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嫁给太子的死对头后(重生) 作者:鱼慕鱼   文案:   爹爹被挫骨扬灰,娘亲无故而亡,许诺她一生的太子另娶佳人,她被赐婚给暴戾狠毒的三皇子,宋青时在二十岁的冬天,悲愤交加,呕血而亡。   再睁眼,她回到了五年前。   彼时春光明媚,一片风景独好,她还没有瞎了眼,爱上那个之后欺她,辱她,害她家破人亡的东宫太子。   宋青时发誓:这辈子,她要将前世之恨尽诸回报给这些仇人!   而那个以后将会权倾朝野,狠厉暴虐,对太子造成极大威胁的三皇子,现在,还是个备受欺辱,地位极低的后宫贱奴。   宋青时有意示好未来权倾朝野的大人物,她对着三皇子伸出手,微笑道:来,到我这里来。   她本以利相诱,不料付出真心。   *   岳停云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样过了。   肮脏,低贱,哪怕身上流着皇家的血,也没人把他当主子。   他是上不得台面的卑贱种。   直到有个少女对他伸出手,笑容明媚如春光。   他想,他要从泥潭里爬出去,要站到她的身边,要拥有她。   她是他的光。   狠厉痴情皇子x美貌娇弱贵女。   阅读须知:   1、1v1,双c   2、希望小天使们多多收藏哦!爱你们!   3、同期双开耽美校园ABO小甜文《omega也能撩你到腿软(A变O)》,感兴趣的宝贝们可以戳作者专栏。   微博@葛芸香超A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打脸   主角:宋青时,岳停云 ┃ 配角:微博@葛芸香超A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成了前世仇人的心尖宠 ========================= 第一章   景宁二十六年冬,大雪纷然。   年关将至,节气正浓,整条长门街浸染在一片喜庆之中。此处聚集着京中达官贵人的宅邸,碧瓦飞甍,高墙深院,一排排的灯笼挂在被积雪覆成洁白的屋檐下,红得晃眼。   宋府的大门敞开着,硕大的院落许久无人清扫,披着灰黑色铠甲的禁军一阵风风火火打马而来,将纯白的积雪连同雪下的枯枝败叶一同踏了个粉碎。   府邸深处的凄冷小院,寒冬里数日未开窗,常年累月的中药气息在炉火中弥漫,闻起来一阵阵发苦。   许是听到了窗外的嘈杂声,床榻上的女子缓缓地挣开浑浊的双眼,轻咳一声,张开惨白的薄唇:“咳……芙蕖……可是到了除夕佳节?”   半晌无人回应,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小丫鬟已然不在床边候着。女子从厚重棉被中探出一只细瘦的胳膊,轻轻抚上床边的红木椿凳,指尖触到粗糙的质地,一阵寒意袭来。   女子名叫宋青时,年二十。正是大好的年华,奈何形容憔悴,面色惨白,原本澄澈的桃花眼也被眼底的乌青压住了灵动生气,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作为堂堂内阁首辅宋国忠家的独生女,宋青时本也是个容貌姝丽气质端庄的大家闺秀,从小饱读诗书,性格温柔沉静。宋青时尚未及笄,皇后便同她母亲说——   只等她宋青时长大成人,便可入主东宫。   宋青时从小便心悦太子岳停风,得知自己有朝一日将要嫁与他,只觉不甚欢喜。   哪怕她知道,东宫位置不稳,皇后并不受宠,皇帝立太子不过是因为祖宗规矩,必须立嫡长子罢了。   而内阁首辅虽然不是兵权在握的武职,但是地位尊崇,她父亲宋阁老亦是两朝元老,皇帝亦敬重有加。   岳停风娶了她,便能让自己在的东宫的位置更加稳固。   可她不在乎。   她一直认为,岳停风是爱她的。   岳停风受了伤,她守了两天两夜未曾合眼;岳停风犯了错,她哭着拜托父亲请求陛下开恩……甚至十五岁那年冬天,宋青时误以为岳停风落水,不顾自身跳入寒冷刺骨的荷香池中,白白落下了个病根子……哪怕当时因为认错人,她救的并非太子,可她一片真心,从来不假。   岳停风不止一次地对她说:“青时,等你长大,我定会娶你。”   而在宋青时十七岁生辰的那日,身为太子的岳停风却娶了兵权在握的西北大将军之女曲璟言。   成婚当日,太子殿下喜袍加身,满面春风,新娘嫁衣如火,凤冠霞帔。   而宋青时迎来的不是岳停风的解释,是一纸赐婚。   她被赐给了三皇子岳停云。   而世人皆知,三皇子岳停云,性格阴沉不定,狠厉暴虐,是太子极大的威胁。   她对太子的深情举世皆知。   现如今将她赐给三皇子,不过是换了个法子,要她的命。   还有两个月,在外出征的三皇子岳停云就要归来,宋青时就要嫁给那个暴戾皇子了。   而得知这个消息以后,两场变故接连发生,她深受打击,竟是直接病倒,这些时日再未踏出宋府半步,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   而她的父亲,内阁首辅宋国忠,归乡途中,得知太子另娶,她变成了全天下的笑柄,且被指婚给那生母低贱,性格暴虐的三皇子,他本就年事已高,一时激动,竟是在路途中突发心疾,去了。   而宋青时母亲前年便已过世,宋青时又并无兄长。偌大的宋家,顷刻倾倒。   宋青时还未来得及消化京城中的事情,就听到了父亲的噩耗,更是一病不起。   更令她心寒不已的是,昔日的青梅竹马岳停风连同新欢曲璟言得知此事,竟借着慰问之际,对她冷嘲热讽。   曲璟言更是借着自己西北将军府的势力,私下里截断了宋青时的药。   她父亲尸骨未寒,还未回府。可宋青时已经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   她只想再见父亲最后一面。   宋青时缓缓起身,看着窗外的京城胜景,悔恨的泪水决堤而下。   ……   “小姐!小姐不好了啊!”   闺房的木门被猛地推开,灰尘惹得宋青时一阵咳嗽。熟悉的小丫鬟芙蕖推门而入,只见她鬓发凌乱,衣衫褴褛,一身灰尘扑扑,原本白嫩的脸上多了几道鲜红的血印,看上去触目惊心。   宋青时艰难地坐起身来,伸手抚上小丫鬟的脸:   “芙蕖……出什么事了……”   芙蕖握紧宋青时冰冷的双手,喉咙一紧,泪流满面。   “小姐……”芙蕖声音哽咽:“老爷的尸身,听说,听说在回京途中,惊扰到了东宫车驾,太子妃听说受了惊吓,太子震怒,下令将尸体挫骨扬灰!”   “消息传到家里的时候,太子说,才知道那是宋家的棺木,他也是无心之失……”   一口血腥气从心口冒上来,宋青时瞪大眼睛,泪珠滚滚落下。   岳停风他是故意的,他定是故意的!   在宋家来来往往数十载,他怎么可能不认得宋家的下人?   挫骨扬灰,挫骨扬灰……父亲!是女儿我错了!是女儿错看这卑鄙小人!   他利用完我们宋家以后,他利用我稳固了自己的太子之位之后,竟是如此心狠!   宋青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几乎难以喘气,巨大的悲痛漫上来,她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   “小姐,小姐!” 芙蕖看着宋青时的样子,惊慌失措地喊道。   ……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一口鲜红的血从宋青时的嘴里喷出来,她紧紧地抓着胸口,双眼涣散,“我必然要报这血海深仇,我必然……必然不会再将痴情错付!”   仿若是最后的挣扎,她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瞪大眼睛,两行血泪缓缓而下。   然后,便没了声息。   芙蕖颤抖着伸出手,探了探宋青时的呼吸。   气息全无。   芙蕖捂着嘴,发出呜咽声。   内阁首辅宋国忠之女宋青时,死不瞑目。   半个时辰后。   六匹骏马拉着黑金色的轿辇自长门街呼啸而过,踏起点点雪尘。   宋府门口,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踏下銮舆。他身着墨色镶金蟒袍,紫金色的发冠高高挽起,摆了摆手,推开下人递上来的黄罗盖伞,独自走进漫天风雪。   剑眉星目,五官棱角分明,雪花落在他如墨般的黑发上、眉间……甚至是长长的睫毛上。   这人,竟是传言在外打仗的三皇子岳停云!   “三皇子殿下,咱们直接进去吗?”身边一名护卫恭敬地道。   “嗯,找到她就直接带出来。”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护卫应声,井然有序地进入府内,而宋家因为接二连三的变故发生,再加上西北大将军的刻意针对,硕大的宅邸几乎无人看守。   岳停云知晓宋青时闺房的方位,他脚下沉稳的步伐渐渐加快,而终于到了院子旁边的时候,却只听到了女子哀痛的哭声。   他心一惊,抛下护卫,朝着院子奔去。   院落中那颗杏树被压断了枝桠,枯木凋零。   岳停云缓缓走进去。   他见到了躺在丫鬟芙蕖怀里的宋青时。   她脸色青白苍老,两只细瘦的胳膊无力垂下,双目血泪映出深沉的痕迹,未曾瞑目。   她是恨着死去的。   岳停云眼神恍惚地想,他终是来晚了。   她再等不来冬去春至,杏花盛开。   恍然回到多年以前,春光正好,御花园内,皓齿明眸的姑娘挥笔弄墨,款款题诗。   “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   ……   “唉,我的傻丫头呀,你才十五岁,若是落下了病根,以后可怎么是好……”   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声音熟悉而又亲切,是母亲?   “夫人您莫要太过难受,小姐她才十五岁,正值锦瑟年华,好好调养定会平安无事的。”一旁的小丫鬟接嘴道。   这是芙蕖。   母亲,芙蕖……我是灵魂超度上了仙界,所以能再度听见你们的声音吗?   宋青时缓缓地睁开眼睛。   头顶是朱红色镶金的鲛绡锦帐,再往上悬挂着一个五连珠大红宫灯。衣着华丽的中年妇人双手掩面而泣,身旁一个淡粉色衣服的小丫鬟轻声安抚着,另有一带着凤冠的威严女子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的梨木珊瑚椅上,默默无话。   此等华丽繁复的布置,熟悉的让人心惊。   她不是死了吗?怎么在皇后的凤仪宫中?   “皇后娘娘,宋夫人。”一个尖细的声音扯着嗓子道:“三皇子殿下都跪在宫门口半日了,只求见救了他的宋姑娘一面,还请皇后娘娘应允。”   三皇子?   宋青时的脑子迟钝地转动起来,她死了,还能见到三皇子?   不对啊,这场景,怎么可能是死了的场景,而且皇后明明还健在……   “青时,娘亲的好青时,你可算是醒过来了!”宋母见到宋青时睁开眼睛,激动地抱紧了她,温热的怀抱带着暖意,宋青时的神志渐渐恢复清醒。   她迟疑地伸出手,暗地里掐了下自己的大腿。   是温热的,痛感分明。   她不是在做梦,她又见到了自己的娘亲,她回到了十五岁落水的那天?   她是重生了吗?   宋青时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第二章   “母亲……”宋青时声音微弱地唤了一声。   宋母抹了把眼泪,伸手抚上宋青时滚烫的额头:“傻丫头,这么冷的天掉进荷香池里,你可知道娘亲有多着急?”   宋青时紧紧握住宋母伸过来的手,不由得想到前世临死前宋家支离破碎的场景,再度红了眼眶。   而她温柔的娘亲,在今年年后不久,就会被疾病缠身,进而越来越严重,不足半年便去了。   她当时不知道轻重,只以为娘亲是着了寻常风寒,还整天黏着岳停风,竟连娘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这辈子重生,她一定要守护好自己的娘亲!   虽是不知道娘亲到底因何而病,但是那病起的古怪,到时候多加小心,或许,便不会有上辈子的事情了!   宋青时内心百感交集,紧紧地抱着宋母不放。   她落水的这一年,正是景宁二十年冬,宋青时尚未及笄。父亲宋国忠乃是权倾朝野的肱骨之臣,母亲宋杨氏与皇后自□□好,常常入宫陪伴左右,情同姐妹。而宋青时本人也正值锦瑟年华,相貌出众,知书达礼,乃是京城世家公子争相倾慕的对象。   未曾病入膏肓,未曾为人所弃,未曾落下笑柄,未曾不可救药。母亲、父亲、宋家的满门荣耀……她还一个都没有失去。   重活一世,她又怎会再让他们离她而去?   “既然青时无恙,姐姐也不必哭了。”皇后在旁边陪宋杨氏待了许久,这会正靠在那张红木镌花贵妃躺椅上,一双凤眼慵懒地半眯着,很明显乏了,但她仍坚持说:“不如今晚就宿在这里?”   还未过门,怎么可以睡在皇后宫中?   宋杨氏连忙道:“多谢皇后娘娘好意,但是这始终不合规矩,臣妾留下倒是无妨,青时还是先回府上吧,这时间倒也不晚。”   “也好。”皇后微微颔首。   宋青时被安排地妥妥帖帖,受了母亲叮嘱后,跟着芙蕖上了轿子,准备往外归去。   “那小畜生爱跪就跪着,跟他那短命的生母一样,一天到晚惺惺作态给谁看。”出门的时候,殿内隐约传来皇后娇媚的语调,几分嘲讽。   听皇后这么一说,宋青时方才想起,三皇子岳停云还在殿外雪地里跪着。   她落水救人,原以为是岳停风掉入池里了,却没想到是岳停云。   岳停云……   宋青时脸色有些复杂。   岳停云生母身份很是卑贱,只是一个低等宫女,是皇帝醉酒后宠幸的,而且在生岳停云当日就难产而亡。   生母低贱,无依无靠,皇帝不喜欢他,后宫也无视他。   在宋青时的记忆里,这个皇子一直没什么存在感。   直到后来……   “小姐,你在想什么呢?”芙蕖的话打断了宋青时的思考。   宋青时回过神,她听见宋夫人与皇后声音越来越远,立刻撑着自己羸弱的身子,声音沙哑道:“扶我起身。”   “小姐,此刻已是子时了啊,您……”   “我去看看门口的三皇子殿下,你不用跟过来。”   宋青时知道,这个男人现在卑贱,但是以后,他会权倾朝野,会成为太子的有力对手。   单凭这一点,她就得和他事先打好关系。   或许以后他会成为她的助力。   她落水救他,刚好是个契机。   时已深冬,北风呼啸,午夜时分,凤仪宫硕大的庭院中只有两三个小太监围着暖炉心不在焉地打着寒颤。天正飘雪,地面上更是结了冰,宋青时裹着黑色的狐皮大氅尚且冻得直哆嗦,而岳停云,就这样独自一人跪在雪地里。   此刻的岳停云也不过是个少年,身上只着了一件不太厚实的棉衣,远远望去瘦瘦小小的。也不知他跪了多久,乱蓬蓬的黑发上沾满了的雪花,凝结成冰,一张小脸冻得紫红,嘴唇上也没了血色。   好歹是堂堂宣宁国三皇子,纵然已故的生母身份卑贱,岳停云的遭遇也太过悲凉了些。   宋青时眉头紧锁,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怜悯,悄无声息地朝岳停云走去。   也不知是否是在冷风中吹久了,岳停云的反应有些迟缓,直到宋青时走到他跟前,方才察觉有人过来。岳停云用冻红了的小手揉了揉眼睛,见是宋青时,漆黑的瞳孔闪出一丝清明,又恍然平静了下去。   “宋姐姐。”少年的嗓音尚带有几分稚嫩,唤着她的模样倒是挺真诚的:“停云有罪,停云不该失足落水,险些害了宋姐姐安危。”   宋青时前世和岳停云甚少接触,她满心满眼都是岳停风,当年她也知道岳停云跪在门外,但是却毫不在意。   现在只觉得心情复杂而酸苦。   她温和一笑:   “殿下不慎失足,臣女偶然遇见相助,您又何罪之有呢?如今平白无故跪在这雪地里,莫要冻坏了身子才是。”   “我……停云担心宋姐姐玉体,方来凤仪宫门口候着消息。”   “如殿下所见,臣女无恙。”宋青时边说边脱下身上那件披风,温柔地罩在岳停云肩上:“还请殿下莫要自责,早些回宫歇着,以免着了风寒。”   岳停云几乎是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肩上的那件披风还带着宋青时身上的余温,冻僵的身子多了一丝难得的暖意。岳停云眼里有片刻失神,诧异地看着眼前宋青时。   这是他第二次得到来自这位贵女的暖意。   内阁首辅宋国忠之女宋青时,岳停云其实略知一二。她是他太子兄长的青梅竹马,平日里也随着皇后一党对他不理不睬,今儿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子?又是冒着冬寒刺骨下水救他,又是担心他跪坏身子特地出来劝他回去歇息……   岳停云垂下眼睛,低低地道:   “宋姐姐当真不怪罪我?”   少年低头的时候显得弱小又无助,长长的睫毛仿若黑色的小刷子低垂着,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宋青时只觉酸楚,岳停云怕是平日里被欺负惯了,即便是有人对他好,他也小心翼翼地防备着。   “自然当真。”宋青时拿出一块青玉色绣着梅花的方形手帕,打算替他拂去发间的积雪。   动作未停,一双大手从背后抚上宋青时的肩,惊得她踉跄两步,险些撞到跪着的岳停云。   “青时,下这么大的雪,你怎么出来了?”   深色金边蟒袍,黑发由金冠高高竖起,一双细长的眼睛情意缱绻,正饱含深意地对她笑着——   正是她曾一片真心相待,最后却让她生不如死的东宫太子,岳停风。   宋青时温柔的眼神一凝。   对于岳停风,她现如今恨不得后退三尺以避之,再次见到这个恶心虚伪的男人,她简直作呕!   但是宋青时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岳停风是太子,哪怕她是首辅之女,那也只是臣。   她必须先和他虚与委蛇。   “臣女宋青时,见过太子殿下。”宋青时行了个礼。   岳停风一笑,他身后没有跟任何服侍的人,那些太监宫女都远远地站着,他上前一步搂住宋青时的肩:“夜里风大,青时怎得还要回复?不如同本宫回东宫歇下?”   宋青时感受着他的手上传来的温度,她不着痕迹地垂下眼:“不劳殿下费心。”   “臣女出来的时候,已经和皇后娘娘道别过,皇后娘娘也深觉,臣女一介未出阁的女儿家,不宜在宫中待太久。”   言下之意,我清白女儿家,不能和你孤男寡女在一起。   两辈子吊死在同一颗树上的蠢事,宋青时才不会犯。   宋青时的话倒不是没道理,岳停风虽然有些不快,但是也没发作。   他看向了被她挡在背后的岳停云。   岳停风瞥见岳停云身上的狐皮大氅,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宋青时,心里一阵不快。   他看向了岳停云:“身为皇子,跪在这里像什么话?本宫听母后说,你是要向青时答谢?一件小事罢了,还好意思拖得青时来这里陪你受风?”   “难不成这就是你的答谢?”   岳停云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岳停风对岳停云不感兴趣,他看不上这个唯唯诺诺、犹如奴才的贱种,他根本不配被称作自己的皇弟。   但他也不乐意看见宋青时和岳停云搅和到一起。   岳停云从地上颤颤巍巍地起来,弯着腰,极为卑微地说道:“是……我……我知道了。”   他转过身,怯懦地离开。   岳停风解下衣服,披在了宋青时的身上:“好了,青时,早些回去,你的披风被那贱种穿过了,不要也罢。”   宋青时看了一眼岳停云离开的背影,那么弱小,可怜。   然后她收回视线,对岳停风说:“谢谢太子殿下。”   岳停风送宋青时上了轿子,叮嘱了一番,朝着皇后寝宫而去。   宋青时回了轿子里,把那件岳停风的披风脱下来,随手一扔,她拿起旁边小凳上的小被子,裹在身上,哈了一口气,说:“快些回去吧。”   她恶心岳停风的东西。   芙蕖应了一声:“是。”   而岳停云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皇宫深处一处装修极为简陋的小院内。   小院内只有简单的床板和破烂的棉絮,整个屋子寒冷似铁,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这就是他这个皇子的住处。   他蹲坐在床上,轻轻地抚摸身上的那件披风,神色带着些许贪恋和温柔。   这件披风,真暖啊。   这是他在这个冬天感受到的唯一暖意。 第3章   可能是因为落水受了凉,加上本来就体弱,宋青时一回去就开始发烧,而这么一病,她足足在宋府躺了三个月。   也不怪宋阁老和夫人过分心疼女儿,宋青时本就体弱,哮症乃是娘胎里带来的疾病,此番复发自然不可懈怠。   宋青时落水救岳停云是在冬至那日,待到宋夫人终于允许她再出宋府入宫,已是阳春三月了。   春光大好,熏风融融。宋青时着了一件浅碧色齐胸襦裙,肩上披着水蓝色披风,青丝挽成垂鬟分髾髻,清新素雅中又不失可爱。   她此番进宫,名义上自然还是“陪母亲去拜见皇后娘娘”,心底里倒是打了不少小算盘,继续着她“挽救宋家命运”的重要使命。   宋青时贴身的荷包里,藏着一封信笺。   信笺是她用医书上的墨字拼凑而成的,未曾署名,也看不出字迹。纯白的纸上规规整整拼成一封预言——   “一月后,凌北一带将出蝗灾,历时两月便会自行消失,太子殿下立功之日将到。”   她要把这封信悄悄塞入岳停风的寝殿。   按着前世的记忆,宋青时知道,还有一月的时间,凌北一代将会发生一场蝗灾,而且这灾祸来的凶猛,一月不到就蚕食了无数的庄稼,后来朝廷派去了好几拨人,都没有办法解除。   而后是生生熬过去的,两月以后那些蝗虫就莫名消失了。   宋青时知道,岳停风不得皇帝喜爱,一直渴望建功立业获得赏识,而这将是个极好的立功机会。   她之所以把此事透露给他,是因为,她要先掌握岳停风的心理,取得岳停风的信任。   她要让岳停风以为,自己有了神的帮助。   然后,给他致命一击。   这是拥有了两辈子记忆的宋青时,最大的筹码。   宋青时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一路来到东宫门口。   碧瓦红墙,飞阁流丹,身着黑色铠甲的禁军侍卫在宫门外严守,见宋青时过来,谦和的行了一个礼。   “见过宋姑娘。”   “臣女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给太子殿下送治疗腿伤的药物,可否许我前往内殿?”   侍卫们都当宋青时是皇后钦点的太子妃,哪有拦着她的道理,恭恭敬敬就放了行,还热情地知会了一声:   “太子殿下正在乾坤殿与皇上叙话,倒是三皇子殿下在殿内候着,宋姑娘请吧。”   宋青时是算准岳停风不在的时辰来的,不料竟碰上了岳停云,他来东宫做什么?   宋青时走到内殿门前的小院,只见岳停云正站在院内,一笔一划地抄着《孝经》。春风拂袖,宣纸墨字,虽说岳停云如今不过十四五岁,平日上书房的师傅们也不怎么用心教他,这一手字却练得不错。笔风豪迈,张弛有度,宋青时甚至能想象出他日后朱笔一挥指点江山的潇洒英姿。   “三殿下早。”宋青时就这么轻手轻脚凑上前去,惊得认真写字的岳停云胳膊一抖。   “宋姐姐早。”岳停云抬头瞥了她一眼,礼貌的鞠了一礼,眼神里仍带着戒备疏离。   “臣女来给太子殿下送些物什。”宋青时随口胡诌:“不料太子殿下并不在殿内,倒是三殿下怎得在东宫习字?”   “读书不认真,被罚了抄书。”岳停云低低地解释,然后加了一句:“是父……是陛下让我来殿下的宫中的。”   这孩子,竟连父皇都不敢喊出口……宋青时有些可怜地想。   “是《孝经》啊。”宋青时凑上前去看了两眼:“要抄多少遍,可需要臣女帮忙?”   “不必了,停云谢过宋姐姐。”岳停云摆手拒绝,继续埋头研墨。   宋青时也不好打扰,转身就朝岳停风的内室走去,把信藏到岳停风的枕头底下后,出来时见岳停云正写到那句“事亲者,居上不骄,为下不乱,在丑不争。”   宋青时厚着脸皮在旁边看他写了一会,思量片刻,拍了拍岳停云的肩膀:“三殿下,臣女拜托您一件事可好?”   “宋姐姐请讲。”岳停云停下笔,他看着宋青时,心内砰砰直跳。   宋青时可不会相信岳停云不和岳停风说自己来过,而且门口还有侍卫。她解下自己的玉佩,递给岳停云,说道:“待会太子殿下回宫,我方才看了眼,这里没有别的内侍了,劳烦你交给他,和他说,换他的披风。”   岳停云看着手里的玉佩,垂下眼,轻声说:“好。”   宋青时离开了东宫。   岳停云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直到她彻底消失在朱漆雕镂的宫门外。   半个时辰后,岳停风从乾坤殿回来。   陪老皇帝说了几个时辰的话,岳停风耳朵都要起茧了。老皇帝今天心情愉悦,病都好了大半,据说是听闻西北大将军曲氏与邻国骑兵战于祁连山,大胜敌军,俘虏三万余人,并决意继续乘胜追击,直捣对方军营。   岳停风盘算着这位曲将军或许是个可用之才,若是能拉拢在侧,来日登上皇位或许能多个助力……   他看了眼自己碍眼的皇弟,进了内殿,正这么思量着,突然瞧见寝殿的金玉琉璃枕下赫然压着一封书信:   “一月后,凌北一带将出蝗灾,历时两月便会自行消失,太子殿下立功之日将到。”   岳停风又惊又疑,大步流星出了寝殿,并未瞅见可疑之人,这个时辰宫人们都在后院准备中午的膳食,寝殿外的宫苑里只有岳停云一人安安静静地抄着《孝经》。   “岳停云,刚刚可有谁进过我寝殿。”岳停风皱着眉头质问道。   “停云一心抄写,未曾注意。”岳停云继续低头写字,头也不抬地回应。   岳停风嘁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把那封信甩到岳停云面前:“这信笺你可曾见过。”   “回太子哥哥,停云不曾见过。”岳停云依旧低着头。   也是,岳停风想了想,信不太可能是岳停云写的。毕竟他一直在院内练字,应该来不及从哪本书上裁纸粘贴,准备这样一封信。   那这东西哪里来的?   他眯起眼睛:“我听东宫侍卫说,宋青时来了,她来做什么?”   难道这是宋青时的手脚?   但是宋青时只是个妇道人家……   岳停云把玉佩拿出来:“对了,这是宋姐姐交给您的,只说感谢您的披风。”   他把那个“换他的披风”,改成了感谢。   岳停风拿起玉佩打量了两眼,是宋青时一直戴在身上的那块。   他得意地勾起嘴角,宋青时,果然还是被他牢牢地掌握在手里。   不过这封信……   岳停风回了内殿,决意好好查一查,或许是先前就放过来的。   宋青时从东宫出来,老老实实回皇后所居的凤仪宫同母亲一同用了午膳。干烧四宝鸡、木瓜雪蛤、白府海参、乌鱼蛋汤……都是她喜爱的吃食!苏皇后不喜她们母女拘着礼节,硬催着宋青时用了个大饱,膳后宋青时也不愿坐着了,独自一人到御花园踏青,权当消消食。   繁花似锦,蝶舞翩跹,本是大好的景致,宋青时赏着赏着,却是心神不宁。   岳停风大概已经看到信笺了,若是岳停云说了她进过内殿,怕是会怀疑她。   她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太不仔细了些。   就在这时,身后的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窣响动,惊得宋青时立刻转身,凌厉道:   “谁在那儿?”   那人见露了行踪,立刻钻了出来。青葱的灌木丛中冒出一个黑色的小脑袋,不是别人,正是岳停云。   宋青时见他头顶还沾了两片树叶,忍不住噗呲一笑,打趣道:“怎么,三殿下的《孝经》抄完了?竟有空跟着臣女玩躲猫猫。”   岳停云从灌木丛里窜出来,也不靠她太近,两人隔了近一丈远,少年的眼里依旧带着几分防备,一只手藏在身后。   宋青时见他有些害羞,便也不再出言逗弄了,转而问他可有事找自己。   岳停云眼眸低垂,半晌才问出一句:“宋姐姐……其实是为了信笺去的?而不是玉佩……”   岳停云机敏,他在岳停风质问过后,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   那封信,是宋青时放进去的。   但是岳停云知道宋青时不想暴露,所以他没有和岳停风说。   可他想知道,为什么宋青时要做那种事情。   宋青时脸上的笑意淡去:“没有证据的事情,三殿下可不要乱讲。”   见她不想承认,岳停云也不计较,他知道自己没有得到宋青时的信任,他垂下眼睛,然后轻轻地说:“宋姐姐,停云,想送你一件东西。”   宋青时没料到岳停云这样一个孤僻冷傲的人竟有东西主动赠予她。她怔了怔,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哦?臣女十分荣幸。”   岳停云甩了甩头,头顶那两片不甚安分的树叶悄然落地。只见他将一直藏在身后的那只手突然伸了出来,往宋青时掌心里一落,又嗖地锁了回去,重新低下了头。   宋青时只觉掌心一阵温热,低头一看,竟是一个玉佩。   这玉佩成色虽不是顶尖、比不上宋青时之前那块,但也绝非寻常玩意儿。碧绿通透,色泽温润,价格应当不菲。   “这是……?”宋青时疑惑地问道。   “我……这是……停云今早见宋姐姐失了玉佩,深觉不妥,便决意再赠予姐姐一块。”   今早在东宫,宋青时以“换披风”为由把自己随身携带的玉佩换给了岳停风,不料竟被岳停云记在了心里。   早晨失了一块,刚过午时便收回一块,宋青时看着手中还带着岳停云余温的碧玉,心情复杂。   岳停云在后宫中地位不高,过得也凄苦,这块玉成色上佳,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得来的。如此贵重的物品竟随意就给了她,宋青时自觉不能收下。   “三殿下,这玉佩价值不菲,还请您自行收好,莫要让臣女糟蹋了。”   “还请宋姐姐莫要推辞。”岳停云见她要退回,赶忙后退了三步,坚决道:“停云并无其他意思,权当感谢姐姐的救命之恩。”   “可这……”   “请宋姐姐莫要嫌弃,务必将此物收下。”   宋青时原本还想推辞,却见岳停云眼中神色坚决,想了想还是收下了玉佩。岳停云从小敏感多疑,若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岳停云反而可能会误以为她挑剔这玉佩成色不好,失了两人之间的情谊。   宋青时道了声谢,伸手把那玉佩系在腰间。   还未等宋青时张口打探这玉佩的来历,一个身着深色宫装的老嬷嬷便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正冲着御花园中的二人。   “三皇子殿下好,宋姑娘好。”她行礼的样子十分敷衍,一点也不像对主子:“太子殿下有要事召三殿下去东宫一趟。”   一想到岳停云这个没安好心的,两人皆脸色一僵。宋青时沉默不语,岳停云拳头紧握,怯生生地问了句:   “四十九遍《孝经》停云都已经认真抄完,不知太子哥哥还有何事要见停云?”   “三皇子殿下,恕奴婢多嘴,太子殿下有事找您自然是有他的缘由,您尽快过去便是。若是您踟蹰不前耽误了时辰,我们这做奴婢的可吃罪不起。”   岳停云咬了咬牙,回头看了宋青时一眼,跟着老嬷嬷往东宫的方向走去。   宋青时紧随其后。   岳停风主动找上岳停云来,定是没安好心,宋青时不能眼睁睁看着岳停云被迫害,她要尽量参与其中,暗中保护岳停云。   红墙威严,金碧辉煌,东宫不同于今早宋青时孤身闯入内殿时的冷清安静,院落中竟围了黑压压一大片宫人,像是被谁可以请来齐聚一堂,专门来看大戏似的。   岳停风坐在院中的紫檀镶理石靠背椅上,手里握着把折扇,神色散漫地摇着。   岳停云见状,眼色一沉,立刻安分老实地俯身行礼:   “太子哥……”   话音未落,一塌白纸恶狠狠地砸在他的头上。   “岳停云,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第四章   岳停风的心情很不好。   他本就被那封无名信笺烦恼地没能用好午膳,不料午时过后他去上书房温书,竟听见教书先生在夸奖岳停云那个小畜牲。   上书房的教书先生乃是朝中的重要文官,是他父皇的心腹,一言一行都能在老皇帝面前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岳停风走进上书房,正好听见教书先生捧着岳停云的墨宝赞不绝口,说什么“笔走龙蛇,刚劲有力,有大家之风”。   偏偏就和刻意讽刺他一般,他一回东宫便看见书案上岳停云留下的《孝经》,七七四十九份整整齐齐摆放在那儿,白纸黑字很是刺眼。   好一个没出息的贱种,岳停风将那团破字扔去一边,思来想去,又拾了起来。   那封未曾署名的信不知道是何人送来的,但当时有机会进入内殿的只有岳停云,这事定是和他脱不了干系。   岳停风找不出用这封信惩罚岳停云的证据,但他可以用别的法子。   换句话说,他想拿那小畜生开罪简直是天经地义,多的是机会。   既然岳停云那小畜生喜欢写,便让他再多写几份好了。   岳停风冷哼一声。   “岳停云,父皇命你抄写《孝经》,是罚你心术不端读书不细,指望你好好静心思过。”   “可是你自己瞧瞧,这字迹如此潦草,你莫不是在敷衍我和父皇?”   “回太子哥哥,停云不敢……”   未等岳停云出声辩解,岳停风便已经将那些岳停云一笔一划抄写出来的文书撕了个粉碎,雪白的纸片在春风中飞散,就连站在一旁的宋青时衣服上也沾了几片。   “重新抄写一百遍。明日午时之前送来东宫给我过目,若还是字迹不端便再多罚。”   岳停风说完后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领罚了。   他的目光又停留到了站在一旁默默无话的宋青时身上。   这宋青时最近也不知怎得,竟三番五次的同岳停云走的很近。岳停风记得以前宋青时一心只会粘着自己,一有空进宫必定会来东宫守着他,从不见她对岳停云那小畜生有半点关心在意。   莫不是碰巧跟来的?   岳停风始终不相信一个被自己深深吸引的女人会突然变了心意。   宋青时家世显赫,他得栓牢她。   “青时怎么也来了,可是找我有事?西北大将军从塞外带回了西域的贡品,有两对青玉浮雕手镯成色上佳,很是衬你肤色,青时不妨进来坐坐。”   宋青时瞧见岳停风这副拜高踩低的模样,心里既是鄙夷又是恶心。   可她依旧不能流露出来。   “多谢殿下,只可惜娘亲在皇后娘娘宫中等着臣女共用下午的点心,臣女恐怕也不能耽搁太久。”   宋青时莞尔一笑,拂去身上的纸屑,随着岳停风走入内殿。   她身后的岳停云冷冷地站着,眼里带着几分失落,转身离去。   夜幕降临,宫灯璀璨。   眼看着宫里的门禁就要下钥了,外命妇们大多都已先行离宫,装饰典雅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扬尘而去。   宋杨氏与皇后是故交,关系绝非一般姐妹,是有权留在宫中过夜的。今日在皇后的诚恳挽留下,宋杨氏再度决意留下过夜,令芙蕖将尚未出阁的宋青时安全送回宋府。   宋青时告别了娘亲和皇后,踏上了回府的马车,不料刚离开凤仪宫,宋青时便叫了停。   “芙蕖,你拿着我的出宫令牌回府去,明儿一早再来凤凰门接我,莫要让父亲和府里其他人察觉出不妥,明白了吗?”   “小姐你可是要留在这宫中?若是叫人发现……”   “无妨,记得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   宋青时下车,拉上青白色的纱帐,看着马车远处的影子,一颗心悬了起来。   她要去找岳停云。   岳停云今日被罚了抄书,一百遍《孝经》可绝非几个时辰的事儿,不吃不睡笔耕不辍到明日午时也不见得能顺利完成。   她要去帮他。   哪怕当着岳停风的面,宋青时没有办法替岳停云发声,她暗地里还是会想方设法地为岳停云解围。   入了夜的皇宫高墙深院,草木萋萋,平添了一丝恐怖的味道。   宋青时并未去过岳停云的处所,亦不能问别人,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感觉,小心翼翼地在硕大的皇宫中摸索着。   那是一处小小的宫苑。   夜深了,只有一盏微弱的烛光印在薄薄的窗纸上。远远望去,瘦弱单薄的少年低着头抬着手,一笔一划,手臂微动。   没有侍卫,没有宫女,只有岳停云一人。   宋青时礼貌性地敲了敲门,推门而入。   也不知是不是从未被人造坊过,岳停云惊得笔都落了地,两只眼睛瞪得浑圆,吃惊地看着她。宋青时察觉出他眼角有一些微微的红晕,或许是刚哭过。   “臣女深夜造访,打扰三皇子殿下了。”宋青时关上身后的木门,轻声说道。   “宫门早已下钥,宋姐姐为何会造访停云这里?”   “太子殿下有意刁难,臣女不愿让三殿下独自承担。”   岳停云愣了愣,低头不语。   岳停云心里知晓,岳停风虽刁钻蛮横,但绝非轻易动怒之辈,突然指责他“字迹不端”可能和早上宋青时送去的那封信有关。   但说到底这也不能全怪宋青时,无非是他自己人微言轻,身份低贱,任人宰割罢了。   他认了。   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认命了。   从来没有人,哪怕是他的亲生父亲,都不曾为他出过头,整个宫里都当他是个低贱的小畜生,都不愿意在他受人欺辱时搭一把手。   可偏偏这个宋青时,堂堂内阁首辅宋国忠的女儿,京城里名声显赫的富家千金……   为什么?她为什么?她图他什么?   宋青时已悄然站在了案前,铺开了另一张宣纸,提笔点墨,正欲挥毫。   “宋姐姐不必了。”岳停云从复杂的思绪中缓过神来,阻拦道。   宋青时乃是铁定了心思来帮他的,哪肯轻易作罢,丝毫不顾岳停云阻拦便洋洋洒洒写上几个大字。   “字迹……不一样的。”   啊,竟是忘了这一茬,宋青时无奈地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他。   “夜深露重,停云这里不方便,宋姐姐还是赶快请回皇后娘娘宫中去吧。”   宋青时放下笔,转身拿起了手边的徽墨墨锭,挽起袖子磨了起来。   “宋姐姐……?”   “民女不似三殿下能写得一手好字。”宋青时笑道:“虽说字迹不同,但好歹让臣女,为您研墨。”   “宋姐姐……!”   “时间紧迫,三殿下莫要耽搁了,臣女陪着您。”   岳停云怔了怔,犹豫了片刻,又拿起了笔。   这是宋青时第一次帮他人研磨,平日里即便是她父亲宋阁老也心疼这个身娇体弱的独生女,舍不得让她操劳辛苦。   而同时,这也是第一次有人为岳停云研磨,以往无论在上书房还是在他狭小的宫苑中,都只有他独自一人,一边磨墨,一边一笔一划地写着。   灯影绰约,熏风融融。   岳停云的住所很小,破旧的书案和两张椅子看上去略显寒酸。两人受空间局限靠得很近,近到宋青时担心有些不合规矩。   瘦弱的少年笔走龙蛇,窈窕的少女红袖添香,若让旁人看了去,竟不像被罚抄书的,倒像是金童玉女灯下闲读,相伴到天明。   岳停云确信,宋青时是真的打算陪着他,直到他将一百遍《孝经》全部抄完。   “宋姐姐,你到底为何帮我?”沉默良久,岳停云开了口。   这么简单一问,却是真的把宋青时问住了。   宋青时待岳停云好,是夹杂着大半的私心和零星的怜悯。   带着前世记忆的她知晓岳停云以后将出人头地,与忘恩负义的岳停风分庭抗礼,方才指望投靠于他,保得自身相安无事。   可此时此刻她又不得不承认,看着这个战战兢兢、受人欺凌的弱小少年,她是发自内心地同情他、可怜他,想站在他身侧。   无依无靠,任人宰割。   这和她前世最后的样子,又有何分别?   “三殿下当真想知道缘由?”宋青时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   “嗯。”   “臣女觉得三殿下分外亲切,不由自主地想要与殿下相熟。”   “如何亲切?”岳停云分外不解。他性格孤僻,人前虚与委蛇,人后冷漠阴沉,实在是找不出半点让人觉得亲近的地方。   “臣女从小孤身一人,并无兄弟姐妹,爹爹和娘亲也不能时常陪着臣女,臣女觉得甚是孤单。”宋青时半真半假地说道:“臣女瞧见三皇子殿下也时常独来独往,便想同您做个伴。”   岳停云透过微弱的烛光望着她,一双桃花眼温婉水灵,诚恳亲切。   他觉得她并非是在胡言乱语。   下水相救、雪中送衣、月下研磨……宋青时她做到了。   “嗯,也好。”鬼使神差的,岳停云点了点头。   “多谢三殿下。”   宋青时推开雕花木窗,月色入户,淡了烛火,春夜的风令人醒神。   她终于,似乎有一小步,踏进了岳停云这个阴冷少年的内心。   可是宋青时并不知道,一个长期被人欺辱的人,就像一只流浪许久的猫儿,自卑且敏感,害怕接近又渴望拥抱。但是你若在他阴暗寒冷的内心点燃一盏烛火,便足以照亮长夜漫漫。   握在掌心里的光,岳停云不会让她消散。 第五章   消息传来的时候,宋青时正在“妙手回春阁”整理草药。   宋青时从小便体弱多病,家里又看得紧,不似寻常姑娘家家总能有机会出门溜达,闲来无事便喜欢翻翻医书、学学药理。宋阁老一介文官出身,不信“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知道女儿对中药有兴趣,专门命人在宋青时的闺房后面开辟出了这一间“妙手回春阁”,共她存放那些医书和药材。   “小姐,小姐!好消息!”芙蕖蹦哒着推门而入,直径奔到宋青时身侧:“小姐可还记得前阵子凌北一带闹蝗灾的事儿?人心惶惶闹了一个月,老爷说陛下都头疼死了……然后小姐您猜怎么着了?”   “嗯?怎么着了?”宋青时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明知故问道。   “太子殿下亲自出马前去赈灾……不到两个月,那蝗灾便消散了!可真厉害!”   “嗯,是很厉害。”宋青时踮脚取下柜子顶端的几个瓶瓶罐罐,漫不经心地回应。   岳停风果然还是听信了那信笺上的话,正一步一步按着她的提示行事。   这也难怪,毕竟蝗灾来势汹汹,朝廷早已派出几队官员前去镇压,皆无起色。岳停风此刻请缨赈灾,成则名震朝野,不成亦无可厚非,他何不去试试呢?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第一次战战兢兢踏出一小步,尝到了甜头,往后宋青时再给出什么提示,岳停风就敢迈出一大步,直到彻底相信他自己是天选之子、得神明庇佑。   宋青时窃喜着,三言两语便打发了芙蕖出去,重新拿起小刀在医书上裁剪拼贴出另外一封信笺:   “五月中旬,陛下亲考诸皇子课业,抽背篇目为《春秋内传》第三十卷 。”   岳停风习武通透,文采不足,在读书写字上常被老皇帝批评。上辈子对岳停风情深似海的宋青时深深记得她十五岁那年的五月,老皇帝突然抽查诸皇子课业,身为长子的岳停风并不能熟读《春秋内传》,反倒是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岳停云娓娓道来,出尽了风头,叫岳停风发了好大的脾气。   既然如此,那便再送他个人情罢了。   宋青时折起信笺,塞入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正欲继续收整刚刚没整理完的药材,一阵敲门声传来。   本以为是芙蕖闲不住又跑回来了,不料宋青时一句“请进”,迎来的竟是她的娘亲宋杨氏。   宋阁老夫妇老来得女,宋杨氏如今也年逾半百了,即便是身在富贵人家保养得好,依旧已有色衰之态。   而宋青时觉得,今日的娘亲似乎比以往更加憔悴一些。   回忆起上一世娘亲得了风寒后缠绵病榻,最后因病去世的场景,宋青时担心地皱起了眉头。   “娘亲怎得来妙手回春阁了?可是身体不适。”   宋杨氏微笑地摆了摆手,示意宋青时不必担心,自顾自地伸手去取柜子顶端那几个红木雕花的药箱。   宋青时一脸不解地见宋杨氏打开其中一个箱子。箱子不大,看上去倒是古朴精致。宋青时凑上去一瞧,只见里面铺着雪白色的丝绸,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几粒棕黑色的药丸。   “娘亲,这是何物?”宋青时问道。   “这药物叫做天王补心丸,是皇后娘娘赏给娘亲的……娘亲年纪大了,身体难免差一些。”宋杨氏拿起一颗药丸服下,继续道:“皇后娘娘得知我夜里失眠多梦,偶尔还犯心悸,特地给了我这药。”   宋青时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娘亲用着可还有效?”   “当真是有效极了,每日早晚各服一颗,安神的效果确是极好的。”   宋青时取了一颗天王补心丸,用药杵捣碎,拾起一些粉末放在鼻尖细细闻道:桔梗、甘草、丹参、当归……还有这些红色的粉末,果真是加了朱砂。   朱砂此物,少量服用确实有安神助眠之效,但若是服用过量,亦会导致头晕发热、全身乏力……长此以往甚至可能会威害到生命。   可这皇后送来的天王补心丸中朱砂的量微乎其微,按理说并不会出现这些症状。   宋青时摇了摇头,莫不是自己多虑了?   “怎么了青时?”宋杨氏见宋青时一脸沉重的模样,担心地问道:“这药丸可有不妥?”   “并无不妥。”宋青时应道:“只不过是药三分毒,母亲若是觉得心神不宁,每日多喝些枸杞红枣茶调养便是,药丸吃多了总归是伤身的。”   “是是是,娘亲都听青时的。”宋杨氏温柔地摸了摸宋青时的长发,转而收起药箱,推门离去了,边走还边带着笑意小声念叨着:   “小丫头尽瞎操心,皇后娘娘给的东西还能有误不成?”   宋青时将樱桃大小的药丸在指尖揉搓,掌心冒汗,脊背发凉。   皇后……是皇后吗?   宣宁国的皇后苏氏和宋青时的娘亲是故交,宋青时听说当初杨家和苏家的院子紧挨着,她的娘亲宋杨氏亦是如同亲姐姐一般将苏皇后带到大的。   苏皇后虽为中宫,但并不得宠,深宫夜长难免寂寞,因此常常召宋家母女入宫陪她唠些家长里短、宫外琐事,与宋杨氏可谓是姐妹情深、相伴已久。即便是上辈子宋家最落寞的时候,哪怕人人都恨不得踩在她们头上作威作福,苏皇后也并未有任何不义之举。   所以纵然宋青时恨毒了岳停风,也不曾对苏皇后有过半点怨念。   是皇后吗?难道是她吗?   若是苏皇后同岳停风一道攀附宋家荣华,一母一子利用完她们母女后便杀人灭口、弃之不顾……宋青时不敢再想下去。   宋青时将那盒药丸尽数碾成粉末,用水冲散了。   她由衷地希望自己是忧思过度了。   可不论此药是好心相赠还是真有不妥,她都没有证据,更无力辩白。   她宋青时只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官家小姐,而对方一个是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一个是前途无量的东宫太子,她有何资格能与他们抗衡?   蜉蝣撼树,以卵击石。   她只有等。   等有朝一日那忘恩负义之人大权旁落,等有朝一日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岳停云能够坐拥半壁江山……   宋青时理清了思绪,不再心事重重,摸了摸荷包里那封给岳停风的信笺,刚想离开妙手回春阁,蓦得又转了回来,顺手捎上了两个巴掌大小的白瓷瓶子。   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宋青时装作若无其事扶着楼梯上的枸木祥云纹栏杆,大摇大摆下楼去,像只猫儿一样靠在了宋杨氏怀里,撒娇道:   “娘亲,听说太子殿下近日立了功,娘亲抽空带青时一同入宫道喜去可好?”   “怎么,我们家青时想见太子殿下了?”宋杨氏一副看穿女儿玲珑心思的模样:“好好好,娘亲明日便待青时入宫去,咱们带上你父亲准备的端阳贺礼一道去道喜,青时可要同太子殿下好生相处……”   第二日正好是五月初五端阳节,宫里宫外都挂满了艾叶苍蒲,宋青时身上配了个辟邪驱瘟的草药香囊,随着宋杨氏一同入宫去。   赶的好不如赶的巧,宋青时一下马车,正好赶上诸位皇子在万和湖上的龙舟大赛。   宋青时在皇后娘娘身边搬了个海青石宫凳坐着,翘首望去,湖上一共十支队伍,船头敲锣打鼓的是十位皇子,舟上划船是各宫宫人,湖边群起围观的不只有皇上皇后和各宫嫔妃,一些入宫送节礼的朝廷官员也携着亲眷们一同凑了这个热闹。   “太子殿下威武!”天子身侧的大将军坐席上,一个撑着红伞的石榴裙少女大声叫嚷着,皮肤白皙,眉眼灵动,模样很是明媚艳丽。   “璟言,皇上面前怎得一点也不知收敛,莫要失了规矩。”旁边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将无心地斥责了一句。   也不知是不是真听见了这姑娘的助威,本就遥遥领先的岳停风更是来了劲,锣鼓声彻,他的那只红色龙舟一骑绝尘,轻易地夺了魁首。   “漂亮!”老皇帝欣然起身,对着那武将和众人哈哈大笑道:“曲将军莫要怪璟言情不自禁,就连朕,看了停风的表现,也要忍不住拍手称赞。”   “太子殿下神武。”   “太子殿下果然不凡。”   众人亦纷纷喝彩。   岳停风以一个胜利的姿势坐在船头看着其他皇弟们后来的船只们,时不时还往岸上打量几圈,享受众人倾佩的目光。   宋青时和娘亲坐在皇后旁边,在与他对视时赞许一笑,带着那份属于大家闺秀应有的温和知礼。   看着对面兴高采烈叽叽喳喳个不停的石榴裙少女,宋青时暗自偷笑,只道故人未变。   西北大将军曲氏带着其女曲璟言,果然也来观赛了。   曲璟言就是这么个性子,活泼娇媚爱出风头,不似宋青时这类书香门第里养出来的千金,她从小随父亲在军营里舞刀弄剑,身上有着将门虎女那股独特的泼辣气质,英气又潇洒。   性子和前世一模一样,恐怕歹毒的心肠也不会改变。   因此大概过上不到半个时辰,曲将军就会把曲璟言引荐给岳停风,任他俩蛇鼠一窝狼狈为奸,盘算着怎么除掉她宋青时而后快。   若是前世的宋青时瞧见他们二人在一起,恐怕要气得万念俱灰一病不起。可是如今,她只是悠悠然地拿了个果盘里的香梨,一边温和有礼的同苏皇后夸赞着岳停风年少有为英姿飒爽,一边暗自在人群中寻找着岳停云的身影。   岳停云没有宫人相助,故没有资格参加龙舟大赛,也不知此刻在哪个角落躲着观望兄弟们欢天喜地的场景。   宋青时想找到他,安慰几句。   她不想看他暗自难过。   作者: 今天签约录入了!感谢 第六章   宋青时随便寻了个理由跟皇后娘娘请了辞,决意去见见岳停云。   不料在万和湖畔寻了一圈也没寻到这位三皇子殿下,文武官员和宫人们都在为岳停风在龙舟大赛中多得魁首一事恭贺道喜,没有人会在意岳停云这一不受宠皇子的缺席。   宋青时直径来到岳停云的住所。   只见岳停云孤零零正坐在有些残破的石阶上,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旁边摆着两个木桶和几片细长的叶子,醇浓的酒香和甜糯的米香传来,他竟在亲手给自己包粽子。   “宋姐姐?”岳停云瞧见宋青时造访,有些惊讶,抬起头来,鼻尖上还沾了一粒米。   自上次一别,二人也有两月没见了,宋青时还记得自己大言不惭说要和他“相依相伴”的场景,不由得有些害臊。   “诸位皇子都在万和湖上挥汗如雨呢,三殿下倒好,独自在这闷声做些女儿家家才做的事儿。”   “端午吃粽子,御膳房不愿意备上我的份,还不许停云自己做着吃了?”   宋青时凑近一瞧,清一色的白粽子,没在里面夹什么红枣、豆沙……也不知是他本就喜欢吃白的还是没处寻那些花里胡哨的内陷。   除了粽子,岳停云还给自己准备了雄黄酒,宋青时闻不惯那酒味,躲得远了些,帮他清理着新鲜的粽叶。   “三殿下当真不打算去万和湖与大家共同庆祝?”   “去那做甚,平白叫人笑话。”   宋青时心里清楚,岳停云的实力并不亚于其他皇子,只可惜身边没有宫人,孤零零的连龙舟大赛都参与不了。   “龙舟大赛已经结束了,接下来会是捉鱼大赛,不仅是皇子,朝中官员家的年轻子弟都会一起图个乐子,三殿下若是愿意,何不去试试?”   “我水性极差。”岳停云冷脸拒绝道。   “又不会当真让您下水,在小舟上将鱼引过来便是。”宋青时拍了拍他的后背:“三殿下无须紧张,臣女有的是法子。”   或许是真心想凑个热闹,又或许是被宋青时软磨硬泡说动了心,岳停云不甚感兴趣地点了点头,答应随着宋青时来到了万和湖畔。   端午捉鱼,同插艾叶、吃粽子一样,是民间的一项重要习俗。当朝皇帝极喜热闹,每年端阳都会在龙舟大赛后举办一场捉鱼大赛,寓意“风调雨顺,年年有余”,祈个好兆头。   宋青时重新回到皇后娘娘身侧,一脸云淡风轻地饮着艾叶茶。   瘦弱单薄的岳停云在诸位世家公子中毫不起眼,但宋青时心里明了,他能胜过在场的大多数人。   因为临走前,岳停云的手中被她塞了一把酒糟,混在了原本作为鱼食的糯米中。   各个参赛弟子的鱼食多由各宫准备,无非是糯米和谷子一类的。大部分人不会在鱼食上做文章,只会专注着用网兜捞鱼。而宋青时给岳停云所准备的酒糟却恰恰是有利于吸引鱼群聚集的,湖中的鱼闻到酒糟的香气便会接踵而来,岳停云周围鱼的总量增加了,所捕捞到的数目自然多于旁人。   果不出所料,岳停云虽没能获得头筹,倒也拿了个不错的成绩,第三甲探花。   拔得头筹的依旧是太子岳停风。   岳停风才平了凌北蝗灾,如今又在两场比赛中皆夺得魁首,老皇帝甚是欢喜,决意亲赏几位取得优异成绩的青年才俊。   自然而然的,他看见了平日里默默无闻的岳停云。   对于这个生母低贱的儿子,老皇帝是向来不管不问的。   当初老皇帝醉酒误事宠幸了岳停云的母亲,还很“不幸”地致其有孕,他父皇、也就是上一任国君知晓后发了雷霆之怒,险些把他逐出宫去。以至于他后来一看见岳停云就想到自己被父皇斥责的场面,心里懊恼不已。   偏偏岳停云的生母也因难产而亡,这倒霉孩子无人照料,老皇帝也不愿给他指个身份高贵的养母,便由着他在宫里自生自灭了。   他不想见岳停云,岳停云也知道分寸,不会得寸进尺地杵在他跟前,唯有逢年过节会随着其他几位皇子前来向他请安,尽一尽儿臣的本分。   偶尔老皇帝也会听上书房教授诗书骑射的师傅们提起,称赞岳停云这孩子各项功课都掌握的不错,是个可用之才……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曾对岳停云上心过。毕竟是个贱种,体内流血一半卑贱的血。   可此时,他打量着岳停云,倒是没来由的生出几分怜悯来。   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眼间却满是历经人情世故后的成熟,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阴沉的令人发怵。   “儿……儿臣多谢陛下。”岳停云怯生生地走上前去,接过他赏赐的金腰带,离得近了能看清他破旧的衣衫和颤抖的双腿。   他不敢叫他父皇。   “岳停云……”老皇帝顿了顿,开口道:“做的不错,但穿着这身衣服面圣不合规矩,等会朕便叫内务府挑几件好的给你送过去。”   “谢……谢陛下。”   看着岳停云略带哽咽地磕了个响头,而后颤颤巍巍离去的背影,老皇帝竟有些语塞。   他知道,一切并非这孩子的错。   或许对他略微提点,哪怕不能成大器,至少不至于让他落得如此落魄的模样。   宋青时躲在人群中,等着岳停云归来。   纵然是岳停云取得了个好名次,众人的目光依旧不会在他身上多停留半刻。宋杨氏不知道跑去和哪位官家夫人吃点心去了,没空拘着宋青时,宋青时便抽了个空当,领着岳停云来到湖畔竹林间的空地,避开了周围人的目光。   宋青时琢磨着岳停云,分明红了眼眶几欲哽咽,却偏要故作无事,佯装坚强的模样。   小小年纪,怎得就如此倔强?   “给你的。”岳停云看也不看她一眼,随手递过那根老皇帝赏的金腰带。   “呀,陛下赏赐三殿下的东西,臣女可不敢收着。”宋青时连连摆手,推拒了回去。   “宋姐姐不想要赏赐,又何必让停云去捉鱼?”听着语气有些挖苦。   宋青时只觉岳停云就像只养不熟的小狗崽子,分明是她为他着想,让他出了风头,怎得就好似她宋青时占了大便宜一样。   哪怕是略微放下了戒备,岳停云这人依旧难以相与,难怪前世名声那么臭。   “三殿下分明有能力夺得第一,却只拿了个探花,已是吃了大亏,又怎能再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奖品赏赐给臣女呢?”   旁人些许未曾注意,一心一意盯着岳停云的宋青时倒是很清楚,岳停云比赛是放了水分的,最后甚至扔了几条鱼放回湖中。   “寄人篱下,锋芒毕露要不得。”   “三殿下果然聪明过人,臣女佩服。”   岳停风并非能容人的君子,岳停云身后更是没有有力的靠山,他不敢显露锋芒,更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压岳停风一头。   他在这深宫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默默无闻忍气吞声早已成了生存之道。   他是蛰伏在暗中的猛兽,等待有朝一日夜尽天明。   忽地,远处的竹林传来沙沙的响动,有人走了进来。   “宋姑娘,宋青时姐姐——”   甜甜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娇媚的味道,宋青时听着却不寒而栗。   她前世家道中落后,正是这个声音,在耳畔极尽嘲讽,说尽了风凉话。   是曲璟言。   这个时间点,曲璟言来找她做什么?   宋青时来不及多想,赶忙用眼神示意岳停云先随便寻个地方避一避,再假装若无其事地回应道:   “臣女在此,请问姑娘有何要事?”   “宋青时姐姐。”曲璟言一看见宋青时便加快脚步蹦了过来,伸手牵住她的袖口,嘴角绽出两个甜甜的酒窝,腻声道:“可算碰上了,宋姐姐叫璟言好找。”   宋青时向来不喜与人有身体接触,何况她这一世和曲璟言连正式见面都不曾有过,一上来便和此人勾肩挽袖姐姐妹妹的故作熟稔,宋青时深觉不喜,微不可觉地皱起了眉头。   “曲姑娘有何要事?”宋青时礼貌地问道。   “宋姐姐竟不知晓吗?璟言还以为宋夫人定是已经同宋姐姐讲了呢。”曲璟言嗔怪道,两只杏眼煞有介事地瞪得浑圆:“我父亲长于西北,在京中并无亲友。此番入京面圣也没个合适的住所,陛下怜惜我们父女孤独寂寞,便把我们安排在了曲姐姐府上。”   这话说者是否无意是未可知的,但是宋青时听在耳朵里却是一阵不自在。同是臣子,若是地方官员招待离京外访的天子倒是必要的礼节,可哪有京中官员非亲非故招待地方将军的道理?这岂不是在有意作贱她们宋家?   宋青时的父亲宋国忠是两朝元老,处事温和,受人敬重,当朝皇帝更是对宋阁老礼敬有加,应当不会刻意作贱。此事多半是曲将军或者能说会道的曲璟言有意提起,打着“同宋阁老熟稔”或是“姑娘家家无人陪伴,想找宋姐姐做伴”一类的理由,说动了思虑不周的圣上。   好一个曲璟言,岳停风还未主动勾搭,竟已迫不及待地要来她宋青时面前作妖了。   活了两世的人,宋青时岂会让这小毛丫头占了便宜去?   宋青时并未流露出半点不悦姿态,甚至可以说是故作欢喜地握住了曲璟言伸过来的一双手,学着曲璟言那副虚伪劲,反过来对着她轻笑道:   “太好了!青时在京中便已听闻曲妹妹美艳动人又骁勇善战,早盼着能与妹妹熟识,如今竟真的给盼来了。改日若是有空,青时定要亲自向陛下谢恩。”   “宋姐姐何须谢恩?又何须等到来日?如今陛下正在琼华宫举办宫宴招待朝臣,我父亲此刻也在宴会上,不如宋姐姐同我一同凑个热闹,顺带见见我父亲?”   “那青时便当真要叨扰二位了。”宋青时微笑着点了点头。   有些人啊,当真是自己作死而不自知。   作者: 宋.绿茶.青时:来呀,有本事互相伤害呀! 第七章   宋青时自然不会傻乎乎跑去当今圣上面前直接来一句“谢陛下隆恩”的。   当朝皇帝得了十几个皇子,膝下公主的数量却极少,岳停云屈指可数的几个妹妹不是因病早夭就是尚在襁褓之中。因此大概是盼女儿心切,老皇帝对诸位朝臣家里的女儿皆态度亲和,偶尔有机会碰上了皆会逗乐几句,时不时赏些物什也是有的。   宋青时虽不似曲璟言那般嘴甜会撒娇、敢和堂堂天子随意言欢,但也在皇后娘娘宫中和当今圣上打过几次照面,知晓陛下性子随和,不是个爱动怒的。   捉鱼大赛已经结束,陛下设宴琼华宫,诸位朝臣纷纷赴宴。宋青时的父亲因公务在外未能及时赶回,宋杨氏作为外命妇不宜单独面圣,只得待在皇后娘娘宫里歇着,按理说宋青时也应当随着宋杨氏一起。可既然曲璟言主动拉着她“见曲大将军”,她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许是宋阁老不在的缘故,离皇帝最近的那个坐席正由曲大将军坐着。   宋青时和曲璟言进入琼华宫时宫宴已经开始,身着淡粉色衣服的舞姬正跳着水袖舞。若是换作宋青时平日里的作风,自然不会贸然进入叨扰众人看戏,可曲璟言却思虑不周,拉着宋青时弓着身子从众朝臣身后穿过,这若是一路走到她父亲的坐席,定会被皇帝老爷瞧见。   老皇帝正嫌这歌舞没趣呢,恰好瞧见鬼鬼祟祟的曲璟言和宋青时,爱逗弄小姑娘的毛病又犯了,放下酒杯笑道:   “曲将军,你瞧瞧,在场这么多官家千金皆在坐席上赏舞听曲,唯有令爱璟言不喜被拘着,嫌朕这丝竹声吵呢。”   “璟言,还不快老实回来坐着,跑哪儿野去了?”曲大将军作势要教训女儿,语气中却满是溺爱的味道。   “臣女有错,向陛下请罪。”曲璟言撅着嘴,拉着宋青时一同跪下。   “父皇,儿臣看这事就罢了吧,曲姑娘向来是这性子。”举杯接话的是岳停风:“我看要么父皇就罚酒三杯,让曲姑娘饮酒赔罪便是。”   “也好,也好,曲将军家的千金长于军营,是个能喝酒的。璟言,还不快去领了罚?”老皇帝哈哈笑道,示意曲璟言归席。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宋青时忽地开了口。   “启禀陛下,臣女有罪,还请陛下莫要误罚了璟言妹妹。”   宋青时的声音同她的性子一样温和沉静,此刻一开口,既像是在开玩笑,又略微带了几分认真味道,叫人忍不住把目光投在了她身上。   “哟,这不是宋爱卿家的千金青时吗?怎得你也有罪,想罚酒三杯不成?”   “臣女身子不适,因此求了曲妹妹同臣女出去散心,不料却惊扰了陛下的宫宴,臣女甘愿领罚。”   宋青时即便是低着头,也能察觉出一旁的曲璟言身子一僵,她定是想不到,一向寡言少语的宋青时有胆当着陛下的面胡言乱语、颠倒黑白。   宋青时深吸一口气,心道更精彩的还在后面呢。   果然,见跪在地上的是她宋青时,皇后娘娘起身了:   “臣妾启禀陛下,宋姑娘自幼体弱多病,今年年初更是大病一场在府里躺了三个月呢,病中人喜静,出去透透气算不得什么大事。”   “宋阁老不是很疼女儿吗?怎得宋姑娘病得这般严重,也不好生医治?”   “回陛下,父亲当然是最疼民女的。”宋青时轻咳几声,顿了顿:   “只可惜……民女的病打娘胎里便落下了,病情反复无常,所需的药材也自然难寻一些。”   宋青时本就面色白皙,如今又时不时咳嗽几声,声音微弱,看上去真像是个身娇体弱的病美人,惹得众人一阵心疼。   “这你可就冤枉朕了,朕宫里头有什么好东西,可都没少赏给你父亲。你倒是同朕说说,是什么药材缺了,没能治好你身上的病?”   “青时,莫要憋着,快告诉陛下,让陛下帮你寻了去。”苏皇后也跟着嚷嚷道。   “回陛下,是……是天山雪莲。”   一旁的曲璟言一下便愣住了,原本假惺惺拽着宋青时的手兀地松开,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天山雪莲,顾名思义,产于西北地区的崇山峻岭中,中原地区很难寻得。   想要弄得天山雪莲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去西北摘取。   场上在坐的,最能行这个方便的,自然只有常年镇守边塞的西北大将军,也就是曲璟言的父亲。   宋青时想的很周全,皇帝既然开口问了她缺什么药,自然是有心帮她寻得的,若是出尔反尔,欺骗一个小小女子,圣上的颜面也挂不住。   果真,老皇帝开了口:   “既然曲姑娘同宋姑娘这般要好,曲爱卿这些日子也要麻烦宋爱卿招待,不如曲爱卿改日回西北替这宋姑娘寻些天山雪莲来,姑娘家家的久病不好,叫朕看了也揪心得紧。”   “臣女多谢陛下,多谢曲将军!”   宋青时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末了还随着脸色铁青的曲璟言坐在了西北大将军的坐席后,那模样可真叫一个理直气壮。   她当然是故意的。   既然曲璟言父女想来她们宋家白吃白喝,把她们宋家当客栈住,那她宋青时就让曲将军帮她找药材,把西北大将军当郎中使。   谁也不亏欠谁。   只可惜这二位难伺候的主儿还是会来她们宋府待上几日,到时候她还得装模做样和曲璟言虚与委蛇,也是挺累的。   不料即将造访宋家的恐怕不只有曲璟言,竟还多了个岳停云。   岳停云自然不是想出宫就能出宫的,这一切皆因为皇帝老爷的一道旨意。   多半是今日老皇帝良心发现,觉得不能就这么放任自己的一个儿子不管。他既不想给岳停云安排个好去处,又不想任他在皇宫里闲着,竟把岳停云指了去跟随西北大将军到塞外待三个月。   皇子嘛,光关在宫里舞刀弄剑、纸上谈兵那是不行的,须得上战场进军营磨练一下,顺带着去西北那边体会一下风土人情,以后要是有个“出使西域”的危险任务,也能打发他这个不得宠的去。   所以老皇帝给岳停云安排了个临时身份——西北神策铁骑的副将。   仅仅是个副将而已,大将军自然仍是曲璟言的父亲。   像岳停风这种身份尊贵的太子,平日里就有专门的师傅进宫教他胡语和胡人礼仪,甚至有权亲自带兵去打仗。而岳停云这等不受重视之辈,学习胡语靠“体察当地民情”,若要打仗,只能屈居于臣子之下,做一个毫不起眼的副将。   可岳停云很满意。   他的父皇,终于不再全然忽视他。   他终于有机会亲征沙场,切身实际地体会一番书中读到的“八百里分麾下炙”、“铁马冰河入梦来”。   哪怕是个副将,哪怕神策铁骑营中的战士们可能都不愿意服他,哪怕要离开京城去到遥远的边地,岳停云依旧心满意足。   他叩首向他的父皇谢了恩,重新回到不起眼的后排坐席上,内心一片波涛汹涌。   一旦有那么一个小小的机会,他都会拼尽全力,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   宫宴人员繁杂,戏腔咿咿呀呀,台上正唱着一出《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没有人会注意到岳停云此刻的心潮澎湃。   过了半晌,曲将军身边的一个近侍过来提醒岳停云,告诉他准备收拾好行李,以后跟着军队一起万事皆要从俭,莫要带了皇宫里那娇气性子。   岳停云在心底冷哼一声。   行李?是他屋里那床破棉絮还是身上这件烂衣裳?   娇气?他从小孤身一人受尽了屈辱,又何曾有胆娇气过?   塞外风疾,他甘之如饴。   岳停云随意打点了他那些不值钱的物什,宴会结束后便随着西北大将军离了皇宫。   没人送行,没人相祝。   一人、一马、一行囊而已。   最后有机会和他见上一面的人,是宋青时。   岳停云既然随了神策铁骑,自然就算是曲大将军的手下。好歹是个皇子,纵然身份低微,曲将军看在老皇帝的旨意下也不能太苛待他。   曲大将军这次进京时间不长,带在身边的精兵数量亦不多,普通士兵安排在了京中的客栈,只有曲将军的几个近侍外带女儿曲璟言有资格跟着他一起宿在宋家,由宋阁老亲自“招待”。   岳停云身为皇子,自然不能连近侍都不如,故此也顺带着被安排在了宋府住上一晚。   宋阁老早已听闻曲将军要留宿的事,风风火火从邻县打马赶了回来,宋府已经被几个下人打点的妥妥当当。就算心里清楚对方是有意羞辱他们,基本的礼节也不能丢。   宋青时和曲璟言坐在同一辆马车上,气氛诡异。   曲璟言性格张扬,但并不愚笨,今日在皇帝面前宋青时装病是打了什么小算盘,她早已看透。   奈何宋青时是这京城里出了名的大家闺秀,书香门第气度不凡,除了知晓其中缘由的曲璟言本人,旁人都不会怀疑宋青时别有用心。   好一个宋青时,竟这般会扮猪吃老虎。曲璟言看着窗外京城繁华的夜景,眯起一双杏眼,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日子还长,她定要想办法抓到宋青时的把柄,以报今日之仇。   作者: 因为是架空设定,大家不要对宫宴礼仪过多在意啦。   老皇帝:大家都明枪暗箭斗来斗去,而我确实是个逗比。 第八章   入夜,宋府。   虽说众人皆在皇帝老爷的宫宴上用了个半饱,宋阁老仍毫不吝啬地摆出了几桌好菜,皆是京中官员常用的菜色:燕窝红白鸭子南鲜锅、香椿鱼儿、东安子鸡、四喜丸子……其中那一道枣泥千层饼是宋青时最爱吃的,她不由地看向岳停云,指望他也多用一些。   特别是要多吃点鱼,宋青时很想出声提醒他一句,毕竟到了塞外,就没有这么鲜嫩甜美的鱼虾了。   当然,想必会独自一人窝在小院里给自己包粽子的岳停云日常的饮食并不算太好,恐怕在这方面不至于过多挑剔。   宋青时和岳停云相隔甚远,在众人面前亦要做出一副不相熟的模样,同时还得注意用膳时的规矩,一顿饭下来,竟连一句话都没说上。   对于岳停云要去神策铁骑营当副官一事,宋青时并不担心。   前世的宋青时虽对岳停云不甚关心,但他身上发生的几件大事她还是听说过一些。岳停云能在几年后能与岳停风分庭抗礼,离不开西北几位藩王在背后默默支持,更离不开手中握着的兵权。   岳停云就犹如一匹黑马,看似默默无闻构不起威胁,以后却能成大器。   宋青时只当他是韬光养晦、勾结朋党去了,如同院里的杏树,悄悄汲取着养分,待有朝一日春暖花开。   反倒是曲璟言,装模做样的让宋青时很是头疼。   两人分明已在暗地里斗了一场,曲璟言方才在皇宫中还面色僵硬态度冷淡,回了宋府竟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粘了上来,满口“宋姐姐,宋姐姐”的叫着,甜腻腻的声音听得宋青时一阵心慌。   她必然是想做些什么。   果然,这几日曲璟言便如同一只赶不走的跟屁虫一般,没日没夜跟在宋青时身后。白日里要宋青时陪她写字下棋,夜里也要来宋青时的闺房与她秉烛夜谈,软磨硬泡装无辜,无所不用其极。   得亏宋青时向来能忍,前世对此人的不要脸程度也有所了解,方才没气急败坏吼了她去。   可宋青时还是失算了。   她没想到,曲璟言竟然会随意翻弄她的医书。   那是曲家父女留宿宋府的最后一日,曲璟言缠着宋青时带她去“妙手回春阁”学习如何制香。   曲璟言当然不是真心想学制香的。在她看来,女孩子家家的就认识几个大字便好,能会些骑射箭术则更佳,像医学药理这类的杂家,只有宋青时这种病秧子才会感兴趣。她若是想要用药或是熏香,直接去街上的铺子里买就好了,何必动手麻烦自己。   曲璟言就是想来这神神秘秘的“妙手回春阁”看看,指望翻出点禁药或者巫蛊之术,治宋青时一个大逆不道之罪。   奈何翻了一圈,这里全是些寻常药材和香料,曲璟言意兴阑珊,打量起了木柜上的医书。   《本草纲目》、《伤寒杂病论》、《温热论》……打开一本《黄帝内经》,曲璟言发现原本的书页竟好似少了几张。   莫不是被翻掉页了?   可这本书看上去还很新,绑书的线绳也是完好无损的,线绳附近的书页处留下了浅浅的划痕,像是被人刻意划下来的。   宋青时她没事裁书做什么?曲璟言纳闷。   仔细盯着书页打量了片刻,曲璟言察觉出这书上的字体有些许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是太子殿下的那封信笺!   曲璟言和岳停风早有勾结,堪比“太子殿下的红颜知己”,岳停风的不少私事都会说与她听。几个月前,岳停风的东宫内室中出现了一封无名信,指使他去平定凌北蝗灾,曲璟言是知晓此事的。   更匪夷所思的是,前几日龙舟大赛,岳停风得胜而归后,竟又在他随手丢在湖畔的披风里发现了另一封类似的信笺,同样是由裁纸拼贴而成,上面写着皇帝五月中旬将要考察皇子课业的欲言。   原本凌北一事成真,曲璟言还真以为岳停风得到了上天助力。可如今看见“妙手回春阁”中残破的书页,她竟开始有些怀疑起来。   曲璟言记得,岳停风说过,第一次发现信笺的那个清晨,宋青时去过东宫。   难道是宋青时?   可她一介深闺妇人,怎么可能预见的了天灾一事?难道是碰巧猜对了?   可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儿?况且曲璟言更猜不透,宋青时这样做能有什么目的,是单纯的想帮助太子殿下,还是另有所图呢……   曲璟言的性子向来火爆,不是个能憋的住事的人,掂起那本《黄帝内经》便向宋青时问道:   “太子殿下年少有为,璟言听说前些日子凌北一带闹了天灾,陛下派了好多批队伍去赈灾都没能成功,最后竟是太子殿下主动请缨,不出一个月那蝗虫便消散了……对于此事,宋姐姐怎么看?”   宋青时瞥见曲璟言手里那书,便瞬间明白了。   都怪她太不仔细,没料到曲璟言会来这妙手回春阁,更没料到她有乱动他人物品的习惯。   宋青时努力保持平静,云淡风轻道:“太子殿下英明威武,臣女自然是倾佩不已。”   “是啊,这天灾人祸来得突然,连陛下都措手不及。”曲璟言进一步试探道:“不过呀,太子殿下倒是有先见之明,听说他早就知晓会有这么一场灾难……”   “曲妹妹这话可不能乱讲,天灾难测,太子殿下又如何能是先得知?”   “璟言可不敢胡言乱语,此事是有证据的,宋姐姐可知,太子殿下曾在三个月前收到过一封信笺……”曲璟言顿了顿,明显是在观察宋青时的反应:“就是宋夫人带姐姐进宫陪皇后娘娘听戏的那日。”   “曲妹妹对臣女的行踪还真是清楚。”宋青时无波无澜,反倒把话题往她身上引。   然而曲璟言并没有上当,就着信笺话题继续道:“宋姐姐不想知道信笺里写了些什么吗?”   “臣女对他人的私事向来不感兴趣。”   “也罢,内容是什么,倒也不重要。”   曲璟言听出了宋青时话里有话,不想同她耍嘴皮子功夫了,转而快刀斩乱麻,直接把那本书摊开,露出被裁剪过的那一页,直勾勾递到宋青时面前,让她自己瞧瞧。   “但是璟言机缘巧合见过那封信,一字一句拼接而成,和宋姐姐这本书的字体,好像是一模一样呢。”   “那恐怕……”   还未等宋青时讲出说辞,曲璟言便直接打断了她:   “宋姐姐一定也很好奇。既然如此,不如容璟言把这书拿去给太子殿下瞧瞧,让他对比一下字迹和书中的缺页,看殿下怎么看。”   “曲妹妹何必为这点小事惊扰太子殿下。”宋青时攥紧衣服的一角,手心里已然出了冷汗:“妹妹说的信笺,和臣女的医书毫无干系。”   “那璟言也很想知道,宋姐姐这书上的纸张,是去了哪里?”   “只是书页罢了,臣女……”   宋青时话音未落,一阵敲门声响起。   “哪位?请进来吧。”宋青时如蒙大赦道。   木质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站在门口的不是别人,竟是岳停云!   宋青时悬在空中的心,一下子落下了一半。   “臣女见过三皇子殿下。”宋青时和曲璟言齐声道。   “深夜敲门,打扰二位了。停云替曲大将军前来转告曲姑娘,是时候收拾行李准备明早启程了。”岳停云缓缓道:“不料无意间在门口听见了两位姑娘的谈话,恐怕曲姑娘误会了宋姐姐。”   “哦?三殿下倒是说说,臣女是如何误会她了?”曲璟言向来没把岳停云这个不受宠的皇子放在眼里,语气听上去恭敬,却也夹杂了一丝不屑的味道。   “宋姐姐的书上的缺页,在停云手里。”   包括宋青时在内,妙手回春阁中的两人皆吃了一惊。   岳停云缓缓打开腰间的箭囊,从中取出几张揉皱的字条,呈送到曲璟言面前。   曲璟言将那字条展开来看,字体当真是一模一样,上面分别写着“苍蒲”、“人参”、“天门冬”等草药的用法。   都是讲中草药的著作,曲璟言察觉不出其中不妥,但是熟读医书的宋青时一眼就能判断出来,这些书页并不是来自《黄帝内经》,而是出自《神农本草经》。   宋青时确实有这么一本《神农本草经》,和《黄帝内经》同样是湖州一家活字印刷局制成的,版型与字体皆是一模一样,这本书被她放在了闺房的床头,如今又怎么会在岳停云手中?   “今年年初停云落水着了风寒,从那以后身子一直不爽快。太医院的太医们不搭理停云,停云无奈,只得向精通医理的宋姐姐求助。”岳停云煞有其事道。   宋青时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说辞点了点头。   “停云愚笨,记不下这么多方子,是宋姐姐心肠好,把书页裁了赠予停云,让停云直接按着方子拿药去便是。”   曲璟言满腹狐疑地反复打量了那方子两下,裁痕工整,看上去确实像是同一本书的缺页。   更何况岳停云此人一向低调怯弱,跟个缩头乌龟似的,哪来的胆子帮宋青时出头?   难不成她真错怪宋青时了?   “曲姑娘,将军还在杏花阁等您,还请您务必快些过去。”   曲璟言哼了一声,丢下那书,转身消失在走廊尽头。   空间不大的妙手回春阁内,瞬间只剩下了宋青时和岳停云。   作者: 有些男主看上去冷冷淡淡,关键时刻还是会蹦出来保护女主的喵 第九章   宋青时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全然落地。   虚惊一场,缓过劲来的她瘫坐在妙手回春阁内的紫檀暗八仙凳上,呼出一口气道:   “臣女多谢三殿下及时相助。”   岳停云那一双深邃的眼睛正高深莫测地打量着她,似乎想询问些什么。   他既能及时赶来,定是把信中的内容都听见了。   他知道宋青时在暗地里提醒岳停风去平定蝗灾、建功立业了。   宋青时的心里一阵发凉,担心若是岳停云误以为她有心帮着岳停风,会不会从此以后疏远她、将昔日的恩情全都了断。   可当真如此的话,岳停云替她说谎解围又是为何?   “宋姐姐,停云明日便要启程了。”   先开口的还是岳停云。   “嗯,臣女知道。”宋青时平静道:“三殿下路上小心。”   岳停云透着暗淡烛光仔细地看了看宋青时:面色白皙到有些病态,额头上冷汗未消,黑发青衣,一双桃花眼水灵漂亮,眉目如星,显得温柔又端庄。   她很好看,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甚至让人想直接把她带在身边,让她随他一起,去大漠,去西北,不许她离开他半步。   “宋姐姐就不好奇,停云手中的残页是哪来的?”   “三殿下若是不想提起,臣女便不问。因为臣女相信三殿下是为臣女好。”   岳停云并未开口,把左边袖子卷起,将藏在袖子里的《神农本草经》露了出来。   正是宋青时放在闺房床头的那本。   岳停云的身份是皇子,曲将军再怎么功高震主也不至于打发他来通知曲璟言收拾行李,他是被芙蕖叫来妙手回春阁的。   芙蕖原本在小厨房泡了上好的龙井桂花茶,打算给两位小姐送去,不料刚到门口,便撞见了曲璟言拿书页逼问宋青时一事。   芙蕖虽不清楚宋青时到底做了什么,但从谈话的内容可以判断出一切皆和《黄帝内经》的缺页有关。   宋家没有第二本《黄帝内经》,但相似的医书却有很多,芙蕖灵机一动,迅速跑去宋青时的闺房,寻了床头的另一本医书,整齐裁剪了几页,指望蒙混过关。   她赌一把,曲璟言常年待在军营,对医学药理多半一窍不通。   可若是芙蕖自己闯进去为宋青时开脱,曲璟言肯定不会相信,她只能求助于旁人。   这个旁人,要有一定身份地位,且一定不能是宋家人。   她想起了岳停云。   芙蕖不知道这个不得宠的三皇子身上有哪里吸引了自家小姐。她只记得,那日三皇子受罚,小姐留在宫里陪着他,彻夜未归。   芙蕖希望岳停云是一个记恩的人。   谢天谢地,她没信错。   岳停云拿着芙蕖递给她的书页,并未多问,便照她说的做了。   宋青时接过那本书,又对岳停云道了一声感谢。   “三殿下对臣女恩重如山,臣女也斗胆,请三殿下相信民女。”   “宋姐姐何意?”   “信笺也好,在陛下面前故意称病也好,臣女所做的一切,皆不会对殿下您不利。”   对他不利?   宋青时做的这一切,与他岳停云何干?   她帮助岳停风也好,与曲璟言相争也好,怎样都不至于牵扯到他岳停云。   岳停云一头雾水,可看宋青时的神色,又好像无比的认真。   “嗯,我信。”   岳停云没头没脑的回了一句,不再追究下去。   宋青时看着岳停云这张冷冰冰的脸,突然间有些想笑。   岳停云……还什么都不明白呀。   不明白她是在帮他,想替他扫清前进路上的障碍,想陪他一步一步走向权力的高峰。   不过她也相信。   相信哪怕岳停云看起来冰冷无情,事实上还是愿意在她身陷险境时挺身而出,站在她身边的。   宋青时莞尔一笑,趁着他还没走,从荷包里取出两个巴掌大的白瓷瓶,递到岳停云面前。   “一早就想给三殿下了,不料今日一直没得空。”   岳停云接过那两个白瓷瓶子,打开一看,里面是白色的粉末,散发着一股草药的清香。   “这是……?”   “臣女前些日子发现三殿下胳膊上有伤,便擅作主张为殿下备了些有助于创口愈合的药粉,每日涂在伤处,创口能好的快些。”   岳停云身上伤口很多,不只是胳膊,在宋青时未曾瞧见的背后更是青紫一片,分外狰狞。   他不受宠,皇后母子总刻意挑他的毛病,找到茬儿便会用鞭子抽他。在演武场学骑射的时候,其他几位皇子也会一同挤兑他、拿剑殴打他……长此以往,岳停云身上的剑伤、鞭伤、摔伤一处接着一处,新伤旧伤交叠在一起,触目惊心。   他也是人,他也怕痛,可惜从未有人关心他会痛过。   宋青时是第一个对他身上的伤表示出在意的人。   岳停云看着洁白的瓶子,眼眶微红。   其实他很想说,这点药粉对于他背上的累累伤痕根本是杯水车薪,可岳停云依旧感谢地收下了。   “多谢宋姐姐。”   他又把眼泪憋了回去。   “三殿下此去山遥水阔,路途漫长。军营艰苦,沙场凶险,臣女还请三殿下珍重自身,好好保重。”   “停云知晓。”   宋青时想了想,取下腰间那块岳停云赠予她的玉佩,在上面系了一个平安结,握在掌心道:   “臣女在京城,等三殿下顺利归来。”   岳停云郑重地点了点头,刚想走出门去,蓦地又转了回来。   “宋姐姐。”   “嗯?”   “宋姐姐待停云如同亲人,却口口声声‘三殿下’、‘三殿下’地叫着,停云深觉不妥。”   “那殿下觉得该当如何?”   “不如宋姐姐……直接称我停云?”   “这可不成,不合规矩。”   “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你我此刻也不和规矩。”岳停云小声嘟哝道。   此等轻挑言论从岳停云口中说出来,带着一股莫名的喜感,宋青时一时没忍住,直接笑出声来。   见她笑了,岳停云那张万年无波的冰山脸上,也流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那么,停云。”宋青时笑道:“若是没有旁人,臣女便当真要对三殿下大不敬了。”   “嗯,这样也好。”   岳停云这下满意了,握着宋青时给的那两个白瓷瓶子,出了妙手回春阁。   一声“停云”,往后长路漫漫,他皆无所畏惧。   岳停云在的时候宋青时没察觉,他一离开,宋青时才恍然觉知,自己重生以来,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在围绕着岳停云而展开。   宋青时每次进宫不是在讨好岳停云,就是在想方设法让岳停云的路走的更顺一些。一时之间没了这人,她竟觉着生活少了些乐趣,怅然若失的。   宋青时每日在府上翻翻书、弹弹琴,偶尔和别人家的小姐一同去逛个庙会……原本是很平静美好的生活,宋杨氏却偏要给她找事做。   这日宋青时正独自一人在小院里看着深秋的落叶,娘亲忽然叫住了她。   “青时,过来让娘亲好生看看。”   宋青时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听话地站在了娘亲面前。   宋杨氏伸手抚上宋青时的脸颊,仔细打量着女儿这张熟悉的面孔,温柔开口道:   “我们家青时明年就满十六了,是大姑娘了。”   此话一出,宋青时瞬间明白娘亲是何意思了,忙脸红撒娇道:   “娘亲……”   娘亲这是嫌她年纪大了,要让她去嫁人呢。   “青时乖,我们家青时生的漂亮,又知书达礼,定是能嫁个好人家的。”   “青时不求嫁给富贵人家,只求能一生安稳,将来若是得空,还能时不时回家一趟,陪伴爹爹和娘亲。”   宋青时此话,一半是在讨娘亲欢心,一半也是真心真意。   上辈子她并未正式出嫁,一腔真心错付给了岳停风,后悔不已,痛苦万分。   前世的她被皇上赐婚给了岳停云,却并未真正了解过那人,还以为他是个冷酷无情、残忍粗暴的洪水猛兽。阴差阳错,竟也没走到夫妻对拜,鸳鸯合卺的那一刻。   重活一世,宋青时不求嫁入天家。只想得一如意郎君,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可宋杨氏并不知晓宋青时前世的遭遇,还做着黄粱美梦,指望自家的小棉袄能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入主东宫。   “青时啊,娘亲听说明年开春,陛下就打算为太子殿下和几位年纪稍长的皇子选妃了。”宋杨氏语重心长道。   “娘亲知道青时对太子殿下的心意,这些日子咱们也多进宫去,陪陪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   “娘亲……”宋青时努力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女儿还小,不想进宫,想陪着娘亲。”   “傻丫头,姑娘大了哪有不嫁的。”宋杨氏只当她这是在害臊,理了理宋青时的黑发,固执道:“明儿就让芙蕖给你打扮的漂亮些,娘亲带你进宫。”   宋青时没法拒绝,只得点头应了,乖乖回屋去挑选明天的衣裳。   哪怕她知道,她和岳停风成不了。   就在景宁二十二年,也就是明年春天,皇后举办的百花宴上,岳停风和曲璟言便会定下亲事,彻底弃她而去。   前世娘亲的死因还没查到,仅仅送去几封信笺,岳停风也还不在掌控之中,唯一能做依靠的岳停云也尚未强大起来……   她的时间不多了。   一旦岳停风和曲璟言婚事成了,二人蛇鼠一窝狼狈为奸,她,和她们宋家的处境便也难了。   宋青时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作者: 男主下线意味着什么呢?男二要上线啦?!不,我不告诉你……预知后事如何,请听芸香下回分解。 第十章   深秋风疾,长街萧瑟。   都道是塞外苦寒,可即便是在最繁荣的京城,入了秋,西风一吹,倒也有了凄冷悲凉的味道。落叶纷飞,鸿雁南归,忍不住让人增了几分伤感。   可这并不能吹灭宋杨氏想要带宋青时入宫的欢喜。   这段时日,宫里宫外都为太子即将选妃一事议论纷纷,众人都道是内阁首辅家千金的宋青时端庄淑慧、容貌上佳,与年少有为的太子殿下那叫一个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许是流言长了翅膀,一传十,十传百,闹得宫里人尽皆知。所以宋青时一入宫,宫里的下人们便纷纷迎上来献起了殷勤。   “宋姑娘,得亏您来了,太子殿下今日生了好大的气。”   “宋姑娘哟,奴婢还请您快去御马苑劝劝太子殿下吧,说不准见到您,咱们殿下的气就消了。”   宋青时才没那个本事安慰的了岳停风,但此刻也无法推拒,只得好脾气地问道:   “烦请公公告知臣女,殿下这是出了何事?”   “唉,不就是那个御前侍卫许牧吗?我这做奴婢的都不知道他图个什么,有着那种出身,好不容易得了个武举状元。青云路还没起步呢,就不长眼地得罪了太子殿下……”   宋青时装模做样地附和了几句,心里倒是有了数。   许牧此人,前途无量。   别看他现在毫不起眼,日后可会成为朝中大将。许将军出征,百战百胜,许牧的才智谋略皆胜过驰骋沙场多年的西北大将军曲氏,日后他所率领的辽东火炮营也能将曲将军的神策铁骑营一举击溃。   更重要的是,他会成为三皇子岳停云的人。   前世的宋青时不知道许牧是如何相中岳停云这个毫不起眼的三皇子的。她只记得前世她过世之前,岳停云被派去西北平胡人之乱,不料却遭遇追兵暗害。   世人都说三皇子定是埋骨沙场回不来了,曲璟言甚至还幸灾乐祸来宋家“劝”宋青时这个“遗孀”节哀顺便,气得她呕血不止,一病不起。   后来似乎正是这位年纪轻轻的许牧,带领五万精兵直捣西北军营,识破西北大将军暗中勾结突厥王的诡计,来自辽东的五万火炮兵大破西北神策营的八万铁骑,成功解救原本被误以为战死沙场的三皇子岳停云。   从那一刻起,前世的宋青时便知晓,往后这宣宁国的江山,便是岳停云的天下了。   可她最终还是一病不起,没能等到班师回朝,也没能见上她前世的夫婿。   此时的许牧和此时的岳停云一样,身份低微,任人践踏,屈居于岳停风之下。   岳停云的部下便是宋青时的朋党,她自当拉拢许牧。   宋青时随母亲来到御马苑,只见场上有两人正在比武。   红棕马背上的是岳停风,另外一个骑着黑马的布衣少年,恐怕便是宋青时尚未见过的许侍卫了。   把场上此景称为比武,实属不当,这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欺凌。   这场“比试”用的不是寻常的木剑,而是货真价实的铁器。岳停风出剑,招招冲人要害,而许牧只着了一身布衣,并未披上战甲。铁剑锋利,毫不留情,纵使许牧武功上佳,也仍是招架不住。   岳停风攻势凶猛,而许牧明显只敢防守,几场下来皆未曾出剑攻击过岳停风,唯恐伤了太子殿下贵体。   两者之间,分明是许牧武功更甚,却不得已被岳停风这般欺辱,实属可怜。   宋青时轻叹一口气,向身边的小宫女询问道:   “这许侍卫是犯了什么事儿了,惹得平日里温和可亲的太子殿下大打出手?”   “回宋小姐的话,是许侍卫自己无理在先,冒犯了太子殿下……”   小宫女叽叽咕咕一大堆,宋青时好不容易听出了和原委。原来许牧出身小商人世家,身份低微,好不容易爬上个不错的位置,向来不喜富家子弟滥用权威,路见不平,竟为了道义挑战起岳停风的权威来。   说是今年殿试,岳停风收了不少银子,本欲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安排苏皇后母的远方亲戚夺得状元,讨个光宗耀祖的荣耀。   偏生这届考生中有个文采斐然的公子,出生寒门,身份低微。奈何天资聪颖,笔墨惊人,老皇帝看了他的答卷后赞不绝口,有心要让他成为今年科举状元,甚至安排个国子监司业的好职位。   苏公子定然不乐意了,竟仗着背后有太子撑腰,潜人去抓了那寒门子弟的老母亲,威胁那寒门子弟,禁止他参加殿试。   那寒门子弟的母亲是个老妇人,已年逾古稀,苏公子的人手段粗暴,老妇人担惊受怕,竟忧思过度,去了。   寒窗苦读十年,好不容易进京赶考一趟,不仅要不战而归,还害得母亲丢了性命。春风得意、衣锦还乡的美梦一朝破碎,那公子悲愤不已,一时想不开,也京城的旅舍里悬梁自尽,随他母亲一同去了。   京中的官员们知晓此事,虽对这位公子的命运唏嘘不已,但也没有哪个敢出声上奏、为他出头,皆怕弗了岳停风的面子。   唯有同样出身寒微的许牧,感同身受,痛心不已。不顾自身人微言轻,螳臂当车也要上报给皇上。   许牧非旦递上去了十几封奏折,大书特书苏公子的罪状,还在京城大肆宣扬此事:长街宣讲、贴大字报……竭尽全力地为那位枉死的公子讨回公道。   此事事关重大,已然引起民愤,皇帝不可能坐视不管。皇帝虽未直接惩罚岳停风,但却狠狠地罚了苏皇后母家那位公子,暴打八十大板,彻底断了他的青云路。   而许牧因为正直清廉,升了官,成了御前的一等侍卫。   成了御前的人,就意味着要在宫里当差。   在宫里当差,就意味着岳停风可以随时随地收拾他。   岳停风虽没直接受罚,但也损了在老皇帝心目中的形象,苏皇后更是因为母家后辈一事哭红了眼睛,岳停风觉得这一切都是许牧的错。   许牧为人正直、作风端正,岳停风没办法挑出他当差的毛病,就变着法子折腾他。   今日便是,岳停风接着“比武”的名义要和许牧用真枪实剑在马上一决高下,仗着自己身份高贵,许牧不能下狠手,对许牧进行粗暴地攻击。   许牧若是伤了岳停风,他便去老皇帝面前告状说许牧有意为之大逆不道,许牧若是没伤岳停风,他便卯足了劲用剑刺他,好出自己这一口恶气。   前世的宋青时从来只以为太子殿下温柔又威武,从不知晓他背地里其实这般小肚鸡肠、阴险狡诈。   宋青时不打算让许牧白白受伤。   马场上的岳停风正假装手滑,握不住剑,尖锐的尖端直挺挺地戳向许牧的眼睛。   许牧无力招架,躲闪不及,往后一仰,竟翻身摔下马去。   许牧这一跤跌得有些重了,再加上身上本就被岳停风砍伤了几处,失血过多,体力不支的在地上翻滚,躲避着受惊马儿慌乱落下的马蹄。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站在看台上的宋青时突然好似打了一个趔趄,“哎呀”一声,竟从高高的看台上跌了下来。   这一跤是故意跌得,摔得并不狠,位置也计算地很好,离那马儿不远不近,足以惊动在场的侍卫前来救助,若是那马儿真的发了性朝她过来,她也有一定的距离可以闪躲。   “青时!”   果真,岳停风和宋杨氏异口同声道。   见是宋青时摔了下来,岳停风的目光立刻从许牧那处转了回来,赶忙制住那受惊的马儿,原本对许牧坠马冷眼旁观的侍卫们也纷纷围了上来,保护宋青时不受伤害。   “青时,到这种危险地方来做什么,有没有受伤?”   受惊的马儿被制住,岳停风翻身下马,出声问道。   “青时哟,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你可真是吓坏娘亲了。”   宋杨氏从看台上飞奔下来,搂住身上沾满污泥的宋青时。   宋青时假装恐惧地低着头,余光瞥见一旁的许牧正从泥巴地里爬了起来,狼狈不堪,好在安然无恙。   “青时,到底伤着没有,好歹说句话。”岳停风见宋青时沉默不语,温柔问道。   “回太子殿下,臣女无事。”   宋青时楚楚可怜地望着岳停风,轻声道:   “臣女担心殿下为马儿所伤,慌不择路才跌下看台的。”   宋青时的一番言论成功激起了岳停风作为太子殿下的虚荣心和保护欲,他果然很受用地点了点头,道了声无妨,叫人把宋青时送去太医院去。   哪怕他不喜欢宋青时这个病恹恹的女人,让人看见她为他痴狂的模样,倒也着实威风。   “奴婢遵旨,那请问这许侍卫……”   “一起送去太医院吧。”   岳停风摆摆手,一会陛下要和几位大臣议事,他被点了去共听朝政,可不打算迟到耽搁。   人都打了,许牧已经吃了皮肉上的苦,该治也得治。岳停风可不想捅出什么篓子,许牧好歹是御前的人,几日不能当差被皇帝问起,岳停风也不好解释。   “青时,你先去好好歇着,晚膳时分我来母后的凤仪宫找你。”   岳停风拍拍衣上尘土,往勤政殿去了。   作者: 停云宝贝下线中,男二君闪亮登场。   岳停风:原来老子不算男二?   停云不会下线太久哒,马上就闪亮亮回来啦。   芸香周三请个假,周四出榜了再更新。   有没有榜都会更的   如果有小可爱在看文,麻烦吱一声,给我点动力好不好嘛,每天单机好累的QAQ 第十一章   太医院内。   宋青时仅仅是膝盖磕破了皮,并无大碍,涂了点消肿的药水便无事了。   包扎完伤口,宋青时并未直接去门口找娘亲到凤仪宫去,而是先想办法接近一下许牧。   宋青时思量片刻,对正在替许牧包扎伤口的太医道:   “皇后娘娘近来忧思过度,可否请您备些柴胡和郁金香,熬成汤药,臣女一会替娘娘送去,以保凤体康健。”   太医听闻是给皇后娘娘的东西,自然不可怠慢,亲自去后院熬药去了,宋青时用眼神打发了芙蕖带守在一旁的小宫女出去,留她和许牧二人单独在这太医院内。   许牧虽受了伤,但好歹是武官出身,没那么多娇气毛病,所以并未在宋青时面前显出失态。   “宋姑娘可是有意助我?”许牧头也不抬地冷声道。   这性子和语气,倒是像极了岳停云。   “许侍卫多虑了,臣女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宋青时轻声道:“臣女只是有句话,想提醒一下许侍卫。”   “如何?”   “不能容人者,不可为其臣子。”   宋青时轻描淡写一句,向许牧道了一声珍重,转身出了太医院的大门。   她话里讽刺的是谁,许牧自然会明白的。   关于许牧和岳停云相识一事,宋青时并不打算做过多干涉。前世的她对许牧是如何与岳停云结盟的并不了解,车到山前必有路,她无须轻举妄动,只需等待他们二人自动联合便好。   宋青时乘着红楠木制的凤凰马车,一路来到凤仪宫。   苏皇后果真大动肝火。   可令她怒不可遏的竟不是许牧告发苏公子一事,而是因为岳停云。   哐当一声巨响,华丽的杯盏碎了一地,凤仪宫内身着藕粉色苏锦宫装的小宫女们皆噤声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掌事姑姑见了宋家母女,赶忙好声好气请了进去,还没等宋青时前脚踏入内室,就听见苏皇后那娇媚尖细地声音里带着浓浓地怒意:   “好一个会投机取巧的后宫贱奴,他生母恬不知耻趁陛下不备爬上龙床,他竟也钻了空档,想方设法地在陛下面前建功立业,当初本宫就不该留他这个贱种……”   宋青时小心翼翼地跟在宋杨氏身后,安分守己地站在一旁,由着宋杨氏去好生安抚苏皇后:   “皇后娘娘何苦动这么大的怒,当心您的凤体啊。”   “姐姐。”苏皇后说着便红了眼眶,一双凤目微湿,即便是年逾不惑的人了,看上去依旧楚楚动人,惹人怜惜。   “我的好姐姐啊,您可知本宫心里有多苦。淑妃那个贱人仗着皇上宠爱,带着她那个五皇子出尽了风头。如今竟连出身卑贱的三皇子岳停云也敢变着法子往上爬,只想着向陛下邀功,打压了我们母子二人呢。”   “皇后娘娘身份尊贵,太子殿下年少有为,怎能说这等丧气话呢?”   宋杨氏示意宋青时找个地方坐下,自己好声好气把苏皇后哄到她那张清红漆金贵妃椅上,耐心听她倒着苦水。   原来是岳停云在西北,立了功。   据说是西北那边的高昌王请西北大将军入王府用膳,却在宴会上语出惊人,对宣宁国朝廷和老皇帝大为不敬。   西北大将军乃是武将出身,不善口舌之争,高昌王又言辞激烈,句句不堪入耳,惹得曲将军一怒之下竟差点在宴会上大开杀戒。   后来居然是刚满十五岁的岳停云沉着冷静,合理应对,舌战群儒,既避免了朝廷与高昌国彻底交恶,也维护了他父皇的面子,在场之人无一不为其震惊。   岳停云的壮举被老皇帝外派在高昌国的密探上报给了朝廷,朝中大臣和老皇帝皆对岳停云赞赏有加。老皇帝没料到这个出身低贱的儿子竟有这么大的出息,一时之间龙颜大悦,竟给岳停云封了个陇西王的称号。   陇西离京城距离遥远,岳停云年纪尚轻,老皇帝并不打算直接送他去封地,而是决意让他留在宫中,好生历练,待到加冠后再派往封地,保一方百姓平安。   简而言之,便是有重用岳停云的意思。   “原本就觉得那贱婢心术不正,果真是个心机颇深的狠角色,后宫贱奴一眨眼封了王了,以后不是要剑指东宫,直接把停风赶下来,自己当太子等着登基?”   苏皇后用宋杨氏递过来的红罗手帕拭着眼泪,双眼通红,形容憔悴。   宋杨氏一向小心谨慎,不敢妄议朝政,只得变着法子宽慰道:   “皇后娘娘何须忧虑,陇西王出身不高,且一向安分守己,将来娶了妻开了府,陛下自然会送他去封地,想必是不会误了娘娘的。”   听见“娶妻”二字,苏皇后突然止住了眼泪,转而心生一计。   岳停云出身低贱,朝中大臣家的贵女定是都不愿意嫁与他。   若是替她找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儿当王妃,岳停云身在陇西,京城又无有权有势的岳丈,定是没法翻出什么水花来。   “经姐姐这么一提醒。”苏皇后擦干眼泪,顿了顿,兰花指一翘,方才还带着哭腔的声音又恢复了原本那慵懒娇媚的调调。   “本宫这才想起,这陇西王也十五岁了,明年开春百花宴,本宫要给停风寻个好人家,不如顺水推舟,给这三皇子也牵个红线。”   宋青时心下一惊,苏皇后这是要给岳停云选妃了。   苏皇后选的人,多半是经过她教导又出身不高的女子,若是岳停云真按她的意思娶了妻,恐怕日后一言一行皆会在苏皇后掌控之中了。   她得出个主意,让苏皇后打消这个念头。   “青时?”还未等宋青时相处对策,苏皇后竟主动问起她来:“青时可认识哪家千金小姐,看起来和陇西王相配的?”   宋青时愣了几秒,瞥见手背上刚在太医院涂抹的药膏,心生一计。   “回娘娘的话,臣女听闻,许侍卫许牧有一妹,年十四,容貌姝丽,温柔端庄,臣女私以为与陇西王殿下十分般配。”   “哈哈哈哈,姐姐啊,本宫看青时这丫头是越发聪明了,当真是个好主意。”苏皇后放声大笑,奖励似的捏了捏宋青时的脸颊。   “青时,你与那许侍卫的妹妹尚未谋面,如何敢在皇后娘娘面前胡言乱语。”宋杨氏似乎对宋青时的做法不甚满意,严厉斥责道。   “姐姐这话差矣,本宫倒是认为青时的主意是极好的。”   宋杨氏皱着眉头,似乎在怪罪宋青时为了讨好皇后娘娘而有意拿岳停云开罪。   可是宋青时清楚,她此番举措,表面上是在为苏皇后出气,实则是替岳停云着想。   许牧出身低微,但如今官职不差,他的妹妹嫁给一个身份低贱的皇子,虽说是门当户对,但也并不光彩。而对于岳停云而言,娶了一个无门无户的妻子,也是脸上无光。此等安排,恰好符合苏皇后打压两位仇人的心意。   毕竟苏皇后不知道,许牧以后会一骑绝尘功高震主,岳停云往后也是青云直上权倾朝野。原本就会因利而会的二人,若是多了一成姻亲关系,只会更加所向披靡。   所以在宋青时看来,让岳停云娶了许牧的亲妹妹,乃是最正确的决定。   若非如此,那个要嫁给岳停云的,或许就是她自己了。   宋青时并非讨厌岳停云,她只怕自己现在若是嫁与他,宋家与东宫交恶,会断了父亲的青云之路,会毁了母亲的平安美梦,会害了宋家的满门荣耀。   而且,战战兢兢这么些年,宋青时早已不愿再嫁与天家了。   前世一场错误的赐婚,阴差阳错,让她和岳停云有了夫妻之名。   而今生今世,若能争取,她还是由衷地希望,他们二人能够各自安好,悉自珍重。   哪怕那日岳停云出征西北,宋青时在夜里恍然一梦,竟梦见自己回到了前世最后的时刻。梦里岳停云一身戎装,高大伟岸,踏马而归,风风火火闯入宋府,寻到了病入膏肓的她,执她之手,告诉她说他来迟了,让她不要怕,往后他会护她一世安好。   梦的最后,她竟凤冠霞帔穿上了火红的嫁衣,同样身着喜袍的岳停云牵着她,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尔后梦醒,枕巾上沾湿一片。   她竟是泪湿了衣裳。   前世未能圆的恩情,今生也无须再续了。   宋青时在宋杨氏略带怒意的目光里,怔怔地离开了凤仪宫内室,决意跟着宫女去小厨房替皇后娘娘热一热方才在太医院拿的安神药。   宫里的高位妃嫔偶尔不喜御膳房的伙食,会在宫里设一个小厨房,准备独特的饭食。苏皇后和宋杨氏原本都长于江南,素爱饮茶吃糕点,每次宋青时母女来凤仪宫,苏皇后都会派人准备精致的茶水和点心。   宋青时随着一名宫女来到小厨房,只见一名身着高阶宫女衣装的少女正在准备茶水,宋青时凑上前去,温声细语道:   “臣女正要给娘娘准备安神药,姑娘不如把此处一并交于我……”   话音未落,宋青时便察觉出这名宫女神色不对,瞧见她进来似是有些惊慌。   “不……不必了,奴婢这就给娘娘送去!”   宋青时不由觉得有些古怪,她语气温和也并未突然闯入,这宫女惊慌什么?   几个月前天王补心丸的事儿在脑海里回响,宋青时立刻提起警觉,假装随和道:   “也好,辛苦姑娘了。”   接着,当那宫女端茶出去,经过她身边时,宋青时假装头晕碰了她一下。茶水溢出,打湿了宋青时的衣袖。   “啊呀,是奴婢太鲁莽了,奴婢给宋小姐请罪。”   “无妨无妨,你快把东西送去吧。”   宋青时好脾气地摆摆手,并未出声责怪。   接着待她走远,宋青时低头端详着自己的衣袖。   素色的袖口上,除了黑绿色的茶叶残渣,零星的红色粉末分外明显。   正是朱砂。   作者: 男主下线的第二章 ,但江湖到处都是男主的传说。   岳停云:宋青时,你完了。不经过我同意就敢给我乱安排妻子,你彻底完了,本王命你以身相许来弥补你今日的胡言乱语。 第十二章   春暖花开之时,京城有两件大喜事。   一件是三月初三,皇后娘娘将在凤仪宫中举办百花宴,邀请数百名官家小姐前来赏花饮茶,替太子殿下及其他几位年纪较长的皇子挑选佳人为妃。   另一件是百花宴的前一日,陇西王岳停云随着西北大将军和神策铁骑营的战士们,将带着边地大大小小二十几场战役胜利的捷报,凯旋回京。   宋府,杏花如雪。   被杏树和垂柳环绕着的宋府后院,西厢房的闺阁内,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熏风吹起粉黄色的纱帐,送来阵阵花香。   宋青时坐在紫檀木制的梳妆台前,对着铜镜,任由芙蕖替她梳妆打扮,胭脂水粉扑在她原本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添了些许红晕。   “青时,听娘亲的,试试这件藕粉色衣裳,上面的绣球花衬你,好看得狠。”   “罢了娘亲,女儿就着这件浅碧色的。”   宋杨氏见宋青时顽固不化,未免有些着急,凑近了铜镜望着她,厉声道:   “今儿太子殿下选妃,别家姑娘们都打扮得争奇斗艳,就你穿这么素,十几岁的年龄,倾城姿色藏着掖着,殿下哪还能注意到你?”   见宋杨氏先开口,芙蕖也忍不住跟着掺合:   “夫人说得对,小姐连皇后娘娘赏的这个水晶钗子都不愿戴着,哪儿像去参加百花宴的,去仙人观礼佛问道也不至于打扮的如此素净。”   宋青时被她们一大一小嚷嚷地耳朵都快起茧了,只得寻来一只杏花流苏簪子,插入乌黑的秀发,无奈道:   “好啦,女儿簪上还不行吗?”   宋杨氏叹了一口气,非要给给宋青时再加上两对浅蓝色镶银琉璃耳坠才罢休。她也是实在拿宋青时没辙,小小年纪不喜娇艳,柜里的衣缎清一色素雅风格,看着不像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倒像个丧了夫的寡妇。   宋青时梳妆完毕,推门而出,硕大的宋府大堂里,宋阁老坐在桐木桌前饮着茶,看见宋青时,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出和蔼的笑意。   “青时,过来,让爹爹看看。”   “爹爹~”宋青时小跑着扑进宋阁老的怀里,任由父亲抚摸着她刚梳好的发髻。   宋青时在府里与在外面不同,那副清冷端庄的模样在爹爹和娘亲面前荡然无存。宋府里的宋青时,就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娇弱丫头,天天撒娇耍泼,无所不用其极。   内阁首辅宋国忠老来得女,宋青时并无兄弟姐妹,全家的宠爱都集中在了宋青时一人身上。宋杨氏每日对她悉心照料,宋阁老身为朝中大官,公事忙碌,却也总会在闲暇时候抽空同女儿一起下棋说书,享天伦之乐。   这便是宋青时最重要的爹爹与娘亲。   宋阁老看着宋青时的一身浅碧色素衣,没像宋杨氏那般叨叨絮絮,而是满意地点了点头,道:   “青时果然长大了,出落得如此水灵动人,若是看上哪家的公子,一定要告诉爹爹,爹爹向陛下替你求亲。”   “老头子尽会胡说,哪有女儿家主动求亲的?”宋杨氏不满地反驳道:“况且青时可是要入主东宫的,皇帝面前哪还有你说话的份儿?”   宋阁老对“入主东宫”这四个字似乎并不热衷,甚至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认真地看向宋青时:   “青时,告诉爹爹,你当真钟意于太子殿下吗?”   宋青时低头沉默了半晌,小声道:   “回爹爹,女儿不知道。”   “怎会不知道呢?青时,在你爹爹面前莫要害羞,你若是钟意太子殿下,便大胆说出来。”宋杨氏插嘴。   “青时……青时并不知晓自己心意。”   “不知晓便不必着急,等我们青时有如意郎君了,再出嫁也不迟。”宋阁老喝了一口江南刚到的雨前龙井,心情愉悦。   “哪能这么一直等下去,再过几年就成老姑娘了。”宋杨氏不满地嘀咕了两句,不打算再和这啥都不懂的顽固老头斗嘴,拽着宋青时便要上马车进宫参加百花宴去。   宋青时上了马车,耳朵里听着宋杨氏叮嘱着百花宴上的注意事项,神思却飘忽去了九霄云外。   前世她便是太过自私愚笨,才害死了这么温柔的爹爹与娘亲。   若不是她痴心妄想,每日在岳停风的甜言蜜语中迷失自我,就不会没能察觉出苏皇后在茶中下朱砂一事,害得娘亲中毒而去,也不会在被人厌弃后言行无状,害得爹爹挫骨扬灰。   苏皇后,当真是狡猾至极。   每次去凤仪宫饮茶,苏皇后都和她们母女用的是同一壶,这才叫宋青时放松了警惕。可她万万没想到,朱砂此物,少量服用并无危害,苏皇后只饮下了茶中的朱砂,用量很少,所以身体定然无恙。   但若是宋杨氏按着她的指示每日食用天王补心丸,药丸中的量和茶饮中的量堆积在一起,日积月累,积少成多,自然就会对身体产生不良影响,从而导致前世的宋杨氏衰弱而死。   多么险恶的用心啊!   宋青时握紧身边宋杨氏的双手,心里一阵恶寒。   马车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中穿过,不知不觉离皇宫近了起来。   今日不同以往入宫,百花宴在即,京城和京城周边的官家小姐们纷纷入宫赴宴,原本空旷的皇宫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宋青时掀起青绿色的纱帐,露出半张脸望向车窗外。   长长的车队排了数十米,宫门外几个侍卫正挨个查看着通行令牌,另有一个小太监扯着嗓子报着来客的名号,差人一个一个接待。   “陇西王到!”刻意拉长的腔调高声喊道,不只是宋青时,旁边的几架马车也纷纷掀开帘子,姑娘们半掩粉面,望向那处。   今时不同往日,岳停云竟也坐上马车了。   岳停云乘坐的那辆深黑色马车停在门口,少年翻身下车,几个小太监满脸堆笑地迎上去,语气献媚地喋喋不休:   “恭迎三皇子殿下,恭迎陇西王,给陇西王问安。”   岳停云示意他们把马车带走,他要自己步行走回住所。   一别半年,物是人非。原本从小到大居住的破旧院落没了,陛下差人给他安排了个新的宫室,叫红枫殿。   原本明里暗里指着他鼻子骂他“小畜生”的宫女太监们变了,一口一个“王爷”,献着殷勤。   他长高了,原本瘦瘦小小的单薄少年在军营里磨练了几个月,个子窜了不少,身上也练出了结实的肌肉,原本那些被人殴打的伤口结了痂,尔后痂又脱落,变成了深深浅浅的疤痕。   昔日里那张还带着少年气的脸也彻底蜕变,棱角分明了起来,眉眼凌冽,五官锋利。   只有熟悉的眼神依旧未变,阴沉中带着一丝可怕,写满了“生人勿近”的疏离。   岳停云无视了那些拜高踩低的小太监们,不语一言,抬眼望了望皇城四四方方的天。   以往他总是低着头,小心翼翼,生怕被人撞见挨上一顿狠狠的责罚。   如今他也敢抬起头看天了。   哪怕今后的日子或许并不好过,哪怕今后的敌人只会更加凶残,他也依旧敢抬起头来,与之平视,无所畏惧。   他是陇西王岳停云。   岳停云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四周,在看到末尾那架红棕色马车时,眼角恢复了一丝温柔。   马车前端顶部的旗子上,写着一个“宋”字。   岳停云望向宋青时,宋青时也正望着他。   分明只是几月未见,他便已从一个人人喊打的后宫贱奴,彻底蜕变成了名扬一方的高贵王爷。   他一定有很多话,想同她讲。   面色阴冷的岳停云,看着眉眼依旧的宋青时,微微一笑。   过了宫门,宋家的马车一路行到御花园后的一处空地,接着便要下车来徒步行走。御花园中百花盛开,身着俏丽春装的富家小姐们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步履翩翩地往凤仪宫的方向走去。   百花宴只许未出阁的小姐们参加,宋杨氏是不能一同前往的。千叮万嘱让宋青时要积极表现后,宋杨氏恋恋不舍地踏上了归程,留宋青时和芙蕖独自前去凤仪宫。   百花宴,顾名思义,主要的活动自然是赏花。但若光是赏花未免无趣,苏皇后除此之外还安排了其他的一些游戏,供各家小姐们与几位皇子互动,增进感情。   宋青时在人群中看见了岳停风。   “太子殿下中七只箭,还剩一只,曲姑娘八只全中,请太子殿下执箭。”   宋青时瞧着那边浩浩荡荡一群人,原来是在投壶。   宋青时是最不擅骑射的,这等游戏她每每玩起总是输,因而毫无兴致。宋青时站在投壶亭几米开外处,云淡风轻地围观着那边。   正在比赛的二人是岳停风和曲璟言,一人八只箭。曲璟言先手,如今已是八只全中,岳停风后手,中了七只,还剩最后一只。   “太子殿下若是输了,便要替臣女簪花一朵,男子汉大丈夫,您可一定要说话算话哦。”曲璟言穿着大红色的石榴裙,面容娇俏,声音甜美。   岳停风漫不经心应了一声,遂屏息凝视拿起最后一只竹箭,俯身对准陶瓷壶的壶口,找好角度,用力投出——   啪嗒二声,竹箭在壶口摇晃两下,将进未进,挣扎了半晌,最终还是没能立稳,很不甘心地掉落在一旁的地砖上。   “哈哈,殿下您输了。”   曲璟言撅起小嘴,扭扭捏捏来到岳停风面前,低下头,露出一头黑发,撒娇道:   “请殿下为臣女簪花。”   “好,本王愿赌服输。”   岳停风折了一朵大红玫瑰花,温柔地插在曲璟言的鬓角。   花瓣似火,人比花娇,一席红衣的曲璟言,甚是好看。   宋青时看在眼里觉得有些不适,转身便要离去。   岳停风定是故意输的,御马苑里争强好胜打压许牧,如今在姑娘面前却又做出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实在是虚伪至极。   宋青时尚未来得及离开,便听身后曲璟言大声道:   “仅有臣女一人得殿下眷顾,未免对在场的众多姐妹有所不公,不如姐妹们前来同臣女比试一番,若谁能赢过臣女,殿下您也替她簪花可好?”   “曲姑娘要求了,本王自然没有异议。”岳停风眯起眼睛,打量四周。   随着岳停风的视线,曲璟言看向了投壶亭的外围。   “呀,宋姐姐。”   娇媚地声音带着几分得意,她叫住了还未走远的宋青时。   作者: 停云努力蜕变ing,护妻狂魔闪亮登场√ 第十三章   宋青时不自觉地身体一僵。   好在她一向镇定,纵然对方有意刁难,宋青时也不会轻易将怯懦神色流于表面。   宋青时翩然转身,手中天青色的团扇有意无意摇晃两下,眉眼间尽是淡漠与恬然,一袭水绿色衣衫于春风中轻起,与身后的满树杏花一同入景,飘然若仙。   “臣女宋青时,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各位姐妹。”宋青时俯身,行了一礼,又仿佛不知刚刚发生了何事一般询问道:“请问曲姑娘有何要事?”   “臣女向来听闻宋姐姐出身高贵,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想必这投壶对于姐姐而言也是十分拿手的。”   曲璟言边面带笑意地说道,边捡起刚刚用过的那八支箭矢,递到宋青时手中:   “可否请宋姐姐赏脸,与妹妹比试一番,就当做个游戏,给在场的各位姐妹们图个乐子。”   宋青时手握团扇,贴于腹前,既不接受也不推拒,轻声道:   “臣女向来体弱多病,最是不擅这些的,怕扫了曲姑娘兴致,还请曲妹妹寻旁人较量吧。”   “宋姐姐体弱多病这副说辞,在皇上面前说说也罢,在臣女这儿是不管用的。”曲璟言步步紧逼道:“仅仅是个游戏罢了,姐姐这般抗拒,倒让旁人怀疑宋姐姐是不是不喜妹妹,非要当众让妹妹难堪呢。”   好一个往他人身上扣帽子的卑鄙做法。宋青时双唇紧闭,余光里瞥向其他来赴宴的官家小姐们,众人此刻都紧盯着她,一副等着看她热闹的模样。   偏偏这时岳停风也跟着火上浇油。   岳停风见宋青时不愿同曲璟言比试,竟跟着走上前去,接过曲璟言手中的箭矢,亲自递给宋青时。   “青时,游戏而已,宴会上多活动一下也好,莫要让曲姑娘难堪。”   这两人可真是狼狈为奸,此刻谁在给谁找岔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奈何太子殿下言重如山,岳停风一出来颠倒黑白,风向自然就偏向曲璟言了。   “就是啊,宋姐姐,太子殿下都亲自邀请您了,您就给曲姑娘一个面子又如何呢?”   “臣女的爹爹分明告诉臣女,宋阁老和西北大将军素来要好,怎得宋姐姐这般不待见曲姐姐,莫不是要伤了父辈之间的情谊?”   圈外围观的众小姐们议论纷纷,三言两语便往宋青时身上泼起了脏水。   看来这箭矢,她是不得不接了。   “何人如此大胆。朝中官员皆是父皇的臣子,谁与谁私下交好,可是你我能够妄议的?”   伴随着一声冷笑,低沉的声音从杏树后面的石阶处传来,众人的目光一下子从宋青时身上移开,朝那望去。   而宋青时不用回头便能知晓,是岳停云。   “臣女给陇西王请安,见过陇西王。”宋青时连同其他姑娘们一齐说道。   “哟,陇西王,回个宫好大的阵仗。”岳停风一看见岳停云,方才温柔暧/昧的眼神一瞬间冷了下来,言辞尖酸道:“这身衣甲贵重的,竟叫皇兄我都认不出来了。”   “太子哥哥每日忙着替父皇分忧,自然没空关心臣弟。”   岳停云一步一步从青石台阶上走下,脚步沉稳,目光阴冷,一直来到杏树下,站在了宋青时的身旁。   若是以往的岳停风和岳停云站在一起,自然是岳停风的气焰更胜,能成绝对碾压之势。如今岳停云一身黑色劲装,长发高高扎起,腰侧的剑鞘散发着银光,再加上他身上与生俱来的疏离感,在岳停风这个太子面前竟也能平分秋色。   “三弟如今事务繁忙,不在军营里为国效力,怎得有空回这宫里赏花消遣,可莫要辜负了父皇对你的一片期待啊。”   “皇兄果然贵人多忘事,臣弟来此赏花可是受了皇后娘娘邀请,娘娘说要给臣弟挑个合适的姑娘成家,特派臣弟来亲自挑选。”   岳停风冷哼一声,笑道:   “那陇西王大人可有看重哪家的姑娘,不如与皇兄说来听听。”   “皇后娘娘请来的姑娘,自然各个皆是容貌出挑的。不过论起性子,臣弟听闻女儿家端庄淑慧为佳,刁钻刻薄则视为不耻。臣弟最喜性子和婉的姑娘,相与起来叫人觉得如沐春风。”   岳停云这话明里暗里在讽刺谁,态度已是十分明显了。   曲璟言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面色不善地看向岳停云。   岳停云分明是靠着她父亲才取得这样的成绩,封了陇西王更不离开在西北的兵权相助,可这人怎么能这般不记恩情,竟敢跟着宋青时一起挤兑起她来。   岳停云在神策铁骑营里待了快半年,曲璟言没少和他打过交道,但二人之间的关系却仍是井水不犯河水。   曲璟言觉得岳停云身上有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漠气场,即便表面上能对她以礼相待,却从未越过那条鸿沟,也不曾付出半点真心、有过一丝情分。   曲璟言也不是没尝试着讨好这位深不可测的三皇子。三月前的某次出征,岳停云身中四箭,受了重伤。曲璟言亲手用上好的药材熬成汤药给他送去,却只见岳停云独自一人待在帐内,手中紧握着一个巴掌大的白瓷瓶子,咬着牙默默给自己处理着伤口。   他身上伤口很多,新伤旧伤重叠交织。曲璟言觉得他定是很痛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面色惨白。可岳停云依旧没有落下一滴泪水,一声不响地把白色的药粉敷在触目惊心的伤处。   仿佛那唾手可得的白瓷瓶子是汉白玉制成的稀世珍宝似的。   他没有接过她的汤药。   “曲姑娘蕙质兰心,这份心意停云心领了。但曲姑娘身份尊贵,如此劳烦姑娘替停云亲熬汤药,停云受之不起。”   岳停云就是这样礼貌又疏离,让人不寒而栗。   曲璟言原以为他待谁皆是如此,毫无分别。   她还天真地觉着岳停云或许会念在她的几次恩惠,至少不会同她作对。   可他竟为了一个宋青时,在大庭广众之下拂了她的面子。   她曲璟言仅仅是略微刁难了宋青时一下,岳停云就态度如此坚决,不留一丝情面。   宋青时何德何能?岳停云何至于此?   曲璟言愤然,眼神凄楚地望向岳停风,向最疼她的太子殿下求助。   “皇弟此言未免欠妥。姑娘们寻个乐子罢了,如何能看出来谁性子刁蛮、教养有失,若是宋姑娘今日执意不赏本宫这个脸,本宫也不必勉强了。”   岳停风摆摆手,既把失礼之人指向宋青时,又给自己安了个“大度不计较”的高帽子,当真是巧言令色。   “宋姑娘不擅骑射,臣弟倒是很愿意陪曲姑娘尽兴一场。”   岳停云说着,伸手接过岳停风手中的箭矢。   “还望皇兄与曲姑娘成全。”   “臣女恐怕难以奉陪。”曲璟言哼地一甩袖子,撅嘴道:“陇西王殿下乃是上过沙场的英雄,而臣女却是姑娘家家随意练过几回,如此比试,未免对臣女不公。”   “陇西王殿下。”宋青时也不放心地开口道:“依臣女看,殿下也不必亲自下场。”   宋青时当然看出来了岳停云是想为她出头,但论起投壶,曲璟言水准并不差,两人相较十有八九是会打成平手。再加上岳停风素来不是个能容人的,岳停云的青云路才刚起步,宋青时不想让他太过出头被人忌惮。   “无妨。”岳停云笑道:“本王愿蒙眼与曲姑娘比试。”   在场之人皆发出一阵惊叹。   陶瓷壶口本就狭小,想要将箭矢全部投中已是十分不易。而蒙眼投壶,难度更增加了不止一层,投壶者不仅要对壶口的位置过目不忘、有绝对的把控,还要能够手法高超、一击必中。   岳停云有这个信心。   陇西王主动退了一步,曲璟言方才又言语放肆,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应了。   两人各执八支箭矢,立于投壶亭东西二侧。   先手的是曲璟言。   红衣飘飘,英姿飒爽,杏眼半睁,袖口清扬,执箭抬手,竹矢呼啸,瓶身不动,八支皆中。   “漂亮!”   岳停风站在曲璟言身旁,带头拍手称赞。   曲璟言扬手,一双上挑的杏眼骄傲地看向岳停云,示意着“该殿下您了”。   岳停云不发一言,任岳停风的手下替他的双眼蒙上黑色布条。   宋青时站在较远处,察觉到他嘴角势在必得的微笑。   天淡无风,众人皆屏息凝神。   嗖地出箭,随之而来的是箭矢落入瓶底的哐当声。   八支,一支不少,速度快得连宋青时都差点未反应过来。   蒙着眼睛的岳停云也是八支全中!   “陇西王英武!”人群中一个身着桃粉色襦裙的花苞头姑娘带头喊到。   众人皆叹服。   岳停云韬光养晦多年,少时在破旧的小院内盲眼射箭早已做到百发百中,今日投壶,无非雕虫小技,轻而易举。   “陇西王殿下箭术高超,臣女自愧不如。”曲璟言半真半假地祝贺了一句,转身退入人群。   岳停云揭下那块黑布,依旧是面无波澜,不因众人的吹捧流露出半分喜色。   他只是透过人海,望了一眼杏树下的宋青时。   她正抬手,轻轻拈下不经意间沾落在她头顶的杏花花瓣,眉眼明媚,笑意清浅。   裙垂竹叶带,鬓湿杏花烟。   甚是美好。   作者: 其实曲璟言姑娘除了智商低了些,各方面配置都是女主剧本,奈何成了炮灰。   曲璟言:什么?我是炮灰?不是女配吗?   没错,不是女配。   那女配是谁呢?   喵,即将闪亮登场! 第十四章   宋青时不喜成为人群的焦点,方才经过投壶一事,曲璟言失了面子,她却因为岳停云相助扳回了一局。此刻在场的其他富家小姐们难免多看她几眼,不怀好意的目光盯得宋青时浑身难受。宋青时不愿多留,唤上芙蕖,快步离开了投壶亭。   今日百花宴上的人虽多,但御花园本身面积庞大,若是有意躲避,倒也能选处安静的地方歇着。   宋青时在荷香池附近的竹林里寻了一处石桌,和芙蕖二人坐下,摸出兜里随身携带的杏花马蹄糕,用起了点心来。   可上天偏偏不想让宋青时清净,特派了个小跟屁虫来扰她。   “宋姐姐好生心狠,停云替姐姐出气,姐姐竟连好吃的都不愿分给停云,猫在这里一人独享。”   雄厚的男生从竹林外传来,伴随着行走时穿过竹叶的沙沙声,宋青时惊地噎了一下,无奈苦笑。   深黑色的战靴沾上了些许雨后的新泥,岳停云从竹林中走出来,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宋青时对面的石椅上,颇没规律地翘起了二郎腿。   刚刚投壶时还沉着冷静到让人闻风丧胆的男子,如今就在宋青时面前撅起嘴巴,半眯着眼,像个小无赖一样眼馋着面前的马蹄糕。   “陇西王殿下倒是好兴致,百花宴上的美酒佳酿不用,跟个猫儿一样藏在臣女身后要点心吃。”   “一别半年,宋姐姐倒是健忘了。”   岳停云毫不客气地拾起一块杏花马蹄糕,塞入嘴里,轻笑道:   “上次临别前,姐姐说好了两人独处时,不再称停云为殿下的。”   宋青时被他这副小孩子脾气逗得有些发笑,以前只道是岳停云心机深重,如今去边塞待了六月,怎得竟学会撒娇了?如此看来,军营里还真不是个磨练的好地方。   “上次临别,殿下还是三皇子,如今再见都已经封了陇西王了。以往臣女斗胆敢对三皇子殿下不敬,如今可没那个本领敢直呼陇西王大人的尊名。”   听宋青时如此急着要跟他划清距离,岳停云不甚喜悦地皱起了眉头,反驳道:   “三皇子也好,陇西王也罢,在宋姐姐面前,停云终究只是停云,听不得别的称呼。”   瞧瞧这孩子,嘴里说得都是些什么话,若是叫他父皇听见了,免不了又是一顿责罚。   宋青时争不过他,也怕自己执意闹别扭会伤了岳停云敏感多疑的内心,只得不情不愿地来了一句:   “停云。”   岳停云满意地应了一声,以手撑脸打量起宋青时来。   比起在边塞待了半年的岳停云,独处深闺的宋青时容貌上的变化不大,依旧是温婉和顺、云淡风轻的模样,叫人无端生起一股保护欲来。岳停云缓了缓神,低声道:   “几月不见,宋姐姐怎么变得好欺负了,竟会被曲姑娘当众责难。”   “要怪也只怪臣女无用。只知琴棋书画,却不通骑射,方才叫人抓了把柄。”   “女孩子家,不通骑射也并无不妥。”   听岳停云这般宽慰她,宋青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温暖,想了想,又出声提醒道:   “停云,你如今刚刚封王,根基还不甚稳固。此番回京,朝内宫中多少双眼睛都盯在你身上,姐姐希望你平日里一言一行要多注意分寸,莫要太出风头。”   “停云知晓,停云不爱出风头。”   分明刚刚在投壶亭他才狠狠地压了岳停风一头,如今竟又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爱出风头”,宋青时听在耳朵里,心里却着实放心不下。   只可惜到岳停云真正登基称帝恐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宋青时不知自己还能陪伴他多久。或许是几月,或许是一年……待到他成家开府,或是她嫁为人妇,两人恐怕就再无机会在此对坐小聚,没规没矩地以姐姐弟弟相称了。   宋青时刚想提起岳停云的婚事,竹林外便传来一阵婉转的呼唤。   “陇西王,陇西王殿下,请问您在吗?”   岳停云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并未应声。   宋青时有些纳闷,好奇问道:   “停云,外面似乎有姑娘在寻你?”   “嗯,停云知晓,是皇后娘娘安排的。”   “皇后娘娘?”宋青时的心里咯噔一下,大体有了猜测,进一步询问道:“是哪家的小姐?”   “御前侍卫许牧的妹妹,许展诗。”   宋青时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然,苏皇后真的听了她的那番言论,打算让岳停云和许牧成为亲家,一箭双雕“打压”二人的势力,这么快便安排了许展诗与岳停云相见。   宋青时自然无意成为他们二人感情发展的绊脚石,听闻竹林外呼唤的是许展诗,赶忙欲图回避道:   “既然是皇后娘娘安排的人,当然不能不顾惜许娘娘的面子,停云还是速速去罢,莫要让她久等了。”   岳停云站起身来,似乎并不满意,不甘心地又询问一句:   “宋姐姐不随我一同去赏花?”   宋青时摇摇头,温和一笑。   他们二人谈情说爱的事儿,她怎么能不长眼睛地去插上一脚呢?宋青时看着岳停云的背影消失在竹林深处,拍拍手,站起身子,唤来躲在一旁观望的芙蕖。   “芙蕖,天色不早了,闲来无事,不如我们早些回府吧。”   “回府?”芙蕖本就炯炯有神的双眼瞪得老大,嗔怪道:“这才刚过未时,宫里的晚宴还没开始呢,小姐你如此着急着回去做什么?”   “不干我的事,又何必强留呢?”   “小姐您这是糊涂了!”芙蕖追在宋青时身后,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夫人走之前才说让小姐在百花宴上好好表现,您不想再去看看太子殿下吗?小姐?小姐——”   宋青时快步出了竹林,朝宫外的方向走去。岳停风也好,岳停云也好,这宫里的人和事终究与她再无干系,她也不必再待在御花园里同那帮吵吵嚷嚷的姑娘们虚与委蛇,不如早些归去。   眼前便是朱漆雕镂的皇城西门,无数精致典雅的马车停在宫道两侧,抬眼望去,一片繁华。   或许过了今日,待几位皇子的婚事尘埃落定,她便再也无缘踏入这宫门半步。“宋青时”这个名字也许会成为全京城的笑柄,父亲会丢尽颜面,母亲也会对她失望。   可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也是她为了一生平安顺遂唯一的出路。   宋青时踏上停在长街角落里的宋家马车,正欲唤车夫打马离去,身后长街上传来一声呼唤,叫住了她:   “宋姑娘留步!”   宋青时蓦然回首,竟是许牧。   许牧作为御前侍卫,今日却在百花宴上当值,据说是老皇帝怕人手不够,特派他来保护各家赴宴千金的安危,顺带着许他看顾自己的妹妹许展诗。   他追到这里来做什么?   “许侍卫何事?”   宋青时掀开青绿色的窗帘,透过雕花木窗,疑惑地注视着许牧那张由于步履匆匆而汗湿了的面庞。   “宋姑娘,麻烦借一步说话。”   许牧眉头微锁,面露难色,似乎有重要的事情要讲,却又难以启齿。宋青时也不故作矜持,令车夫稍等片刻后,很快下了车。   天淡无云,空中柳絮纷扬,马车后的空气中带着些许泥土的气息,暖融融的春阳让人不由得生出几分懒散来。宋青时半倚着车身,抬头望向许牧:   “四下无人,许侍卫现在可否开口了?”   “宋姑娘。”许牧窘迫地攥紧衣摆,尴尬又紧张道:“太子殿下拖在下把此物交还于您。”   接着,他从箭囊里拿出一块玉佩。通体翠绿,颜色上佳,玉石下坠着几缕雪白的流苏,碧色的玉面上雕着祥云的图案,外加刻着一个“青”字。   正是宋青时送给岳停风的那块。   之前岳停云在雪地里罚跪,宋青时出去探望时撞见了前来看热闹的岳停风,后用这块随身携带的玉佩换了岳停风替她披上的斗篷。   虽然后来,岳停云又给了宋青时一块新的,之前这块被她随意送给岳停风的,却也曾跟随了她很多年。   岳停风竟又给还回来了。   太子选妃在即,岳停风此时此刻归还信物,意思已是十分明确。   他是在告诉宋青时:本宫对你无意。   宋青时在心底轻哼一声。重活一世,岳停风倒是有所长进,上辈子不声不响就随了曲璟言弃她而去,这辈子竟也学着给她个先兆,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宋姑娘,您莫要太难受。那个,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涯何处无芳草’?”许牧见宋青时低头不语,以为她是伤心哽咽,赶忙搜寻着脑海里有限的文墨出声安慰。   “臣女无事。”宋青时应道。   不怪许牧错怪她心里难受,毕竟全京城都能当她宋青时中意于岳停风。许牧恐怕也误以为她因被岳停风抛弃而悲痛欲绝,故此才生出几分担忧与怜悯来。   “这玉佩……”许牧握着那块成色上佳的碧玉,小心问道。   “毕竟是赠出去的东西,臣女也不想再收回。”宋青时低头,思量了片刻,恳求道:“还请许侍卫帮臣女将它随意处理了,赠予哪位姑娘,或是送去京城的当铺也好。”   许牧原本也不想接过这吃力不讨好的烂摊子,可见宋青时的模样实在是楚楚可怜。他不忍心看她对着这玉佩睹物思人、感怀神伤,犹豫了半晌便好脾气地答应了。   宋青时又上了马车,拂尘而去。   作者: 许家兄妹=万能背锅侠 第十五章   消息飞遍京城的那日,宋青时正在宋府的闺房里安静插花。   暮春时节,杏花已落,小院里牡丹和芍药争相开放,大红的颜色十分晃眼,艳丽非凡。   宋青时绕过那株盛放的芍药,寻了一朵雪白的月季,又折了几支柳条,一同插在轩窗下的粉彩鹤纹瓷瓶内。   沏一壶红糖月季茶,沸水翻滚,芬芳入味,纷乱种种,此刻皆可置身事外。   春去了也罢,再过一个月,入了夏,院内照样是满池莲开、荷香扑鼻。   她又有何可在乎的呢?   “小姐、小姐!”   芙蕖慌乱的脚步声从廊下一路传来,踢踢踏踏,诉说着小姑娘的焦急担忧。   宋青时轻叹一口气,玉指握着银剪轻轻剪去那片不甚美观的枝叶,双眼厌厌无神。   分明是早就料到的结果,却非要在小丫鬟面前做出一副惊叹不已的模样,倒也是为难她了。   “小姐!小姐!不好了啊……”   “好啦,别急,坐下来慢慢说。”   ……   景宁二十二年春,太子岳停风订婚。   西北大将军之女曲璟言,年十五,容貌姝丽,性行淑均,虽长于边塞却不失大家闺秀之风,聘为太子妃。彩礼六车,帖盒十五盏,金银玉石数十箱有余,其父西北大将军入列三公,其母曲王氏封为正一品诰命夫人,全家享荣华无数。   婚期定在同年十月初十,恰好是太子岳停风的二十岁生辰。加冠、娶妃,双喜临门,当真是风光无限。   宋青时轻呷一口春茶,好似怅然若失地点了点头。   “小姐,芙蕖不相信,奴婢不相信太子殿下会不要我们家小姐的。小姐您去求求夫人,我们再去见见皇后娘娘,娘娘、娘娘她分明说小姐是可以入主东宫的,怎么会、怎么会……”   “陛下都下旨赐婚了,皇后娘娘又有何办法?”宋青时摇摇头,用手揾去了小丫鬟焦急的泪水。   “可是……小姐,呜呜呜。”   芙蕖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靠在宋青时怀里,泪水决堤而下。   “无事,芙蕖,小姐无事的。”宋青时低声安抚道:“你去替我陪陪娘亲,叫娘亲莫要太过难受,我想一个人待会。”   芙蕖真当宋青时想独自静静,吸了吸鼻子,懂事地嗯了一声,有些担忧地站在门口,却又不放心留宋青时独自一人。   “你莫要挂心,我自会无事的。”宋青时挥手示意她离去,恍然又想起了什么,打断道:“对了,芙蕖。”   “嗯?小姐还有何吩咐?”   “陇西王岳停云的婚事是否也定下来了?”   芙蕖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不懂自家小姐这种时候还关心陇西王做什么。   “陇西王大人说他年纪尚轻,不想因儿女情长耽误了建功立业,所以婚事尚未定下。”   宋青时略微有些吃惊,转而又恢复了常态,温柔地点了点头,示意芙蕖可以离开了。   岳停云……竟没有和许展诗定下婚事吗?   换作前世这个时候,岳停风成亲,她宋青时也差不多到了会被赐婚给岳停云的时候。   而今生今世,岳停风照样娶了曲璟言,可岳停云为何还迟迟没有消息?   她已经自动退出此局,许牧如今和岳停云应当已有勾结。据宋青时了解,许展诗这个姑娘性子温婉,宜室宜家,完全不至于惹岳停云讨厌,为何岳停云还没有娶她为妻呢?   总不会是岳停云早已心有所属,不愿另娶她人吧。   宋青时觉得似乎不太可能。   罢了,总归岳停云年纪还小,兴许等个几年,加了冠,便会愿意娶许展诗为妻了。   宋青时将素手扶上青白色的月季花枝,望向轩窗外,夕阳西下,湘云一片,春燕双归。   她决意在宋府歇上几日,闭门不出,以免沾染上太多是非。   三日后,早朝。   内阁首辅宋国忠身着深青色仙鹤朝服,头戴乌纱帽,从长长的石阶下一路走向勤政殿。   宋阁老年逾六十,又整日关心国家大事,早已两鬓斑白,面露老态,这几日更是因为思虑过度,越发显得疲倦憔悴起来。   宋阁老身后不远处,一群低阶官员们正议论纷纷。   “哟,陈兄,您瞧瞧这宋阁老大人,一夜之间像是老了不少啊。”   “可不嘛,宋阁老膝下就一个女儿,若是飞上枝头嫁与太子了倒还有盼头。如今倒好,年纪轻轻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以后哪还有富贵人家敢娶呢?”   “这又有什么法子?宋阁老虽是两朝元老,曲大将军可是兵权在握啊,区区一个文职,自然比不得武将有前途。”   “只可怜了那宋姑娘,听说她对太子殿下痴心一片,如今太子另娶佳人,她恐怕是得忧虑到茶饭不思、心灰意冷了吧。”   “世家大族联姻,利益为上,区区儿女私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啊,曲将军联手东宫,兵权政权皆集于一人,这才是大权在握。依我看,这朝中的风向是要大变了。”   两人正议论纷纷,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正有人走来。   “都倒是没出息的人最会见风使舵,难怪二位把朝中的风向打听的如此清楚,此等独特见解,何不说与本王听听?”   低沉阴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两人猛然一惊,转身望去,竟是岳停云。   “老臣给陇西王殿下请安。”   两位大臣虽敬岳停云为王,心底却是瞧不上他的。区区一个十五岁的毛头小子,一年前还在深宫后苑里受人白眼呢,如今突然封王也无非是仗着身体里留着一半天家的血,完全不足为惧。   他们二人请安请得不用心,岳停云也对虚情假意的问候置若罔闻,他身边站着的是许牧,两人皆目光阴冷,略带轻蔑。   “陈尚书,本王听闻令郎今年已是不惑之龄,读了半辈子的书了,竟连个举人也没考中。这么大的事儿您不操心,怎得关心起别家的姑娘嫁不嫁的?”   陈尚书脸色铁青,似乎想出言教训一下自以为是的岳停云。可岳停云没心思与他争辩,带许牧一路往前去了。   宋阁老听见了他们的争论,略微回头望了一眼,见是岳停云,诧异地拧了拧眉头,心道:   旁人皆传言说这陇西王年纪虽小,却生性残暴、阴鸷诡谲,没想到时至今日他竟愿意帮宋家说上几句话,莫不是念在昔日落水时青时对他的救命之恩?   宋家向来与东宫交好,宋阁老在朝中也多亲近岳停风,对突然崛起的岳停云则一直有所忌惮。可不料事到如今,岳停风这般不顾情谊,岳停云却肯出言为宋家辩驳。   人心难测啊,人心难测。   今日早朝,皇帝龙颜大怒。   不为其他,只因国家动乱,社稷不宁。   老皇帝一掌拍在龙椅的扶手上,声如洪钟,惊得台下文武百官一片鸦雀无声:   “西北战事吃紧,南边竟也不太平!南蛮来犯,敛财烧杀,惹得益州百姓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众大臣以头抢地,无人敢插话。   “朕半月前派辽东将军梅除喜率领辽东铁骑营六万大军支援益州,你们猜猜,那个混账都在益州做了些什么好事!”   “克扣军晌、苛待士兵是其一;无所作为、消极备战是其二;欺压民众、掠夺民女是其三;两军对阵、不战而退是其四……条条大罪,你们说说,梅除喜那个混账该不该死?”   “罪臣该死!皇上圣明!”   “好!”老皇帝怒起,大呵道:“陇西王!”   “儿臣在。”岳停云赶忙跪在老皇帝面前,不卑不亢道:“儿臣谨听父皇吩咐。”   “立刻带人去益州,取了梅除喜的狗头来!”   岳停云刚想叩首领旨,另一侧的岳停风却突然打断了他。   “父皇且慢,还请父皇听儿臣一句。”   老皇帝眉头紧锁,不屑道:   “停风?你有何事。”   “儿臣斗胆奉劝父皇一句,梅除喜那狗贼虽罪该万死,但一时还杀不得。”   “大胆。乱臣贼子,如何就杀不得了?”老皇帝怒目圆睁,一挥胳膊便摔了手边的奏折,大声训斥道。   “停风请求父皇息怒。”岳停风连忙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梅除喜那狗贼固然该死,可儿臣担忧,辽东火炮营的士兵们皆是梅除喜亲自率领,梅除喜在军中威望很高,地位不易动摇,父皇若是此刻下旨杀掉梅除喜,难保军心大乱,局势越发动荡。”   “太子哥哥此言有理,可停云觉得,若是此时不惩处梅除喜,亦会导致益州百姓民心不安,倘若生了叛乱,内忧外患,只会更不利于社稷安稳。”   老皇帝点了点头,他们二人之言皆合情合理,可具体要如何处置梅除喜,却着实令他犯了难。   “诸位爱卿可有何高见?”老皇帝轻咳两声,把目光投向一贯颇为信任的宋阁老。   “回陛下。”宋阁老向前,鞠躬道:“既然梅除喜一时半会除不得,陛下何不再派一支军队去益州,使其主将位在梅除喜之上,且握有辽东火炮营的调动权。此举既能积极对抗南蛮,也可压制梅除喜的气焰。待到班师回朝,陛下再处置叛贼也不迟。”   “甚好,甚好。”老皇帝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那宋爱卿认为,何人才能担当的起此去益州的重任。”   “回陛下。”宋阁老思量一番,谨慎道:“梅除喜功高自傲,若是其他官员前去,他未必会听。故此臣以为,此人应当有绝对的威望,让梅除喜不得不听令于他。”   “儿臣以为,西北大将军可担此重任。”岳停风听闻此言,连忙举荐道。   老皇帝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老皇帝为政多年,自然不是傻子。西北大将军曲氏功高震主,如果再让他享有辽东火炮营的统领权,若是哪日生出了反心,妄图改朝换代,那可就难对付了。   没有哪个君主会傻到把所有的兵权交于一人手中。   事实上,岳停风此番与曲家联姻,老皇帝表面上虽欣然应允,心底却也是有所忌惮的。   他如今年岁大了,岳停风这个太子势力渐长,野心也逐渐流露,若是有心勾结朝臣,揽权于身的话……   老皇帝枯瘦的指尖轻敲玉案,目光扫过低头不语的岳停云……   作者: 岳停云:我非青时不娶。   论头秃作者的取名修养:梅除喜=没出息2333   岳停云和许牧马上就要有出息啦! 第十六章   老皇帝寻思着,岳停云或许是此去益州最合适的人选。   论其身份地位,岳停云好歹是皇子,梅除喜再怎么居功自傲也不该压在陇西王头上;论其作战经验,岳停云去西北待过数月,对调兵遣将一事不算生疏;论其野心报复,岳停云出身不高且在朝中并无朋/党,即便兵权在手也很难翻起什么水花来。   可他今年刚刚十五,终归还是太年轻了些,如此重任……   “岳停云!”   “父皇,儿臣在。”岳停云方才便注意到了老皇帝向他投来的目光,此刻被钦点,心道果然预感没错。   “朕命你率领十万禁军去支援益州,你可能做到?”   “国家有难,父皇看重儿臣,儿臣自当尽心竭力为父皇分忧!”   “益州凶险,梅除喜狡诈,你有几成信心能办成此事?”   “儿臣愿拼尽全力为父皇效犬马之劳,可儿臣终究年少,且并非武将出身,经验也有所不足。故此儿臣希望能有其他前辈与儿臣同往益州,与儿臣并肩作战,如此胜算也会更大些。”   岳停云此番言论,看似无意,却正中圣心。   不骄不躁,不过分热切也不逃脱回避。更重要的是,他直接提出了找人与他共同分享到手的兵权。   岳停云明白,老皇帝之所以看重他,多半是因为他不像岳停风那般势力滔天。他父皇为政多年,最忌旁人功高震主,此刻他若能主动提出不将十万大军的统领权归于他一人,老皇帝便能多信任他一分。   揣测人心,乃是岳停云在后宫摸爬滚打多年所学会的最重要的生存之道。   老皇帝颇为赞赏的点了点头,打量起在场的文武百官来。片刻,又悠悠开口道:   “那么陇西王,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岳停云佯装地沉思了半晌,遂缓缓开口:   “诸位前辈皆是陪伴了父皇多年的忠良,若是随意指来协助儿臣,未免太给儿臣脸面。儿臣素来听闻御前侍卫许武官颇通兵法,年少有为,不知父皇可否赏脸,允儿臣同许侍卫一道。”   老皇帝打量了一眼年纪尚轻的许牧,似乎有些犹豫。   就在这时,宋阁老又发话了:   “启禀陛下,臣以为许侍卫为人正直,清廉可靠,且常在御前,深受陛下信任。趁其年轻加以历练,以后当成大器。”   许牧之前为贫寒子弟打抱不平、不惜得罪太子岳停风一事,老皇帝早有所耳闻。宋阁老带头替许牧说话,在场所有平日里不满岳停风的大臣都立刻站出来同他一道,满口夸赞:   “许侍卫年少有为,当是可用之才。”   “许侍卫正直清廉,定可担此重任。”   兵权无论交于谁手,都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比起那几位居心叵测的老臣,许牧和岳停云当真是最合适的选择了……老皇帝心有不甘地叹了口气,若非他年纪渐长,身体也大不如前,否则真当亲征沙场率雄兵百万,诛戎狄、抵南蛮,还江山万里于太平中。   “停云。”老皇帝转了转棕黑色的眼珠,神情复杂地看了这个耽搁了数年的儿子,清了清嗓子:“但愿父皇没看错你。”   “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臣定不负陛下期望!”   岳停云与许牧一同俯身接旨,跪谢隆恩。   老皇帝欣欣然,竟有意当场亲自为岳停云挂上虎符,并替许牧也系上令牌。   他先起身,从黄金龙椅上缓缓走下,扶起跪在地上的岳停云。   原本只是打发他去西北磨练数月,不料却彻底将一块真金炼出耀眼的光芒。不同于少年时期每次战战兢兢前来请安时那像流浪猫一样的眼神,岳停云早已变得沉稳又可靠。   老皇帝从未想过这个身份卑贱的孩子能带给他这么多惊喜,以至于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以往把岳停云冷在宫中,老皇帝未曾有过半点愧疚和心酸。而如今,看着他年少老成又口口声声喊着“替父皇分忧”的模样,老皇帝却恍然觉得有些对不住这孩子。   “停云。”   “儿臣在。”   “自你封王,身上的担子也越发重了。人有多大的出息,便得担多大的责任,你可知晓?”   “儿臣明白。”   “你此去益州,若是功成名就,父皇就当你担得起更重的担子。待你凯旋归来,开府赐宅,加官进爵,封地千里,你想要的,父皇都会尽量赏赐给你。”   岳停云听见这番言论,眼里竟闪出一丝亮光。   “父皇,若是儿臣能够建功立业,您当真可以满足儿臣的一个小小心愿吗?”   “君无戏言。停云有何所求,不妨直接说与父皇。”   岳停云愣了愣,原本想张口,余光瞥见不远处望向这边的宋阁老,又红了脸,不敢做声了。   “此刻儿臣尚未立功,急着邀宠于身实在不妥。还请父皇等儿臣扫清益州叛贼,再说与父皇听。”   老皇帝不知岳停云有何心思,只瞧他气势磅礴、胸有大志。这孩子一向不图荣华富贵,是个会韬光养晦的,老皇帝并不害怕答应他,遂应了声:   “甚好,甚好。”   只有岳停云自己心里知晓。他无意于荣华富贵,更无所谓高官厚禄,若是父皇不喜,他甚至可以远离京城驻守边塞再不回朝。   他一心所求,只有宋青时一人而已。   她是人间富贵花,她是京中倾城色……她有家势,有容貌,有学识,内阁首辅家的千金贵女,绝非轻易就能娶得的。   所以趁着他还未被指婚,她也尚未出嫁,岳停云愿意用尽全力去拼、去征战沙场、去获取功名、去换得他父皇一句首肯。他想要一纸聘书,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堂堂正正地娶宋青时回家。   他想让全京城的人知道,他陇西王岳停云,配得上宋青时。   或许只要几个月,或许要过上几年,他愿意孤注一掷地去争取,哪怕血染沙场,刀剑无眼,他亦无所畏惧。   京城烟花正好,万顷河山清平。宋姐姐,您可一定要等停云凯旋归来。   文武百官议论纷纷,无人察觉得到岳停云内心的风起云涌。   老皇帝安抚完岳停云,接下来走向许牧。   鼓励亲生儿子和鼓励将士是有所不同的,老皇帝道完他那一套说辞,正欲掀起许牧的衣摆,将军中令牌亲自挂于他腰间,一件物什却掉了出来。   御前失仪,许牧大惊失色,赶忙跪地请罪,将那不长眼的东西收回衣袋,站在他身侧的宋阁老却忽地皱起了眉。   这物什,好生熟悉。   那是一块翠色的玉佩,通体碧绿,颜色上佳,玉石下坠着几缕雪白的流苏,碧色的玉面上雕着祥云的图案,刻着一个“青”字。   这不正是宋青时满月那日,宋阁老亲自找京城最好的工匠替女儿雕刻的平安玉吗?   玉佩乃女子贴身之物,这块碧玉更是随了宋青时多年,如今怎会落在许牧手中?   纵然宋阁老心中有万种猜测,皇帝面前他也不会出声,毕竟事关宋青时的颜面。若是传言出去宋青时尚未出阁就将贴身之物赠予男子,与御前侍卫私相授受,对往后的名声可就颇为不好了。   宋阁老不说,不代表老皇帝不问。   最令人汗颜的是,几人身边不远处,恰好站着的是太子岳停风。   且不说玉佩上这么大个“青”字,十分能喧宾夺主地叫人把主人的身份猜个□□不离十,一旁还有岳停风这一知情人士卯足了劲煽风点火,许牧和宋阁老若是还想撒谎欺君,当真是难上加难了。   果然,刚在岳停云那受了挫的岳停风没有轻易放过此次良机。   许牧正低头请罪,欲图将那好死不死的玉佩握入手中。老皇帝素来是个好奇心强的,怎可轻易就放过他,果然命令许牧将那东西交出来,给他老人家瞧瞧。   “哟,许侍卫,这玉佩倒像个女孩子家家贴身的物什,怎得到你手中了?莫不是许侍卫已经有了心上人了?”   “回陛下,臣不敢。”   “许侍卫平日里在御前当差,如今又要征战沙场,确实是比旁人辛苦劳累些,你已到了娶妻的年龄,若是有中意的女子,不妨告诉朕,朕给你们指婚。”   老皇帝眯起眼,握住那玉佩凑近眼前仔细打量着,面带笑意。   “卑职多谢陛下眷顾,但卑职尚无娶妻之意……”   “父皇。”岳停风站了出来,面色诡谲地瞥了许牧一样,遂故作高深道:“儿臣恐怕许侍卫并非是不想娶妻,而是唯恐他自己高攀不起吧。”   “许侍卫乃是朕御前的人,这位姑娘是何来头,如何连许侍卫都高攀不起了?”   “回父皇,这玉佩的主人,乃是宋阁老家的独女,宋青时。”   一时之间,在场的宋阁老、岳停云、许牧皆秉足了气,心慌地观察着老皇帝的反应,随之而来的是其他言官们的议论声。唯有势在必得的岳停风眯着眼,而老皇帝则是好奇地咂了咂嘴,道:   “宋青时……?”   “儿臣绝不敢欺瞒父皇,妄议宋姑娘与许侍卫。儿臣之所以对此玉佩的来历如此清楚,乃是因为这玉佩,正是儿臣交给许侍卫的。”   “停风,宋姑娘的玉佩又如何会在你手里?”老皇帝来了兴趣,顺着岳停风的话问道。   “想必父皇应有所耳闻,宋姑娘倾心儿臣已久,数年来往返东宫皆因对儿臣有意,此玉佩便是宋姑娘向儿臣表白心意时所赠之物。”   岳停云听得此番荒谬之语,气得握紧双拳,反驳道:“儿臣听闻宋姑娘来往东宫皆因皇后娘娘邀请,绝非是为试探太子哥哥,还请皇兄慎言,莫要空口白牙污了别人姑娘的清白。”   老皇帝用手指摩挲过那玉佩上的流苏和雕刻着的“青”字,皱眉道:“停风,若是宋姑娘赠予你之物,为何会到了许侍卫手中。”   “父皇有所不知,宋姑娘虽出身于大户人家,心性却十分倔强,儿臣婚事定下后,为不叫曲姑娘难受,几次三番欲将此玉佩还与宋姑娘,奈何宋姑娘执意不收,儿臣无奈,只得将此物交于许侍卫代为处理。”   宋阁老听到岳停风这般污蔑宋青时,重重地咳了两声,声音沙哑,跪地看着老皇帝,向天发誓道:   “望陛下明察,息女青时,咳,青时她断断不是不知羞耻之人,这其中必有误会啊!陛下!”   “宋阁老。”岳停风眨了眨眼睛,冷笑道:“本宫也很好奇,本宫要还给宋姑娘的东西如何就被许侍卫私自扣留了?”   “莫不是他们二人早已私相授受,或者许侍卫对宋姑娘别有用心?”   霎地,朝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许牧。   作者: 五一爆更,我真棒,我要夸爆我自己!   可能会开始有一点点虐,不过没关系的,他们最终还是会幸福生活在一起的√ 第十七章   京城,长门街。   几个年轻的姑娘身着时下最流行的蜀锦衣裳,身边跟着一群年轻的小丫鬟,走在热闹的街市上,听着四周的人声嘈杂。   又是一年端阳,宫里的庆典刚刚结束,这群小姐们也是方才赴宴归来,顺道参加一下附近的庙会,再购置一些胭脂水粉,用来搭配夏日轻薄艳丽的好衣裳。   玩耍尽兴了一整日,原本也该累了,姑娘们神色慵懒,却在目光相对时,会心一笑。   “哎呀,姐姐,今年的端阳庆典当真是无趣极了。”   “可不是嘛,哪比得上去年陇西王刚崭露头角,吸了好多人的目光。”   “短短一年啊,时过境迁,这去年还在庆典上舌灿莲花的宋家大小姐,今年不也闭门不出了么?”   “唉,她也只是闭门不出罢了。若是换作妹妹我,做出此等不知羞耻有损妇德的事儿,我可当真要挂白绫自尽了才好。”   “是啊是啊,听说人家皇后娘娘脸都气歪了。皇后娘娘好心邀请宋家母女入宫玩乐,哪料到那宋青时是个天生的狐媚子,勾引太子殿下不说,竟连许牧一个区区御前侍卫都不放过,当真是不知羞耻。”   “多亏太子殿下慧眼识珠,没娶了她为妃,否则以后若是当了太子妃,闹出秽乱东宫的事儿,那可就不得了咯。”   “哎,姐姐你有没有听说,宋青时非旦勾引了许侍卫,似乎和陇西王殿下也有一腿。听我父亲说呀,上次在大殿上,太子殿下揭露宋青时的恶行,陇西王竟还帮她说话呢。”   “啊!这也太不知羞耻了!我还当内阁首辅的女儿是个什么矜持端庄的大小姐,不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做出这种勾当……简直狐媚!那宋青时绝对是个妖孽!”   “只可惜了许侍卫的大好前途,听说原本陛下都打算把辽东火炮营的兵权交与他了。就是因为闹出玉佩一事,陛下怀疑许侍卫平日里行为不端,身在御前却与外命妇勾结,还私藏太子殿下交给他处理的玉佩,有偷鸡摸狗的嫌疑……总之就是担心他人品有问题,不能担此重任。”   “啊,分明不是许侍卫的错嘛,定是那宋青时有意勾引才叫人蒙了心智。若许侍卫真因此丢了到手的大权,未免也太……”   扎着垂云发髻的姑娘话音未落,一阵叫喊声吸引了长门街上所有人的注意。身穿青黑色马褂的“跑江湖”手里扬着自制的大字报,高声喊道:   “号外号外!陇西王岳停云连同许提督明日便要率领十万禁军离京,前往益州平乱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愣了几秒,方才热闹的长街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接着,炸开了锅一般地,男女老少皆议论起来:   “许提督?御前侍卫许牧?”   “玉佩那事解决了?许牧不是小偷?”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吧?”那跑江湖的像模像样地拿起快板,拍了几下,吸引着众人的注意:“这许提督啊——”   “和宋姑娘定亲了!”   “宋……姑娘?你说什么?什么宋姑娘?”   “还能是什么宋姑娘,自然就是内阁首辅家的宋青时小姐咯!”   ……   宋府,夏池莲开,荷香阵阵。   宋青时顾不得暑热,将头发随意撩起,披上一件深黑色斗篷,以白纱掩面,推开了闺房的门。   “芙蕖,门口的轿子可备好了?十万大军离京就在明日清晨,你我趁着夜幕降临前赶去与他们道别,也能少些非议。”   “小姐,您当真要去吗?军营那是什么地方,您又何苦搅这一滩浑水呢?”   宋青时拍拍芙蕖的脑袋,莞尔一笑:   “傻丫头,许提督乃是我未来的夫君,夫君一去千里,我不去送行,如何担得起陛下口中的那句‘鹣鲽情深’?”   “小姐!”芙蕖急得狠狠拽住宋青时的袖口,两眼通红,几欲流泪:“小姐骗得过旁人,却瞒不过奴婢。奴婢知道小姐分明对许提督无意,为何要做出一副思慕他已久的模样?为何要决意嫁与他?他只是个出身低微的御前侍卫啊!”   “芙蕖,我若是不这样做,许提督的大好前途,便全毁了。”   芙蕖依旧涨红了脸,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许提督的前途与小姐何干?小姐何苦为了他人的前途,断送了自己的好姻缘?奴婢不能理解,奴婢为之不值!”   宋青时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与面红耳赤的小丫鬟做争辩。   芙蕖不曾经历过上一世的苦楚,所以她不会明白。   许牧的前途,不只是他一人的荣华富贵,更关系到岳停云能否在未来的针锋相对中胜过岳停风,也关系到她们宋家,能否在这场明争暗斗中存活下去,享一世平安。   所以辽东火炮营的兵权,必须交给许牧。   唯有许牧才能与岳停云联手,唯有岳停云登基称帝,宋家才不至于一夕败落。   所以当岳停风拿出那玉佩一事,欲图往许牧身上泼脏水时,她宋青时不得不站出来。   老皇帝之所以会对许牧起疑心,无非是因为岳停风说玉佩是宋青时送给他的,却被许牧私自暗藏,实属偷鸡摸狗、行为不端。   但如若宋青时此刻站出来承认,说玉佩是她送给许牧本人的,而并未经过岳停风之手。如此,“御前侍卫暗恋外命妇偷藏玉佩”一事,就自然而然变成“未婚男女互相暗恋,私定终身”了。   外命妇与御前侍卫在宫中暗生情愫,虽说不光彩,但也不是什么弥天大错,比不得“偷鸡摸狗”、“违背太子殿下命令”罪孽深重。   不仅如此。如果宋青时作证说私情只是她与许牧之间的事,之前岳停风口口声声在陛下面前大放阙词说“宋姑娘对我死缠烂打”,也不足成立。宋青时这般做法,既狠狠地打了岳停风的脸,又维护了许牧的大好前途,可谓是“一箭双雕”。   可空口白牙在陛下面前指认岳停风撒谎,自然是不足为信的。   她要拿出证据和态度。   于是,当着当今圣上的面,她宋青时与许牧定了婚。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内阁首辅家千金,一个是普普通通出身贫寒的御前侍卫。   门不当,户不对。   婚期,便定在许牧平定益州之乱,凯旋回京那日。   他被封了提督,享辽东火炮营的一半兵权,若能凯旋而归,便晋升为大将军。陛下会赏他黄金千两,为他在京城置办宅邸,亲自为他与宋青时证婚。   就这样把自己嫁与许牧,宋青时并非没有仔细考虑过。   论身份地位,许牧或许差了些,但论相貌、人品以及前途,许牧乃是这京中最好的男儿。   他会成为岳停云的左膀右臂,他的妹妹许展诗会成为岳停云未来的妻子,他手中的权力能保宋家一世荣华……再者,许牧为人忠厚,清廉正直,若是与他成婚,虽不说能夫妻恩爱、相濡以沫,起码不至于遭受前世一般被人厌弃的悲惨下场。   情情爱爱的事情,宋青时也曾奢求过,她又何曾不想找一个两情相悦的如意郎君,恩爱到白头?可现实终究不允许她空耗下去,去等那么一个她有意、又能护她周全的真命天子。   既然许牧不错,此举又是保全岳停云一党的最好办法,那便嫁了吧。   反正今日不嫁与许牧,她迟早要被嫁与旁人,可能是京中哪个惯会拈花惹草的纨绔子弟,也可能是哪个常年在外打仗不常着家的混世将军……还不如选择许牧这样一个她心里有底的好男儿,至少他人品良好,又前途光明。   岳停云?宋青时也不是从未想过岳停云。   可岳停云终归是天家富贵、前途无量。他如今封了王,手里又有了兵权,还与许牧的妹妹许展诗势头正好。此刻他若是主动娶了宋青时,难免会让老皇帝疑心陇西王有意与宋家勾结,耽误他的前途,也会让本是□□的宋阁老左右为难,在朝中遭岳停风针对。   况且,她此番与许牧和岳停风纠葛,名声已经这么臭了,何苦再去害了岳停云。   那些个夜晚,那数次关心,宋青时,终究是在乎岳停云的。   这份心疼,到底是姐姐对弟弟的在意,亦或是其他朦朦胧胧的情愫,宋青时不知道,也不敢去细想。   就这样便好。   她宋青时从来不是个潇洒的姑娘。她软弱,她淡然,她只想偏安一隅,护住自己能护的人。   所以什么情情爱爱,什么两心相悦,都随它去吧。   自重生以来,她宋青时就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由着岳停风的太子一党壮大,任她们宋家满门荣耀不保。   要么拼尽一切辅佐岳停云,祝他登上皇位。   她如今早已在第二天路上一骑绝尘,做出了多般努力,以后又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呢?   宋青时披上斗篷,拉紧了马车上的轻纱窗帘。   她要赶在明日大军出征之前,去军营外见许牧一面。   既在众人面前显示他们二人夫妻恩爱、难舍难分,也顺带看一眼岳停云。   夕阳西下,京城的天被染成红彤彤一片。太阳尚未落山,远处长门街的灯火却早已亮了起来,端午的庙会总是热闹非凡。   宋青时不由得想起去年今日,岳停云在捉鱼大赛得了探花,转过身来对她青涩一笑的模样。   她会用往后的一身助他君临天下,却再也不会当着他的面肆无忌惮称他一声“停云”了。   至少让她在临别前,对他道一声珍重。   益州凶险,愿他平安而归。   作者: 请大家稍安勿躁,很明显宋青时和许牧不会成的啦!   可能大家不会赞同青时的做法,但她是古代土著,真真正正的古代女子,虽然重生过一次,但并没有我们现代人的思想。   青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主要有两个原因:   1.她是大家闺秀,她性子柔弱且一向佛系,她只想尽自己的力量让父母和宋家过得安好,所以会随遇而安。   2.她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停云的感情,以为那是姐姐对弟弟的关心或者单纯的辅佐之谊   但是很明显。停云不是软弱的人,所以嘛……嘿嘿嘿 第十八章   京郊,校场。   陇西王的帐内,身着藕粉色罗裙的姑娘编着麻花辫,将案上的军报整理完毕。   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皱着眉,用手把玩着腰间的虎符。夕阳将落未落,在他原本五官凌厉的脸上照出一圈阴影,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岳停云已经在这黑木方几旁坐了一天了。   给他烹的茶换了几盏,凉了又换上新的,最后那壶是许展诗半个时辰前刚泡好的庐山云雾,被他晾了这么久,如今也凉了。   方才来之前,许展诗便听门口的侍卫说,陇西王一日未用膳,谁劝也不听。   素来听闻陇西王阴沉残暴,若说许展诗对岳停云毫无畏惧那是不可能的。原本许展诗只当为兄长的前途做考量,随意嫁个富贵人家就是。当日皇后娘娘有意撮合她与陇西王,许展诗想都没想便欣然应允,日后与岳停云相处时亦时刻保持恭敬,不敢有半步逾越。   后来与岳停云相处多了,许展诗才略微摸清楚了他的性子。这个年纪尚轻的王爷并不像是世人口中所谓的“残暴阴鸷”,相反,岳停云几乎从不发脾气,也很少惩罚下人,许展诗甚至不曾见过他怒不可遏的模样。   他身上的可怕之处在于那股“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似乎谁要是无意闯入了他的领地,或者坏了他的计划,他就会暗杀那人与无形之中,让对方死无葬身之地。   故此,看着今日的岳停云如此阴沉。许展诗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也像是猛兽进攻前的酝酿。许展诗不知道何人在哪儿得罪了岳停云,她也不敢出声质问,怕自己成为压垮岳停云忍耐力的最后一根稻草。   “陇西王殿下。”许展诗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过于颤抖,对侧坐着的岳停云行了一礼:“桌案上的情报整理好了,您要是无事,臣女就先退下了。”   岳停云如梦初醒般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臣女告退。”许展诗不由得加快步伐,想趁早逃离压抑的军帐内,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奈何她前脚刚出帐篷,身后的陇西王大人就叫住了她。   “明日便要启程,你兄长此刻身在何处?”   “回王爷,兄长与嫂嫂两情相悦,如今正在西城门外与嫂嫂话别……”   许展诗还自然不晓得她刚刚讲了一句多么不得了的话,岳停云狠厉的眼神就已经扫到了她身上。   许展诗立刻闭了嘴。   岳停云双眼发红,拳头紧握,胳膊上的青筋格外明显,盯得许展诗头皮发麻。   “宋姑娘尚未过门,如何就成了你嫂嫂?”   他起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碰到了许展诗方才整理好的书案,从她身边走过。   她见他牵了军帐外那匹黄骠白额马,在暮色中扬尘而去。   许展诗怔怔地看着满地散落的书卷,两腿一软,跪了下来。   夜幕降临,暮色四合。   校场的天由原本的红色逐渐变得深灰,一轮弯月将露未露,远在天边。   城门外,朴素的木质马车停了下来,枣红色的母马方才跑得急了,此刻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一身黑色斗篷的宋青时翻身下了马车,手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禁军营地不许外人随意出入,许牧打开了城门上的小窗,两人俯身相望。   许牧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不少,分明是刚加冠的年龄,今日看起来,眼下的乌青和消瘦的面庞竟像是年逾而立的人。   不知是因为军营里的生活太过辛苦,亦或是近日的种种变故使他心力憔悴,少年的眼里少了昔日的桀骜与不羁,取而代之的是作为将才的沉稳隐忍。   宋青时望着他,开口时犹豫了半晌,不知如何称呼他才好。   尚未礼成,叫“夫君”既不合规矩,宋青时也唤不出口。她思量了片刻,还是礼貌地喊了一声“许提督”。   许牧愣了一下,两只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青时,似乎是想透过这暮色将她看透一般。   “许提督,数日未见,您可还安好?”   “宋姑娘。”许牧看着她云淡风轻的眉眼,无奈苦笑道:“您这又是何苦?”   “许提督此去千里,不知何日才能归来,青时前来送别,也是本分。”   “宋姑娘。”许牧咽了咽,带着几分不解与不甘:“许某出身低微,前途亦不甚光明,玉佩一事是许某不慎疏忽而惹下的祸端。本是许某连累了宋姑娘,坏了宋姑娘的清白名声,宋姑娘又何苦委屈了自己,替许某顶此罪过。”   宋青时瞧着他一脸苦相,无奈地抽了抽嘴角,温和道:   “许提督正直清廉,乃是人中豪杰,何苦这般妄自菲薄,刻意看低了自己?”   许牧依旧不明所以,此话听起来半真半假,像是一句无心的安慰,也像是一句真诚的期许。   他不懂宋青时,他完全不知道这个出身高贵的千金小姐到底为何替他出头。   朝中有才能、有前途的将士千千万,他许牧当初只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御前侍卫。宋青时纵然被岳停风泼了脏水,仍旧是有容貌和家世的千金贵女,她当真没有理由选择他。   许牧也怀疑过,宋青时做出此举是否是因为真心对他有意,可到头来他却半点没看出。纵然今晚她辛辛苦苦打马来此为他送行,许牧也没法从宋青时的眼里发觉出一丝爱意与缱绻。   她不像是一个来给未来夫君送行的思女,反倒像是在尽力演着一出她并不沉醉其中的戏。   即便两人对彼此之间并无情谊一事皆心知肚明,却无人选择主动退出此局。   宋青时不会退出,因为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许牧也不会退出,一段姻缘、一个温和如水的姑娘,换来前途坦荡、荣华万千,他没有理由拒绝。   局中的二人通过城门上的小窗两相对望,默默不语。   末了,许牧接过宋青时手中的包裹,认真道:   “时辰不早了,军营里的规矩多,许某也不宜久留,宋姑娘请回吧,夜深一路小心。”   许牧看着沉甸甸的包裹,掂量了一二,又补充道:   “距许某回京、你我二人礼成还有些时日,在此期间宋姑娘若要悔婚,许某绝不阻拦。”   宋青时莞尔一笑,认真道:   “臣女祝许提督早日功成、凯旋而归。”   “包裹里是臣女为许提督准备的征衣与各类药粉。益州一带湿热,蛇虫鼠蚁横行,臣女备此薄礼,赠许与提督与陇西王大人,以备不时之需。”   许牧原本就出身于南方,宋青时其实并不怎么担心他,她这药物主要是替岳停云准备的。岳停云长于京城,不习惯益州湿热的气候,又是个惯会忍痛不顾自身的人,若是染上了什么怪病又不能及时医治,恐怕会有损贵体。   她不能直接把东西递给岳停云,就由许牧代为转交罢。   许牧点了点头,又客套了几句,拿着那沉甸甸的包裹,转身消失于夜色深处。   黄昏已过,月上城门。   近处城门上的砖墙斑驳,远方营帐里的灯火明灭。   明日十万大军出城,当是何等的气势磅礴,风云变色。   未等宋青时合上城门上的小窗,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夜色之中,军靴踏在坚硬的砖面,脚步声踢踏。   不用细想,宋青时便知道,那是岳停云。   岳停云此时来到城门前,目的在何,宋青时不得而知。   若是突然关窗必定会发出剧烈的响动,未免显得刻意,宋青时假装若无其事地面对窗口,主动出声道:   “陇西王大人万安。”   “许夫人好兴致。”相隔甚远,宋青时都能感觉到他语气中的讽刺味道:“许夫人夜深露重来京郊军营探望情人,千里相送,当真是情谊深厚。”   宋青时笑了,温和道:   “陇西王何出此言?臣女尚未出阁,王爷如此称呼臣女未免不妥。”   岳停云没出声,凭着敏锐的直觉和模糊不清的视线,宋青时感觉他离自己更近了一步,似乎就倚在城门那侧,与她一墙之隔处。   沉默良久,四周静得只能听见身后草丛中的喓喓虫鸣。   “宋姐姐。”岳停云声音沙哑。   “王爷何事?”   “姐姐当真……心甘情愿?”   隔着厚厚的城墙,岳停云的声音好像近在咫尺,又好像离她很远。   宋青时不由得有些哽咽,她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   “臣女,心甘情愿。”   那边的岳停云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他怒了,他发出一阵大笑,他用拳头恶狠狠地打在坚硬的城墙上,大声朝她吼道:   “好啊,宋青时,你能耐。”   “本王……呵……天家王权你不要,真心一片你也不屑。宋青时,本王很好奇,你同许牧到底见过几面?如何就两厢情愿、情投意合了?”   “本王还真是不明白了,是你生性荒/淫背着本王在宫中做尽了不耻之事,还是真对许牧那小子有所企图,怎得就这般着急定了亲事!”   “或者是你压根就瞧不上我,觉得我岳停云就是个奴才生的卑贱种,配不上金枝玉叶的你。呵,宋青时,你心里是不是就真这样认为的?”   “如果你一早就这样觉得,你为何要在雪地里赠我斗篷?为何要陪我朝那一百遍《孝经》?为何要担心我身上受没受伤挨打痛不痛?你何必啊宋青时?”   少年的拳头打在城墙上,一下又一下,他不会痛。   宋青时看不见岳停云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岳停云为何如此愤怒。月色朦胧中,她隐约瞧见那边的他用双手捂住脸庞,沙哑的声音也带了哭腔。   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在雪地里跪着的少年,无人在意、万人唾弃、任人宰割,连好不容易握在手里的最后一束光都要离他而去。   他不甘心,也不允许。   宋青时怔怔地站在小窗的另一侧,看着无边夜色。   岳停云……哭了吗?   她掏出绡金点翠的手绢,想递给他,最终却没能伸出悬在半空的手臂。   当断则断,心无杂念。   她与许牧婚事已定,不该再和岳停云有所纠缠。   “陇西王,您失态了。”   宋青时将未送出去的手帕重新塞回荷包,拉上了那扇窗。   “停云,就此珍重。”   微不可觉的道别,融入啾啾虫鸣,混着风过树叶沙沙响,夹着岳停云声声哽咽……她不确定他是否听清。   宋青时逃也似的离开了城门。   马车扬尘而去,月色朦胧。   ……   陇西王岳停云倚着城门哭了很久。   四周很暗,没有半点光芒。   默地,他站起身来,拂去衣上尘土。   宋青时终究还是高看了他。   他从不是什么皇天贵胄,也非什么正人君子。她敢把婚期定在许牧从益州归来之后,他就有本事让它一拖再拖,拖到宋青时彻底悔婚为止。   是她自己先朝他迈出了一步,她没有后退的机会。   许牧也好,岳停风也罢,就算是他父皇挡在面前,岳停云也不会轻易罢休。   他的东西,谁也不能抢了去。   不管她宋青时愿不愿意,她哭也好,跪下来求他也好,岳停云都不可能放开她。她休想!   长门翠辇辞金阙,陇西王势在必得。   作者: 虐点大概会到此结束,下一章出现转机?!   岳停云是个病娇,这种思想本身是不对的!不值得学习,也不该去伤害别人。   岳停云不会针对许牧,更不会对强迫青时哒,请大家放心! 第十九章   枯燥乏味的日子总是如流水般过得飞快,一转眼,离许牧和岳停云前往益州,已然过了三年。   时光荏苒,十六岁订婚的宋青时,如今竟也快十九了。   那场轰动全京城的订婚,已然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随着时间的推移,京城的百姓也逐渐将其淡忘。   总有更新奇的琐事成为人们的谈资,比如一年前太子妃曲璟言为陛下诞下一名龙孙,比如陇西王岳停云平定益州乱后又率着辽东铁骑征战四方、威名四海,又比如出身低微的武状元许牧功成名就被封了将军……再比如老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几位大权在握的皇子们开始盘算起了夺嫡的大戏。   众人们对于内阁首辅家的宋青时,一半同情,一半嘲讽。   有人道她慧眼识珠,早便看出了许牧大有前途,因此才在他去益州之前和他定了婚,也当嫁了个好人家。   也有人笑她独守深闺,许牧跟着陇西王一去三年不回,宋青时等到了十九岁都没正式过门。   宋青时倒是对着他人的评价置若罔闻。   上一世活到这个时候,她早已苟延残喘、病入膏肓了。如今她身体康健,父亲和母亲也都健在,她又有什么好奢求的呢?   宋青时每日在府里读书习字、制药调香,偶尔也做做女工,日子过得倒也算是平静美好。   她与许牧终究是情谊尚浅,即使每月一封书信来回也是寥寥几笔,嘘寒问暖罢了。她会间或在信笺中询问岳停云的状况,许牧只说岳停云一切都好。   宋青时泯然一笑,岳停云一切都好,她在京城又怎会不知?世人都道陇西王年少有为,诸戎狄、抵南蛮,令四方贼寇闻风丧胆。无论是朝中大臣,亦或是民间百姓,皆对他赞不绝口。   宋青时还听闻,京中不少富贵人家都有意将女儿许配给岳停云,老皇帝和苏皇后也几次三番劝岳停云成个亲、找个知书达礼的好姑娘照料他。只是岳停云却仿佛修了清心之道一样,对娶妻一事尚无兴趣,与许牧的妹妹许展诗毫无进展,也没打听过京城其他的姑娘。   三年前在京郊西城门外与岳停云道别的场景,宋青时印象尤深。那一晚岳停云的哀哭和质问,终究是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窟窿,透着刺骨寒风,不经意时恍然想起,便会隐隐作痛。   宋青时无奈地用纤纤玉指拨弄着古琴弦,是一首《秋风词》,琴弦瑟瑟,琴音幽微,不由得添了一丝落寞。   宋青时活了两世,又何尝不是聪慧之人,岳停云对她的心意,在临别前那番话里她已经猜到了个大半。事已至此,终究是她对不住他,只愿陇西王大人心比天高,来日能看淡一切微笑了之,重新寻一个与他心意相通的绝世良人。   君情与妾意,各自东流西。   “小姐,您居然还有闲心在这儿弹琴!”   珠帘掀起,琴音戛然而止。   是芙蕖。   芙蕖这小丫头如今也早过了该嫁人的年龄。年岁虽不断增长,性子倒仍是同以前一样,跟了宋青时这么多年,完全没学到主子身上那股温和恬然的气质,反倒越发的油尖嘴滑。三天两头就和隔壁家的小丫鬟们一起叽叽喳喳谈论些家常琐事,一天到晚吵得宋青时没半分安宁。   宋青时故作嗔怪地划过几个音,打趣道:   “怎得,又从哪打听到什么重要情报啦?”   芙蕖见宋青时竟毫不在意,越发夸张地戳了戳手,凑在宋青时耳边小声道:   “小姐呀,这可不好了呢,隔壁家的翠花听朝中的主子说,咱们陛下怕是不行了。”   “胡言乱语,口无遮拦。”宋青时有些生气地在小丫鬟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警告道:“陛下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偶尔严重些,有太医们照料着,多半休息几天便能再上朝了,怎由得你在此危言耸听?”   根据宋青时上辈子的记忆,老皇帝起码活得比她长,她上辈子十九岁尚未离世,老皇帝应当不至于这么快便要驾崩了。   “奴婢才不敢胡言乱语呢!”芙蕖撅着嘴反驳道:“听翠花说,昨晚已经有密探送信出城联络在外的几位皇子回京了,千真万确。”   宋青时皱着眉,半信半疑地继续问道:   “怎会如此,陛下为何会突然病得这般重。”   “嘁。”芙蕖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冷语道:“还不是那太子岳停云,前些日子去江南寻访时带了七个歌舞美姬回来献给陛下,陛下沉迷美色纵欲过度,方才……”   “荒唐。”宋青时指尖一撩拨,撩断了那鹿角杉木古琴弦,发出不和谐的尖锐声响。   “奴婢也觉得甚是荒唐,那太子妃曲璟言整日里在京城四处设宴,拉帮结派,这太子也不是什么好鸟。多亏小姐当初没嫁给他,否则现在不知道要遭多少人背地里白眼。”   芙蕖虽说话冲了点,但句句在理。宋青时身在京城,又怎会不知岳停风和曲璟言二人的做派。两人虽尚无能力明着挤兑她宋青时,所作所为相比前世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岳停风在京中四处勾结同党,曲璟言也时不时设宴邀请各家官员的夫人。毕竟英雄难过美人关,朝里的大臣们晚上经夫人们吹吹枕头风,天长日久自然便心向岳停风更多了。   最令人不齿的是,据宋青时的父亲宋阁老反应,岳停风似乎借着其岳丈西北大将军曲氏的职位之便,与异族藩王们有所勾结,竟想借助外族之力登上王位,着实令人震惊。   岳停风此番做派,自然惹得不少清正廉洁的大臣心有不满。事实上这些年来,就连原本属于□□的宋阁老宋国忠都有意疏远岳停风,在朝中大事上也多半保持中立。   而岳停风今日竟如此心急,敢直接把手伸到他父皇身上了。   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宋青时冷笑一声,悄然站起身来,提笔研磨开始写信。   “父亲如今尚在邻县探望旧友,朝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应当通知他尽快赶回。”   宋青时将包装好的密信递给芙蕖,让她连夜想办法叫人交到宋阁老手中。   黑云压城,疾风满阁楼,是暴雨将至的前兆。   朝中,恐怕也要有大变动了。   作者: 皆さん、すみません!芸香昨天贪吃跑去外面搞了一天烧烤,今天又贪玩跑去乡下钓鱼了,所以只憋了两千字的短章苟完了榜单!   但我发誓下章停云一定就回来了!会发糖的!骗你芸香是狗!么么啾√ 第二十章   暴雨如注,电闪雷鸣。   豆大的雨点敲打着马车的木质窗棂,发出剧烈地啪嗒声,行至悬崖附近,打马的车夫和车上的乘客皆绷紧了神经。雨天路滑,夜里能见度极低,此处路况不好,一不小心便会出现生命危险。   坐在马车上的青衣老者,正是当朝的内阁首辅宋国忠。   年逾花甲的两朝老臣原本告假去往邻县探望受伤旧友,今日午时突然接到其女宋青时从京城寄来的书信,得知朝中恐有大变动,便立刻连夜驱车,执意赶回京城。   不料天公不作美,竟下起滂沱大雨来。   宋阁老抓紧雕花窗棱,努力让他这具经不起折腾的老躯少受些颠簸,一边思考着回京后的对策,一边祈祷着能平安到家。   忽地,前面的马匹发出一阵尖锐的嘶鸣,整个马车悬空翻起,向后倒去。   天旋地转,宋阁老抓紧完全颠倒的木窗,整个人被压在沉重的木板下,皮肤触到冰凉的雨水,寒冷刺骨。   似乎是伤着老寒腿了,宋阁老痛苦地呻/吟着,枯瘦的手指扒着车窗,欲图呼救,勉强睁开被雨水打湿的浑浊双眼,入目却是点点火光。   一个、两个、无数个!无数个火把在陡峭的山崖上闪耀,在阴森的雨夜让人不寒而栗。   是一支军队。   宋阁老只觉毛骨悚然,他还未来得及思考出对策,一双沉重的军靴便已踹开遮掩着他的木板,恶狠狠踩在了老人的背上。   “咳、咳……”宋阁老痛苦地呕出一口鲜血。   “呵呵,宋阁老。”一个可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冷笑道:“大晚上的赶路回京,天气又这般恶劣,您老人家一着不慎摔入悬崖……这个死因可还能令朝中众人信服?”   宋阁老惊恐地睁大双眼,负隅顽抗地挪动着。   宋阁老是个聪明人,在朝中摸爬滚打数十年,对一切他打过交道的人皆能做到过目不忘。身后这个声音他何尝不熟悉?正是太子岳停风身边的一名近侍暗卫。   是岳停风,岳停云知道他在朝斗中未必会全心全意支持太子一党,竟这般心狠,已经盘算着杀人灭口了。   宋阁老想大呼救命,可此处是荒郊野岭,夜深人静还大雨滂沱,对方更是有备而来带了上百精兵,又有谁能救他老人家一把呢?   踩在他背上的人和同伙们挪动了翻倒的马车,将惊慌失措的车夫一把推下悬崖,接着又狞笑着望向宋阁老,拽起他的衣领,把他往悬崖边上拖去。   难道是命数将至了吗?宋阁老绝望地闭上眼睛,预想中的失重感却迟迟未到来。   有温热的液体飞溅但他裸/露的皮肤上,和冰冷的雨水形成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刺鼻的铁锈味传来……是血!是身后那人的血!   宋阁老连滚带爬往靠悬崖内部靠山体之处摸去,可他尚未寻到遮蔽之物,几支钢铁做的箭矢便朝他飞来。   宋阁老本就年事已高,更非武官出身,根本无力躲开速度飞快的箭矢,只怕下一秒,他就能被千万铁箭射成刺猬。   当当几声,有人挥剑,替他挡住了这场危机。   宋阁老抬头,透过雨幕,欲图看清那人。   黑色的军靴,劲装外的银色盔甲被雨水冲刷着发亮,五官的轮廓虽模糊不清,却仍能看出那刀削般的立体感……是个很英俊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温和地朝宋阁老伸出手来,将负伤的老人轻轻扶起,他的动作很小心,举手投足的关怀让宋阁老渐渐放下了防备。   “那……那边……”   宋阁老刚想出声提醒男子那边还有岳停风的上百士兵,可他刚一抬手,便惊得瞪大了眼睛。   山崖上,雨幕下,火光一片。   兵刃交接地乒乒声,两军对战的厮杀声犹如一道惊雷,震破了寂静荒野的雨夜。   宋阁老清楚瞧见,一支队伍从他身后的方向绝尘而来,铁骑铮铮,火炮声响,银蓝色的战甲,无比精良的铳兵——是辽东火炮营。   透过漫天火光,战车上的军旗分外显眼,雨水冲刷中,靛蓝色的旗帜上银色云纹飘扬,清清楚楚的一个“云”字,那是陇西王岳停云的战旗。   宋阁老如蒙大赦地对身后搀扶着他的那人道了声谢,挣扎了半晌,尔后体力不支地昏了过去。   ……   清晨,宋府。   宋青时轻轻戳了戳眼前甜腻软糯的桂香花生汤圆,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   眼下的乌青、惨白的嘴唇、接二连三的哈欠……无一不宣告着她昨晚并未睡好。   昨晚暴雨打轩窗,院内的荷花都凋谢了,雷声一阵一阵。宋青时仰卧在宋府闺房的红木小榻上,在雷声中害怕地抱紧被子,想去找娘亲却唯恐惊扰了老人家好梦,最终只能作罢,一个人瑟缩着,眼泪打湿了海棠刺绣的枕套。   她昨晚一夜未眠,不只是因为害怕打雷,还来自于一阵没来由地心慌。   昨日夜里,宋青时的心一直狂跳不已,仿佛预感到了大难将至,又或者是哪个血脉相通的人正在遭受酷刑。   是父亲吗?父亲为何还未回府?   宋青时就这样战战兢兢过了一夜,今日天刚蒙蒙亮便叫醒了芙蕖问有没有宋阁老的消息。   芙蕖一直四处打听到现在,也只听说宋阁老已在赶回的路上,并无确切的音讯。   宋青时用白瓷汤勺扒拉着碗中那几个白白胖胖的汤圆,却无心咬上一口。   就在她恍神的当口,宋府的大门处传来一阵剧烈的撞击,似有人再用力拍打着,动作粗暴。   宋府乃是高贵门第,这条街上住的街坊邻居们也都是达官贵族,彼此间和睦相处,从来不见有哪个不长眼的胆敢随意砸他人的门。   宋府的丫鬟杂役们面面相觑,好奇半晌后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打开门去欲图与那人理论一场。不料一打开门,又只有跪地请安的份了。   门口站着的,正是太子妃曲璟言。   曲璟言未出阁时也算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日夜在军营沙场中泡着,身上总有种英气活泼的美感。如今嫁了人、生了子,整日养在东宫,身材也日渐丰满,不由得生出一股成熟女人的韵味来。   但这并未改变她原本就刁钻泼辣的性子。   宋青时瞧见这么大阵仗的曲璟言,心道这女人定又是有备而来了。   “太子妃娘娘千岁金安。”小丫鬟芙蕖察觉到了青时主子眉头微皱,果断上前去拦住曲璟言,满脸堆笑道:“不知太子妃娘娘贵步临贱地有何要事?”   “哼,你一个奴才也配向本宫提问?。”曲璟言跋扈道:“不过本宫倒愿意开门见山地告诉你们。内阁首辅宋国忠滥用职权贪污受贿,本宫特来此搜查宋家宅邸,寻找赃物。”   宋青时听到这话,不由得在心底冷哼一声。她父亲宋阁老为官多年、清正廉洁,单是每年的俸禄都足够宋家享尽荣华富贵,宋阁老平日甚至会把余钱作为赈灾善款,捐给京城中贫苦的百姓,这样一个两袖清风的功臣,绝无贪污受贿的可能!   可曲璟言既然敢来宋府闹事,定是捏造了充足的证据。   果然,曲璟言双手插腰,冷笑道:“内阁首辅的年俸不过四百两白银,而上个月中旬,有人亲眼看见宋国忠去东街的古董店购了一个西域巧匠亲造的珐琅花瓶,起码价值一千两白银,有古董店的伙计亲口作证。本宫倒是好奇了,宋家平日里各类开销也不小,宋阁老是如何藏了这么多银子的?”   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愣头青畏畏缩缩走上前来,支吾道:   “宋姑娘万安,奴、奴婢是东街古董店的伙计狗剩……上个月十五,宋、宋阁老来咱们店里买了一个珐琅花瓶,正值、正值一千两银子!”   宋青时心里一沉,上个月中旬,他父亲宋阁老确实带回了一个珐琅花瓶,看上去价值不菲的模样,只不过宋阁老说那是曲将军从西北带回来赠与他的。朝中大臣纵使心里不和,私底下送些礼物混个面子交情也是常有的事,宋家人对这类奢侈摆件研究不深,察觉不出其中价值,宋阁老定是没细想便收下了。   没想到做父亲的上个月才送来礼品,做女儿的这个月便来找麻烦了,当真是手段迅速又厚颜无耻啊!   宋阁老此刻尚未回府,宋杨氏是个柔弱妇人,宋青时不想让母亲为难,决定亲自下场和曲璟言对峙。   她尽量保持平静,用恐吓的眼神打量着那古董店小二:   “狗剩,你的证词可当真?若是敢有所隐瞒诬陷清白之人,刑部大牢定不会放过你。”   狗剩吓得屁滚尿流,不停地跪在地上磕着头,口风却依旧未变:   “奴婢不敢欺骗小姐,奴婢不敢……”   就在她们二人对话的空档,曲璟言带来的一个杂役便已经搜查了宋家的大堂,果然翻出了那支色泽鲜艳的珐琅花瓶。   “宋青时!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又有何可狡辩!”   宋青时不骄不躁,走上前一步笑道:   “太子妃娘娘,且不说这店小二的话可信度有几分。贪污受贿乃是皇上与刑部的事,如何轮到您太子妃娘娘插手了?”   曲璟言本就是个心焦气燥的,况且宋阁老昨晚遭遇了什么她心里大概有数,当家的坠崖身陨,这看似繁华的宋家如今已是大厦将倾、强弩之末,她堂堂太子妃又有何可惧怕区区宋青时的?   “宋姐姐,你是觉得我这做太子妃的管不着你了是吗?”曲璟言抬起玉鞋恶狠狠地踹向挡在宋青时面前的芙蕖,大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本宫做了太子妃,便是宫里的主子。打你骂你,你都必须老老实实给本宫受着。”   宋青时见芙蕖受伤,虽是心疼不已,却不敢立刻与曲璟言撕破脸,她温和道:   “太子妃娘娘若是要罚臣女自然无可厚非。可花瓶一事证据尚且不足,臣女的父亲为官多年一向正直清廉,此事关系重大,还须请示陛下亲自定夺。”   曲璟言最是讨厌宋青时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以往宋青时便是凭着泰然自若、临危不惧的气度在陛下面前巧言令色,让她吃了好大的亏。如今她当上了太子妃,好不容易底气足了,自然要好好扳回一局,给宋青时点颜色瞧瞧。   “那好啊,宋姑娘。”曲璟言走上前一步:“即便本宫今日不抄了你们宋家,也有必要要好好教你点规矩,让你知道以后该如何同宫里的主子们打交道!”   宋青时尚未开口回应,曲璟言竟直接一巴掌挥了下来。   曲璟言长于军营,相比寻常女儿家力气更大些,宋青时又躲闪不及,白皙的脸颊上立刻多了一条红印,嘴角被撕破,流出一道鲜红的血来。   从小到大她皆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从未有人打过她,何况是直接扇了她巴掌。   宋青时被打懵了,她没料到曲璟言居然真敢动手,她蓦地愣在原地,脸上生疼。   芙蕖和宋家的下人们见自家主子被人作贱,气得火冒三丈,当场便要冲上去与曲璟言拼死相争。   可曲璟言身后的东宫侍卫更不是吃素的。   几个训练有素的禁军对宋家的下人们拳打脚踢,大丫鬟芙蕖被狠狠地扇了几巴掌踹倒在地上。曲璟言身旁的两个宫女得寸进尺走上前来,扯住宋青时的衣服,妄图拉着她在曲璟言面前跪下。   宋青时纵然软弱温顺,却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她反抗着,任由身上轻薄的衣料被扯坏,洁白的手臂上也多了几道狰狞的指甲印,可她依旧抬起头来,目光凶狠地怒视曲璟言。   “太子妃娘娘这般跋扈,凭借个人意愿随意惩处无辜,臣女想知道这普天之下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本宫就是王法!”   眼看曲璟言的巴掌又要挥下来,宋青时咬牙闭上了眼睛。   可那屈辱的痛感却迟迟没有下来。   “本王当是何人如此喧嚣,进来一瞧,原来是曲嫂嫂。”   低沉阴鸷的声音幽幽传来,令人不寒而栗。   曲璟言的胳膊正被一只有力的手掌禁锢着,其力量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拧碎。   她不用回头,便能猜到身后是谁。   陇西王岳停云,率数十万大军,凯旋回京。   宋青时抬眼,望向昔日的少年。   那个令八方戎狄皆闻风丧胆的沙场战神岳停云,正看着她,露出他这张冰山脸所能流露出的,最温柔的微笑:   “宋姐姐,停云来迟了。”   作者: 看评论区大家都在骂太子,芸香可以放心的告诉大家:青时绝不会放过渣男!   我们家青时虽然温柔佛系,但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哼哼! 第二十一章   太子妃曲璟言兀自以为,她与岳停云还算熟稔,还算是有些许情分。   年少时岳停云在西北军营的那些日子,她待他不薄。   纵然岳停云此人生性凉薄,最多也只是对她漠然视之,不闻不问罢了,他待旁人也是这般。   可此时此刻,曲璟言觉得,岳停云是真打算杀了她。   曲璟言的胳膊几乎要被身后的岳停云捏碎。她抽搐着,她挣扎着,她颤抖地哭嚎了一句:   “陇西王,你放开本宫!”   岳停云哼了一声,确实放开了她。   他趁着曲璟言往前挣扎地当口,手掌一松,害重心不稳的曲璟言向前扑去,一着不慎,膝盖着地,直接跪在了宋青时面前。   堂堂太子妃娘娘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普通大臣之女下跪,就连岳停云身边训练有素的禁军都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曲璟言带来的随从们自然也不是吃素的,见岳停云有意拿太子妃开涮,赶忙上去扶了曲璟言起来,一个尖嘴猴腮的侍卫大声道:   “陇西王,太子殿下乃是你的兄长,你怎敢对兄长的爱妃如此不敬?”   “太子妃娘娘擅闯民宅,滥罚无辜,蔑视王法,是她待本王的父皇不敬在先,本王如何能不阻拦?”岳停云轻蔑地扫视了一圈屋里众人,目光犀利。   “陛下病重,太子殿下摄政,陇西王大人当为太子殿下的臣子,怎可僭越至此,冲撞太子妃娘娘?”   “哦,父皇一病不起,哥哥嫂嫂当真会为父皇分忧。”岳停云冷笑一声,转身打开了宋府的大门。   包括宋青时在内,宋府大堂内的所有人,看见眼前的场景,皆瞪大了眼睛。   黑压压的一片全是兵,银蓝色的盔甲英气十足,腰间的火铳黝黑发亮,镶着祥云的军旗在风中飞扬,数以千计的精兵见岳停云出来,齐刷刷高喊道:   “恭迎陇西王大人!恭迎停云将军!”   正是岳停云率领的辽东火炮营。   步兵军队前,一架黑金色的轿辇突兀地停着,帐帘掀起,一个藕粉色齐胸襦裙的姑娘搀扶着一名老者走下车来。   这姑娘,是许牧的妹妹许展诗。这老者,正是宋青时的爹爹宋阁老。   宋阁老跌跌撞撞,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沙哑的嗓子里发出一阵又一阵咳嗽,昨日虽被岳停云好生照料着换了身干净衣裳,脸上被石子划伤的伤痕却仍是鲜红狰狞、触目惊心。   宋青时看见心心念念的父亲,疯了般越过岳停云扑了过去。   三日前还随她一起在院内下棋的父亲,一去邻县,竟糟了这么大的罪。年逾花甲的老人面容憔悴,受了伤的双腿根本站不稳,脸上胳膊上全是伤口,想开口说话却声音沙哑道只能干呕。宋阁老看见嘴角还带着血的掌上明珠,老泪纵横,抚上宋青时的脸,心痛不已:   “青……时……”   宋青时看着身受重伤的老父亲,更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爹爹!”   她的父亲,勤勤恳恳一辈子,陛下敬重,官员敬佩,百姓爱戴……她父亲何曾遭受过这等对待!   是何人这般狠心?是何人这般大胆?   宋青时看着突然面部表情狰狞的曲璟言,心里咯噔一下。   曲璟言突然有胆来宋府找茬,宋阁老在回京途中出事,这两件事怎会毫无关联?   她是计划好的!他们早就计划好了!   曲璟言,还有岳停风,他们压根就没打算放过她宋青时,没打算放过她们宋家。   宋阁老在朝中一言九鼎,却正直清廉不愿参与岳停风那些肮脏勾当,宋青时是宋阁老唯一的女儿,又与兵权在握的陇西王同/党许牧有婚约。他们早就把宋家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早就设计好了圈套想要除掉她和父亲。   前世、今生,宋青时何曾得罪过那些人?上辈子的她待岳停风真心一片,那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却欺她辱她,害她沦为弃妇,害她缠绵病榻,害她年迈的父母为人笑柄,害她繁荣的宋家家破人亡。   这辈子的宋青时又何曾不是委曲求全?皇后毒害她的母亲,她不再追究;曲璟言几次三番找她麻烦,她退而避之;岳停风当众往她身上泼脏水,她想了一个折中的好办法,用一段并不真心的姻缘换来三年风平浪静……   可这些人,这些不知收敛的豺狼虎豹,竟仍是不留余地!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不会有所收敛,他们只想让宋家所有人丢掉性命!   她宋青时固然温顺柔婉,固然性子谦卑。可对方步步紧逼,毫不留情,她又怎能就这样乖乖坐以待毙。   她已经错过一辈子了,重活一世又忍声吞气了这么多年。事已至此,难道她宋青时还要任由岳停风和曲璟言作威作福,害了她最亲爱的父亲和母亲,再杀了她而后快吗?   她做不到。   纵然是最温和的小白兔,也有气急咬人的时候。   宋青时不会再坐以待毙了。   宋青时连同许展诗与宋家的下人们一齐将宋阁老扶进内室,由宋夫人好生照料,接着又回到了大堂。   心里坚定了,脸上的伤也便不那么疼了。   宋青时双眼通红地望向曲璟言。   曲璟言看见宋阁老被岳停云带回的那一刻,便知道,大事不好了。   前日岳停风得知宋阁老前往邻县的消息,特派了一百支精兵组成的精锐部队于悬崖处埋伏,打算将内阁首辅宋国忠推下山崖,再给个“不慎失足”的名头,草草下葬了。   宋阁老位高权重又正直清廉,在朝中人缘极好,民间口碑也十分不错,这样的两朝老臣若是在朝斗中站在他们太/子/党的对立面,必然会影响众人口风,对他们不利。   宋阁老两袖清风,岳停风挑不出他工作中的错来,也找不到他贪污受贿的记录,只得出此下策,伪装成意外而杀人灭口。   老皇帝病重,朝中岳停风独大,唯一有竞争力的岳停云无非是倚仗着辽东火炮营的兵权,恰好宋家的宋青时和辽东火炮营的副将许牧又是亲家,岳停风此举,可谓是一箭双雕。   宋阁老一去,宋家自然大厦将倾,而此时制造出“古董花瓶”的伪证弄脏宋国忠的名声,亦可以妨碍宋青时和许牧接着宋阁老死后的清誉拉帮结派,与他们作对。   至于曲璟言为何会来找宋青时,单纯是因为之前便看不惯她出风头。曲璟言想着反正她们太子一党也大权在握,仗着太子妃的身份好好打压一下这不知好歹的贱妇,权当出气!   可宋国忠……怎么会还活着?   他不是被推下山崖了吗?   岳停风的百名精兵,怎么会连一个半截入土、行将就木的六旬老者都除不掉。   曲璟言怔怔地望着宋青时和岳停云,嘴唇发白,花容失色。   岳停云摆摆手,遣人带上来的,正是曲璟言非常熟悉的,岳停风身边的一级暗卫王益。   那是昨晚被派去暗杀宋阁老的总参谋。   曲璟言看见王益,原本凉了半截的心,此刻全凉了。   作者: 终于崛起的青时会如何报复渣男贱女呢?停云和青时又怎么敞开心扉走到一起呢?这里是v前的最后一章啦,星期一有万字肥章掉落,喜欢的小伙伴请继续订阅哦。   这是芸香的第一篇文,不会写很长,全文订阅或许只需要两三块钱不到,希望大家能多多支持可爱的我,就当请辛苦码字的芸香吃根棒棒糖啦。   爱你们,么么啾。 第二十二章   辽东火炮营的两名士兵拖着身戴镣铐的太子近侍王益,走进宋府大门。   岳停云将此人一把抓过, 粗暴地踹到曲璟言面前跪着。   “太子妃娘娘。”王益望向曲璟言, 眼神复杂,不知是寻求帮助, 还是暗中求救。   可曲璟言如何顾得上他呢?   红裙摇曳、浓妆艳抹的太子妃娘娘不自觉地后退一步,离那不中用的东西远了些, 以便划清界限。她眉头微蹙,故作疑惑道:   “陇西王大人, 您这是何意?太子殿下身边的人如何会为你所擒拿?”   曲璟言演戏, 比不上镇定自若的宋青时。她虽是这么说着, 但额上的冷汗、中气不足的声音、畏缩的脚步,无一不预示着她的底气不足。   岳停云懒得拆穿她, 权当解释给宋青时听,开口道:   “昨日夜里, 本王率辽东火炮诸位将士经过长亭关的悬崖处, 正好撞见此人胆大包天, 带领东宫近卫营一百余名侍卫妄图暗害内阁首辅宋国忠。亏得本王碰巧路过, 将其拦下,未免酿成大祸。”   竟是岳停云?曲璟言朱唇紧闭, 一双杏眼在宋青时与岳停云二人间游离,仿佛想看透真相一般。是岳停云采取了什么肮脏手段探听了他们的计划,还是这二人早有勾结故意设计推他们下水。   可无论真相为何,这一局,是他们输了。   岳停云没给她喘息的机会, 接二连三地发问道:   “擅自动兵,敢问太子哥哥可曾问过父皇的意思?谋害有功之臣,王益是受何人指使?太子妃娘娘您满口‘宋阁老贪污受贿’,又可与此事有关?还请娘娘随本王一同回宫,给父皇和朝中众人一个交代。”   荒唐!老皇帝都病入膏肓半死不活了,还有什么可交代的?如今京中大小事宜皆由岳停风经手,谁敢拦她曲璟言?谁敢动她!   “陛下一病不起,尚无力听本宫申辩。父皇一向颇喜本宫与皇孙,陇西王大人若是擅自惩处了本宫,就不怕陛下醒后怪罪吗?”   岳停云瞧着她这副狗急跳墙的样子,非旦毫无畏惧,反而不住冷笑,他冷语道:   “太子妃娘娘这般急于自保,是决意把昨晚的罪都认了?”   曲璟言噤了声,整个宋府大堂一片死寂,众人的目光皆望向曲璟言,有的捏起一把汗,有的则持着看戏的态度。   如此愚笨,当真无可救药。   曲璟言低下头,瞥了一眼带着镣铐的王益。   岳停云对王益用了刑,昔日拜高踩低态度嚣张的太子近侍此刻浑身是血,两条腿伤可见骨,模样狰狞,恐怕以后再也无法正常行走了。   不中用了。   曲璟言咬咬牙,狠下心来。   她忽地和变了个人一般,抽噎两声,杏眼湿润,声泪俱下,好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王侍卫,太子殿下平日里待您不薄,您为何要如此恩将仇报,擅作主张,往殿下身上泼脏水啊。”   岳停云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一阵反胃,才听了两个字便知道这女人又要开始做戏了。   “王侍卫,殿下一向待宋阁老恭敬有加,从来都欣赏他的正直清廉,您怎能因为一己私欲苛待殿下的恩师呢?您这让殿下还有何脸面见宋阁老啊。”   曲璟言捻着红底双鲤鸳鸯手帕,眼角的淡粉色胭脂尽数晕开了,她哽咽着,一顿一顿,仿佛已是心灰意冷:   “殿下如此信任您……呜……殿下他把东宫近卫的调令符都交给了您,王侍卫,您竟、您竟……你好狠的心啊!”   岳停云勉强拨弄着腰间的剑鞘听了半晌,后来实在挺烦了,挥挥手,对曲璟言道:   “奴才不中用,杀了便是,太子妃娘娘若不愿亲自动手,那便交给本王吧。”   跪在地上的王益蓦地愣住,最后痴痴地看了曲璟言一眼,见曲璟言面色冷淡,也无开口求情之意,便知晓他已成弃子,再无转还之地,黯然死了心。   东宫近卫营皆是对岳停风忠心耿耿的死士,哪怕千刀万剐、受凌迟之刑亦不会出卖主子。自知命数已绝的王益冷笑一声,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两名拽着他的侍卫,向宋青时身后的珊瑚迎门柜撞去。   霎那间,血溅三尺,白浆崩裂,王益自撞柜角,一命呜呼。   宋青时从未见过这等血腥场面,她站的位置离王益极近,几乎吓得失了魂。好在尚未等她的裙角被鲜血沾湿,一双大手温和地捂上她的双眸,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带她避开那处。   那是一只舞刀弄剑的手,手掌很大,皮肤粗糙,布满老茧,五指却十分细长。他的掌中带着热气,动作极尽温柔。   是岳停云。   他俯身在她耳边温声道了句:   “莫怕。”   昔日与她个头差不多的少年,如今已比她高出一大截,岳停云声音低沉,带着温热的气息,吹得宋青时不自觉发软。   亏得他还有分寸。   岳停云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冒犯宋青时太久,他很快松开了她,将她拦在身后,避免撞见那尸体血肉模糊的惨状。   同样呆若木鸡的,还有方才哭得梨花带雨的曲璟言,太子妃娘娘惊叫一声,几欲昏厥。   岳停云见多了此等场面,毫不惊慌,淡然挥手示意近侍们收拾好宋家的大堂,又下了令:   “既是不中用之人,昨日活捉的东宫近卫营三十余人,都给本王拖去刑部大牢处置了。”   曲璟言故梦初醒般地想出声阻止,奈何岳停云压根没打算给她机会,他先是喊手下将抓来的太子近卫们一一拖到曲璟言面前过目,再当着她的面下令将他们用刑盘问后,全部处死。   “赶快带走。”岳停云毫无感情道:“莫要在这里动手,脏了宋姑娘的眼睛。”   一百位东宫近侍,死的死,杀的杀,全军覆没。岳停风多年来培养的心腹,一朝遇难,损失惨重。   曲璟言,连同她带来挑事的那帮人,皆后感到怕不已,无人敢再出言放肆半句。   陇西王岳停云,杀人如麻,嗜血成性,手段残忍,阴鸷可怖,当真是名不虚传。   可曲璟言终归是太子妃,陇西王岳停云再怎么身居高位,也无力伤她分毫。   宋青时又何尝不知晓这个道理呢?   首犯王益以死顶罪,东宫近卫营的死士们纵使经过严刑拷打,也定是吐不出只言片语的,只要岳停风和曲璟言矢口否认,王侯天家,谁又敢再疑心他们?   哪怕岳停云大伤了太子一/党的元气,终究还是难以动摇其根基。   她的父亲宋阁老,恐怕还是无处申冤了。   也罢,来日方长。   宋青时轻叹一口气,任由曲璟言乘着大红色镶金轿辇,离了宋府去。   气势汹汹而来,夹着尾巴而去,太子妃娘娘此番出宫,算是颜面失尽了。   宋府的流云飞鹤大门悄然关上,大堂内,宋青时与岳停云比肩站着。   三年了。   曾经他出兵西北,一去半年,归来便已经成熟稳重,不似昔日模样。   而如今,已过三载。   此刻再无旁人,宋青时终于能抬眼,好好看看三年不见的岳停云。   一身墨色镶金蟒袍,墨色的长发上,紫金色的发冠高高挽起,雕刻般的五官比起太子岳停风更为深邃,显得威严而不可侵犯。   岳停云的瞳孔极黑,仿佛融入了数不清的浑浊,他的目光亦是十分阴冷,下人们与之对视皆能吓得胆战心惊。   宋青时记得她年幼时,娘亲总告诉她说,从一个人的瞳孔能看清此人的内心,正如她宋青时桃花眼里温润如水,眉目含情,便一眼能瞧出来她是个柔软性子。   若是说几年前的岳停云,待人戒备疏离中还有那么一丝丝亲和乖训,此刻那双眼里,便已是彻底黯然无光了。   儿时的苛待,万人的唾弃,沙场的艰辛,敌人的残暴……他终究是经历了太多,那双眼沉寂的像一潭死水,唯有看见宋青时,才能泛起一丝涟漪。   哪怕她也想要离开他。   这个让陇西王岳停云心心念念三年的姑娘就站在他面前,眼角微红,眉目依旧。   三年的时光不曾在京中大小姐的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她还是熟悉的模样。若不是脸上的伤痕和狼狈凌乱的衣衫坏了风度,她便会如三年前那般端庄沉静、云淡风轻。   他在外面吃了三年的苦,无时无刻不想着宋青时。   哪怕她心里根本没有他,哪怕她是许牧的未婚妻。   可那又如何,岳停云没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想她。   朔风凌冽,他想到那日雪地相识,她递给他一件斗篷,温暖如春。利剑穿胸,他想她亲手替他换上伤药,言语温柔。敌寇难当,他想她身在京城平安喜乐,笑魇如花……她依旧是他的光,让他即便深陷泥潭,也依旧能为了她宋青时拼了命爬出来。   此番回京风险有多大,岳停云又怎会不清楚?   岳停风虎视眈眈,朝中之人不服者众多,想取他陇西王性命者也多如牛毛。可即便如此,岳停云仍是把最得力的副将许牧留在了辽东。   他不能让许牧回京。   三年了,他从未放许牧接近京城半步。   他害怕许牧一回京城,那场婚事便要成了,他自私地、病态地,阻拦着这一切,他不许宋青时嫁与许牧。   哪怕他心里也清楚,除非宋青时彻底死心,这二人完婚,总归是早晚的事儿。   可岳停云就是如此偏执,他像个得了失心疯的怪物一般,擅自将别人的亲事随意阻拦,一推再推。   可她呢?她宋青时呢?一别三年,她可有半点思念过他?   岳停云有些急躁,他想迅速问出个答案来。他有些粗暴地一把抓过宋青时的胳膊,他瞪着她,两只眼睛黑的发紫。   他声音沙哑:   “宋青时。”   她不说话。   岳停云望向她。   她在哭。   她居然哭了。   这是岳停云印象里,宋青时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   岳停云惊慌失措地收了手。   宋青时的情绪确乎是糟糕到了极点。   她一夜未眠,辗转反侧,精神状况本就糟糕。和曲璟言争锋相对了好几个回合,还被扇了巴掌,转而又得知父亲出事,更看见王益血肉模糊死在她面前……还有岳停云,熟悉又陌生的岳停云……宋青时又累又痛,心里还堵得慌,不自觉地便掉了眼泪。   方才岳停云抓她胳膊的时候,她其实尚未反应过来,此时他一收手,宋青时这才察觉出自己的失态。她赶忙用袖口拭去泪水,俯身道:   “臣女失态,还请陇西王殿下见谅。”   岳停云脸色一下子暗了,气不打一处来。   时隔三年,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叫他陇西王,让他见谅?   一旁的贴身侍卫都察觉出陇西王大人状况极差,可宋青时却毫无自觉,边擦眼泪边与岳停云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岳停云终究还是不忍心斥责她一句重话。   特别是此刻的宋青时,分明是无比难过的,却仍不忘她作为大臣之女在王爷面前应有的礼义廉耻。她眼角微红,睫毛微湿,更让岳停云面红耳赤的是,宋青时刚在争斗中被曲璟言扯坏了轻纱做的衣袖,洁白的手臂露在外面,当真是十分的……仪态有失。   堂堂陇西王岳停云,竟别过头去,闹了个红脸。   “许展诗。”岳停云烦躁道:“去给宋姑娘寻一件披风来。”   许展诗不知何人得罪了陇西王,以为他尚在为太子妃的无理之举而震怒,只得老实听命,替宋青时寻了件藕粉色披肩。   难得重逢,万语千言,竟就这般不了了之。   那日岳停云终究没能和宋青时言语太多。一是宋阁老受了重伤,宋青时急需照料父亲,二是宋府人多口杂,宋青时与许牧的婚约尚未取消,他若是过多逾越,未免坏了宋青时的名声。   陇西王大人派了几个人去查古董花瓶一事,将满口胡言的店小二狗蛋一并下了大狱,替宋府收拾干净乱哄哄的大堂,回宫去了。   老皇帝昔日给他指的红枫殿还尚无旁人居住,岳停云有心回宫待上几日,也好探探宫里那些人的态度。他与岳停风不同,岳停云起码有皇后在背后撑腰,而他岳停云出身低贱且生母早逝,相比那些有高位嫔妃支撑着的皇子,他总是少了个助力。   岳停云离开宋府院落,那棵杏树仍亭亭立在角落,长势极好,只可惜此时非仲春时节,不见杏花如雪,只见黄杏一二。   宋青时一直目送着他,直到院门深掩。   杏花已落,先生归矣。   ……   接连着一个月,宋青时未踏出宋府半步。   宋阁老年事已高,此番受惊又伤得很重,宋青时精通医理,自然得亲自照顾父亲,日夜守于榻前,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   岳停风的诡计败落,对外皆用的曲璟言在宋府的说辞,宣称手下王益与宋阁老有私人恩怨,辜负太子大人的一片信任,贸然带兵谋害有功之臣,罪不容诛,死不足惜。   说辞倒是滴水不漏,有无人相信便是另当别论了。   朝中众人皆是心机深重的老狐狸,宋阁老因何而伤,王益因何而死,朝臣们心中也能摸出个大概来。狡兔死、走狗烹,王益为岳停风呕心沥血卖命了数十年,却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恐怕岳停风其他的同党,也会感到脊背发凉,为自己的脑袋和前途担忧起来。   即便如此,依旧不见有人站出来当面揭穿岳停风,可见他势力滔天、独大一方。   可宋青时不会因此而退缩半步。   宋青时守在府中这几日,也不时思量着,该如何助岳停云一臂之力,彻底扳倒岳停风。   奈何思来想去,头都急大了,却依旧想不出一个万全的法子来。   岳停云虽兵权在握,但终究只是个普通王爷,而“太子”的储君名号却在岳停风头上。如今老皇帝病重,顺理成章摄政的便是岳停风,如若老皇帝不幸驾崩,继位的也理应是太子,总也轮不到陇西王。   除非老皇帝能突然恢复神识,改变成命,废了岳停风的太子之位。   可这难度简直堪比登天,宋青时叹了口气,心如死灰。   岳停云在深宫中反复试探,宋青时在府邸里劳心费神,二人便这样怀着同样的心思,直到八月十五中秋节。   秋风送爽,花好月圆,金桂飘香,中秋佳节一向是宣宁国人民最为期盼的节庆。月下饮酒,阖家团圆,宫内宫外皆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气氛。   恰好老皇帝病重,苏皇后欲图借着节日的欢快氛围,宴请些京城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们入宫赴宴观月,以示“冲喜”,心道兴许有了欢声笑语,老皇帝的病情便能好转起来。   宋青时已订了婚事,又在京城中是个不太光彩的笑柄,原本是想推脱掉此事的。但一是因为宋阁老病已有所好转,她实在找不出不赴宴的理由;二是因为宴会毕竟打着“为陛下冲喜”的名号,执意不去未免惹人诟病,再加上苏皇后与宋家尚未翻脸,宋青时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了邀请。   好歹是宫中盛宴,曲璟言不至于不顾皇后脸面当着众人的面拿她开涮,宋青时一边这般解释着,一边同满面愁云的父亲母亲道了别,带着芙蕖踏上了离府的马车。   宫宴设在月华宫,极尽奢华。   大体的流程还是老样子,先是歌舞表演再是集体用膳,最后各家公子小姐们对月饮食、把酒言欢,宋青时听着便觉繁琐又无趣,想找个机会偷摸溜了去。   苏皇后一袭金色华服高高在上说着客套话,带着一群刚及笄的千金小姐们拘着礼赏着戏曲歌舞。宋青时于年纪上已是最长,外加有关宋家的传闻被传得满城风雨,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她便感觉自己被四周传来的目光盯了许多次了,简直比皇后娘娘还惹眼。   宋青时哭笑不得,又觉闷得慌,不过半个时辰就借口不胜酒力,拽着芙蕖出去透气了。   不料她前脚刚踏出月华宫大门,岳停云后脚便跟了出来。   宋青时若装作没看见,岳停云便一直跟着她,宋青时若拔腿就跑,又未免太不合规矩。   宋青时无奈,只得快步寻了片僻静的竹林,宫里人多口杂,她好歹不能叫旁人瞧见“许将军的未婚妻子与陇西王深夜单独幽会”。   树影婆娑,清冷的月光透过斑驳的竹叶照在竹林深处的大理石桌上,若是宋青时能有兴致在此林中抚琴清歌一曲,倒是能映了古诗中那句“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幽景。   宋青时低眉,望向一地月光。   她犹记得三年前,百花宴那次,她被曲璟言挤兑,岳停云替她蒙眼投壶出了气。尔后也是悄悄摸摸跟着她,溜到竹林深处,故意调皮地偷她的点心吃,死皮赖脸地迫她叫他“停云”。   庭前花谢了,行云散后,物是人非。   远处笙歌阵阵,耳畔蝉鸣嘒嘒。   宋青时抬眼,微笑道:   “陇西王大人何事?”   三年未正面交流,上次在宋府相见,宋青时还哭着鼻子失了仪态,如今再如昔日年少时一般私会竹林,难免气氛有些尴尬。   岳停云却淡定地有些非同寻常,一举一动不见丝毫逾越,也不问宋青时近况,仅是关切道:   “宋伯父的伤势可有好转?”   “回陇西王大人,家父无恙。只是成年累月积劳成疾,身子本就弱了些,想必还需再修养几月才能上朝。”   岳停云点点头道:   “宋阁老为国效忠,乃是忠义之臣,本王佩服。若是令尊病中有何所需,皆可告知本王,本王自当尽力满足。”   “多谢陇西王大人挂念。臣女也替父亲谢过大人救命之恩,大人恩情,臣女没齿难忘。”   岳停云似乎被宋青时这句“没齿难忘”逗得有些想笑,可终究是守住了规矩,客套道:   “令尊为何而伤,想必聪慧如宋姑娘,心里应当有数。天子病重,朝中奸人当道,本王望宋阁老能慧眼识珠,认清局势,莫要站错了队,误了数十年来的荣华威名。”   宋青时莞尔一笑,她父亲宋阁老早就对岳停风有了疏远之心,更何况出了山崖被害一事。她们宋家有意依附陇西王,岳停云也有心拉拢,岂不正是两情皆愿,一拍即合。   “绕树三匝,有枝可依。”宋青时俯身跪下,向岳停云行了个大礼。   岳停云将她扶起,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既然宋姑娘有心与本王一道,本王也自然愿意相信姑娘。本王这里有一样东西,想交给宋姑娘帮忙瞧瞧。”   “王爷请讲,臣女愿为王爷效劳。”   岳停云从腰间的箭囊里取出一副包裹起来手帕,缓缓将其打开,递给了宋青时。   手帕一凑近,宋青时便能闻出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她借着皎洁的月光细看轻嗅辩识了片刻,疑惑问道:   “这是何物?”   “是父皇用过的药渣,是本王昨日去父皇宫中探望,偶然在枕边拾得的。宫中太医皆唯太子之命是从,本王怕他们起了疑心,走漏了风声,故此才找来熟悉草药的宋姑娘询问一二。”岳停云回答道。   “蜜丸、薄荷、梧子、苦参……应当是祛热的药物,并无不妥。”宋青时轻捻手中的药渣,仔细道。   “仅是祛热的药物?”岳停云似乎有些失望,眉头紧锁。   蜜丸、薄荷、梧子、苦参……苦参!宋青时闭眼悉心回想医书中的只言片语,忽地一惊。   “陇西王殿下,臣女冒昧问一句,陛下久病不起,可是因为传闻中的江南歌妓,狐媚惑主……”   岳停云皱眉,无奈说:“事发当时我身在辽东,对京城之事知之甚少。父皇之事乃是御前的姑姑们传出的消息,说太子殿下不知收敛,送去多名美妾纵容陛下纵欲过度,从而在寻欢作乐时因力尽而一病不起……宋姑娘可觉得有所蹊跷?”   宋青时犹豫地点点头,答道:“苦参乃是抑精之物,如若陛下之病当真是脱阳所致,服用苦参,非旦无益,反倒会越发严重。”   岳停云听到此言便更纳闷了,老皇帝所用的御前太医在宫中当差多年,乃是忠贞之士,一向只听陛下本人吩咐,与岳停风并无勾结,应当不至于冒着被株连九族的风险谋害天子。   如此看来,便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宋青时判断有误,此药物并无抑精之效,乃是治疗老皇帝病情的绝佳方子。   要么便是老皇帝此病,并非是纵欲过度脱阳所致,或者说……   宋青时不由得脊背发凉,回忆起重生前的点滴来。   上一世,宋青时十九岁这年,老皇帝的身体日渐衰弱,但尚未到卧床不起神志不清的地步。纵使重生以来她的所作所为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事情发展的走向,但不至于连老皇帝的寿命也有所波及。   按理说,前一世的宋青时被赐婚给了岳停云,而许牧只是岳停云手下的一名良将,岳停云与许牧之间并无过节,岳停云回京应当也是带了许牧一并。铁骑铿锵,良将辅佐,前世岳停云对岳停风的威胁也自然更大些。   而此时此刻,岳停云因为缺了许牧在侧,其权势还无法对岳停风呈完全碾压之态。朝中仍是岳停风风头最盛,最有可能心怀不轨甚至威胁到老皇帝的,只有岳停风一人而已。   老皇帝这般狡诈之人,怎会看不清岳停风的心思。   老皇帝身居天子之位二十余年,历经了多少奸人暗算、勾心斗角。天家父子本就请薄意浅、各怀鬼胎,他如何放心得下日渐放肆的岳停风?他如何能不担心这个羽翼丰满的儿子会为了他的皇位丧尽天良、做出杀父弑君的举动?   如果换作宋青时,她一定会在岳停风彻底得势之前,试探清楚此人,弄清他是否真能尽忠孝之道,为来日之君。   很明显,老皇帝思虑的不会不如宋青时周全。   因此,有没有可能,这位在朝中摸爬滚打二十余年的老狐狸压根并未一病不起,而是装作病重的样子,观察几位皇子的作态,伺机而动。   天子之心难测啊。   可纵然此事疑点颇多,宋青时和岳停云亦没有足够的证据。   老皇帝既然布下此局,就一定是步步精心设计,轻易不得露出破绽。而且即便他们二人有心查证,也只能暗中行动,避免让人察觉蹊跷。   宋青时的头更痛了。   “既然宋姑娘有所疑虑,本王自当多加小心,每日且毕恭毕敬尽孝于床前,在朝中也会低调行事,避免太过显眼。”   韬光养晦、隐忍不发乃是岳停云最擅长之事,宋青时对此并不担心,她微微颔首,以表同意。   中秋夜宴,宋青时四处闲逛到无所谓,但岳停云身为王爷离席太久则有些不妥,两人商量完正事,岳停云也该起身回月华宫了。   “月色正好,宋姑娘可愿送本王走一段,也当陪本王共度这中秋佳节、良辰美景。”   宋青时有些无奈地看着岳停云,若是三年以前,他们共处一室、灯下闲读都尚且怡然自若,可如今向,比肩信步闲庭却满满都是疏离。宋青时轻叹一口气,应道:   “陇西王大人相邀,臣女不敢拒绝,但还请王爷三思。御花园夜深人静倒也无妨,到了月华宫,人多口杂,若让旁人瞧见了臣女与王爷私自离席赏月,难免留下话柄。”   “既然如此,那就烦请宋姑娘送本王到御花园门口罢。”岳停云起身,温和道。   宋青时跟在他身旁,不远不近,不至于失了分寸,也没流露出疏远的味道。   岳停云望向头顶的皎皎明月,幽然道:   “古人云:千里共婵娟。宋姑娘与郎君相隔千里,如此佳节良辰却无法团聚,可有满腹相思,托书相寄?”   岳停云自己都觉得自己这话酸溜溜的,许牧中秋佳节不能回京,皆因他陇西王寻了个“镇守辽东”的混账由头。如今作为“罪魁祸首”的他竟还厚着脸皮询问宋青时是否思念郎君,当真是又当又立,厚颜无耻。   可宋青时倒是泰然自若的样子,无波无澜道:   “臣女与许将军分隔两地,书信确实从来未断过。”   “本王知晓。”岳停云哼哼道:“宋姑娘非旦思念郎君,还分外关心本王的安危,每每托人送信过来,皆要问起本王是否安好,可有生病,可有受伤……读得本王甚是感动。”   宋青时哪里晓得许牧竟把她送去的书信老实“上交”给了陇西王大人,叫岳停云把她的担忧瞧了个真真切切、实实在在。   想到这些,脸皮薄的宋青时未免有些心急,狡辩道:   “臣女担心陇西王大人的安危,是在尽守为人臣子的本分。”   岳停云瞧她进了圈套,忍不住借着月色狡黠一笑:   “那父皇病重,本王怎得未见宋姑娘每日上一封请安折子,尽您应尽的本分?”   “陛下的身子自有家父尽力关心,轮不到臣女逾越。”   若问陇西王大人最喜欢怎样的宋青时,那定是她佯装镇定的时候。正如此刻,她分明又急又羞,脸颊上都不自觉渡上了一阵薄红,在月光下衬得楚楚可爱,惹人心动。可“端庄优雅”的宋姑娘又偏偏要揣着那副大小姐的架子,心里再焦急也故作镇定轻松,以为岳停云察觉不出,其实她早被自己的眼神和脸色给卖了。   岳停云笑了,这次他没有故意忍着,而是真正地笑出声来,快活道:   “好,宋姑娘说得对。本王多谢宋姑娘挂心,改日本王若得陛下欢心,定上书父皇为宋姑娘定个忠良的封号,不为别的,就为你三年来矜矜业业为本王尽‘臣子之道’。”   说着,岳停云便很不规矩地伸手去,掐了掐宋青时越发红润的脸颊,转身扬长而出御花园,回月华宫的宴会去了。   留宋青时独自一人站在花丛前、月光下,呆若木鸡。   岳停云……居然捏她的脸?   这小兔崽子,她可是长辈,她可是别人的未婚妻,岳停云身为堂堂正正的陇西王,居然会趁她不备捏她的脸?   宋青时又气又羞,还非常地急不可耐。她忿忿地拽紧衣角的布料,几乎想要跳起来狠狠地跺两下这御花园的青石板砖。   她生气,她怪许牧竟把信笺直接叫岳停云看了去,她也气岳停云,竟随意失礼于大臣之女,当真是纨绔放纵、无法无天。   宋青时捂着脸,心道她活了两世尚未这般失态过,只觉脸颊上火辣辣的,比被曲璟言打过还难受。   不知分寸的许牧、不识好歹的岳停云……宋青时在硕大的御花园内来回踱着步,思绪万千。   依稀是那些独守深闺的日子,轩窗明月,长夜灯枯,她一袭素衣白裙,望着窗外院内的杏花春水,提笔挥毫,工笔细楷,相思暗藏。她在信中写着“许将军亲启”,脑海里心心念念想着的,却皆是岳停云。   她想矢口否认,她想狡辩力争。   可内心那个声音却坚定地告诉她,她宋青时日思夜想的那个人,确实只有岳停云。   恐他夜长惊梦多,恐他天寒未添衣,恐他负伤不自顾,恐他病中无汤药。   红笺寄与添烦恼,细写相思多少。   宋青时骗得了父母,骗得了京城众人,甚至骗得过天子慧眼,却依旧骗不过她自己。   相隔千里,三年岁月,她从未担心过许牧身体是否有恙,却一次又一次梦到岳停云满身伤痕狰狞,心悸不已,觉来已湿了锦被。   许牧,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又何尝不知晓此事呢。许牧并未少在回信中提及“宋姑娘是枝头凤凰,当嫁与天家”,也有意无意道了许多次,若是宋姑娘心有他属,不妨上书陛下请求取消赐婚,各自安好。   是她宋青时自己太过想当然,以为寻得了最两全其美的法子,误了明月当时,误了三年光阴。   终归是她太执迷不悟,竟连自己的一片真心也参破不透。   是她太傻,重生以来,总把岳停云当做供她们宋家保全荣华富贵的参天大树,妄想着依附他、辅佐他,做他的臣子为他出谋划策。可她却未曾想过,岳停云也是凡人,他们二人相伴相依,又怎会只有利益之交,而毫无真心?   第一次在雪地里给他衣裳,也许是利用接近,第二次陪他罚抄《孝经》,也许是刻意讨好,但后来呢?她一次次的为他出头,他也无时不刻的护着她,谁说不是真心实意?怎会没有真心实意?   宋青时浑身颤抖,瘫靠在御花园的朱红色大门外,泪如雨下。   追悔莫及,追悔莫及。   事已至此,她已不知如何挽回。许牧也好,岳停云也好,皆因她一厢情愿的愚蠢无知被搅得一团糟,她不知该弥补这些大错,也不知如何开口去说与他们听,是不是一切都已经晚了,上天不再留给她后悔的余地。   又或许,等到他们势力稳固,等到岳停云顺利登基,等到岳停风再无能力陷害他们……她宋青时才还有机会,将未说出口的话说与岳停云听呢?   帘影碧桃人已去,屧痕苍藓径空留。   宋青时轻叹一口气,果然,当务之急还是得扳倒岳停风这只老狐狸。   宋青时的脑袋里一团浆糊,一会想着信笺,一会想着岳停云登基,直到远处的歌舞声息了,中秋夜宴到了尾声,她才缓慢起身,拂去身上的露水。   从御花园出去,左边是月华宫,而右边,是东宫的方向。   东宫……岳停风……信笺……   信笺!   昔日里,她也曾给太子岳停风,留下过不少信笺。   她曾仗着自己有前世的记忆,向他预言过凌北的蝗灾,透露过老皇帝抽背的篇目……还有很多无关紧要但对岳停风有利的小事,岳停风也基本都按着她的指示去做了。   虽然与许牧定下亲事后,宋青时入宫次数少了,信笺也断了许久,可或许,岳停风尚未忘记曾有过这样一位“神助者”。   云开月明,宋青时豁然开朗。   作者: 感谢订阅,抱着就亲一口,5.14(含当天)前评论v章有红包呀,小可爱真的不评论一句支持我一下嘛√1w字写出来好累好累的QAQ,希望你喜欢这章的糖呀! 第二十三章   夜半,东宫。   宣宁国太子岳停风躺在黑漆云母石踏上, 衣带未解, 辗转反侧。   寝宫外,婴儿的啼哭声阵阵传来, 伴随着乳娘的温声轻哄,奶声奶气的嘤声在夜里分外恼人, 更何况今日岳停风的情绪本就低落到了极点。   岳停风起身,猛地推开卧房的朱漆榻门, 大步流星出门去, 对着那该死的乳娘便是一脚:   “废物, 哄个孩子都哄不好,大半夜的哭哭啼啼, 还想给本王添堵吗?”   岳停风乃是武将出身,那乳娘却只是妇道人家而已, 他这样突如其来地一脚下去, 始料不及的乳娘尚未稳住重心, 整个人向前倒去, 险些摔落臂弯内刚满周岁的男婴。   小婴儿虽未落地磕着碰着,却也受了不小惊吓。抽噎两下, 非旦没停止哽咽,反而哭得更大声了。   “太子殿下恕罪,太子殿下恕罪。”那倒了大霉的乳娘不住地磕着响头,请求岳停风开恩原谅。   岳停风余怒未消,哪肯轻易放过?他对着乳娘又狠狠补上几脚, 口中那个“滚”字还未出口,西厢房的珊瑚海棠珠帘便被掀开了。   太子妃曲璟言一身朱红色睡衣,体态丰腴,边打着哈欠边揉着惺忪的睡眼。   原本半睡半醒的迷糊劲儿还没过去,眼神瞥向跪在地上的乳娘和嚎啕大哭的男婴,曲璟言瞬间醒了神,冲上前去怒道:   “快起来,你这没用的混账东西,莫要冻坏了安儿。”   “太子妃娘娘恕罪,是奴婢不中用,没能安抚好皇孙,叨扰了殿下和娘娘休息。奴婢有罪,奴婢该死……”   曲璟言嗔怪地白了她一眼,一把抢过乳娘怀里的婴孩,抱在手中好生哄着,口里嘟哝着:   “唔,安儿乖,娘亲在呢,不哭不哭……”   岳停风皱着眉,颇不耐烦地瞧了瞧哄着儿子的曲璟言,没心思摆好脸色给她,一言不发地转身欲回寝宫去。   曲璟言见怀中的婴儿似乎被吓坏了,哭声毫无收敛之势,而岳停风却依旧如此冷漠,一时之间委屈起来,撅起嘴,对岳停风的背影严词指责道:   “殿下,您也是个狠心的,乳娘不尽心罚了也就算了,怎得能迁怒安儿,把小孩子吓成这样。”   “都满周岁的人了,跟个耗子一样天天哭哭啼啼,半点不似本王年少时的模样。”   岳停风冷哼一声,态度格外不屑,这便更加刺激了曲璟言。曲璟言一双杏眼圆瞪,扯着尖细娇媚地声音开始大声嚷嚷,数落起岳停风来:   “您怎能如此心狠,安儿可是您的亲生骨肉,您凭什么这样怪罪他?还有,最近您每日忙于朝政,甚至夜不归宫,对臣妾母子毫不过问,臣妾嫁入东宫前您可不是这样说的……”   岳停风的耳朵都要起茧了,额头上青筋暴起,恨不得飞起就是一脚让这女人赶紧闭嘴,却最终只是抽了抽嘴角,好脾气道:   “好了,爱妃莫要生气,本王这不是担心安儿年幼吵到爱妃休息吗?刚还打算把安儿送去宫里专门照顾皇子黄孙的育幼堂,让那里的嬷嬷们养着,省着爱妃日夜操劳、气坏了身子。”   曲璟言哼唧一声,嘟哝着:   “本宫生的孩子怎得能送去给别人照料,安儿必须养在东宫,不能有半点差池。”   “好好好,都由爱妃做主,夜深了,爱妃早些安枕罢。”   岳停云搂了搂曲璟言的腰,在她脸颊上啄了一口,送她回房后,方才兀自回到寝殿,关上了沉重的朱漆榻门。   烛火摇曳,房中又只剩岳停风一人。   “呸,贱妇。”岳停风恶狠狠地对着波斯进贡的绛紫镶金毛绒地毯啐了一口唾沫。   诸事不顺。   近来朝中事务繁杂,宋阁老出事,始作俑者出自东宫,众位朝臣皆对他这个摄政王颇有微词,更有几个老不死的蠢货竟直言上书讨伐他岳停风,搞得像老皇帝能有力气搭理他们一样。   还有那该死的杂种岳停云,居然带了几万精兵高调回京,此等关键时期,跑去京郊演武场舞刀弄剑,定是动了夺位之心了。   国事烦忧,家事也不让人省心。   岳停云喝了一口安神茶,却仍难以压抑心中怒火。   他越发后悔娶了曲璟言这个鼠目寸光的蠢货。   当初有意娶她,无非是看重她父亲西北大将军的兵权,外加曲璟言长得也算娇俏可爱,是个讨人喜欢姑娘。   谁料到半路突然杀出来个许牧,代替了原本和他岳停风关系要好的梅除喜,坐拥了辽东火炮营的百万兵权,还像条忠实的老狗一样只听陇西王岳停云差遣。   而曲璟言,嫁入东宫以来也越发没了昔日里明媚可爱的样子,自从生了子,身材逐渐发福,臃肿不堪。日子久了以后,鄙薄好妒的性格缺陷更是一露无余,上次居然好死不死地贸然跑去宋府挤兑了一通宋青时,甚至惊动了岳停云前去相助,简直无可救药。   早知如此,他当初还不如娶了内阁首辅家的宋青时,那女人虽无趣了点,好歹是个识大体的,不至于像曲璟言这般蠢笨如猪。   失策,失策。   可惜天下没有后悔药,岳停风呷了一口茶。如今只盼着老头子能早些咽气,他也好快些登基,一旦黄袍加身,天王老子都奈何不了他。   心烦意乱,心烦意乱……岳停风躺会床榻上,尚未闭眼,白玉凉枕下那封浅黄色的信笺便映入眼帘。   谁?!   岳停风嗖地从榻上坐起,分明方才他出门教训乳娘之前,枕下还并无此物的。   是何人把信笺塞进他卧房内室的?   岳停风狐疑地打量了一圈四周,夜深人静,月光皎洁,除了宫外恪尽职守的御前侍卫,连个多于的人影都见不着。   岳停风警惕地坐回床榻上,打开信笺,一眼扫过,赫然起身,打碎了方才手中的茶盏。   依旧是由奇怪墨字拼接而成的纸面,短短几行字迹触目惊心:   [陛下有意立陇西王为储,圣旨藏于乾坤宫金玉琉璃枕中。]   乾坤宫,正是老皇帝的寝殿。   父皇他……竟动了易储之心吗?他想立岳停云?   不不不,不可轻信,岳停风猛地摇了摇头。这不可能,这定是有人轻易使诈,设下圈套,想要诱他上钩。   只是这手法,这字迹……一切皆和三年前那个暗中帮助他了数次的“神明”如出一辙,让岳停风不由得没法将其扔去、彻底地抛在脑后。   如果老皇帝真动了易储之心,让陇西王登了基的话……岳停云阴鸷可怖,儿时也没少受他欺凌,势力崛起后更一直同他争锋相对。如果来日是岳停云掌权,他岳停风定是不会有活路。   深秋夜长,岳停风不敢再想下去。   而东宫殿外,一个正待轮岗的御前侍卫,看着太子内殿久久未熄的烛火,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   若说原本岳停风还有所犹豫,接下来发生的一事,便更坚定了他铤而走险的决心。   此事的推波助澜者,正是内阁首辅宋国忠。   两朝老臣宋国忠遭人暗害,卧病在床半年未出府,一上朝堂,便语出惊人,放出了些不得了的言论。   宋阁老说,他大病一场,原本已是无力回天,而如今能恢复如初,并非药石使然,而是承蒙先帝庇佑。   按着宋阁老的说法。他于病重弥留之际,神志不清中竟见到了前朝皇帝,先帝与宋阁老交谈甚久,说“储君未定,朝中不轨之徒众多”,竟不许宋阁老这么早归西,令他“重振旗鼓,为宣宁国江山百姓的前途做考量”。   此事被吹得神乎其神。宣宁国百姓本就信神礼佛,相信皇帝皆是天赐之子,驾崩以后都要上天做神仙的。何况宋阁老是两朝老臣,年少时与先帝十分交好、情同手足,宋阁老说先帝托梦给他,还施法庇佑他,那必然不是虚言。   如果只是“先帝庇佑功臣”一事,至多只能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而一旦涉及到了有关储君的问题,朝中不免议论纷纷。   有人说,宋阁老坠崖是为陇西王所救,他定是胡言乱语,往太子殿下身上泼脏水,想扶陇西王上位呢。   又有人说,宋阁老德高望重,不会为此撒谎,况且他只说了“储君未定”,并未直接交代太子殿下不合格,此言多半为真。   天子病危,群雄无主,朝臣们众说纷纭,乱成一锅粥,吵得岳停风勃然大怒。   好一个宋阁老,好一个岳停云。没被除掉不说,如今竟真联合起来想推他下台了,竟还敢将无上皇搬出来胡言乱语,也不怕遭报应?   可谣言一传十,十传百,日积月累,岳停风也不由得半信半疑。   该不会,真有那么一封遗诏,要立岳停云为君吧。   他决意要去探个究竟。   与此同时,宋府。   午饭后,花园中,日光慵懒。   丫鬟杂役们忙完了上午的事务,大多都趁着这会闲暇的当口打盹午睡去了。无人守候的院墙外,一个身着素衣的探子身手矫健,如梁上飞燕一般攀上靠墙的桑树,翻身而入。   花园里的宋青时正边翻医书边在此候着,见他来,温和微笑道:   “怎得,可是有了动静?”   “回宋姑娘的话,太子殿下这几日脾气格外暴躁,连对皇孙都屡屡不耐心起来,几乎可以说是面临崩溃。听说今日午后,殿下有意往乾坤宫一趟,给陛下请安,不知是否会有所行动。”   宋青时颔首:   “好,多谢白侍卫,臣女知晓了。”   御前侍卫白烨,是许牧的昔日旧友,之前因喝酒误事被岳停风责罚过,后是许牧出言在陛下面前替他求情,白烨才勉强逃过一劫,因而对许牧感恩戴德,一片忠心。   宋青时是许牧的未婚妻,又是陇西王手下的人。她托白烨观察太子殿下的一举一动,并趁岳停风疏忽的空档送封信进去,白烨绝不会不应允。   呵,果然上钩了。   宋青时合了书页,轻唤一声:   “芙蕖,收拾收拾东西,你我一同入宫去。”   “入宫?这还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芙蕖眨眨眼睛疑惑道:“小姐可是突然想去找皇后娘娘聊天喝茶?”   “怎会。”宋青时理了理身上的青碧色罗衫,笑意浮于嘴角:“拿着爹爹的令牌,去红枫殿找陇西王大人。”   “宫里,恐怕要有大事发生了。”   作者: 岳停风这种人就是真正的渣男,利用完就丢,娶了别人还嫌弃这那,当面一套背面一套,打死他,哼! 第二十四章   宋青时来到红枫殿的当口,陇西王大人正坐在正殿内那张鸳纹玫瑰椅上, 啃着半个酸柿子。   陇西王这个人虽然脾气古怪阴沉, 但是在某些方面却非常好伺候。在外征战时,条件艰苦他可席地而卧, 军粮不足他可吃野蔌对付。从不见他因哪个厨子做菜不合口味或是哪个宫女伺候不周就大发脾气开罪下人。这会也是如此,门口院内的柿子熟了, 岳停云瞅着合适,随手抓了两个擦了擦便啃了起来, 津津有味, 毫不挑剔, 丝毫不觉得比西域进贡的那些葡萄差。   岳停云并没得到宋青时要来的消息,他一手抓着柿子, 一手翻看着辽东的情报。有许牧送来的信笺,道“辽东一切安好, 交由其他几位亲信镇守应当稳妥”……许牧向岳停云申请回京, 想“伴其左右, 应对变局”。   岳停云摆摆手, 他才不会答应许牧回京,赶忙丢了柿子提起毛笔乱写一通, 说京城好得很,让许牧老老实实镇守辽东,不许动了歪心思,若敢偷摸回京来,论罪打八十大板。   跟随通报的侍卫一同进入主殿时, 宋青时瞧见的就是朱红色地毯上的半个柿子和慌忙遮掩信笺的岳停云。   红枫殿是岳停云有所起色后,老皇帝为他另指的宫苑,这儿不同于岳停云少年时住的那个破旧小院。红枫殿庞大奢华,殿外院内种满了枫树,此刻正是深秋,满园的枫叶灿若云霞,落红一片,很是美观。   “臣女见过陇西王大人,陇西王大人金安。”宋青时行了个礼,脸上止不住笑意。   “宋姑娘如何突然来访?可是思念本王了?”岳停云的胆子也是越来越大,见是自己的地盘,言语逐渐轻挑,逗弄起宋青时来。   不料宋青时非旦不害羞,反倒笑眯了眼:   “臣女听闻宫中有变,特来替家父帮王爷出谋划策。”   “哦?何来变动?本王怎得没听说?”   岳停云话音未落,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从殿外赶来:   “报、报——”   “王爷,王爷,大事不好了!”   小太监啪地一声跪在地上,面色惨白,呼吸急促,语无伦次。   “起来,慢慢说。”岳停云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开口命道。   “方才、在乾坤宫……太子殿下他、他欲图行刺陛下……可没想到,陛下、陛下他突然醒了!陛下他病好了!”   “什么?!”岳停云震怒而起,掀翻了手边的白玉琉璃茶盏,咬牙道:“他竟敢对父皇图谋不轨?”   “回、回王爷,太子殿下矢口否认,现在正跪在红枫殿外请罪,陛下他发了好大的脾气……王爷、王爷您快去看看吧。”   “好,本王立刻便去。宋姑娘,你随本王一起。”   岳停云斥退了那小太监,与一旁的宋青时交换了眼神,相视一笑。   半个时辰前,乾坤宫。   太子岳停风乘着软轿,带着两个亲信,前来向病重的老皇帝请安。   乾坤宫的宫人们连同这宫里的所有人皆心知肚明,老皇帝已是神志不清,即便几位皇子来请安,也无非是做做样子。若是有朝一日陛下能醒来,贴身侍卫们能提起一二,老皇帝也会顾及他们孝顺,给他们个好爵位;若是老皇帝一病不起了,来看望过的也能博得一个“先帝病重侍于榻前”的好名声,赢得孝名满天下。   而岳停风的动机,自然不是“好名声”这么简单。   他是来确认“遗诏”一事是否为真的。   老皇帝病重多日,丝毫不见好转,岳停风几乎就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不行了。此等关键时期,若是真闹出了封遗诏,上面还写着“立陇西王岳停云为帝”,他身为太子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岂不是要白费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亲自确认一下。   若是如那信笺上所言,“遗诏”真的藏在乾坤宫的金玉琉璃枕中、老皇帝的脑袋底下,那只有他岳停风借着“请安”的名义,接近御前,方才能探个究竟。   起初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身为太子的岳停风轻而易举地支开了老皇帝身边的宫人们,孤身一人守在龙榻前,与他久病不起的父王近在咫尺。   岳停风没有贸然行动,他先是像模像样地唤了几声,接着又大着胆子探了探老皇帝的鼻息,甚至“大逆不道”地在他脸上触了几下,见老皇帝确实病入膏肓、一动不动,岳停风这才硬着头皮打起他脑袋下那金玉琉璃枕的主意来。   岳停风伸手将那方枕的四周摸了个遍,并未触上机关暗门。岳停风颇觉蹊跷,皱了皱眉,见老皇帝确无苏醒之迹,胆子越发大了些,竟将老皇帝的后脑抬起,把枕头挪出,抱在怀里,仔细观察。   依旧是看不出任何玄机……   折腾了半柱香的时间,岳停风的耐心逐渐消散。既然不在枕外,定是枕头内部藏着掖着……岳停风暴躁起来,抽出腰间的佩剑便想往那金玉琉璃枕上砍去。   佩剑尚未抽出,他身后八尺外的屏风内突然伸出一双手,犹如铁箍般紧紧握住了岳停风的手腕。   岳停风心下一惊,抬眼望去,竟是御前侍卫白烨。   “太子殿下,请自重。”   岳停风的说辞尚未想好,狡辩的话语也还未说出口,一阵沙哑的咳嗽声便从龙榻上传来。   外面传言病了三月有余的宣宁国皇帝,抚着榻前的双龙雕花扶手,缓缓地直起了身来。   岳停风瞳孔放大,双腿不由地发抖,跪在地上,想磕头,想请罪,却只是用颤抖地声音一字一句地喊着:   “父、父皇……”   “孽畜!”   怎么会这样?父皇怎么没有病倒?遗诏呢?到底怎么回事?是谁骗了他?宋阁老?岳停云?老皇帝自己……?   坚硬的金玉药碗砸向他那一刻,岳停风明白,他的天家富贵、荣华之路……全都在这硕大的乾坤宫内,葬送了。   ……   岳停云与宋青时赶来乾坤宫时,硕大的前庭已跪了不少人了。   皇后娘娘、太子妃曲璟言、太子岳停风本人,外加一大堆东宫的侍卫们,整得压抑了数日的乾坤宫好生热闹。   老皇帝看上去一副病体初愈的模样,眼角眉梢还带着些许憔悴,身上披着一件黑金色龙袍,满脸的怒火未消,冷眼望着院内众人。   “儿臣给父皇请安,给皇后娘娘、太子哥哥、太子妃嫂嫂请安。”   岳停云向前,向老皇帝行了礼,既不出声询问出了何事,也不说多余的话。   宋青时也学着岳停云的样子向在场的众人问了安,中途给跪在地上的曲璟言行礼时,只见这个昔日里高高在上的女人眼含怒火、面色狰狞。   老皇帝无心搭理他们二人,他俯瞰着院内众人,大声训斥道:   “岳停风!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种!朕早察觉出你行为放肆,在朝中拉帮结派、滥用职权、勾结朋/党,私下里也贪污受贿,肮脏勾当做了不知多少。朕每每念及你身为长子,各项任务完成出色,因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追究。”   “而你倒好,朕身体有恙,你想得却不是替朕祈福寻药,而是欲图夺了朕的性命,自己坐这张龙椅是不是?”老皇帝拍桌怒起,抬腿对着岳停风狠狠就是一脚,咳嗽不断:“御前佩剑!说!你到底有何居心!”   “父皇恕罪、父皇恕罪……儿臣并无觊觎皇位之心啊,纵然给儿臣一万个胆子,儿臣也不敢谋害父皇的性命……父皇,您要相信儿臣啊!”   “还敢狡辩!”老皇帝一脸踹在岳停风脸上,踹得他口鼻流血,模样狰狞。而雷霆之怒却丝毫不减,老皇帝不顾一旁苏皇后的阻拦,继续怒吼道:“佩剑都拿出来了,如果没有白侍卫阻拦,你是不是下一刻就打算劈到朕的脖子上来了!啊?”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苏皇后哭得梨花带雨,脸上的胭脂水粉全花了,凤冠落地,黑发披散,声音沙哑,却仍拼死护着唯一的儿子岳停风:“停风,你好好和你父皇解释,你佩剑去乾坤宫做什么啊?”   “是有人算计儿臣的!父皇,儿臣是冤枉的!”岳停风抽噎着,语无伦次道:“有人、有人往儿臣的枕下塞了一封信,说父皇寝殿里有重新立储的消息,儿臣这才……这才敢前来看看。父皇饶命,儿臣绝不是来谋害父皇性命的啊。”   岳停风在身上摸索片刻,掏出那封宋青时拼接而成的信笺,恭敬颤抖地递给老皇帝,本以为能减轻陛下的些许怒火,不料却适得其反。   “荒唐!”老皇帝一把将那信笺撕碎,怒吼道:“这种荒唐东西你也敢信?连储君之位都敢觊觎,你这贱种!还好意思说自己不是居心叵测!”   “父皇饶命、父皇饶命……”   岳停风和曲璟言的头在坚硬的大理石上反复磕着,青灰色的宫砖上都沾上了点点血迹,可即便如此,老皇帝依旧没有半点放过他们的意思。   “太子岳停风,觊觎皇位,欲图谋反,罔顾父子之情、君臣之道,即日起废为庶人,幽居于京郊宗人府,非诏永不得出!”   “父皇、父皇啊!”岳停风以头抢地,两眼空洞,神情恍惚,哀嚎了几声后,终是接受不了晴天霹雳般的变故,昏了过去。   苏皇后颤颤巍巍在地上爬动,一会想搂住昏迷不醒的岳停风,一会想再求陛下开开恩,高贵典雅的形象瞬间全无,形似疯妇。   “陇西王!”   “儿臣在。”刚在一旁看戏的岳停云忽然被点名,赶忙上前一步,任听老皇帝吩咐。   “你带人,送、送太子、送他去宗……”   老皇帝话音未落,一口鲜血涌出,他扶着腰,向前倒去……   作者: 啊,这章为了冲一下夹子,所以这么晚才放出来,以后不出意外的话都是日更,应该不会随便断更啦√   宋青时:岳停风,你领盒饭了吗   岳停风:你猜 第二十五章   老皇帝终究还是不行了。   他虽并没有因为岳停风送来的那几个歌妓“过度纵欲”,但常年累月为国事操劳, 如今又因被最信任的长子背叛而气到呕血, 终究已到了强弩之末。   岳停风倒台,朝中终究只剩下了岳停云。   老皇帝侧身躺于龙榻, 望着眼前面无表情却尽心尽力侍奉在侧的第三子,心里五味杂陈。   若是几年前, 他绝对不会想到,这个最不受宠的贱种, 有朝一日将继承他的皇位, 坐拥这宣宁国的万里江山。   岳停云他沉稳、冷静、思虑周全, 交由他的任务他皆能出色完成。老皇帝装病这些日子,岳停云并没少侍奉于榻前, 恭恭敬敬、毫无逾越,在朝中也不见他勾结朋/党, 动任何歪心思。   除了他出身低贱, 由岳停云登基称帝, 几乎是无可挑剔的选择。   可老皇帝还是有那么些心有不甘。   他瞪着浑浊的双眼, 望向头顶金黄色的纱帐,龙纹繁复, 金边荣华,象征着无边的权力与荣耀。   哪怕在帝位上坐了几十年,也无人会甘心就这样把万里江山拱手让人。   可他不得不服老啊。   老皇帝的父亲,在他之前的宣宁国国君,是未到寿终正寝便被他亲手逼宫赶下皇位的。他虽未做出弑父的不孝之举, 前任国君下台后一病不起,幽于宫中三月,最终悄然在冬夜病逝。哪怕不是他亲自动手,此事也不能不算与他有关,前朝的那些老臣,有多少是对他心有不满的,在背地里唾弃他“非人哉”,他又怎会不知晓?   何止是他父皇,从古至今多少任君主,能有几人是得以善终的?他父皇伤心病重而绝,还有更多被斩杀的、凌迟的……数不胜数!岳停云能尽孝道,不计较幼时的凄苦遭遇,好生等他驾崩后再登基继位,已算是不易。   哪怕他不服,为了宣宁国的千秋万代考虑,老皇帝为不得不扶持岳停云了。   “陇西王,上前来。”老皇帝沙哑道。   “儿臣在。”   “如今你兵权在握,前太子也已沦为庶人,这局棋,你下得很好。”   “父皇误会儿臣了,儿臣只知尽守本分,并未精心设计,是父皇慧眼识珠、明察秋毫,方才能让别有用心之人露出马脚。”   “呵,不曾设计。”老皇帝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笑:“从最不起眼的皇子到如今身居高位,你敢说自己不曾算计过谁、谋害过谁吗?”   岳停云顿了顿,真诚道:   “回父皇,儿臣从未主动置他人于不利之地,但儿臣也知有仇当报,身于朝堂不能为人鱼肉、任人宰割。”   老皇帝不置可否,仔细瞧着岳停云,盯了他良久,遂目光犀利道:   “东宫那封信,可是你放的?”   岳停云思量片刻,点头认了:   “正是儿臣,儿臣不敢欺瞒父皇。”   老皇帝哈哈哈大笑三声,又咳出一口鲜血:   “果然,果然啊。”   “不过也罢了,若是他无逾越之心,也不会轻易上钩了。”   岳停云是除了芙蕖和白烨外,唯一知道那封信是宋青时准备的人。   他终究还是决定在老皇帝面前,把这项罪名揽在自己身上。   老皇帝虽已是苟延残喘,但尚未气绝,如若有心查证,未必不能查出宋青时来。   从十五岁那年,最早先宋青时递给岳停风那封有关蝗灾的信笺开始,岳停云就都把一切尽收眼底。他知道宋青时在背地里搞些小勾当,他也并非没有好奇过宋青时是以各种方法得知这一切的。但几年前,他信了她,此刻亦然,岳停云愿意保护她,替她抵上这一罪名。   老皇帝的身子虚弱,不宜交谈太久,过了半晌便不得不“送客”了,他叫来伺候了多年的贴身侍婢,递给岳停云一个锦囊,命令道:   “囊中这三步,你若能顺利照做,往后的位置,也算是坐稳了。”   岳停云近身去,接过锦囊,准备谢恩。   老皇帝忽得从锦被里探出枯瘦的右手,伸上前来,轻轻扶住岳停云的脸颊。   五官凌厉,眉眼间分外像他。   与少年时的模样天差地别,他终究是在塞外的风沙中磨练成了一个坚毅的、能抗住这万里江山的未来之君。   老皇帝心里一哽,鼻子一酸,轻轻唤了声:   “停云……”   年轻男子的眼里闪过一丝清明,却又恍然归于平静。   “儿臣陇西王,叩谢陛下隆恩。”   老皇帝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苦涩地笑了。   岳停云终究不会原谅他这个父皇了。   他不会原谅他昔日的冷眼,不会原谅他缺失的父爱,不会原谅他直到最后才心有不甘地选择了他……   哪怕他最终还是将万里江山交给了他,他对他,或许也只剩下君臣之情罢了。   ……   可事实上,老皇帝还是不懂岳停云。   岳停云这个人,是最心狠手辣的,也是最容易被讨好、最不斤斤计较的。   在他昔日落魄时,待他不好的人太多了,岳停云根本来不及一一记住他们,再在成功后挨个去复仇,他没那么闲,也没这个必要。   相反,那些昔日里有半点待他好的人,他都会用心记下,好好回报他们。比如之前有位浣衣房的老婆婆,幼年时的岳停云被岳停风用石头砸伤了脸,血流如注,这位老婆婆实在看不下去,替他用草药包扎了一番,岳停云便将她的姓名和模样牢牢记在心底,封了陇西王后,赐了她千两黄金,惊得整个浣衣房的宫人皆面面相觑。   又比如后来的宋青时。   前世的岳停云与宋青时除了那场赐婚,并无过多纠葛,宋青时甚至对他毫无了解。可岳停云记得她,记得她十五岁那年曾在冰冷刺骨的荷花池中救过他一命。纵然她是无心的、甚至是后悔的,纵然她之后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岳停风那边,岳停云依旧选择在宋家落魄后,千里迢迢从辽东赶回京城宋府,看能不能救她一命、护她余生安好。   前世的两人萍水相逢,无关风月,只关恩情。   父皇虽然待他不好,但最终却扶持了他上位,让他拥有现在的荣华富贵。岳停云又怎会怨恨他,对他不忠不孝呢?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只可惜这辈子的宋青时实在是太过逾越,自以为尽的是臣子的本分,却不经意间走进了岳停云昏暗的心,才使这份本来的恩情变了味、上升到了另外一种程度。   大局已定,他不会放过她了。   红枫殿内。   深秋,午后,枫树下。   宋青时拾起地上的一片枫叶,巴掌大,深红色,分外耀眼。   该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罢。   只是她不知道,岳停云是怎么想的。   芙蕖瞅着自家小姐魂不守舍的模样,又是好奇又是担心,啪嗒啪嗒跑过去给宋青时披一件衣裳,怪罪道:   “小姐,这深秋天寒的,外面好冷呀,您要不回殿内坐着去,当心着了凉。”   “无妨。”宋青时笑道,反问芙蕖:“你可还记得,我初次见到陇西王大人时,便是在雪地里,我替他披了件衣裳。”   “是是是。”芙蕖有些不耐烦,不就件衣裳嘛,有啥好念叨地,莫名其妙。   “怎得?宋姐姐想让本王把那斗篷还你不成?就在内室,要不要自己去取?”   岳停云低沉地声音忽地从耳畔传来,带着热气,吓得宋青时往前一躲,却又被他轻轻拽住了。   “大庭广众之下,陇西王莫要……”   宋青时话音未落,便自觉老老实实住了嘴,哪有什么大庭广众,方才红枫殿里一大片的侍卫宫女,都忽然间地不知被岳停云给支去哪儿了。   可怜的芙蕖被陇西王大人尖刀似的目光扫了一眼,衡量几秒,果断选择抛弃自家小姐,跟长了翅膀一样,嗖地两步便跑出了殿外。   硕大的红枫殿前,霎时间只剩下了宋青时和岳停云。   宋青时瞧见岳停云那满面春风的样子,便知道定是有了好消息,识趣道:   “臣女恭喜陇西王大人。”   “哦?你倒是说说,恭喜本王什么啊?”   这下宋青时反而不知如何开口了,“恭喜王爷即将登基”,似乎对老皇帝大不敬,“恭喜王爷扳倒太子”,似乎也很不好听。   “恭喜王爷……”宋青时恭喜了半天,也没恭喜半个字出来,反倒闹了个红脸。   却是岳停云爽朗一笑,将一封诏书轻轻拍在宋青时脑袋上,幽幽道:   “恭喜本王,拜托父皇把宋姑娘你和许副将的亲事取消了。”   宋青时有些惊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直以来端庄自持的形象险些就要兜不住了,她吞吐道:   “臣女私事,王爷怎能擅作主张?”   “本王可不曾擅作主张。”岳停云反驳道:“本王问过许副将的意思了,他说‘早就猜到宋姑娘与王爷的心意,许某无意阻拦,若是宋姑娘同意,婚约任由王爷取消’,书信在此,不信你自己看。”   “许副将他当真……”宋青时有些羞愧,又有些歉意,抬眼望向岳停云,生怕他在胡言乱语扯谎。   “许牧那厮都看出来了,本王心悦你,你也对本王有意,也就宋姐姐最会兜着不说,害停云心里难受。”   这番话太过真实,也太过露骨,宋青时僵在原地,红枫胜火,原本白皙的脸颊上也渡上了一片绯红,甚是好看。   “许副将同意了,父皇也下旨了,天子一言九鼎,宋姐姐再反悔也来不及了。”岳停云嘟着嘴,像个玩捉迷藏的小孩子一般把那道圣旨藏回衣袋,生怕宋青时抢了去似的。   宋青时望着他,莞尔一笑:   “王爷有心,臣女,亦不后悔。”   宋青时走上前去,轻轻地抱住了他。   作者: 5555这下没人说我不发糖了吧,喵。   这几天遇到一些不太友善的评论,我相信愿意看到这里的小可爱都是对这本书有好感的,所以芸香稍微解释几点:   1.有人骂青时智商不够,可我从来没说过她很聪明,一个被父母宠到大的富贵人家独女是不可能颇有心机、处事圆滑的,上辈子她是很单纯很好骗,太子的演技也很好,她才会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纵然重生,很多事情她也要重新去试探、去学,不可能一下子就特别聪明特别厉害。我不想写一个一切都完美的女主,希望大家也可以包容青时,不要用太难听的词去diss她。   2.有些东西我还没有交代,不是挖坑不填,而是后面会解释哒。比如老皇帝上辈子为什么任由宋家被搞垮、岳停风到底还能翻出什么水花来……这些我后面会写哒√   3.这也是芸香的第一篇文,可能确实有不好的地方,任何以友善的方式提出疑问和探讨的,我都非常欢迎。我从来没在评论区骂过谁,也希望大家可以尊重我。不喜欢可以默默离开,凶我一句再走,我不开心你也未必高兴呀QAQ   最后感谢一直支持我的小伙伴!你们都是超可爱超漂亮的小天使嗷嗷嗷! 第二十六章   世人皆道,陇西王岳停云在战场上雷厉风行, 最兴快刀斩乱麻一招, 料事如神,反应机敏, 令人为之称绝。   然而此刻,陇西王大人在庭院里愣了足足半分钟, 任由宋青时这么抱着,深黑色的眼睛瞪得浑圆, 嘴巴微张, 呆若木鸡……   随之, 竟面红耳赤,像个姑娘家家一样羞赧起来。   “宋姐姐!”岳停云眨了眨眼, 兴奋道。   “嗯。”宋青时温和应着。   “青时姑娘!”岳停云深吸一口气,一副喜极了的模样, 手足无措, 话都说不顺溜了。   “嗯……”   宋青时似乎也察觉出了自己的举止鲁莽, 身为女子主动投怀送抱未免太不合规矩。方才主动抱岳停云已是用足了她这辈子的勇猛了, 若是再在他身上贴个半晌,宋青时真该找个地缝钻进去, 把自个儿埋了,再不见人了才好。   宋青时慌乱中欲图松手,可岳停云哪儿会放过她?他一手飞快地搂住她的肩,另一只手轻轻掂住宋青时的下巴,微微抬起, 让她与他对视。   岳停云实在是太高了。   分明初见时二人个头还差不多,岳停云这孩子也不知在军营里吃了些什么,如今竟比宋青时高出了大截,营造出一股硬生生的“碾压感”。若是平日里,见着如此高大的一名男子,宋青时定是会避之三尺的。可岳停云便是不同的,他虽拘着她,动作却无比温柔,不由得让宋青时放松下来。   “青时。”岳停云望着她,有些害羞,又有些委屈:“莫要再躲我了。”   他一向果决,习惯了调兵遣将,难得的几分温柔也都是在对宋青时的时候……可即便如此,岳停云仍觉得不够,害怕他掌握不好力道、不知轻重,惊坏了他的富贵花,把宋青时再度吓跑、弃他而去。   “不躲了,再不躲了。”宋青时眨眨眼,纤长的睫毛下,一双水灵的桃花眼眉目含情。她肤色白皙,嘴唇小巧却颜色偏浅,淡若桃花,看上去软软的。   “此话当真?”   “臣女不敢欺瞒王爷。”   “不许叫王爷。”岳停云皱起眉,一副委屈极了的样子。   “宋姐姐不敢欺瞒停云。”宋青时哭笑不得,又只能就着这个姿势,顺着他的心思说下去。   “当真?”   “当真。”   岳停云开心地笑了,他俯身,凑上前去,轻轻落下一吻。   停云栖处,红叶翩跹。   甚好,甚好。   ……   与此同时,辽东,军帐内。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身着藕粉色齐胸襦裙的姑娘捧着诗书,对着黄昏的归鸦,一字一句清脆地念着。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一首终了,她合上书页,转身望向军帐内翻阅军报的青年男子,笑道:“兄长,这首苏东坡的《蝶恋花》,展诗也学会了。”   辽东火炮营的副将许牧这才从军报中晃过神来,抬眼看向站在帐外的妹妹许展诗,温和道:   “做的不错,展诗。《东坡乐府》读完了可以试着学学《李易安集》,不仅要会读,还要会写,更要知其含义,一项都不可落下。”   “展诗明白,展诗都听兄长的,女儿家也要知书达礼,懂些笔墨上的东西,方能登的上大雅之堂,叫旁人看得起。”   许牧颔首,以示认可:   “正是。咱们出身低贱,父亲母亲皆是普通商户,你我二人从小受的教育不如旁人,我是武将出身倒也无妨,但展诗往后若要和京城里的小姐夫人们打交道,必得懂些诗书,未免叫人笑话。”   许展诗有些疲倦地笑道:   “虽说如此,展诗终是开悟晚了些,十三岁才开始习字,哪怕日日勤学苦练,终究还是比不得书香门第的大小姐们。”   “又没让你赶上人家宋姑娘。”许牧起身,好脾气地理了理少女额间的碎发:“无须精通,略懂一二便好。”   “是,展诗明白了。”许展诗满口应下,却是悄然转身望向窗外南飞的鸿雁,愁上眉梢。   许展诗十三岁那年,兄长许牧得武举状元,初露头角,成为御前侍卫,原本住在岭南的父母连同妹妹许展诗皆一起搬入京城,住在了陛下亲赐的宅子里。   随着许牧逐渐崛起,成为陇西王岳停云的亲信,许家与朝中的纠葛越来越深。原本在府邸无忧无虑的少女许展诗也不得不开始读书习字、听教习师傅讲起礼仪来,以免失了兄长颜面、坏了家族前程。   许展诗算不上聪明,开悟也晚,最早先提起笔来来甚至一天都写不出几个大字。好在她勤奋好学,思量着要为兄长的前途做打算,所以一直坚持,三更眠、五更起,寒暑不断,从未叫过一声苦。天长日久、不断积累,也算是有所成效。   后来到了十四岁,许展诗被皇后娘娘唤进宫去,好生教习了一番。中宫娘娘说她容貌清秀,各方面也皆在上乘,最重要的是底子干净,因此有意把她引荐给陇西王岳停云,让她做来日的陇西王妃。   “陇西王与你兄长交好,出身虽不高,但好歹是皇子,与你相配,门当户对,十分和宜。”皇后娘娘是这样交代的。   许展诗并不中意陇西王岳停云,他虽相貌英俊、各项皆优,可身上的气场总让人不寒而栗。许展诗敬他、畏他,会去尽力讨好他……可嫁与岳停云并非是她自愿的选择,而仅仅是她为了兄长前途而被迫去寻的一条出路。   十四岁与岳停云初识,后来许展诗便在陇西王身边待了近四年,陪她下益州、去辽东……陇西王从没说过要娶她,也不曾赶她走。总得来讲,许展诗更像他身边的一个高等侍女,替他处理些轻活琐事,其他的关系却不曾逾越过半步。或许是因为她兄长许牧的缘故,岳停云待许展诗一直很客气,不曾冷语相向,也不曾有所怪罪。   起初许展诗只以为,是她自己愚笨丑陋,不讨陇西王喜爱。直到后来,她随陇西王回京那次,经过宋府,瞧见岳停云待宋青时的态度,许展诗才恍然觉知,岳停云只是早已心有所属了罢。   许展诗愚钝,可她的兄长许牧却最擅察言观色,宋青时本是她未来的嫂嫂,同许牧定了亲事的,却又与陇西王暗生情愫,许牧怎会不曾察觉?   许展诗也问过兄长该如何是好,她本以为兄长会生气、愤怒,可他最终只撇下一句:   “顺其自然,悉听陇西王大人安排。陇西王与宋家皆是我们许家的救命恩人,宋姑娘屈尊嫁与我亦是无奈之举,你我二人应当老实服从,改日若有机会,更该尽力报恩。”   许展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卷起帐帘,望向远处淡淡的云山,无奈苦笑。   为人臣者,服从,便是最好的出路罢。   只可惜,从十四岁,一直守到如今十八岁。她一直陪在陇西王身侧,尽心尽力,哪怕不曾生出爱慕之情,亦是付出了人生中最好的年华。   原本以为,纵使陇西王对她无意,最终也会看在她兄长许牧的份上娶了她,哪怕做个侍妾也好,给个不高不低的名分,让她乖乖巧巧侍奉他一辈子……可如今看来,岳停云对宋青时痴心一片,恐怕陇西王府、亦或是未来的宫中,皆是不会留给旁人余地了。   她许展诗又该何去何从呢?   许展诗就这样发了一会愣,直到门口的探子带着新来的军报打马到营帐跟前,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许副将,有陇西王大人的军报。”   帐内的许牧起身,绕过挡在路中间的许展诗,心知肚明地笑问:   “可是陛下下旨取消了亲事?”   “正是。”探子答道:“全京城皆传了个遍,好生热闹,有人恭祝宋姑娘飞上枝头、嫁与天家,也有人感慨许副将与陇西王感情深厚、不计前嫌。”   探子说得好听,可外人具体是怎么议论的,闲言碎语,许牧也不得而知了。他笑了笑,接过那封取消婚约圣旨,心情平静。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信,是王爷给将军您的密函,卑职不敢擅自打开,还请许将军亲自过目。”   “嗯,我明白了。”许牧点点头,接过那封密函,转而望向许展诗,笑道:“恐怕是王爷心底的大石头已经落下,决定准许咱们离开这儿回京了。”   “哥哥三年未归,上次展诗顺道回家中探望了一番,父亲和母亲甚是想念呢。”   怀着即将见到年迈父母的欢愉,许牧飞快地拆开那封密函,低头看道。   确乎是岳停云的笔迹,可内容,和许家兄妹二人想象中的却大不一样——   [前太子岳停风被废,太子妃曲氏幽居宗人府,西北大将军曲氏叛心遂起,已联合突厥王等边地藩王,欲图入侵我宣宁国,奉陛下旨意,特遣许副将率辽东火炮营五万精兵,今夜启程,赴西北平叛。]   许牧愣了半晌,毅然起身。   不出片刻,集结的号角响彻辽东军营,踏碎了沉寂多日的宁静。   作者: 今天的内容提要不知道写啥了,就弄了这句诗QAQ!   其实我给岳停云和岳停风取名字时并没有想那么多,这句诗还是看文的小姐妹提出来,我才知道“啊,原来如此,我好没文化。”   但是宋青时的名字来自于“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还是用心取了哒!   许展诗姑娘虽算不上100%的好人,但没有曲璟言那么坏,大家不用太怕她。 第二十七章   黄昏未至,岳停云压根就不想让宋青时回府去。   他恨不得就这样把宋青时关起来, 关在他的红枫殿内, 把她藏着,一步也不许她离开他身边。   可惜他还是不得不在黄昏来临之前, 狠狠地拽着宋青时胡搅蛮缠一阵后,恋恋不舍地叫人送她送回宋府, 省着宋阁老担心,旁人闲言碎语。   那些个该死的长舌妇, 尽会妄议他人, 岳停云想到之前宋青时与许牧订婚时的京中风向, 心里一阵不爽。等他岳停云登基了,谁要是敢在背后议论宋青时一句不好, 他定要把那人抓起来,狠狠抽上几鞭子, 关个十天半个月的, 好好罚一罚, 看谁还敢胡言乱语……   “青时莫要理会旁人言语, 好好在府里歇着便是。来日方长,等本王位置稳固了, 定亲自来府上向你爹爹求亲,八抬大轿娶你过门。”临行前,岳停云在马车前低语。   这人啊,平日里再怎么威风,一到宋青时面前, 便又跟个小孩子似的了。   让宋青时不由得忘记了他的隐忍果决、强大老练,忍不住又把自己当做那个哄着岳停云的“宋姐姐”,要替他担心起来。   “如今前太子失势,陛下病重,朝中唯你独大,故此更要小心谨慎,珍重自身,不可乱出风头、失了分寸。”宋青时温声叮嘱道,看着岳停云深黑色的眸子。   “嗯,停云知晓。”   岳停云应了一声,替宋青时拉上帘子,殷勤目送着宋家的红木马车扬尘而去。   再等等吧,只需几月、或者半年,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娶她入王府、再迎她入中宫,死生契阔,白头偕老。   宫人们难得见阴沉可怖的陇西王面带笑意,一个二个喜上眉梢,挨个讨好道贺: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岳停云摆摆手,叫他们都退下,转而独自一人回到内室,对着桌案上的诗书几卷,发起了呆。   今日的一切似乎都不甚真实,守候了数年的心意忽然得偿所愿,云开月明,叫人欣喜若狂,又有些措手不及。   岳停云用额头贴着张开的书卷,纸质粗糙,墨香入鼻,真切美好。   就这样俯身贴了半晌,陇西王大人一颗躁动的心方才略微平静下来。岳停云唤了杯桂花龙井茶,提神静气后,开始仔细思考今日发生的总总来。   正如宋青时所言,岳停风忽然倒台,他已然成为来日君主的唯一人选,朝中之人多半都能看清局势,以往是□□羽的,如今恐怕也会纷纷做鸟兽散,投靠向他这边来。   即便如此,岳停云总觉得,前路不会一片顺遂。   岳停风虽倒台,苏皇后却并未彻底失宠废后。岳停云生母早逝,来日登基,苏皇后仍会是朝中唯一的皇太后,前朝与后宫枝叶相连,苏皇后若在朝中与心怀不轨之臣相互勾结,妄图对他进行打压,其后果必不可小觑。   还有西北大将军曲氏,这次东宫事出突然,还未等曲将军能有所行动,岳停风和曲璟言便已落难。若是他后知后觉得知大权将落,有心负隅顽抗,带领西北神策营的百万雄兵杀入京城,岳停云的辽东大军,未必能拦截其于路中。   岳停云皱眉思量了片刻,手指搓捻着剑穗上的流苏,触到布料的质感,这才恍然想起,他手中还握有今天午后老皇帝在乾坤宫交于他的锦囊。   那个时候,病入膏肓的父皇告诉他,若能照做锦囊中的三步,未来便可稳稳当当。   岳停云怀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将那锦囊缓缓打开。   朱笔行楷写在雪白的绢帛上,岳停云将它摊开,正是老皇帝熟悉的字迹,像是一封信笺。   [自古为君者,大权不可分割,朝中诸臣,看似忠心顺遂,一旦权力在手,则难保不起反心。飞鸟尽,良弓藏,功高震主者,必诛之。]   岳停云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父皇这是,要让他清除党/羽了?   他继续往下看道:   [西北大将军曲氏,手握兵权,功高震主,与太子一/党纠葛颇深,必除之。]   [辽东火炮营副将许牧,虽出身低贱,但天赋异禀,且在军中风评极好、心腹众多,不可任其发展,娶得贵女,否则将难以控制,独揽大权。]   [内阁首辅宋国忠,三朝老臣,因先帝故,素来对朕不满。此人于朝中威望极高,得众臣簇拥,宋氏虽无子,独有一女却深受宠爱,不可使其高嫁,致文臣与武将勾结,威胁帝位。]   [由此三人自相残杀,享渔翁之利,则可独揽大权而帝位稳固也。]   ……   岳停云将信笺中的一字一句仔细读过,看了三遍,呆坐在木椅上,沉默良久,内心波涛汹涌。   他的父皇竟如此狠心,早早下定决心要除掉三位身边之人。   他早已算计好西北大将军与岳停风勾结,二人利益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于是先装病任岳停风露出马脚,再一举打压二人势力。没了岳停风在背后撑腰的曲将军虽仍手握兵权,却少了京中助力,势力大不如前。   也难怪今天午后,老皇帝会如此爽快地答应取消宋青时与许牧二人的婚约——并非是他知晓了岳停云对宋青时的心意,他只是想单纯的让岳停云拆散一段文臣与武将相互联姻的“金玉良缘”,他想把宋青时嫁给个没出息的低贱人家,避免宋氏和许氏势力过大。   而许牧呢?他又想拿拥有辽东火炮营一半兵权的许牧怎么办?   还未等岳停云细想,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报信的探子跪在殿外,声音颤抖道:   “王爷,王爷,大事不好了啊!”   岳停云本能地一惊,赶忙出门去,出声询问:   “出了何事?”   “西、西北大将军曲氏与边地藩王勾结,欲图谋反,已经占领边地十三个据点,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所不用其极。西北神策营十万大军声势浩大,扬言要直入京城,扶、扶前太子岳停风登基。”   “荒唐。”岳停云冷哼一声:“岳停风已被父皇废为庶人,再与皇室无瓜葛,如何能登基称帝?”   “曲将军……那、那叛贼说,边地诸王皆认为前太子是受人冤枉,而、而陛下则是被人蒙蔽,他们要替前太子讨回公道,替枉死的太子妃沉冤昭雪!”探子战战兢兢道。   “太子妃?枉死?”岳停云眉头紧锁,疑惑道。   “回王爷。就在今日午后,陛下派去的密探察出了前太子妃曲璟言买通古董店小二,诬陷内阁首辅宋国忠的罪名,外加之前宋阁老坠崖一事,也被查明与曲氏有关。陛下震怒,给曲氏定了数十条大醉,未时已经派人去了宗人府,将曲氏抓去大狱,处以绞刑了。”   “曲璟言死了?这么快?”岳停云大惊,拳头紧握。   分明早上当着他与众宫人面定罪时也只说了“幽居宗人府”,怎么不到两个时辰,就能查出数十条罪状,直接处以绞刑了呢?   “是。”探子惶恐道:“也不知是何人走漏了风声,红枫殿尚未得到的消息,竟直接如长了翅膀般传去了西北,到了曲大将军耳朵里。”   岳停云突然明白了老皇帝的用心险恶。   太子废为庶人,而陇西王得势,曲将军与岳停云恩怨已深,即便真心归顺,也未必能被其接受。就在此时,曲璟言忽然问斩,曲将军一夜之间痛失爱女与大好前程,本就心怀不轨的他,会做出什么举动,便也不意外了。   西北大将军反,能与西北神策营势均力敌的,除了岳停云的辽东火炮营,又有谁呢?   岳停云如今身在京城,一路跟随的只有少数亲信,他不可能亲征西北,与曲氏对抗。唯一能随意调动的,除了镇守辽东的许牧,再无他人。   由许牧与曲将军互相残杀,让许牧手里的那只部队去与曲将军的大军对抗,结果势必两败俱伤。到时候,唯一强大的兵力,便只剩岳停云手中这只辽东火炮营的分支与京城的禁军了。   而皇家的禁军,向来只听从天子一人调遣。   他竟想通过这种方式,折损两名大将,将赖以稳固统治的兵权,收归中央。   他这个疯子!   岳停云浑身颤抖,不可想象。   两军对阵,死伤无数,战争过处,民不聊生。老皇帝身为一国之君,他何敢通过这等不顾百姓性命的方式,来维护朝廷的地位、自己的统治?   刻意激怒曲将军谋反,刻意派遣许牧去平乱……数十万战死的将士何辜?数百万宣宁国的黎民百姓何辜?   岳停云是在军营里待过的人,他知晓那些战士们出征沙场的艰辛,更明了战火滔天的残酷。   为君者,当为黎民百姓考虑,将为社稷江山考量……哪怕世人皆道陇西王残忍嗜血,可这个简单的道理,岳停云懂得。   但纵然他心知肚明,却也无能为力。   西北战事已发,许牧若是不去支援,边地的无数百姓亦会在西北神策铁骑营的烧杀抢掠中,家破人亡,民不聊生。   许牧必须去,岳停云没有后悔的余地。   这局棋,老皇帝早已替他下好,走与不走,皆不能由岳停云决定。   这便是他父皇替他安排好的,帝位稳固,千秋万代。   作者: 曲璟言——死的极度没有尊严的反派。   老皇帝想让几个有功之臣互相残杀,因此他在前世没有阻止岳停风弄垮宋家。   但是与前世不同的是,上辈子老皇帝是在岳停云和岳停风之间试探哪个能当储君(一边试探一边处理功高震主的臣子),而这辈子由于青时的推波助澜,岳停风已经被pass了,老皇帝就只用替岳停云安排处理余党啦!   总而言之,在老皇帝看来:宋阁老,许牧,曲将军这三个人必须死。宋阁老谁弄死无所谓。如果岳停风当储君了,顺序就是先搞死许牧,再搞死曲将军。如果岳停云当储君了,顺序就是先搞死曲将军,再搞死许牧。但这辈子岳停风直接被pass,而岳停云还没来得及搞死曲将军,所以老皇帝打算安排许牧和曲将军互相残杀,削弱势力,再由停云轻而易举地搞死他们……   曲璟言:看了半天没看懂,所以你们就搞死了我。 第二十八章   景宁二十六年,初冬, 京城。   前世的宋青时病入膏肓, 最终含恨而去,便是在这个冬天。   立冬的第一场雪落在宋府门口的那颗杏树上, 雪花翩然,压不弯细瘦的枝桠, 只在原本深黑色的枝头上添了几许洁白,倒像是春风乍起, 杏花盛开。   宋青时抱着个兔皮暖手袋, 倚在杏树下, 抬眼望向枝头细雪,追忆着前世今生的种种。   “小姐, 您在这儿站着做甚么,当心着了风寒, 叫陇西王大人知道了又要怪奴婢伺候不周。”芙蕖这小丫鬟越发油尖嘴滑, 自从知晓宋青时与岳停云的情意后, 几乎每日都要在宋青时面前提上两句, 想着法子打趣自家小姐。   “就你话多,我在这院里赏雪关王爷何事?”宋青时低眉, 伸出玉手,轻轻接住一片雪花,又看着它在掌心里悄然化去。   “当然关王爷的事儿啦!咱们小姐是王爷心尖上的人,小姐的事儿……”   “够了,不许胡言乱语。”宋青时故作生气地凶了芙蕖一句, 正欲回屋,却瞧见父亲的马车正从院外驶进来。   天气寒冷,那匹黑色的母马辛苦了一路,不断喘着粗气,温热的气息在空气中变成白色,与漫天飞雪融为一体。   “爹爹!”见宋阁老跌跌撞撞地下马,宋青时赶忙迎了上去。   宋阁老虽在上次回京的途中遭遇岳停风暗害,受了重伤。但有宋青时精心照料,又用上好的汤药养了几个月,如今恢复得也还算不错,每日上朝站上那么长时间,也不见得身体虚弱、支撑不住。   宋青时看向头戴乌纱帽的爹爹,心里竟涌上来一阵暖意。   她这一世虽算不上平安顺遂,但比起重生之前的处境,当真是好太多了。   起码她的爹爹和娘亲都还健在,起码她宋青时也健健康康地活着,京城宋府荣华依旧,不会在这个注定寒冷的冬天里,灰飞烟灭。   “哎哟,青时,快扶爹爹进屋去,可真是冻死我这把老骨头了。”   “爹爹您慢些。”宋青时搀住宋阁老的手,又朝芙蕖唤道:“快去给爹爹准备碗热姜汤来,炉子也要生上。”   宋阁老坐在室内的麂皮软垫上,烤了好一会炭盆,喝下一碗姜汤,这才暖和起来。   “爹爹,最近朝中可是不□□稳?青时瞧您每日劳心操神的,人都疲惫了不少。”宋青时坐在宋阁老身侧,悉心问道。   “何止是朝中不安稳,整个宣宁国的江山皆不太平,边境战事吃紧,陛下龙体欠安,陇西王又年纪尚轻,朝中为臣者乌合之众太多……我这把老骨头都看着揪心啊。”   宋青时眉头微蹙,也难怪最近没见着岳停云的书信,时局动荡,恐怕他也无暇谈情说爱,一心一意投入在朝政中去了。   “女儿听闻,陇西王殿下已派了许副将带领辽东火炮营的数万将士前去西北支援,为何迟迟不见捷报?”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宋阁老叹了一口气,道:“叛贼曲氏雄霸西北多年,许副将也不过二十出头,辽东火炮营的众位将士更不适应边地的环境。隆冬风大,飞沙走石,叛贼与当地突厥王相互勾结,仗着对地形和环境的熟悉,让咱们的军队吃了不少苦头。许副将更是一着不慎受了重伤,难以亲临战场,数万大军群龙无首,情况很不乐观。”   “那朝中可打算再增兵前去西北相助?”宋青时略带担心地询问。   虽说女儿家的不应太多过问于朝政,但宋青时熟读诗书,思想通透,偶尔宋阁老将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说与她听,倒也并无不妥。   宋阁老思量片刻,回答道:   “京中将士皆不熟悉西北地形,即便是遣去支援,也难免重蹈覆辙。陇西王大人有意亲自前往边地,与若羌国国君进行商议,询问其是否愿意出兵支援,与我宣宁王朝联手,一同将曲氏与参与叛乱的突厥王歼灭。”   若羌国是建立在西部边地的一个小国,该国百姓骁勇善战,且极为适应边地气候。更有希望的是,若羌国常年受同位于边地的突厥族侵扰,早有与突厥一战的想法。此次曲将军联合突厥王一同入侵宣宁国,如果朝廷能拉拢若羌国君出兵相助,对两方皆是受利无穷。   可宋青时依旧弄不明白:   “陛下病重,前往西域路途艰辛,为何不派遣其他王爷作为使臣与若羌国君商议,偏偏要陇西王殿下亲自出马呢?”   “朝中众人也与你一样疑惑。”宋阁老叹气道:“但此次出使,乃是陇西王大人亲自请缨,陛下没有提出异议,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又能争些什么……”   宋青时望向红木窗棂外越下越大的雪,缓缓起了身。   她不能让岳停云出使西域。   因为这是她所知的,岳停云的最后一劫。   前世今冬,宋青时在病榻上苟延残喘,而岳停云,则是在大漠的烽烟中,险些丧命。   那时的宋青时,好歹是岳停云名义上的王妃,有关岳停云的事情,芙蕖偶尔也会向她提及一二。   前世,正是这年初冬,芙蕖哭着告诉病榻上的宋青时,陇西王在出使西域与若羌国君商量联兵事宜的过程中不幸遇难,埋骨沙场,一去不还。   而那时本就被宋青时的亲事气得伤身的宋阁老,在得知女儿尚未过门便要成为孤家寡人后,更是在回京途中发了心疾,去了。   直到宋青时呕血去世前三日,才恍然听闻,岳停云似乎没死,辽东火炮营的副将许牧救了他,将亲自送他回京,年关将至,陛下喜出望外,要给他加官进爵,甚至动了易储之心……   前世的岳停云挺过了这一劫,而宋青时没有。   可这一世,宋青时相安无事,却由衷地担心起岳停云来。   她担心岳停云一旦遇难,许牧和辽东火炮营的数万雄兵,不能如前世一样及时赶去救他。   前世与今生的种种在阴差阳错间发生了改变。前世的曲将军尚未谋反,许牧此时也并未身受重伤,因此才不至于分/身乏术,能及时敢去救岳停云于水火……可今时今日时局便大有不同了,许牧自保尚且困难,如何能救的了岳停云?   如果岳停云仍执意亲去西域,宋青时担心……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身陷险境。   她要去想办法,阻止他。   宋青时披上雪白的披风,开门走入漫天飞雪中:   “芙蕖,带上爹爹的令牌,我们入宫,去找陇西王大人。”   马蹄轻踏,风声阵阵。   红枫殿,前院内。   寒风呼啸,池水冰冷,挥毫间,提笔的手忍不住轻微发颤,藕粉色冬衣的凌须髻少女却仍不住研着徽墨,一笔一划写着: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读书习字太过沉醉,以至于宋家的主仆二人走进院内,许展诗都没来得及停止口中的呢喃。   宋青时瞧见红枫殿内竟有个年轻姑娘,一时间还是有些惊讶的,但出于对岳停云的信任,她并没有怀疑太多,反而好脾气地上前去,轻声问道: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姑娘可是在思念意中人?”   许展诗被宋青时的突然打断吓得一惊,赶忙丢了手中笔,抬眼望向来人。   桃花眼,柳叶眉,衣着华贵,端庄大气,举手投足皆带着书香门第中大小姐的仪态,还能随意出入红枫殿内……这大概便是传言中的宋青时了。   “臣女许展诗,久仰宋姐姐大名。”许展诗理了理衣袖,礼貌地行了一礼。   啊,是许展诗姑娘。宋青时对许展诗自然也有所耳闻,几年前她打算撮合岳停云和许展诗时,甚至专门派宋府的下人去调查过她。听探子的描述,许姑娘虽出身不高,但性格温和,心地善良,且勤奋好学……如今看来,果真不差。   “臣女宋青时,亦久闻许妹妹芳名。”宋青时莞尔一笑,认真地打量起许展诗的容貌来。   许牧长得很有男子气概,但他妹妹许展诗却是个温和小巧的长相,眉眼灵动,清新脱俗……从某些角度看,竟和宋青时有几分相似。   “臣女突然造访,倒是打扰许姑娘读书了,还请妹妹莫要怪罪。”宋青时低头望向许展诗方才受惊甩笔时留下的墨渍,深表歉意。   “臣女见王爷外出,这才大着胆子来院里读书习字,本就不合规矩,怎敢怪罪宋姐姐?”   宋青时见她态度谦卑,应当是个好相与的,遂也亲切了不少,温声问道:   “姑娘写得可是汉乐府的《客从远方来》?冬季天寒,院内风大,许姑娘这般认真,可是在向心上人书写相思之意?”   “相思自是不错的,只不过臣女思念的并非心上人,而是远在天边征战沙场的兄长。”   “姑娘说的可是许副将?”   宋青时听闻许牧出征西北前,特意叫人把妹妹许展诗送回了京城,不让她身处险境,可见兄妹之情十分深厚。   许展诗见宋青时这般无所顾忌地提起兄长的名字,一时之间心中竟有些不快,皱眉沉默了片刻,轻声质问道:   “宋姐姐倒还记着臣女的兄长……”   作者: 哇哇哇我终于在21.00之前写完了这章。   芸香明天请个假QAQ,明天隔壁的耽美入v要写一万字,压力有点大,所以这边停更一天,后天继续哦!   感谢追文的小可爱们喵喵喵。 第二十九章   “许副将征战沙场,护社稷安好, 乃是有功之臣, 臣女又怎会不担心他的安危?”宋青时不卑不亢地反问道。   “臣女还以为,宋姐姐念及与兄长的旧日之事, 会有意避嫌,未免落他人口舌……”   许展诗显然不是个善于与人争执的, 分明是合理的质问,从她口中说出竟也多了几分底气不足。   宋青时一向吃软不吃硬, 旁人待她态度好, 她也自然不会咄咄逼人到哪儿去。见许展诗礼数不失, 宋青时也更温和了些:   “许姑娘,臣女与您兄长并无苟且之事, 坦坦荡荡,相识一场, 虽曾有过婚约却并未礼成, 如今解除婚约也是通过了陛下的旨意, 清清白白, 如何就要学会避嫌了呢?”   许展诗抬眼望了望宋青时,见她当真是一副无所谓的淡然模样, 一时之间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她兄长曾嘱咐过她,宋家和陇西王大人皆是他们许家的恩人,宋青时当日提出成婚一事,亦是为她兄长许牧的安危考量……   或许她应当跪下身来向她谢恩,而不是站在她面前言语放肆, 对昔日的恩人不敬。   许展诗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宋青时待她兄长许牧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不甘心宋青时轻而易举就能嫁与天家,做她争取了三年都未能争到的陇西王妃;更不甘心她原本平和安稳的人生,因为宋青时搅了一滩浑水,一会飞上枝头,一会跌入谷底,变得乱七八糟。   哪怕她知道,不是宋青时的错。   然而此时此刻,望着宋青时坦坦荡荡的样子,许展诗只觉得有些可悲。同样是女儿身,为何宋青时便可出身高贵,享一世荣华,从小熟知诗书,端庄大气又温和知礼。而她许展诗,却从出身起便不得不自力更生,纵使她为了兄长的前途努力读书习字,把人生最好的光阴都在战战兢兢、提心吊胆中度过,可依旧换不来郎情妾意,一世安好。   宋青时无错,她许展诗又何辜?   想到此处,许展诗竟湿了眼眶,当着宋青时的面,落下几滴眼泪来。   宋青时有些慌乱,她不知道自己言语中有何处不妥,冲撞了许展诗,叫人家姑娘难过了。   许展诗是许牧的妹妹,许牧又是岳停云的心腹,宋青时绝对没有想让她难受的心思……宋青时怔了怔,忙唤芙蕖递上手帕来,亲自替许展诗擦了擦眼角泪水。   “臣女自知于许姑娘有愧,虽是形式所迫,倒也不想替自己过去之举辩白。臣女不求许姑娘原谅,只望姑娘珍重自身,努力向前看。许姑娘倾国倾城,姿色出众,改日令兄功成名就,以许姑娘的容貌性格,定是能嫁个好人家的。”宋青时温声道。   “臣女无心与姐姐争夺王爷宠爱,也自知不配。臣女只怨时光空耗,误了良期,虚待一场,成了全京城的笑柄罢。”   “许姑娘也好,臣女也罢,谁又能免于他人口舌呢?”宋青时笑道:“许姑娘勤奋好学,懂事知礼,不论他人怎么想,臣女是一向倾佩的。姑娘若是担心婚嫁之事,不如等过了这些日子,待王爷地位稳固了,臣女与家父定当尽力替许姑娘向王爷求情,拜托他替姑娘指个好婚事,风风光光地出嫁,看谁还敢言语放肆。”   许展诗顿了顿,竟不知该答些什么,只是稀里糊涂地道了句“多谢宋姐姐”。她流了会眼泪,自知失态,调整了片刻情绪,便也不再怨天尤人了。   许展诗用宋青时递来的手帕抚去眼角泪痕,想着院内风大,素来听闻宋青时身子不好,若是在外头待久了难免染上风寒,于是理了理衣角,打算叫宋青时回内殿去歇着,不料宋青时却不为所动。   “臣女有要事来与王爷商议,还请许姑娘允许臣女守候在此,等王爷回来。”   “那宋姐姐便是来得不巧了。”许展诗谦卑道:“王爷一早便被陛下唤了去,说是要亲自出使若羌,带京城的十万大军去与臣女的兄长共讨贼寇,如今早已不在殿内。”   宋青时听闻此言,不由心急,赶忙追问道:   “那王爷如今身在何处,可是已经动身了?”   “正是。”许展诗回答道:“一个时辰前,王爷便已动身去了京郊的军营,恐怕明日一早便会出城。臣女听说王爷遣人给宋姐姐府上捎了一封信,许是天气不好,跑腿的信使路上耽搁了,才害宋姐姐没能及时收到。”   岳停云果然还是去了。   毅然决然,出使若羌,竟连道别的时间都未留给她。   这傻害子,不知是否还在想着早日联军成功,诛杀叛党,凯旋回京,大权在握呢。   宋青时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若任由岳停云明早出城,其后果难以估量。   她不能就这样轻易看着心爱的人身涉险境,生死难料。   可她毫无办法。   现在是特殊时期,朝中人心难测,军中奸细众多,出入军营皆要出示专门的通行令牌。宋青时一介女流,身边没有相关凭证,欲图掩人耳目混入军营之中,还妄想直抵陇西王身边,几乎是难于上青天。   她该怎么办,她该如何是好……   宋青时愁眉深锁,叹息连连,心急苦楚的模样被一旁的许展诗收入眼底。   “宋姐姐可是有心事?若不介意,可否说与展诗听听?”   宋青时面露难色地望了她一眼,不知该如何开口,犹豫道:   “臣女……臣女有要事急着见到王爷,可孤身入军营未免不妥,不知许姑娘可有什么法子,让臣女在王爷临行前与他见上一面?”   “姐姐为何不直接向守门的侍卫说明来意呢?陇西王大人对姐姐的心意,咱们下人多半知晓一二,姐姐若是开口,守门的侍卫定会替您通传一声的。”   宋青时尴尬笑笑:   “正是不方便表明身份,臣女才会犯难,来请妹妹帮忙出主意。”   她直接表明身份,亮出父亲的令牌说要进军营见岳停云也并非不可,只是她做事不能不计后果。她宋青时的一言一行都与父亲宋阁老息息相关,如果岳停云当真听了她的劝,忽然决定不再出使西域与若羌和谈。众人皆会认为是宋阁老干涉用兵大事、派女儿来妖言惑主的,从而耽误了边地战事。人言可畏,她不忍让爹爹在朝中被扣上高帽子,处境艰难。   她非要悄悄摸摸地接近岳停云不可。   许展诗见宋青时似乎是铁了心思要见岳停云,思量了半晌,开口试探道:   “宋姐姐若是真有要事与王爷商议,臣女也并非毫无办法,只是……”   “还请许姑娘务必知无不言。”宋青时诚恳哀求道。   “宋姐姐若是不介意,臣女在军中的令牌可以借姐姐一用。虽不知宋姐姐有何打算,但臣女相信,您不会害了兄长与王爷。”   许展诗解下腰间的月白色鲤鱼纹荷包,打开搜寻了片刻,从中取出一副木质的通行令牌,轻轻交于宋青时手中。   许展诗与宋青时皆是女子,身高体态也有些许相似,冬衣厚重,如果宋青时有意扮作许展诗的模样,应当不会被人认出。   而许展诗常年出入军营,又是副将许牧的妹妹,身份高贵,若是执意要见岳停云,恐怕无人会加以阻拦。   “多谢许姑娘出手相助。”   宋青时接过令牌,俯身行了一礼。   她有些纳闷,也有些吃惊,不明白许展诗为何会决意出手帮她。   “军营凶险,还望宋姐姐莫要久留,更要当心别让人查出了端倪,未免后患无穷。”   “臣女知晓。”宋青时莞尔一笑:“臣女今日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王爷和宣宁国的江山社稷考虑,绝无伤害许副将与许姑娘之心,多谢姑娘成全。”   “宋姐姐机灵聪慧,心怀天下,展诗信您。”   宋青时将那木头令牌系于腰间,道了声珍重后,踏上马车,扬尘而去。   许展诗望向马车离去的滚滚雪尘,手中那方宋青时递给她擦眼泪的帕子还湿漉漉的,指尖触碰过,略微有些冰凉,上面的杏花杨柳纹样清新典雅,绣工也十分精致,很符合宋青时的气质。   她到底要去做什么呢……许展诗不禁去揣测,去好奇,甚至有些怀疑。   许展诗也不知她今日到底怎么了,她分明不喜欢宋青时,却仍不由自主地帮了她,还交出了自己的通行令牌,任她去找岳停云。   雪越发大了,寒风呼啸,吹过方才许展诗摆在小院内的红木书案,原本用来压住宣纸的旧书没能禁得住这一阵大风,猛然间书页飞扬,几十张宣纸凌空飞舞,挥挥洒洒,与雪花一般,散落在殿外的各个角落。   许展诗也不慌乱,俯身卷袖,一张一张将它们拾起,再一一抚平。   最后一张,白纸墨字,笔迹稚嫩,在沾染了雪尘后些许晕开。许展诗轻轻将它叠起收好,认真端详。   她温声念道,依旧是那句: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兄长,您说宋家于我们有恩,教展诗应涌泉相报,今日展诗此举,但愿不叫您失望。”   “相隔千里,望您珍重。”   许展诗捧着一捆散落的书卷,转身回到殿内。   作者: 展诗是个好姑娘!听哥哥话的好姑娘!   青时能不能追上停云呢,让我们一起期待吧√ 第三十章   夜深,军营。   晚来风疾, 雪更大了, 京城的第一场雪能拥有如此态势,今年十有八/九又将是个寒冬。   京城尚且如此, 边地苦寒,恐怕出征的将士们的日子只会更加艰难。   宋青时翻身下马, 深黑色的斗篷遮住半边脸和束起的长发,下车落地时, 积雪已经埋过她的羊皮暖靴, 寒风呼啸,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芙蕖,你且在这候着, 我去去便回。”宋青时吩咐道。   许展诗平日里独来独往,不喜有侍女在侧, 突然多了个人跟着反而容易叫人察觉出古怪, 宋青时思量了半晌, 还是决定独自进军营去寻岳停云。   京郊的校场是行军前的驻地, 今日天寒,军帐门口生起了篝火, 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夜幕中格外显眼。宋青时不由得想起三年前,岳停云初下益州的时候,她也是这般来军营前为他和许牧送行。城门西侧,月下花前,竟把堂堂七尺男儿叙到涕泪满衣裳……如今想来, 既是懊悔,又是心疼。   昔日欠他的,待到风平浪静,宋青时定一一偿还。   许是冬夜寒冷的缘故,守门的禁军侍卫也偷懒起来,畏畏缩缩地跺着脚,边站岗边往手上不断哈气,抱怨着恶劣的天气。   禁军侍卫们见这么晚竟有人走来,不由得感到诧异,忙提起警觉对宋青时问道:   “来者何人?可有通行令牌!”   “臣女辽东火炮营副将许牧之妹许展诗,有急事求见陇西王大人。”   原本狐疑打量着“穿着古怪”的宋青时的几位侍卫一听见许展诗的名字,瞬间态度友好了不少,客气道:   “天色这么晚了,许姑娘怎得还亲自跑一趟,雪天路滑,可要注意身子。”   所谓言多必失,宋青时能不开口就尽量不做多言语,省着一着不慎暴露身份。她冷冷地“嗯”了一声,递出许展诗交给她的令牌,亮给那守门的侍卫看。   侍卫们接过令牌瞧了一眼,见并无不妥,倒也没多加阻拦,挥手便准许宋青时进去了。   “王爷此刻应当在帐内歇着,许姑娘熟悉地形,在下也就不送了。”侍卫们恭敬地挥挥手,任宋青时消失在飞雪寒风之中。   不送正好,省得叫人查出破绽来,宋青时边这么想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硕大的军营中探索,寻找着岳停云的住处。   她虽不熟悉军营内的布置,但许展诗曾和她形容过一二,外加地位尊贵者的营帐驻地总该灯火明亮些,宋青时不难猜出个大致的方位。   近了,近了……   宋青时按住斗篷的帽沿,一步一步向前靠近。   耳畔是呼呼地风声,夹杂着身旁军帐内的交谈声,岳停云的帐篷应该就在不远处,她要去找到他、阻止他……   “许姑娘。”   忽地,一个声音从耳畔响起,惊得宋青时一哆嗦。   她猛然转过身去,只见夜色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面对着她,一身黑衣,看不清面容。   “许姑娘。”   他的声音低沉压抑,口音有些奇怪,似乎不像是京城之人。   宋青时没来由地一阵恐惧,鼓起勇气应了一声:   “何事?”   仿佛就在等她这句回应一般,那男子突然爆发出一声狞笑,猛地向宋青时扑来。   宋青时早有准备,赶忙闪身一躲,避过他的袭击,后退三步,张口打算大声呼救。   寒风呼啸,她尚未开口,便被一只有力的胳膊勒住脖颈,一张巨大的手掌将她的口鼻捂住,几欲出口的“救命”声被硬生生的压了回去,被迫吞进肚里。   她身后竟还有一人。   “唔……”宋青时挣扎着,双脚来回扑腾,在雪地里留下几道明显的印记,却最终敌不过男子的力气,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他的束缚。   接着,宋青时的口鼻被一张湿润的手帕捂住,气味刺鼻,是麻药。   很快的,宋青时彻底失去了意识。   隐隐约约,她耳边响起几个奇怪的口音,似是几人正交谈着:   “这便是可汗要的丫头?”   “应该没错了,快把她藏好,莫要伤着了,当心你的脑袋……”   接着,一切又归于宁静。   宋府,华灯初上。   宋阁老与宋杨氏坐在正殿的兽皮软榻上,温酒小酌,共话天寒。   一名府里的杂役恭恭敬敬迎上前来,手中捧着的,是方才送来的书信。   宋阁老将那捆信笺瘫于桌面,仔细翻看着。   近了年节,离宋阁老的六十岁生辰也近了。内阁首辅宋国忠德高望重,每到生辰,都能收到不少身在异乡的旧友们送来慰问之礼,有的关切地问他老人家身体可好了些,有的则是祝愿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封封信笺数过,也着实看不出个什么花样。   倒是其中有一封信封上用细笔勾勒着杏花的红笺,显得有些与众不同。轻薄的水纹纸上画工精致,折叠地整整齐齐,上面几个潇洒飘逸的墨字写着“宋姑娘亲启”,叫人浮想联翩。   信笺并未署名,但是看这模样,内容如何,宋家夫妇也不得而知了。   宋杨氏颇有深意地笑道:   “夫君您看,这恐怕是京城哪家公子赠予青时的,正谈情说爱呢。”   宋阁老却仅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青时如今也十九了,早过了最适宜谈婚论嫁的年纪。与许副将取消婚约之事更是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虽说咱们不在意这些,旁人未必这般觉得。恐怕如今京城,愿意娶青时的公子也不多了……再过上几年,寻个好人家便更是难上加难。”   “他们看不上咱们,咱们宋家也未必瞧得上他们。”宋杨氏愤愤道:“咱家青时乃是世上最好的女儿,纵使一辈子不嫁,也不能随意下嫁个不懂得疼人的郎君,过不愉快的日子。”   “这位公子看上去倒是个会疼人的。”宋阁老来了兴致,拿起那封信笺打量着:“信笺里都如此用心,想必是非常在意青时。”   “好了,夫君,您可不能乱动青时的东西,女孩子家家谁没点自己的小心思,您若是擅自看了她的信笺,叫青时知道了,定是要生气怪罪的。”   宋杨氏见宋阁老抓着那信笺不放,赶忙上去争夺,不料动静太大,竟一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茶碗。茶水溢出,宋阁老慌忙躲闪,桌上的信笺被沾湿,各式各样的墨字晕染开来。   “夫君快小心些!”宋杨氏连忙抢救着满桌的信笺,顺带着一把夺过宋阁老手中的那封给宋青时的红笺。   慌乱中,不知是否是原本那信笺就封的不够牢靠,里面的信纸竟直接落了下来,轻飘飘落在地上,散开了去。   宋杨氏俯身将它捡起,随意瞥上一眼,竟是大吃一惊。   字里行间,情意缱绻,更要命的是,落款那处,署名之人,写的竟是“停云”。   不是“三皇子岳停云”,更不是什么“陇西王”,就只是单单的停云二字,轻笔落下。   虽说京中早有传言,道宋青时与陇西王大人相互勾结,有意飞上枝头成凤凰,可宋阁老与宋杨氏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自家女儿竟会和世人口中阴鸷可怖的来日储君有半点私情。   宋青时怎得会攀上岳停云呢?他们又是如何熟识的?宋阁老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那可是岳停云啊,令人闻风丧胆的陇西王殿下,连宋阁老见了他也要退避三分。若是改日岳停云登基做了皇帝,全天下的人皆要为之俯首称臣,他们家青时怎么会……   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事到如今,两位做父母的再也不敢等闲视之。宋杨氏赶忙捧起那信笺,仔细阅读其中字句:   [宋姐姐亲启:]   [青时,我此去西北,临别仓促,未能得空当面道别,故留书一封,未免姐姐怪停云心冷无情,从而过多牵挂。]   [停云身在高位,不得不为江山社稷与百性安危着想,此行虽凶险,但停云义不容辞。叛贼当道,我必诛之,还宣宁国一片和谐安宁。]   [今冬雪大,京城寒冷,青时要记得多添些衣裳,好好注意身子。待来年春归,杏花盛开,停云便会携着边地捷报凯旋归来,当着父皇的面,向青时提亲。]   [书不尽意,余言后叙。卿且安好,见字如面。]   署名:停云。   宋阁老与宋夫人面面相觑,足足愣了半分钟,不知是喜还是惊。   “陇、陇西王大人……提亲?”宋杨氏吞吞吐吐道。   “青时她……”宋阁老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   “陇西王大人可是认真的?”   “情真意切,书留有凭,怎得还能赖账不成?”   “咱们家青时……当真要嫁与天家了!”   惊天动地的消息来得太突然,宋家夫妇沉默了良久,这才后以后觉的喜极而泣。   “唉,就说女儿留大了也没什么不好。这不是两情相悦,终遇良人,等陇西王大人从西北回来了,咱家青时就能风风光光出嫁了!”   “陇西王大人虽看着不像个会疼人的,不料这字里行间竟是如此情真意切,难怪将婚事一推再推,恐怕是真看上我们的青时了。”   “青时这孩子也真是,这么大的事儿也不提前和爹爹娘亲说一声,独自藏着掖着憋在心里。”宋阁老也跟着絮絮叨叨起来,忙唤旁边的小丫鬟,催促道:“小翠啊,青时可还在楼上闺房里待着呢,快叫她下来,说爹爹有话要问她。”   宋家夫妇在内殿里等了许久,依旧没听见小翠回来的动静。   直到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楼上才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   “老爷!夫人!不好了!小姐她……她不在闺房里!”   “院内的马车也少了一辆,怕是小姐今天午饭过后便独自出门去了。”   宋阁老和宋夫人慌乱走出门外,大雪纷飞,丝毫不知该从何寻起。   宋府上下乱成一窝蜂,从夜半一直搜寻到第二天寅时,这才在京郊回府的路上,遇见了哭哭啼啼的芙蕖。   “青时小姐她、她昨夜去了军营寻陇西王大人,让奴婢在外等候,可奴婢独自在雪地里等了两三个时辰,也不见小姐出来……”   “快、快通知陇西王大人啊!”   “来不及了,门口的侍卫觉得奴婢说谎,不让奴婢进去,如今、如今数十万大军已经启程,从京郊直奔西北了。”   禁军西去,浩浩荡荡。而宋青时,不知所踪。   作者: 后知后觉的爹妈吼吼吼! 第三十一章   宋青时睁眼,四周一片黑暗。   底下在晃, 昏昏沉沉, 颠簸异常,让人不由得有些恶心反胃。   她恐怕昏睡了有几个时辰了, 四肢麻木,口干舌燥。   宋青时缓了缓神, 轻轻地坐起身子来,探了探自身的状况, 也打量了一圈周围的环境。   她正处于一个封闭的空间内……似乎是马车的内部, 周围是若干袋包装好的军粮, 她身上被盖着一层厚厚地稻草,衣冠工整, 并无伤痕,甚至连手脚都并未叫人捆起。   看样子对方除了将她弄晕, 并未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身下的地板颠簸着, 耳畔传来马蹄声、车轮的滚动声和呼呼风声。   这是在……行军路上, 装粮草的车里吗?   宋青时揉揉眼睛, 艰难地回忆着,她似乎是借了许展诗的令牌孤身前往军营来寻岳停云, 不料却在中途突然被人袭击,被麻药麻晕后,一觉醒来便到了这里。   岳停云怎么样了?他是否还是踏上了出使若羌的征程?爹爹和娘亲呢?会不会为她而担心焦虑……宋青时越想越觉得心慌,试图挣扎着站起身来,想要从这里逃出去。   宋青时努力直起身子, 取下头上的白玉流苏步摇,企图划破四周木质的墙壁,不料尚未动手,便被黑暗里的一声沙哑的咳嗽声吓得停下了动作。   马车内竟还有一人。   那人高大的身躯隐藏在堆积成山的米袋后面,四周漆黑,他又未曾出声,这才让宋青时刚才没能发现他的存在。   那人见宋青时醒了,在狭小的空间内以跪爬的姿势缓缓向她靠近,声音沙哑低沉,口音不太纯正,听起来像是带了某地的方言:   “许姑娘,莫要轻举妄动。”   宋青时虽是害怕到全身颤抖,可仍努力让自己保持着冷静。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又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若是上去硬碰硬,非旦无法脱身,还可能会激怒他,惹来杀身之祸。   宋青时略微后退了些,语气平静道:   “臣女与先生非亲非故,不知何处得罪了您,竟遭到如此对待。”   那男人并未回答,只是离宋青时近了些,认真地打量了她几眼后,递上了一个羊皮水袋。   宋青时接过水袋,犹豫了片刻,心想她已在此处昏睡多时了,若是此人有意对她做些什么,应当早便可以随意下手,不必多此一举,在水中下毒再谋害她。她经过了长久的昏迷,此时确实是口渴坏了,与其不吃不喝到脱力而死,不如先温柔顺从些,吃饱喝足,也好静观其变。   宋青时轻轻喝上了两口,又将那水袋递了回去,礼貌道了声:   “多谢。”   那男子待在距离她不近不远处,不吭不响,一动不动。   宋青时安静了片刻,见那男子似乎没有伤害她的意思,便大起胆子主动询问道:   “臣女乃是普通女子,无才无德,更未曾得罪过他人,不知先生捆我来此,有何目的。”   那男子冷漠地打量了她两眼,沉默了片刻,回答道:   “此地危险,可汗仁慈,不愿见许姑娘遇害,故派在下前来带走姑娘。”   原本宋青时便察觉出此人口音有些许奇怪,如今听他话语里“可汗”的称呼……莫不当真是个胡人?   宋青时盘算着,此人称呼她为“许姑娘”,恐怕是在军营门口听了她自报家门那番话,一不小心抓错了人,把她当做了许展诗,方才捆来了此地。   陇西王亲征,数十万大军鱼龙混杂,若是有人想偷偷混入其中,顶替了旁人身份,倒也并非难事。眼前这名男子虽说口音不太正宗,但并非完全不会汉话,要是偷偷假装个不起眼的侍卫,低调行事,恐怕一时半会并不会叫人察觉出古怪。   可他们抓许展诗做什么?   在宋青时看来,许展诗是个性格温和,与世无争的姑娘,虽说知些诗书礼乐,但不至于在两军交战中对敌方起到任何威胁作用。男子口中的“可汗”为何要不辞辛苦,千里迢迢派人前来带走一位普通的女子呢?   宋青时沉默许久,继续张口试探道:   “此处乃宣宁国军中,敢问先生有何本事,竟能有把握将臣女随意带离?”   “无须姑娘操心。”男子冷漠地回答了一句,似乎不想再与她多交谈,靠着身后的粮袋,闭上了眼睛。   宋青时又试探性地问了他些话,可那胡人男子似乎铁定了心思不再回答她,一直保持着离她不远不近的距离,双目紧闭。   宋青时只得作罢。   也罢,既然她作为“许展诗”的身份并未被拆穿,对方又说了“不愿让许姑娘遇害”,一时半会她可能还不会有危险。她不如且老老实实待在此处,等摸清楚现在的状况,再想办法逃生。   宋青时也学着胡人男子的样子闭上双眼,双手合十,不断祈祷着。   她离开之前有留芙蕖在军营外等候,兴许她察觉出古怪,会回府告诉爹爹和娘亲吧。   宋青时倚着木质的车厢,侧耳倾听,马蹄声彻,风雪呼啸。   ……   京城,宋府。   宋杨氏已是两天两夜未曾合眼,整个人形容憔悴,完全不似昔日里端庄优雅的模样,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岁,眼下一片乌青。   宋阁老则是杵着拐杖站在正殿内,看着来来往往的下人杂役们,不断询问:   “可都仔细找过了?”   “回老爷,京郊校场,连同大军出征的一路上,都派人去寻过了……可就是、就是没有消息啊!”   “不可能!你胡说!”芙蕖一边哭一边急得直跳脚,对着那报信之人大声嚷嚷:“小姐是孤身一人进那军营里去的,雪天难行,她区区一个女儿家能走的了多远?怎得会消失不见了?”   宋杨氏跌跌撞撞从正殿内的珊瑚圆凳上支起身来,泪眼婆娑,望着宋阁老,声嘶力竭道:   “夫君,您要不再去求求陛下,求他递消息去陇西王大人那儿,好生在军中查查,看能不能寻到青时的踪迹。”   “夫人,不是老臣不找啊。”宋阁老咳声不断,面色痛苦道:“老臣何尝不曾向陛下求情,指望派人去辽东火炮营军中大势搜索,寻找青时的下落。可陛下却道此次大军出征干系重大,且陇西王大人与青时感情深厚,若是得知青时失踪于军营,必然心生慌乱。大势搜查,必然影响军队进程,从而扰乱军心,耽搁与若羌国君和谈之要事。”   纵然他再怎么心疼女儿,身为朝臣,大局面前,又怎能不为国家考虑呢?   “可小姐、小姐她分明就是在军营里消失不见的,不让陇西王大人彻查,又怎能找到小姐的踪迹呢?”芙蕖呜咽道:“陇西王大人与小姐情谊深厚,若是知晓此事,又如何能释怀……”   “呜,青时乃是女儿家的,在军营里消失不见……”宋杨氏脑海里做起了最糟糕的打算,不由得以手掩面,泪流成河,整个人昏昏沉沉,几欲崩溃。   偏生这时,大殿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报信的杂役望向宋家夫妇,猛地跪下,磕头道:   “回老爷,回夫人,陛下刚才下旨,任何人都不能将宋姑娘走失的消息传出京城。若是让陇西王大人知晓此事,影响行军进程,便将走露风声者,斩立决。”   “青时……我的青时啊……”宋杨氏再也支撑不住瘦弱的身子,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作者: 今天作者没话说√ 第三十二章   暗藏在辽东火炮营中的胡人,不止那日马车中的一人。   闷在粮草车中随军通行的这几日, 宋青时接触到的胡人, 便有上十个。他们有的身着火头军的衣装,有的则身着军帐守卫的铁甲……皆不算是起眼的官职, 混入这辽东火炮营的十万大军中,非常不易叫人察觉。   正如宋青时前几日所猜测, 这些胡人,并没有想要伤害她的意思。   相反, 他们待她不薄。每日的饭食虽然算不上精致, 但几乎都是军中战士们正常的餐饮, 水也随她饮用,夜里天寒, 他们甚至为她准备了专门的棉被,不曾有半点苛待。   似乎她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客人, 亦或是他们的主子, 不容冒犯。   待了这么些天, 宋青时对这些胡人的来头, 也有了个大致的判断。   宋青时在年幼时,曾经常混迹于她爹爹宋阁老的书房。作为内阁首辅, 宋阁老学识渊博、颇爱诗书,偶尔翻阅到一些有趣的典籍图谱,亦会叫宋青时一同观看,这其中就包括了一些介绍北狄南蛮的风俗图册。因此,宋青时对西域各族的习惯特征有略微了解, 虽不能完全听懂他们口中的胡语,偶尔几个词汇,却也是能知晓其含义的。   从他们的语言和坐姿判断,这些人恐怕来自突厥。   突厥,正是如今同叛军曲氏联兵攻打宣宁国的草原游牧民族,更是前世在岳停云出使若羌途中,设下圈套企图置他于死地的罪魁祸首。   突厥族极其凶悍,长期横行于草原,对边地各处的地形环境十分了解。前世若非是许牧料事如神、指挥得当,辽东火炮营的将士们几乎不是他们的对手。   如今看来,恐怕他们早就有所企图,事先派人混入军中,打听岳停云和宣宁国大军的动向了。   宋青时倚着马车内木质的墙壁,双眼微眯,看似在小憩,实则暗中打量着身后粮车内几名低声交谈的高大男子。   这些混入辽东火炮营的奸细们,平日不常会面,只是偶尔在夜间休息时会聚集于粮草车附近,用宋青时听不懂的语言商讨着军机要务。   而时常在马车内守着宋青时的,一般只有最早先那日麻晕她的两名男子。   他们有何企图,又打算带她去哪儿呢?   若是想打听重要军报,仅凭几个连陇西王的面都见不上的小兵是不大可行的,恐怕岳停云身边早被安排了奸细,探听着他的一举一动。   宋青时当然想要前去提醒他,只可惜如今自保尚且不易,她根本无法离开马车半步。   许是两个突厥人断定她听不懂胡语,交谈时并不避讳什么,宋青时侧耳听着,隐隐约约从话中获取到几个她听得懂的胡语词汇:伊循城、可汗、若羌、军队、……   伊循城?宋青时仔细回想着,前世的记忆模糊不清,但她依稀记得,书中有写说伊循城附近地势复杂,山势险峻,河谷众多,应当是个适合设下埋伏的好地方。   莫不是他们已决定,立刻便要对岳停云动手了?   伊循城是若羌国手中的重要城镇,经济贸易较为发达,十有八九会作为招待宣宁国使臣的据点。但相应地,此处军事防备应当也落实地较为到位,突厥人想要将宣宁国数十万大军一网打尽,也并非易事。   宋青时正思量着,双手紧紧攥住衣角。忽然,原本坐在身后的突厥男子竟回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她。   过了片刻,男子递给宋青时一个黑布包裹,用汉话说道:   “许姑娘,请您穿上这个。”   宋青时一头雾水地将那黑布包裹打开,里面竟是一套胡人男子的外袍,外形庞大,布料粗糙,头上还配有一顶毡帽。宋青时听话地将其套在身上,整个人除了身材娇小些,已与突厥族人一模一样。   不知何时,原本藏于马车内那两名伪装成宣宁国士兵的突厥男子,也换上了同样的胡人装束。   宋青时还未来得及思考他们目的何在,忽地一阵惊天动地的锣鼓声响起,一支利箭直勾勾地射在宋青时头顶不远处。   紧接着,她只觉自己被身边的胡人男子一拽,被用铁做的盾牌护着。   四周一阵天旋地转,万箭飞来,马匹受惊,整个马车直接翻倒了过来,原本装在袋子里的军粮刷刷落下,白花花的大米洒了一地。   有人叫嚷着从对面的山崖上御马而下,军中一片混乱。   “报!报!突厥人突袭粮草车了!”   “突厥人截军粮了!”   “火铳就位!石弹就位!”   ……   四周一片嘈杂,惊慌中,宋青时只见烟尘弥漫,眼前的山坡上,黑压压的一片,皆是与她身上穿着一致的胡人士兵。   而身后,宣宁国大军的火炮声彻,俨然已开始还击。   辽东火炮营的火器固然厉害,可突厥人的数量众多,黑压压一片,又是奇袭,一时之间竟难以看出哪方更具优势。   恐怕突厥人此次的目标就是粮草车,宋青时所处的位置很快便被一群突厥人所包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些突厥人虽与宣宁国的士兵多番缠斗,却不曾伤害她一丝一毫。宋青时就由马车里那两位胡人男子护着,于人群中穿梭不断,在混乱中逐渐冲出包围圈。   很快,炮火声、嘈杂声、争斗声被抛于脑后,宋青时被带上一匹早就准备好的黑马,向着某个未知的方向,扬尘而去。   ……   行军路上,离伊循城约三十里处。   岳停云翻身下马,将握在手里的鸟铳挂于腰间,面色阴冷。   “回王爷,是突厥人,开了几炮,现在几乎全驱散了。”近侍白烨俯身跪下,汇报着情况。   “突厥?”   “回王爷,正是突厥人,似乎是冲着后方的粮草车而来,粮车毁了三辆,米袋被抢走了不少,主力部队并无伤亡。”   “对方骑兵数量多少?”岳停云皱眉,神色不善。   “粗略估计应当有骑兵三百余人,皆是壮年男子,活捉了几个,正在派懂得胡语的使臣严加审问。”白烨如实回答。   “三百突厥骑兵也胆敢袭击我宣宁国数十万大军,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另外一位近侍愤怒道。   “目标非在袭击我军,而仅是粮草车……”岳停云冷冷地打断他,一手撑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回王爷。突厥族向来居无定所,游牧之人一旦入冬,粮食便很难稳定。臣以为,这群突厥人或许是饿坏了肚子,平日里又做惯了半路截胡之事,这才胆大包天,敢打起我军军粮的主意来。”近侍说道。   “不应当。”白烨反驳了他的说法,望向岳停云:“回王爷,臣以为此事必有蹊跷。”   “如何?”   “叛贼曲氏与突厥相互勾结,欲图对抗我大宣宁国。想必突厥人是受了曲氏不少好处,曲氏常年贪污受贿,欺压百姓,想必手中应有足够的银子和粮食讨好突厥人。由此看来,突厥不必铤而走险,更何况缺粮到打起我军粮草车的地步来。”   “呵,照白兄这般言论。”之前那位近侍不屑道:“突厥人袭击粮车目的何在?挑衅?试探我方战力?想必是毫无必要吧。”   白烨低下头,亦不知该如何解答。   岳停云沉默了良久,缓缓开口道:   “白烨。”   “在下谨听王爷旨意。”   “今日太阳落山之前,我军将驻扎伊循城。伊循城地势险要,周边常有突厥骑兵出没,本王有些放心不下。故命你私下带着大军五千,暗地里守在附近城镇,若发生异动,立刻前来支援,以免叫人一网打尽。”   “臣遵旨。过了前方那个山头,在下便借着峡谷掩映,带五千精锐部队另分一路,静候王爷吩咐。”   岳停云微微颔首,重新上马,面色却越发凝重。   此番西行,一路上凶险众多。突厥残兵五次三番前来骚扰,岳停云皆只当他们是来挑衅,亦或是刺探军情。   可今日这番袭击粮车,未免也太古怪了些。   不出几日,他便可以到达伊循城,与若羌国君商议后顺利完成联兵,支援许牧,前后夹击突厥与西北神策营的叛军……此番举动,敌人又怎会不知晓?又怎会毫无动作?难道他们甘愿坐以待毙不成?   马蹄踏起点点雪尘,岳停云心思重重。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他轻声念道。谁又愿意出征塞外呢,惟愿一切早日尘埃落定,他也好重回京城,与宋青时团聚。   年节将至,也不知她在京城过得如何,那封临行前信笺,她又是否仔细读过……   “王爷!王爷!”岳停云正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忽地被一阵叫喊声打断了思绪。   “何事?”岳停云马蹄未停,侧身问道。   “回王爷,不久前,有士兵在、在翻倒的粮车下,寻得了此物。”   岳停云伸手,接过那东西,只消一眼,便惊得差点坠下马来。   那是一块银制的入宫通行令牌。   巴掌大小,上面有御笔亲刻的字迹。   那是一个“宋”字。   是岳停云曾经亲眼见过的,宋阁老交给宋青时的那副。 第三十三章   夜半风雪,马蹄声疾。   许展诗要快些, 再快些。   大军行了数十日, 她区区一名弱女子,带着几名侍卫, 从京城,一路向西不断追赶。   侍卫是宋家给安排的, 只因一路上路途凶险,残兵贼寇众多, 若是一不小心遇上了心怀不轨的蛮人, 她仅凭一己之力定是难以逃脱。   可即便这样日夜兼程, 许展诗比大军晚行三日,想要迅速追上, 亦非易事。   老皇帝下了旨意,禁止任何人将宋青时走失的消息告诉陇西王, 就连进出京城的书信皆需要经过再度检查, 违命者直接送入刑部论斩……一时之间, 人心惶惶, 任凭宋家夫妇想尽了法子,也没法拯救失踪的女儿宋青时。   宋阁老一病不起, 宋杨氏憔悴慌乱,硕大的宋家乱成一锅粥。可帝王心,冷如铁,在用兵大事面前,无人会关心宋青时一小小女子的死活。   除了许展诗。   那日是她思虑不周, 擅自把令牌给了宋青时,任宋青时顶着“许展诗”的身份前去军营,从而遇难。许展诗虽无法确定宋青时失踪是因为她的令牌,此事却也同她的鲁莽脱不了干系。   纸是包不住火的。芙蕖那日与宋青时一同入宫,知晓她们二人曾见过面,宋家夫妇迟早有一日能查出令牌一事来。她害了宋青时,兄长知道了该如何?陇西王知道了又该如何?她会成为罪魁祸首,所有人都将迁怒于她!   无论是从理智上,亦或是情感上,许展诗不能对此事坐视不管。她要想办法,做出一些挽回。   与其坐等别人找到她身上来,许展诗不如主动上门前去宋家,告知宋家夫妇宋青时曾借着她的令牌去了军营,并且自告奋勇出城去告诉岳停云。   只有她熟知辽东火炮营十万大军的行军路线,也只有她能有办法顺利进入军营,成功把事情告诉岳停云。   纵然或许会换得个人命不保的结果,许展诗也无法推辞。   好在她许展诗随兄长和陇西王大人行军打仗多年,比不得那些京城中的娇弱小姐,打马直追,日夜兼程,虽是苦了点,身体也没有吃不消。   她一路上还算是顺遂,十万大军未至伊循城,她便快追上了。   许展诗站在某处高高的山头,望向远处黑压压的军队。   熟悉的靛蓝色云纹军旗迎风飘扬,是陇西王岳停云没错了。   许展诗刚想加快进程,却忽地瞥见一目,立刻嘘声,示意身边的侍从们莫要轻举妄动。   伊循城附近地势崎岖,山道岔路众多,许展诗为了迅速追上大军,选择的是和岳停云不同的一条道路。此刻她便位于某座山的山顶,透过树枝的缝隙,能将山下的场景尽收眼底。   除去大路上行军的宣宁国军队,对面某条山道上,隐约仍能看见几个人影。   许展诗寻来一个竹制的千里望,将自身掩映在树丛后,定睛一看:   是一小群胡人。   数量不多,约莫十个,身上衣着打扮像是突厥人的装束。与平日里不同的是,他们并未骑马,而是一齐弯着腰,似乎在推着什么东西……   是几颗巨石!   许展诗不寒而栗。   此山是进出伊循城的重要关口,地势险要,数目繁盛,洞穴众多,非常适合隐藏。   如果这些胡人算好岳停云和宣宁国军队离开伊循城的时间,埋伏在此,利用地形和滚石向他们下手的话……   许展诗不敢再想下去。   她缓了缓,朝着几名侍卫命令道:   “快,换上附近胡人百姓的装束,分开行动,迅速追上大军,莫叫任何人怀疑了身份。”   许展诗飞速打马,绝尘而去。   暮色渐沉,黄云阵阵,恐怕今夜,又将会有一场大雪了。   ……   宣宁国的十万大军并未在今夜进入伊循城,而是驻扎在附近的小镇。   原因有二。   一是钦天监察觉出今夜可能会有暴风雪,急行军有所不便。二是陇西王岳停云突然对军队内进行了一场彻底的搜查,排除奸细,搜寻异己。   岳停云在帐内焦急地来回踱步,炊事房送来的晚膳更是一口未动。   “报告王爷。”一名近侍入账,行了一礼后道:“臣已经派人前去打探京城宋姑娘的消息,只可惜山遥路远,恐怕一时半会还得不到回应。”   “嗯。”岳停云不耐烦地应了一声,接着问道:“出事了粮草车是否仔细查过?可有发现什么不妥?”   “回王爷。”近侍犹豫了片刻,沉下声音道:“臣带人仔细查过,虽说是一片狼藉,但看起来确实像有人曾在其中住过的痕迹。”   岳停云面色可怖,掌心一用力,直接捏碎了手中的白瓷茶杯。   “还请王爷莫要太过焦急,虽说破坏的粮车附近发现了宋姑娘的令牌,这也并不能代表出事的就是宋姑娘本人,或许是旁人不知在何处窃取了宋姑娘的物品也未可知啊!”   岳停云并未回答,只是继续问道:   “看守的侍卫可都轮番问过了?”   “回王爷,王爷的吩咐臣都一一照做了。据侍卫们所言,未曾放过无通行令牌的人进入过军中。唯一的一次古怪,是行军前一天夜里,许姑娘曾来过一次,说是有要事要见陇西王大人您。”   “许姑娘?许展诗?”岳停云皱眉道。   “正是。”近侍战战兢兢回答道:“说是见了许姑娘进来,却不见许姑娘出去,以为是王爷您把人留着了,便不敢多问……”   “混账!这么大的事儿竟敢知而不报。”   岳停云这次是真的怒了,一脚踹翻身后的桌案,未被用过的晚膳尽数翻倒,撒了一地。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啊。”   “呵,是突厥人,还是军中出了……”岳停云话音未落,帐外报声传来。   “报——王爷、王爷!许姑娘从京城赶来了,有要事禀告王爷。”   帐帘掀开,正是经过数十日风吹日晒后,身着一身胡人女子装束、面色憔悴的许展诗。   ……   宋青时原本以为,突厥人的营地应在草原某处,她也应当被带入某个帐中。   而事实却出乎她所料。那两名突厥男子携着她,从军营内逃出来后,竟直接去了若羌人手下的重要城镇,伊循城。   伊循城环境复杂,虽隶属于若羌国管辖,但城中居民却并非全是若羌人,汉人、吐蕃人、突厥人夹杂而居,因此宋青时与两名男子身着胡人的装束,混入其中,也算不上突兀。   可她依旧弄不明白,胡人们带她来此是为了什么。   好在身处城中,条件自然是比军营马车内舒适了不少。伊循城虽位于西域风沙中,但由于经济贸易较为发达,条件倒也不差。两名胡人带着宋青时,住进一家突厥人开的客栈内,与老板娘用胡语交谈了些什么,留给了她一间客房和一个突厥人小丫鬟守着。   这倒像是……软禁?   也罢,起码她能沐浴更衣,吃的东西也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   宋青时心想自己闲着也是无所事事,不如想办法套出些消息,于是向那突厥丫鬟问道:   “姑娘叫什么名字?可会说中原官话?”   小丫鬟用谨慎疑惑地目光望着宋青时,不知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还是不愿意回答。   宋青时无奈,用磕磕巴巴的突厥语问了一句:   “我,来,为何?”   这次小丫鬟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犹豫了半晌,用突厥语回答了一句,只可惜宋青时只听懂了“可汗”这一个关键词汇。   果然又是因为他们的可汗吗?   宋青时无奈。她寻思着这为可汗十有八九是抓错了人,把她当成了许展诗。不知是可汗自己也并未见过许展诗,胡乱下令抓的人,还是因为手下的人犯糊涂,没查清楚就给她套了麻袋,把她带来了这里。   如果可汗发现了她并非许展诗,又将会怎样呢?宋青时不敢胡乱揣测,除了惶恐等待和猜想岳停云的处境,她没有任何能做的。   直到这天午后。   用过午膳的宋青时百无聊赖,打开客栈的木窗,望向熙熙攘攘的街道。   客栈的对面是一家茶楼,掌柜似乎是位汉人,平日里来来往往的茶客亦是中原人居多。宋青时站在窗边,竟听到了几句汉话。   抬眼一望,果真是两名汉人茶客在闲谈。   “哦哟哦哟,李兄,不得了啊,你可听说近来的大事了?”   “这伊旬城内,无论汉人还是蛮子,谁不知晓呢?陇西王岳停云竟要亲临城内醉月楼,赴突厥王的宴呢。”   “哎呀,不是我说。这陇西王未免太不守信用,原本和人若羌国君商量好的和谈联兵,如何就跑去与突厥勾结在一起了呢……咱们平民百姓都知晓,若羌与突厥是最水火不容的,这若羌国君若是听闻此事,怕不是要火冒三丈。”   “勾结?我看可未必。突厥王和那宣宁国叛徒曲将军可是一伙的,何必又拉拢陇西王呢?我看这倒像是一场鸿门宴,明着吃饭、暗着较劲呢。”   “哈哈哈,鸿门宴?咱们这么想,人家若羌国君可未必哦,千里迢迢从若羌国都带兵赶来伊旬城,却等来岳停云赴突厥王的宴,不气坏身子才怪。”   ……   站在窗口的宋青时呆若木鸡。   岳停云,竟要赴……突厥王的宴?   这又是为何?   事情的走向已经远远超出了她前世所知的范畴。宋青时皱着眉望着窗外,心急如焚。   她该如何是好……   作者: 呜呜呜别说青时被动呀,她这个处境保持镇静就是很机智的行为!   许姑娘战斗力max——曲璟言的体力+正常的IQ=超棒的女配!   突厥王即将登场,是老头子还是年轻帅哥呢? 第三十四章   按照岳停云以往的经验,重要的和谈往往是设宴宫中亦或王府大殿, 很难有随意在城中选了个酒楼乐坊便让人赴宴的。他岳停云身为名正言顺的王爷, 如此“贵步临贱地”,当真是有些掉面子。   此次来伊循城, 原本是若羌国君的主意。若羌国君的思虑在于,如果要等岳停云和宣宁国十万大军直抵若羌国都, 距离实在遥远,路上耽搁久了容易延误军机。因此才选了伊循城这个靠中原更近的商贸重镇, 两边的使臣同时赶往一处, 速度也能快些。   不料若羌国君还没来得及赶到, 突厥可汗竟也打起了伊循城的主意,想设宴邀约陇西王大人了。   岳停云坐着辇车, 身边由一群侍卫包围,走在伊循城的街道上。   街边的店铺楼阁皆偏向于若羌族的建筑风格, 酒肆前的牌匾上也写着形态各异的胡人文字, 但偶尔也能瞥见一两个中原打扮的掌柜小二, 交头接耳说着中原官话, 打量着宣宁国的军队。   陇西王年少有为,名声响亮, 各种与他相关的风言风语、奇闻轶事流传于民间,没见过他的平民百姓中感到好奇的不在少数。因此每次离宫出行,皇天贵胄赫然出现在大街上,总是能吸引来众人的目光。   大概是伊循城一类边地小城很少能得宣宁国皇室的亲临,民众们格外兴奋些, 贴身侍卫们赶了许多趟,仍旧有不少好事者暗藏于路旁,时不时抬头瞪眼偷偷瞥向岳停云的黑金色轿辇。   “王爷。”一名侍卫守于岳停云身侧,恭敬道:“这伊循城内的汉人,其中有不少是陛下从中原流放至边境的有过之人,品行不端或心有不服者众多,故此王爷您这几日出行,更得仔细着些。”   岳停云看向街边几个膀大腰圆的中原衣着男子,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白烨那边安排的如何?”   “回王爷,一切皆安排妥当了,就待时机成熟。”   “甚好。”岳停云冷笑:“待本王先去见见这突厥可汗,瞧瞧里面有什么圈套。”   拐过这条巷子,对面街道上那座装饰华丽的古朴建筑,便是醉月楼了。   轿辇停下,岳停云抬眼一看,朱红色的牌匾上刻着“醉月楼”三个金色大字,下面一行银色小楷写着“伊循醉月,塞外江南”,虽比不得京城那些纸醉金迷的烟花柳巷,在此边地,也算是精心设计过的建筑了。   正所谓“山猪吃不来细糠”,从小岳停云过惯了苦日子,身上没有皇家子弟那副坏毛病,嫌弃不来这“塞外江南”,挥挥袖子,带着人大摇大摆进去了。   宴厅内,右侧的弦丝蛇纹椅上,倾身坐着的青年男子。便是这一任的突厥可汗阿史那.燃。   突厥族的上任可汗于三年前忽然于军中暴毙,死相可怖,十分蹊跷,尔后其尚未加冠的长孙阿史那燃称王,统领突厥全族,横扫西域,势力庞大。   有关新可汗阿史那燃的传闻,岳停云来之前就听说过不少。有人说他的父亲,即上任可汗的第十四子,原本并不受宠,年轻时与一汉人女子私通诞下阿史那燃,唯恐老可汗怪罪,一直将阿史那燃养于伊旬城中,直到年满十岁才接回族内给了个身份。   或许因为生母是汉人的缘故,阿史那燃的中原官话讲得不错,对汉族的音乐与文史也略通一二,是历代突厥可汗中少有的文武双全者。   至于后来他用了什么手段称王,上任可汗又是如何暴毙,岳停云便也不得而知了。   陇西王大人望向对面贵椅上由几名貌美胡女伺候着饮酒的桀骜男子,嘴角微不可觉地扬起一丝微笑。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和阿史那燃挺像的。   两个卑贱种,守着好不容易得到的荣华富贵,拼了命的往上爬,指望称王称帝。   “在下突厥可汗阿史那燃,久仰陇西王大名。”年轻男子起身,端起手边的杯盏,敬了岳停云一杯,尔后一饮而尽。   岳停云原本以为阿史那燃的长相会和他爷爷一般,膀大腰圆,肥头大耳,胡子拉碴,凶相毕露。不料这位年轻可汗的相貌,虽带着浓浓的西域风情,放在中原却也算是名相当英俊的男子。五官锋利如刀削,鼻梁高挺,眼睛是深邃的湖蓝色,头发编成胡人常见的小辫,一身银甲上挂着金属小环,就像一只草原上的头狼。   “在下宣宁国陇西王岳停云,久仰可汗威名。”   岳停云在气势上丝毫不输,举杯斟酒,饮罢轻笑。   阿史那燃点了点头,眼睛眯起,上下打量了一番岳停云,开口道:   “早就听闻陇西王大人年少有为,十五岁那年便敢在宴会上公然与高昌国君争锋相对,言辞犀利,舌战群儒。如今一见,着实风姿不凡,本汗佩服。”   阿史那燃所提之事,是岳停云十五岁那年被安插在西北神策营曲将军手下当副将时的一段经历。那次高昌国君公然辱骂岳停云的父皇,曲大将军颜面失尽,差点大开杀戒,是岳停云应对得当才得以脱身,顺带着维护了宣宁国的颜面。也正是这件事,岳停云的出色表现被老皇帝相中,老人家心情愉悦给了他个陇西王的封号,让岳停云正式走上了青云之路。   没想到当时年纪尚轻的阿史那燃居然也听说过此事。   “口舌之争而已,不足挂齿,可汗您过奖了。”岳停云淡然道。   “虽是口舌之争,却也可见陇西王大人深谋远虑。只可惜,昔日鞠躬尽瘁维护宣宁国大好河山的肱骨之臣,如今竟也成了殿下口中的‘无耻反贼’。所谓时过境迁,莫过于此。”   阿史那燃口中的“肱骨之臣”,指的自然就是西北大将军曲氏。此话看似并无不妥,其实既在讽刺岳停云少时在曲将军手下做过副将,又暗自嘲讽宣宁国皇帝用人不忠,才导致了今日变故纷纷。   岳停云听出了他话中的不善,并不惊慌愤怒,平静道: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自古人心最难测,若谈及三年前,可汗您不也还在族内做千夫长,韬光养晦吗?如今一朝称王,处境也大不一样了。”   阿史那燃漫不经心地笑笑,光动嘴皮子他自然说不过岳停云。突厥族向来不喜言辞之争,也没这个必要。他挥挥手,唤了几名貌美娇弱的歌舞胡姬:   “本汗意在和谈,绝非争辩,如有言辞不当之处,还请大人见谅。陇西王大人千里迢迢来此贱地,不如用些美酒,听听歌舞,也当是放松心情,解解沙场疲劳,图个乐子。”   岳停云望向场上那几位跳舞的美人,皆是胡人打扮,各个披金戴银,佩环零丁,搔首弄姿,衣着暴/露,一见岳停云的目光过来,便挑眉弄眼妩媚一笑,指望引起这位大人的注意。   岳停云皱起眉头,甜腻的脂粉味熏得他脑袋发疼。他呷了一口鲜红的葡萄酒,打断道:   “可汗每年往父王宫中送来的美人数量不少,本王在宫宴上见多了贵族歌舞,倒也不觉新鲜了。今日难得来此与可汗共饮,敢问可汗可愿欣赏一番咱们中原的歌舞,看看是否合您心意?”   “哈哈哈,本汗甚是愿意。只是没想到陇西王大人如此有闲情雅致,行军打仗的危急时刻,竟也有空带着歌舞美女取乐。”   “上好的歌舞确实没有。但本王身边有一女子,容姿出众,能歌善舞,可供可汗一观。”岳停云一边说道,一边用眼神向身旁的侍卫示意唤人上来。   “哦?听起来确是位不错的姑娘。”阿史那燃眯眼道。   “当然不错。”岳停云斟酒敬了他一杯,轻笑:“想必可汗也有所耳闻。这位女子,正是本王手下副将许将军许牧的亲妹妹,许展诗。”   阿史那燃的表情一瞬间便凝固起来。   许展诗?   她不是已经被转移去了安全的地方吗?她不是早早就被他的手下们带走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宴会上?怎么还跟在岳停云的身边?不!这不可能!他带来的定不是真正的许展诗……   侍卫拍了两下巴掌,帐帘拉起。   玉笛声起,琴音袅袅。水袖纷飞,一袭藕粉色曲裾衣袂翩翩,朝中的姑娘明眸皓齿,双颊绯红,望向坐席上的阿史那燃,莞尔一笑。   正是许展诗。   作者: 阿史那这个姓真的太奇怪了QAQ!百度百科上写的:阿史那(Ashina) 为古突厥统治家族的姓氏,意为 “高贵的狼”,也具有“蓝色” 之意,阿史那部因此被称为 “蓝突厥”。   其实含义还是很不错的,就是读起来怪怪的,早知道我不写什么突厥了,写个金,姓完颜多好听啊! 第三十五章   许展诗僵着身子,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毫无破绽。   好在脂粉浓厚, 水袖遮面, 若不仔细瞧,那位可汗应当瞧不出她额间的冷汗。   许展诗哪儿会是个能歌善舞的貌美舞姬呢?她出身卑贱, 幼时连诗书都无法接触,更别谈乐曲音律了。今日的舞蹈, 还是昨日军中的乐师临时教她学会的,许展诗自觉舞姿僵硬、动作粗俗, 难登大雅之堂。   会不会叫人察觉出了端倪?会不会坏了岳停云的兴致?   世人皆道突厥男儿骁勇善战, 性子刚烈, 也不知这位突厥王是什么脾性,若是嫌她舞得不好, 一怒之下要了她的脑袋该如何是好……   许展诗战战兢兢地瞥了一眼高台上的年轻男子,他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 目光凝滞, 似是惊呆了。   正是此人在想法设法带走她许展诗, 他一定是察觉出他抓错了人, 才会对此刻出现在此处的她感到惊讶,许展诗思量着。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她何曾得罪过突厥可汗,为何会惹得他穷追不舍。   挥袖间,许展诗一次又一次望向那张阴沉的脸,高挺的鼻梁,英俊的面容。   怎么似乎有些熟悉?仿佛曾经见过?   突厥王?阿史那燃?   ……   一曲舞罢, 笛声暂歇。   岳停云带头鼓起了掌,而突厥可汗阿史那燃仍望着悄然跪地行礼的许展诗,迟迟未抬头。   “许将军之妹展诗,这曲玲珑水袖舞,可汗觉得如何?”岳停云问道。   阿史那燃这才反应过来,脸上恢复了如常神情,正色道:   “舞姿妙曼,容貌出挑,甚好。”   岳停云从小在后宫的明争暗斗中度过,察言观色的本事远胜于常人。此刻面对突厥可汗,岳停云从他的一举一动里看出,即便此人故作镇定,眼神里的犹豫和疑惑却未能完全藏住。   很好,有效果了。   “许将军是本王的良将,展诗姑娘是本王良将的亲妹妹,本王难免对她虽无男女之情,却也难免多关心些,每每出征皆会任她陪伴身侧,不曾离开过半步。”岳停云一本正经地随口胡诌,仿佛许展诗真是同他一起从京城一路而来的西北,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意外。   阿史那燃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看着许展诗谢了恩,又默默退下。台上重新换上了最早先跳舞的那几名胡姬,热情地鼓声阵阵,阿史那燃却心不在焉。   许展诗未曾离开过军营。   如果她一直陪在岳停云身边,身于辽东火炮营的十万大军里,阿史那燃就没法说服自己启动之前预算好的计划。   身为突厥族的可汗,和曲将军已商量好谋约的他不该感情用事,更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而放弃原本周到的作战计划……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想伤害许展诗。   混账,那群愚蠢的手下早干嘛去了?让他们去带许展诗回伊旬城,他们抓回来了个什么东西!阿史那燃百思不得其解,他派的下人应当还算得力,许展诗又毫无防备,怎么会轻易就抓错人了呢?   阿史那燃眉头紧锁,趁着岳停云饮酒用膳的空当,悄然唤来一名侍卫,用突厥语吩咐道:   “去伊旬城中的白鸿客栈,看看他们带回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遵命。”   醉月楼对面,某户人家屋顶的瓦楞上。   换回一身黑色骑装的许展诗观望着对面的情形。果然,不出一柱香的时间,两名突厥人打扮的侍卫走了出来,和门口看守的士兵轻声交谈了几句,朝长街的另一头走去。   许展诗赶忙低头,向楼下酒肆前假装若无其事闲逛的暗卫使了个眼色。   中计了。   说着,许展诗自己也从数尺高的房檐上飞跃而下。   伊旬城内的大街小巷,没有人比她更熟悉。   ……   伊旬城内,白鸿客栈。   二楼,拐角靠窗的客房内,宋青时坐在榻上,摆弄着她压根看不懂的胡语书册。   忽地,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了。   前几日突厥人给她打发来的那名小丫鬟态度温和、举止得当,如此粗暴,显然不是她的做派。   宋青时顿时警觉起来。   果然,开门而来的是几名身材高大、长相凶悍的胡人士兵。各个眉头紧锁,面色不善,不似之前待她那恭敬友好的态度。   不妙……   “说,你到底是谁!”突厥士兵也不与她客气废话,上前一步便冷声逼问道。   宋青时立刻了然,这些人既会如此发问,十有□□是知晓她不是真正的许展诗了。   宋青时在脑海里飞快地思量了片刻。宋府家大业大,宋阁老身居高位,如若她就直截了当的坦白身份,这群气势汹汹又对宣宁国有所仇视的突厥人非旦不会放了她,反而可能会用她威胁她的父亲,逼宋阁老为了唯一心爱的女儿做出不义之举。   宋青时宁愿身死,也不想拖累宠爱她一辈子的宋阁老和宋杨氏,她不愿意就此暴露身份。   可她也不可能放弃反抗,直接坐以待毙。   能拖一刻是一刻吧。   宋青时眨了眨眼睛,故作疑惑道:   “臣女许氏,请问先生有何贵干?”   “许氏?别装蒜了!”突厥士兵上前一步,一把将宋青时从榻上拽起,怒道:“你根本不是许展诗?冒充别人这么多日,你到底有何目的!”   “臣女冤枉啊!臣女冤枉啊!”宋青时动作夸张地大声哭喊,渴望引起楼下酒肆里汉人百姓们的注意:“臣女何曾说过臣女是展诗小姐了?臣女冤枉啊!”   突厥士兵冷冷地望向最早先带宋青时来客栈的那两名男子,厉声道:   “这是怎么回事?”   那两名男子很显然是急了,凶狠斥责宋青时道:   “胡说八道!这几日我们唤你许姑娘,你哪次没应声过?如今怎得又突然反悔,说自己不是许姑娘了呢。”   宋青时委屈巴巴地瞪着两只桃花眼,小声回答:   “臣女何曾说过自己不是许姑娘了?臣女是姓许,名叫许……许小青。小青是展诗小姐的贴身奴婢……二位先生既是唤臣女许姑娘,臣女自然就答应了啊。”   两名突厥男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依旧不服,再次凶狠发问:   “你既不是许展诗姑娘,为何手中会握有她的令牌?那日在宣宁国军营门口,为何自报家门也说的是许展诗姑娘的姓名?”   “臣女替展诗小姐转交东西给陇西王大人,当然要报展诗小姐的姓名!”宋青时理直气壮道:“倒是各位先生,莫名其妙将臣女抓来此地,路上吃了好大的苦头,如今还气势汹汹地质问臣女……敢问这普天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难道你们突厥全族都是这般不讲道理的粗人吗?哇哇哇——”   撒泼打滚还真不是宋青时所擅长的,可此时此刻她只有用这种方式哗众取宠、蒙混过关。若能有幸惊动楼下的汉族百姓,让他们将“突厥士兵辱骂汉女”的事情传进宣宁国大军的耳朵里,或许能引起岳停云的注意。   几位突厥士兵看着地上嚎啕大哭的宋青时,又气又无奈。可汗只派了他们来核查客栈中女人的身份,并未下令让他们杀了她。如今这混账女人大喊大叫,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如果他们穿着这身军甲随意杀了她,反而可能坏了突厥族的名声。   带走也不是,丢在这里又不甘心,杀了她又毫无理由……当真是进退两难。   就在众位突厥士兵犯难的间隙。客栈内,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惊心动魄地叫喊:   “大事不好啦!客栈走水了!快逃啊!”   “救火啊!快来人救火啊!”   几位突厥士兵吃了一惊,开门往外一瞧,还真烧了起来!   一阵大火从客栈后的柴房一路烧向这边,一楼的扶梯已经有所动静,如果再不迅速逃走,整个客栈都会深陷火海。   突厥士兵们恐慌的同时又感到如蒙大赦。   着火好啊着火妙!既然这混账女人杀不得,不如让她被火烧死!省着就这一张嘴以后四处乱说!   士兵们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狞笑,一人拿起绳子将宋青时双手双腿反绑,一人将桌边的灯油往木质地板上一泼,再用未烧完的蜡烛一点,瞬间大火便在二楼也燃了起来。   突厥士兵们嗖地侧身而去,留宋青时独自一人在客栈房间内,用几套巨大的桌椅将门赌死。   等她挣扎着解开这些绳子,整栋客栈都已深陷火海了,她就算想跳窗,也只能跳进一片烈火中。   甚好,甚好。   宋青时对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冷哼一声,挣扎着翻了个跟头,刚打算用火烤断绑在胳膊上的尼龙绳。忽地只听身后一阵清脆的巨响,回头一看,窗户处竟蹦出个人来。   女子束发黑衣,身姿窈窕,手握一把尖利的匕首,正是许展诗本人。   “宋姐姐,快!”许展诗三步并作两步奔向离火蛇越来越近的宋青时,飞快用手中的匕首替她解开了束缚。   “许姑娘,您怎得来了?”宋青时毫不拖泥带水,被松绑后拍拍身上的灰便随她来到了窗户处,跳上客栈的屋檐。   “陇西王大人略施小计,找到了宋姐姐您被关押的位置,特派臣女前来救您。”许展诗轻笑道,向宋青时伸出一只手:“还请宋姐姐随我来。”   宋青时刚想抱怨岳停云怎得派许展诗这一弱女子前来营救。站在房檐上朝远处一望,才发现,伊旬城的城门外,黑压压一片,全是兵。   有银甲蓝旗的辽东火炮营大军,也有若羌国军队深黑色的铁甲。   伊旬城内有岳停云带来的一半精兵守着,伊旬城外又聚集了这么多军队……他是何时与若羌国君取得联系的?   宋青时还来不及多想,就被许展诗打断了思绪:   “大战在即,火势逼/人,还请宋姐姐跟着展诗,一同在城里避避。”   接着,许展诗便牵起宋青时的手,带着她,十分熟练的在伊旬城的各家房梁上飞跃。   这模样,像是她已经来此城中许多年了。   作者: 没有一眼心动一见钟情这么扯的事儿哟,可汗喜欢许展诗肯定有理由。许姑娘和可汗副cp的故事应该会放在番外里写,就不耽误正文剧情啦! 第三十六章   许展诗拉着宋青时在屋顶上快速飞跃。   许展诗显然是有备而来,替宋青时准备了一身同样的黑色斗篷, 二人隐匿在夜色中, 轻易不会叫人察觉。   事实上,白鸿客栈失火, 城外被士兵包围,也无人会注意到房梁上两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宋青时毕竟是个行动力极差的千金小姐, 被许展诗拉着奔了一阵,逐渐地有些体力不支。好在整个过程并未持续太久, 两人在屋顶与小巷内来来回回窜了一阵, 很快便来到了一处人家废弃的院落。   许展诗轻车熟路地在杂草丛生的墙边寻了个狗洞, 带着宋青时顺利潜入。   小院似乎荒废了有些时日了,伊旬城中风沙很大, 久未清扫的石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门口的石像也久不见擦拭, 整个院内平添了些恐怖的味道。   “宋姐姐请随我来。”许展诗轻而易举地绕过前院, 找到一处并未上锁的偏门, 带宋青时进入了室内。   房间内依旧是久无人居住的模样, 虽是布满灰尘,但好歹家具尚在。宋青时打量一圈, 室内的陈设似乎并不是很华贵的模样,倒像个普通人家的大堂。   许展诗脱下套在骑装外的黑色披风,垫在椅上,示意宋青时与她一并坐下:   “两军交战,城内凶险, 还请宋姐姐与展诗一同在此处暂避。条件虽苛刻了些,好在还算安全。陇西王大人亦会派人盯住此处,时刻保护宋姐姐的安危。”   宋青时歇了会,缓了缓神,一时之间想问的事情太多,竟不知从何说起。   “多谢许姑娘出手相助……”宋青时想了想,勉强先道了一句感激的话。   “宋姐姐不必言谢,此事终究是因展诗而起,展诗承担后果,也是理所应当的。”   宋青时摇摇头,示意此事怪不得许展诗。她将四周打量了一番,小声问道:   “许姑娘……似乎对这伊旬城内颇为熟悉?”   许展诗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般发问,回答道:   “展诗年幼时曾在伊旬城中待过一些时日,此处便是当时的住所,年久失修罢了,还望宋姐姐莫要嫌弃。”   宋青时似懂非懂地“嗯”了声,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她原本只知晓许牧出身在岭南,功成名就后便一直住在京城的宅邸,不料许展诗竟在千里之外的伊旬城中度过一段时光。眼前这名女子,看似温婉怯弱,实际上她的本领和实力,定是远不止这些的……这样聪慧活泼的许展诗,将她困于宫中,埋于漫天书卷里,当真是为难她了。   想必对于那些朦胧旧事,许展诗也不愿提及吧……宋青时这样揣测着,没再穷追不舍下去:   “陇西王大人他……可还安好?”   “除了整日担心宋姐姐,一切皆好。”许展诗笑道:“如今十万大军围城,王爷胜算应当不错,姐姐只需耐心等待,很快便能相见了。”   宋青时这才从许展诗的话语中得知。岳停云早在路途上突厥人的不断偷袭的过程中便察觉出了些许异样,那次宋青时的令牌掉落,更是让岳停云起了疑心,在通往伊旬城的旅途中安排探子观察了许久,终于看破了突厥人指望在宣宁国军队出城途中设下埋伏的诡计。   再后来岳停云干脆将计就计,假意赴突厥王之宴于伊旬城中,暗地里却派白烨带着岳停云的虎符与正向城中赶来的若羌国军队会合。两兵联合,包围伊旬城,城内城外的宣宁国军队里应外合,一齐将突厥王的骑兵围在城中。   “虽说王爷在一定程度上化被动为主动,但想必埋伏于附近的突厥士兵也会迅速察觉出异样,往这边赶来。外加突厥骑兵一向骁勇善战,守在城中的这些皆是忠良,未必是好招惹的。”许展诗遗憾道:“王爷自觉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担心宋姑娘安慰,才派展诗带姐姐来此躲避。”   宋青时轻轻拂去桌面上的灰尘,叹了口气:   “也不知这突厥王会不会是个好相与的,若是他得知自己大势已去,能坐下来与陇西王大人好生谈谈,归顺我宣宁皇朝,不再与叛军曲氏交好,也当是替城中百姓免了一场浩劫了。”   “突厥王……”许展诗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宋青时被抓去了这么些时日,对于突厥王与许展诗的关系,心中已有各种猜测,于是温和问道:   “许姑娘可曾与那突厥王打过照面?为何他会忽地对您下手,生出这么些事儿来?”   许展诗犹豫了半晌,摇摇头:   “应当是……并未打过照面。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相熟,像是很久以前再哪儿见过似的。”   “当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呢。”宋青时温和笑笑,悉声安抚道。   “无论如何,此番是展诗害了宋姐姐,让姐姐平白无故受了这么些惊吓苦楚。展诗不知该如何才能求得姐姐原谅……”   “许姑娘莫要难受,青时无事。青时还要感谢许姑娘及时出手相助,想必这次陇西王大人识破敌军诡计,也少不了许姑娘的功劳罢。”   “展诗不敢邀功,更不敢求什么,只愿战事早日停歇,兄长也能平安无事便好。”   听闻许牧在与曲氏交战的过程中深受重伤,右腿格外严重,虽是不影响日后行走,再想长期骑马杀敌恐怕是难了。   身为他妹妹的许展诗,一定心急如焚吧。   宋青时颔首,江山太平,河晏海清,这又何尝不是她的愿景呢?待到今冬过去,春暖花开,他们便都能回京城了吧。她望向身旁的许展诗,会心一笑:   “许姑娘是个心性自由的人,这些年来待在宫里,想必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许姑娘在王爷身边待了有些时日了,您兄长也辅佐了王爷多年,情谊深厚。若是一切安稳了,不如求王爷给个恩典,让姑娘以后莫要再受这些条条框框拘着了。”   “拘不拘着也并非展诗能选的。”许展诗无奈道:“兄长在朝中树敌不少,爹娘年纪也大了,展诗若不能替他们出些力,今后的生活恐怕更难……”   听她提起爹爹和娘亲,宋青时也不由得想起远在京城的宋阁老与宋杨氏。她一去这么久,也不知他们是不是担心坏了。   她想回京城去,她想再度见到他们……   宋青时一静下心来想事,整个破旧的房间便变得悄无声息,唯有门外战火的嘈杂与喧嚣惊扰着本应寂静的夜。   宋青时盯着布满灰尘的地板,正欲昏昏睡去,忽地耳畔好似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   这声音似乎不是从外头传来的,倒像是从这废弃的宅子里。   宋青时原本以为是误入的鸟儿或者冬眠被惊醒的老鼠……可仔细一听似乎并非如此,窸窸窣窣,竟像是人的脚步声!   夜深人静,古城废屋,大堂内只有她与许展诗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宋青时被这阵脚步声惊得不寒而栗,慌乱中悄悄握住许展诗的手。   她尚未来得及回头看去,一个黑影猛地从房梁上跃下,身手矫捷,绝非常人所能及。   那黑影一跃而下,直接落在坚硬的地面,对准许展诗的后脑,猛地劈下!   许展诗刚还在小憩,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人击中,直接晕了过去。   未被袭击的宋青时怎会不慌乱?她一把搂住跌倒在地的许展诗,拼了命地向往大门外逃去……她记得许展诗说过宅邸外有侍卫在暗中保护他们的,侍卫……侍卫!   年久失修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向内推开,一群人手持火把,踏入屋内。   火光明亮中,宋青时看清了他们的装束——不是胡人,更不是从天而降的歹徒,正是身着银蓝色盔甲的禁军暗卫。   他们不是岳停云的人吗?他们为何会袭击许展诗?他们要对她做什么?   原本空荡荡的大堂内,所有的出口霎时间被几名禁军暗卫包围,他们望着惊慌错愕的宋青时,相视一笑。   “宋姑娘,得罪了。”一人言道。   “尔等奉陛下之命,伴于陇西王身侧。陛下有旨,若是宋姑娘此番失踪大难不死,尔等便会替陛下借机除掉宋姑娘。”   老皇帝……竟是老皇帝?   也只有老皇帝,能不顾岳停云的意愿,轻而易举除掉一切他认为碍手碍脚的人。   这只老狐狸,掌权数十年,即便已是苟延残喘,仍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他觉得或许会威胁到岳家皇位的人。   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宋阁老,唯恐宋家与皇室联姻后,内阁首辅宋国忠会凭借“国丈”的身份居功自傲,威胁帝位。他终究还是担心唯一有出息的儿子岳停云对宋青时一片痴心,会被妖妇所蛊惑,将万里江山误交到奸臣手中。   他才不管宋国忠是不是数十年勤勤恳恳从无二心,他也不管岳停云没了宋青时是否会悲痛不已。曲将军,乱臣贼子必死无疑。许牧,身受重伤,即便大难不死也难在亲征沙场了。老皇帝的三个“必除之人”里唯独剩下一个宋国忠,他不会放弃。   既然找不出光明正大的理由干掉宋阁老,便暂且除去他的左膀右臂宋青时罢。痛失独女,孤家寡人,年逾花甲的宋阁老恐怕是再也翻不出什么水花了。   “陛下有旨,不能让宋姑娘活着回京,故此……”   匕首尖寒光微现,直勾勾地向宋青时刺来……   作者: 女主死,全剧终……个屁2333!信我,快完结啦(大概下星期?),也快甜啦!不HE我葛芸香就是混账乌龟王八蛋! 第三十七章   稷安元年,春, 京城。   三月杏花白, 街道熙熙攘攘。长门街的酒肆里、茶楼前人影绰绰,一副盛世安好的景象。   景宁皇帝最终没熬过去岁的寒冬, 于腊月末,年关前驾崩于乾坤殿内, 享年六十六岁。   两个月守孝期一满,陇西王岳停云登基称帝, 时年十九。   谁也没想到, 这个发家于战场, 众人口中“生性暴虐,阴鸷可怖”的男人会选了“稷安”这么个象征着太平安好的年号。有些滑稽, 也有些耐人寻味。   不过事已至此,再也无人敢指责嘲讽岳停云用什么年号, 亦或者出身低微、生母早逝的过去种种。年纪轻轻平定四海之乱, 一朝登基称帝, 昔日里再怎么看不起他的, 如今也只有艳羡臣服的份儿了。   只听闻去岁寒冬,陇西王与若羌国君联军围攻伊旬城, 突厥王身陷困境。为保城内百姓与数名突厥精兵的安危,突厥王同意和谈,归顺于宣宁国朝廷。   突厥倒戈,叛军曲氏孤立无援,不出两月, 便被辽东火炮营的副将许牧围攻于祁连山,遂饮鸩酒自尽。三万西北神策营残军群龙无首,亦归降于朝廷。   一个月前,陇西王岳停云登基,大赦天下,四海升平。如今到了三月,春光正好,新帝决意在安和宫设宴,邀万国来朝,一是彰显天下太平的景象,二是试探人心,探得各国归顺之意如何。   这么一来京城可就热闹了,普通百姓们鲜少看到此番盛景,各郡县、各属国的车马络绎不绝。今儿瞧见一群身着奇装异服的东瀛武士,明儿围观一车打扮稀奇古怪的天竺僧侣,那叫一个大开眼界。   当然,除了万国宴,百姓们另一个感兴趣的大事,便是新皇的立后之事了。   当今圣上岳停云年少时征战沙场,无心沉迷于男女情爱,因此尚未娶妻。如今登基称帝,京城的达官贵人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纷纷张罗着把自家姑娘亦或沾亲带故的适龄小姐们往宫里送,皆道“哪怕做不成皇后,能入的了陛下的眼,当个妃子也是光宗耀祖”。   只可惜,貌美的姑娘们一个接着一个的送进宫去,却又全都原封不动地被扔了回来。好端端的岳停云,年轻气盛的新皇陛下,竟跟个瞎了聋了一样,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据说前些日子有个不懂事儿的姑娘胆大了些,自持美貌,信心十足,竟趁着陛下熬夜批折子的空当,主动脱了衣服往岳停云的寝殿里藏着,结果被岳停云一把揪了出来。皇帝老爷几个阴沉的眼神过去,吓得那可怜的姑娘屁滚尿流,磕头请了几个时辰的罪也没能得到宽恕,结果害得她父亲也跟着被贬了官。   此事一出,众说纷纭,民间的说法更是多种多样。有人怀疑陛下会不会有什么隐疾,有人说陛下或许是个龙阳……当然,更普遍的说法是,陛下早已心有所属。而那个人,正是已经“葬身于伊旬城之乱”的内阁首辅之女宋青时。   他在等她回来。   “伊旬城一战,陛下派许副将之妹许展诗,同几位御前侍卫一齐前去保护宋姑娘。不料城内暗藏贼寇,滥杀无辜,趁侍卫轮值之际劫走了宋姑娘。待到陛下和谈结束,前往许家旧宅,心爱之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茶馆前,说书人合扇,抚尺落下。伴随着阵阵雨前龙井的清香,几名市井人家的年轻小姐们一边品着上好的春茶,一边用着甜腻的枣泥杏花糕,议论纷纷,唏嘘不已。   “那宋青时姑娘难道真的去世了吗?伊旬城虽乱,突发贼寇的说法却有些牵强。况且为何许姑娘就没事,偏偏只有宋姑娘遭了贼人的陷害呢?”   “民女听闻,陛下派人将伊旬城翻了个底朝天,也并未在城中寻到宋姑娘的尸首,她会不会并没有身陨,而是去了别处?”   “不管是否身陨,人也是找不到了。听闻前几日陛下甚至有同宋姑娘冥婚的打算,奈何朝中大臣一片反对、动乱不已,陛下这才暂时作罢……当真是一片情深啊。”   “一片情深又如何呢?终归还是为龙嗣考虑的,无非是难受过这几年,该选妃的还是选妃,该立后的还是立后,皇嗣之事仍是耽搁不得的。民女听闻,此次若羌国君进京赴宴,便是有意将女儿塞给陛下。若羌国这次平叛有功,那若羌公主年芳十六,据说模样也是十分动人的。”   “若羌公主?民女看还是算了吧。与其选个胡人女子当皇后,陛下不如娶了功臣的妹妹许姑娘。”   “许展诗姑娘?算了吧。听闻那宋青时遇难和她脱不了干系,陛下不嫌她烦就不错了,哪还会娶了她呢?”   “哎哟。许副将的腿伤那么严重,以后恐怕也难以行军打仗了吧。许展诗若是不能嫁个好人家,这许家的大好前途,恐怕就……”   “嘘,别说!看那边!”   正品着龙井茶的女子立刻捂住身边同伴“出言放肆”的嘴,用眼神示意她看向长街处。   街角,买麦芽糖的小摊前,一名扎着双平髻的黑衣女子手握两只蝴蝶形麦芽糖,转身,回眸一笑,递给身边身着同样黑衣劲装的年轻男子。   正是许牧与许展诗。   “兄长走了这么远的路,腿上可有不适感?”许展诗轻呡了一口手中的麦芽糖,甜滋滋的,还是儿时熟悉的味道。   “哪就这么金贵了?”许牧笑道:“长期征战或许会有所不适,才走这几步路,何至于支撑不住?”   “兄长若是能行,你我便这样走去宋家罢。”   “也好,就当再重新回顾一下这京城中的景色。自从中了武状元,出行都是坐着轿辇,很久没有机会亲自看看这京中的街道了。”许牧怀念般地望向四周,顿了顿,继续道:“展诗今日怎么穿得如此沉闷?不似平日里喜欢藕粉色的衣衫了。”   “宋姐姐遇难,宋家夫妇定是伤心不已,我何苦穿个耀眼的衣服去惹人烦,不如素净些,简单些。”   许牧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展诗也莫要太过自责了。陛下也说了,宋姑娘遇难并非你的过失。事已至此,展诗还是赶快打起精神来,如今你年岁不小了,是时候找个人家嫁了才是。”   许展诗抽了抽嘴角,笑得有些勉强。   眼前便是宋府的大门,朱漆红墙,尊贵非凡。可即便外表看上去再怎么尊荣华贵,院内久未修剪的花枝和小厨房里飘出来的苦涩药香,也足以说明,宋家这些日子,过得十分凄惨。   门口迎接许家兄妹的小丫头正是芙蕖。   几月未见,昔日里活泼可爱的小丫鬟也不见了少女般的灵气,两只眼睛黯淡无光,眼下也是乌青一片。见许牧和许展诗来了,还是尽可能热情地迎上去,不失礼数地道了声:   “奴婢给许将军、许小姐请安。”   “芙蕖姑娘不必多礼。”许牧连忙叫她起身,继续道:“卑职昨日已派人来贵府打过招呼,说是今日与妹妹会备些薄礼,前来叨扰探望一番老爷和夫人,不知是否方便。”   “两位大人快进来吧,夫人正在大堂等着呢。”   许牧与许展诗点了点头,随着芙蕖进去了宋府大堂。   宋杨氏坐在那只梨木海棠扶手椅上,虽是特意收拾了一番,打扮的雍容华贵,满面的脂粉却依旧遮不住眉梢眼角的憔悴。年逾五旬的妇人如今头发全白了,手边放着一碗参汤,看样子是岳停云派人送来的。   “宋夫人……”许展诗颤颤巍巍俯下身去,鼻子一酸,努力控制住自己没让泪水留下来。   宋杨氏还能勉强出来见客,宋阁老却已经彻底病倒了,神情恍惚,不闻世事。只是每日都会梦呓不断,痴痴地对着身边和宋青时年龄相仿的小丫鬟唤着:“青时,青时……”   “哎哟,许将军当真是客气了,来便来吧,还提这么多礼物……咳……”宋杨氏起身推拒着。   “卑职比不得宋家荣华富贵,一点薄礼,还请老爷和夫人收下。”许牧连忙将宋杨氏扶回椅子上,温声道:“夫人莫要对卑职多礼了,多多保重身子才是啊。”   “唉,一大把年纪了,身子也就这样了。”宋杨氏叹了口气:“以往只盼着青时能享一世安好,如今青时不在了,老妇的身子又能算什么呢……”   许展诗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语,心里却只剩下难受与苦楚。   这些日子刚登基的岳停云也亲自来宋家跑了许多躺,送来的东西数不胜数。自他登基以来,给宋家的荣华富贵自是惹人艳羡无比……只可惜宋阁老依旧是一病不起。宋杨氏的脸上,也难见喜色。   宋青时不见了,再好的前程荣华,也无非是一纸空谈罢了。   许展诗离开富丽堂皇的大堂,走向有些凋敝的院内。   春风乍起,门口那树洁白的杏花依旧盛开着,天气晴好,蜂围蝶阵,给落寞的小院添了几分生机。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今年花胜去年红。   只惜明年花更好。   知与谁同……知与谁同……   作者: 最后的诗句来自于欧阳修的《浪淘沙》呀!   青时:再等等,我在赶回来的路上。   停云:QAQ媳妇没了,我委屈! 第三十八章   距伊旬城数十里外,琉璃镇。   琉璃镇, 顾名思义, 是个盛产琉璃的西域小镇。自西域与中原地区商道开通以来,各地的商品交流也越发频繁。琉璃产于西域, 样式精美,贵重不凡, 在京城及中原地区广受欢迎。因此,琉璃镇这个原本穷困的边陲小镇也随之发展起来, 镇中百姓多以制造、贩卖琉璃为生, 兢兢业业。   清晨, 镇中的药铺。   一位头发花白的汉人老婆婆捧着一碗温热的青稞米粥,从破旧的楼梯上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下来, 望向火灶前素衣白裙的年轻女子,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出一个和蔼的微笑:   “哟, 小青姑娘真早啊。快快快, 来婆婆这坐着, 你身子还没好全, 怎得能辛苦你做这苦差事……”   “郑婆婆。”女子回眸,莞尔一笑:“您醒了?昨日客人要煎的药材小青已尽数熬上, 估摸着半个时辰就会有人来取了。”   郑婆婆佝偻着腰,走近女子身旁,朝火灶上的陶瓷罐子内定睛一望,满意地颔首称赞:   “小青姑娘的药,比我这个老婆子熬得还好咧。我看你不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大小姐, 倒像个出身医馆世家的丫头似的,婆婆佩服!”   “郑婆婆莫要说笑了。”年轻女子摆摆手,扶郑婆婆在火灶旁的矮桌边坐下,替自己也乘了一碗青稞米粥,道:“小青何曾说过自己出身于富贵人家,又哪有富贵人家的女儿会来这种地方呢。”   “好,好……咱们小青说不是,便不是罢。盘子里还有两个青稞馒头,放了一晚应该还没坏,小青快拿着吃了吧。”   郑婆婆眯着眼,一边喝着米粥一边望向对面轻轻拂袖拭去桌上灰尘的年轻女子,摇了摇头。   约莫三个月之前,大概是伊旬城出事那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老人家睡得不太踏实,隐约听见门口处有急促地马蹄声传来。   琉璃镇这个地方,民风淳朴,百姓也比较穷,很少有能用得起马车的富贵人家,更不会在夜里打马过街。郑婆婆有些奇怪,以为是哪个迷了路的商贾找不到歇脚的地方,才打马在城中四处游走。善良的郑婆婆打开窗子,打算招呼对方来她屋里住上一晚,反正她唯一的儿子现在正在若羌国君身边当译知,屋里就她一个老婆子,宽敞得很。   不料郑婆婆一开窗,没瞧见马车的影子,只看见一名年轻女子躺在楼下门廊外的石阶上,一动不动,好似没了声息。   郑婆婆吓坏了,这怕不是遇上了绑匪哩。可她老人家信佛,一心向善,门口这名女子生死未卜,她是断然不可能坐视不管的。于是,郑婆婆观察了半晌,估摸着门口应该已无他人,便赶忙出门去,将那年轻女子移入屋内。   这丫头年纪不大,不到二十的模样,身上的装束像是汉族人的打扮,长得也很是清秀好看。然而她伤得很重,胸口一道很深的刀痕险些致命,得亏郑婆婆是这琉璃镇中唯一略懂医术老婆子,家里世世代代开药铺为生,止血救急的药材屋里也有不少。她废了好大的功夫,花了一天一夜才将这姑娘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姑娘醒了以后,告诉郑婆婆说她叫小青,父母是京中商人,随父亲去伊旬城经商时不幸遇难,是她独自逃亡来到琉璃镇的。   郑婆婆虽然年龄大了,但脑袋还不糊涂,猜的到小青姑娘话中有隐情。但她也没逼着人家姑娘讲真话,小青姑娘性格温婉大方,举手投足之间皆带着一股书香门第大小姐的优雅气质。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丫头心怀感恩、不过分娇气,完全不嫌弃郑婆婆屋里穷,反而在身体逐渐好转后帮着她老人家生火熬药,做事儿也是极利落的。   处了这么些时日,郑婆婆是当真喜欢上这丫头了,就跟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强留小青在此。这样出身高贵的大小姐,京城才是她的归宿,留在穷乡僻壤的琉璃镇,着实是不合情理。   “郑婆婆在想什么?”宋青时伸出手,在老人家的眼前晃了晃。   “小青丫头如今身子也大好了,怎得不计划着回京城寻你爹娘去?陪着我这个臭老婆子做什么?”郑婆婆问道。   听到“爹娘”二字,宋青时不由得悲从中来。一别数月,她怎会不思念京中的父母与亲朋好友,当然还有如今已经登基了的、她昔日的爱人,岳停云。   她固然想回京,只可惜她没那个条件,亦没有那个胆子。   三月前,她与许展诗藏于伊旬城内旧宅,不料却遇上门口的侍卫叛变。刀子朝她捅来的时候,宋青时确实已经做好必死的准备了。然而疼痛与晕厥中,她发现自己却身在一架马车上,驾车的正是捅她刀子的那名御前侍卫。   迷迷糊糊中,宋青时听那侍卫在不断祈祷。意思似乎是说宋阁老曾经对他有恩,故此他才留了一手,并没有一刀子捅死宋青时,并且主动提出“处理遗体”,暗地里把昏厥中的宋青时带离了伊旬城,扔在了周边小镇琉璃镇的药铺前,希望她能获救。   宋青时一醒来,便遇上了善良和蔼的郑婆婆,给她吃饭、为她疗伤……当郑婆婆问起她身份时,未免被心怀不轨之人察觉出她宋青时没死,惹来杀生之祸,宋青时便随便编了个名字,称她是京中商贾之女,名为小青。   哪怕郑婆婆再怎么温柔待她,宋青时也不可能不思念京中的亲人故友。她想回京,却是难上加难。   西域到京城,山遥路远,途中凶险。一路上既要防止身份暴露惹来杀生之祸,又要准备足够的盘缠以备不时之需。可无论是身强力壮的侍卫,亦或是能支撑得起她回京的金银,宋青时现在都找不出来。   难道要一直这样无望地等下去吗?等到爹爹和娘亲相思成疾,等到岳停云万念俱灰另娶她人……前几日,宋青时分明听闻陛下在西域各城拼了命地寻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寻人的侍卫自门前走过,宋青时却只敢躲在内室的屏风后,不敢出声。   她害怕她等来的不是风风光光归京,而是另一把尖利的刀刃,取她性命。   她只有怀揣着这样渺茫的希望,一直等下去。   “小青丫头呀。”郑婆婆瞧见宋青时愁眉深锁的模样,贴心道:“婆婆晓得你在想家哩,所以婆婆替你想了个法子,不知道行不行的通。”   “婆婆的娃娃在若羌国君身边做译知,这几日要跟着那若羌公主去京城参加选秀。这新帝登基,身边还没个可心的女人,大家都急着把女儿送去哩。”   “小青是个汉族丫头,婆婆听闻那公主为了探听陛下的喜好,也在学汉人礼仪。过几日公主的仪仗经过咱们琉璃镇,婆婆就叫婆婆的娃娃在公主面前美言几句,给小青姑娘讨个差事,让你跟着若羌国的队伍一起回京城去好不好?”   “婆婆……这……”宋青时有些不知所措道:“婆婆照顾了小青整整三月,小青已经给您添了很□□烦了。怎得还能沾着令郎的光回京城,岂不是……”   “丫头莫要和老婆子客气。”郑婆婆笑道:“我这老婆子一大把年纪了,就生了一个男娃娃。小青丫头长得水灵可爱,婆婆喜欢你,疼你就像疼自己的丫头一样,想着你过好日子呢。”   “郑婆婆……”   宋青时望着眼前两鬓斑白的老人,不由得想起京中的宋阁老和宋杨氏,鼻子一酸,泪水决堤而下。   “好孩子,莫要哭鼻子了。”郑婆婆用布满皱纹地双手替宋青时搵去泪水:“赶快回京去,小丫头受了不少苦,回去得让你爹娘好生疼你,再莫要受伤了。”   “小青明白,待小青回到京城,定回好好报答婆婆。婆婆待小青的恩情,小青没齿难忘。”   “唉,不谢不谢。”郑婆婆摆摆手:“小青丫头快把那半个青稞馒头吃了,吃饱了肚子,婆婆带你去镇上买两件干净衣裳,风风光光回京城去。”   宋青时推开药铺破旧的木门,抬眼望向院墙外的天空。   西域的天空,比起京城,似乎更加澄澈高远。   时已三月,琉璃镇却还是冷得让人无法换下冬衣,路边积雪未融,寒意轻透。   若是到了京城,恐怕杏花已经盛开了吧。   宋青时抚上腰间,她此番受了这么多罪,身上的银两和首饰都已经不见了,唯有衣服内测紧紧拴着的那块玉佩,一直被她保护地好好的,不曾丢弃。   那是几年前的春天,岳停云赠给她的。   成色不算上佳,价值更不算名贵,却是昔日里那个为人欺凌的贫困皇子能拿出来的,最宝贝的物什。   只因她丢了一块,他便一定要再替她寻一块。   山长水阔,他大概在京城,受着宋府的杏花,等她回家吧。   穷困潦倒也好,君临天下也罢,她依旧是他的朱砂痣、心头血。   杏花零落时,故人归。   作者: 停云是不可能娶别人的,一个都不可能娶!当了皇帝也只娶青时一个,不要妃子不要若羌公主。他任性! 第三十九章   宋青时从琉璃镇千里迢迢回京,一路上并没有受太多苦楚。   宋青时不擅骑射, 骑马骑得颤颤巍巍, 原本都做好被人嫌弃到半途丢下的准备了。不料不仅郑婆婆的儿子很照顾她,若羌公主待她也十分客气。公主见她面色苍白、身子虚弱的样子, 竟允许宋青时与她一同乘马车,艳羡的其他小丫鬟们眼睛都红了。   若羌国君的女儿姜沛儿年芳十六, 此次前往宣宁国参加选妃是她头一次离开若羌出远门。爱女远行,若羌国君难免担心, 为她配了不少车马侍卫, 所乘坐的轿辇内部十分宽敞, 摆上一桌棋盘,再加上宋青时一同坐在车内都不显得拥挤。   宋青时很轻易便能看出来, 若羌国君与沛儿公主皆是很看重此次选妃的,非旦贺礼准备得异常充分, 姜沛儿的汉话也明显努力练习过。想必沛儿公主能待她如此殷勤, 多半也是见宋青时操着一口京城口音且气质出众, 想从她这儿打听些京城的风俗习惯和陛下的喜好。   宋青时见她对选妃一事如此热忱, 不由得有些无奈。如若沛儿公主知晓她便是陛下一心寻找的宋青时,恐怕会后悔拉她上轿吧。   “小青你瞧, 我这几个汉字写得端不端正?”   “公主殿下悟性极高,这几个字写得自然是极好的。可恕民女多嘴一句,中原人的汉字,不单单讲究‘形’,更要注意笔法。就好比这一竖, 不只是直勾勾的一根竹竿,收笔时顺势做悬针状……微微提笔,您瞧……”   “唔,不错,确乎是有那么些不同。”姜沛儿望着宋青时提笔的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青的字写得好生清秀,我听闻当今陛下的书法也是天下一绝,不知小青你可曾见过?”   “民女……民女福薄,不曾见过陛下字迹。”宋青时思量了片刻,有意欺瞒道。   “唔,也罢,毕竟陛下就是陛下,不是谁都能见着的。”姜沛儿叹了口气,接着又重新戳了戳宋青时的胳膊:“小青你若回到京城,可要急着见京中父母?能不能拜托你陪我先入宫一趟……好歹、好歹过了选妃大典。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生怕有个什么错漏,丢了父王脸面,还请小青替我出出主意,时刻提点着我。”   听她这般要求,宋青时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宋青时转念一想,她忽然回京,对宋府和京中的风向尚未了解,亦不知晓是否会有心怀不轨之人在宋府附近埋伏着,守株待兔,指望等她一回来便要了她的性命。与其冒此危险贸然回府,不如干脆以若羌公主贴身丫鬟的身份进宫去,直接出现在岳停云面前。   如今的江山天下皆是岳停云的,只要岳停云知道她还活着、有意保她平安,就无人能再伤害她一丝一毫。   哪怕她知道此举或许有些对不起真诚待她的姜沛儿。   “是,民女皆听公主吩咐。”宋青时温和笑道,算是应下了这门差事。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姜沛儿兴致勃勃地重新提笔练着“竖”字的笔法:“有小青陪着我,我便安心多了!”   “公主……”宋青时无奈低眉:“民女昨日才告诉过您的,中原人讲究礼仪尊卑。您在民女面前畅所欲言倒是无妨,但若是见了陛下,可不能再随便用‘我’这个字眼了,要用‘臣女’才符合礼仪规范呢。”   “唉,好吧,臣、臣女知道了。”姜沛儿漫不经心地给自己斟了杯羊奶,大口咽下,小声嘟哝:“中原人可真麻烦,‘我’都不能说‘我’了。没劲,着实没劲。”   宋青时坐在她身侧无语凝噎,只得象征性地出声安抚几句,神思却随着马车的颠簸,飘向远方。   事已至此,要遵循礼仪规矩的又何止姜沛儿。   如今岳停云登基称帝,纵使二人昔日情分再深,宋青时也不得不向他行大礼、尊称一句“陛下”了。   不论岳停云愿意与否,他肩上的担子已然不许他蓄意偏宠宋青时一人,他得选妃,得与朝中那些老狐狸们周旋、勾心斗角。或许一开始他会有所抗拒、一心一意待宋青时好,可以后呢?   世人皆道“情深不寿”,她宋青时本就比岳停云空长了几月,如今也差不多二十了。宋青时自觉她本就不是个有趣的姑娘,她性子沉静、不算讨喜,容貌也绝非倾国倾城……若是有一次她容颜老去,而岳停云逐渐厌弃她的古板无趣,决意另娶她人的话……   许展诗英气温顺、姜沛儿活泼可爱。她与岳停云二人的年少情分,又能熬过几个春夏秋冬呢?   她此番深陷泥潭,京中的风言风语又怎会放过她?说她宋青时被掳走卖进青楼楚馆的,说她被突厥人万箭穿心、挫骨扬灰的……只在从琉璃镇进京的一路上,宋青时都听见了不少流言。   宋青时轻轻抚上腰间那块岳停云赠予她的玉佩,冰凉之感缠绕指尖。   怀疑也好,惶恐也罢。她终归是放不下他的,哪怕物是人非,她也依旧要执着地见他一面。   朱红色的宫门近在眼前,便去罢。   原本一切都很顺遂的。   原本她们的车驾都已经驶入宫门了。   偏生在这时,若羌公主的轿辇忽地被拦下了。   自进宫门以来,宋青时未免被人责备失了规矩,并没有再与姜沛儿同乘。她此刻正身着一身若羌人服饰,低调地隐匿在一群侍女中,走在轿辇的左侧。   过了前面那处宫苑,便是岳停云为若羌使臣安排的住所了,分明近在咫尺……众人却硬生生被几名身着黑衣的禁军拦住了脚步。   “太后娘娘驾到!”   宋青时不由得生出一阵冷汗。   是太后!   当今太后,便是之前千方百计想置宋青时的母亲宋杨氏于死地的苏皇后。她的亲生儿子岳停风虽已被废为庶人,但前朝皇帝死前并未废除苏氏的皇后身份。如今的皇帝岳停云生母早逝,苏氏便自然而然地成为后宫中最强大的女人,无人敢压她一头。   岳停云虽不喜苏氏,但论其身份,苏氏却实打实是他的嫡母。他才刚即位,根基不稳,此时不能被落下一个“不孝”的把柄,惹人诟病。   因此苏皇后现在可谓是纵横后宫(岳停云的后宫除了几位太妃也无她人),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今儿挑挑御花园里的牡丹花开得不好看,明天絮絮叨叨催促岳停云早日立后选妃,态度极其嚣张蛮横。   今儿苏太后刚午睡过,正窝在宫里闷得慌,打算坐着软轿出来闲逛一番。不料刚行了没多久,便撞上了若羌国队伍入宫赴宴的轿辇,浩浩荡荡,好大的阵仗。   若羌国是什么破地方?不就是讨伐叛贼的时候立了点功吗?也好意思把女儿塞进宫来,还敢挡她老人家的道?真是不像话!   苏太后不乐意了,非让若羌国公主下车给她行大礼才肯罢休。   “太后娘娘金安,太后娘娘金安。我、臣……臣女见过太后娘娘……”   姜沛儿被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哪儿得罪了太后,颤颤巍巍下车来,跪在地上,一边磕头请罪一边四处寻找着宋青时的身影,想向她寻求帮助。   正是姜沛儿躲闪回避的目光,让苏太后的视线扫向了她身后的随从侍卫身上。   她几乎是一眼便认出了人群中的宋青时。   不怪宋青时隐藏的不好。自年少以来,宋青时几乎每隔几日便会前往凤仪宫中同苏太后饮茶叙话,苏太后对她这张脸再熟悉不过了。   宋青时居然回来了?   她怎能活着回来?   苏太后与宋家早已是面和心不和,而岳停云待宋青时深情一片——那卑贱种本就没待她这个嫡母有多少真心,如果宋青时这小贱蹄子在岳停云耳边煽风点火的话,苏太后觉得她的荣华富贵迟早不保。   她不能就这样任宋青时风风光光回来。   苏太后的脸色立刻缓和了下来,挥挥衣袖,眯起眼睛示意姜沛儿抬起头来,声音里依旧带着慵懒娇媚的味道:   “本宫素来听闻若羌国君偏宠女儿,果然名不虚传。这进京选个妃都这么大阵仗,身边带的人竟是比本宫还多。”   “臣女、臣女不敢,臣女并无此意……”   “既然若羌公主您无意越本宫一头,不如将身边的侍从们指给本宫几位?新一批选来的宫女笨手笨脚的,看着还不如公主您身边那位机灵聪慧。”苏太后向宋青时走近两步,带着长长护甲的玉手一把捏住她的脸颊,将她的头抬起。   “太、太后娘娘,小青姑娘她并非臣女的侍从,她……”   “怎么?舍不得给本宫人是吗?”苏太后杏眼圆睁,火冒三丈。   “唔,不是,臣女不敢……”   宋青时努力让自己保持着镇定。   苏太后既然发现了她的身份,定是不想声张出去、让风声走漏到岳停云耳中的,看此架势应当是打算把她带走、暗自处理了她。   她还有机会。   宋青时将手藏在裙摆里,悄悄捏了捏姜沛儿的胳膊,把腰间的玉佩解下,塞给了她。   作者: 岳停云还有五秒到达战场。 第四十章   红枫殿。   按照历朝历代的规矩,新皇登基后, 无论以前的王府宫苑安在何处, 都要迁宫去御用寝宫乾坤殿。而岳停云却是个例外,这位新皇跟个霸王似得赖着先帝赐给他的红枫殿不走, 一问就给你个尖刀般的眼神,吓得人瑟瑟发抖、无力干涉一二。   只有许展诗大致能猜到, 岳停云此举多半是因为宋青时。昔日他们二人在红枫殿内表白心迹,对红枫殿, 岳停云是舍不得的。   许展诗身着深青色外命妇官服, 独自踏入红枫殿内。   自宋青时于伊旬城遇难, 岳停云不知怎的,差人往前殿的院内种了一大片杏树。好端端的红枫殿, 硬是要被他整成了“白杏殿”。此时正是暮春时节,杏花零落地差不多了, 只剩依稀几点雪白夹杂在泥土里, 有种无可奈何的可怜味道。   许展诗才到前殿门外, 便被一股浓浓的酒气熏得皱起了眉。   许牧因为腿伤不能再长期征战, 整日在府里借酒消愁,气得许展诗弃门而去。不料好不容易一到宫中, 岳停云竟也喝了个酩酊大醉,一君一臣简直如出一辙。   红枫殿内的小宫女见许展诗来了,如蒙大赦地迎上去,苦楚道:   “许大小姐,您可得替奴婢想个法子。若羌国赴宴的使臣和公主都已在月华宫候了半个时辰了, 陛下却抱着个酒坛子不愿前去接见,任谁劝也不听。咱们这做奴婢的,当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许展诗颔首,示意小宫女退下,接着向前,心不甘情不愿地对靠着杏树埋头捡花瓣的岳停云行了一礼:   “臣女许展诗,向陛下请安。”   岳停云依旧低着头,手里捧着一捧雪白的杏花花瓣,对她不理不睬。   “若羌国使臣应邀赴宴,陛下本应在月华宫中接见,此刻却拈花饮酒于红枫殿内,尽做女儿态,当真是叫臣女失望。”   “女儿态?”岳停云抬眼,深如黑曜石一般的瞳孔里黯淡无光,他冷笑道:“许展诗,朕劝你别仗着你们许家那点功劳就敢在御前言行无状。滚出去,少来恼朕。”   “臣女不走。宋夫人拜托臣女来向陛下请安,臣女不敢推辞。”   换作以往,岳停云哪怕略微睥睨她一眼,许展诗都会被吓得双腿颤抖、落荒而逃。而如今却也胆子大了,许展诗始终觉得宋青时的遇难与她有关,是她于岳停云和宋青时有愧,她应当承担起责任来,起码好生照料宋青时的父母、努力辅佐岳停云做一代明君。   岳停云听见宋家的名字,略微有些顿住,声音沙哑地问道:   “宋阁老身子可好些了?”   “回陛下,宋伯父依旧是卧床不起、神情恍惚,每日用上好的药材支撑着,想要再下地上朝恐怕是难了。”   岳停云没搭理她,又低下头拿起了酒壶。   “陛下,恕臣女直言。正因如此,您才更应好好接待外族使臣。自宋姐姐遇难以来,您一直消极无状,若是因此耽误了囯之大事,外面的人该怎么议论宋姐姐?宋伯父作为宋姐姐的父亲又该怎样伤心难过?”   岳停云恐怕是真的醉了,把酒坛子一扔,哼哼一声,像个闹脾气的小孩。   “看见陛下这般消沉,臣女替宋姐姐难受,臣女替宋姐姐不值!”   “去就去,大不了收几个女人关去京郊行宫。”不知是否是觉得聒噪,亦或是他真的被许展诗说动了,岳停云披了件斗篷,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就摆轿往若羌使臣所在的月华宫去了,嘴里还小声嘟哝着:   “反正朕只娶青时,谁也改变不了……”   许展诗望向他醉醺醺的背影,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宋青时一去不还,这个原本就阴鸷可怖的男人,脸上更是再也没有过笑意了。   岳停云日复一日地冷着脸上朝,每日派军队去伊旬城附近打探宋青时的消息,处理完国事便靠着红枫殿中的杏树,两眼空洞地发呆。许展诗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更不敢想他何时会突然崩溃。没人敢出声询问,更无人敢劝他死心。   他在等宋青时。活着,便立她为后,一生一世只为她一人。死了,便葬入东陵,待他百年以后也与她同眠。   他非要执迷不悟地等她回来。   许展诗瞥向那一捧岳停云方才拾起后摆在石桌上的杏花花瓣,细碎洁白,恰若去岁寒冬,宋青时借走她的令牌后,临行前红枫殿内的漫天飞雪。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岳停云作为一个皇帝,还是有当皇帝的自觉的。   起码他没醉醺醺的去赴宴,在前往月华宫的路上、轿辇中,他不耐烦地喝下了一碗宫女递来的醒酒汤,好生整理了一番仪容。   可即便如此,那副要吃人般的模样还是把可怜的姜沛儿公主给吓了一跳。   姜沛儿赴宴之前便被苏太后拦路一事吓得不轻,只道是这宫里的人皆不是好相处的。果然当今圣上从一登场便没给她一个好眼色瞧,阴鸷的目光惊得姜沛儿替他倒茶的手都因差点颤抖过度将茶水打翻了去。   这让她直接打消了拿出小青递给她的玉佩,亲口询问陛下的想法。   她一路上的好伙伴小青在被苏太后带走前,曾亲手将这枚玉佩交于她手中,却没来得及告诉姜沛儿此物是作何用处的。姜沛儿悄悄将它藏好,不敢让苏太后察觉出异样,但也不知应当向何人询问玉佩的来头。   不过这玉佩当真是好看呀,通体碧绿,色泽温润,悬挂着的流苏被捋得整整齐齐……想必小青是十分珍爱它的。姜沛儿思量了片刻,决定把玉佩系在腰间,带着它一同面圣。   岳停云面无表情地饮着若羌公主替他斟上的茶,对眼前这名西域女子视而不见……身上涂得什么香粉,熏死人了!倒茶的手抖什么抖,没学过规矩吗?还有这身装束,打扮这么妖艳做什么,不知道最近他在为先皇服丧吗?   在岳停云眼里,他看得上的女孩子皆应该是端庄知礼的大家闺秀,穿衣打扮则是素雅的青白色为佳。不用香便好,衣摆上自带淡淡的药香和杏花香也很令人心旷神怡,至于首饰物品的话……嗯?!   岳停云拍桌,愕然起身。   杯盏落地,沸腾的茶水烫伤了岳停云的手臂,他却置之不理。   “啊——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岳停云却仿佛聋了似的,一只手掌如铁箍般狠狠地掐住姜沛儿胳膊,另一只则猛地拽住她腰间的玉佩,大声质问道:   “这玉佩从何而来?”   “回……回陛下,是旁人递给臣女的。”姜沛儿浑身发抖,战战兢兢道。   “是谁给你的?”岳停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狠狠拉着她的衣领,两眼通红。   “臣女的……臣女的侍女,名叫小青。”   “她人呢?她现在身在何处?”   “呜,就在来时的路上,太后娘娘把她带走了!”   姜沛儿话应刚落,岳停云便立刻松开了手,头也不回地朝苏太后所在的凤仪宫狂奔而去。只留姜沛儿一个人愣愣地跌坐在原地,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掉。   玉佩……小青……青时!会是她吗?   凤仪宫,内殿。   苏皇后将宋青时直径捆在贵妃椅上,支开了所有下人,面色慵懒地看着她。   “哎哟,我的青时好姑娘,你可真是命大。快跟本宫说说,你是怎么从伊旬城逃回来的?又是如何搭上的若羌公主?堂堂内阁首辅之女竟落得个侍女奴婢的下场,可笑,真是可笑。”   “太后娘娘。”宋青时不骄不躁,平静温和道:“臣女有些话,一直想当面问您。”   “哦?想跟本宫拖延时间?”苏皇后呷了口玫瑰牛乳茶:“倒也无妨,傍晚之前本宫还得让你好好活着,等到夜里再处理了扔出宫去,省着岳停云那小贱种机灵地狠……啊,既然时候还早,看在本宫与你母亲相识多年的份上,也不想让你死的不明不白,那请宋姑娘有话便问吧。”   “臣女此话正是与家母相关。”宋青时抬头,与苏太后那双历经岁月却依旧不减灵动的凤眼对视着:“臣女素来听母亲道,皇后娘娘与臣女的母亲自幼相识,感情深厚。如此姐妹情谊,臣女敢问娘娘为何要在背后下毒,妄图置臣女的母亲于死地?”   “哦?原来你早就有所察觉了,难怪宋杨氏那没心机的蠢货能活到今日,果然是养了个好女儿。”苏太后挑眉,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你想知道本宫为何?呵,不瞒你说,没有缘由。”   “娘娘此话可当真?”   “当真,本宫骗你一个将死之人做什么?本宫无非是见她嫁得个疼她的好夫君,眼红嫉妒罢了。”   苏皇后扇了扇手中的双鲤戏水纹样的团扇,干脆大方承认道:   “凭什么只有本宫要在这宫里过苦日子,由着自己的丈夫宠幸别的女人?凭什么本宫的儿子就得被废为庶人,而你宋青时即便是死了都有人记得你,为你疯魔,为你郁郁寡欢……这多可笑,这多不公平?”   “可臣女的母亲,待娘娘从来都是一片真心,娘娘年少时的好,家母从未忘记。”宋青时不甘心地望着苏太后,实在无法理解。   “年少时的情意能算得了什么?一纸空谈罢了。”苏太后大笑:   “人都是善变的,宋青时。何止是本宫?你也一样。别以为陛下今日中意你、心心念念着你,你就能一辈子高枕无忧了。姐妹情深尚且如此,自古君心最是难测,你啊……哈哈哈哈!”   “臣女不信什么兰因絮果始乱终弃,臣女信得过陛下,也信得过曾经的停云。”   “好一个情深意重啊,只可惜终究是要落得个天人两隔的下场。等过了今晚……”   苏太后话音未落,急促地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   “太、太后娘娘!陛下、陛下朝着凤仪宫这边过来了!”   “岳停云?他来凤仪宫做什么?”   吱呀一声,内殿的门被推开。一身紫金色龙袍的年轻皇帝手执长剑,直指贵妃椅旁的苏太后。   正是岳停云。   “回太后娘娘,朕来寻朕的皇后,接她回宫。”   作者: 许展诗:我成熟了,我长大了。   姜沛儿:我太无辜了。   苏太后:我凉了。   宋青时:555我的停云总算来了。   岳停云:我家宝贝受苦了。   芸香:明天正文部分就完结啦!撒花!会有一个关于许展诗的番外放送!这么棒的妹子必须有个好结局,喵叽,祝大家六一儿童节快落√ 第四十一章 大结局   芙蕖觉着,她既然做了中宫的掌事大宫女, 说话做事总得嚣张些——牛皮哄哄, 摆摆架子,耻高气扬, 哼!   可不是吗?自从太后苏氏应涉嫌毒害朝臣之妻女、纵容其子干涉前朝政事等多项罪名被幽禁关于凤仪宫后,这宫里谁看见她们家皇后主子, 不都是点头哈腰、恭恭敬敬的?   话虽如此,但偶尔地, 芙蕖也忍不住觉得, 岳……陛下和皇后主子, 未免有些太言行无状了点。   啊,天知道青时小姐是怎么回事。分明是端庄优雅的大家闺秀, 怎得自从坐上了皇后的位置,有时候竟连规矩都不顾了, 当真是失了书香门第的风范。   不过嘛, 这也不能怪她家小姐。   还记得聘书尚未下来的那大半个月, 陛下偏偏不守“礼成前不得相见”的规矩, 整日嚷着让青时主子入宫去看他。要是哪天有事耽搁了,他老人家便要亲自大驾光临, 一下朝便赶着马车往宋府冲,拦也拦不住,非要亲眼见着青时小姐才肯安心。   可这也就罢了……   芙蕖还觉得,自从小姐……皇后主子平平安安回来了,陛下他好像越活越过去了。   按道理来讲, 做皇帝的,没有哪个不希望别人尊称他一句“陛下”的。   可他们这位皇帝老爷,从来不许青时小姐称他“陛下”或是“皇上”,一叫就生气,阴着个脸坐在门口石阶上发脾气,瞪得一群下人大气也不敢出。非得青时小姐亲自出来哄着唤他两声“停云”,他才变了个脸似的站起身来,拍拍灰,拽着青时主子不肯撒手。   没羞没臊,没羞没臊!   芙蕖也算是为数不多了解过陛下黑历史的人之一,毕竟她曾经跟着青时小姐见过陛下年少时受罚的模样。可怜兮兮、怯生生地跟个没人要的流浪猫儿似的,每次见着青时小姐就眼巴巴地叫“宋姐姐”,那叫一个我见犹怜。   如今看来,登了基后,陛下里里外外竟和两个人似的。分明在朝堂之上是个阴鸷残忍的狠角色,随便在京中捉个百姓问问,没哪个不畏惧陛下的。然而一回到宫中见着皇后娘娘,立刻又变了个样,若让芙蕖大逆不道地形容一句,陛下对待青时主子的态度可以算是“撒泼打滚”、“胡搅蛮缠”……没个正形!   这不,又来了——   宋青时坐在红枫殿内室的梨木软椅上,慵懒地翻着诗书。   入夏以来,天气炎热,总觉得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手边一碗龟苓桂花冰粉用冰块凉着,一旁的小丫鬟轻摇团扇……即便是这样,宋青时依旧乏得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要怪也只能怪岳停云,昨晚毫无节制地缠了她一整夜,丝毫不顾她今日清晨与许姑娘约了一同在御花园赏花,不得不早起梳妆打扮……唉,总之宋青时便是不得已地拖着酸劝疲倦的身子陪许展诗谈笑风生了一上午,这会子用过午膳,倒是真的乏了。   稷安元年五月,也就是两个月前,登基不足半年的新皇岳停云亲自上内阁首辅宋国忠的宅邸提亲,娶了宋青时过门,立为皇后。   成婚当日,凤冠霞帔,迎亲的车队从街头一直排到街尾,整条长门街皆是喜气洋洋的气氛,惹得京中其他世家小姐纷纷艳羡无比,只恨自己无法拥有宋姑娘这么好的福分。   不过出乎宋青时意料的是,岳停云没把原本应由皇后居住的凤仪宫空出来给她,也没再修缮新的宫室,而是重新整理的一番红枫殿,指给了宋青时……与其说是把红枫殿指给了宋青时,不如说是他把宋青时强行抓进了自己的宫室。反正某位皇帝老爷也没给自己安排别的寝宫,别的宫殿在他眼里简直和空气一般,除了定时上朝,宋青时睡哪儿,岳停云也跟着睡哪儿,赶都赶不走。   宋青时望着岳停云昨晚解下后随手扔在床头柜上的腰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许是她前些年太刻意疏远岳停云了,好不容易两人表白了心迹,她又被迫玩了一场“假死失踪”。接二连三的变故,导致岳停云现在的脾气变得有些小孩子气,简而言之就是黏她过度。   宋青时何尝不知晓岳停云在人前是怎样一副君临天下、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冷模样,偏偏到了她跟前就要撒娇卖乖。这种反差弄得得宋青时措手不及,又不由得有些心疼。   这傻孩子,是怕他一不留神,宋青时便会弃他而去。怕她丢下他走了,或是生病受伤不见了……岳停云是在以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守着她,守着他漫长人生中唯一一束光。   算了,既是她宋青时一手造成的祸端,便应由她好生惯着,老老实实地接受这个性格别扭的岳停云吧。   宋青时正这么思量着、瞧着翻到书页中那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便听见殿外的小太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陛下回宫!”   噗,说曹操曹操到。两人同居了这些个月,她早就不必向岳停云请安了——规规矩矩他反倒要生气。宋青时干脆连身子都懒得挪,合上书页,含笑抬眼:   “停云回来了?外面太阳灼人得很,快坐下来歇歇,用碗冰粉解解暑。”   岳停云哼了一声,阴沉着脸,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   怕不是又在朝中遇见烦心事了呢。   “怎么?”宋青时温和问道:“还在为之前密州巡抚贪污受贿一事劳心费神呢?”   “在其位而不端,恶意搜刮民脂民膏,勾朋结党,腐败无能,斩了。”   “惩处了便也罢了。”宋青时伸手,芊芊玉指抚上岳停云深锁着的愁眉,莞尔一笑:“何苦总惦记着,反倒气坏自己的身子。”   宋青时心里知晓,岳停云虽杀伐果决了些,但面对贪官污吏毫不心慈手软,是个心系百姓的明君。   “朕何时说过朕在为那档子事儿置气了?”岳停云小声嘟哝着,看样子对宋青时给他顺毛的动作很是受用。   “哦,那是为何?”   岳停云心虚地瞥了一眼宋青时,若无其事地呷着芙蕖方才端来的冰镇果茶:   “朕要把许展诗那丫头的入宫令牌给收了去,连同许牧的也一并收了。”   “哎哟,展诗姑娘又怎得得罪你了,堂堂一国之君和她置什么气?”   “青时昨晚明明那么累,今日一早连朕上早朝都不愿起身送行,却跑去御花园陪臭丫头许展诗赏花,朕不服气,朕不许她进宫了。”   “噗……”这会子宋青时当真是不顾形象地将茶水喷出来了:“停云,人家许姑娘命苦,马上就要被你嫁去西域了。我与她以后见面都难,未免来日思念,随她去御花园叙叙话罢了。”   “哪是朕要把她嫁出去?突厥王阿史那燃主动上书来求娶她,许家也同意了……青时赏她些金银玉石也罢了,何苦天天陪着她,又是赏花又是品茶的,一点也不合规矩。”   最不合规矩的到底是谁啊……门口的芙蕖简直无力吐槽。   “女孩子家家的,年纪轻轻便要远嫁,展诗妹妹着实可怜……”宋青时垂眸,不由得心生感慨:“但愿那突厥王是个好相与的吧。”   “不说这个了,青时。”岳停云定了定神,一本正经道:“今日朝臣们纷纷上书,皆言后宫当以国本为重,而本王如今已加冠了,却还无子嗣,所以……”   宋青时端着白瓷茶杯的手猛地一僵。   岳停云这是要选妃了?   虽然她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却没料到此事竟来得如此之快……他们大婚才不过两月,昨晚上岳停云还浓情蜜意地说着哄人的鬼话,今日便决意要选妃纳妾了吗?   正如苏太后昔日所言,身为皇后,总有很多身不由己的地方。她宋青时即便再不舍,也不得不以大局为重……   宋青时垂眸,眼中泪光微现:   “京中世家小姐里,娇纵蛮横、喜爱妄议他人者不少,陛下选人得仔细着些。容貌固然重要,品行性格也要注意……”   宋青时说完顿了顿,见岳停云两只漆黑的眼睛正深不可测地望着她。   “怎得?莫不是陛下心中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宋青时尽量平心静气地问道。   “青时……”对面的岳停云忽地放下手中杯盏,站起身来,将宋青时狠狠地抱住。   “停云分明答应过青时只娶你一人的。莫不是朕最近做得不够好,害姐姐多心了,竟生出这么些荒诞无稽的想法来。”   “陛下若不是动了选妃的念头,何苦提什么国本之事。”   “停云这不是……知道宋姐姐身子不好,想给姐姐多请几个太医来好好调养着嘛……虽然当下不着急,也得为来日做些打算。”   “胡言乱语,陛下若是想安排人,自行安排便是了,大白天的讲什么国本子嗣的,也不知羞。”   “不许叫陛下。”   “岳停云!”宋青时为刚才荒唐的顾虑感到有些窘迫,遂故作理直气壮道:“本宫说你大白天的胡言乱语,不知羞!”   “整个江山天下都是朕的,朕胡言乱语几句怎么了?”岳停云眼睛一沉,狡猾道:“朕非旦敢胡言乱语,还敢白/日/宣/淫,青时你信不信……”   “白日什么?你,哎——”   大殿门口的芙蕖立刻捂住耳朵,慌忙示意周围的几名小宫女退下回避:   “这一个个的,愣着干啥啊!快走啊!躲得远远的去!不然还想挨鞭子吗?”   不知羞……不知羞!   重度精分的粘人陛下与原本规规矩矩如今却越发娇纵的皇后娘娘,这日子,当真是乱套了。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故事还长,以后便这么过罢。   END   作者: 哈哈哈莫名写的有点羞耻,总之就是……男主和女主幸福哒生活在了一起!撒花!   到此为止,正文部分便已经完结了,明天更新许展诗番外:从落魄庶女到西域王妃——展诗丫头长成记,嗷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