不明她为何红了眼眶,流下有温度的泪水。   热的泪水与凉的雨水混合,砸到祁不砚的脸上。   红叶村。   风雨刮过树屋外的树枝。   祁不砚脑海里闪过祁舒曾和他说过的话,他不懂何为情,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只知道想和贺岁安亲近,接受她给予的欢愉。   在贺岁安离开他脖颈时,祁不砚张嘴含了她的心脏,贺岁安似是发出了抽气声,他唇贴着她,她的心跳声与水声并起。   这不是祁不砚在书上看见的,是他本能地想吻向她的心脏。   她双手抵在身后的桌子。   放在上面的蛊书纷纷滚落在地。   从这个角度,贺岁安将祁不砚身上的蓝色蝴蝶尽收眼底。   他的脸也有只蓝色小蝴蝶,在唇角处,在他吞吐着她心脏处时像是活了,像蓝色蝴蝶也正在吞她,画面荒诞又透着诡异的唯美。   祁不砚的湿发披散着,贺岁安被凉得轻抖,又很快在雨夜中被他温暖回来,她跌坐在桌子上。   少年慢慢俯身,要去喝水。   还没有水。   现在只有被雨淋过的微湿之意,祁不砚记得书中所说的内容,若无水,便令它生水,只有产生愉悦、舒服,才可以喝到。   祁不砚薄唇覆上去,舌生疏地撬开像是能吐水的蚌,先喝掉周围的雨水,再进到小缝隙,这里是放水处,只能在里面找水。   贺岁安的腿痉挛了一下。   她足尖踩在了跪在地上的祁不砚肩上,像是不满他去喝水,又像是自己也渴了,想喝水。   被贺岁安踩了一脚的祁不砚垂眸,盯着慢慢生出水的地方。   他尽数喝下去。   祁不砚尝着水的味道,尝到了极致的快乐,他仰着头,闻着空气中甜腻的气息,脸上浮现极艳之色,蓝色蝴蝶似要振翅而飞。   这些都是为他而生的,只属于他,就像他的蝴蝶为贺岁安而生。祁不砚沉醉于此,当他还要凑过去继续喝水,贺岁安抱住了他。   她不想让他再喝那种水了。   “贺岁安。”   祁不砚唤了贺岁安的名字:“我很喜欢这种亲密。”   少年的嗓音比往日低了几个度,听得人心痒痒,贺岁安吹灭蜡烛,拉祁不砚去睡觉,一人一张被子,以往是同一床被子。   今晚不行。   如果再盖同一床被褥,贺岁安不敢想象会发生些什么,不过她又觉得自己忧心了,经过不算短时间的相处,她确认了他不懂的。   既然祁不砚不懂,也就不太可能会发生她想的,贺岁安盖上被褥,有脚踏到地面的实感。   她刚刚感觉自己飘起来了。   失控的感觉。   他的舌尖炽热,带有能融化人的温度,柔软,灵活。   祁不砚侧过身子,他纤长指尖绕过她长发,这个小动作似有一丝温存的味道:“你不喜欢?”   大概是祁不砚自小在苗疆天水寨长大,他言语举止太过直白,叫人难以招架得住。   尤其是像贺岁安这种人。   她说不清是祁不砚使得自己偏离了原来的轨道,还是她把祁不砚带向一道对他而言是奇奇怪怪的道路,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贺岁安从头红到脚。   像被火烫到,掉一层皮。   是她太过鬼迷心窍了,居然没有阻止祁不砚,让他做了这样的事,而她还享受了。   她一声不吭。   事到如今,贺岁安就算是想去穿衣也不敢了,刚才的事就是因为“赤忱”相看惹起的,先用被子盖着,明早再起来穿戴好衣物。   祁不砚在黑暗里看着她。   不到片刻,他指腹摸到她发间还有属于雨的潮湿,拿过一块叠在附近的巾子,想用来包住贺岁安一头长发,让她绞干湿发。   贺岁安却以为祁不砚探身过来要干什么,赶紧将脑袋埋进被褥中,把湿的头发也带进去了。   祁不砚像捏蛊般轻捏住贺岁安的后颈,将人捞出来。   她又掉头钻回被褥。   小小一团,光溜溜的。   祁不砚再次捏着贺岁安后颈,拦住她,另一只手摊开巾子,罩住了她的脑袋:“擦头发。”   “啊?”贺岁安还想往被褥钻的动作停下来,“哦。”   她用被褥遮了遮身前。   祁不砚拿过另一块巾子擦自己也湿着的头发,仔细闻来,上面不仅有雨水,还有贺岁安的水,他在她下面时不小心沾到的。   树屋里只剩下他们拭擦头发的声音,贺岁安偷瞄祁不砚,她适应黑暗后也能看清他的脸。   少年神清骨秀,薄唇因不久前磨蹭过绒毛,变得更红了点。   但他神情从容。   仿佛前一刻跪在她身下的人不是他,别人看着祁不砚,恐怕也想象不出他会顶着这样一张脸去做那些颇具色情的事情。   贺岁安还有点小庆幸。   和祁不砚这种什么都不太放心上的人相处,即使她遇到尴尬、窘迫、不自在的事都会少些别扭,不然贺岁安可能无法面对他了。   雨天擦头发难干,贺岁安擦到后面,手都累到抽筋了,趴躺着,不再管,润白的肩头露在被褥外侧,长发也凌乱地散落着。   贺岁安也不是睡着了。   她纯粹就手累了。   祁不砚手劲大,用力擦发容易干,他的很快就干了。   他放下自己那块巾子,也趴躺到贺岁安身侧,用她的巾子给她继续擦,像在精心照料一只特殊的蛊,贺岁安很不好意思。   贺岁安又从祁不砚手里抽回巾子,打算自己擦干再休息,等终于擦干,她直接软倒在床。   折腾到这个时辰,贺岁安是又累又困了,闭上眼就想睡着。   可一闭眼便会想到祁不砚。   他舔她那处。   贺岁安又睁眼,偏头看祁不砚,他已经闭目休息,她抓紧被褥,默念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睡不着的贺岁安没翻来覆去,选择长时间保持同一个睡姿,不想吵醒祁不砚,万一他也不睡了呢,她认为今晚一个人醒着好点。   后半夜,雨逐渐停了。   二人前半夜还是分开被褥睡的,到后半夜,睡觉从来都不会安分的贺岁安钻进了祁不砚的那张被褥里,身体无距离地相贴。   翌日,风和日丽。   是祁不砚先醒的,被贺岁安滚烫的体温烫醒的。   他叫了她一声,贺岁安迷迷糊糊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被祁不砚拉着坐起来,又浑身无力地倒下,冷得蜷缩在温暖的被褥里。   她好像发烧了,昨晚淋的雨。   祁不砚却没事。   他淋雨的时间肯定比她长,贺岁安没想到病的人会是自己,一定是昨晚受到的刺激太大,再加上淋雨才会让她暂时变得体弱。   贺岁安还记得自己没穿衣裙,想爬起来穿,但有心无力,她烧得混混沌沌的,还没有试着自己坐起来,下一瞬就趴倒了。   祁不砚抱住了贺岁安的腰,才没让她磕到脑门。   “我要穿、穿衣服。”   贺岁安嘟囔着。   祁不砚拿过贺岁安的红裙,一件一件给她套上,穿裙期间不可避免会触碰到她的皮肤,贺岁安虽烧得全身滚烫,但会感到寒冷。   当他的指尖划过她皮肤,她会下意识想追寻着这一抹温度。   本来祁不砚是打算今天离开青州红叶村的,因为他想对三善真人做的事全做完了,就算走了,三善真人的下场也不会变。   贺岁安突然病了是祁不砚意料之外的事,他们可能还得在此处待上一两天,或许还能见证三善真人从高处一下子掉落到谷底。   换作往日,还挺想看的。   他习惯欣赏人痛不欲生的样子,尤其习惯欣赏那些想杀他,又杀不了的人露出痛不欲生的表情。   祁不砚替贺岁安穿好衣裙,抱着她下树屋,去青州找大夫。   她软绵绵的随他抱。   钟良正想过来送给人吃的。   见祁不砚抱着贺岁安攀吊梯下来,他猜到是发生什么事了:“贺小姑娘怎么了?”   祁不砚抱着贺岁安往村口走,言简意赅:“淋雨,病了。”   钟良追上去。   红叶村有一头牛车,可以更快送他们去青州找大夫,钟良让他们等等,他现在就去把牛车牵过来,祁不砚站在村口等钟良。   贺岁安紧紧搂着祁不砚,她太冷了,将脑袋埋在他胸膛里。 第52章   雨是昨天后半夜才停的, 红叶村地面不平,有坑洼处积满水,四周皆弥漫着淡淡的潮气。   祁不砚只给贺岁安穿了衣裙,没给她用丝绦绑发, 一头长发全披散在身侧, 衬得她那张脸很小, 似都不够一只手的大小。   因为身体不太舒服, 她皮肤有不正常的红, 还透着些苍白。   红裙一般显白,平日落到气血足的贺岁安身上给人感觉鲜灵, 今天落到她身上给人感觉虚弱不堪, 绯色映得她整个人很单薄。   晨风拂过, 并不凉。   贺岁安却仍打了个寒颤。   她烧得没什么意识了, 双手抓着祁不砚,指尖仿佛要越过靛青色衣衫,深勒进他的皮肉。   祁不砚随贺岁安抓着, 似感受不到疼痛, 反而热衷。   贺岁安唇瓣不断翕动着,像是在呓语着什么,却叫人怎么也听不清,只一个劲儿地将脑袋往祁不砚拱去, 冷得如同身处冰窖中。   祁不砚感受到贺岁安越来越滚烫的体温,抱住她的手微动。   他面色还是平静的。   钟良很快便拉着牛车来了。   “祁小公子, 快上来。”钟良将牛车拉到他们面前,停下让他们上来, 马车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普通人家有辆牛车就不错了。   不过这辆牛车不是钟良的。   他向村民表明有急用, 村民二话不说就借了,钟良急忙忙牵牛车出村口,不忘戴上帷帽。   这是他必须得戴上的。   青州百姓不欢迎红叶村村民,若一定出红叶村,到青州里买什么东西,他们会戴上帷帽遮挡自己的面容,避免青州人得知身份。   这样看戴着帷帽的钟良,仅是一名身材很结实的青年,就算腿脚长短不一,别人也不太会注意。   只当是身体有残缺的人。   钟良将一张矮凳搬到牛车旁边,方便人走上去。   一个人直接跳上去就行。   但如果是抱着人,还是稳妥点比较好,所以钟良把那一家村民门前的一张矮凳也带了过来。   祁不砚抱着贺岁安上牛车。   牛车不像马车那样,有木和布从四面遮住,内里还有软垫子,牛车只有一块铺着干草的木板坐,平日里是用来运东西的。   上了牛车,贺岁安是坐在祁不砚身上的,病中的人本来就很不舒服,受不了别的不舒服。   而牛车木板太硬。   祁不砚的身体虽是偏硬朗,但也比牛车木板好很多。   他的体温也是吸引贺岁安靠近的原因之一,她恨不得离祁不砚更近一点,更近一点。   贺岁安的脸对着祁不砚。   她喷洒出来的气息都是热的,略有潮湿之气,丝丝缕缕,顺着他的衣领进去,带着她的淡香,仿佛能将他的温度也带高。   祁不砚的护腕是松的,衣袖里多了两只小手,贺岁安当这个地方是暖手炉了,塞手进去,掌心牢牢贴着他的手腕,汲取着热源。   蝴蝶银链就在贺岁安掌下,被他们的体温捂得很热了。   钟良用鞭子赶着牛车。   他时不时回头看一下他们,见他们二人这般亲近,又将头扭回去,颇有点羡慕他们,长得好看,又是小小年纪就出来闯荡江湖。   换作是以前身体健康的钟良也不太敢到江湖上乱走。   天下谁人不知江湖险恶。   钟良倒是没怀疑祁不砚会在江湖上吃亏,他就是遇到了祁不砚这样的少年才更加确认江湖很难闯,可能无情的人更适合闯江湖?   有一件事困惑了钟良许久。   就是贺岁安怎么会跟在少年身边,他们完全不是同一类人。   按理说,不是同一类人很难相处下去,他们却相处得异常融洽,这也是钟良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他没再想,毕竟是他人的事。   从红叶村到青州需要的时间不短,两地离得有点远,钟良只能加快速度,争取尽早到达。   当牛车驶进青州,时辰已经不早,临近晌午了。   长街上的人群川流不息,店肆林立,商户小贩在两侧吆喝着,牛车在街中间寸步难行,要等行人过了一些,才能往前行驶。   钟良到处看,想找到另一条出路离开,忽感身后一轻。   他回眸看。   只见祁不砚抱着贺岁安,轻松跃下了牛车,他随便找了一个人问附近最好的医馆在何处。   行人看了一眼貌若好女的少年,又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少女,没怎么犹豫就告诉他,医馆在哪里。   祁不砚淡笑:“谢谢。”   说他着急带贺岁安看大夫,又神色如常,还会笑;说他不着急带贺岁安看大夫,又在牛车动弹不得地塞在街上时,下来问路。   驾着牛车的钟良也听到了行人描述的去往医馆的路线。   他能猜到祁不砚的意思。   他们先去医馆,钟良再慢慢地驱牛车过去,不用耽搁时间,很久没来过青州的他确实不怎么知道青州的哪个医馆会更好。   祁不砚穿行于长街,不少人将目光停驻在他们身上,大周民风是开放,但抱着人当街走也是罕见的,况且他们容貌又十分优越。   他腿长,识路迅速,不到半刻钟就找到了医馆。   今天医馆并不多人。   大夫在记药,药童在抓药。   祁不砚还没走进医馆,里面的大夫和药童就抬起头往门口看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听到了一道清脆的银饰声,跟奏曲子似的。   都不用问是谁需要看病,一看就是那个脸颊通红的少女,大夫放下记药的笔,从柜台里走出去。   医馆左边有屏风遮挡着的床,特地为没法动的病人所设的。   大夫带他们过去,叫祁不砚放贺岁安到床上面。   她抓着他,不肯松手。   指骨都抓得泛了红。   今天一早,贺岁安刚病不久,除手脚无力外,还是有点意识的,烧到现在,没什么意识了。   祁不砚便抱着她坐到床上:“就这样把脉吧。”   大夫了然。   他并不多言,撩起衣袍,也在一旁木椅坐下,抬手拿起贺岁安的手腕,细细地给她把脉。   也不知是不是发烧弄得贺岁安很难受,她眉心皱得紧紧的。   祁不砚的手落上去。   他指腹像之前几次那样抚过,这次却无法抚平。   一层迷雾将正在发烧的贺岁安包围着,她踩在迷雾上,一不小心踏空,像掉落山崖,风声入耳,强烈的坠落感令人窒息了片刻。   她睁眼发现周围还是迷雾。   贺岁安挥动手,妄图挥散这些浓雾,找出前路。   浓雾挥不散。   在雾里,在恍若无声的黑暗里,她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一声又一声,渐渐地,有别的声音出现,属于两名少女的声音。   “明天就高考完了,我们终于要解放了!再熬夜学习,我就要猝死了。对了,贺岁安,我之前借给你的那本小说现在还在不?”   伴随有桌椅挪动的声音。   “在。不过我还没开始看,想等考完试再看。”   “可以,你慢慢看。不用还了,送给你,就当毕业礼物,反正我也看完了,很好看的。哈哈哈,精打细算的我又省下一笔了。”   “谢了。”   “慢着,我先提醒你一下,这本小说的结局不太好,几乎是全员be了,你可以接受吧。”   声音消失了。   贺岁安又一次从迷雾坠落,喘不过气,像被人抛起又接住,停在半空,她听不太懂这几段对话,高考是什么,小说又是什么。   是话本么?   对话中出现了她的名字,贺岁安也知道其中一道声音是自己的,另一道声音是谁的就不清楚了,很熟悉,就是记不起来。   没画面,只有声音,她想象不出来,她们是在何处交谈的。   脑袋好疼。   也好冷。   彻骨寒冷让贺岁安无法正常思考,她跑起来,想冲出迷雾。   可迷雾越来越多,像是要将她吞噬掉,贺岁安跑着跑着,不知绊到什么东西,摔倒在地,再抬眼时,前方迷雾渐渐散去。   贺岁安望着前方。   一名身穿红色齐胸襦裙的少女长身玉立,披帛垂在腰的两侧,绣有山水景色的裙带随风飘起。   她梳着蝴蝶发髻,绯色长丝绦飘在发间,还有两缕长发垂在身前,发梢系着银饰,叮当地响,不施粉黛,唇色自然红润。   似是听到贺岁安这一边的动静,少女转过身来。   贺岁安很茫然。   少女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穿的也是。   “你、你是我?”贺岁安从地上爬起来,想走过去,又怕,心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我是你,却又不是你。”少女看了她一眼,往旁边看去,“真正的你,是她,你忘了。”   贺岁安顺着少女的视线看去。   另一名少女出现在迷雾尽头,她穿着有些怪异。   上身白色短袖衫,胸前有学校校徽,下身蓝色校服短裙,刚到膝盖,露出匀称的小腿,露胳膊露腿,跟大周朝的打扮格格不入。   她没有梳复杂的发髻,也没有长丝绦绑着头发,更没有用银饰系发梢,只扎了个高马尾,露出纤白的脖颈,简简单单的。   “我才是真正的你。”   她说。   “快记起来吧,你并不属于这里,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这名少女也和贺岁安有同一张脸,她缓缓地朝贺岁安伸出手。   虽然看着很诡异,但贺岁安看着对方的脸,却像被蛊惑了般,她想牵住少女,于是抬起手。   两只手的距离缩近。   就在贺岁安将要触碰到少女时,耳畔响起一道清澈的声音:“贺岁安。”是一把专属于少年的嗓音,像水轻轻地敲过白玉。   是谁,是谁在叫她?   贺岁安四下张望,却见穿着白色短袖衫、蓝色校服短裙的少女离她远了一点,对方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凝视着她。   “贺岁安。”又是一声。   是祁不砚。   附近的迷雾彻底散开,两名跟贺岁安长相毫无二致的少女的身影也随着迷雾散开而消失。   贺岁安睁开眼,目之所及的是祁不砚,她眼珠子转动,看到了别人。钟良站在他们左边,青衣大夫坐在他们右边,正给她把脉。   祁不砚见贺岁安醒了,接过钟良递来的水,给她喂了一口。   发烧使唇瓣缺水干裂。   水能滋润皮肤。   贺岁安刚刚在祁不砚怀里一直动个不停,像在奔跑,偶尔又无意识地蹬腿,这是在梦到自己从高空坠落时,身体会做出的反应。   就在贺岁安又要剧烈地蹬腿的前一刻,祁不砚叫醒了她,他本该让生病的贺岁安好好睡觉休息的,可他当时就是想叫醒她。   莫名地想叫醒她。   此举弄得大夫都忍不住露出个疑惑的眼神,不解其意。   把脉又不需要叫醒病人。   后来见祁不砚请钟良去倒一杯水过来,大夫的疑惑才淡去,兴许是想叫醒人喂水吧,怕人在昏睡时喝水会噎着也情有可原。   医馆飘着很浓的药味,贺岁安一醒来就闻到了。   他们正对面不远处有一面装了上百个木匣子的墙,药童拿着药方,熟练地找出装有对应药材的木匣子,抓好一包又一包药。   给贺岁安看病的大夫年过半百,看病经验丰富,不用把脉太久就知道她得的是普通的发热。   大夫把完脉,刷地写完药方,让药童抓两包药。   接着,他又给她扎针。   扎针和喝药双管齐下,能使病好得更快,大夫拿出针包,一摊开,泛着银光的针很纤细。   他抽出一根针,扎向贺岁安的穴位,有轻微的疼意。   她没动,不想针扎偏。   祁不砚微歪着头,静静地看大夫给贺岁安扎针,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身侧,却没弄响身上的银饰,像是没情绪波动。   扎针的时间不长,过了片刻,大夫给贺岁安拔掉针,拔针似乎比扎针更疼点,她眼皮抖了下。   贺岁安感觉有点力气了。   她离开祁不砚。   当着其他人的面搂搂抱抱,贺岁安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忆起刚才的梦,她心情复杂地垂了垂眼,这个梦太玄乎了,竟然出现了不同打扮的自己。   贺岁安扫过身上的红色齐胸襦裙、裙带,可能是梦在作祟,感觉那个穿着白色短袖衫、蓝色校服短裙的自己对她来说更加熟悉。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   跟梦里的画面交叠。   可此刻,她不再身处有迷雾的梦里,而是现实。   贺岁安抬眸,对上祁不砚的眼,他伸手过来是想将她乱到不能再乱的长发往后拨,露出她被长发挡住的脸,看清她的脸。   他指尖划过她的发丝,笑着问道:“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   贺岁安反问。   祁不砚收回手:“没有,只不过你反应很大。”   出到屏风外面的大夫非常赞同祁不砚的话,贺岁安的反应确实很大,他还是第一次见发热的人不停地蹬脚和伸手抓人的。   因为贺岁安不是平躺到床上被人把脉的,是以祁不砚抱着她的姿势被人把脉的,蹬腿的时候,大夫第一个遭殃,险些被她踹中。   他这一把老骨头可不经踹。   贺岁安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惊讶:“我反应很大,什么叫我反应很大?”   祁不砚的掌心贴到贺岁安的脸颊,感受她的温度,依然很烫人,他却没有挪开手:“蹬腿,抓人……像是想伸手抓住什么人。”   听到后半句,贺岁安点了点头:“我梦到了一个很像自己的人,我想抓住她,没抓住。”   “为什么没有抓住。”少年眼睫漆黑,漫不经心地问。   贺岁安有点懊恼。   直觉告诉她,应该抓住的。   她揉了揉眼睛,没什么精神:“我听到你叫我,然后那个人就消失了,一睁眼就看到你。”   祁不砚“嗯”了一声,又给贺岁安喝了两口水。   药童抓好药了。   大夫扬声唤他们出去。   钟良本想替他们付药钱的,但出来得急,身上没带银钱。祁不砚去付,他也没带银钱,从发梢取下一只银饰,递给大夫。   银饰也是银,大夫接过去,确认是真银,同意用此物来抵药钱,这个小小银饰值的钱比两包药要多得多,换了别人也会同意的。   大夫把药给祁不砚。   便是此时,医馆对面的长街变得喧闹起来,在医馆里等着看病的人都好奇地探头出去看。   贺岁安从床上下来,走出屏风,望向医馆外面。   她看到了谢温峤,也看到三善真人和玄妙观的其他道士,不少衙役跟在他们后面,不像是保护他们,更像是在押送他们这些人。   三善真人的双袖空空,没了手,尽管被衙役押送着,他依然衣衫整洁,眉目清朗、有神,似下一瞬就能得道飞升的道长。   谢温峤官袍在身,走在前面。   青州百姓交头接耳。   “听说三善真人杀了不少人,以前在夜晚上登云山的人都是他下令杀的,被人查出来了。”老妇人拎着菜篮子,对身边的人说。   一名曾受过三善真人医治的年轻人摇头:“怎么可能。”   他怀疑道:“三善真人可是大善人,是被人诬陷的,我瞧那个姓沈的官总是找三善真人和玄妙观的麻烦,不会是他诬陷的吧。”   旁人附和:“有可能。”   “我看像。”   有亲人在官府当差的屠夫道:“证据确凿,少胡言乱语,才不是沈大人诬陷三善真人,呸,他可没资格担三善真人这个称号。”   年轻人:“此话怎讲?”   屠夫摸了一把胡茬子:“你们知道红叶村吧。”   “谁不知道红叶村,那不是大名鼎鼎的丑村嘛,突然提它干什么,不嫌晦气?”年轻人并不觉得二者之间会有什么关联。   屠夫一脸“这你就不知道了”的表情:“瞧你说的。”   “他拿人家整条村子去试药,他们长成那样都是他的“功劳”,昨天晚上,有两名红叶村村民从山上逃了下来,去报官了。”   年轻人一脸震惊。   他有八成信了:“当真?”   “当真。”屠夫啧啧几声,“他能这样对红叶村村民,代表他心狠手辣,谁能保证他以后不会也拿我们这些青州百姓去试药?”   老妇人拧着眉,后怕连连:“对啊,这人太恐怖了。”   有人不由得为红叶村的遭遇感到唏嘘:“丑村,不,是红叶村村民也太惨了吧。”   “亏我以前还那么敬重他。”   年轻人愤愤道。   卖冰糖葫芦的男人插话进去道:“其实我以前看他,就觉得他做事很虚伪,如今看来,不是我的错觉,他就是这样的人。”   就在大街上走着的三善真人把他们的话全听了进去,他神情无异,余光无意掠过医馆门口,顿住,紧锁在一身银饰的少年身上。   三善真人喊住谢温峤。   “谢大人。”   他希望谢温峤能让自己和祁不砚找个安静的地方说两句话。   谢温峤看了看不远处的祁不砚,略一沉吟,同意了,派几个人跟着三善真人到长街左侧的茶楼,又派一个人去请祁不砚过来。   医馆前,贺岁安看着衙役朝这边走过来,他们说明了来意。   祁不砚应好。   然后,他让钟良驱牛车带抱着药的贺岁安到青州城门口等。   贺岁安没过问。   她跟着钟良走,做了那个梦,又被大夫扎针后,贺岁安现在好很多了,自己能慢慢走路。   尽管钟良也很想知道三善真人出了什么事,但还是以生病了的贺岁安为先,他听祁不砚的话,把她带上牛车,朝城门口去。   祁不砚则随衙役去茶楼。   茶楼一共有五层,三善真人选了第五楼,少人安静。   谢温峤和衙役就守在雅间门口前,杜绝三善真人有逃走的可能性,虽然他认为三善真人不会逃,但身为官,行事需谨慎些。   他们说话并不大声,守在雅间门口的谢温峤无法听清他们说什么,他没打算偷听。   过了一刻钟。   雅间里传出脚步声。   门是没关的,谢温峤看进去,三善真人侧着头望窗外,祁不砚从雅间里出来,径直下楼。   银饰声渐行渐远。   少年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谢温峤看着楼梯转角,无端想起昨日收到的一张纸条,上面没有署名,只让他去收集三善真人给红叶村村民的药回来验。   单凭从山上逃下来的两名红叶村村民的口供,无法证实三善真人对他们试药,但住在红叶村那一部分村民手中的药可以成为物证。   证实他以人试药。   因为只有玄妙观的三善真人会给红叶村村民药,还是经过精心提炼,用银子也买不到的药。   整个青州,几乎无人不知。   而那些药是什么成分,官府已经找人验出来了。   谢温峤敛下思绪,带衙役进雅间,要把三善真人带回官府,到时候该审的审,该判罪的判罪,相信皇上见到证据也不会包庇的。   三善真人站起身,微微一笑道:“谢大人。”   还是慈眉善目的。   “跟我们回官府……”谢温峤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道袍翻飞,三善真人笑意不减,毫不犹豫从窗户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楼下发出一声巨响,还有青州百姓源源不断的尖叫声。   谢温峤立刻趴到窗边往下看。   三善真人的骨头似全碎了。   掉下来的瞬间,周围的人能听到骨头错位的声音,他的尸体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倒在大街上,鲜血迅速蔓延开,染红青石板。   刚走到茶楼下面的祁不砚面不改色地越过尸体。   他去城门口找贺岁安。   而城外的贺岁安见人都往城里涌去,说是发生了大事。祁不砚至今还没回来,她怀疑跟他有关,便想下牛车,也回城里看看。   贺岁安还没下去,视线范围内多了一道靛青色身影。   祁不砚回来了。   少年弯眼:“想去找我?”   她往城里看了几眼,离得远,压根看不见:“嗯,发生什么事了?他们怎么都往城里去?”   祁不砚很自然地伸手给她。   贺岁安牵住他。   他上了马车,坐在她旁边:“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回去。”   他靴底还残存着三善真人的血,那是经过尸体时,踩到的,尸体流出来的血太多了,还有,全身骨头碎裂的声音,很好听。 第53章   长街上, 众人围观三善真人的尸体,不敢上前。   青州百姓面面相觑,此事太突然了,刚得知三善真人做过的恶事, 他就从高楼坠落, 死了。   坠落时, 头颅先落地, 鲜血溢满青石板, 还掺了点白色的脑浆,死状惨烈, 四肢的骨头摔得脆响, 身体是扭曲的, 手脚皆歪着。   他们顿感五味杂陈。   谢温峤疾步从茶楼下来, 近距离看三善真人的尸体,更是触目惊心。他死在了青州百姓面前,以一种似壮烈又不堪的死法。   祁不砚到底和三善真人说了什么?谢温峤无从得知。   他是官, 却不是能滥用权力的官。大家都有目共睹, 是三善真人自己从高楼跳下,与他人毫无关系,谢温峤不可能审问祁不砚。   谢温峤转头唤衙役过来替三善真人收殓尸身,这里是青州大街, 总不能让他的尸身继续留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影响并不好。   段二夫人站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幕, 眼神很淡漠。   他死了。   死在他救治过的青州百姓面前。   可笑。   身为三善真人的……应该叫他赵文,身为赵文的女儿, 段二夫人自小便怨恨他,恨他始终沉迷于医术, 扔下家里不管不顾。   她本名为赵璇,是赵文独女,自小跟母亲相依为命,有没有赵文这个爹,都没区别,毕竟他不曾管过他们,心中只有他的医术。   母亲死的当天,赵璇去找赵文,他正在为治病救人而炼药。   他没见她。   她抱着母亲尸体哭了一夜。   等赵文炼完药回家,已经是三天后,赵璇还抱着她母亲的尸体,时值盛夏,尸体都发臭发烂了,他这才知道是妻子死了。   赵文看见妻子的尸体时是落了泪,像悲痛欲绝般。可赵璇哪能不知道他,在他心中,医术、炼药永远排首位,她们只能往后排。   赵璇恨赵文。   既然那么爱医、炼药。   为何要娶妻生女,为何要祸害她母亲,把家中事务全扔给她母亲操持。不成婚,他一辈子跟那些破医书和炼药过日子,不好?   炼药、炼药,炼药。   他就只知道炼药。   赵璇要去把赵文炼药的东西全砸烂,却被视炼药为命的他一怒之下赶出家门,他曾说过,如果无法炼药,还不如让他去死。   她也有骨气,自那天起,没再回过那个家半步。   赵璇选择自力更生。   随着三善真人的名声在青州越来越响亮,赵璇夫君的阿爹又是很信奉玄妙观,他们见面的次数增多,但她视他为陌生人。   在知道赵文用活人来试药后,赵璇觉得他简直疯了,为炼出好药,早已违背当医者的初心。   赵文是用药救了青州百姓。   可他也害了红叶村。   还间接地害了她的夫君,到底是功大,还是过大呢。   赵璇不想再去分辨。   赵文一开始不在乎名和利,但他想有个能令自己无所顾忌地专心钻研医术、炼药的环境,这是他成为三善真人的主要原因。   昔日的赵文家境贫穷,炼药的银钱大多是用她母亲的嫁妆。   成为三善真人后,有皇帝的赏赐,官员的巴结,青州百姓的信奉,想如何炼药就如何炼药,炼药的银钱有了,炼药的地方也有。   这是名利带给他的变化,他想保持现状就必须得保持名利。   三善真人享受炼药。   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   他也享受炼药成功的过程,沉迷于此,如痴如狂。若有人说,有个法子可以令他炼成百年难得一遇的好药,他恐怕连死都愿意。   无论如何,赵璇恨赵文的心不改,见他死了,无悲伤之情。   路是他自己选的。   结果也应该由他来承担。   赵璇牵住段二公子的手,离开这条仿佛还飘着血腥味的街。   段二公子并未看到三善真人坠楼的那一幕,她及时地捂住了他的双眼,不想让三善真人的尸体污他的眼,三善真人没这个资格。   下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   段二公子的脑子是好不了了:“我、我想去玄妙观。”   他要去玄妙观做什么呢。   忘了。   余光扫到街上的一抹红,段二公子颤抖,他就是想去玄妙观,似乎是想去救人,那些村民。   很快,他脑子又乱了,忘记答案,问题回到当初,他要去玄妙观做什么呢,段二公子耷拉着脑袋,一遍又一遍念叨玄妙观三字。   赵璇抬手。   段二公子以为她又要打他。   赵璇却抚过他的脸,像是向他道歉在玄妙观山下的那一巴掌:“夫君,以后这世上再无玄妙观了,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   钟良见祁不砚安然无恙归来,欲言又止,想问三善真人怎么了,还想问三善真人为何找他。   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钟良决定送他们回村里后,再找人打听。他坐在牛车前,利落地挥动鞭子,赶牛往红叶村方向走。   牛车颠簸,贺岁安本就因病头晕,被颠得更晕了。   她双手抱着两包药,想闭上眼皮,好好睡一觉,却又硬撑着睁开,要等回到红叶村再休息。   所以贺岁安会忽地不受控制闭眼一会儿,忽地睁开眼几秒,缓解自己想睡觉的欲望。太想睡觉了,她看人时,瞳孔是没聚焦的。   烧尚未完全褪去。   贺岁安的脸仍是潮红一片。   泛红的脸与看人时没聚焦的瞳孔,使她看起来多了些呆愣。   牛车四面透风,贺岁安的头发被风吹得乱飘,吹到脸上,弄得她很痒,打了个喷嚏。祁不砚用手压下她的长发,放在掌心把玩。   在他们离开医馆前,老大夫给了贺岁安小小一块跟木头片似的药,让她含在嘴里,说是能减轻因发热引起的喉咙痛与口干。   药片虽小,但药味很重。   贺岁安感觉自己呼气吸气都是透着一股药味的。   她记得祁不砚是不太喜欢药味的,默默离他远点,贺岁安离得远了,长发便从他掌心滑落。   祁不砚看向她。   贺岁安毫无所觉地靠在牛车用来隔开前座和后面的木板。   回红叶村的路途一直颠簸着,贺岁安虽不太舒服,但也在颠簸中不知不觉中睡着了,鼻子有点塞,她用嘴辅助呼吸,唇微张。   钟良赶车期间晃了下神,牛车的轮子压进了一个坑,颠簸更剧烈,贺岁安脑袋往旁边歪了下。   她靠在祁不砚肩头。   牛车的轮子出坑时,贺岁安的脑袋又往后歪去。   祁不砚将贺岁安拉回来,她动了动略痒的鼻子,眼也不睁,变成趴在他腿上睡觉,久而久之,贺岁安身上的药味全沾给他了。   药味还是一如既往的难闻,可祁不砚却不想推开她。   他看着贺岁安。   不自觉地用目光描绘着她的五官,祁不砚以前总是对着拥有不同毒性的蛊虫,观察最多的也是它们,还没试过细致观察一个人。   目光描绘完,祁不砚的手落到了贺岁安的脸,也用手描绘了一遍,指尖最后停在她眼角。   睁着眼的贺岁安更好。   那样的话,她会注视他。   祁不砚垂下手,抬眼看别处,回想在茶楼发生过的事。   三善真人要见祁不砚的原因是想问他如何治好钟良阿爹的。三善真人被抓后,得知钟良阿爹的病不是因为吃了自己的药才好的。   钟良阿爹能像个正常人一样下地行走,归功于祁不砚。   这是三善真人被官府的人带下山时,听围观的红叶村村民提起的,说要不是祁不砚出手,钟良阿爹早在前段时间就死了。   是祁不砚治好的?   从脉象看,确实是好了。   三善真人很想知道钟良阿爹是吃什么药好的,想知道自己开的药有何不对,又妒忌祁不砚年纪轻轻便在医术上有如此深的造诣。   祁不砚却告诉三善真人,他并没有治愈钟良阿爹,也不知道如何治病救人,只是用续命蛊延长了钟良阿爹一个月的寿命。   也就是说没有药方。   三善真人不免有些失望,他对蛊不感兴趣,只对炼药感兴趣。   祁不砚喝了一杯茶:“你这次给红叶村的村民试药是为了找出能治扬州百姓之病的药?”   扬州与青州相隔不远。   消息也是互通的。   扬州发生什么事,青州亦会传得沸沸扬扬,引人讨论。   没了双手的三善真人此刻自是喝不到茶水的,他干坐着,事已至此也没打算隐瞒,承认了。   “是。”   三善真人冷静道:“贫道还想问小公子为何盯着贫道不放?如果是想让贫道死,等贫道把这次的药炼出来,贫道甘愿赴死。”   然后他话锋一转:“听说小公子喜欢和别人做交易,不知能否和贫道做这一桩交易?”   祁不砚侧颜纯真。   也不知听没听见这话。   他道:“我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曾对我下过杀手的人。你忘了?当初不就是你担心山上的事败露,让小道士潜进房里杀我的?”   三善真人倒是讶异祁不砚此人对这种事的执着。   有点像以前他遇过的一人。   原来是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三善真人自嘲地笑了一声:“既然如此,小公子为何不直接杀了贫道,却要做那么多事。”   花费不少心思,只为让他死?三善真人还是不理解祁不砚的脑回路,换作他,应该会直接杀了自己想杀之人,免得多生事端。   “因为……我想让你痛苦不堪。”少年温柔笑。   三善真人微怔。   祁不砚缓缓地放下茶杯。   “听你令去杀我的那个小道士,他最后向我求饶,说不想死。他怕死,我便直接杀了他。”   他单手撑在桌面上,偏过脸,望向街上的行人。   “我知道你不怕死,所以我不会亲自动手杀你。可你怕身败名裂啊,我要你付出的代价便是身败名裂,从此无人敢用你的药。”   风沿着大开的窗吹进来,祁不砚垂在腰间的长发轻拂。   发梢铃铛银饰随风动。   他容颜精致,满脸无邪。   说的话,做的事,却又都精确无误地戳人死穴。   活了几十年的三善真人看着祁不砚,感觉寒从脚底起,不过三善真人如今没有什么好怕的,即使眼前的人行事手段诡谲又阴狠。   祁不砚收回视线:“你辛辛苦苦炼出来的药被人弃之如敝屐,你今后也无法再炼药,视炼药如命的你定然会痛苦不堪。”   他莞尔:“这不比直接杀了你,更令我愉悦?”   三善真人哽住。   祁不砚起身。   他没有看三善真人,抬步要往雅间外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停:“对了,我今天去了医馆,听大夫提起扬州的奇病。”   三善真人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扬州的奇病如何?”   扬州奇病对他的吸引很大。   跟十年前的瘟疫相同。   一得知扬州出现奇病,痴迷于炼药的三善真人就下定决心要研制出能解决扬州奇病的药。   祁不砚似很好心地告知他:“扬州有一个大夫研制出了可以治愈那种奇病的药,消息是今早传过来青州的,所以你还不知道。”   三善真人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低喃:“不可能。”   “听说他今年二十出头,自己一人研制出来的呢,扬州已经不需要你了。”祁不砚笑吟吟地补上这一句,脚步不停地走了。   三善真人眼神渐渐变得空洞:“二十出头么。”   如此年轻。   他以活人试药,试炼了那么多年,才得到今时今日的炼药成就,别人二十出头就可以炼出治愈奇病的药,且并没有用活人试药。   那他这些年做过的事……   难道只是个笑话?   他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边摇头边笑,眼含着水光。   三善真人缓慢地站起,看一眼车水马龙的长街,艳羡他人的天赋,再念及将来无法再炼药的日子,萌生了纵身一跃的念头。   他闭上眼,跳下去。   血花四溅,骨头碎裂,这是他为自己选的结局。   祁不砚已经欣赏够了三善真人露出来的痛苦,不会干涉他为自己选的结局是生,亦或是死。   *   牛车上。   贺岁安的脑袋在祁不砚腿上滚了滚,他思绪又回到她身上。   看见三善真人坠楼的尸身和听见他骨头碎裂的声音而产生的快感,被贺岁安无意识的一个亲昵小动作而产生的快感覆盖。   祁不砚低头,手拢着贺岁安的头发,感受指下的柔顺。   她的发丝一圈圈绕住了他。   他没解开。   牛车停下,他们几人回到红叶村,贺岁安像是有感知,牛车一停,她就醒了,发觉自己趴在祁不砚腿上,忙不迭爬起来。   钟良一回到村子就被村民拉过去说话,都不用等他开口问玄妙观发生了什么,一个消息又一个消息迎头砸来,弄得他晕头转向。   祁不砚和贺岁安回树屋。   她一回去就躺下了。   贺岁安连鞋子也没脱,盖上了床上的两张被褥,连抱在怀里的药都忘记放出来了,更别提会有脑子去思考玄妙观三善真人的事。   几乎是一躺下床,贺岁安便呼呼呼地睡着了,生病时怎么也睡不够,骨头仿佛都是软的,恨不得把自己拴在舒服的床上。   祁不砚走过去。   他将贺岁安露在外面的绣花鞋脱掉,然后拉开被褥,掰开她抱着药的手指,拿走两包药。   要如何煎药?   祁不砚没试过煎药,生病了都是扔一边不管,让它自个儿好的,仔细算来,他极少生病。   看着这两包药,祁不砚转身下木屋,找此刻还在消化着村民说的话的钟良,问他借东西煎药。   钟良很熟悉煎药。   家中恰好还剩下一个煎药的新陶锅,他立刻去找来,再告知祁不砚要放多少水进去煎药,煎多长时间才可以拿去给人喝。   煎药只能在树屋下面煎,还得时刻守着看火,祁不砚就坐在旁边,养蛊与养人有太大的不同,他想自己应该要学怎样正确养人。   他不想将贺岁安养死。   毒蛊在附近窸窸窣窣地动。   钟良站得不远不近,不没靠近,只望着少年微微失神。   祁不砚一早就知道三善真人做的事了?他为什么不早点将此事告知他们这些红叶村的村民。   转念一想,钟良又觉得祁不砚做得没错,纵然他说了出来,红叶村村民也不会相信他的,兴许还会对他这个外来人更恶劣。   钟良知道祁不砚这样对三善真人并不是为了红叶村。   他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   自钟良得知红叶村村民身体发生畸形异变的真正原因,他懊悔着,不断地回想以前的种种。   越想越如鲠在喉。   他们居然信奉将他们变成这般模样的元凶,钟良一直以来都很相信三善真人的话,他说什么,自己都照做,当对方如再生父母。   今早,谢温峤过来玄妙观抓走三善真人,还带了三个大夫过来,请大夫替红叶村村民把脉,诊治结果全是活不到一年了。   红叶村村民抱头痛哭。   他们已经接纳容貌丑陋的自己,现在却被告知寿命不长了。   叫他们如何接受得了。   谢温峤深感遗憾,但对此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是掏银子,让大夫给他们开些好药,调理下身子,减少他们重病缠身的可能性。   钟良盯着煎药的火苗发愣。   随着煎药时间变长,药味变得浓郁,钟良都觉得有点熏了。   祁不砚估摸着时间,倒药出来,不到须臾,木碗满了,灰褐色的药汁冒着丝缕热气,透有一股苦涩的味道,很冲,很刺鼻。   他端起来,朝树屋走去。   钟良没跟过去。   看他煎药时,钟良回想了一遍往事,现在想一个人待会儿。   树屋里,贺岁安还在睡,祁不砚将药放旁边的矮桌,出声唤醒她。她舒舒服服地睡一觉,身体好了不少,被人叫几声就睁开眼。   贺岁安的眼睛有红血丝。   她接过木碗,大口大口地喝药汁,小口喝药汁会更苦,一次性快速喝完,苦的时间会短点,所以贺岁安选择大口喝药汁。   祁不砚坐在床边看贺岁安喝药,他听到咕噜咕噜的吞咽声。   原本还有困意的贺岁安被药苦得彻底清醒了,喝完药也没继续睡觉,而是趴在床上,她睡觉闷出了一身汗,此刻身子是黏黏的。   发烧出汗,要擦掉。   不然可能会重新烧回去。   贺岁安当然不会让祁不砚帮自己擦,让他转过身,她拿帕子擦。他看了她几秒,点头答应。   半刻钟不到,贺岁安吃力地给自己擦完身子了。   她又趴回床上。   祁不砚也上了床。   贺岁安使劲地往里挪了挪位置,心想祁不砚也累了。一大早带她离开红叶村,去青州找大夫,来回折腾,不累的都是铁人。   他身上有煎药过后的药味,但都是表面的,很快会散开。   她低头闻了闻此刻由内而外散发着药味的自己,又往手心哈了口气,确认药味很浓,自觉地裹着一张被褥滚进床的角落里。   滚动的样子像一只蚕蛹。   刚滚到角落,贺岁安就被他连人带被捞了回去。   少年手臂有劲。   祁不砚是用一只手将她捞回去的,贺岁安懵懵地看他。   “我身上。”她说了几个字,发现他们靠得很近,捂住满是药味的嘴:“我身上全是药味,你睡这里,我到角落躺着就行……”   他却低首吻上她。   贺岁安的眼睫一颤。   他舌尖探入她口腔,吻了片刻,退出去,唇角微红,带有水色的潋滟:“我现在也有药味了,可以就这样睡了吧,贺岁安。”   “可、可以。”贺岁安感觉自己的脸又开始烧烫了。   祁不砚躺到她身侧。   树屋安静下来,空气中充斥着混了属于贺岁安气息的药味。   *   旭日东升,鸡鸣犬吠。   贺岁安一觉醒来,吃过钟良准备的早饭,爬回树屋收拾自己的包袱,大夫开的药很管用,喝完药,睡上一晚,彻底病愈了。   她像以前那样,能活蹦乱跳,精神气又回来了。见她病转好,祁不砚决定在今天离开红叶村,他还有要找的东西。   所以贺岁安才收拾包袱。   收拾包袱时,她不小心撞了下身后的桌子,那本放在桌边的《房术三十八式》掉进蛊书堆里。   她回头看,却并未发现什么,继续收拾包袱,等贺岁安快要收拾完,祁不砚也回树屋了。   她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祁不砚说不用,他要收拾的东西并不多,带来的蛊书和几套衣衫。他看也不看,直接将那堆书全推进包袱,打个结就拎走。   不想祁不砚在树屋下等她太久,贺岁安也给自己的包袱打了个结就往树门走,攀吊梯下去。   等他们离开红叶村,钟良上树屋整理,想顺便找出书扔掉。   可钟良找不到书。   书好像不见了。 第54章   京师乃天子所居之地, 亭台楼阁拔地而起,商铺云集,胡同小巷皆充斥着烟火气,热闹非凡, 构成生动画卷, 呈现出一派繁荣。   丝竹管弦声偶尔从长安城内的楼阁传出, 飘向大街, 而行人络绎不绝, 有些服饰各异,容貌差别甚大, 是来自各国的商贩。   越过护城河, 进入长安的贺岁安看到的便是如此景象。   很昌盛。   比以前去过的任何地方都要繁荣, 看着长安, 她又想起饿殍载道的卫城,不知卫城如何了。   可能是因为卫城是贺岁安失忆后见到的第一个地方,所以给她留下的印象颇深, 有时习惯用其他地方与那座卫城来对比。   她抱着包袱走过长安大街。   长安有不少外族人, 穿着打扮也别具一格,祁不砚的一身靛青色衣衫与银饰混在其中变得不是那么的显眼了,但脸还是很夺目。   无论是哪个朝代,都会对人的容貌有一定的关注度。   大周朝亦是。   模样不端正、身体有缺陷之人, 无法入朝为官。   历届的状元、探花、榜眼,除了要有实力, 还要模样出挑,因为当官后, 兴许要面对外国使者,官的颜面便是大周朝的颜面。   身为状元郎的谢温峤的姿容就数一数二, 曾一度被长安百姓称为大周朝最俊俏的状元郎。   祁不砚是不一样的好看。   父亲是大周人,母亲是苗疆天水寨人,他的长相融合了二者的优点,五官较正统的大周人来说更深邃,皮肤冷白,身材劲瘦。   贺岁安牵住祁不砚的手穿过人群,想去买两张胡饼。   从昨夜到现在没吃过东西。   他们离开青州红叶村后,花了两个月方到长安,路途遥远,贺岁安每天赶路赶到没心思看别的,来到长安,兴致一下子起来了。   新鲜出炉的胡饼冒着香气。   老板听他们要两张,麻利地用木夹子去夹胡饼。   胡饼摊铺旁边是一家手擀面铺子,手擀面铺子前方摆有几张桌椅,供客人落座用食,此刻坐满了人,生意好得很,快忙不过来。   贺岁安闻着手擀面香,肚子叫了几声,恰好有两名客人走了,手擀面铺子空张桌子出来,她走去那张桌子,朝祁不砚招手。   “过来。”   祁不砚在她对面坐下。   他们向卖手擀面的老板要两碗肉手擀面,贺岁安满足地等待着。   卖胡饼的老板显然是遇到过既想吃胡饼,又想吃隔壁手擀面的客人,用纸包好两张胡饼,送到他们那一桌:“胡饼来喽。”   她双手接过:“谢谢。”   卖胡饼的老板看了眼他们拎着的包袱,见现在没人来买胡饼,没立刻回摊位,热情问:“两位是刚到长安?还是要离开长安?”   贺岁安扯下一块胡饼:“我们今天刚到长安。”   其实卖胡饼的老板做了那么多年的生意,见过的人很多,大概能猜出对方是来长安,还是离开长安,只是顺口问一句罢了。   卖胡饼的老板无聊得很,还想跟他们拉几句家常,却被要买胡饼的客人叫了回去。   他们的手擀面也上来了。   贺岁安大快朵颐。   祁不砚吃一口撕下来的胡饼,再吃一口手擀面,吃得慢条斯理,看不出是喜欢吃,还是不喜欢吃。   按他们二人的吃饭速度,他应该是那个吃得慢的,但每次几乎都是贺岁安吃最后,她吃得多,就算速度比他快,时间也长。   贺岁安左边的桌子坐的是几名进京赶考的考生。   他们已经在长安待了一月有余,对长安最近发生的事还算了如指掌,此刻聊的是大周要和南凉国联姻之事。   当今圣上只有一位皇后,后宫并无其他妃嫔,膝下有二子,无女;在五年前,皇帝从宗室里过继了一个女儿,特封为落颜公主。   要嫁去南凉国的,便是这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落颜公主。   与他国联姻,自古有之。   令人津津乐道的是落颜公主与朝中大臣谢温峤的风月之事。   当年,落颜公主年纪尚幼,未过继到皇帝、皇后膝下,相看中刚考中状元的谢温峤,展开了一系列的追求,长安城内无人不知。   可谢温峤严词拒绝了,落颜公主却越挫越勇,追了他两年。   后面发生了何事。   他们这些人就不得而知了。   只知道扬言非谢温峤不嫁的落颜公主从此变得安分,在家中学习琴棋书画,不再抛头露面。   长安城的百姓渐渐淡忘此事,最近因落颜公主要与南凉国联姻一事,又被人提起,毕竟如今身居高位的谢温峤也颇为引人关注。   有人猜测谢温峤快三十岁了还没成家的原因是喜欢落颜公主。   不过这个可能性很低。   从前,落颜公主追得他到处跑,闹得满城风雨,也不见他动心,怎么可能是为了她而不成家。   又有人说,谢温峤无心情爱之事,一心系朝廷。   长安百姓对此众说纷纭。   贺岁安本对其他人的八卦没太多的探究之心,可他们旁桌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准确地传入她耳中,不可避免听了进去。   主要是她见过谢温峤几次,听到他们提到他的名字时,会不由自主地去思索他们说的话,然后同脑海里浮现的谢温峤对上。   他们口中的谢温峤,倒是和贺岁安见过的谢温峤形象相符。   不是说他这种性格不好。   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就是给人感觉很有距离感,做事大公无私,是难得一遇的好官。   当听完这个八卦,贺岁安突然想见一下那位落颜公主。   祁不砚却置若罔闻。   他吃面时会观察长安城四处,像在思忖着什么。   贺岁安轻轻拉了下他尾指。   祁不砚转头看她,贺岁安咽掉口中的胡饼,问他:“我们待会儿是不是要去找客栈落脚?”   “没错。”祁不砚低眸看被她勾住的尾指,淡淡道,“我们先找一家客栈住下,等找到我想找的东西,再离开长安城。”   贺岁安说好。   得到他的回答,她抽回手,端起碗,喝掉面汤。   结完帐,他们拿起包袱离开卖手擀面的铺子,刚走几步,贺岁安看到三道熟悉的身影,是苏央和她的两个亲卫钟空、钟幻。   苏央也看到了贺岁安、祁不砚,带着亲卫往他们走来。   她是在半月前到的长安。   来长安是为了查清楚一件事,今天在街上看到贺岁安二人是意外之喜,苏央以前还惋惜没能问他们一些有关燕王墓的事。   遇见即缘分,代表老天爷也想让她多了解有关燕王墓的事。   苏央朝他们行拱手礼。   贺岁安回以一礼。   她脸上也有惊喜神色,没想到会再次遇见他们:“郡主。”   苏央轻扯唇角,有了一抹几不可见的笑容:“贺小姑娘,到了长安,你可以不用再叫我郡主,你若不介意,就叫我苏姐姐吧。”   他们相处时间不长。   但一同经历过生死,到底是对苏央有些不同的。   贺岁安将自己的包袱背好:“苏姐姐,你也可以不用再叫我贺小姑娘,叫我贺岁安就行。”   苏央颔首:“好。”   她道:“你们刚来长安?可有地方住?我是半月前来的长安,买了一处宅子,如果还没找到住的地方,要不要和我们一起住?”   说罢,苏央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唐突了,又不想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我想问你们关于燕王墓的事,住一起会方便。”   毕竟是站在外面的,怕别人听到,她提到燕王墓时很小声。   贺岁安不解地看着她。   “燕王墓?”   苏央变得严肃道:“对,燕王墓……和长生蛊。”她想问他们在燕王墓有没有发现长生蛊的线索,来长安也是为了查此事。   贺岁安暂时没答应苏央的邀住,祁不砚来长安有自己的事,住在别人的院子怕是不方便。   而客栈来去自如,只要付过银子,没人会注意。   祁不砚果然没答应了。   他慢抚过挂在腰间的骨笛:“不用了,我们会到客栈住。”   苏央看向祁不砚腰间的骨笛,之前在燕王墓,他便是用这一支骨笛操控体内有阴尸蛊的傀儡。   在遇到祁不砚后,她也派人打听过他,得到的有用消息很少,祁不砚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并不响亮,没有多少人听说过此人。   打听祁不砚过程中,苏央意外地得知了一种人。   炼蛊人。   据说他们出自神秘的苗疆天水寨,以炼蛊、控蛊出名。   江湖上是没人听说过祁不砚,但祁不砚出现在江湖的时间,恰好与一名出自苗疆天水寨的少年炼蛊人出现在江湖的时间重叠了。   少年炼蛊人一出到江湖,便与人做过几桩交易,由于凡是与他做过交易的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名声就迅速地起来了。   苏央对这类巧合很敏感。   于是又派人打听关于那名少年炼蛊人的消息,见过少年炼蛊人的人向她粗略地描述他的打扮,与祁不砚的打扮几乎一致。   所以,祁不砚是不是那名出自苗疆天水寨的少年炼蛊人?   苏央感觉他就是。   难怪他对蛊那么熟悉,还能反向操纵他人的蛊。   被祁不砚拒绝同住一处宅子的提议,苏央并不觉得有什么,想来,他是有事要办。   “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了。”苏央还有事要做,派钟幻跟着他们,记下入住的客栈名字。   不用多做别的事。   钟幻明白苏央的意思。   祁不砚要办何事,她不关心,关心的是他们要住哪家客栈,以后可以去找他们问燕王墓。   苏央对这些事知之甚少,很不容易才从她父亲口里撬出几句。   他们苏家的老祖宗便是辅佐燕王设计古墓的工匠,也亲眼见证燕王奉命建古墓,见证燕王奉命炼长生蛊,更是见证了燕王惨死。   苏家将这个秘密一代一代传下去,苏家人都要守护燕王墓。   燕王对他们苏家有恩。   他们苏家要守护他的陵墓。   而燕王墓里又留存了些有关长生蛊的记载,具体位置,苏家人不知,无法销毁,他们能做的是守护陵墓的同时保守长生蛊秘密。   长生。   世间确实很少人能禁得住这个诱惑,苏家有过那么多代传人,也出现过动了歪心思的人。   但下场并不好。   传到苏央父亲这一代,燕王墓终究是被有心之人找到了。   原来她父亲很久以前便知有人在燕王墓炼阴尸蛊的,可却替对方隐瞒了,只因那人是活了数百年的燕落絮,燕王燕无衡的姐姐。   苏家一代一代传下去的,不仅有燕王墓与长生蛊的秘密,还有几张燕王的画像,其中一张画像里有一名女子,便是燕落絮。   他们各自在画像上题了一首诗,也各自署了名。   他们是姐弟。   苏睿林没想到的是,燕落絮的阴尸蛊会不受控制,竟然危害到风铃镇的百姓,让他们丢掉了性命。   对此,他自责不已。   苏央不相信有人能活数百年,他第一次跟她提起了长生蛊。   又在机缘巧合下,苏央得知有人正在尝试着炼百年前的长生蛊,幕后之人跟长安有关,因此不顾她父亲的阻挡,来到了长安。   炼长生蛊的办法太阴毒了。   不该再被炼出来。   苏央想揪出要炼长生蛊的人,竭尽所能地阻止对方,若她不知道还好,可老天爷偏偏让她知道了此事,苏央无法坐视不管。   近日有些眉目了。   她今天要过去查找线索,没太多时间与贺岁安、祁不砚详聊在燕王墓遇到的事,只能改日。   贺岁安目送苏央离开。   祁不砚去找客栈,长安城别的可能不多,客栈倒是数不胜数,过来长安城做生意的商贩、外族人比比皆是,他们得找地方住下。   有需求就有供应。   长安有一条街,被人称为客栈街,那条街全是客栈,他们到一长安,随便向人打听,往那处去,都不用花时间到处找客栈。   贺岁安初次来长安,自是不知道有这么一条街。   她是问人家才知道的。   他们去了客栈街。   祁不砚没怎么挑,直接挑了左边第一家客栈,原因是比其他客栈少一点人,贺岁安无所谓住哪家客栈,跟着他就进去了。   听到价格那一刻,她合不拢嘴。要一两银子一晚,其他客栈都是两百文左右,足足贵五倍。   住这家客栈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他们也不想到人多的客栈。   祁不砚掏了块金子出来。   这是他要付给掌柜的租金。   贺岁安记起祁不砚说的话,他以前帮人炼蛊,收的都是金子,他还不是轻易炼蛊的,要感兴趣,再答应炼,一次收取千金。   金子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流通的,毫无疑问的可当银钱使。   掌柜收了祁不砚的金子。   他笑问他们需要开几间房。   祁不砚单手拎着包袱,环视客栈:“要一间。”   掌柜喊小二带他们上楼,长安客栈的房间划分跟别处略有不同,但大同小异,长安的客栈一般分为:天号、地号、人号等。   这家客栈没地号、人号供人选择,只有天号房。   贺岁安随小二进房间,才明白这家客栈的价格为何那么高。   此处的天号房很像大户人家住的宅房,柜摆陶瓷,墙挂着画,角落里立有装满书的架子,左侧是贵妃塌,右侧是红木拔步床。   南侧是供客人放包袱的衣柜,北侧置有一面落地屏风,落地屏风对面是一面落地镜,镜面清晰,足有一人高,可照全身。   贺岁安放下包袱。   她打开窗,往外看,发现这家客栈背靠着长安的主街。   祁不砚随手扔下包袱,也站到窗前看外面,时辰还早着,长安主街人山人海,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半晌,回到房中间坐下。   一坐下,那些藏他身上的毒蛊就纷纷爬出来了。   它们很饿。   主人已很久没喂过它们了。   祁不砚手微动,毒蛊立刻沿着房间的缝隙爬出去,自己出去寻吃的了,贺岁安回头看他。   她想了想,问:“你这次要找的东西是什么?”   “一块千年红玉。”   祁不砚缓缓地脱下护腕,戴护腕只是方便动手杀人,平时,会尽量减少受护腕束缚的机会。   护腕被他放到桌上,露出手腕,在红叶村割三次腕割出来的伤口好了,只剩下几道淡粉色的疤,在白皙皮肤上还是很明显。   蝴蝶银链遮了一部分的疤。   贺岁安坐到另一张木椅子上:“找千年红玉?”   一听千年红玉,她便知道这样东西的罕见、珍贵了:“那你可知它现在在谁的手上?”   房间里的茶水是小二新换上的,祁不砚提起青瓷茶壶,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贺岁安面前:“下山前便打听到了。”   贺岁安喝掉他给她倒的茶。   她不知道祁不砚要找那么多东西,是想干什么。   自贺岁安认识祁不砚后,他找到的东西有阴尸蛊母蛊、万草花,如今还要找一块千年红玉。   在她认识他之前,祁不砚有没有找到其他东西,贺岁安暂时不知道,但说句心里话,她还挺想知道他找这些东西做什么。   想知道归想知道。   贺岁安依然没有问出口。   可祁不砚似乎能看穿她心思:“我找这些东西是为了炼成蛊王,我也是为了炼成蛊王而下山。”   蛊王?   是蛊中之王么,贺岁安瞬间明白了,祁不砚素来爱炼蛊,尤其爱炼难度极大的蛊,既然是蛊王,那炼养的难度肯定会更大。   贺岁安懒懒地趴到桌子上,长发坠到身侧:“蛊王是别人花钱请你炼,还是你自己要炼的?”   祁不砚看了一眼她发梢的小银饰:“我自己。”   “炼完之后呢?”   贺岁安的脑袋枕在手臂上,抬起眼看他,满眼好奇:“找到那些东西,彻底炼成蛊王之后,你是不是要回苗疆天水寨了。”   待他彻底炼成蛊王,会用来解开体内的天蚕蛊。   这是十几年来,祁不砚翻遍所有蛊书,唯一找到的能解天蚕蛊的方法,以蛊王攻天蚕蛊,却也不是百分之百能解掉,五成机会。   让两只蛊在他体内相争。   看最后能活着的是哪只蛊。   蛊王与天蚕蛊是无法共存的,祁不砚厌恶祁舒留在他体内的天蚕蛊,会不惜一切代价解掉。   祁不砚握住贺岁安发梢上的小银饰,银铃铛发出响声,是他今早给她系上的:“贺岁安,以后,我带你回苗疆天水寨,可好?”   贺岁安弯眼笑:“可以呀,那是一个什么地方?”   “有山、有水、有树。”   他轻声道。   她突然跳起来,跑去放包袱的衣柜,找出胭脂盒,又回到祁不砚身边:“你看。”   “这是我在青州买的胭脂盒,我没跟你说过,我买它的原因吧,我就是喜欢胭脂盒的图案,有山有水有树,还有间小木屋呢。”   祁不砚指尖落在胭脂盒的小木屋上:“是么。”   图案不是绘画。   所有图案都是雕刻出来的。   他的指腹压上去,能感受到图案的起伏、轮廓。   这间小木屋有几分像祁不砚在苗疆天水寨孤山上住的木屋,看着倒是令他生了一丝熟悉感,他还是头一次离开木屋那么久。   但也仅是一丝熟悉感罢了。   并无别的情绪。   祁不砚天生凉薄,很少会对东西产生不舍,对他住过十几年的地方也是,只是较于其他地方,他更愿意回苗疆天水寨而已。   那里方便炼蛊。   他收回放在胭脂盒上的手。   贺岁安买这盒胭脂的本意不是为了化妆,此刻闻着透过胭脂盒散发出来的丝缕清香,却又想拿来尝试了,想看看涂胭脂的自己。   她拧开胭脂盒,再用帕子擦干净手,伸进去点了点里面装有的红色胭脂,小心涂抹到唇上。   “这个颜色好不好看?”   她随口问一句。   祁不砚抚上贺岁安的唇角,轻轻地揩上面的胭脂,弄得他指尖也泛起了胭脂红:“好看。”   贺岁安低眼看他触碰着自己的那根手指,心脏跳快一拍,下意识地偏开脸,他指尖便划过了她的脸,带过一道鲜艳的红胭脂痕。   她站起身。   “那我去照照镜子。”   却被祁不砚拉住了手,贺岁安脚步顿住,回首。   祁不砚仰起头,看已经站起身的她,他常年披散着的头发分成几缕落在身后,落在肩前,墨黑发尾自然微卷,银饰为之添色。   从贺岁安这个角度看去,能看见祁不砚修长的脖颈,不时滚动一下的喉结,靛青色衣领里若隐若现的锁骨,薄薄皮肤下的血管。   他忽唤她:“贺岁安。”   贺岁安:“嗯?”   “亲我吧。”   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少年闭上了眼,极轻地道:“我想被你亲了。” 第55章   风叩窗, 吹拂过他们,祁不砚拉住贺岁安的那只手的蝴蝶银链小幅度地晃,擦过她的手背。   祁不砚安静闭眼的样子,透着一抹与他不太相符的温顺, 却又不会叫人感到违和, 反而想相信这便是真正的他, 良善、柔和。   可她知道是假象。   他并不良善, 亦不柔和。   他擅长炼蛊, 睚眦必报,几乎没正常人该有的感情, 共情能力微乎其微, 不受世间礼义廉耻的约束, 有游离于人性之外的漠然。   不知为何, 她感觉自己很熟悉祁不砚,不是相处时间长的熟悉,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从贺岁安初次见他, 就莫名地产生了这种感觉。   但她不觉得有什么。   每个人都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性格, 只要不会因此伤害别人,不必为了迎合他人而改变。   最重要的是,祁不砚从未伤害过她,贺岁安虽失忆了, 但骨子里还是贺岁安,还是她自己, 思想观念没发生过太大的改变。   祁不砚待她好。   贺岁安也想待他好。   譬如,贺岁安可以在不违背自己行事底线的前提下, 尽量地满足祁不砚,况且, 她不知为何也有点喜欢与他相处、亲近。   她垂眸看了祁不砚一会儿。   既不排斥,又时不时沉浸在享受中,那是不是就是意味着她有点喜欢与祁不砚相处、亲近,亦或仍然是纯粹、无他的生理享受?   他的皮囊颜色太盛,总会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想要亲近的念头,其实贺岁安也不懂这些,她以前应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   罢了。   不想了。   她现在一深思,脑袋便疼。   祁不砚得不到想要的,正欲睁眼,在睁眼的前一瞬,贺岁安俯身吻住了他,他瞬间感到柔软、微凉,是专属于她的触感与温度。   呼出来的气息是热的,顺着他们接吻时贴合的唇角传入祁不砚的口中,他下意识张嘴,随着吻的加深,鼻梁蹭过她的脸颊。   唇齿相依。   气息纠缠得难舍难分。   还坐着的祁不砚情不自禁地抬手,搂住本是站着又弯下腰来亲吻自己的贺岁安的腰,她的几缕青丝垂落,扫过他的皮肤。   少年还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很长,似能落到贺岁安脸上,接吻时很轻地颤。很奇怪,他今天被贺岁安吻,比往日更激动、兴奋。   这种情绪是一层层递进的。   以前祁不砚被贺岁安吻,或吻她,会有欢愉感。   这是他很早便知道的事。   不足为奇。   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们每一次的接吻,乃至更亲密的接触会使他的兴奋欢愉感逐步地递升。   兴奋欢愉感不应该是处于不变,或者是逐渐地减弱么。   祁不砚炼蛊、杀人分明就是这样的,第一次炼成蛊,第一次杀人,很兴奋;随着炼蛊、杀人的次数越多,兴奋度逐渐地下降了。   如今,炼蛊、杀人的兴奋始终停留在一个值里,不上不下。   然而,在贺岁安身上,不是的。随着亲密的次数增加,他只体会到了日渐攀升的兴奋欢愉。   今天,此时此刻,祁不砚被她吻得有些失神了。   指尖麻得厉害。   像是有种情绪将他勒住了。   这是什么情绪,前所未有的陌生,却又叫祁不砚欲罢不能,他微战栗着,反倒搂紧了贺岁安的腰,一点点地承受她的吻。   他侧脸漫上潮红。   祁不砚用舌尖轻柔地勾缠住吻着他的贺岁安,他稍稍地睁开了眼,似潮湿的眼底含着一丝对未知情绪的迷离,他又闭上了眼。   闭着眼,承受吻的神情让祁不砚看起来像信徒正进行朝圣活动,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   跳动的频率似有些不同了。   贺岁安弯下腰,捧住祁不砚的脸,低头吻着他。而祁不砚扬起脖颈,搂住她的腰,仰头被她吻着,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皎白弓弦。   *   长安实行着“伍鼓至三鼓”的宵禁,每日的子时开始宵禁,百姓在此期间不得擅自外出。   只有特殊日子,长安才会暂弛宵禁,否则一切如初。   现在到亥时了。   距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   长安大街的上方悬挂了一串串的红色灯笼,万灯齐燃,彩色丝带飘在灯笼四周,映得夜色敞亮,街道仍是十分热闹,人流如织。   坊市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人影摇曳,各种声音穿梭过八街九陌,尽显长安独特的风味。   贺岁安没留在客栈里。   她和祁不砚去了长安主街。   整天整夜待在客栈房间也无事可做,不如出去看看繁华昌盛的长安夜景,了解一下长安。   路过一家酒楼时,有人吆喝他们进去吃饭喝酒,说今天是他们家公子的生辰,他们家老爷、夫人高兴,要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   不用出示请帖。   路过之人可以进去随便吃。   他们家老爷、夫人老来得子,疼爱得不行,听道士说摆流水席能积福,直接摆上三天三夜。   生辰宴的流水席,听着便知道花银子也如流水般,但他们为了儿子,不将银子放在眼里,包下了长安最大的酒楼,备最好的菜。   贺岁安摸了下扁扁的肚子。   免费的,不吃白不吃。   她拉着祁不砚走进去:“我们也进去看看吧。”   守在酒楼的下人见他们容貌出众,特地领他们到前边坐,帮刚满六岁的小公子讨个好彩头。   酒楼里人头攒动,小部分是举办流水席的主人家的亲戚,大部分是路过酒楼的陌生人,听说这是不要请帖的流水席便来了。   今天是流水席的第一天,特别多人过来凑热闹。   韩老爷、韩夫人牵着他们的儿子出现在酒楼半空中的楼阁。   他们一脸幸福。   祁不砚坐在楼阁对面的那一桌,目光一掠他们,又落到他们牵住的小男孩,小男孩身穿圆领锦服,满脸笑意地向母亲撒娇。   他毫无波澜地转开目光。   贺岁安剥了一颗瓜子,递到祁不砚嘴边:“你尝尝?”   他拿下她掌心的瓜子,冷不丁道:“他们说这是生辰宴?所以,他们在庆祝他出生的那天?”   贺岁安微顿。   她道:“嗯,生辰宴就是庆祝一个人的出生、到来。”   “这是值得庆祝的事?”   贺岁安给祁不砚夹了一块雪白的鱼肉,放到瓷碟里:“当然,我的、你的出生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对了,你生辰是哪天?”   祁不砚提起竹箸,尝了点她夹的鱼肉:“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贺岁安刚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兴许是祁舒和边以忱从未给他过过生辰,也没人跟他提过,导致他只知道大概年龄,不知生辰。   她沉吟片刻道:“不知道也没有关系的,我看五日后是个好日子,我们以后就把那天当成你的生辰,我会给你送礼物。”   祁不砚抬眸:“五日后?”   四月十九。   每逢这天,祁舒会瞒着边以忱,偷偷地给他一颗糖,她没笑脸,态度也跟平日里差不多。   有没有糖吃,对祁不砚来说没太大区别,他不重口腹之欲,但觉得很奇怪,便记住了这一天。   而贺岁安恰好选了这一天。   真巧。   祁不砚将整块鱼肉吃掉,放下竹箸,看着贺岁安:“你为什么会选择五日后的四月十九。”   贺岁安也不知道,就是谈论到他生辰此事时,脑海里忽然冒出了四月十九这个数字。   她迟疑:“你不喜欢?”   他摇头:“不是。”   贺岁安忙道:“如果你有喜欢的日子,可以用那天当生辰,不一定要我说的四月十九。”   “没有,就用你说的四月十九当我的生辰吧。”祁不砚接受了她的提议,他不在乎什么生辰不生辰的,却有点好奇她说的礼物。   菜都上来了。   他们没再谈论生辰,贺岁安提箸试过每一道菜。   流水席上,人来人往,她吃饭时偶然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左上方,那一桌坐着一名黑衣青年,银冠束发,腰侧悬挂有罗盘。   黑衣青年是背对贺岁安的,她无法看到他的正脸,可望着这名黑衣青年的背影,容易想到在风铃镇与他们共闯过古墓的沈见鹤。   她站起来,想看仔细点。   沈见鹤离开风铃镇前,留过一封信,拜托掌柜转交给他们,说日后有缘再见,必定请他们吃酒,若无缘便就此相忘于江湖。   贺岁安至今还记得这句话。   见她站起来,祁不砚停箸不吃了:“怎么了?”   贺岁安回头看他一眼,解释道:“我好像看到了沈前辈。”想指给他看,却发现黑衣青年不见了,坐那个位置的人变了。   看错了?   不可能,刚才的青年穿黑衣,现在的人穿紫衣。   因为这是流水席,一个位置空了,下一个进来的人就会坐下,所以她应该是没有看错衣服,不过对方是不是沈见鹤就不一定了。   祁不砚听到沈前辈这几个字,反应平平,看了看她所指的方向,同贺岁安一样,没见着人。   贺岁安也不纠结。   她在酒楼里吃饱喝足便离开了,慢慢沿着街走。   有一辆马车从他们身边驶过,侧帘被风吹开一角,贺岁安下意识往里看,坐在马车内的人是褪去红色官袍,穿了常服的谢温峤。   矮案点着一盏灯,摆在谢温峤左手边,他右手拿着卷宗,清隽的眉头微微蹙起,倏地加快翻阅的速度,脸色越看越难看。   这是关于几月前,卫城兵败,蒋将军一家惨遭灭门的卷宗。   卷宗落到了谢温峤手中。   卫城兵败、蒋将军一家惨遭胡人灭门一案被定论为蒋将军守城不力,轻敌导致的,皇上似乎也认可了这个调查结果,不再追究。   他则认为其中另有隐情。   谢温峤虽与蒋将军不熟,但以前有过几面之缘,交接过公务,能感到他不像是会轻敌的人。   相反的,蒋将军追求谨慎,行事求稳求妥,如此之人怎会在守城时轻敌,导致全军覆没,卫城百姓被屠,幸存的百姓流离失所?   谢温峤不太相信。   他一回到京城,立刻调阅了蒋将军的卷宗来看。   从卷宗撰写的内容来看,一切过错皆在蒋将军身上,但念及他已在守城时身亡与全家被灭,朝廷会保留他的官衔,不再究其罪。   如果事实如此,谢温峤自是不会偏袒任何人,只当自己看走眼,但是事实或许并非如此。   卷宗上有很多地方都写得很模糊,一笔带过了。   谢温峤不认这份卷宗所述。   他必须得重查。   一份能够定罪的卷宗不该是这样的,太简单了。   卷宗被谢温峤重新卷好,放到一边,他捏了捏鼻梁山根,缓解一下疲惫,听见马车外有人在讨论落颜公主联姻之事,侧目看去。   却与往马车里看的贺岁安对上了眼,谢温峤略感诧异,诧异她和祁不砚也来长安,毕竟是他们见过面的,他朝她颔首示礼。   贺岁安也向他颔了下首。   在帘子落下前,谢温峤不自觉地看向红裙少女身侧的少年。   祁不砚现在跟在青州时没什么变化,靛青色衣衫,身上有银饰,不过好像高了一点,站在贺岁安身边,更显得她小团了。   见到祁不砚,谢温峤无端会想起他说过的交易。   当时,谢温峤拒绝了他。   因为谢温峤自认身为朝廷命官,该用自己的力量去查,而不是通过与江湖人做交易来解决,所以在查青州之事时果断拒绝了他。   可谢温峤又不得不说,在听到祁不砚提出交易的那一刻,他直觉祁不砚是有实力能办到的。   后来,青州之事告一段落。   谢温峤隐约地猜到了操控着一切发展的人是谁。   就是祁不砚。   他不急不躁,很有耐心地一步一步引着玄妙观三善真人露出马脚,像欣赏着垂死挣扎的东西,看着三善真人从高处坠落到谷底。   谢温峤不知祁不砚为何要这么做,但敢肯定他不是为了惩恶扬善,替遭到三善真人伤害的红叶村村民讨回公道,才出手的。   马车帘子落了下来。   视线被帘子阻隔,谢温峤倚在矮案上闭目养神。   马车外的贺岁安也没再看,准备和祁不砚原路返回客栈街,忽有一声哀叫传遍大街,有人倒在一辆马车前,说是被马车撞到了。   这辆马车不是谢温峤的。   他乘坐的马车有官府标志,行人见了官府的马车会匆匆地避开,就算被撞到了也不会大声叫,只会自认倒霉跑掉,哪敢招惹。   撞到人的马车是另一辆,它外面没有任何标志,看不出身份,但看着应该有几个钱的马车。   倒在马车前的男人抱着膝盖滚来滚去,一直喊要对方负责。   贺岁安看得目瞪口呆。   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分明是他在马车驶过来时,故意从旁边冲上去,然后滚落在地的,还有脸叫人家负责,长安城鱼龙混杂,真是什么人都有。   但她没选择贸然出声,选择静静地看,人家兴许有自己的处理方法呢,只见侍女还算冷静地派车夫下去查看男人是否真受伤了。   她问:“你哪儿受伤了?”   男人却叫他们别碰他,说自己被撞得快疼死了,哪里还经得住他们的折腾,大声嚷嚷着要么给银子去看大夫,要么去官府。   贺岁安没看到“撞人”马车里的人露面,却看到谢温峤的马车停下,他越过围观的行人走来,   侍女见到他,表情微滞。   谢温峤没看侍女,看男人。   他掏出一块腰牌:“不用去官府,本官便是官,不会伤害你,可以验你身上的伤了……”   没等谢温峤把话说完,贺岁安听见马车里传出一道轻灵的女子声音:“知墨,给他十两银子去看大夫,其他的不必管。”   这是不想多事的意思。   谢温峤看向马车。   他像是有些不可置信,不解那般烈脾性的人会这样处理事情,换作从前,她恐怕会从马车里跳出来,使劲地揍一顿骗人的对方。   名唤知墨的侍女拿出钱袋,扔给了男人:“去看大夫吧。”   男人抱着钱袋,飞快离去。   谢温峤垂在袖袍里的手握紧,并不多言,转身回自己的马车,两辆不同的马车背道而驰。   街上看热闹的人散开,贺岁安也走了,她刚刚留下来就是想看讹人的男人会得到什么下场,竟是让他得逞,拿银钱跑了。   有人作证亦无用。   马车内的女子都拒绝了谢温峤的帮助,看样子只想息事宁人,不想因为银钱而耽搁自己。   贺岁安也不多管闲事。   在回客栈的路上,一阵风刮过来,她发鬓有一条没绑紧的丝绦被风吹走了,掉进旁边幽暗的胡同口,那条丝绦还是新买的。   贺岁安让祁不砚等等她。   她跑到胡同口去捡。   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到胡同里面有几道身影。   一道是那名叫知墨的侍女,还有一道是车夫,被人压在地上打的是讹拿了十两银子的男人。   正在打人的是一名身穿华服的女子,她抡起衣袖,打人拳拳到肉:“你可知你姑奶奶我是谁,居然敢讹我的银子,找打。”   男人鼻青脸肿地求饶。   “姑奶奶,我知错了。”   知墨无奈道:“公主,我们该回去了。您也不用每次都亲手教训人,吩咐下人来就行。”   车夫也是跟女子多年的,了解她的性格,很识相地当个石头人,守在旁边不说话。   女子冷哼一声。   她泄愤似的又打了几拳。   男人疼得哇哇叫,这下子是真的受伤了:“求您别打了。”   女子的手打疼了,换脚,狠狠地踹了男人一下:“他谢温峤算个什么东西,本公主的事本公主自会处理,用得着他出手。”   知墨眼皮直跳。   也不知是谁当年追着人家不放,弄得人尽皆知。   身为公主,无论是出嫁前,还是出嫁后都可以养不少面首,她家主子却一个也没有,当年光顾着追谢温峤了。   知墨承认。   谢温峤的容貌确实百里挑一。   可身为公主,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她时常会恨铁不成钢。   得知公主放下了谢温峤,知墨比谁都高兴,却又在今年被人告知,公主要和那个劳什子南凉国联姻,她真是心疼死她家公主了。   贺岁安的目光越过知墨,落到打人的女子脸上。   打完人,女子站直身子,繁复的公主裙也不妨碍她矫健如松,发间的金色步摇倒是摇摇欲坠,耳坠晃动起来,拍红了她的脸颊。   绣有象征着雍容华贵的牡丹花的裙裾长可拖地,女子臂弯、腰间的碧霞披帛变得皱巴巴,却不掩骨子里的贵气,容貌娇艳。   她撩起袖摆的手腕戴了不少金臂钏,脖颈处坠着一块红玉。   红玉散发着剔透的光泽。   离得有点远,贺岁安没看到那块红玉,却听见了知墨喊的公主,大周朝仅有一位公主,那便是即将与南凉国联姻的落颜公主。   落颜公主脾性还挺特别的。   明面上给了男人银子,暗地里拉人到胡同里暴揍一顿。   贺岁安没惊动胡同里的人,蹑手蹑脚地捡起自己的丝绦就回到祁不砚身边了,他也不问她为什么捡一条丝绦要捡这么久。   在宵禁前,他们回到了客栈,小二关上门,坐大堂里守着,看客人在夜里有没有别的吩咐。   过子时,客栈变得安静。   房间里,贺岁安站在镜子,抬手解发鬓的丝绦,片刻后,桌面多了十几条丝绦,待丝绦尽数被解下,绑扎起来的长发倾泻而下。   祁不砚走到衣柜前,将包袱拿出来,包袱分别包了两层,上面一层放书,压住衣衫,若想拿衣衫出来,必须得将书拿出来。   他将用布包着的书推一边。   布口打的结松了。   在祁不砚要找衣衫的那一刻,书从布里滑出,噼里啪啦砸到地上,贺岁安吓了一跳,想走过去帮忙捡书,小二却来敲门送水了。   贺岁安只能先去打开门,接过小二送上楼的水。   祁不砚弯腰捡书。   有几本书被摔得翻开了页,他一一合上,放回原位。   捡到最后一本,祁不砚的指尖在半空停住,那本书居然混在了蛊书里,里面的内容太不一样了,只需要看一眼便能分辨出。   书被摔翻开的这一页没有男女的具体模样,但也有图。   几张小图,图中皆有一只手,上面的图是,将一根手指插进了那处;中间的图是,插了两根;下面的图是,插了三根。   这些图表达的是可以逐步增加手指的根数,令人可以适应,然后以此来取悦对方,图上的手指根根分明,被小小的那处容纳着。   祁不砚有了茫然之意,迟迟没伸手合上这本书。   那处分明很小。   怎能容纳几根手指呢。 第56章   贺岁安放好水, 见其他书都捡起了,而祁不砚望着地上仅剩的一本书出神,她感到疑惑,抬步走过去, 想问他怎么了。   房间四处都点了烛火, 亮如白昼, 贺岁安无意地扫了一眼他的书, 刹那间震惊到瞪大眼。   祁不砚把这本书带来了?   不对。   他不像是会不声不响地将他人之物带走的人, 应是哪里出了意外,她双脚如绑千斤石, 每走一步都很难:“它……”为何在此。   祁不砚直起腰:“它就夹在我蛊书里, 不是你放的?”   “怎么可能。”   贺岁安立刻脱口而出道。   他心不在焉似的将书捡起来, 指骨轻轻压在扉页上:“那便是不小心掉进我蛊书里的。”   这个可能性最大, 贺岁安也不相信是祁不砚特地从树屋拿走书的,她此刻想知道的是他会如何处理这本书,是留着, 还是扔掉。   却见书被祁不砚放回蛊书的上面, 当它是寻常书处理。   也就是没扔掉的想法。   这本书落在了祁不砚的蛊书里,理应由他处理。   不过,祁不砚现在好像没有想看这本书的念头,贺岁安努力令自己不要太在意此事, 指向放有水盆的架子,说可以洗脸洗手了。   他外出回来习惯清理一番。   贺岁安也洗过一遍了。   她看到那本书后, 又联想到之前发生过的一些事,顿觉脸有烧烫之意, 走到窗前吹吹风。   宵禁已经开始,夜阑人静, 长安街道除了有巡夜的夜巡兵和更夫外,并无其他百姓,显得很空荡,街上的灯熄灭了一大半。   望着深夜的长安,贺岁安心中又浮现出古怪的熟悉感。   难道她不是第一次来长安?   她太久没听见洗漱时会产生的水声,不免回头看。祁不砚不是在洗漱,而是将变松了点的蹀躞带扣好,平时睡觉前都要解开的。   他此举看着不像要休息,更像要外出办事,可现在是宵禁时间了,贺岁安不明所以。   “我们今晚要出去?”   贺岁安问了出口。   祁不砚肯定了她的猜测:“没错,去见想和我交易之人。”   离开苗疆天水寨前,祁不砚调查过拥有他想要之物的人,给对方送信,说他能圆对方一个心愿,前提是对方要付出相应的报酬。   当然,报酬由他定。   无论他定的报酬是什么,接受交易之人务必给予。   若是无法肯定自己能做到这个地步,可不用答应他提出的交易,交易是双方自愿定下的。   还有,一般都是别人主动去找祁不砚做交易的。   被他找的人寥寥无几。   千年红玉的主人算上一个。   早在几月前,千年红玉的主人回信到苗疆天水寨,表示双方可到长安一见,具体交易面议。   今天来到长安,祁不砚随手在城门处留下一个记号,约了今晚。对方每天会派人到城门处查看,此刻想必该知道了,会赴约的。   倘若不能按时赴约,一概默认为想要中止这一桩交易。   他不与不守信之人做交易。   贺岁安自然是愿意跟祁不砚一起去赴约的,但长安宵禁森严,他能行动自如,她怕是不行。   躲避一批又一批巡逻长安街道的夜巡兵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被抓,轻则一顿板子,重则连小命都不保。   躲避巡逻的夜巡兵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她会尽力而为的,总不能让他独自一人前往。   贺岁安用一条丝绦随便绑住散的头发,不花时间挽发髻了。   “走吧。”   走到房门,她又退了回去。   贺岁安打量着祁不砚垂到腰间的长发,他没束发的习惯,但一部分是辫子,一部分是散着的,辫子混在散发中,尾端皆有银饰。   她首次建议道:“你要不要也用丝绦绑一下头发,不然,待会儿行动兴许不便。”   祁不砚没束发的习惯,自然不会有束发的东西。   她将自己的丝绦递过去:“你可以用我的丝绦,这条没用过几次。”其他都用过很多次了。   他却抽了另一条丝绦。   “可以。”   祁不砚抽的丝绦是青色的,被贺岁安用得微微褪色了,但与他所着衣衫倒是同色,确实更适合,于是她放下随手抽的紫色丝绦。   丝绦落在他指间,长长的两端垂下,像缚住人。   “我来帮你绑吧。”贺岁安快步走到祁不砚身后,拢起他的长发,然后接过丝绦,往青丝绕几圈,再打上牢牢的蝴蝶结。   她习惯打蝴蝶结了,但不习惯绑人扎发或编发,担心扎得难看:“你要不要去照照镜子?”   贺岁安抬头看祁不砚。   总是看祁不砚披着发的模样,偶然见他束发,耳目一新般。   少年眉眼如画,五官深邃,额间戴的抹额垂银夹有靛青色璎珞,小银铃铛从衣衫领口开始蔓延,有几分专属于苗疆的异域风情。   他腰间的蹀躞带也挂满了银饰,银饰尾端悬着靛青色流苏,将一截腰掩盖得彻底,却又能勾勒出腰的轮廓,手腕垂在腰侧。   蝴蝶银链隐约可见。   他今天也没怎么戴过护腕。   即使将他发梢缀有银饰的长发简单束起来,也不掩异域之色,反而将那张脸更清晰呈现出来。   贺岁安不禁多看几眼。   祁不砚没有去照镜子,说了一句不用便往外走。   她刚想提醒他小心身上的银饰,却发现祁不砚在走路时能控制银饰是否发出声音。   只要他不动武,以及不动手杀人,银饰声音是可以被控制的,放轻脚步即可,在于祁不砚想不想控制罢了。   贺岁安放心了。   能在长安城里当巡逻夜巡兵,他们的敏锐度定然不低。   她吹灭房间的灯,营造他们休息入睡的假象,再走出去,既然长安实行不可违的宵禁,那么不能叫人知道他们在夜里外出。   贺岁安跟在祁不砚身后,没弄出什么动静,避开客栈的人,到长安的街上,夜晚的风很大,却不冷,这股风带了点初夏的热气。   前方有一队夜巡兵。   他们身穿着沉重却极具有防护性的盔甲,腰配长刀,行走间发出金属咔哒哒哒的碰撞声。   夜巡兵凌厉的目光仿佛要扫过街上的每一处,贺岁安与祁不砚贴在一堵墙的后面,心跳如擂鼓,一出客栈就遇到夜巡兵了。   这一队夜巡兵还是由都尉领着的,观察更仔细。   她靠听声音确认人是否在。   金属碰撞声渐行渐远。   贺岁安这才探脑袋出去看,夜巡兵往另一条街去了,她牵着祁不砚走回街上,不忘时刻关注周围:“你们约定的地方在何处?”   祁不砚拿出一张长安地图,指尖点在东市布局图的一个小地方:“长安东市一处名唤‘奇宫’的楼阁,我们会在此见面。”   有钱能使鬼推磨,长安大致布局地图不难得到。   难得到的是军事布防图。   祁不砚要的不是军事布防图,自然能轻松地用银子买到了。他也不需要军事布防图,只想知道长安方位,方便他找人做交易。   长安虽大,但有了地图,还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目的地的。   贺岁安也看向长安地图。   地点在东市。   居住在东市的大部分人是公卿显贵,代表拥有千年红玉的人是公卿显贵,不然不会在东市拥有一座面积并不算小的楼阁。   她抬眼辨别方向。   他们如今正身处西市的大街,离东市还远着呢。   贺岁安记下要走的路线,径直往东市走,夜巡兵刚巡过这条街,暂时不会再折回来,长街上只有他们二人,月光拉长身影。   祁不砚垂眸望了一眼时而交叠在一起,时而错开的两道人影,他们的衣衫被风吹得晃动,纤长的影子也跟着动了起来。   走了一炷香时间,他们到了东市地界,此处的夜巡兵更多。   毕竟东市住的是公卿显贵。   更夫敲锣喊声骤起:“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打更的时辰不同,喊的内容也会有所不同,夜间打更的更夫有两个,一个敲锣,一个打鼓。   他们差点与更夫对上。   贺岁安想往后退,找地躲。   倒霉的是,夜巡兵过来了,前方有两个更夫,后方有巡逻的夜巡兵,而周围无处可躲,全是宅院的高院墙、铺着琉璃瓦的屋顶。   祁不砚拉过贺岁安的手,放到自己腰间。   她掌心突然多了一截就算被躞蹀带束着、也能被感知到是韧性极好的腰,下意识想抽回来,被他按住,大手压住了小手。   祁不砚与她四目相对。   贺岁安反应过来了。   这是让她抱紧他,然后跃上旁边一处宅院屋顶。   贺岁安没矫情,张开手,紧紧地搂住祁不砚的腰,双手食指交叠握住,锁住了他的腰似的。   因为要抱住祁不砚,贺岁安的脸不可避免地贴着他的胸膛,少年的心跳声很有力。   祁不砚踩着墙,翻上去。   银饰轻晃。   贺岁安臂弯压紧祁不砚的腰,希望能减少他腰间的银饰晃动,她抱得太紧,给人一种将要嵌入他体内的错觉,祁不砚眼睫微动。   在夜巡兵和更夫走到他们所处的位置的前一瞬,他们有惊无险地落到了宅院的屋顶上。   祁不砚身上的银饰还有轻微的响声,贺岁安屏住呼吸。   屋檐下,更夫给夜巡兵让路。   夜巡兵却停下了。   走在前面的一名夜巡兵转头问旁边的夜巡兵,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另一名夜巡兵看向他们的盔甲:“我们身上的声音。”   问人的夜巡兵:“……”   他们的盔甲声的确有点大。   话虽如此,他们还是认真地查看附近,见没人才去往他处。   屋顶上,贺岁安此刻还保持着拥抱祁不砚的姿势,他腰间的银饰被她压着,不受他们的控制,她一松手,定会产生声音的。   由于身高差异,贺岁安的发顶恰好抵在了祁不砚的下颌。   他炽热的呼吸渗进她发间。   贺岁安抬了抬眼。   夜巡兵和更夫都走远了,贺岁安马上松开祁不砚的腰。   月色下,少年的银饰闪烁着微弱又神秘的光芒,衣衫的刺绣乍看千变万化,能形成千万幅不同的图腾,定睛一看又跟往常一样。   令贺岁安有点移不开眼。   人总是会对神秘的东西产生好奇,她也不例外。   贺岁安意识到她看祁不砚的时间略长了些,暗道自己被美色乱了眼,转头看四周。   如果他们接下来要在屋顶上行走,那么得重新规划一下路线,贺岁安回忆长安地图的布局,从东市街道分支去分辨、规划。   毕竟在平地里走和在屋顶上走,遇到的障碍物会有所不同。   她从前好像也经常这样做。   记东西,不停地运用。   她向这处宅院屋顶的东南方向走了一步:“走这边更近。”   祁不砚听取贺岁安的意见。   他刚刚也将一整张长安地图记住了,听完贺岁安说的路线,发现他们想的路线完全一致。   正欲照贺岁安说的路线走,祁不砚的手腕被人轻轻拉住,回眸一看,贺岁安的脸映入他眼底。   她的手下滑,牵住了他。   “走吧。”   祁不砚的目光在贺岁安脸上缓慢转过:“好。”   这处宅院距离奇宫不远了,贺岁安算过时间,他们保持这个速度在屋顶上行走,还要走半柱香的时间就能到达奇宫楼阁了。   贺岁安没试过在屋顶走那么长时间,走路不敢太快,以小心安全为上,怕踩掉琉璃瓦,惊动他人不说,自己怕是也会摔掉下去。   半柱香后,她看见了在地图上标注的奇宫楼阁。   楼阁飞檐翘角,雕有狮子观海,高耸入云,内含池馆水榭,旁有绿树掩映,假山奇石罗列。   还有建于水池中的亭台,贺岁安亲自来到此地才能真正感受到拥有它的人是多么的有钱有势,应该不是普通的公卿显贵。   贺岁安又抱住祁不砚的腰。   他们从屋顶下去。   楼阁在东市占地面积广,周围的宅院似乎都没人。贺岁安忍不住猜测,楼阁的主人为方便,把楼阁附近的宅院也买了下来。   有薄纱遮住的亭台里点着烛火,映出两道身影,一道身影是站着的,一道身影是坐着的,面前摆放着一把古琴,指尖落琴弦间。   琴音缓缓传出亭台。   清脆悠扬,极为细腻。   附近的宅院无人,琴声又不是特别大,不会传得很远。   贺岁安看了看祁不砚,见他走上通往亭台的曲廊,她紧随其后,忽听得琴弦发出“铮”一声,弹琴之人很叛逆地乱弹一通。   原本很是好听悦耳的琴音变成催命的魂曲似的,从侧面反映出弹琴之人的随心所欲。   站在弹琴之人身侧的女子想抬手捂住耳朵,又忍住了。   一曲终。   弹琴之人抬眼往外看。   亭台的薄纱不仅挡住了贺岁安和祁不砚的视线,也挡住了里面的人的视线,弹琴之人不拘小节地挥了挥手,让人去掀开纱帘。   纱帘被掀开,贺岁安视线就顿在了坐在古琴前的女子身上。   女子不是别人。   正是今晚见过的落颜公主。   落颜公主自是没有见过贺岁安的,但贺岁安见过她。   祁不砚没走进亭台里,停在离亭台还有两步距离的地方,这是他防止他人暗算的距离,也是他遇到危险时合适动手杀人的距离。   可他唇角挂着柔和的淡笑,不会令人往那些方面想,只会以为这位小公子知礼,留有距离。   落颜公主站起来。   她打了个响指:“你们便是要同我做交易的苗疆炼蛊人?”   知墨拉下她打响指的手,身为公主要时刻牢记着端庄,一旦养成坏习惯,容易叫人诟病。   落颜公主也随她。   祁不砚道:“是。”   落颜公主颔首,眼神无心扫过祁不砚束长发的丝绦,又扫过贺岁安发间的丝绦,微妙地眨眨眼,这两条丝绦是同一款的。   她笑着,直来直去道:“你们苗疆炼蛊人都长那么好看?”   贺岁安盯着落颜公主看。   落颜公主换了一套干净整洁的衣裙,缀着金线边的宫裙绣着一只凤凰,此前因打人而乱了的发髻被重新挽过,云鬓斜插珠钗。   从落颜公主只带了一名贴身侍女来楼阁赴约来看,她胆识不小,也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   贺岁安有些羡慕。   落颜公主打人打得干脆利落,她也想学,让自己变强一点。   祁不砚笑意不减,单刀直入道:“你不是说想见我一面,再决定是否做交易,时隔几个月,我来了,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   “够爽快。”   落颜公主轻挑眉梢:“我喜欢。”   她公主走到了命人准备的酒席前坐下:“我看你们面相极好,我愿意跟你们做交易。来,请坐,这是我特地为你们安排的。”   知墨觉得她家公主做事太草率了,怎能见他们长得好,连要付给人家的报酬也不问清楚。   祁不砚没坐过去。   他也没看那一桌酒席:“既然你要跟我做交易,那么你想要达成的心愿是什么。”   落颜公主的笑淡了一分。   想达成的心愿么。   “明天吧,你们明天的这个时辰再来此,到时我会跟你们说出我想要达成的心愿。自然,我也会给予你们想要的报酬。”   知墨扯了一下落颜公主的袖摆,压低声音道:“您不问一下他们想要的报酬是什么?”   “不问。”   落颜公主随性道:“他们要的,肯定是我有的东西。既然他们能助我达成心愿,要什么,我便给他们什么,以后再说也不迟。”   若能达成所愿,即使要她的命,她也会给对方。   知墨拿她没办法。   贺岁安亦被落颜公主的爽快惊到,寻常人多多少少会犹豫一下,她却完全无所谓。   刚二十出头的落颜公主注意到她的目光,调戏道:“你怎么总是看着我啊,喜欢我呀。”   祁不砚闻声看贺岁安。   她摆手:“不,我……”   落颜公主很快又做出伤心的表情:“什么?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呀,我长得不丑吧,他们都说我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呢。”   知墨都要听不下去了。   贺岁安连忙道:“没有,我并没有不喜欢您。”   落颜公主噗哧一笑,托着下巴,看着她:“真好玩,没想到你长得好看,人还那么好玩。”   这个小姑娘都不知道自己看人发呆时的样子有多讨喜。   贺岁安脸一红。   祁不砚的表情没变化。   落颜公主一向对漂亮、稀有的首饰情有独钟,忽扫见祁不砚手腕戴着的蝴蝶银链,觉得很精巧又美观,不由得心生喜欢。   “你的蝴蝶银链哪买的?”她问,“我也想买一样的。”   “你买不到一样的。”   祁不砚道。   苗疆天水寨的人,一生只会拥有四条蝴蝶银链。   因为铸造蝴蝶银链的东西很特殊,首先要用的银便与普通银不一样,但若想找这种银还是能找到的,难的是要得到心头血。   制作蝴蝶银链时,需要即将佩戴这些银链的婴儿的心头血。   铸银链的心头血还必须得是婴儿刚出生第一天便取下来的心头血,多一天也不行。   若非是婴儿刚出生第一天便取下来的心头血,是无法铸造出能遏制苗疆天水寨人体内天生自带的蛇毒的蝴蝶银链,要来也无用。   刚出生的婴儿脆弱,第一天只能取四滴心头血。   取多了,婴儿会死。   苗疆天水寨人铸造蝴蝶银链的目的就是想自己的孩子平安活着,自然只会取婴儿的四滴血。   一滴心头血仅够注入一条蝴蝶银链中,能铸造四条,也只能铸造银链,类似镯子的银器需要的血太多,毕竟要铸造能戴在他们双手腕和双脚踝这四个的地方的银器。   缺一不可。   之所以说刚出生的孩子得在百日内戴上有母亲制好的蝴蝶银链,是因为婴儿在没银链的情况下,只能活百日,百日后必死。   而得到婴儿本人的心头血后,可保存百日,在此期间,铸造蝴蝶银链还需要另外添加母亲的四滴心头血,一般由母亲亲手铸造。   每个苗疆天水寨的人因此都拥有自己独一无二的蝴蝶银链。   别人用不了你的。   你也用不了别人的。   一生只能有四条蝴蝶银链,是他们之命脉所在。   无法换,也无法修补,蝴蝶银链里不可注入那些不含有本人刚出生第一天的心头血的新银。   断其一者,亡。   祁不砚身上的这四条蝴蝶银链刚跟够他十八年。   落颜公主听他说无法买到一样的蝴蝶银链,也没深究原因,她只是喜欢,又不一定要:“好吧。你们怎么还不坐下吃饭?”   谈好了交易,应该要吃一席来表示双方的诚意。   这是长安人的习俗。   她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贺岁安解释:“抱歉,我们来前吃过了,实在吃不下了。”   落颜公主不为难人,举起酒杯:“吃不了,喝一杯便算你们吃过我命人准备的酒席了。”   她顿了顿道:“慢着,你们两个会喝酒的吧?”   贺岁安上前喝了杯酒。   祁不砚也过去拿一杯酒,仰首喝掉,微笑道:“那我们先走了,明晚此时,我们会再来。”   落颜公主一干而尽。   “好。”   他们转身离开,按照来时的路线避开夜巡兵,回客栈。   客栈跟他们离开前差不多,依然是静悄悄的,上楼时,贺岁安不想发出脚步声,踮着脚尖走路,等到他们的房间才松口气。   她关上门,想再去洗脸刷牙,去掉口中的酒香。   贺岁安叫祁不砚和她一起。   叫了几声,都没得到回应,她望向祁不砚,发现他坐在床上,眼神似乎有点涣散,贺岁安走过去,奇怪道:“你,怎么了?”   她弯下腰。   少年仰头,无声吻住了她。   贺岁安脑海里闪过一个强烈的念头,祁不砚一杯就醉了,原来他是一杯倒,有点不可思议。   正当她惊讶着,听到了祁不砚解蹀躞带扣子的咔哒声。   贺岁安心尖莫名一麻。 第57章   他们刚回客栈, 暂未点灯,只有半开的窗洒进来的丝缕月光,光线昏暗,贺岁安却仍能看清祁不砚的脸, 有一层诱人的薄红色。   携带银饰的躞蹀带坠地, 发出一声轻响, 在房间里很明显, 随着束缚劲腰的躞蹀带松开, 他身上的靛青色外衫也敞开了。   不到须臾,靛青色外衫亦坠地。   小铃铛滚动。   他的身上只剩下一件稍松垮的里衣, 肩宽腿长。   少年拥有一张菩萨面, 似会怜悯慈悲世人, 醉酒后, 眼眸如琉璃般剔透,含着水似的,看人的眼神更是多了几分无害温和。   贺岁安睁着眼看祁不砚, 随后感受到唇角处的触感消失, 他躺到了床上,长睫垂着,双眼半闭,手随意搁旁边, 指尖自然微曲。   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   她摸了下自己仿佛还带有抹滚烫气息的唇, 又看了他一眼。   果然是喝醉了。   他们接吻的次数太多,习惯成自然, 所以祁不砚在醉后见到她,才会无意识地吻上来吧。   贺岁安坐在床边, 倾身过去替祁不砚取下额间的银饰璎珞,将其放到桌子,再捡起地上的衣衫跟躞蹀带,最后回到床榻。   嘶、嘶、嘶。   刚躺下没多久,贺岁安听到蛇吐蛇信子的声音。   是从窗户那头传过来的,她探头看去,发现是祁不砚的蛊回来了,它们大概是在外面吃饱了,到深夜,依然是精神抖擞的。   原本安静的房间瞬间多了一些蛊虫不停爬动的窸窣声,躺床榻外侧的贺岁安迅速地往里拱了拱,在夜里听见这种声音有点渗人。   祁不砚已阖目。   他身体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离得近了,那一缕酒香源源不断地飘入贺岁安呼吸中。   蛇吐信子同其他蛊虫爬动的声响越来越近,恍若近在咫尺,贺岁安难得又探头出去看它们。   毒蛊今晚精神抖擞得不太正常,贺岁安跟在祁不砚身边有多久,也就认识了这些毒蛊有多久,虽然平时少接触,但也有留意过。   贺岁安没下床,只趴在床沿观察举止显得十分反常的毒蛊。   听说,毒蛊比人更敏感。   它们有时能事先感知到危险,然后做出一系列的反应,又或者是,毒蛊出外面寻食时,遇到了什么,一回来便变得躁动。   无论是哪种情况,贺岁安都不知道如何处理,况且也有可能是她想多了,毒蛊只是吃饱了。   贺岁安不让自己再这么继续胡思乱想下去,缩回脑袋。   这家客栈是收费昂贵,比普通客栈贵五倍,可也有它贵的道理,譬如客栈房间大似富贵人家的宅房,也在某方面做得也非常好。   某方面指的是房间隔音很好,人在里面打架的声音都传不出去,更别提只有些蛊虫乱爬的声音。   房外的人是听不见,房内的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过了一会儿。   有一部分毒蛊啃房间里的木板,贺岁安猛地坐起身,如果说毒蛊在外面吃饱了才回来,为何还乱啃木板,偏偏祁不砚此时醉了。   贺岁安鼓起勇气,连鞋子也没穿,赤足小心翼翼地越过地上的毒蛊,走到窗边往外看,是不是外面有什么东西叫它们害怕?   窗外的长安主街悄然无声。   一切如常。   贺岁安披在肩头的长发被风吹起来,几缕碎发扫过眼,挡住她的视线,她抬起手拉下来。   就在此刻,长安主街中间出现了一名身穿蓝色罗裙、戴了银面具的女子,同普通面具不太一样,这张银面具遮住的是下半张脸。   上半张脸是露出来的。   因此能看到她佩戴银饰抹额,鼻梁高窄,微上挑的眼尾带有妩媚,看着客栈窗户。   她们的目光在半空交汇。   贺岁安往后退一步。   此人看过来的方向正是他们现在住着的这间房间窗户。   银面具女子身形纤瘦,因半张脸被遮住,容颜不辨,一双眼睛很雪亮,眉间还点了花钿,长身玉立,气质很卓然,姿容应不差。   她脚边爬着几条色彩斑斓的毒蛇,腰侧挂有一只椭圆形、六个孔的埙,埙下端缀一条穗子。   埙。   随身携埙的人很少见。   见贺岁安盯着自己腰侧的灰色埙看,银面具女子取下埙,从容不迫地放到嘴边,吹了起来。   在银面具女子吹埙子时,宽大的袖袍滑落,露出腕间的蝴蝶银链,一边吹埙,一边注视着贺岁安,像在打量着她,又像在思考。   被女子打量的同时,贺岁安也在认真打量女子。   她也是苗疆天水寨的人?   尽管女子并未穿靛青色的衣衫,但她给贺岁安的感觉就是。   吹埙声袅袅不绝。   逐渐传遍附近的房屋。   不少灭了灯的房屋再次点燃蜡烛,有宵禁不能外出,他们便打开窗户往街上看,想知道是何人违反宵禁,无所惧地到大街吹埙。   女子也不怕闹出很大动静,仍自若吹埙,贺岁安发现自吹埙声起后,祁不砚的蛊更躁动了。   炼蛊人。   长安有另一个炼蛊人。   只有实力强悍的炼蛊人方能反控他人的蛊,女子定是炼蛊人。这是除了祁不砚外,贺岁安在现实中见过的第二个炼蛊人。   令贺岁安感到吃惊的是,女子好像可以通过吹埙来反操控祁不砚的毒蛊,意味着她实力跟祁不砚不相上下,也有可能在他之上。   女子今夜为何来此,是见到祁不砚的毒蛊,尾随而来?   她认识祁不砚?   贺岁安回头看似毫无所觉地躺在床榻的祁不砚。   而毒蛊隐隐有了失控之意。   平日里就总想喝她血液的黑蛇朝她爬来,鲜红的蛇信子在阴暗中透着股阴森可怖的气息。   贺岁安被迫退回窗,黑蛇还差一步就能爬到她脚下了,可它又硬生生地掉头走了。   黑蛇似还有一丝自制力。   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见黑蛇忽然张嘴飞窜过来。   贺岁安正要侧身躲开,红蛇截住了黑蛇,它直接撞掉黑蛇,红蛇是至毒之蛇,压制黑蛇不是问题,黑蛇还在挣扎地想咬人。   红蛇长蛇尾一甩,将黑蛇扔到房间的犄角旮旯。   黑蛇被摔得晕乎乎的。   它知道红蛇是在救自己,不让自己咬贺岁安,可听了埙声,真的控制不住想咬人的欲望。   贺岁安心脏砰砰砰乱跳。   她将用来支窗的棍子握得很紧,尝试喊了祁不砚几声,不出意料的,他没醒,呼吸和缓,胸膛微微起伏着,双手垂在身侧。   黑蛇被红蛇甩开,其他毒蛊却没,它们蠢蠢欲动着,伺机而动,被埙声蒙蔽,将她当作了美味的食物,一群毒蛊密集地挪向她。   其实贺岁安的血肉本就对蛊虫有很大的吸引力。   因为贺岁安的血肉味道跟其他人的不太一样,对嗅觉灵敏的毒蛊来说很独特,它们想吃。   贺岁安退无可退了。   她背靠窗,面朝毒蛊。   掌心的汗将手中棍子浸湿,贺岁安被毒蛊包围了,想离开窗户,跑回床上都做不到。   贺岁安看了一眼窗的高度,思索着跳下去会不会受伤。   这是二楼,不算高。   红蛇刷地爬到了她跟前。   蛇尾对着贺岁安,蛇头对着那群毒蛊,吐信子,毒蛊略有犹豫,慢慢地,它们止步不前了。   唯一能保持理智的是红蛇。   汗沿着贺岁安的脸颊滴落,她调整呼吸,转过头往街上看。   吹埙声不仅引来街道两侧房屋的百姓的好奇心,也引来了巡夜的夜巡兵,他们循着声音,齐步而来,沉重盔甲声此起彼伏。   靠在窗边听的百姓纷纷替夜间在大街吹埙的人捏一把汗,什么时候吹,在哪儿吹不好呢,非得挑晚上吹,还要在街上吹。   女子放下握埙的手。   她将埙挂回腰侧,意味深长地再次与贺岁安对视一眼。   贺岁安仍是不明女子今夜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像要反操控祁不砚的毒蛊来杀她,反倒像验证些什么事,可验证什么呢。   夜巡兵已到。   他们呵斥道:“何人敢违反宵禁,在此放肆!”   女子足尖轻点青石板,跃起来,罗裙散开,脚底踩过街旁的摊桌,借力飞上楼顶,只给想过来抓人的夜巡兵留下一道倩影。   夜巡兵的都尉即刻命令夜巡兵去搜捕女子,违反宵禁不说,还堂而皇之地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叫他们夜巡兵颜面何存。   天子脚下岂容他人放肆。   可他们也不是想抓到人就能抓到人,贺岁安站在窗边一动不动,最终得知他们无功而返,改为在日后加强巡逻,持续留意此事。   房内的毒蛊安分下来了,各自默默缩到角落里。   贺岁安抱住膝盖蹲在窗前。   她被吓到了,在发愣。   黑蛇仿佛还记得刚才做过什么,想靠近贺岁安,又不敢靠近,怕她会误会它还想张嘴咬她。   红蛇甩着尾巴,爬到床榻上,伸出蛇信子舔舐祁不砚的指尖,它的毒液对他是没有用的。   贺岁安勉强冷静下来。   她忐忑不安地关上窗,又去用水洗了把脸,走回床边。   一见贺岁安回来,红蛇立刻爬下床榻,像给人让位。她看着红蛇爬远,飞快地跳上床榻,拉起被褥盖住脑袋,滚到祁不砚身边。   经历过被毒蛊包围一事,贺岁安没能心大到可以一觉睡到天亮,在被褥里也是睁着眼的。   她仔细听动静。   毒蛊没什么动静了,可贺岁安依然不敢大意,铁了心要熬到天亮。熬到快天亮时,她撑不住了,眼皮一合,陷入睡梦中。   *   晨光熹微,朝露欲滴。   紧闭着窗户的客栈房间昏暗,贺岁安长发乱糟糟地披着,衣裙有不少皱褶,怀里还抱着一根木棍,整个人蜷缩在被褥里。   祁不砚醒来时,贺岁安便是以这般模样睡觉的,他拉下被褥一角,露出她被闷红的小脸。   贺岁安迷迷糊糊感受到有人在看她,掀开眼皮。   是祁不砚在看她。   怀里的木棍被祁不砚抽出来,他认出这是用来支窗的木棍,就是不知为何会被贺岁安拿来抱在怀里,直觉告诉他,她又在怕了。   贺岁安坐起来,没等祁不砚问,主动讲昨晚发生的事,重点放在那名戴银面具的女子身上。   祁不砚转动着木棍,漫不经心地看房内的毒蛊。   黑蛇脑袋垂得低低的。   银蛇昨晚一听到埙声就撞墙把自己撞晕了,因为怕失控,所以对后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知情的红蛇悄无声息蛰在茶桌下。   贺岁安没和祁不砚提自己差点被毒蛊咬的事,只说它们受到银面具女子吹的埙声的影响,狂躁不安,在房间里爬来爬去地乱动。   祁不砚听完问她:“你拿木棍的原因是什么?”   她支吾。   “怕那名女子会进来。”   他好整以暇地起身,木棍还在手中,轻笑一声:“是么?”   贺岁安一撒谎便会眼神闪烁,为此,她以整理衣裙为由,低着头系腰间的裙带:“是。”   祁不砚将木棍放回到窗边,半蹲下,招来毒蛊。   毒蛊爬上他的手。   少年捏住其中一只毒蛊。   黑蛇瑟瑟发抖,红蛇也不再是懒洋洋的姿态了,祁不砚只是温柔捏住了毒蛊而已,并未做些什么,被捏住的毒蛊扭来扭去。   “你们居然被反操控了啊。”他声音如春风,很轻,情绪也很淡,极白指间的褐色蝎子毒蛊瞬间不扭动了,怕主人会捏死自己。   不用贺岁安说,祁不砚也能看得出它们曾被反操控过。   红蛇没有。   因为祁不砚喂它吃过很多自己的血,他的血含有天蚕蛊的气息,它极难被人反操控,人的血不多,只够定期喂养一条蛇。   祁不砚选择喂养红蛇。   他喜欢最毒的蛊。   所以祁不砚即使不完全知道昨晚发生什么事,也知道她不会被他养的毒蛊所伤,只要红蛇在,他想养很久的贺岁安就不会有事。   贺岁安扶裙下床穿鞋。   少女绣着花色的裙裾走进祁不砚的余光里,他偏过脸看去,目光定在贺岁安的脸。她踌躇问道:“你是不是认识昨晚的女子?”   祁不砚浅笑道:“你说她戴着银面具,会吹埙,腕间也有属于苗疆天水寨人的蝴蝶银链,我想,我和她以前是见过的。”   贺岁安也蹲下,在他对面,有点婴儿肥的脸似软软的。   她轻拉他袖子。   布料擦过他手腕。   祁不砚刚起,长发未经过打理,发梢有些乱,垂在腰间,薄薄的里衣绘出身形,看着温润美好,跟一尊精美的玉雕似的。   贺岁安抿唇:“见过?仅仅是见过的关系么?”   “嗯。”祁不砚松开褐色蝎子,毒蛊一下子爬得远远了,“我和她仅仅是见过的关系。”   “她也是炼蛊人?”   她还想确认自己的猜测。   祁不砚洗手:“她也是,如今的苗疆天水寨只有两个炼蛊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她。”以前便是她将他带回到苗疆天水寨的。   当年,女子的蛊术仅在祁舒之下,亦是苗疆天水寨极具炼蛊天赋的人,受过祁舒的恩,答应她,将祁不砚送回苗疆天水寨。   他们确实只见过几面。   不过,听说女子为一名男子背叛了苗疆天水寨,偷走苗疆天水寨的圣物去救对方。   苗疆天水寨的圣物是用来供后人祭拜的,岂容女子偷走,苗疆天水寨的长老即刻派人去抓她。   始终抓不到。   女子蛊术出神入化,不是苗疆天水寨的人能抓得住的。   苗疆天水寨的长老又找江湖上的人去抓她,无一例外,被女子反杀了,苗疆天水寨人不杀苗疆天水寨人,但是她会杀江湖中人。   从此,女子不再回去。   偷圣物一事也不了了之了。   祁不砚对这件事无感,心无旁骛地在孤山的木屋炼蛊。   不曾想时隔多年,竟在长安再遇到女子,昨晚她吹埙,就是想在他的毒蛊身上留下被反操控过的痕迹,让他知道她在长安。   女子应该有事想跟他见一面,才会用她一贯张扬的法子。可怎么办呢,祁不砚实在是不太喜欢自己的毒蛊被人反操控过。   他得想想,该如何还回去。   贺岁安没再问。   回想起昨晚被毒蛊包围的画面,她心有余悸地走到镜子前,思及他们今天还要出去,想挽个发髻,丝绦却被祁不砚接过去。   落地镜的旁边有一张桌子,放有一把檀木梳,祁不砚站在贺岁安身后,握起檀木梳,沿着她的发根一梳而下,直达漆黑的发尾。   贺岁安乖乖任由祁不砚给自己梳头发,很舒服。   祁不砚给她编了条麻花辫。   丝绦混着青丝,斜垂在贺岁安左肩前,更有种年少之气,少年垂首,往麻花辫的发梢绑结,她一抬眸就能看到他的长眼睫。   他做事都会很专注,无论是炼蛊、杀人,还是此刻给她编麻花辫,贺岁安抬手揉了揉微痒的眼睛,昨晚没睡好,双眼有点涩痒。   祁不砚绑好发结,望向镜子里的她:“你昨晚没有睡好。”   贺岁安放下揉眼的手。   她也看镜子。   里面的人皮肤温白,眼底却是青色,瞧着没什么精神。   祁不砚抚过贺岁安眼底的青色,不到片刻又放开,他穿好衣衫,与她一起下客栈去吃早膳。   他们不是在客栈里吃早膳,而是到外面的街上。   贺岁安一个劲儿打哈欠。   西市住的大部分人是商贩、外来人、平民百姓,不像东市那样,天刚亮就很热闹,食物香气飘满整条街,吆喝买卖声不绝于耳。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讨论昨晚听到的埙声,好奇是谁胆子那么大,违反宵禁出来吹埙,还能在夜巡兵的眼皮子底下逃走。   有人的房屋离街近,趴在窗上看到了吹埙的人。   “那是一名女子。”   他们七嘴八舌:“那么多夜巡兵连个女子都抓不住?”   “你还别说,我昨晚见女子一飞就飞上屋顶了,身手真不赖,夜巡兵怕不是她的对手。”   说这一句话的人,还生动地做了个要飞的姿势。   “难怪。”夜巡兵一般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强壮男子都打不过他们,一名女子能从一批夜巡兵手下安然无恙地逃走,令人敬佩。   “不过,她大晚上的到街上吹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谁晓得呀。”   “我要是有那女子的身手,定然比她还要猖狂,哈哈哈。”他们又聊到别处去了,“南凉国的皇子是不是今天来长安?”   “是啊,南凉国既要与我们大周联姻,肯定得给出诚意,南凉国皇子不亲自前来怎么行。”   贺岁安闻着食物香味,越过这些人,走到一家包子铺前。   她想要吃肉包子,但肉包子卖完了,新一笼还在蒸,蒸了有一段时间了,不用等很久就能吃到新鲜出炉的,老板让她坐下稍等。   于是,贺岁安到包子铺前边的椅子坐着,祁不砚坐她对面。   她盯着正在蒸的那笼包子。   盯着盯着,眼皮下垂。   几乎是一夜未睡的贺岁安的脑袋往下掉,一只略显苍白的手从对面伸来,托住她下巴,她脑袋就重重地压在了祁不砚的掌心上。   祁不砚不自觉地用指腹捻过贺岁安脸颊的软肉。   她今天太困了,一不思考便困到没意识,闭着双眸,眼底的青影分明,麻花辫柔顺地垂在胸前,就这样被他托着下巴睡觉。   有时候,贺岁安真的挺像小动物的,祁不砚想。可她又不能像小动物一样,被人随身带着。   他极缓慢地眨了下眼。   待香喷喷的包子被老板送上桌,贺岁安跟狗似的鼻子动了动,半睁开眼,抓起一个包子往嘴巴里塞,祁不砚将手收回去。   周围的人突然发出感叹声。   他们看见一名身穿靛青色长裙的女子往这边走过来,一张脸生得极美,就是化的妆容特别浓厚,系了一条丝巾,挡住整截脖颈。   贺岁安听到附近变吵了,也看了一眼,手中那个咬过两口的包子滚落在地,滚到女子脚边。   女子轻歪着头看祁不砚。   这时候,围观的人才发现少年的服饰跟女子的很相似。   贺岁安讷讷地站起来。   女子先是看了她一眼,再看祁不砚,拿出一个雕刻着砚字的小银饰,放手里晃动,旁若无人地弯唇一笑:“还真是你啊。”   在旁人眼里身材高挑,容貌出色的女子正是边以忱。   边以忱……   当贺岁安看见他那一刻,心跳都仿佛停了一拍。   她彻底清醒,困意全消。   边以忱目光钉在祁不砚腕间露出来的蝴蝶银链,那是祁舒亲手做的蝴蝶银链,里面还注入过祁舒的血,却戴在了他手上。   凭什么。   应该要物归原主。   祁不砚慢慢抬起眼帘,视线落到边以忱那张涂满脂粉的脸。 第58章   浓厚脂粉将边以忱自身的面貌模糊了几分, 却无疑仍是好看的,就是有不真实感,假得像戴了一层不属于本人的面具。   他唇上的胭脂很殷红,如涂了人血般, 映得涂满脂粉的脸愈加死白, 为了穿上祁舒的衣裙, 这些年特地减下来的身躯瘦骨嶙峋。   若不是脸撑着, 边以忱此刻看起来兴许像不伦不类的怪物。   仔细看, 他眼神狂热。   只有太渴望得到一样东西才会露出的狂热情绪。   他一步步走过来。   踩过了地上的肉包子。   皮薄馅多的肉包子被踩得稀巴烂,黏在地上, 沾满脏污, 本是美味的东西变得叫人作呕。   贺岁安下意识挡在祁不砚身前, 边以忱看不到他, 便看她。   边以忱也抹了胭脂的眼尾透着诡异的红,抬眼时,笑盈盈的, 看着应该是个友好的表情, 贺岁安却毛骨悚然,打了个寒颤。   贺岁安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记忆里有边以忱做过的事,虽然至今尚未弄清楚记忆来源, 但她能确定的是,那些事都发生过。   边以忱笑了笑道:“小姑娘, 我们又见面了。”   他扫过她微发抖的手。   这么怕他?   他们只在青州红叶村的河边有过一面之缘罢了,既是怕成这样, 又为何挡在祁不砚身前呢。   这一幕让边以忱想起了从前,祁舒好像也总挡在祁不砚身前, 每当他试图靠近祁不砚,她一般用自己的冷漠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她会叫祁不砚出去。   会说她不想看到祁不砚,看着他就容易犯恶心。   可到底是真的厌恶祁不砚到透顶,还是想保全他性命?尽管边以忱并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说应该是后者,当年怎么就没发现。   如果发现了,他定会掐死祁不砚,边以忱认为很不公平,祁舒为何可以对祁不砚有感情?   她都不愿意对他有感情了。   祁不砚算什么东西。   祁舒一直以来都怨恨他骗了她,她又何尝不是骗了他?思及此,边以忱的笑容僵硬了不少,转瞬,又挂上无懈可击的笑。   他望着贺岁安。   边以忱想得没错,贺岁安是怕他,但这种怕单纯是普通人在见过杀人狂无差别地杀人后,这个杀人狂于某一日忽出现到她眼前。   西市百姓频频看他们。   毕竟如此打扮的边以忱太引人注目,再加上祁不砚的穿着打扮与他相仿,长相也有三分肖似,令人想揣测他们之间的关系。   怕不是母子。   西市百姓刚冒出他们是母子的念头便被少年的行为给掐断了。   祁不砚掷出天蚕丝,越过贺岁安,直往边以忱而去,百姓没能反应过来前,锋利透明的天蚕丝划破他脸颊,溢出的血染红脂粉。   边以忱只感觉脸颊一凉、一疼,皮肤被划出一道口子。   他抬手抓住天蚕丝。   贺岁安提心吊胆。   边以忱是有备而来的,他戴了能防止被天蚕丝割破的手套,不但不怕天蚕丝的锋利,反而往自己的手缠绕了几圈,再往外一拉。   天蚕丝另一端的祁不砚被边以忱拉了出去,靛青色的衣衫在半空中翻转,不过,他依旧平稳落地,银饰的响声连续不断。   西市百姓赶紧散开了。   他们该有的眼色还是有的。   此刻,他们能看出二人要殊死搏斗,再不躲起来,被误伤了该如何是好,却也没躲远,他们还是想往下看这出难得一遇的好戏。   贺岁安站在原地。   她不会武功,擅自上前也是给人添麻烦,思来想去,掏出一袋银子拜托西市百姓去报官。   被贺岁安拜托的西市百姓好心提醒她说,长安官府很少插手管寻常人的私斗,除非是破坏了官家的财产,或是因私斗弄出人命。   “不是私斗。”   贺岁安语速极快道:“是抓杀人犯,此人是各地官府联合通缉了多年的杀人犯,您去报官,还可以得到官府的奖赏银钱。”   在青州红叶村,她也曾拜托去玄妙观上香祈福的人去报官。   当地的官员听完描述,派人去搜河边是否留有边以忱杀人的证据,后来,官府衙役下水捞起了几具绑住大石头沉入河底的尸体。   官府衙役对被贺岁安拜托去报官的人透露边以忱可能是官府通缉多年的杀人犯,同样是男扮女装,同样是身穿靛青色衣裙。   杀人手法是同样的残忍。   时至今日,贺岁安还记得。   这名西市百姓瞠目结舌道:“小姑娘,这话可不兴乱说。”   贺岁安不想在这种情况下离祁不砚太远,不然不会用银子拜托别人去报官:“您放心,即使他不是,官府也不会责罚于您的。”   此话倒是在理。   官府为了鼓励平民百姓相助破案,明文规定,众人皆可提供关于案件的线索,一旦确认是真实线索,会有相应的奖赏银钱。   即使是没什么用处的线索,官府也不会怪罪提供线索之人。   西市百姓点头答应。   贺岁安的注意力又转回到祁不砚和边以忱身上。   西市侧街空了出来,边以忱顺手抽了一把铸剑铺刚打好的铁剑,一手缠扯着祁不砚的天蚕丝,桎梏住他,一手拿着铁剑。   铁剑带着劲风猛劈下。   剑尖瞄准祁不砚的手腕,像是要直接砍断他的手,少年双手握起薄细的天蚕丝相抵,铁剑压在天蚕丝上,使劲地往下压。   普通铁剑自然无法碰到削铁如泥的天蚕丝,注入练武之人的内力便有所不同了,任何一把武器到边以忱手里,皆可对抗天蚕丝。   旁观百姓不由也紧张起来。   他们疑惑的是一根细如毛发的天蚕丝如何能抵挡锐利的铁剑?   只见天蚕丝始终不断。   祁不砚往后空翻,收回天蚕丝,长发随风扬起,银饰在阳光下散发着银白色的光,两道靛青色身影时而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   边以忱手里铁剑再次破空而去,剑意中卷带无尽的杀意,和他对想要的东西的势在必得。   剑光刺目。   一股剑风蕴含着内力,四散开来,挨得近的人会感到难受。   祁不砚站在原地不动,在剑气肆虐刮来前一刻,数不胜数的天蚕丝齐出,在瞬息之间自动地穿引成牢靠的一张网,将剑气击散。   边以忱挑了下眉,他铁剑迅疾如风,重以内力凝聚的剑风似破冰而来,从四面八方倾扫刺去。   剑气掀起沙尘,数步之远的贺岁安也不禁眯了眯眼。   附近陈旧的桌椅破裂。   吓得附近的百姓抱头四窜,贺岁安找了个地方躲起来。   萦绕在祁不砚身边的天蚕丝网轰然断开,凌厉疾烈的剑风刮过他腕间,留下一道细小伤口。   一滴血从祁不砚腕间滑落。   又有天蚕丝沿着少年腕间出现,他右手舒展开,天蚕丝顺着指尖蔓延,在众目睽睽之下编织成一道天蚕丝剑,如雪般清透。   雪剑似泛着白光,祁不砚五指并拢,握住它,与边以忱的铁剑相撞,溅起出火花,二人一左一右,各自剑身发出“铮”的响声。   剑风掀起他们的长发,发梢、衣衫的铃铛银饰咣当。   少年眼神平静。   边以忱却死死盯着祁不砚露出来的蝴蝶银链看。   祁不砚忽笑了。   他笑得胸膛轻颤,似连天蚕丝剑也快拿要不稳了:“你想要我的蝴蝶银链?为什么呢,让我猜猜为什么,是因为她么?”   这个她,指的是祁舒。   边以忱一听就听出来了。   他也笑,用剑的力度骤然加强,无端觉得祁不砚的笑很刺眼:“对啊,麻烦你把你阿娘的东西还给我,我会留你一个全尸的。”   祁不砚弯起来的唇角弧度仍在:“可我不会留你全尸的。”   剑气裹起的碎屑滚滚。   双剑剧烈相撞后分开,他们各执一剑立于东西一侧,祁不砚右手执剑,天蚕丝剑尖斜指地面,靛青色衣袍、银饰迎风微晃。   西市的高楼之上,贺岁安昨晚见过的身穿蓝色罗裙、戴银面具、腰挂埙的女子静静地看着下方正在运剑对峙的二人,面色如常。   女子身边站着一名男子。   男子也正在往下看。   他看了一会儿,问道:“崔姨,您当真不出手相助?”   崔姨把玩着腰间的埙,没回答,却莫名道:“不愧是祁舒的儿子,他很像祁舒,无论是炼蛊的天赋,还是所习的武功。”   说罢,她露出遗憾神情。这样的人若活到现在,定是扬名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可惜了。   崔姨以前炼蛊便是以祁舒为自己的目标,不断地勤学苦练。   祁舒虽有恩于她,但她也还了——帮祁舒带祁不砚回苗疆天水寨,崔姨自不会再干涉此事。   不过,她心中还是想边以忱落得个不好的下场。   崔姨估摸着时间,没有再看下去,带着男子转身下了高楼,她还有事要办,他人之事,由他人处理吧,她只是个局外人。   西市街上,两道靛青色身影快速移动着,他们的剑气四溢。   剑术平分秋色。   祁不砚将天蚕丝剑扔至空中,天蚕丝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散开,一根又一根地围向边以忱。   在天蚕丝挡住边以忱进攻的步伐之时,祁不砚曲指吹了一声口哨,毒蛊从四周爬出,边以忱以内力震散天蚕丝,再挥剑扫毒蛊。   西市百姓乍见这么多虫蛇,头皮发麻,躲得更牢了。   贺岁安趴在桌子底下。   却见这些毒蛊死伤了不少。   祁不砚召来长安城内的其他虫蛇,没经过炼化的虫蛇是算不上蛊的,但它们也是能用的。   边以忱难得出了些汗,汗珠混着脂粉渗进他脸颊那道被天蚕丝划破的伤口,刺疼刺疼的,他面无表情抹了把脸,妆容糊成一团。   虫蛇不减反增,久而久之,边以忱对付得有些吃力了。   便是此时,祁不砚的天蚕丝再度编织成剑,这次编织成两把天蚕丝剑,他左右手皆持一把,银光一亮,划向边以忱的两只手腕。   贺岁安看到边以忱腕间那两条属于祁舒的蝴蝶银链断开了。   边以忱脸色一变。   “不!”   他顾不上对付漫山遍野似的虫蛇,伸手就想接住那两条蝴蝶银链,却不及少年身手敏捷,他抢先一步接住了半空中的蝴蝶银链。   天蚕丝剑又划向边以忱的脚踝,隔着裙摆,也斫断了脚踝处的两条蝴蝶银链,“哐”掉落。   边以忱重复道:“不!”他忙弯腰,摸向地面。   他目光将近癫狂。   就在边以忱快摸到时,天蚕丝勾走了地上的蝴蝶银链,四条蝴蝶银链尽数在祁不砚手里。   边以忱看他:“给我,还给我,快还给我……”   话音刚落,蝴蝶银链在祁不砚手里化成齑粉,随风而散,落在空中,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贺岁安看到蝴蝶银链化成齑粉时,有种祁舒死后终于得到自由的错觉,祁不砚却没想那么多,他就是,纯粹地想令边以忱痛苦。   边以忱愣了半晌,倏地狂笑,铁剑措不及防地刺向祁不砚。   蛊虫暂时竟无法近他身。   祁不砚取下腰间骨笛,缓慢吹响,笛音一起,贺岁安感觉心脏被攥紧,西市百姓亦是如此。   边以忱被悠长的笛音困住,寸步难行,勉力站住脚跟。   祁不砚吹笛时,喉间涌起一股股腥甜,天蚕蛊的反噬又来了,因为吹笛会同时伤害到周边的人,所以天蚕蛊的反噬会加倍。   贺岁安疼得在地上打滚。   他平生第一次迟疑了。   笛音中断,遭到天蚕蛊反噬的祁不砚吐了口血。   如果继续吹笛下去,他就不仅仅是吐一口血那么简单了,但祁不砚不是为此停下来的,他在想,若贺岁安因此死了怎么办。   他再也找不到一个贺岁安来养了,于是祁不砚选择停下来。   边以忱缓过来,疾奔向他。   距离越缩越短。   眼看着铁剑就要迎面劈开祁不砚,边以忱忽然顿住了,身体出现整齐划一的切口,血肉骨头纷纷被切成数截,像散落的拼图块。   鲜血染红把边以忱身体切割掉的天蚕丝,天蚕丝上的天蚕蛊卵疯狂地吸吮着血珠,雪白的天蚕蛊卵逐渐变得红润、有光泽。   刚刚笛音停下,贺岁安便不疼到在地上打滚了。   她爬起来。   不远处是边以忱的尸体。   祁不砚做到了他一开始所说的,没给边以忱留全尸,边以忱的尸体被天蚕丝切成一块块的。   贺岁安看不得这种画面,匆忙地转开头,前不久吃进肚子的两口肉包子还是全吐出来了,小脸、脖颈、耳垂因呕吐泛红。   西市百姓见他们分胜负了,也躲着,不敢出来。   私斗见血常见。   官府是不会管江湖上的私斗,可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会引起官府注意的,今天还死了人,官府铁定要管的,他们哪敢乱动。   也不知少年吹的那支骨笛有何玄妙之处,吹出来的笛音叫他们痛不欲生,幸好中途停下了,反正他们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一遍。   捂住耳朵也拦不住笛音。   他们怀疑他若不管不顾地吹下去,兴许能就此要人命。   祁不砚走到一个茶摊前,拎起温热的茶壶,柔声问抖如筛糠的老板:“一壶茶多少银子。”   他握住茶壶的手还有血。   红与白,界线分明。   老板眼睛看地上,结结巴巴道:“送、送小公子了。”   祁不砚放了一锭银子到摊位给老板,用茶水清洗掉指缝的血渍,混着血的茶水流落:“无功不受禄,你无须送我一壶茶。”   老板微愣。   这位小公子此刻看着又很是平易近人,跟用天蚕丝杀人的模样像又不像,他做什么事,语气和态度似完全没丝毫变化的。   很快,一双洁白如玉的手褪去血渍,祁不砚又擦唇角,刚吐过血,他脸上也有自己的血。   他拿了一只茶杯,拎茶壶走向贺岁安,她就趴在栏杆边缘。   在地上滚过的贺岁安浑身脏兮兮的,麻花辫也乱了,皮肤有几道灰尘痕迹,祁不砚掌心贴到她的小脏脸上,擦去一层灰尘。   祁不砚低眼看指腹的灰尘:“刚才,很难受?”   她踮起脚,凑到他面前。   少年看她。   贺岁安亦在看他:“你呢,你刚才也很难受?”   祁不砚捻了捻从她脸上擦下来的灰尘,洗过的手又彻底脏了,似不太能理解贺岁安说的话:“你为何会认为我刚才也很难受。”   “那你为何会认为我刚才很难受?”贺岁安反问他。   “你疼到在地上打滚了。”   祁不砚回道。   贺岁安慢慢道:“你虽然没像我那样疼到没出息地在地上打滚,可你吐血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以后能少用这支骨笛。”   有些人,是不值得与他同归于尽的,贺岁安没说出这句话。   祁不砚又擦掉她脸上的一道灰尘:“贺岁安,我不希望你难受,是不想你死,我还想养你,你不希望我难受的原因是什么呢?”   贺岁安没想到祁不砚会问这个问题:“我……”   “我也不想你死。”   吹笛的难受是可以致命的。   以前沈见鹤曾和贺岁安提过,如今她亲眼所见。   他将她的脸全擦干净了:“那你为什么会不想我死。”祁不砚做事都有自己的目的,别人也应该如此,哪怕是贺岁安也不例外。   贺岁安有点摸清祁不砚的脑回路了:“有些事是凭心,不是凭目的的,我就是不想你死。”   祁不砚轻喃:“有些事是凭心,不凭目的么。”   官兵来了。   他们团团围住出了事的街,待看到地上的尸块,神色各异。   听人报案说此处出现了官府通缉多年的杀人犯,谁知只有尸块。大理寺少卿问报案人:“你说的杀人犯是?”   报案的西市百姓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如何回答得了。   大理寺少卿看向祁不砚。   他穿着打扮很像官府通缉多年的杀人犯,但年龄是对不上的,少年很年轻,那个杀人犯都三十好几了,不过他们可能有关系。   还没等大理寺少卿开口问祁不砚,他忽问:“你们难道没被通缉多年的杀人犯的画像?”   自然是有的。   大理寺少卿略不明就里:“有画像。但你这话什么意思?”   祁不砚弯眼笑:“既然有画像,便可证实这具尸体是你们通缉多年的杀人犯了啊。”   有衙役懵圈。   他嘟囔:“都是尸块。”   祁不砚眼神澄澈:“可以拼起来的,需要帮忙么?”   大理寺少卿环视过西市街道,目光回归到少年那张看似无辜的脸:“不用劳烦,这是我们官府的事,是谁将他变成这样的。”   “是我。”祁不砚发现贺岁安的手也有不少灰尘,倒茶水过去,一根一根地搓洗。   贺岁安将脑袋垂得低低的。   很多人都在看着他们。   大理寺少卿从头到尾审视祁不砚,此人尚未满二十岁,承认杀人时却毫无波澜,跟没心似的:“是你?你为何要杀他?”   祁不砚放下茶壶:“他要杀我,我便杀了他。”   大周律法是规定,对想杀自己的人,可以采取自卫,哪怕将其反杀,也不触犯律法,更何况,杀的还是官府通缉多年的杀人犯。   大理寺少卿没遗漏西市街道的虫蛇尸体。   江湖人杀人的手段不是他们官府能干预的,只要不伤及无辜,江湖与官府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他派人捡起尸块。   需将尸块拼接起来,他们办案必须要确认对方的真实身份。   至于祁不砚、贺岁安。   他们也需要录下一份口供。   等做完以上的两件事,衙役又登记他们现居哪家客栈,待核实无误,他们可以暂时离开了,从上午折腾到晌午,总算告一段落。   他们住的那家客栈就在西市,祁不砚做过的事早已传开了。   不过客栈掌柜做生意多年,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见他们外出归来,跟刚入住一样,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贺岁安问客栈小二要了水。   客栈小二也是会来事的,知道他们在外面经历过什么,需要用水来净身,立刻去准备了。   半刻钟不到,小二送热水上二楼给贺岁安,因为客人可能会有需求,所以客栈习惯备有热水,只要客人一要,他们就送上去。   贺岁安现在能理解这家客栈为何会一晚收一两银子了。   房间备有两个浴桶。   小二贴心为他们都放好水了。   贺岁安本想等一个人洗完,再请小二拿水上来给另一个人洗的,不料在她去拿衣裙之时,小二手脚麻利给两个浴桶皆装满了水。   不用这些水,等凉了换掉,太浪费,隔着一道屏风洗也不是不可以,于是他们一起沐浴了,隔着一道屏风一起沐浴的那种。   水声泠泠,落地长屏风勾勒出双方模糊的身影。   他们的衣衫都搭在屏风上。   贺岁安拿起巾子拭擦身子,无意抬眼瞥过屏风那道隐约的少年身影,又忙不迭垂下眼帘。   祁不砚听着屏风另一头传来的水声,极轻道:“贺岁安,我们有一段时间没变得更亲密了,我至今还想同你变得更亲密。”   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自从遇到贺岁安后,每杀一次人,祁不砚都会想用贺岁安给予他的欢愉压过杀人的欢愉,不然他会不停回味杀人时产生的欢愉。   祁不砚有了贺岁安,就不太想回味那种欢愉了。   他想要她的,压下杀人的。   听完祁不砚的话,贺岁安拿巾子的手停住不动,不受控制地看向屏风,少年的身影劲瘦。   “书上说,我的手指可以插入你。”祁不砚之前替贺岁安洗过,不小心被咬住过指尖,太小了,只能含住小截指尖。   可书上却说可以完全插入,贺岁安会极亲密地容纳他。   太奇妙了。   他也想她容纳他的手指。 第59章   在祁不砚说完那句话后, 贺岁安手里的巾子啪地掉进水里,水花四溅,弄得她满脸是水。   贺岁安不知道祁不砚说的意思是不是自己想的意思,她张了张嘴, 却感觉喉咙微哽, 像被噎住, 顿了下:“书?是那本书么?”   祁不砚隔着屏风跟她对望。   他说是。   房间安静片刻, 又响起哗啦水声, 贺岁安伸手去够摆在浴桶旁的屏风,想拿搭在上面的衣裙。   有点够不着。   她站起来, 离开浴桶。   贺岁安知道屏风的另一面能倒映出自己正在做什么的影子, 祁不砚都能看见。她却还是起身去拿衣裙, 因为不想再裸着说话了。   思忖再三, 贺岁安想问清楚:“你说的……那个,到底指的是什么?”她实在是难以直说。   当真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祁不砚也沐浴完了,他伸手过去拿衣衫时, 指尖擦过贺岁安还搁在屏风的手背, 几颗水珠滴过她的皮肤,带着水的温度。   像有一股电流沿着贺岁安手背朝四肢百骸窜走,叫人招架不住,她猛地缩回手, 怂怂的。   裙子还没拿到。   祁不砚这时出声回答了:“手指,我的手指。”   一边给贺岁安解释着, 他一边取下她搭在屏风的衣裙,他身高在此处很有优势, 长手直接越过高屏风,递新衣裙给贺岁安。   他手臂肌理流畅, 有薄肌,冷白的手指握着白色的百褶裙,指腹贴紧着布料,贺岁安看见了,感觉祁不砚正在触碰到不是衣裙。   而是自己。   白色的百褶裙在祁不砚手里多待一秒,贺岁安的心越抖麻。   她马上接过:“谢谢。”   声音小得不行。   原来祁不砚说的是手指,贺岁安误会了,刚听到他说的那句话,她想的另一个方面,可是这二者也相差不大了,区别只在于……   贺岁安看向放书的地方。   这本书都写了什么啊,还记得第一页的内容便很是奔放。后面的内容不用亲眼看,她能想象得到的,绝对比前面还要奔放。   祁不砚看到哪儿了?她窘迫得如炸毛的猫儿,晕头转向穿衣裙,急急忙忙地穿错了几次。   穿好衣裙,贺岁安绕过屏风出去,发现他已坐在床侧。   窗是关闭的,但阳光越过薄薄一层窗纸照了进来,房间很亮,他们沐浴也会顺便洗了头发的,此刻,祁不砚的湿长发垂在身前。   少年肩宽腰窄,坐着的时候,那截腰最是抓人眼,没有一丝赘肉,恰到好处的窄度,贺岁安平时一睡迷糊就喜欢搂住他的腰。   祁不砚听到动静,知道是她穿完衣裙走出来了。   他看过去。   贺岁安脸有沐浴过后的浅红,麻花辫拆开了,洗过一遍的长发湿哒哒,透着皂角的香味。   上着素纱衫,下着白色的百褶裙,与她的肤色几乎完美地融为一体,裙裾仅绣着一只蓝色的蝴蝶,简约到极致,裙带系在腰后。   她细又匀称的手臂在轻盈的素纱衫里的轮廓清晰,两截锁骨往里凹陷着,清瘦的肩头撑住柔软布料,连肩背也是薄薄的。   可偏偏贺岁安脸上的软肉很多,瞧着肉乎乎的。   祁不砚倒很喜欢抚她的脸。   他目光落在贺岁安身上,迟迟没挪开,在卫城初见她那一日,贺岁安也是这般,没变化。   他们好像都没有变化,但又好像有什么发生了变化,祁不砚找不到哪里发生了变化,难道是从习惯养毒蛊,到习惯养贺岁安么。   贺岁安也坐到床侧那里。   只不过他们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中间隔着一段距离。   沐浴前后,贺岁安穿的不是绣花鞋,祁不砚穿的也不是长靴子,他们换上了客栈备有的木屐,不用担心会弄湿鞋子,要等晾干。   人坐着会导致衣摆往上抬起不少,祁不砚的靛青色衣摆也往上抬起,露出他的脚踝、双足。   祁不砚没动手擦干头发,而是转头看着贺岁安。   “你为何要坐那么远?”   贺岁安“啊”了一声,看了一眼他们之间的距离,明明只有一人长的距离,虽然是他坐在床头,她坐在床尾:“不远吧?”   他指了下床中间的那个位置:“以前,你会坐这里。”   她语塞。   贺岁安心虚到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我都是随便坐的呀。”   祁不砚还在看着她,贺岁安又一点一点地挪过去了,他同样混着皂角香气的清冽气息重新回到她身边,贺岁安呼吸发紧。   “贺岁安。”祁不砚在贺岁安耳畔,唤着她的名字,“我们真的可以变得比上一次更亲密?”一次比一次更亲密,是他向往的。   贺岁安无故咽了咽口水。   她知道他的情绪在波动着。   别人也许能掩藏自己的情绪波动,祁不砚却是不能的。   他只要有情绪起伏,那些蝴蝶随之而生,杀边以忱时,祁不砚因杀人产生了兴奋,但浮现的那只蝴蝶在脖颈下,被衣衫遮掩住。   此时此刻,祁不砚侧脸有只若隐若现的小蝴蝶,看着绮丽。   贺岁安想找地躲。   她转过脸,祁不砚抬手轻轻地捏住贺岁安的脸,将她小脑袋转回来,他想看着她,结果贺岁安又转到另一边去了,他再转回来。   贺岁安要抓狂似的,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用自己的脑袋撞祁不砚的胸膛,接二连三撞了几下,快要把她自己给撞晕过去。   祁不砚转为捏住贺岁安的后颈,不让她继续撞。   她又怂了。   主要是祁不砚的胸膛太硬了,撞得好疼,贺岁安撞得眼冒金星,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我现在太累了,晚上吧。”贺岁安捂住撞疼的额头,趴到床上面,想着拖得就拖,到时候她亲祁不砚就能转移他的注意力了。   自己偶尔还挺聪明的。   贺岁安想。   祁不砚之所以会对他们能否通过做这些事变得更亲密感兴趣,大概是因为人大多都会对未知的领域产生求知欲,她也跟他一样。   跟祁不砚不一样的是她很少能做到他那般直白、坦然。   贺岁安有时像一只蜗牛。   她会探出脑袋,对外界产生求知欲,被人不重不轻地碰一下,可能又会将脑袋缩回去了。   身体尽数缩在躯壳里。   “好。”祁不砚撩开贺岁安披散在身后的湿发,习以为常地俯身吻去她留在秀白后颈的水珠,再拉贺岁安起来擦干头发。   喜欢洗头,却不喜欢花时间擦干头发的她认命拿过巾子擦。   擦到一半,贺岁安下床。   她推开房间的窗户,站在窗前,让风吹干头发,风不大不小地拂过半干的青丝,贺岁安双手撑在窗台,舒服地闭上眼睛。   祁不砚抬眸看窗的方向。   他眼底映着贺岁安的身影。   有一只蝴蝶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恰好落在她撑在窗台的手背,蝴蝶停留了很久也没飞走。   *   月明星稀,三更刚过。   长安城内的夜巡兵巡逻得比前一晚更频繁、更认真。   对于躲避夜巡兵,贺岁安算是一回生两回熟,时隔一天,她跟着祁不砚又来到了奇宫楼阁。   落颜公主昨晚说过的,将会在今夜告知他们,她想要完成的心愿是什么,他们必须再来奇宫楼阁一次,见落颜公主一面。   贺岁安一落地就往亭台走。   落颜公主与她的贴身侍女知墨跟昨晚一样,早已在亭台中等候,这次倒是没再弹琴。   摆放古琴的地方多了一份卷宗,而落颜公主坐在亭台的长椅,化着很淡的妆容,手握着一捧鱼食,有一下没一下往水里抛。   知墨示意他们看卷宗。   贺岁安虽不知卷宗里写着什么,但能猜到落颜公主想让祁不砚完成的心愿和这份卷宗有关。   夜间,水池里鱼儿不太活跃,就算落颜公主往里抛鱼食,也没多少鱼儿浮上来吃,她也不在意有没有鱼儿吃,只管往里抛。   贺岁安拿起卷宗来看。   卷宗的主角是一对夫妇,男的名唤刘为易,女的名唤魏欣。   大周的国姓是刘。   这份卷宗是有关大周的宗室之人?贺岁安将卷宗朝祁不砚方向挪了挪,方便他们同时看。   卷宗上有写,几年前,这两夫妇在回长安的路上被山贼所杀,由于他们是宗室之人,官府自然会详查,不敢有一丝疏忽、懈怠。   可不管官府如何查,得到的结果都是他们被山贼所杀。   案件就此结案。   卷宗内容不多,贺岁安没花多长时间便阅读完了,看向还倚在长椅的落颜公主,等她说话。   落颜公主抛掉手里的所有鱼食,转身看他们,不,不是看他们,而是看他们拿着的卷宗。   她神情变得有些恍惚。   在未过继到皇帝、皇后膝下当公主前,她是刘为易之妹,小他十五岁,他们父母是很晚才生下落颜公主的,魏欣则是她的嫂子。   刘为易、魏欣他们皆极擅武、兵法等,曾为大周出战过数次,几乎是战无不胜,名声外扬。   魏欣名声更响亮。   她是大周第一位女将军,但他们怕树大招风,以年纪大了为由,退下战场,皇帝体恤他们,二话不说同意他们卸下将军的重任。   落颜公主赞同他们做法。   谁不希望亲人能多陪自己。   她自小父母双亡,与哥哥刘为易相依为命,长兄如父,长嫂如母,魏欣也对落颜公主极好,她自然也想亲人能够多多陪伴自己。   可他们还是没有能陪她多久,很突然地就被山贼杀了。   真的是被山贼所杀?落颜公主不相信,他们乃大周赫赫有名的战神夫妇,怎会轻易被山贼所杀,当年年纪尚小的她想细查下去。   只是查事谈何容易呢。   她一人孤立无援的,没人帮她,她只能靠自己。   皇帝、皇后是在她兄嫂死后一年才将她过继去当公主的,这一年里,落颜公主揣着怀疑,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一名幸存小山贼。   他临死前给了她一物。   小山贼当时不知被谁喂了毒,只来得及告诉她那一物是他在刘为易、魏欣的尸体旁捡到的。   他们不是山贼所杀。   当山贼的他们怎敢乱杀宗室之人,不怕朝廷派兵围剿了他们的山头?对方还是大周的战神夫妇,他们可能还要担心自身的安危。   山贼也是欺软怕硬的,一般只劫杀那些经过山下的商贾、富贵人家,遇到刘为易、魏欣这种人,他们避之不及,不会招惹。   可死无对证。   山贼也差不多全死了。   大家都说是刘为易、魏欣在遇到山贼后奋起反抗,最终寡不敌众,以二抵百,和山贼同归于尽,杀尽最后一人时,也伤重而亡。   因为山贼身上所受的致命伤确是刘为易、魏欣使的招式,官府查了又查,没能查到有他人参与进来的痕迹,最后以此结案。   小山贼是死里逃生。   杀人者刺穿他左胸膛,被刺穿心脏的人是无法活下去的,而小山贼的心脏位置跟常人不同,恰好在右边,侥幸逃过一劫。   落颜公主愈发坚信兄嫂是被人所害,嫁祸于山贼的,当上公主后,她也没放弃追寻真相。   可时间过去越久,越难查。   她找不到真相。   尽管如此,落颜公主也不会放弃一丝一毫希望。   如今大周要与南凉国联姻,她即将要远嫁到他国,若在这段时间再找不到真相,兄嫂的死便只能成永远都解不开的谜了。   当几月前收到一封说能完成她一个心愿的信时,落颜公主抱着试试也无妨的想法回了信。   大部分人应该都受不住有人说能完成自己一个心愿的诱惑,落颜公主心中有愿,诱惑对她吸引很大,甚至可以说迫不及待。   见到祁不砚、贺岁安的第一面,落颜公主便下定决心了。   答应交易。   不论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有些缘分很微妙,只见一面,落颜公主就莫名相信他们能帮自己找到兄嫂被杀的真相,又或者说,她是病急乱投医了。   落颜公主不去求皇帝重查此案的原因是不想打草惊蛇,最重要的是她也没有确凿的证据。   小山贼将一物交给她就中毒而亡了,人证亦无。   在皇帝面前,按证据办事。   即使落颜公主已经过继给他当女儿了,可终究不是亲生女儿,落颜公主很有自知之明,任性调皮的性子在兄嫂死后早收敛了些。   毕竟能无条件护着她的,只有很疼爱她的兄嫂。   再说了,会大费周章设计暗害她兄嫂的,很有可能是朝中之人,相比于他们,她更愿意相信跟朝中之人没往来的江湖中人。   落颜公主曾经也找过江湖人去查,不过依然没能查出什么。   横竖当成一桩豪赌。   赢或输,她都会承担的。   既决定答应与祁不砚做交易,落颜公主就没准备隐瞒自己的身份,今晚,她要向他们表明身份,再说自己这几年来查到的东西。   见贺岁安他们看完了卷宗,落颜公主清了清嗓子:“我其实是大周的落颜公主。”   祁不砚没说话。   他无动于衷地放好卷宗。   公主什么的,对他来说跟普通人毫无区别,都是人罢了,说有罕见的蛊,兴许会令他感兴趣。   贺岁安早在那晚的胡同口便得知落颜公主的身份了,此刻听完,脸上表情依旧。   她唤:“落颜公主。”   落颜公主撇了撇嘴道:“什么嘛,你们就一点也不惊讶?”   “显得我太没面子了。”   她故作摇头叹气道。   知墨有时挺不能理解她家公主整天在想些什么,她行事那么张扬,约人还约在自己名下的奇宫楼阁,对方想查定能查到的。   转念一想,知墨觉得落颜公主是故意的,做事从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认定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不过也好,这才是她。   贺岁安不知如何回落颜公主的话:“我们该惊讶?”   落颜公主笑弯了腰。   她摆手。   “不不不,你们江湖人真不拘小节,我可太喜欢了。”落颜公主啧了一声,“在长安,他们都认尊卑有序什么,还是江湖好。”   在她兄嫂死后,还没当上公主的那一年,落颜公主在长安可谓是受尽了白眼,也尝尽人情冷暖,他们都是爱踩高捧低的。   知墨感同身受。   她自小跟着落颜公主,落颜公主经历过的,知墨也经历过,主子地位不保,她们这些当侍女的,哪能好,只会比主子更惨。   落颜公主也不逗贺岁安了。   她拿出小山贼给自己的物件,一枚玉玦,长安佩戴玉玦的人多了去,乍看是无从调查的。   这枚玉玦却是有点特殊的。   整个大周仅有五枚,听说是出自一位老师傅的手,五枚连纹路都一模一样,绝无法被仿造。   老师傅死后,他的儿子将五枚玉玦全卖了出去。   物以稀为贵。   五枚玉玦卖出了高价钱。   这些年来,落颜公主只查到三个拥有玉玦的人,他们都没嫌疑,不会是谋害她兄嫂的凶手。   另外两个拥有玉玦的人却怎么也查不到,落颜公主的心愿是在远嫁南凉国之前找出害死她兄嫂的凶手,这是她和祁不砚的交易。   然后,她亲手会杀了对方。   无论凶手是谁。   落颜公主把玉玦交到贺岁安手上,玉质细腻,凉凉的,贺岁安低头看着那枚玉玦。   只听落颜公主道:“希望你们不会让我失望。”   知墨也满怀希望看着他们。   他们是唯一的希望了,知墨整天都会陪在落颜公主身边,但也不是对外界之事不闻不问的。   祁不砚在西市街道杀了一人的事,她也略知一二,知墨既觉得祁不砚心狠手辣,又觉得如此之人才能帮她家公主完成心愿。   知墨派人打听回来的事,落颜公主也是知道的。   落颜公主当时在射箭。   箭正中靶心。   她身在皇家,见过不少残忍的事,不会认为祁不砚杀了一个人会有多么的恐怖,相反的,落颜公主很高兴跟自己交易的人很强。   皇家,江湖,总是存在弱肉强食,有时候,不想被人吃,那就得变强,落颜公主深谙此理。   她并未向他们询问此事。   不会妨碍他们交易的事都不是事,落颜公主不会多管闲事,若他们需要帮助,她倒是愿意伸出援手,但她觉得他们是不需要的。   尤其是祁不砚这种人。   *   他们没拿走卷宗,只拿走了落颜公主给的玉玦。   客栈里,贺岁安沐浴更衣一番过后,坐在桌子前,凑近烛火看玉玦,她并不懂玉,不过这枚玉玦的图案纹路瞧着很精巧。   落颜公主查了那么多年,只找到玉玦的线索,但也情有可原,她是公主,既享受着身份的便利,也要受其的束缚,做事有顾忌。   还有一个难题。   玉玦是可随意转卖的。   万一落颜公主手里的玉玦是被人辗转买卖过数回的,那要找到把它遗失在她兄嫂尸体旁的真正主人的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贺岁安看了玉玦良久,直到一道阴影从头顶落下,笼罩着她。祁不砚比她沐浴晚,现在才沐浴完,在他沐浴时,她就在看玉玦。   烛火下,玉玦透亮。   祁不砚先看她,再看玉玦。   贺岁安突然想起自己答应过祁不砚的事,说今晚再和他试那个,她想先发制人,亲住他,转移他的注意力,亲完就回床睡觉。   明天再想玉玦的事情。   于是贺岁安放下玉玦,站起来仰头亲祁不砚,祁不砚想伸手去拿玉玦来看的手顿在半空。   原本他已经不打算在今晚和贺岁安尝试更亲密的事了。   因为很晚了。   改日也未尝不可,可贺岁安此举是想此刻就同他尝试更亲密么,祁不砚弯了弯眼。   祁不砚抱贺岁安到桌子上,让她坐着,他弯下腰,方便贺岁安吻自己。她正好嫌踮着脚、仰头亲祁不砚累得慌,心安理得坐好。   靛青色衣衫覆着长裙,贺岁安唇齿间满是双方混乱的气息。   渐渐地,她沉浸在吻中。   意乱神迷之时,贺岁安睁开眼看祁不砚,她看到他身上又出现蓝色蝴蝶了,都是极漂亮的蓝色小蝴蝶,看得人心生喜欢。   祁不砚手指也有只蓝色的小蝴蝶,不知何时落到裙裾内,缓缓地往里,蓝色的小蝴蝶插了进略有水意的小缝隙,似在搅动蜂蜜。   贺岁安惊呆了。   一根手指极慢地递进,蓝色的小蝴蝶亦是。   它只浅浅地轻插,而有蜂蜜的小缝隙在不久后自动吸纳这只蓝色的小蝴蝶,像一张嘴。   很快,蜂蜜浇过蝴蝶。   祁不砚终于抬起了他的手,蜂蜜自然是黏黏的。   少年看着指尖的蜂蜜,长睫轻轻眨了几下,竟透有一分天真,薄唇微张,仍然是很生疏地,尝试着学上一次那样舔舐去。 第60章   似甜, 似腥。   祁不砚尝到的味道便是如此,他今晚只尝了一口,手指还湿着,色泽似为少见的水白色蜂蜜正在指间黏稠地散落, 湿淋淋的。   贺岁安也看了眼祁不砚指间, 有几滴水白色蜂蜜沿着指缝坠落, 拉出一道银丝, 这是他抚抠了很久很久得到的水白色蜂蜜。   为什么要吃这个?   真的好吃么?   她很不明白, 总觉得味道不会好到哪里去,他还吃了两次。   贺岁安欲言又止, 脸憋得通红, 又发觉无话可说, 因为每次她都是可以阻止的, 但没有。   譬如这次,当看到祁不砚刚触碰到小缝隙,想学书上那样, 轻柔给予它欢愉, 循序渐进地引它生出甜腥的水白色蜂蜜时。   她居然想他继续。   甚至在不自觉中小幅度调整位置,方便他去挖水白色蜂蜜。   贺岁安看着他专心引水白色蜂蜜,会感到强烈的视觉感官冲击,身心皆不受控制地愉悦, 也不知换一个人会不会有类似的感受。   应该不会有。   祁不砚这个人对贺岁安来说,与他人有不同, 他是她失忆当天就认识的人,当时她对这个世界几乎是一片空白, 是他走了进来。   一片空白的世界先是涂上了一道靛青色的色彩。   靛青色很美,也很神秘。   后来, 贺岁安失忆的空白世界里逐渐增添各种各样的色彩,但靛青色还是会不太一样的,因为靛青色是第一道完全涂进来的颜色。   而这道靛青色属于祁不砚,她一开始无处可去,跟在他身边,既不安又怯生生的,她对这个世界太陌生了,想先抓住一人。   恰好抓住的是祁不砚。   他将她当蛊来养。   因为在遇到贺岁安之前,祁不砚的世界只有蛊。就像她失忆后,在遇到祁不砚之前,她的世界空空如也,需要往里不断装东西。   他们互相填满对方的世界,贺岁安在祁不砚的世界里认识了很多,祁不砚在她的世界里也找到了一些从未感受过的情绪。   她年纪还不大,又失忆了,也不能太确认这种感情是什么。   可不是所有事都需要确认了感情才能去做的,贺岁安的性格温吞,在某一方面却和祁不砚有一丝像,就是她做事大多听从本能。   在相处下来,贺岁安本能地相信祁不砚不会伤害自己。   在他们不断亲近中,贺岁安本能地接纳祁不砚。   很莫名。   却又顺其自然作出了本能。   还有,贺岁安今晚分明可以很直接告诉他,刚才所做的本意并非是如此,是她故作聪明乱来,害他误会了,才会有接下来的事。   可她还是没有。   人是天生喜欢享受的动物,贺岁安也不能免俗。   正因对象是祁不砚,会令她感到古怪的神奇,难道当真仅仅是因为他拥有了一张好皮囊?   祁不砚长得好是毋庸置疑,但世界之大,总有比他长得好的,贺岁安扪心自问,若有一天看见那些人,会想跟对方亲近么?   不,不会的。   贺岁安立刻给出了答案。   陌生人的美丑与她没关系,就是因为祁不砚对她不太一样,贺岁安才会愿意和他亲近的。   不过贺岁安依然暂时也没办法弄清楚,她对祁不砚究竟是一直以来潜移默化养成的惯性相互依赖亲近之情,还是别的感情呢……   不知道。   贺岁安没经历过,无法断定是前者还是后者,在此前提下,她仍会选择遵从自己的心做事。   她有点不理解祁不砚屡次尝水白色蜂蜜的心情,但贺岁安却能在他试图挖掘、探索水白色蜂蜜的过程中享受那种陌生的触动。   虽然她时而扭捏于直面祁不砚做的事,却是享受的。   贺岁安垂了垂眸。   心绪飘忽不定。   祁不砚没再尝手上的水白色蜂蜜,而是将一根手指抵回小缝隙附近,见她没阻止自己挖水白色蜂蜜,这才进去,曲指内抠。   跟书上步骤一样。   他很轻很轻地抠弄着,缓慢地抠出更多,尔后,似是觉得盖在能生出水白色蜂蜜之处的裙裾遮挡住了他的视线,将其掀了起来。   产生水白色蜂蜜之处袒露。   此地仿佛被摩擦、抠弄得略久了,泛起了绯色,红红的,像两瓣鲜嫩汁多的桃子,却又不会疼,反而麻麻的。   指尖还在里面。   贺岁安还没来得转移视线,愣愣地直面祁不砚的动作。   祁不砚盯着那处看,心中有了满足之意,也不知道是因为获得的水白色蜂蜜越来越多,还是因为他想和她一起探索这件新鲜事。   好像无论和贺岁安做什么事,祁不砚都能保持愉悦的。   抠弄水白色蜂蜜亦是。   “你是不是也很喜欢?”他凝视着被水白色蜂蜜打湿的整只手背,书上说只有这种可能才会一次性喷洒出很多水白色蜂蜜。   就算喜欢,也不可能直说,她猛抓住祁不砚的手:“不要抠、抠它了,好奇怪。”一时间找不到别的形容词了,只能用好奇怪。   “好。”   祁不砚认为和贺岁安做抠弄水白色蜂蜜这种事,是需要双方皆能感到愉悦的,他喜欢看见贺岁安露出开心、愉悦的神情。   贺岁安需要细细地体会才能愉悦,而他只需要看着她有愉悦之色便能感到愉悦了。   她说不想了。   祁不砚就不能再从中获得愉悦,也就不想做了。   他拿出抠弄着水白色蜂蜜的手指,看向还潺潺地流着水白色蜂蜜之处,直言不讳:“我想喝它,像在树屋那次那样,可以么?”   贺岁安不吭声,抬起双手以袖遮面,不想跟他有眼神接触。   祁不砚总是直来直去地说这些话,弄得每次难为情的人是她,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贺岁安忍不住有点恼羞成怒了。   他拉下她的手。   “不可以?”   贺岁安又抬起手以袖遮面,祁不砚将她的袖摆全拢起来,她被遮住的脸又露出来了,皮肤白中泛粉,他无端想吻她的脸。   没有理由地、没有目的地想吻她,难道这便是贺岁安说的有些事是凭心而为,而不是凭目的?但祁不砚只是看着她,没吻下去。   贺岁安尚未回答他问的问题,祁不砚会等她回。   可她羞大于怒,老怂了。   贺岁安从桌子上跳下来,径直撞进祁不砚怀里,她低头抱住祁不砚的腰,脑袋下意识一个劲儿地拱他,不让他有机会去。   “时辰不早了,我们明天还得去查玉玦呢,我想早点休息,你也早点休息,好不好?”   她说。   祁不砚发现贺岁安一旦想绕开什么话题,就会习惯抱住他,用脑袋拱他,可他好喜欢这种感觉。   他无意识用下巴蹭她发顶。   发香四溢。   祁不砚“嗯”了一声,去拿湿帕子擦掉他们身上沾到的水白色蜂蜜,尤其是贺岁安身上的,他替她清理了半晌才完全擦去。   贺岁安起初是想自己擦的,但她好像没勇气面对这片狼藉,见祁不砚已经动手往她身下擦,她就不管了,反正他都不知害臊的。   她自暴自弃咬着干帕子想。   回到床上,贺岁安卷着被褥滚进最里面,转而记起这间房只有一张被褥,又给祁不砚腾出半张,虽步入初夏,但半夜可能会凉。   祁不砚解开腰间躞蹀带,外衫,躺到床上空出的位置。   贺岁安翻身朝里,背对着他,手指轻抠指甲。她是老实巴交的性子,却总像受到了祁不砚的蛊惑般,不由自主和他做些荒唐事。   越回想,脸越红,画面不停地在脑海里回放,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觉,不要再想下去了。   睡觉、睡觉、睡觉,贺岁安在心中默念三遍。   事实证明。   心理暗示有用。   在贺岁安默念几百遍睡觉后,她睡着了,脑袋歪搁软枕上,乌黑的青丝散落到各处,睡着睡着,又翻了个身,侧躺面向祁不砚。   祁不砚也是侧躺,头枕曲起来的臂弯,没有闭目,他正在望着翻身过来的贺岁安。   他们身边只有双方呼吸声。   她眼睫时而动一下,鼻尖微红,在睡梦中觉得脸痒,又揉揉,身上的衣裙被睡出褶皱,袖摆往下掉,露出一截稍有肉感的手腕。   祁不砚鬼使神差地抚上贺岁安的脸,指尖缓慢划过她的额头、眉眼、鼻梁、唇,流连忘返。   他似乎极喜欢贺岁安这张脸,却又不是因为她的好看。   就像他喜欢炼蛊。   不管毒蛊的外貌如何,只要是毒蛊,祁不砚便会喜欢,他喜欢毒蛊,是因为它们的毒性,至于贺岁安,她自然是没毒性的。   但就是很喜欢养。   祁不砚想将贺岁安养在身边一辈子,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能活多久,也从来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可他现在想活久一点了。   活着来养贺岁安也挺好玩的,比炼蛊还要好玩。   他指尖轻压她脸颊。   贺岁安又觉得脸痒了,一巴掌拍掉祁不砚的手,很清脆的一声,她用力不小,拍得他手背都红了,有点疼,他却因此生了快意。   祁不砚还没从这一缕快意中回过神来,贺岁安自动滚进了他怀里,脑袋埋在他胸膛,双手搂住那截没了蹀躞带束缚的窄腰。   然后,她搭脚给他。   在找舒服姿势时,还踩他几脚,等找到舒服姿势后,贺岁安蹬开了被褥,脚丫子随随便便地搭在他腿侧,她的睡相向来如此。   祁不砚身体暖烘烘的,这种天气,贺岁安抱住他就不需要被褥了,二者只能取其一,不然会热,睡着了也会知道热的。   贺岁安跟挂件似的挂在他身上,祁不砚闭上眼。   他手指缠绕着她发丝。   *   翌日一早,艳阳高照。   他们照旧在西市用早膳,贺岁安昨夜受到的刺激太多,今天一起床就感觉饿得不行,当即穿戴好衣物,和祁不砚到外头吃东西。   贺岁安咬一口被油炸得金黄的油炸桧,又喝一口软香软香的白粥,祁不砚吃的馎饦,由拇指大小的面片煮成,汤汁鲜美。   他一手握住勺子吃馎饦,一手拿着那枚玉玦看。   贺岁安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瞄了眼祁不砚碗里冒着热气的馎饦:“你这个好吃不?”   他道:“尚可。”   她又瞄了眼:“哦。”   祁不砚递了一勺馎饦到贺岁安的嘴边,形似他平日里喂蛊吃东西的动作,只不过投喂的对象从毒蛊变成了贺岁安这个人。   贺岁安确实是想尝一下馎饦的,但她点了一碟油炸桧,又有一大碗粥,再点一碗馎饦是绝对吃不完的,所以她没打算问老板要。   既然祁不砚都递一勺过来了,她肯定是想尝的。   刚想张嘴吃掉那一勺馎饦时,不知道是不是贺岁安产生了错觉,感觉旁桌的人在看他们,难道是当街喂人吃东西很少见?   贺岁安飞快地吃掉馎饦,埋首吃自己的油炸桧和白粥。   祁不砚见贺岁安没吃第二口馎饦的想法,收回勺子,将勺子里被遗漏的半块吃掉。   不是贺岁安的错觉,旁桌的人的确在看着他们。   西市里人来人往,昨天在西市的人兴许到别处溜达去了,今天的又是新一批来长安做生意的人,不知道西市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旁桌的三人就是今天来西市的胡商,会看贺岁安、祁不砚的原因是他们身上的银饰很美,当然,也有他们长得好看的原因。   少年相貌阴柔精致,一袭靛青色衣衫,腰间挂有骨笛。   少女面容俏丽,一身粉色的高腰齐胸襦裙,披帛搁在臂弯,长辫子的发梢绑着粉色丝绦,粉色丝绦的打结处缠绕一条银流苏。   这三名胡商是做生意的人。   商人一般是无利而不往,胡商也涉及转售首饰的生意,第一眼看见他们身上的银饰,想到的是得到货源,再转卖出去,赚一笔。   不过,胡商很快打消念头。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出祁不砚、贺岁安身上的银饰不是能随随便便买的,看成色与做工精细,应该是定制做出,于世上独一无二。   如此的银饰是找不到货源的,胡商感到很可惜。   胡商忽地定睛。   他们看到了祁不砚手里的玉玦,一名胡商想买下来,于是他快步走到祁不砚面前:“小公子,不知你这枚玉玦从何而来?”   贺岁安嘴里还塞着半根油炸桧,见有人问玉玦,没嚼几下就咽了:“您问这个干什么?”   胡商笑:“我只是瞧着这枚玉玦很合我心意。”   他不是第一次来长安做生意了,对长安那五枚珍稀的玉玦略有耳闻,如今是买也买不了。   且看祁不砚、贺岁安岁数甚小,兴许不太识货。   胡商怀着侥幸心理,没主动提这枚玉玦的来源,试探他们是否知道,希望能用较少的银子打动他们,让他们把这枚玉玦卖给他。   贺岁安不傻,能从胡商的话中听出他的来意,却也没表态,只道:“原来如此。”   祁不砚摩挲着玉玦。   他笑而不语。   胡商伸出几根手指:“我是真心喜欢这枚玉玦,你们能不能将它卖给我,我出这个数。”   “如何?”胡商有些担心西市的其他商人瞧见了会跟自己争,想尽早拿下,也不绕弯子了,直说自己是想买下这枚玉玦。   贺岁安呆愣地望着胡商伸出来的三根手指:“这是?”   胡商想诓他们为三十两。   他道:“三……”   祁不砚:“不卖。”   三十两刚到胡商的嘴边,又改为:“三百两。”   很少人会为一枚玉玦出价那么高,除非是知道玉玦的罕见,千金也再难寻出一枚,贺岁安问:“您是不是认得这枚玉玦?”   胡商听了,心说他们肯定是知道这种玉玦只有五枚,他也不装傻充愣了:“经常来长安做生意的人都听说过水玉玦。”   这五枚玉玦的色泽如水,他们都唤它为水玉玦。   贺岁安拿过祁不砚手里的水玉玦,又问:“那您可曾听说过买走水玉玦的五人分别是谁?”   虽知胡商很有可能是不晓得的,毕竟落颜公主都为此查了那么长时间,但她还是想问问。   胡商果不其然摇头。   他沉吟道:“这我倒是不知了,小姑娘你打听此事作甚?”   贺岁安乖巧地单手撑腮:“就是好奇是谁买下罢了。”   胡商的眼睛离不开玉玦:“能花重金买下这五枚水玉玦的人非富即贵,你们要是真想知道,可以去问做玉玦的老师傅的儿子。”   “做玉玦的老师傅的儿子也死了。”贺岁安道。   “死了?”胡商这些年没怎么留意过水玉玦,若不是今天看到一枚,早就忘得七七八八,长安的事多了去,哪能记住一桩一件。   做玉玦的老师傅的儿子死了的事是落颜公主告诉贺岁安的。   落颜公主拿到这枚水玉玦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找做玉玦的老师傅的儿子,却被告知他卖了五枚水玉玦后暴富,随意放纵自己。   在卖掉五枚水玉玦的短短一年时间里,他吃喝嫖赌都沾染上了,最后恶病缠身,死了。   想从他身上找到往昔买过水玉玦的人是不可能的了。   贺岁安摸过水玉玦纹路。   她思考片刻:“他们如何买卖水玉玦的?”关于这点,落颜公主没怎么详细跟他们说过。   胡商回想当年。说道:“他们是私下交易的。”   在长安,售卖这种东西的交易大致会分为两种,一是私卖,就是双方私下交易,二是公卖,以公开拍卖的形式进行交易。   前者,众人只会知卖主是何人,不知买主是何人,后者,众人能够知道买卖双方是何人。   贺岁安明白了。   胡商还不肯放弃说服他们:“小公子、小姑娘,当真不卖么?我是诚心要。”又伸出多一根手指,“我可以再加点的。”   怎么可能会卖,这又不是他们的东西,贺岁安婉拒道:“抱歉,我们真不卖这枚玉玦。”   胡商失望地走了。   贺岁安也一无所获。   祁不砚来长安就是为了千年红玉,跟他做交易的人是落颜公主,她定有他想要的千年红玉,否则祁不砚不会选她来做交易。   他们必须得替落颜公主找到害死她哥嫂的幕后之人。   贺岁安将玉玦塞回祁不砚掌心里,双手撑脸,眉眼失落,感叹此事不易,线索全是断的。   祁不砚忽然站起来,说有事,让贺岁安在此等他片刻。   “好,我在这等你。”   她点头如捣蒜。   祁不砚走了,贺岁安又拿起一根油炸桧吃,边吃边等他,红蛇就蜷缩在她旁边的凳子,经过那夜的事,她不是那么的怕红蛇了。   可以接受它离她近一点。   但也只是能接受红蛇离她近一点而已,其他还不太能接受。   有人从贺岁安身边经过,目露惊诧,像是不敢相信一名十几岁的小姑娘养蛇,瞧着还是一条毒蛇,担心的人纷纷绕路而行。   与此同时,西市的一条小巷子,两道人影相对而立。   一道是靛青色人影。   一道是蓝色人影。   祁不砚古井无波地看着十几年没见的崔姨,她适才出现在西市的大街上,是想见他的意思。   那晚吹埙反操控祁不砚的蛊虫,在蛊虫上留下短暂的反操控痕迹是崔姨自成一派的张扬打招呼方式,今天过来是想见他一面。   崔姨需要微微仰头才能望着祁不砚的脸,少年长得太高了。   当年,几岁的他还很小、   一转眼,当年的小孩竟都十几岁了,她也老了。   祁不砚的眉眼很像祁舒,崔姨看得有点失神,随后被一道笛音拉回来,她带来的蛊虫全部爆体而亡,腥臭的血飘在巷子里。   笛音短促,转瞬消弭。   崔姨无声地笑了,自己怎么会觉得他像祁舒,睚眦必报、天性残忍的性子哪里像祁舒了。   她知道祁不砚这是反操控她的蛊虫自爆而亡。   自己不过在他的蛊虫身上留下短暂的反操控痕迹,他却直接反操控她的蛊虫自杀,以此来还给她,崔姨也无所谓,蛊可以再炼。   崔姨拿出一条雕刻着砚字的银项链:“这是你阿娘做的。”   祁不砚淡然。   当初,崔姨急着离开苗疆天水寨,忘记将祁舒亲手做的银项链给他了,她这些年又不回苗疆天水寨,所以没机会转交给他。   苗疆天水寨的习俗是,母亲会在儿女十八岁之时做银项链,送给对方当作十八岁的生辰礼。   祁舒是在祁不砚几岁时,瞒着边以忱偷偷做的银项链。   她好像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早早的便做一条银项链,知道这些事的崔姨有时候真的弄不懂祁舒对祁不砚到底是什么感情。   “物归原主,这是你阿娘提前给你做好的十八岁生辰礼,拜托我转交的,今天我将它送还给你。”崔姨塞银项链到祁不砚手里。   他不为所动。   做完想做的事,崔姨不多说,不久留,转身就离开。   祁不砚也转身离开。   *   在西市食肆铺子等祁不砚回来的贺岁安已经把油炸桧吃完了。   她百无聊赖地到处看。   一名黑衣青年从不远处经过,贺岁安看清他的脸了,就是沈见鹤,她喊道:“沈前辈!”   沈见鹤闻声转回头。   “贺小姑娘?”他惊喜。   贺岁安正想走过去,脑海里忽地闪过很少记忆。   漫天大雪,笛声不断,毒蛊遍布,一条红蛇窜起咬住沈见鹤的脖颈,蛇毒刹那间将他杀死。   苏央衣衫凌乱,在雪地里撕心裂肺地叫:“沈见鹤!”   记忆中止于此。   贺岁安站在西市街上,愣住了,感觉有点呼吸不畅,朝沈见鹤走过去的脚步慢下,她的视线与恰好回来了的少年对上。   从刚刚就一直跟在贺岁安身边的红蛇见自己的主人回来了,甩着鲜红色的尾巴爬过去,顺着祁不砚的靴子往上爬,爬到他肩头。   祁不砚看着贺岁安。   她也看着他。 第61章   人流如鲫, 沸反盈天,他们的目光越过人群,碰撞在一起。   长安城内,百姓穿戴形形色色的服饰, 到贺岁安眼中皆成了模糊的倒影, 唯一清晰的是靛青色衣衫与在太阳下泛着银光的银饰。   沈见鹤已经走到贺岁安旁边, 他还是自由散漫的样子, 伸手到她面前晃动:“贺小姑娘?”   他也看到了祁不砚, 在半空朝对方挥挥手:“祁小公子。”   贺岁安的意识回笼。   祁不砚闲庭漫步似的走到她身边,眼神扫过贺岁安并不是那么好的脸色, 却也没问什么。   红蛇在祁不砚肩头嘶嘶嘶地吐着蛇信子, 她定定地看红蛇。   被贺岁安注视着的红蛇转动扁脑袋, 确定她看的是自己, 它似高冷,不再吐蛇信子,爬下祁不砚身体, 大摇大摆往街道别处爬。   祁不砚抚去贺岁安脸旁的一滴汗:“你很热?”   贺岁安拉下他的手。   他轻怔。   她望着祁不砚双眼, 忽如其来一句:“我相信你不会的。”   那仅是她的一小片段记忆,没头没尾的,根本不能说明什么,贺岁安不会因此胡乱地揣测有的没的, 也不会让自己胡乱地揣测。   她想相信祁不砚,见到他就不禁顺口说出心中所念了。   祁不砚闻言眨动眼睫, 只见贺岁安的眼底装着他,至少现在是只装着他的, 银饰被风吹动,叮当叮当响:“你, 在说什么呢。”   “我还想问你们在说什么呢。”被人忽视的沈见鹤插话道。   沈见鹤掸掸黑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副看不得他们两个当自己是透明人的表情:“许久未见啊,你们怎么也来长安了?”   听到沈见鹤说话的声音,贺岁安情不自禁握紧祁不砚的手。   祁不砚低头看相握的手。   她握得很紧。   他也没提醒贺岁安握太紧。   贺岁安将脑子里关于沈见鹤的记忆压下去,还坚定决心一定要找回自己所有记忆:“我们来长安是有些事要办,沈前辈您是?”   “也是过来长安办点事。”沈见鹤嘿嘿嘿地笑。   大街上不是谈话之地,沈见鹤拉着他们去酒楼,履行自己曾在风铃镇许下的诺言,若在江湖上有缘再见,必定请他们吃酒。   好歹是长辈,难得请后辈吃一顿酒不能太寒碜,沈见鹤豪爽拍了下鼓囊囊的荷包,带他们去的是有各种名酿的长安第一大酒楼。   他顺便可以跟他们叙叙旧。   一个人行走江湖,多多少少会有点孤单寂寞的。   况且沈见鹤身上又是黑糯米、罗盘、可组装的小铲子之类的东西,就差没明言自己就是晦气的盗墓者,不过他没打算隐瞒。   世人皆说盗墓者容易克死周边的人,沈见鹤便从不隐瞒身份,将是否靠近他这个以盗墓为生的人的选择权交给其他人。   沈见鹤知道贺岁安、祁不砚不介意他是盗墓者的身份。   贺岁安是真不介意。   祁不砚是与他无关的事,他是永远不会理会的。   还有一个人也不介意——苏央,但沈见鹤觉得是她身为郡主,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的不介意。   沈见鹤到了长安第一大酒楼,带他们进一间雅间,招来小二,要一桌子菜和三坛上好的秋露白,扬言道他们今天不醉不归。   刚用过早膳的贺岁安是没什么食欲的,喝几杯倒可以。   贺岁安没阻止沈见鹤点菜,他们是在西市大街用过早膳了的,沈见鹤用没用过,她不知道。   沈见鹤来长安是想高价卖出他这段时间来盗墓盗到的宝贝。   长安是大周最繁华的地方,纸醉金迷,达官贵人有的是银子买盗墓盗出来的稀罕玩意儿。   每一次盗完墓,沈见鹤都会来长安倒卖,此次遇到贺岁安和祁不砚是意料之外的事,他正好卖出宝贝,有的是银子请他们吃酒。   小二一送酒上来,沈见鹤熟稔取下酒坛的封口。   他给他们倒酒。   酒香浓郁,瞬间盈满雅间。   贺岁安看了一眼沈见鹤给他们斟的秋露白,又看面不改色的祁不砚,没忘记他是一杯倒的人。   沈见鹤先是给他们倒完酒,再给自己倒,举起酒杯敬他们:“这一杯是敬‘江湖之大,茫茫人海中,我们还能有缘相见’的。”   “沈前辈。”贺岁安不太好意思道,“他吃不了酒。”   “啊?”   沈见鹤没听清。   她又道:“他不能吃酒。”   沈见鹤这回听清了:“你是说祁小公子他不能吃酒?”   贺岁安喝掉自己酒杯里的秋露白,又喝掉祁不砚酒杯里的秋露白,算是承他敬他们的那一杯酒:“嗯,我替他喝下这一杯吧。”   不能吃酒,可以喝茶,沈见鹤叫小二拿一壶茶水过来,酒楼通常会备有茶水的,就是可能没有茶馆的种类那么多,那么好。   祁不砚慢悠悠地转动着被贺岁安喝光酒的杯子。   酒。   他只在落颜公主的奇宫楼阁喝过一杯,而祁不砚吃、喝东西素来会留意有没有下药、下毒,那晚酒里没有药,也没有毒。   没有药,也没有毒的酒却能使得他在短时间内没什么意识。   这是常人所说的醉酒?   如此说来,祁不砚已知不能碰酒,经过天蚕蛊会导致他在温度低时陷入沉睡一事后,他不喜欢任何会使他变没意识的东西。   沈见鹤问他们是何时来长安的,他是五天前来长安找买主,卖出了好几样带来长安的东西。   贺岁安如实告诉他,他们也是几天前才来到长安的。   具体的没详说。   沈见鹤虽是好奇他们为何来长安,但也不是不讲究分寸之人,明白有些事可以问,有些事少问为妙,或者等对方愿意说。   贺岁安似不经意地问:“沈前辈在长安可有遇到苏姐姐?”   “苏姐姐?”   沈见鹤没反应过来。   贺岁安提醒他:“就是郡主,我们在风铃镇遇到过的风铃郡主,苏姐姐如今也在长安。”   也不怪沈见鹤没反应过来,贺岁安是来到长安后才被苏央建议改口,叫她苏姐姐的,以前在风铃镇,他们都是叫郡主的。   沈见鹤讶然道:“郡主?她怎么也来长安了。”   她道:“不知道。”   贺岁安只知道苏央想问他们一些关于燕王墓和长生蛊的事,但苏央这番来长安是否也是因为此事,她没说,他们也没问。   “长安最近是挺热闹的,南凉国要与大周联姻,南凉国的皇子也来了,难不成你们几个都是来凑热闹的?”沈见鹤半开玩笑道。   一提到南凉国三个字,贺岁安就想起落颜公主。   他们需要在落颜公主远嫁他国之前,找到谋害她兄嫂的凶手,时间有限,他们仍毫无头绪。   祁不砚忽拿出玉玦。   玉玦被他推到沈见鹤手边。   他笑问道:“你可知在长安何处,我们能公然拍卖此物?”   贺岁安马上领悟了祁不砚的意思,他们找不到买玉玦的人,却可以通过这枚玉玦引蛇出洞。   在落颜公主兄嫂尸体附近丢失这枚玉玦的人应回去找过,他找不到,又怕会被谁捡走或能证明他身份的玉玦,极可能牵挂至今。   虽说五枚玉玦连纹路都一模一样,但这枚有道小缺口。   玉玦呈环状,本就会有道缺口,但这枚玉玦有两道缺口,一道是本来就有的,另一道看着像佩戴之人不小心磕到,落下的瑕疵。   不过就算这枚玉玦有道小缺口,也不影响它的珍稀程度,拿去公然拍卖依然能卖出好价钱。   他们能拿此物去拍卖。   落颜公主这些年查兄嫂的死都是以不打草惊蛇的方式,祁不砚要用的却是打草惊蛇的方式,打草惊蛇容易惹来杀身之祸。   贺岁安能领悟到祁不砚的意思,也明白其中暗含着的危险。   但她胆子好像变大了点。   她愿意与祁不砚冒这个险。   沈见鹤是见过不少宝贝的人,一见到这枚玉玦便看出它的好,手艺精良不说,用的玉定是上乘,怕再也找不到这类品质的玉了。   他来长安倒卖墓中的东西,不太见得光,沈见鹤是没参与过公然拍卖的,都是私底下交易。   没参与是一回事,知道何处能参与公然拍卖又是另一回事。   沈见鹤去看过几次。   他是不会花银子拍下那些对自己来说毫无用处、只能用来欣赏的摆件,可过过眼瘾还是可以的,进去又不规定得花银子。   长安的拍卖分等级:优、良、次。这三个等级遇到的竟买者自是不同的,能去竟买定为优的东西的人,他们不是有钱就是有权。   沈见鹤敢拍胸口保证,他们这枚玉玦会被定为优。   他拿起玉玦看了少顷,这才依依不舍地还给祁不砚:“我知道长安哪里可以公然拍卖此物,你们想何时去,我带你们去。”   “现在。”   贺岁安跟祁不砚异口同声。   沈见鹤何时都能去,没问题。他还打算在长安逗留一段时间再离开,当场结掉酒楼的账,跃跃欲试地带他们去长安拍卖行。   长安拍卖行拍卖东西的时间在晚上,他们不是竞买者,而是要提供拍卖品的委托人,白天也可以进拍卖行见老板谈拍卖的事宜。   沈见鹤略懂长安的拍卖规矩,一一说给他们听。   贺岁安认真地听着。   他们去的这家是长安最受欢迎的拍卖行,听说老板曾是个江湖人,很讲义气、诚信,不会暗中克扣提供拍卖品的委托人的银钱。   正因为老板是这种人,这家拍卖行做得风生水起,在长安的大部分人都会去那里拍卖东西,它就在北街尽头的一栋高楼。   只要不坑蒙拐骗,来者不拒,没有身份的要求。   贺岁安仰头看高楼。   她感觉脖子都快要变酸了。   高楼矗立在天地间,雕栏玉砌,挂有十八盏红灯笼,它们会在夜晚点燃,此刻门前并没有人守着,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祁不砚拾阶而上,贺岁安也扶裙踏过十几级台阶,沈见鹤还算轻车熟路地走在前头,对拍卖行的人说他们想拍卖掉一枚玉玦。   拍卖行的小厮鉴定过玉玦后,请他们稍等一下。   过了会儿,拍卖行的管事过来了,又拿起玉玦来细致复鉴,是世上仅有的五枚水玉玦之一。   管事将水玉玦递回给祁不砚:“请随老朽来。”   被鉴定为优的拍卖品要过拍卖行老板的眼,还要连人带物一起,这是他们拍卖行的规矩。   他们被管事引进一间房,房内隔着一层薄纱,他们在靠近门口的一头,另一头坐着正在品茶之人,管事道:“此物是优。”   品茶之人不急不缓放下茶杯,问:“是什么?”   管事回:“水玉玦。”   崔姨掀开薄纱,走出来:“水玉玦?那可真是至优之品。”   贺岁安见到崔姨的第一时间是看祁不砚,认出对方是那晚吹埙反操控祁不砚的毒蛊的女子。   祁不砚看见崔姨跟看见陌生人一样,平静得很。   不是长安人,却能在长安拥有一家那么大的拍卖行,还能不被当地同行挤掉,站稳脚跟,绝非等闲之辈。贺岁安不由得端详她。   崔姨忽朝贺岁安微微一笑。   她道:“水玉玦呢?”   贺岁安从祁不砚手里拿水玉玦递给她看看,与他的指尖相触又分离。崔姨若有所思看着这一幕,接过贺岁安递来的水玉玦。   崔姨看水玉玦看得比拍卖行的小厮、管家要仔细很多。   水玉玦特殊,很难被仿造,但也不是没人去仿造过,毕竟值钱,他们拍卖行可不能拍卖赝品,败坏名声,崔姨要杜绝这些可能。   看到水玉玦的小缺口时,崔姨感觉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枚有点小瑕疵的水玉玦,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却也没表露出来。   崔姨愿意接下水玉玦这件拍卖品,排期在后晚。   好的拍卖品得挑个好日子。   拍卖行每年会举办一次盛大的拍卖夜,拍卖品皆是极好,会吸引很多人来,明晚恰好是举办拍卖夜的日子,赶巧给他们碰上了。   他们要拿回拍卖品,到拍卖当晚再过来,经拍卖行的三次鉴定,方能送上拍卖台。   崔姨开的这家拍卖行很少替委托人保管拍卖品,不想担责。   她的规矩也跟别人不一样。   别人的拍卖行会从拍卖得到的银钱中抽取两成,崔姨只会抽取一成,跟他们谈妥这些必要的事,她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在他们临走前,崔姨像无心地又看了眼贺岁安。   贺岁安肩薄腰细,着粉裙,没挽发鬓,长头发全被人编成一条辫子,在左肩落下,顺胸前起伏垂着,发梢缀着几个银饰小铃铛。   她不仅发上有银饰,腰间也有银挂饰,走路起来有叮当的轻微响声,显得整个人很鲜活。   很少有人会不喜这股鲜活。   崔姨其实很疑惑。   祁不砚身边何时多了一名少女,他不是只会炼蛊,也只炼蛊?难道他还想炼一个蛊人?也不太可能,相较于人,他更喜欢毒蛊。   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   但是崔姨觉得这个可能性更低,祁不砚会对人产生喜欢之情么?他天生缺乏感情,无法与他人共情的事,她也是知道的。   那目的性一向极强的祁不砚究竟为何会将贺岁安带在身边呢,崔姨这般想着,倒也不欲多管闲事,目送他们离开她的拍卖行。   走出了拍卖行高楼的贺岁安心不在焉地跳下最后一级台阶。   她身上的铃铛晃响。   祁不砚回眸一看。   贺岁安恰好跳到他的面前,靛青色衣衫映入她眼帘。   她站直腰,脑袋才刚好到祁不砚的肩头,他高了贺岁安足足一个头,祁不砚站在她面前,落下来的影子能完完全全地覆盖着她。   贺岁安仰头看他,祁不砚低头望她,都没说话。   “哐”一声,一条银项链从祁不砚腰间掉落,那是他见完崔姨后,随手将它塞到蹀躞带里。   银项链被太阳照得微发亮,像一轮皎白的月光。   贺岁安听到了掉落的声音。   她捡起来。   这条银项链是由两根细细的链子交叉串起的,款式简约,却也能看得出用心,小链子上有镂空的图案,中间还有一只蓝色蝴蝶。   蓝色蝴蝶不是银饰,而是用一块蓝宝石雕刻而成的,背面有砚字,四周注入银,嵌进去,经此加固,很牢地坠在银链子上。   银项链此刻垂在贺岁安小手上,链子穿过指间,煞是好看。   祁不砚有的银饰,贺岁安都见过,唯独这条银项链没见过,不过见没见过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塞回祁不砚的腰间。   他由着她。   贺岁安刚将银项链塞回去,又担心待会儿还像刚才那样掉出来,这条银项链一看就很值钱。   于是她想给祁不砚找个放东西安全的地方,可他身上就没这种地方,他放东西很随性的。   “要不,我先把它放进我的小荷包里?”贺岁安建议。   祁不砚:“可以。”   贺岁安又将他腰间的银项链拿出来,银项链并不大,还很细,此时坠入蹀躞带里,是想找又难找到,但掉又很容易的那种。   她习惯往祁不砚总是挂着东西的蹀躞带找东西了,所以并不觉得需要注意些什么。   沈见鹤默默地移开眼。   他这是得罪了谁啊,要看他们这一对小年轻卿卿我我。   贺岁安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了,几乎摸了个遍祁不砚的腰,他有瞬间想抓住她的手,恰好她已经找到了银项链,没继续摸他了。   找到银项链的贺岁安打开自己的小荷包,塞了进去。   丢了一个小银饰,她都舍不得,更别提一条银项链了,得好好保管,贺岁安塞完银项链,再拉紧荷包的扣绳,确保不会松。   沈见鹤忽一拍脑袋。   他想起自己今天还约了人在下午交货,是卖出的最后一件宝贝,忙问他们住长安哪家客栈,沈见鹤到时候会再找他们的。   是他带他们去拍卖行拍卖水玉玦的,送佛送到西,拍卖水玉玦的当晚,沈见鹤要过来陪他们。   贺岁安告诉他客栈的名字。   沈见鹤记下就走了。   祁不砚还在看贺岁安,他在思考她变得闷闷不乐的原因,似乎是从今天见到沈见鹤开始的,她的情绪又因他人发生变化了。   贺岁安见沈见鹤走远,扭头回来看祁不砚,用尾指慢慢地勾住他的尾指,轻拉了一拉:“你觉得沈前辈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祁不砚似莞尔,唇角微弯,反问道:“你问他作甚。”   “想问便问了。”   贺岁安又拉了下他的尾指:“到你回答我了。”   祁不砚语气温和道:“他对我来说是无关紧要之人,以前、现在、以后,亦会是如此。”   他们往街上走。   “沈前辈有没有伤害过你?”贺岁安在青州也不知道三善真人在什么时候伤害过祁不砚,但他从不撒谎,说有那便是有的。   既然如此,沈前辈是不是也有可能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伤害过祁不砚,贺岁安得问清楚。   “没有。”他说。   祁不砚似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他若伤害过我,如今又怎会安然无恙在长安呢。”   也是,他有仇是会报完再走的,贺岁安低低地“哦”了一声:“你也不讨厌沈前辈吧。”   对方并未伤害过你,你也可能会因某件事讨厌对方的。   她把能想到的可能都问了。   “我为何要讨厌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祁不砚眉眼微动,抬手,指尖滑过她发丝,将贺岁安摇摇欲坠的银流苏扣回发梢的丝绦。   贺岁安的心往下放了放。   祁不砚摩挲过她发梢的银流苏,再放下手:“你今天问了三个关于他的问题,可有原因?”   她眼神一闪:“没有。”   祁不砚抚过贺岁安的眼角,让她将目光转回来:“当真?”   贺岁安抿唇。   “好吧,我问你这些问题是有原因的,但……”   “但你不想告诉我具体的原因。”祁不砚将话头接过去道。   “和上次在登云山一样,你想弄明白一件事,才会问祁舒的名字,你现在又不太想说出来,等你以后弄明白了,会告诉我的。”   祁不砚几乎是一字不差还原了贺岁安说过的话。   贺岁安听得垂下眼。   “好,我等你,贺岁安。可你也要记住了,不要骗我,我们那里的人是容不得背叛的。”祁不砚曾经也跟贺岁安说过后半句话。   他们苗疆天水寨的人都是容不得背叛的,背叛者当死。   祁不砚想一直养贺岁安。   不想杀了她。   祁不砚弯下腰,贺岁安抬了抬眼帘,他们呼吸缓缓地交错。   他似温柔至极地捻起她的碎发:“贺岁安,答应我,永远不要背叛我,好不好……”   可如若不然呢。 第62章   如若不然, 又当如何。   祁不砚捻着贺岁安的碎发的手指渐渐地收紧,到快要扯疼她的前一刻,他松了手。   属于她的发香留存于指间。   他五指收拢。   贺岁安眼神没有闪躲,与祁不砚对视着, 毫不犹豫给出了和以前同样的答案:“我不会的, 我不会背叛你, 永远不会背叛你。”   因为祁不砚也永远不会背叛她, 他既对她如此, 贺岁安亦会对祁不砚如此的,所以她并未迟疑, 直截了当地给出了答案。   贺岁安咬字很清晰, 声音足以令站在她身边的人听见。   祁不砚眼睫一颤。   有难以察觉的情绪波动。   随即, 他笑起来, 唇红齿白得如妖物般艳丽:“好。”   他们朝前走,离拍卖行的高楼越来越远。拍卖玉玦前,他们不用再做什么, 也不用再去见落颜公主, 贺岁安想在长安随处走走。   她今天冷不丁地有了沈见鹤被红蛇咬死的片段记忆,若一整天都待在安静的客栈房间里,会乱想的,贺岁安不希望那样。   等心情平复好才是最佳的思考状态, 她会尽快平复心情的。   在此前,少思考为妙。   贺岁安拉着祁不砚往长安闹市走, 二人身上的银饰齐晃动。   还没等他们走到闹市,苏央的贴身侍卫钟幻凭空出现。他仍是一张木头脸, 一板一眼道:“我家郡主有请,请你们随我过去。”   苏央在长安见他们的第一面便说过会再找他们谈燕王墓、长生蛊的事, 贺岁安是记得的。   她此刻又没事要办,正得空,同意跟着钟幻去见苏央。   祁不砚随行。   怕隔墙有耳,苏央见他们的地点在她购置的那处院子,没选在外面的酒楼、茶馆。   钟幻带他们绕过几街几巷,到一处不起眼的宅院,苏央的院子在长安城偏僻的街巷里,很符合她为人低调,行事不张扬的风格。   大门很朴素,门板还掉漆了,确实很不容易引人注意。   贼恐怕也不会进去偷东西。   贺岁安、祁不砚站在大门前,钟幻过去叩门,两下轻的,三下重的,再一下轻的。   门的对面传出脚步声、开锁声,在宅院里的钟空往里拉开门,陈旧的门发出“嘎吱”音。   钟幻让他们先行。   贺岁安抬步走进宅院。   看宅院外面是很破旧,但里面却分外清幽雅致,地面铺设一道道青石板,青石道两侧种着些花草,院中有一棵槐树遮阴。   槐树下,苏央坐在木凳上,手搭在石桌上轻敲。   “苏姐姐。”   贺岁安一走近就叫她了。   苏央抬首,因近日调查之事憔悴了不少,同贺岁安寒暄没几句便直奔主题:“你们对燕王墓、长生蛊了解多少?可否告知我?”   在风铃镇夜探燕王墓的时候,贺岁安始终是跟祁不砚一起行动的,他经历过的事,她也经历过,他知道的事,她也知道。   燕王墓、长生蛊不涉及祁不砚来长安要做的事,可以说的。   她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只除了一件事没说。   燕王的妻子荷华体内有长生蛊,还活着,就住在风铃镇里。   她既已忘却前尘,何必再将人拉入漩涡中,而且荷华是否活着应该对苏央要查的事没太大的关系,这是贺岁安不说的原因。   燕王燕无衡还有一个姐姐尚活着,她倒是和苏央说了。   燕落絮被戴面具的男子救走,至今都不知去了何处,也许跟苏央来长安调查的事有牵连。   苏央曾从她父亲苏睿林口中得知过燕落絮的存在,她没想到的是,贺岁安他们会在燕王墓中亲眼见过此人,还与燕落絮交过手。   燕王墓自毁机关启动时,苏睿林以为燕落絮葬身于墓中了。   导致苏央也是这么以为的。   听贺岁安说燕落絮被人救走后,苏央眉心直跳。   她没死?   苏央揉着眉心,也不瞒他们了,摊开来说:“我此番前来长安,是发现有人想效仿数百年的燕王,炼长生蛊,意图得到长生。”   她目光坚定道:“炼长生蛊之法极阴毒,最重要的是此事乃因风铃镇的燕王墓而起,身为风铃镇的郡主,我有责任阻止。”   苏家人世世代代的职责便是守护燕王墓的秘密。   偏偏苏睿林一时心软,放任燕王的姐姐燕落絮进墓里胡来,险些让燕王墓暴露在世人眼前。   虽说苏睿林最后冒着对已逝燕王的大不韪,启动了燕王墓的自毁机关,使他尸身无存,但总算没让燕王墓彻底暴露在世人眼前。   不过还是被一些人知道了。   否则,也不会有人想炼长生蛊,更不会有人在自毁机关启动时,冒险进墓里救走燕落絮。   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实在为他们苏家人的失职,苏睿林年纪大了,苏央主动接过这个担子,挽回这件事可能会造成的影响。   好在她查了半月,有所收获,总不愧对于自己做出的努力。   苏央今天没像刚在长安遇见贺岁安、祁不砚的当天对他们有保留的原因是,她已确认了他们知道的事不算少,干脆直说。   说不定他们到时还能给她一些启发,苏央是如此想的。   贺岁安了然。   难怪苏央会来长安。   燕落絮会不会被人救来长安?贺岁安隐约有这种感觉,如果她是长安那个想炼长生蛊的人,必会找一个熟悉长生蛊的人放身边。   而体内有长生蛊的燕落絮是最好人选,她是靠体内的长生蛊活了数百年的人,记得所有事。   更不像荷华那样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体内有长生蛊。   荷华仅是知道自己和他人不一样,她还一直疑惑自己为什么能长生不老、不死,活那么久。   有些蛊只能用一次,或者会随着宿主死而死,长生蛊离开宿主也不会死,可以重复使用,这是贺岁安从祁不砚身上得知的。   想要得到长生蛊的人其实可以杀掉体内有长生蛊的燕落絮。   取其蛊,得其长生。   那人却没这样做,应该是想令对自己重要的人也长生。   一只长生蛊不能分开来用的,想令对自己重要的那些人也长生,唯有炼多几只长生蛊,对长生蛊有一定了解的燕落絮就是希望。   贺岁安说出自己猜想:“那燕王的姐姐可能在长安。”   祁不砚没掺和。   他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拨弄着贺岁安发梢的银饰小铃铛。   苏央点头。   “我也在想她会不会被人救来了长安,对方应是想从她口中得知有关长生蛊的事,”她道,“我查到的线索都直指长安。”   贺岁安大致了解来龙去脉。   她该说的也都说完了,只道:“苏姐姐,日后小心行事。”   救走燕落絮的戴面具男子武功不差,在古墓时还能躲开祁不砚的天蚕丝,不容小觑。苏央调查时遇到他,指不定会有危险。   提醒一下对方也好。   还有,贺岁安今天来不是为了日后要助苏央查长生蛊,是想说出知道的事,尽所能给苏央解惑,毕竟她还要和祁不砚查水玉玦。   他们来长安的目的是找到祁不砚要的千年红玉,贺岁安会把找千年红玉放在首位,关于他人之事,她只能做到问心无愧。   像说出自己所知的事等等,贺岁安是能做到的。   苏央没忽视贺岁安的提醒:“我会小心行事的。”   苏央是想过请他们相助。   后来仔细想想,祁不砚会带贺岁安来长安,定也有非得办的事,难道要对方丢弃自己的事来帮她?不可能,祁不砚也不会。   祁不砚只会和他人做交易,她手里并无他想要的东西,也不太可能会成为他的交易对象。   通过贺岁安去打动他?   行不通,贺岁安也不像会干涉祁不砚做事的人。   苏央便没开这个口了。   再说了,自己的事,自己办更为妥当,燕王墓的长生蛊秘密本来就是由苏家人守护的,苏央身为苏家人,有职责阻止此事。   他们可没有。   简单问几个问题还是可以的,苏央看向祁不砚:“祁公子,你可知炼长生蛊的具体方法?”   苏家人对长生蛊也不甚了解,只知此蛊需要的牺牲极大,需要以他人之命为引,以牺牲他人来成就自己,是至阴毒之法。   若能知道炼长生蛊的具体方法,可以从这方面出发去调查。   想炼长生蛊的人肯定会去搜寻炼蛊所需的东西。   苏央问祁不砚问题时,他正望着槐树上的两只野虫,一只野虫将另一只野虫囫囵吞掉了。   少年站起来,将那只吞掉同伴的野虫抓住:“不知。”   毒的虫,他喜欢。   “除了燕王墓的那个燕王在数百年前炼成过两只长生蛊外,不再有人炼成过,就连长生蛊的相关记载也极少,知道的人不多。”   野虫是黑色的。   它外壳乌黑发亮,有红色的斑点,六条腿,有双翅膀,许是刚吃掉同伴,太撑了,野虫反应略迟钝,没飞走,被祁不砚抓住了。   他的手指很好看,节节分明,骨肉匀称,恰到好处,比用玉雕刻出来的还要好看,却抓住一只形状偏可怖、狰狞的野虫。   野虫想张嘴咬人,但祁不砚捏虫有一套技巧,不会被咬到。   倒不是怕它毒性强。   而是他不想被这只野虫咬。   贺岁安扫了一眼祁不砚手里的野虫,想悄悄地挪一下木凳,却被祁不砚轻按住肩,他掌心宽大,能轻松地包裹住她的肩头。   他的温度仿佛能穿透贺岁安上身的那件薄纱外衫,她被烫得一激灵,却没怎么敢表现出来。   祁不砚已经扔掉野虫了。   随手抓虫蛇是祁不砚从小养成的习惯,一看到一只够毒的野虫便下手去抓了,他用来按住贺岁安的那只手不是抓野虫的。   刚刚,祁不砚余光扫见贺岁安偷偷挪木凳的小动作,就知道是为什么,是怕他抓住的那只野虫,他回过神,野虫被自己扔掉了。   贺岁安也发现祁不砚手里没野虫了,是飞走了?   那就好。   她这才没继续挪木凳。   祁不砚喜欢毒虫的事,贺岁安早就知道了,这是他的习惯、爱好,她不会要求祁不砚不要再碰毒虫,却防不住怕虫蛇之心。   所以贺岁安每次都会不受控制地稍微离开一点。   祁不砚坐回了原位。   她提起石桌的茶壶,给他倒了杯温茶水,祁不砚每次碰完虫蛇都要洗手的,不知是他是炼蛊人之中的爱干净,还是有别的原因。   祁不砚用她倒的那一杯茶水清洗捏过野虫的手。   贺岁安又给他一张帕子。   苏央没留意野虫的事,听完他们说的话后,提笔在一张纸上刷刷刷地勾画几下,将一些线索串联起来,今天还是有不少收获的。   至少知道燕落絮还活着,这件事还是挺重要的,苏央日后的调查方向可以随之稍作改变。   “谢谢。”她对他们道。   苏央很感谢他们愿意过来,愿意对她讲那么多。   天色不早了。   不知不觉已日落西山,霞光染红半边苍穹,赤朱丹彤。苏央叠好纸,亲自送他们出去,钟幻、钟空对她寸步不离,也跟送他们。   偏僻街巷少人走动,贺岁安能听见属于他们的脚步声。   苏央本想送他们回到客栈的,却听贺岁安说他们还没准备回客栈,唯有作罢,只将人送到巷子口,没过问他们要去何处。   走出这条巷子口,再走一刻钟,可见宽阔、昌盛的长安大街,百姓熙熙攘攘的,人声鼎沸。   贺岁安不回客栈,是打算用完晚膳再回客栈的。   客栈的房钱贵,饭菜也贵。   一顿简单的饭也要一两银子,到街上吃只需要花几十文钱就可以了,贺岁安当然选择到客栈外吃,可供选择的食物还更多。   贺岁安转头想问祁不砚要吃什么,她去买,侧街传来一阵阵敲锣打鼓、吹唢呐的奏乐声。   是新郎官迎亲。   成婚当日的傍晚,新郎官会骑马携着坐在花轿里的新娘子游街,到晚上再拜堂成婚,贺岁安还挺想看的,踮起脚看向侧街。   长安百姓也喜欢看迎亲,不过须臾便将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贺岁安长得不高,踮起脚也不够那些人高,她往上跳一下,刚看到迎亲队伍又掉了下来。   站在贺岁安旁边的一个小孩也想看新郎官迎亲,他父亲将他扛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肩膀往侧街看,小孩开心地嘻嘻笑。   小孩回头看了一眼还在蹦跳的贺岁安,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这是被小孩取笑了?   贺岁安恨不得长高一个头。   祁不砚忽地曲膝在她面前蹲下,贺岁安懵懵的。   见她不动,祁不砚学别人那般将她轻松地扛起来,贺岁安失控叫一声,幸好周围敲锣打鼓声响,没人听见她那声急促的叫声。   就这样,贺岁安坐到了祁不砚的肩上,腿间下意识地夹紧他的后颈,两条腿垂在他身前。   贺岁安呆住几秒。   当意识到他们现在是什么姿势后,她迅速地垂下脑袋,怕被人瞧见,面红耳赤,小声道:“快把我放下去,我又不是小孩了。”   “你不是想看?”祁不砚没把贺岁安放下去,“这件事又和你是不是小孩有什么关系?”   在祁不砚眼里,小孩和大人之间也是没区别的。   她词穷:“我……”   街道两侧都有人,他们站在人群后面,这边街的人很少会回头看他们,但对面街那些围观迎亲队伍的百姓看得一清二楚。   事已至此,贺岁安厚着脸皮不动了,不上来都上来了,还被人瞧见了,多在上面待一会儿的差别也不大,反正她要看到新娘子。   她想看的只有新娘子。   随着迎亲队伍不断前进,不少百姓也跟着挪动。   迎亲队伍在一座府邸的门前停下,花轿的红帘子被人掀开,新娘子手握一把合欢扇走出来。   坐在祁不砚肩头的贺岁安赶紧朝花轿看过去,生怕错过了。   新娘子一身凤冠霞帔,裙裾拖过铺在地上的红布,眉若远黛,唇若施丹,妆容浓淡适中,很适合大喜日子,脸有掩饰不住的笑。   新郎官一袭锦绣婚袍,头戴银冠,面容俊秀,眉宇间尽是神采飞扬,身姿挺拔,他牵过红绸,和新娘子一同步入府邸大门。   檀郎谢女。   贺岁安看完后想到这个词。   只有受邀进主人府邸的客人方能看到成婚礼,有百姓可惜没能亲眼见证这对才子佳人拜堂成亲。   而贺岁安看到貌美的新娘子就满足了,其他的都是浮云。她左手碰碰祁不砚,右手捂住叫个不停的肚子:“可以放我下来了。”   祁不砚将她放了下来。   少女粉色裙裾翻滚几下,透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他弯腰将贺岁安放下来时,双手需要暂时握住她的小腿,不让她朝后翻去。她的小腿很纤细,好像能一手掌握,放掌心玩。   一落地,贺岁安就站稳了。   见过贺岁安坐在祁不砚肩上的一些百姓向他们投来一瞥,像是在惊叹他们的举止奔放大胆。   贺岁安一想起自己刚刚坐在祁不砚的肩上就脸颊发烫,她的腿抵到了他脖颈,贴得很牢,尽管隔着裙子和他的长发也还是别扭。   她没再提此事:“我饿了,我们去吃东西吧。”   “好。”   祁不砚回头看了一眼张灯结彩,贴满双喜红帖,门庭若市的那座府邸,他知道这叫成婚。   只是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他见过一两次苗疆天水寨人成婚,尽管成婚装扮和步骤略有差异,但大致相似——一男一女在众人拥簇下,携手共进屋内行礼。   他们好像都很喜欢进行这项礼节,祁不砚并不理解,他们做了成婚这件事便会有所不同了?   贺岁安不知道祁不砚在想什么,她饿到腿软了。   他们去了白天没去成的闹市,晚上闹市比白天更为热闹,人潮涌动,叫卖声、欢笑声交织。   街上摆出来的商品琳琅满目,悬挂在半空的一排又一排灯笼亮起,形成无数道璀璨的光,投射下来映照着在街上行走的人。   贺岁安和祁不砚置身其中。   她买一袋桂花糕来填肚子,又买两串冰糖葫芦。   今晚,贺岁安想吃街上的小吃,不吃寻常饭菜,递了一块桂花糕给祁不砚:“尝这个。”   祁不砚薄唇微动,咬下一口桂花糕,甜而不腻,贺岁安再塞一串冰糖葫芦给他,自己张嘴咬下最上面的那一颗圆大的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撑鼓了她的脸颊。   贺岁安慢慢地嚼着。   “砰”一声,有源源不断的烟花飞升到长安上空绽放,一部分行人驻足观看烟花。   有些长安当地百姓知道这是在今天成婚的大户人家派人放的烟花,是特地用来庆祝成婚。   他们艳羡了两句。   站他们身边的贺岁安、祁不砚听见了,贺岁安一边仰头欣赏五颜六色的烟花,一边吃东西。   祁不砚忽问道:“男女间成婚便会有所不同?”   “肯定有所不同啊。”   她说。   贺岁安还在仰头看烟花,他歪头看她:“哪里不同。”   “怎么说呢。”贺岁安冥思苦想道,“成婚会改变男女双方的关系,算是关系更进一步?”她知道含义,但很难用话解释。   祁不砚眨了下眼,指腹摩挲过冰糖葫芦的竹签:“成婚会改变男女双方的关系……他们为何会想通过成婚来改变双方的关系。”   贺岁安被问倒了。   怎么会有人问这种问题。   不过问这种问题是祁不砚,又显得很正常,他又不是没问过其他惊世骇俗的问题。   可怎么解释呢。   她还想咬一颗冰糖葫芦的牙齿收回去,脑子转动,尽量搜刮出可以用来向他解释的话语。   过了片刻,贺岁安认真道:“成婚通常意味着一种很不一样的感情,一般来说,拥有那种感情才会生出想和对方成婚的念头。”   祁不砚似还是不能理解:“很不一样的感情?”   “对。”   贺岁安又咬下一颗冰糖葫芦,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含糖的甜气息,她补充道:“那叫爱。”   他呢喃:“爱?”   她知道祁不砚可能还想问爱是什么,没等他问就直接说了:“爱是想时时刻刻跟一个人待在一起,永远不想和对方分开。”   这是贺岁安理解的爱。   祁不砚摩挲着冰糖葫芦竹签的手指一顿:“原来这叫爱?”   又一道烟花在长街上方绽放,花瓣如雨坠落,转瞬在半空中消失,落不到人的身上,可它的美又是真实存在过的,只是很短暂。   光影明灭,不留痕迹。   如水中月,镜中花。   烟花声落下,少年带有迷茫的嗓音响在贺岁安耳畔,飘渺不定似的,伴随着银饰音:“贺岁安,那我如今是爱着你么?”   贺岁安心脏骤停。   她突然发不出声音似的。   他极轻地又问了一遍:“贺岁安,那我如今是爱着你么?” 第63章   空中还有陆陆续续响起的烟花, 唤醒了贺岁安。   乍一听祁不砚问的那句话,她太过惊讶,以至于脑子都转不过来了,贺岁安认为自己有必要再和祁不砚解释一下爱的含义。   贺岁安一直都知道祁不砚是拿她当蛊来养的。   而他对蛊的想法就是, 它们被他炼成后, 不得背叛逃走, 另寻他主, 要永远跟在他身边的。   而祁不砚养她养习惯了, 按照他的性格,应当会想继续养的, 就像他炼蛊一样, 想炼一种毒蛊就会炼下去, 直到炼成为止。   无论是养蛊, 还是养人,都是要同对方待在一起的。   在听完她说的爱的解释后,祁不砚怕是把二者给混淆了, 他从小到大对人、蛊一视同仁。   也不对。   祁不砚是将蛊看得比人重。   如此说来, 祁不砚还“爱”他的蛊呢,念及此,贺岁安摇了摇头:“不是,你只是想像养蛊那样养着我, 这不是爱。”   顶多算是喜欢。   还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大约只是喜欢养她的那种感觉, 就如贺岁安喜欢猫猫狗狗的喜欢。   “不是么。”祁不砚眸色如常,似一如既往的无动于衷, 也没过多纠结这一件事,是与不是都不会对他有影响。   她吃掉竹签上的最后一颗冰糖葫芦:“不是。”   贺岁安想了想, 道:“你以后不要只看蛊书,多看一些别的书,可能就会慢慢地懂了。”   她自认为他们的那些亲密举动一开始也不是在爱的基础上产生的,而是源于他们双方都对人与人间的性产生了探索之心。   *   转眼间,到了拍卖当晚。   沈见鹤特别准时地来到了贺岁安他们住的客栈。   他没参与过拍卖,比他们还激动,让贺岁安再三检查那枚水玉玦是否尚在,别被人偷了,说客栈可不是什么安全的地儿。   贺岁安哑然失笑。   谁能在祁不砚眼皮子底下偷走水玉玦,不过她还是检查了。   不是怕被偷,而是怕忘带,他们每晚皆要沐浴更衣一番,在沐浴前,会将携带的物件放到一旁的,有落下忘带的可能性。   沈见鹤说这话的时候就在客栈的大堂里,掌柜抬头乜了沈见鹤一眼,然后,珠算被打得噼啪响,他这里可是长安最安全的客栈。   否则收费也不会那么高。   当着他的面,怕在他的客栈里被偷东西,掌柜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气炸了,拨动珠算的手指越来越快,小二在旁边不敢吱声。   小二腹诽道,掌柜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面对客栈一事却是小心眼,容不得别人说他客栈的半分不好,每每听见都会很气。   见掌柜快要把珠算拨烂了,小二找个机会溜走。   客栈收费贵,客人数量比其他客栈少,这个时辰的客栈大堂没多少人,只有他们几个人。   沈见鹤说话的声音能传到掌柜的耳边,掌柜使劲地拨动珠算的声音也能传到沈见鹤的耳边。   他好心地提醒掌柜:“掌柜,你这也太用力算了吧。”   贺岁安闻声看去。   只见掌柜皮笑肉不笑。   她也有察觉到这个掌柜拨珠算的声音是非同一般的大。   他拨动珠算的力度不减:“我就喜欢那么用力算,听着这些声音啊,脑子清醒,不会胡言乱语,这位客官,您要不要试一下?”   沈见鹤摆手,随口道:“不了,还是适合您。”   掌柜的脸更黑了。   贺岁安觉得客栈大堂的气氛有着说不出来的怪,又见时辰不早了,道:“沈前辈,我们现在是不是该出发去拍卖行了。”   沈见鹤没发觉掌柜的脸色有何不妥,见水玉玦还在她手中,朝外走:“嗯,是该去了。”   他们从客栈出发到拍卖行需要两刻钟,是时候出发了。   宜早到,不可晚到。   两刻钟后。   他们来到了拍卖行,晚上的高楼灯火辉煌,十八盏红灯笼随风轻晃,楼前来了一拨又一拨身穿华服的人,被人引着走进去。   由于他们是拍卖品的委托人,走的通道与竞买者走的通道是分开的,拍卖行管事亲自领他们进去,让三位师傅再次核实水玉玦。   水玉玦不是普通的拍卖品,核实的时间长了些。   他们等了片刻。   最终,三位师傅给出的结果都是真的水玉玦,管事拿出一个红色外皮的锦盒,小心翼翼装好这枚水玉玦,递回贺岁安手里。   拍卖时,拍卖品主人要拿着拍卖品,或者站在拍卖品旁边。   管事如此对他们说道。   他们需挑一人上去。   他们是一起来的,在管事眼里都是这枚水玉玦的主人。   贺岁安不喜欢被众人注视的感觉,沈见鹤却非常喜欢,甚至蠢蠢欲动,这种感觉可太爽了,他也看得出贺岁安不太想上去。   沈见鹤正要毛遂自荐,贺岁安肚子忽然有些疼,想去解决。   拍卖行有侍女。   在管事的吩咐下,侍女领贺岁安到后院的茅房。   贺岁安不在了,沈见鹤无法向她毛遂自荐,转而问祁不砚:“祁小公子,倘若你们不介意,我可以替你们拿着水玉玦上场的。”   祁不砚笑了笑,温良像是随着他那张脸而生,无论何时瞧着都会令人觉得他很好相处:“你真的想拿着这枚水玉玦上场?”   沈见鹤给出肯定的答案。   他眼尾微抬起,似笑非笑:“即使拿着它会有危险?”   “拿着它能有什么危险?”沈见鹤伸手过去,“给我吧,我就不信拿着它会有什么危险。”   难道还有人想光明正大抢宝贝不成?沈见鹤偏不信那个邪。   “好。”祁不砚将装有水玉玦的红锦盒给他,“这是你做出的选择,你想上去便上去吧。”   沈见鹤接过红锦盒。   他信誓旦旦:“放心,它一定可以拍卖出一个好价钱的。”   少年抱臂倚在楼房里的柱子上,垂在身侧的靛青色衣衫擦过旁边栏杆,不置可否地笑道:“但愿拍卖它,能得到我想要的。”   管事见他们确定好人选,走近提醒道:“麻烦公子您将身上的铲子、黑糯米、罗盘这些东西先取下来。”   此话是对沈见鹤说的。   拍卖行今晚会来很多贵人,这些物件不太吉利。   但管事没别的意思。   沈见鹤理解管事的用意,利索地取下铲子、黑糯米、罗盘等物,放到他们准备的托盘里。   很快轮到拍卖水玉玦了,管事佝偻着腰走在前方,沈见鹤端着那个红锦盒,踩上通往悬挂彩色丝绸带的半空楼阁的旋转长木梯。   贺岁安回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怎么会是他上去?   她是想自己上去,留祁不砚在场下观察周围是否有异样的。   贺岁安早做好要和祁不砚冒险的准备,被人盯上也不可避免,尽管不是那么喜欢被人注视,但也不是大事,睁眼闭眼就过去了。   没想到她上个茅房的功夫,沈见鹤居然上场了。   若那个遗失水玉玦的幕后真凶在此,现在肯定会将目光紧锁在拿着水玉玦的沈见鹤身上。   贺岁安朝祁不砚走去。   “沈前辈他?”   他离开支撑着楼房的红柱子,轻声道:“他说想去,我便给他去了,除了早已约定好的选择,我一贯不会干涉任何人的选择。”   她知道祁不砚的性格是如此,没有说什么,拍卖行的竞拍者也看见沈见鹤了,无可挽回。   贺岁安仰头看半空楼阁。   高楼是以四方形为底建造的,内部亦是有四面,半空楼阁用铁索吊起,悬锁在四面之间,锁头深嵌进四面的墙根,固定住。   半空楼阁便是因楼阁悬于半空而得名,它很稳,人走在上面如同行走在普通地面。   沈见鹤站上半空楼阁时,管事在旁边敲响小鼓。   管事说此次的拍卖品是世上仅有五枚的水玉玦之一,竞拍价五百两起,在下一声鼓响后可叫价,价格不封顶,价高者得。   说罢,管事敲响鼓。   场下之人瞬间议论纷纷。   “我今晚就是听说有水玉玦才会来的,但见水玉玦迟迟未出,我还以为他们是打着有水玉玦的幌子多吸引些人过来呢。”   说话的男子原是坐在椅子上的,听见这件拍卖品是水玉玦,猛站起来:“不成想是真的!”   他眯着眼往半空楼阁看。   有人插话道:“你也太不了解这家拍卖行了,若是经常来这家拍卖行的人都知道老板讲究诚信,从不会搞子虚乌有的事。”   “竟真是水玉玦?我以前只听说过,还从未见过呢。”一名随兄长而来的长安贵女探头。   长安贵女见半空楼阁的黑衣青年面容俊朗,微红了脸。   沈见鹤即刻回以一笑。   倘若不是怕摔了手中的红锦盒,他兴许还会朝人招手。   大周的长安不太讲究什么女儿家就该足不出户的当待嫁闺阁小姐,身为长安贵女更是能随家中的父兄到处去,长长见识。   今晚来拍卖行的贵女不少,不喜见外人的可待在雅间竞拍,不拘小节的会坐在外间竞拍。   贺岁安眼皮跳了下。   她终于知道沈见鹤为什么会想上去了,原因昭然若揭。   祁不砚弯下腰,手肘撑在栏杆处,掌心托着下颌,发梢系有银饰的长发披散在肩侧,发间细辫子落到身前,很散漫随心的姿态。   场下。   一人望着半空楼阁方向,抚须感叹道:“以前我有幸见过一眼水玉玦,此乃百年难得一见的好玉玦,不曾想还能再看到。”   “我今晚定要拍下它。”   一名富家公子左手搂一美人,右手也搂一美人,扬言道。   能买下水玉玦的人都是带回去当藏品,精心藏起来的,很少置于人前,他们又不差钱,公然转卖水玉玦的事几乎不会发生。   水玉玦渐渐成了有市无价之物,今日一见,众人好奇心起。   竞拍价飙升速度极快。   半空楼阁对面有雅间,一层薄纱垂下来隔开外边的视线,随着下面的喊价越来越高,一人从后面用扇子掀开帘子,走进了雅间。   男子走进雅间不久,崔姨也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崔姨虽然仍带着银面具,只露出上半张脸,但不掩眼中含的星点笑意,语调也轻快点,问男子今天怎么会有空来她开的拍卖行。   她给他倒了杯茶。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男子佩戴在腰间的一枚玉玦,崔姨记起他很爱佩戴玉玦,怕不是听说拍卖行今晚要拍卖水玉玦,为此而来的。   男子喝掉崔姨倒的茶,似无意地问起今晚的水玉玦:“这枚水玉玦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崔姨坐到他身边。   她今晚身上这条蓝色罗裙是新买的,衬得人愈发风韵犹存。   崔姨道:“前日。”   男子牵过她的手:“怎么不提早派人去跟我说一声,叫人私下卖于我,你知道的,我喜欢收集玉玦,水玉玦更是罕见。”   崔姨握过男子腰间的玉玦:“你也知道的,我开门做生意那么久,习惯尊重客人的需求,他们想拍卖便拍卖,想私卖便私卖。”   “对方若知道我给出的价格,想改变主意也不一定。”   他道。   归根结底,还是在怪她没有提早派人去同他说。   崔姨怎么会听不出来,放开男子腰间的玉玦:“不会的,那位客人应该是不会改变主意的。”祁不砚想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   男子看着她,问:“你是不是认识那位客人?”   崔姨:“算是。”   他面带微笑,没再问下去,似还想喝茶,便松开崔姨的手:“难怪你如此笃定那位客人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原来是认识。”   她公事公办:“你若想得到那枚水玉玦,可以参与竞拍。”   “也罢。”   男子抿了一口茶:“我也并不是一定要买下这枚水玉玦。”   喝完茶,他说还有事要先走一步,崔姨没挽留男子,脸上的笑意随着人的消失而消失,拿起他喝过的茶杯,倒茶给自己喝。   无缘无故,他不会特地亲自来一趟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崔姨掀开雅间的薄纱垂帘。   她先是看了一眼捧着红锦盒站在半空楼阁的沈见鹤,又看了一眼站在三楼栏杆的祁不砚、贺岁安,慢慢将茶杯的茶水一干而尽。   是因为那枚水玉玦。   是因为手持水玉玦的他们?   崔姨缓转动手中的茶杯,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们。   被崔姨看着的贺岁安能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抬眼想寻找视线来源,却发现正在看着他们的人是崔姨,她颇为不明所以。   崔姨放下薄纱垂帘,仿佛刚刚只是偶然地朝他们看了一眼。   贺岁安便没管了。   这场拍卖持续的时间很长。   拍下水玉玦的人是来自异国的一名豪爽富商,他平生最是喜欢收藏稀罕玩意儿,今晚一掷千金拍买下这枚略有小瑕疵的水玉玦。   拍卖行内那些没能得到水玉玦的人礼节性地恭贺他,也有一小部分人觉得花黄金千两买下只能供观赏的水玉玦不太值得。   沈见鹤吃惊到合不拢嘴。   他知道水玉玦很值钱,但不知道竟能卖出如此高价。   说实话,沈见鹤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多黄金,他挖古墓,见过的都是一些陪葬的首饰或瓷器,很少有人往棺材里放黄金银钱的。   站在半空楼阁的沈见鹤使劲地朝贺岁安、祁不砚挤眉弄眼。   他毫无前辈的正经样。   贺岁安看向那名异国富商,心想会不会是有人派他来代拍的,她喊住拍卖行的小厮打听。   小厮碰巧听说过异国富商,因为他有钱,一进来便是拍卖行重点关注的人,每个人进拍卖会前都要登记身份的,他们也不例外。   富商是今天刚来的长安,得知此处有拍卖便顺道过来瞧了。   不太像是代拍。   贺岁安看向祁不砚。   他没有往场下看了:“他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他们的想法一致,贺岁安还在为另一件事发愁:“那水玉玦怎么办?被拍下后,我们是不能反悔的。”如何向落颜公主交代?   祁不砚道:“我只要替她找到害死她兄嫂的真凶即刻,至于旁的,我不会作任何保证。”   说的也是。   只要能替落颜公主找到害死她兄嫂的真凶,水玉玦也就没用了,落颜公主当年又不是因为这一枚水玉玦值钱而留下它的。   贺岁安还听出了祁不砚的言外之意,买下水玉玦的人不是他们想找的人,但他们的目的很有可能已经达成了,不过需静待时机。   沈见鹤从半空楼阁下来了:“贺小姑娘、祁小公子。”   管事跟在他后面。   拍卖完,他们要当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拍卖行会跟进到底,直到他们完成交易。   贺岁安望着一脸高兴的沈见鹤,想告知他可能会有危险,又见拍卖行管事还在,不好直言。   等他们彻底完成这桩转卖水玉玦的交易,已是亥时了。   拍卖行送了他们一辆马车。   富商交付的大部分黄金都在上面,管事只拿走了属于拍卖行的一小部分,其余的皆归他们。   他们三个坐在宽敞的马车里,从拍卖行的后门离开。   贺岁安和祁不砚坐在左侧,沈见鹤和黄金待一侧,他发出羡慕的啧啧声,过一把摸黄金的瘾。   事到如今,她不想拉沈见鹤下水,都得拉他下水了,不告诉沈见鹤关于水玉玦的事,他是不会知道有危险,也不会放心上。   也不怕沈见鹤会说出去,他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贺岁安删繁化简地说了。   沈见鹤听完,笑容逐渐凝固,摸黄金的手也缓慢收了回去。   这千两黄金不是泼天的富贵,是夺命的阎王,假如黄金是沈见鹤的,他也就认了,偏黄金还不是他的,都怪自己爱出风头上场。   心中懊恼得要死的沈见鹤努力地维持着前辈的尊严,不肯露怯道:“你们两个小娃娃都不怕,我怕甚,我不会有事的。”   贺岁安:“……”   她的眼神充满了怀疑。   沈见鹤拍了一下黄金,疼得他掌心发麻:“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告诉你啊,别小看你沈前辈我,我行走江湖二十几年了。”   贺岁安为维护沈见鹤的自尊,敛下怀疑的眼神。   祁不砚单手撩开车侧帘子,往马车外看了看,左手取下骨笛,好玩似的放白皙指间转动。   夜幕低垂,火树银花。   不少行人与马车擦身而过。   马车经过沈见鹤住的那条街,他喊车夫停下来。   沈见鹤跳下马车,跟他们告别,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说他们若遇到危险,可以来此处找他帮忙,他还会在长安住上几天再走。   刚说完,沈见鹤看到祁不砚的骨笛,他忽然觉得自己完全不用出于江湖道义,担心他们安危,还不如担心担心自己的安危。   沈见鹤走了。   片刻后,贺岁安回到客栈,车夫是拍卖行的人,送他们到客栈便回去了,那辆装有黄金的马车还在,她请小二帮忙牵下去照顾。   小二是不会擅自打开客官的马车看的,只会给马车前面那匹马喂食,贺岁安随祁不砚上楼。   她一回到房间就趴到床上,累到想不管不顾大睡一觉。   绣花鞋被随意脱扔到床下。   东一只,西一只。   裙裾被贺岁安的腿压在床侧,她躺了半会儿,闭着眼解发间的丝绦,今天扎的还是麻花辫,只用了一条长丝绦绑,很容易解开。   解开麻花辫的丝绦,贺岁安随手塞进枕头下方,又翻身滚进里面,最近都是祁不砚睡外面。   祁不砚坐在桌前,不急不慢地取下发梢的银饰。   银饰在房间发出脆响。   贺岁安听见轻微的银饰声,睁开眼睛往房中看,桌上点了一根蜡烛,祁不砚就坐在蜡烛旁,光影落在他脸上,形成漂亮的剪影。   系银饰、取银饰这两件是祁不砚从小做到大的事,很熟练,没过多久便取下发间的所有银饰。   微卷发梢坠在少年劲瘦的腰际,他抬手解开蹀躞带的扣子。   蹀躞带和银饰都被放好。   她以为祁不砚下一步就是回床上休息了,没想到他并没有回床,走到了衣柜前,打开包袱。   难道祁不砚是要换新衣服再睡觉?贺岁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没必要吧,他们身上的衣衫又不脏,是傍晚去拍卖行之前新换的。   贺岁安目光追随着祁不砚。   想开口问他是不是要换衣服,如果是,她就转过身去。   却见祁不砚从包袱里取出来的不是衣服,是那本书。贺岁安看见后,立刻手忙脚乱爬起来:“你今天怎么突然想看这本书了。”   他看着连滚带爬朝自己走来的她:“你不是让我以后不要只看蛊书,多看一些别的书?”   贺岁安哑言。   可她想让他看的不是这种书:“我不是这个意思……”   话音未落。   祁不砚翻开了书。   修长的手指恰好压在了页面那一幅活灵活现的插画上。 第64章   祁不砚只是翻开了, 尚未垂眸看书页,黑蛇从窗外钻回来,弄出的声响很大,它前脚刚爬进来, 一支箭“嗖”地射中房内屏风。   客栈外有人射箭进来。   紧接着是第二支箭, 他放下书, 抬手将朝自己射来的箭夹住, 射箭之人内力浑厚, 箭身有余劲,震得他腕间蝴蝶银链晃动。   贺岁安顿时趴下。   有箭射进来还不趴下, 会被当成活靶子的, 她手脚并用地趴爬到拔步床的前方, 那里有一块厚木板, 箭也很难将其射穿。   第一支、第二支箭是武功高的人接连射出,后面数十发箭则是齐齐射进,显然是来了不少人。   箭裹着一阵强劲的风, 擦过贺岁安躲着的床板。   “嗡”地插了进地板。   她安然无恙。   论武功, 贺岁安是不会的,可论躲,她却是会的。贺岁安躲贺岁安的,祁不砚对付祁不砚的, 二者互不干扰,她往里再钻了钻。   在又一批箭射进房间之时, 细如发丝的天蚕丝缠绕住箭身。   祁不砚转动腕间,天蚕丝牵着箭调转方向, 他指尖轻弹过绷紧得似琴弦的天蚕丝,“铮”一声, 天蚕丝缠绕着的箭反朝外射出。   锋利的箭矢刺穿了人的身体,没入血肉,钉在骨头上。   骨头似裂开了。   “咔嚓”很轻的一声,也产生了轻微的震动,经有绑着箭尾的天蚕丝传回祁不砚的腕间。   他猜是中箭之人骨裂了。   隔有一段距离,祁不砚自是听不到声音的,但他可以靠手中天蚕丝传回来的震动猜测。   祁不砚略有兴奋。   他手握住掷出客栈外的天蚕丝,隔空操纵,轻拉慢动,令那些倒三角形的箭头在对方的身体内旋转几圈,寸寸地绞烂血肉,   在对方的人要提刀砍天蚕丝之时,还身在客栈的祁不砚仿佛能猜到一样,瞬息间收回它。   叫人扑了个空。   祁不砚看了一眼沾有别人血液的天蚕丝,走到窗前往下看,子时的长街空无一人,像是从未出现过频频往客栈房间里射箭的人。   若不是房内还剩下些没射中人的长箭,当真像做了一场梦。   天蚕丝带回来的血液没有流到地板,被寄生在丝线上的虫卵飞快吮吃干净,原本泛着泠泠血红色的天蚕丝回归洁白无瑕的雪色。   贺岁安离开床板,也走到窗前,惊魂未定:“是杀害落颜公主兄嫂的真凶派人过来的?”   祁不砚弯唇:“是。”   倒是出乎意料的早。   原以为还要等上一等,不想幕后之人今晚便迫不及待动手了,宁可杀错,也绝不放过他们。   此人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到这枚水玉玦的,这些年来,这枚水玉玦像石沉大海般无踪无影,却在近日出现,怎么会不使人怀疑。   无论他们是否知道些什么事,只有变成死人才最稳妥。   幕后之人也不傻。   捧水玉玦上半空楼阁拍卖的是沈见鹤,他们却是同他一起去的,黄金也是被他们带走的,拿水玉玦去拍卖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今晚,幕后之人是派人过来试探他们实力的,若顺利,能把他们杀了最好,若不行,便先撤走,但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祁不砚抚过腰间的骨笛,用天蚕丝杀人终究是有限制。   吹响骨笛,他可以直接隔空地杀了今晚过来杀他们的所有人,抚骨笛的手停下,偏头看站在自己身边的贺岁安,似有恍惚。   以前,祁不砚用骨笛是毫无顾忌的,如今,他好像因为贺岁安的存在有了两次迟疑,杀边以忱是一次,今晚又是一次。   任何性命都是很脆弱的。   包括贺岁安的性命。   前一刻活蹦乱跳,后一刻变成具冷硬的尸体也是有可能的。   祁不砚见过很多这种场面,也亲手终结过人、动物的性命,但他却始终有点无法接受她会变成一具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尸体。   哪怕他可以将死后的人炼成蛊人,以这种方式将人留下来养着,因为蛊人就是一具活尸。   蛊人是行尸走肉。   蛊人不会拥有自己的思想,一举一动都是遵从炼蛊人的指令,依照指令行事,可祁不砚并不喜欢贺岁安变成那样。   很不喜欢。   他想她主动与他说话,他想她主动牵他,他想她主动亲他,他想她主动与他行亲密之事,而不是成为没有自己思想的蛊人。   在此前提下,贺岁安需要活着,好好地活下去。   祁不砚遽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不再在意贺岁安的生死不受自己的控制了,不仅不会想杀她,还似是有一点怕贺岁安会死。   怕。   怕她会死么。   通过贺岁安,祁不砚又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情绪。   他抚骨笛的手落到贺岁安脸颊,慢慢地划过她皮肤,想确认这种情绪,视线像是落在她脸上,又像是飘浮于虚无的半空。   她不解地看祁不砚。   贺岁安本还想跟祁不砚讨论一下今晚过来杀他们的那一批人,却见祁不砚神色有些奇怪。   他神色就如同被想不通或特别的事困惑住,又是在看着她时露出该神色的。贺岁安随着祁不砚抚着自己的脸:“你在想什么?”   祁不砚没隐瞒道:“我正在想跟你有关的事。”   贺岁安看出来了。   他低首垂眸望她,忽道:“贺岁安,你牵住我的手。”   贺岁安牵住了祁不砚。   虽不明白,但也去做了。   她的手很小,粉白色的,五指纤细,掌心内侧有点肉,摸起来软乎乎,握住人的时候,掌心肉也会磨蹭过对方,给予对方柔软。   握住祁不砚后,贺岁安不自觉看了眼他们的手。   他的手泛着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指尖却微红润,被她握着,那微红的指尖便压到她手背,十指相扣,仿佛很亲密的牵手。   祁不砚在她牵住他不久,又轻道:“你亲我。”   贺岁安很快意识到祁不砚这是在尝试确认些什么,她并未在这一刻追问,双手扶住他清瘦的肩,再踮起脚,吻了吻他唇角。   她唇微凉,贴到他温热的薄唇,带来一丝凉意。   祁不砚张开嘴。   打算蜻蜓点水吻过唇角就离开的贺岁安脸一热,探了进去,唇齿间有微弱的水渍声,祁不砚喉结滚动,吞咽着她的口津。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贺岁安离开了,安静地看着祁不砚,只在桌子上点了一根蜡烛的房间比较昏暗,他们半陷入阴影中。   祁不砚长发被从窗外吹进的风拂起,擦过贺岁安,又垂下。   他凝视着她。   或许贺岁安也没有留意到,她每次听完祁不砚说的话,都会露出思考的小表情,时间或长或短,在想去做,还是不去做。   这便是属于活着的贺岁安的生动之处,还有无可替代之处。   祁不砚彻底确认了。   他由始至终想要的就是这样的贺岁安,一举一动随心的她。   贺岁安没错过祁不砚的神色变化,猜到他应该解惑了,她依然没问,而是指了指地板、门板、屏风、墙壁都插有箭的房间。   “我们收拾收拾房间?”   她说的收拾房间就是把那些箭都给拔掉,不然留着也太难看了,一不留神还会被绊倒或刮到,主要是,这是别人的客栈房间。   贺岁安见祁不砚没反对,去拔离他们最近的那一支箭。   箭射在布料等软绵的物体上容易拔,射在木板里就难了,贺岁安仅是拔了一支箭就已经累得慌:“今晚他们还会再来么?”   祁不砚单手拔掉一支插在木墙上的箭:“不会,他们被我的天蚕丝伤得很重,除非他们能在天亮之前再找到一批人。”   贺岁安勤勤恳恳地拔箭。   拔到后面,她出了一身的汗,余光扫见祁不砚拔完最后一支,贺岁安累躺到地板上,喘着气,心口因不断的呼吸起伏着。   祁不砚手握着最后那支箭,坐在了贺岁安身侧。   房间的箭是拔完了,可它留下来的箭洞还在,贺岁安伸个手指头抠了下地板上的洞,看来还是得赔银子,她是不会补洞的。   贺岁安用脚轻轻地踹过被拔掉了的箭,不是他们射的箭,却要他们赔银子,她数房间的箭洞,估算出要赔的银两不是个小数目。   门、墙、地皆是由一块一块上好的木板拼接堆砌成的。   要换只能把整块换掉。   按这家客栈掌柜的性格,他是绝不会容忍一间有不少箭洞的房间,也不会随意拿些木头碎屑填进箭洞了事,必会换掉整块木板。   贺岁安又算了下数:“我们要赔好多银子给掌柜。”   她成了苦瓜脸。   祁不砚用靛青色袖袍擦过她鼻尖的一滴汗:“多少。”   贺岁安说了个数。   “嗯。”他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朝房间外走去。   箭不是他们射的,钱也不会是他们赔,不过祁不砚可以先垫着,等找到幕后之人便可以叫对方还了,不过是要收取息金的。   他要的息金自不是银钱,养的毒蛊很久没吃过好吃的了,对毒蛊来说,人的肉是最好吃的。   贺岁安和祁不砚下了楼。   现在虽是宵禁时间,但百姓可以在住的地方自由活动。   客栈掌柜和几个小二还在大堂里,小二见他们下来,放好抹布,问他们是不是需要什么。   贺岁安跟小二要沐浴的水,拔箭出的汗黏在衣裙里,并不是很舒服。小二闻言准备水去送上楼,她又忐忑地走到掌柜面前。   掌柜在对账。   她走过去,光线被挡住。   看不清账本的掌柜挪了下方向,贺岁安又走过去,掌柜忍不住抬头看她:“这位客官,你要是需要什么,找小二就成。”   贺岁安鼓起了勇气道:“掌柜,我找您有事。”   祁不砚站在她身后。   大晚上的见长相这么养眼的小姑娘、小公子,掌柜感觉因算账而烦闷的心情变得愉快不少。   掌柜合上账本,取搁置一旁的茶杯过去,抿口还热着的茶,润润干燥的嗓子,语气好得不行:“二位客官找我有什么事?”   贺岁安讪笑:“请掌柜您跟我们上房间看看。”   很少有客官提出如此要求。   掌柜莫名不安。   他还维持着面对客人时该有的笑容:“好的。”掌柜走出柜台,喊了另一名小二跟他一起上楼,贺岁安、祁不砚走在前面。   等掌柜他们走到房前,贺岁安一把推开门:“您看。”   掌柜笑意僵在脸上。   但很快恢复如初。   他似很平静地看着房间里的箭洞,对小二道:“你下去。”   小二发愣:“啊?”   掌柜心在滴血,却还强撑着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轻踹了小二一脚,走进房间:“啊什么啊,你下去把我的珠算拿上来。”   “是。”小二忙应。   房间的箭洞肯定不是他们插着来玩的,掌柜心知肚明,江湖上的事,他是管不了,可……到底是谁射的!谁射的!快气死他了。   这是银子的事嘛,不是!   贺岁安盯着掌柜看,怕他气到:“我们会赔银子的。”   掌柜目光扫过房间角落里的毒蛊,仍然很平静,一副浑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无碍,我相信二位客官也不是有心的。”   小二拿着珠算跑上楼,掌柜接过去,噼里啪啦地拨动起来。   贺岁安的眼睛都跟不上他拨动珠算的速度,祁不砚没看掌柜算数,他好整以暇半蹲下来,捞起今晚特地爬回来通风报信的黑蛇。   掌柜递珠算给贺岁安看。   他算出来要赔的银钱和她下楼前算的数额相差不大。   贺岁安还珠算给掌柜:“好,我们付房钱的时候会一起付的,真是不好意思了。”   掌柜笑说可以,抬步走出房间,没再往里多看一眼,抱着珠算下楼了,下楼前像是踩到什么,不小心踉跄一步,被小二扶住。   烧水的小二此刻将水送了上来,祁不砚叫住他。   “客官有何吩咐。”   小二问。   祁不砚温言:“明天一早,你将我们今晚带回来的那辆马车打开,搬走里面的箱子,装进你们客栈的马车,再运到一个地方。”   千两黄金是用箱子装着的,沈见鹤今晚打开来看过而已,他们离开马车前,把箱子合上了。   他给了小二银两:“就当我买下了你们客栈的一辆马车。”   小二收下银两。   “好,小的待会儿下去跟掌柜,明儿给你送去。”就是打声招呼,掌柜一般会同意的,只要客官给的银两比马车原本的价格高。   祁不砚不怕他们发现黄金,也不怕他们会私吞,因为只要人活着,他都能找回来。   不对。   人死了,他也能找回来。   贺岁安等小二出去后关上门,祁不砚不知何时又走到窗前,将所有毒蛊都放出去。   她问他要不要先沐浴。   他让她先沐浴。   贺岁安便用簪子挽起头发,绕到屏风后去,用水冲掉那一层汗,她就起身穿衣了,回床榻坐下,再看不远处的窗户已经掩上了。   祁不砚的动作很迅速,贺岁安没在床上发多久呆,他就回来了,带着皂角的香气与水汽。   贺岁安环视房间。   一只蛊的身影都没瞧见,她抱着被褥问:“你那些蛊呢?”   祁不砚屈膝上了床:“到外面去帮我找人了。”   “找人?”   他道:“我说过,炼蛊人可以通过人的气味来寻人,我控蛊去寻今晚在客栈外想用箭杀我们的人,不出意外,明天会有消息。”   贺岁安差点忘了炼蛊人可以通过人的气味寻人,被他一提才记起:“可他们在客栈外面,留下来的气味还没散去么?”   祁不砚侧躺看她:“他们流了血,气味留的时间会长点。”   她似懂非懂。   贺岁安闻了闻自己身上的气味,没感觉有什么特别的,可能蛊的嗅觉和人的嗅觉不太一样,它们能分辨出其中的细微不同吧。   房间的烛火全灭了,贺岁安拉过被褥躺下,与他同床共枕。   *   天色微明,晨曦初露。   公主府内,落颜公主大清早的睡不着觉,唤人进来梳妆打扮一番后,眼下盘腿坐在床边的罗汉榻上下棋,自己和自己对弈。   知墨侍奉在一侧。   偌大房间还有其他侍女,几个宫里派来的小太监。   天气转热,皇后疼爱落颜公主,不但派来精心教导过的小太监伺候她,还送来了不少各地进贡的水果,下人洗了一碟放在桌上。   她抓了颗桃子吃,粉桃多汁鲜甜,落颜公主咬了一口又一口,不怎么样掩饰吃东西的声音,毕竟是在公主府,没外人。   公主府的侍女、小太监又要倚仗公主,会自觉维护她名声。   落颜公主扔掉桃核。   棋盘上的棋局复杂,稍有不慎便会深陷入死局。   知墨跟了落颜公主多年,对棋术略懂一二,她看着这盘棋,不知要如何才能解开。   精通棋术的落颜公主左手执一棋,迟迟没落下,秀气的眉蹙起,也在为这个棋局为难着。   门外忽来一名下人,说是有事禀告,知墨走过去问他何事。   下人同知墨耳语几句。   知墨扶裙转身回房中,还没等她回到罗汉榻附近,落颜公主眼也不抬地叫侍女、太监出去赶鸟,觉得鸟叫声太吵了,吵得她烦。   侍女、太监岂敢不从,他们忙不迭去外头的树上赶鸟。   房间只剩下落颜公主和知墨,知墨凑到她耳边,细语道:“有人送了一马车的黄金进奇宫楼阁,公主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落颜公主知道这车黄金是从何而来,黄金是拍卖掉水玉玦得来的,拍卖行要拍卖水玉玦的事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她岂会不知。   “不用,就放那吧。”   水玉玦被拍卖走便被拍卖走了,能找到真凶就行。   黄金也不重要,她是公主,千两黄金还是有的,不过祁不砚、贺岁安连千两黄金也不要,退还给她,那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落颜公主将指间黑棋扔进茶水里,看着它沉底。   今天,她要入宫。   南凉国皇子也会在今天入宫,皇帝、皇后的心思很明显,想让他们二人在联姻前见上一面。   落颜公主推乱棋局,朝窗外看,侍女、小太监在赶鸟。   初夏多鸟。   *   鸟叫声吵醒了贺岁安。   房间窗户尚未关紧,留有一道小缝,有鸟飞停在窗外,天还没怎么亮就叫个不停。   鸟声越过窗缝传进房内。   贺岁安睁开眼,目之所及是祁不砚近在咫尺的脸,他眼睫垂着,骨相优越,皮薄白腻,墨黑长发落在身侧,很吸引人的目光。   然后,贺岁安发现自己的睡姿非常不雅,她简直是躺在祁不砚身上的,似将他当成垫子了。   贺岁安思索如何能在不惊动祁不砚的情况下,从他身上下来。她蹑手蹑脚撑起自己的身子,却一不留神踩到祁不砚的脚踝。   她感受到足底踩着他的蝴蝶银链,蝴蝶银链带有他的体温。   贺岁安猛地收回脚。   既怕踩断,又怕踩疼他。   突然少了一只脚的支撑,四肢不稳的贺岁安瞬间跌回原位,被她砸中的祁不砚掀开眼帘,刚睡醒,眸底似蒙了一层细细的薄雾。   尽管贺岁安很轻,但砸下来还是使祁不砚发出一声轻哼,她脑袋恰抵在他身前,发丝顺着他微敞的衣领进去,拂过侧颈。   祁不砚下意识抱住砸了下来的贺岁安,握住她的腰。   贺岁安抬起脑袋。   长发垂在她脸侧,衬得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小如巴掌,眼睛黑白分明,发梢落到贺岁安纤瘦的腰,也落到了祁不砚握住她的手背。   她想要坐起来,但坐起的姿势只会令他们下方更贴合,贺岁安便想向一侧滚去,祁不砚却忽然埋首到她肩上,气息很烫。   他好看的眉头浅浅拧着,喷洒出来的呼吸似乱在了她的肩。   贺岁安心乱如麻。   祁不砚的靛青色里衣被她弄得微皱,勾出他弧度极好的腰,贺岁安只看了一眼,不敢多看。   他搂着她不松手,贺岁安不会直接推开祁不砚,他们又不是没有抱过,其实她还察觉到他又有了晨间反应,就在她并着的腿中。   祁不砚弯了腰。   他戴着蝴蝶银链且微绷紧的脚踝显露出筋骨的轮廓,那种想顶撞的古怪感觉又出现了。   还没等祁不砚遵循本能地动起腰,顶撞,贺岁安握住了他。   隔着靛青色布料握住了他。   她指尖在微颤,脑子一片空白,自己好像做、做了什么。贺岁安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想将其从腿中拿出来,还是想帮祁不砚?   祁不砚睁着眼,眼神无邪到给她一种他似问她要做什么的错觉,而他纤长泛红的眼尾却又透着一股直白到令人无所遁形的情潮。   他就在贺岁安掌心里。   她不能完全地握住他,却又似能完全地将他整个人握住了。 第65章   祁不砚稍曲起膝盖, 赤足踩在被褥之上,靛青色衣摆被曲起的膝盖拉伸着,掀到脚踝的更上方,蝴蝶银链挂在突起的那块踝骨。   他一动, 蝴蝶银链便叮叮叮地响, 轻敲过踝骨。   窗外的鸟早已飞走, 鸟叫声消失, 房间本是又变回寂静无声的, 现在多了一道脆生生的银铃声,从祁不砚双脚踝、双手腕传出。   贺岁安垂眸看祁不砚, 少年皮肤白, 此时此刻的脸却有着不正常的红, 像是病了。   他的温度似乎也到达极致的一个高度, 烫得很。   贺岁安一言不发。   以前都是祁不砚帮她的。   如今他如病中般难受,贺岁安想,他既那样帮过她, 她也愿意帮回他, 不再让他自己解决疼痛,减轻他的难受,令他尽快恢复。   贺岁安的掌心还握着祁不砚,也能以此来探他的体温, 不难发现有持续升高与迸发的趋势。   祁不砚的腰弯成一道线条流畅的好弓,病得更疼了似的。   他的脸出了一层薄汗。   薄汗衬得他的皮肤极透白。   贺岁安像是觉得隔着布料探人的体温不够准确, 她在祁不砚的默许下,掀开了他靛青色的衣袍, 不大的掌心贴上洁净的粉肉。   果然,没了布料的相隔, 直接接触祁不砚,贺岁安能更准确地感受到他发热的体温,她双手凉凉的,一碰上他便能给他降降温。   少年似不舒服地低吟了一声,贺岁安顿住:“很不舒服?”   祁不砚叫她名字。   “贺岁安。”   他的声音跟往日不太一样,听得人心微动,贺岁安失控地动了下指尖,短指甲误擦过祁不砚脆弱的皮肤,他的身躯绷得更紧了。   她忙道:“抱歉。”   祁不砚抬了抬身子又落下,半张秾丽的脸陷入进贺岁安睡过的软枕中,眼睫的阴影俱落在他鼻梁侧方,愈发显得五官轮廓分明。   软枕还留存着贺岁安的气息,他轻闭眼再睁开,看向她:“不是不舒服,你……再碰碰我。”   他烧得太烫了,急需贺岁安手心的凉意来给他降温。   她刚刚就主动地碰他了。   贺岁安碰上祁不砚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身置于冰火两重天,一面是极致的发热,一面是极致的软凉,他情不自禁地动了下腰。   他们的呼吸声明明靠得很近,却又像靠得很远,祁不砚发觉自己灵敏的听觉感官都给触觉感官占据掉了,他偶尔听不见。   贺岁安看向祁不砚的脸。   他脸颊前所未有的红,一滴汗沿着祁不砚好看的眉骨往下滑落,无声地坠入散着的发丝中。   她面对这种情况没什么经验,只能怎么想就怎么做,手指动起来,轻轻抚过祁不砚,将自己的温度带给了他,他却颤得肩微抖。   祁不砚身上的几条蝴蝶银链也响声不断,在房间传开。   贺岁安垂下脑袋。   高温烫得祁不砚每寸皮肤都是粉色的,她探着他体温的地方也是,贺岁安的手一开始是凉的,握着他太久也慢慢变热了。   房间好像漏雨般,贺岁安在某瞬间感受到温凉的水落在她掌心里,这雨水似掺了糖浆,有点黏,再沿着指缝滴落,砸到被褥上。   少年病糊涂了似的顶撞她。   她讷讷地望着微红的手,自己的耳垂似也被高温染红了,却不怒,如同不会跟生病的人计较。   *   等他们从客栈房间出来,巳时了,客栈大堂依然没多少客人,掌柜坐在柜台发呆,小二用抹布去擦干净到不能再干净了的桌椅。   贺岁安向掌柜打声招呼,他大约五六十岁的年纪,是长辈。   掌柜点点头。   因为客栈的客人并不多,所以掌柜都能记住他们了,不过即使客人多,他也能记住他们。   容貌是其一,其二是他们把他的房间给弄破了。   掌柜昨晚是彻夜未眠。   虽说他们会赔付银两,但掌柜还是会有点心疼的,一感到心疼就去看看昨晚算出来的账,看到他们要赔付的银两才好受些。   他们要赔付的银两不仅包括要买的木板,还包括了客栈需要请人回来卸装木板的。也罢,就当作是修缮一遍客栈的那间房间吧。   他目送他们走出客栈。   他们很少在客栈里用饭。   掌柜就纳闷了,客栈的厨子手艺很不错的,他请的是长安城最好的师傅,传闻那位师傅的祖上还当过御厨,厨艺很是了得。   尤记得他们只在刚来客栈的时候吃过一顿饭,其余时间皆是到外边用饭的,为何不喜欢吃客栈的饭菜,是老师傅的厨艺退步了?   掌柜敲桌子。   小二闻声而来。   他一脸认真问小二:“老师傅的厨艺是不是变差了?”   空气似安静了片刻,小二抬头看吊挂在柜台前的木牌,上面标有饭菜价格。他一边擦着柜台,一边说:“老师傅的厨艺如旧。”   掌柜摸摸下巴的胡须,冥思苦想;“当真?可我瞧刚出去的那两位客官在我们这里住了几日,至今为止也才吃过一顿饭。”   他是百思不得其解。   小二又看了一眼吊挂在柜台前的木牌,想说又不敢说。   一顿饭要人家十顿饭的钱,谁会在我们这里吃。   但这可不兴说。   小二咽下想说的话。   他睁着眼说瞎话:“或许是那两位客官喜欢到外面走,顺道出去吃了,不是咱们客栈的问题,掌柜您不必将此事放心上。”   掌柜收回看向门外的视线,露出“我也是这么想”的表情,赞许拍小二的肩膀,又道:“你近来很勤勉,下个月涨两文工钱。”   小二强颜欢笑。   “谢谢掌柜的。”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咕哝,涨工钱才涨两文钱,只能买两个素包子。   客栈外,贺岁安、祁不砚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了沈见鹤。   沈见鹤形容狼狈。   黑衣是耐脏的,这是沈见鹤常年穿黑衣的原因,可他今天的黑衣满是五颜六色的染料,还沾了灰白色烟尘,脏得别具一格。   衣衫脏是其次的。   沈见鹤那张还挺招姑娘家喜欢的脸倒是不堪入目了。   他鼻青脸肿的,要不是沈见鹤腰间的罗盘、一袋黑糯米,以及背在身后可组装的铲子等物,贺岁安可能认不出这个人是他。   沈见鹤跌跌撞撞走到他们面前,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喘着气道:“你、你们没事吧。”   贺岁安认为有事的那个人应是他,而不是他们:“没事。”   “沈前辈,你受伤了。”   她不难猜到沈见鹤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变了个样,定是幕后主使不想错放任何一个人,派人到客栈杀他们,也派人去杀沈见鹤。   沈见鹤直起腰,打断她:“我也没事,昨晚过来想杀我的人被我打得那叫一个落花流水、满地找牙,哭爹喊娘地逃走了。”   贺岁安沉默了几秒。   祁不砚听言,难得掀起眼帘,看了看他的脸庞。   贺岁安望着沈见鹤脸上的伤:“对不起,连累沈前辈您了,我们和你一起去看大夫吧。”   沈见鹤摆手道:“就这点小伤,嘶。”说话的时候牵动唇角的伤口,瞬间疼得他呲牙咧嘴,“这点小伤不用去看大夫。”   他慢慢喘顺气了:“昨晚,那些人可有来你们此处?”   “嗯。”她说。   沈见鹤沉思般扫了一眼跟昨晚没什么两样的他们,顿感自己实在有点狼狈,连忙转移话题道:“你们今天是要去找幕后主使?”   贺岁安承认了:“没错,我们现在就是要去找幕后主使。”   得知此事,他也要去。   想助初出江湖的他们是原因之一,挺合眼缘的。   最重要的原因,沈见鹤要为自己报仇,昨晚他差点被杀,一回去就中招,到底招谁惹谁了,到后面被迫藏进染缸躲过一劫。   其实被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哭爹喊娘的不是其他人。   是沈见鹤。   他真的是哭爹喊娘地找地躲,也不是沈见鹤太弱,对方那么多人,有什么办法,敌众我寡,完全不是对手,能活着都好了。   沈见鹤也不是想多管闲事,大好人似的将事往身上揽。   问题是他已经卷进来了,昨晚,沈见鹤怀着侥幸心理,不太把贺岁安说的危险当回事,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下场是差点被杀。   回到房间,等待他的是冰冷的刀剑和不认识的陌生人。   要不是沈见鹤常年行走江湖,反应迅速,恐怕早已身首异处。   他无法置身事外了。   看幕后主使要把可能对那枚水玉玦知情的人全杀的架势,就注定沈见鹤要努力揪对方出来,毕竟,幕后主使也不会放过他。   虽说沈见鹤毫不知情,但幕后主使怀疑他知情。   也不能怪祁不砚和贺岁安。   他知道是自己咎由自取。   他们只请他带他们去找拍卖行,接下来的事也没让他参与,贺岁安之前听沈见鹤说拍卖当晚要一起去,她还婉言相劝他。   沈见鹤以为贺岁安是不想麻烦自己,硬是要跟着去。   进到拍卖行,贺岁安让沈见鹤在不起眼的角落看着便可,其他的事交给他们,不麻烦他了。   见她这么怕麻烦自己,沈见鹤反倒想要证明自己不怕麻烦。   然后,招惹了个大麻烦。   为摆脱大麻烦,他唯有跟他们去找幕后主使,此人势力一看就不小,即使离开长安也不能保证安全,说不准会在路上遭遇袭击。   到时死了都没人给他收尸。   不如化被动为主动。   于是沈见鹤当即下定了决心,大声道:“我也要去!”   贺岁安讶异,不过也能想到沈见鹤为何要随他们去。她看向祁不砚,他们之所以会查水玉玦,是因为祁不砚,自要问他的意见。   祁不砚眼尾还残存着一丝不知因何而生的红意,皮肤被直射下来的阳光映得透明,长发尽数垂到身后,一条银链绕过发梢。   他不在乎是否多一个人。   反正多与不多沈见鹤,也不会改变祁不砚原有的计划。   少年笑:“可以。”   蛊给祁不砚指引的方向是长安城外,也就是说他们要出城。   也不知出城要多晚才能回来,贺岁安去买了吃的,祁不砚转着骨笛站在一旁,自成一道靛青色与繁复银饰混杂而成的风景。   他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她。   贺岁安一身杏色轻罗云锦裙,裙摆绣着几株简单的兰草,边缘缀着细小的银铃铛,走起路来微响,淡黄的裙带绑束住纤腰。   她扎的是辫子,扎辫子省事,不用花时间去挽复杂的发髻。   白中染了几抹天然青的长丝绦穿过贺岁安的发丝,编发时会深嵌入发间,与发丝混为一体。   贺岁安不是传统的那种美人瓜子脸,她脸上的婴儿肥减不下去,软肉较多,脸颊明明十分的有肉感,可脸看起来却又显得很小。   叫人看了,想用手寸量。   皮肤不同于祁不砚的那种白,白中泛粉,很有自己的气色,她专注之时,眼睛清亮清亮,与她对视会莫名有种特别的愉快。   贺岁安放空思绪、没什么表情之时,也不会有距离感,甚至有些小憨,像躺在地上敞着柔软的肚皮、待人抚摸的小动物。   出门前,她用了点胭脂。   买了都买了,不用浪费,这是贺岁安的原话,所以她的嘴巴比平日要红些,瞧着颜色极好。   祁不砚看得微微失神。   毒蛊喜欢吃人的尸体,祁不砚会在旁边看着它们吃,他们层层血肉之下都是一副构造相似的白骨,有着另样的扭曲美感。   若让祁不砚去欣赏活人容颜的美,不如让他去欣赏一副又一副白骨的美,可他怎么就那么喜欢看着贺岁安呢,想观摩她的表情。   看久了,祁不砚会不由自主地想要模仿贺岁安的表情。   为何。   似乎是……   他想拥有她那一刻的情绪。   想知道她的什么表情代表什么样的情绪,可祁不砚骨子里流的血似融合了天然的低同理心与残忍,导致他对这方面有认知障碍。   祁不砚像一个只有一张绮丽皮囊的妖,喜欢吞噬他人的七情六欲,却又不知吞下去的七情六欲为何物,也从不好奇、探索。   直到遇见贺岁安。   他好奇了,想探索了。   却又碍于对这方面有认知障碍而寸步难行,比炼蛊还要难。   炼一只至毒之蛊要耗费甚多的精力,只要祁不砚愿意耗费精力去炼,大多数也是能炼成的。   人的七情六欲却不是如此,那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一种能力,祁不砚不曾拥有过这种能力。   从前,他无所谓。   现在,他想感知到了。   只有能感知到七情六欲才能彻彻底底地感知到贺岁安的七情六欲,祁不砚想与贺岁安产生共感,那是近来渐渐产生的一个念头。   长安街道嘈杂,吆喝声阵阵,晨风迎面拂来,贺岁安别在耳边的碎发被吹散,落到脸颊。   祁不砚将她碎发捻回耳后。   贺岁安习惯了他的触碰,没抬头看,眼睛盯着老板正在做的灌浆馒头,贪吃地咽了咽,手里还拿着用小竹筒装的杨梅渴水。   街上便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他们并肩而立,少年偏着头,抬手捻起少女的碎发,露出腕间的蝴蝶银链,少女垂眸看灌浆馒头。   一辆马车经过他们身边。   帘子被人从里面掀开。   谢温峤看到的便是如此画面,马车内还坐着另外一人,是谢温峤在官场上的同僚。   同僚顺着谢温峤的目光往外看,也看到了容貌出众的他们,八卦问:“明生,你认识他们?”   明生是他的字。   “有过几面之缘。”   谢温峤补充道:“我们之间并不算得上认识。”   同僚知道谢温峤的性格,他对谁都友善,却又对谁都冷淡:“不知明生最近可曾听说过有人在长安拍卖水玉玦一事。”   谢温峤为卫城一案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有时间去留意杂事。   他道:“并未。”   同僚指了下站在贺岁安和祁不砚身后的沈见鹤:“站在他们身后的那男子便是拿水玉玦去拍卖的人,昨晚被一个富商买走了。”   拍卖水玉玦的消息是前几天就传开了的,昨晚才是拍卖水玉玦的真正时间,长安的消息传播速度快,一晚上就人尽皆知了。   谢温峤目光一顿。   水玉玦。   他以前在长安也听说过水玉玦,仅有五枚,竟在他们手中?   谢温峤并不认为水玉玦的主人会是跟在贺岁安、祁不砚身边的那名黑衣青年,直觉告诉他,水玉玦应是他们二人的。   无论水玉玦是何人的,只要他们不违反大周律例,便与谢温峤无关,他放下帘子不再看。   同僚又提起南凉国的皇子:“南凉国皇子今天进宫,落颜公主也会进宫,你就没什么想法?”   谢温峤:“与我何干。”   同僚铁了心要打趣他。   “怎么就和你没关系,当年落颜公主追着你到处跑的事,长安人都知道,你说你听说她要嫁到南凉国,没任何想法?我不信。”   谢温峤面无表情:“信还是不信,是你的事。”   同僚挑了挑眉:“好吧,我们待会儿要进宫,你说会不会撞见落颜公主和南凉国皇子呢。”   谢温峤低头看卷宗,当口无遮拦的同僚不存在。   同僚百无聊赖又掀开帘子往外看,街上,贺岁安接过老板递过来的灌浆馒头:“谢谢。”   她把小笼子也买下了。   灌浆馒头里有很多汤汁,无法用纸袋装,一般人都是在摊位前吃完再离开的,但贺岁安想边吃着边往城外走,节省时间。   沈见鹤一开始不饿的,贺岁安将小笼子递给他。   “沈前辈,吃一个?”   灌浆馒头太香了,沈见鹤禁不住它的诱惑,伸手到小笼子里拿了一只还热乎着的灌浆馒头。   贺岁安又递小笼子到祁不砚面前:“你也吃。”   他食欲很淡,没拿。   “不用了。”   贺岁安拿了一只灌浆馒头送到祁不砚嘴边,香味扑鼻:“吃嘛,你先吃一只尝尝,绝对很好吃的,不好吃,我把它们全吃光。”   祁不砚张嘴吃下她手中的灌浆馒头,咬穿外面一层薄皮后,里面浓郁的汤汁会流出来,盈满齿间,肉馅软嫩,油而不腻。   贺岁安也吃一只。   灌浆馒头就是灌汤小笼包。   她以前好像吃过,记不得了,一看到长安有得买就过去买,贺岁安想自己应该是喜欢吃的。   事实证明她确实是喜欢吃灌浆馒头,太好吃了,贺岁安一连吃了两只,抓一只塞进自己嘴里,不忘又拿起一只塞到祁不砚唇角。   祁不砚就着贺岁安的手吃下她递来的第二只灌浆馒头。   不知为何,沈见鹤忽然觉得自己嘴里肉汁鲜美的灌浆馒头不香了,想他二十好几还是孤家寡人一个,都没人喂他吃过东西。   他们三人走向长安城城门。   毒蛊往城外西侧动。   沈见鹤瞠目结舌,他不知道他们是用蛊来找人,听他们说去找人,以为他们在昨晚通过什么方式得知对方的位置,今天才行动。   不料是借毒蛊寻人。   此事刷新了沈见鹤对毒蛊的看法,原来它们还有这个用处,如果不是他对炼蛊没什么天赋,也想炼几只毒蛊来为自己引路。   贺岁安拉着祁不砚的袖袍,一步一步跟毒蛊走。   毒蛊在长安城六里外停下。   长安城六里外是一条河,水面碧波荡漾,倒映着苍穹上的太阳,折射泛出一道又一道粼粼银光,此刻,河边横躺了十几具尸体。   水流偶尔冲刷着沙石岸边,尸体失去了活人才有的光泽,面色苍白,致命伤皆在喉咙,全是一剑封喉,沈见鹤上前去查看。   这些人都是昨晚去杀他们的,却被幕后主使灭口了。   贺岁安也走到河边。   看尸体的僵硬程度,应该是昨晚就死的了,幕后主使为什么要杀了他们?难道是因为昨晚的杀人任务失败,所以要他们全死?   祁不砚缓缓地弯下腰,望着尸体喉咙上的割口,很漂亮的一剑封喉,用剑之人定是个高手。   突然,一阵疾风过。   飞刀刺来,他以骨笛挡。   沈见鹤那边也有飞刀,他敏捷朝后翻,躲开了。   贺岁安也勉强避掉,余光见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出现,且朝自己抓来,她紧张了,脚底一滑,扑通一声跌入河水中,溅起水花。   身体沉入水里,贺岁安猛地睁开眼,想游上去。   却听见耳边仿佛有声音。   她游动的动作慢下来。   “还不记起来么?”那道声音似在贺岁安耳畔响起,又像是在她脑海里说的,慢慢地,贺岁安垂下想往上游的手,身体往下沉。   在身体持续往河底沉,窒息感紧紧地掐着心脏时,贺岁安脑子里倏地闪过很多记忆片段。   她睫毛微抖,闭上了眼。 第66章   在水中的时间恍若过得很缓慢, 贺岁安感觉身体正在被水流挤压着,如绑了一块大石头,胸腔泛起疼痛,呼吸不了的疼痛。   记忆片段太多, 闪得太快, 贺岁安无法一次性将它们抓住, 想用手抓住, 却只抓了一缕又一缕无形的水, 水流纷纷地穿过指缝。   意识快消散前,贺岁安又看到了那个“另类打扮”的自己。   说不清是幻觉, 还是真实。   她依然穿得很清爽。   淡粉色的T恤, 两条细细的胳膊外露着, 短裤下, 笔直的腿随意地交叠在一起,毫无赘肉。   女孩长发是湿的,刚洗过, 还散发着薰衣草的洗发水香味, 披在肩背后,发梢滴落的水珠弄湿T恤,晕出几道深色的水渍。   她在看书。   房间不大,白木桌子摆放在靠窗的地方, 桌上有一台电脑,几本书, 一支滑到桌角的笔,精致的八音盒, 发出旋律轻悠的音乐。   墙边贴满了海报、各种各样的贴纸,窗帘是粉色的, 被拉到两侧绑起来,让外面的阳光照进来,方便在室内看书学习等。   窗外绿树成荫,风卷着树叶的清新气息,时不时会吹进来。   房中散放着几个大箱子。   箱子里装的都是书。   数本写完了的《5年高考3年模拟》乱乱地堆在箱子最上面,这些是高考结束了,需要收拾起来,搬放到楼上杂物房的书。   前几天刚高考完,同学们忙着对答案与搞谢师宴的事,没什么时间收拾东西,今天才有空。   女孩收拾书时,翻找到同学送给她的书,正聚精会神地看。   贺岁安似也身处这个空间,她如旁观者般旁观着这个像是自己的女孩,房间很安静,只有女孩浅浅的呼吸声和翻动书页的声音。   跟贺岁安在大周朝住过的古色古香的房间不一样,不同之处数也数不过来,可她又很熟悉这房间的布局,一桌一椅都熟悉。   角落里的衣柜是拉开的,应该是女孩拿衣服时忘记合上了。   衣柜挂了不少衣裙。   颜色、类型很多,又因为是夏天,挂的几乎全是短款衣裙。   下方倒是叠了几套古风裙子,其中一套是橘色的长裙,贺岁安还记得,她失忆当天,身上穿的好像就是这套橘色的长裙。   衣柜里橘色的长裙旁还放了一些绑发的彩丝绦。   女孩看不见贺岁安,只有贺岁安能看见她,她能触碰到实物,贺岁安却无法触碰到实物。   即使贺岁安想过去仔细看那套橘色的长裙是否是自己在卫城时穿的也不行,她碰不到它,只能看到叠放露出来的一部分。   女孩还在看书。   她看得很入神,眉头微蹙着,不知看到了什么。   贺岁安没再看橘色的长裙,看向女孩,女孩对自己被人注视着一事毫无察觉,纤白的手指翻了一页书,目光没离开过书。   里面的内容吸引到她目不转睛,无暇顾及其他。   见女孩一直在看书,贺岁安放在她脸上的视线转到书上,纸张雪白,一行一行字印刷得很清楚,是简体字,而不是繁体字。   可还没等贺岁安看清书中内容,有人在房外敲了下门。   “岁岁。”   女孩合上书,站起来,走过去开门:“妈妈。”   贺岁安抬头看来人。   一名长得跟贺岁安有几分相似的女人端着牛奶进房,女人穿着居家拖鞋,熊猫睡衣,头发烫得微卷,用发绳扎了低马尾。   贺岁安一看到女人就想去亲近对方,很想很想,听女孩张口喊她妈妈,自己的嘴巴不受控制跟着翕动,也叫了一句:“妈妈。”   没有人能听得见。   只有她自己。   女人看了一眼地上的大纸箱,问女孩是不是要将这些书搬上杂物房。女孩接过她手里的牛奶,抿了几口:“嗯,要搬上去的。”   贺岁安的眼神在她们之间徘徊着,最终走到女人身前,她尝试着抬起手,抚过女人的脸。   她低声:“妈妈?”   指尖从女人的脸穿过,贺岁安摸不到她,手顿在半空。   仍然是碰不到人。   女人抽一张纸巾,她的手也穿过了贺岁安,去擦了擦女孩唇角:“都多大个人了,吃东西还沾嘴,到外头叫人笑话你。”   女孩弯眼笑。   等女孩喝完牛奶,女人拿回装牛奶的玻璃杯,朝房外喊了一声:“老公,你现在在干什么,进来帮岁岁把装书的箱子搬上楼。”   喊完人没多久,身材高大、跟女人穿着同款熊猫睡衣的男人迈入房内,问清楚要做什么,干脆利落扛起大箱子就往外走。   女孩提醒道:“爸爸小心点,里面都是书,很重的。”   贺岁安也出神地看男人。   爸爸……   女人正要跟男人走,却扫见衣柜没关牢,不禁要啰嗦几句,说取完衣服要及时关好衣柜,不然会有灰尘落在上面,很不卫生的。   女孩嗯嗯嗯地应着:“我以后一定会记得的。”   “你啊。”大概是觉得女孩在敷衍自己,女人好气地捏了捏女孩的脸,又去关衣柜,看到了那几套古风长裙,让她改天穿来看。   这几套古风长裙是女人亲手做的,她今年心血来潮开了一家汉服店铺,便想也给自己的宝贝女儿做几套,穿起来肯定好看。   谁知女儿都不穿。   年初放到现在有小半年了。   女人关上衣柜,佯装恼怒地再次叮嘱女孩以后要穿给她看,否则就白费她的一番心血了:“你要是再不穿就拿去扔了。”   女孩抱着女人的手臂撒娇,   她答应了。   男人搬完一箱书又搬一箱,忽然想起一件事,转头道:“下周要去西安,岁岁你没忘吧。”   男人一头干爽的短发,五官英挺,女孩的眉眼跟他如出一辙,贺岁安想,也和她的如出一辙。   “记得的,爸爸。”   女孩道。   他们要到西安旅游,去看看古代的繁华都城长安,很多历史以此展开,女孩看过的不少小说、影视剧也提到过这个地方。   提起到西安旅游,女人倒是有许多话想对女孩说,她们坐在床上聊起天来。男人没打扰她们,搬完所有大箱子,去通下水道了。   贺岁安双手抱住膝盖蹲在角落里,仰头看她们。   女人是她妈妈。   男人是她爸爸。   贺岁安隐约记起来了,他们是她的父母,可为什么呢,他们和她现如今生活的世界那么不一样,他们貌似不是生活在大周朝的。   不是生活在大周朝,生活在哪里?贺岁安感到很迷茫,不知所措,他们都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说话,她问不了任何人。   她若不属于大周朝。   那她属于哪里,这里?   浓重的溺水窒息感死死地扼住贺岁安的喉咙,将她拖拽回现实,这些记忆画面轰然消散。   贺岁安霍地睁开双眸,看到的是似望不到边的水,垂在身前的长辫子随水而动,漂浮在眼下,发梢系的小银饰映入视线范围内。   这个小银饰提醒贺岁安此刻身在何处,大周朝。   她奋力往上游。   想找回记忆、寻得真相的条件是活着,不能死,况且贺岁安也不想死,只是在坠水时被纷至沓来的记忆片段锁住手脚,失了控。   贺岁安有预感,她很快便能记起所有记忆,它们就在脑海里的某一处尘封着,封住它们的绳索已经断了,罐子也裂开了。   不想死的念头支撑着被记忆片段弄得精疲力竭的她游上去。   游着游着,见到了光。   一道银光。   贺岁安浮上水面。   水珠沿着她的脸下滑,连成一串又砸回到河中。   掉入河里的贺岁安感觉时间过了很久,实际上只过了一小会儿,他们要下水前,贺岁安就自己扒拉着游上来了,沈见鹤松口气。   戴面具男子没能杀得了他们,方才走了,他武功极好,短短时间内,祁不砚无法反杀他。   沈见鹤心情跌宕起伏。   他快步走到岸边,担心问:“贺小姑娘,你有没有受伤。”   贺岁安摇头。   祁不砚站在岸边,少年长身鹤立,似没太多的表情,朝贺岁安伸出手,一截手腕清瘦,有着不少疤,蝴蝶银链在阳光下很显眼。   他没有出言问贺岁安有没有事,只静静地望着还活着游上来的她,仿佛并未为此事产生半分动容,冷静到近乎无心之人。   贺岁安握住了祁不砚朝自己伸来的手,爬上岸。   一上岸,周围沙石便被她衣裙掉落的水弄湿,也溅湿祁不砚的靛青色衣摆,贺岁安游上岸花费的力气太多,没怎么想就扶住他。   祁不砚用另一只手拨开贺岁安脸侧的湿发,露出她被水冲刷过的小脸,像被吓到了,昔日红润面色一去不复返,有些苍白。   沈见鹤警惕往四周看。   他生怕又有人出现,突然袭击他们,不敢有丝毫松懈。   贺岁安坐在岸边缓缓。   她四肢用力过度,一下子卸掉游上来的那股劲儿,免不得会绵软无力,一时半刻走不动。   祁不砚抚过贺岁安湿得黏成一团团的长发,她吸了吸鼻子,随意用自己的手背拭擦掉脸的水珠,皮肤因憋气憋太久而通红。   沈见鹤蹲在岸边等着。   贺岁安这才想起来问戴面具男子,听沈见鹤说他逃了,顿觉可惜,又庆幸他们能平安无事。   她没纠结于掉入水后,又想起来的记忆片段,虽说震撼,但毕竟经历过几次了,贺岁安逐渐能适应自己脑海里矛盾又奇怪的记忆,会竭力不表现出来。   原来她并不是大周朝的人,还有疼爱她的父母。   距离记忆真相又近一步了。   可她却有一抹不良的预感。   也不知不良预感因何而生,贺岁安略显涣散的目光飘忽不定,祁不砚身上的银饰声唤回了她。   阳光晒着他们,暖烘烘的,不到片刻,贺岁安湿掉的衣裙被晒得半干,她双手撑着脑袋,没去看河边那些尸体,看的是祁不砚。   祁不砚低眸看河面。   贺岁安冷不丁用手指戳了戳他,祁不砚转过脸来,她问:“附近还留存着戴面具的男子的气息么?我们可否用蛊去找他?”   “不可。”   他将手浸入微凉的河水中,任凭水流穿梭过指间:“那个人用特殊的东西隐藏了自己的气息,像是知道我会用蛊寻人。”   贺岁安睁大眼:“知道你会用蛊寻人……难道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查清了你的身份?”   祁不砚没太大反应。   他的手离开河水,几根指骨被水浸洗得清透:“兴许是。”   沈见鹤旁听着,心想,祁不砚是什么身份,他都还没弄清楚呢,到目前为止只知是一个精通蛊术、只谈交易、不谈交情的少年。   他们到长安还没多久,拍卖水玉玦的事也是前几天散播出去的,短短几日就能查清祁不砚的身份?幕后主使未免也太强了。   恐怖如斯。   没办法,如今他们在明,对方在暗,想躲也躲不开。   寒从沈见鹤的脚底起,冒出一身极渗人的鸡皮疙瘩,幕后主使不会也查出了他的身份吧。   不过查没查出来都不重要,横竖就是个无家可归的盗墓贼。   沈见鹤倒也不怕。   贺岁安抛了一颗小石子进河里,“砰”地一声响:“他们肯定还会再来找我们的,我们不死,幕后主使是不会放心的。”   沈见鹤仰天长叹,他的命怎么就这么苦,遇上甩也甩不掉的硬茬了,倘若知道对方是何人还好,关键是他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他略一沉吟,问他们:“我们现在还需要做些什么?”   贺岁安没头绪。   “等人来杀。”祁不砚站了起来,银饰晃动,几缕长发垂过肩头,高挑挺拔的身影倒映在有涟漪的河面,变得微微扭曲。   沈见鹤眼皮一跳。   好一个等人来杀,此话听得虽惊心动魄,但是也在理,事已至此,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贺岁安缓过力气后,他们原路返回长安城,又不知道幕后主使会在哪天再来杀他们,待在河边干等着作甚,先回长安城内。   他们没去报官。   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官府不会管,也管不了,即使受理,最后仍然会是不了了之的结果。   这一趟无功而返。   *   烈日当头,直照着拍卖行的高楼,崔姨身在楼阁中算账,拍卖行有账房先生,但她也会重新核实一遍,防止有人中饱私囊。   楼阁第五层是属于崔姨的私人地方,很少到此处来,所以很安静,只有拨动珠算的声音。   独处时,她还是没摘下银面具,只露出上半脸。   漏壶里的水滴答响。   晌午已到。   崔姨合上账本,捏了下鼻梁山根,只见戴面具男子掀开珠帘走进来,步伐轻盈,蕴含内力,他向她恭敬行礼:“崔姨。”   账本被崔姨随手扔到一旁,她单手懒洋洋地支在桌上,似随口一问道:“你去了何处?”   戴面具男子迟疑。   崔姨改为抱臂靠椅子:“怎么,阿宣这是不想说?”   阿宣是戴面具男子的名字,是她以前给他取的,阿宣听见崔姨喊自己的名字,立刻跪下道:“阿宣绝不会做对崔姨不利的事。”   以前阿宣是个任人打骂、虐杀的贱奴,崔姨救下的他,自那天起,他视崔姨为自己的亲生母亲,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她。   崔姨抬眉:“我问你,你昨晚到底去了何处?”   “长安城六里外的河。”   阿宣如实回答。   她漫不经心地倒了杯酒,手轻摇酒杯,闻酒香,就是不喝:“长安城六里外的河?为何?”   “我……”阿宣为难地看着崔姨,不知该说不该说。   崔姨:“说。”   跟在崔姨身边有十年的阿宣自然听出她语气中蕴含的怒火,他忙开口:“杀人。”   酒杯里的酒泼到了阿宣身上,崔姨忽地站起身,过去给他一巴掌,揪住他衣领:“这么大一件事,你竟瞒着我!好啊。”   “若我今日不问,岂不是要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怒极了。   阿宣哑口无言。   不得不承认,她说对了,若崔姨今日不问,阿宣是不会主动说起的,因为不想她参与进来。   崔姨还欲说些什么。   腰佩玉玦的男子的出现阻止了她,他温笑着牵过崔姨的手:“崔娘,是我让他去帮我处理点手底下的人,你就别动怒了。”   不用男子说,崔姨都知道是他,阿宣当她是母亲,却也当男子是父亲,只听他们二人的话。   阿宣见男子来,识相退下。   崔姨第一次甩开男子握她的手:“我不管你到底在做些什么,但希望你不要牵扯到阿宣,你就不怕派他去杀人,他会被人杀?”   男子也不恼她甩开自己:“阿宣武功高,是不会有事的。”   崔姨深呼一口气。   她直视着男子,忽而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苗疆天水寨人不杀苗疆天水寨人,苗疆天水寨人也不害苗疆天水寨人。”   “阿宣是我的人,代表我,你派阿宣去杀苗疆天水寨人便是违反了我的行事规矩,你可知。”   崔姨眼底透着失望二字。   失望他做此事前没和她说过,失望他做此事前没考虑过身为苗疆天水寨人的她的处境、感受。   男子静默无言。   半晌后,他似无奈地叹气道:“你都知道了。”   *   另一头,从河边回来的贺岁安他们在长安城的城门口分开。   沈见鹤回去收拾东西,搬到客栈街住,他觉着他们几人待一起会更安全些,互相有个照应。   不是入住贺岁安住的那家客栈,沈见鹤住隔壁的客栈,本来他是想住同一家的,从她口中得知价格,毅然决然选择隔壁的客栈。   贺岁安便与祁不砚回客栈。   在回来的路上,她衣裙、头发全被晒干了,跟早上出去时没两样,就是辫子可能有点乱。   掌柜、小二没看出什么,只抬头看一眼,又做自己的事了。   他们径直上楼,回房间。   贺岁安锁好门,去衣柜打开包袱取衣服,裙子虽晒干了,但穿着就是不太舒服,想换过一套新的,于是绕到屏风后面换。   祁不砚坐在床榻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腰间骨笛,望着地板,不知在想什么。   落地屏风倒映出少女身影。   屏风内,贺岁安解开裙带,褪下外衣、襦裙,搭到屏风上方,正要穿新裙子,牵动后肩,疼得嘶一声,伸手一摸,发现受伤了。   也不是很严重的伤,应该是跌入河里时,肩被河里的石头刮过,蹭伤外皮了,只有点血丝,没渗出衣裙外,所以没人发现。   祁不砚的毒蛊一闻到贺岁安的血,就会有躁动。   毒蛊在地上爬来又爬去。   它们能闻到人不能闻到的味道,自也能闻到很淡的血味,她的血又是毒蛊最喜欢喝的,微不可闻的血味一散发到空中就闻到了。   最熟悉毒蛊的莫过于将它们炼化出来的祁不砚。   他将毒蛊放出房间,毒蛊依依不舍地离开,祁不砚看向屏风后面的身影:“你受伤了。”不是问她,而是下了定论。   贺岁安穿好齐胸襦裙:“小伤而已,没事的。”   “你出来给我看看。”   祁不砚说。   贺岁安穿戴好衣物,走出屏风,他们都赤身相对几回了,想看伤口是否严重并不算得什么。   更何况那伤口只是在她肩背上,稍微拉开点外衫就能看到,贺岁安手扶长了点的裙裾走向床榻,坐在祁不砚的面前,背对着他。   然后,她慢慢地拉下肩头处的外衫,露出有伤的肩背。   祁不砚看贺岁安的伤口。   是擦伤,并未流出血,表面有一层淡淡的血丝,他轻轻地抚过伤口边缘,温热贴上贺岁安袒露在外的皮肤,引起一阵酥麻。   贺岁安盘腿坐着,双手搁膝盖上,长发全拨到身前,方便祁不砚看自己肩背的擦伤,她耷拉着脑袋,露出来的后颈如无暇白玉。   “我都说了是小伤。”   她嘟囔道。   见祁不砚许久不说话,贺岁安想拉起外衫,不理这个伤口了,却被身后的他握住手,她微怔。   祁不砚俯身吻住了贺岁安肩背的擦伤,一点一点地舔舐过。   贺岁安双肩不自觉耸起。   “贺岁安。”   “你以后不要受伤了,我不太喜欢。”少年掌心又覆到贺岁安的腰腹,此处有道伤疤,那是他以前挖她体内的阴尸蛊时留下的。   这道伤疤是祁不砚亲手留下的,以前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的他却很想替贺岁安去除掉。   祁不砚将贺岁安转过来。   二人面对面,她心跳加速。   他拉下贺岁安的齐胸襦裙,她不明所以,但也没拦祁不砚,只见他俯身也吻住了她腰腹的伤疤,伤疤是淡粉色的,形状偏狰狞。   祁不砚含吻着这道旧伤疤,好像希望它能够消失一样。 第67章   旧伤疤自然是不会再疼的了, 贺岁安却没想到祁不砚会去吻自己的旧伤疤,在吻落下之时,感觉那处像是被一团烈火灼烧过。   薄唇温度高,烫心似的。   她先是表情一呆, 再捧起他的脸, 让那一抹温度远离。   少年的脸在贺岁安面前放大, 他生得极为艳丽, 却又是恰到好处的那种, 像他的蛊一样,能在无声无息中蛊惑人心, 勾人堕落。   贺岁安松开祁不砚, 拉起齐胸襦裙, 继而拢好外衫, 心跳没有减缓的迹象,仿佛要跳出来。   她生硬转移话题:“对了,今天是四月十九。”   四月十九。   他们约定好的, 以后这一天就是祁不砚的生辰, 贺岁安也说过会在今天送一份礼物给他。   祁不砚坐直身子,看着贺岁安,等她把话说完。   刚被他吻过腰腹旧伤疤的贺岁安突然就不自在了,一时间受不住他这般凝望自己, 别别扭扭的,掌心贴上他的脸, 推转向一侧。   可祁不砚转了回来。   贺岁安打算要放下的手又按住他的脸,再一次转开, 他的皮肤很细腻,如同上好的绸缎, 她碰着他的手指不由微微一动。   祁不砚这次倒没再转回来了:“你为何不让我看你。”   “就这样说吧。”贺岁安怎么可能说原因,她不解释,接着问他,“你有什么心愿么?”   “心愿?”   他重复这二字。   贺岁安点头如捣蒜:“对啊,你有什么心愿。”   祁不砚和别人做交易便是以完成对方心愿为条件,最后收取他想要的报酬,没想过会有人问他有什么心愿,他似乎也没有心愿。   在祁不砚看来,心愿一般指的是由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生成、却又暂时无法完成的事情,人想实现它,实现不了,会失望。   因此需要得到他人的相助,方能实现心中所愿。   祁不砚思考了下。   他给出的答案是没有。   想炼蛊王来解开体内的天蚕蛊是祁不砚能做到的事,虽不知蛊王能否真正地解开天蚕蛊,但炼蛊王对他来说是能做到的事。   只要集齐了炼化蛊王所需的几样东西即可,至于这几样东西,祁不砚也能通过自己得到。   无须他人相助。   尽管祁不砚下山是为了收集东西来炼蛊王,解开天蚕蛊,但解开天蚕蛊亦不是他的心愿,因为即使没成功,他也不会感到失望。   没能成功的事,又不会令人感到失望,称不上是心愿,所以祁不砚现在并无自己的心愿。   听了祁不砚的回答,贺岁安眨了眨眼:“真的没有?”   “没。”   他的回答不变。   祁不砚发现贺岁安按住他脸的掌心力度减弱,转过头来看她,反问:“那你有什么心愿?”   贺岁安放下手,又不知往哪儿放,便搁到膝盖上,心乱乱地掰着自己的小指头,据实回道:“我现在的心愿是记起所有记忆。”   他指尖忽轻点她的脑袋。   她抬起头。   祁不砚和贺岁安对视,双方眼底俱倒映着对方,清晰如镜,他极轻说道:“这件事,我无法帮到你,也就无法与你做交易了。”   他们相处下来的这段时间里,贺岁安压根没想过要与祁不砚做交易,今日听了他这番话才知祁不砚原来还想跟她做交易。   她也不是说以为祁不砚会无条件帮自己,才没想过交易的。   自己的事,最好自己做。   小事,犯不上谈交易。   大事,贺岁安尚未曾遇到过,就算遇到了,她会想先自己尝试着解决,解决不了再找人帮忙,至少当下是不需要同他做交易的。   不过贺岁安倒是有点想知道祁不砚会向自己索要什么报酬。   从卫城到长安,他们都没分开过,一路上遇到大大小小的事,祁不砚是如何处理的,贺岁安清楚大部分,也就知道他行事规矩。   蒋松微之前想和祁不砚做交易,但他手里没祁不砚想要的东西,再加上解蒋雪晚的蛊很难,祁不砚没有答应他提出的交易。   由此可见。   能令祁不砚产生做交易的想法的前提是得有他想要的东西。   贺岁安不觉得自己身上会有祁不砚现在想要的东西,在卫城时,他们是做过一桩小交易,请他帮忙埋葬老嬷嬷,她被他的蛇咬。   此次,报酬应该不是被蛇咬了,直觉告诉她的。   正因为贺岁安对此有了疑惑,才想知道他们要是再达成交易,祁不砚会向她索要什么报酬。   她问出心中疑惑:“若是我们做交易,你会要什么报酬?”   祁不砚像是被问住了。   二人大眼瞪小眼。   “尚未想到。”祁不砚以手为梳,梳过贺岁安因扎过辫子而泛着卷的长发,她的头发很黑,他的手指很白,二者黑白分明。   祁不砚梳到她的发尾,握住又松开:“就是想和你做交易,得到你要给我的一个报酬。”   贺岁安听得好笑。   她整理了下衣裙,绕回原来的话题:“你今天再想想有没有什么心愿,人一般都会在生辰当天许愿的,你今晚也许一个。”   祁不砚颔首。   他们在房间休息片刻,贺岁安说想出去,她也知道他们处境危险,不宜到处走,但生辰礼还没准备呢,出外面就是为准备礼物。   如果他们是一起出去的,以祁不砚的脑子,大概能猜到她准备的生辰礼是什么,没了惊喜。   这是贺岁安为祁不砚过的第一个生辰礼,她希望能过好点。   起码给他个惊喜。   贺岁安没说对祁不砚说想出去的原因是什么,只说她想独自到外面做些事,为降低危险,傍晚必归,还主动提议带上红蛇。   祁不砚没拒绝。   他召来红蛇,放到贺岁安掌心上,冰软滑腻的触感令她险些把红蛇抛了出去,红蛇竖瞳盯着贺岁安,像是警告她别扔它。   少年似很温柔地抚了一下红蛇的脑袋,它不再盯着她看了。   贺岁安战战兢兢捧着红蛇,虽是她为了让祁不砚放心,提议要带上红蛇的,但还是有点小怕,可不可以让红蛇在地上爬着跟她?   她看了眼窗外的大街。   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街上的人好像更多了。   红蛇若是在地上爬,先不说会不会吓到人,它兴许会被人踩,蛇被人踩会本能反击的,无论是它被踩,还是它咬人皆不好处理。   贺岁安没放下红蛇,捧着它离开房间下楼,客栈大堂的掌柜、小二默默地跟她拉开了距离。   她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   捧着一条毒蛇上街,行人避之不及,太招摇了。   不然问掌柜借一个菜篮子,将红蛇放在里面,再往上面盖一层布,拎着上街?贺岁安认为可行,于是开口问掌柜借菜篮子。   掌柜不明白贺岁安为何要捧着一条蛇到处走,但客人有需要,他们客栈会尽量满足的,转身喊小二去后厨给贺岁安找个菜篮子。   菜篮子还有几片菜叶,贺岁安倒了出来,让红蛇进去。   红蛇不情不愿爬进去。   贺岁安又问掌柜借一块布。   当布盖上菜篮子后,红蛇的身影便消失在人前。   待安置好红蛇,贺岁安拎着菜篮子往客栈外去。街上,鳞次栉比的店铺大开着门迎客,人稠物穰,驶过的马车、牛车络绎不绝。   贺岁安找几位行人问了自己想知道的,便直奔目的地。   前往目的地途中,有一个人从旁边走来,撞到了贺岁安,她被撞得一趔趄,幸亏反应快,扶住身旁的摊子才堪堪稳住身形。   红蛇也被撞得晕头转向,在狭窄的空间里滚了几圈,贺岁安握紧菜篮子,没叫它跌下地。   卖花瓶的摊主好心问:“小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   贺岁安看向撞她的人。   撞她的人是一名男子,男子玉簪束发,身材清癯,一袭蓝色的圆领华服长袍,袖摆两侧绣有细致的金线云纹,腰佩玉玦。   他剑眉入鬓,眼尾有岁月留下来的细纹,却不掩容颜出色,丰神俊朗,仪表风度皆不凡。   男子身后还跟有两名护卫。   “抱歉。”男子目露愧疚,为刚撞到贺岁安一事道歉。   他说他想事情想得太沉迷,从巷子里出来都没看外面有没有人,护卫跟在身后也没能看见,这才导致撞到经过巷子口的她。   贺岁安没放心上,又不是什么大事,撞到时是有点疼,却也没受到实质性的伤:“无碍。”   说罢,她想离开此处。   男子请她留步。   “您还有事?”贺岁安与陌生人交谈都是保持几步距离的,这时,红蛇用扁的脑袋顶开布,钻出菜篮子,吐着信子看他们。   护卫一看见红蛇,即刻齐齐护到男子身前,手握住腰间佩剑,生怕红蛇会伤害他们的主子。   男子拦住他们。   贺岁安抱着菜篮子,后退一步,男子捡起掉在地上的荷包,递过去,很友善道:“小姑娘别怕,他们是不会伤害你的。”   她的荷包掉了?   贺岁安摸向腰间,确实是掉了,她接过男子递过来的荷包,道了声谢,却也不想再在此处逗留。   忽有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皇……二叔?”   一辆马车驶过他们身边又折回来,落颜公主趴在马车上,掀开帘子,看站在大街上的他们。   她只喊了男子,没喊贺岁安,当作没认识对方,她们认识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落颜公主自不会在他人面前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刘衍不在看贺岁安,看落颜公主,温和地唤她:“阿颜。”   贺岁安眼观鼻鼻观心。   她溜走了。   他们叔侄相遇,也无暇顾及他人,刘衍似不是那么在意贺岁安这个路人,受落颜公主所邀,上了她的马车,随她一同进宫。   刘衍是闲散王爷,很少理会朝中事,都说皇家无情,常发生骨肉相残之事,他跟皇帝的感情却很要好,经常进宫看望他的皇兄。   落颜公主素来敬重刘衍。   闲散王爷的手里没有实权,长安城中踩高捧低的人不少,他们对他是表面阿谀奉承,背地里嘲弄不止,但他依然活得潇洒自在。   能永远活得潇洒自在,这是落颜公主梦寐以求的生活。   落颜公主敬重刘衍不全是因为此事,而是因为他也当她是女儿来疼爱,一直以来真心待她。   在她兄嫂死后,在她还没被册封为公主时就待她好了。   刘衍和落颜公主兄嫂是旧相识,他们自小就认识,刘衍是看着落颜公主长大的,她嗷嗷待哺的模样,学走路的模样,他都见过。   很久以前,落颜公主便当刘衍是自己的亚父了,没告诉他,自己还在查兄嫂被害的事,是不想连累他,其中的牵扯太多了。   “皇叔。”   落颜公主给他斟一杯茶。   刘衍慈笑着接过茶,抿了小口:“我找人打听过来长安的南凉国皇子,为人尚可,模样端正,有学识,也不爱拈花惹草。”   见落颜公主不语,他放下茶杯:“我知阿颜你心中有人,不若我去同皇兄说,回绝了……”   “皇叔。”她笑着,“我心中并无人,是您误会了。”   刘衍微顿。   他当年可是见证过落颜公主狂追着谢温峤跑的人,知晓她心系于谢温峤,还弄出过不少笑话,长安百姓将她视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姑娘家的心思,刘衍是猜不透,他抚了抚落颜公主的脑袋,宠溺道:“你啊你。”   落颜公主像趴到她父亲腿旁那样趴到刘衍腿旁:“皇叔。”   刘衍:“怎么了?”   “没什么。”   落颜公主小声道:“我就是有点想我兄长和嫂嫂了。”   刘衍轻拍她脑袋的手停在半空,又缓缓拍下,口吻带着心疼:“这些年辛苦你这孩子了。”   马车驶到了宫门。   有着精美雕花的朱红宫门大开,两侧站有侍卫。   外头的侍女提醒他们到了,落颜公主掀开帘子走出来,知墨小心扶她下车,刘衍走在后面。   谢温峤与同僚们正要离宫,在宫门附近看到下了马车,步行进来的落颜公主、二王爷,他们退避到一侧,双手抬起,躬身行礼。   落颜公主脚步一顿。   红色的官服最检验人的姿容、气质,宫道里站了数名官员,尽管谢温峤立于其中,微弯着腰,低头,也能令人一眼看到他。   刘衍目光在落颜公主、谢温峤身上流转,轻咳了一声,落颜公主提步往前走,走得很快。   他们一时跟不上。   进宫面圣,落颜公主穿了庄重繁琐的宫裙,裙裾长长拖在身后,一走快就容易摔,走到那些官员身边时,她被裙裾绊了下。   知墨担忧:“公主!”   刘衍:“阿颜!”   眼看着落颜公主就要摔倒,离得最近的谢温峤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扶住她,落颜公主转眼站稳脚,连衣摆也没让他碰到。   当公主前,她是个练家子,当公主后,她也没有荒废,有空便在公主府里练武,不过被裙子绊一下而已,随随便便都能掰回来。   落颜公主扫了眼谢温峤已收回去的双手,不屑地哼了一声。   谢温峤垂眼看地下。   他面色如常。   按照规矩,大臣不得直视宫中贵人,除非是宫中贵人要求的,否则他们直视宫中贵人便是冒犯之罪,谢温峤一向很守礼节。   落颜公主头也不回往深宫里去,知墨紧随其后。   刘衍知道落颜公主有时行事会很任性,不顾人的面子,他走到谢温峤面前:“谢大人。”   谢温峤:“王爷。”   刘衍张嘴欲言,落颜公主站在不远处,扯着嗓子喊他:“皇叔。”这是催他离开,不想他和谢温峤有所接触、交流的意思。   知墨心一抖,急忙示意落颜公主注意形象,在皇宫中大喊大叫的,成何体统,在公主府里可以随意做自己,但外边是万万不行。   想跟谢温峤说几句话的刘衍朝他颔首,便走了。   其他官员偷偷瞥谢温峤。   谢温峤走出宫门。   宫门外停着进宫的各位官员的马车,谢温峤跟同僚道别,提袍上车,吩咐车夫回府。   谢温峤的府邸离皇宫很远,他在马车里看了会儿卷宗,想闭目养神,却感觉马车毫无征兆地停下,有人从外面掀开了帘子。   掀开帘子的不是别人,正是蒋松微,他牵着一名少女。   少女是蒋雪晚。   谢温峤以前见过他们一面,知道他们分别是在卫城战死的蒋将军的弟弟和女儿,他并不知他们还活着,此刻见到他们,怔愣住。   蒋松微抱拳行礼:“谢大人。”大哥曾对他说过,朝中有一人是可信的,那便是刑部侍郎谢温峤,日后遇事可来长安找此人。   蒋雪晚也怯怯地跟着他喊了一声:“谢大人。”   谢温峤察觉到异常。   她言行举止像几岁的孩子。   *   落日熔金,炊烟袅袅。   贺岁安外出归来,依然只拎着个菜篮子,她走进客栈,将红蛇抱出来,将菜篮子还给掌柜,掌柜看着贺岁安的脸欲言又止。   掌柜最终没多言,转手递菜篮子给正在扫地的小二,叫他拿回后厨,贺岁安再次向他们道谢,随后踩着绣花鞋哒哒哒地上楼了。   出去大半天的贺岁安貌似什么也没买,两手空空。   除了手里的红蛇。   她一上楼就放下红蛇,客栈大堂有客人,他们可能会怕,所以贺岁安才抱着红蛇到楼上。   红蛇一落地便往房间爬去,碍于房门紧闭,它没法像钻窗户那样钻进去,贺岁安推开房门,等它先爬进去,她再跨过门槛进房。   房间里的毒蛊绕着床爬。   贺岁安一进来,毒蛊一窝蜂似的散开了,而祁不砚坐在窗台上,双腿自然垂下,望着长街。   他身上的银饰沐浴在风中,叮当地响,谱成一道没有规律,却又很是好听的曲子。   听到开门关门的动静,祁不砚也没有回首查看。   不用看,也知道是她。   毒蛊只有在见到贺岁安,才会有躁动且兴奋,但又要压抑住想咬人的恶性的情绪,祁不砚是毒蛊的主人,比谁都清楚这件事。   所以他知道是贺岁安。   不会是想杀他们的那些人。   贺岁安的血肉有点特殊,跟常人不太一样,祁不砚的血肉也跟常人不太一样,可那是因为他体内有天蚕蛊,融合了此蛊的气息。   天蚕蛊对毒蛊有天然吸引力,毒蛊想吞噬它,又怕它。   而她不是的。   贺岁安体内什么也没有,到底是什么使她的血肉跟常人不太一样的呢,祁不砚想不明白。   在祁不砚还要想之时,贺岁安也爬上窗台,坐到了他身边,窗台不大,恰好能容纳两个人,他们的身体紧挨着,气息交错。   她在外奔波半天,腰酸骨痛,伸个懒腰:“你在看什么?”   祁不砚抬了抬眼帘。   “没看什么。”   他偏过脸看贺岁安,少女不知在外面做了些什么,长发微乱地垂在身侧,衣裙很多褶皱,小脸也脏兮兮的,鼻尖一点黑。   贺岁安浑然不知自己是何等模样,祁不砚摸她散发着凉意的脸,指腹擦去她鼻尖的黑点。   “有脏东西?”贺岁安也跟着摸了一把自己的鼻子。   “嗯。”他垂手。   贺岁安用袖摆乱擦一通,擦得脆白的皮肤泛起浅色的红,仰起头问他:“现在还有么?”   祁不砚:“没了。”   她拉起祁不砚的手,离开窗台,要带他去用饭。贺岁安忙碌一下午,没空吃东西,祁不砚看着也不像吃过的样子,正好一起吃。   他们今晚在客栈旁边的一家食肆用饭,没花多长时间。   贺岁安以往吃得最慢,今晚狼吞虎咽地吃完一顿,等祁不砚吃完,结账,飞快地带人回客栈,像急着做什么,又像怕错过什么。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齐亮,长安城内似多了一条一条蜿蜒的火蛇,流光溢彩,尤为壮观。   他们爬上客栈的屋顶。   贺岁安四下张望。   祁不砚身上的银饰因在琉璃瓦上走动而动,银饰的阴影投落到皮肤,添了一抹朦胧之意。   客栈对面的长街蓦地传出一道惊呼,百姓望向半空,指着仿佛凭空出现的诸多孔明灯:“谁放的孔明灯?上面还写着字。”   每一盏孔明灯上都写着相同的字,歪歪扭扭的繁体字。   屋顶上。   晚风起,银铃晃。   夜空中,灯火摇曳,随风而飘,一盏一盏孔明灯似能汇聚成繁星。贺岁安凑到祁不砚耳畔,吐息微热:“生辰快乐,祁不砚。”   长街的百姓中也有人好奇地念出了孔明灯上的字,一声接着一声的生辰快乐响起,祁不砚却只听得见贺岁安说的那一句。   少年耳根发麻。   恍若有一颗石子掷入如死水般平静的水面,荡起圈圈涟漪。   涟漪久久不散。   祁不砚想抓住那颗石子,然后紧紧地攥手心里。   哪怕石子的棱角会划破皮肤,弄得血流不止,他也要,为什么要呢,说不出来,不清楚。   可他就是要。 第68章   与此同时的长街角落, 有不少人影晃动,沈见鹤撩起袖袍,手指勾着只钱袋,在给帮忙放孔明灯的人发银钱, 一人一文钱。   他边发着银钱, 边想, 自己真是个乐于助人的大好人。   沈见鹤今天下午没事干, 从长安城外河边回来后, 又不想闲着,待在另一家鱼龙混杂的热闹客栈里跟人玩赌银钱, 叫嚷得厉害。   正赌得起兴, 有人喊他。   回头一看。   那不是贺小姑娘?沈见鹤见她来找他, 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这家客栈里大部分是打着赤膊的粗男人, 他们在长安干的是苦力活,平常不太注意这点,再加上客栈里没女子, 更不会注意了。   贺岁安出现在此处显得很是突兀, 众人不约而同朝她看去。   沈见鹤忙不迭地收好自己扔在赌桌上的银钱,他作为前辈,可不能教坏人家小姑娘,拉住穿着红色齐胸襦裙的贺岁安走出客栈。   到客栈外头, 赌银钱的声音便小了很多,没等沈见鹤问贺岁安的来意, 她自己红着脸说了。   沈见鹤万万没想到贺岁安来此是为了借点银钱。   他知道他们将拍卖水玉玦的千两黄金全归还给落颜公主了,但贺岁安为何不直接问祁不砚借, 却拐个弯跑来这里找他借?   难道祁不砚没钱?也不太可能,他没钱了可以用身上的银饰, 随便拿一样去当就有钱了。   沈见鹤不是不肯借钱给贺岁安,借是可以借的。   就是他疑惑她借钱干什么。   贺岁安也不瞒着沈见鹤,说她要去买很多很多的孔明灯,还要买笔墨,在孔明灯上写字。   来找沈见鹤之前,她通过问人找到长安城内可以买孔明灯的地方,货比三家,选定了一家孔明灯质量最好,也不是很贵的铺子。   可贺岁安没那么多银钱。   她又不是买一两盏,而是要买数百盏,数目多,所需银钱自然多,贺岁安囊中羞涩,只能找人借了,住在隔壁的沈见鹤是首选。   沈见鹤给了贺岁安一袋沉甸甸的银钱,不解地问:“你为何要买这么多孔明灯?”   贺岁安牢牢抱住钱袋子。   菜篮子里的红蛇探出扁脑袋,它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只要贺岁安没事就行,看了眼又躺回篮子里,蜷缩颜色鲜艳的身子。   “买来晚上放。”   她说。   沈见鹤担心贺岁安一个人会出事,陪她去买孔明灯,买完孔明灯,他们就在卖孔明灯的铺子待了几个时辰,贺岁安要写字。   卖孔明灯的老板大赚了一笔,高兴得很,他们待多久都可以,于是她买笔墨到这里专心写字。   铺子里满是纸墨的香气。   沈见鹤想帮忙,贺岁安却想自己亲手写完所有的孔明灯,他帮不上忙,便守在一旁看她写。   不得不说,这字不太好看,贺岁安似乎不太习惯写这种字体,落笔生涩,她特地将字写得很大,放到半空中也令人看见的那种。   看到生辰快乐这四个字,沈见鹤就猜到了她这样做的原因。   贺岁安身边只有一个祁不砚,祁不砚身边也只有一个贺岁安,贺岁安还能为了谁,悄悄又费尽心思地做这些事呢,不难猜。   沈见鹤笑着摇摇头。   搞定孔明灯上的字,贺岁安又拜托沈见鹤找人放孔明灯,要同时放数百盏的孔明灯,单凭一两个人是做不到的,唯有请人帮忙。   沈见鹤受贺岁安之托,在今晚找到一批人来放孔明灯。   此时此刻。   数百盏蕴含着祈愿之意的孔明灯徐徐飘在苍穹中,穿过夜色,点亮漆黑,刹那间,星汉灿烂,繁星缀满天际也不过如此。   长安城内的百姓抬头均能看见这满天的孔明灯。   客栈,掌柜、小二趴到窗前,欣赏被孔明灯点缀的夜空。掌柜眯眼看上面的字,暗道写字之人真有勇气,写成这样都敢放出来;   公主府,落颜公主立于庭院中,仰望着自由飘荡的孔明灯;   一座简朴的府邸,谢温峤坐在窗边回想今夜听到的事,手握卷宗,眉头紧拧,余光扫见划破黑夜、象征着光明的孔明灯;   已在谢府住下的蒋雪晚拉着蒋松微,不谙世事般,开心道:“三叔,你看,天上好多灯。”   偏僻街巷的宅院,苏央负手而立,莫名想家了。   年幼时,苏央曾与父亲放过孔明灯,可一日未查清真相,她便一日不能归风铃镇,归家。   苏央稍有失落。   随即,她打起精神回房。   拍卖行高楼,崔姨无声念过孔明灯上的字,生辰快乐。四月十九,今天好像是祁不砚的生辰,长安城内也有人在今天过生辰么。   有人轻步走来,贴心给崔姨披上了一件外衫,温声细语:“晚上的风有点大,小心着凉。”   崔姨回眸。   刘衍淡淡一笑。   给她披上外衫后,他转身要离开。崔姨从后面抱住了刘衍的腰,他佩戴在腰间的玉玦被她扯得晃了下,她喊道:“刘衍。”   这世上很少有人会直呼他刘衍,皇帝只会叫他二皇弟,其他人是不敢直呼他名字,因为他就算是个闲散王爷,也是大周的王爷。   只有崔姨敢。   她是江湖人,不讲究这些。   在遇到刘衍前,她不能理解那么聪明的祁舒当初为何会载在男人身上,被边以忱伪装出来的和善所骗,陷入他的温柔乡。   在遇到刘衍后,崔姨慢慢能理解祁舒的心情了,原来自己的心有时也是不能被自己掌握的。   譬如,此刻的她。   崔姨将脸贴近刘衍后背,少见的柔情道:“刘衍,你以后行事前,可不可以多考虑下我。”   刘衍掌心覆上崔姨抱着他的手,似安抚般地拍了拍:“崔娘,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你只需要打理好你开的拍卖行即可。”   翻来覆去都是这句话。   她听腻了。   刘衍终身未娶,膝下无一儿一女,却也从未提过要娶她,自他们相识到今日,崔姨等了他十几年,不料等来的还是这样的结果。   老娘不伺候了,崔姨怒火中烧,在刘衍的目光下,猛地扯下他给她披的外衫,果断扔到地上,再踩过去,踩几脚,走了。   刘衍没追她。   他倚到高楼的围栏上,面无表情地看似乎数不清的孔明灯。   *   几盏孔明灯飘过客栈屋顶。   贺岁安指着孔明灯,摇了下祁不砚手腕,他腕间的蝴蝶银链擦过她:“许愿,你许愿吧。”   祁不砚侧目望她。   她见他还不许愿,犹豫问:“你是不是还没有想到心愿?”   月光与孔明灯照着他们,祁不砚能将贺岁安的脸尽收眼底,就连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他忽抬手碰上她的眉眼。   有很多情绪是透过人的眉眼传递出来的,祁不砚端详着贺岁安眉眼,里面含着星碎的笑,装着他,和他们身边的孔明灯。   他好像很喜欢看着她。   就像得到一个难得到的蛊,叫祁不砚心生欢喜,要经常看着,跟贺岁安相处的时间越久,这种感觉越浓烈,经久不衰似的。   贺岁安发间的丝绦被风吹到肩上,落腰背后拂动,她也在看着祁不砚,他不回答,她又问一遍:“你是不是还没有想到心愿?”   他道:“想到了。”   应该算是个心愿,他想。   贺岁安眼一亮,看了看越飘越高的孔明灯,怕它们待会儿飘得很远,拉下祁不砚碰她眉眼的手:“你想到了呀,那赶紧许啊。”   他随着贺岁安的视线看孔明灯:“要如何许。”   她马上给祁不砚做示范,面朝着孔明灯,双手合十置于身前,闭上眼睛:“然后在心中说出所愿,一般都是这样许愿的。”   祁不砚眼睫缓缓闭合,手抬到半空中,没戴护腕的靛青色宽袖袍落到腕间,蝴蝶银链也顺着手腕往下滑,露出纵横交错的疤痕。   他并不觉得许愿可以成真。   许愿是将心愿寄托到压根就不存在的神灵身上。   毫无用处。   若是他想要的,自己会竭尽所能去得到,哪怕是不择手段,生死不论,祁不砚也会去得到。   可他还是许了。   大抵因为,他想看到贺岁安笑,祁不砚看到她笑,还是会有无可比拟的愉悦感,这抹离奇的愉悦感促使他做出了许愿的事。   贺岁安在旁边安静地看着祁不砚,没出声打扰他许愿。   很快,祁不砚睁开了眼。   她牵着他坐在屋顶的高处,虽然孔明灯已渐渐远离他们,但数百盏孔明灯留下来的灯火依然很是漂亮、惹眼,现在还能看。   贺岁安掏出小荷包,拿那条银项链出来,这是她前几天替祁不砚保管的银项链,要还给他。   银项链被贺岁安拎在指间,伸到祁不砚的眼前。   “忘记还给你了。”   她看向祁不砚那一截秀白的脖颈,突起的喉结时而滚动,但上面空空如也,没戴有银饰,这条银项链仿佛恰好弥补了空缺。   戴上这条银项链的祁不砚会是什么样子,贺岁安鬼迷心窍地说:“要不要我帮你戴上?”   银项链在月下折射着光。   很美。   贺岁安记得祁不砚说过,苗疆天水寨的人都是自己做银饰,自己戴的,或者戴亲人做的银饰,几乎不怎么戴寨外面售卖的银饰。   这条银项链做工精良,不知出自谁的手,她也不问,反正知道它是祁不砚的东西就好了。   祁不砚其实并不想戴这条银项链的,不讨厌,亦不喜欢它。   可不知为何,当听到贺岁安问需不需要她给他戴上时,他却莫名其妙地同意了:“好。”   他就坐在屋顶的琉璃瓦上。   等她给他戴银项链。   贺岁安倾身过去,呼吸落到祁不砚的脸,他长睫微动。   她一手拿着银项链,一手将祁不砚的长发到一侧,耷拉着眉眼,解开银项链的扣子,双手分别握住两端,往他的脖颈戴。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祁不砚目之所及之处尽是贺岁安的身影,他垂在身侧的十指缓慢地收拢,像一把锁,妄图锁住无形的空气。   冰冰凉凉的银项链戴到了祁不砚的脖颈,她也碰到他。   跟冷硬的银项链不同,贺岁安的手指凉软,无意一拂过,祁不砚的皮肤似会不受控制地产生痒麻之意,一寸一寸地席卷全身。   属于贺岁安的气息挤入了祁不砚的肺腑中,润物细无声地占据位置,他似毫无察觉,又或者说不想将其赶走,想要留着。   贺岁安突然咦了一声。   她又靠近些。   银项链的扣子有点难扣,贺岁安扣了几次都找不准对口,扣不回去,随着距离缩近,她的小脸差点怼到祁不砚的脖颈上。   祁不砚领口微松,凹凸有致的锁骨若隐若现,银项链的蓝色蝴蝶吊坠垂在冷白锁骨中间,分外好看,跟一幅赏心悦目的画似的。   贺岁安终于扣好银项链的扣子了,返回原位坐。   在返回原位坐之前,她将祁不砚拨到前面的长发撩回身后,发梢的银饰咣当地荡出数声。   贺岁安要和祁不砚再看一会儿孔明灯才回房间。   今天写字写到她手抽筋了。   *   夜阑人静,树影婆娑。   子时三刻,谢温峤尚未休息,伺候了他二十几年的朱伯端着一碗能清心润肺的甜羹进来,放到案桌上:“公子,喝点甜羹。”   “嗯。”谢温峤颔首。   谢府只有一个下人,那便是朱伯,谢温峤之所以会将蒋松微、蒋雪晚带回自己的府中,是因为谢府并无太多人,不容易传出去。   朱伯是不会背叛谢温峤的。   谢温峤为卫城一案忙得不可开交的事,朱伯也是清楚的,见他因繁重的公务而日渐消瘦、憔悴,自己是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他家公子出生寒门,好不容易考中状元,当上大官,天生的性格使谢温峤无法适应如今的官场风气,总是招人明里暗里地打压。   好在当今圣上还算明事理,坚持要重用谢温峤。   谢温峤走到今日的位置,付出的心血和努力是他人的几倍,几次在悬崖峭壁上赤脚行走。   朱伯明白,谢温峤这次也将自己置身于吊挂在悬崖峭壁的铁索,稍有不慎便会摔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只因他要查卫城一案。   卫城一案早已过去。   谢温峤非得翻出来重查。   他不仅要得罪先前给卫城兵败定案为是蒋将军失职导致的官员,还会面对此案的幕后主使。   能促成卫城兵败一案,还能悄无声息压下去之人岂会是好对付的。   朱伯整天整夜地提心吊胆。   他不是怕自己会丢了老命,是怕谢温峤出事,他家公子还很年轻,俗话道,三十而立,谢温峤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万一谢温峤因此丧命,朱伯下到黄泉都不知如何向他的父母交代,不过朱伯也知道谢温峤一旦作出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朱伯也阻止不了。   他要查便查吧,这也是身为大周朝的臣子应尽的本分,朱伯忧心是忧心,对谢温峤刚正不阿的做事方式还是颇感欣慰的。   虽说皇帝现在宠信谢温峤,但朱伯仍不太放心。   当今圣上信道,讲究无为而治,跟谢温峤偏向奋发有为、最好能大行改革的想法截然相反。   谢温峤是皇帝力排众议,一手提拔上去的,如果以后连皇帝都得罪了,他出事,皇帝也不会保,所以朱伯偶尔会劝他稳住圣心。   可谢温峤依旧如故。   朱伯唯有作罢。   现下,他能做的是好好地照顾谢温峤,直到自己老死。   谢温峤也知道朱伯的好意,他想坚持本心,这才没做出任何改变。   还有就是,圣心难揣测。   谢温峤也摸不清皇帝究竟在想些什么,朝中只有他知道谢温峤要查卫城一案,但他既然没支持谢温峤,也没反对,立场不明。   即使如此,谢温峤想重查卫城一案的决心不变。   蒋松微今日给谢温峤带来一个非常震撼的消息。   消息来源是蒋雪晚。   蒋雪晚的后背被人用簪子划写了一封信的内容,蒋松微也是在前段时间才发现蒋雪晚的后背有字,看字迹,应是她母亲写下的。   蒋雪晚母亲素来疼爱蒋雪晚,哪里舍得用簪子在她后背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可在卫城城破前忍住心疼也要这么做,为何?   就为了留下一封信的内容。   卫城当时大乱,书信原件被叛徒烧掉了,蒋雪晚母亲是倚靠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默写的。   写在哪里都有丢失的可能,蒋雪晚的母亲选择写在了蒋雪晚身上,再找地方让她藏起来,将能真相大白的希望寄托给她。   她活下来就有希望。   只是那些害卫城陷入险境的人肯定是发现过蒋雪晚。   不然不会给她下蛊。   令她变成傻子。   蒋雪晚能活下来当然好,蒋松微却始终想不通那些人为何不动手杀了她,永绝后患,反而给蒋雪晚下蛊,大发慈悲留她一命。   不过他们应该没发现她后背的字,否则不会善罢甘休。   两月前,蒋松微无意中发现蒋雪晚后背有字,立刻马不停蹄赶往长安,就是想来找谢温峤。   蒋松微实在是不知道找谁了,谢温峤是他们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大哥蒋将军看人的眼光很好,他也愿意相信此人。   这封写在后背的信很重要。   里面的内容有关庆王爷刘衍,他通敌叛国,勾结了胡人,出卖军情,致使卫城全军覆没,卫城大部分百姓失去至亲,流离失所。   谢温峤没妄下定论,也不能去审问谁,毕竟刻写在蒋雪晚后背的信不是原件,不能当作是证据,他只能当它是个调查方向。   查到确凿的证据才可以提审人,尤其是像刘衍这种人。   王爷。   他的身份太敏感。   谢温峤也不得不谨慎再谨慎,倘若刘衍当真做了通敌叛国之事,该得到应有的惩罚,相信皇帝看到证据后,也不会轻饶。   忽然之间,他想到一人。   落颜公主。   众所周知,她和刘衍关系好,说是将他视为父亲也不为过。   落颜公主要是知道刘衍可能会跟通敌叛国之事牵扯上关系,她会如何?定然不会好受的。   刘衍通敌叛国是不会连累落颜公主的,她是过继给皇帝、皇后当女儿,又不是过继给刘衍当女儿,话虽如此,但人心是肉做的。   谢温峤发现自己想偏了。   他忙收回思绪,喝掉朱伯送来的甜羹,又让年迈的朱伯早点回房休息,自己继续看卷宗。   *   看完孔明灯的贺岁安趴躺在客栈房间里,掰着手算数。   今日一早去长安城外的河边追踪幕后主使的下落,晌午才回到长安城内,没过多久,带着红蛇到外面找卖孔明灯的铺子。   买下孔明灯,又要写字,做完这一切,她又急着赶回来同祁不砚用饭,怕错过约定放孔明灯的时间,又匆忙吃完,带他上屋顶。   简而言之,贺岁安今天就没闲下来过,也就没时间算账了。   不算账不行,她要还的。   贺岁安已经把用剩的银钱还给沈见鹤了,孔明灯是两文钱一盏,买五百盏,花一两银子;买笔墨,花六百文,一共一两六百文。   还有请人放孔明灯的工钱,沈见鹤请了一百个人,每个人要一文钱,再加上这一百文钱,贺岁安欠沈见鹤一两七百文钱。   好多。   对贺岁安来说确实好多。   她不是能靠炼蛊赚黄金的祁不砚,贺岁安根本就没什么钱,荷包里只有轻飘飘的十几文钱。   不算账不知道,一算账,贺岁安发现自己是穷鬼一个。   要想办法赚钱才行。   沈见鹤说不用贺岁安还了,但她怎么可能真的不还给人家。   祁不砚去沐浴了,贺岁安算完账就躺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小二每天会打扫一遍房间,地板擦得敞亮,非常干净,随便她滚。   地板微凉,夏天里时不时在上面滚动很舒服的,能驱散她身体的热意,不过要等查到杀害落颜公主兄嫂的真凶,再想办法赚钱。   不揪出杀害落颜公主兄嫂的真凶,贺岁安可能会活不久。   对方都要杀他们了。   贺岁安又沿地板滚一圈,滚到了从屏风后走出来的祁不砚的脚边,靛青色的衣摆映入眼帘。   她停下来。   他泛红指尖还带着少许水汽,屈膝弯腰,在上方低头看她。   祁不砚的长发向前垂,不小心扫过了贺岁安的脸,她用手拨开,忘记问他喜不喜欢孔明灯了:“你觉得今晚的孔明灯好看么?”   “好看。”听到贺岁安的话,祁不砚脑海里会浮现数百盏孔明灯在夜空中飘起的画面,耳边也会响起她说的那句生辰快乐。   奇怪。   心跳会因此加速。   太奇怪了。   他手指卷着她的长发,忽轻声道:“贺岁安,我今晚想亲你了。” 第69章   房间的窗正开着, 月白风清,灯火如星河倒影。   贺岁安看着祁不砚俯身低首吻下来,他们的身影在地板上缓缓地交叠到一起,她还躺着, 他双手撑在她身侧, 唇舌轻缓地碰撞。   祁不砚发间的银饰尚未取下来, 落到贺岁安身上, 带着沐浴过后的缕缕潮湿和他独特的香气, 拂过她的皮肤,引起颤栗。   他耽溺于此。   两唇相碰, 舔舐, 含吮, 难以自控地带过湿润之气。   不自知的情潮弥漫, 祁不砚背脊躬弯得更深,伏跪在地板,似很虔诚、贪恋地吻着贺岁安。   *   金锣腾空, 晨光绚丽。   贺岁安以往都是辰时这个时间段醒的, 由于昨晚太晚休息,今天过了巳时还没醒,呈大字型地躺在床榻,袖摆、裙裾全乱乱的。   整条裙子满是贺岁安睡觉不安分睡出来的褶皱, 睡着睡着,她会揉揉鼻梁, 抓把脸,再挠挠手腕, 又蹬腿,翻个身继续睡。   祁不砚已穿戴整齐, 倚坐在房中的椅子,拭擦着骨笛。   毒蛊回到了此处。   红蛇蜷缩在窗台,远远看着像株红花,黑蛇在地板上打滚,身子细长银蛇爬回到祁不砚的靴子,盘成几圈,当银色的链子挂饰。   而紫蜘蛛攀爬在房梁,吐着白色的蛛丝,结成一个又一个网,将飞过来的杂蚊虫黏住,它慢悠悠地过去享受自己的食物。   紫蜘蛛吃完蛛网黏住的杂蚊虫后,贺岁安转醒。   她坐起来。   黑蛇瞄了一眼头发乱成鸡窝似的贺岁安,甩尾巴爬回桌底。   贺岁安坐在床上发呆,有时候刚睡醒会想放空脑子,发呆片刻,她现在就处于这种状态。   祁不砚擦完骨笛,将其系挂回自己的蹀躞带间。   他站起身来。   银饰声勾回贺岁安的思绪,她爬下床,洗脸净口,发现长裙被睡得皱巴巴,用手抚了抚,想抚平,谁知抚不平,便不理了。   贺岁安有一段时间没挽蝴蝶髻了,她走到镜子前,抽几条新丝绦,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挽发。   镜子里,贺岁安的脸有很明显的睡痕,两三道。   她的皮肤很容易留下痕迹。   贺岁安走到祁不砚面前,打了个哈欠:“我弄好了。”   他们每天皆要到外边去用早饭的,今天也不例外。客栈的生意好了点,贺岁安下楼时看到几位客人站在柜台前说要住房。   掌柜喜笑颜开,收下房钱,唤小二带人上楼。楼梯间,贺岁安与那几位客人擦肩而过,感觉对方的目光似有意无意地掠过他们。   贺岁安回头看。   客人随小二直上二楼,说说笑笑,期间没再看过他们,给贺岁安一种自己想多了的感觉。   她还想吃灌浆馒头,于是去昨天的铺子,先叫了两笼,找个位置坐下,等老板端灌浆馒头上来,祁不砚忽看向对街的一处。   灌浆馒头上来了,贺岁安用竹箸夹了只灌浆馒头到他碗里。   祁不砚还在看着对街。   “怎么了?”贺岁安放下竹箸,也跟着看过去。   对街有不少百姓,一名身穿白裙的少女站在卖面具的摊子玩,老板见她傻里傻气的,只看不买,定是没钱,出声赶她走。   她却不肯走。   蒋雪晚拿着一张面具,很喜欢,语无伦次的不知说什么,老板一开始好言相劝,后面不耐烦了,让她把面具放下,赶紧走。   老板听不懂蒋雪晚颠三倒四的言语,蒋雪晚也不太能听得懂老板的话,只听懂了他叫她走。   她转身走。   老板猛地把蒋雪晚扯回来:“你这人怎么回事,明抢啊。”   话音刚落,有人扔了些碎银到摊前,捏住老板拽蒋雪晚的手:“面具,我买下了,给她。”   “好、好好。”手骨都快要被人捏碎的老板忙道。   买下面具的是脸有丑陋烫伤疤痕的男子,烫伤疤痕主要分布在左脸,右边还算完好,眉清目秀,叫人看了只觉这张脸毁得可惜。   男子穿着很低调,是混进人群里就再找不到他的打扮,看不出什么身份,身体倒很结实、挺拔,一看便是常年习武之人。   蒋雪晚好像也不认识男子,但他刚帮了她,她又没那么怕。   她抱着面具,不说话。   阿宣眼神复杂地看蒋雪晚。   蒋雪晚想了想,掏袖摆,摸索着拿出一颗糖,塞到他手里,磕磕绊绊道:“谢、谢你。”   谢谢他?   阿宣握紧了手里的那颗糖,她若是清醒,恐怕只会想杀了他,报仇雪恨。卫城兵败前,他被刘衍派往卫城,灭掉蒋家满门。   至卫城时,还没到刘衍与胡人约定好攻城的日子,阿宣只能在卫城暂住,住了大概有十来天,他便是在那十来天认识蒋雪晚的。   身为将军之女的蒋雪晚很有父亲蒋将军的风范。   她极为意气风发。   初见当天,蒋雪晚在卫城的大街持鞭纵马,蓝紫相间的骑服勾勒着身姿,扎着长长的高马尾,面容不施粉黛,却又不失好颜色。   阿宣立于市集中,一匹失控的马恍若飞奔而来,踩踏过摊子,马蹄声如雷贯耳,他再不躲开便要被它撞到,很有可能会死。   他武功不低,想成功躲避一匹马是可以做到的。   或者杀了马也是可以的。   就在阿宣要有所行动的时候,身穿骑服的蒋雪晚骑马追了上来,翻身落马,抢先一步拉住了那匹失控的马的缰绳,往后扯。   蒋雪晚双手绕过缰绳,绕几圈,粗糙的缰绳勒红皮肤,她力度不减反增,腕间使劲,整个人被马拽动几步,靴子在地上划出痕。   阿宣想杀了马的动作慢下。   千钧一发之际,蒋雪晚拦住发狂不断奔冲的马。   马蹄在阿宣一步外高高扬起,又踏下,踩出很深的马蹄印,尘土纷飞,吓得行人惶恐不安。   他抬眸往前看。   蒋雪晚将缰绳递给追来的侍从,朝阿宣拱手行礼:“抱歉,这匹马是我的,令你受惊了。”   少女声音响亮又有力,穿破市集的嘈杂,传入阿宣的耳中。   被马蹄踩踏起来的尘土落地,阿宣与蒋雪晚四目相对,很淡的阳光下,少女脚踏长靴,神采飞扬,比卫城的阳光还要醒目三分。   阿宣望着她,移不开眼。   蒋雪晚走近他。   她眼神暗含着愧疚,完全没被他那张有烫伤疤痕的脸恶心到,问道:“难道你受伤了?”   阿宣说没,蒋雪晚才放心,她还想关心几句,一随从上前来道:“小姐,将军找您有事。”   “我知道了。”蒋雪晚飞身上马,快骑离市集。   市集恢复如初,阿宣却凝视着蒋雪晚离去的方向,站在原地不动。他听到了随从说的话,而卫城只有一位将军,那便是蒋将军。   所以,她是蒋将军之女。   自那天起,阿宣发觉自己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去打听蒋雪晚,得知了她很多事,蒋雪晚为人随和,性格随父亲,爱好骑射等等。   他会悄悄地跟着蒋雪晚,看她笑,看她替马接生,看她帮扶卫城食不饱腹的百姓。   短短十几天。   阿宣却仿佛很了解她了。   可卫城城破当晚,阿宣依旧奉命去灭蒋家满门。   白雪纷飞,卫城尸横遍野,蒋府门前一片红,他手持染血长剑,往里扔火把,转眼间,整座蒋府火光冲天,房屋崩塌。   手下找到蒋雪晚,正欲一剑杀死她时,阿宣拦住了,就像蒋雪晚那日在市集上拦住奔向他的马一样拦住了,他无法看见她惨死。   阿宣永远都忘不掉蒋雪晚当晚看自己的眼神,厌恶、憎恨。   她恨不得食他肉,啖他血。   蒋雪晚浑身颤抖着。   不知是被疼的,还是为失去亲人而愤怒、伤心。   他们身为大周人怎么可以通敌叛国,勾结胡人攻卫城,令诸多将士百姓身死,为防止事情败露,灭她蒋家满门,蒋雪晚恨死了。   周围全是蒋雪晚亲人的尸体,还有与她相伴多年的随从的尸体,他们无一例外地被杀了。   蒋雪晚双目赤红。   她歇斯底里道:“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两个手下紧紧地禁锢住蒋雪晚,她被压跪在血红色的雪地中,狼狈不堪,撕心裂肺地大喊着,昔日的英姿飒爽一去不复返。   阿宣握血剑的手一抖。   他竟不敢看蒋雪晚的眼睛,也不敢面对她滔天的杀意。   蒋府的火越烧越大,焮天铄地,阿宣终究是提起长剑,朝蒋雪晚那个方向刺去,束缚着蒋雪晚的两个手下不可置信地捂住喉咙。   阿宣杀了知道蒋雪晚还活着的两个手下,因他要留她一命。   手下是刘衍的人。   他们必定会转告刘衍此事。   阿宣想蒋雪晚活下来,唯有杀他们,她才能活。   蒋雪晚没领情,怎么可能领情,他可是带头灭蒋府满门的人,杀了她至亲至爱的人,她颤抖着捡起他们的剑,拼尽全力刺向他。   可惜的是,阿宣武功在蒋雪晚之上,外加她精疲力竭,最后的下场是长剑被打落,蒋雪晚被他打晕,且封住了周身穴位。   阿宣给蒋雪晚种下了蛊。   他跟在崔姨身边多年,身上也存放了不少崔姨炼的蛊,只有一样蛊是比较适合种给她的。   给蒋雪晚种下蛊后,阿宣瞒着他人将她安置到安全的地方,再回蒋府,确认没其他活口,再领人返回长安,从此没再相见。   直到今日。   阿宣在长安大街看到了她。   恍惚中,阿宣好似回到了他们初见的当天,他情不自禁地走到蒋雪晚的身边,买下她手中的面具,不让卖面具的老板再伤害她。   蒋雪晚如今的心智相当于几岁的孩子,不记得他,也不记得在卫城发生过的事,阿宣抬手,想抚她的脸,却又硬生生停住。   他没资格碰她。   自那晚起,便没资格了。   要是有人问阿宣可曾后悔,他给出的答案会是不知道后不后悔,但若再来一次,阿宣还是会听刘衍的命令,去卫城灭蒋家满门。   刘衍和崔姨都对他有恩,这辈子,阿宣对他们惟命是从,哪怕清楚这些事会给他人带来无尽且不可磨灭的伤害,他也会做。   不过卫城一事,崔姨是毫不知情,刘衍瞒着她。   蒋雪晚还活着的事,阿宣也瞒着刘衍,这么多年来,这是他唯一一次向刘衍撒了谎,刘衍很信任他,从来没怀疑过阿宣。   刘衍没见过蒋雪晚,即使他见到活生生的她也不会认出来。   阿宣垂下想碰蒋雪晚的手。   他们就当作不认识吧。   “蒋姑娘。”贺岁安走了过来,她见到蒋雪晚自然不会装作没看见,双方好歹相识一场。   更别提蒋松微此刻没在蒋雪晚身边,又有陌生人靠近她,有祁不砚在身边,应该不会出事的,贺岁安这才没有顾忌上前。   阿宣闻声,转头看他们。   来人并不陌生。   他们是刘衍要他杀的人,可阿宣不可能在此刻动手,他今天并未戴面具,容貌是露出来的,会暴露真正的身份,不可为。   没想到他们还认识蒋雪晚,阿宣面上不动声色。   蒋雪晚抱着面具跑向贺岁安,拉住她微肉的手,递面具给她,瞬间扬起傻乎乎的笑容:“贺姑娘,又见到你了!这个,送你。”   贺岁安接过她的面具。   “谢谢。”   阿宣准备离开,祁不砚却笑吟吟地伸出骨笛,挡住他的路,骨笛很细,笛身晶莹剔透,尾端坠着靛青色穗子,瞧着无害、耐看。   被骨笛挡住前路的阿宣站住了:“小公子你这是……”   他目露不解。   祁不砚笑意不减:“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贺岁安听到这句话,抬眼看阿宣,她对他的长相没任何印象,他左脸有大面积烫疤,在清秀的右脸衬托下更显狰狞、可怖。   如果贺岁安见过阿宣,必定会记得他的,不至于毫无印象。   可她对他的脸真毫无印象。   贺岁安虽对此人的脸没印象,却觉得他双眼有一丝熟悉,似在哪里见过,想起来了,他双眼有点像长安城外河边的戴面具男子。   戴面具男子当时要伸手过来抓她,贺岁安离他很近,曾与戴面具男子对视过,又因处于危急关头,她对那双眼睛印象很深。   但单凭一双相似的眼睛不能确认此人就是戴面具男子。   贺岁安多看几眼。   阿宣面对他们的视线,目光不偏不倚,表现得从容不迫,很镇定地对祁不砚说:“我们并没有见过,小公子你这是认错人了。”   祁不砚笑看他。   “是么?”   阿宣“嗯”了一声:“我想是的,我确实没见过你们。”   祁不砚收回骨笛,靛青色的穗子在阿宣面前一晃而过;“抱歉啊,那我可能认错人了。”   阿宣:“无碍,要是小公子没什么事,那我先走了。”   “慢着。”   这次是贺岁安喊住了他。   贺岁安看正在玩她发梢银饰的蒋雪晚:“你认识蒋姑娘?”   阿宣垂在袖袍里的手微微蜷缩,悄然无息握成拳,神色却如常,挑不出差错:“不认识。”   他知道贺岁安问这个问题的原因:“我只是不想看到这位姑娘为了一张面具而跟老板发生争执,便买下了,举手之劳罢了。”   存善心之人的确有可能会看不惯这种事,而出手相助。   贺岁安明白他的意思。   阿宣走了。   她知道祁不砚不会无故用骨笛拦住刚刚那名男子,不让他走:“你是不是觉得他像一人?”   祁不砚抚过骨笛的纹路,靛青色的穗子柔软地坠在他指间。   “是。”他说。   她追问:“像谁?”   他转了下骨笛,将它插回劲瘦腰间,穗子垂落:“像在河边要杀我们的那个戴面具男子。”   他们二人的身形极其相似,就如同一人,祁不砚在对付人的时候喜欢观察对方,然后找出对方的弱点,一击致命,也就记住了。   但无法确认气息。   也就无法确认到底是不是。   知道毒蛊能通过气息寻人与物的人并不多,对方要么是懂蛊之人,要么认识会蛊之人,戴面具男子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祁不砚若有所思。   贺岁安也存疑着,但毕竟没证据,他们总不能随便把人抓回来,暂时把此事往后放一放,问蒋雪晚:“蒋姑娘,你三叔呢?”   蒋雪晚犯了错事似的耷拉着头,只不停地念叨着几个字:“三叔,谢府,三叔,谢府。”   谢府?   贺岁安目前为止只能想到姓谢的谢温峤,难不成蒋雪晚跟谢温峤有关系?不会那么巧吧。   直觉又告诉贺岁安,兴许就是那么巧,不知她的直觉准不准确,也不是不可以去谢府看看,那里是谢温峤的府邸,不危险。   她揪了揪祁不砚的护腕。   他微歪头看她。   贺岁安说出心中想法:“我想帮蒋姑娘找到她的三叔。”   祁不砚用尾指勾过她发梢间的银饰,将那几个被蒋雪晚扯歪了的银饰系回原处:“为何?”   贺岁安道:“就是想。”   祁不砚注视贺岁安须臾,他不太喜欢她将注意力放在其他人身上,却也随她去了。   刑部侍郎谢温峤的府邸并不难打听,很快便可打听到。   贺岁安没贸然带蒋雪晚进谢府,先站在谢府不远处观察,若是蒋雪晚三叔在谢温峤所住的谢府,那么他现在一定到处找蒋雪晚。   等了一刻钟,贺岁安看到谢温峤和一名老伯在大门前碰面。   他们俱是一脸急色。   她耐心往下看。   蒋松微也出现了,他满头大汗,快步地跑上谢府门前的石阶,和谢温峤他们说了几句话。   长安很少有人见过蒋松微、蒋雪晚,他们从出生到长大,常年居住在卫城,只离开过数次,机缘巧合下,见过谢温峤一面而已。   所以很难被他人认出。   他们在长安走动,也不用担惊受怕,蒋雪晚看起来不像是被人抓走,像是自己跑出谢府的。   这是她第三次乱跑了。   蒋松微眉眼透着疲惫,有些无力感,他虽是蒋雪晚的亲三叔,但他们一男一女,终究无法时时刻刻待在一处,总有疏忽之时。   就在蒋松微要继续去找蒋雪晚时,贺岁安牵着她走到谢府门前:“三叔,您是在找蒋姑娘?”   蒋松微立刻走下台阶。   “雪晚……”   贺岁安解释:“我是在大街上看到蒋姑娘的。”   她们说来也是有缘,蒋雪晚走丢了几次,几次都遇到了她,好像上天注定的缘分。   “谢谢你们。”蒋松微检查蒋雪晚有没有受伤。   遇到他们之后肯定是不会受伤的,但遇到他们之前呢,他需要确认她是否受伤:“雪晚,有没有疼的地方?告诉三叔。”   “没有。”   蒋雪晚怕被骂,缩着脖子,谢府大门是一直关上的,不是朱伯的疏忽,蒋雪晚钻狗洞出去的,身上白裙有星星点点的泥渍。   蒋松微确认她没受伤后,脸色没缓和:“为什么要出去?”   她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听到墙外传来首熟悉童谣,让蒋雪晚想起了母亲,钻狗洞到外面。   听完蒋雪晚说的原因,蒋松微顿时变得沉默了。   蒋雪晚心智如孩子,记忆也回到了几岁时,记得自己的母亲,也记得蒋松微是她的三叔。   童谣,谁都会哼唱。   可人死不能复生。   得知蒋雪晚会出去是因为听到一首母亲会哼的童谣,蒋松微哪里还舍得怪她,更心疼了。   谢温峤也看到贺岁安跟祁不砚了,眼底有惊讶,却也不多问。蒋松微认不认识他们,跟卫城一案没有关系。他朝他们颔首示意。   贺岁安有礼貌地叫了谢温峤一声:“谢大人。”   谢温峤请他们入府喝茶。   不管怎么说,是他们带蒋雪晚回来的,蒋雪晚如今住在谢府,身为谢府的主人,谢温峤多少该请他们喝杯解渴的茶水再走。   他们婉拒了。   贺岁安觉得没这个必要,她原先就想着把人送到蒋松微身边即可。其他事,他们就不掺合进去了,也不问蒋松微为何会来长安。   谢温峤并不强留他们。   蒋松微向他们再三道谢。   道谢完,蒋松微的目光落到祁不砚身上,略有讪讪,祁不砚拒绝替蒋雪晚解蛊的事还历历在目,再见到他时多少有点不太自在。   祁不砚仿佛压根不记得自己拒绝过蒋松微,也可以说他不会把无关紧要的事放心上,见到蒋松微时,跟看到其他人一样。   他们离开谢府。   没过一会儿,他们重回到长安大街,路过书摊。   书摊老板晃着一本书,扬声吆喝着:“卖书了,卖书了,想要什么好书,我这里都有。”   祁不砚停在书摊前。   贺岁安走了几步,见人没有跟上来,又折回去。   “有什么书卖?”折回去的贺岁安听见祁不砚问书摊老板。   书摊老板神秘一笑。   长安人都知道外头的书摊是卖什么书的,正经书要到书斋等地卖,可祁不砚不是长安人,贺岁安也不是长安人,全是刚来长安。   书摊老板从底下抽出几本书递给祁不砚:“小公子,我跟你说,这几本可是好东西嘞!” 第70章   书摊老板递给祁不砚的那几本书的名字很是正常, 《趣赏桃园》、《巫山笔记》等等,贺岁安见到也没察觉有何不妥之处。   当她随意扫了一眼书摊上其他的书时,发现了一本名字叫《床榻之上》的书,贺岁安立即意识到不对劲, 抓住祁不砚的手就走。   他们就像一阵风, 刮过了书摊老板, 风过无痕。   手里还拿着书的书摊老板不想错过这单生意, 原本坐着的他站起来, 对他们快走远的背影叫:“看看再决定买不买也可以啊。”   回应书摊老板的只有一阵裹着热意的风,将书页吹得翻动。   贺岁安走得飞快。   如果不是祁不砚腿长, 兴许都跟不上她的步伐。   走到离书摊很远的地方, 贺岁安停下来, 额间、脸颊皆出了细汗, 祁不砚静静地看着她。   贺岁安搜肠刮肚,努力找了个借口:“我觉得那些书都不是很好,改天我们再去长安城最大的书斋看看, 你觉得如何?”   祁不砚倒是无所谓, 他本来就只对蛊书感兴趣。   后来看到了钟良那本书,得知照书里说的那样做能使他们变得更亲密,他才想看那本书。   除此之外,别无他因。   贺岁安又曾对祁不砚说, 多看一些别的书。他见到卖书的摊子,便想问问, 并不是一定要买,也不是对别的书有多大兴趣。   见祁不砚同意, 贺岁安摸过自己微烫的耳垂,感觉呼吸顺畅不少。她可不想和祁不砚一起当街买那种书, 还有,买回去之后呢?   他肯定会看的。   不能再想下去了,贺岁安在心里面告诉自己道。   他们沿着街边走。   走到一半,贺岁安发现他们走的不是回客栈的路,是去拍卖行高楼的路。她记得这条路,而且他们快到拍卖行的高楼朱门前了。   公然拍卖水玉玦,引蛇出洞,令幕后主使担心他们是知情者,忍不住出手杀他们的目的已达到,为何还要来拍卖行高楼。   祁不砚虽与崔姨认识,但她并不认为他是来找崔姨叙旧的。   此地又有他想要的东西了?   贺岁安眼神含有疑问。   祁不砚摊开掌心,一只小如蚊子的蛊颤动着薄如蝉翼的翅膀,它飞了几圈,直往拍卖行飞去。   蛊虫太小,难以被发现。   在街上,祁不砚以骨笛拦住阿宣之时,顺便往他身上放了一只蛊,就算他会隐藏气味又如何,只要蛊在他身上,就能追踪到。   之前用蛊寻人,是通过气味,对方身上没有蛊,寻人的效果大打折扣,还会受到各方面因素的影响,蛊在人的身上就不一样了。   蛊之间相互的感应很牢靠。   祁不砚怀疑阿宣便是河边的戴面具男子,却没有证据证明阿宣是,可他既然产生怀疑,那就不会什么也不做,跟踪是方式之一。   他要看看阿宣跟什么人接触,会去何处,阿宣若真是戴面具男子,终会露出破绽的,祁不砚对贺岁安道:“跟着它走。”   他们跟着飞蛊进拍卖行。   尽管贺岁安还不知道飞蛊飞进拍卖行的原因,但隐隐能猜到它这是要带他们去找人或东西。   贺岁安的目光紧锁着飞蛊,只见它往楼上飞去。   拍卖行的前五楼可供客人随处走,五楼往上是拍卖行老板崔姨的私人之地,除非受邀或是她信任的人才能上去,否则不得靠近。   五楼通往六楼的楼梯口有人守着,贺岁安一到那里就被拦住,祁不砚不多言,封住了他们的穴,他们只能眼睁睁看人上楼。   没人敢擅闯过拍卖行六楼。   长安城内谁人不知拍卖行的崔姨不好惹,惹上,不死也得掉层皮,所以他们平时守卫会比较松懈,不曾想今日被打个措手不及。   此时,六楼一间房间里,崔姨叫住刚回来不久的阿宣。   “过来。”   她盯着他,语气微变。   阿宣朝崔姨走过去,她眼疾手快地从他身上抓下一只看着比蚊子还要小的蛊:“糟了。”   崔姨立马捏死这只蛊,匆匆将阿宣往外推:“你被人用蛊追踪了,快些离开拍卖行,我警告你,以后不许再替刘衍办事了……”   话还没有说完,有人从外面推开门,人未到,银饰声先到。   崔姨的手一紧。   祁不砚走了进来,一身深色靛青色衣衫仿佛能融进光线阴暗的房间,反观贺岁安,却是一身明艳的长裙,像一抹照进来的阳光。   阿宣十分淡定地拉下崔姨的手:“你们不是街上的小公子,小姑娘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祁不砚很好相处似的:“我想来这里找个人。”   崔姨拧着眉头。   她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就是因为崔姨大致清楚苗疆天水寨人的行事风格,所以才会在知道刘衍派阿宣去杀祁不砚时显得那般激动,不想他卷进去。   祁不砚性格有点特殊,却也是苗疆天水寨人,他行事更果断,更睚眦必报,心狠手辣,凡是伤害过他,恐怕都会落得死的下场。   无论如何,崔姨希望能避免阿宣落得如此下场。   她罕见地紧张起来。   崔姨唤他一声:“阿宣。”   阿宣抿直唇,深知不能自乱阵脚,面不改色,不亢不卑地问:“敢问小公子来找何人?”   祁不砚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长发自然披散在身前身后,眉眼如画,唇红齿白,长得像个精致的玉偶:“想杀我们的人。”   崔姨握拳,不发一言。   贺岁安留意到她表情难看。   此事会牵扯到崔姨,是在贺岁安意料之外的,崔姨给她的印象是不会助纣为虐,做事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很讲究江湖道义。   以前他们来拍卖行拍卖水玉玦,并未见过阿宣。   今天随着飞蛊而来,却见他出现在拍卖行六楼,拍卖行的人乃至来过拍卖行的普通百姓都知道六楼是拍卖行老板常待之处。   阿宣能来去自如,眼下还与崔姨待在同一间房间里聊事,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他们的关系。   贺岁安安分地站在房门旁侧,不由得有些担忧。   崔姨是个强悍的对手。   听了祁不砚开门见山说出来意后,阿宣沉着冷静,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他道;“怎会有想杀你们的人,你们在长安有仇家?可我们只是一家拍卖行,是不管这些事的,想必你们要找的人不在此处。”   祁不砚莞尔一笑:“在或不在,看看便知了。”   崔姨忽笑着挡在阿宣前面。   是保护姿态。   她把捏死了的那只蛊放回祁不砚的掌心:“我们相识一场,你现在说说你想找的人长什么模样,崔姨我可以替你留意。”   祁不砚低头看死了的那只蛊:“我没见过他的脸。”   他扔掉了死蛊。   崔姨为难:“这可不好办,你既没见过对方,万一找错,容易伤及无辜,不如你再找多点关于此人的线索,我再帮你。”   被崔姨挡在身后的阿宣垂眸,他知道她这是在保护他。   但晚了。   他早已深陷泥潭,不过为了刘衍的大业,阿宣心甘情愿深陷泥潭,他也坚信只有刘衍的大业才能拯救岌岌可危的大周朝。   这段日子是紧要关头,一举一动要更谨慎才是,阿宣今天本不该出现在大街上,可他还是因为蒋雪晚出面了,恰好又碰上他们。   听见崔姨说会帮他找人的话,祁不砚笑弯了眼。   “帮我?”   他眼底似透着天真,里面却又带缺乏人性的漠然无情:“不用了,我想我应该是找到了。”   崔姨心里咯噔一下。   祁不砚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取下她脸上的面具,在他们没反应过来前,靛青色衣衫晃动,到了阿宣身边,用面具遮住他半张脸。   少年唇角弧度更深,笑声温和,似会普度众生的菩萨,又似来夺人命的阎王:“找到你了。”   阿宣下意识动手防御,招式也暴露了他的身份。   被面具遮住半张脸的阿宣的神态、身形、所使招式简直就跟河边的男子一模一样,贺岁安后退一步,怕阿宣会狗急跳墙。   上次他就差点杀了她。   眼看着他们就要继续动手,崔姨走到他们中间:“住手!”   阿宣向来听崔姨的话,她叫他住手,阿宣就住手了。但祁不砚不为所动,掷出的天蚕丝直接缠勒住了连躲都不躲的阿宣的脖颈。   贺岁安见识过阿宣的身手,以他的武功,是否能和祁不砚打成平手尚未可知,想逃是绝对能逃掉的,他不逃是因为崔姨?   天蚕丝缓缓地收拢,阿宣的脖颈多一道红痕,渗出血。   崔姨大惊失色。   她道:“不要杀他!”   祁不砚游刃有余控住天蚕丝,附在天蚕丝上的虫卵已经开始吸阿宣的血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是谁指使你来杀我们。”   他含笑的目光扫过崔姨:“是她,还是另有其人?”   崔姨深深地闭了下眼。   被天蚕丝勒住脖颈的阿宣逐渐喘不过气,断断续续道:“是、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   旁听着的贺岁安不相信。   崔姨心急如焚。   祁不砚“啊”了一声:“是你一人所为?你为何要杀我们,难道那枚水玉玦的主人是你?”   阿宣仿佛认命道:“没错,是我,要杀要剐随意,此事与崔姨无关,她发现后,还曾阻止过我杀你,是我一意孤行罢了。”   崔姨的指甲嵌入掌心。   她正欲开口。   祁不砚不紧不慢道:“那枚水玉玦的主人很有可能是杀害落颜公主兄嫂的凶手,你会是么?”   崔姨瞪大双眼,她在长安住了十几年,听说过落颜公主的兄嫂,也知道他们是刘衍的好友,当年他们意外身亡,她还安慰过他。   刘衍很伤心。   那是崔姨第一次见他落泪。   知晓他们意外身亡的当晚,刘衍伏在她身前沉默痛哭着,崔姨手足无措,只能陪伴在刘衍的身侧,一声又一声地安慰他。   会为了友人之死而痛哭流涕的刘衍怎么可能是杀他们的凶手。   崔姨在前几天想起有瑕疵的水玉玦是刘衍的,很久以前见过他佩戴过一次,之后便没再见过了,如今想来,应该是丢了。   刘衍会派人去杀带水玉玦来拍卖行公开拍卖的祁不砚他们,崔姨也能想到是与水玉玦有关。   她最近在查原因,还没查出来就听到祁不砚这番话了。   崔姨不想相信。   她也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相。   崔姨不自觉地看向脖颈处变得血肉模糊的阿宣,阿宣躲避她看过来的视线,崔姨见他躲避自己的视线,如遭雷劈地踉跄了几步。   祁不砚收紧天蚕丝:“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何要杀我们。”   “就因为水玉玦曾在我们手上?你刚刚说你是那枚水玉玦的主人,那你会不会也是杀害落颜公主兄嫂的凶手?”   阿宣闭口不言。   贺岁安觉得不是他。   祁不砚并不急:“你若不肯说,我只好给你下蛊了。”   有些蛊可以让人吐露真话,就是要花费心神去控制对方体内的蛊,可能会间接导致控蛊人气息不稳,所以也不能随随便便用蛊。   不过祁不砚不在乎,他可以得到想要的就行了。   崔姨掌心都被她掐出血了。   阿宣怎么会给祁不砚下蛊的机会,他是绝对不会供出来刘衍的,阿宣想咬舌,“咔嚓”一声,祁不砚手起手落卸掉了他的下巴。   祁不砚卸人下巴时还带着笑的,像是在做很寻常的事。   下巴都被卸掉的阿宣无法咬舌,疼痛使他的脸变扭曲,也暂时说不了话,发出几个模糊音节。   贺岁安听得心尖一颤,反射性地摸自己的下巴。   崔姨看不下去了。   她一直不出手,是因为他们理亏,崔姨做事只凭事实,可她实在无法看着阿宣受苦,还是为了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的刘衍受苦。   崔姨想确认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刘衍到底有没有杀害他的好友——落颜公主的兄嫂。   其实也无须确认了。   阿宣刚才躲避了她的眼神,那是心虚,代表刘衍做过这种泯灭人性的事,还派他去参与过。   连至交好友都能去杀的刘衍,也有可能会杀她。   崔姨脑子还是清醒的。   最令崔姨失望的是,她早已对刘衍说过很多次,不要再让阿宣去做那些肮脏事,他却仍然三番五次派她当儿子养的阿宣去杀人。   桩桩件件事全加起来,令崔姨的声音透着一缕心寒:“我告诉你们水玉玦的真正主人是谁,不是他,也不是我,是……”   *   长安的偏僻街巷里。   近日累到经常会伏案休息的苏央被门外的喊声吵醒。   钟空在外面敲门,说是她父亲苏睿林寄家书过来了,思家的苏央起身开门,接过这封信。   来长安有一段日子了,苏央寄过一封信回家,这也是苏睿林给她回的第一封信。钟空说是家书,她也以为是封问候的家书。   打开一看,苏央怔住了。   不是问候的家书。   苏睿林在信中上说,他在苏央离开风铃镇后振作起来,带心腹去挖坍塌的燕王墓,挖了很久,他才发现一个鲜少人知道的秘密。   不会再有人能炼出长生蛊,因为炼长生蛊所需要的血虫在这世上仅有两只,数百年前燕王燕无衡用完了,所以不会再有。   燕落絮是燕无衡最亲的姐姐,她定也知道此事。   缺了血虫的长生蛊自然不再是长生蛊,但会变成另外一种极特殊的蛊,苏睿林一得知这个秘密,立刻写信过来长安,告诉苏央。   “郡主,怎么了?”   钟空瞧见她表情不太对。   苏央没回答,看完信中的内容,指尖抖动,险些拿不稳信。   原来他们一开始调查的方向错了,带走燕落絮之人想炼的不是长生蛊,想炼的一直是这种极特殊的蛊,对方是想通过此蛊来……   疯了。   简直是疯了。   背后之人这是要逆天而为,信从苏央指间落下。   钟空扶住她:“郡主,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他想弯腰去捡信来看,却被苏央按住手,“我想见皇上,我想尽快见到皇上。”   从未见过苏央露出如此神色的钟空惶恐不已:“郡主,我们是瞒着其他人来长安调查长生蛊的,你怎么突然要见皇上。”   苏央没时间解释。   她转身回房写要入宫拜见的帖子,皇上不是想见就能见的。苏央是郡主,倒是可以先递帖子进宫,再等待皇上的通传。   必须得尽快。   苏央写帖子时,手还在抖,她用手猛撞一下桌角,砸疼后就不那么抖了,手背泛红一片,定会有淤青,钟空看得焦急万分。   写完信,苏央拿出自己的印信盖了下,叫钟空托人送进宫,钟空欲言又止:“郡主……”   她厉声:“还不快去。”   “是。”   *   贺岁安去了奇宫楼阁。   落颜公主收到他们的信号,心知事情是有进展了,激动万分,于半个时辰内赶来此处赴约。   在落颜公主到奇宫楼阁时,祁不砚半倚在亭台的栏杆旁,望着水池里的鱼儿,贺岁安坐在长椅上,看着碧蓝的苍穹出神。   “你们查到凶手是何人了?”落颜公主扶着裙摆跑进亭台。   贺岁安手里有一份崔姨的亲笔信,能够证实水玉玦是刘衍的,长安中很有人知道崔姨是刘衍的红颜知己,落颜公主是其中一个。   她将崔姨的亲笔信交给落颜公主,略有迟疑道:“我们查到了水玉玦的真正主人是谁。”   落颜公主一边拆开信,一边着急地问:“谁?”   “庆王爷,刘衍。”   贺岁安说。   知墨闻言捂住嘴,落颜公主拆信的手僵住,抬起头看她:“你,说什么?我好像没听清。”   贺岁安忽然有点不忍心重复第二遍了,她之前在街上偶遇过落颜公主和庆王爷刘衍,他们的关系看起来很好,情同父女。   祁不砚却替贺岁安重复了:“庆王爷,刘衍。”   知墨心疼地看向自家公主。   “证据呢。”落颜公主的尾音带着明显的颤,“皇叔是喜欢佩戴玉玦,可长安城中喜欢佩戴玉玦的人多了去,你们怎么证明。”   她顿了顿:“你们怎么证明那枚水玉玦是我皇叔的。”   贺岁安示意落颜公主看信:“忘了跟公主说,这封信是长安最大那家拍卖行的老板崔姨所写。”   崔姨?   刘衍终身未娶,只有一位红颜知己,他也曾向落颜公主透露过,他们认识十几年了,日后有机会,他会明媒正娶地迎她入门。   但不是现在。   落颜公主当时还问刘衍为什么不能是现在,他的年纪很大了,早该成家立业才是。刘衍只是笑笑,没正面回答,说时机还不对。   思及此,她拿信的手收紧,眼眶泛红:“即使水玉玦是我皇叔的,也有可能是有人想栽赃陷害他,你们还不能确认凶手。”   祁不砚将放到鱼儿身上的视线挪开,看了她一眼。   没太多情绪。   像冷血的蛇一样。   他道:“我知道,我们只是先过来告诉你水玉玦的真正主人是谁,至于凶手是不是你的皇叔,我已经想好办法确认了。”   “等我确认完,我会向你索要我想要的报酬。”   落颜公主强行稳定好自己的情绪:“行了,你们先走吧,我想一个人看这封信。”   贺岁安便和祁不砚离开奇宫楼阁,回他们所住的客栈。   客栈的生意似乎好起来了,她又看到有新入住的客人,掌柜、小二皆变得很忙碌,贺岁安也不打扰他们,直接上楼回房。   今天经历的事有点多,贺岁安需要花时间来消化一下。   她趴在床榻想事。   祁不砚一如既往地喂蛊。   房间响起毒蛊窸窸窣窣吃东西的声响,贺岁安刚开始听这些声音的时候觉得很惊悚,现在习惯了,久而久之,听着都能睡着了。   在回客栈的路上,贺岁安问祁不砚打算何时去确认庆王爷刘衍是不是杀害落颜公主的真凶。   祁不砚说就这两天。   一旦确认庆王爷刘衍是真凶,他就会取走落颜公主的千年红玉,不会再管其他事,带着贺岁安离开长安,回苗疆天水寨。   等祁不砚喂完所有的毒蛊,贺岁安趴着睡熟了。   祁不砚净手后抬步走过去,将贺岁安脸上的碎发拨开,看了她好一会儿,他发现自己最近看她的时间似乎变得越来越长了。   而以往的亲密接触也渐渐无法满足祁不砚了,想要更亲密。   怎么样才可以呢。   祁不砚离开床榻,翻找出那本书,一页一页地看,大多数是他们做过的了,翻到最后,指尖停下,他似是看到不可思议的东西。   少年睫毛轻轻地动了一下。   他的那处可以像纤长的手指那样插入贺岁安的那处。   他们会彻底地相连在一起。 第71章   日落西山, 残阳如血。   贺岁安便是此时醒来的,她翻了个身,面向床外那一侧,还有刚醒的迷糊, 眼神没什么聚焦, 缓缓落到也睡下了的祁不砚身上。   祁不砚闭着双眸, 眼尾天生自然红, 似陷入了沉睡, 无端有几分平和的安详之感,白皙修长的脖颈暴露在靛青色衣领上方。   蓝色蝴蝶吊坠贴着锁骨, 项链透着银白色的光。   他的手随意地搭在腰间, 袖袍翻叠到手肘, 富有薄肌的一截手腕半露, 腕侧的骨头突起,蝴蝶银链就悬挂于此,挡住疤痕。   贺岁安的眼神聚焦起来, 望着祁不砚微微失神。   她抬起手, 小心翼翼地触碰他腕间的那条有了缺口的蝴蝶银链,本来蝴蝶银链就是细细一条的,如今多了道缺口,瞧着便脆弱。   贺岁安指腹常年偏凉, 覆到祁不砚敏感的腕间没多久,他便醒了, 垂眸望趴在床榻上的贺岁安,她正在低头端详着他手腕。   少女抿着唇, 脸颊的软肉鼓起,像在思考很重要的事。   祁不砚用另一只手抵住贺岁安的额头, 指下皮肤细腻,属于他的炽热温度烫得她仰起脑袋。   四目相对,贺岁安一手碰着祁不砚的蝴蝶银链,一手不自知地卷着他散落在床榻的墨发。   贺岁安忙松开祁不砚的蝴蝶银链:“是不是我弄醒你了?”   “不是。”   他道。   她坐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指还卷着他的长发,扯得祁不砚随自己动,又去解开。   贺岁安刚解开缠绕到她指间的头发,祁不砚也起身了,他坐在床榻边穿靴子,藏在里衣中的窄瘦腰腹弯出轮廓,肩宽腿长。   现在已到用晚饭的时间,他们洗漱一番就下楼。   掌柜靠在柜台打瞌睡。   小二趴到客栈的窗外看天边夕阳,贺岁安从他身边经过,见抹布掉地上,捡起来还给他。   “谢谢。”小二转过身来,双手接下那块抹布。   贺岁安看见了小二脸上的青紫,唇角也有伤口,一看就不是不小心磕碰到的,像被人用力殴打过,顺口问一句:“你怎么了?”   小二摸上自己的伤口。   一言难尽。   他不是长安人,老家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以前听说来长安能赚大钱便屁颠屁颠来了。   来长安能不能赚大钱,小二不知道,他只知道饿死是挺容易的,最后被这家客栈掌柜收留,当了小二,在此一干就是几年。   长安也就表面看着风光,背地里阴私数不胜数。   要想在这里混得住脚,可要花费不少时间与精力,小二已经清晰地认知到自己没这个能力。   还有,大周的这位皇帝讲究“以和为贵”,能不打仗就不打,免得战乱殃及无辜百姓,譬如此次与南凉国的联姻,也是为免战。   南凉国原先是想和大周打一场仗的,皇帝却提出了联姻。   他们谈下来的条件是:联姻后,南凉国要像往年那样继续向大周纳贡,大周会给公主陪嫁两座城池。南凉国考虑一番,同意了。   南凉国还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特地派最受宠的皇子过来,迎娶大周的落颜公主。   免战是好事。   小二也不喜欢打仗,可莫名觉得大周有些窝囊。   不知从何起,大周颁布了一系列优待外族人的规定,除了边境偶尔会乱,仗是少打了,但有时候要委屈他们这些大周百姓。   每逢跟外族人发生冲突,大周百姓免不了吃亏,大周官员总是会不约而同地袒护外族人。   多气人啊。   他们才是大周的子民,大周却明里暗里帮那些啥也不是、只有几个臭钱的外族人,偏偏气也没用,他们又不能做些什么。   小二不太懂朝廷的事。   可他气急了,倒是想大周跟那些人轰轰烈烈打一仗算了,打得他们再也不敢胡作非为,来到大周长安做生意还那么嚣张。   今天下午,小二奉掌柜的命去市集买东西,跟不讲理的外族人发生了场争执,分明是对方先动的手,被抓进官府里的人却是他。   还是掌柜亲自拿银钱去赎回他的,小二那叫一个备受感动。   回到客栈,掌柜告知小二,赎他回来的银钱会从工钱里扣,小二的感动瞬间减半,那岂不是接下来的一年里都没有工钱?   不过掌柜也算好人的了,若是别的掌柜,定不会去理被抓进官府的小二,防止招惹麻烦。   小二还有一半的感动。   掌柜又说,使唤他使唤习惯了,还找不到人换。   感动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二将受伤的原因告诉了贺岁安,还好心提醒她不要得罪那些外族人,否则会吃更大的亏。   贺岁安看着小二鼻青脸肿的脸,道:“好的,我记得了。”   在他们说话期间,掌柜就没睁开过眼,等他们快说完了才懒洋洋地叩柜台:“怎么还不去干活?你啊,整天给我偷懒。”   小二立刻去干活了。   掌柜这才睁开眼,看贺岁安与祁不砚,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提起:“客栈这几天的生意不错,来的客人全是武功高强的。”   “以前来我客栈的大部分客人,不是非富即贵的公子哥、贵女,就是来长安做生意的富商,不差钱,只讲究住得舒服。”   他抚了下长胡子。   贺岁安乖乖等掌柜说下去。   “自从小公子、小姑娘你们来此住下,我客栈这几天陆陆续续来了那么多江湖客人。”掌柜拿瓜子来嗑,“真有缘不是?”   说话的声音不大,只有站在柜台前的他们能听得见。贺岁安听完掌柜的话,侧头看祁不砚。祁不砚浑然不觉地敲了下腰间骨笛。   掌柜嗑了几颗瓜子,不忘照顾自己的生意:“可要用饭?”   贺岁安:“不……”   他友善地放了一捧瓜子进她的掌心,打断了贺岁安的话:“小姑娘,你就给我说说,我客栈的饭菜真的有那么难吃么?”   “啊?”她听愣了。   掌柜瞄了他们几眼,嗑瓜子的速度慢下来,清了清嗓子道:“你们只在我客栈里吃过一顿饭,我就想着是不是客栈的饭菜……”   “太贵了。”贺岁安也嗑了一颗瓜子,感觉挺香,又用手剥一颗给祁不砚,再将剩下的瓜子倒回掌柜的手,拉着他往外走。   留下石化的掌柜。   太、太贵了?   他们都能住得起他开的客栈了,居然还嫌他的饭菜贵?这有可能么?不可能,简直不符合常理,掌柜嗑瓜子的心情都没了。   一定是有别的原因,说贵只是他们用来掩饰的一个借口,他们瞧起来又不像缺钱的人,掌柜决定去敲打敲打后厨的那位老师傅。   他觉得可能是老师傅近来做的饭菜咸了的缘故。   掌柜自言自语几句。   趴在地板上擦地的小二很想拦住掌柜,却见他一溜烟地跑去后厨了。小二心想,糟糕,掌柜铁定要得罪后厨的老师傅了。   并不知掌柜去干了些什么的贺岁安还没找到地方吃饭,偶遇了落颜公主的贴身侍女知墨,也不是偶遇,知墨是专门来找他们的。   落颜公主派知墨来请他们二人去参加一个晚宴。   知墨还带了马车过来。   贺岁安不解其意。   他们大张旗鼓上落颜公主的马车,刘衍会收到风声的,他也能以此确认他们拿水玉玦去拍卖行拍卖的原因——落颜公主。   刘衍肯定怀疑过是落颜公主授意,但他应该会自己否决这个怀疑,自认她视他为亲生父亲,想查兄嫂之死的真相,定不会瞒他。   因此,刘衍更倾向于当年还有其他知情者活着。   他大抵会觉得他们想借此事来掰倒自己,或者另有所图,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下手为强。   可落颜公主今晚此举摆明了贺岁安和祁不砚跟她有来往,剩下的事就昭然若揭了,不过贺岁安相信她这样做应当有自己的理由。   贺岁安上了马车。   祁不砚在她之后上马车。   马车里点了盏灯,光线还算明亮,贺岁安挠挠有点乱的长发,他们是打算在外头吃点就回客栈待着的,所以没有怎么整理自己。   他们今天又是从白天睡到傍晚的,不像每天早上那样会梳发、穿戴整齐再出去用饭与行动,只简单洗了把脸、漱了个口罢了。   谁知半路被带走。   现在,贺岁安是刚睡醒什么模样就是什么模样。   主要是她睡相太不好了,贺岁安发现祁不砚的头发就一点也不乱,她用羡慕的眼神看他。   又因为贺岁安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趴床睡着的,无法在临睡前解开发间的丝绦,此刻,丝绦紧紧地缠着头发,很难解开。   贺岁安挪了下屁股。   屁股挪到了靠近祁不砚的位置,她坐在他前面。   贺岁安:“帮我。”   祁不砚双手灵活地穿梭过贺岁安的长发,指腹擦过她的头发,她感觉微痒,缩了下脖子。   他将缠得很乱的丝绦取下,一条一条地放在腿上,彩色丝绦尽数落在靛青色的衣袍,颜色差别有点大,却又能铺成好看的色调。   贺岁安感觉好舒服。   如果她来解开那些乱成一团的丝绦,绝对会扯得疼死。   贺岁安的脑袋无意识地往后拱,更加靠近了祁不砚,清新的发香味无声地充盈着整辆马车,他呼吸里全是属于贺岁安的气息。   祁不砚摩挲过贺岁安的头发,她见所有丝绦都被他解开后,厚着脸皮道:“再帮我编发。”   马车还在朝前行驶。   两侧帘子时而晃动,烛火忽明忽暗,身材高挑的少年坐在看着小小一团的少女身后,将她的长发分成几缕,由上而下编。   由于编的那条长辫子需要斜垂到胸前,为了方便祁不砚,贺岁安坐着转了个身,面对面。   他们坐着时,身高间差异也还在,而且很明显。   贺岁安抬眼看他。   祁不砚正低着首,垂着眼,他需要配合贺岁安的身高,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只要他看向她,都没办法不配合贺岁安的身高。   不然的话,祁不砚会看不清贺岁安脸上的表情,也就不能学习并且感知她的情绪。   贺岁安握住祁不砚垂在肩前的小辫子,弹了下发梢的银饰。   叮当叮当。   小铃铛银饰发出清脆声音。   贺岁安解下小铃铛银饰:“借我戴戴。”虽不知落颜公主到底意欲何为,但对方既邀请他们去参加晚宴,那她穿戴不能太寒碜。   之前祁不砚给贺岁安的那些银饰都被她放在客栈房间里了。   “好。”他用丝绦绑好贺岁安的长辫子尾端,给她系上小铃铛银饰,银色落在黑色的发间。   她又看祁不砚戴的抹额。   不过只是无意地扫一眼而已,不知是不是贺岁安的错觉,祁不砚的眼似弯了弯,曲手伸到发后,解开能固定住抹额的链子。   缀银流苏的抹额戴到了贺岁安额间,带有祁不砚的体温,她还保持着仰头看他,眨了下眼,烛火下,小脸粉白,鼻梁小巧高挺。   抹额有系带,可以调节松紧,戴在贺岁安额间也很适合。   马车停下了。   知墨站在马车外唤他们。   贺岁安掀开帘子走出去,车夫早已摆好杌凳,她踩着下去,一抬头,发现这里是公主府。   朱门前摆放了两头栩栩如生的石狮子,旁有守卫守着,他们身后的高墙耸立,檐角错落,雕梁画栋,尽显公主府的尊贵与威严。   知墨轻车熟路地走进公主府,为贺岁安、祁不砚引路。   守卫认得她,并未阻拦。   落颜公主今天临时起意,对外说是想在嫁去南凉国前,举办一场晚宴,发帖子也发得很晚,尽管如此,还是来了很多人。   皇上如今很重视跟南凉国的联姻,自然也非常重视落颜公主,她邀人来参加晚宴,谁敢拒绝,至少在当下这段时间里是不敢的。   受邀的人几乎都来了。   不仅来,还带上大礼来。   若得落颜公主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也是好的,虽说她不日就要嫁到南凉国去了,但这不是还没嫁过去嘛,还是可以巴结巴结的。   刘衍坐于落颜公主左侧,南凉国皇子也在,着戎装,高大结实,一身腱子肉,皮肤不白,是健康的蜜色,他坐于她右侧。   谢温峤也来了。   一个时辰前,落颜公主的帖子被人派到谢温峤手里,他犹豫过来还是不来,却还是来了。   落颜公主不是单独邀请他一人,邀请了长安城内不少人,看样子像是要彻底放下往事的样子,既如此,谢温峤又何必拂她面子。   谢温峤坐在席位的右侧末位,身边是不认识的京城贵公子。   南凉国皇子拓跋武似乎听人说过落颜公主和谢温峤的事,时不时往他这边看去。谢温峤恍若不觉,腰背如松竹,极为端正坐着。   拓跋武缓慢地看过席上的人,浓眉轻挑,大周的臣民皆是这般清瘦的?感觉一拳可以将他们全打趴下,难怪连仗都不敢打。   他仰头喝下一碗酒。   其他人用的都是小巧的酒杯,这碗是拓跋武问公主府的人拿的,喜欢无拘无束地大口喝酒。   贺岁安和祁不砚被知墨引到落颜公主面前,刘衍见到他们,额间青筋跳动,握着酒杯的手紧了又松,若有所思地看向落颜公主。   落颜公主视若无睹,起身迎他们道:“贺姑娘、祁公子。”   贺岁安行礼。   她道:“落颜公主。”   能得公主起身相迎的人非同凡响,晚宴的人纷纷用打量的目光看他们,谢温峤不是打量的目光,而是惊奇,却也没有表现出来。   拓跋武也审视一番他们,他来公主府时,落颜公主都没有起身相迎,见他们来了,她立刻起身相迎,意味着他们身份特殊?   看打扮,确实有点特别。   少年浑身上下皆佩戴银饰,风一吹便会响,腰间骨笛似玉。   与长安千篇一律的华服相比,祁不砚所穿的靛青色衣衫另有一种独特的风格,复杂的刺绣图案遍布整件衣衫,叫人想细看。   图腾似富有灵性,第一眼看去,只会觉得精美绝伦,长久看去,定力薄弱的人恐会被七弯八绕、能措不及防变扭曲的图案绕晕。   拓跋武不禁捏了下眉间,静心凝神,再看少女。   贺岁安穿了一条嫩黄色的齐胸襦裙,裙带的结绑在腰侧,两端斜落腿边,穿插着丝绦的长辫子垂在心口前,中间点缀铃铛银饰。   她脸上戴有抹额,垂着的流苏轻晃,银流苏在皮肤打下一层阴影,显得面部轮廓很立体。   除了他们长得特别好看外,拓跋武暂看不出别的特别之处。   只见落颜公主让他们到她身边坐下,拓跋武嗤笑一声,她对他这个未来夫君都没那么重视。   贺岁安顶着从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坐了下去。   祁不砚坐她旁边。   落颜公主安置好他们,回原位,举起酒杯,敬在场所有人一杯。拓跋武又干了一大碗酒。刘衍垂眸,慢慢地抿了一口酒。   祁不砚不会喝酒,贺岁安给他倒了杯清茶,以茶代酒。   来到此处后,贺岁安大概能猜到落颜公主想做什么了,落颜公主这是想打明牌,试试刘衍。   她都等不及他们去确认了。   敬完酒,落颜公主放下酒杯,言笑晏晏的姿态,望着刘衍道:“皇叔,我很快就要嫁去南凉国了,最舍不得的便是您了。”   拓跋武饶有兴致看他们。   大周人就是矫情,嫁个人而已,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不如他们南凉国爽快干脆。   谢温峤总感觉落颜公主今晚的状态不太对,她笑里含着异样的情绪,他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可就是不对,不该是这样笑的。   知情的贺岁安惴惴不安。   祁不砚慢条斯理饮尽茶水。   刘衍微笑着,表情充满慈爱,看落颜公主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己的女儿,令旁人也略有动容。   就连落颜公主也动摇了那颗想试探他之心,不过她还是迅速地坚定了下来:“来人啊,把我准备给皇叔的礼物送上来。”   “是。”知墨当着众人的面端上一只红色锦盒。   盒子是打开的。   里面装的是一枚水玉玦。   富商从拍卖行里拍下水玉玦,落颜公主又从富商手里高价买了回来。她接过知墨手里的红色锦盒,亲手奉上:“皇叔可喜欢?”   刘衍淡然收下道:“阿颜有心了,我很喜欢。”   落颜公主垂在袖袍里的手轻轻发抖,却依然看似开怀地笑着:“皇叔喜欢就好,不枉我费了一番心思得到这枚水玉玦。”   众人议论纷纷。   前段时间听说拍卖行拍卖一枚水玉玦,被一位富商买走了,今天落颜公主又拿出一枚水玉玦送给庆王爷刘衍,这也太巧了。   不是说水玉玦极为罕见?怎么一下子出现两枚?   落颜公主没在意他们的反应:“皇叔,我很久没跟你切磋过武艺了,趁大家都在,我们要不要一起给他们舞一段剑?”   刘衍也曾学过她兄嫂的武艺,会使他们的招数。   以前,她怎么没想到呢。   刘衍合上装有水玉玦的红色锦盒,交给随从,笑容不改:“改日吧,我近日身体不适。”   落颜公主像是自责道:“皇叔身体不适,可有请太医看过?既不舒服,皇叔今日可以不必来的,都怪我,心血来潮要办晚宴。”   “没什么大碍的。”刘衍说,“是我自己想来,不怪你。”   她不说话了。   拓跋武忽然站起来,自告奋勇:“我来陪公主尽兴。”   “好。”落颜公主正要发泄,抽出一把剑,也扔了把剑给他。下一瞬,她旋身而去,衣袂翩跹,身姿轻盈,速度快如飞龙。   拓跋武本来是抱着陪这个娇生惯养的公主玩玩的心态接招的,到后面,渐生出几分赏识。   她一招一式过于稳健,内力过硬,凌厉剑气行走四身。   剑过处,寸草不留。   他们即将打成平手,落颜公主却非要压过拓跋武,奋力使出最后一招,关键时刻,不知从何处掷来一颗石子,打脱了她手中剑。   含有落颜公主的强大内力的剑飞向贺岁安、祁不砚那一席。   “小心!”   落颜公主急道。   祁不砚接住了剑,在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剑上时,一把匕首凭空出现般,悄无声息地飞刺向贺岁安,她身子一歪,忙滚向一侧。   匕首是躲开了,贺岁安却滚落在地,脑后勺磕到坚硬的青石板上,耳鸣了一阵,耳边响起嗡嗡嗡的声音,弄得她脑子先是一片空白。   众人惊呼,没料到有这等意外,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   贺岁安听不见他们说话。   耳鸣还在。   她伸手捂住脑袋,掌心变湿润,血液染红了指间,一片空白的脑子瞬间涌进各种各样的颜色,似要争先恐后挤满各个角落。   装住尘封已久的记忆的罐子彻底裂碎了,记忆如脱缰的马,不受控制地涌现,像影片一样在她脑海里闪过,不同于以前的模糊、断断续续,这次无比清晰、流畅。   令人足以记清所有。   记忆涌现的同时,贺岁安的头疼加剧,好疼。   原来自己是穿书的。   记忆还在源源不断地回归,疼得贺岁安捂住头在青石板上滚了几圈,嫩黄色的齐胸襦裙被她弄得脏、皱,发梢的银饰松了。   “咣当”地一声,银饰掉落在地上,被晚宴的嘈杂声掩盖。   祁不砚扔下剑,朝她走过去,还没等他走近,贺岁安自己就爬了起来,垂下来的双手满是磕青石板磕出来的血,触目惊心。   他伸手想碰她。   贺岁安却抓住了他想碰她的手,没让祁不砚碰到她。贺岁安抓住他的那只手在不停地颤抖着,她手上的血也蹭到了他手上。   她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   祁不砚怔了下。   “贺岁安……”他的声音轻到似能融入阴暗的夜色中。 第72章   落颜公主见此, 脸色铁青,她一声令下,公主府里的侍卫火速围上来,形成一堵人墙, 拔剑出来, 护住贺岁安和祁不砚。   在座之人很是慌乱, 唯恐殃及自身, 落颜公主怒不可遏:“何人敢在本宫的公主府放肆!”   她控制住不去看刘衍。   谢温峤面色凝重。   南凉国皇子拓跋武收剑, 若说飞出去的那把剑还有可能是落颜公主拿不稳导致,刺人的匕首就无法解释了, 有人想杀人。   公主府的守卫还算森严, 没有帖子难以进入, 行凶之人莫不是在来参加晚宴的客人?拓跋武暗道有趣, 如果是,那会是何人呢?   不过,拓跋武有疑虑。   行凶之人的目标为何会是落颜公主邀来的两位客人, 而不是落颜公主本人, 一般来说,刺杀对象会是晚宴上的重要人物。   对方要杀的人不是他未来的妻子,拓跋武是不会管的,毕竟他来大周的任务是安全地迎回落颜公主, 成功获得两座陪嫁的城池。   拓跋武事不关己地坐回去。   他的随从给他倒酒。   “你也该小心点。”刘衍似被此事惊扰到,咳嗽几声, 拉过落颜公主,仿佛怕她会出事, 他忽叫了声谢温峤:“谢大人。”   谢温峤离开自己的席位,上前来:“王爷有何吩咐。”   刘衍语气严肃道:“今晚谢大人也在, 本王希望谢大人能够严查此事,给本王、阿颜,还有在座的所有客人一个交代。”   落颜公主看刘衍拉住自己的手,他的手很大,宽厚又温暖,掌心有薄茧,像极了父亲的手。   这一双手是否曾将能致命的利刃捅进过她兄嫂的身体?   怀疑如一颗种子,在经历过今晚一系列的事后,于心底里生根发芽,越长越大,险些要破体而出,令落颜公主痛苦不堪。   她想甩开。   却忍住没在这个时候甩开。   谢温峤不掺杂任何感情回道:“王爷放心,下官必定竭尽所能查清今晚之事,给王爷、公主、还有在座的所有客人一个交代。”   拓跋武摸着下巴,谛视穿不起眼的灰色长袍的谢温峤,长相刚正,即使弯腰行礼,也不会有卑微感,反倒有宁折不弯姿态。   他未过门的妻子喜欢这种男人?啧,拓跋武又喝了一碗酒。   落颜公主借着要去关心贺岁安伤势一事,推开了刘衍的手,她再不推开,就要忍不下去了。   刘衍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空空如也。   那个视他为父亲的人终究是与他背道而驰了,刘衍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阿颜知道真相会恨他入骨也是情有可原,他认。   只是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   在他动手杀了阿颜兄嫂,自己的好友那天,就回不了头了。   刘衍手里早已沾满了鲜血,欲成大事者,岂能因感情误事,在此面前,亲情、友情、爱情等皆微不足道,他甘愿舍弃这些东西。   有感情之人不适合生在帝王家,这是先帝告诉刘衍的。   他算是做到了。   落颜公主走到贺岁安身边。   她见贺岁安为今夜之事受伤,愧疚道:“我已派人去传太医来了,你们这段时间就暂且留在公主府,我会护你们周全的。”   这话既是说给他们听,也是说给行凶之人听的。   周围发生什么事,他们说了什么,贺岁安都没注意,她现在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前的祁不砚身上,他们的姿势没有发生改变。   贺岁安还抓着祁不砚的手。   她抓人的力度并不小,在他皮肤留下几道红痕,祁不砚也不觉得疼似的,任由贺岁安抓着自己,她掌心紧贴着他手腕,带有汗。   微潮冷汗透过他们相挨的皮肤,传递给祁不砚。   他看着她。   祁不砚的眼底有纯粹的疑惑,想知道贺岁安这样做的原因。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此刻好像说不出话,其实是不知道说什么。   落颜公主发觉异常,又将刚才说的话说了一遍。贺岁安这才回过神,跟祁不砚错开眼,松开他的手,耷拉着还流血的脑袋。   “那就有劳公主了。”贺岁安声音很小地说道。   抓住祁不砚的手一松开,他腕间的蝴蝶银链摇晃了几下,银饰发生碰撞的响声落在贺岁安耳边,她由始至终没抬头看一眼。   祁不砚弯腰捡起地上银饰。   落颜公主倒是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古怪,一心系在贺岁安磕到的脑袋上,他们要是因她出事,落颜公主这辈子都会过意不去的。   她唤人带他们去厢房。   其余客人可以先行回去,但谢温峤明日会去找他们录口供,今日参加晚宴的人有那么多,保不齐有人目击到是谁出手的。   刘衍嘱咐落颜公主务必要注意安全后,也带随从离开了,换作往日,落颜公主定会亲自送他到公主府大门前上马车,今晚没有。   贺岁安随公主府下人过曲折游廊,再进垂花门,来到厢房。   事发突然,一时间找不到收拾干净、可立刻供人住下的好房间,这间厢房不大,仅有简单的布置,一桌几椅,一凭几,一床榻。   贺岁安进去坐下。   她有点晕,磕到脑袋的感觉好不到哪去。下人忙进忙出,准备处理伤口的物件,等以公主名义叫来的太医过来,就能直接疗伤了。   公主府离皇宫不远,叫太医比叫大夫要快,医术也更好,过了一刻钟,落颜公主领太医来厢房,太医忙不迭为人查看伤口。   磕到脑袋可大可小,太医连问贺岁安几个问题。   她意识还算清醒,状况不严重,太医给贺岁安包扎完伤口,又开些补血和调理身子的药。   落颜公主让贺岁安先好好休息,没过多打扰她,带着人退出厢房,留下贺岁安与祁不砚。   祁不砚坐在贺岁安对面。   她心神不定。   他倾身过来看贺岁安包扎好的伤口,祁不砚的身影覆盖着她,气息也是。贺岁安偏了偏脸,祁不砚似没发现,只看伤口。   一层一层白布缠绕着贺岁安的头,抹额在包扎时被太医取下,放到了他们旁边的桌子上,温暖烛火照着银饰抹额,却泛着冷意。   虽止住血了,但是空气里还残存淡淡的血腥味。   祁不砚指尖轻抚到贺岁安脑后勺,磕出来的伤口就在几层白布下面,还散发着浓郁的药味。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你也是此处受了伤。”他语气听着很是平静,想去杀了那个害她受伤之人,却又想先看她的伤口。   贺岁安这次倒是没躲开了。   她垂下的长眼睫挡住眼底流转的情绪,给人莫名的疏远感:“上药后没那么疼了。我第一次见你,确实也是此处受了伤。”   那个伤口究竟是怎么来的,贺岁安也记起来了。   是她同父母去旅游,走散时,撞见被通缉的亡命之徒,男人怕贺岁安报警,暴露他行踪,用砖头砸破贺岁安的脑袋,想杀了她。   也不知为何,她被人用砖头砸破脑袋后,竟进入了看过的一本书里,还穿着当天去旅游的裙子。   所以。   她到底是死是活?   自己有没有被人杀了?还有没有可能回到现代。   贺岁安不知道,也不确定。晕过去之前,那个亡命之徒以为她必死无疑,跑了。在贺岁安意识消散间,似乎有别人走了过来。   来人对她说了几句话。   “你的任务……是要……牢记……千万不要……”对方的声音古怪,像是用了变声器,又像是要借助现代科技才能出声。   因为贺岁安当时快昏死过去,没听清,导致她就算恢复了记忆,也不清楚那几句完整的话是什么,只听到几个字,猜也猜不到。   贺岁安想这件事想到入了神,目光涣散地飘落在空中。   “贺岁安。”   祁不砚轻声叫她。   贺岁安蓦地想到他们所有人在原著里的结局,下意识掐住了自己的手,他将她掐紧的手指分开,露出被掐得有指甲印的掌心肉。   “贺岁安,你今晚很奇怪,可不可以告诉我原因?”   药味飘进祁不砚的鼻间,他却似若未闻,等贺岁安说话,她终于看他,视线在半空交汇。   “我、我不太想说。”贺岁安动了动干涩的唇。   也暂时不想回想原著剧情。   “可我很想知道。”祁不砚将她凌乱的碎发别到耳后,腕间蝴蝶银链擦过她,温润烛光洒来,他阴柔绮丽的半张脸深陷灰影中。   贺岁安深呼一口气,退一步道:“那你给我点时间。”   “好啊。”他笑得温柔良善,指腹习惯性摩挲过贺岁安冰凉的耳垂,“你需要多长时间?我太想知道了,等不了太久。”   “几天,就这几天。”   她说。   “那我等你几天。”祁不砚离开贺岁安,端来房间的水,又坐回她对面,放帕子进去浸湿,拿起来拧干,擦贺岁安脏了的小脸。   带着凉意的帕子擦过贺岁安柔白的皮肤,祁不砚左手拿湿帕子,右手托着她的脸,固定住,认真又细致地擦去一切脏污。   贺岁安没闭眼,看水盆。   盆里的水涟漪不断,祁不砚那张姣好的脸倒映其中,被分割开,扭曲成像,乍看光怪陆离。   贺岁安一副想看祁不砚,却又不想看他的样子,眼神飘来飘去,摇摆不定,整个人矛盾至极。   祁不砚把她的脸擦干净了。   他手指还淌着水,水珠沿指缝往下滴,坠向铺了毯子的地板上,没发出丝毫的声响,过了会儿,贺岁安背对着祁不砚换新裙子。   落颜公主贴心,提前叫人备好了几套新衣裙,供她换洗。   换好新裙子的贺岁安闷闷地说了一声:“我要休息了。”她走到不大的床榻前,极轻躺下,踌躇须臾,拍了下身边的位置。   “你应该也要休息了。”贺岁安说的话听似跟从前叫他一起睡觉差不多,但有些不一样了。   “嗯。”   祁不砚躺到她拍过的位置。   房内烛火燃尽,四周寂静,贺岁安是趴着睡的,后脑勺刚受过伤,要避免碰到。躺了有一个时辰左右,她忽地睁开眼,睡不着。   贺岁安身旁的祁不砚呼吸平缓,长发间有没拆开的细辫子,与她的发梢相缠,贺岁安蹑手蹑脚爬起,扶着裙裾,跨过他。   她没看到他的长睫动了。   怕穿鞋子走路有声,贺岁安都没穿鞋,赤着脚走,推门出去,找个离房间较远的角落蹲下。   夜风吹得树叶簌簌响。   蹲在角落里的贺岁安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再揉了揉鼻子,仰头望天,不让自己哭,可她太想哭了,又呜呜呜地埋头在膝盖上哭。   她的父母是不是以为她死了,想到这里,贺岁安更哭个不停了,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唯有咬住袖摆,以此来堵住嘴巴。   忽有一道人影出现。   人影从她的头顶投落下来。   贺岁安抬起脑袋,眼睛肿,鼻子红的,泪水滑落脸颊,朦胧的视线里走进了一抹靛青色,她呆呆望着朝自己走来的祁不砚。   少年缓步走到贺岁安面前,弯腰屈膝,衣摆垂到地上,凝视她:“贺岁安,你为何要哭。”   “好难受。”   贺岁安说的是实话,没有骗他,她太难受了,为自己的遭遇难受,为父母难受,也为祁不砚的事难受,几重难受如大山压着她。   祁不砚指尖点过贺岁安包住后脑勺伤口的白布:“是因为伤口疼得难受,还是因为别的。”   “就是难受。”她抽噎,没对他说真正的原因。   祁不砚抹去贺岁安脸上的眼泪,属于眼泪的滚烫温度烧过他手指,似能烧入骨髓。贺岁安冷不丁又冒出一句:“我怕。”   他看她因哭而泛红的双眼,又去抚摸过,像无动于衷,却有微有波澜:“你在怕什么。”   贺岁安又不吭声了。   她要哭,祁不砚便耐心地等贺岁安哭完,视线没离开过她,只在眼泪掉落的时候抬手擦掉。   有祁不砚在身边,贺岁安哭着哭着就哭不出来了,她渐渐安静,环抱住膝盖,眼睛定定往地上看,小脑袋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祁不砚也半蹲着。   他几缕长发垂肩侧,手肘搁在膝盖上,单手撑脸,就这样看着她,眸底清透,跟能看穿人心似的,贺岁安都不敢直视祁不砚。   过了很久,贺岁安主动站起来,腿麻到快没知觉,扯了扯祁不砚的袖袍:“我们回房吧。”   他们走得很慢。   贺岁安腿麻,走不快。   月光拉长他们的身影,银饰声散于风中,贺岁安偷瞄祁不砚,却被他抓了个正着。   回到房间,贺岁安刚打算爬上床榻,想起自己是没穿鞋出去的,脚底脏了,正要去洗干净,祁不砚用湿帕子包住了她的脚。   贺岁安的十根脚趾头微微蜷缩起来,湿帕子缓慢地拂过她。   她双足在他手里。   等擦得七七八八,贺岁安抽回脚,爬到床的最里面,缩成鹌鹑,空出一大块地方给祁不砚。   祁不砚握住贺岁安的肩头,将背对着他的她翻了过来,继而躺下,拢她入怀,贺岁安表情茫然,睁眼就是祁不砚的胸膛。   贺岁安闻着祁不砚的暖香,手紧张地揪住了他的衣摆。   后半夜,她才睡着。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贺岁安还在祁不砚怀里,知墨站在房外叩门,说是拍卖行的崔姨派人来传口信,今天想见他们,她有要事相告,地点是拍卖行。   知墨来转达口信前,不忘向落颜公主禀报过,她没干涉他们见谁,只是让他们小心点,踏出公主府,可能会有更多危险。   贺岁安回了一句:“我们知道了,谢谢知墨姐姐。”   “贺姑娘客气了。”知墨过来转达完口信就离开,谨记公主的吩咐,不打扰他们休息,也没问他们是否要去拍卖行赴约。   房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祁不砚会去赴约,贺岁安是知道的,于是她起床穿衣。   他们收拾完毕就出公主府,落颜公主时刻关注着他们的行动,在府门前安排了一辆马车,还有她精挑细选的几个武功高的侍卫。   马车比纯走路要快,他们很快到拍卖行,贺岁安和祁不砚一前一后下马车,管事受吩咐站在门口等,见人来了便往里迎。   拍卖行今天没做生意。   伙计也被崔姨打发回去了,偌大一栋高楼只有他们几个人,管事只将他们迎到五楼:“老板在楼上等你们,老朽就先退下了。”   贺岁安踩着木梯上去,崔姨在昨天见面的房间等他们。   崔姨应该没睡好,戴着面具,也掩不掉眉眼间的憔悴,没开口说话,给了他们一叠书信。   她不放心派人转交有关刘衍的书信,亲自给他们才放心:“你们要查刘衍,他是不会放过你们的,希望这些对你们有用。”   贺岁安接下厚厚的书信。   崔姨看了看他们,故作轻松道:“我这也算仁至义尽了。”她此举也有自己的私心,想令刘衍迷途知返,不要再一意孤行。   在他们要走前,她请祁不砚帮阿宣接回脱臼的下巴,他卸阿宣下巴时用了巧劲,需要祁不砚本人才能接回去,否则容易接错位。   阿宣此刻就在隔壁房间。   祁不砚没拒绝崔姨这个请求,去隔壁房间,给阿宣接下巴,留贺岁安和崔姨待在同一间房间。   崔姨意味深长地扫过她一看就是哭过很久的眼睛。   贺岁安突然鼓起勇气问:“您能不能告诉我,如何隐藏自己的气息,不让毒蛊追踪到。”尽管很唐突,但她也还是问了。   崔姨还没来得及回答。   祁不砚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不知何时回来了。 第73章   贺岁安身子一顿。   崔姨懒散地坐回平日里算账的那张桌椅, 抱臂看他们。   祁不砚抬步进房,被人接好脱臼下巴的阿宣也跟着进房,他沉默站到崔姨身边,还不能说太多的话, 但阿宣貌似有很多话想说。   贺岁安捏着衣角, 心虚道:“我就是好奇他们是如何通过隐藏气息来躲避你的毒蛊追踪。”   崔姨抬头又看了他们一眼。   祁不砚轻笑道:“你若真想知道, 我也可以跟你说啊。你忘了, 她是炼蛊人, 我也是炼蛊人,她知道的, 我也会知道。”   贺岁安自动走到祁不砚面前, 优柔寡断似的, 很慢很慢地勾过他的手指, 再牵住:“好。”   崔姨扬眉。   他们的相处好像变怪了?   疑惑归疑惑,崔姨自然不会管他们的事,自己的事也管不来了, 又怎会有闲心去管别的。   正想说他们可以离开了, 崔姨的话噎在喉咙,她离他们很近,定睛一看,能看到祁不砚手腕的蝴蝶银链有道颇明显的缺口。   崔姨刷地站起。   她指着祁不砚的蝴蝶银链, 眉头轻皱:“你的蝴蝶银链什么时候多了道缺口?”还是这么大的缺口,再扯一下就要断了的样子。   祁不砚:“几月前。”   见到有缺口的蝴蝶银链, 她就想起了因蝴蝶银链断而死的祁舒,那是大罗神仙也救不活的:“我相信你记得, 它断,你会死。”   “我当然记得, 它断,我死。”祁不砚漫不经心地看自己戴着的蝴蝶银链,“可我若不愿,是不会让其他人弄断它的。”   贺岁安咬紧唇。   崔姨神情还是得不到放松。   这世上太多的事会出乎意料了,谁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祁舒初出苗疆天水寨时,也自认精通蛊术,无人能伤她,不会出事。   最后呢,祁舒却死了。   尸骨无存,连死后都无法葬回故土,落叶归根。   祁舒身为苗疆天水寨最厉害的炼蛊人,在二十几岁就死了,虽说她是自己放弃生的,但如果能好好地活着,谁会放弃生。   祁不砚和祁舒到底是母子,某方面还是相似的,炼蛊天赋高、无所畏惧、随心所欲,可崔姨发自内心不想他们落得同样的下场。   崔姨对祁舒有着仰慕之情,不想她的儿子在自己眼前出事。   她的蝴蝶银链戴了快四十年,依然完好如初,祁不砚才十几岁,若因蝴蝶银链断而亡,比他母亲死得还早,未免太可惜了。   崔姨似会瞬移般,以常人难以达到的速度抓住他的手:“要是我想,现在就可以直接弄断它,你即使不愿又如何,所以别……”   话倏地断了。   在她抓住祁不砚时,他以那支骨笛抵住了崔姨的脖颈。   骨笛尾端有毒针。   一刺进皮肤,即刻致命。   祁不砚身上的银饰微晃动,漂亮的手指握着骨笛:“我若不愿,就是不愿,想断我蝴蝶银链,看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他笑似阳光璀璨,却落在阴影当中:“或者一起死。”   阿宣心惊肉跳,激动得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贺岁安知道崔姨并不是真的想弄断祁不砚的蝴蝶银链,只是想让他将此事放心上。   崔姨松开手,祁不砚的骨笛也随之离开她,尾端的靛青色穗子垂下来,扫过他冷白的指间。   “我们可以走了么。”   祁不砚温声问崔姨,仿佛刚才的对峙没发生过。   崔姨说可以,却在他们要踏出房间前再次出声:“小心驶得万年船,因为我,刘衍也是知道苗疆天水寨人断蝴蝶银链会死的。”   贺岁安回头看崔姨。   崔姨似很潇洒地耸了耸肩,说实话,若不是刘衍屡次违背她意愿,利用她不说,还利用阿宣,崔姨是永远不会离开刘衍的。   昨晚,崔姨以死逼阿宣用纸写下刘衍做过的事,她才知道刘衍原来有那么多事瞒着自己,这是崔姨下定决心离开他的真正原因。   等贺岁安、祁不砚走了,崔姨还要带阿宣去找一个人。   蒋雪晚。   她要替蒋雪晚解蛊。   哪怕会伤及身体,崔姨也会竭尽全力地替蒋雪晚解蛊,阿宣做错了事,她是养他的人,崔姨认为自己也有一部分的责任。   听阿宣说,贺岁安认识蒋雪晚,应该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崔姨沉思少焉:“你是不是认识一位叫蒋雪晚的姑娘,我想找她。”   贺岁安没立刻回答,而是反问:“崔姨找蒋姑娘有何事?”   “替她解蛊。”   崔姨拂了拂并无灰尘的蓝裙:“具体原因,你们以后可能会知道,反正我找这位蒋姑娘只是为了解蛊,不会伤害她的。”   知道解摄魂蛊会对身体有极大伤害的阿宣眼睛泛红地看着如亲母的崔姨,想阻止她,却又知道自己根本没立场阻止,懊悔至极。   祁不砚不语。   贺岁安信得过崔姨。   事到如今,崔姨没必要骗她,贺岁安不知崔姨要用什么方式替蒋雪晚解蛊,不过对方既想替蒋雪晚解蛊,她肯定是愿意告知的。   贺岁安:“蒋姑娘在谢府,朝中刑部侍郎谢大人的府邸。”   崔姨记下了。   他们也没有久留,下六楼,走出拍卖行,落颜公主派来的侍卫仍在楼门前守着,祁不砚要回客栈拿自己的东西,贺岁安也随行。   侍卫跟他们去客栈,掌柜见他们身边忽然多了几个人,也不惊讶,自顾自地拨珠算算账,退房很方便,结清欠下的账就行。   贺岁安上楼收拾包袱。   她和祁不砚的包袱都放在衣柜里,拿的时候不小心推掉他的了,包袱里的一半东西洒出来。   祁不砚是跟在贺岁安身后上楼的,此刻才走进房间,她弯腰捡起他的包袱,也捡那些零星散落着的物件,捡到了纸蝴蝶。   很多只纸蝴蝶。   这是贺岁安待在青州红叶村时,无聊折出来的纸蝴蝶,送给了祁不砚,全还在,一只不少。   贺岁安看着这些纸蝴蝶,心情复杂,一只一只地将它们捡起来,祁不砚也捡起一只纸蝴蝶,骨节分明且宽瘦的手衬得纸蝴蝶小。   她看向被祁不砚握着的纸蝴蝶,他似有所感地看回她。   此时此刻,他们手中均有纸蝴蝶,贺岁安看久了,眼有点酸,连忙又低下头,放纸蝴蝶回祁不砚的包袱里:“你怎么还留着?”   祁不砚给包袱打个牢靠的结,淡淡道:“你也留着我给你的银饰,我为何不能留着它们。”   “那不一样。”   她嘟囔。   他微微一笑,像听不懂她说的话:“有何不一样呢?”   贺岁安语塞,心乱乱,拎过自己的包袱就往房外走,手脚几乎同步,路要不是平的,怕是要摔倒,她改口道:“你喜欢便好。”   下到大堂,掌柜又噼里啪啦地打珠算,祁不砚付清了房钱,他眉开眼笑收下沉甸甸的一袋银钱,说欢迎他们下次再来入住。   侍卫护送他们出客栈。   小二啧啧感叹,怀疑他们这是在一夜之间攀到长安的贵人了?否则怎会有这么大的排场。   他看着贺岁安、祁不砚走出去,蠢蠢欲动想跟掌柜八卦几句,还没开口就被掌柜用一块烧饼堵住了嘴,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掌柜头也不抬地数钱:“快点吃完,干活去。”   *   沈见鹤在客栈外。   他昨晚过来找他们,客栈掌柜说人不在,沈见鹤心想他们大约是去办事了,今早又想过来问问,还没进去就看到出来的贺岁安。   贺岁安的脑袋还包着几层白布,瞧着应该是受伤了,沈见鹤拾级而上,关切问:“贺小姑娘、祁小公子,你们怎么会……”   侍卫拦住他。   被拦住的沈见鹤一头雾水,他们是谁,凭什么这样对他?贺岁安低声跟侍卫说几句话,他们很快让开了,沈见鹤才得以靠近她。   站客栈大门前不好说太多,贺岁安请沈见鹤同自己上马车。他是何许人也,一听便知有事发生,收起一腹疑虑,暂不详问。   三人共乘一辆马车。   马车驶往公主府。   待马车里的沈见鹤望着他们,欲言又止,心道不对劲,就从他们坐的位置来说就很不对劲。   沈见鹤坐在靠近马车门的左侧,祁不砚坐在右侧,贺岁安竟坐在正对着马车门的中间位置,不像之前那样和祁不砚并排坐一起。   这对小年轻莫不是吵架了吧。沈见鹤眼观鼻,鼻观心。   要不要他帮他们缓和关系?   贺岁安不知沈见鹤心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压低声音说了一遍他们昨天经历过的事情。   沈见鹤变得前所未有的正经,幕后主使是庆王爷刘衍?大人物来着。若是其他人要杀他们,他们反杀即可,牵扯到皇室不太行。   是个官,还好办点。   杀了也不会有那么多麻烦。   江湖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是在不触及双方的底线前提下。   杀皇室中人,相当于江湖人公然挑衅朝廷的权威,朝廷到时可不会管是庆王爷刘衍先想杀他们,他们是为了自保才动的手。   尽管律例规定此举无罪。   但只要朝廷想,能把是非黑白颠倒,扣谋杀王爷的罪名给他们,到那般境地,喊冤都无处喊。   换而言之,他们不能随随便便杀了想杀他们的庆王爷刘衍,得从长计议,如若不然,等着他们的可能将会是永无休止的通缉令。   落颜公主要远嫁南凉国,想护他们也有心无力。   皇室中人互相残杀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每次不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活下来就是赢家。   也只有皇室中人能活下来。   卷进去的普通人不会有好下场,很不幸运,沈见鹤正是被卷进去的普通人之一,贺岁安、祁不砚一旦被灭口,下个铁定轮到他。   再说,落颜公主又不是真正的公主,在沈见鹤看来,她被人当成了联姻工具,能拿什么与是皇帝的亲弟弟庆王爷刘衍抗衡。   没有。   完全没有。   沈见鹤思来想去,想不到好法子:“你们打算如何,你们是帮公主找出害她兄嫂的真凶了,可她又不能护你们一辈子。”   祁不砚指腹压着骨笛的靛青色穗子,语调轻柔:“我会杀了他。”刘衍昨晚在晚宴上亲自出手的那一刻,他便想杀刘衍此人了。   “杀了他就好了。”   他笑:“他既想杀我,我又怎会令他安然无恙活着。”   说这话时,祁不砚感觉到贺岁安有反应,她无故抓紧了垂在身侧的层层裙裾,捏出不少褶皱,他垂眸看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尖。   沈见鹤胆战心惊:“祁小公子你先别轻举妄动,我相信一定会有更好的解决法子的,你容我再想想,你容我再想想啊。”   杀了刘衍,他们也不会好过,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想不到也得想。   马车回到了公主府,他们先后下来,贺岁安问沈见鹤是否要和他们一同暂住于此处,落颜公主若知他也被卷了进来,会同意的。   昨晚入住公主府太仓促,忘记跟落颜公主提沈见鹤的事了。   沈见鹤却说自己已经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住下,不用这么麻烦,他有事会来公主府找他们。   贺岁安也不勉强他:“沈前辈,你要多保重。”   “放心吧。”   沈见鹤吊儿郎当似的朝他们摆摆手,嘻嘻哈哈道:“我们三个之中,最惜命的就是我了,我肯定会多保重的,你们也是。”   贺岁安目送沈见鹤离开。   他们虽是书中人,但现在至少是有血有肉的,贺岁安不太能接受他们的结局,更不能接受祁不砚的结局,可自己能改变么?   一路走来,他们经历过的事皆与书中一模一样。   卫城被灭,百姓离散丧生;风铃镇,阴尸蛊失控,燕王墓塌陷,死不少人;青州,村民被用去试药,命不久矣,三善真人自杀;   在长安会发生的事也正在发生中,贺岁安不知该如何是好,自恢复记忆以来,一看到祁不砚就会不受控制想起书中的结局。   然后,贺岁安竭力告诉自己要疏远祁不砚,并强行去执行。   她也不想的。   此事违背了贺岁安想亲近祁不砚的本心,所以她的行为举止很矛盾,就像分裂成两部分。   但那些记忆会在脑海里回放,一遍又一遍提醒贺岁安,她自知力量很弱小,恐怕对将来会发生的事束手无策,心如刀割般难受。   温热指尖点上贺岁安不自觉拧起的眉头,她抬起眼帘。   祁不砚弯下腰来。   他抚过贺岁安,她拧起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祁不砚呼吸近在咫尺,像一味能勾魂摄魄的香,沿着她口鼻,进入贺岁安肺腑中。   “你在想什么?”祁不砚看似情绪很淡,手还在她脸上,压到贺岁安本该灵动、却变得灰暗的眉眼,“你看起来不太好。”   她拉下祁不砚的手。   “没想什么。”贺岁安本想拉下祁不砚的手就松开的,最终还是握着他走进公主府,而侍卫护送他们回来便自行散去了。   落颜公主又被传唤进宫了,不在府里,不过她进宫前吩咐好下人,要妥善照顾他们,巡逻的守卫也不得有半分松懈,违者重罚。   他们一回来,下人便鱼贯而入地往房间送午膳。   饭菜的香味飘散。   贺岁安难得没什么胃口,奈何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个不停,她只好提起玉箸,食不知味地吃。   祁不砚坐在贺岁安对面,吃东西很慢,慢到夹菜也不会发出银饰声,但也比东夹一块,西夹一块,却极少塞进嘴里的她吃得多。   他没看她,仿佛专心用饭,只是拿着玉箸的手微收紧。   祁不砚在何处,毒蛊也会在何处,偶尔能感知到主人情绪起伏的毒蛊攀爬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颜色各异,密密麻麻,像虫蛇窝。   盘在祁不砚长靴的银蛇如履薄冰爬下来,挤到红蛇待的地方,红蛇尾巴一甩,将它甩老远。   银蛇又朝黑蛇爬去。   黑蛇腾了个位置给银蛇,扁扁的脑袋趴在地上,不敢抬起。   陷入沉思的贺岁安没瞧见。   祁不砚用完饭,放下碗、玉箸,轻叩了下桌子,这是要像往常那样喂毒蛊的意思,毒蛊听得懂他的指令,今天却迟迟没爬过去。   贺岁安听见祁不砚轻叩桌子的声音,从沉思中出来,目光落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少年低垂眼睫时,有良顺、随和的假象。   和祁不砚生活了那么长时间的贺岁安自是知道他要喂蛊了。   奇怪的是没一只毒蛊爬来。   祁不砚面色如常。   他并无下一步的动作,银蛇忽用尾巴卷起黑蛇,把它甩出去,还精准地甩到了祁不砚的脚边,黑蛇想掉头就走,被他捏住蛇尾。   被捏住蛇尾的黑蛇似瞪了一眼恩将仇报的银蛇,银蛇转过脑袋,当作视而不见。贺岁安看得一怔一愣的,它们今天怎么了?   它们以前都是争先恐后过来抢着吃的,今天倒是奇了怪了。   忽然,黑蛇窜跳起来。   贺岁安感觉眼前有东西一晃而过,闭了下眼,再睁眼,黑蛇跳到了她怀里,它仰着脑袋,似可怜兮兮地望被吓了一跳的贺岁安。   它蛇尾被掐得疼死了。   她被黑蛇盯到心软,又不知黑蛇为何会跳到自己这里来,硬着头皮抱住死活要黏自己的它:“你把肉给我,我来喂它吧。”   祁不砚放装肉的碗到贺岁安掌心,她没喂蛊的经验,花了不少时间才喂完黑蛇。黑蛇一吃饱就溜之大吉,临走前咬了银蛇一口。   毒蛊也纷纷地离开房间。   公主府下人估摸着时间进来收拾东西,手脚很快,一眨眼就收拾完了,出去时还贴心地关上了房门,房间只剩下他们了。   贺岁安去洗手。   祁不砚站到她身边,也把双手浸入水盆,二人一高一矮,水面上的他们面容皆模糊不清。   用皂角搓洗完手,贺岁安趴到房间的窗台,往外看,公主府房间的窗台建得有点高,到她的肩,稍趴着刚好能把下巴搁到窗台。   身后传来脚步声。   一步、两步,三步……贺岁安知道他走过来了。   祁不砚随意搭了一只手到窗台,就在贺岁安微带肉肉的下巴旁边,她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他腰脊往下弯了一大截才能做出跟贺岁安同样的姿势,祁不砚下颌枕在手背上,侧着脸看她,长发尾端的银饰坠落到劲瘦腰间。   贺岁安尽量目不斜视看庭院,可她忽视不了他的视线。   她转过头来想说话。   祁不砚吻过贺岁安唇角。   贺岁安张开的嘴又闭回去,眼倒是睁得很大,双方气息交缠着,祁不砚落在她唇角处的薄唇转到她的唇上,有一下没一下碰着。   他们垂在半空的发梢相撞,祁不砚的银饰勾缠着贺岁安的头发,他单手托住她的脸,吻她。   祁不砚唇齿间透着茶香。   他吃完饭习惯喝点茶,公主府备有的茶是上等好茶,闻起来更香了,此刻,茶香渐染到贺岁安唇上,她不禁咽了咽口水。   理智告诉贺岁安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匆忙地偏了一下头,祁不砚的吻擦过她软白的脸颊。   祁不砚呢喃:“你不愿和我接吻了,为什么?”   贺岁安心跳如擂鼓。   因为她可能会杀了他。   原著也有一个叫贺岁安的人,原著里的贺岁安和穿进来、还失忆了的她做过的事完全一致。   她在穿进来之前就看完整本书了,记得作者到结局都没提过原著里的贺岁安的身份,身份成谜。可她是身穿,整个人穿进来的。   那原著里的贺岁安呢?   贺岁安想不明白。   最重要的是,原著里的贺岁安会在结局杀了祁不砚。一想到祁不砚会被自己杀,贺岁安就怕,她怕,她怕自己会扯断他的蝴蝶银链,杀了他。   因为原著剧情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   贺岁安太怕了,她想走,她想逃,离祁不砚远远的,那样的话,他是否就能平安无事。   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了。   她要走。   祁不砚再问一遍:“你不愿和我接吻了,为什么……”   贺岁安暂时不想听到祁不砚的声音,将脚踮得高高,勉强够着高度,心烦意乱地吻住了他,余下的话淹没在绵长的吻中。   他眼微动。   祁不砚抱起贺岁安,让她坐在到窗台上,不用再踮脚仰头,贺岁安还没喘上一口气,他又凑来吻她了,细细地舔舐,如逢甘露。   金黄的阳光越过屋檐洒落,像一张网笼罩着贺岁安。   她的影子落旁侧。   少年站窗台前,少女坐窗台上,裙裾与靛青色的衣衫交错,她双腿垂在他腰间,绣花鞋坠落,“哐当”落在地,滚了几圈。   贺岁安背对着阳光与祁不砚接吻,明暗的分界点就在窗台。   她在明,他在暗。 第74章   掌灯时分, 月色如银。   房内灯火明亮,烛架摆着不少红蜡烛,燃出丝缕热意。   贺岁安坐在书桌前写字,落颜公主已为他们更换了一间房, 这间比先前那间厢房宽敞一倍不止, 也有书桌、笔墨纸砚等物。   她从书架里取了本书给祁不砚看, 自己则在纸上写写停停, 仔细地琢磨着原著的结局剧情。   写下来更方便思考。   尽管贺岁安如今很不知所措, 但她深知得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不能再像没头的苍蝇乱飞了。   昨晚到现在, 贺岁安都没有整理过思绪, 得知自己可能会失控地跟原著剧情走, 杀了祁不砚, 只下意识想逃离,避免发生此事。   除大哭了一场外,其他时间, 贺岁安的情绪都绷得紧紧的。   她必须压抑住情绪。   也不敢让自己的情绪有太大的波动, 所以自昨晚起,贺岁安便克制着,暂时少回想原著剧情,今晚却改变主意了, 她必须得想。   哭一场是可以发泄一下难抒发的情绪,可哭与毫无计划的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今时今日,贺岁安的心愿变成能改变结局。   她用力握住笔, 漆黑的墨水在纸上慢慢地浮现:   刘衍用灵蛊导致长安大乱。   苏央、沈见鹤、谢温峤、蒋松微等人阻止他,但失败了。   贺岁安算算日子, 刘衍应炼成了灵蛊,但还想要一样东西——祁不砚的血,他体内有天蚕蛊,日积月累,血液早已跟常人不同。   祁不砚那种性格的人怎么可能会任凭刘衍取他的血。   他又一次吹响了骨笛。   万万没想到的是,刘衍也有骨笛,反操控了祁不砚的毒蛊,近四十岁的他的蛊术深不可测。   未遇到崔姨前,刘衍便潜心钻研灵蛊了,遇到崔姨后,得到她在蛊术方面的指点,他如虎添翼,更上一层楼,这是刘衍的优势。   原著的贺岁安是在关键时刻扯断祁不砚的蝴蝶银链的。   毫无征兆。   若原著的贺岁安没扯断蝴蝶银链,不在那里,他可能就不会死。刘衍努力习得的蛊术虽深不可测,但具有天赋的祁不砚也不弱。   当时,他们二人是正互相对峙着,暂未分输赢。   祁不砚不会在乎他人死活。   他也绝不会让他人掌控自己的生死,骨笛响,取人命。苏央等人被笛音困住,寸步难行,还要分神对付一群被反操控了的毒蛊。   只有原著的贺岁安在祁不砚身边,她戴了能短暂隔绝掉笛音的稀罕东西,是他找来给她的。   原著的贺岁安却当着众人的面,蓦地出手扯断他蝴蝶银链。   祁不砚并未阻止。   他随她扯断蝴蝶银链。   原著的贺岁安的行动是被刘衍控制了,作者也没详细说她是如何被刘衍控制的,只说他能通过一种特殊蛊术隔空控制人。   这种特殊蛊术隔空控制人的时间与数量有限,时间不详,数量是一人,可不知道刘衍的控制手法,贺岁安就没有办法提前防范。   敢肯定的是,只要她在,刘衍必定会用特殊蛊术到她身上。   刘衍之所以会炼灵蛊,是因为想借此控制一批人。   被灵蛊控制的人会爆发异常强大的战斗力,能成为一批仿佛无懈可击的将士,刘衍想令大周重新崛起,令他国不再敢欺辱大周。   只不过灵蛊有缺陷。   被灵蛊控制的人跟傀儡没区别,丧失属于人的感情,只知道杀戮,连亲人也可以杀,当然,灵蛊的战斗力是傀儡远远比不上的。   最大的缺陷是,他们有失控的可能,若不幸失控,他们会杀了控蛊人,再杀了所有活人。   到那个地步,整个大周或许会覆灭,不复存在。   刘衍则认为被灵蛊控制的人失控的可能性较低,甘愿冒险行事,要利用他们先夺回大周这些年丢失的城池,然后销毁灵蛊。   而销毁灵蛊的方式是杀了被灵蛊控制的那一批人,也就是说刘衍利用他们打完胜仗后,会杀了他们,以他们的鲜血来巩固大周。   有一,就有二。   刘衍用灵蛊会用上瘾。   先销毁一批灵蛊,等再需要时,他会再炼,无止无休。   祁不砚的血蕴含着天蚕蛊气息,能在极大程度上降低那些被灵蛊控制的人失控的可能性,刘衍是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   贺岁安感觉头都大了。   刘衍的蛊术似乎在祁不砚之上,原著里,未分输赢之时,祁不砚吹骨笛时吐了血,刘衍的表现并未有异样,游刃有余似的。   倘若祁不砚贸然去找他,正合刘衍的意,死的人兴许会是祁不砚,她得阻止这种事发生。   贺岁安有想过和祁不砚一起离开长安,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可不行。   先不说其他人会死得很惨,就说祁不砚身上有刘衍想要的东西,刘衍会追到天涯海角,操纵无数毒蛊追踪,也要找到他的。   到时,祁不砚一个人对抗会更难,贺岁安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他还不如留在长安和苏央他们联手,先铲除能危害到生命的刘衍。   房内烛火摇曳。   风沿窗户吹进,贺岁安眼眶又隐隐作红了,有种知道未来,却好像改变不了什么的无力感。   她轻吸了下鼻子。   鼻尖有点红。   摆在书桌不远处的蜡烛忽地晃动,祁不砚走过来,坐到书桌前,抽走贺岁安写满字的纸。   他看不懂,贺岁安是用英文写的。她仰着脸看祁不砚,烛火洒在皮肤上,柔和到令人爱不释手,一双眼睛很亮,似有星辰。   祁不砚放下纸,也不问贺岁安是什么意思,只是专注看她。   光影落他们身上成了剪影。   她如蜗牛般慢吞吞起身。   祁不砚本以为贺岁安又要像昨晚那样直接回床榻睡觉,她却突然张手抱住了他束着蹀躞带的腰腹,脑袋在他胸膛蹭上几蹭。   发鬓被她蹭乱了,贺岁安也不管,就想放纵和祁不砚亲近一下,她对他的依赖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而是长时间来养成的习惯。   昨晚刚恢复记忆。   不太适应。   她满脑子是原著的贺岁安会扯断祁不砚的蝴蝶银链,又不知自己何时会受人控制,怕靠近祁不砚会伤害他,便减少与他的接触。   可贺岁安发现自己做不到,心里还特别难受,像塞了一团棉花,喘不过气。她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情绪,以前从未有过的。   贺岁安抱得更紧了。   祁不砚的腰就在她双臂间。   少年的腰很紧实,略硬,贺岁安的双臂柔软,使劲搂着他,由于身高差异,贺岁安的脑袋顶在了祁不砚的下颌,脸贴着他。   祁不砚的手垂在身侧,身前是属于贺岁安的温度,良久,他才抬起手,也搂住了她的腰。   “贺岁安。”   他唤她。   贺岁安虽没哭,但带着哭腔地“嗯”了一声,好委屈似的。祁不砚失笑,指尖抚过她垂在腰后的青丝:“你委屈什么。”   毒蛊要是那么难养,他早就杀了它们了,偏偏她是贺岁安,到了贺岁安这里,祁不砚发现自己的容忍度似乎会奇怪地高出很多。   她咕哝几句。   祁不砚没能听清楚。   贺岁安离开他的胸膛,慎重思考过后,还是决定说出她恢复记忆的事:“我恢复记忆了。”   他看着贺岁安的脸,心平气和道:“然后呢。”   贺岁安拉祁不砚回到床榻,她盘腿坐在他对面,垂着脑袋,小声说道:“我不是大周人。”   祁不砚看向贺岁安还牵着他的手,心微动,情不自禁地轻捏着她的掌心肉,感受着贺岁安的存在:“我也不是大周人。”   她摇头。   贺岁安在想如何说清楚:“我知道你不是大周人,是苗疆天水寨人,但我跟你的情况不太一样,我并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   祁不砚略有失神。   他昳丽的脸有着迷茫之意,就连眼神也涣散、失焦了一瞬。   她有点说不出口,却仍是说了:“我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我知道你们所有人的结局,在我那个世界里,你们只是书里的人物。”   他忽抬手抚摸贺岁安的脸,视线从虚无、仿佛变了形的半空中收回来:“可贺岁安还是贺岁安,你还是你……不是么?”   这种事虽听起来像天方奇谭,但祁不砚选择相信贺岁安。   她说的,他都信。   也可以尝试着去理解。   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又如何,祁不砚要的是贺岁安永远地留在他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   贺岁安习惯性地蹭过祁不砚温暖的掌心:“你信我所说?”她害怕他不信,换作别人跟贺岁安说这种事,她恐怕是不信的。   祁不砚:“我信。”   他信得太快,贺岁安总感觉心慌,她再三确认:“你当真信?你不会觉得很不可思议?”   祁不砚见贺岁安终于又主动亲近他,愉悦感从尾椎骨升起:“确实有点不可思议,但我信,只要是你说的,我愿意信。”   贺岁安心里涩涩的:“你就不怀疑我是在骗你?”   “那你是在骗我么。”   他问。   她否认:“当然不是,我发誓,我今天说的事都是真的。”   祁不砚直视着贺岁安双眼,弯了弯唇,似在笑,又似不是在笑:“你既说了不是在骗我,我为何不信你,我信你,贺岁安。”   贺岁安忐忑地掰着手指。   她从来都不知道祁不砚会那么的相信自己:“你就不问问我,你在书里的结局是什么?”   他没回答,却反问:“贺岁安,你可会离开我?”   贺岁安顿住。   为何,他更关注这个呢。   祁不砚低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梁擦过她,唇角挂有若有若无的淡笑弧度:“我能接受你杀了我,却不能接受你离开我。”   他握住贺岁安的手,五指插进她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我想带你回苗疆天水寨,养一辈子,我好像更喜欢养你,喜欢养一辈子的那种。”祁不砚的声音像电流,传进她的耳朵。   贺岁安心跳漏掉一拍。   她耳垂不合时宜地红了点。   祁不砚分明只说喜欢养她一辈子,没说喜欢她,可贺岁安听起来就莫名呼吸不畅,或许,她也是向往去到苗疆天水寨里生活的。   纵然祁不砚没问他的结局,她依然说了,不仅说了祁不砚的,还说了其他人,全盘托出。   祁不砚却笑了:“我很高兴我是死在你手里。”   贺岁安笑不出。   她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祁不砚忽笑容淡了些,原因是想到一件事,他死后,还活着的贺岁安会怎么样,到那时,在她身边的不再是他,祁不砚无法接受。   他不养了的蛊,不养了的人,其他人也不许沾染半分。   不能死。   只要贺岁安在这个世上活着一天,他就不能死。   祁不砚抬了抬眼:“我们打个赌,赌我会杀了刘衍,等我杀了他,我们就离开长安,回苗疆天水寨,你要给我养一辈子。”   贺岁安能想到的,祁不砚也能想到,刘衍是不会放过他的。   他体内有天蚕蛊不是秘密。   凡是毒蛊都能感应到祁不砚体内天蚕蛊的气息,刘衍手底下养有毒蛊,自能轻易知道此事。   就算他们现在离开长安,以刘衍如今的控蛊能力,照样能追踪到他们,免不了一战,既然如此,那便先杀了刘衍,再离开长安。   更何况,祁不砚本来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想杀他的人。   贺岁安闷闷不乐。   把一切都说出来后,她感觉总算能喘顺气了,但事情还没解决,贺岁安的心情好不起来。   还有,祁不砚不同意贺岁安离开他,哪怕是短时间离开一阵也不同意,他们在此事上产生了分歧,贺岁安气到鼓起腮帮子。   她不想跟他说话了。   祁不砚似不知道贺岁安在生气,伸手去给她解开发间丝绦。   贺岁安拉祁不砚的靛青色衣摆:“我又不会乱跑的,你找个地方,把我放在那里,等你解决完刘衍,过来找我就行了。”   其实她也不放心留祁不砚和苏央他们面对刘衍,可贺岁安更不放心自己待在祁不砚身边,权衡轻重,她能选择的是离开祁不砚。   要尽早,迟则生变。   她不敢赌这个。   贺岁安尚未放弃劝说祁不砚:“你带我在身边很危险的,我发誓,我绝对不会乱跑,你知道的,我人生地不熟,能去哪儿呢。”   祁不砚将贺岁安发间的丝绦全解下了,一头青丝倾泻而下,滑过他的手背:“贺岁安。”   她不明:“嗯?”   祁不砚看了贺岁安很久,不知为何,他有一种预感,她会在某一天里忽然彻底消失,所以祁不砚想把贺岁安放眼皮子底下看着。   即便他们可能都会有危险。   祁不砚也不想放手。   他甚至有阴暗、执拗至极的念头,若贺岁安真会消失,那在她消失前,他们一起死也不是不可以,如此一来,她就消失不了了。   贺岁安既能来到这个世界,自然也有可能会离开这个世界。   祁不砚叫了她的名字,却又不言不语。贺岁安用手到他面前晃了晃;“你想说什么?”   “很晚了,休息吧。”   祁不砚笑着道。   贺岁安还想说些什么,被他按进了被褥,她不依不饶地钻出脑袋,张嘴就要说话,祁不砚俯首亲她,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更深露重,水滑落花草,房内,贺岁安唇色红艳,似接吻缠磨了许久才生出来的绯,半闭着眼趴在床榻上,祁不砚勾着她头发。   她没提那件事了。   祁不砚也没提。   他垂眼,睫毛拓下一层阴影,默不作声的,不知在想何事。   贺岁安被亲得有些迷糊了,不过快睡着之前还记得她不能挨着祁不砚的蝴蝶银链太近,将他的手推远一点,自己又滚进墙根里。   至少留出足够的安全距离。   她相信祁不砚能理解的。   祁不砚知道贺岁安在担心什么,见此也不多言。不同于她多肉的脸,贺岁安背对着他的身影很纤瘦,肩薄腰细,轻飘飘的。   到了半夜,他也还在看贺岁安,手指缠绕着她解下的丝绦。   贺岁安已陷入梦中了。   她踹开身上的被子。   白润的双脚裸露在外,裙裾往上翻,小腿肚也露了出来,贺岁安鼻子动了动,狗似的闻味道,翻身朝外,无意识地滚向祁不砚。   祁不砚身上常年带经久不散的暖香,贺岁安喜欢这种味道,喜欢闻,就算在睡梦中也喜欢。   贺岁安搂住他的腰。   她拱进了祁不砚怀里,他顺着贺岁安的长发摸过,掌心顺着脊背移动,落在她腰间,握住她的后腰,将她固定在他怀里。   两具身体几乎毫无缝隙地紧贴着,祁不砚弯下腰,下颌抵到贺岁安肩头,他眼底一片清明。   原来,他仅是书中人么,一个对她来说,根本不存在的人。   祁不砚五指深陷入贺岁安身后的被褥,慢收紧,指尖泛白,腕间的蝴蝶银链叮叮叮轻响。   他缓缓埋首进她肩窝。   “贺岁安……”   *   谢府。   谢温峤仍未休息。   今日,谢府来了两位陌生人,分别是崔姨、阿宣,他们来此的目的是为了帮蒋雪晚解蛊。   蒋松微不相信他们,崔姨说她认识贺岁安,蒋松微才勉强相信这个戴银面具的女人,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全程盯着她解蛊。   崔姨没反对。   她的确是来解蛊,又不是来害人的,他想盯便盯。崔姨专心做自己的事,阿宣在旁边候着,谢温峤整理完今天的口供,也来了。   谢温峤听说过江湖上流传的苗疆蛊术,见过几次,知晓此物玄之又玄,稍有不慎可能会死。   此刻,崔姨和蒋雪晚坐在同一张床上,她们皆闭着眼。   崔姨正在用血作引,辅以内力相逼,强驱蒋雪晚体内的摄魂蛊出来。今晚并不算很热,她们却流汗不止,濡湿衣衫,面如金纸。   阿宣似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用帕子给崔姨擦脸上的汗,蒋松微也去给蒋雪晚擦汗。   谢温峤不敢出声打扰。   朱伯守在门外。   蒋雪晚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像是在经历极痛苦的事,崔姨双手覆在她后背,唇角溢出血。   崔姨想替蒋雪晚解蛊的心坚定不移,受重伤也无所谓。   她一直都知道刘衍在试图炼灵蛊,失败数次后,崔姨以为他放弃了。谁知并没有,刘衍仍偷偷地寻找解决之法,还被他找到了。   胡人手里有炼灵蛊所需的石心,他们不知道那块石心能干什么,只见它新鲜便收藏起来。   刘衍想要那块石心。   他与胡人做了桩交易,交易是以卫城来换石心。   刘衍牺牲卫城,成功拿到石心,于几月前炼成了灵蛊。他是想炼成灵蛊,再去灭了那些胡人,不枉卫城众多将士和百姓的牺牲。   他还要收复大周失去的城池,重扬大周的国威。   崔姨从阿宣口中得知此事,只觉难以置信,刘衍怎会这般鬼迷心窍,他美曰其名此举是为大周炼灵蛊,却也是叛了大周。   这些事已成定局。   崔姨改变不了。   她能做的只有替蒋雪晚解开摄魂蛊,解蛊的过程中,崔姨不断回想往事,越想越后悔,她不该毫无保留地教刘衍蛊术的。   解蛊忌分神,崔姨分神了,差点急火攻心,好在及时挽回。   又过了一刻钟。   蒋雪晚手腕的皮肤突起一块,浮现蛊虫的轮廓,随着时间推移,蛊虫撕裂皮肤,爬了出来,崔姨迅速抓住它,用火烧死。   蛊,解了。   蒋雪晚晕倒在床,要到明天才能醒来,崔姨筋疲力竭,虚弱到站不住,却不顾他人的挽留,坚持要离开谢府,阿宣扶着她离开。   崔姨还是自私的,怕蒋雪晚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向阿宣索命,解完蛊就要走,不等她醒。   他们回了拍卖行。   阿宣伺候着崔姨躺下,要去熬给她补身子的药。   崔姨拉住阿宣,将一张写有隐藏气息的方法的纸条给他:“你明天一早送到贺姑娘手里,算是我答谢她告知我蒋姑娘的下落。”   *   晨雾弥漫,初阳破晓。   贺岁安坐镜子前梳妆,祁不砚给她编辫子,在他编辫子期间,贺岁安又提了一遍昨晚的事,祁不砚充耳不闻,没松口的迹象。   有侍女过来敲门,说是公主府外有人想见贺岁安,恰逢他编完辫子,她出房随侍女去见人。   到公主府门前,她便看见了阿宣,他手里拿着张纸条。   不等贺岁安问阿宣来意,他将那张纸条塞给她,吐字不太清说:“崔姨让我转交给你的。”   “这是什么?”   “你看了便知。”阿宣还有事情要办,不久留。   贺岁安见阿宣走远,正想摊开小纸条看上一眼,身后响起了祁不砚的声音:“贺岁安。” 第75章   才看了一眼的纸条被贺岁安捏回掌心, 不太想祁不砚知道此事,转身看他,强装镇定:“你怎么出来了?我正要回房呢。”   他半倚在朱红色的大门,抬眼看来, 抱着臂, 斜别在蹀躞带上的骨笛穗子在腰间靛青色布料附近晃, 叫人下意识往那一截腰看。   祁不砚也看见了阿宣。   不过, 他来晚一步, 只看见阿宣离去的背影:“落颜公主今天想见我们……他为什么会来找你。”先回答了问题,再问她。   这个他, 指的是阿宣。   贺岁安灵机一动道:“他来找我是为了蒋姑娘的事。”   祁不砚看着贺岁安朝自己走来, 她今日穿着了水青色的广袖留仙裙, 裙裾随着她的步伐轻轻地拂动, 腰侧有银线绣的蝴蝶。   他也不知信还是不信:“是为了蒋姑娘的事?”   贺岁安道:“他们已经找到蒋姑娘,为她解了蛊,可能是因为我认识蒋姑娘, 想让我放心, 崔姨特地派他来转告我一声。”   她也不算撒谎,纸条里第一句话就是有关这件事的,接下来的内容才是隐藏蛊气息的办法。   祁不砚对他们的事不感兴趣,没多问:“嗯。”   贺岁安牵过他的手。   她说:“那我们现在去见落颜公主。”见完落颜公主, 他们还要去见苏央、沈见鹤等人。   有关穿越的事,贺岁安会省略不说, 祁不砚会信她,不代表别人会信她, 不拿她当疯子看都算好的了,得想想怎么说刘衍之事。   贺岁安一边想, 一边往公主府的后花园方向走。   下人行在前面领他们去。   见面地点在后花园。   落颜公主在摘花,四周繁花似锦,紫藤缠绕,假山交叠起伏着,从外引进水池的泉水发出潺潺的流动声,假山和流水相映成趣。   她一袭艳色石榴长裙,手握折断的花,置身于百花中,晨间摘花,花瓣还残留着微凉露水。   “公主,人到了。”领贺岁安他们来的下人提醒落颜公主。   落颜公主闻声看他们。   妖冶的花衬得她手很白。   贺岁安先看了一眼不似往日开朗、喜笑的落颜公主,再看她手中被捏过的花:“公主。”   落颜公主扔掉花,请他们到后花园里的亭子坐,贺岁安与祁不砚对视一眼,提步随她进亭子,下人倒好茶水便默契退下了。   贺岁安落座。   亭子飘着丝丝缕缕的茶香。   茶是花茶,要慢慢品才能品出甘甜,落颜公主却端起茶盏,一干而尽,喝完还用袖子擦嘴,知墨不再说要她注意公主形象的话。   贺岁安知道落颜公主定是不好受的,谁遇上这种事都不会好受,她能不冲动行事算很好了。   落颜公主单刀直入。   “你们想要的报酬是什么?说吧。”她不再需要他们去证实刘衍就是杀害她兄嫂的真凶。   有些事只差直接摆上明面,而刘衍如今连装也不装了。晚宴时,落颜公主不过一试,他便按捺不住,想杀掉贺岁安、祁不砚。   还要如何证实?   再不相信,是自欺欺人。   不管怎么说,落颜公主当这一桩交易算完成,不会食言,答应给他们的报酬会给,不想拖下去,今儿得空就找他们来问了。   祁不砚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报酬是千年红玉。”   落颜公主目露迟疑。   知墨着急了。   千年红玉是落颜公主兄长送给她的礼物,她从小戴到大,自兄嫂死后,落颜公主更是睹物思人,时不时拿出那块千年红玉来看。   知墨不忍心落颜公主要失去可以用来思念兄长的千年红玉,急忙问他们可否换一样东西。   贺岁安没吭声。   她看得出千年红玉兴许对落颜公主来说或许意义非凡,却也想祁不砚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他们二人是做了交易的,他又不是抢。   知墨见祁不砚神情温和,还带着笑意,以为他会答应。不料他道:“不行,一定得是千年红玉,食言而肥之人会死的。”   听到死字,她后退一步。   “放肆,你岂敢!”   祁不砚抚平靛青色衣摆上几不可见的小褶皱,眉眼弯起,笑盈盈道:“我为何不敢呢。”   知墨护主心切道:“敢杀大周公主,你们不要命了,就算你们是江湖人,也要面对铺天盖地的通缉令,被官府悬赏追杀。”   “知墨。”   落颜公主打断她。   知墨退回落颜公主身边,落颜公主拿出千年红玉:“我跟他们做交易的时候就说过了,无论他们要什么报酬,我都会给。”   “可……”知墨还想劝落颜公主三思,毕竟千年红玉是她兄长所赠,不是能轻易舍弃之物。   落颜公主再次打断她:“好了,你不必劝我。”   知墨噤声。   她们是不占理。   落颜公主双手奉上千年红玉:“此物以后是你们的了。”话锋一转,“你们待在长安不太安全,要不要我安排人送你们离开。”   贺岁安接过千年红玉。   她慎之又慎地将它放进荷包:“我们还有事要办,会在长安待一段时间,尚未准备离开。”   “好,那你们这段时间放心住在公主府。”落颜公主收回落在千年红玉的视线,尽管十分不舍,她也会履诺,“有事可寻我。”   “谢谢公主。”   贺岁安衷心感谢她收留。   落颜公主像是被逗笑了:“只是一桩交易而已,你们因为这桩交易查到皇……刘衍,受了连累,我岂能过河拆桥,袖手旁观。”   她走出亭子,又去摘花。   落颜公主不会做饭菜,却跟嫂子学过做一道糕点,那道糕点正好是刘衍喜欢吃的,她今日要摘花做一份,然后送去给刘衍。   以前每到这个季节,落颜公主皆会亲手做一份花糕,和刘衍一起吃,聊往事,怀念兄嫂。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在杀害她兄嫂之人面前怀念自己的兄嫂?刘衍当时一定在心里狠狠地嘲笑她的愚笨、无知。   落颜公主摘花的力度增大,扯得旁边的花也遭殃,花瓣颤动着飘落,她视而不见踩过,花瓣被鞋底碾入土里,化为花泥。   知墨跟在她身后。   主子心里的苦,知墨亦是清楚的,她很怕公主会做出傻事,譬如不管不顾地上门质问刘衍。   此事闹大了,对他们双方都没好处,皇帝会帮哪个不可知。   没确凿证据,站不住脚。   她便是胡闹。   落颜公主面无表情地摘花,知墨提着花篮接她摘的花。贺岁安把装有千年红玉的荷包塞到祁不砚的身上,越过亭子,拉他出府。   事不宜迟,他们要快些去找苏央,就这样,贺岁安不停脚地拉着祁不砚往外跑。   公主府门前有马车。   她出来见阿宣时,曾对下人说过他们待会儿要出去,麻烦对方给他们准备一辆马车。   车夫搬好杌凳,守在一旁,颔首行礼道:“姑娘、公子。”   他们挑开车帘进去。   贺岁安坐祁不砚身侧,她双手支在曲起来的膝盖上,掌心捧着脑袋,目光微微放空,思索跟苏央他们见面后要说的言辞。   祁不砚抬手往贺岁安发梢系银饰,那是参加宴席那晚掉落的银饰,他捡回去了,今日又系到她发间,小铃铛绕着发梢煞是好看。   在祁不砚系好银饰的那一刻,贺岁安握住了他手腕。   靛青色袖袍下是蝴蝶银链。   她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细细一条蝴蝶银链的轮廓,贺岁安语气郑重地告诉祁不砚:“你这段时间千万不许我碰你的蝴蝶银链。”   贺岁安给他示范,握着他的手摇了摇:“就像现在这样,是绝对不行的,你必须得推开我的手,或拦住我,不让我碰。”   祁不砚没骨头似的随她摇着自己的手,蝴蝶银链一直在响。   他没出声。   贺岁安松开他。   下一秒,又抓向祁不砚的手,抓住了,她却不开心:“你怎么没躲开。”崔姨上次抓他的蝴蝶银链,他反应明明极快的。   祁不砚歪了下头,玩着贺岁安的发梢、丝绦:“你碰我,我不想躲,我很喜欢你碰我。”   她又羞又恼用脑袋撞他。   他捏住她后颈拉开。   不然拿东西包住祁不砚的双手双脚,给四条蝴蝶银链多加一重保障?贺岁安冒出了这个念头。   祁不砚似看穿了她的想法。   “我不喜被束缚。”   苗疆天水寨里的人不缺乏怕死的,有些人不敢出苗疆天水寨,用布条缠绕蝴蝶银链十几圈。   简而言之,他们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将蝴蝶银链护得紧紧的,需要除掉外物才能接触到它。   其实并没什么用。   别人只需砍断你一只手或一只脚,蝴蝶银链离身,照样死。   除此之外,他天生不喜受束缚,以前不会这样做,现在不会这样做,以后也不会这样做。   贺岁安失落地哦了声。   马车有点颠簸,她屁股不太舒服,熟练躺到祁不砚腿上枕着,抬眼便是他:“你能不能猜到刘衍会用什么特殊蛊术来控制我?”   昨晚跟祁不砚说刘衍会用蛊术隔空控制她杀他的时候,贺岁安忘记问他能不能想到了。   “想不到。”   他也有没接触过的蛊。   祁不砚捻着贺岁安一缕长长的发丝,低头看她。   贺岁安躺着,脸上的肉更明显,这是跟了她十几年的婴儿肥,软绵绵的,皮肤白里透红,睫毛漆黑,半垂下来,鼻梁窄小且高。   不知何时起,祁不砚似乎能记得住贺岁安的每一个表情了。   也领悟到其中代表的情绪。   贺岁安偏过头。   别在他蹀躞带的骨笛光滑如琉璃,她好奇地摸了一下,又收回手;“炼蛊人不是能看得出有没有中蛊么?你快给我瞧瞧。”   祁不砚道:“蛊术高的炼蛊人用蛊可以达到不留痕迹的境界,不被看出,也不被察觉。除非对方是下在我身上,我才能知道。”   炼蛊人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他们对蛊很敏锐。   中蛊大多能自解。   更别提他体内有百毒不侵的天蚕蛊,因此,刘衍不会,也不能对祁不砚下蛊,最有可能就是从他身边的人下手——贺岁安。   思及此,祁不砚心底浮现一抹杀意,面容却依旧无害。   贺岁安瞪大眼。   “好吧。”她垂头丧气。   蛊与蛊之间能互相产生感应的前提是它们出自同一个炼蛊人,否则一般不行,只能通过给人下蛊的方式或者通过气息来追踪人。   按理说,刘衍对上同样精通蛊术的祁不砚,是很难通过气息追踪到他的。   祁不砚也会隐藏气息。   问题就出在体内的天蚕蛊。   太强的蛊能让所有蛊都能感应得到,它们惧怕天蚕蛊,却也想吞噬掉天蚕蛊,所以只要刘衍想,能轻而易举找到祁不砚。   天蚕蛊稀有,能准确定位,因为很少炼蛊人愿意以几十年的寿命去换炼一只天蚕蛊的机会,关键是还不一定能炼得出。   失败,命也不长了。   成功与否,皆会短命。   即使祁舒当年没有自杀,炼过天蚕蛊的她本就活不了多久。   原因是炼天蚕蛊必须得以自己的精血、生命为引,炼成天蚕蛊,她也很快走向油尽灯枯。   祁舒不喜欢祁不砚,却为了扼住他的杀戮天性,以命去炼出天蚕蛊,而不是杀了他,她一开始是生出过杀他的念头,但没真杀。   已经完全恢复了记忆的贺岁安是知道这些事的。   祁不砚因为天蚕蛊,能被刘衍轻而易举找到,可她要是隐藏气息藏起来,刘衍就找不到她了。   用蛊术要满足条件。   一是,使蛊入他人之体;二是,普通人与炼蛊人碰面。   满足其中之一即可。   就像她如今在公主府里待着,他能悄无声息放蛊进来,她被蛊入体了,还不一定意识到。   但隔空操控人的蛊术有一定时限,仔细想想,他现在应该还没用到她身上,防止在关键时失效,也防止不能对祁不砚一击致命。   贺岁安若留在祁不砚身边,能准确定位祁不砚身在何处的刘衍很容易见到她,隔空操控她。   操控。   顾名思义,会被他人控制着行事,不会武功的贺岁安会随着对方拥有的实力而变强起来。   隐藏气息离开祁不砚一段时间是贺岁安能想到的解决方法。   她相信祁不砚也能想到。   可他宁愿留下这样的危险,也不肯答应她离开一段时间,非得将她留在身边,贺岁安有点不明白祁不砚到底在想些什么。   贺岁安盯着祁不砚看,妄图从中盯出他正在想些什么。   祁不砚好整以暇坐着。   她拉他袖袍。   他知道贺岁安这是又有话要说了,苍白指尖点过她眉眼,她被弄得眨了下眼,长睫毛扫过祁不砚的手指,很痒,也很麻。   祁不砚无端被这一幕取悦到了:“你想说什么。”   贺岁安坐起来:“就昨晚我和你说过的那件事,我先离开,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再回来。”   虽然听着有点像是她贪生怕死,想一个人远离,但贺岁安绝非这个意思,要是可以,她也希望自己能留下来尽一份力的。   若是当累赘就算了。   祁不砚掀开帘子望大街。   他看了一眼便放下帘子:“此事莫要再提了。”   她追问:“为何。”   祁不砚回首看贺岁安,系着银铃铛的辫子落到他肩头,立体的五官有种只属于异域的好颜色,又很突然叫她一声:“贺岁安。”   在他背后被气到张牙舞爪的贺岁安赶紧放下手,乖巧坐着,胆子小得很,发梢的银饰还在剧烈晃动着,证明她刚才动过。   “怎、怎么了。”她不自然摸了下自己的辫子。   “我好像在怕。”   他尝试着表达匮乏的情绪。   贺岁安无法想象怕这个字会从祁不砚口中说出来,他怕什么,怕对付不了刘衍?不太可能,他连死都不怕,会怕对付不了刘衍?   没等贺岁安想到祁不砚会怕什么,他自己说了。   祁不砚用视线临摹着贺岁安的面容,掌心也贴上了她的脸:“我好像在怕你会消失,可你又不是我的蛊,不能杀,不能关住。”   她睫毛一颤。   贺岁安发现自己最近的心跳频率加快的次数变多了,祁不砚说他好像在怕她会消失,是不是跟好像在怕失去她的意思相近?   她又胡思乱想了。   不要瞎脑补。   贺岁安抛开杂念,从祁不砚的话里搜索有用的信息,他不会是怕她消失,才不同意她离开他一段时间的?听着像是这么一回事。   可怎么可能会消失呢。   她是身穿,也没小说里常有的系统什么的,肯定要一辈子待在这里了,虽非常舍不得父母,但贺岁安也不会因此放弃生命。   贺岁安想活着,无论在哪个世界,无论遭遇了什么,她都想活着,可以说她真的很怕死。   兴许在别人眼里,贺岁安会是个很怂很怂的人。   怂就怂吧。   贺岁安拉了下祁不砚散落在发间的细辫子,认真道:“我是不会消失的,你放心好了,所以你就答应我嘛,我带上红蛇?”   祁不砚避而不谈,拉开帘子:“到了,我们下去。”   贺岁安说服不了祁不砚,没精打采地走下马车,苏央住的宅院在很逼仄的巷子里头,马车进不去,只能停在巷子口,要走进去。   今天没有侍卫跟着他们,是祁不砚说不需要,落颜公主才收回那些侍卫的,不过贺岁安也觉得有没有侍卫跟着的区别不大。   在会极用蛊的人面前,几个侍卫是反抗不了的。   十几个以上倒可以一试。   可出行带十几个人也未免太张扬了,一举一动备受关注,公主平时出府都不带那么多人。   还是作罢。   他们暂住在公主府的原因不是那里的守卫能抵挡刘衍,而是发现刘衍还不准备跟落颜公主撕破脸皮,他们住公主府比客栈好。   贺岁安扶着裙裾往光线昏暗的巷子走,脚步声很轻。   之前来过苏央住的宅院,她记得路,加快步伐,祁不砚不快不慢跟在后面,却始终没落后,他走一步能顶贺岁安走两步。   白天的气温比晚上高,贺岁安又是快走的,出了点汗,到宅院前,她先停下来抹了把汗。   忽有温热的手落到她脖颈。   贺岁安侧目看去。   祁不砚拂落她脖颈上的一滴汗,濡湿了他修长的指尖。   贺岁安没再看,抬手叩门,叩门的节奏跟钟幻上次带他们来叩的节奏一样,过了很久都没人来开门,她便凑到门缝里小喊几声。   就在贺岁安以为要白跑一趟时,有人开门了,竟是沈见鹤。   她震惊:“沈前辈?”   原著里没明确说谁是主角,也没很明确的感情线,说是亲情、友情等等都可以,看读者往哪方面想,她看书时只关注剧情。   “贺小姑娘?”   沈见鹤拉开门,走出来:“你们来找郡主的?”   贺岁安点头。   沈见鹤道不巧。   苏央一早带着钟空、钟幻入宫见皇上了,不知何时回来,他们也没跟他说为何入宫,苏央只是暂时收留沈见鹤住下而已。   贺岁安懂了,原来苏央入宫见皇上的剧情发生在今天,那得明天再来了,她今晚赶不回来。   “沈前辈您怎么会在苏姐姐这里?”贺岁安疑惑问道。   沈见鹤耸肩。   “我之前在街上撞见郡主了,她这里偏僻,安全。”他如实道,“我有给她付房钱的。”   贺岁安想对苏央几人说的话,也是想对沈见鹤说的话,但她还是想等人齐了再说,请他转告苏央,明天她和祁不砚会再来。   沈见鹤直觉贺岁安要说一件大事:“好,我定会转告的。”   *   贺岁安又回公主府了。   出一身汗的她要沐浴,等沐浴完,去掉滑腻的汗,穿回薄纱裙的贺岁安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祁不砚的体温虽高,却很少出汗,除非情绪处于兴奋状态。   他此刻倚在床榻边转骨笛。   贺岁安也爬上榻。   一爬上榻,她就轻抖了下脚,甩落绣花鞋,两只绣花鞋都被甩到地板了,发梢还有点潮湿,贺岁安用一支簪子别了起来。   她趴到祁不砚旁边,坚持不懈地想说服他让她离开一段时间,絮絮叨叨的,像个小啰嗦鬼。   祁不砚看着她露出来的后颈,长发全别起来了,一览无余。   没擦干的水珠残留在后颈。   薄纱下,皮肤很白。   看到对方便想和对方亲近的感情是什么呢,祁不砚尚未明确,反正他对贺岁安有,还很强烈。   祁不砚俯身吻向贺岁安的后颈,吻掉所有残存的水珠。   贺岁安懵懵地回头。   她肩上的薄纱很松,此时自然坠落到臂间,他转而吻她的肩,顺着脊背往下,少年极轻道:“我想与你做世间最亲密的事。” 第76章   贺岁安手脚滚烫起来, 瞬间语无伦次:“你,我,我。”   祁不砚遵循本能吻了吻她揪紧衣摆的指尖,她神经都是麻的了, 又听他道:“你不知世间最亲密的事是什么?就是我那处……”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贺岁安转过身来, 缩进祁不砚怀里, 羞到皮肤染了一层极漂亮的淡粉色:“我好累了。”   她之前也用过这个借口。   “那你以后会跟我做这世间最亲密的事么?”祁不砚低头, 薄唇无意地擦过她耳垂。   贺岁安胡乱地嗯嗯嗯着。   她的脑子里全被祁不砚这句话占据了, 要炸开似的。   尽管贺岁安知道祁不砚会很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但知道归知道, 听在耳里又是另一回事了。她埋首在祁不砚怀里不肯出来。   *   翌日, 苍穹烈阳。   金黄色的光划过精美的角楼、巍峨的绯色宫墙, 铺洒到长长的宫道上, 映照着金顶红门,愈发显得皇宫富丽堂皇且庄严。   几道身影穿过阳光,行走在蜿蜒曲折的长宫道。   其中一人是苏央。   昨天, 她被皇帝留在皇宫里过了一夜, 说是身为郡主的苏央难得进宫一趟,正好可以陪皇后解解闷,所以她今日才得以出宫。   苏央一见到皇帝便道自己怀疑长安中有人在偷炼破坏性极强的灵蛊,还附上调查得到的证据, 若出意外,恐会生灵涂炭。   她尚未确认是何人偷炼灵蛊, 想请皇帝排查一下可疑人物。   端敬帝却陷入了沉默。   他看过苏央递呈上来的证据,喜怒不辨, 只言会派人调查此事,为她的安全着想, 让苏央别再查下去,交由朝中大臣处理即可。   苏央隐隐觉得端敬帝的态度有些怪异,忍不住追问他是不是真没有怀疑的对象,这很重要。   她此举是逾矩和不敬了。   胆敢质问皇帝。   可端敬帝并未生气,也并未感觉到冒犯,依然很慈眉善目,可能是他信道的缘故,面对什么事都讲究心平气和,很少动怒。   端敬帝温言:“此事一有消息,朕会派人告知你的。”   苏央唯有应好。   她也听从端敬帝的话,在皇宫里过了一夜,在外人看来,苏央此次入宫仅是陪皇后解闷。   皇后还想让苏央多待几天的,后宫并无其他妃嫔,只有她一人,就算有皇帝的独宠,待久也会感到寂寞,苏央却以有事婉拒了。   温柔端庄的皇后不强留她。   今日带苏央出宫之人还是贴身伺候皇后的齐姑姑,可见皇后对这个从风铃镇来的郡主还是有几分重视的。   苏央虽极少进过宫,但该知道的礼节一样不少,不多问不多看,随齐姑姑朝宫门走。   过另一条宫道时,苏央见到一名男子,齐姑姑提醒她行礼。   男子是年近不惑的庆王爷刘衍,看起来比实际岁数年轻不少,眼角有岁月留下的细纹,玉冠束发,一身浅蓝色蟒袍,腰佩玉玦。   苏央福身向刘衍行礼。   “免礼。”刘衍第一次见苏央,问齐姑姑,她是何人。   齐姑姑低眉顺眼:“回王爷,这是皇上以前特封的风铃郡主,来自风铃镇,此番来长安,也特地进宫一趟陪皇后娘娘。”   听到风铃镇这个地方,刘衍笑了笑:“原来是风铃郡主。”   燕王墓就在风铃镇。   而燕王墓是由世世代代的苏家人守护,风铃郡主正是苏家人,刘衍是通过燕落絮知道的。   当初燕王墓启动了自毁机关,救走燕落絮的人是刘衍派去盯着风铃镇动静的阿宣,燕落絮如今就在刘衍手里,他能知道不少事。   刘衍似无意问:“风铃郡主怎么突然来长安了。”   苏央站得笔直。   她语调清冷,像一株不受侵染的玉兰花:“听说长安繁华昌盛,我想见识一下便来了。”   刘衍:“令尊呢?”   苏央:“家父没来长安,他的身体不适合舟车劳顿。”   一问一答,绝不多言。   刘衍大致猜出苏央的性格了,一笑而过,又简单说几句,与她擦身而过,苏央却倏地抬头。   她父亲苏睿林在信中提到过,炼灵蛊之人的身躯会变得与常人不同,久而久之,能不受控制地散发出如同艳花盛开的奇异香味。   苏央嗅觉灵敏,刚在刘衍身上闻到了难以忽视的香气。   很奇异。   也有可能是他佩戴的香囊散发出来的,或在进宫前熏香了。   不过苏央怀疑的对象里很早就有刘衍,据调查,他多年前曾去过风铃镇,尽管行事低调,但只要是做过的事便会留下痕迹。   苏央来到长安后,她的侍卫钟幻遇见过可疑的面具男子,他追踪对方,但对方也很警惕,没让钟幻追上,最后消失在一条街中。   那条街有很多户人家。   庆王府在其中。   苏央若有所思地看着刘衍的背影,齐姑姑见她站在原地不动,不由得出声唤:“郡主?”   听到齐姑姑的声音,她收起自己的怀疑,也收回视线。   在苏央转身继续朝宫门走时,刘衍回头看了她一眼。心腹揣测着刘衍心思,上前去,在他耳边低语:“要不要属下去……”   刘衍摆手道:“所有事皆木已成舟,随他们去吧。”   如果在前几天,刘衍是会宁愿杀错一百,也绝不放过一个,将可能知情的人全部灭口,杜绝有阻止他炼灵蛊的事情发生。   今时不同往日,刘衍在这几天里已炼出灵蛊,他们知情也罢,不知情也罢,什么也做不了了。   想当年,落颜公主的兄嫂就是要阻止刘衍,还要公之于众。   刘衍不理解。   作为他好友的他们为何不能支持他,炼灵蛊对大周来说利大于弊,他们也不用再冒着生死到战场上跟敌人拼打,有灵蛊就好了。   有灵蛊,大周将长盛不衰。   多好啊。   刘衍不是想借灵蛊登上皇位,只是想挽回摇摇欲坠的大周,将欺辱大周的外族打得落花流水,令他们永远向大周俯首称臣。   自他大哥端敬帝登基以来,大周几乎是一直在向他国妥协。   刘衍接受不了。   可大周这几十年来的国力确实是衰弱了,不像百年前那般兴盛、强大,端敬帝还坚持“无为而治”,常说什么道法自然。   屡次进谏无果的刘衍最终当上了他的闲散王爷,但也是表面的闲散王爷,实际上,他暗中遍寻能壮大大周的办法,找到了灵蛊。   刘衍要使大周变强。   以灵蛊操控人不失为一个能走捷径的大好办法。   机缘巧合下,好友发现了刘衍做过的事,他们表示强烈的不赞同,义正言辞地说用灵蛊操纵人违背人伦天理,绝不可为。   最重要的是,被灵蛊操纵的人还有可能会失控。   他们认为自己身为朝廷中人,职责是守护大周子民,而不是置大周子民的安危于不顾,警告他再不收手,会揭发他的所作所为。   刘衍说服不了好友。   他们不愿意协助他办成此事也就算了,还要想尽办法阻止。刘衍别无办法,他只好下定决心把他们杀了,再伪装成是山贼所杀。   杀掉他们当晚,刘衍也是心如刀割,更无颜面对好友的妹妹落颜公主。这些年,他竭尽所能对她好,也是存了弥补之心。   刘衍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敛好情绪,拾级而上,进殿内见端敬帝,带着跟往常没两样的笑,先行礼,后道:“皇兄,您召臣弟入宫所为何事?”   端敬帝离开龙椅,一步一步走向刘衍,两兄弟眉眼很相似。   “二弟。”   端敬帝停在距离刘衍还有两步远的地方:“你可知刑部侍郎谢温峤正在重查卫城一案?”   刘衍像是初次得知,有恰好到处的疑问:“卫城一事不是已结案了?谢大人为何要重查此案?是皇兄您觉得此案有疑点?”   “二弟你觉得呢?”   端敬帝反问。   刘衍淡定自若道:“臣弟觉得并无疑点,难道不是守城的蒋将军过于轻敌导致卫城兵败?”   “可朕听说是有人勾结胡人,通敌叛国,泄露卫城布防机密,蒋将军才会兵败。”端敬帝又回到龙椅坐下,垂眸看刘衍。   殿内,香炉飘出缕缕香雾。   刘衍立于汉白玉石上。   他皱起眉:“竟是如此?臣弟从未听说过此事,若属实,待谢大人查到相关的证据,理应为蒋将军洗脱污名,还他一个公道。”   端敬帝凝视着刘衍,久久无言,最终却和蔼可亲地笑道:“朕有些乏了,二弟先回吧。”   刘衍退下了。   端敬帝微微失神地望着大殿的门,召来在外边守着的白公公,莫名其妙问最近的天气如何。白公公回:“奴瞧是极好的。”   “是么?”他似心不在焉,“为何朕瞧着要变天了似的。”   白公公不敢回。   *   晴空万里,丽日当空。   时隔一天,贺岁安与祁不砚又来到苏央的宅院。   而苏央刚从皇宫回来,就在院子里等着他们,沈见鹤已一字不漏地将昨日之事转告于她。   苏央请他们坐下。   她很清楚他们没有重要的事是不会来找自己的。   沈见鹤见院子没地儿坐了,跑回屋里搬一张木椅出来,他对贺岁安接下来要说的事感兴趣。   贺岁安便说了。   把刘衍将来会做的事告诉他们,至于从何得知,她撒谎成是自己做的梦,来到长安后的某一天,突然就能做预知未来的梦。   此话一出,鸦雀无声,沈见鹤嘴角猛地抽了抽;苏央一贯冷淡的脸也有了丝裂缝;钟幻、钟空感觉贺岁安像是在拿他们寻开心。   祁不砚搁在石桌上的手随意地轻敲着,声声响,打破沉寂。   贺岁安垂下脑袋。   她说的话是很难叫人相信。   沈见鹤笑了几声,缓解尴尬:“贺小姑娘,不是我们不信你,我也想信,可这太荒谬了。”   祁不砚似笑非笑:“信就是信,不信就是不信,说什么想信,却因其荒谬而无法相信,只是你们不信的一个借口罢了。”   沈见鹤讪讪。   他自认口齿伶俐,但每次到了祁不砚面前,好像都说不过对方,少年总能用最温润的语调说出尖锐、怼死人不偿命的话。   贺岁安拉了拉祁不砚的手:“他们不信也情有可原。”又不是所有人都是祁不砚,能无条件相信她。想到此处,贺岁安顿了顿。   无条件相信一个人……   人会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无条件相信另一个人呢?   贺岁安看向祁不砚。   祁不砚没看她,注意力被贺岁安拉住他的手吸引了去,低眼看她修剪得整齐圆润的指甲。   苏央倒是沉稳,头脑清醒,稍作思索道:“事关重大,我们是不太敢轻易相信这番话,你可不可以通过一些事证明给我们看?”   沈见鹤附和。   贺岁安略一思忖,说了一遍苏央昨天进宫后大致经历过什么事——端敬帝不让她再查灵蛊。   苏央闻言愣住。   她还没来得及跟钟幻、钟空两兄弟说这件事,除了她和端敬帝,别人是不可能会知道的,贺岁安却知道,太匪夷所思了。   难不成贺岁安真能做一些预知未来会发生什么的梦?   说出来,很少人会信。   可苏央不得不信了。   沈见鹤见苏央听完贺岁安说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急于求证问:“你进宫是为了什么灵蛊?皇上也当真让你不要再查了?”   苏央颔首道:“她说得没错,我昨日进宫就是为了灵蛊一事,皇上也让我不要再查了。”   贺岁安怕他们还是不信,较紧张:“那你们信我了?”   “信!”   沈见鹤大声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改口改得飞快,“再说了,你也没理由骗我们,我们都信你,对吧,郡主。”   苏央没理会沈见鹤,看年纪比他们小上好几岁的贺岁安:“那你心中有没有什么计划?”   众人目光落到贺岁安身上。   她给出否定的答案。   到目前为止,贺岁安还没有想到能很好解决刘衍的计划,有时候即使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一定可以立刻想出应对之策。   苏央也意识到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想出妥善的计划着实是很为难她了,让他们先回去。   贺岁安知道苏央是想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思考解决之法。   她说:“好。”   沈见鹤送他们出巷子。   出去途中,沈见鹤频频地看祁不砚,眼神有点复杂。贺岁安说做梦做到他被祁不砚养的那条红蛇杀了,他听着挺不是滋味的。   他们也是曾共同经历过生死的,沈见鹤自恋地以为自己跟贺岁安、祁不砚的关系都还算不错,结果现在才发现是他的一厢情愿。   并不是说是祁不砚驱使红蛇杀沈见鹤的,他只是没有阻止。   照贺岁安所说,梦里的祁不砚一心想除掉刘衍,不顾他人生死,不选择出手收回那些被反操控的毒蛊,反以此耗费刘衍的精力。   控蛊会耗费不少精力,操控的毒蛊越多、时间越长,人会越虚弱,支撑不下去,露出破绽。   祁不砚也是狠。   不仅不顾他人的生死,也不顾所养毒蛊的生死。   因为毒蛊一旦被反操控太久,它们也会死。可他本性是残忍的,为得到想要之物能牺牲一切、不择手段,杀想杀之人也是。   就算他们与毒蛊死在祁不砚面前,他眼也不会眨一下,少年有着极具迷惑性的外表,内里却装满了能腐蚀人的毒,无情。   天性如此。   尽管祁不砚努力地越过了自己无情的天性,短暂感知到贺岁安的情绪,但也只能感知到她的情绪。   他一样无法共情他人。   除了贺岁安,皆是他人。   沈见鹤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不再想,祁不砚现在又没这样对他,那都是贺岁安做的梦,是预知梦没错,可还没发生就是不存在。   隔阂不存在的事作甚。   既然提前得知了,肯定可以改变的,沈见鹤神经放松了些,还有心情跟贺岁安开几个玩笑。   讲到后面,沈见鹤也发觉自己讲的笑话不是那么好笑,窘迫地摸鼻子,恰好将他们送到了巷子口,便不说了,只叫他们小心点。   贺岁安站在巷子口:“沈前辈您也多加小心。”   沈见鹤原路返回。   她也没在此地逗留,拉过祁不砚就走,他们并肩而行,影子斜落,贺岁安偶尔抬头看他。   其实跟苏央他们说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时,贺岁安省略了她的穿越,说成做梦,也可以省略祁不砚在结局时没有选择救他们的事。   贺岁安不是想隐瞒他们。   她是担心他们会心存芥蒂,无法信祁不砚,与他联手。   不过贺岁安没擅自做决定,而是将选择权交到了祁不砚手上,毕竟是与他有关的,应该由他选择是否隐瞒,她会尊重他的选择。   祁不砚的选择是说出来。   那的确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未来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向来习惯独自行事的他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他们联手对付刘衍。   是贺岁安想,祁不砚才随她来的。答应联手又不代表要保证对方的安全,如果他们有能力解决了刘衍,也可以不用顾他的死活。   因为祁不砚不会顾他们的死活,也无需他们顾他的。   他只能保证不杀他们。   不能保证会救他们。   祁不砚的道德感非常薄弱,将近于无,他们同意的话,可以联手,不同意也没办法,反正他们自己阻止刘衍也要承担死的风险。   贺岁安也清楚祁不砚是什么样的人,自然不会求他答应会护住他们,祁不砚能和他们联手便是迈出改写结局的一小步了。   但贺岁安还有一件事要办,务必离开祁不砚一段时间。   她用尾指勾了下他的手。   祁不砚停下脚步。   贺岁安也停下脚步,仰头看比自己高一个头的他;“你真的不考虑让我离开你一段时间?”   祁不砚抓住贺岁安被风吹得扬起来的丝绦,等风过了,再缓缓地松手,丝绦从掌心滑落,只剩下一抹柔顺的触感:“不考虑。”   “好吧,不考虑就不考虑。”她貌似是放弃了。   他们沿着长街回公主府。   贺岁安走得很快。   她生气了,这两天说到嘴皮子都发干,祁不砚依然置之不理。贺岁安不由得生闷气,也不像平时那样牵着他走了。   令贺岁安更气的是,她的快走在祁不砚眼里只不过快一点而已,她回头一看,他就走在她身后,距离很近,银饰声在耳边似的。   贺岁安扶着裙裾小跑起来。   没跑几步,一只手从腰后轻轻地拉住了她的衣摆,是祁不砚的手。贺岁安又回头看他,祁不砚没说话,只将手伸给了她。   贺岁安装作不明白祁不砚的意思:“干什么?”   他的手还停在半空。   时辰已不早,贺岁安不想跟祁不砚在街上耗着,暂时妥协了,耷拉着脑袋,牵回他的手。   半个时辰后,他们回到公主府,贺岁安第一时间就是滚回床,要自闭片刻,祁不砚却将她从床里捞出来,给她解掉丝绦。   贺岁安也知道不解掉丝绦躺床上会硌得慌,也就没拒绝他。   她托着腮帮,想事。   等祁不砚解完丝绦,贺岁安唤来下人,请他们准备几盆冰过来,理由是最近的天气太热了。   公主府是备有冰的,数量还不少,贺岁安一要,他们就去端几盆冰过来了,她又请他们将几盆冰摆在床边,说这样更凉快。   下人照办。   祁不砚倚在窗边喂蛊。   他知道贺岁安怕热,有时会因为热,不抱着他睡,见她问下人拿冰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摆好几盆冰后,贺岁安趴在床榻上看书打发时间,祁不砚喂完蛊,洗了几遍手,又擦干水渍,再坐到她身边,凑去看她手中书。   贺岁安腾了个位置给他看。   祁不砚也趴躺下,骨肉匀称的窄腰随之半塌着。   这本书是民间讲情爱的普通话本,贺岁安也不怕他看见,房里间歇性地响起她的翻书声。   床边几盆冰散发着冷意,周围的温度渐渐变低。   祁不砚的眼皮轻垂,绕着贺岁安长发的手也松了力度,温度过低会使他陷入沉睡中醒不来,温度偏低则会使他产生短暂的睡意。   贺岁安不再看书,看祁不砚,他侧脸压在软枕上,闭了眼。   她屏住呼吸。   祁不砚的呼吸变缓。   贺岁安收起书,小心翼翼地下床穿鞋,再去衣柜里收拾几套衣裙。昨天她背着他看完了写有隐藏气息的小纸条,牢记在心。   祁不砚不同意送走她,贺岁安只能出此下策了,不过她是不会一走了之的,连信都写好了,有写给他的,也有写给苏央等人的。   这是她第二手准备。   贺岁安已经收拾好包袱了。   择日不如撞日。 第77章   正当贺岁安要关掉衣柜, 取出收拾好的包袱时,床榻上有动静,祁不砚动了下,身上的银饰叮当响, 她忙不迭又将包袱塞回去。   贺岁安谨慎离开衣柜, 踮着脚尖走回床边, 只见祁不砚眼皮极其缓慢地掀开, 瞳孔先是涣散, 继而聚焦,目光落在她身上。   见此, 贺岁安僵住。   祁不砚挥散睡意, 双手撑床起身, 有些混夹在散发中的细辫子滑过腰, 也有些落到胸膛前。   贺岁安心虚到不行。   他此刻仍然有很浓重的睡意,只是堪堪压了下去,拿起软枕旁边的话本:“你不看了?”   她马上爬回床, 滚到他身边, 点头如捣蒜道:“看。”   祁不砚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缓解睡意,袖袍滑落,露出腕间那条有缺口的蝴蝶银链, 粉色的疤烙在皮肤上,莫名有种畸形的美。   贺岁安每次看到蝴蝶银链都会更加地坚定暂时离开的想法。   祁不砚没留意她看他。   即使祁不砚清楚温度过低会导致他产生失控的睡意, 但也没有让贺岁安撤下周围的冰盆,她不停地喊热, 而他的体温偏高。   冰块飘着冷雾,穿纱裙的贺岁安也不禁打了个寒颤。祁不砚未察觉, 因为她像有多动症的人,特别是在床上,经常动来抖去的。   以冰降温肯定是有用的。   问题应该出在数量还不够。   现在再叫冰就显得有些刻意了,只能等这几个冰盆都融化了,唤人重新拿冰时多要点冰盆。   贺岁安平复心情,倒是真看起了书,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永远不缺讲述情情爱爱的话本,套路也差不多,可就是能吸引人。   看完话本里的主人公成婚要洞房的那一页,她合上了。   “饿了。”   贺岁安放好话本,说。   祁不砚却接过话本,翻回到他们看完的地方:“成婚,洞房……夫妻双方行最亲密之事。”   话本里也没有什么少儿不宜的描写,成婚、洞房是三言两语带过,她看的时候没感觉有什么,听祁不砚念出来,耳朵会麻麻的。   贺岁安捏了捏耳垂。   他垂眸,指尖点过话本上的成婚二字:“我要与你做最亲密的事,我们是不是要先成婚?”   她正想回答祁不砚,门外响起敲门声,是前来送饭的下人。   再看窗外,夕阳西下,他们不知不觉看了一下午的话本,贺岁安爬起来给送饭的下人开门。   下人进来摆饭菜,还端来一道用鲜花做的糕点,说是落颜公主亲手做的,也做了一份给他们,曾放在冰窖冰过的冷花糕。   贺岁安拜托下人们转达他们对落颜公主的谢意。   下人摆好饭菜了,照例问贺岁安要不要他们帮忙布菜。她不习惯被人伺候着用饭:“不用,你们可以下去了。麻烦了,谢谢。”   “贺姑娘客气了。”下人也不太习惯贺岁安一口一个谢谢。   她们只是奴婢罢了,如何担得起公主的客人的道谢,或许行走江湖之人皆是这般待人的?   下人们退出房间。   冷花糕呈现透明色,表面有几片花瓣,冰冰凉凉的,为解暑良物,贺岁安却看着它发呆。   落颜公主的结局不好,刘衍在她远嫁南凉国那日首次用灵蛊,想杀了来大周迎亲的南凉国队伍和南凉国皇子,先拿南凉国开刀。   刘衍知道落颜公主喜欢谢温峤,不会想嫁去南凉国。   所以他选择在那日动手。   杀了南凉国皇子拓跋武后,大周注定要与南凉国翻脸,沦为敌对。不过正合刘衍的意,他会以此机会同南凉国宣战、开战。   南凉国算个什么东西,竟敢狮子大开口要大周陪嫁两座城池,刘衍想杀鸡儆猴,叫那些觉得大周已衰落了的国看到,震慑它们。   在迎亲当日得知此事的拓跋武勃然大怒,暴跳如雷。   他认为大周一开始就无意联姻,假装和谈,使阴招设计他们,不是君子所为,有本事堂堂正正打一仗,骗他们来迎亲太下作了。   于是拓跋武抓住了落颜公主,恨得牙痒痒,质问她是不是早就知道此事,抬刀就要杀她。   没杀成功。   反倒是他死了。   刘衍站在城门之上,疾射出了一支涂满毒的箭。   箭矢穿过拓跋武的心脏,手中刀跌落,沾满尘土鲜血,他在抓住落颜公主之前便浴血奋战一回,伤痕累累,中毒箭后虚弱跪下。   他死在了落颜公主面前。   落颜公主亲眼见证拓跋武从一个活人变成一具尸体,他死前还抓了她一下,污血蹭到她身上。   刘衍派人带回落颜公主。   她却猛地甩开那些人,夺了把长剑,奔向城楼,落颜公主要杀刘衍为兄嫂报仇,可还没走近,就被灵蛊控制的人一剑封喉。   不是刘衍命被灵蛊控制的人杀她的,她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行事前给被灵蛊控制的人下达了一个指令,那就是必杀伤他之人。   刘衍难得失态。   毕竟拿她当女儿养了多年。   他奔向脖颈流着血的落颜公主,她又恰好站在城楼墙边,被割喉后无力地倒向城墙一侧,整个人坠落,“啪”一声砸到城门下。   落颜公主的武功不差,要不是当日被怒火、仇恨蒙蔽了双眼,一心只想着杀刘衍,没留意到身边的危险,她不一定会死。   刘衍趴到城墙上看着下面的尸体,浑身在颤抖。   他间接杀了阿颜。   以前迫不得已杀了她兄嫂,如今间接杀了她,刘衍痛恨自己,却又很快振作起来,他尚未完成复兴大周的伟业,不能就此作罢。   刘衍对用灵蛊复兴大周一事很执着,阅读过原著的贺岁安自然不会笨到想通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办法来扭转他的观念。   想改变结局只能靠他们。   她拿起桌上的冷花糕,尝了口,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这份糕点本是饭后用的,贺岁安还没吃饭就先吃它了,还拿了一块给祁不砚:“你也吃。”   他吃她递来的冷花糕。   冷花糕还带着冰的凉意,口感软糯,祁不砚咽了下去,贺岁安端起碗吃饭,她这一顿得吃饱点,吃饱了才有力气找地方躲起来。   贺岁安风卷残云般吃掉桌上的饭菜,像饿到不行,也没有不顾祁不砚,留下他那一份食物。   祁不砚慢条斯理地放下空了的玉瓷碗,没忘喝杯清茶。   那一碟冷花糕还剩下一半。   贺岁安没吃了。   她没吃,不重口腹之欲的祁不砚也没吃,留着半碟冷花糕。   待他们用完饭,夜色暗沉,贺岁安去点蜡烛,火光亮起,照着整间房,祁不砚就坐在靠近窗边的罗汉榻,矮案上摆了几样东西。   分别是用小小琉璃罐装起来的阴尸蛊、万草花、千年红玉,集齐它们,意味着可以炼化蛊王,然后尝试解开体内的天蚕蛊。   可祁不砚还不能炼。   炼蛊王需要极静的环境,期间还不许被人打扰。   只能将它们收起来,等回苗疆天水寨再炼,他想着,曲指敲了下小琉璃罐,被装在里面的阴尸蛊笨拙地爬动着,爬到罐塞那里。   贺岁安没打扰祁不砚。   沐浴过后,她安静坐在床榻,慢悠悠地用巾子擦湿发,分析今晚要做的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以后就没机会了。   祁不砚回床榻,从贺岁安手里拿过巾子,她擦发有一会儿了,发梢还是很湿,往下滴着水,他随便一碰,指尖便有明显的水渍。   “你有心事。”祁不砚坐到贺岁安身前,看她的眼睛。   贺岁安下意识否认。   “我没有。”   祁不砚五指穿过她潮湿的发间:“是么,我感觉你这两天好像有心事,总是坐着发呆。”   “你想多了,是这两天变热了,我不想动,看起来就像发呆,我哪有什么心事,没有。”贺岁安仰起脑袋,脸如白玉无暇。   说罢,她拿回巾子,让他也去沐浴,今晚早点休息。   祁不砚如贺岁安所愿。   他走到屏风后面,解开蹀躞带的扣子,挂到屏风上,一件又一件靛青色的衣衫也脱落,银饰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贺岁安瞄了屏风那头几眼,她今晚跟打了鸡血似的,吃饱喝足,精神得不行,主要是不精神也不行,这事可不能出一丁点差错。   她也不让自己表现得太异常,尽量跟平日一样。   屏风那边的水声停了。   贺岁安依稀看到一道颀长的人影踏出浴桶,祁不砚正在穿另一套干净的衣衫,没发出太大的银饰声,他晚上睡觉只穿贴身里衣。   当贺岁安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全程看完祁不砚穿衣服时,她捂住火辣辣的脸深埋进软枕里。   虽隔着一道大屏风,但大致的身体轮廓还是能看到的。   祁不砚一出屏风,看到的便是贺岁安趴跪着,撅着屁股,不停地将脸埋进软枕里的这一幕。   他走过去。   “贺岁安。”祁不砚坐到床边,垂首看她怪异的姿势。   贺岁安一听到他叫她,立刻像根弹簧弹起来,抹了抹额间的汗:“今晚是不是更热了?”   祁不砚并不感觉热,但贺岁安看起来确实很热,都出了汗,他伸手过去探她额头,温度也比较高,他收回手:“你很热?”   “我很热。”   她又去找人拿冰盆了。   白天要的是四个,今晚一次性要来八个,全摆床边,寒气四溢,房间里的温度顿时下降。   贺岁安忍住想盖被子的冲动,悄悄地拢好薄纱裙,发现没能阻挡寒气,躺回床,违背良心说:“这样凉快,舒服多了。你呢?”   她不仅没盖被子,还把它踹到床尾,不给祁不砚盖的机会。   盖了被子,会变暖和。   祁不砚是不怕冷的,感受到低温就会陷入沉睡是他体内的天蚕蛊的本能,正因如此,不用担心他会有不舒服,乃至生病。   “还可以。”祁不砚躺在床外侧,能感受到的冰块寒意比躺在床内侧的贺岁安要多得多。   烛火灭了,房间陷入仿佛无尽的黑夜中,她侧躺着看向他。   祁不砚能感受到她的视线。   他也变为侧躺。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贺岁安鬼使神差地朝祁不砚伸出手,温凉的手指触上他精致的眉眼。   祁不砚长得好看是贺岁安初次见他便知道的事。   但以前刚认识时,看着这张脸,多少会带点胆怯,因为她清楚祁不砚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和善,贺岁安也见过他杀人的模样。   如今看,却少了胆怯,似乎多了些别的,会是什么呢,贺岁安茫然地想,手指还停在祁不砚的眉眼之间,他轻眨了下眼。   他长睫扫过她。   她被扫得一痒,收回手。   过了片刻,贺岁安又伸出手拉过祁不砚的宽袖袍,忽然想说:“你对我来说,是一个真正的人,不是只存在书中的虚构人物。”   祁不砚很少会有较大的情绪起伏,贺岁安见过的有两种,一种是在他出手杀人时,一种在他和她做一些很亲密的举动时。   贺岁安对祁不砚坦白一切的那天也想过他得知真相会如何。   没想到他反应很淡。   情绪看起来也没太大起伏。   贺岁安换位思考过自己若被他人告知是书中人物时会是什么反应,一定会感到天翻地覆的。   她不知道祁不砚心中是怎么想的,贺岁安此刻只想和他说说自己心中的想法,不想憋着。   祁不砚习惯地卷着贺岁安披散在床上的长发:“我知道。”   源源不断的困意向他袭来。   他垂了垂眼,又抬起。   不知为何,祁不砚今晚不想入睡,正想掐住掌心压下睡意时,贺岁安握住了他的手,钻进他的怀里,一副要抱着他睡觉的姿态。   祁不砚怀里多了一具香软的身体,闻着属于贺岁安的味道,逐渐放松下来,不再抗拒睡意。   这段时间的夜晚温度会比白天低,床边还摆了那么多冰盆,温度就更低了,祁不砚在陷入了沉睡之前,无意识地用脸蹭了蹭她。   他的呼吸声很浅。   贺岁安闭着眼,却没睡。   *   与此同时的谢府。   谢温峤仍然彻夜未眠,他要将近日发生的事进行整理。   蒋雪晚的摄魂蛊被崔姨取出,她现已恢复正常,将在卫城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谢温峤,然后锁自己在房间里不吃不喝。   她恼恨自己当初为何要在集市上拉住那匹失控的马,就该放任它冲过去,撞死或踏死阿宣。   蒋松微去开解蒋雪晚。   谢温峤不懂得如何安慰人,也和蒋雪晚不熟悉,没过多干预他们,独自静坐在书房内办公。   刑部积压的案件不少,谢温峤白天要处理上头安排下来的公务,晚上要挤时间出来暗中调查卫城一案,他几乎没怎么休息。   谢温峤坐在书桌前又看了一遍有关卫城的卷宗。   烛火被风吹得晃动。   他起身去关掉身后的窗户,刚关掉窗户就听到了敲门声,朱伯又过来给谢温峤送补身子的膳食,还说要看着他吃完再走。   谢温峤有时办公办得太入神,放在一旁的膳食凉了都没吃,朱伯便是知道他的性子才这般。   而谢温峤也知道他固执,暂放公务,去用膳食。   朱伯坐在谢温峤对面看他吃,他们虽是主仆,却胜似亲人,不讲究那些礼节,常同桌而食,没分得那么清,也是谢温峤要求的。   看着谢温峤一口一口吃着自己做的食物,朱伯很满足。   谢温峤心想着事,加快吃饭速度,被朱伯训斥一声,又放慢速度了,他知道朱伯心疼自己。   谢温峤还没来京师考中状元前,在青州过的日子清苦。   青州段府的段老太爷惜才,亲自教导过他一段时间,可当时的人都看不起寒门出身的他,段老太爷的孙子还曾嘲讽、辱骂过他。   他们又是贵人多忘事的,在他功成名就后,不记得这些事。   当初段老太爷的孙子段大公子因买幻蛊被抓,友人问谢温峤处理此事是否夹带私情,相当于问他是不是还记着当年的受辱。   他的回答是没有。   谢温峤没骗友人,他的心思全然放在朝廷之事上,至于过往,过去便过去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揪着那些事不放。   其实谢温峤知道自己的性子不讨喜,用落颜公主骂过他的话来说就是古板、迂腐、固执。   谢温峤吃饱了。   他放下碗筷道:“朱伯,您早些回去歇息吧。”   朱伯起身端起放了碗筷、菜碟的托盘:“公子你也要早些歇息,别以为自己年轻就可以不分昼夜地办差,切记身体要紧。”   “我会的。”谢温峤口头应着,见朱伯出去,又回书桌前。   他提笔写下一个人的名字。   刘衍。   有一位参加公主府晚宴的客人说看见了他掷出匕首,刘衍为什么要杀跟他素不相识的贺岁安、祁不砚?谢温峤实在想不通。   即使想不通,谢温峤也要秉公处理,那位客人却不愿意作证,刘衍是没什么实权的王爷,但谁愿意出面指证王爷,招惹麻烦呢。   此案只能搁置。   谢温峤又抽出一张画了图腾的纸,图腾是蒋雪晚画的。   灭蒋家满门的人手腕上有这种图腾印记,图腾不复杂,像一枚玉玦。蒋雪晚知道阿宣肯定不是幕后主使,请谢温峤帮忙查。   蒋雪晚刚恢复正常时问过是谁帮她解蛊的,被蒋松微告知是一个叫崔姨的人,蒋雪晚奇怪她为何突然来帮素昧平生的自己解蛊。   这世上没无缘无故的帮助。   定是有原因的。   蒋松微又跟她解释,这个崔姨自己主动说认识贺岁安,可能是贺岁安拜托崔姨过来解蛊的,   蒋雪晚总觉得不对劲。   她们见面的次数不算少,却也绝不算多,尚未深入发展关系,贺岁安不至于时刻记挂着她体内的蛊,蒋雪晚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如果贺岁安要拜托人替她解蛊,不应该找祁不砚?不过他之前拒绝过替她解蛊,找他是不太可能,转而找别人也说得过去。   尽管有点牵强,但蒋雪晚还是信了,因为没有别的解释了。   谢温峤也以为崔姨是贺岁安找来替蒋雪晚解蛊的人,并未派人去调查崔姨,对方是来救人,不是来害人的,总不能见人就调查。   书房内,烛火静静燃烧。   谢温峤看了纸上的图腾很久,图腾一般象征着个人或组织。   他第一眼看到这个玉玦图腾,脑海里浮现的是刘衍。可能是谢温峤每次见刘衍,对方身上总佩戴着玉玦,留下来的印象太深了。   不过长安佩戴玉玦的人很多,这不能说明什么。   谢温峤放下纸。   没灯火的房外一片漆黑。   *   另一头的贺岁安正是在一片漆黑中睁开双眼,她脸挨着祁不砚的胸膛,手抱他的腰,腿压他的腿,衣衫交叠,极为亲昵。   贺岁安想从祁不砚怀里退出来,发现他的手也搂着她的腰。   八个冰盆努力地发挥着它们的作用,祁不砚处于沉睡状态,贺岁安也差点被冷到想打喷嚏了。   她轻轻地挪开他的手。   奈何祁不砚搂得很紧,贺岁安一时之间竟然挪不开他的手。   贺岁安急了。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唯有用点力掰下祁不砚的手。   须臾,他的手掉落在床榻上,腕间蝴蝶银链晃荡了几下,在夜间发出偏阴森的铃铛碰撞声,幸好祁不砚并未因此醒过来。   贺岁安得以钻出祁不砚的怀里,翻身下床,穿好鞋,抬头看了一眼他,她倾身过去拉下祁不砚滑到手肘的袖摆,遮住蝴蝶银链。   祁不砚双手垂在身侧,靛青色衣摆下的双足也微微袒露着。   贺岁安打开衣柜,拿出装有一把防身匕首的包袱往肩上一背,又放下几封信到软枕旁边,打开房门就径直朝公主府的后门走去。   *   拂晓时分,天色将明。   床榻上的祁不砚眼睫微动,醒了,他现在是面向里面,原本应该躺着贺岁安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他坐了起来,看向房间。   房间也没她的身影。   盆里的冰全融化成水了。   祁不砚余光扫见软枕半压着几封信,信封外都写有对应的名字,苏央、沈见鹤、蒋松微等等,其中一封写的是他的名字。   他拿出那封信,打开看。   贺岁安依然不是很会写繁体字,但祁不砚能大致看懂她想表达的意思。他看完后,神色平静地将信塞回信封,起身穿衣。   祁不砚最后扣蹀躞带时发出较响的“咔哒”声。   他走到窗前,推开半合的窗,拿起骨笛吹了一下,笛音很短促,稍纵即逝,是召唤毒蛊的,不会对他身体造成什么损伤。   没过多久,毒蛊应笛声而来,攀爬上窗台,还有公主府附近的蝴蝶。祁不砚抬手,几只蝴蝶落到他掌心上,翅膀缓缓地扇动。   祁不砚没系银饰的长发被晨风吹起:“带我去找贺岁安。”   蝴蝶与毒蛊这次都没动。   少年五指并拢。   她这是隐藏了自己的气息。 第78章   听到笛音赶回来的黑蛇似意识到发生什么事, 嘴巴微张,叼着的肉掉了下去。它不敢捡,找了老半天的肉应该吃不了了。   红蛇的扁脑袋不停转动。   它虽很少碰贺岁安,但对她的气息很熟悉, 眼下却感应不到半分, 就像贺岁安凭空消失了。   银蛇不动声色地爬远一点, 装作很尽心地感应贺岁安的气息, 哪怕它现在是感受不到一点, 也不想叫主人觉得自己没用。   祁不砚捏住一只蝴蝶,在快捏死它前, 松了手。   蝴蝶迅速飞到半空。   这群蝴蝶是祁不砚用骨笛召过来的, 它们没得到他的允许是无法飞远的, 只能围着他打转。   祁不砚离开窗台, 平和地洗漱,不急不缓地往发梢系贺岁安说过好看的小铃铛,再把她戴过的银饰抹额戴到额间, 叮当响。   他推开房门, 往外走。   要想出到大门,必须得途径公主府的假山楼阁,祁不砚看到了落颜公主,她也看到了他。   落颜公主很少会过问暂住在公主府的贺岁安、祁不砚要做什么事, 但今日见他孤身一人,贺岁安不在, 她便有了想问问的冲动。   在落颜公主的印象里,他们几乎是形影不离的。   更何况, 他们当前还面临着来自刘衍的危险,应该要减少分开才对。难道是贺岁安还在房间里休息, 祁不砚只是出来走走?   落颜公主随口问:“祁公子,贺姑娘呢,还在房里休息?”   “出去了。”   祁不砚浅笑,言简意赅。   落颜公主回过神来只能看到少年迈向公主府大门的秀长身影,银饰在初升的太阳底下发亮。   她微怔。   贺岁安出去了?   为什么突然出去,还不与祁不砚一起?落颜公主唤来下人,问她们今早有没有见到贺岁安,下人面面相觑,回答皆是没有。   知墨猜测道:“我听祁公子说话的语气像是知道贺姑娘出去的,不会有什么事的,兴许是他们打算办什么事,需要先后行动。”   落颜公主挑眉,并不多管闲事:“可能是吧。”   “对了,昨日贺姑娘问奴婢借了些银两。”知墨险些把这件事忘了,“不多,十两银子罢了,奴婢便自作主张借给贺姑娘了。”   落颜公主讶异。   十两银子是不多。   可贺岁安忽然问知墨借十两银子作甚,以前她和祁不砚连千两黄金都归还给她,分文不取。   瞧着不像缺钱的人却张口问人借钱,着实有点奇怪,不过就十两银子,甭说是借,即使要走也没事,落颜公主还嫌少了呢。   要多点也没关系。   她对知墨说:“你做得很好,若贺姑娘以后还要银子,直接拿给她便是,不用请示我。”   知墨:“好。”   落颜公主对贺岁安此人还是挺有好感的,不得不说,有些人天生讨喜,贺岁安便是,落颜公主见她第一面就喜欢贺岁安了。   其实也是有原因的,落颜公主在皇室中见过太多的勾心斗角,也认识不少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人,贺岁安有种说不出特别。   不是说她的性格。   也不是说贺岁安的长相。   而是她身上透着一股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气质,给人感觉贺岁安并不属于这里,却又违和出现了,很矛盾地融合到一起。   落颜公主抽回发散的思绪,将稀奇古怪的念头抛掉。   知墨忽露出踌躇的表情。   “有事?”落颜公主半倚着围栏,喂水池里的鱼吃东西,自从得知是刘衍杀害了她兄嫂的真相后,她性情有所变化,很少笑了。   也知道真相的知墨硬着头皮道:“王爷他派人送来了一些礼,说是给公主您当奁资的。”   落颜公主抛鱼食的手停在半空,忽地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   守在不远处的下人没听到她们聊了什么,只听到落颜公主毫不掩饰的笑声,她笑得响亮,不拘小节,却无半点公主该有的风范。   落颜公主低声呢喃:“刘衍他以什么身份替我准备奁资,又有什么资格替我准备奁资。”   知墨心惊胆战。   生怕叫人听了这话去。   落颜公主抚了抚镶嵌着各种珠宝的宫裙,被硌到手也无所谓:“好啊,那我得去看看我的好皇叔会给我准备了什么奁资。”   知墨随她去,不忘转述刘衍的话:“王爷说,您离开大周那日,他还有份大礼要送给您。”   “大礼?”   落颜公主脚步一顿:“他有没有说那份大礼是何物?”   知墨摇头,也对刘衍的举动感到不解:“没有,王爷只说,希望您到时会喜欢那份大礼。”   落颜公主笑了一声。   倘若大礼是刘衍的性命,她想自己定会非常喜欢的。可绝对不会是这个,他说会在她远嫁南凉国那日送她大礼,为何偏是那日?   她并不认为刘衍会是单纯地想送她一份礼,他怕不是另有所图。落颜公主转头吩咐知墨派人去庆王府盯着,有动静便回报。   知墨领命:“是。”   就在她们要去看刘衍送来的奁资时,天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昨日比较炎热,今日倒是变凉快了点,落颜公主沿着长曲廊走,避开雨,知墨紧随其后。   *   斜风细雨,气温微降。   长安外的一个小村庄,一名少女背着包袱,撑一把竹伞往前走,纱裙在风雨中拂动,身影变得略模糊,她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贺岁安伸手去接一点雨水,原著的剧情到底能不能改变呢?   按照原著的发展,长安这几天会连续下雨,短时间内,温度骤降,由热变冷,最后在四月底下雪,出现四月飞雪的奇观。   今日下雨了,几天后,四月飞雪也即将来临,长安的天气正顺着原著走,剧情尚未可知。   贺岁安记得,她穿越当日也下雪了,很突然的一场雪。   不过那正值高考完不久。   是六月飞雪。   她当时还穿着母亲做的裙子,冷得直打颤,所以记得很清楚。一阵裹着雨的风吹来,贺岁安拿稳竹伞,小步小步地走着。   贺岁安要去找崔姨,崔姨对刘衍失望后,关掉了在长安的那家拍卖行,带着阿宣离开长安,却也没走远,住在长安外的小村庄。   崔姨仍然放心不下对灵蛊执着到“走火入魔”的刘衍。   不是担心刘衍会出事,而是担心他会拿灵蛊去做伤害人的事。崔姨不想再留在长安,但又想留意长安情况,于是在长安外住下。   原著提过崔姨离开长安后,身体不如从前,没提为何,只写她不能再很好地使用蛊术,蛊术处于半废状态,谁也帮不了。   贺岁安出长安找崔姨的主要原因是,崔姨不会害自己。   还有一个原因。   安全的地方太难找了。   她短时间内找不到很安全的地方,找崔姨是个很好的选择,身边有认识的人会安心很多,尽管她们二人并不是那么熟悉。   贺岁安在小村庄找了半个时辰,终于找到崔姨的下落。崔姨和阿宣通常是戴面具示人,村民一听贺岁安的描述就知道她找谁了。   他们住在村子东侧,倒数第二间石头屋里,很容易找。   雨天难行,贺岁安的裙子上满是溅到的泥,她扶着裙裾慢慢走,怕泥土太滑,导致摔倒。   等贺岁安去到石头屋时,裙子半湿了,她没理,收起竹伞,叩门道:“崔姨,我是贺岁安,您在里面么?我有事找您。”   很快就有人来开门了。   开门的是阿宣。   阿宣往贺岁安身后看,没其他人:“是你?你怎会来此,不对,你是如何知道我们在此的?”   贺岁安被风吹懵了,没听清阿宣问什么,也就没回答。   崔姨也过来了,像是重病一场,没昔日的精神气,忽然消瘦了很多,她怀着疑惑走到门口,看着贺岁安:“你来找我?”   风雨刮得贺岁安眼睛红、鼻子红的:“嗯嗯。”   大部分长辈都会喜欢乖乖的后辈,上了年纪的崔姨也不例外,她看贺岁安的眼神变柔点。   雨还在下。   崔姨叫阿宣让开,给贺岁安进屋里来,被雨淋生病就不好了,她看着也不像身强力壮之人。   令崔姨感到惊讶的不是在这里见到贺岁安,而是在这里见到贺岁安一个人,祁不砚却不知所踪。   贺岁安抱着包袱进去。   阿宣关上门。   崔姨拉了张椅子,示意贺岁安坐下:“坐吧。”   贺岁安双手接过阿宣递来的热茶:“谢谢崔姨,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请您暂时收留我一段时间,我会给您付银钱的。”   “收留你?”崔姨怀疑自己刚听错了,“你来找我,是想请我收留你?祁不砚怎么会不在你身边?祁不砚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现在没事。”贺岁安抿了一口热乎乎的茶。   崔姨抱臂看贺岁安。   她半信半疑。   “祁不砚没出事,你来找我收留你?”崔姨依旧不太能理解,“他让你来的?你们又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个小村庄里?”   贺岁安含糊道:“我必须得和他分开一小段时间。”没回后面那个问题,企图蒙混过关。   崔姨“啊”了一声。   这句话听着像他们闹别扭,贺岁安要跟祁不砚分开一小段时间。崔姨脑补了这个解释,但她依然想知道贺岁安是怎么找来这里。   为防止刘衍通过毒蛊找到他们,崔姨带阿宣离开长安前便隐藏了气息,而且贺岁安又不是祁不砚,身上又没能找人的毒蛊。   贺岁安莫非一直深藏不露,有特殊的寻人本领?   崔姨想了片刻。   她问:“你的意思是你想和祁不砚分开一小段时间,祁不砚现在是不知道你来找我的?”   贺岁安握紧手中茶杯,来到陌生的地方后不免带有几分怯生生:“没错,他不知道,也请崔姨不要告知他,我求求您了。”   崔姨失笑。   阿宣凑到她耳边说话:“崔姨,你当真信她所言……”   崔姨不假思索:“她不会害我们的,让她同我们住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以,她还说会给我们银钱呢——你有多少银钱?”   就算崔姨的话转得措不及防,贺岁安也知道她是在问自己,掏出荷包,解开,露出白花花的银两,递过去:“我有十两银子。”   “呦,还不少。”崔姨接过去掂了掂,“哪里来的?”   “借来的。”   贺岁安老实巴交道。   崔姨笑到眼角的鱼尾纹都现了出来,却有别样风情:“借来的,祁不砚欺负你了?叫你宁愿问人借钱也要跟他分开一段时间。”   “不是。”贺岁安否认了崔姨的猜测,“他待我很好,可我还是要离开他一段时间的。”   阿宣摸不着头脑。   崔姨收下了贺岁安的银子。   “随便吧,你们的事,你们自己处理去。”她咳嗽了几声,病白的脸呛起一抹急红,“钱,我收下了,你就在此住下。”   贺岁安连忙站起来,由衷感谢道:“谢谢崔姨。”迟疑了一瞬,“您的身体可有大碍?”   崔姨摆手。   她抬眼:“能有什么大碍,不过是老了,多了些小毛病。”   阿宣眼红了。   哪里是崔姨老了才如此,分明是那晚替蒋雪晚解摄魂蛊伤了身子,吃药也不见好,都是他的错,是他连累了崔姨。阿宣垂下头。   崔姨不欲多说,亲自带贺岁安去恰好空出来的房间,转头吩咐阿宣去向村民买一张被褥,好歹收了银子,不能亏待了人家。   贺岁安就安安分分地待在房间里,不敢乱走,怕打扰他们。   还是崔姨叫她出去问村民借点柴火,说是刚发现烧没的,阿宣去买被褥了,尚未回来,崔姨身体不适,只能麻烦贺岁安了。   这个小村庄的村民淳朴,也很好心,她借柴火借得很顺利。   回石屋的路上,贺岁安看到了一个人,对方没伞,站在另一间矮房屋下避雨,她身穿一条荷花色的长裙,眉眼端庄、柔美。   荷华。   在风铃镇开书斋,体内还有一只长生蛊的荷华。   她怎么来长安了?   “荷华姑娘?”贺岁安朝荷华走去,走得有点艰难。她双手抱着柴火,脑袋歪向一侧夹住竹伞伞柄,以这种方式为自己撑住伞。   荷华见到贺岁安时也是一脸意外,张了张嘴,只有些奇怪的音节发出。她是个哑巴,哪怕再激动也无法叫出贺岁安的名字。   贺岁安走到荷华面前。   荷华拿过贺岁安的竹伞,为她减轻负担,也为她遮雨。   想问荷华为什么会来长安的贺岁安想起她不能说话,她们无法顺畅交流,以前都是通过纸来交流的,贺岁安将荷华带回了石屋。   原著里,荷华是个可怜人,除此之外,对他们没威胁。   崔姨见贺岁安带了一个人回来也没说什么,只问一句:“你们是以前就认识,还是压根不认识,见她可怜才带她回来避雨的?”   贺岁安很不好意思地放下柴火:“是我以前认识的人,等雨一停,她就会走的。”   崔姨没怪罪她。   “可以。”   贺岁安拉着荷华向崔姨道谢,带人回自己的小房间。荷华放下包袱,取出随身携带的纸墨,问她:贺姑娘,你和祁公子分开了?   看完纸上的字,贺岁安托住肉脸,蹲在地上,深思一件事。   她们怎么一看到她独自一人,就会问起祁不砚呢,好像他们不会分开一样。她看了眼没靛青色身影的房间,耳边也没银饰声了。   好像是不太习惯。   *   长安城内。   一道清脆的银饰声响过巷子,靛青色衣摆拂过墙角,雨水啪嗒地砸过祁不砚持着的伞,他来到苏央住的宅院,叩了下门。   开门的仍是沈见鹤,他见祁不砚孤身前来,先是一愣,再探头去看被雨笼罩着的巷子,心想贺岁安不会那么调皮地躲起来了吧。   沈见鹤困惑:“贺小姑娘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祁不砚将贺岁安写的信给他:“这是贺岁安写给你们的。”给完信就走,夹着雨声的银饰声渐行渐远,少年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沈见鹤糊里糊涂地收下了几封信,他以为祁不砚今日冒雨过来是想和他们聊聊对付刘衍的计划,结果来替贺岁安送信的?   贺岁安有话要和他们说,当面说就好了,写信干什么?   在沈见鹤想贺岁安这么做的原因时,祁不砚已经走出了巷子,水汽朦胧,雨越下越大,敲过绘有蝴蝶的纸伞,再沿着伞面坠落。   伞下,他没太多表情。   祁不砚皮肤在雨天显得更白,握着竹柄的手看似不用力,手背却微泛起青色血管的起伏轮廓。   巷子外是长街,由于下雨,没多少行人,祁不砚放出去找人的毒蛊全回来了,汇聚到此处,乍看黑压压一群,占据着附近地面。   祁不砚曲膝,弯下腰,单手撑伞,另一只手碰上红蛇脑袋。   红蛇蹭了下他。   黑蛇也爬过来,顺着祁不砚的手腕爬上他肩头,留下湿痕,银蛇回到它该待的位置——祁不砚的长靴上,盘绕成似环圈的银饰。   蝴蝶绕着祁不砚飞,不过有不少蝴蝶被雨水打落了,跌落到青石板,它们还在扇动翅膀。   祁不砚站起来,轻点过飞得最低的蝴蝶的翅膀。   它们飞走了。   毒蛊又窸窸窣窣地动起来。   不是也要离开的,而是它们感知到了危险的气息,祁不砚抬起伞,雨水朝倾斜的那一面哗啦地滑落,露出他看似温良的脸。   一名穿了黑裙的女子缓缓走过来,一只手装了铁爪,她今天是来杀祁不砚的,等他死了再接他的血回去,当作完成刘衍的任务。   是燕落絮主动请缨来杀祁不砚的,报他杀她养的忠奴之仇。   当初若不是祁不砚带人进燕王墓大乱她的计划,燕落絮自认一定能够复活她弟弟燕无衡,她养的忠奴也不会因要杀他们而丧命。   燕落絮也不是想听命于刘衍,只是他们的目标恰好一致罢了,也算是还刘衍派人从燕王墓里救出自己的恩情,从此两清。   她此刻的眼神含着怨恨。   祁不砚目光轻飘飘越过雨幕,落在燕落絮身上。   “你,是来杀我的?”他侧了一下头,发间的银铃铛咣当,身上的蛇纷纷爬走,空荡荡的街上只剩下他们二人,雨声骤然加大。   燕落絮冷声道:“你在燕王墓杀了我的忠奴,本就该偿命,拿命来。”话落,她迅速穿过大雨,提起铁爪直击祁不砚。   电闪雷鸣。   瞬息间,白光照亮长街,很快又恢复阴沉潮湿。   祁不砚握伞的手不动,却如鬼影般移动,前一秒在燕落絮身前,后一秒在她身后。燕落絮立刻转身,腕间一动,刺出飞刀。   他两指夹住飞刀,随后松手,飞刀落地:“我想去找人,为何要挑这个时候来杀我呢。”   燕落絮岂会管祁不砚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她只要他死。   她的铁爪抓向他的脸。   雨顺着铁爪的挥动滚砸到祁不砚的脖颈,他弯腰,铁爪从上方扫过去,在燕落絮要控制着力度改变方向抓下来时,他抬腿一踢。   燕落絮被祁不砚踢得踉跄了几步,她身形稍滞,紧盯着他。   刘衍说过可以利用祁不砚身边的少女来桎梏住他,可燕落絮根本没看到他身边有什么人。   没有便没有,燕落絮也会拼尽全力杀了祁不砚的。   说时迟,那时快,她冒着雨再度击向他,戴着铁爪的手还没碰到人就被齐根切断了,在雨天里几乎看不见天蚕丝是何时出现的。   燕落絮忍住剧痛,换了另一只手来对付祁不砚,却见天蚕丝缠绕住她的断手,活动着戴在上面的铁爪,反抓进她的身体。   铁爪挠中燕落絮的肋骨。   她痛呼一声。   祁不砚拉动天蚕丝,铁爪仿佛要勾断燕落絮的肋骨:“你说你今日是来为你的忠奴报仇,可是你们先要杀我的,不是么。”   燕落絮面色苍白,却目光如炬:“那又如何。”   祁不砚温柔一笑,恍若十分仁慈的神佛;“既然你舍不得你的忠奴,那便下去陪他吧。”   “你!”   铁爪当真勾断了燕落絮的肋骨,天蚕丝顺着伤口进去,将其切成一节节,她目呲尽裂,也疼得跪下:“我会在黄泉下等你的。”   她大笑:“就算我杀不了你,刘衍也会杀了你的……”   话没说完,燕落絮的脖颈被天蚕丝绞断,头颅滚落在地,鲜血洒了一地,又被雨水冲刷掉。   宿主死,长生蛊会离开。   它爬离她的尸体。   祁不砚没看地上的长生蛊,又抬了抬手中纸伞,微仰首望对面的高楼。刘衍正站在那里,燕落絮只不过是他拿来试探祁不砚实力的工具罢了。   死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过刘衍没想到燕落絮会死得那么快,从侧面证明这个来自苗疆天水寨的少年不好对付。   街上。   风吹过祁不砚的银饰,他却莫名想到了贺岁安。   他想见贺岁安。   很想见她。   祁不砚闻着漂浮在空气中的血腥味,神经不受控制地兴奋。   杀完人,祁不砚更加想见贺岁安了,他忽拉起蝴蝶银链,用一条新的天蚕丝割破手腕,血珠沿着被割开的皮肉流出,滴答砸落。   想见贺岁安的念头没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   以前,祁不砚总是会用这个办法来扼制自己遇冷便想沉睡的念头,一旦割腕流血,便能暂时扼制了,可到贺岁安这里就不行了。   还是很想见她。   祁不砚出神地看手腕的血,天蚕丝锋利,割破的伤口难止血,还能持久地保持疼痛,竟然是一点也扼制不住想见贺岁安的念头。   经过今日之事,祁不砚意识到必须要找到一个能将贺岁安永远留在身边的办法,让她离不开他。   他垂下手,血还在滴。   雷声阵阵,雨落成帘。   少年容貌艳丽,手腕腥红,血色中隐约透着丝病态。 第79章   刘衍今晚并不打算亲自对祁不砚动手, 因为时机未到。   他需要的不是祁不砚的一点血,而是一次性取很多的那种,数量多到足以致命。但为了大周的复兴大业,杀几个人又何妨。   雨声不停, 有水砸到高楼栏杆, 溅进来, 刘衍转身要下去且离开, 还没走一步, 街上响起道幽幽的骨笛声,有毒蛊飞袭向高楼。   刘衍站在原地。   毒蛊将要碰到他时, 它们似受到什么影响, 不约而同跌落。   原来是两道笛音产生了碰撞, 毒蛊一时承受不住。刘衍立于高楼之上, 背对着长街,也手持笛子,吹出笛音, 穿透雨水。   刹那间大雨如注, 雨像断线的珠子砸落,祁不砚双手控笛,绘有蝴蝶的纸伞落到了青石板上,被风雨刮得滚动, 折断几根伞骨。   雨水流过他的脸,划过眉眼, 又顺着线条流畅的下颌坠落。   祁不砚握住骨笛的手洁白如玉,缀在骨笛尾端的靛青色穗子湿得黏成一团, 他垂着双眼,雨水压过睫毛, 看不清眼底情绪。   刘衍却不恋战,解决完攻击自己的一批毒蛊后要离开,并非是斗不过,是不想将精力浪费在今晚,他轻功了得,转眼便消失。   街上的笛音也随之消弭。   祁不砚望着刘衍离开的方向,放下骨笛,唇角慢慢溢出血。   体内的天蚕蛊对祁不砚的牵制太大,他每次用骨笛都会受到束缚。刘衍体内没天蚕蛊,用笛子没这样的束缚,应当不知道此事。   祁不砚神情不变,随意地抬手擦去血,越过地上变得破烂的纸伞,靴子踏过水,溅起零星水珠,而银饰被雨洗得透亮发光。   他没回公主府,也不管全湿的衣衫,来到长安最高的塔楼。   站在塔楼上能纵览整个长安,此处有皇家守卫,闲杂人等不得随意出入,祁不砚用蛊蛊惑了塔楼前的皇家守卫,畅通无阻。   穿过一层层的木梯,再越过一道道小门,祁不砚登上了塔楼的最高层,放眼看去,大雨笼罩着长安,街上极少行人,阴暗至极。   祁不砚将骨笛别回腰间的蹀躞带中,眺望着下方。   贺岁安隐藏了气息,毒蛊无法通过感应她的气息寻人,可他能让它们爬遍长安的每一个角落,先确认贺岁安是否还在长安。   祁不砚站在最高处能够更准确地控制寻往长安各处的毒蛊。   长安不像寻常小地方,范围较广,纵使祁不砚将自己养的毒蛊全放出去也得花不少时间才能找遍长安,不分昼夜也得个十来天。   他走到塔楼的栏杆附近。   祁不砚抚去栏杆的雨珠,冰冰凉凉的,水沿着他指缝落下。   *   石屋的房间中,既怕热又怕冷的贺岁安缩进了被褥里。   荷华在收拾行囊,有些书被雨淋湿了,要在屋内翻开晾晾,贺岁安说要帮忙,荷华不想麻烦人,坚持自己晾书,主要也不是很多。   她此次来长安的目的是想在这里开一家书斋,荷华在风铃镇不能待太久,已经有人怀疑她了,说认识她几十年了,没见她老过。   这件事很难瞒人。   毕竟大家都有目共睹。   如果硬要在风铃镇待下去,荷华必定要被他们当成怪物的,轻则被赶出风铃镇,重则被杀。   不过荷华早已习惯。   但她有时候会忘记时间,忘记自己在那些百姓身边生活了快几十年,直到他们看她的眼神有异,荷华才会想起该搬走了。   所以荷华要来长安住几十年,等认识她的人都不在了,再回风铃镇,又住几十年,循环往复,度过这漫长又看不到尽头的日子。   长安是除了风铃镇外,荷华第二个喜欢的地方。   感觉她很久很久之前和一个人在长安幸福地生活过一段时间,荷华遵循内心的想法来长安,遇到贺岁安是个意外之喜,很有缘。   她之所以会来到这个小村庄避雨,是因为载荷华来长安的马车车夫在不久前意图对她不轨,觉得她是个哑巴,有口不能言。   荷华逃了。   说来,荷华也不知体内为何会蕴含着一股力量,在关键时刻总能救自己,用武救自己,这是她能安然无恙活数百年的重要原因。   数百年的她难道会武?   不清楚。   也有可能跟她会长生这件事有关系,一牵扯上长生便是无解,对长生一无所知的荷华便没再管了,反正对她的身体没坏处。   荷华刚晾好书,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在被贺岁安带回这间小石屋之前,她淋过一点雨。   贺岁安想关心她一句,还没来得及开口,自己也打了喷嚏。   天气变幻莫测。   昨天和今天的温度根本不像是同个季节的,前热后冷,温度急剧下降,没给人适应的时间。   崔姨过来敲门,叫她们出去喝点热酒,今晚不喝点热酒驱突如其来的寒意,她们准要病倒,在小村庄里看病可不容易,特麻烦。   贺岁安一听有热酒可以驱寒,掀开被褥下床去。   荷华也听到了崔姨的话。   贺岁安问荷华能不能喝酒,用热酒驱寒不失为是应对忽变冷的天气的好办法,可以一试。   荷华点头,她表面看起来虽柔弱,却是千杯不醉的人,活了数百年就没有喝醉过一次,连那些自诩酒量惊人的人也喝不过荷华。   她们打开门,走出房间。   石屋有很小的厅堂,用来吃饭生火的,崔姨就坐在火盆旁,阿宣拿几瓶酒放进烧开了的水,这是他们简单粗暴的热酒方式。   崔姨推了两把矮椅子给贺岁安和荷华:“都会喝酒?”   贺岁安:“会。”   荷华又点头。   “如此甚好。”崔姨接过两瓶热过的酒给她们,“这酒是村民酿的,叫烧刀子,喝起来似火烧,驱寒良物,你们斟酌着点喝。”   长安里售卖的酒都比不上这个小村庄的村民酿的烧刀子烈,崔姨是个喜欢喝酒的人,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尝尝当地的酒水。   贺岁安喝了一口,感觉喉咙真有一种被火烧过的感觉。   味道也很浓烈。   呛喉。   可驱寒的功效显著,贺岁安只喝了一口便感觉自己的身子没那么冷了,她又张嘴抿几口。   崔姨见贺岁安喝了那么多口,提醒她道:“烧刀子烈着呢,后劲特别大,酒量再好的人也容易喝醉,当地村民也不敢喝太多。”   贺岁安抱着装酒的小青瓷瓶:“不会的,我不容易喝醉。”   崔姨用怀疑的眼神看她。   “当真?”   贺岁安为证明给崔姨看,喝光小青瓷瓶的烧刀子,再将瓷瓶倒立抖了抖,表示里面一滴酒也没了:“您瞧,我都喝完了。”   她小脸红扑扑的,不知是被火盆慢慢熏红的,还是被喝进身体里的烧刀子给活生生烧红的。   荷华拉了贺岁安一下。   她摆了摆手,想劝贺岁安不要喝太多,喝一些能御寒即可。   “你倒是能喝,直接喝完一瓶。”崔姨却笑了,也举起一瓶酒喝,看向荷华,“荷华姑娘就随她喝吧,喝醉了只睡一觉而已。”   荷华便不再劝。   贺岁安跟荷华解释过为何会在此,也解释过为何会跟祁不砚分开一段时间,解释的言辞与她拿来回答崔姨的差不多,没详细说。   还算懂人情世故的荷华听得出贺岁安并不怎么想谈这件事,也看得出贺岁安有心事,她年纪尚小,偶尔不是很懂得掩饰。   荷华默默地喝自己的酒。   火盆里的火噼啪地烧着,贺岁安盯看那窜起来的火苗。   她今天冒雨来寻崔姨,弄脏裙子,换了身红裙,同色的丝绦绑在漆黑发间,很长,柔顺地垂落到后腰,要坠往地面似的。   贺岁安喝完一瓶烧刀子,抱住膝盖坐着烤火。崔姨近来的身体不好,会很早休息,她喝完剩下的烧刀子,被阿宣搀扶着回房了。   荷华陪贺岁安小坐片刻。   火盆快灭了,她们才回房,贺岁安酒量是还不错,偏偏对上最烈的烧刀子,属实抵挡不住。   她刚喝完一瓶烧刀子时,只感受到浑身上下像被火灼烧过,没其他特别的。现在却有种火烧到了脑子的感觉,晕乎乎的。   烧刀子后劲果然很大。   若贺岁安是一个人待着或她身边的都是陌生人,自不会喝下一瓶酒,会打起精神和警惕。   可贺岁安不是一个人待着,身边的也不是陌生人,而是不会伤她、害她的崔姨、荷华,阿宣听崔姨的话,也定不会伤害她。   其实贺岁安没想过会喝醉。   是她高估了自己。   以前喝过的酒跟今晚的烧刀子没法比,贺岁安脚步虚浮地走回到床边坐下,眼神迷离。   荷华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贺岁安没喝,憨憨似的脱掉鞋子,扭头钻进被窝里。荷华忍俊不禁,放下温水,任由贺岁安睡觉,她自己也准备上榻休息。   天气变冷了,睡地上会着凉,也没多余的被褥,她们两个还是女的,不用顾忌些什么,贺岁安在白天就跟荷华说晚上一起睡了。   荷华正要褪去外衣物,贺岁安却突然坐了起来。   贺岁安半闭着眼,将自己的小脑袋凑到荷华面前,荷华不明所以,却听少女道:“帮我。”   乍听这两个字,荷华愣了一下,无奈开不了口问她。去拿笔墨写字,喝醉的贺岁安能不能看也是个问题。荷华有点不知所措。   贺岁安揉了下眼睛,皮肤更红了,又道:“解丝绦。”   荷华明白了。   她抬手去解贺岁安的丝绦。   荷华的手还没碰上绯色的丝绦,贺岁安耷拉脑袋,咕哝一句:“祁不砚,帮我,解丝绦。”   话音刚落,贺岁安熟练地转了个身,盘腿坐,背对着荷华,方便她解自己绑住头发的丝绦,贺岁安身上还散发一缕淡淡香气。   解丝绦一般是晚上睡觉前会做的事情,他们……   荷华略感诧异。   诧异归诧异,荷华还是轻轻替贺岁安解掉所有的丝绦,不成想贺岁安脑袋一歪,撞向旁边的墙,哼哼唧唧地喊疼,怪可怜见的。   荷华忙给贺岁安揉了下磕到的额头,还好不是很重,红一点而已,睡一晚就该没痕迹了。   贺岁安趴回床,嘟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荷华眼神似在问什么秘密。   但她没能听到。   贺岁安睡着了,口中的秘密也仿佛沉入海底,荷华整理并放好丝绦,贴心地给她盖好被褥。   烧刀子还在烧着贺岁安,她睡得不是那么踏实,做了个梦。   梦里,贺岁安见到了父母,委屈巴巴抱住他们大哭一场,说自己这段时间都经历了些什么,被人砸脑袋,又说她怕结局会不变。   母亲没说什么,很心疼贺岁安,安静地抱着她拍背,给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顺顺气。   多大的人在父母面前都像个孩子,更别说贺岁安了。   她呜咽呜咽地哭。   哭了不知道有多久,贺岁安在梦里也累到睡着。   第二天一早起来,贺岁安眼睛肿肿的,她照镜子的时候吓了一跳,忙转过头问荷华自己昨晚怎么了,是不是耍酒疯做了些什么。   荷华提笔写字道:贺姑娘你没做什么,昨晚喝醉了也很安分,就是半夜的时候咬着被子哭了一场,你可是梦到了伤心事?   贺岁安摇了摇头。   荷华放下笔。   时辰不早了,快巳时末了,雨虽还没停,但荷华找到人送她进长安了,是小村庄的村民,荷华拜托崔姨找的,为人信得过。   村民的孩子病了,小村庄里的大夫给孩子看完病,抓药时发现缺了味药,他们想冒雨进长安城买药回来,愿意顺便捎荷华一程。   今天上午,她在贺岁安睡觉期间收拾好包袱了。   现在就等村民出发。   贺岁安得知此事,站起来问荷华还有没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荷华打了个“不用”的简单手势,该收拾的包袱都收拾了。   她们在房里没待一会儿,村民就过来找荷华了。   他们要出发了。   荷华立刻去写了一段感谢崔姨收留她的话,请贺岁安转达,也谢谢贺岁安,然后拎起包袱往外走,装书的包袱太重,她脱了手。   一共有两个包袱,一个是装衣裳等物的,一个是装书籍的。   贺岁安过去捡起。   她避开荷华伸过来的手,知道对方不想麻烦自己,但这是件小事,帮忙拿点东西出去罢了:“没事的,我帮你拿到外面。”   外面的雨变小了,村民站在牛车旁,穿着蓑衣,手里也拿了一件蓑衣,是借给荷华穿的。   崔姨倚在屋里往外看。   她气色似好了点。   荷华不能跟她们亲口告别,只朝她们一一颔首。贺岁安目送穿上蓑衣的荷华上牛车,挥了挥手:“荷华姑娘,日后有缘再见。”   牛车驶远了,渐隐在雨中,贺岁安收回视线,一回头就撞上了崔姨含有探究之意的目光。   “你昨晚哭了?”   崔姨问。   贺岁安有一丝难为情,手指绞着衣摆:“吵、吵到您了?”   崔姨笑:“那倒没有,我只是见你的眼……嗯,有空拿点东西敷一下,喝醉酒就是这样的,大哭大闹很正常,你还算好的了。”   阿宣从后厨里出来,他刚不在,去给崔姨煎药了,此刻端出来给崔姨喝:“崔姨,喝药。”   崔姨皱眉喝药。   这世上很少有人会喜欢喝药,厌恶喝药的人倒是多了去,崔姨便是其中一个,若不是阿宣坚持让她喝药,她恐怕不会喝药调理。   崔姨喝完药就回房,贺岁安见没自己的事,也回房了。   这段时间里,她不能随处去,唯有老实地待着,不过时不时会帮崔姨去问村民借柴米油盐,他们初来乍到,准备不齐全。   没事干的时候,贺岁安趴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撕纸折蝴蝶,折出来的纸蝴蝶都有一小堆了。   她推开纸蝴蝶,走到窗边,推开窗看外面的雨。   这场雨几乎没停过。   也不知祁不砚怎么样了,贺岁安把想说的话全写在信里了,写给苏央他们的只有两三页纸,写给祁不砚的足足有六页纸。   *   雨夜阴郁,透着冷意。   祁不砚离开塔楼回公主府,守在公主府门外的侍卫昏昏欲睡间见一道靛青色身影进来,立刻警戒,等看清来人的脸才没拿腰刀。   而落颜公主在大厅负手踱步,她不日将要远嫁南凉国,可兄嫂之仇未报,如何能远嫁他国。   不能手刃刘衍,落颜公主死不瞑目,不行,她得想个办法。   知墨侍奉在侧,面对着大厅门口,见祁不砚从外经过,她有礼地唤了一声:“祁公子。”   落颜公主看出去。   祁不砚是一人回来的,不见贺岁安的身影,落颜公主就纳闷了,他们到底要办什么事,贺岁安晚上还不回来,在外面很危险的。   “祁公子,贺姑娘怎么没跟你回来的?”她忍不住过问他们的事了,见祁不砚衣衫是湿的,又问,“她不会是出事了吧?”   祁不砚:“不是。”   不是出事就好,落颜公主松口气:“那贺姑娘去了何处?”   “她会回来的。”祁不砚没正面回答落颜公主的问题,脸上带浅浅的笑意,衣衫尽湿也不显半分狼狈,反而因银饰有几分贵气。   落颜公主感觉自己有点听不太明白:“会回来的?”   “嗯。”他道。   祁不砚本来就白,被雨淋过后透着一抹不正常的透白,像从阴间出来的鬼,好在他皮囊极盛,压得住这抹透白,只剩下好看了。   落颜公主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来:“好。”   祁不砚回房了。   关上门,他取出干净的衣衫,再抽出别在腰间的骨笛放桌子,继而解开蹀躞带,褪下被雨淋湿后变得很沉的靛青色衣衫。   少年肩宽腿长,腰腹肌理分明,待褪下所有湿掉的衣衫,他又穿上新的,手腕的伤口没经过处理,又被雨水淋过,血肉泛着白。   房间此刻很安静,只有祁不砚穿衣的轻微声响。   窗户没关,几条蛇爬进来。   他坐在床榻边,指尖抚过骨笛上的小孔,湿发披散在腰间,侧对着烛火,烛影在祁不砚脸上晃动,他却不怎么动,像尊菩萨像。   红蛇蜷缩着身子躺到靠窗边的毯子,找了一天,它也累了。   祁不砚朝红蛇走过去,将那只被天蚕丝割伤的手腕伸过去,它一闻到含有天蚕蛊气息的血液就精神了,却犹豫着要不要张嘴喝。   “喝。”   祁不砚轻声,听似柔和,却叫蛇惶恐不安,愣是红蛇也有些发怵,它压下自己的扁脑袋,伸出鲜红的信子舔舐过他的手腕。   窄瘦的手腕皮肤表面没残留多少血液,大部分被雨水冲刷走了,只有些血味,红蛇舔了几口就不舔了。   它没能恢复精力。   血不够。   祁不砚按了一下伤口,血重新流出来,红蛇探头过去喝。喝完,它恢复了精力,又爬出去寻人,银蛇也爬上他的手腕喝血。   黑蛇在最后喝,没敢多喝,数银蛇喝了几滴,它也喝几滴,一喝完就麻溜地爬走。   其他毒蛊也陆续回来了。   祁不砚觉得挨个喂血太慢了,将血放到碗里给它们自己喝。   他回榻躺着,没闭眼,望床顶,过了半晌,侧头看向贺岁安常躺的位置,房里也渐渐没了她的气息,再过两天会彻底消失。   在苗疆天水寨独自生活了十几年的祁不砚早已习惯一人,可自下山来养了贺岁安这么久,时至今日,他发现自己不习惯一人了。   吃过了糖的孩子会贪恋它的甜,祁不砚正在贪恋着贺岁安。   祁不砚昔日只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贪恋着贺岁安,因为他喜欢与她亲密,超乎想象的喜欢,难以自控的喜欢,妄图独占的喜欢。   现如今,他发现好像不是那样的,不是身体正在贪恋着她,是他这个人正在贪恋着贺岁安。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   腕间的蝴蝶银链擦过伤口,沾上血渍,祁不砚垂眸望那条有缺口的蝴蝶银链,轻轻拨弄了下,叮铃叮铃,他忽想到了一样东西。   苗疆蛊书上有记载:世间有一物,名唤钟情蛊。   以爱锁人。   生死同感。   下蛊人能感受到被下蛊人的生死,且令被下蛊人对下蛊人生出无穷无尽的爱意,至死不渝。   贺岁安也说过,爱是想时时刻刻跟一个人待在一起,永远不想和对方分开。祁不砚希望她会对自己产生这种想法,就像他一样。   爱是什么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能使贺岁安永远留在他身边,想到此处,祁不砚坐了起来,腕间的伤口微微地裂开,外翻的血肉呈现妖冶之色,   那给贺岁安下钟情蛊,她爱上他便会如此了么。   祁不砚望向窗外。   雨声犹在。   祁不砚想贺岁安爱上他。 第80章   翌日清晨, 一夜未眠的祁不砚再次去了长安塔楼,控制毒蛊寻人。他站在塔楼之上,长身鹤立,眺望着下面的长安城。   长安城内灰蒙蒙一片, 连续两日都是阴雨天了, 温度也降得反常, 也不知过几日能不能好起来, 坊间百姓们都在议论着这件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   信奉神佛的他们自然会往是不是要有事发生的方向想。   这是祁不砚持伞来塔楼的路上听到的, 不过他并不在意反不反常的,只想马上找到贺岁安。   转眼间, 日落月升, 毒蛊又是从白天寻到傍晚, 一无所获。祁不砚面不改色, 像昨日那样,到一定的时辰便下塔楼返回公主府。   长安城没往日那么热闹,因为下着大雨, 不能到外面摆摊。   还做生意的都是些有店铺的人, 祁不砚找到贺岁安去过的卖灌浆馒头的小店,想买一笼灌浆馒头。店家却抱歉说:“卖完了。”   下雨天的生意也很好,只剩下其他包子了,店家问祁不砚要不要尝尝别的, 味道一样不错。   祁不砚并不被店家所言打动:“我只想要它。”   店家为难道:“可小店真的没灌浆馒头了,不如小公子你明日再来, 我给你留一笼。你要是急着吃,隔壁也有卖灌浆馒头的。”   不是店家想将生意往外推, 是不想冒雨来买灌浆馒头的小公子空手而归,瞧着这般俊俏, 叫人心生好感,不禁如实相告。   祁不砚选择了前者:“可以,那我明天来拿。”   店家:“好嘞!”   祁不砚走出店铺,纸伞搁在门外,伞面不停淌着水,他握起伞打开,踏下台阶,行在街上。   待祁不砚回到公主府已是戌时初,灯火全亮了。   落颜公主这两日没外出,一直在府中,也就知道祁不砚每天大概是什么时辰出去,又是什么时辰回来,仍不见他与贺岁安同归。   自贺岁安、祁不砚入住公主府以来,他们的起居饮食是由知墨负责的,她禀告落颜公主,昨晚祁不砚的房间一夜都亮着灯。   亮灯意味着他可能一夜没休息,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落颜公主听完若有所思。   这是贺岁安不在的第二天,她一个人能去哪儿?落颜公主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咽下去后,转而问知墨,刘衍最近可有动静?   知墨:“王爷……”   她改口道:“他昨日去了东街,我们的人不敢太靠近,怕被发现,确认他离开东街再上前去查看的,街上多了一具女子尸体。”   落颜公主惊道:“女子尸体,她是刘衍所杀?”   “不知,当时下着大雨,街上没什么人,我们的人本想把那具尸体带回来的,但忽然出现几个人,抢先一步带走了尸体。”   那几个人是庆王府的人,应当是听命过来替刘衍处理尸体的,知墨派去的人不敢打草惊蛇,一见他们来便躲了起来,没被发现。   落颜公主陷入沉思。   直觉告诉她,刘衍很快就会有大动作,可他到底意欲何为。   *   是夜,祁不砚房间的灯火不断,也烧到天亮才被吹灭。   这是贺岁安离开的第三天。   她的气息全无。   祁不砚今天没即刻外出到塔楼,先是坐在窗台前,拭擦着骨笛。这两夜来,他手腕间不知为何接二连三地多了数道割伤。   新伤压着旧疤,细细的蝴蝶银链压根不能遮挡住这些痕迹。祁不砚歪头看窗外的大雨,今儿的雨比前两天的还要猛,声响极大。   骨笛被擦得清亮,他别好它,伸手到窗户外面。   豆大的雨水砸过祁不砚的手,有冲击感,砸到皮肤时略疼,可他始终没收回手,袖袍微湿。   几条蛇是凌晨归来的,此刻皆蜷缩在毯子上休息,像不同颜色的绳子。祁不砚懒散又似无意地敲了下窗台,它们蓦地醒来。   红蛇暂无动作。   黑蛇累到脑袋一歪,撞到地板上,又赶紧抬起。   银蛇也累,可它没表现出来,表现出来的模样是精神抖擞,仿佛还能继续去替祁不砚寻人。   祁不砚平静地注视着它们。   太平静了。   平静到诡异的地步。红蛇意识到,冰凉的蛇身温度不由下降得更低;银蛇也意识到了,压下想亲近主人的冲动,夹起尾巴做蛇;   黑蛇没意识到,见祁不砚面带笑容,爬向他,结果却被捏住了长尾巴,一把扔出了窗外。   祁不砚扔完蛇,像没事发生,半趴到窗台看雨景。   风吹过银饰,凉意透骨。   红蛇当机立断主动爬窗出去寻人,银蛇火速跟上它,房间的其他毒蛊也紧随它们的步伐。   祁不砚安安静静地坐了大约一刻钟,听着窗外雨声,不知在思考着何事,起身推门出去,他今天要去那家店铺取灌浆馒头。   *   本该在昨日到长安的荷华今日才到,因为他们的那辆牛车坏了,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牛车对村民来说很值钱,不能扔下走。   今早卯时才修好牛车,他们是辰时进长安的,天刚亮不久。   荷华为感激送她来长安的两位村民,去买包子给他们,他们不肯收钱,她只好用这种方式感谢他们了,包子不贵,他们会收的。   雨天泥泞,穿着蓑衣的荷华很是狼狈,裙衫皆沾有泥。   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会在此处见到祁不砚。此刻,他正从老板手中取走灌浆馒头,荷华还没反应过来,祁不砚就看见她了。   荷华唇瓣翕动,看口型是无声地叫了句:“祁公子。”   祁不砚没太大的反应。   他似好相处地颔了下首。   这是祁不砚还算有礼的表现,也止步于此而已。他记忆非常好,记得荷华是风铃镇的人,体内也有一只长生蛊,她活了数百年。   荷华记得贺岁安是不想祁不砚发现她在哪里的,于是让开路给他走出去。他们仅有几面之缘罢了,偶然遇到颔首示意即可。   祁不砚越过荷华出去。   她掏出些银钱,向老板指了指想要的普通包子。   老板拿纸装包子,还没递到荷华手上,却见祁不砚毫无征兆地折了回来,他站在她面前,笑吟吟:“你今天刚来到长安?”   荷华一顿,点点头。   祁不砚一手拿灌浆馒头,一手握骨笛,笑意不减,像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忽问:“你有没有见过贺岁安?我正在找她呢。”   荷华心跳如擂鼓,祁不砚怎么会突然折回来问她是否见过贺岁安,又为何觉得她会见过贺岁安?他们今天不过是巧合相遇罢了。   荷华故作不知地摇头。   也不知他信不信。   为求逼真一点,荷华比划着手向店铺老板借纸笔。她的包袱在店铺外面的牛车上,带来的纸笔也全在包袱里,一去一回拿麻烦。   荷华从店铺老板手里拿过纸笔,向祁不砚写问贺岁安为什么会不在他身边等等,一般来说,不知情的人都会问这些问题。   她自认没露出破绽。   祁不砚一目几行地看完荷华写的字,眼睫微抬,还是那句:“你真的没有见过贺岁安?”   荷华给出的答案不变。   祁不砚情绪难辨地“嗯”了一声,抬步往外走。   这时,老板递包子给荷华,她将纸笔还给他的同时接过自己买的包子,一走到外面,用牛车载她来的大娘就开口说话了。   大娘的丈夫刚才想拎荷华的包袱到牛车边上,方便她待会出来拿,不小心弄掉一只小荷包,地上又满是雨水,小荷包瞬间湿了。   从荷华的包袱里掉出来的东西肯定是她的,大娘想捡起来。   可有人比她捡得快。   大娘一抬头,发现捡起小荷包的人是一名身穿靛青色衣衫的小公子,她以为对方是好心帮忙,道谢后便想拿回来,他却躲开了。   小公子笑问大娘,这只小荷包是从何处得来的。   大娘还能如何回答,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说小荷包是从刚进去买包子的姑娘的包袱里掉出来的,不是他们的东西,望他能归还。   小公子又问:“刚进去买包子的姑娘?可是叫荷华?”   见他能说出荷华的名字,大娘倒不急着让他归还了:“你认识荷华姑娘?”她听过别人叫荷华作荷华姑娘,想必是叫这个名字。   “嗯。”小公子还是没归还荷包的意思,又转身回去,“我会亲自将它还给它的主人。”   大娘没能阻止他。   小公子回店铺里是要去找荷华当面归还?他说的话像这个意思。大娘也做不了什么,守在牛车旁,想等人出来再详细问问。   她没等到荷华出来,又等到小公子出来了,他手里没拿着那只小荷包,应该是还给荷华了。   但大娘现在见荷华出来,还是问她有没有拿回小荷包了。   荷华愣住了。   荷华有种不良的预感,脑海里浮现祁不砚离开店铺后不久又回来问自己是否见过贺岁安的画面。她拿出纸笔问:什么小荷包?   大娘指向她包袱。   “小荷包从这个包袱里掉出来的,被一位认识你的小公子捡走了,他没跟你说?”   荷华忙叫大娘形容一下小荷包的样子,等大娘描述完,荷华暗道不好,那只小荷包定是贺岁安的,可怎么会在她的包袱里面呢?   难道是贺岁安昨天帮她搬包袱时一不留神掉进去的?很有可能。祁不砚肯定认出来了,否则不会直接带走贺岁安的小荷包。   荷华继续写字道:那位小公子可有问过你们什么问题?   大娘说有。   他问他们认不认识一个叫贺岁安的姑娘,他们只听过崔姨屋里的一小姑娘喊荷华的名,却没听过别人喊那姑娘,所以说不认识。   小公子改问他们有没有见过荷华身边出现过其他姑娘。   他们顿时意识到不能对陌生人说太多,即使他能说出荷华的名字,也要留个心眼。他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没有。”   然后他就走了。   大娘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迟疑着问荷华:“你不认识那位小公子?他骗我们的?”   荷华写:认识。不是。   令她奇怪的是,祁不砚并不拿出小荷包朝自己追问贺岁安的下落,荷华拿不准他在想什么。   她略一沉吟,以飞快的速度写下一封信,拜托大娘买完东西回小村庄的时候转交给贺岁安。大娘应下了:“好,你放心。”   事到如今,荷华唯有通过写信知会贺岁安一声了。   *   贺岁安正在床上打滚。   她哭肿的双眼已恢复如初,就是太无聊了,除发呆外还是发呆。距离刘衍动手的日子越近,贺岁安越紧张,总是发呆想这件事。   他们要等刘衍动手,他一旦在长安驱动一大批被灵蛊控制的人去杀南凉国的迎亲队伍和皇子就相当于不顾皇令,罪同谋逆。   刘衍没退路了,苏央他们才能名正言顺杀了他。   不用承担任何罪名。   贺岁安以前曾想过提前逼刘衍驱动一大批被灵蛊控制的人。   后来想想,觉得行不通。   刘衍对付他们几个人,是不会动用那么多人的,构不成谋逆罪。他是王爷,即使杀了他们也无罪,端敬帝不会干涉此事。   牵扯上谋逆则大大不同了,愣是再仁慈、重兄弟情义的端敬帝也必须得出手阻止,如此一来,他们就能得到端敬帝的兵力支援。   他们也需要得到兵力支援。   这才是最关键的。   原著里,刘衍行动之前派人往端敬帝的食物里下了药。   在他用灵蛊人杀南凉国迎亲队伍时,端敬帝处于昏睡状态,刘衍伪造了圣旨,对朝中大臣说与南凉国联姻只不过是个幌子。   端敬帝实际目的是要跟南凉国开战,复兴大周。   不幸的是端敬帝病倒了,只能由刘衍拿圣旨过来告知朝中大臣这个消息,也由他带人行动。   朝中几乎无人敢质疑,有一部分大臣以为刘衍这是要夺位,还有一部分大臣还真信了刘衍这套说辞,也支持大周向南凉国开战。   有一人站出来质疑,质疑此事的人正是谢温峤。   不过没用。   刘衍照样行动了。   贺岁安写给苏央的信的内容是让她以郡主的身份进宫陪皇后,随机应变,这段时间里密切关注端敬帝,不让他吃下有药的食物。   这是贺岁安想到的一小分支计划,不过苏央采不采纳就不知道了,她或许会有更好的计划。   贺岁安又想到了祁不砚。   他现在在干什么呢?   “贺姑娘,出来用早膳。”阿宣过来唤贺岁安出去,每天都是他做好饭,叫崔姨和她吃饭。   还在床上滚来滚去的贺岁安停下,捋了捋乱糟糟的长发,穿鞋走出去:“好的。”   出到外面,她见崔姨倚在窗边感叹这几天怎么这么冷。   贺岁安心想往后会更冷,还会有四月飞雪的奇观,她虽知道这些事,却不可能跟崔姨说的。   她坐到摆了几道菜的木桌前,崔姨从窗边回来,坐贺岁安旁边,阿宣在她们的对面,他沉默寡言,若非有事喊人,极少开口的。   崔姨吃了几口饭,忽问贺岁安说的住一段时间是要住多久。   贺岁安腮帮被饭菜塞得鼓囊囊的,闻言睁大眼,快咽下口中饭菜,顿时不敢吃那么多了。   “怎么了?崔姨。”   崔姨看穿了贺岁安的小心思,发笑道:“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又不是嫌你吃得多,你给我那十两子都够普通人家吃一年了。”   贺岁安又重新端起木碗,但没吃:“那您……”   “随便问问。”崔姨目光扫过贺岁安,少女皮肤极好,红润润的,脸颊微肉乎,一看便知被人养得很好,哪能在她这里养瘦了。   崔姨忍住想捏贺岁安小脸的冲动,夹了几块鲜肉给她:“你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的。”   其实也不重要。   “哦。”贺岁安又提起竹箸,埋头吃饭了,吃掉崔姨夹的几块肉,她很爱吃肉,无肉不欢。   阿宣看了她一眼。   他昨天偷偷跟崔姨说他买的肉有一大部分是叫贺岁安吃了去。他就不明白了,贺岁安分明看着人小小的,怎么这么能吃。   贺岁安不知道阿宣如何看待自己的,吃饱喝足就拿碗去洗。   回来见屋内的炭火没多少了,贺岁安又主动撑伞去小村庄的老大爷那里买炭,她不仅不会给崔姨添麻烦,还会帮忙做一些杂事。   小村庄并不多人,下雨天更没什么人出来走动了,只有穿着红裙的贺岁安在道上缓慢地走。   走着走着,她停下来。   前方有一道靛青色身影。   贺岁安眨了一下眼,又眨一下眼,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可并没有,哪怕她不动,也和那一道靛青色身影的距离逐渐缩短。   大雨淋漓,雨声噼啪作响,哗啦啦地沿着贺岁安拿的纸伞滴落,连成一串串能模糊人视线的雨珠,尽管如此,她还是看到了他。   前一刻钟,送荷华到长安的大娘回到了小村庄。   但她选择先回家看看自己生病的孩子,再让丈夫去石屋给贺岁安送荷华写的信,贺岁安又恰好外出买炭,大娘的丈夫扑了个空。   他将信留给崔姨。   与信擦肩而过的贺岁安则遇上了暗随大娘他们回小村庄的祁不砚,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却还在砰砰砰地响。   雨水冲刷着祁不砚苍白的面孔、衣饰,雷电交加,白光忽至,将他的脸衬得愈发透明,乍看阴森可怖,犹如艳鬼现人间。   既极艳,又极邪。   若多看两眼恐会陷进去。   贺岁安怂得下意识想转身就跑,连手里的伞都扔了,裙裾也不扶,脏便脏,只想跑快点。   像躲猫猫躲得好好的,下一秒就被人逮住了。被逮住之前,贺岁安还想垂死挣扎。   可迟了。   贺岁安才刚跑两步,祁不砚养的蛇便沿着她脚边爬上来,滑腻冰冷的触感划过贺岁安的脚踝,她跺了跺脚也没能甩开那条红蛇。   红蛇先张嘴咬住了贺岁安左手的袖子,再甩长蛇尾到她的右手,缠住后往中间拉紧,绕几圈,跟绳子似的绑住了她的双手。   蛇身透着渗人的凉意。   贺岁安手脚僵硬,不动了,抬眼看祁不砚所在的方向。   祁不砚一步步走来,弯腰捡起地上的纸伞,举到贺岁安脑袋上,她讷讷问:“你怎么……”   他拿出了一只贺岁安很熟悉的小荷包,放到她掌心里。   她不自觉往自己腰间看。   小荷包确实不见了,因为小荷包里装的十两银子全给崔姨,贺岁安一文钱都没了。   去向小村庄的老大爷买炭又是可以暂以崔姨的名义赊账的,贺岁安用不到小荷包就没注意。   祁不砚也不解释自己是如何找到这只小荷包的。   贺岁安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红蛇,浑身不自在,轻轻拉他衣角:“你能不能叫它松开我?”   红蛇看向祁不砚。   他并未说话,只将没拿伞的手伸到贺岁安面前。   她没犹豫地牵住了他。   红蛇束住的是贺岁安的双手手腕,手指还是可以自由活动的,握住祁不砚的那一刻,她似听到了他掩在袖袍里的蝴蝶银链响了。   祁不砚带贺岁安去找小村庄的村长,问对方租一间房屋。在他们说话时,贺岁安一直躲在他身后,她双手有蛇,怕人看见。   不过贺岁安用自己的袖子挡了下,也不是那么容易被看见。   村长收了祁不砚的银两,拿过钥匙给他,站在门口指房屋方向给他们看:“那间就是了。”   “被褥是新的,我媳妇前些日子做好放那备用的,我们还没用上,给你们用了。”村长吸了一口草烟,回自己的屋里去。   祁不砚顺着村长所指方向去,贺岁安欲言又止。   他们很快走到了房屋前,祁不砚松开了贺岁安,单手开锁,等她进去,又问崔姨的房屋在何处,他要去将她的衣物取回来。   贺岁安说了个位置。   祁不砚离去。   她想走到门口看看,手上的红蛇勒紧,贺岁安不得不回原位,等了片刻,祁不砚回来了。   不用他开口,红蛇自动松开贺岁安的手,爬走。   祁不砚关上门,走到她面前,拉开了贺岁安湿哒哒的裙带,要给她脱下湿掉的红色长裙。   贺岁安握住他的手。   她说:“抱歉,是我自作主张,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生气?”祁不砚垂眸望着贺岁安被雨淋过的脸,抬起另一只手抚过她,“我没有生气。”   他话锋一转,柔声问:“贺岁安,你爱我么?”   贺岁安怔住。   她脑子像宕机了。   祁不砚弯下腰,笑望着她双眼:“你应当是不爱我的,因为你并没有时时刻刻地想跟我待在一起,也没有永远不想和我分开。”   少年情不自禁地吻了吻贺岁安的唇角,低喃道:“不过没关系的,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第81章   贺岁安的唇角被祁不砚温热的气息拂过, 她眼睫一颤,呼吸莫名发紧,却说不出一个字。   爱这个字对贺岁安来说也还陌生,她端详着祁不砚的脸, 有些诧异他会在今晚问自己这个问题, 心脏快跳出来:“你……”   祁不砚与她十指相扣, 再问:“你不想爱我?”   贺岁安指尖微动。   她看向他握住她的手。   祁不砚垂下来的细辫子轻撞过贺岁安的肩头, 他慢慢道:“但我想让你爱我, 贺岁安,我想让你爱我, 你爱我可好?”   贺岁安无意识地反握住祁不砚的手, 少年的手宽大, 她似乎只能握住祁不砚的半只手, 他温度还是极高,烫得贺岁安心神恍惚。   她目光落在祁不砚身上,没移开过, 仿佛也没能移开。   祁不砚的声音仍在贺岁安耳边响起, 不绝如缕似的:“如果你无法爱上我,我可以帮你啊。”   “你必须得爱上我才行,因为我想让你时时刻刻地想跟我待在一起,永远不想和我分开。”他情绪起伏依然很低, 却有些异样。   贺岁安抬了抬眼。   她喃喃:“我……”   一根手指抵到了她唇间,挡下贺岁安即将要说的话, 祁不砚莞尔:“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祁不砚解开贺岁安的衣裙,又用干布拭擦掉她身体的雨水, 很纯粹,不掺杂任何欲, 贺岁安没阻止他,她正出神地看着祁不砚。   他帮贺岁安换上的那条裙子仍然是红裙,她白得发光。   房间安静了下来,外面的雨声瓢泼,祁不砚将贺岁安发间的丝绦取下来,松开挽好的发髻,她淋了雨,头发自然是湿的。   祁不砚站到贺岁安身后,用巾子给她一点点擦干长发。   待长发擦干,雨停了。   贺岁安碰祁不砚的衣衫,也是湿的,她想去找人借一套衣衫给祁不砚,祁不砚拦住了她。   祁不砚去找崔姨取贺岁安衣物时,崔姨见他淋了雨,一声不吭地将做给阿宣的新衣也一并塞给了他,颜色倒不是祁不砚常穿的。   是红色的衣衫。   此刻,这套红色衣衫就在贺岁安的包袱旁边,她刚没留意,也就没看到。听了祁不砚的话,贺岁安才看到,拿过给他穿。   祁不砚当着贺岁安的面解开腰间蹀躞带,褪下湿重的外衫,她侧开眼,无论之前看过他的身体多少次,终究是有点紧张、羞涩。   可就算贺岁安不看,却也听得清楚,毕竟他们挨得太近了。   换衣服的布料摩擦声,祁不砚拿东西时弄得腕间蝴蝶银链晃动,七个小铃铛互相发生碰撞。   当听到扣蹀躞带的声音,贺岁安便知道祁不砚换好了。   她转过头。   祁不砚一袭红衣似血璀璨绚烂,乌黑长发尽湿,发梢半卷,银饰小铃铛透着丝水光,落到腰间,腰线极为分明,身姿出挑。   宽袖落到他手腕以下的地方,挡住了蝴蝶银链和腕间纵横交错的疤,双手被红色布料映衬着,像白雪与艳丽到极致的红梅共存。   贺岁安也想帮祁不砚擦干湿头发,可他拒绝了。   于是贺岁安收回视线,想问祁不砚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知道他找到自己后,是绝不会放任她再跑一次,也绝不会放任她离开。   话还没问出口,贺岁安听到屋外有人在叫唤着。   “下雪了!”   “居然下雪了!”   四月飞雪比较罕见,小村庄的人都出来看雪了。   祁不砚走到窗前推开窗,雪花似银色的蝴蝶般飘落,漫天飞舞着,在瞬息间染白天地间。   雨停,改下雪了。   贺岁安也走到窗前,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片雪花,冷风呼呼吹进来,她打了个寒颤,下一秒,一件同是红色的披风包住了贺岁安。   这一件红色的带绒毛披风是崔姨昨天送给她的。   祁不砚抬起手给贺岁安系披风的带子,她仰头看他,风吹过他们的脸,凉飕飕的,贺岁安忽而张开手抱住他的腰,脑袋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他们正改变着结局,当她看到原著中四月飞雪的场景,还是会感觉到一阵强烈的不安,有点喘不过气。   祁不砚随贺岁安抱自己。   他下颌抵到贺岁安的发顶,蹭过她柔软的发丝。   雪落在窗外,窗内,贺岁安无声地将祁不砚抱紧,她一想到他有可能死,心就像被重物狠狠地击打过,疼得厉害,沉闷到窒息。   贺岁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便放开了他,祁不砚也不问她为何抱自己,他拿过新丝绦,熟练地给她绑已经被绞干了的头发。   贺岁安毫无征兆地冒出一句:“我不想你死。”   祁不砚:“我知道。”   她不知想到什么,眼尾微红,拽住他衣摆,变得孩子气似的,固执又幼稚道:“你不能死。”   他笑弯了眼。   “我不会死的。”   贺岁安的头发绑好了,他们推门走出去,她用掌心接下些雪花,确认了这一场雪不是梦。   雪纷纷落到他们的长发,似共白了头,她替他拂去发间雪。   祁不砚拿下她肩头雪。   崔姨和阿宣也出来看雪了,无意见到雪中两道红影,一高一矮,雪也不能遮掩住他们二人。   贺岁安也看到崔姨,想跟她解释一下今日之事,对祁不砚说:“我有几句话想对崔姨说,你在这里等我,我说完就回来。”   他眨眼,落到睫毛的小片雪掉下:“好,我在这里等你。”   贺岁安朝崔姨走去。   祁不砚凝视她的背影。   他们离得不远,是双方都能看见彼此的距离,贺岁安走到崔姨面前:“对不起,这几天给您添麻烦了,也谢谢您的照顾。”   崔姨把她离开祁不砚这件事当成是他们两个闹小别扭,戏谑道:“你这是要跟他走了?”   贺岁安回头看一眼祁不砚,似没办法了:“应该是。”   崔姨没说什么了。   贺岁安说完感谢的话,想回到祁不砚身边,余光却蓦然地扫见不远处的雪中有她父母模糊的身影。怎么会?她瞳孔骤缩,本能往那处奔去。   崔姨察觉到不对劲,要拉住贺岁安,晚了一步,她跑得前所未有的快,只留下一道残风。   若是以前身体健康的崔姨可以追上去,如今的身体不行了。   她追了几步,跌倒在地。   阿宣扶起崔姨。   崔姨不清楚贺岁安为何突然往那处跑,她也看了,压根没有任何东西,只有白茫茫的雪。   不对,那里有一处悬崖,崔姨脸色微变,急道:“阿宣,快拦住她,别管我,快。”   贺岁安还在往前跑。   她看到了父母,还隐隐看到了一些现代的高楼大厦,那里也在下大雪,父母于雪中张望,步伐缓慢地走着,相互扶住对方。   这一幕如同海市蜃楼,徐徐地展开,尽管很虚假,大约是个幻觉,但贺岁安依旧想触碰。   很想很想。   那可是她的父母,是割舍不掉的挂念,她怎能平静。   风雪刮过贺岁安脸颊,弄得皮肤、眼睛发疼,她脚步不停,在地上踩出一道道印记,绣花鞋也掉了一只,绯色裙裾随风翻动。   雪落到贺岁安身后,她跑得太快了,也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贺岁安。”   耳边有两道声音交织。   一道在前方,父母齐声叫唤贺岁安的名字;一道在后方,祁不砚也叫唤着她的名字,不知是不是错觉,似带了丝微不可闻的颤。   贺岁安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踩在悬崖边,脚边碎石滚动,裹夹着雪掉落到不见底的深渊。   寒风呼啸,冰天雪地。   一道红影立于悬崖,红色丝绦随风而飘,划过贺岁安的脸颊,她目视着前方,暂未回首看身后人,祁不砚又唤了她一声。   祁不砚也不清楚贺岁安跑来这里的原因是什么,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引着她,可她奔向的是悬崖,只差一点就要坠落了。   贺岁安动了一下。   悬崖的碎石又簌簌滚落。   祁不砚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掐出了血,声音却冷静到近乎扭曲:“贺岁安,那是悬崖。”   她不动,望着虚无的半空,心乱如麻,哽咽了一声,指向那处:“我看到我爸爸妈妈了,他们就在那里呢,你们没有看到么?”   “没有,是假的。”   祁不砚唇角弧度隐没,朝贺岁安伸出手:“你回来。”他确实没看到,半空中只有飘落的雪。   祁不砚朝着贺岁安伸出的那只手掌心有被掐出来的血,淡淡血腥味被风雪掩盖,袖袍滑过手腕,露出蝴蝶银链与疤痕。   银饰声穿透雪,被贺岁安听见,她心微微一动。   眼前的虚幻画面消散了点。   可还在。   崔姨被阿宣搀扶着过来,小村庄的村民也被贺岁安冲向悬崖的举动吓到了,三三两两走近。   卖过炭给贺岁安的老大爷满头白发,佝偻着腰道:“小姑娘,你跑到悬崖作甚,还不快些回来,掉下去会尸骨无存的。”   其他村民附和道:“对啊,有什么事也别想不开嘛。”   她没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贺岁安还想往前走一步,一双手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腰,祁不砚极轻地抱住贺岁安,却没直接将她拉走,而是与她共站在悬崖上。   他们影子交叠,红衣缠绕,祁不砚弯腰,望着悬崖下面。   他侧脸贴过她侧脸,以自己的体温驱去她的冷:“你若是再往前一步,我们会一起死。”   因为祁不砚这一句话,贺岁安渐渐听不到父母的声音,也看不到那些虚影,终于看清了自己身处陡峭悬崖,吓得连忙后退几步。   贺岁安一转身就面对面地投入祁不砚温暖的怀里。   刚刚似是产生了幻觉。   然后她鬼迷心窍地跑起来。   要不是祁不砚唤醒她,贺岁安想自己应该会掉下悬崖,霎时后怕连连,她怎么就忽然产生了看到父母的幻觉呢,未免太古怪了。   好可怕,贺岁安都不敢再回看后方的悬崖,揪紧祁不砚的衣衫,脑袋拱着他,手在颤抖。   他衣衫被她捏得皱巴巴。   崔姨见他们没事,悬起来的心往下放,让村民散了,自己也同阿宣离开此地,留他们独处。   祁不砚想拉贺岁安出怀里,还没拉开,她又钻回去了,双手交叉搂着他的腰,恐惧还没褪去,要找个支撑点来支撑着自己。   他还是拉开了她。   贺岁安扬起被风雪刮得微红的脸看祁不砚,可怜兮兮似的,眼神像在问他为什么推开自己。   祁不砚屈膝蹲下,握住她赤着的一只脚,擦去沾上的雪,再将捡到的绣花鞋套回去。贺岁安垂眸看蹲在她身前、为她穿鞋的他。   “我们先回长安吧。”祁不砚为她穿好鞋后站起身,忽道。   他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待了。   也不想再看到悬崖。   当看到贺岁安向悬崖跑去,祁不砚发现自己的心脏像是不会跳动了,还泛着细细麻麻的锐痛,恍若百爪挠心,挠出血来。   那是不同于受伤的疼,更不同于被蛊反噬的疼。   要说祁不砚以前是怕贺岁安会消失,现在便是惧她会消失,惧是比怕要更深一层次的情绪。   这种情绪很复杂,刚产生时,只身一人生活在苗疆天水寨孤山上十几年的祁不砚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不过他此时反应过来了。   他绝不能失去贺岁安。   祁不砚十分专注地望她。   贺岁安为何不能主动爱他呢。也罢,他会帮她爱他的,她也务必要爱他,从而离不开他。因为这世间有难题便会有解决的法子。   他用指腹点了下她的脸,重复一遍道:“我们先回长安。”   贺岁安想拒绝的那些话说不出口了,吸了吸被冻得发红的鼻子,拉住祁不砚的手:“嗯。”   走一步见一步吧。   *   华灯初上,苍穹无星。   他们回到了长安城内,也回到公主府,下人见到他们只行礼,不多问。贺岁安感觉自己离开几日,对公主府都有点陌生了。   祁不砚手里拎着她的包袱,轻车熟路地往他们住的院子走。   那一处院子只有他们住,要是贺岁安不找下人,或者不是用膳时间,很少有人踏足他们住的院子,譬如今夜,静悄悄的。   贺岁安推门进房,祁不砚走在后面,顺手关门。   一切似乎跟往常一样,又似乎跟往常不一样,贺岁安坐在床榻上看祁不砚,他倏地拿出小琉璃罐,里面装有一只很漂亮的红虫。   通常来说,大部分虫子是丑陋的,这只红虫却不一样,透着股纯净的红,贺岁安看了几眼。   像用血炼出来的。   祁不砚的身边经常会出现蛊虫,她见怪不怪了。   可他却拿着那只红虫走向她,贺岁安表情茫然,祁不砚知道她怕虫,很少会拿着虫子靠近她的。   贺岁安也没躲。   她比谁都清楚祁不砚是不会伤害自己的,只是感到疑惑。   祁不砚坐到了贺岁安身侧,从容不迫地打开小琉璃罐的盖子,递到她嘴边:“吃了它。”   这只红虫虽好看,但贺岁安不会无缘无故地吃虫子。她看了一眼红虫,又看了一眼祁不砚,不明就里:“我为什么要吃了它?”   祁不砚微微笑起:“这是一样能帮你的东西。”   “帮我?”   房内烛火时不时晃动,阴影半落到祁不砚的脸,贺岁安捏过自己的衣角:“帮我什么?”   祁不砚没回答。   贺岁安其实能感受到他的情绪处于怪异状态,重逢当时便有这种感觉了,今晚的感觉更强烈。   她也不多问了。   反正不会是毒物,两眼一闭,努力催眠自己张嘴吃掉红虫。   红虫却自己爬进去了,轻如棉,落口中毫无感觉,贺岁安都怀疑自己有没有碰到它了,睁开眼,看见的是空掉的小琉璃罐。   祁不砚的笑容有了不少真意:“这叫钟情蛊。”   贺岁安心一颤。   他想留意她的表情变化,但又不想从贺岁安的脸上看到丝毫的不情愿,祁不砚便低头吻她:“它是能帮你爱上我的东西。”   祁不砚吻着贺岁安微凉的脸颊,乌发落到她身前,他笑着,语气中却暗含少年独有的偏执:“记住了,贺岁安,你要爱我……”   声音不大,足以叫贺岁安听得一清二楚,牵动心弦。   熟悉祁不砚真正性格的贺岁安深知他当下是听不进其他话的,静了片刻后,说好,她仰头亲他,想令祁不砚的情绪恢复正常。   贺岁安不知他是因为自己偷跑了几天才会如此,还是因为她今天险些坠入悬崖才会如此。   但敢肯定的是因为她。   贺岁安双手环住祁不砚的脖颈,亲过他的唇角。   祁不砚轻笑,榻边帐幔缓缓地落了下来,他的气息也落到贺岁安身上,时而落到她的脸,时而落到她纤白的脖颈,很香。   “贺岁安,我们来做一次这世间最亲密的事吧。”祁不砚发梢的银饰擦过贺岁安的颈窝。   她羞得闭眼。   不管以后怎么样,他们也要活好当下,贺岁安懂得此道理。   对这种事有懵懂向往、今晚又确认了自己会因对象是祁不砚而悸动的她哪里还会拒绝他,贺岁安任由祁不砚拉开那绯色的裙带。   裙带与系挂着银饰的蹀躞带一起掉到地上,贺岁安的白肩被温热的潮湿之气扫过,她脊椎骨一麻,手指一根根地蜷缩起来。   贺岁安抱住祁不砚的腰。   少年腰间的薄肌毫无遮掩地被她掌心贴着,祁不砚给贺岁安的感觉是瘦,又不瘦,他那一截腰窄得恰到好处,力量感很足。   他们正探索着未知领域,呼吸是乱的,节奏也是乱的,贺岁安的心跳更是,她看着蓝色蝴蝶像以往那样慢慢爬满祁不砚的身体。   贺岁安的体温不同于祁不砚,她是偏低,他是偏高的。   而祁不砚将她的体温变高了,贺岁安没再抱住他,他弯下腰,略干涩的薄唇贴上了窄小的缝隙,轻柔地舔舐过,抿住,喝水。   祁不砚玉面纯真,唇边有喝水残存的水渍,透有潋滟湿红色泽,一双眼睛像被雾气打湿,鼻梁缓缓蹭过毛绒,令人生痒。   贺岁安侧开眼。   她看不得祁不砚这般模样,太过魅惑,没出息的贺岁安一看见便喘不过气,似身心皆被他无声无息地夺了去,脑门突突地跳。   一只蓝色蝴蝶盛开在祁不砚的眼角,他抬眸看贺岁安时,贺岁安似也被蓝色蝴蝶注视着。   他就如一幅会动的画卷。   祁不砚用唇触碰她,也用手触碰她,使她湿润。   贺岁安微垂脑袋,发现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祁不砚的粉肉皮肤上也有一只小蓝色蝴蝶,她从前都没敢仔细看,算是初次见。   蓝色与粉色结合到一起,色差还是很明显的,房间的烛火还亮着,贺岁安看得分外清晰。   祁不砚嗓音很低:“你总是能让这些蝴蝶都出来。”   贺岁安耳根变软。   祁不砚掌心贴到她掌心,牵住手,极慢地将粉肉上的蓝色小蝴蝶送给她,寸寸地推进,将其烙进贺岁安的身体里,融给她。   刺青疼不疼,贺岁安不知道,只知道这样有点疼,但也不是特别的疼,因为很轻,很缓。   她不自觉哼了一声。   贺岁安抱住祁不砚的肩,她出了点汗,视线变模糊,看不清他的神色,而祁不砚失神看着它神奇地消失在贺岁安身体里又出现。   祁不砚满足地蹭过贺岁安微湿的鬓间,有点把持不住道:“你看见了么?果然是可以的,以后我便是你最亲密的人了。”   贺岁安蹬了蹬脚。   她今夜进到了未知领域,没后悔,反而享受到极致的快乐。   它稍微离开了她,又在须臾之间回归,贺岁安恼羞拉住祁不砚发梢的小银饰,想说话。祁不砚却忽地紧盯她:“你有蝴蝶了。”   贺岁安听言往自己身上看,她的皮肤确实也有了蝴蝶,不过不是祁不砚身上的那种,贺岁安浮现出来的是五颜六色的彩蝶。   随着祁不砚的动作,贺岁安的彩蝶也动起来了。   她腰腹上有一只小巧可人的彩蝶,正一颤一颤地动着,像是被不间断地撞过而牵连到附近才产生的颤动,有别样的美。   周围温度高,汗流过后,彩蝶颜色更深,她不受控制地伸手去碰它,却隔着彩蝶与一层薄皮肤碰到了里面的属于祁不砚的轮廓。   祁不砚忙不迭地想抓住贺岁安的手:“贺岁安……”   她扭头看他。   少年有几分破碎之感。   祁不砚叫晚了,也抓晚了,没能成功阻止她,在贺岁安无意间给予的莫大刺激下,他变得异常脆弱,刹那间,失控地丢了自己。   贺岁安瞬间知道自己做错事了,无措地缩回自己的小肉手。   没开始多久就结束了。 第82章   祁不砚呼吸乱得一塌糊涂, 抱住贺岁安的腰,埋首进她的肩窝,带有细汗的鼻梁抵着她,带去潮湿且极烫的温度, 他不看那里了。   贺岁安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一丝抱歉, 她真不是有意的。   她就是纯属看到那只彩蝶因被撞而剧烈颤动着, 周围的皮肤又被它搅到酥麻不断, 便想抬手压住彩蝶, 不让它颤动得那么厉害。   谁知压住自己的彩蝶的同时也压住了祁不砚,令他这般, 贺岁安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能也抱了抱他, 借此表达她的歉意。   他们的心脏跳动声似落在彼此耳边, 她动了下,他滑出去。   祁不砚五指收紧,陷入软枕, 似是有点不舒服, 贺岁安心虚地拿起旁边的被褥一角给他擦了擦汗,没啥底气:“没、没事的。”   她刚说完这句话,祁不砚又回到了彩蝶底下,使它撑起来, 随着他又一次的到来,颜色有变暗淡迹象的彩蝶重新焕发生机。   *   晨曦初照, 无声落雪。   贺岁安还在睡觉,缩在被褥之下, 紧贴着祁不砚取暖。   这几天由热骤然急转冷,昨日来了场雪, 今日是五月的第一天,雪依在,温度也降到很低,若不是抱住他,她都熬不住冷。   暖炉似的祁不砚令贺岁安爱不释手,恨不得挂在他身上,使那抹温度变成自己的,昨晚倒是试过一次,就是方式有点特别而已。   贺岁安的彩蝶还在,脸颊就有一只很小很小的。   不像是从皮肤浮现出来,生动得像真蝴蝶飞到她脸上,可贺岁安睡着睡着揉了几下脸,彩蝶还在,证明它确实是从皮肤浮现的。   和苗疆天水寨人交合浮现的蝴蝶要一天一夜才能彻底消失,她对此一无所知,只知道和苗疆天水寨人交合会浮现蝴蝶罢了。   祁不砚也没醒。   现在的温度尚未到达会让他陷入沉睡醒不来,但会让他比平常多睡些,贺岁安用脑袋拱了他几下,二人此刻皆是赤条条的。   又过了一个时辰,贺岁安才悠悠转醒,她裹着被褥坐起来,长发乱得不成样子,面色却很是红润,似被什么好好地滋养过一番。   贺岁安忘记自己还没穿衣裙,推了祁不砚一下:“醒醒。”   他掀开眼,目光聚焦,先是落在贺岁安脸上的小彩蝶,又落到她肩膀、锁骨等地的彩蝶。   祁不砚抚过,贺岁安轻轻一抖,继而发觉她是袒露着的,见没衣物在旁侧,又迅速钻回被褥里了,双手紧紧地拉住被角。   被褥里有祁不砚的暖香气息,贺岁安将脑袋伸出去。   她看了眼地上散乱的衣裙,不远处还有几张不知拭擦过哪里、沾到污浊、皱成一团的帕子。   祁不砚坐了起来,去给贺岁安拿干净的裙子。他是去衣柜拿的,她前几天离开公主府时只简单拿了几套衣物,剩下的还在衣柜。   他看着衣柜里的裙子问:“你要什么颜色的。”   她捂脸:“随便。”   昨晚弄脏了一条红裙,不过还有另一条红裙,祁不砚的指尖摩挲过布料,再问:“红色?”   贺岁安想到昨晚垫在他们身下、被弄湿的红裙,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忙道:“今天不要红色,除了红色,什么颜色都行。”   他取了一条橙色的长裙回床边,递给她:“可要我帮你?”   贺岁安疯狂摇头。   “我自己来就行。”她瞄了瞄祁不砚同是赤着的身子,皮肤上的热意就没消减过,烫得很,“你也去穿衣服吧,不用管我的。”   祁不砚听着贺岁安的声音,愉悦传遍四肢百骸,昨晚产生的愉悦残存到今日,他热衷于这种嵌合式的亲密,她体内会有他。   原来这便是书上所说的结合为一体,不分彼此。   祁不砚穿衣的手微有痉挛,那是到达过愉悦的巅峰导致。他穿回了靛青色衣衫,银饰叮当。   贺岁安系好裙带,下床去照镜子,要梳头绑发。一走到镜子前,她呆住,左脸的小彩蝶太鲜明,一眼就能看到,还会被它吸引。   她凑近镜子,使劲地搓了把脸,小彩蝶没变化。   怎么不消失的?   不会一直都在吧,知道自己为何会浮现彩蝶的贺岁安极为慌张地跑到祁不砚面前,踮起脚,给他看她的脸:“你看看。”   祁不砚看着贺岁安因他而生的小彩蝶,好生喜爱,垂眼吻过,又用手描绘:“怎么了?”   贺岁安苦着张脸道:“它怎么还在的,不该消失么?”   “你的蝴蝶要一天一夜才能消失,还不到消失的时辰。”祁不砚顿了一下,“你不喜欢?”   贺岁安不是不喜欢,它那么好看,她也是喜欢的。   可是脸上顶着一只彩蝶,就感觉对别人说她前不久刚做过了某些事,尽管他们不一定知道彩蝶意味着什么,是贺岁安做贼心虚。   她晃了晃他的手:“它真的必须得等一天一夜才能消失?”   他道:“没错。”   贺岁安没辙了:“哦。”   祁不砚放下洗手洗脸的巾子,手还有些温热的水,将她拉到镜子前,抬眼与贺岁安一起看镜中的彩蝶:“你很想它快点消失?”   她点头又摇头,不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碰了下脸颊的彩蝶,害臊得不想抬起脑袋,扭扭捏捏道:“它会被人看到的。”   祁不砚的关注点在此处:“那你不是不喜欢?”   “当然不是不喜欢。”   “那便好。”他直言不讳,指腹擦过贺岁安脸颊,“我以后还想在你身上看到彩蝶呢。”   贺岁安无能抓狂,她只有在那种情况下方能出现彩蝶,祁不砚这样说就意味着……贺岁安不回他,抽几条丝绦来绑头发。   祁不砚用檀木梳给她梳顺杂乱的长发,贺岁安看镜子的他。   他墨发亦是散着的。   衣领微松,戴在脖颈上的银项链半露,落在锁骨凹陷的地方,其余部分没入靛青色衣衫中。   祁不砚的眼尾仍有一抹潮红,昨晚他便是用这双眼睛失神地望着她,盯过相连之处,像是对新鲜的事物很好奇,跟看不腻似的。   反观贺岁安昨晚无心地看了一眼,不敢再看第二眼。   贺岁安不自在地将思绪从昨晚的事拉回来,感受到祁不砚的手指穿梭在她发间,脑海里却又浮现他用手细细取悦她的场景。   不能再想了,贺岁安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不重不轻的拍脸声在寂静的房间响起,祁不砚编辫子的手停下,他看向她拍脸的手。   贺岁安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我的脸有点痒,就拍了拍。”   “嗯。”祁不砚像是也信了,编辫子编到最后了,从贺岁安手中抽走一条丝绦,绕着发梢打蝴蝶结,松紧得当,不会扯到难受。   待打好蝴蝶结,他冷不丁道:“贺岁安,我想和你成婚。”   她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什、什么?”   祁不砚选了几个银饰给贺岁安戴上,视线扫过她的彩蝶,又想触碰了:“我想和你成婚。”   贺岁安没有先回答,而是问道:“你为什么想和我成婚?”   他道:“你说过成婚会改变男女双方的关系,算是关系更进一步,所以我想和你成婚,任何代表亲密的事我都想和你做。”   至今为止,祁不砚能记住贺岁安说过的所有话,也能复述。   他们曾负距离地探索过彼此,祁不砚如今日益贪婪,他想要得更多了,只要是贺岁安的,他皆妄图得到,像无底洞般,填不满。   祁不砚眼底似有不知名情愫流转:“你不愿和我成婚?”   贺岁安否认。   她并没有不愿和他成婚。   只是贺岁安对未来很忐忑、迷茫,不过若是能与祁不砚携手走向未来,她似乎不排斥,虽想象不出来会是如何,却也有丝憧憬。   祁不砚笑:“既然你不是不愿,那我们过几日便成婚吧。”   贺岁安登时震惊地“啊”了声:“过几日?”她以为祁不砚说的成婚是等回到苗疆天水寨再成婚,不曾想是过几日便成婚。   他离开镜子,踱步到直棂窗前,推开它:“对,过几日。”   窗外是鹅毛大雪。   庭院的花草树木被白雪覆盖着,树枝被压弯了腰,定在地面,祁不砚接了几片飞飘过来的雪花,掌心的温度致使雪花快速消融。   贺岁安找了昨日那件披风披上,再趴到窗台看房外,祁不砚问她:“这场雪会下多久?”   “半个月。”   贺岁安记得很清楚,都不用思索,这个季节下半个月的大雪对大周朝来说是属于天降异象。   她歪了歪头,看见祁不砚的手腕,蝴蝶银链很松,他一抬手,它便会往下坠出小弧度。   贺岁安忽然抓住他的手。   几日不见,祁不砚的手腕增加数道伤口,正中间则多了一道红线,像血管蔓延在皮肤底下。   贺岁安皱着眉:“你手腕的新伤是怎么弄的?”   “我弄的。”   她追问:“为什么。”   就在此时,公主府的下人前来送炭火,她们敲门道:“贺姑娘、祁公子,我等是来送炭的。”天寒地冻,没炭火驱寒可难熬了。   贺岁安过去给她们开门。   下人走进来,放两个炭盆到房中,还没等她们生好炭火,又一批下人过来,是给贺岁安他们送早膳的,早膳较丰富,有八样菜。   他们昨夜回来被下人看见了,负责他们起居饮食的知墨也就会知道,不忘安排人送炭送膳。   将蝴蝶一事抛之脑后的贺岁安就站在她们旁边。   这些人偷偷却又频频地看贺岁安,无论是谁看见人的脸上有蝴蝶图案都会忍不住多看的。   贺岁安感受到她们投来的视线了,却也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她在心中安慰自己,她们应该不会知道蝴蝶图案的含义。   祁不砚倚在窗边,贺岁安默默地移动到他那里。   她躲在少年身后。   贺岁安还是不习惯那么多人看自己,祁不砚生得高,她走到他身后能被完完全全地挡住。   祁不砚回头看贺岁安,贺岁安将他的脸推回去。   下人们也意识到自己的目光被贺岁安察觉了,低头不再看,怕令公主的客人感到不适,做完该做的事就退出房间,关好门。   她们刚走到房外,有个按捺不住性子的侍女等不及走远就说话了:“你们瞧见了么,贺姑娘的脸上有一只彩色的蝴蝶。”   “看见了。”   “好漂亮的彩蝶。”   侍女惊奇:“是画上去的?太好看吧,长安不是一直流行花钿,我看那些贵女总是画花钿什么的,何时流行往脸上画蝴蝶了?”   另一名侍女道:“你还别说,我瞧着往脸上画蝴蝶比花钿更美。”她们的声音渐行渐远。   房间里的贺岁安慢吞吞地从祁不砚身后走出来。   祁不砚又轻抚她的脸。   贺岁安的彩蝶里也有他的蝴蝶颜色,她一次性拥有了黑、紫、蓝、粉等多种颜色,它们混杂相间着,铺叠成精美的图案。   叽里咕噜,贺岁安扁扁的肚子发出叫声,她尴尬地抿唇,看着桌上的食物不停地咽口水。   祁不砚跟她坐到桌前,他淡淡道:“吃东西。”   贺岁安狼吞虎咽。   她好饿。   昨晚贺岁安自认没出力气,动的是祁不砚,可累的为什么是她,贺岁安一边吃饭,一边想。   贺岁安还牢记着祁不砚的手,含糊不清地问:“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弄伤手。”   他夹了一片肉放她碗里:“拿血去喂蛊罢了。”   贺岁安也听祁不砚说过用血来养蛊的事,这虽是他的私事,但她依然想说:“你以后能不能别用血来喂蛊了,用别的可以么?”   “可以。”他答应了。   而几条刚想从窗外爬进来的蛇变惆怅,以后再也喝不到祁不砚的血了,问题是他的伤口又不全是因为它们,它们喝很少的。   红蛇找了个角落,钻进毯子里待着,银蛇想跟它挤一挤,被瞪了一眼,又灰溜溜地爬走。   银蛇随后抢走黑蛇好不容易找到的另一张毯子。   黑蛇欲哭无泪。   贺岁安不知道它们之间的争毯子大赛,见黑蛇自个儿待在没遮掩的地方,扔一块肉给它,黑蛇高兴了,用脑袋蹭蹭她的脚再吃。   幸好隔着一层鞋子,感觉不到滑腻,不然贺岁安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条件反射地踢开它。   祁不砚很平和地看黑蛇。   它叼着肉爬远了。   贺岁安又坐直身子吃自己的饭菜了,她怕用膳时会弄脏披风,解开了,再把袖摆往上捋。   祁不砚转而看贺岁安的手,她手腕正中间也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红线,这是被种下了钟情蛊的印记,除非蛊解,否则一直都会在。   他眼睫微动。   所以,贺岁安现在因为钟情蛊,正在爱着他了。   由钟情蛊生出来的爱是真正的爱么——这句话在苗疆蛊书上出现过,很小的一行字,不是撰写的人所写,而是看过书的人写的。   蛊书一代代传阅下来,经过一些人的手,他们会批注,写自己的感想。   祁不砚不再看贺岁安的手腕,握住玉箸的手稍紧,不是也得是,贺岁安就是正在爱着他了,他们不会分离,她也离不开他。   “你怎么不吃了?”贺岁安给祁不砚夹了块肉。   他神色自如继续吃。   他们用膳用了两刻钟,她不知不觉吃撑,想出去走走,消食。下雪不同下雨,不怕被淋湿,穿多点衣服就可以随时出院子了。   贺岁安问祁不砚要不要和她一起,尽管他吃得并不多,但出去也好过整日在房间里闷着。   祁不砚牵着她推门出去。   院中白雪皑皑,贺岁安弯下腰抖了抖花上的积雪,露出深红色的花瓣,抖完花,又抖草。   祁不砚看着她玩,也不知这样有什么好玩的,看着看着,他也尝试抖了下身旁的树,积雪哗啦啦地砸下来,贺岁安目瞪口呆。   她被铺天盖地的雪砸懵了。   根本躲不开。   树上的雪全砸他们身上了,疼倒是不疼,跟打雪仗差不多,贺岁安推掉肩膀的雪:“你怎么不等我们走出去再抖树啊。”   祁不砚仰头看树,再拂去她发顶的雪:“以后会的。”   贺岁安不跟他计较了。   她拍身上的其他雪,耳畔却又响起父母叫唤的声音,贺岁安迟疑地抬起眼,飘着雪的半空再度出现她父母,画面变得真实很多。   他们还在西安古城里,焦灼地拿着手机里的照片到处问人,偶尔朝四周大声喊她的名字,古城景区也放着响亮的寻人广播。   贺岁安告诉自己这是幻觉,不要信,可这一切也太真实了。   祁不砚没错过她的表情。   他顺着贺岁安的视线看向除了雪、云,便再无他物的天空,她昨日也是露出这样的神色,然后头也不回,一路奔向某一处。   祁不砚似若无其事握住她:“贺岁安,你又看见什么了?”   贺岁安如实道:“还是我父母,我知道你看不见,但我想说的是,那些画面太真实了,就像正在发生一样,被投影到我面前。”   他抬起手捂住她的双眼:“是幻觉,别看了。”   “好。”   祁不砚带贺岁安回房,等进去后再放手:“你是不是在雪中待久一点就会出现这种幻觉?”   贺岁安嗯嗯几声,有些鼻音:“可能是,昨日也是在雪中待了一会儿就看到我父母了,今日也是,我也不明白其中缘由。”   他取下悬挂在炭盆上的茶壶,倒一杯热茶给她。   贺岁安接过茶杯,放到嘴边吹了吹,抿几口,身体变得温暖起来,又觉得不够,厚着脸皮拿祁不砚的手来当天然的暖炉。   祁不砚似不经意地道:“你能不能详细跟我说说你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   “能的。”   贺岁安之前就对祁不砚坦白过她来自哪里,虽没说细节,但大致都说了,他今日既想知道她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说也没事。   于是贺岁安像找到了能向他人倒苦水的机会,爬回床榻,盖好被褥,招手示意他坐过来。   祁不砚坐到她的旁侧。   她拉过被褥也盖住他,不管祁不砚冷不冷,接着开始说自己的奇幻经历,说到被人砸破脑袋的时候,不自觉露出忿忿的小眼神。   祁不砚目光没离开过她。   他垂下眼又抬起:“你说在晕过去看到了什么?”   贺岁安努力地回想:“一道模糊的人影,兴许是路过的人吧。对了,还有古城,不过我当时就是去参观古城的,但是……”   祁不砚:“但是?”   “没什么。”她怀疑自己是被砸迷糊,看错了,那些建筑像是古城的,又不像是古城的,更像这个世界的,充满自然烟火气息。   毕竟拿去当旅游区的古城会被现代人进行各种各样的改造,终究会缺少专属古代的韵味。   这些也不重要。   贺岁安双手搁在膝盖上,掌心捧着脸,眨了眨眼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六月下雪,很美。”   她至今还记得那场景。   “跟这两天下的大雪差不多。”贺岁安补了句,都是难得一见的奇观,在不该下雪的时候下漫天大雪,可不就是奇观嘛。   她没注意到祁不砚垂在身侧的手缓慢地收拢着。   祁不砚默念着雪这个字。   他初次见贺岁安时,下着雪;贺岁安从她那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时,下着雪;现在她能看到父母的“幻觉”,也是下着雪。   难道贺岁安来的契机是天降异象的六月飞雪,昨日也恰好出现算是天降异象的四月飞雪,那么她会不会……祁不砚凝望贺岁安。   贺岁安身上的被褥滑下膝盖,将它拉回来:“我说完了。”   祁不砚忽而起身下床。   她下意识拉住他。   “你要去哪儿?”贺岁安脱口而出问。祁不砚只道:“我想去衣柜里拿点东西。”   贺岁安松开他。   祁不砚拿了一条靛青色的绸带回来:“你看雪看久了会出现看到你父母的幻觉,那一出去便蒙上眼睛,直到这场雪下完。”   稍作停顿,他长睫垂落,掩了眸光,慢条斯理道:“不过要我在你身边,才可以出去,你知道的,你若产生幻觉,会很危险。”   她看绸带:“没这个必要吧,我不经常出去就是了。”   祁不砚叠好绸带,放到软枕下:“没关系,你若不想戴,这段时间里,你就待在这个房间可好?”   就待在这个房间?   也不是不可以,贺岁安趴到床上躺着:“好吧。”   祁不砚出去了一趟,贺岁安没问他要去做什么,不久后,她听到了封窗户的声音,贺岁安从床上爬起来,极惊讶地看窗的方向。   窗被封得死死了。   少年回来,关上门,坐回贺岁安右侧:“我怕你会忘记,去开了窗,开窗会看到雪的。”   他亲她脸颊还没消失的彩蝶:“你可不能看到雪呢。” 第83章   尽管如此, 但封窗户这件事做得稍微夸张了点,贺岁安却没说什么,祁不砚行事谨慎也有道理,总比她粗心大意来得安全。   不过她是在雪中或看这场雪太久才会出现看见父母的“幻觉”, 不小心看几眼应是无碍的, 贺岁安心想着, 看了一下窗的方向。   可封住窗, 不是还有门?   贺岁安看门。   这时, 门外来了几人,侍女是过来收走碗筷的, 她们送膳食到房间后会估摸着时间又折返。   听到叩门声的贺岁安习惯性地想下床去开门, 以前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她开的门, 但祁不砚此次先贺岁安一步开了门, 让人进来。   下人们鱼贯而入收拾桌子。   她们动作很轻。   等她们快要收拾好时,有人偶然抬头看过紧闭的窗户,那处有被用木板从外封死的痕迹。   这是作甚, 莫非是窗户坏了, 怕被颇大的风雪吹开,方会出此下策?但也没必要封住,那岂不是永远打不开窗,瞧不到院子了。   她们只是一介下人, 疑惑归疑惑,也没过问便退出房间了。   已经坐起来的贺岁安见她们走了, 又百无聊赖趴下,掰手指, 而祁不砚玩着她长发、丝绦。   贺岁安转过脑袋,半张脸压在软枕上, 另外半张脸对着祁不砚,她揪了揪他的衣摆:“苏姐姐他们还没知道我回长安。”   “你想怎么样。”   他问。   贺岁安低声道:“我认为得跟他们说一声的。”   她的长发与丝绦沿着祁不砚的指缝滑落,他抓住了:“你想去见他们,当面跟他们说?”   床边的炭火散发着暖意。   贺岁安翻过身,正躺着面对床顶,心口因呼吸起伏着,双手放在被褥外面,有点红:“倘若可以,我是想见他们一面的。”   前几天,她只给他们每人写了封信就一走了之了,像是心生怯意,然后找了个必须离开一段时间的借口扔下他们独自解决刘衍。   她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上次叫祁不砚送信,这次又叫他转达?贺岁安不太想这样。   祁不砚不再玩她的丝绦,收回手时腕间蝴蝶银链轻轻地响:“你要是想见他们,可以在我们成婚当日见,这几日不要外出了。”   贺岁安扒拉出软枕下的靛青色绸带:“成婚当日我是肯定得出去的,也要蒙上这条绸带?”   “要。”他说。   她坐起来,手里的绸带很柔软,蒙在眼睛上肯定不会不舒服:“但这样会不会太奇怪了,我眼睛明明没事,成婚却也要遮眼。”   祁不砚接过绸带,轻柔地绑到贺岁安的双眼,给她试一试:“外面有雪,遮眼是最稳妥的。你现在试了,可感觉到难受?”   难受倒不难受,她就是不太适应自己陷入黑暗中无法视物。   贺岁安拉下绸带,重见光明,视线聚焦后第一个看见的人便是面前的祁不砚:“不难受。”   她将绸带放回原位。   二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刻。   贺岁安用脑袋很轻地撞他胸膛,祁不砚身上的银饰被她撞得晃动,她道:“我好无聊。”   住在崔姨的石屋,也能出去替对方买东西、找东西,到处走,透透气的。现在倒是不能随便出去了,连踏足房外也得三思。   古代世界又不比现代,捧着台手机就能很快速地度过一日。   贺岁安摸他腰间骨笛。   她观察骨笛上面的雕纹来打发时间,看久了,有点晕。祁不砚穿的衣衫有复杂的图腾也就算了,用的骨笛也是,似乎还会变化。   祁不砚掌心压到贺岁安的脑后勺,此处被人砸过,虽好了,但他仍然想碰,再顺过她落到腰背的长辫子:“你想要什么?”   贺岁安捧着脸想了想。   “话本。”   她在现代是最后一批的文理分科生,贺岁安选了理,整天面对一大堆公式,学累后,为转变心情,她会去看小说放松神经。   “你帮我买十几本话本回来吧,我整日待在房间里,一天能看一本呢。”贺岁安眼含渴望。   祁不砚环视一遍房间。   兴许是他们在一起生活太久了,她竟然能看出他在想什么:“你放心,我不会出去的。”   即使不去帮贺岁安买话本,祁不砚也得去准备成婚时要用的物件,他穿好靴子,离开床榻:“好,我会在天黑之前回来。”   贺岁安点头如捣蒜。   她看着他走出房间,门开得很快,关得也很快,贺岁安只看到一闪而过的朦胧大雪残影。   寒意还没来得及进来就被门板隔绝在外了,贺岁安裹着被褥在还算大的床榻上滚动,臃肿得如蚕蛹,绑好的辫子又乱了点。   在大冷天里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很容易睡着的,她也不例外。   时间慢慢地过去。   贺岁安的眼皮往下垂。   “贺姑娘?”落颜公主听闻他们回来了,想过来看一眼无缘无故失踪了三天左右的贺岁安。   快睡着的贺岁安推开身上的被褥,朝房门走去,想开门给人进来:“公主找我有事?”   手刚碰上门闩就立刻缩了回来,她的睡意全无。   红蛇缠绕在门闩处。   贺岁安一碰门闩便碰到了红蛇蜷缩成绳子似的身子,煞是冰冷、黏腻,是专属于蛇的触感,昨日红蛇也曾牢牢地缠住过她双手。   “你这几天遇到事了?”落颜公主的声音在房外再次响起。   “我没事。”   隔着房门跟人说话不太礼貌,况且对方还是这座府邸的主人,这是贺岁安想开门的原因,她开门时完全可以不看外面的。   贺岁安弯下腰,保持些距离,小声对红蛇道:“你能不能让开,我就给人开个门而已。”   红蛇一动不动。   不知是听不到她说话,还是听不懂她说话,又或是不想理。   落颜公主见贺岁安迟迟不开门,不由得担心她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你当真没事?”   面对红蛇的冷漠,贺岁安无奈:“我真没事,就是感染了点风寒,不方便见公主,怕会过病气给你,公主今日先请回吧。”   红蛇收紧缠住门闩的尾巴。   她跟它对峙着。   可贺岁安实在是太怂了,拿拴住了门的红蛇没办法,伸手去抓开滑不溜秋的它?还不如叫她敲晕自己来得痛快,贺岁安做不到。   另外两条蛇趴在地上,看他们一人一蛇。它们是不会参与进去的,虽不知红蛇为何爬上门闩那种地方休息,但它们管不了。   贺岁安泄气了。   她不敢招惹这条蛇,尤其在经历过被它毫不留情绑了这件事后,贺岁安不动声色后退一步。   隔着门,落颜公主看不见里面:“你生病?请过大夫了?”   今日送膳给他们的下人没有向她提过此事,说是看起来一切安好,就是有一件怪事,他们把房间的窗给封住了,不知缘由。   贺岁安不惯于撒谎。   她咳嗽了一两声:“不是很严重的,休息一下便可。”   落颜公主能慢慢地听出贺岁安今日不想出门与自己相见:“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打扰贺姑娘休息了,需要什么吩咐下人。”   “谢谢公主关心。”贺岁安发自内心地感谢她。   落颜公主没再多说,带自己的贴身侍女知墨离开了,她今日是抽时间过来的,还有事要办。   贺岁安将耳朵贴到门板上,听外面没了动静,确认她们是真走了,她回床榻发愣,发完愣,把辫子拆开又按照原有痕迹编回去。   几条蛇静静地看着她。   她不看它们。   半个时辰后,贺岁安呼呼呼地睡着了,拆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长发散落在并不大的掌心里。   祁不砚推门进来看到的便是贺岁安坐着床边的春凳上,上半身趴在床榻,脑袋是歪着的,压着被褥,小脸被炭火熏得微红。   贺岁安穿得并不多。   她连披风也没盖,穿的是寻常长裙,双脚套着欲掉不掉的绣花鞋,因为烧了炭,又不开窗,大股寒气进不来,所以很温暖。   又因房间设有另外的通风口,就算不开窗也没太大的关系。   贺岁安的袖子还滑到手肘上,露出一大截皓白的手腕,睡觉不太安分,时不时皱两下鼻子。   她忽然蹬脚。   绣花鞋滚落在地。   祁不砚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去,将贺岁安抱起来。   她被抱起的那瞬间,仰了仰脸,但还处于睡眠状态,梦呓几声,双手无意识地抬起环住祁不砚的脖颈,呼出来的热气息落给他。   红蛇早在祁不砚回到房门时就感应到主人的气息了,在他开门进来前提前松开门闩,在他开门进来后和银蛇、黑蛇爬出去。   祁不砚把贺岁安放到床榻。   她双手还在他脖颈上。   贺岁安不松开祁不砚,他就无法站起来,祁不砚也没拉下她的手,而是就着这个姿势看贺岁安,看久了似是能数清她的眼睫毛。   穿书以前的贺岁安便被父母养得很健康,在学校里也要跑操,所以她整个人是白里透红的,皮肤细腻到看不见什么毛孔。   祁不砚用手指很轻很轻地点了一下贺岁安闭着的薄薄眼皮。   她缓慢地睁开眼。   睡眼惺忪。   祁不砚的脸近在咫尺,贺岁安表情愣愣、呆滞,她其实看着是睁开眼,像睡醒了的样子,实际上还是沉睡在自己梦里的。   他看出来了,没出声。   他们相视少顷,贺岁安突然凑近,亲了亲祁不砚的唇角。少年的手一顿,他半垂着的睫毛似颤了下,掀起眼帘,眸底倒映着她。   钟情蛊,竟能让贺岁安在睡梦期间也爱亲近他。   可不知怎的,祁不砚总能想起蛊书上的那句话,他有点理解不了,什么叫真正的爱,爱也有假的?他不是在帮贺岁安爱上他么。   祁不砚指尖微微泛白。   贺岁安蜻蜓点水般亲了他一小口就要缩回脑袋了,祁不砚却握住她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呼吸相碰,唇齿相缠,他身上的淡香气息渐渐地熏染给了贺岁安,薄唇摩挲过她唇瓣,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依然托着她后颈。   贺岁安身子有些发热了,本来就被炭火烘得暖乎乎的。   她的意识迟缓地回笼。   贺岁安也意识到他们正在接吻,腼腆地错开头,长发落腰间,下巴搁到祁不砚肩上,脸颊软肉擦过他的耳垂,却更似耳鬓厮磨。   她才刚睡醒,鼻音变重了:“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约是一刻钟前。”   祁不砚现在的唇色很艳红,跟贺岁安的颜色差不多,这是他们接吻时不可避免产生的摩擦。   她没看,揉了下眼。   贺岁安往房间的桌子看,被细绳捆着的十几本话本就在上面,她蠢蠢欲动地想过去翻看。   于是贺岁安翻身下床,去解细绳,一本本地看话本的名字,瞧着都是合心意的,翻开其中一本,看第一页便有看下去的欲望了。   她放下书,转身看他。   “下着雪的长安大街好不好看?有机会我也想看看。”贺岁安就是随口问一句,没别的意思。   因为祁不砚今日出去了,她没能出去,所以想从他这里得知。昨晚他们是天黑了才回到长安,看不清,况且白天和晚上也不同。   祁不砚:“尚可。”   她也不问了。   贺岁安告诉祁不砚,在他出去后,落颜公主来过这里一趟。   祁不砚捡起贺岁安在睡觉时掉到春凳上的丝绦,橙色的丝绦充满生机:“她来找你有事?”   “不是。公主见我离开几日,好心过来问我的情况。”贺岁安双手撑着身后的桌子,肩胛骨微突起,面对着坐在床榻的祁不砚。   祁不砚颔首。   无聊了许久的贺岁安想看书,又不想扔祁不砚一个人在那坐着,拿起最上面一本书走向他。   贺岁安走了几步,忽想起红蛇:“你的蛇呢?”   “出去了。”   祁不砚取下腰间的骨笛放好,知道她应是想拉着他趴躺在床上看书:“你想找我的蛇?”   贺岁安两步并一步地回到他身边:“公主来找我的时候,我想开门给她进来的。”   “然后呢。”   她感觉自己有点像在告状,脸色讪讪的,却还是道:“你的红蛇爬在门闩上,我开门都开不了,只能找个借口请公主先回去。”   祁不砚直视着贺岁安:“是我让它这样做的。”   贺岁安呆若木鸡。   他牵过她的手,拉她坐下,直言道:“我不想让你看到雪,开门有可能看到雪,所以是我让它这样做的,你不开心了?”   贺岁安没有不开心,就是想跟祁不砚说说罢了,得知是他令红蛇做出此等举动,也不会产生不满。她脱开鞋,圆润地滚进床了。   祁不砚闻到贺岁安的气息贴近自己,他不自觉靠过去。   靛青色衣衫压着橙色裙摆。   裙带勾了勾银饰。   贺岁安以手托腮时捏了自己的脸一把,发现好像多了些肉,这段时间吃太好,没办法,而祁不砚似很喜欢含吻她脸颊的肉。   念及此,贺岁安看他。   祁不砚面部线条柔和,常年在苗疆天水寨孤山的洞里或屋里炼蛊的他很少晒到太阳,皮肤有种病态的白皙,又有少年的青涩感。   他长相是偏阴柔、妖冶的,五官深邃、立体,像山间妖魅,无害中又暗藏着天生的邪恶。   贺岁安收回目光。   可她如今并不怕他了。   即使贺岁安深知他品性如何,因为她只要清楚一点便足够了,祁不砚是不会伤害贺岁安的。   贺岁安集中注意力看书。   结果翻书途中,贺岁安再次分神,留意到她的手真的很小,主要是祁不砚骨节分明、很是纤长的手就在旁边,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默默将手缩回被褥里,闷闷道:“你翻书。”   翻书的任务便落到了祁不砚手上,贺岁安不用动,看就行。她认真看书,祁不砚侧着头看她脸颊的那只快要消失的小彩蝶。   贺岁安发觉了,捂住自己的小彩蝶:“你看它干什么呀?”   “快要消失了。”   蝴蝶是一部分一部分地消失的,此刻还剩下半只翅膀,再过片刻会彻底消失,不留痕迹。   贺岁安哦了声,继续看书,直到双眼泛起干涩的疼意,她闭目休息一会儿,祁不砚也侧躺下来,脸对着贺岁安,却没闭眼。   他叫她:“贺岁安。”   “嗯?”   贺岁安枕着自己的胳膊,身上盖有厚被褥,听到祁不砚的声音,她发出一个音节来回应。   祁不砚却不说话了。   她本想问他叫自己是不是有事的,但房间太温暖,在等他说话的功夫,贺岁安很快陷入半醒半睡中。   天一冷,她也贪睡了。   短短的一天里,她睡了两回,这一回,贺岁安直接一觉睡到天黑,她是被尿意憋醒的,今日都没出去过,更别说去方便了。   贺岁安越过睡在外侧的祁不砚,动作小心翼翼,还是不叫醒他了,她不想上茅房还被人陪着。   还有,祁不砚最近睡得仿佛不太好,眼底有一层浅色阴影。   他在天冷时会有嗜睡之意。   可他也极会忍。   贺岁安希望祁不砚好好地睡一觉,她拿着靛青色绸带离开床榻,轻手轻脚走向房门,他要是在房间里,毒蛊是不会守在附近的。   虽然贺岁安是拿着遮眼绸带出去的,但她没有蒙上。   其一,会看不见路,有祁不砚在,他会牵着她走,问题是她没叫醒他;其二,也不是必须得遮眼,她不往雪里看就是了。   “咔吱”一声,贺岁安推开了并未上锁的门,走了出去。   公主府的每一所庭院都会有一间茅厕,他们住的院子自然也是有的,贺岁安径直往那处去。   她也不用经过雪地,只要目不转睛地顺着廊道走即可。   风吹过,几片雪花飘来。   贺岁安脚步一顿。   廊道寂静,残存的风声刮过她的耳朵,还有雪的冷意。   说实话,得知看这场雪的时间一长就能出现看到父母的幻觉后,贺岁安有些被诱惑到了,哪怕是幻觉,她也想再看看他们。   贺岁安捏紧手中的靛青色绸带,犹豫几番,还是决定迅速地冲向茅厕,她解决完就原路返回。   风雪不断,簌簌作响。   贺岁安加快步伐。   不能在外停留太久,她感觉自己会经不住诱惑的,贺岁安又扶起裙裾跑了起来,廊道的木板被她踩踏出轻微的声音,咯吱。   将要跑近房间前,贺岁安恢复平常的速度,怕声音会吵醒祁不砚,不快不慢走了段路,深呼几口气,调顺气息,这才推门进去。   一进去,她僵住了。   祁不砚不知何时离开床榻,坐桌子旁,似淡然地望着房门。   贺岁安扬起手中的绸带。   他还是看着她。   她慢慢地走过去:“我是拿着绸带出去的,我没看到雪,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快回来了。”   祁不砚看贺岁安拿着的绸带:“那你遮着眼出去的?”   “不是。”她老实道。   “我遮着眼哪还能看见路。”贺岁安拉他的手,居然破天荒的有一丝凉意,要知道祁不砚的体温常年只在偏热的范围内波动着。   若这么说,拿绸带出去也是多此一举,但这是祁不砚给她的,贺岁安不想辜负他的心意,想着就算暂时不用,也带在身边。   祁不砚指尖微动,表情没变化:“你为何不叫醒我。”   “我觉得没必要。”   贺岁安绞着衣角:“我想你睡一个好觉,下次不会了。”   祁不砚揭过这一篇,像无事发生地笑着道:“好,我们吃饭。”桌上摆有热气腾腾的菜肴。   准时送来晚膳的下人在贺岁安还没从茅房回来前就走了,祁不砚便是被下人的敲门声唤醒的,一睁眼,身侧没了贺岁安。   他现在给她装一碗饭。   而贺岁安绑起散发,赶紧去洗漱,不想祁不砚等自己吃饭。   贺岁安急匆匆地洗漱完,连要擦掉脸上的水珠也忘了,一屁股坐下,祁不砚替她拂去滑落到下巴的水珠,他们开始吃饭。   用完饭,他们先后沐浴。   贺岁安先。   祁不砚后。   等他沐浴好,贺岁安躺床上看话本了,她脸颊的小彩蝶已消失,长发被尽数撩到右肩前,露出纤细的后颈和被衣衫遮住的腰背。   祁不砚坐下床时,挂在两侧的帐幔晃了晃,他俯身吻贺岁安,似是在确定她的存在,贺岁安被他亲得有点痒,缩了缩脖子。   贺岁安丢掉话本,拉起被褥,盖过自己脑袋,他也进去了。   片刻后,祁不砚握着她瘦白的小腿肚,从裙摆里出来,贺岁安还将自己闷在被窝里,他隔着被褥抱住了她,口中还有一缕腥甜。   贺岁安没动。   祁不砚掀开被褥,露出贺岁安有着潮红的脸,亲她耳垂:“贺岁安,我还想看看你的彩蝶。” 第84章   祁不砚手指轻轻地卷住贺岁安落在被角附近的长发:“成婚那晚, 你再给我看,可好?”   贺岁安觉得祁不砚做什么也要询问一遍她意见的这件事不太好,有些事当面问,会叫人回答也不是, 不回答也不是。   之前她就觉得了。   现在更觉得。   她又转移了话题:“苗疆天水寨人成婚是怎么样的?”   贺岁安还真是挺好奇的。   “苗疆天水寨?”   祁不砚低语。   他很少看苗疆天水寨人成婚, 但见过一两次, 有印象:新娘子当日会穿缀满银片、刺绣繁复的衣裙, 由寨里的老人所做。   不仅是衣裙有银饰, 她们从头到脚皆戴各种银饰,银冠、银项圈、银耳坠等, 比平日里戴的多很多, 这才是一整套银饰品。   因为在苗疆天水寨人眼里, 银饰有驱邪, 寄托着幸福之意。   苗疆天水寨人若是将刻有自己名字的银饰赠予他人,便是想跟你在一起的意思,接受了就不能反悔, 反悔者, 当以死偿还。   祁不砚玩似的捏她小手:“你会喜欢苗疆天水寨么?”   “喜欢的。”   贺岁安想她会喜欢的。   虽说她只从他人的口中听说过苗疆天水寨,但是隐隐能够幻想出这么一个地方:用竹木搭建起来的吊脚楼此起彼伏、错落有致。   吊脚楼置身于群山之间,群山又被清澈的水流环绕着,曲曲绕绕的青石板道或许会有少许青苔, 两旁草丛中偶尔响起虫鸣。   云雾萦绕着寨子时,它似能隐匿于其中, 消失不见。   当云雾消散时,它重现。   充满神秘感。   寨子里的人穿着图案不太一样, 颜色却大同小异的靛青色衣衫,身上佩戴银饰, 一走动便产生叮铃叮铃的碰撞声,传过山水间。   这是她想象的苗疆天水寨。   贺岁安跟崔姨住的那几天,对方曾和她闲聊说过一些关于苗疆天水寨的事,她都记心上了。   苗疆天水寨人护短。   外人伤了苗疆天水寨人的心,一定是此人不好,该杀;外人杀苗疆天水寨人,一定是此人主动招惹、意图不轨,也该杀。   苗疆天水寨人还讲究不许伤害同族,因为有德高望重的长老坐镇,所以他们的寨子很是和睦,向来不会出现自相残杀的情况。   行走江湖多年的崔姨还挺怀念当初在苗疆天水寨里的生活。   可惜回不去了。   偷取苗疆圣物的她是叛徒。   贺岁安也听崔姨说过一些关于祁不砚小时候的事,他刚被带回苗疆天水寨那年还不满十岁。   寨里人得知祁不砚是祁舒的血脉,在他回来当日纷纷到山间小道那里看,他们瞧他的长相,还以为祁不砚是个极漂亮的小女孩。   贺岁安记得崔姨的形容。   祁不砚穿的是小件靛青色衣衫,戴着精巧的银抹额,抹额之下,一双眼很亮,像能洞察人心、人性,唇红鼻高,粉雕玉琢似的。   寨里人见祁不砚的第一面,印象最深的是他长了一张好脸,令他们刮目相看的是祁不砚小小年纪居然能反操控别人养的蛇。   苗疆天水寨人养的蛇对外来人有一定的攻击性。   有条蛇攻击了他。   祁不砚是第一次进寨,对守护着天水寨的毒蛊来说是外来人。   正当苗疆天水寨人想阻止毒蛇之际,祁不砚反操控了它,尽管年幼的他对反操控毒蛊还不熟练,时间很短,但也足以震惊众人。   苗疆天水寨长老立刻便断定祁不砚日后会是优秀的炼蛊人。   炼蛊人稀少。   他们非常需要炼蛊人。   苗疆天水寨信奉、尊敬炼蛊人,毕竟他们只有炼出蛊才能护寨子的周全,不受外界侵扰。   历年来,外界战乱频繁,却从未殃及过苗疆天水寨,他们会用蛊是主要的原因,他们不会干涉外界,却也不容许外界干涉他们。   违者,杀无赦。   而炼蛊人在炼蛊、驭蛊、下蛊、解蛊、杀蛊等方面皆十分的出色,是普通的苗疆天水寨人无法超越的,他们很高兴祁不砚会是。   崔姨都不用开口请求他们留下祁不砚,他们便答应了。   祁不砚就在此住下。   他们对他是有求必应。   祁不砚一开始不是独自住在苗疆天水寨孤山上的,与他们同住在寨子里,出乎意料的是,第二日险些杀了一个跟他同岁的孩子。   原因是对方踩死了他的蛊,祁不砚反手将对方推进了水里。   众人大惊。   他们开了惩戒大会。   没办法,祁不砚此举涉及残害同族,按照苗疆天水寨的规矩是要开惩戒大会,接受惩罚的。   惩戒大会在事情发生后当即开了,天水寨长老全来,浑身湿淋淋的孩子躲在母亲怀里哭泣,祁不砚孤身蹲在角落看掌心的死蛊。   他们最终也没惩戒祁不砚,只让他搬上孤山住。   这一住便是十几年。   不是他们不准祁不砚下山,是他自己不想下山,相反,他们每隔一段时间还要上山找他,请他炼蛊,也替他接外界的生意。   这些事都是贺岁安通过崔姨知道的,原著并未提及。   此刻,沿通风口进来的细风吹得房内的烛火摇曳,又被炭火烘出来的热意覆盖,冷不到人,贺岁安轻扯了下祁不砚的微卷发梢。   他看她碰自己长发的手。   贺岁安似自言自语:“苗疆天水寨一定很美。”   “你还没去过呢。”   少年笑。   贺岁安掀开被褥给祁不砚进来,不想他再隔着被褥抱她了:“俗话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看见你,便知道苗疆天水寨美了。”   话音刚落,贺岁安发觉自己在间接地夸祁不砚长得好看,她埋脑袋进软枕里,贺岁安还是第一次说这种话,略感难为情。   祁不砚的眼尾微抬:“你是说……我长得美?”   贺岁安不吭声。   她脸朝软枕,没看他。   祁不砚将贺岁安的脸转过来,她目光一和他相碰,又转走了,祁不砚不厌其烦地转回贺岁安的脸,她终于不再转,脖子要断了。   贺岁安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然后捂住他盯着自己看的双眼:“你、你不许看我。”   他睫毛在她掌心下眨动。   “为何。”   “时辰不早了,我们现在该歇息了。”贺岁安避而不答,祁不砚兴许不知道他盯着人看时会有股强大的存在感,叫人无法忽视。   祁不砚却道:“我想看你,以后莫要捂住我的眼了。”说罢,他闭目,贺岁安的手还覆在上面,能感受到他睁眼或闭眼。   贺岁安心跳漏了一拍。   她收回手,也闭了眼睛。   他们共同陷入睡梦中,祁不砚随意搁置软枕上的左手手腕挨着贺岁安抬起的右手手腕,他们手腕中间皆有道因钟情蛊而生的红线。   形状、长度都相同,唯一不同的是颜色深浅程度,祁不砚的红线颜色很深,但贺岁安的红线颜色很浅,若有若无似的。   贺岁安动了动手。   床榻的帐幔早已垂落,遮掩住他们的身影,万籁无声。   *   五日后。   今日是他们成婚的日子,雪飘如絮,银霜遍地。   公主府很热闹,牵起红绸带,铺满红毯子,双喜贴得到处都是。房内,贺岁安坐在镜子前,苏央就在身后,给她梳妆打扮。   他们原来是想到别处成婚的,落颜公主却要留住他们,她觉得公主府冷清了这么久,在自己远嫁前替人操办一桩喜事也挺好的。   贺岁安倒是对在何处出嫁没什么要求,她父母又不在。   苏央帮贺岁安挽好发髻,看着桌上的一整套银饰,有点无从下手。普通人成婚是以金饰为主,她的却全是银饰,款式倒很特别。   一般来说,金子比银子贵重,但这套银饰是花更多的金子也难买到,异常精致,表面刻有一个小小的岁字,一碰就咣当响。   苏央拿起银冠放贺岁安发顶,又往里插了一支银簪。   贺岁安看镜子。   她化了妆,脸色白而温润,皮肤有恰到好处的明艳胭脂点染,眉心一抹红,额间戴抹额,小巧的耳垂上戴着银耳坠,流苏轻晃。   别人的嫁衣是绣着凤凰、鸳鸯等动物,贺岁安穿在身上的嫁衣绣的是蝴蝶,还掺杂了些复杂图纹,宽袖窄腰式,裙摆较长。   她看了这样的自己半晌。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贺岁安很紧张,又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似踏不到实地。   苏央还在为贺岁安戴银饰,听到他们要在今日成婚的消息,她是吃惊的,既诧异他们要成婚,也诧异他们在这个时候成婚。   尽管她一早就看出他们关系不同寻常,但也没往不久后便会成婚的方向想,最重要的是,刘衍之事未解决,成婚时间有些敏感。   仔细算来,刘衍会在他们成婚后的第三日行动。   因为那一日是落颜公主远嫁南凉国的日子,前后相隔的时间并不长,叫人不禁心生担忧。   到那时,他们可是刚新婚不久,见血不太吉利。   苏央这几日是待在宫中的,今日特地出宫来参加贺岁安的大婚,还主动请缨要给她化新娘妆,苏央也没多少经验的,全凭感觉。   贺岁安透过镜子看纠结着如何装扮自己的苏央,笑了笑道:“苏姐姐,您随意来就行。”   苏央顶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道:“事关成婚,岂能随意。”   她继续琢磨戴银饰。   贺岁安:“苏姐姐……”   苏央摆弄着跟寻常首饰戴法不同的银饰,也不知祁不砚从哪里弄来这种好看又奇怪的银饰:“还没到吉时,我能帮你戴好的。”   贺岁安指了一下戴反的银项圈:“我想说的是你戴反了。”   她微顿:“抱歉。”   苏央重新戴一遍。   贺岁安难得看见为人镇静的苏央露出这一面,眼弯了下,笑容生动。苏央瞧着镜中爱笑的小新娘子,唇角不觉也跟着微动了动。   花了不少时间,苏央总算帮贺岁安戴好银饰了。   她道:“好了。”   “谢谢苏姐姐。”贺岁安拿过搁在托盘上的蝴蝶团扇,转了几圈,红色嫁衣袖摆微滑到手腕下,隐约可见戴在上方的蝴蝶银链。   贺岁安戴的蝴蝶银链自然不是祁不砚那种,是他亲手做的。   她握着蝴蝶团扇起身。   距离迎亲时辰越来越近了。   贺岁安频繁看向门处,没经历过成婚的她不太能坐得住,又觉口渴,接连喝了两杯水。苏央等贺岁安喝完水,给她补唇上胭脂。   苏央直来直去:“你这是想快点见到祁公子?”   “才不是呢。”贺岁安否认了,渐渐地,她腮帮旁的胭脂色深了点,却又比胭脂色更自然。苏央看在眼里,也不问她了。   苏央陪贺岁安等。   等了顷刻,苏央想开窗看院子外的雪景,发现窗被封死了:“怎么回事,这扇窗是坏了?”   她尴尬:“不是。”   还没等贺岁安解释,有敲门声传进来:“吉时已到。”是喜娘的声音,喜娘和落颜公主派来的侍女候在房外,到时辰便要进来。   喜娘目光扫过贺岁安,被惊艳到,想她也送过不少新娘子,还是头一见这般灵气的,笑道:“吉时已到,请姑娘随我来。”   贺岁安先放下蝴蝶团扇,拿一条红色绸带绑住眼睛。   苏央惊疑。   “你为何要遮住眼?”   她找了个借口:“我看不得雪,眼睛会不舒服,遮住眼会好点,不然我怕成婚时出意外。”   苏央信了:“那你多加小心,不知这场雪还要下多久。”   “我会的。”   贺岁安举着团扇,被喜娘搀扶着往外走,苏央紧跟其后,她们双双踩着红布,直朝府门走。   沈见鹤和苏央的两个贴身侍卫是男子,不好进新娘子穿戴梳妆的房间,他们此时全在门口等着,远远的就看到她们过来了。   祁不砚也在。   他抬眸往里看,目光落在手持团扇、眼遮红绸、一袭嫁衣、戴有银饰的贺岁安身上,她听人提醒跨过门槛,被喜娘牵着走向他。   一步、两步、三步,距离缩近,贺岁安走到了祁不砚面前。   贺岁安虽看不见,却知道他如今就在自己身侧,因为她隐隐闻到了属于祁不砚的气息,也仿佛能感受到他正在注视着她。   喜娘看了他们一眼,心中马上蹦出一个词:天作之合。   看着便赏心悦目。   她撩起花轿轿帘,示意祁不砚牵着贺岁安进轿。只见少年伸手握住少女的手,两只手交叠,他轻唤了她一声:“贺岁安。”   贺岁安被红绸遮住的眼是睁着的,尽管看不见,她回握祁不砚的手,被他牵着进花轿里。   待帘子落下,喜娘一甩帕子,喊道:“起轿!”   敲锣打鼓声也起。   一众人扛着花轿,整整齐齐地踏过地上积雪往长街走。   长街人潮涌动,天冷也压不住他们看热闹的心思,乐曲声几乎没有断过,坐在花轿里的贺岁安双手垂在膝盖上,心跳声被掩埋。   花轿游街后不是回公主府,祁不砚早便找好了另一处宅院,他们成婚当晚会独自住在此地。   不知过了多久,花轿停下。   轿夫压低花轿。   帘子再次被掀开,外头的光线照进来,贺岁安感受到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是祁不砚。   他们离开轿子,进入堂屋里,喜娘走在前边,领着人去行拜堂礼,即使他们的父母都不在,也不能省去这些礼节,还是要做的。   这里并不冷清,还热闹。   院子里座无虚席。   长安百姓皆可来参加他们的大婚,只是坐满人便不许进,进来的还必须得在亥时初离开。   苏央几人也跟过来了,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点感慨,不约而同坐在最前桌,能看到堂屋里的贺岁安和祁不砚,二人正在行拜堂礼。   屋顶上,乔装打扮返回长安的崔姨垂眸往下看。   不是她想看。   她这是替死去的祁舒看。   祁不砚好歹是祁舒之子,崔姨觉得祁舒可能想看看。忽然,她的视线停在贺岁安因要手持团扇而无意间露出来的右手腕。   贺岁安的右手腕有道时现时消的红线,崔姨再看祁不砚的左手腕,同样也有,这是钟情蛊?   他对她种下了钟情蛊?   崔姨拧眉。   下钟情蛊之人与和被下蛊之人的手腕都会生出一道红线,她也知道,不过苗疆蛊书上有关钟情蛊的记载并不完整,只有一部分。   她有缘看过另一部分。   另一部分提到过,假如被下蛊之人在蛊虫入体前便对下蛊之人有意,钟情蛊是无效的。   无论蛊有没有效,下蛊之人的红线颜色是始终固定的。   被下蛊之人则不同。   若蛊起效了,被下蛊之人会被钟情蛊驱使着“爱”下蛊之人,红线颜色会随着“爱意”地增长,变得越来越深。   若蛊没起效,被下蛊之人的红线则会随着本来的心意自主加深而变得浅,直至彻底消失,除非心意消散,才会逐步加深。   二者完全相反。   崔姨纳闷。   祁不砚怎么就给贺岁安下钟情蛊了?他到底知不知道有关钟情蛊的后半部分内容?   崔姨犹豫着要不要找个机会问问祁不砚此事,却见阿宣往空中放信号了,只能暂时离开。   院中。   锣鼓喧天,欢声雷动。   雪飘落间,随着喜娘的一声:“送入洞房。”拜堂礼成了。   贺岁安往后院去,祁不砚与她同行,由于她遮着眼,看不见,全程是被他牵着走的,喜娘满脸笑意地将他们送到婚房再走。   婚房只剩下他们,祁不砚关了贴双喜红纸的门,也关了窗。   贺岁安乖乖地坐在撒满花生红枣桂圆莲子的床榻上,还端着团扇,她的脸小,举起团扇就基本遮住了,只露出微高的银冠。   她似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很快,有脚步声响起。   祁不砚弯下腰,令自己的高度跟坐着的贺岁安持平,再抬手绕到她后脑勺,解开绑住贺岁安双眸的红绸带,她缓缓地睁眼。   团扇隔在他们中间,逐渐适应房内光线的贺岁安还是没能看到祁不砚,她也没动,直到他握住她持着团扇的手,再向一侧倾斜。   团扇落下的瞬间,四目相对。   贺岁安抬眼,看清了他。   祁不砚今日跟她穿了样式差不多的婚服,红色显白,也有蝴蝶刺绣,玉质蹀躞带还挂着银饰跟骨笛,靛青色的穗子落在侧腰。   夹有细辫子的长发散落在他肩后,有几缕落到清瘦的胸膛前,发尾的银饰跟贺岁安发间的银饰极为相似,乍看一模一样。   喜烛在桌上燃烧着。   红光照着整个房间,他们的脸似也打上一层淡淡粉色。   贺岁安扶了扶发顶的银冠,流苏晃撞,响个不停,她拉他的手:“有点沉,帮我取下来。”   祁不砚取下银冠。   她又捂住扁平的肚子,一脸我也不想的表情道:“饿了。”   婚房原先是备有糕点、茶水的,就摆在桌子上,但都换下去了,变成一桌子菜,在他们在堂屋行拜堂礼时送上来的,还热乎着。   他们过去坐下。   贺岁安撩起嫁衣的袖子,拿一只烧鸡腿吃,烧鸡呈现金黄色,色泽诱人,香气四溢,一口咬下去,皮脆肉嫩,肥而不腻。   祁不砚不饿,他单手撑着脸,看贺岁安吃东西。   她拿另一只烧鸡腿给他。   “你吃不吃。”   “不吃。”祁不砚倒了杯茶,抬手间,蝴蝶银链敲过腕骨,随意地坐在椅子上,绯色的婚服越发显得腰薄腿长,“你吃便好。”   贺岁安放开吃,吃多肉了,喝口清汤解腻,又继续吃,嘴巴就没停过,她快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恨不得一顿吃三顿回来。   等贺岁安填饱肚子,房间的蜡烛都烧掉一半了。   祁不砚递茶水给她。   贺岁安就着他端茶的手咕噜咕噜地喝了好几杯,嘴里的油香顿时变成了清新的茶香,吃饱喝足后,她整个人充满精神气。   后知后觉地记起他们目前还没喝合卺酒,可祁不砚一杯倒,能喝合卺酒么?贺岁安有点担心。   要不算了?   不喝也没事的吧。   她正想着这件事,祁不砚倒好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给她:“成婚当晚好像要喝合卺酒。”   贺岁安迟疑地接下来:“但你不是喝不了酒?”   “我提前吃了解酒药。”   “啊?哦。”贺岁安倒是不知祁不砚提前吃了解酒药。   祁不砚喝掉银杯里的酒水,然后看着她,贺岁安也仰头喝下这一杯合卺酒,撩起的袖摆还没放下去,手腕的红线暴露在空气中。   他视线从贺岁安的脸移到她的手腕,红线的颜色很浅很浅。   祁不砚轻怔。   为何,为何会如此。   他都对贺岁安用了钟情蛊,她对他的爱还是微乎其微,是不是说明贺岁安很难爱上他。   祁不砚捏紧了手中的银杯,又松开,拉起唇角弧度,笑着,抚过她的脸,忽问:“贺岁安,你现在可有正在爱着我了?” 第85章   贺岁安闻言微张嘴, 一个字都还没说出口,就见祁不砚蓦地闭眼,趴到桌子上,她吓一跳。   还以为出什么事的贺岁安轰然站起来, 与此同时, 有酒杯滚落在地, 她想到了别的可能性, 伸手去摸祁不砚的脸和探探他呼吸。   呼吸正常。   脸颊较平时更烫些。   贺岁安凑近看祁不砚, 纤细手指还压在他皮肤上,不是说提前喝过解酒药, 怎么还是醉了?   怕不是买了假的解酒药, 或者说, 解酒药也无法拯救祁不砚的酒量, 贺岁安站直身子,思考着自己要如何把他带回床榻。   她去清空床榻上面的花生红枣桂圆莲子,否则躺下会硌着。   清空了花生红枣桂圆莲子, 贺岁安继而到镜子前摘掉身上的银饰, 再半抱半扶祁不砚起来。   少年人瞧着清瘦,骨骼却是偏重的,贺岁安差点被祁不砚压得喘不过气,幸好还是将人带回了床榻, 她也失力地躺了会儿。   贺岁安侧头望他。   她拿掉祁不砚腰间的骨笛,帮他解开有银饰的婚服外衣衫。   房里不冷, 贺岁安也脱掉自己的鲜红嫁衣,只剩一件单薄的白色里衣, 随后坐在床上,曲腿抱膝, 歪着脑袋又看了祁不砚良久。   今天是她大婚的日子,贺岁安想见见父母他们。   幻觉也算是他们。   所以……   贺岁安下榻,蹑手蹑脚地走向未被封住的窗户。   其实产生看到父母的幻觉并不一定会导致她陷入危险的,贺岁安认为,第一次看见太过激动,以至于追着幻觉跑,想抓住他们。   第二次是在院子的雪地中,贺岁安当时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还可以和祁不砚一问一答。   贺岁安推开了窗。   大雪纷飞,如白霜铺地。   她趴在窗台上,往雪里张望着,企图寻得父母的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贺岁安没能如愿地看到他们,正当她感到困惑,想放弃且关窗之时,父母出现了,画面一次比一次真实。   他们像是找人找到没力气了,神情沮丧,坐在一张长椅子上,母亲扑在父亲怀里,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她忍不住地哭了。   贺岁安看得眼尾微红。   她很轻地叫了他们一声。   下一秒,女人止住哭,抓住男人的手臂,朝周围看:“我怎么好像听到了岁岁在叫我。”   男人虽没哭,但也非常难受,以为她是出现幻听了,没说话,只抱住她:“即使找遍整座古城,我也会继续找下去的。”   女人挣扎着要起来:“我说,我听到了岁岁在叫我!”   “你别这样。”   男人也朝周围看,除了他们,没其他人在,只能是幻听:“你先回去休息,我接着找。”   看到此处,画面消失了。   贺岁安愕然地捂住嘴,这会是巧合么,母亲说听到自己在叫她,倘若是巧合地产生幻听也就算了,倘若不是,那将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或许是能从这个世界回到现实世界的。   刹那间,心跳如擂鼓。   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贺岁安盯着房外的雪看,感受到丝丝缕缕淡淡凉意才记起她还身在窗台前,关窗回床榻。   烛光下,祁不砚墨发落在大红被褥之上,双手垂在身侧,十指自然微曲,再看他的脸,有薄红,睡颜详和,瞧着没丝毫攻击性。   贺岁安躺下,抱住他。   她闭眼。   贺岁安还不确定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想以后再告诉祁不砚。   *   大婚过后的宅子尚未摘除红绸,透着一抹喜庆。   贺岁安昨天太累,睡到午时才醒,祁不砚比她早醒,侧卧着看她,手指碰她纤长的眼睫。   感觉到痒的贺岁安便是这样醒来的,她睁了睁眼又闭上,好像很困,习惯地将脑袋拱入祁不砚的胸膛前,双手搂住他的腰。   祁不砚:“昨晚……”   “你醉了。”   贺岁安飞快抢答:“吃了解酒药的你也醉了。”   祁不砚扶住她纤瘦的腰,带着软绵绵的她一起坐起来,贺岁安跟没骨头似的趴在他身上,她刚起床就是想赖一下,不想动。   他似是有些后悔了,扶住贺岁安的手没松开:“我之前还说想在成婚之夜看你的彩蝶。”   贺岁安脸一热。   她支支吾吾:“下、下次,也是可以的。”要贺岁安说出这句话,可算为难她了,不过也是因为对象是祁不砚,她才说得出口。   祁不砚吻过贺岁安耳垂,又用鼻梁蹭过她:“好。”他也难以想象自己为何能那么沉迷于与贺岁安亲密,看着她就想亲密。   他很久之前就发现了。   也曾思考过。   不一定是要很深入的亲密,只碰到便愉悦了,当然,若是很深入的亲密,愉悦是成倍增加,令祁不砚欲罢不能,难以自拔。   如同身体不受自己的控制,遵循着本能行事,祁不砚如今的本能仿佛是不断地亲近贺岁安。   他起身要拿衣裙给她穿。   贺岁安从祁不砚伸手抱住他,眼珠子转了又转动,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说出口:“你昨晚还问了我,可有正在爱着你。”   爱这个字有点烫嘴。   她很少把爱字挂在嘴边。   祁不砚没转身面向床榻,垂眼望贺岁安环住自己腰的手,她的袖摆被推向手腕上方,露出腕间的一道红线,颜色淡到快要不见。   贺岁安深思熟虑道:“我不知道我是否有正在爱着你,因为我其实和你差不多,也不太懂这个,但我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祁不砚转过身了。   她却低下头。   贺岁安还搂着他:“我喜欢跟你待在一起,喜欢跟你相处,喜欢跟你亲近,所以我是喜欢的,不管未来如何,我现在喜欢你。”   “喜欢?”祁不砚拿下贺岁安搂住他的手,抚摸过她手腕的红线,“你可记得,我给你下了钟情蛊,它能助你爱上我。”   贺岁安自然是记得的。   她听他说下去。   祁不砚指腹压红线上:“你说你喜欢我,便是对我有情意?为何你红线的颜色那么浅呢。”   贺岁安对钟情蛊不了解,被他种下后也没问过,毕竟她感觉自己没任何变化:“什么叫我红线的颜色那么浅?要深才好?”   祁不砚呢喃:“照蛊书所言,它理应是深的。”   贺岁安缩回手看。   颜色确实很浅很浅。   她讷讷:“我也不知道,这个钟情蛊是不是坏掉了?我以前对你是什么感觉,现在对你还是什么感觉,并未因它而改变。”   祁不砚眼睫一颤:“坏掉了?”钟情蛊是他的血炼成,怎会有坏掉这一说,但炼蛊的确是有成与不成之分,要靠炼蛊人去辨别。   贺岁安有些急了,手足无措:“我刚才所言句句属实,难道你要选择相信钟情蛊,不相信我?”   他笑了。   见他笑,她怔愣。   祁不砚眼底也含有星碎、好看的笑意:“我选择相信你。”没准他蛊术还不算精进,炼出来的钟情蛊在哪方面出了问题。   贺岁安拉着他不放,怕祁不砚是表面说相信自己,实际不相信:“我发誓,我绝无虚言。”   祁不砚笑意不减。   他弯身,与她平视,徐徐道:“贺岁安,我是真的相信你,我说过了,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会信的,这次也不例外。”   贺岁安突然心如鹿撞。   她手腕红线的颜色又变浅了点,他们都没发现。   祁不砚拿了贺岁安的新裙子过来,给她换上。贺岁安在他倾身过来整理她的衣领时,仰头“啵”地亲了祁不砚脸颊一口。   他侧目看她。   贺岁安又羞得耷拉脑袋。   她就是属于那种很容易害羞的性格,偶尔鼓起勇气做一些事,事后回想起来便会觉得很羞。   祁不砚也在贺岁安脸颊落下一吻,很轻的一吻。   他们穿戴好出去。   这是贺岁安成婚的第二日,她穿了条粉色长裙,外披祁不砚买的靛青色披风,领口有很柔软温暖的绒毛,披上就不冷了。   今日,他们要和苏央几人商量对付刘衍的计划,约好午时后在这宅子里相见,时辰到了。   贺岁安不想苏央他们久等。   她主动拿绸带遮住眼睛,叫祁不砚牵着自己走向前厅。   苏央他们提前到了。   站在门口的沈见鹤先看到贺岁安、祁不砚,笑嘻嘻朝他们招手:“贺小姑娘、祁公子。”   “沈前辈。”   贺岁安跨过门槛进去。   祁不砚关上门,帮她摘下遮眼绸带。苏央朝他们看去,贺岁安又喊了声她:“苏姐姐。”   成婚后的他们跟以往并无太大的不同,又或者说没什么人,没什么事能改变他们,成婚只是一个仪式罢了,苏央莫名如此想道。   事不宜迟,她拿出长安地图:“你们过来看。”   贺岁安走过去看。   祁不砚被她牵着过去。   沈见鹤、钟空、钟幻他们也各围在桌子一角旁,苏央指着地图道:“这是宫门,这是长安主街,迎亲队伍绝对会经过主街的。”   苏央再道:“迎亲队伍经过主街时,我们要换走马车里的公主,皇上命我务必保证公主的安全,不能让公主置身险境。”   贺岁安问:“皇上他相信苏姐姐你说的话了?”   “嗯。”   苏央:“但皇上说,若王爷不动手,此事就当不存在,我也要把它忘记,然后回风铃镇。”   端敬帝太重兄弟情。   在皇家太重兄弟情并不好。   苏央仅是有郡主这个头衔,并不是皇家人,可她也清楚,作为皇帝是不能拥有太多私情的。   贺岁安看向地图:“那苏姐姐你打算怎么做?”   苏央思索片刻。   “公主远嫁当日,王爷定会以皇上身体不适为由,亲自送她出宫,在皇宫里换不了人,所以我才说在他们经过主街时换走她。”   苏央正在纠结着拿谁换走公主,马车不能是空,容易露出端倪,换上去的还得是知情人,又肯定不会泄露他们计划的。   最好不是男子假扮。   否则一被南凉国迎亲队伍里的人问话就露馅了。   端敬帝不想提前让南凉国人知道此事,至少在事情发生前不可让他们得知,他还怀着刘衍会回头的荒谬念头,不欲做绝。   如果刘衍不动手,那么苏央要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将公主换回马车里,顺利联姻。   因此,假扮落颜公主的人必须得是名女子才行。   苏央看了一眼贺岁安。   不可。   苏央否决了脑海里的想法,贺岁安不行,她不会武功,置身于很有可能被灵蛊人包围的马车里,非常危险,祁不砚也不会同意。   自己也不太行,端敬帝将虎符交给了苏央,她必须得当日去调兵,太早调兵会被人发现。   虎符不能转交给他人——这是端敬帝跟她说的原话。   于是苏央对他们说出了自己的为难之处:“你们仔细想想,看有没有比较好的解决办法。”   过了会儿,贺岁安举手。   他们看她。   贺岁安不太确定道:“我倒是有一个人选,卫城蒋将军之女蒋雪晚,她也在长安,就是不知她愿不愿意帮我们,我去问问。”   崔姨给蒋雪晚解开了摄魂蛊,她今时今日应该已恢复正常。   若将导致卫城被灭的元凶告诉蒋雪晚,她极有可能答应帮忙的,主要是蒋雪晚在原著里便很想报仇,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贺岁安想试一试。   苏央没多问,只问一句:“你能相信这个人?”   “相信。”   蒋雪晚即使不帮他们,也不会向刘衍告发的,灭门之仇对她来说不共戴天,贺岁安相信她。   苏央沉吟道:“你相信她,我们相信你,你放心去问吧。”   “好。”贺岁安垂下来的手挨着祁不砚,她勾了下他的尾指,要缩回去时,被他反勾住了。   他们从午时谋划到天黑。   苏央按了下太阳穴:“今天就这样吧,明日我们再来。”   他们不打扰新婚小夫妻独处,离开此处,贺岁安想送他们,苏央以她不能看雪为由婉拒。   贺岁安便回房了。   牵她走的祁不砚自也回房。   贺岁安在和苏央他们商讨对付刘衍的计划时,想到了祁不砚体内的天蚕蛊,回到房间后坐立不安,担心他会在那天被它反噬。   “你不是已经得到能炼蛊王的东西了?为什么不立刻炼,以它来解开你体内的天蚕蛊呢?”   祁不砚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倒了杯热茶,递给她暖暖身子:“炼蛊王需要数月,时间不够,还要处于安静的环境炼,现在炼不出来。”   况且蛊王也未必能解开他体内的天蚕蛊,还可能会伤身体。   贺岁安更担心了。   祁不砚却抱她进榻:“我乏了,你陪我睡会儿。”   贺岁安明白他这是不想让她胡思乱想,而他在天冷时也是嗜睡的,贺岁安随他抱自己进榻。   祁不砚呼吸变平缓。   他似是睡着了。   睡不着的贺岁安轻轻地坐起来,看了祁不砚半晌,又情不自禁地往关上的窗户看,她真的有可能会通过这场雪回到现代么?   “你在看什么?”祁不砚不知何时睁了眼,出声问她。   贺岁安忽然扑到他怀里。   不想忍住日后再说了,情绪一上来就想哭,毫无征兆。   她呜呜地哭起:“我好像要回家了,似乎跟雪有关,可我又不知道怎么回,什么时候会回,而、而且,我既开心,又很难过。”   祁不砚坐起来,手微紧绷,贺岁安终究是发觉了。他抬起贺岁安的脸,擦去她眼泪:“为什么开心,又为什么难过。”   贺岁安哽咽:“开心是因为能回到我父母的身边。”   她看他。   眼睛红红的。   贺岁安望着他为自己擦泪,很难过,她从心道:“难过是因为要离开你,我舍不得你……”   祁不砚见她眼泪越擦越多,也不擦了,干脆低头吻去:“好,我知道了,但你这几天还是先遮住眼,答应我,贺岁安。”   贺岁安说好。   祁不砚亲上她唇角   可怎么办呢,他不想放手,还有,拉着她一起死的阴暗想法愈演愈烈。祁不砚握住贺岁安的后颈,舌尖撬开她唇齿,加深了这个吻。   贺岁安,若你要离开,不如就同我一起死吧。   *   他们在房间待了有半个时辰左右,贺岁安跟祁不砚说自己要去找蒋雪晚。她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想早点完成这件事。   贺岁安的性子有时很慢,但有时又很急,更别提此事是一桩大事,她总记挂着,想办成它。   祁不砚答应带她去。   他亲手为贺岁安蒙上遮眼的绸带,娴熟地牵住她出去。   蒋雪晚在谢府。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谢府。   谢府离他们住的宅子不算远,贺岁安想走着去。晚间的长安城一样热闹,蒙了层绸带的她也能感应到光影变幻,听到吆喝买卖声。   不过谢府建在偏僻处,他们越过大街便走进幽静的青石板道了,一路上,她没怎么被雪淋到。   因为祁不砚拿了伞挡雪。   贺岁安被雪淋到是没事的,不会看到父母,但祁不砚还是要持伞,她也就安分待在伞下。   到了谢府门前,他们拾阶而上,贺岁安走得并不快,祁不砚也放慢步伐,上去后,他抬手叩了下门。   谢府不像大户人家有小厮站着看门,只有两头石狮子。   朱伯迈着老寒腿过来开门,纳闷是谁在晚上过来。谢温峤在长安没什么朋友,同朝为官的同僚也很少来找他,谢府是一贯冷清。   “来了。”   朱伯苍老的声音在门后面响起,随即拉开了门。   贺岁安开门见山道:“请问蒋姑娘还在您府上么?我们现在有急事,今晚就想见见她。”   朱伯认得他们。   不久前就是他们将走丢了的蒋雪晚送回来的,似还跟他家公子有过几面之缘。朱伯忙侧身给他们进来:“在的,两位随我来。”   他们一进去就遇见了处理完公务后出房透气的谢温峤。   谢温峤站住。   他问:“你们这是?”   朱伯替他们回答了:“这两位是来找蒋姑娘的,说是有急事。”又道,“公子,我给你准备了羹汤,待会儿你记得喝。”   贺岁安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祁不砚看了一眼谢温峤。   谢温峤的视线掠过祁不砚、贺岁安,他听说他们昨日成婚了。   贺岁安是从公主府里出嫁的,不少人对此诸多议论,他也就知道了。   他没再管:“嗯。”   他们既不是来找自己的,谢温峤是不会管太多,他正在为刘衍一事头疼,最近查到卫城之事确实跟刘衍有关,想整理证据面圣。   朱伯领贺岁安、祁不砚越过谢温峤,往后院去。   时辰还不晚,蒋雪晚尚未休息,听闻贺岁安来找自己,忙不迭放下手中的东西,出门见她。   蒋雪晚面露惊喜笑意道:“贺姑娘,祁公子。”   朱伯识相退下。   客人要谈事,他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别在这里久待了。   住在蒋雪晚隔壁房间的蒋松微听到动静也出来,他见二人在此,略感疑惑:他们怎的来了?   不等他开口问,贺岁安直说来意,还问他们能否进房一聊。蒋雪晚与蒋松微默契对视一眼,顿时心知她这是有重要的事找他们。   蒋雪晚推开门,迎他们进去:“自是可以的。”   几人前后进房。   蒋松微望着蒙住眼的贺岁安欲言又止,在他目光下,祁不砚缓缓摘掉她的绸带,露出一双完好无损的眼睛,瞧着也能视物。   祁不砚似很好心地解释一句:“她看不得雪。”   贺岁安默认他的解释。   蒋雪晚找椅子给他们坐下。   蒋松微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他们为何来找蒋雪晚了。贺岁安不拐弯抹角,将在来的路上便准备好的说辞跟倒豆似的全说了出来。   祁不砚在烛火下专注地看着贺岁安,属于她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传入耳中,他心弦微动了下。   贺岁安说完了。   他提盏给她倒杯水。   蒋雪晚神色发生改变,许久才道:“不瞒你们说,我们目前也查到了此事与刘衍有关,就是没找到能定罪的证据,不过我……”   不过她也认定了是刘衍,还想过偷偷去刺杀他。   蒋松微语气凝重:“你们今夜来找我们,想必不只是要告诉我们,刘衍此人做过什么吧。”   “没错。”   没怎么说过话的祁不砚笑道:“我们今夜来找你们是为了另一桩事,我们想杀了刘衍。”   蒋雪晚、蒋松微面面相觑,产生共同疑问:他们能和刘衍扯上什么关系,竟想杀了刘衍,还有,他们怎会知道卫城被灭真相的。   但无论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只要大家的目标一致即可。   蒋松微何许人也,很快就从三言两语中解读出祁不砚的意思,也不深究他们从何得知卫城被灭的细节:“你们要我们做什么?”   蒋雪晚耐心听。   祁不砚歪头看贺岁安。   他手指还漫不经心地玩着她辫子尾端的小银饰。   贺岁安知道这是轮到自己说了,把苏央的计划转告他们。蒋松微没立即回应,蒋雪晚倒是一拍桌子,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蒋雪晚自认自己的武功可是能与大周将领相提并论的,那些灵蛊人不会那么轻易伤到她。   “三叔,你怎么不说话?”蒋雪晚发现他没回应。   蒋松微没立即回应,不是因为自己贪生怕死、不想参与进去,而是因为他在思考着他们这个计划的可行性,思考的时间长了点。   尽管是有很大的风险,蒋松微依然想放手一搏。   不然日后单凭他跟蒋雪晚怕是很难找到拉刘衍下台的机会。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们得把握住。   但蒋松微仍有疑虑:“你们确定刘衍会在公主出嫁当天动手?若他没采取行动,皇上不管,你们是不是就不会对付他了?”   祁不砚松开贺岁安发间小银饰,抬起眼帘,笑吟吟道:“不,我一定会杀了他的,无论以用何种方式,我也一定会杀了他的。”   贺岁安心口无端一紧。   蒋松微放心了。   “咣当”门外有东西掉落地,有人偷听!蒋雪晚眼神一变,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推门,桎梏住对方。   借着月光与房内洒出来的烛光,蒋雪晚看清了偷听之人的样貌,她慌忙地卸下力度,也放下抵在来人脖颈的匕首:“谢大人?”   谢温峤尚未从他们所说的事中回过神来,眼神微滞。   “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他不太敢相信。   谢温峤之所以会过来,是因为朱伯也煮了蒋松微叔侄二人的羹汤,想送来给他们。而知道朱伯腿脚一到冷天就会疼的谢温峤要代他送。   谢温峤刚来到这里,抬起手还没敲门就听到了这些话。   他不知不觉听下去。   越听,越心惊。   刘衍拥有一批灵蛊人,他要在公主远嫁当日杀南凉国迎亲使团;皇帝也知道此事,派了来自风铃镇的郡主跟进,还想息事宁人。   谢温峤重复问:“你们告诉我,此事是不是真的?”   蒋雪晚不知如何是好,看向房里人,此事被谢温峤听了去,会不会对他们的计划有影响?   贺岁安看不见他们。   她的眼被祁不砚用手捂住了,就在蒋雪晚推开门的刹那,他反应极快捂住了贺岁安的眼。此刻,她的睫毛在他掌心扫过。   蒋松微面对谢温峤的质问,唇瓣翕动,却保持了沉默。   答案昭然若揭。   谢温峤失态踉跄了几步。   蒋雪晚连忙扔掉匕首,去扶住他:“谢大人。”   祁不砚一手捂住贺岁安的眼,不让她看到门外的雪,一手拿出绸带,动作灵活绑回她的脸上,他对其他人、其他事漠不关心。   谢温峤推开蒋雪晚的手,这个时候还不忘道谢。   经历过不少事的他转瞬又恢复冷静的姿态,想进宫见端敬帝:“此事事关重大,我会向皇上核实的。”扔下这句话便离去。   蒋雪晚紧张起来,拉蒋松微的手:“三叔,谢大人他。”   “让他去吧。”   蒋松微打断她:“谢大人大公无私,只认事实,不会出卖我们的。”谢温峤进宫找端敬帝,还可以验证贺岁安他们有没有撒谎。   不是他怀疑他们,而是在世道上活着得谨慎点,以前经历过灭门的他现在会对任何人保持防备心。   反正谢温峤进宫一事对他们也并无坏处。   蒋松微回头看祁不砚。   祁不砚似不知他的心思,站起身:“我们先回去了。”   蒋松微颔首。   蒋雪晚送他们出府门。   贺岁安跟蒋雪晚道别。蒋雪晚想握握贺岁安的手,见祁不砚牵着她又放弃了,行拱手礼道:“贺姑娘,祁公子,再会。”   *   庆王府。   刘衍在下棋,自己跟自己下,昔日是崔姨跟他下的,她不在后,刘衍也不想去找别人下。   亲信守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向刘衍询问有关祁不砚的事,问他需不需要自己今日就去抓此人回来,放血喂养那些灵蛊人。   “你不是他的对手。”   刘衍淡淡道。   亲信讪然,跪下请罪:“是属下无能,帮不上王爷。”   刘衍放下一棋。   他道:“不是你的错,改日吧,再让他多活几天,毕竟刚成婚呢,太残忍了。”叫贺岁安的小姑娘也惨,年纪轻轻却注定守寡。   “是。”亲信还有一事不明,“王爷为何不再派人盯着他们,万一他们在这几天里逃出长安,岂不是很难再找到他们?”   “不会,那位小公子体内有天蚕蛊,是藏不住的。”   刘衍放下最后一颗黑棋。   亲信又向他禀告苏央那些人近来的动静,下定论道:“他们定是想阻止王爷您的大业。”   “随他们去吧。”有灵蛊人在手,刘衍早已无所畏惧,“对了,阿颜这两日可还来王府?”她前几日经常来送糕点什么的。   “回王爷,公主她这两日没再来,您想见她?”   刘衍自嘲一笑。   见她?   他弄乱棋局,离开棋桌:“她送给本王的糕点都下了至毒之药,还是小孩子心性,半点也藏不住。见了本王,怕是要大闹了。”   亲信不敢妄加议论。   他跟刘衍数年,也看得出刘衍视落颜公主为亲生女儿。   *   在长安宵禁开始之前,贺岁安回到了大婚的那处宅子。   是祁不砚背她回来的。   贺岁安左手拎着买回来的吃食,右手拿伞,祁不砚双手环住她大腿,背她进宅后往房间走。   他进房间的第一件事不是放下背上的贺岁安,而是关门。她听见了也没有多说什么,贺岁安比谁都清楚他为何会坚持这样做。   关好门,他放她下来。   贺岁安手里还拎着东西,看不见也不知往哪放,将脑袋凑到祁不砚面前:“帮我摘绸带。”   祁不砚给她解开绸带,接过贺岁安手里的东西,再点灯。她眯了会儿眼,适应光线,看向他。少年眉眼如画,也在看她。   贺岁安打开装吃食的大纸袋,与祁不砚用晚膳。   他没吃多少。   她又硬是要祁不砚吃一只烧鸭腿,他也如贺岁安所愿吃下。   晚膳结束,沐浴洗漱完便回榻躺着,她窝在祁不砚怀里看话本,他们都没再提有关雪的事了。   但祁不砚仍在想此事。   看雪是贺岁安能看见父母的契机,可不让她看雪就真不会离开了么,或许她会在这场雪停下前离开,连贺岁安自己也无法知道。   就像当初贺岁安亦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到这个世界里的。   离开。   祁不砚无法接受。   他垂眸看过他们腕间的红线,钟情蛊还有一个作用,就是祁不砚能时刻地感应到贺岁安是生是死,也能使他们同生共死。   自己炼的钟情蛊在让贺岁安对他“滋生情意”方面可能出了差错,但它能感应贺岁安生死、使他们同生共死这个作用必定是有的。   因为祁不砚确确实实能感应得到贺岁安的心跳。   不过钟情蛊的同生共死需要祁不砚催动才能生效,他现在还没有催动。若催动了,贺岁安死,他死;他死,贺岁安也死;   催动很快的。   在眨眼间完成。   祁不砚不会让自己死在贺岁安前面,他定会在死前催动,也会在她离开前催动,让她跟他死。   他无法接受贺岁安会离开,却很轻易接受了这件事。   求不得,爱别离。   何为求不得,何为爱别离。是想要,却怎么也得不到的,若是如此,祁不砚会作出跟从前的选择。   那便是毁掉。   哪怕也毁掉他自己。   可他为何一想到贺岁安要死,心就会泛起疼意,明明这是唯一能将她永远留在身边的办法了。   祁不砚不再想。   他抽掉贺岁安手里的话本,吻她。贺岁安有些吃惊,但也抱住他。他们亲了很久,他又想和她做很亲密的事了。   祁不砚想要拥有贺岁安,也想让贺岁安拥有他。 第86章   祁不砚与贺岁安紧紧地相握, 他手背皮薄,血管略明显。   她感受着他气息,他汲取着她气息,挨得太近了, 身体似发生碰撞, 体温相抵, 混为一体。   贺岁安抚过祁不砚的蓝色蝴蝶, 他吻她的小彩蝶, 他们此刻拥有的蝴蝶都是因对方而生,因对方而逐渐变得鲜艳、璀璨、绮丽。   滴答滴答, 外间落着雪, 房内落着微温的雨, 淋过贺岁安。   雪落无声, 雨落有声。   蝴蝶欲振翅而飞。   她没看蝴蝶,也不管它们发生什么变化,将祁不砚抱得更紧, 像是被雨刺激到了, 想索求属于他的温暖,祁不砚也搂住她。   夜深了,积雪压弯院中花枝,他们相拥而眠, 在大冷天里互相取暖着,虽然说怕冷的只有贺岁安, 但祁不砚也贪恋着她的温度。   睡到半夜,祁不砚醒了。   他听到贺岁安在说话。   贺岁安缩成了小小一团, 左手揪着被褥,右手揪着祁不砚的袖摆, 不知她现在梦到了什么,皱着眉头,时不时发出点声音。   祁不砚抬手压上贺岁安的眉头,抚平了,她又皱起,他叫了她一声:“贺岁安。”   她深陷睡梦中,没反应。   祁不砚半撑起身子,还想叫醒她,却在此时听清了贺岁安说的话,他的手顿在半空,她梦呓道:“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   贺岁安口中的爸爸妈妈,是父母的意思,她同祁不砚说过,他不太懂常人的情,也就不懂贺岁安对父母的依恋,乃至不解。   因为祁不砚从小到大对父母这个词的认知是冷漠、无感的。   祁舒视他为无物。   边以忱一直想杀了他。   父母很重要么,在祁不砚眼里,他们跟普通人无异,可贺岁安却跟他完全不一样,他能感受得到她想她的父母,想要她的父母。   祁不砚面无表情,用苍白的指尖缓慢地划过贺岁安的五官。   放手是不可能放手的。   死也不会放手。   祁不砚刚想到此处时,贺岁安撞入了他怀里。她粉嫩的脸颊蹭着他,无意识地低喃:“祁不砚。”   祁不砚垂了垂眼,五指微微拢起,又松开,指腹重新落在贺岁安皮肤上,怀里的贺岁安用脸蹭完他,又用脑袋蹭他,毛绒绒的。   他睁着眼,看了她一夜。   *   翌日一早,贺岁安于辰时初便醒了,天还只是蒙蒙亮。   没想到的是祁不砚比她起得早,他在冷天穿得也不多,一年四季穿的都是仅有内外两层的靛青色衣衫,系着会散发凉意的银饰。   他站在只打开半条缝的窗前,长身玉立,蹀躞带微松地束着窄腰,垂身侧的手拿骨笛,靛青色的穗子晃来晃去,最终停下。   贺岁安穿鞋下床。   祁不砚听觉灵敏,合上窗户的那道小缝隙,转身看她。   贺岁安穿好鞋就走向他。   祁不砚弯了弯眼,似很乐意她一起床就来找他。   贺岁安脑子还有点刚睡醒的迷迷糊糊,一见到祁不砚,就不由自主走向他了。她走到他面前,揉着眼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刚到辰时。”祁不砚捻过贺岁安微微翘起的小碎发。   她哦了声。   那是时候洗漱了。   他们昨天跟苏央约今天见面的时辰不再是午时,而是辰时过后的巳时一刻,贺岁安打了个哈欠,用被炭火温过的清水漱口洗脸。   她回头看,祁不砚站在了镜子前,桌子上是他拿出来的新丝绦,这是要给她编辫子的意思。   贺岁安擦掉颊边的晶莹水珠,屁颠屁颠地过去。   她洗过的脸透白泛粉。   昨晚弄出来的彩蝶虽然还在,但这次没浮现在脸上,仅在锁骨、肩背、腰侧、腿脚等地。   祁不砚想亲贺岁安,他直说了:“我想亲你。”   贺岁安听祁不砚说想亲自己,却没下一步动作,她好像能猜到了他的意思,压掉羞涩之意,踮起脚,将白净的脸蛋凑过去。   下一秒,温热的触感落在贺岁安侧脸上,他似乎还抿了抿,贺岁安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祁不砚离开,捏她的红耳垂。   贺岁安扯他的细辫子:“你快点给我编辫子。”   “好。”   祁不砚拢过她的长发。   贺岁安看镜子,目光原是放在自己慢慢成形的辫子,后面转移到祁不砚身上,他抬手给她编发时,手腕外侧那块骨头突起分明。   他很认真地给她编发。   而贺岁安很认真地看他。   自从他们说开了这场雪可能会让她回去的事后,祁不砚就不再询问她相关的问题,也没叫她许下诺言说永远不会离开他。   是因为他知道她也在这场雪中处于被动状态,根本没许下诺言的能力?不过她也确实没有。   她是没选择的权利的。   就如有道雷劈下,你不知道它会落在何处,劈向谁,也避不开,等它劈落的时候才能得知。   贺岁安心里又难受了。   便是这时,祁不砚忽问:“贺岁安,你想离开我么?”   不是问贺岁安会不会离开他,而是问她想不想离开他。前者,贺岁安是肯定回答不出来的,后者,却是她能回答出来的。   祁不砚把贺岁安的长发分成几缕,指间压过它们,又挑起它们,交叉叠在一起,编成辫。他一边编着发,一边等待着她的答案。   贺岁安望着祁不砚的侧脸,道:“我,不想。”   像她不想离开父母那样。   贺岁安低下头。   不想,不代表不会。祁不砚眨眼,可他要的就是贺岁安亲口回答的不想。   他绑好她的发梢,松开丝绦,唇角始终挂着笑,却道:“贺岁安,你也帮我编一次发吧。”   “我?”她抬起头。   祁不砚放一把檀木梳到贺岁安掌心:“对,你帮我。”   贺岁安以前也不是没试着帮他编过头发,但真的不堪入目:“我编得不好,会很丑的。”   祁不砚没有改变主意:“可我想要你帮我呢。”   “那我尽力编好点。”   贺岁安拿檀木梳给他梳发,高出她不少的祁不砚坐在了贺岁安身前的椅子,方便她动作。   祁不砚的长发很柔顺,不会有打结的情况出现,贺岁安梳得很顺畅,檀木梳散发着淡淡的檀香,似能随着梳发融进他墨黑发间。   贺岁安发誓,她从来没这么仔细给人编过头发。   连给她自己编的也没。   一刻钟后,贺岁安看了看手中编得歪歪扭扭的辫子,自我懊恼:“你看,我还是没编好。”   她建议道:“不然还是我帮你解开,你自己再编过吧,还没到苏姐姐他们约定见面的时辰,还有些时间,应该来得及的。”   “不用了,就这样吧。”祁不砚缓缓站了起来。   贺岁安也不勉强他。   “好吧。”   祁不砚又弯下腰,衣衫银饰在贺岁安眼前晃,醒目得很。他指她编成的数条细辫子,笑着提醒:“你忘记给我系银饰了。”   贺岁安忙哦哦哦了几声,伸手去桌子拿祁不砚的银饰。   “要你的。”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呆呆的:“你要我的?”   少年歪了下头,碰贺岁安发间的铃铛小银饰,碰一碰便叮当响了:“没错,我要你的。”   贺岁安拿自己的给祁不砚,这套铃铛小银饰是他在大婚时送给她,全刻着岁字,贺岁安如今戴发上的也是这套铃铛小银饰。   她给他系上,不到须臾便弄好了:“可以了。”   祁不砚拿起自己辫子发梢的铃铛小银饰看,极慢地摩挲过上面刻有的岁字,没再提别的要求。   他们吃点昨天买回来的糕点和热茶就出房间了。   苏央几人依然是提早到。   沈见鹤一脸没睡好的表情,像是一大早便被人叫醒,精神不济;钟空、钟幻如容貌相同的守门神,一左一右地守在门旁。   苏央抱臂在前厅里踱步,思绪不知游到了何处。   遮着眼的贺岁安走进大厅,守门的钟空、钟幻这对双生子心灵相通般,在他们走进来后关门,对苏央道:“郡主,他们来了。”   贺岁安解开绸带看他们。   苏央望着贺岁安、祁不砚二人,心情有些沉重。   他们刚成婚没几日,明天就是刘衍行动的日子了,危险定是有的。苏央可以置身死于度外,却不想才十几岁的祁不砚丢了性命。   先不说他还年轻,人生才开始,就说贺岁安,祁不砚是她的小夫君,他若出事,她又当如何。   愿只愿明天一切顺利。   他们都安然无恙。   苏央拿出快翻旧了的长安地图:“我想刘衍会在迎亲队伍出城门再命令灵蛊人行动,因为他不会想伤害长安的无辜百姓。”   贺岁安顺着她的话看长安地图上的城门口:“所以苏姐姐你是计划带人潜伏到城门外?”   旁边的沈见鹤一扫困倦,摸着下巴,敛声屏气地听。   苏央说是。   她道:“城内人来人往,藏不了那么多人,正好刘衍有不能伤害无辜百姓的顾虑。到明天,我会提前一个时辰带人到城门外。”   贺岁安忽地又举手,上学上了这么多年,她举手回答问题或表示自己有话要说都成习惯了,时而会不自觉做出这个动作。   祁不砚单手撑脸,看她举起来的手,指尖纤细,掌心很小。   苏央:“你说。”   贺岁安要说的事是关于蒋雪晚和蒋松微的,她原封不动地说了遍昨晚发生过的事,连谢温峤也没漏掉,尽管他没参与进来。   苏央紧绷的神经微松。   有蒋雪晚、蒋松微的加入,能缓解他们缺可信之人的现状。   她表示知道了。   苏央安排沈见鹤,和自己的贴身侍卫钟空、钟幻三人在城门口守着,以防出现变故,等她带人过来藏好后,再跟他们汇合。   至于祁不砚。   他先到宫门看迎亲队伍何时出发,只要他们一出发便发信号,让藏匿于长安主街的蒋雪晚做好换走马车里的公主的准备。   蒋松微则潜入迎亲队伍中,助蒋雪晚成功换走公主,他负责将公主带离,最好能带回皇宫。   苏央对贺岁安没安排,她就没想过贺岁安会去。   大致计划就是如此。   她问他们是否还有疑问。   贺岁安没想到有不妥之处,祁不砚也很少对苏央所说的计划发表意见,不知是认可了,还是他彻头彻尾就没在乎过半分。   他与他们合作,是因为贺岁安想;昨晚去找蒋雪晚,让他们参与进来,也是因为贺岁安想。   其实做不做这些事。   对他来说,意义都不大。   原因是祁不砚要和贺岁安在明天一道死去,当然,要先杀了刘衍,他可不想在自己死后被刘衍带走取血,跟贺岁安分离。   贺岁安今早也回答他了,她也不想离开他的,不是么。祁不砚垂眸看发梢的铃铛小银饰,刻有岁字的那一面正好迎上他的目光。   真好看。   他要戴着它死。 第87章   祁不砚轻轻地眨了下眼, 然后出神望向贺岁安。   贺岁安有所察觉,回眸看他,眼底装着他,眼神似在问怎么了, 她露出来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生动, 祁不砚收回了视线。   苏央深知明日会不易, 确定好最终计划后, 把能发信号的竹筒留给祁不砚, 带着人走了。   贺岁安没去送他们。   昨日都被婉拒了。   苏央今日应该也不会要她送的,因为他们都信了祁不砚说贺岁安不能看雪的话。况且从前厅到大门没几步路, 他们也不需要送。   贺岁安拿起苏央留下的竹筒看:“你明天记得带上它。”   话是对祁不砚说的。   就算她清楚祁不砚的记忆力好, 也想啰嗦一句。   祁不砚吃掉一块被人咬过一小口的紫色糕点, 这块糕点是贺岁安吃剩的, 她怕苏央他们没用早膳便来了,带了些糕点到前厅。   事实上,她也猜对了。   他们是没用早膳便来此, 沈见鹤看到糕点时眼睛都亮起来, 连吃数块。贺岁安也口馋吃点,却没吃完,留下半块在碟子里。   而今,祁不砚吃了她吃剩的:“你拿着便好。”   贺岁安琢磨着他这句话的意思, 刷的站起身:“让我拿着竹筒?难道你明天要带上我?”   坐着的祁不砚仰头看她。   “是啊。”   贺岁安将竹筒塞回给他:“你就不怕我会伤害你。”   祁不砚心不在焉似的转了一下竹筒:“怕什么,你对我做什么事, 我都只会感到欢愉。”   “但我怕。”她说。   他还保持着仰头看她的姿势:“我想你陪着我……你若怕会伤我,到时藏在附近就好了。”   贺岁安了解祁不砚的性格, 他认定的事很少会改变的,就像当初他不肯让她离开他, 即使她偷偷离开,他也会想尽办法找回来。   既会兜兜转转回到原点,还不如不折腾那么多。   贺岁安渐渐不作声了。   她安静地坐回去。   想了一会儿,贺岁安摇祁不砚的手:“那你把我藏好点。”   他没戴护腕,被她突然摇了下,一张拿动物皮做成的纸从靛青色的袖摆掉出来。贺岁安弯腰去捡,无意看了一眼,是曲谱。   她捡起还给祁不砚,好奇地问:“这是曲谱?”   他接过去,卷起这张纸放好,语气没太大的起伏:“是苗疆先人流传下来的一道曲子。”   “你学会了?”   她又问。   贺岁安看不懂曲谱,对音乐这方面是一窍不通。   祁不砚对上她的眼:“以前在机缘巧合之下学会了,但是还没对人用过。”他在苗疆天水寨孤山除了炼蛊,就是养蛊,学曲子。   她又摸他腰间的骨笛。   骨笛前端雕着一个砚字,尾端拴有靛青色的短穗子,笛身有复杂的雕纹,跟祁不砚所穿衣衫的刺绣图案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支骨笛无疑是好看的。   可用它吹出来的笛音却不那么美好,会叫人难受不堪。   贺岁安牵起祁不砚修长的手,他指尖因此颤动,她触碰他手腕疤痕与细蝴蝶银链,忽道:“你可知我现在的心愿是什么?”   “是什么?”   她由衷道:“我现在的心愿是你能好好活着。”   祁不砚低声喃喃道:“你说你现在的心愿是我能好好活着?”竟不是回到她父母身边么。   贺岁安点头。   他笑,微弯起的眼似含有星辰:“我知道了。”   贺岁安牵住祁不砚的手紧了紧,说话说得很慢:“那你可不可以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呢?”   他却握住她后颈,亲她。   *   转眼间,天色已晚。   雪夜寒冷,风声呼啸。   在祁不砚去屏风后沐浴时,贺岁安坐在床上抱膝看紧闭的窗,他一出来便看到了这一幕:少女表情纠结,手指不安地动来动去。   贺岁安听到脚步声,偏头看向祁不砚,起身要过去,却在站到地上的时候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腾空感,可她分明踩着木板。   她低眼看脚下。   不知是不是看错了,脚下木板倏然变成现代马路的水泥地。   很快,一晃而过的。   贺岁安揉了下眼,再看,又是木板了,仿佛刚才真是错觉,但她觉得不是,自己没看错。   莫非无论看不看雪,也注定会在这场雪结束前回去,看雪兴许只会加速回去的时间。   她想到这个可能性,猛地看向不远处的祁不砚。   他被水熏过的脸透着一抹晕红,在热水汽散去后,逐渐变回原来的白,唇红齿白,苗疆天水寨人自身便是一只能够迷惑人的蛊。   祁不砚虽不知贺岁安到底看到什么,他却留意到了她的古怪举动:“你,怎么了?”   贺岁安尝试着走几步。   总算恢复如初了。   她扶起裙裾,小跑到祁不砚那里,没对他有所隐瞒,心情极复杂地说出了自己的新猜测。   祁不砚耐心地听贺岁安说完,撩起她落到脸颊的碎发,别到小巧的耳朵后面,并未说别的,只道:“你明天也遮眼跟我出去。”   他昨晚便猜到了贺岁安说的这个可能性,果然如此呢。   祁不砚很平静。   贺岁安应下。   祁不砚动手给贺岁安解丝绦,他已经熟练到闭眼都能替她解掉丝绦了:“好了,休息吧。”   她爬回床。   他也曲膝上了床。   贺岁安侧身躺着,面向祁不砚:“我睡不着。”   “那便同我说话。”祁不砚也侧过身躺着,长发倾泻到软枕、被褥之上,单手撑住半张脸。   她朝祁不砚挪过去,抱住他:“不,你今晚得好好休息。”   祁不砚轻笑。   贺岁安闻他身上的暖香,听他的心跳,似安心了点,随后闭眼,双手不曾从祁不砚腰间挪开,像一把锁,而他心甘情愿被上锁。   可祁不砚也有个要求,那就是贺岁安这把锁不许松开。   *   次日清晨,他们起得比往日要早不知道多少,只因今天是落颜公主远嫁南凉国的日子,祁不砚倒是不急的,急的是贺岁安。   她太怕今日会出意外了。   祁不砚慢条斯理地往自己发间系贺岁安的小铃铛银饰。   一根辫子系她的,一根辫子系他的,循环往复,把所有细辫子都系完了,一放开这些细辫子,它们又分散到其他披散的长发里。   贺岁安不用祁不砚叫自己,拿起靛青色绸带就往眼睛上绑,他像前两日那样牵贺岁安出去。   他们双双踏过院中雪,如成婚当日双双踏过地上红布。   经过昨晚的事,祁不砚愈发坚定在今日杀了刘衍后,也结束自己和贺岁安的性命的决心。她并不知此事,他不会告诉贺岁安的。   因为他是个自私的人。   能得到想要的就好了,祁不砚最擅长不择手段。   偏偏贺岁安不清楚他今日真正想做的事是什么,还絮絮叨叨地说等他们今晚回来要吃顿灌浆馒头,她似坚信他们都能活着回来。   贺岁安还在说。   其实她就是太不安了,想通过不停说话来缓解。   祁不砚站住了脚,看蒙住了双眼的贺岁安,她只露出额头与下半张脸,他脑海里却能迅速又准确地浮现贺岁安的完整容貌。   他抬起手,隔空地碰她。   “怎么停下了?”   贺岁安发现祁不砚不往前走,不由得出声询问。   “你这里有雪,我想弄掉。”祁不砚拂去她发间的雪花,再合拢贺岁安微微敞开的衣领,不让寒风灌进去,她这个人太怕冷了。   *   公主远嫁的日子,整个长安同喜,到处皆是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不少人一早守在通往城门的道上想亲眼看公主出嫁的场面。   恰逢端敬帝身体不适,便由庆王爷刘衍替之相送公主出城。   落颜公主是从皇宫里出嫁,还没到长安大街,此刻仍在宫中,今日宫门大开,身穿大红官服的朝臣分别站在殿外两侧,恭送她。   雍容华贵的皇后立于台阶上,紧紧地握住落颜的手,十分的不舍,好生叮嘱她几句,还让知墨仔细照顾公主,莫要受委屈。   她们旁边是刘衍。   刘衍平静地看着她们。   落颜感受到他的目光,无动于衷,对皇后笑:“母后,您放心,阿颜岂会是那种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我可是有仇必报之人呢。”   皇后之前还怕落颜对这桩婚事不满,也怕落颜觉得大周是在以牺牲她来换取和平,心有不平。   见落颜用撒娇的语气朝自己说话,皇后不由安心了些。   她也是真心怜爱此女的。   哪怕她们不是亲生母女,但终归养了这么多年,该有的感情还是有的,皇后也很喜欢落颜这个女儿,舍不得是真舍不得。   可联姻事关大周与南凉国的友好往来,身为皇后自当以国事为重,即使再不舍,也同意了端敬帝的提议,让落颜和南凉国联姻。   因为南凉国指名道姓要落颜,不要他们再封的新公主。   养在端敬帝、皇后膝下多年的公主,跟为了应付联姻而新封的公主相比,哪个更好,南凉国是知道的,他们才不想被随意对待。   皇后抚摸过落颜的脸,柔声道:“万事小心。”   刘衍看向无边的天际。   落颜颔首。   她道:“母后也要保重身体,您腿脚不好,天一冷便会疼,这些天又一直在下雪,得注意。”   皇后欣慰,用帕子拭了拭湿润眼角,目送落颜下台阶。   落颜的嫁衣如血色彼岸花,在长长的台阶绽放开,裙摆随走动而拂动,拖过地上的雪花,她目不斜视往前看,刘衍在一旁陪同。   等落颜下了台阶,行至宽阔的宫道,各位大臣向她弯腰行礼,齐声道:“臣等恭送公主。”   谢温峤排在中间的位置。   知墨见到他,下意识看自家公主,落颜身姿挺拔直往宫门。   有红色的裙摆从谢温峤眼皮子底下经过,他知道是落颜,谨守臣子的礼节,垂着头行礼。   落颜对他有情,谢温峤在以前便知道,但他无法回应,也接受不了她的情意,只因谢温峤来到长安不久后便有喜欢之人了。   他喜欢之人是大周的第一位女将军,也是落颜已死的嫂子。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喜欢有夫之妇是谢温峤的过错,他会以终身不娶来惩罚自己,对落颜好是因为有愧疚之心,他自认喜欢她的嫂子,是一种亵渎。   是以,无关情爱。   谢温峤行礼愈发恭敬。   在朝臣的恭送下,落颜走向了停在宫门前的那辆马车。   南凉国皇子拓跋武伸出手要扶,落颜的目光越过额间的金色步摇看他,心情竟异常平静,她挂着笑,将手搭到他宽大的掌心上。   躲在宫门不远处的贺岁安被绸带遮住眼,牵住身旁的祁不砚,他见落颜进马车,另一只手拿出一样东西,向空中放信号。   “砰”先是有道光闪过,再是接二连三的烟花。   朝廷本就准备了烟花庆祝公主出嫁,烟花响起的瞬间没叫人太在意,贺岁安被祁不砚牵着离开宫门附近,他们现在要去城门。   街上人流如织,他们穿梭而过,雪花飘落,擦过贺岁安的脸颊,很凉,而落在颈窝的几片雪很快融成了水,更加透心凉。   她右眼皮莫名跳得厉害,停下来:“真要我跟在你身边?”   “嗯。”   祁不砚肯定道。   贺岁安踌躇不安,隔着绸带“望”他,喉间微涩,听着银饰的声音,渐渐松开了他的手:“可我也真的很怕我会、会伤害你。”   祁不砚却笑了。   他整理她被风雪吹乱的丝绦:“怕什么,你答应过我,要跟我回苗疆天水寨,若你能做到,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死的。”   她低头不语。   他反问:“你呢?”   贺岁安有点听不太明白,仰起脸:“我什么?”   祁不砚轻声道:“你不是答应过要跟我回苗疆天水寨,你不会毁诺的,是么,贺岁安。”   贺岁安不说话,摇头。   她也不想毁诺。   他又牵回她的手,很轻易地包裹住贺岁安,温暖驱散寒意,她也握紧了祁不砚,十指相扣。   *   迎亲队伍经过长安主街时,前方出了点意外,它被迫停下。   不知是哪个小贩不懂事,拉着一大车果子从迎亲队伍前经过,车子还翻了,果子全撒,满地都是,他们又不能直接碾过去。   果子是红的,黏过去会踩烂,溅出一股股红汁,像流血一般,对嫁公主的大周来说不吉利,对迎娶公主的南凉国来说也不吉利。   也不能绕路。   公主出嫁,自然不能走回头路,必须一往直前。   骑着马的拓跋武等了片刻,见还不放行,捏了捏眉心,派人去打听到底出什么事,又拉缰绳,调转马头,骑到后面的马车旁边。   马车里的人好歹是他的妻子,是大周公主,迎亲队伍遇到突发状况,拓跋武亲自回头跟她解释几句为何停下来也是应该的。   拓跋武对着马车,三言两语地概括了前方出现的意外。   他发现马车里的人压根就不回应自己,想伸手撩开帘子:“公主可有不适?怎么不说话。”   “本公主无碍。”   落颜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止住拓跋武要撩开帘子的动作。   拓跋武笑。   他刚还以为出事了。   拓跋武还没离开:“公主无碍便好,我已派人去清掉那些果子了,不用半刻钟就能清掉。”   较宽的马车里,落颜的眼睛看着闯进来的蒋雪晚,话却对外面说:“嗯,本公主知道了,你不用管本公主,本公主没事。”   拓跋武这才回到前方。   蒋雪晚松一口气。   落颜没放下抵在蒋雪晚脖颈的簪子,蒋雪晚也没放下架在她脖颈的匕首,落颜很冷静地问:“你是何人,闯入马车作甚?”   蒋雪晚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道:“公主您日后会知道原因的,您现在只需要知道我不会伤害你,我是奉旨来带您离开此处。”   落颜:“奉旨?”   “是。”   蒋雪晚为表诚意,先放下匕首,她本来也不想这样,只是她一进来,落颜就动手了,没给她机会开口,自己下意识防范。   落颜似半信半疑:“本公主凭什么相信你呢?”   蒋雪晚恭敬地将苏央给她的一张纸转交给落颜:“您公主,应当认得皇上的字迹,这是皇上写给您的一句话,您看看。”   落颜接过来看。   纸上只有简短一句话:阿颜,听你眼前人之言。   没写理由。   落颜拿开抵住她的簪子:“父皇今日要你去做什么?父皇不是病到无法亲自送我离开么?”   蒋雪晚低下眼,谨遵皇上不想让太多人知道的命令,并未告知她:“还请公主莫要为难我,您若是想知道,可以回宫问皇上。”   落颜捏皱纸:“好。”   潜入迎亲队伍的蒋松微与蒋雪晚打配合,还算顺利地将落颜带离这辆马车,蒋雪晚留下。   换上普通侍女衣衫的落颜离开马车后,站在街上的角落看渐行渐远的迎亲队伍,蒋松微看着她道:“请公主随我回宫。”   落颜却忽然朝蒋松微撒出一股粉末:“抱歉。”   没防备的他头晕目眩。   “公主你……”   *   另一头,祁不砚按照和苏央等人的约定,到达城门外。   沈见鹤见到贺岁安,讶异过后半倚着墙,故作轻松地说道:“贺小姑娘,你怎么也来了。”   贺岁安支吾其词。   祁不砚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骨笛:“是我让她来的。”   沈见鹤了然。   老实说,沈见鹤能看得出祁不砚做什么也要带贺岁安在身边,只是想不通他这样做的原因。   毕竟带不会武功的贺岁安在身边,对他们二人而言都不利,不过沈见鹤也没资格干涉他们,年轻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苏央却想说两句。   她皱眉:“危险。”   说着,苏央警惕地打量城门四周,留意着任何的风吹草动,悄无声息握住腰间长剑:“她不该来的,你就不怕她会受到伤害?”   祁不砚淡笑,不再转骨笛,反插回腰间,靛青色穗子晃了又晃:“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我不怕的。”   贺岁安不想他们因自己闹出不愉快,插了一句。   其实她并没有怕自己会受到伤害,虽然贺岁安是很怕死,但今天只怕自己会伤害他罢了。   苏央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知他们心意已决,也不多加劝说,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唯愿计划顺利,能够成功拿下刘衍。   贺岁安看不见,注意力全集中在听里面,她听到了奏乐声。   迎亲队伍来了。   通往城门的长街积雪被人特意清理过,显得很干净,拓跋武骑着马,驶在前方,百姓们还算有序地站在街道两侧看,议论纷纷。   此时此刻,城门暂不允许人进,也不允许人出。   有大周侍卫、也有南凉国使臣的迎亲队伍颇长,行过来时几乎占据了整条街,尤为壮观。   刘衍并不是跟着迎亲队伍一起的,另乘马车,先一步来到此处,站在城门之上送他们,他垂首望快出了城门的迎亲队伍。   “准备行动。”刘衍摩挲过指间韘,看向亲信。   “是。”   亲信听令退下。   迎亲队伍刚一出城门,守城将士便迅速关上了城门,拓跋武察觉动静勒住缰绳,回头看紧闭的城门,又看站在上方的刘衍。   拓跋武冷笑一声,大周话说得不是很流畅,但咬字还算清楚:“王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刘衍没回拓跋武。   他扬声说了一个杀字。   此话落下,早就潜伏在城外的灵蛊人蜂拥而出,将迎亲队伍包围住,灵蛊人行动敏捷,皆是面无表情,皮肤透着一抹诡异的白。   刘衍的灵蛊人一出现,藏身于城门外的苏央也开始行动了。   贺岁安想拉下遮眼的绸带。   祁不砚拦住了她。   他将被贺岁安拉松一点的绸带绑回去:“不要摘下来,也不要看雪,你就在此处等我。”   此处是祁不砚可以随时能通过钟情蛊感应到贺岁安的地方,离得远,他便无法直接通过钟情蛊感应到贺岁安身处何地了。   贺岁安拉祁不砚的手:“好,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祁不砚抚她的长辫子。   她今天的辫子也是他编的,发梢还系着刻有他名字的银饰,祁不砚指尖勾过小铃铛,听它发出小小的、悦耳动听的铃铛声。   贺岁安抱住了下祁不砚的腰,没抱多久又松开,不耽搁他。   祁不砚留下红蛇,走了。   红蛇爬上贺岁安的身体,她这次却没感到害怕了,任由它顺着自己腿脚爬上来,盘在肩头。   贺岁安慢慢地蹲下来,面向祁不砚离开的方向,也听他的话,没摘下遮眼的绸带,一向不亲近她的红蛇难得用扁脑袋蹭她脸颊。   蛇身还是那么的冰凉。 第88章   城门已闹得不可开交。   拓跋武嚷嚷着要见端敬帝, 刘衍却道他是奉旨行事,苏央便是此刻手持圣谕来到城门下。   她声音洪亮地宣读了圣谕,连城门内的百姓也能听见,最后她道:“王爷, 您收手吧。”如果可以, 苏央不想在今日见血。   刘衍面色如常。   这个变故不会影响他要杀了他们, 再向南凉国开战的计划。   他不为所动地操纵灵蛊人去杀南凉国的人。拓跋武拔刀回击, 质问道:“王爷, 您假传圣命,不顾皇上的圣谕, 这是要谋反?”   刘衍捏着城墙, 一字一顿道:“本王从未想过谋反, 本王只想夺回原本就属于大周的东西, 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人该死。”   苏央听完这番话,知道刘衍是绝不会回头的了。   她拿出虎符。   刘衍看见虎符的那一刻,略有感触, 他的大哥不愿意派兵去打那些欺辱大周的外族人, 只想和谈,却派兵来抓他这个弟弟。   不过他也不在乎了。   此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苏央还在传达端敬帝的口谕:“活捉庆王爷。”事到如今,端敬帝依然仅是让她活捉刘衍, 而不是在抓住他后,立即就地正法。   同样也早已潜伏在城外的将士闻令而出, 整齐划一,手握刀剑, 视死如归,团团地围住战斗力超群、也不知疼痛的灵蛊人。   刘衍吹响笛子。   灵蛊人的速度变得更快。   苏央拔剑出来, 对付灵蛊人,钟空、钟幻紧随其后,沈见鹤暗骂一声刘衍真是死固执,也拿着自己挖墓的铲子砸向那些灵蛊人。   忽有一道笛音在城门下幽幽响起,与刘衍的笛音相抵,灵蛊人的速度变慢,苏央他们还能对付着,速度再快就受不住了。   刘衍眯了眯眼。   只见一名少年从雪中走来,面容昳丽,双手持骨笛,身形修长,垂在腰间发梢被风吹起,靛青色的衣衫在一片白色中尤其明显。   笛音悠扬,又跌宕起伏,充满诡谲、阴邪之意。   骨笛随主。   无论是能力,还是心性。   祁不砚不疾不徐地越过暂时没有攻击他的灵蛊人,一步一步地走近,抬眼望城门上的刘衍。   刘衍目光紧锁在祁不砚身上,来得正好,他解决掉这些人时,也顺便以祁不砚那含有天蚕蛊气息的血来饲养他的灵蛊人。   祁不砚在吹骨笛之际,还操纵天蚕丝杀一旁的灵蛊人。   离笛音越近的人会越难受,苏央捂住胸口,咬紧牙关忍住,他们需要祁不砚吹骨笛对抗操纵灵蛊人的刘衍,纵然他们也会难受。   刘衍也不太好受。   他吹笛是没事的,听祁不砚的笛音却感觉心神被人牵着走。   祁不砚的骨笛太邪了。   刘衍不敢有一丝停顿,强行收回有些乱的思绪,聚精会神地吹自己的笛子,企图压下祁不砚的笛音,令灵蛊人去攻击他。   贺岁安也听到了骨笛音,她站起来,终究是放心不下,摘下遮眼的绸带,悄悄探头往城门处看,第一眼便看到了祁不砚的身影。   笛音对她没用。   祁不砚确实如原著所说,找到了一样可以短暂隔绝掉笛音的东西给她戴上,尽管贺岁安还能听到声音,但却不会受其干扰。   这样的东西只有一份。   无法分给其他人。   祁不砚得到后,只用在了贺岁安身上,至于其他人,与他无关,能忍则忍,不能忍则死。   不受笛音干扰的贺岁安趴在墙上,盯着城门处。   城门处,祁不砚的天蚕丝在半空闪过,直接绞断几个灵蛊人的脖颈,泛着黑的血液溅地,一颗又一颗头颅滚落,骇人得很。   他迎雪而行,天蚕丝由白变黑红,所过之处,一个灵蛊人也不留,祁不砚目的很明确——杀了刘衍,使其痛苦不堪,尸骨无存。   可今日杀戮过多,天蚕蛊开始反噬他的身体了。   他持骨笛的手微微收紧。   靛青色穗子晃起。   内力紊乱了,天蚕蛊在祁不砚体内飞快窜动着,完全不受控制,但还在能承受的范围内。   若不是体内的天蚕蛊,祁不砚是能毫无顾忌杀上城门,直取刘衍脑袋的,偏偏他被天蚕蛊压制着,杀的人越多,实力越会下降。   刘衍察觉到了。   祁不砚的笛音不稳。   怎么会呢,但不管原因是什么,刘衍大喜,抓住机会,他的笛音勉强压过了祁不砚的笛音,动如脱兔的灵蛊人立刻袭向祁不砚。   始终关注着祁不砚的贺岁安的心一下子提起来。   祁不砚放下骨笛,徒手拧断袭来的灵蛊人的脖颈,他们感受不到一丝疼痛,打身体无用。   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弄断灵蛊人的脖颈或刺穿心脏。   “祁公子小心!”   离祁不砚不算远的苏央提醒他身后有一个灵蛊人偷袭。   祁不砚没回头,天蚕丝一如既往干净利落地截断那个偷袭他的灵蛊人的脖颈,黑血喷溅,白雪化成黑红色的雪,透着诡异的美。   苏央提醒了祁不砚,自己却被灵蛊人划伤手臂。   沈见鹤跑到了她身边。   “你也小心点。”   苏央身子紧绷,冷静分析战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皇上虽说要活捉刘衍,但我看是活捉不了,必须得先把他杀了。”   沈见鹤抹掉脸上的污血:“我同意,皇上要怪罪就怪罪吧,总不能将我们都拿去砍头。”   “问题是,我们近不了刘衍的身,谈何杀他?”   沈见鹤说出关键点,他累得要死,忍受笛音的同时还要捡起死去将士遗留在地上的弓箭,对准灵蛊人的心脏射出去,连发几箭。   苏央也是气喘吁吁。   她抬眼看城门的防守:“他现在分神应付祁公子的笛音,可能没太多精力留意周围,我利用轻功上城门,再找准时机杀了他。”   沈见鹤先射出一箭,不同意道:“太危险了,你不是有安排人在城里接应我们么?”   苏央面色难看。   她自责道:“是安排了一批人在城里接应我们,不过我看应该被刘衍解决了,不然城门上不会没动静,此事是我失算了。”   他自告奋勇:“我去。”   苏央看他。   “你说你去?”   沈见鹤没给她反对的机会,绕到偏僻处,使轻功潜上城门。   苏央拦不住沈见鹤,唯有去找祁不砚:“祁公子,沈公子他上了城门,麻烦你掩护他。”   祁不砚闻言看了一眼满脸着急的苏央,没说话。   不过他也想快点杀了刘衍。   祁不砚举起骨笛吹。   而刘衍忙于吹笛相抵祁不砚的笛音,没发觉沈见鹤潜上了城门,他握紧铁剑,想一击即中。   可还没等他动手,身穿侍女服的落颜公主出现。   沈见鹤没见过落颜,不知她是公主,只疑惑遍布灵蛊人的城门上为何会忽出现一名女子,还拿着长剑,像是直接杀上来的。   落颜一开始是不知道发生何事的,弄晕蒋松微后便留意城门的动静,隔着城门能听到苏央宣读圣谕,聪明的她也猜出来龙去脉。   正好。   她可以趁乱杀了刘衍。   今天不是刘衍死,便是她死,落颜认贼作父多年,对不起在多年前被刘衍杀害的兄嫂,早已不想活了,倒不如赌上一赌。   落颜原本的计划是假意顺从出嫁,晚上再潜回长安,在刘衍不备时杀了他的,不料他今日会做出这样的事,还美曰其名为大周?   不过是他自己的执念罢了。   自作孽,不可活。   落颜的长剑快要刺中刘衍时,有灵蛊人打中了她手腕,剑“哐当”落地,刘衍也看到了她。   刘衍暂停吹笛,惊道:“阿颜?你怎会在此?”   “为了杀你。”   落颜眼通红地捡起剑,还欲刺向刘衍:“去死吧,刘衍。”   灵蛊人遵守着“有人杀刘衍,便立刻杀了对方”的指令,捏住了她的脖颈,夺过剑,将她往地上一扔,再举起剑刺她心脏。   刘衍出声:“不要!”   灵蛊人收不住剑。   眼看着落颜就要殒命于此,沈见鹤想出手相助时,便看见蒋松微及时将她拖走,灵蛊人的长剑则刺入石板上,碎屑飞起。   落颜心脏骤停。   她望着掌心满是血的蒋松微,顿时哑口无言了。   刚刚在街巷里,蒋松微被落颜用迷药弄倒在地,但他在意识消散、快彻底晕过去前,强撑以利刃割破自己的手,换取清醒。   雪落他们身上,寒风不断,这般冷的天气,他却因疼痛而满头大汗:“公主,您没事吧?”   落颜站起来。   蒋松微要拉她下城门。   落颜不肯,表情狰狞:“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蒋松微果断将她打晕带走。   他不能让她有事。   这是他该完成的任务。   刘衍现在对落颜还存有不舍之心,万一待会儿狗急跳墙,可能还是会杀了她的,或拿她去威胁苏央的,蒋松微必须得将她带走。   就在刘衍的注意力被落颜吸引了去的时候,沈见鹤逮住时机动手,抬剑劈向刘衍的脖颈。   刘衍感到剑风,侧了下身,沈见鹤扭转剑势,回刺他心脏。   刘衍要承受祁不砚的阴邪笛音,又被落颜差点死了的事牵动心弦,反应略迟了些,被沈见鹤刺中胸膛,血液染红他的华服。   沈见鹤想乘热打铁,刺穿他心脏,叫他死在自己剑下。   灵蛊人捏住了他手腕。   沈见鹤脸色发白。   “咔嚓”一声,他骨头似被力大无穷的灵蛊人捏碎了。   沈见鹤握不住剑了。   刘衍看了一眼渗着血的胸膛,这个伤对他来说是非常有影响的,不行,必须得速战速决了,他给灵蛊人下了个指令,继续吹笛。   只见灵蛊人把暂时无还手之力的沈见鹤提上城墙,要扔他下去。城门下的苏央看见后,握紧拳,心口一颤:“沈见鹤!”   躲着的贺岁安也看见了。   “沈前辈。”   她无声地喊了句。   可她们都没能在瞬息间做出什么反应,因为沈见鹤被灵蛊人直接扔了下来,没一丝的停顿。   沈见鹤的黑色身影在半空中掠过,落到城门下。   他落到雪地的那一刻,吐了口血,想起来,奈何身子一软,手脚无力地垂在身侧,苏央越过恍若数不清的灵蛊人,奔向沈见鹤。   贺岁安用力地捂住嘴巴,才能不使自己叫出声。   她不能给他们添麻烦。   苏央跑到了沈见鹤身边,却不敢碰他,喉咙干涩:“你。”   沈见鹤艰难地抬起眼睫看她,扯了扯唇角,勉强露出笑:“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伤,这点疼,我还是受得住的,不死就成了。”   他又吐了口血。   苏央怕挪动他会变得更严重,急道:“你别说话了。”   沈见鹤却自己爬了起来。   她赶紧扶他。   沈见鹤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在掉下来时像散了一地,缓过气还能忍:“不用管我了,我自己缓缓就好,你快去帮他们。”   “你先找个地方藏好。”苏央取舍轻重后,离开了他身边。   站在高处的刘衍自然也是看到了城门下发生的事,他并不在意沈见鹤有没有被灵蛊人摔死,伤成那样,横竖也没什么用了。   刘衍专心吹笛。   祁不砚才是他要小心的。   刘衍凝神看祁不砚,祁不砚刚也目睹了沈见鹤坠落城门的全过程,他仍然从容不迫吹笛子,想将这些灵蛊人控制为自己的。   灵蛊人被他们二人吹的笛音拉扯着,步履维艰。   苏央拿着剑冲在前面。   她对将士们道:“杀!”   将士们被苏央有力的喊声和行动感染到,也冲向了灵蛊人。   祁不砚又用天蚕丝杀掉几个灵蛊人,七窍隐隐作疼,甚至有渗血的迹象,这是体内的天蚕蛊正强烈地警告他不要再杀人。   他没停下吹笛,亦没停下用天蚕丝杀灵蛊人,随着杀人的数量越来越多,祁不砚眼尾愈发红,淌出血,在白皙皮肤上尤其明显。   刘衍眼一亮。   他感觉太不可思议了。   来自苗疆天水寨的少年似乎在受什么压制,突破不了压制,也就无法再与他的笛音抗衡。   刘衍趁胜追击。   祁不砚抬眼,不顾自己身体,又一次举起骨笛。   不仅如此,还有一截锋利的天蚕丝无声无息地从他指尖弹出,掷向刘衍。却被守在刘衍身边的亲信挡下了,亲信捂住喉咙倒地。   刘衍感谢地看了一眼为自己死去的亲信,吹的笛音愈发急促,非要将祁不砚不稳的笛音压得死死,不给对方任何翻身机会。   角落里,贺岁安为祁不砚捏一把汗,想让红蛇去帮他。   红蛇不肯。   它得在此处守着她。   贺岁安叫不动红蛇,自己又不能贸然出去送人头,只能作罢,很快,她眼底露出一抹惊喜,因看见崔姨带着阿宣出现在城门口。   崔姨杀的是灵蛊人。   所以她不是帮刘衍,不是帮刘衍,就是帮他们。   而刘衍见自己找了多日都不见踪影的崔姨出现,停下吹笛,先是一喜,然后是无尽的失望和难以置信,她竟助他人,背叛于他。   崔姨喊阿宣带走马车里的公主,必要保她平安。   刘衍以前带着阿宣去杀了公主的兄嫂,可不能再害了公主。   “是。”   阿宣回道。   万万没想到的是,阿宣刚到马车前,就被从里面刺出来的长剑穿破心脏。他不解地看持剑人,瞳孔骤缩,不是公主,是蒋雪晚。   刚才蒋雪晚坐在马车里待命时,听到阿宣应答的声音,即刻认出了对方是谁,果断出手。   她要报灭门之仇。   蒋雪晚抽出剑,踩着阿宣的尸体跳下马车,转而杀灵蛊人。   看见这一幕的崔姨僵住,面如土色,蒋雪晚未留意到崔姨,用那把染着阿宣的血的剑去斩杀灵蛊人,杀伐果决,有她爹的风范。   崔姨扑向阿宣。   “不!”   而祁不砚在刘衍停止吹笛时,以天蚕丝织成网,一次性地绞杀了数十个行动变缓的灵蛊人。   刘衍下城门,要更近地操控灵蛊人,距离越远越耗费精力,操控灵蛊人本来便是一件很耗费精力的事,他不想增加额外的负担。   祁不砚以天蚕丝化成剑,挥至刘衍所站的位置。   剑气蕴含着极强内力。   刘衍堪堪躲开。   祁不砚使出的剑意倏地破空,天蚕丝剑陡然落下,回劈刘衍,伤了他的脸,刘衍后退一步。   此刻,祁不砚吹笛召出毒蛊,对主人命令有所感应的红蛇在贺岁安的肩上不停地爬动,却仍然没离开她半步,守护着她。   除了红蛇,祁不砚养的毒蛊全部出动,疾速地朝刘衍涌去。   刘衍也用毒蛊反击。   各为其主的两批毒蛊不甘示弱地斗起来,它们会以吃掉对方为分输赢,毒蛊每吃掉一只毒蛊,自身的力量会成倍地增长。   祁不砚闭上眼吹骨笛,试图反操控刘衍的毒蛊。   天蚕蛊的压制到达顶峰,七窍流血,血沿着祁不砚的眼角流下,滑落因被不断压制而变得苍白的脸,坠过下颌,滴到雪地上。   贺岁安屏住呼吸,望着祁不砚,红蛇也不动了。   她扶着墙的手指泛白。   刘衍养的毒蛊一闻到含有天蚕蛊气息的血液,立马变得十分躁动,恨不得吃掉祁不砚整个人,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它们的攻击性。   持续承受着天蚕蛊反噬的祁不砚唇角溢出血,劲瘦的腰微弯下,腕间的蝴蝶银链晃动,喉间呛着血,一时间吹不了骨笛。   贺岁安大惊失色。   怎么会这样。   原著里不是说祁不砚体内就是有天蚕蛊的压制,也跟刘衍的蛊术不相上下,可能会赢的么?   要不是因为她被操控,扯断了他的蝴蝶银链,祁不砚应该会只受点小伤才对,可是现在变成了这样,难道是有蝴蝶效应?   她想改变结局,却导致产生蝴蝶效应,剧情发生偏差。   刘衍不再像原著那样隔空操纵她去杀祁不砚,但祁不砚看着会受伤很严重,不知会如何。   不行。   得想想办法。   贺岁安正绞尽脑汁想解决办法时,在雪里看到了父母的身影,这次的画面真实到仿佛就在眼前,风雪很大,他们却不会模糊。   一道惊呼声唤回贺岁安,她心一颤,忙朝祁不砚看。   发出惊呼的人是钟空。   “祁公子!”   原来是祁不砚的毒蛊被刘衍的笛音反操控了,两批毒蛊纷纷地对祁不砚展开攻击,他养的黑蛇、银蛇它们也在其中,不认主了。   眼看着祁不砚就要被密密麻麻的毒蛊淹没,贺岁安带着红蛇冲了出去,红蛇飞跃起来,张嘴欲咬向刘衍,拦住他再动手。   贺岁安匆忙拔下一根簪子,使劲划破自己手腕。   血滴答滴答地掉落。   淌了一地。   她的血特殊,含有一股这里的人不会拥有的气息,就如不属于此处的东西,突然出现了。   原本爬向祁不砚的毒蛊不谋而合地改变方向,窸窸窣窣地涌过来,历来怕虫蛇的贺岁安却没止血,反而再划一道伤口出来。   贺岁安知道黑蛇喜欢自己的血,其他毒蛊也是。   她以血引它们远离祁不砚。   毒蛊飞扑而来。   贺岁安扔下簪子,转身就跑,她做过最勇敢的事兴许就是引走能在顷刻间将人分食的毒蛊了。   苏央他们大声叫她。   他们想帮她,可帮不了,他们被众多的灵蛊人绊住脚。   千钧一发之际,祁不砚养的毒蛊强行从刘衍的反操控中醒来,在其他毒蛊扑向贺岁安时,以身抵挡住它们的攻击,跟它们缠斗。   贺岁安腿软了。   她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居然做出这等事。   贺岁安喘着气。   祁不砚朝她走了过来。   有灵蛊人来杀他们,却全被他用天蚕丝反杀了。   贺岁安看着祁不砚一步步走来。他拿起她流血的手,眼底倒映着属于她的红色:“你骗我,你明明答应我不会摘下绸带的……”   不等祁不砚把话说完,贺岁安抱住了他:“因为我怕,我实在太怕了,我怕你会死啊。”   祁不砚轻愣。   此时,刘衍的笛音传来。   贺岁安脑袋一疼,看过原著的她意识到刘衍是想操控自己。   她病急乱投医似的又用簪子划自己的手腕,剧烈的疼痛令贺岁安保持清醒,这个办法竟然行得通,她难得感到有点开心。   祁不砚握住了贺岁安。   他不让她继续:“不要。”   贺岁安也没再划,因为她好像发现划一次手腕便能保持一小段时间的清醒,不需要持续划。   祁不砚看向刘衍。   少年那张总是挂着笑的脸已没了一丝一毫笑意。   刘衍却有胜券在握的笑。   下一刻,他笑容凝滞。   部分灵蛊人失控了,他们正在撞着紧闭的城门,吓得躲在城门后听外面动静的百姓发出尖叫。   刘衍握笛的手抖了下。   失控了。   灵蛊人失控了。   怎会,灵蛊人失控的可能性那么低,怎会发生在他身上,他们可不能伤害无辜的百姓,刘衍慌乱了片刻,猛地看祁不砚。   只要拿他带天蚕蛊气息的血喂灵蛊人,他们就不会失控了。   刘衍快步杀向祁不砚。   祁不砚拉贺岁安到身后。   那部分失控的灵蛊人嗅到长安城内有很浓郁的活人气息,不约而同聚集起来,竟撞得城门发生不小的颤动,跟撞城木有得一比。   刘衍越发心急想得到祁不砚的血,拼尽全力吹出笛音。   还听刘衍指令的一部分灵蛊人包围住祁不砚和贺岁安,贺岁安拉着他衣角,随着他而动。   可灵蛊人哪有那么容易对付,不知疼痛的他们战斗力极强。   贺岁安怕得缩了缩脖子。   忽然,一阵风雪迎面扑来,她感觉自己的脚步变得轻盈盈了,古城的广播声,父母的叫喊声,就在耳边,两个世界的人影交错。   不。   不能是现在回去。   贺岁安下意识抓住了祁不砚。   正要以笛回击的祁不砚似是察觉到什么,回头看贺岁安,她现在露出来的表情跟那晚发现可能即将要回去了的一模一样。   他握骨笛的指尖发白。   既然如此……那他们便在现在一起死吧,他不会让她离开。   祁不砚敛下心神,收回视线,用有血的手握住骨笛,举起骨笛缓缓地吹出一缕又一缕的笛音。   禁曲需要以生命吹动。   它在迅速燃烧祁不砚生命的同时,可以杀死他想杀的一人,而他人是不会受到影响,不像之前吹的笛音那样,无差别伤人。   祁不砚没有一开始就用它,是因为还想多看看贺岁安,想用寻常方法解决刘衍后,今晚陪她吃完她想吃的灌浆馒头再一起死的。   可她都要离开了。   所以他也改变主意了。   祁不砚要用禁曲对付刘衍,杀了他,然后在自己死前催动钟情蛊带有的同生共死,尽管过程有点不一样,但结果还是一样的。   刘衍被祁不砚突如其来、曲调很离奇的笛音伤及肺腑。   还在为阿宣的死伤心着的崔姨猛地抬头,朝祁不砚大喊道:“祁不砚,你快停下!”   贺岁安似意识到了什么。   她想伸手去阻止祁不砚,却被他飞快地点了穴,动不了了。   “我求你了,停下。”   贺岁安动弹不得,只能跟他说话:“我跟你说过的,我现在的心愿是你能好好活着,我想你帮我实现,我求你,停下吧。”   祁不砚充耳不闻。   他继续吹。   刘衍想起了祁不砚吹的曲子是什么,崔姨跟他提过,这是苗疆禁曲,能与人同归于尽,祁不砚居然学会了这一道极难学的禁曲。   崔姨说过,哪怕是祁舒这般有天赋的炼蛊人也无法学会能操控一切的禁曲,但也没多少人会学,毕竟是要以命吹动禁曲。   刘衍想去拦住祁不砚,却走不动了,身体像被鬼手束缚着。   他还没实现大业呢。   怎可死在一个少年的手下。   刘衍想挣扎,可他仍无法逃脱禁曲的禁锢,不过须臾便经脉寸断,跪倒在地,也七孔流血。   “嘣”一声。   刘衍爆体而亡。   他这一死,所有灵蛊人也瞬间毁去,祁不砚手一松,漂亮却沾了不少血的骨笛坠到雪地上,靛青色的穗子被染成了艳红色。   他脸上有血,嗓音极轻,散于雪中:“贺岁安,你是要走了么,你今天看了很久的雪了。”   “你快解开我。”   贺岁安被祁不砚点了穴,连想去碰他都做不到。   祁不砚没应答。   他想催动钟情蛊的同生共死,   可当祁不砚准备催动时,蓦地想起了贺岁安刚刚摘下遮眼绸带出现在城门下,忍住疼划伤自己,以血引开扑向他的毒蛊的场景。   他迟疑了。   就在迟疑之时,祁不砚手腕、脚踝的蝴蝶银链忽响了几声,生命燃烧到尽头,蝴它也要断了,很快,他感受到手腕、脚踝一松。   贺岁安疯狂地叫祁不砚,却还是挪动不了半分。   “不可以。”   她哭着喊道。   四条精致的蝴蝶银链从他身上坠落,没入雪里。   祁不砚倒下,眼皮变重。   对啊,不是早已下定决心不择手段得留下贺岁安了么,为什么他到最后一刻还是做不到呢。   自体内有火属性的天蚕蛊后,他就不曾再感觉到冷意。   时隔十几年,祁不砚又感觉到冷意了,这大概是因为他要死了,天蚕蛊要离开他这个宿主。   后悔么。   后悔没有催动同生共死,让贺岁安跟他一起死。   祁不砚不知道。   但他知道贺岁安怕死。   她很怕死的……   血划过祁不砚的唇角,接二连三滴到雪地上,不到片刻便将它们染红,他彻底闭上了眼。   祁不砚的手无力垂下。   风雪将他们覆盖。   彤云密布,雪虐风饕,一阵巨大的风雪过后,周围一片寂静,恍若无人般,受伤也很严重的苏央、沈见鹤急忙地往他们那里看。   贺岁安像凭空消失了。   祁不砚静静躺在雪地上。   一滴泪沿着祁不砚的眼角坠落,化于雪,他一动不动,靛青色衣衫与银饰被风吹来的雪花覆盖,少年似也融入雪里,没了声息。 第89章 新修的结局   雪似鹅毛般纷纷扬扬。   一道红影置身于充满现代化气息的高楼大厦与留存着几分古代韵味的古城之间。少女编着漂亮的长辫子, 坠在发间的银饰精致。   绣有蝴蝶的红裙落了不少雪花,她愣在原地,眼神涣散地看过既熟悉又有点陌生的环境。   经过的路人偶尔看向她。   也不知是不是被忽然从天而降的六月飞雪冷到了,少女的脸很红, 眼尾最红, 像哭过, 穿的是古风长裙, 佩戴的首饰也很逼真。   不过这不是罕见的画面, 来西安古城旅游的人都喜欢打扮成古人模样,拍照打卡, 路人是因为她打扮得分外好看才多看的。   她忽地扶裙奔跑起来。   可要跑去哪儿呢。   不知道, 贺岁安现在是漫无目的地奔跑起来的。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回来, 她看见祁不砚的蝴蝶银链全断了, 他会死的。   贺岁安边跑边哭。   绣花鞋都被她跑掉了。   贺岁安也不想哭的,可她真的太难受了,却又对此束手无策, 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将她吞没。   有好心的路人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贺岁安的喉咙似被棉花塞住,说不出话,只会摇头掉泪,像个哑巴一样, 只能发出哭的音节。   路人还是报警了。   一个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的女孩没钱也没手机在身上,问什么也不说, 裙子虽精美,但却有些脏, 手腕有伤,又哭个不停, 报警稳妥点。   十分钟不到,驻守在古城景区的警察带着两个人过来。   前不久,警察接到求助,求助人是对夫妻,他们着急地说孩子不见了,希望能得到帮助。   时隔两天,警察又收到报案,对方说有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出现在这里,像是出了什么事,外貌描述与这对夫妻失踪的孩子相符。   于是警察把他们也带上。   果不其然,这女孩正是他们不见了三日的女儿。   他们一看到贺岁安就跑过去,牢牢将她抱住,问她这三天到底去了哪儿,他们都快找疯了。   贺岁安听到父母的声音,哭得愈发凶了,上气不接下气的。   他们更心疼了。   不管如何,回来就好。   贺岁安被他们带走了,她情绪不太好,问什么也答不上来。警察无法在这个时候继续问她,先叫人给她包扎手腕的伤口,让他们改天再带她来警局。   回酒店的路上,贺岁安埋头在母亲杨瑾怀里,双手紧揪着她的衣角,仿佛很没有安全感,哭倒是没大声哭了,但安静得也异常。   他们也贴心,没再问她。   尽管他们非常非常想知道贺岁安这三天里经历了什么。   贺岁安也清楚他们关心自己,想弄明白她消失三天的原因。可她要怎么说呢,解释不了,还可能会被送去看精神病。   她唯有先保持沉默。   杨瑾轻轻地抚摸着贺岁安的脑袋,她的穿着跟三天前不一样,橘色长裙变成了红色长裙,挽的蝴蝶发髻变成了戴有银饰的辫子。   坐在前面驾驶座开车的是贺岁安的父亲贺进,他等红灯时看了一眼后视镜,母女俩依偎着,画面跟从前差不多,看似美好。   他目光下移,落在贺岁安的手腕,一只手腕受伤了,另一只还是好的,上面戴有一条蝴蝶银链。   蝴蝶银链刻着岁字。   她的发间也有不少小铃铛银饰,无一例外皆刻有岁字。   麻花辫正中间的那只银饰则刻着砚字,砚字的银饰混在诸多岁字的银饰中并不起眼,却也真真实实地存在。   贺进对女孩家的打扮不会太留意,不知道杨瑾给贺岁安戴过什么首饰,他只知道她失踪当天不是穿红裙,而是穿杨瑾做的橘裙。   若单看人,似乎是没什么变化的,却又好像哪里有变化了。   *   贺岁安回到酒店的第一时间是问杨瑾拿回自己的手机,跑回她来西安古城后住的那间房。   贺进想跟进去,杨瑾摇了摇头,阻止他,她是贺岁安最亲近的妈妈,能感觉到贺岁安此时需要什么:“你让她一个人待会儿。”   房间里。   贺岁安拿着手机的手指失控地微颤抖着,按下开机键。   出门旅游,贺岁安自然是不可能随身带一本看完了的小说。可它既已出版售卖,上网搜是肯定能搜出相关信息的,她想搜搜看。   网络发达,贺岁安很快找到了这本小说的相关信息。   名字:遇岁   出版社:xx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4月   作者:H   贺岁安一目十行看过这些内容,又去搜索写《遇岁》的作者,网页的搜索引擎自动弹出对方今日直播的视频链接,她点了进去。   直播画面中出现了一张对贺岁安来说并不算陌生的脸。   是荷华。   她手里的手机差点掉地。   荷华穿着一条杏色长裙,身姿端正,气质很是独特,坐在沙发上,她的容貌不改,喉咙戴着一样东西,是能帮助发声的。   有人正拿着本子采访荷华,问她的创作灵感来源等等。   荷华对着镜头微微一笑道:“有读者兴许不知道,我写的那本《遇岁》其实是有原型的,以历史上的齐朝为原型写的。”   “但也有些精通历史的读者看出来了,小说里,齐朝化名为大周,卫城兵败是由相关历史事件改编的,端敬帝是历史上的……”   借助现代科技发出来的声音不包含任何的感情。   却能叫人听得清楚。   屏幕前的贺岁安也听到了。   采访人又问荷华以前是不是搞历史研究的,或者从事相关工作,为什么对历史会那么了解。   荷华笑着表示这是她个人的私生活,不便透露。   贺岁安知道历史上有齐朝这个朝代,可选了理科的她并不怎么了解荷华所说的朝代,因为高二时考学业水平也不会考得那么细。   重点不是这件事。   重点是荷华活到了现在,还写了本有“贺岁安”这个人存在的小说,里面的“贺岁安”就是她?她就是里面的“贺岁安”?   难道她遇到的蒋雪晚、蒋松微、苏央、沈见鹤、钟幻……还有祁不砚,他们都不是虚构出来的人,是荷华在历史长流中见过的。   荷华体内有长生蛊。   所以她活到了现在也不老、不死,跟常人无异。   贺岁安努力整理思绪。   自己不是穿进一本普通的江湖小说里,而是穿越回到千年前的齐朝。贺岁安呼吸不畅,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红裙与辫子上的银饰。   怎么会呢。   这太荒谬了。   贺岁安不太敢相信自己发现的事是真的,可理智告诉自己,它似乎就是真的,她穿进的不是小说,而是历史上的那个齐朝。   真的么。   那祁不砚在千年前就死了。   她的眼泪啪嗒地流。   贺岁安认识到自己没能成为改变历史发展轨迹的人,反而在冥冥之中成为了历史中的一员。   慢着。   穿越前,她看到的那道人影和听到的声音应是荷华。   荷华知道她会在六月飞雪时穿越回到千年前的齐朝?贺岁安强撑着抹掉眼泪站起来,她必须要去见荷华一面,将所有事问清楚。   *   待整理好情绪,贺岁安放下手机,从房里出来。   坐在房间外沙发上、不敢离开半步的杨瑾、贺进不约而同起身。贺岁安扑向他们,也抱住了他们,哽咽道:“爸爸妈妈。”   杨瑾红了眼:“你这孩子,吓死爸爸妈妈了。”   贺进的眼睛也湿润了。   “回来就好。”   他不停地念叨着这句话,像是在告诉贺岁安没事的,又像是在告诉自己,他的女儿回来了。   杨瑾终究按捺不住问贺岁安在这三天里遇到了什么事。   贺岁安指尖微动。   贺进也问。   面对他们的问题,贺岁安只道:“我不记得了,这三天里经历过什么,我全不记得了。”她实在解释不了自己经历过的事。   杨瑾和贺进立刻带贺岁安去医院检查一遍身体。   贺岁安也随他们。   一般来说,伤到脑部才会损伤记忆,他们先让她做了场脑部检查,检查结果是贺岁安的头确实受过严重的伤,有可能损伤记忆。   可令医生感到奇怪的是,贺岁安脑袋受过的伤绝对不是在三天前才有的,起码有几个月了。   杨瑾说不可能。   几个月前,贺岁安还在学校里准备高考,杨瑾每隔两天就去一趟学校,给她送营养饭菜。   要是贺岁安在几个月前就受过能损伤人记忆的严重伤,杨瑾不可能没发现,学校里跟她朝夕相处的老师、同学也不可能没发现。   医生表示不清楚。   检查结果就是这样显示。   杨瑾的鼻子一酸,搂着贺岁安就想哭,但硬生生地忍下了。   贺进侧过身,擦了下眼角。贺岁安垂着脑袋,伸手牵住他们,小声道:“我想回去了。”   *   自贺岁安在西安古城出过事,他们对她是寸步不离了。   在贺岁安失踪回来后的这几天里,杨瑾每天晚上都陪着她睡觉,白天不是他们一起守着她,就是贺进跟杨瑾轮流守着她。   他们也不让她独自出去,生怕会再发生些类似的意外。   贺岁安没机会去找荷华。   纵使她目前暂时还寻不到机会去找荷华,但也没停止过到网上搜集荷华的消息,最后得知荷华在西安有一间有关写作的工作室。   贺岁安坐在电脑前,翻来覆去地看荷华的采访。   杨瑾进来给贺岁安送热牛奶,六月飞雪还没停,天气冷,喝杯热牛奶有助于睡眠:“来,岁岁,喝完这杯牛奶就睡觉。”   贺岁安喝了。   杨瑾摸她瘦了点的小脸。   贺岁安离开电脑,抱住杨瑾的腰,却又想起自己也总是这般抱祁不砚的腰,心口猛地抽疼。   “妈妈,我好难受。”   她说。   杨瑾拉着贺岁安到床上坐好:“哪里难受了?”   贺岁安摇头,不想让母亲看见自己的表情。她躺下,脑袋枕着杨瑾大腿,抬手死死地抱紧杨瑾的腰,跟没长大的孩子似的。   不过贺岁安在杨瑾这个当母亲的眼里确实永远是孩子。   贺岁安不知想到什么,缓缓收回右手,看腕间几乎没多少颜色的红线,这是祁不砚给她种钟情蛊留下的红线,也随着她回来了。   可炼出这只钟情蛊的祁不砚却死在了千年前,她没能改变他的结局,反而见证了他的死。   贺岁安闭上眼。   眼角有滚烫泪水滑落,无声无息地没入被褥里。   *   贺岁安去找荷华了。   她总算说服父母让自己一个人出去走走,晚上八点前回来。   荷华在西安的工作室并不难找,毕竟现代的导航工具发达。贺岁安搭车到附近,跟着导航没走几分钟就找到了那间工作室。   工作室的规模不大,但前台还是有的,贺岁安进去后说想见荷华,前台便问她有没有预约。   贺岁安肯定是没有的。   她如实说没有。   前台请贺岁安留下姓名,荷华虽不是什么大企业的总裁或大明星,但荷华也有自己的工作安排,不是谁想见都可以见的。   贺岁安迫切地四处张望,如实道:“贺岁安。”   前台一听到这个名字,想往纸上记录名字的笔停下来,即刻引贺岁安进去:“请随我来。”   贺岁安被领进一间办公室。   荷华就在办公室里。   她见贺岁安进来,露出了欢喜的神情,脱口而出道:“贺姑娘。”若非机械音没能表达感情,定能听出荷华语气里的激动。   贺岁安看着荷华,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可不是嘛,荷华因为体内的长生蛊活了千年,岂止是隔世,细细数来,都隔十几世了。   “你……知道我会来找你?”贺岁安不太确定。   荷华知道贺岁安会来。   荷华请她坐:“嗯,贺姑娘,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贺岁安直接问了。   “你书里面的内容,为什么全是我经历过的事?就算你生活在千年前,我们见过几面,你也不可能知道我那么多事的。”   荷华用慈爱的眼神看她:“是贺姑娘你亲口说的。”   千年前。   贺岁安在喝醉酒当晚与她同寝,将她当作是母亲,哭诉了一晚,说在下雪时穿越,众人的结局等。荷华当时也很震惊,难以置信。   震惊后,荷华选择将此事掩埋在内心深处,第二天装作没事发生,贺岁安问荷华,她喝醉后有没有说胡话,荷华回答没有。   一年又一年过去。   她活到了现在。   在六月飞雪当天,荷华知道贺岁安会来到西安古城,也会穿回千年前,便去找她。   荷华之前是有想过提前找到贺岁安的,可她对在现代的贺岁安一无所知,世界又太大了,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人很难很难。   她只知道贺岁安会在今年的六月飞雪当天来西安古城。   但荷华去晚了一步。   贺岁安被人砸伤了脑袋。   知道贺岁安不想祁不砚死的荷华只来得及对她说:“你的任务是要改变所有人的结局。”   “贺姑娘,请你一定牢记,你回来的契机是天降异象的大雪,千万不要视自己的性命于不顾,你若死了便再也回不来了。”   “好好保护自己。”   荷华刚说完这句话,一阵风雪扑面而来,等她再睁眼时,头上有伤的贺岁安已经消失不见。   往事如烟,转眼消逝。   如今的荷华望着贺岁安,用不是很好听的声音讲述给她听。   说罢,荷华再感叹:“这便是现代所说的时间驳论吧,你回到过去做了那些事,我通过你得知,却在这个时代写下了这本书。”   贺岁安喃喃自语道:“可我还是没能改变他的结局。”   他指的是祁不砚。   荷华听出来了,没开口。   世事变幻莫测,谁又能断言事情的发展必定会如愿呢。   原本安静的办公室忽传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声,贺岁安捂住脸哭,眼泪从指缝流出,她压抑不住情绪了,疼得呼吸不了。   荷华轻轻地抱住她。   贺岁安这些天在父母面前都不太敢表露出来,现在在知道所有事的荷华面前终于可以发泄出来,哭到后面,嗓子都哑掉了。   荷华也没阻止她哭,有些事不能憋在心里,必须得通过某种方式发泄出来,否则会憋坏的。   *   同年的十二月份,贺岁安订了飞往苗疆天水寨的机票。   她回现代已经有半年了。   这半年来,贺岁安没忘记过祁不砚,偶尔还会躲在房间里哭,她以前都没发现自己这么爱哭。   贺岁安想在今年下初雪之前去苗疆天水寨看看。   刚回到现代不久,贺岁安便搜过苗疆天水寨这个地方,它一直留存至今,但她觉得物是人非,强忍着没去看,会怕自己更难受。   现在想想,得去。   以前答应过祁不砚要和他一起回苗疆天水寨的。   那是她和祁不砚的约定。   即使他不在了。   贺岁安也必须得去一趟。   苗疆天水寨在半山腰,车子是上不去的,贺岁安想上苗疆天水寨的话就要爬上去,她不怕累,简单背了个包便想往山上走。   送她到山下的司机忽地叫住贺岁安:“等等。”   贺岁安站住脚。   “怎么了,师傅?”   司机在附近拉过不少客,对天水寨还是有些了解的,它不像苗疆其他地方那样开放接纳游客,到二十一世纪了还比较排外。   寨子里还有诸多没人管的虫蛇,游客进去被咬死了也没人负责的,司机见贺岁安年纪不大,好心提醒她,不要因一时好奇进去。   倒不如到别处玩。   司机建议道:“你要不换一个地儿?不远处也有个寨子呢,那里一片被开发成旅游区,跟这里环境差不多,也比这里更好玩。”   贺岁安坚持要进苗疆天水寨:“我只想来天水寨,您说天水寨里的人排外,他们可曾有主动或无缘无故伤害过外来人?”   “这倒是没有……”   若是有的话,她自然会重新考虑:“那就好。”   司机啧啧几声:“可天水寨人很难跟外人交流的,你跟他们说话,他们都不带理你的。”   他倚在车旁,压低声音道:“叫他们不高兴了,还用稀奇古怪的虫子咬你,疼个十天半个月,反正他们都不好相处的。”   “谢谢你,我知道了。”   贺岁安谢过他的好意,又给司机几百块钱车费:“麻烦您先到隔壁的寨子等我,天黑之前我会下山,您到时再搭我回酒店吧。”   小姑娘瞧着还挺老实乖巧的,脾气怎么就这么倔犟呢,司机心道。见她坚持,他也不好多说什么,拿钱办事:“好嘞。”   贺岁安背包上山。   山路崎岖难行,她走到腿脚酸疼才上到半山腰,随后踏上石板道,对着半空照了几张照片。   随手一拍都好看。   苗疆天水寨美,拍不丑。   但千年前的苗疆天水寨和现在的苗疆天水寨肯定是不太一样的,贺岁安心酸,她还是无法真正地到达过祁不砚从小长大的地方。   她继续往前走。   路上遇到几条蛇,贺岁安第一反应不是怕,想的是倘若红蛇、银蛇、黑蛇它们还在该多好。   这几条蛇没攻击她,窜进旁边的枯草堆里爬走。   她拍一张它们的照片。   然后向右边走。   贺岁安越过青石板道,走进另一条山路,举起照相机,对准一个方向,打算按下快门时,发现下雪了,她今天恰好赶上初雪。   遇见祁不砚的第一天是下雪,如今又在初雪之日来到天水寨,贺岁安因为这件事都喜欢上雪了,从前的她对雪是没多大感觉的。   贺岁安想用照相机拍一张初雪的照片,不曾想不慎踩空了。   下雪后,山路有点滑。   她摔了下去。   地方不高,下面有枯草堆,倒是不疼,但贺岁安爬起来后却发现周围环境变了,她似乎不再在苗疆天水寨上,好像在山下。   可贺岁安记得山下明明不是这样的,此刻的山下更古朴些。   她忽想到一个可能性。   贺岁安呆住了。   会是她想的那样么?   难道她以后都可以通过雪穿越到千年前,不用是奇雪,只要下雪了,然后雪停了再穿回去?   贺岁安感觉在做梦。   对面走来几个穿着古代衣裙的女子,她们用古怪的眼神看她。   这几个女子不是苗疆天水寨的人,她们是大周人,嫁过来的,住在苗疆天水寨山下的小村子,穿的还是从大周带来的衣裙。   贺岁安就是看见了她们的穿衣打扮才确定的,毕竟这里不是西安古城,是苗疆,很少有人穿古风长裙来此,一般是穿当地服饰。   她顿时心乱如麻。   通过雪再次回到这个朝代又如何呢,祁不砚又不在了。   不对。   也不是没意义的。   这下子是真正地到达了祁不砚从小长大的地方。   她手忙脚乱地往山上爬。   孤山上的木屋是否还残存着祁不砚生活过的痕迹呢,她要爬上去,仔细看他生活过的地方。   女子们喊她不要往山上去,苗疆天水寨的人非常不喜欢外来人擅闯苗疆天水寨的,她们这些住在山下的人也不能未经允许上去。   她们没能喊住贺岁安。   她爬了上去。   贺岁安冷不丁地听到有人在小道上哼曲,转头看过去。   哼曲的是苗疆天水寨的一名小女孩,她也不知看没看见贺岁安,半蹲在地上玩虫子,面容稚嫩,手腕、脚踝皆戴着银饰。   贺岁安迈过小道,踏上木桥,怯生生地走近小女孩:“你好,请问你听说过祁不砚么?知不知道他以前住的地方在何处?”   小女孩抬头看她。   贺岁安以为小姑娘听不懂自己的话,略感失望。   小女孩盯着她看了半晌,心想,总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她,记起了!住在孤山上的那个神秘炼蛊人经常会画一个人,就长这样。   贺岁安不明所以。   不说话,却盯着她看?   此时,左边的吊脚楼里探出一个人:“阿蛮,回来吃饭。”   阿蛮扔掉虫,跑回家,却又会悄悄回头瞄贺岁安。她长得好看,跟天水寨人的好看不太一样,没出过寨子的阿蛮觉得新鲜。   贺岁安茫然。   这个女孩怎么总看她?   她百思不得其解。   叫阿蛮回去吃饭的女人是她母亲,女人看见穿着打扮怪异的贺岁安也没理,这些外来人被虫蛇吓一吓就会跑的,不足为惧。   打扰不了他们。   女人正要关窗回去,却见蛰伏在草丛花堆里的虫蛇纷纷绕开这个外来的小姑娘,并没像以往那样,一见到外来人就扑上去吓人。   怎么会这样?   女人惊讶地瞪大眼。   惊讶归惊讶,女人也没过多纠结,或许是下雪,天冷了,虫蛇也懒惰了,改天得叫人给虫蛇增加点毒性才行,女人关窗不再看。   雪花簌簌地落下,不知道女人在想什么的贺岁安擦掉眼上的雪,苗疆天水寨的人不理她,她便自个儿慢慢找,总会找到的。   正想着,她余光里多了一道颀长的靛青色身影。   “贺岁安。”   嗓音悦耳动听,宛如清风拂面,泉水细流般柔。   她手脚顿住了。   贺岁安的目光慢慢往发出声音方向挪,抬起眼,望向对面。   她失了神。   少年一袭靛青色衣衫,额间抹额流苏轻晃,束着蹀躞带的腰间别有一支骨笛,他腕间空空如也,没了蝴蝶银链,粉色的疤仍在。   祁不砚没死。   天蚕蛊是祁舒以自己的精血、生命为引炼出来的,它能压制祁不砚杀人,也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作用——关键时刻能护他一命。   但这个作用需要祁不砚生出真正的爱、而不是生出畸形且病态的占有欲后才能生效,否则不能生效,他该死还是会死的。   不是祁舒救了他一命。   因为祁舒不会留一个性格扭曲、无法挽救的变态在这世上。   是他自己救了自己。   要是他选择拉着贺岁安一起死,那么天蚕蛊的这个作用不会生效。   因此,他活了下来。   可祁不砚还是想死,准备割腕结束性命时,他看到了腕间的红线,也隐隐约约感受到了贺岁安的心跳,祁不砚又不想死了。   他想等贺岁安回来。   万一,她会回来找他呢。   不能死。   因为贺岁安还活着,他们约定说好要一起回苗疆天水寨的,贺岁安若回来,应当也会来苗疆天水寨找他的。   于是他回苗疆天水寨等。   等了又等,冬去春来,祁不砚等到了今时今日。他左手腕正中间有一根因钟情蛊而生的红线,越靠近贺岁安,红线越红。   当他们同时身处一定范围内时,钟情蛊能令祁不砚立刻感应到贺岁安的确切位置,当他们离得远时,他只能感应到她是生是死。   今天,他感应到了贺岁安的确切位置,就在苗疆天水寨里。   他下山了。   祁不砚看到了贺岁安。   真的是她……   他朝她一步步走去,贺岁安却朝祁不砚跑来了,她扔下所有东西,哭着跑向他,眼泪随风落在身后,贺岁安跑得前所未有地快。   她怕这是幻觉,再晚一步,幻觉可能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贺岁安不敢停下来。   她一直往前跑。   很快,她扑进了祁不砚怀里,将他身上的银饰撞得响不停。她仰起满是泪的脸看他,激动得语无伦次:“你,呜呜呜,真的么。”   他却笑了。   祁不砚捧起贺岁安的脸,弯下腰,低首吻上她。   确认了,她就是贺岁安,不是假的,祁不砚唇角漾出真实的笑意,轻唤她:“贺岁安。”   “我好想你啊。”   他这两句话落在贺岁安的唇齿间,气息灼热,熟悉的暖香扑鼻,祁不砚贪恋地舔舐着她唇瓣,喉结滚动着,吞咽她津液。   他们在雪中拥吻。   雪花纷飞,铃铛声响。   风吹过少年的发梢,雕刻有岁字的铃铛小银饰发出叮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