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姝色 作者:山间人   文案:   当朝太后二嫁先帝前,曾于民间诞一女,是为赵氏阿姝。   阿姝年不过十六,已是颜色姝丽,名扬河北的美人。   出嫁前,兄嫂皆劝,刘徇颇有城府,若以色侍君,怕不长久。   阿姝道:“都道此人温厚儒雅,素得人心,却从不近女色,年近而立仍孑然一身,我纵想以色侍君,怕也无从下手。”   可婚后,她方知,传言大错特错!   温厚儒雅,素得人心是真,至于不近女色——   呵呵,半点也瞧不出来!   刘徇兄长新丧,孝期未出,便娶了仇人女,   原该水火不容,岂料不久便成夫人裙下臣,   从此一路共享荣华,登临天下。   伪温柔君子男主X真娇弱美人女主   注意:   1.架空两汉之交,人设有原型加各种杂糅,私设多,1V1,HE,勿考。   2.女主弱,傻白甜,不喜勿喷。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重生   主角:赵姝,刘徇 ┃ 配角:刘安,耿允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乱世相依,携手到老   立意:患难夫妻乱世称雄 ============ 第1章 乱箭   永兴三年十月,长安城天朗气清,碧空无云,唯长乐宫阴霾一片。   萧王刘徇的叛军已兵临城下,只怕不出半个时辰,便能攻入长乐宫。文武大臣,宫人奴婢早已四散而逃,宫中寂静凋敝。   章太后坐在长信宫高座上,一手紧搂着身旁年仅十二的少帝刘显,一手紧紧攥着桌角,细长的指甲生生抠入檀木中,美丽的凤目里满是仓皇泪意。   刘显瑟缩着,双唇颤抖,满面惊恐,苍白着脸问:“母后,萧王……会杀了我吗?我,我着实——害怕!”   到底是个半大孩子,当了三年傀儡皇帝,一朝面临惊变,便什么天子气度,皇家颜面都顾不得了。   章太后修长的指甲紧紧嵌入掌心,努力镇定心神安慰幼子:“陛下勿怕,当年要杀刘徜的是耿允,你我母子不过是迫不得已……都道刘徇仁善,如今耿允已死,刘徇若要替他兄长寻仇,咱们将耿允的亲眷交他处置便是……”   ……   三年前,顺康帝驾崩,权势滔天的大司马耿允扶年仅九岁的中山王刘显登位,从此得挟天子,令诸侯。   时任大司徒的刘徇兄长刘徜,功高震主,声势日盛,遭耿允忌恨。章太后母子因依附耿允,便趁大会诸将之时,暗中设计刘徜,将其击杀。   随后,耿允因忌惮悠悠众口,又兼刘徇素以谦和良顺得名,不得痛下杀手,便只令其以两千残兵,行大司徒事,出抚军阀割据,势力混杂的河北。   岂料刘徇甫出司州,便如有神助,区区两千人斡旋河北,不过一年,便将其收入囊中。   其后,他更是势如破竹,接连下冀州、并州、幽州、兖州,另有徐、豫二州见势相继归降,纳入其版图。   如今,天下之势已翻天覆地,半年前,萧王刘徇兵指司州长安,建弘之汉室如大厦将倾,岌岌可危。   耿允逼不得已,亲自领十万兵马迎敌,却不料为刘徇轻松而破,自己更落得个被枭首示众的下场。   文武朝臣,平头百姓,皆可收拾行装奔逃,只太后与少帝,手无兵马,逃无可逃,方捉了耿允亲眷,当最后一道保命符。   ……   “耿允亲眷……”刘显喃喃重复着,目光不由自主望向阶下。   阶下跪了数十人,男女皆有,个个身披缟素,手脚被缚,形容凄惨,涕泪横流者有之,惊吓失禁者有之,更有已然昏厥不省人事,生死不明的,正是不久前惨死的耿允之亲眷。   一张张狼狈不堪的面目中,却有个约莫十□□的年轻女子,生得极美,即便未施脂粉,发鬓凌乱,唇色苍白,也掩不住玉颜仙姿。   然教人注目的不光是美貌。不同于旁人的绝望惊恐,她双手被缚在身前,一双姣若秋水的眼眸却只平静无波的望着高座上那对母子,一动不动。   刘显一眼瞧见她既清澈又生冷的眸光,仿佛被狠狠扎了一下般,浑身一颤,转头便趴在章太后怀中痛哭:“别看我,阿姊——不是我,我不想害你的——”   章太后顺他方才凝望处看去,亦是浑身一震,不由自主的心虚愧疚——阶下的女子不是旁人,却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赵氏阿姝。   三年前,她将长居赵地的阿姝诱入长安,送予耿允为继室夫人;如今,耿允死,长安破,她又要将亲生女儿作阶下囚献给萧王刘徇解恨。   世上哪有这般母亲?   章太后慌乱移开双目,强做惋惜状道:“阿姝,别怨我……若非当年你心中惦记着县君之位,又如何会欣然前来长安?只怪你自己贪心……”她像在说服自己一般,语调越来越尖锐,“无论如何,过了三年富贵日子,你总该报答我们母子!”   阿姝沉静的双眸终于微微波动,涌起一层薄薄水雾,遮住三分晶莹剔透的清澈光泽。   县君之位。   她张了张嘴,想替自己辩解,却只觉满心疲倦,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那时她年少,不顾兄长劝阻,执意要往长安见母亲,兄长唯恐她在长安为人欺辱,才想尽办法派人递信至长乐宫,替她求个县君之位。   如今,兄长为了她,在抵抗萧王军时战死沙场,她这素未谋面的母亲,当日囫囵应下后,却再未兑现承诺。   外头忽而传来嘈杂交错的脚步声与惊叫声,紧接着,仅存的宫人哭喊着奔入殿内,扑地喊道:“陛下,太后,萧王军……来了!”   殿内顿时惊呼声一片,章太后眼见少帝刘显当众闭目晕得不省人事,倏然站起,深深吸气片刻,方强自镇定的坐下,猛叩桌案道:“统统住嘴,肃静!”   然此刻命悬一线,谁人还惧这朝不保夕的太后?   尖叫声与哭喊声依旧此起彼伏,直至一众身披铠甲的叛军闯入,张弓搭箭,对准殿中众人时,声音方戛然而止。   乌泱泱冷森森的一片铠甲间让出一条道,步出个面如冠玉的男子,正是传闻中温厚仁善的刘徇。若非他手中长刀仍闪着隐约的血光,只教人忘了他是那个自河北一路杀至长安的逆贼。   他甫一入内,便微笑着扫视众人,最后凝向高座上的章太后,行拜礼:“徇拜见太后与陛下。”   章太后方为他恭敬的模样松口气,却忽听他抬头道:“吾兄徜,丧命于此,徇一日不敢忘。”   章太后浑身一颤,倏然指着底下长跪的众人道:“刘徇,你身历两朝,当知我与陛下的逼不得已,一切只怪耿允!他的眷属皆在此,妻妾也好,儿孙也罢,任你处置!待你了了家仇,我即刻让陛下下旨以你辅政!”   刘徇收敛笑意,渐露出冷漠瘆人的面目,面无表情的望着殿内众人,森然道:“多谢太后提醒,徇必一个也不放过。”   同为刘姓宗亲,他已杀至长安,哪里还肯屈居人下?章太后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言罢,他便抬手欲下令。数百箭镞密密麻麻,对着殿里所有人,高座上的章太后与少帝亦在其中。   然在章太后惊恐万分的瞪视中,那低着头等待死亡的一片缟素中,阿姝忽然抬头道:“妾亦想替阿兄报仇,望萧王成全。”   众人循声望去,见那娇花般孱弱柔美的女子,便猜出这是耿允妻,美名冠绝河北的赵氏阿姝。   刘徇望着美人水气氤氲的双眸,心底莫名软了半分:“仇人何在?”   阿姝倏然起身,紧缚在一起的双手飞快的拔出身侧一卒之腰间佩剑,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快步踏阶而上,剑锋指着浑身僵硬,满目惊怒的章太后:“仇人在此。”   “阿姝,我,我是你母亲!杀你兄长的分明是刘徇那逆贼!”章太后颤手指着阶下男子怒道。   阿姝雾蒙蒙的美目终是滚下泪:“错信太后,才害了阿兄。”说罢,她握剑的双手用力,将剑锋送入章太后心窝。   章太后死了,死在她手上,死得难以瞑目。   阿姝泪水扑簌不断,却扯起嘴角,挽起个惨淡的笑花,转目望着不远处的男子:“多谢萧王成全。”   刘徇望着眼前这如零落之花的女子。   可惜了,美人薄命。   他一声令下,密密麻麻的箭羽自四面八方射去,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永兴余孽,一个也不能放过。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几个小细节,年号称谓等等。   放个下本预收《艳煞》(文名暂定)   江东高门间,流传着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积代衣缨的百年门阀陆氏,出了陆映这样一个绝顶的美人,娇柔妩媚,艳煞众人。   可惜明珠蒙尘,这位绝代的佳人,不但性情乖张,更是个父不详,冠母姓,寄人篱下的弱势孤女。   建康城无数世家公子,风流名士,只得望而却步。   这般女子,为妾尚可赏玩,为妻实不值得。   唯谢家三郎谢戎安独异于众。   谢戎安身为世家嫡子,仪度翩然,有引妇人掷果盈车之容,更少有贤名,得朝臣世家争相结交。   可光风霁月的谢三郎,拒了无数慕名上门结亲的清贵世家女,偏偏被美艳张扬,身世不堪的陆映迷了眼。   那年秋日,枫叶荻花,江风瑟瑟。   谢戎安将象征身份的玉佩交予陆映掌中,亲口允诺:“戎安愿败一世之名,散一身之财,护阿映一世安宁。”   陆映眨着被江风吹出的迷离泪意,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中。   及至后来,她成了长公主,面对内有士族门阀争权夺利,外有北方胡人虎视眈眈的局面,仍镇定自若,临危不乱,   只因有谢戎安,入则打压门阀,出则扫平江北,凭一己之力,替她撑起一方净土。   张扬美人VS长情君子   1. 架空魏晋,勿考。   2. 1V1,HE。   3. 发誓写个甜甜的男主! 第2章 美名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一下,加了一段。   前几章更新会慢一点。   阿姝惊醒时,正值平旦,夜幕未掀,鸡鸣阵阵。   那种被密不透风的箭雨包围射中的麻木痛感仿佛犹在,她伸手一抚,周身肌肤却光滑完好。   原来又是梦魇。   她方暗自松了口气,却忽听身侧传来温柔女声:“阿姝又魇着了?”紧接着,便是一阵无奈叹息与窸窣披衣起身的动静。   妇人点起一盏油灯,取出巾帕,侧坐在床边,细细替阿姝拭去额角汗渍:“你这孩子,眼见就要到长安,怎便连日梦魇?亏得你阿兄令我夜里与你同睡,否则你这小身板,如何受的了日夜折腾?”   妇人端柔可亲的面庞在烛光掩映下透出朦胧而温和的光泽,阿姝怔怔望着,好半晌才觉神思回笼。   此时正是永兴元年三月,距离方才梦中她命丧长乐宫之日,仍有三年。   而眼前妇人,乃是她的大嫂邓婉。邓婉如今二十有二,温良贤淑,嫁给她兄长赵祐四年有余。   赵氏一族起于春秋,兴于战国,赵祐这一脉,更系战国赵国国君嫡系,世居邯郸,势力庞大,拥田产千顷,赀财百万,更兼仆从佃农、游侠门客数千,乃赵地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   赵祐今年不过二十五,自三年前其父赵复故去后,便为一家之主,因为人疏朗旷达有决断,谙韬光存蓄之道,这三年来,把持这偌大的家业竟也游刃有余。   如今,应去岁腊月送走先帝而为太后的章氏之邀,兄嫂二人正与家仆一道,一路护着妹子自邯郸往长安前去拜见。   行了半月,眼见长安将近,阿姝却突发高烧,赵祐与邓婉连守她两日才见好。岂知烧退后,这原本天真烂漫,因要西去见太后而欣喜期盼了数月的小妹,却开始夜夜梦魇缠身,不得安眠。   赵祐素疼爱小妹,便令妻日夜陪伴。   “阿嫂,我无事,只是尚未痊愈,修养一阵便好。”阿姝揉了揉酸胀的肩背,自床上起身,望着邓婉关切的目光,忽而低声道,“只是给阿兄与阿嫂添了麻烦。”   这是两个月以来,她头一次说了句软话。   邓婉替她斟水的手顿了顿,随即笑道:“一家人,何来麻烦一说?”她将漆杯递过,伸手抚着阿姝如云乌发,柔声叹道,“只是你阿兄,当真是一心为你好,阿嫂别的不盼,只盼你服个软,体谅他一片良苦用心……”   两个月前,刚刚年满十六,行了笄礼的阿姝,接到自长乐宫送来的太后亲笔书信,言夜间忽梦少时事,想起早年流落民间之女,甚是思念,欲将女儿接入长安,共叙天伦。   她自记事起,便听父兄言,只道她母亲当年生产后早亡,如今忽多了个已成太后的母亲,着实吃惊,不由心生怀疑,屡次质问兄长,方知其中关节。   她母亲出身寒微,先嫁父亲赵复为继室夫人,可生女后才足月,却被贪慕权位的外祖母接回家中,听信谶语,未和离便送予时为梁王的先帝刘宽为妾。   父亲勃然大怒,欲向章氏一门讨回公道,然转头望着襁褓中的稚子,恐她日后受生母之丑闻侵扰,踌躇数日,终是忍下所有羞辱与怒气,将此事强压下,暗中将章氏一门逐出邯郸,对外只道夫人生产后元气大伤而亡,这才避免了许多流言蜚语。   赵氏虽只地方豪强,到底也是绵延数百年不绝的大族,如此无耻无信之人,自不愿再有往来。   是以,赵祐原欲出言婉拒,只要他给来使留足颜面,对方也难奈他何。   当年武帝迁各地豪强大族至茂陵邑时,都轻易未敢动赵氏,更况乎如今一空有名位,实无半点权柄的章太后?   只不料,素来柔顺的阿姝,竟不顾他劝阻,执意要往长安去。   一个不愿妹妹亲近太后,一个则秉着少女对母亲的渴望,丝毫不肯让步,从未红过脸的兄妹二个针锋相对,相持整整一月,最终赵祐妥协,于大半个月前,默默收拾,带着妹妹启程。   只是,妥协归妥协,兄妹间十多年的情分,却渐生隔阂。   阿姝头一次倔强至斯,半句软话不说,而赵祐左右等不到妹妹道歉,便始终僵着,即便前两日来探病,也冷着脸一言不发。   这两个月来,邓婉也曾两头劝了数次,却总无甚作用,今日阿姝主动提起,她方又唠叨两句,原以为得不到应答,却不想低眉垂首的阿姝忽而道:“我晓得,阿嫂,明日我便同阿兄道歉,不辜负他一片心。”   邓婉又惊又喜,一面替她规整床铺,令她躺回被窝,一面轻拍被面,一面忍着泪轻声道:“好孩子,不枉你阿兄连日奔走。睡吧,明日若见你憔悴,他定要心疼。”   阿姝阖眼转身,背对着邓婉,佯装入睡,眼角却悄然滚下泪珠。   兄长疼她爱她,她如何不知?   从前糊涂,一厢情愿的以为她那素未谋面的亲生母亲,当年抛下她只是为势所迫,直到这几日,那些预示着后事的联翩梦境,终于让她看清孰善孰恶。   梦里,正因轻信太后,方造成她与家人日后的凄惨下场。   她既得窥天机,哪里还能任由命运摆布?   这一世,必要保家人平安。   ……   第二日一早,阿姝便至赵祐屋外,正欲抬手敲门,却听屋里传来他与人交谈之声:“……中使这是何意?吾妹尚小,初次离家,更有声名在外,如今这世道,我怎敢令她独入长安?”   阿姝貌美,自小便有声名,河北民间传言:“率天下之材者,数姜郎;冠天下之美者,唯赵姬。”   这姜郎,乃南阳姜氏子弟姜瑜,而赵姬,说的便是阿姝。   盛名在外,难保无人觊觎,因此这些年来,赵家都对她甚是保护。   另一道男声笑呵呵道:“赵公何出此言?赵姬之名,太后早知,不会令姬独往,既允了县君之名,自会按制派侍卫仆从来迎,公不必忧虑。”   此人乃黄门侍郎冯延,奉章太后命,前来劝赵祐夫妇暂居长安城外茂陵邑,由赵姬一人随宫中常侍入见太后。   “况如今,长安城并不太平,赵公还是不要牵涉为好。”   赵祐原欲辩驳,闻言却静了。   的确,如今的长安城,正是风云变幻之时。   ……   刘汉一朝二百余年间,国祚隆盛,传至成帝时,却颓相初现。   成帝贪酒肉美色,怠朝政民生,后又有旱涝饥荒,天灾不断,引外戚乱政,流寇四起,江河日下。直至其骤然驾崩,无嗣继位,时为梁王的顺康帝刘宽,便是趁此时机,以兴复汉室为名起兵,一路收编各地流民,在耿允等人的支持下,攻入长安,登上帝位。   此事至今不过五年。   这五年间,民间仍是叛乱骚动不断,各方势力割据混杂,朝中则历刘宽薨逝,刘显继位,耿允弄权,着实变幻莫测。   数日前,长安城中更是发生了件大事。   太后与少帝,趁大会诸将之际,命人灌醉大司徒刘徜,引其于殿上出言不逊,表谋反之意,被当众诛杀,悬尸于城门示众!   须知大司徒刘徜乃顺康帝之同宗子侄,更是肱骨大臣,为人行事磊落,功劳赫赫,其弟刘徇更是刚刚取得昆阳大捷,不但力克敌军十万众,更生擒颍川郡守,兄弟二人正声望日高,可比肩耿允,引其嫉恨。   章太后母子与刘徜素无积怨,此举显然是为依附耿允。   目下,耿允正忙肃清敢替刘徜说话之人,长安城里形势剑拔弩张。   ……   冯廷见赵祐沉吟不语,还待再劝,却忽听屋门被人自外推开,一道清亮女声传来:“中使,长安城既不太平,何不令太后出城来?”   屋内二人循声望去,但见门口立着一婷婷少女,身披青紫曲裾深衣,头梳寻常垂髻,晨光下,眉目朦胧如画,甚是动人,正是在外听了片刻的阿姝。   她面上带笑,语调却不甚恭顺,莹亮眼眸望去,闪着居高临下的光芒,原本娇柔温顺的模样,无端显出几分矜贵跋扈。   冯廷一愣,一双细长眼上下打量阿姝,仿似评估,惊艳之色一闪过后,方换上谄媚笑脸道:“这便是赵姬吧?果不负盛名。”他上前微躬身低叹道,“姬有所不知,如今太后与陛下受制颇多,行动不便,原不该此时请姬入长安,实是太后想念得紧,只恐时日无多,才不得不令姬远来,慈母之爱子心切,盼姬体谅。”   一番话仿佛情真意切,听得阿姝眸光闪烁,晦暗不明。   章后派冯廷前来之意,她一清二楚。章后料她天真单纯,不识人心,而兄长赵祐却非可随意摆布之人,这便令冯廷设法将赵祐等拦在城外,只引她一人入城,方便行事。   梦境中,一心企盼母亲的她,便是听信了冯廷这番话,执意将兄嫂及一干家仆留于城外驿站,飞蛾扑火般独自入城。   当夜,章后搂着她又是一番哭诉,哭得她又信了这对母子的身不由己,处境艰难,及至被送入大司马府,仍自欺欺人的替这对母子寻借口。   此刻想来,愚不可及。   赵祐见阿姝不语,只恐她轻信冯廷,正要开口推脱,却瞧她收敛笑意,昂首横眉道:“太后与陛下不易,难道我自邯郸跋涉而来便易?我于邯郸十余年,无母何恃?阿兄护我多年,此番太后许我县君之位,我怎可独享荣华?必得令兄嫂同往,方不负多年养育恩情。中使不必多言,我意已决。若太后问起,只管照实回复便是。”   冯廷却是吃了一惊,原本谄媚的模样登时有些挂不住。她话里话外,除对赵祐的回护外,竟满是对太后生而未养的怨怼!   可先前派来的内侍,分明道这赵姬天真纯善,稍一劝解,便对太后满是孺慕之情,怎今他一见,却只觉其盛气凌人,对太后全无感激企盼?   他一时面子挂不住,脸色稍冷道:“既如此,仆便回禀太后。”说罢,拂袖而去。   屋内只余兄妹二人,赵祐只觉心绪复杂,百感交集:“阿姝,你方才为何——”   妹妹一向品性柔嘉,待人接物从未如方才般不假辞色,居高临下,着实反常。   可一想到已经整整两月未主动同他说过话的妹妹,竟在外人面前直言对他的信任与感激,他又忍不住感慨激动。   阿姝卸去刻意伪装的骄矜,回复往日柔嘉之态,冲赵祐认真道:“阿兄,我所言,句句真心。过去我不懂事,瞧不见你的良苦用心,是我错了。阿兄,请原谅阿姝。”   赵祐愣住,随即眼眶微红,轻抚她发道:“阿兄从未怪你。只要你好好的,便是想要天上的星辰,阿兄也拼了命替你摘来。”   阿姝鼻间一酸,不禁潸然泪下。   梦中,兄长因她嫁耿允,便将赵氏自邯郸举家迁至茂陵邑,与大司马府比邻,只为替她撑腰;而后,又为了她,在长安危在旦夕时,亲自领数千家仆游侠上阵拼杀,最终惨死。   她用力摇头道:“我不要星辰,更不要阿兄拼命。”   “这世上,再没有比阿兄阿嫂待我更好的人了,长安城,我不去了。” 第3章 求娶   赵祐只当她一时冲动,遂笑道:“勿说傻话,长安已近,你奉召入宫,怎能说变就变?若是顾及阿兄,大可不必。到底是至亲的骨肉,阿兄怎可强阻?知你心里记挂着家中便足了。”   阿姝却仍是摇头,正色道:“阿兄,我非戏言。从前我不知,只当太后是真心念我。可这几日病着,想了许多才明白。她若当真舔犊情深,怎会这样多年不曾有信?更遑论,在这般形势下,还令我跋涉而来。听闻朝堂上,大司马独揽大权,太后与陛下处境艰难,我恐她要我前来,乃另有打算。”   赵祐望着眼前不过数日,却仿佛长大了许多的妹妹,片刻方叹道:“阿姝果然懂事了,阿兄甚欣慰。”   他如何不知章后心思不纯?单瞧这短短五年时间,能自小小梁王妾室一跃成为太后,便绝非等闲良善之辈。   只是过去顾念阿姝单纯,他不愿同她细说详谈,唯恐她难堪失落,继而更固执的不愿相信。他别无他法,只得以赵氏日后的效忠为筹码,去信长乐宫,请太后允阿姝县君之位,保她日后在遍地王侯的长安有所倚仗。   “莫怕,凡事有阿兄在。太后已允封你为县君,便如武帝时的修成君一般,无人敢欺你。你若不喜长安,只去见一面,咱们便立刻回邯郸。”   他不愿妹妹留下遗憾,却不知“县君”二字,又令阿姝心底微动。   太后狡诈,这所谓允诺,并无明文,旁人更不知,日后自然兑现不得。   只是阿兄为人素正派,当年章后离赵氏时,他尚年幼,不知其心肠之冷硬,心思之狡诈,这才信了。   况天子之家,当一言九鼎,谁能料章后出尔反尔?   “阿兄,太后既要这般大费周章将我引来,必不会轻易便放我走,须得有个法子,令她主动放弃我才好。”阿姝沉吟道。   她不能透露自己知后事,只可旁敲侧击。   “阿兄,你曾说,当年她离开咱们赵家,乃是因谶纬之言?”   赵祐点头:“不错,如今巫蛊谶纬盛行,章氏一门皆笃信之。”他忽而眉心一动,“你是说——可如此一来,于你有损声名,日后嫁娶恐受阻。”   阿姝只笑问:“阿兄信吗?”   “谶纬之说,初时或许尚有依据,如今却多为小人用以对权贵趋炎附势,我自是不信的。”赵祐说得斩钉截铁。   “有人信,便有人不信。阿姝日后若要嫁人,定也嫁个如阿兄这般清明之人。”   无论如何,她觉不愿再成为章后与少帝手中的棋子,任人摆布。   赵祐踌躇片刻,忽下定决心道:“也罢,天家之事,的确不该沾染。横竖有我赵祐在,日后也无人敢欺我家阿姝。”   ……   却说那冯廷自驿站愤而离去,不过片刻,仍觉不妥,遂又半道折返,于邑中一寻常民居借宿,悄然唤出一先前便派出,随赵氏一同自邯郸往长安的小黄门,细细交代一番。   那小黄门领命回驿站,便时不时寻机会,于各处仔细探听,终于在当夜夜深人静时,在赵祐与邓婉屋外墙角处,听到夫妻二人密谈。   “……阿姝这命格,如何是好?”邓婉语中甚是担忧,“与帝星相克,若生在民间,自无事,偏太后非要她入宫。夫君,不若咱们便去信,同太后说实话,否则日后若教人发现,于赵氏不利呀!”   只听赵祐来回踱步,片刻方沉声道:“不妥,谶语一说,原也做不得数。我好容易替阿姝谋得县君之名,岂可轻易放弃?况阿姝的确为太后亲女,若当真能如昔日之修成君一般,我赵氏兴许也能跟着恢复百年荣光。”   二人又是絮絮一阵,墙角处的小黄门大吃一惊,忙暗暗记在心中,连夜奔赴冯廷处,一一复述。   冯廷原便因赵氏兄妹言语态度间的轻慢而不满,闻言当下大怒:“如此大事,他赵氏竟敢隐瞒不报!敢算计到太后与天子头上,我必得好生同太后与陛下说道!”   言罢,第二日清早,便快马加鞭奔赴长安,入长乐宫面见太后,将此事添油加醋说道一番。   章后起先将信将疑,并不言语。   先前,刘徜之所以引耿允忌惮,盖因其曾当众指责耿允擅杀太子,又挟少帝,令诸侯,可谓居心叵测,有负先帝嘱托。   章后生恐耿允因此而怀疑她母子二人与刘徜兄弟有勾结,这才慌忙设计,杀害刘徜,随即又投其所好,欲使一出美人计,引亲女赵姬入长安,送予耿允,以表依附之意。   她事先早已探听,赵姬貌美柔顺,行止得宜,十分堪用,怎冯廷所言,却与先前所闻大相径庭?   然冯廷跟随章后日久,深知其脾性,他打定主意要抹黑赵氏兄妹,便又将赵祐夫妻密谈之事一一道出。   果然,章后闻言又惊又怒,拍案道:“好个赵祐,如此贪慕权位!与帝星相克者,绝不容留长安!”   她骤然自塌上起身,来回踱步,复又犹豫不决:“可她声名在外,如今朝野都知是我召她前来,耿允只怕更是早有盘算……”   耿允素好貌美柔顺之女子,此番定早知她打算,若突然令赵姬返,大约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冯廷凑近,低声谄笑道:“太后,赵姬克帝星,不宜久居长安,若有悠悠众口,安敢僭越?况,大司马也是信谶纬之学的。”   章后眼神一闪,心下了然。   时巫蛊谶纬风行,凡身居高位者,十有□□皆信几分,譬如她当年,便是因一相士言其“有大贵之相,将诞天子”,才自邯郸赵氏奔逃,入梁王府。   如今,一语成谶。   而耿允目下仍只奉天子令诸侯,若赵姬克帝星,他忌惮悠悠众口,自然不敢强取豪夺。   只是,如此一来,她这世间难得的貌美女儿,岂非毫无用处?   她回到坐上,抚过案上帛画,薄薄的帛上绘了个二八年华的女子,玉面生辉,眉目娇艳,身姿楚楚,令人既羡且妒,正是赵姬之像。   章后想起十几年前自己的命运,同是生而貌美,她出生时已家道中落,挣扎二十余载,方得如今地位,可这个女儿,却只因生于邯郸赵氏,便自小锦衣玉食,娇养着长大。不甘、嫉妒、失落,自她眼中一一闪过。   当年,赵氏一门,对她与母亲百般羞辱,令他们于邯郸再无立足之地,着实可恨。   冯廷数度察言观色,趁其犹疑之际,意味深长道:“如今太后须忧虑的,除大司马外,尚有另一位。”   章后一凛,是了,耿允权势滔天,到底是异姓,而刘徜之弟刘徇,却同是刘姓宗亲,在如今这以“匡复刘汉”为名的大势之下,未尝没有威胁。   ……   却说城外驿站,阿姝等待数日,终于如所料一般,章后再未派人来问,而外头却流言纷纷。   赵姬与帝星相克,似乎一夜间,便传遍大街小巷。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头百姓,皆扼腕叹息,美人空有倾国倾城貌,却天妒红颜——这世间但凡有些抱负的大好男儿,从此再无一人敢娶赵姬。   毕竟,担着与帝星相克的命数,便意味着她的夫郎,此后不但与帝位无缘,更连天子脚下也近不得了。   旁人惋惜,阿姝却如释重负。   她原也并无嫁入王公贵族之家的念头,如此一来,反倒省事。赵家得绵延数百年,绝不该在她这一代而消颓,借此流言之势,不但能解被章后利用算计的局,更能令赵氏日后独立于天下的群雄纷争之外,一举两得。   至于自己的名声,已然微不足道。   赵祐与邓婉当日虽依计行事,到底还是担心妹妹,及至数日观察,见她毫无异色,这才放下心来,只等再有数日,章后发话,一家人便可启程东返。   可等了近半月时日,没等来章后发话,却等来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刚取得昆阳大捷的刘徇,终于在兄长尸骨未寒之时返长安。正当众人等着看他因兄长之死而勃然大怒,公然与天子和大司马对抗之时,他接下来的行事,却引得朝野一片哗然。   听闻,他甫入城,便放下武器,径直往未央宫,当着众臣的面,长跪不起,替兄长负荆请罪,求天子降罪;紧接着,便听从章太后与大司马意,亲自向章太后求娶其女——美名冠绝河北,却生来与帝星相克的赵姬,太后已允!   须知,刘徇此举,乃是大大悖逆孝道,为时人所不齿的。   兄弟叔伯丧,需守孝一年,孝期忌婚嫁之事。   而此时距刘徜之死不过一月,那赵姬,更是杀害刘徜的罪魁祸首章后的亲女!   一时间,唾骂有之,疑惑有之,众说纷纭,只无人能摸透刘徇的真实意图。   消息是数日后才传至城外驿站的。赵祐当即拍案愤起:“欺人太甚!刘徜已死,耿允随时便要取刘徇性命,刘徇怎能不顾孝义求娶,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前来报信的游侠道:“城中早已传遍,太后主动许嫁,言语间,更以是否归还刘徜尸一事反复刺探,刘徇先未表态,只言替兄长负荆请罪,归府后第二日,方亲至长信宫求娶。”   赵祐与邓婉皆是一窒,如此说来,竟是太后与耿允逼刘徇就范!二人不约而同望向一旁未发一言却面色惨淡的阿姝,一时不知如何劝慰。   任谁得知,执意要利用自己的乃亲生母亲,都不会好受,更何况一涉世未深的少女。   “阿妹,太后不过仗着生了你,便擅自作主,你若不想嫁,阿兄这便替你回了去!”   阿姝却只觉一阵恍惚,摇头起身道:“阿兄勿忙,容我想想。”   说罢,起身回屋,静坐榻上。   她的初衷不过为远离太后,不卷入乱世纷争,保家人平安,可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实在超出她预料。   章后与耿允此举,她焉能不懂?   刘徜原就声望日隆,刘徇虽不及其兄有威望,且只官拜太常偏将军,但因其才取得大胜,乃汉室功臣,论理当封赏。   章后与耿允,非但未厚待功臣,反而公然设计杀害刘徜,已令天下议论纷纷。而刘徇更出人意料,非但未见忿色,反抛下一身功勋,诚恳认错。   尽管不乏指责他不顾孝悌的声音,可他此举,也着实令章后与耿允,一时之间无法再有动作——若再杀功臣,只怕朝堂上便要人心涣散了。   章后与耿允恐刘徇日后生异心,有另立门户,称王称帝的打算,又听说她性跋扈且克帝星,才要将她许给刘徇。   如此一来,还可显太后不计前嫌,许嫁亲女,体恤下臣的好意。   这一番盘算,可谓煞费苦心。   阿姝只叹自己,饶是前世已然看透章后的冷硬心肠,却仍是低估了她的心计之深。   想到刘徇,她便不由自主打个冷颤。   梦境中,他放下往日温和谦雅的面具,露出底下冷漠凌厉的模样,着实令人胆寒。即便她当时早已报了必死之心,如今得重活,再想来,那无数支刺穿她身躯的箭镞,那种灼烧而尖锐的痛感,仍使她瑟瑟发抖。   此人知进退,有沉浮,善忍耐,绝非寻常良善之辈,本不该轻易得罪,奈何如今,她生母杀其兄长,还逼着自己嫁给他,若她真应了,往后的日子,只怕难以为继。   可若不应,太后眼下便可寻赵氏的麻烦。此处非邯郸,天子脚下,束缚诸多,稍有行差踏错,下场便如刘徜!   屋中一片寂静,赵祐在外却半步不敢离去,生怕妹妹伤心难过。   这时,只听驿站外有车马脚步之声传来,竟是不久前愤而离去的冯廷,引一众内侍黄门,捧刘徇所下之聘财而来。   赵祐闻之,惊怒不已,高声道:“自古男女成婚,皆循六礼,如今,我赵祐尚未同意,更未行纳彩、问名与纳吉三礼,怎冯中使却已将纳征之礼行了?”   冯廷此次再不见先前的谄媚讨好,只双手敛袖中,示意身侧小黄门捧物上前,冷笑道:“赵姬为太后之女,太后已允,你赵祐焉敢反对?刘将军不日将离长安,太后的意思,婚仪越快越好。”   赵祐呈至眼前的玄纁束帛与玉璧等物,只觉气闷至极,面色冷峻,直想拔剑挥下。   “中使,莫欺人太甚,此事,我不同意!”   冯廷未料他竟敢当面驳斥自己,气得面目泛红,伸手指他道:“这是太后的旨意!你难道不怕太后与陛下治罪吗?”   赵祐此人颇护短,为了妹妹,毫无惧色,正要再辩,却听内室屋门忽然洞开,久未露面的阿姝自内步出,面色如常,冲冯廷道:“物已带到,我与阿兄已知太后之意,中使这便请回吧。”   作者有话要说:  走过路过,留下收藏与评论啊啊啊!作者太寂寞啦! 第4章 决心   “阿姝!”赵祐错愕,正待发问,却接到妹妹示意他宽心的眼神,只得先强压下怒气,瞥过眼不再看冯廷。   冯廷本也因先前的不欢而散而记恨在心,此刻自知其逐客之意,遂不愿久留,只将聘财一一送入,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令众人扬长而去。   待人一走,赵祐再也忍不住,迫不及待领阿姝入内,与妻邓婉同问:“阿姝,你方才何意?若受了聘财,这桩婚事可就算定了!”   “阿兄,稍安勿躁,我只问你,刘徇此人如何?”阿姝落座后,先替兄嫂各奉上温汤,方问。   赵祐饮一口温汤,迟疑片刻,见妹妹神色自若,这才静下心,思忖道:“此人临大变却不乱,不露声色,虽有人说他无亲情孝悌,只顾自己苟活于世,可我以为,他城府极深,能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假以时日,必非池中物。”   阿姝点头道:“阿姝与兄长所见略同,此番太后与大司马仍要令他出长安,若我所料不错,当是出抚河北,阿兄既觉他非池中物,想来他八成能成事,日后是否与耿允分庭抗礼,也未可知。”   她知兄长向来谙熟世事,能辨是非,衡利弊,只到底年轻,若事涉家人至亲,便会因一时护短而慌乱。   “这桩婚事,虽是太后逼迫,可若咱们拒绝,不论太后与大司马,还是刘徇,便算都得罪了。尤其日后,若刘徇当真能成事,我与章后的这层关系,可是无论如何也洗脱不清的。”   赵祐年轻俊秀的面容渐渐冷下。   不错,自顺康帝入长安已五年,司州渐稳,下一步,便该是整肃军阀割据,势力繁杂的河北,纵观朝中,除刘徇外,再无旁人能担此大任。   这乱世之中,谁也不知下一个封王拜相,乃至登基称帝的人是谁,如刘徇这般,不但是武帝八世玄孙,正经的刘汉宗室出身,且为人看好的,寻常世家大族轻易不会得罪。若此中没有章后这一层干系,他身为兄长,亲自考察刘徇人品后,兴许也会同意将妹妹嫁给他。   可眼下,这婚事必为人诟病,他又如何保证日后妹妹能夫妻和睦,生活顺意?   阿姝见他仍犹豫,又道:“况且,太后为人,这些时日咱们也已看清了,不顺她意,怕还会惹来更多麻烦。可若我嫁了,兄长顺势返回,咱们远在邯郸,她也不能奈我何。如此一举数得之事,为何不从?”   方才兄长为她不顾一切的模样,又令她想起梦境中惨烈情景。她发誓要保家人平安,此时的局面,只需她顺势而嫁,便可稍缓。比起全家的平安,这点牺牲着实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她知刘徇的本事,依附于他,绝不会错。   至于以后的事,待离了章后桎梏,再做打算不迟。   “可是——”赵祐双眉紧锁,犹豫再三,见妹妹淡然自若,毫无不满之色,方咬牙拍板道,“罢罢罢,连聘财都收了,六礼行了三礼,我也只能同意。”   言罢,他虽仍是愤懑不已,到底也出门去,寻赵氏于长安附近的旁支帮忙,为婚事做预备。   ……   婚事定下后数日,阿姝便随兄嫂搬至赵氏一旁系亲族于长安城附近的宅中暂住,权当是日后出嫁时的娘家。   赵祐为婚事与嫁妆奔忙,邓婉则日日陪伴阿姝待嫁。   这日夜里,直至阿姝入眠时,赵祐仍未归。邓婉手持油灯,披衣敲开她屋门:“方才你阿兄命人传信回来,今日怕是回不来了,我正横竖也睡不着,便想着来陪陪你,若你夜间还有梦魇,我也好照料。”   阿姝心知她定是有话同自己说,并不多言,侧身将她让进来。   说来也怪,自下决心出嫁后,她竟一连数日好眠,未再梦魇。   二人熄灯同卧,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一会儿话,正待入眠,邓婉却突然握着她的手,柔声道:“阿姝,你若不想嫁给刘徇,大可不必委屈自己。”   她侧过身,透过黑暗肃然道:“女子一生,若不能觅得称心的郎君,往后的苦,绝非一星半点。阿嫂这一生,听说过不少同族的姐妹们,因婚姻不顺遂,日日以泪洗面,更有花样的年纪,便抑郁而终的……”   “阿嫂知你是个好孩子,怕牵累家里。可这是一辈子的事,必得谨慎些。你勿担心,凡事只顺自己心意便可,大不了,往后咱们将家产多献出便是,再不济,阿嫂还有许多嫁妆,养你阿兄与你,也绰绰有余。”   阿姝愣住,借着月光凝视邓婉诚挚的面容,忽而眼中有些热:“阿嫂,你为何待我这般好?”   她虽未出阁,却也知晓,寻常人家,姑嫂哪里能这样和睦?可邓婉自入赵氏门,竟从未与小姑红过眼,即便是她前两月任性妄为,邓婉也毫不生气。   邓婉笑,弯弯的眉眼闪着熠熠光彩:“你是你阿兄最心爱的妹妹,阿嫂嫁得如意郎君,我心悦他,爱屋及乌,你便也如我亲妹一般。他日你若也能嫁个好人家,便能懂我的心。”   阿姝望着她满溢的幸福模样,只觉心口一颤。   正是有这样的阿嫂,梦中的阿兄无论为她这个妹妹做多大的牺牲,才皆能得全力支持。   有亲如此,她无以为报,唯倾尽所有,保其平安。邓婉这一番话,并未教她打消念头,反而愈发坚定。   “阿嫂,我并不觉委屈。嫁给刘徇,是我自己的抉择。”   邓婉端详她片刻,终无奈叹气:“罢,你既意已决,阿嫂便不多劝,只是日后也得记得,凡事都有家里替你担着,你有困难,只管开口便是,万万别委屈自己。”   阿姝笑,心中忽而掠过一事,遂道:“阿嫂,目下我的确有件事想做。”   “何事?”   她遂凑近低语。   ……   却说赵祐连日奔走,一面令人自邯郸日夜兼程,将许多早几年便备好的金银财帛,田产房契等,尽运往长安。   饶是亲族劝其不必大费周章,日后嫁妆仍要随阿姝东归,只消到时再给,他也毫不松懈,只为让妹妹风光大嫁,不令人瞧不起。   长乐宫中,章后思量,横竖人人都已知是她嫁女,为着自己的面子,照县君例也贴补出不少妆奁。   如此,阿姝虽仍是未得那县君之名,却因这两份嫁妆,比寻常县君更为惹眼,一时风光无两。   而另一头,许是为安抚群臣,在耿允与太后的授意下,少帝下诏封刘徇为萧王,其婚礼便需比照诸侯王制。   时至六月初四,艳阳高照,吉,宜嫁娶。   今日阿姝出嫁,被借作娘家的赵府隔夜便已装点完毕 ,此刻大门敞开,里外忙碌,只等亲迎。   一早,仆妇们便在邓婉的安排下,替阿姝梳洗装扮。   屋中少女亭亭而立,披玄色曲裾深衣,穿木屐罗袜,一头乌发挽成高云望仙髻,饰以珠玉点翠,再配大带玉珏,更衬她肤白如雪,腰细如柳,眉目如画,婉转婀娜,娇美而不失端柔。   周遭仆妇皆交口赞叹:赵姬貌美,任哪个郎君,都要移不开眼。   而屋外的赵祐,自清早起便心神不宁,于院中来回踱步,焦躁不已,生怕出半点差错便误了吉时,派出外头探路的,望风的,催问的,一波接一波。   可及至时辰将近,他又再不担心误了吉时,只盼妹妹能慢些出来,好教他晚些再受离别之苦。   捱了不久,阿姝终于还是自屋中出,至兄嫂处拜别。   赵祐亦是一身新装,衣冠整洁,跪坐在榻上。望着眼前披着嫁衣的妹妹,一时忆起少时牵着她行过邯郸城外疏阔平旷的土地的情景,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又酸又涩,竟是久久不能言语。   阿姝心中的激荡丝毫不比兄长少,实是忍了又忍,才不教眼泪滚落,哭花新妆。   兄妹二个相顾无言,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有人高喊一声:“萧王车架将至。”   赵祐仿佛如梦初醒,双手紧捏着案几两角,压下满心情绪,哑着嗓音道:“去吧,阿妹。往后别忘了,阿兄一直都在。”   阿姝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含泪,双手交叠,恭恭敬敬行拜礼,方一步三回头的步出屋外,到门边庭中静候。   须臾,大门外便有车马脚步之声传来,亲迎的队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加更。 第5章 婚仪   阿姝张目望去,但见缓行而来的马车上,立着个身材颀长挺拔的年轻男子,正是她的新婚夫郎刘徇。   他头戴刘氏长冠,身披袀玄礼服,气宇轩昂,身姿不凡,尤其那张俊秀如玉的面上,竟挂着温柔和煦的微笑,几乎要令人错以为,今日新婚,他十分欢喜满意。   然待他自马车上步下走近,微笑着冲她伸手时,阿姝方渐渐看清,他令人如沐春风的笑脸下,一双眼眸清明而淡漠,正冷冷审视着她。   刘徇,字仲渊,今年二十有六,出身东郡,祖上与先帝刘宽同宗,为武帝八世孙。然因推恩令,到刘徇、他父亲刘安这一辈,早已家道中落,虽仍是宗室,却仅为区区一濮阳县令。   其兄刘徜少有大志,于成帝骤崩,外戚乱政时,因抗苛捐杂税,以“匡复刘汉”为名,联东郡各豪强大族,以数千人忿然揭竿而起,后于起义途中遇梁王军投效之。   这短短五年里,刘徜锋芒尽显,功名赫赫,反观刘徇,因为人谦恭谨慎,不露声色,虽也时时追随于兄长脚步,却鲜少树敌。   然阿姝知晓,这一切不过是他的表象,其人善隐忍,实则外热内冷。   长乐宫的那夜又一次浮现,眼前温润的面庞与那日的冷漠无情渐渐重合,阿姝只觉周身又疼痛起来,伸出放入他掌中的一手也变得冰凉,微微颤抖。   刘徇察觉到她不由自主的颤抖,略疑惑扬眉,然不过须臾,便又仿若无事,不再望她,只如谦谦君子般小心搀着她登上马车,随即便飞快松手,与之缡带相结,在众人目光中缓行而去。   刘徇初封王,无府邸,暂居原属刘徜的大司徒府,这婚仪便也在大司徒府行。   这一路上,围观者甚众,他始终秉着笑,一丝不苟。阿姝在侧,也不敢松懈,即便心有惧意,也努力挺直脊背,显出大族之女的气派。   婚仪是门面,若她连这一关都过不了,日后还如何立足?   黄昏时分,车马行至大司徒府,隔着一段距离,便闻府中钟鼓琴瑟之音,间或夹杂着嘻笑嘲讽之声,远远望去,众人看似皆衣新结彩,喜上眉梢,然待稍近,才觉观礼者已俨然分为数派,既有章后与耿允近臣,特来刺探凌|辱,也有刘徇部曲,个个面色冷峻,未见欢欣。   然更多的,还是秉着观望的态度,凑个热闹的寻常朝臣。   府内一应装点,虽样样从简,深合刘徇简朴作风,却又不过分凋敝。   阿姝甫一踏入大门,便隐约听有唱衰之声:“大司徒曾有高祖之志,为人光明磊落,豪迈放达,可他这二弟,却全无承兄长之志的模样,真是可怜又可恨。”   其人声之高,仿佛生怕旁人听不到。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当日尊太后之命,以言语相讥,诱刘徜出言不逊而至丧命的光禄大夫彭胜。此人原出身草寇,因读过些书,且巧言令色,口舌灵辩,投靠梁王后,入章后的眼,遂一路扶摇直上,为不少中直正派的朝臣所不喜。   此刻当着众人面,与婚仪之上大放厥词,显然是要激刘徇失态,好让他落得个同刘徜一样的下场。   众人皆屏息凝神,侧目望向才步入门内的新婚二人,只欲瞧这新封的萧王,是否会当众失态,如闪逝流星般迅速湮灭。   阿姝亦是心中一紧,稍稍侧目。   她距他不过半丈,能清晰的瞧见那双低垂的眼眸里一闪而过的阴霾,与他宽袍大袖中微微攥紧的拳头。然不过须臾,那一分僵硬便消散不见,转而又恢复方才温润喜悦的模样。   他主动牵起阿姝的手步入礼堂,在众目睽睽下,朗声笑道:“今日乃徇之喜日,得妇如此,徇之大幸也,诸君,勿再言旁事。”说罢,颔首示意礼官相引。   众人闻言,这才将目光自他身上移至一旁的新妇身上。   然只这一眼,却令众人惊愕,恨不能抚掌大叹:久闻赵姬美名,如今一见,方知名不虚传!   但见新妇白雪琼貌,明珠绛唇,一身的冰肌玉骨,在玄色曲裾下,更衬婀娜纤细,身轻如燕,顾盼间,仙姿玉颜,神采飞扬,直令人目不转睛。   便是方才出言不逊的彭胜,此刻也一时无言。   如此美妇,当真便宜了刘徇!若早窥得其真容,即便有克帝星的命格在前,只怕天下也不乏趋之若鹜的豪杰丈夫。   怪道刘徇连兄长新丧之痛都能忘怀!   一时间,众人不再议论,只拿意味深长的目光来回逡巡二人。   阿姝只觉如芒在背,越发挺直身板,一丝不苟的平视前方,柔顺而端方的随礼官牵引一路向前,试图忽略旁人异样的目光。   若非她早知他内里心性,只怕方才也要被他似真非真的话语骗过,以为他对这桩婚事甚是满意。   众目睽睽下,阿姝同刘徇一一行过沃盥、对席、同牢、合卺礼,最后结发,受众宾客祝贺敬酒。   至此,礼成。   黄昏将近,宾客正该饮酒进食后散去,彭胜却好似意犹未尽,借着酒意冲刘徇高喊:“都道婚嫁之宴,百无禁忌。今萧王得佳人,如此喜事,岂能无歌舞助兴?不如请王一展风采,与众同乐。”   他得章后与大司马意而来,若不能令刘徇色变,实不甘心。他就不信,刘徜之死,当真令其毫无触动。   话音方落,便有数人心领神会,纷纷应和:“请萧王歌舞!”引得众人兴起,高声叫唤。   而刘徇旧部们则个个面色阴沉,再无掩饰,更有数个,已是忍无可忍,蠢蠢欲动。   若是寻常婚仪,新郎的确当以歌舞助兴,表喜悦之意。然此桩婚事,本就是为人逼迫,且此时刘徇孝期未出,便行婚嫁,已是犯忌,为世不容,再兴歌舞,更是错上加错。任谁都能瞧出,彭胜此举,实是欺人太甚。   然刘徇却仍是锋芒尽敛,泰然自若起身,笑观众人,仿佛未察彭胜语中侮辱不屑之意,朗声道:“君所言不错。”   他做思虑状,眼神划过身侧新妇,倏然微笑道:“既如此,徇便唱一曲《佳人歌》,博君一乐。”   言罢,他大步上前,于庭中站定,示意乐师起奏,便于众目睽睽下,拂衣顿足,高歌起舞。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此乃百年前乐师李延年传世之作,刘徇显是用此曲,赞新妇赵姬之美,可令英雄失宏图大志,其言语行止间,全不似作伪。   难道真如他自己方才所言,得此妇,心甚喜,忘乎所以?   众人目光再望向新妇,如此颜色,又似的确在情理之中。   莫说旁人,便是阿姝,都觉恍惚,一时辨不清他心底到底是喜是怒。直至被仆婢簇拥着入新房,她都未回过神来。   新房便设在大司徒府,刘徇的寝房中。   屋子半新不旧,分内外两室,外室设坐塌案几,案上有漆杯等物,座后置屏风箱笥等物;内室则有矮床与卧榻,并三两灯台、箱笥。一应陈设布置皆朴实无华,最奢之物,仅一错金青铜勾连云纹博山炉,其中正焚熏香,青烟袅袅而升。   高低错落的烛台上灯火摇曳,将屋子照得恍如白昼。   天色渐晚,阿姝至床边静坐等候,心中仍恍惚忆着方才的事,只觉越发迷惑。   众仆婢退下,只余一婢雀儿随侍。   雀儿与阿姝同岁,原是邯郸佃农之女,后因饥荒,父母双亡,四处流落,卖身于赵氏为奴。因其年幼,又生得一张阔脸,即便是因饥饿瘦得皮包骨时,也仍能见福相,赵复便择其为女儿阿姝的侍婢。二人可算是一同长大,虽为主仆,情谊却深。   “阿姝,方才瞧,萧王竟是十分心悦你。如此,公子当能放心了。”雀儿天真,见无旁人在侧,便一面替她更衣梳洗,一面闲谈。   阿姝蹙眉摇头,屋中清净,倒令她方才模糊的神思清明了不少。   “他哪里会心悦我?我若没猜错,他方才那模样,全是作伪。”   雀儿瞪大眼,圆圆的面盘上满是惊愕之色:“怎会?他方才说得那样真,唱得那样好,生得也那样俊,怎会有假?”   阿姝失笑,伸手捏捏雀儿的手:“我看,你便是被他的俊,迷惑了。他看来温和,实则心里冷硬得很。”   时人尚美,无论男女,若生得一副好皮相,未做动作,便能先得人心,刘徇便是如此。他生得一副气宇轩昂,面如冠玉的好皮相,辅以惯常彬彬有礼的温和之态,未露声色,便能在无人察觉之时收服人心,与当世之豪杰相比,虽未显诸多锋芒,却胜在润物无声,潜移默化。   一如方才在庭中,观礼者,只怕十之□□,都信了他今日的喜悦之心。   雀儿百思不得其解,正待再言,外头却有人高声唤:“萧王至。”   原是外头宾客尽散,刘徇回来了。   只见屋门自外推开,他踏星光而入,一身疲惫酒意,想是方才被人灌了许多酒,定是彭胜仍不死心,撺掇旁人所为。   阿姝与雀儿对望一眼,话音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  《佳人歌》来自西汉李延年。   婚礼上不论身份贵贱,唱歌跳舞是汉代习俗。 第6章 入见   雀儿方才原笃定萧王当真是心悦阿姝的,可此时见那立于外室的男子,却又不大确定了。   他虽还是副温和的样子,可脸上的笑淡了些,眸光里多了几分瞧不清的淡漠,看似与方才相同,实则又截然不同,令人浑身不自在。   阿姝无端紧张,心口跳了两声,强压下莫名的慌乱,上前两步,温声道:“浴汤已备,请大王宽衣。”说罢,稍靠近些,伸手欲替他卸冠解衣。   谁知她尚未触到衣衫,他却忽然警醒一般,双眉凝起,本能大步退开躲避,仿佛一点也不愿教她触碰。   那下意识露出的嫌恶之色,令屋中众婢错愕,面面相觑后,皆悄声垂首,无人再敢多看。   阿姝心觉难堪,双手在半空中僵硬一瞬,随即默默咬唇收回,讷讷望着他,不再言语。   酒后的本能之举,定作不得伪,看来她没猜错,方才所谓的喜悦,不过是诓骗旁人罢了。明明还曾当众牵着她登上马车,转眼已是无情。   刘徇似乎察觉自己失态,略恢复些清明,冲旁人摆手道:“都下去吧。”   众人依言退下,雀儿心中忧虑,未敢直接离去,落在最后,大着胆子说了句:“大王,尚有撒帐礼未行。”   所谓撒帐礼,乃指新婚之夜,为祈求多子多福而兴之俗。夫妇二人同坐,由妇人遥撒五色同心花果,二人以裾盛,得果多,则子孙绵延不绝。   原是个寻常婚俗,可刘徇大概是今夜忍得太多,此时再听,竟是陡然冷下脸,面无表情沉声道:“下去。”   雀儿被吓了一跳,赶紧躬身离去,不敢再发一言。   屋里只余二人,刘徇再不费力维持风度,面目彻底冷肃下,一言不发,自顾自的解下腰带,褪去礼服,露出底下掩藏得严严实实的衣物。   那是一片缟素。   阿姝只觉双目刺痛,一时侧开眼,不敢再看。   时值初夏,新婚日,他于厚重婚服下再着缟素,显而易见,是为兄长刘徜戴孝。   孝期被迫娶仇人女,任谁都难咽下这口气。   阿姝心里又酸涩,又惶恐。   此时他越是隐而不发,日后复仇时,便越要一雪前耻。   想起长乐宫那一场屠戮,她浑身僵硬而颤抖,再无半点动作,只眼铮铮望着他将那孝服仔细叠好,转身大步跨入浴房。   这一去,便是许久。   久到阿姝跪坐在榻上,直望着烛火,忘记方才的恐惧,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刘徇披衣回屋时,便见她娇小的身躯倚在榻上,脑袋一下下点着胸口,犹如小鸡啄米。   他不由停住脚步,细细望去。   这女子的确生来一副好皮囊,与其母章后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倒不负盛名。   只可惜,于这境况下嫁给他。   听闻赵姬自幼生在邯郸,先帝驾崩后,方于最近,自邯郸西行,与太后母女相认。   可不论如何,到底是章后十月怀胎而生,多年未认不代表毫无母女情分,怎么瞧都并非无辜。   他本不想娶她,那日在未央宫,差点便当面怒拒 。   幸好那时理智尚在,他只道回府思量。   时门客部将正因兄长之死而群情激愤,纷纷劝他拒亲。唯一人劝娶。   此人郭瞿,字君卿,南阳人士,年四十,及冠后曾事稼穑近十年,于三年前才投于兄长门下,此后却再无半点建言献策,直至今日,方一鸣惊人。   问之,乃曰:“太后与大司马之意甚明了,明公忍之,娶之,方可出长安。反之,当如大司徒。”   闻言,他这才权衡利弊,思忖许久,终深以为然,于第二日亲自入宫求娶。   此后便是仓促议婚,直至今日他当众受辱。   郭瞿所言果然不错,照今日情形看来,若他当日拒了,以章后和耿允的为人,绝不会轻易放过。   不过,此仇,日后他定是要报的。   思及此,他眼神又黯了黯,眸光复杂的望着那个打瞌睡的小女子。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榻上的阿姝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清醒,睁开双目,倏然对上他幽深莫测的淡漠眼神,只觉浑身僵硬,脊背发寒。   那是他复仇的信号,她绝不会记错。   似乎是察觉到她莫名的惧意,刘徇有片刻困惑。   亲迎时,她便已显恐惧,只不知为何。他分明还听章后身侧黄门言,赵姬性跋扈,不好相与,想不到她却怕起他这个素称宽温大度的人来了?   然他无心探究,又换上微笑的模样,自靠墙的箱笥中取出早已备好的被衾,自顾铺在屋里另一头的坐塌上,道:“天色已晚,早些安眠吧。”   说罢,已是脱鞋袜,自上塌平躺了。   那塌甚窄小,他颀长的身子在上,显出几分逼仄。可他面目神态自然,似乎毫无察觉,已然阖眼欲眠。   阿姝于宁静中无声瞪他片刻,见其安稳仿佛已快速入睡,这才起身,蹑手蹑脚将烛火一一熄灭,摸着黑爬上宽阔的大床。   长兄如父,他必是要为兄长守孝,不会碰她。   如此,阿姝稍宽心。   ……   第二日平旦,天微亮时,刘徇已清醒,自塌上一骨碌爬起,将被衾等物,连同昨日那件,皆收回箱笥中,一切归位后,方信步坐回床边。   阿姝悠悠醒来时,便见床边一个宽厚身影,将刺目晨光挡住大半,恍惚间,见他侧脸过来望她,晨曦自他深邃的轮廓边透过,闪着温柔迷人眼的光芒,竟教人错觉出几分怜惜意。   然不过须臾,待她望进他清冷的眼底,便倏然清醒。   他八成又是装的。   不一会儿,屋外仆婢捧木杯铜盆巾帕等物鱼贯入内,服侍二人梳洗后,朝食才呈上,却忽有人来报:“陛下召萧王入未央宫。”   虽奉陛下诏,然陛下年少,不涉朝事,定是章后与大司马之意。   新婚第二日一早,便被召入宫,阿姝有预感,定是要令他往河北去了。   若换做平日,以刘徇为人,定会立刻出府入宫,不敢有片刻怠慢。可他今日却一反常态,只道一声“知道了”,便示意仆从下去,继而不紧不慢的用朝食。   饭食素淡,胡饼并豆羹,再配上两碟笋菹等腌菜,与寻常王侯之家的钟鸣鼎食截然不同。而刘徇却吃得津津有味,一丝不苟,仿佛在用世间少有的珍馐美味。及至用尽,他仍不离席,只耐心的等阿姝。   阿姝生在世家大族,平日惯了精吞细咽,今日忽有人在侧望她,倒令她浑身不自在,赶紧多吞了两口,却一时不察,噎在喉间,将脸憋得通红。   刘徇瞧她脸颊涨红,双目水汪汪,可怜又委屈的模样,终是露出一分真心的笑,随手替她倒了杯浆递过。   阿姝羞赧接过饮尽,好容易平复下呼吸,只垂首匆匆用完,不敢再直视他。   他只一副好脾气的体贴模样,耐心的问:“朝食可用得惯?我家素来简朴,只不知你于邯郸时如何。”   周遭仆婢屏息凝神,只觉萧王真如谦谦君子,和气体贴,待新妇无微不至,羡煞旁人。   阿姝僵直着身板,心中腹诽,若当真关心她是否习惯,何不用饭前便问?然她面上仍打起精神笑应:“一切都好。大王,日渐高,陛下还有召,还是早些去吧。”   这是忍不住,要下逐客令了。   刘徇眼底闪过一抹嘲讽,几不可见的扯了扯嘴角,施施然起身,临行前,仍不忘嘱咐:“我亲属尚在东郡,家中暂无亲长需服侍,姬于府中自便,就当是在邯郸家中。”说罢,披衣而去。   阿姝只觉浑身战栗,即便早知他为人,今日仍不绝要感叹——这人也忒能忍了!往后每日对着这笑面虎,她该如何是好?   待人离去,雀儿小心翼翼凑近:“阿姝,方才萧王那样体贴于你,想来昨夜应当一切都好吧?”她终是不能忘昨夜出屋前,萧王不假辞色的模样。可今日再见,又觉判若两人,想来昨夜只是她错觉?   阿姝苦笑:“你又被他骗了。他哪里体贴?分明是打定主意要膈应我。”他夜里关起门来,对她冷淡至极,可一到旁人面前,又变得一副体贴入微,宠爱备至的模样,岂非令他有苦说不出?   雀儿仍是不解,却打心眼儿里信阿姝的话:“若真是这样,我得赶紧同公子说去。”   出嫁前,赵祐对雀儿千叮咛万嘱咐,只要妹妹受一星半点委屈,必得立刻禀告于他。   阿姝忙阻止她:“别去,他也没拿我怎样,若是日日这般,也称得上相敬如宾,没什么不好,不用给阿兄添堵。”   雀儿鼓着圆脸,一面是阿姝的意思,一面是公子的嘱托,她犹豫再三,终点头道:“也罢,先不告诉公子,若萧王日后真的对阿姝不好,我定要回去,让公子将阿姝接回家!”   她说得信誓旦旦,瞧得阿姝直觉可爱,忍不住笑道:“别忙这个,不出几日,咱们便要离开长安,往河北去了,赶紧去收拾行囊吧!”   ……   却说未央宫前殿,章后与少帝升高座,下首不过两步处,便设一坐塌,上坐一年过而立,未至不惑的男子,面阔体遒,头戴鶡冠,赤袍黑裳,气势压人,正是代陛下执掌朝政的大司马耿允。   刘徇入行拜礼,一味的低眉敛目,不见错处。   章后与耿允皆细细观察他情状,然皆抓不住任何蛛丝马迹,方泄气的令他起身赐座。   章后佯作关心状道:“昨日才新婚,今日便令萧王前来,实是想致歉。我那女儿生在民间,又是赵氏独女,素不懂规矩,若性急冒犯,请萧王海涵。”   她昨日听彭胜来报,言刘徇甚悦新妇,总还觉不信,赵姬不可近皇宫,便一早将刘徇召来一探究竟。   刘徇忙摇头,腼腆笑道:“太后何出此言?赵姬不但貌美,且性情柔和,实乃臣心中佳妇。”   耿允闻言,不顾殿上礼仪,抚掌大笑:“不错,看来此妇甚合仲渊心意,能令仲渊忘乎所以。太后这一女,未嫁错人。”   他自座上步下,轻拍刘徇肩,意味深长道,“太后只此一女,日夜牵挂,你必得厚待之,方不辜负陛下与太后对你的一片信任。”   刘徇立即作诚惶诚恐状,离座躬身道:“臣谨记大司马劝告,必不敢忘。”他红着脸羞赧道,“即便大司马不言,得妇若此,徇哪还有不珍重的道理?”   耿允不由瞥一眼章后,眼神交换后,忽而转身道:“此话当真?为何我听闻,仲渊私下竟为兄戴孝,婚仪上都不曾脱下孝服?婚仪乃大喜之事,怎可沾大丧?这难道不是对太后与陛下的大不敬?”   刘徇闻言,眸光遽然冷下。   ……   大司徒府中,阿姝指挥众婢忙碌近二三个时辰,方将大半物件收拾妥当,只待定下离去之日,便能迅速收尾上路。   正当她回屋倚榻暂歇,任数婢将她搁在门边晾晒的简册书卷等物一一收拢时,却互听外人报:“大王归来。”   她一下自榻上坐起,挺直腰背,方要迎上前,便见刘徇已然快步入内,面上明明无甚表情,却无端透出半分烦躁。   周遭仍有婢子忙碌,他揉揉眉心,挥手道:“都别忙了,退下。”   众人依言而退,室内恢复寂静。   阿姝只觉浑身不自在,亦不敢主动替他更衣盥洗,只好靠近些,倒了一杯酪浆递过。   刘徇径直坐下,接过饮了数口,才突然开口道:“我不日出河北,此去艰险,不宜带你同行。你既是太后之女,好不容易入长安得见生母,没道理教你们骨肉分离,你便留在此处吧。”   阿姝浑身一震,倏然抬眸,不敢置信的望着他:“大王——妾愿随大王同行。”   与兄嫂离开长安是她这些时日以来,最盼望的事,若说变就变,先前的努力,岂不都白费了?   刘徇面无表情望她,冷冷道:“此乃大司马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太晚了,写着写着睡着了,现在补上 第7章 虚实   耿允的意思?怎会?   阿姝猝然呆住,惊疑不定。她费尽心力,这一世总算没重蹈覆辙嫁给耿允,只盼能保自己与兄嫂安生,怎能此时功亏一篑?   她强压下心中慌乱,飞快的思考。   先前因章后放出她克帝星的谣言,耿允已然收了对她的心思,主动将她嫁给刘徇。且昨日婚仪,他也并未露面,她与他可算素不相识,今日既说出要将她留在长安这样的话,便应当与她并无干系,全是用来试探刘徇真假而已。   思及此,她渐渐沉下心,不复慌乱,眸光清明。   既然只是试探,此时她的去留,便全取决于刘徇的态度。   她遂低垂眉眼,一言不发自塌上起,阖门后至墙边取来一不大不小的漆盒搁在案上,跪坐下郑重郑重打开,递到他面前,道:“大王请看。”   刘徇挑眉,打量她一眼,方低眸望去。   那漆盒里,只整整齐齐叠着件洗净的赤色青缘金绣云纹袍服,再无旁物。   他眼神一闪,脸色倏然阴沉下来,攥紧双拳,额角青筋跳动,仿佛在努力克制心中的痛与恨。   那件袍服,正是他兄长刘徜之物,寻常入宫觐见、朝会时,时常穿,想来,当是那日在未央宫被杀时所穿之袍。   “兄长遗物,你从何得来?”好半晌,他才艰涩开口。   阿姝拜道:“大王赎罪,妾自作主张,一月前派人悄然替兄长收尸入殓,目下已出长安数日,应当在往东郡的路上了。”   刘徇此刻再无半点人前的良善,双眸眯起,带着凌厉的审视,直至注视着她双眸,问:“你为何替兄长收尸?是太后让你做的?”   当日兄长尸体被悬城门示众,简直是奇耻大辱。可他始终迫于局势,非但不能表露出半点仇恨,便是在兄长被抛尸荒野后,连派人前去收尸入殓,令他魂归故里都做不到。   他日日对仇人俯首称臣,已是倍加煎熬。如今忽听这个昨天才入他门的新婚妻子说,她早已派人替兄长收尸打点后事,他既惊讶,又怀疑。   她是太后亲女,他不信她会是一片好心。   阿姝迎着他凌厉如刀锋的视线,尽管心中惧怕不已,仍是努力的挺直脊背不颤抖,直直的与他四目相对,沉静道:“当日我知要嫁给大王,便与阿兄商议。阿兄言,大司徒乃当世英豪,有高祖之风,却被奸人所害,实在令人惋惜。我既要为大王妇,何妨替大王出手,尽未尽之事?若大王不喜,只管降罪,妾无半句怨言。”   她假兄长之名,实则当日,是她与阿嫂主动提起,兄长方令家中豢养的仆役悄然蹲守城外,接连一月有余,直至章后与耿允的人都离去,方悄悄动作,将尸身送出城外。   其中所费的艰辛周折,她并无明说,只因此刻,需等他抉择。   若信,他便自知此事之难,不论旧仇如何,日后也会感念今日之事;若不信,任她如何辩解,他也只会以为她受章后指使,不怀好意。   她在赌,赌他能懂她真心示好,赌他能看出,赵氏与章后、耿允等,皆非沆瀣一气。   刘徇抿唇不语,仍是细细审视。   许久,直至她脊背发寒,他才缓缓移开视线,复饮酪浆,道:“今日于未央宫,大司马问我,为何私下为兄戴孝,连婚仪也不不曾脱下,是否对太后与陛下有所不满。”   阿姝起先不懂,随后忽然回过味来,赶紧正色道:“大王,妾从未多言。”   难怪他自回来便这般冷漠,原来是以为她到章后等面前告密了!这可是天大的冤枉,绝不能白白受了。   刘徇忽而一笑,低声道:“赵姬,我知道,不是你。”他抬眸,往紧闭的门窗处扫过一眼,语调越发轻柔,“可周遭总有几双眼睛,不得清净。”   他放下手中漆杯,施施然起身,兀自整了整衣冠,微笑道:“若你能想个法子,我不妨将你一同带出长安。”   说罢,径直离去。   阿姝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方陷入深思。   他既知不是她所为,却又为何要她想法子?难道——人出在她身边?   念头一出,她仿佛想到了什么,目光不由自主望向数个陪嫁而来的婢子。   因婚礼仓促,她这些陪嫁的仆婢,除三两个是自邯郸随她同来,相伴多年外,尚有数媪,乃是从她出嫁时借居宅院的赵氏旁族带来的。当日兄长原欲自邯郸再派人来,奈何那一旁族的族叔十分殷勤,当场便挑了数个堪使的仆妇与她。   因盛情难却,她便受了。当时未放在心上,如今想来,大为不妥。   她遂将雀儿入内,细细交代:“今日,你且让新来的那数媪多做些繁重的粗使活,越累越好,最好令她们无暇旁顾,日日抱怨。”   雀儿惊异不已:“阿姝,这是为何?”   “雀儿可想回邯郸?”   雀儿闻言,双眼发亮,用力点头:“想!长安的吃食,实在比不上邯郸!”   阿姝失笑:“那便照我说的做,勿同旁人说一个字。”   二人言罢,方将其他人招入,继续收拾屋里的箱笥。   不知哪个忽然疑惑道:“大王衣物,怎落在此处?”   只见刘徇清早亲自收拾的被衾中,竟藏了一片缟素,正是昨夜他所穿之孝服!   阿姝一愣,随即回过味来,顿时怒从心底起。   昨夜新婚,他早知有人窥伺,却仍是一入寝房,便脱喜服,露孝服。原本她未当回事,只道他多饮了酒,神志不复清明,方稍冲动了些。   今日他心中定是已料到,入未央宫,便会被章后与耿允试探责难。明明早已想好对策,事先将孝服脱下,藏于屋中,再行入宫,可回来后,他却佯装恼怒,诓骗得她又愧疚,又惶恐,忙不迭示好,直教她全然处在弱势,更傻傻的以为,他当真打算将她留在长安,独自往河北去。   须知,即便耿允当真提了将她留下的话,也不过是试探的陷阱,只等刘徇入坑而已。刘徇若真答应将自己留下,那才真是表露了对此桩婚事的不满,中了耿允的计!   只怪她方才一听要留在长安,便乱了分寸,轻易被他迷惑。   这人,实在是可恨!   ……   日入时分,天色转暗,刘徇方自府外归来。   才行至寝房外数丈处,便听屋内传来斥骂声:“……连浴汤也备得这般烫,待大王回来,如何沐浴?这等小事也做不好,要你们何用?”   那声音虽仍是清亮悦耳,却因言语不善,透出几分跋扈,无端令人生厌。   刘徇不由蹙眉,跨入门内,果见原本柔顺温和的阿姝,此刻居高临下,冲着一媪大声呵斥,全无半点大族女子气度端方的模样。   阿姝一眼瞥见他入内,却并无半点收敛,反而边上前迎他,边不满埋怨:“妾想大王归来定要沐浴,令这二婢备热汤,哪知他们却盛了这样多热水,这教大王如何沐浴?”   刘徇望她这与白日判若两人的模样,不由挑眉,随她行至浴房,果然见腾腾热气自浴桶中不断升起。   他伸手一探,直烫得本能的缩回手,点头道:“确实烫得很,这哪里是浴汤?”   那二媪已是被雀儿等欺压了一整日,本就因年岁大,失了精力,此刻再被这般责难,实在忍耐不住,辩解告饶道:“王后莫错怪了婢,方才只因王后言,大王恐还有些时辰才归,水多备热些,待王归来,正好便凉了,婢这才多提了二桶热水。谁知……因白日活多,双臂一时失力,才至如此。”   若是往日,阿姝早已不追究。今日,她却不依不饶,作蛮横状冲刘徇道:“大王瞧瞧,这二人非但不认错,竟还数落妾的不是。”   刘徇顿悟,即刻顺她意,佯装无奈道:“王后如此气恼,欲如何处置此二人呢?”   阿姝冷眼瞥一瞥惶恐不安的二人,遂拂袖道:“我看,留着无用,各杖责二十,发回叔叔家中吧。”   二媪对视一眼,忙哭着求饶。   刘徇却道:“就顺王妃意,将人带下吧。”   外间有健妇入内,七手八脚将二人架出,渐行渐远。   待屋中只余二人时,阿姝方才乖张蛮横的模样登时一收,玉雕般的面上透着几分清冷。   “如此,大王可称心?”   方才她利用自己在太后眼中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印象,有意责难这两耳目,借机将人赶出大司徒府 ,正应了白日里他所言带她出城的条件。   刘徇几乎是一瞬便察觉出她情绪的变化,遂微笑点头:“姬聪敏,此法甚妙。”   阿姝瞥他一眼,冷冷道:“那大王是否允妾同往河北?”   刘徇听她越发不加掩饰的冷淡,方确信,她的确是生气了。   “自然允。”   阿姝听他云淡风轻的回答,终是忍不住,带了些怒气直接质问:“妾只问一句,大王,今日,大司马是否当真提过要令妾留长安?”   刘徇望着她晶亮乌黑的水眸里,毫不掩饰的怀疑与愤慨,微微惊愕。   她显然已猜到,他白日之言,实有几分是假的。   昨日初见,只以为她是个除了样貌出众外,十分寻常的豪强大族之女,直至今日白日,也只以为她柔顺温婉,小心谨慎,不过比寻常女子稍多了半分聪慧。可如今看来,又仿佛很有些棱角分明,再加上方才以假乱真的趾高气扬,跋扈嚣张,一时竟让人看不清,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他心里闪过许多念头,面上却分毫未露,只点头道:“自然是真。”   此话不假,耿允的确问他,是否愿将赵姬留下,成全她与太后的骨肉亲情。   不过,未待他作答,章后却先言不可。他自也只顺着章后的意思,一面感恩戴德,一面故作腼腆欣喜。   阿姝双眸倔强的凝视着他表情,似在努力辨别他言语中的虚实。   可他实在滴水不漏,好半晌,她也没察出点蛛丝马迹,只一双盈盈的眼眸里,遂泛起一层薄雾,仿佛含烟带露。   “妾思归久矣。大王若有吩咐,只管言明,妾自当遵从。然唯此事上,实在容不得半点虚言。”她眼中泪珠欲坠不坠,仿佛正勉力隐忍,越发显得人娇弱婉转,“妾愚钝,今日尚能领会大王用意,倘若来日会错了意,岂不反而给大王徒增烦恼?”   刘徇凝眉,这女子,软硬兼施的本事学得十分的好。   起先还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愤慨模样,不过须臾,便趁他尚未色变时,换上一副委屈模样。如此两相对比,仿佛她是磊落君子,他却是戚戚小人了。   思及此,他眼神黯了黯。这女子,精怪得很。   只是,他记得她仿佛莫名的有些怕他,可一遇到愤懑之事,却顾不得害怕,当着他面便发作起来。   到底是涉世未深,还是留着孩子心性,想来她从前在家中,定也是父兄的掌中明珠,宠爱至极。   是啊,生得这样雪肤花貌,谁会不爱不怜呢?   只可惜,嫁给了他。   刘徇生出半分怜惜,终是伸手揉了揉她乌黑柔软的发顶,叹道:“方才没有骗你,大司马的确提了留你在长安,只是被太后拒了,我自然也不会留你在此。明日,还是接着收拾行囊吧,三日后,便要启程东去了。”   当日他俯首称臣太过干脆迅速,难免令章后与耿允惊异,以为他城府过深,探测不清,这才又安排孝服一事,教人瞧见他的确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寻常人,一面懦弱惶恐,一面伤心痛苦。   至于身旁太后安排的耳目,他不便亲手除去,这才借赵姬之手扫除。   诚然此事是他刻意为之,为的只是让章后与耿允对他举棋不定,如今目的既已达到,自没必要再惹恼这女子。   阿姝闻言,始终不踏实的心,终于倏然落下。   只要能远离长安,她自可安心,不必再担心章后与耿允二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增补一小段,算是说明。 第8章 麻编   三日后,陛下遣萧王刘徇行大司徒事,出抚河北的制书已下,又是引得朝野哗然。   此事原是意料之中,可众人万万没想到,陛下所派的人马,只有区区两千!   须知,河北一地,军阀割据,势力错综,便是任意一郡一国,都有守军上万,区区两千人,只怕尚未入河北之境,便要被流寇击溃,饶是刘徇过去再有声望谋略,也挡不住一片唱衰之声:刘徜已死,刘徇恐怕也熬不过这一关。   一时间,过去的大司徒府,如今的萧王府,自婚仪当日的宾客盈门,一下变得人迹惨淡,门可罗雀。   可府内二人,却皆云淡风轻,丝毫未被这前后的变故扰乱阵脚。   刘徇依旧日日早出晚归,若偶尔归来得早,也总是长久的在书房逗留,直至熄灯时分方回房。   二人仍旧同居一室,却分床而眠。只是刘徇谨慎,日日都等婢子们退下,再自行取衾铺开,第二日婢子们未入,便先将被衾收起。因此在旁人眼里,这对新婚夫妇,竟是难得的相敬如宾,十分和睦。   离出行不过两日,阿姝的陪嫁之物等早已收拾妥当,如今正指挥仆妇们将刘徇的衣物等一一规整。此番于刘徇而言,不同过去三两月的短暂离去,只怕这一走,没有一年半载,绝不会再归来,是以他早吩咐,旁的沉重器物皆不必要,只将书房中书简都带上。   这可苦了阿姝。   书简沉重,尤怕阴湿,装箱前,皆要一卷卷解开晾晒,再一卷卷收回,颇为费事。而婢子们多不识字,难分卷归类,是以每一卷,皆要让阿姝过目,方能装箱。   忙碌多日,阿姝实在疲累。   这日天色渐暗时,她仍撑着精神,将最后余下的韦编松散凌乱的简册,一点一点重新穿起。   竹简细长,字迹密密麻麻,她坐在榻上,借着灯光,已然筋疲力尽,双眼模糊,纤细柔嫩的葱指也被粗粝的麻绳磨得一片通红,可转眼望着案几上仍余得一堆竹简,不由有些泄气。   刘徇踏着夜色归来时,便见她娇娇俏俏的跪坐着,专注的盯着手中物件,螓首低垂,露出半片纤长柔腻的脖颈,看来十分娴静美好。   可再走近至屋门处,他才发现,她手中拿着的,正是他的简册,那一根粗粝的麻绳,在她手中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格外不听使唤。   她低垂的巴掌大的小脸上,蛾眉微凝,两颗莹亮贝齿紧紧咬着下唇,竟是一副正犯难,却又不肯罢休的模样,连他已悄然走到门边都未察觉。   门边婢子见他,正要报,他却已大步跨入,行至她榻边,于她不察时,一手取过麻绳,不过三两下,便令原本松散不堪的简册重又变得齐整紧凑。   阿姝不由惊讶的瞪大双目,抬眸望他,叹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她方才花费大半个时辰,也不过穿好了两卷,怎他做起来却如此轻易?   刘徇望着她毫不掩饰讶异的脸上,竟还有半分佩服之色,心里微有些波动。   这几日相处,他早出晚归,二人实则并未说过什么话,每日起居间,他也刻意同她保持着距离。方才回来,乃是除了母亲以外,他头一遭见有女子在他屋中,如此专心的替他打点。   只是稍笨拙了些。   他不由露出几分笑意:“你在家中时,想来也不大做针线吧?”   阿姝仿佛被戳中痛处,一张脸倏然涨红,却不由挺起胸膛,强辩道:“才不是,我——”   她话说一半,又心虚的顿住,乌溜溜的双眼怯生生望着他,却一个不防,怔在原处。   他只是微笑。这笑与往日的滴水不漏全然不同,温润动人,毫不作伪,就连那双素来清淡无波的眼眸,都染上几分暖色。   原来他真心笑起来时,这般好看。   他转身在榻上坐下,取过余下的竹简,熟练的用麻绳一一穿过。   “我幼时家贫,远赴太学求学时,做过不少活。那时,出身高门的太学同窗,多不愿亲自韦编,我便为之代劳,赚些钱财,换一口饱腹的麦饭。如今数年过去,我这门手艺倒还未生疏。”   他说话时,仍专注的望着手中麻绳,烛光映在他身上,令人几乎要错错以为,他不过是寻常百姓家中,在外劳作一日归来,继续替妻子做活的丈夫。   阿姝却觉有些心酸。   她生在邯郸赵氏,从不必为衣食担忧。而刘徇,虽生在宗室之家,却空有名衔,实无余财。饶是家贫,仍不忘入太学治学。与旁的天之骄子相比,他如今的一切功名,皆是早年便随兄长走南闯北赚下的,如今却还要受制于人,在一片非议中迫走河北。   她愣神之际,他忽而将案几上散乱的竹简推到她近前,伸手敲敲几面,道:“愣着做甚?帮我将这些理清,否则,照你那不紧不慢的速度,今日恐怕不得入眠了。”   二人分坐案几两边,借着烛光,一同低着头,一个递竹简,一个穿麻绳,竟出奇的和谐。   ……   却说第二日,便是刘徇出城的日子。   阿姝一早便梳洗毕,令仆从收拾好马车,随刘徇往城外而去。   城外,赵祐与邓婉已然静候许久。   赵祐原该在阿姝出嫁后,便早归邯郸。然他听说陛下只给刘徇区区两千人,便说什么也不肯离去,派人传信给刘徇,定要与阿姝同行。   刘徇原只恐兵马太少,有赵氏手下数百孔武仆从,自然不会拒绝。   一行人于城门处集结毕,正要启程,却忽有一小黄门骑快马而来,冲刘徇拜道:“大王慢行,陛下所派监军尚未至。”   当下,众人哗然。   监军为天子耳目,随主帅征战,行监察之职,自古便有,然多是位高权重之大将,领数十万之大军时,方置。如今萧王仅领两千人马,却还需一监军,实是滑天下之大稽!   “两千人设一监军,陛下当真高看萧王!”人群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愤慨,出言者正是刘徇族兄兼手下猛将,裨将军刘季。   旁人附和声中,刘徇岿然不动,坐于马上,谦恭问道:“敢问陛下所派监军何人?”   小黄门望着周遭成百上千的武夫凶神恶煞的模样,一时恐惧,颤巍巍扑倒在马边,直摇头道:“仆不知。”   刘徇也不为难,只令他自回去,示意诸将稍安勿躁,耐心等候。   然这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   烈日下,旁人每每愤怒躁动,再见刘徇不骄不躁,十分耐心的模样,竟也跟着一同忍了下来。   赵祐始终在旁细细观察,见此情景,直对刘徇刮目相看,久闻不如一见,单凭这等气度,只要能渡过眼下难关,日后必成大器。   时至晌午,城内终于有了动静。   只见五六十个侍从簇拥着辆二驾马车,并数十个箱笥,不紧不慢驶出城门,到刘徇马前,堪堪停下。马车中步出个人,众人一望,原来是太中大夫谢进。   此人年约半百,须发皆白,面有纵横沟壑,身宽体胖,却偏生一双鼠目,即便衣冠整洁,仍是奸佞之相尽显。   刘季已是极不耐烦,望一眼刘徇,便策马行至谢进身边,手中长刀有意无意挥过,冷声道:“原来是谢公,实在令大伙儿好等。”   谢进听出他语中嘲讽欲怒,可偏生刘季生得虎背熊腰,须髯如戟,不怒自威,手中长刀更是闪着明晃晃的寒光,他到嘴边的话只要又咽下,小心翼翼退后两步,狠狠瞪视,方换上笑脸,往刘徇处去:“大王,进来晚了些,望请宽宥。”   此话听来仿佛致歉,可观其情状,却眼带挑衅。   刘徇恍惚若未见,亲自下马,冲谢进恭敬作揖道:“无妨,此去路程艰辛,还需谢公忍耐才是。”   论官职爵位,谢进远低刘徇,却得其如此礼遇,他顿时觉十分满意,面上表情也松了几分,摇头谦道:“大王此言,进惶恐,还请诸位上路吧。”   说罢,他于旁人冷眼中再回马车之上。   至此,已过二个时辰,这一二三千人的队伍,终于踏上东去河北的大道。   这一路虽长,阿姝到底已是走过一遭的人,乘坐马车中,既无风吹,也无日晒,除了颠簸,尚能忍受,遂无半点怨言。   反观谢进,本也布衣出身,做了多年官,越发难伺候,短短五日,已是数次抱怨路程太累。   刘徇仍是一副和善模样,每每谢进旁敲侧击的抱怨,他皆好言以对,丝毫不见怒色。恰刘季也都持刀立在刘徇身旁,寒光与虎目,俱令谢进讷讷不敢再言。   原本怒火难平的诸将,眼见谢进拳头打在棉花里,无处发泄的模样,皆暗暗拍手称快。   然而,对刘徇部曲而言,这点短暂的乐趣,远比不上忧虑来得多。   区区二千人,在群雄割据的乱世,到底该如何立足?虽然陛下言明往河北而去,可偌大的河北,早有大小各势力占据,又如何容得下他们? 第9章 驿馆   却说谢进此番为监军,乃是章后与耿允仍是对刘徇心存疑虑。他二人深知刘徇有才能,既想利用之,又生怕他有不臣之心。   而谢进此人,又与刘徇十分有渊源——当初首先向耿允进言刘徜需除的,便是他。而后,于大会诸将诛杀刘徜之际,他也曾行推波助澜之事,虽未亲自动手,到底也逃不开干系。   阿姝不知刘徇心里到底如何想,白日里见他,对待谢进的态度,始终无任何异色。   这日歇息时,谢进又借着诉苦,旁敲侧击的问:“进年迈,恐受不住长途跋涉,不知大王,此去还有多少时日能到?”   实则众人皆知,他想探听的,乃是刘徇到底打算从何入手,落脚何处。   刘徇照旧油盐不进,温厚的笑道:“谢公且稍忍着,如今流寇四起,咱们行得快些,大约还有二十日,便入河北境地,到时再从长计议不迟。”   “大王,既知有流寇,更该尽早盘算呀!”谢进与刘徇朝夕相对多日,却未探出半分蛛丝马迹,着实有些急了,再一听流寇四起,更是有些慌乱,“恐怕到时再议,为时已晚!”   须知眼下盗匪猖獗,连寻常官宦人家都不放过,尤其越近河北,朝廷管辖之力越弱。而他所携的数十个箱笼中,实是有不少财物,若教人盯上,免不了一场灾祸。   刘徇不紧不慢,又作无可奈何状,苦笑道:“谢公,非我懈怠,实在是手中只两千人,任一小小占山为王的匪寇,也比我强些。”   谢进气急,忍不住出言讥讽:“果然软弱!你身为刘伯衍亲弟,全无他半点豪勇之志,真真是愧对他的名声!此刻莫说二千人,便是二百人,若换做刘伯衍,也定能号另一方天地!”   他话音才落,周遭便忽然静了。   随行将士们,多是追随刘徜兄弟多年的,听不得谢进这般小人以恶言相讥,然更多的,还是想瞧瞧刘徇的反应,毕竟他一味的向杀害兄长的章后服软多时,不少人已暗生不满。   众目睽睽下,刘徇的笑颜终于有了一丝僵硬,眼底也闪过阴霾,仿佛因谢进方才所言有些难堪。   一个害死刘徜的帮凶,此刻却在其弟面前,大谈特谈他的高义豪杰,落在旁人眼里,实在可恨又可笑,刘徇若连这也忍而不发,便实在是太过懦弱了。   然而就在谢进以为自己已成功令他失态,旁人也等着瞧他如何还击时,他却又恢复了方才云淡风轻的模样,摇头道:“徇惭愧,自问的确比不上兄长的凌云之志,令谢公见笑了。”   谢进错愕,想不到话说到如此份上,他仍如木胎泥塑般,毫无动静!   而旁人更是大失所望。先时刘徜为人豪杰仗义,气薄云天,素以高祖为楷模,誓匡扶汉室,令天下重归一统,这才引得诸多良材趋之若鹜。刘徇为其弟,因待人宽厚守礼,又常有谋略,亦得人尊敬。   可如今刘徜死,刘徇为萧王,却仍是一如从前的宽厚,毫无王者之气,与众人所期待的承长兄志,奋起反击,大相径庭。   一时间,军中气氛低迷,甚至有不少人已生出退意。   若所追非明主,日后拼杀不能封王拜相,谁还愿卖命?   刘徇只作未觉,掩在袖中的手,却慢慢收紧。   ……   当日,队伍行至武城,刘徇仍旧率众于城外驻扎,而阿姝等人则宿城中驿站。   此时正值八月,虽已初秋,到底仍是炎热,经一日赶路,阿姝只觉浑身尘土,是以一入屋中,便先备水沐浴。   驿站中屋舍不大,只小小一间寝房,无专门的浴房,雀儿便领人替她将沐浴的浴桶抬至屋中,注满水,替她宽衣解带后,便往外去张罗饭食。   驿站中此时除他们外,再无旁人居住。寝房内,阿姝踏入浴桶后,便将婢子们也遣去歇息,自己则将脑袋搁在桶沿上,微微合上眼。   许是太过疲累,她这一合眼,竟就沉沉睡去。   刘徇进屋时,已是黄昏。   屋外无人守候,他推门而入,屋中也是一片静谧,仿佛并无人在,只在门边一道屏风后,隐有数缕水汽弥漫飘散而来。   他心底忽然莫名的动了动,阖上门后,不由放轻脚步,饶过屏风入内。   只见屏风那侧,美人斜倚在浴桶中,乌发盘顶,双目轻阖,粉面含春,露出一段纤长的脖颈与两片薄薄的肩背,莹润皎洁的肌肤间,无数晶亮的水珠正顺着柔和的曲线缓缓滑下,没入被桶沿堪堪遮住一半,若隐若现的雪白柔腻间。   他只觉脚步定住了,袖中双手不由抖了抖。   桶中美人仍是阖着眼,全未察觉他的悄然到来。   他瞧了半晌,终是察觉自己失态,悄然退至屏风外,轻咳了两声。   阿姝被声响惊醒,瞧见屏风外模糊而熟悉的身影,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已进了屋。   眼见周遭无一婢可使,她只得怯怯道一声“大王稍后”,便赶紧起身,自桶中跨出,取了备好的巾帕将身子擦净,可才要伸手去取衣物,却想起先前的衣物早已被雀儿取走浆洗,而需更换的却迟迟未拿来。   她踌躇的站在原地,以巾裹身,正犹豫着是否要开口求助,却听屋门又被人自外推开,雀儿的声音传来:“阿姝,衣物——”   话到一半便止了,雀儿望着突然出现的刘徇,一时不知如何进退。可正当她犹豫着是否先行礼时,他却不自觉的撇开眼,轻咳两声,低着脑袋大步跨门出去了。   雀儿不明所以的将衣物送至阿姝手中,一面替她穿戴,一面奇道:“前几日大王都住在城外,今日怎么竟到驿馆来了?”   阿姝正羞赧,好容易他出去了,终于松了口气,并未细听雀儿的话,只是心不在焉。   此屋甚狭窄,除一张不大的床外,只一张十分短的坐塌,刘徇若与她同屋,又该如何睡呢?   又过片刻,刘徇绕着驿站已走了数圈,眼见时辰差不多,这才重又折返。这回他未再直接推门,而是略敲了敲门,由婢子替他开门,方小心的踏入。   屋里,阿姝披散着长发,正对着那张又窄又短的坐塌发呆。   刘徇瞧着她的粉面,仿佛又想起方才浴桶中光裸的模样,不由耳热,不动声色的移开眼神,顺着她望向那榻,紧接着,便微微皱眉,方才心底的异动也几乎消散。   是了,过去数日,他日日在外与将士同眠,只今日与众不同,特自城外赶来,宿在驿站。想来她是极不愿与他同室而居的。   “今日需委屈你了。”   他说得冷淡。   阿姝原有些羞涩,听他冷淡的声音,忽然忆起他如今正守孝,当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碰她的,便又放下心来。   ……   夜半,梳洗过后,阿姝忽而想起白日谢进的言语,终是没忍住,小心问道:“大王,当真对下一步未做打算?”   刘徇此时已坐到床边拖鞋,闻言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脸色一沉,抬头望她,冷声道:“怎么,你也觉得我胸无大志,懦弱无能?”   阿姝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他竟是以为她同白日那些刻意揣度的人一样了。果然,那些人的话语与目光,于他并非毫无触动,不过是隐而不发罢了。   她忙摇头道:“不不,妾怎敢?只是关心大王罢了。”   她哪里会怀疑他前程堪忧?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眼见他面色并未和缓,她又小心翼翼道:“大王并非懦弱无能,只是比知故去的兄长,更重仁德。须知,豪义固然重要,可真君子,讲的是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刘徇面无表情凝视她片刻,忽然意味不明的轻笑出声:“你当真这般想?”   阿姝忙不迭点头。   他眼里闪着奇异的神采,低声道:“明日便让你瞧瞧,你口中的‘仁德’,只怕会令我损失许多将士。”   说罢,他脱去鞋袜,兀自躺入被衾中,阖眼入眠。   余下阿姝一人,百思不得其解,既然会损失许多将士,又为何还要如此?只怪她前世的此时,日日困居耿允府中,不问朝事,如今想来,她除笃定他日后将一路杀入长安外,对其中的艰辛过程,实在知之甚少。   她立在床边瞪着他好半晌,终是熄灯,慢慢爬上床。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个章节名!   和谐! 第10章 误会   这一夜,阿姝原以为会辗转难眠,岂知竟一夜无梦,直至第二日清晨,曦光初照时,仍在酣睡。   刘徇却早在第一声鸡鸣时,便悄然醒来。   时值初秋,夜凉,身侧女子酣睡中不自觉向他靠近,此刻正倚在他肩上,呼吸深沉而绵长,胸前柔软时不时触在他胳膊上,丰腴而温暖。   他蹙眉,悄然向旁移开些,双目不自觉望过去。   她仍是沉沉睡着,颊边一抹衣料印出的红痕,衬得一身雪肤莹润细嫩。金色曦光自门窗缝隙透入,照在她起伏的胸口与纤细的腰肢,勾勒出婀娜春色。   刘徇脑中划过昨日氤氲水汽间的朦胧身影,双目不由闪了闪,视线顺着她被长发与衣物半遮半掩的胸口望去。   若隐若现间,沟壑分明。   想不到她身量虽纤,内里却骨肉匀亭,暗藏丘壑。   他觉得心口有些烧燎,漆黑的眼底也染上躁郁之色。   恰此时,屋外传来敲门声,阿姝倏然醒来,甫一睁眼,正对上一双浓黑莫测的眼眸,登时僵住,再低头顺他目光看去,竟直指自己胸口!   阿姝呼吸凝滞,下意识的轻叫一声,面颊泛红,露出戒备之色,双手环胸,意图遮挡他视线。   偷窥被当场发现,刘徇赶紧绷住面色,佯装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轻咳起身,扬声道:“进来吧。”   待外头婢子依言捧着巾帕杯盆入内,服侍二人梳洗更衣时,阿姝也始终惴惴,垂着眼不时偷觑,心里像拧着个结一般,怎么也解不开。   刘徇心底懊恼,难得的脸色不佳,穿戴完毕后,兀自坐到一边,等着婢子们呈上朝食。   然二人进食不过片刻,驻扎城外的刘季却满面肃然,匆匆入内来报:“大王,昨夜军中有流言甚广,今日凌晨,已有士卒五百,趁众人未醒时,私下叛走。”   周遭婢子等皆惊,连阿姝也不由侧目。刘徇带出的士卒总共不过二千,一夜间便出走五百,实在是个重创!   然反观刘徇,镇定自若,先饮水漱口,以巾拭面,整好仪装,方于刘季焦急的目光中,不疾不徐问道:“军中是否还有不少士卒有此意?”   刘季拱手道:“大王放心,此刻军中戒严,再无一人能逃。”   刘徇摆手,悠然道:“不必戒严,你回去传信于众人,我知此行艰难,前路渺茫,许多士卒皆有家室老小,不愿随我涉险,也是情理之中。若还有人心生退意,便趁日中之前离开,日中后,继续赶路。”   “大王——”刘季猛然抬头,焦急不解。   然刘徇只又摆手,仿佛事皆洞明,胸有成竹:“去吧,照我说的做。”   刘季无法,遂怀着满腹疑惑与担忧,返城外军中传话。   阿姝在旁观望,始终疑惑不解。听他昨夜话中意,当是早知将有人叛走,可他却毫不慌乱,反还留下机会,令更多人走,如此想来,他昨夜未宿军中,只怕便是存着心思,要给萌生退意的士卒们可趁之机。   可到底为何?   区区两千人已是不堪一击,再有人退走,更会寸步难行。行军者最忌军心不齐,凡背信弃义,暗中叛逃者,也深为人痛恨,刘徇如此宽待,就不怕从此毫无威信,无人愿追随吗?   她越发看不懂他的用意。   驿站中,谢进等人一听闻消息,先是自乱阵脚,随即便勃然大怒,不顾礼仪,寻了刘徇便是兴师问罪:“大王承天子命,却对逃兵不罚反放,将天子威仪置于何地?陛下令你收复河北,可没让你如此行事!”   刘徇仍旧不慌不忙,作出这几日一贯的无奈苦笑状,摇头道:“若军心不齐,即便强留,也如踌躇雁行。况士卒们多为家中顶梁柱,尚有家室老小需供养,徇若不能保他们前程,何妨令他们自寻前路?”   他此话听来,倒似已看开,再不想个人得失,对抚恤河北再不报希望,只是一味替普通士卒们考虑。   谢进大惊失色,仿佛不敢置信:“大王,尚未至河北,怎能信心全失?”   他授命于大司马,早已为这监军之位,做好一年半载内,皆留河北的打算,光是行囊,便花了数日,装了数十个箱笥,若刘徇眼下便渐颓,哪里还用太后与大司马如此忌惮?   如此想来,他竟渐对此人生出轻蔑,语带不屑道:“看来,陛下实是信错了人。”   说罢,拂袖而去,自在驿站中歇息。   一侧冷眼旁观的赵祐却渐生隐忧,趁着刘徇外出之际,对阿姝劝道:“阿妹。我原想刘徇为人厚道,即便你与太后有渊源,他也不会为难于你,这才同意将你嫁来。可如今瞧,他为人的确厚道,却也着实软弱了些,眼下军心溃散,要不了几日,只怕未入河北地,他便要大败,穷途末路下,哪里能护住你?”   “我看,趁此次通行,你不若便随阿兄与阿嫂一同回邯郸吧,勿再跟着他吃苦受累,蹉跎岁月。”   阿姝想也没想,直接摇头拒绝:“阿兄,我知你素来重节义,此时离去,实非善举,且在等等吧。”   旁的事情不知晓,然刘徇日后践祚,她却十分笃定。长乐宫那一日,他早没了宽厚贤明的君子模样,杀了章后母子不够,更将耿允府中数十口人,不论男女老幼,尽数射杀。   今日旁人如何欺辱于他,日后他便会一一回报。   若她已是仇人之女,若今日于他危难之际离开,便为不义,日后他践祚复仇之时,又如何放过她与赵氏一门?   想起那日情形,她不由浑身打了个冷颤,连目光都恍惚了三分。   赵祐叹道:“若是往日,我自不会有损赵氏声名之事,可目下有你啊……”他满心担忧,瞧见她难掩的惊惧模样,忽然心中一动,冒出个可怖的念头,“阿姝,难道他——待你十分不好,威胁于你?”   阿姝一愣,随即知道兄长定是误会了她方才那一瞬害怕的原因,可此事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只得连连摆手:“不不,阿兄,他没有——”   望着兄长惊疑不定的目光,阿姝实在语塞,脸都急红了,最终一咬牙,一跺脚,伸手轻扯住他衣袖,仰着脸撒娇道:“阿兄,你信我,再等两日吧,兴许两日后,情势便能扭转了。”   赵祐俊秀的面上双眉紧拧,望着妹妹闪着祈求的晶莹眼眸,终是摇头:“罢罢,再等几日。你这丫头,太会拿阿兄的软肋。”   任谁见妹妹这般撒娇的模样,心都得化作一滩水,哪里还有说不的道理?   “他若再没起色,你可得跟阿兄归家了。”   阿姝忙不迭点头,面上露出个孩童般纯稚的笑。   刘徇归来时,见到的便是这般情景。   昨夜睡在他身侧的小女子,此刻双手十分依赖的扯着兄长宽大的衣袖,小脸微仰,双眸清亮,唇角弯弯,梨涡浅浅,看来温柔娇软,令人心口微酥。   想起她每日里面对他时的拘谨,甚至是偶尔流露的莫名恐惧,他心底不自觉划过不悦,遂出声轻咳,提醒那对兄妹自己的存在。   岂知原本尚恭敬有礼的赵祐一见他出现,竟倏然冷脸,一言不发自一旁大步踏过,拂袖而去,经过身边时,他甚至隐约听见了声不屑的冷哼。   这是为何?   他自问并未得罪赵祐,怎一夜之间,待他态度却天差地别?   他目露疑惑,挑眉问阿姝:“你刚才同君山说了什么?”   君山是赵祐字,他欣赏赵祐为人匡直豪义的性情,十分尊重。   阿姝却心虚不已,垂首小心道:“不过闲谈。大王,妾已整装,何时启程?”   赵祐一走,她便恢复了这等小心谨慎的模样,个中差别,当真是天壤之别。   刘徇面有不愉,忍下胸口闷堵,吩咐启程。   ……   经逃兵一事,余下的一千五百人又陆续出走,如今只约莫一千二百人,军中气势已是一片低迷,人心之颓唐涣散,可见一斑。   然刘徇并无焦虑,仍是不疾不徐往河北行进。   又过数日,队伍行至涉县时,众人终于日渐紧张起来。   涉县位于并、冀二州与司隶三地交界处,因背靠西山,南临漳水,占地势之便利,素为匪寇流民聚居之地。如今天下正乱,此地自然极不太平。   其中,西山中,有一支一年前因旱灾饥荒而逃窜的流民组成的队伍,人马逾万,为首者乃东郡人王戍。凡途经此地者,十之□□,皆受其抢掠。   当日赵祐一行自邯郸往长安经过此地时,也是慎之又慎,先与涉县交好之大族通信,请其相帮,又派人向王戍赠粮食财帛,这才得以通过。   可刘徇此行却人数众多,实无法再行此道。流民腹饥,断不会放过到嘴的肥肉。   刘徇先前放走逃兵一事,经这一路传播,早已入王戍耳中,他等待数日,终于在其抵西山时,引五千众,头裹赤巾,手持木枪,埋伏山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雕雕超爱猫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挟持   时值傍晚,日头渐沉,暮色昏昏。   刘徇方至涉县城外,士卒们往西山南麓的漳水之畔安营扎寨,阿姝则随兄嫂等往城中驿站去。   然而尚未成行,水畔林木遮蔽的山坡间,忽闻一声惊鼓,随即便有成千上万的匪寇,自密林间倾巢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呼啸着将刘徇的千余人马围堵得水泄不通。   谢进登时大惊失色,平日的风度尽失,三两下便攀回马车中,冲刘徇嚷道:“大王,快快迎敌!”   刘徇只淡淡望他一眼,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睥睨数千敌众,不见惧色。   旁的士卒虽也猝然失色,可到底皆身经百战,再观刘徇之镇定自若,便纷纷沉下心神,迅速手握刀枪剑戟,列阵相持。   一时间,赤巾对玄甲,木枪对铁戟,泾渭分明,剑拔弩张。赵祐恰与邓婉立于车外,一面将妻挡于身后,一面下令保护阿姝。赵氏仆从立时训练有素,将阿姝所乘之马车护于正中。   岂知这一举动,却恰落入立于山坡高地观望的匪首王戍眼中。此人虽生于草莽,外表粗犷,其父也曾为亭长。他素机敏有成算,见此情景,当即转身,冲身侧之人耳语几句。   刘徇目视敌众,冲山坡之上朗声道:“敢问足下可是赤巾首领王戍?”言语间,毫无轻蔑厌恶之色,竟还有些尊重。   王戍一介布衣,从前早惯了贵族大夫们颐指气使的轻慢模样,今日与刘徇对峙,却未遭冷眼,不由有些错愕。然不过一瞬,他便横眉怒喝道:“不错,正是!你便是那萧王刘徇?我劝你,既知我是何人,便将粮草财帛尽数留下,否则,休怪我的□□不长眼!”   说罢,他伸手一挥,身侧之人便将手中木枪猝然掷出。只见那木枪破空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重重人群,深深钉入谢进车马前一仆从脚边土地半尺有余。   那仆从望着仍在颤抖的木枪尾,吓得跌坐在地,车中谢进亦是惊慌失措,差点扑倒而出。   王戍所号人马,以赤巾为记,借西山地势据守,因山中无铁矿,寻常流民更不懂冶炼之术,便以山中林木为材,制成木枪,日日操练投掷,凭此本领,已在过往人马中十分有威慑力,此时一见,其射程之远,力量之大,果然令人惊骇。   刘徇瞥一眼那木枪,竟是笑着解开身侧囊袋,远远冲王戍扬起道:“足下且看,我军千余人,每人斗黍,凡千余斗,而足下万人分食,恐怕不过半日便已殆尽。”   他所言非虚,此行朝廷拨粮甚少,这一路,皆在各州县补给,行至此处,尚未补足,恰逢士卒出逃,又带走不少。如今所剩,也仅够五日口粮。   王戍闻言蹙眉,随即朝各士卒扫去,果见人人所携之装粮的囊袋,皆只斗余的模样,毫不见多。   倒是方才投枪的粗汉,高声怒骂道:“休听他胡言!天子派给他收复河北如此大任,定要给足了粮食,若连口饱饭也吃不上,哪个肯卖命?”   此人乃王戍义弟徐广,亦是赤巾二当家,掷枪百发百中,方才那一投,便出自他手。   他说罢,目光逡巡,登时便定在队中百个箱笥上:“此中所装何物?刘徇,你莫将我等当竖子诓骗!”   刘徇未言,身旁刘季应声喝道:“大王行端坐正,行军时,从来都与士卒们同甘共苦,何时诓骗过旁人?此中,除监军与赵氏之行囊外,属大王的,只二十有一,除一箱衣物外,皆是书简,根本无一粒余粮!”   王戍不语,双眸微眯,显然正研判方才刘季所言是否属实。   刘徇早知其猜疑,立即下令开箱。登时,箱笥中一卷卷书简曝露于王戍等人眼中,他果然并未妄言。王戍等人于西山为匪已一年有余,上至诸侯,下至小吏,皆曾劫掠,却从未见过如此情景。一时间,五千山匪窃窃私语:身为刘姓诸侯王,行军能与将士同食,无旁私粮,傍身财物仅书简,果真是与传闻一般,是当世少有的真君子。   眼见此番将无收获,匪寇们渐生退意。只是徐广心有不甘,遂喝住众人,指着余下的赵氏与谢进的箱笼道:“余下的又是如何?怕不是都藏了粮食吧!”   王戍摆手制止:“二弟,此中有赵氏之物,咱们同赵君有言在先,不可妄动。”   徐广为人阴鸷狠辣,忿忿嗤道:“兄长,莫要被他们三言两语诓住,咱们如何知,那到底是何人之物?”   王戍显然已有不悦,厉声道:“休得无礼!我乃东郡人士,刘徜兄弟的名号,在东郡谁人不知?这是天底下最讲信义之人,如何会诓我?”   刘徇见其争执,遂望向赵祐与谢进:“二位,可否允我开箱,给诸位查验?”   赵祐自是无异议,谢进却有些心虚,嗫嚅着左右张望,见数千双眼睛皆虎视眈眈,才咬着牙答应。   一时又是数十口箱笥被打开,袒露于众人眼中。   赵氏箱笥无甚不寻常,多为阿姝嫁妆,譬如漆器、玉器等,落在山匪目中,虽豪奢,却不如一粒稻谷更引人垂涎。倒是谢进的箱笥,不但俱是豪奢的丝绢衣物,更有两箱精粮与肉干。   虽只两箱,却教人瞧出,谢进分明十分不满行军之中的粗茶淡饭,竟有私藏之食。再瞧那些丝绢衣物,更见此人之贪婪小人嘴脸。   登时,数千双眼睛,连同匪寇们,皆朝他投来轻蔑鄙夷的目光。   谢进自觉心虚,躲在马车中不敢露面。   王戍自觉惭愧,冲刘徇拱手朗声道:“萧王不负仁义之名,在下敬佩不已,请行。”   此话一出,便是不再为难之意,众人登时松了口气。   只是,徐广并不甘心,闻言,目中闪过阴冷算计之色,趁刘徇军松懈,而旁人尚未察觉之时,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的投出一支木枪,一下没入正中马匹的后侧蹄边。此马正是拉着阿姝所乘马车,倏然受惊,立即嘶鸣着拉车狂奔而出,撞翻数十人,朝着徐广方向而去,而徐广也纵马而来。   “阿妹!”赵祐与仆从等大惊失色,却皆未及阻止,眼睁睁望着马车疾行至徐广马前。   徐广身手了得,抓住时机,一手深入马车,将车中人一把拖出,挟于身前,以尖锐木枪抵住其脖颈,威胁道:“刘徇,我大哥事事讲仁义,我却不信这东西。既然你手无余粮,便往县城调粮,我们一万二千五百四十三口人等着,若你不给,我手中妇人便要没命了!”   说罢,一面将手中尖锐又抵近些,一面低头瞥一眼挟持的妇人。   这一瞧,竟令他片刻愣神。   此妇面如欺霜,皎若明月,其姿容,乃这等山贼草寇从未见过之美色。   不但徐广,便是王戍也有些怔愣。他随即反应过来,此等美色,当为刘徇新娶之妻赵姬!   他大惊,忙冲徐广怒喝:“二弟!快放开那妇人!那是赵姬!”   先前他于高处观察时,只觉这马车有百人相护,定是十分重要之人,却因形势未及细想,只嘱咐徐广,若事有紧急,可以此人为挟,此时才知,车中人竟是赵姬。   赵姬何人?如今不但以美名扬,更是太后亲女,听闻数月前,太后还将她亲召入长安。   即便此地为三州交界处,甚为混乱,王戍等到底也熟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道理,平日打家劫舍虽不在话下,连式微小国的诸侯也不放过,可到底天子至亲,仍是不敢造次。   更何况,他与赵祐曾有约,不会动赵氏人马。   徐广经提醒,才知手中妇人身份,一时有半分动摇,可他心中尚憋着口气,再想到自己已是造次,干脆便一做到底,遂咬牙道:“兄长怕甚?弟兄们当日落草为寇,为的便是食可果腹,如今存粮告急,兄长难道要坐视弟兄们饥饿而亡吗?”   说罢,挟着阿姝的手又紧了紧,拖着她直往后,退入山中。   匪寇们的确忍饥已久,正觉徐广此计可行,纷纷望向王戍,令他也犹疑起来。   阿姝被他挟持着,脑袋高高仰起,露出一截雪白脖颈,呼吸颤抖,却丝毫不敢动弹。   马车奔出时,她本能紧把住车框,才未被甩出,岂知却被人挟持。原本她还未及害怕,此刻渐渐回神,心底的惊恐才涌起。   她不由用力咬住下唇,双手紧攥,努力克制着目中泪意,尽力不去瞧徐广凶神恶煞的面目。   这幅瑟瑟发抖却强作镇定的模样落在赵祐眼中,顿时令他大痛。   他方才的沉着已然不见,赤红着双目冲徐广道:“尔等与我赵氏早有约在先,怎可以吾妹一弱女子相挟?快快放开她!”   徐广仰天大笑数声:“要想放人,便拿粮来换!”   赵祐眼见妹妹身陷险境,赶忙喝道:“你若放了她,我即刻入涉县,将商户所囤之粮尽数买来予你!”   徐广却是软硬不吃,固执道:“此地非邯郸,你赵氏再有赀财,也断不能一下买下那样多粮。你休再多言,我只消刘徇往涉县调官粮!”   赵祐心急如焚,连带着谢进也慌了。无论如何,赵姬是太后之女一事,已人尽皆知,若在此被山匪所伤,天家岂非颜面尽失?   双方相持之间,刘徇忽而上前道:“足下稍安,既想要粮,孤允了便是。只是吾妻身娇体弱,孤实不放心,不若孤随尔等同回山中,待粮至,再将孤与妻放回,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男主的一盘大棋。 第12章 被困   一时四下皆静。   即便赵姬貌美,亦是新娶之妻,众人也万万没料到,刘徇为赵姬,竟敢以身涉险。山贼匪寇素为人轻鄙,尤其方才,徐广的小人行径已展露无遗,刘季等立劝:“大王三思,我等皆愿换下王后为质!”   徐广大骂:“ 休欺我辈愚钝,谁也别想换这妇人,我只要粮!”   说着,他手上用劲,尖锐的木枪竟自阿姝颈侧划破半寸肌肤,渗出连成细细珠串的鲜血,自脖颈滑过锁骨,没入衣料中。   阿姝此刻已因恐惧而渐觉麻木,并无甚痛感,只是浑身冷汗,双唇微颤。她脑中飞速衡量目下形势,兄长定无力救她,山匪们的目标在刘徇。   刘徇既打定主意以仁义之名出师,便不会众目睽睽之下置她于不顾。   如此想来,她虽心中稍安,但到底仍是恐惧难耐。直到方才,他竟主动提出以身涉险时,她才浑身一震。   虽身处险境,她仍旧勉力保持清醒,不会天真的以为他当真只是为了救自己。但不论如何,他临危不乱,不卑不亢的模样,仿佛在她心中扎下一针,令她强撑着双腿,不敢倒下。   赵祐亦是面色复杂,一面担心阿姝,一面为刘徇惊讶。   众目睽睽下,刘徇下马自箱笥中取笔墨丝帛,当场亲书一封,又盖诸侯王印,待墨迹干后,交由刘季手中,嘱他协监军谢进同往涉县,命涉县令与县尉拨给官粮五百石,再往邻县调拨五百石,共计千石。   接着,他便坦然放下手中长刀,遥遥冲众将一揖:“仰赖诸君。”说罢,两手空空便入敌众。   赤巾军众个个瞠目望着施施然而来的刘徇,一时纷纷怔住,竟不自觉替他让开一条道,直直通往徐广与阿姝所在之处。   徐广怒目望去,生怕他还有诈,挟着阿姝又退两步,大喝道:“你——你勿靠近!”   刘徇失笑:“我已两手空空,足下何忧?只请快快放开吾妻。”   徐广双眸眯起,仍不放心,还要派人上前搜身,却听已许久不言的王戍忽然暴喝:“够了!二弟,放开萧王后!”   到底是赤巾头目,他一出言,徐广与旁的弟兄再是不甘,也不得轻举妄动,只得忿忿松手。   阿姝一得自由,便觉双腿瘫软,眼看要扑倒,面前便有一双臂伸出,牢牢将她托于身前。   待她稍稳,刘徇才腾出一手,轻抬起她下颚,细细观察方才她脖颈上被徐广刺出的伤口。除了干涸的血迹,还有手指掐痕,在细嫩的肌肤上留下斑驳印记,触目惊心。   他暗叹一声,扶着她肩背的手掌中有热力传来。   “你信我,别怕。”   轻轻两字入耳,令她顿时努力挺直肩背,露出倔强的神色。   “我不怕。”   他轻笑,抬头冲王戍道:“足下且行,入山静候吧。”   ……   却说刘季等满心担忧,目送刘徇随王戍等人远去。谢进见好容易危机暂解,便盘算着遁逃。   刘徇随匪寇去了,却将调粮这一难事丢给他,着实棘手。须知此地已近河北,朝廷之令,常有达而不行的情况,去年才逢大旱,各地粮食储备不丰,这时候要调千石,岂非要他豁出这张老脸?   若此时能逃走,刘徇便八成回不来,此事不了了之,他再回长安复命,只言萧王无能,丧命贼手,也算能交差。   可他这点心思,却没逃得过赵祐的眼睛。   赵祐一心要救妹妹,自不能让谢进逃走,遂拔剑横于他胸前,冷冷道:“谢公哪里走?且随在下往涉县走一遭吧。”   谢进转身,见另一侧,刘季也已望过来,手中明晃晃长刀仿佛无疑挥过,吓得他腿软不已,反复权衡利弊,终是在赵祐与刘季的半推半胁下,赶往涉县。   涉县令早知萧王军要在此补给,已备好粮草,可那不过足千余人的数日用度罢了,如今谢进忽而狮子大开口,要粮五百石,自是推辞不肯。   谢进眼瞅一左一右二个木雕般立着的人,咬咬牙,使出他在章后与耿允面前巧言令色的本事,一通威逼利诱,这才要来三百石,无奈,只得又马不停蹄往临县赶去,如法炮制,再得三百石。   如此奔波五日,才凑了六百石,刘季与赵祐无法,只得先押送往西山。   而这几日间,王戍自归来后,便命人将刘徇与阿姝关进屋中,派人四面把守,不得随意走动。   幸而他原有放人之意,是以虽被徐广等人逼迫,倒也仍善待之,命人一日三餐递送,不敢太过怠慢。   山中存粮告急,只有少许粗粝难以下咽的豆饭与麦饭。第一日夜里送来时,屋外甚至有人长久逗留,偷窥二人情状。   此等糟糠之物,刘徇却毫无怨色,接过后大口咀嚼咽下,仿佛在食珍馐美味。阿姝不论前世今生,皆未吃过这等苦,然见此情景,加之腹中亦空,便也学着他,大口吃饭。   只是饭粒太粗,第一口咽下,她便被呛住,卡在喉间,进退不得,只生生将双颊憋得通红,连眼里也沁出水汽。   刘徇失笑,用一旁缺着口的木杯替她斟水,一面拍她后背,一面令她饮下,直至渐缓。   “勿贪快,我过去早惯了箪食瓢饮,吃两口麦饭果腹已十分满足。你与我不同,不必勉强。”   阿姝抬眸,就着微弱的光线望他俊秀如玉的温和面容,渐渐双眸泛红,鼻尖泛酸。泪珠滚落,她倔强的又端起饭碗,一下一下往口中送去,一面咀嚼,一面用力咽下,含糊不清的自言自语道:“我要吃的,阿兄还等着我回去呢,若我饿瘦了,他又该心疼了。”   原是富贵人家娇养的女儿,此刻却在山中遭罪。   刘徇恍惚佛想起家中幼妹,心蓦地软了半分,拿出哄幼妹时的耐心,一点点替她拭泪:“好好的女娃儿,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   阿姝好容易将那三两口麦饭吃完,闻言一面费力的咽下,一面抽噎着瞪他:“胡说,我是邯郸最美的女子,怎么会不好看?”   黑暗中,刘徇凝着她因泪意而晶莹闪亮的双眸,忽而凑近,在她耳边极轻的说:“你信我,至多五日,他们定会放咱们走。”   山中物资匮乏,王戍只命人送了一条破旧薄衾。   二人同枕,十分局促。阿姝素易体寒,时至夜半,因山中寒湿而瑟瑟发抖,间或压抑着打两个喷嚏,十分狼狈。   刘徇瞧不下去,挣扎须臾,终是伸出双臂,将她捞进怀中,紧紧相贴,在她楚楚的目光中,凑到耳边低语:“此处可没有医工。”   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阿姝又抖了抖,紧攥着袖口衣物,终是乖觉的闭上双目,一动不动,在他怀里渐渐睡去。   说来也怪,二人一连四日同食同居,方寸天地间,言语甚少,竟生出半分和谐。   此中情形,自然全落入王戍耳中。   苦等数日,山下却无半点送粮的迹象,赤巾军中早已人心惶惶,都道刘徇兄长才被杀,难道少帝虽封了刘徇为萧王,实则无半点权柄,早为弃子,凭他那区区帛书王印,根本调不出什么粮来。   徐广更是心慌又懊恼,最初行此下策的便是他,此刻面对旁人责怪的目光,忍不住向王戍进言:“兄长,刘徇看来是不顶用了,不如兄弟们一起杀进涉县去,抢到多少便是多少,总比坐吃山空好。”   王戍沉吟,复想起刘徇处变不惊,胸有成竹的模样,摇头道:“不妥,此乃下下策,杀进涉县,能否抢到足够的粮尚且不知,但弟兄们定会折损许多,城中无辜妇孺也会遭难。”   当日落草为寇后,赤巾曾靠着毫无节制的抢掠,过了数月丰衣足食的日子,奈何王戍此人到底有节义,不愿伤及无辜,遂立下许多规矩,反教徐广等人束手束脚。这几日又过回节衣缩食的苦日子,徐广已然烦躁不堪,又逢进言被驳,越发恼怒,拍案质问:“兄长,难道就因怕事,便让大伙儿坐吃山空吗?当年与我等一同杀伐的兄长,怎如今血性全无?”   王戍听他如此出言不逊,也生怒意,豁然起身,冷道:“二弟,莫忘了,旁人之性命,与你我一样。山为寇,烧杀抢掠,终非长久之计。”说罢,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般,正色道,“去,将萧王请来。”   ......   刘徇入内时,徐广已然负气离去,只王戍一人,一见他便先是作揖:“这几日,委屈萧王,暂居此处。”   刘徇虽衣物脏污,却面容洁净,仪表端整,看来自有一番气度。他摇头道:“我常日里风餐露宿,不觉得苦。只是苦了我那妇人赵姬,丈夫之事,本不该将她牵涉其中。”说罢,温润的眸子望向王戍,细细观察他形容举止。   王戍闻言一面自惭,一面暗叹,刘徇果然是有担当的真丈夫。   他试探道:“只是这数日,粮迟迟未到,萧王难道不担心,部下如先前一般四散逃走吗?更何况,那位监军谢公,看来也是个胆小如鼠之辈。”   刘徇大笑:“足下亦是东郡人士,我与兄长之名定有耳闻吧?我兄弟二人重义,若连部下都信不过,还如何成大事?君且看,不出两日,定有粮来。”   他转眼又做忧虑状:“我知足下难处,定是不愿伤及无辜,才出此下策。只是,今次无论结果如何,此地数位县令,怕不会罢休,赤巾危矣。”   王戍被他言中心事,不由面色一僵。   过去,他极力约束手下,轻易不扰周遭诸县,只对往来队伍下手,便是瞅准此地各县各自为政,县令皆奉明哲保身之道,只要不为大乱,他们便能安心在此扎寨。   可一旦被触怒,他们便很可能合数县之力,共同剿匪。   眼下调粮一事,便很可能引发此中后果。   徐广等尤不自知,他却早有预料。   “如今也顾不得这么多,先让弟兄们吃饱要紧。”   他说得勉强,刘徇一瞬便捕捉到。   他忽而眸光一闪,肃然道:“孤有一法,但看汝之诚意。”   王戍抬眸一看,但见刘徇双手背后,身姿挺拔高峻,面上温润之色褪去大半,竟慢慢显出七分王者之气,令他不由心生敬畏。   ……   徐广自负气而走后,越发觉恼怒。   初时,他因格外勇武而为王戍赏识,又曾于战场上救了他一命,这才与他结拜为兄弟,成了赤巾二当家。   只是这几月来,他越发觉得王戍为人顾虑太多,便如那刘徇,手下不过千人,竟也会如此惧怕。   想那日他挟持赵姬时,刘徇不照样只能束手就擒吗?   思及此,赵姬纤柔的身段与娇媚的模样自眼前闪过,他仰头灌下一坛闷酒,怒骂道:“他娘的,当个大王,连娶的妇人都美得像仙人!这世道,不公!”   又是一阵怒饮,堆积的冲动与火气仿佛一座大山,压得他理智全失,狂性大发,竟一摔酒坛,径直往这几日关着刘徇与赵姬的屋子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解决这件事了。 第13章 自戕   把守森严的简陋小屋中,阿姝正心神不宁的等着刘徇。   与他同室而处时,她尚心中稍安,此刻孤身一人,恐慌便渐袭上心头。外间时不时有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踏着沉健的步子行过,如今已是第五日,照刘徇的说法,今日王戍便该放人。   她努力想着在外奔忙的兄嫂,想着沉着冷静的刘徇,才将思绪渐定,却忽听屋外有喧闹吵嚷之声。   “……何时我的话,竟无人再听了?让开!”此愤然之声乃徐广,他粗哑凶煞的嗓音,阿姝无论如何也不敢忘。   “大当家早有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二当家莫为难我等!”   紧接着,便传来数声闷响,守门数人扑通跪下,不住磕头告饶。   徐广遂仰天冷笑三声,眼眶愈红,怒道:“好得很,这门我还就非进不可!不就是个刚封的王侯吗?入了我西山,连个屁都不是!今日,我便要他刘徇好看!”说着,撸起袖子,提起裤脚便往守门的几个扑去。   徐广天生神力,即便酒后微醺,数个彪汉也不能奈他何,三两下便将人踢开,踹门而入。   屋中,阿姝正躲在榻边角落中瑟瑟发抖。方才她察情势不对,又无法逃离,便先自发间取下仅有的玉簪,悄然握于手中,掩在袖下。此刻她满头青丝散乱,杏眸含雾,苍白的脸颊上,因紧张而升腾起淡淡霞色,越发楚楚动人。   徐广看得目呲欲裂,只觉浑身血液奔腾,心痒难耐,大步上前,便将人打横抱起,抛至简陋矮榻上,欺身压上。   美人到底是美人,不论皮相骨相,皆是一等一的。阿姝数日未曾好生梳洗,每日只以巾帕沾着少得可怜的冰凉清水擦拭面颊、脖颈与乌发,却仍是一身清幽暗香,直令徐广头晕脑热。   他一把制住阿姝双手,便以蛮力扯她衣衫,只听一声清脆裂帛声,藕色曲裾便被自肩侧撕下大片。   美人顿露半边粉肩,圆细莹润,玲珑剔透,滑如玉璧,教人流连忘返。   徐广呆了呆,眼眶愈红,颤颤松开对阿姝的钳制,粗糙的大掌便重重抚上。他喷着满口的酒气,粗声啐道:“娘的,真真是个大美人!便宜了刘徇那厮!”   眼见他脑袋压下,就要啃上那片肌肤,外头方才被他击得东倒西歪的数个汉子终于缓过来,眼见十分不妙,纷纷自地上爬起,其中一个奔去向王戍报信,另两个则快步冲入屋中,一左一右就要将徐广架开。   徐广一时不察,被人得手,趔趄着向后退了两步,怒吼一声,便要将二人甩开。趁此之时,阿姝稍得空隙,立即不顾浑身疼痛,一手捂住破损的衣料,一手紧握玉簪,奋力朝他扎去。   这一扎,竟直直扎入他右侧肩窝处,顿时血流如注。   徐广吃痛,立即狂性大发,不顾伤口,挣扎两下,犹如困兽般便将身侧二人甩开,大步朝阿姝行来,伸出沾了血污的手,朝她面颊便是一掌,恶狠狠道:“他娘的贱妇,竟敢伤我!今日教你知道我的厉害!”   说罢,伸手又要挥来。   阿姝方才被那一掌打得撞倒在矮榻上,正头晕目眩,脸颊发热,耳边轰鸣,毫无招架之力,眼见又是一掌,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斜刺里竟有一手,稳稳挡住徐广,紧接着,便是一支木枪,准确的抵住他颈侧血管。   颈侧尖锐的触感令徐广猝然惊醒,他转头一看,竟是刘徇。   他长身鹤立,一手以木枪挟,一手则紧抓着徐广要挥出的,毫不松懈。面目冷肃,全无数日前温和敦厚的洒然模样,尤其眸中噬人的寒意,竟让周遭数人不禁瑟瑟。   徐广仗着蛮力,还想扭动挣扎,却不料素日里文雅的刘徇,手上劲道竟远胜常人,丝毫未被他挣开。   “二弟,你怎可做出如此人畜不如之事?”王戍压抑着愤怒与慌乱的颤抖声音自身后传来。   说罢,他率先上前,当着众人面便是一掌,诚惶诚恐冲刘徇拜道:“戍约束不力,求大王责罚。”   徐广望着忽然变得十足恭敬的王戍,又惊又怒,伸手要将他拉起:“兄长为何这般软弱?今日我便是杀了这姓刘的,再强了这妇人,又有谁能奈我何?”   王戍暗恨不已,又不得发作,只得一掌劈向徐广膝窝,迫他扑通跪下,低吼道:“萧王援军已至,足足六千众,铁甲长刀,押着六百石粮食,正在山下迎候!我方才已向萧王投诚,你却——哎,酿成大错了!”   刘徇仿如未闻,只解下外袍,弯腰盖于阿姝身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跨出。   临去前,他垂眸望一眼王戍,漠然道:“区区一手下尚不能约束,孤要尔等何用?自看着办吧。”   余下王戍在屋中,满目复杂的望着徐广,挣扎犹豫不已。   方才与刘徇一番交谈,他只觉此人谋略胸怀兼备,是难得明主,况眼下形势,若久为贼寇,迟早要被周边割据之势荡平。刘徇既肯不计前嫌收拢赤巾,本是天大的好事,难道要被徐广这一出搅黄吗?   徐广犹不自知,只是听王戍已投诚,便愤怒不已:“兄长如何能擅做抉择?近年数次灾年,是那些豪强士族们将我们这等连口麦饭都吃不上的平头百姓逼向绝路,如今好容易能在此地安生,又为何还向他们低头?”   王戍眼已泛红,急劝道:“二弟,人哪有一辈子为匪的?从前弟兄们多为生计所迫,若跟着萧王,日后便是正经营生,上阵能杀敌,归来有粮饷,这样的日子,哪个不向往?”他忽然压低声音,又将方才刘徇所分析的利害得失说出,直听得徐广由起初的排斥与不解,渐变为惊愕与恍然,最后慢慢化为悔恨自责。   酒意渐醒,他懊恼望着外头越来越多的等着下山取粮的弟兄们,这才明白,自己一时冲动,竟替整个赤巾招来这样大的祸事。   此刻来迎刘徇的那六千众,只怕便是自涉县周边调来的。若还与他们的铁甲长刀硬碰硬,只怕粮未取到,人马便要折损殆尽。   他面色惨淡,黯然道:“兄长,我该如何行事,才可挽回此事?”   王戍叹道:“你曾救过我,我身为兄长,也理应替你担责。一会儿我自会向萧王请罪。”   说罢,先起身而去。   徐广望着他背影,摸了摸肩侧才刚止住鲜血的伤口,感受着疼痛,犹豫再三,终是下定决心一般,豁然起身跟上。   ......   却说待赤巾众人下山时,刘徇已然抱着阿姝回到军中,小心送入马车中。   赵祐一见妹妹这幅衣鬓凌乱,狼狈不堪的模样,急得眼都红了,拔出剑来猛的一劈,便将一旁碗口粗的树干拦腰截断,冲赤巾众高声怒骂:“尔等小人,敢欺吾妹!究竟何人,报上名来!”   刘季等即便不喜赵姬,亦是愤慨不已,纷纷拔刀。赵姬乃萧王后,欺她,便是挑衅萧王权威。   六千全副武装的士族兵戈相见,十分瘆人。赤巾军到底由流民组成,未见过这等阵仗,一时皆惴惴,不敢言语。   王戍见此情景,正要出列担责,徐广却先他一步,扑通一声跪在众人面前,沉声道:“在下酒后糊涂,幸被大王与兄长阻下,否则将酿大祸。在下已知罪,请大王按军法处置。”   刘徇面无表情,居高临下望一眼徐广,冲刘季眼神示意。   刘季心领神会,提刀出列,刀刃在一旁山石上发出粗粝瘆人的声响。他冷道:“以下犯上,不尊军纪,按律当斩。”   众人顿时屏息,齐齐望向徐广。徐广有些许怔愣,心中有片刻恐慌。他方才一时逞能,以为既及时收手,最多不多挨打受累,被责骂一番,却不料后果如此严重。   他呆愣的望向刘徇,想从他面无表情的模样下看出半分软化,可只一眼,竟被那双淡漠至极的冷酷双目震慑住,再不敢动弹。   王戍亦是愕然,原以为因他们归降,刘徇无论如何会网开一面,可如今看来,竟是毫无转圜余地。   想起徐广曾经的救命之恩,王戍咬牙,也跟着跪道:“大王,徐广曾救我命,今日他犯错,我亦难逃干系,我自愿替他受罚!”   他为人素仗义,于赤巾中一呼百应,众流民见他如此,也纷纷向刘徇求情。   可徐广亦是豪勇之人,最受不得激将,一见众人求情,面子上十分过不去,心口更是憋着一口闷气,冲动之下,霍然站起,取过一旁木枪,虎目圆瞪,疾呼道:“诸位,我徐广之罪不当由旁人承担,不就是人命一条?我早年亡命,在赤巾这一年,已是苟活,如今,便把这条命还于老天!”   说罢,竟以木枪当众自戕。   顿时,鲜血飞溅,他口吐血沫,魁梧的身躯黯然倒下,发出一声闷响。   四下静默,众人皆望着猝然而亡的徐广,震撼不已。   刘徇面色稍霁,命人将徐广抬下后,环顾四下,威仪扬声道:“今日在此,汝等便归我刘徇麾下,这六百石粮,便充军粮。诸位过往所犯之罪,皆可一笔勾销,往后有我刘徇在,便有诸位一口饭吃。”他忽而话锋一转,凌厉道,“但,既追随我刘徇,便也要严守军纪,今日之徐广,便是前车之鉴,望诸位谨记。”   如此,宽严并济,赤巾众从未见过此等人物,不由纷纷被萧王威势折服。   刘徇双手未沾一滴鲜血,将一万人马收入囊中。 第14章 猜测   赤巾人数众多,忽然归附,尚有诸多安置事宜,刘徇不便离开,嘱刘季等护送阿姝先回驿站,再替她寻城中医工好生照看,自己则留下处理杂务。   赵祐早已派人先行知会,驿馆中,邓婉早早着人替阿姝打点好,待她一至,便沐浴更衣,由医工看诊。   幸她只稍受惊吓,除手腕与脖颈处皮外伤外,并无大碍。邓婉与雀儿照看着她抹了些药,食了些粥,入被窝睡下。   屋里早已熏了香,蜡烛熄灭后,淡香幽幽萦绕,静谧而恬然。   阿姝躺在床上,却辗转反覆,怎么也睡不着。   方才于人前,因心中的弦始终绷着,倒未觉害怕,此刻一人独处,她方感到心口一阵一阵的发慌,连带着伤口也渐疼起来。   她只一闭上眼,便仿佛能瞧见徐广那张凶神恶煞的悍面,浑身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肌肤间更是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可她知道,这一出先劫持,后归降的大戏,绝非表面看来那样简单。   那日在武城驿馆,刘徇胸有成竹,高深莫测的模样,连同二人被困西山时,他那不出五日,定会放人的言论,她始终记着,这数日内事情的走向,仿佛全在他掌握中。   他到底如何做到?   于西山时,日日与他同屋,又兼恐慌无望,她无暇细究。如今获救,得独处,她不得不勉力定神,细细探究。   先说武城士卒叛逃一事,早先并非没有任何征兆,而他俨然早已料到,非但没有严惩,反而听之任之宽恕之,即便谢进屡次拿此事做文章对他挖苦讽刺,他也毫无怨言。   当时看来,刘徇非但于军中声望渐低,更因人马骤散,导致行至涉县时,被王戍所领之西山赤巾军盯上。   王戍与刘徇同为东郡人,不同于寻常流民草寇,他为人有远见,颇重豪义,依他今日之行径,应是早已在为赤巾日后做盘算,只苦于无明主可投。而刘徇,不但曾与兄长一同声名远播,还素有仁义之名……   想到这儿,阿姝脑中仿佛灵光闪现。   匪寇出身的王戍,若要投诚,最看重的,应当是所投之主,是否待人以宽,不计前嫌,不会因赤巾为匪而心生芥蒂,而刘徇——   恰在武城放走叛卒,可不正得了个宽仁御下的名声!   且如王戍之辈,出身草莽,过惯了穷苦日子,最恨的,便是寻常鱼肉百姓,骄奢无度的仕宦子弟。而刘徇——   又恰只带了书简同行,再无旁的财物,连所携之粮,都与寻常兵卒无异!   再有那日二人入山为人质,刘徇令刘季携帛书,与谢进同去调粮。她方才回来时,已听兄长提过,涉县一时不愿多给,他与刘季逼着谢进对县令恩威并施,才好容易得了三百石,如此数番折腾,整整五日才只凑够六百石。   刘徇从前因战事四处奔波,当知州县中可得之粮几何,却偏令他们调千石,此举当是拖延时间,令王戍等人耐心渐失,最后忍耐不住,主动寻他,他方有机会当面说服王戍投效一事……   只怕从陛下令刘徇出抚河北那日起,他便已有盘算,早早将这一路情况摸透理清,就连赤巾概况,王戍为人等,也早一清二楚。   而临行前,他令她不必收拾旁的器物,只带书简,便已跨出这盘棋局的第一步!   阿姝越想越心惊,不由缩在被窝中打了个冷颤。   才是秋日,她背后却真真发寒。   若她没猜错,那日刘徇主动为质,为的便是好入山当面说服王戍,而今日徐广之自尽,他恐怕也是顺势而为,除去此人......   如此想来,他对人心竟能摸得这样透彻,每行一步,都仿佛恰到好处,于挥手闲谈间,便牢牢掌控局势。   她越发惊惧,难道,那一日她被挟持,原来也早在他预判中吗?   ……   却说城外,刘徇命郭瞿等先照每人三日口粮的定例,将那六百石粮食先分发给赤巾军,随后,便与王戍等数位赤巾首领一同议事商讨。   因不日便要跟随刘徇直入河北,赤巾这万余人无暇操练准备,要跟上原有的训练有素的队伍,着实令人犯难。   刘徇欲照汉军制,将这万人一一划分,五人为什,十人为伍,百人为屯,五百一部,千人一曲,分择数十人为首,再自原军中择数十士卒,协同赤巾,分管部下,阐明军纪,协助日后操练。   将诸事交代后,他又令郭瞿带人,跟王戍等入山,将赤巾众人数、姓名等一一清点,登记造册。   如此一番折腾,待事毕时,已是人定。   刘徇虽眼神清明,却面有倦色。   他身上所披仍是那日入山时的铠甲,数日未换,早已脏污不堪,低头凑近一嗅,仿佛还有异味。   虽常在行伍,到底也爱洁净。   他抬头看一眼天空中的皎洁明月,眼前无端闪过赵姬楚楚可怜的模样。   恰好刘季在侧,他遂问:“王后如何?”   刘季方才领命护送阿姝往驿站去,一心却仍扑在城外军中,待阿姝一入驿站,见她无大碍,便急匆匆归来,此刻刘徇问起,他才察觉自己知之甚少,再想起先前所见她孱弱模样,越发惭愧,遂道:“王后当是无碍。但到底受惊,大王不若亲自去瞧瞧。”   刘徇斟酌再三,又细细盘算明日诸事,方点头:“替我牵马吧,明日多事,须一早归来,只三人随我轻骑而去便可。”   罢了,他还是回驿站瞧瞧她吧,恰好可备水沐浴。   一行四人自营中快马奔至驿站时,早已万籁俱寂。   阿姝仍未入眠,因这几日的遭遇,甫一听见屋外动静,便惊得赶忙披衣起身,要去外间将雀儿唤醒。   刘徇入内时,便见到散发披衣的她,赤足立在屋中,玲珑娇小的身躯抖如筛糠,莹亮杏眼中盛着掩不住的害怕。   他心底蓦地软了。大约这几日的遭遇教她还没缓过神来吧。   他已然恢复一贯的温和敦厚,柔声安慰道:“莫怕,是我。”   可紧接着,他便愣住了。   她听了这话,非但没有松口气,眼中的恐惧反而更甚,望着他的模样,仿佛正面对着什么凶煞。   他莫名的低头看一眼衣冠仪容,衣物虽有脏污破损,却未有血迹,应当不至于到令人丧魂落魄的模样吧?   他不由收敛起半分笑意,试探的唤了声:“赵姬,是我。”   阿姝这才回过神来。   她未料到他今日还会归来,乍一瞧见,竟下意识想起方才心里翻来覆去盘算之事,止不住的慌乱害怕。   她转过脸,避开他的视线,努力挺直腰背,袖中的手却忍不住局促的捏着衣角,道:“不知大王会此时归来,妾这便去备浴汤。”   说罢,也不待他说话,便先回内室穿戴。   刘徇望着她僵硬的背影,双眉越蹙越紧。他方才原想说,是因担心她才特意赶回,可如今看来,她好得很,似乎压根儿也不缺他这一点关心。   他摸摸鼻子,摁下心中不悦,自命婢子入内替他更衣。   待沐浴毕,他再入内室时,但见她垂首侧坐床边,昏黄烛光印在她乌黑发丝与莹白肌肤上,润泽而秀美,细看那露在外的脖颈上,一道细长的划痕自左侧悄然横亘,长约三寸,虽已结痂,看来却仍是触目惊心。再见她手腕处,也有因掐揉而留下的点点淤青,右手青葱五指掩映间的掌心处,更隐约有些微伤痕,着实是我见犹怜。   刘徇上前两步,于她愣神之际执起她右手欲翻过细看:“这处伤是怎么来的?”   阿姝惊了一跳,下意识猛的将手抽回,藏到背后,惊惶望过去,撞见他明显不悦的目光,才稍稍镇定。   她咬着下唇微微瑟缩了下,怯怯道:“徐广来时,我藏了玉簪防身,握得太紧了些,簪子尖锐,戳破了皮肉。”   刘徇目光瞥过,果见那伤痕小而深,虽抹了药膏,在雪白柔腻的掌间仍是突兀。   他心里的不悦这才散了两分。可她方才下意识的推拒,又令他想起过去她对自己莫名的恐惧。   他一向以宽和为人称道,怎在她这里,却全然变了?   刘徇实在忍耐不住,终是问出疑惑:“你为何如此惧怕于我?”   阿姝身子僵了僵,面色红了又白,心中思绪翻滚,一时犹豫又惶然。   沉默半晌,她终是深吸一口气,似鼓足勇气般,抬眸定定望他:“妾只问,收服赤巾一事,大王是否早在长安之时,便有预谋?”   “是否行韬光之计,那日放走逃兵,乃至后来以身涉险,一切皆是大王精心设计?”   刘徇眼底闪过异彩,想不到她这般聪明,竟能猜透他多日来的精心谋划。他明明藏得十分深,就连追随他多年的刘季,也未瞧出什么蛛丝马迹。   可转瞬,他面色便迅速冷淡下。   “是又如何?怎么,难道你要将此事告知太后,道我心机颇深,恐为祸患不成?我劝你,大可不必,太后早将我视作眼中钉,若非我还有些用处,只怕早已同兄长一样身首异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应该会更新,但周六是工作最忙的时候,肯定不更新哦! 第15章 六博   这是什么话?   阿姝先是疑惑,随即便明白,他对她始终疑心未消,即便她已主动示好,替他给刘徜收尸回乡。   她想替自己辩解,可斟酌半晌,仍觉不知如何开口,遂柔声苦笑道:“监察之事,自有谢公在,哪里用得上妾?况大王胸怀丘壑,谋定而动,想常人之所不能想,妾唯有钦佩,断不会阻碍大王。”   刘徇喜怒莫辨,面无表情注视她半晌,忽而微笑起来:“倒是伶牙俐齿,谁教的你这样阿谀奉承的本事?”他想起家中小妹,任性天真,言语间可从未有赵姬这般温柔。   不过她所言谢进一事,他未必全信。谢进身为太中大夫,虽名为天子近臣,实则更是耿允心腹。眼下太后与耿允虽是一条心,内里却各有盘算,至于太后到底如何安排,他尚未摸清。   毕竟才虎口脱险,他姑且先信这女子一回吧。   只是,他心里打定主意要原谅她,她却似并非如此作想。   “妾斗胆,敢问大王,那日徐广挟持妾,是否也尽在预料之中?”   她说话时,眼帘微掀,乌黑眼眸盈盈怯怯望过来,水波动人,仿佛稚鹿,无辜又可怜。   刘徇挑眉,心道一声“原来如此”。   竟是误以为他将她也算计进去,直接奉上给匪寇为质。   这可是天大的误会!他从不自诩君子,为人处事也多暗有计较,尤其是触及他底线的,当下虽不发作,日后也定会于无形中讨回,譬如谢进,数日前总待他不甚恭敬,甚至时常出言诽谤,他知要粮一事艰难,便特意令谢进前去,教他豁出脸皮,遭人白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暗恨。   可她被挟持,乃至被徐广轻薄,却千真万确并非他事先谋算。他原只打算主动为人质,谁曾想,徐广那厮竟抢先一步拿了赵姬为质!   “自然不是。我若能连这些也皆算进去,岂非神人?”他心有愧疚,面色柔和,无奈叹道,“我知你受了许多委屈,此番的确是我疏忽大意,往后不会了。”   阿姝将信将疑望着他,波光流转间,朱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仿佛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敢说。   刘徇只觉这小女子忒多疑,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待他面上温和的情状快挂不住时,却听她幽幽道:“大王不若允妾随阿兄同归邯郸,如此,妾也不会拖累大王……”   在他越来越冷的目光下,她自觉失言,声音也渐趋微弱,嗫嚅着垂下脑袋,再不敢看他。   她实在是怕了被人当作棋子利用的感觉,即便这回不是,跟在刘徇身边,只怕早晚也会如此,倒不如她主动归家,也免得日后相看两生厌。   可刘徇并不这样想。   自成婚以来,不论人前人后,他待赵姬皆称得上礼遇,尤其人前,更毫不吝惜爱意。花费数月时间才好容易教旁人以为,他夫妻二人十分和睦,若立即令她归家,岂非告知天下,他为人喜新厌旧,一年不到,便已远了新妇?   尤其这新妇,还代表着天家的颜面。   如今他的势力只如初生之牛犊,需好生呵护。赵姬克帝星,有她在,他才能于放开手脚,大展宏图的同时,却不为旁人指责狼子野心,图谋不轨。   他冷淡深邃的眼眸中一时流转过诸多情绪,最后渐归平静,化作温柔如水的微笑,伸手抚了抚她柔顺青丝,仿佛望着捧于掌心的珍宝:“王后如何会拖累孤?孤方才已说过,往后不会再有此等事,王后便只管放心,万莫再提归邯郸这等负气之言。”   他说得格外和蔼,透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与亲热,仿佛是个正面对无理取闹的妻子的好夫郎。阿姝听着,却觉脊背阵阵发凉,浑身僵硬着,如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   他对她乖觉柔顺的模样相当满意,抚着她乌发的手顺着她肩侧臂膀轻滑下,最后握住她那只受伤的手,放在眼前细细端详。嫩如青葱的纤细柔荑搁在他宽厚的大掌中,显得格外娇小。   他感受到她指尖的微颤与凉意,不由抿唇暗笑,这女子实在不禁吓唬。   “伤得不清,记得好生敷药。后日便要启程,军中多事,我不便久留,你早些歇息吧。”说罢,他径直起身,披上外袍便又踏入夜色中。   阿姝瞪着他背影渐消失,惊骇之余,心底掀起怒意,一时发泄不得,只扯过一旁的被衾,用力扭搅。   雀儿才领着两个小婢自外捧着铜盆与巾帕入内,却早已不见了刘徇的人,不由揉揉惺忪睡眼,疑惑道:“咦,大王怎只沐浴,便又走了?”   阿姝扭着被角,闻言气闷的捧起个布枕,用力掷于地,发出一声闷响,嘟着唇不满道:“他走了才好,我落得清净!”   雀儿等面面相觑,王爷分明是个和气的大好人,怎阿姝会这般生气?   ……   而驿站外,随刘徇又匆忙赶往军中的刘季等三人亦是莫名疑惑。   原以为大王深夜赶回,定是挂念王后,要宿在驿站,是以他们也正解下甲衣,预备歇息。   岂止床铺还未铺好,大王竟又唤他们再赶回军中。   三人错愕的同时,对刘徇又是钦佩又是同情。   有那样美貌翩跹的王后,却偏偏是太后亲女,于这奔波途中,更不得机会好好亲近温存,只一心扑在公务上,这萧王,当得实在有些憋屈。   也只有刘徇这等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所不能为的,才能挑得起这天子丢下的烂摊子。   想起突然壮大不少的队伍,三人望向策马在前的刘徇的眼神中,更多了几分敬畏。   先前刘徇为兄长锋芒掩饰,虽有贤名,到底不如刘徜,过去众人投奔,也皆是冲着刘徜而去。如今刘徜已逝,刘徇经此一事,定会声名远播,于冀州掀起不小的波澜。   待回营中,大多士卒已就寝,只余数队四处巡逻守夜。   刘徇令刘季等自去安歇,自己则取出一幅大汉疆域图铺于案上,举着油灯于冀州一地细看,心中暗暗估量着眼下形式。   此时,前去安顿赤巾军的郭瞿也恰入内,捧数十人连夜赶出的,书满赤巾军众人姓名编织的上百卷竹简来拜:“大王,赤巾万余人皆已编入行伍,登记在册,明日再晓以军规,稍加训练,便可启程上路。”   刘徇放下疆域图,目光略过一卷卷齐整的简册,冲郭瞿点头赞道:“君卿果然有才,短短数个时辰,便能将诸事理清。”他先前因劝娶一事,对郭瞿刮目相看,近来观察,更觉其是个不可多得的谋士,遂存心要考他一考,“不过,孤虽言明后日启程,却尚未定下,这冀州一地,究竟自何处入手。”   郭瞿投刘徜兄弟门下已界三年,未得重用,此刻忽被问以如此重要之事,登时双目一亮,思忖须臾,拱手道:“瞿愚钝,不敢揣度大王心思,只略言拙见。”   说罢,他捋着胡须上前两步,两指并拢,指着疆域图中的冀州一地道:“冀州虽占地不广,却为九州之首,素为沟通南北的要塞。如今,虽郡国并行,可冀州之地,除一真定为国外,其余皆为郡,除各郡守外,每一地豪强大族,乃至流寇匪徒的势力,都不可估量。”   他并起的双指渐指向图中冀州正中那一块:“依臣之愚见,当先联与大王同为宗室的真定王。真定国小,王手中却拥兵数万,实力不容小觑。然与环伺周围的诸郡相比,却微不足道。大王不若以此为据,借其力将四面之敌各个击破。”   刘徇面上露出赞许之色,此人果然不错,虽与他所算略有偏差,却十分独到。   “君卿所言十分在理,容孤思量再做定夺。”   说罢,他命郭瞿下去,自己则长久立在案侧深思。   真定固然是关键,必会先拿下,可他的目光,绝不止于此。   ……   第二日,刘徇长留军中。   奔波多日,阿姝好容易有闲暇,便敞开屋门,与邓婉一同,唤来雀儿等婢子,围坐一堆,婢子们打着针线活计,阿姝与邓婉则取了棋与箸,玩起了六博。   棋局焦灼,一盘便是一个时辰。二人轮流投箸行棋,玩得不亦乐乎时,赵祐恰自外归来,见妻正双眉紧蹙,苦思冥想,不知如何是好。   他哂然一笑,坐于邓婉身侧,细观棋局,便一言不发,直接替她行出一步。   阿姝瞪着棋盘片刻,不满的扔下手中玉箸,冲赵祐撒娇:“阿兄又帮阿嫂,你们二人,欺负我一个!”   邓婉掩唇轻笑,瞥一眼方才经赵祐那一步后,便倏然扭转局势的棋盘,伸手一捏阿姝白净的俏脸,促狭道:“阿妹若觉不公,不若请大王来替你玩,如此,二人为伍,方不失公平。”   一提及刘徇,阿姝立刻蔫了,方才明媚俏丽的面色,也稍萎顿了些,讷讷道:“大王忙碌得很,哪里能与我玩六博?”   赵祐目光敏锐,顿察她行止不对。想起不久前,阿姝提及刘徇时下意识的害怕,他又生怀疑,凝眉问:“阿妹,可是他待你不好?”   “别怕,他若待你不好,阿兄立刻便领你回邯郸,咱们不必在此受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的霸王票和营养液!!前两天忘记了,磕头谢罪!!!   另外再提醒一遍,明天工作原因不更新哦,后天更新~ 第16章 来投   阿姝才拾起的遇箸又落下,砸在棋盘上,顿时将盘上棋子搅乱。   她慌忙跪坐好,挺直身子,连连否认道:“不不,阿兄,我暂不能邯郸,他——也没有待我不好!”   赵祐霍然起身,还想说什么,邓婉却轻扯他衣角,打趣道:“夫妻间的事,哪里容得上你这作兄长的掺和?况且,自己的阿妹,你还不知晓吗?我身为女子,都爱得不得了,勿说旁人。”   赵祐侧目看一眼阿姝,风姿夺目,润若珠玉,他瞧了十几年,仍是爱若珍宝。   的确,这般模样,寻常男子哪有不动心的道理?   他心中的一口气渐缓,慢慢坐下,冲阿姝道:“阿姝——哎,经此番赤巾一事,阿兄算是看清了,刘徇有大才。即便没有大才,那也是有上天庇佑,才能有这样的好运,一夕之间便能壮大。阿兄能看出,旁人自然也能。日后,与他为敌者众,欲投他助他者亦众。”   “到时,咱们赵氏于他,越显微不足道。可你别怕,阿兄总是帮你的,你更得记得,不必一味的放低自己的位置,若真要跟在他身侧,必得先将自己与他看得一样高,他才能看得到你。”   阿姝目露迷茫,只似懂非懂的点头。   她这两辈子,于婚嫁一事上,从未体会过“顺遂”二字。前世的耿允,对她的颜色身段自是满意,却从来将她当掌中玩物,当作章后向他示好顺服的物件。这一世的刘徇,即便表面温和,待她不薄,她心里却始终忘不了,长乐宫大殿上他冷酷无情的令她万箭穿心而亡的模样。   明明是由父兄捧在手心长大的姑娘,却无论如何不敢在他面前展露真性情。   赵祐知她还不懂,遂暗暗叹息,爱怜的揉揉她脑袋,不再多言。   ……   晡时,刘徇方从营中歇下。   他同王戍等经半日商议,方将今后的每日定例、操练等事项阐明,午后稍歇,又集合众人,严明军纪,一一操练,至此已整整一日。   王戍见他如此一心扑在军务上,不由又敬又愧,想起受伤的王后,纷纷劝道:“明日将启程,此地简陋,大王请回城中安歇吧。”   刘徇原还想留在军中,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回驿站。   毕竟在旁人眼中,他待赵姬甚厚,如今她伤未痊愈,的确该多去瞧瞧。   他遂又带着刘季三人跨马返城。   一路策马扬鞭,将近驿站时,已是黄昏,他却渐缓了速度。   昨夜的不愉浮上心间,他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眉宇间也多了几分疑惑与不自在。他始终不懂,赵姬为何这般惧怕于他。   她的惧怕,仿佛并非是自嫁给他后,才渐有的,似乎出嫁之前,她便已自心底将他想做是个如狼似虎的大恶之人,随时要将她拆吃入腹。   他自问过去多年,从未昧着良心行过大恶,旁人提及他,也皆赞仁厚,怎只她与旁人不同?   他素来以为自己擅识人心,却实在不懂这小女子弯弯绕绕的心思。   这般想着,已近驿站大门,他遂不再多想,将马交给驿站仆役,跨入屋中。   阿姝正与雀儿玩六博,娇娇俏俏的面上因愉悦而润泽带霞,周遭三两个婢子围着瞧,十分热闹。   她白日里与邓婉玩时,因有赵祐助阵,总落下风,此刻同雀儿玩,才稍稍捡回了自信。   此刻正玩得兴起,却不料刘徇忽然回来了。   她面上的神采飞扬在见到他的那一瞬便散去大半,立马换上一副乖巧柔顺的模样,仿佛是个故作严肃的憨傻姑娘。   刘徇摸摸鼻子,似乎生出种错觉,仿佛自己是个不速之客,打断了原本温馨欢快的气氛,心中莫名憋闷。   但,这也是他头一回瞧见,她私下与婢子们混在一处时,竟这般活泼娇憨。   雀儿赶紧将棋盘等收起,上前服侍他更衣。   他却站在原地,既没挪动脚步,也没伸展双臂,只是望着她。   婢子们遂也全望着她。   自新婚那日起,他拒绝她靠近,她便再未主动替他更衣盥洗过,一切皆由婢子代劳。   他今日偏要令她亲自动手,打破这将他全然排除在外的氛围。   阿姝只觉骑虎难下,遂咬咬唇,迈着小步子轻移到他跟前两步处,掀起眼帘自下而上的瞅着他,颊上浮起两片不自在的粉霞:“妾替大王更衣。”   刘徇望她这别扭又可怜的模样,这才觉得心中舒坦了不少,慢慢抬手,任她替他解开腰带。   两人靠得极近,近得她低头时,他的呼吸便能拂过她后颈肌肤,令她浑身起了层细细的疙瘩。   刘徇垂下眼眸,便望见那一小片洁白光滑肌肤上的小颗粒,心里莫名波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轻拂过。   他移开视线,喉结动了动,待脱下外袍,便作无事状,自去沐浴。   浴房简陋,不过是以一道屏风,将屋子隔座两室,是以水中稍有一点动静,外间皆能听见。   刘徇心里莫名的躁动,仿佛被秋日的燥郁所感染,胡乱撩着浴桶中的水,快而急,草草了事,待出来后,婢子们入内整理,望着满地的水花,只得暗暗惊奇。   须知他自来是个爱洁净之人。   夜半,烛火熄灭,二人同卧在床上,一室静谧。   刘徇白日疲累,此刻却精神振奋,瞪眼望着屋顶,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心里的躁动仍旧未散,仿佛囚禁牢中的野兽,一下一下想突破桎梏。   他微微侧目,只见身侧的女子似乎全未察觉他的异样,呼吸轻而绵长。朦胧月光下,她婀娜的曲线柔软起伏着,令他眉头紧蹙。   他不由伸出手,自她泛着皎白莹光的下颚处飞快抚过。   指间幼滑如,不输丝帛。   他遂又伸出手。   只是手指尚未触碰到肌肤,她却忽然嘟了嘟唇,闭着眼背过身去了。   刘徇心口一阵狂跳,瞪着眼前娇小的背影,再也不敢伸手。   ......   第二日,队伍再度启程。   收编赤巾的欢欣经这两日已渐散,众人对前路的迷茫与恐惧又再度袭上心来。   万余人入河北,不知能否打下三个县来。   自涉县东去,该进入魏郡。刘徇却并未贸然而入,只将队伍稍转南下,沿冀州外围而走。   谢进原本尚未自数日前的惊变中缓过劲来,此刻见刘徇收编了队伍,却迟迟无下一步动作,遂又开始急不可耐的日日催问。   正当众人觉眼前无路时,忽然有自信都郡而来的一约五百人的队伍,为首者乃信都郡守陈温。   陈温乃成帝末年,外戚乱政时所封之郡守,后梁王称帝,入主长安,至此五年间,冀州始终各方势力割据,朝廷政令不至,陈温便始终以郡守之名,以原有的三万人据守信都。   众人正疑惑他为何突然出现此地,却见他遥呼自己名姓后,竟单人单骑,行至刘徇军的前,下马径直冲刘徇拜道:“臣特在此,迎大王入信都!”   竟是一个主动来投的!   刘季等尚担心有诈,遂警惕的往四周看去。   刘徇却抚掌而笑,亲自下马将他扶起,言语间竟是十分熟稔:“云德,你果然来了!”   云德是陈温的字。   谢进捻着胡须,瞪着鼠目瞠目结舌:“大王——难道与陈君旧识?”   陈温尚不识谢进,只答道:“温昔日为濮阳令时,曾受大王恩惠,闻大王入冀州,温已打听等候多日,愿投大王麾下,效犬马之劳。”   竟又是个来投靠示好的!   这样一来,有信都为据,何愁无落脚安身处?   军中顿时再度欢欣——萧王竟如磁石一般,能引众人来,简直如有神助!   作者有话要说:  手写了一个极丑的封面。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只胖哒x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信都   陈温乃濮阳人士,经举孝廉入仕,初为濮阳令时,适逢灾年,盗寇猖獗,大户豪强皆各自为伍,政令不通。   时刘徜虽非豪强大户,却为宗室,性豪旷,与濮阳大族皆有交通,陈温遂请他出面斡旋。刘徜起初不愿,因刘徇与之交好,才说服兄长出面帮忙,令之日后施政日渐顺畅,累迁至信都郡守。   陈温曾料定刘徇将大有作为,遂承诺日后若有需要,定会出手相帮,因此,他自听说萧王将入河北时,便已做好准备,迎他入信都。   一行人遂又重整上路,欲自南绕道而去。   因邯郸在魏郡,赵祐与邓婉便需与刘徇等分道扬镳。   离别在即,阿姝只觉比出嫁那日更百感交集。   她努力忍着泪意,挺直背脊端坐在马车中,望着先行而渐渐远去的兄嫂一行,身侧紧紧揪住衣摆的手却泄露出心中的不舍。   刘徇坐于马上,隔着马车纱帘瞥见她这模样,目光也闪了闪。   赵祐对妹妹十分爱护,这些时日下来,军中无人不知。他望向远处天际,想起仍在东郡的幼妹。当年他与兄长揭竿而起后,一同离家时,她也如赵姬一般不舍,只不如这般乖顺。   赵姬双唇紧抿,强忍不舍,反更令人生怜。   他心底动了动,只等赵氏的队伍渐消失至看不见,才命人启程。   然队伍行了近半个时辰,却忽有人纵马追来,远远呼道:“大王留步,大王留步!”这声音格外熟悉,待至近前,众人才发现竟是去而复返的赵祐。   他单人单骑,行得十分疾,俊朗的面容格外肃然,直至靠近刘徇时,才勒住缰绳缓下马速,拱手道:“在下还有些话未对大王说,方才思量半晌,终还是要说一说,请大王移步。”   二人行至一旁,赵祐便下马拱手作揖,态度十分恭敬:“祐知大王胸有韬略,乃人中龙凤,日后定贵不可言,吾妹得嫁大王,实乃幸事。”他遂缓缓起身,嗓音微哑道,“她出嫁那日,我有许多话想对大王说,却都未说出口——我只这一个妹妹,望大王,千万善待她。”   “我们兄妹二人,都自小失了母亲。可她与我不同,我尚于幼时见过母亲,享过数年母子情谊,她却是一日也不曾见过生母的。她五岁那年,我领她行于田间,路遇乞儿葬母,归家后竟悄悄哭了整整一夜,直至第二日我瞧她眼肿如核才知。我知她,这许多年来,定是打心底里渴慕母亲。”   他说话时,甚至眼眶泛红,声音里也有了些许哽咽。   “可那章氏——太后,实非仁善之人。阿姝她一直满心期盼,直至到了长安城外时,才幡然醒悟。可到底渴望了十多年,她虽未说,却定失望难过。只请大王,怜她幼失恃怙,能宽容些,祐感激不尽,日后若有用得上赵氏的地方,定不遗余力。”   刘徇面色复杂,望着赵祐半晌未言。   他自诩善察人心,方才赵祐所言,应当皆是肺腑之言,只是一提章后,他便下意识不悦,沉默片刻,方平复下,伸手轻拍他肩道:“君山请放心,我刘徇自觉恩怨分明。”   他直觉不愿以善待赵姬为筹码,与赵祐交易。若无大错,自会善待。   只是失母一事,他亦深有体会。   若果真如此,赵姬也着实有些可怜。   他下意识望向坐于马车中的赵姬,目光中多了半分柔和。   二人再言三两句,赵祐遥冲阿姝道一句“珍重”,这才真正离去。   ……   信都虽不近,但刘徇这一路未免生事,行得极快,不出三五日,便已入境内。   此郡始置于高祖,下治信都、辟阳、扶柳、高堤等县,战国时曾为赵国陪都,因此建有檀台与信宫。   刘徇身为诸侯王,便被陈温等迎入信宫暂居。   信宫虽已不复战国时的雄伟崭新宫室殿宇却仍是古朴广阔,颇具王气。   陈温早已命人修缮过,更有数十仆婢侍奉左右。   刘徇不喜铺张奢费,当即便将这些仆婢遣散大半,只留十名,与自长安随阿姝而来的十来个婢子一同入信宫。   他换下甲衣便又与众臣属出,将所带的万余兵马暂安置城外。郡中尚有荒田无人开垦,那些收编而来的士族们,便可每日耕种,稍加操练,待收粮后,便不必再担忧饥饿之苦。   赤巾众人至此,见日后有田可种,才全然卸去心中担忧,对刘徇再无二话死心塌地。   一时间,军中欢腾一片。   谢进在旁观察,却总觉莫名疑惑。   萧王这一路行来,乍一瞧,仿佛全凭运气,可再细品,又觉一切都恰到好处,分毫不差。   他一面怀疑刘徇早有算计,却又抓不住一点实据。   当初大司马以他为监军时,便特意嘱咐,若刘徇于河北无计可施便罢,若他如鱼得水,算无遗策,定要趁他新得成果,又尚未坐稳之时,将他暗中拉下。   眼下这情景,他实不知,到底只是天意运势,还是私下人为。   犹豫斟酌再三,他终觉不妥,谨慎的写了帛书一封,封于竹筒中,命人悄悄送往长安。   ……   信宫中,阿姝望着堆积成山的箱笥等物,满面愁容。   刘徇只顾简朴的名声,却不想,寻常士卒皆被他带去了城外,余下不过二三十人,却要打理这偌大的宫殿,实在困难。   她赶了多日的路,已有倦容,此刻却不得不叹了口气,认命的指挥众人干起活儿来。   幸好先前于长安大司徒府时,她已有了收拾行装家当的经验,当务之急,也不过是将收起的东西再一一取出摆放罢了。   她遂先与婢子们在宫中各室走了一遭,将大致情形摸清后,方先将寝房、书房、浴房等屋收拾出来,又将其余物件暂存库房,慢慢清点安排。   好容易过了傍晚,天色渐暗,阿姝精疲力竭,方暂歇下。   刘徇尚未归来,也无人前来传话。她也不知他是否归来,枯等一个时辰,终因困倦,于坐榻上渐睡去。   刘徇回来时,她已于榻上睡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长发披散,衣物松泛,微一侧身,便露出面上被衣料压出的道道红痕,透出几分娇憨之气。   他张目四顾,这间寝房,她竟是照着长安大司徒府中他的屋子大致陈设的。   他心底一动,溢出半分热意。   这便是他的妇人,嫁他数月的妇人。   而阿姝却浑然不知,待听屋外婢子报“大王归来”,方揉着惺忪睡眼,都着红唇慢慢起身,晃悠悠下地,行过去要替他宽衣。   许是睡意未消,她行了两步,竟双腿一软,整个人一个趔趄,向前扑去。   刘徇正揉着眉心,见此情景下意识展开双臂将她接住,直搂在怀中。   她的躯体纤软而温热,靠近时,更透着说不出的隐约馨香,幽幽淡淡,沁人心脾。   这不是他第一次与她这般接近,只是过去数次皆事出有因,甚至是于西山那样危险的境地,并无心其他,今日却仿佛又有微妙的不同。   他不自觉低了低脑袋,鼻尖更凑近她发间,轻轻一嗅,只觉心神便乱了,连松手都忘了,直到她揉着撞疼的鼻梁,迷迷糊糊撑着他胸膛立直,他方倏然收手。   阿姝此刻已渐醒了,绯红的脸颊露出羞赧之色,轻声道:“妾未留神,请大王宽恕。”   刘徇正因浑身的不自在而烦躁,只觉空气格外干燥,遂不耐的挥挥手,外袍也不脱便先跨入浴房。   浴房足够宽敞,周遭亦无人,刘徇于水雾间又想起武城驿站中的模糊画面,愈发心烦意乱,胡乱擦身后,便披衣出去,头也不回的往书房去了。   这一去,他先将要递送给朝廷的奏疏写完,又将给信都各县的文书写完,待已无事可做时,又取出疆域图,一遍又一遍推演估算。   无论如何,他只不想回屋。   阿姝于屋中早困顿不已,夜半时,实在撑不住,才令婢子去催问,得到的答复是“大王忙于政务,今夜宿书房”。   她心生埋怨,既不回屋,何不早说?令她费神空等,真不舒坦。   却说第二日清晨,刘徇更衣盥洗后便有离府,离去前,特派人前来知会阿姝:“长嫂与王妹将至,请王后午后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只胖哒x 1瓶 第18章 姑嫂   阿姝听得越发头疼不已。   今日尚有许多事务,却忽然听说姑嫂二人午后便要来,她不得不连朝食都无暇慢用,赶紧去挑了两间位置合宜、宽敞明亮的屋子,一面令人赶紧擦洗,一面去库房中挑合适的物件陈设布置。   她不知这姑嫂二人性情喜好如何,身边亦无可打听之人,遂只能依着刘徇素日的俭朴之风做些装饰,再添些别致的香炉、烛台、屏风等物。因想着二人到底是女子,她又拣了精致的玉器簪钗等,封了二个漆盒,欲作赠礼。   一切准备妥当时,已是晌午,终于有人来报,二人将至。   阿姝忙乘马车,自信宫往城门处去迎。她这一路都心中惴惴,捏着裙角发怔。   方才更衣时,雀儿以初见姑嫂,该体面隆重为由,替她挑了数件浓艳瑰丽的衣裙以显尊重。她踌躇片刻,仍是择了另一件略素净的藕荷色曲裾,无甚装饰,只腰间绣带收紧,衬得腰身盈盈一握,纤细堪折。   旁人她不怕,可唯独刘徇的大嫂,故去的刘徜遗孀樊夫人,她实在心有不安,生怕樊夫人见她,便会想起杀害自己丈夫的章太后。   今日去迎,初次相见,该谨慎些。   与此同时,信都城外,远远有一数百人的队伍逶迤行来,正中拱卫着一辆宽敞的三驾马车。车中坐二妇人,一个年约二十六七,梳高髻,披素服,身无钗环,面目端婉,眉目清秀,怀中左右各搂一三五岁的稚儿,正是刘徜妻樊夫人,与她的一双儿女。   樊夫人出身东郡没落大族樊氏,祖上曾为武帝亲封的大将军,可惜子孙仕途不利,无甚功业建树,至樊夫人父亲辈时,只得一小小顿丘令之位,因与刘徜门户相当,又慕其宗室之名,遂将女儿嫁来。二人成婚六年有余,膝下一双儿女,长子五岁,乳名破奴,幼女两岁,唤作阿黛。   她身边倚着另一十三四岁的小妇人,梳垂髻,同披素服,眉眼与刘徇相类,却全无他的温雅,只多了三分活泼张扬,却是刘徇之妹刘昭。   这四人原也住在长安,因去岁刘徇便已闻朝中风向,暗觉不妥,劝刘徜将家眷送回东郡,这才令她们躲过一劫。   他出长安后,又恐有心之人利用,遂早前便暗中命人去东郡,令她们往冀州来。   而这数百人队伍的领队者,乃是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弱冠少年。少年生得清秀俊逸,神采飞扬,面白若敷粉,眸黑若点漆,称得上是个玉面郎君。   此人名樊霄,字子郁,去岁才刚极冠,是樊夫人堂弟,数年前父兄亲族等皆在流民起事中丧命,便投奔刘徜家,与刘徜一门十分亲厚。此番自东郡至信都,便是他一路护送而来。   他素来恣意,放浪有风度,因从未到过信都,回头冲马车中人呼道:“阿姐,待我先前去探路!”说罢,未待樊夫人出言,便先扬鞭,大笑着纵马而前。   樊夫人自车中探出半个脑袋瞧一眼这个弟弟,无奈摇头道:“这孩子,当是一路上闷坏了。”   刘昭也跟着探出头去,望着不远处的信都城门,露出几分欣喜的笑容:“终于到了,就要见到阿兄了。”可刚说完,望见身上的素衣,情绪便即刻低落,喃喃道,“可惜长兄已不在了。”   樊夫人温婉的面容微僵,眼眸中阴霾一闪而过,低下头去,再不接话。   而外头纵马的樊霄,此刻已奔至城门下,一眼便望见一众迎候之人中,那一抹藕荷色倩影。   那是个年轻的小妇人,一身曲裾,亭亭而立,瞧不清面目,却身段出挑,那盈盈一握的腰身与翩跹翻飞的裙裾,衬出不凡仙姿。再靠近些,更见她青丝如云,灵秀娟丽,皎若明月,肌肤胜雪,顾盼间,神采夺目,柔婉娴静,十分堪怜,实在是个难得的美人坯子。   他心神一荡,目光呆了呆,随即便猜出,这便是新嫁刘徇,名扬河北的赵姬。   果不负盛名,只可惜了出身——他回首望一望已渐靠近的马车,心生惋惜。   此时,阿姝已注意到这个单人纵马而来的弱冠少年,见他时不时望着自己,不禁狐疑,一面低头检视自己是否穿戴妥当,一面猜测他身份。   须臾间,车架渐近,那少年也行到近前,微笑下马,冲她拱手作揖道:“想来这便是新嫂子吧?在下不才姓樊,单名一个宵字。”   阿姝未曾听过樊霄的名号,却自樊这个姓氏,猜出他大约是樊夫人亲族,这才渐放松警惕,冲他微笑。只是尚未待她开口,却听斜刺里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女声,透着说不出的任性:“哪儿来的新嫂子?樊阿兄,我怎未瞧见?”   说话的正是才自马车中探出的刘昭。只见她扬首挺胸,稍显稚嫩的面上是毫不掩饰的轻慢之色。   饶是阿姝来前心中已有数,仍是未料到刘昭会如此直白。谁能想到,刘徇那样谦和有礼的人物,会有这样一个张扬任性的妹妹?   她面上的笑僵了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愣在原地,片刻才轻唤了声“叔妹”,解释道:“大王初到此处,近日忙于政务,再有一两个时辰便该回了。”   刘昭仍想再出言讥讽,此刻樊夫人也自车中及时出言止住她:“阿昭,勿多言,快些先行吧。”说罢,她冲局促欲行礼的阿姝温和道,“可是赵姬?多谢来迎,大伙儿都乏了,这便先行吧,不必多礼。”   樊宵已将人送到,自往城外军营寻刘徇去了,其余一行人这才又往城中行去。   甫至信宫,阿姝便先下马车,疾步至樊夫人车驾前静候。   刘昭仍是倨傲不已,扬首自旁边经过,自入了门内。   樊夫人冲她笑笑,又与乳母一同,转身将两个孩子抱下,牵着一同入内。   破奴与阿黛二个稚童生得秀气,黄发垂髫,皆是一左一右跟在樊夫人身侧蹒跚行着,望向阿姝时,童真的眼眸露出几份好奇。   阿姝心觉可爱,不由冲两个孩子笑了笑,白白净净,温柔可人的模样落在孩子眼中,格外亲切,破奴与阿黛遂也跟着咯咯笑了两声。   刘昭与樊夫人的二间屋子相邻,就在刘徇所居宫室西侧不远,阿姝将人送入后,一面命人斟浆,一面将备好的两份赠礼取来,欲赠二人,另还特意取了孩童爱食的点心呈上。   樊夫人一如方才的端雅,十分温和的接过道谢,仿佛并不在意眼前的弟妹,乃是杀夫仇人之女,只谦道:“令你费心了,本是一家人,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必这般客气。”   刘昭气性大,十分瞧不下去,当即冷哼一声,冲着樊夫人道:“大嫂太过心软,长兄尸骨未寒,咱们何时要与这女子做一家人了?”   樊夫人听到“尸骨未寒”这四字时,放在身侧的两手终是忍不住紧了紧,微笑的唇角也不自觉淡下。   屋中一时寂静,阿姝原就心有愧疚,此刻不由轻咬下唇,垂下眼眸,不敢看樊夫人。   然樊夫人须臾便又恢复寻常,冲刘昭摆手道:“赵姬既已嫁给仲渊,便是咱们家的妇人了,旁的也勿再多提。”   刘昭心中不满,却见樊夫人面带倦容,眉有忧色,遂住了口。她素与大嫂亲厚,转头趾高气扬冲阿姝道:“大嫂累了,你先去吧,待阿兄归来,再告知我们。”   说罢,竟不再瞧阿姝,俨然如打发寻常婢子一般。   樊夫人也未替她解围,只闭上双眸假寐,模样懒怠,与方才截然不同。   阿姝面色难堪,心中亦有气,却不好发作,只得起身离去。   雀儿再外守着,听得清楚,待行出些距离,便再也忍不住忿道:“女公子身为小姑,理应向嫂子行礼问安,怎可那样对待阿姝?”   阿姝想起过去在邯郸时,自己与阿嫂亲密无间的情形,不由暗叹一声。   那刘昭与樊夫人瞧着倒是亲密,而她自己,只怕此生也没那个福气与小姑和睦共处了。   雀儿见她不语,又面色不佳,只当是心情郁结,遂小心翼翼补充道:“倒是那位樊夫人,果然如传言一般贤良。”   阿姝闻言,这才细细回想起樊夫人的行止。她从前曾隐约听说,这位樊夫人虽出身寻常,却性情温婉,柔顺有贤名,少时便在东郡为人称道。   今日一见,的确不假,樊夫人即便是待她这个仇人之女,仍是温和得宜。   她方才原也因樊夫人的态度而心有感激,暗松一口气。可方才临走前樊夫人的模样,又令她心生犹疑。   到底是杀夫的大仇,哪个人能这般轻易放下?且方才模样,她分明对丈夫之死十分介怀,只是一直忍耐。   若说这所谓的传言,也不可尽信。譬如刘徇,阿姝便知,他内里与传闻截然不同。焉知那位樊夫人,便不是善粉饰隐忍的?   傍晚,刘徇才匆匆归来。   阿姝尚未替他更衣,便听他问:“阿昭可好?”   他此话,实则是问刘昭这一路是否闯祸。自家小妹,他自是清楚不过。   刘昭因是幼女,幼时被宠得过了些,这些年,他与兄长多再外奔波,无暇管束,如她今年岁大了些,性子也未见平和柔顺些。   阿姝却以为他恐妹妹受委屈,遂只道:“叔妹一切都好,方才我已命人去知会了,想来不久,叔妹便会亲来见大王了。”   然雀儿在旁,却实是听不下去,遂大着胆子道:“女公子是好,王后却不大好。女公子待王后呼来喝去,如待婢子一般。”   阿姝被她忽然的言语惊了一惊,随即瞪眼冲她悄然摇头,示意她勿再多言。   刘徇爱重至亲家人,定不愿旁人随意置评。   然他却未如她所料,反而无奈的揉了揉眉心,摇头叹道:“这孩子,越发没规矩。”   阿姝尚错愕,便听屋外传来刘昭的呼声:“阿兄!”   这一声呼满是兴奋,与阿姝白日听见的冷嘲热讽全然相反。   众人张目望去,便见阶下庭中,刘昭提着裙裾小跑着入内,身后跟着两个婢子,领着破奴与阿黛缓行而来。   甫跨入屋中,刘昭便不由分说,冲进兄长怀中用力抱了抱,随即又扯着袖子冲他道:“阿兄,许久不见,阿昭太想你啦!破奴与阿黛也日日在家中念着叔父呢。”   她边说着,边将刘徇往榻边带去,仿佛没瞧见阿姝一般,刻意将她忽略。   刘徇却双眉越蹙越紧,停下脚步,将衣袖从她手中扯出,指着阿姝道:“阿昭,你还未见过你二嫂。”   刘昭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双目望着面目严肃的兄长,质问道:“阿兄,她的母亲派人杀害了长兄,你不但娶了她,还要我认她做嫂子,你这样,如何对得起长兄!” 第19章 童言   一时间,屋里没人说话,阿姝脸色有些泛白,双唇紧抿,一手于袖中紧紧握着,既愧疚,又带着些倔强,望着眼前僵持的兄妹两个。   只庭中婢子领着的破奴与阿黛尚行得慢,童稚的声音隐隐传来,突兀不已。   刘徇面色渐冷,望着妹妹的眼神逐渐难堪。刘昭自是任性惯了,毫不示弱的昂首回视,眼眸里渐渐蓄满泪水,低声倔强道:“长兄去得那样惨,若不是阿兄你派人将尸身运回,他恐怕连安然入土都不能!”   刘徇闻言愣了愣,侧目复杂的望一眼阿姝,眼看两个孩子入内,他不好再发作,遂叹道:“阿昭,此事我日后再同你说。人人都有难处,只盼你体谅。”说罢,赶紧换上长辈的亲厚模样,望着两个步履不稳的孩子,柔声道,“许久不见,破奴与阿黛又长大了不少。”   刘昭心意难平,微跺了跺脚,潦草丢了句“我先回去”,便疾步离去。   待她一走,阿姝始终提着的心才渐渐放下,望着一旁的孩子,面色也温柔下来。   破奴稍大了些,手中拿着小木弓,小大人似的冲刘徇作揖,唤“叔父”,却因脚下未站稳,一头栽到榻上。阿黛倚在叔父腿边,望着兄长的滑稽模样,一面含糊的唤着“阿兄”,一面“咯咯”笑个不停。   两个俱是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阿姝只觉心都要化了,命雀儿取出早已备好的一盘孩童小点心,亲自端着递到阿黛面前,笑得一双眼眸弯弯如月,柔声道:“乖阿黛,叔母请你吃点心。”   谁知阿黛乌溜溜的圆眼睛转过来望着她片刻,却忽然抽抽鼻子,小脸一皱,扑进刘徇怀里便哇哇大哭,边哭边磕磕绊绊道:“不要——不要叔——母——坏——”   阿姝错愕,面上的笑僵住,捧着盘手足无措,一转头,却见稍大的破奴蹬着小腿跑到阿黛身前,张开双臂,护犊子般仰头,满脸戒备愤怒的模样,冲她道:“叔母坏,不许靠近阿黛!”   明明午后初见,两个孩子并未这般反应,怎才过了两个时辰,就变得如此排斥她?方才听话语间,仿佛是有人在两个孩子面前搬弄是非,将她这个叔母说成是个十恶不赦,害死他们父亲的大恶人。   一旁的婢子赶紧上前将两个孩子带到一边轻哄着,冲阿姝小心拜道:“小公子年幼,口无遮拦,请王后恕罪。”   不过两个稚儿,更是刘徜遗孤,她哪里能怪罪?只是面上尴尬罢了。   倒是刘徇,若有所思望着两个仍旧满是戒备盯着阿姝的孩子,蹙眉道:“孩童无知,背后搬弄是非之人却可恨。今日午后,小公子见过何人?”   两个婢子忽然讷讷不语,伏跪在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方怯懦低声道:“午后樊夫人乏了,未多时两位小公子便去了王妹屋中,直到方才,都与王妹在一处……”   刘徇面色渐凝重,沉默片刻,只挥手令婢子将孩子抱回樊夫人处。   阿姝心里不是滋味,她能十分清晰的感受到来自刘昭的排斥,如今连孩子也待她如此戒备,仿佛这信宫中,只他们几人是一家,却将她这个新妇全然排除在外。   她自来也算为人追捧着长大,今日被如此奚落,此刻只得默默立在榻边,一时无语,憋了片刻,只挤出个勉强的笑,讷讷道:“大王可还要用哺食?”   刘徇却未答,只忽然冲她招手,令她坐到榻上,面带无奈道:“阿昭垂髫之年,便失了父母,兄长与大嫂,于她而言,与父母无异,我知你亦是早年丧父,跟着兄长长大,定会明白。”   天色已渐暗,室内点着蜡烛,昏黄的烛光摇曳着映在他面上,忽明忽灭。   阿姝双唇渐渐抿紧,努力瞪大眼望着他,一眨也不敢眨。   “她如今不过十三,性子正有些乖张,盼你多体谅她些。”   他双唇一张一合,阿姝脊背挺得格外直,面上却渐渐没了表情,只柔顺点头。   刘徇瞧着她泛白的面颊,忽而想起与赵祐分别那日,他同自己说过的话,心中莫名泛酸。一样是兄长娇养出来的女孩儿,若赵祐瞧她这般被人奚落,只怕心疼的不得了。   他暗暗叹息,伸手轻抚过她发顶,放柔了声道:“我知你受了委屈,无论如何,阿昭都不该这样待你。”   头顶的温热大掌令她头皮微微发麻,她倔强的皱了皱小巧的下巴,终是忍不住眨下几滴晶亮的泪珠,挂在白皙的面颊,仿佛带露海棠。   “我今年十六。”她语调绵软,却带了浓浓的倔强与委屈。   刘徇瞧她这楚楚可怜又不肯低头的模样,终是无奈的笑了声,到底也是个才及笄的姑娘。   他手掌下移,轻擦去她面上泪珠,嗓音微哑,道:“我知道。”   “明日我亲自同大嫂说,请她好生管教阿昭。只是大嫂自养了阿黛后,身子便似不大好了,恐也无甚精力。阿昭若再无端寻衅,你便告与我,我自去说她吧。”   阿姝听得脸颊有些发热,眨着水汪汪的黑眸默默点头。她虽不大信刘徇真能为了她待亲妹妹如何严厉,听了这话,仍是有些动容,仿佛这偌大的信宫里,终于有个人能站在她这一边。   她才被拭净的面上又滚下许多泪来,一串接一串,方才拼命忍下的堆积许久的委屈,好似一下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无声的落泪渐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最后皆化作不停歇的呜咽。   她秀气的鼻尖与双颊通红,越发楚楚可怜。   刘徇蹙眉瞧着,最初因她怎么也擦不净的泪而手足无措,后来实在无法,只得靠近些,犹豫着伸出双臂,轻环住她,一下一下拍着后背替她顺气,在她耳边低声轻哄:“别哭了,教他们瞧见,都以为我欺负了你。”   他抬眸朝屋门边望去,但见婢子们虽站得远远的,却时不时朝这处偷觑,间或三两个作一堆,窃窃私语,越发令他不自在。   他轻咳一声,摸摸鼻子,莫名心虚的移开视线。   他恍惚间忆起二人在西山共囚一室时,她也曾忍不住掉了泪。   “派人将兄长尸身送回的分明是你,却为何不同大嫂与阿昭她们言明?”提起兄长,他忍不住的伤痛,可想着阿昭方才的话,仍是想问清楚。   阿姝渐止了哭,红着眼眶,慢慢平复道:“我是太后之女,若此时告知她们,岂非有炫耀示威之嫌?我何必自讨没趣,在旁人伤口上撒盐?毕竟,令长兄回乡,入土为安才是正事,是谁做的,原无多大分别。”   刘徇不语,只沉沉望她,眸光复杂。   待夜半梳洗后,二人躺在床上,他瞪眼望着黑暗许久,终是悄然披衣起身,摸黑自箱笥中取出装着刘徜衣物的漆盒,无声抚摸半晌,最后冲此物深深磕了三个头,才放回。   ......   第二日,刘徇照旧是清晨便起,却未急着出宫,只与阿姝一道,穿戴整齐后,往西侧殿宇去向樊夫人问安。   阿姝远远的便悄悄向屋门处张望,生怕又遇刘昭,生出尴尬。   刘徇侧目望着她一面迈着碎步一面悄悄张望的模样,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遂轻笑道:“阿昭素来贪睡,不会起早。”   阿姝倏然脸红,底气不足的辩解道:“我不是在寻叔妹......”   二人行至屋门外时,樊夫人身边的郭媪便笑迎道:“大王与王后来得早,请入内。”她微压低声道,“夫人才用了朝食,二位小公子还未睡醒。”   阿姝与刘徇下意识也压低了声,小心入外间,便见樊夫人已端端正正坐在榻上饮浆。   她仍是一身守孝素服,身无钗环,面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十分精神。   见二人入内,便微笑着歉意道:“仲渊与赵姬来了。听闻昨日破奴与阿黛举止无礼,我已管束过,望二弟与赵姬莫怪。”   阿姝自不会怪他们,赶忙低头道:“原不是什么大事,我未放在心上,大嫂见外了。”   刘徇亦点头,随即恭敬肃然道:“今日前来,还想恳请大嫂一事。阿昭如今大了,再过几年便要及笄出嫁,这任性妄为,沉不住气的性子该改一改了,她素日与大嫂亲厚,往后还请大嫂多费心,切勿心软。”   樊夫人愣了愣,瞥一眼刘徇低头恭敬的模样,饮一口浆方作自责状叹息道:“仲渊说的是,她没了母亲,也只有我这个大嫂来多加管束了。昨日我也未料到她竟会在破奴与阿黛跟前生事,倒是我的不是了。”   阿姝以为她疑心是因昨夜孩子出言不逊,她夫妇二人心有芥蒂才来嘱咐,赶紧道:“大嫂万勿自责,孩子尚小,易为人左右,也并非一定就是叔妹所为,兴许只是爱搬弄是非的婢子多嘴罢了。”   樊夫人挑眉,叹道:“婢子们哪有这样的胆量?倒是阿昭,口无遮拦惯了,兴许也并非有意。罢了,我身为长嫂,往后多管束吧。”   阿姝心觉怪异,却总不知哪里不对,不由暗留了个心眼。   三人又言语一阵,不久刘徇便与阿姝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姑子叫叔妹,大户人家的男孩叫公子,女孩叫女公子。 第20章 团扇   军中事多,刘徇不多时便匆匆离开,阿姝将他送走后,便独自回屋。   雀儿挽着她的手臂私语道:“王妹的性子,当真与大王天差地别,樊夫人倒是好的,只不知能否管得住她。”   阿姝这一路皆心不在焉,闻言摇头道:“管不管得住另说,怕的是根本不想管。”   昨日两个孩子出言不逊之事,虽自婢子口中听来,仿佛是刘昭所为,可谁也没瞧见,并无实据,便是她,也不敢笃定便是刘昭所为。就连刘徇,言语间也并未提及二个孩子的事。反倒是樊夫人,似乎毫无怀疑,言语间直指刘昭便是始作俑者。   若非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怎会这般不信任一向与自己亲厚的叔妹?   阿姝想起邓婉的好,只觉真正亲密的姑嫂不该是这样的。   她也说不上来,直觉这位樊夫人并非表面上这样简单,仿佛有些什么事,她一时想不起来。   雀儿皱着圆脸,扮了个鬼脸道:“王妹那样的性子,只怕谁也不想管吧。”   阿姝失笑,伸出跟葱白细指戳了下她肉乎乎的面颊,故作严肃道:“可不许胡说,被叔妹听见,可得撕你的嘴呢!”   雀儿吐吐舌头,不以为意的又与她说起旁的闲话。   晌午前,阿姝又派人将昨日留下未洒扫净的宫室好好的收拾了,再瞧秋高气爽,日光明媚,便于庭院中支起木架,将刘徇的书简一卷卷解开,晾晒起来,自己则搬了张矮榻到屋外,一面跽坐,一面以帛作团扇,取笔墨细细描摹起来。   她不工刺绣,却善丹青,极爱绘扇面,每每画得清新隽永,意境雅致。此刻但见她去细狼毫,微蘸墨,寥寥数笔,便绘出个池中双鱼的花样,再点缀以水波浮萍,十分幽静淡雅。   数个婢子手中拿着针线围坐在旁,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说话解闷。   其中一个手里打着络子,絮絮的说着幼时的家事:“当年有洪涝,我父母皆饿死了,留我一个投去伯父家中,无奈伯父亦家贫,将来还得留着余财给堂弟娶亲,只好将我卖做奴婢……”   如今世道艰难,这小婢身世原也常见,接下来左不过是感慨卖了个好人家,遇上好主人罢了。阿姝本听得多了,今日却忽然留了心,握在手中的细狼毫也顿住了,好好一幅扇面,生生多了个米粒大小的污渍,格外扎眼。   她却全不在乎,握着笔一时出了神。   破奴的影子陡然出现在脑中。   这孩子,可不正是丧父后,便投靠叔父吗?她隐约想起,前世曾偶有耳闻,刘徇膝下无子,因恐后继无人,遂立刘徜遗孤为王太子。   而后刘徇又攻入长安,只怕于她身故后便要登基称帝,到时,刘徜之子岂非要为太子?   前世的刘徇并非始终孑然一身,出刘徜孝期后,仿佛也有成婚,却始终未有子女。而樊夫人,自丧夫后便寡居,竟也再未改嫁。   阿姝说不出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秘之事,更不敢断定樊夫人为人到底如何,可樊氏一门没落无亲族,而刘徇声名鹊起,却是不争的事实。   也许,她的确该多些警惕。   ……   却说刘徇这两日,已将信都诸事渐熟悉。   为保此地安宁,原陈温手下大小官吏,他一个也未动,而信都日常政务,也仍交陈温,原信都都尉,也仍掌郡内城防治安,他自己所领的万余人,则只作常备军。   至于当地豪强大族,他也一律未动其土地人口,一切照旧。有不少大族欲送财帛美婢,他一概谢绝,只偶尔将他们所捐之粮充作军粮,送入营中与士卒共食。   如此数日,原本对陈温突然投效颇有微词的数个官吏,也渐放下心来,仍安守本位,各司其职。   眼见时机成熟,他遂派出数百人,往真定国方向去,将“萧王已入冀州,以信都为据”的消息扩散而出,引同为宗室的真定王前来。   待一切部署好,自城外归去时,又已近人定。   刘徇匆匆赶回屋中,阿姝正半倚在榻上,美眸微阖,睡得舒坦。   她难得一身瑰丽的烟霞色外袍,腰间松松的系着腰带,宽大的衣袖与裙裾铺展开来,衬得人格外娇小玲珑。她一手堪堪握着把帛面团扇,恰搁在脸颊旁,遮住半张脸,仿佛是为了挡住昏黄的烛光。   这姑娘,似乎常常等着他,便睡去了。   他抬头仰望,月上中天,的确晚了些,难为她日日苦等。   门外的婢子要出声提醒她,他只挥手制止,下意识放轻脚步入内。   靠近些,他才看清她手中那面团扇,绘得精致。他不由在榻边蹲下|身,自她手中抽出团扇,细细端详,只见流水浮萍,双鱼灵动,颇有黄老高妙之境,只是其中一尾鱼的鱼目处,仿佛因下笔过重,有些瑕疵。   没了扇面遮挡,烛光直照双目,阿姝被这忽然的光线刺醒,一手掩目,一手撑起身子,恢复清明后,才见刘徇已归来,正若有所思盯着她新绘的扇面。   不知为何,她想起鱼目处的瑕疵,竟觉有些羞赧,伸手便将扇子夺过,不教他瞧。   刘徇见她这模样,不禁微笑,轻声赞了句:“绘得甚好。”   阿姝听着他温柔和煦,醇厚如酒的嗓音,脸颊倏然红了。她在绘画上的确有几分自信,此刻听了夸奖,心底溢出几分喜悦与得意,却不得表露,只能拼命克制着上扬的唇角,故意挺直腰背,作谦虚状道:“大王谬赞,那鱼目处,我便没画好。”   她说话时,紧抿着唇,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一双盈盈眼眸,却时不时偷觑他反应,仿佛生怕他真的赞同自己。   刘徇忽然起了坏心思,故意顺着她话道:“确然,鱼目有瑕。”他余光瞥见她忽然垮下的面颊,再也忍不住笑意,伸手抚了抚她乌发,补充道,“但瑕不掩瑜,你的画的确甚妙,至少,比绣工好上许多。”   阿姝掩饰不住的得意再度被他最后一句话击垮,不由瞪着一双美目,略带不满的望着他。   这人,当真非要揭她的短不成?   许是笑够了,刘徇忽然收敛笑意,正色道:“赵姬,替我绣个香囊吧。”   “大王?”阿姝实在疑惑,为何他才嘲她绣工不佳,转眼便要她绣香囊?这不是为难她吗?况且,他似乎也从无佩香囊的习惯。   刘徇却已然起身,不待她动手,自己将外袍初下,递给婢子,转眼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嘱咐:“不许假他人之手,须得你亲手绣的,过几日我就要。”   说罢,便自往浴房去了。   这却苦了阿姝。从前在家时,她便不喜刺绣,每每跟着阿嫂一同做绣品,皆是半途而废,从没做出过一个像样的香囊,如今着实有些为难。   她别扭半晌,直至灭灯后,摸着黑爬上床铺,仍是不甘心的再问:“大王,要不,还是别做香囊了,换个旁的吧?”   刘徇双目紧闭,仿佛没听见似的侧过身背对着她。   阿姝透过黑暗瞪着他的背影,实在无法,只得也赌气似的背过身。   ……   第二日一早,刘徇临去前,也不忘嘱咐:“赵姬,别忘了绣香囊。”   阿姝愁眉苦脸,宫中事宜一完毕,便取了丝绸针线等摆在案几上,苦思冥想着要如何动手。可这一瞧,便是许久,久到雀儿都看不下去,她仍是没动手。   周遭有数个婢子七嘴八舌的替她出主意,又翻箱倒柜的寻出不少现成的花样给她照着绣。   可她一阵穿针引线,上下翻飞,架势上倒是足了,绣出的花样却惨不忍睹,若没有原物在,怕是连她自己也不知绣的是什么。   明明是一双善绘的巧手,怎么偏偏拿不了针线?   她望着眼前已然满是瑕疵的碎布,不由泄气。   雀儿小心翼翼提议:“阿姝,可需我替你绣一个?”   阿姝想也不想便摇头:“不不,他——大王说不可假他人之手。”   眼看这一日毫无进展,她在榻上有些萎顿,只得先往樊夫人处问安。   樊夫人非母,阿姝不需每日里晨昏定省,可她总怕落人口实,尤其对樊夫人,既有愧,又提防,每日一次问安总是少不了的。   行至樊夫人屋外时,阿姝便已闻到阵阵熏香。她对此物不甚喜爱,尤其因身子敏感,若熏香浓郁,会令她涕泪咳嗽不止。这两日看来,樊夫人却是极爱香的。   她只得忍着鼻间的刺痒,微微屏息。   幸而二人不甚熟悉,说不了数句话,打个照面,以礼相待,便算了事。   阿姝退下后,便与雀儿二个回屋。才行到拐角处,却忽有个莽撞身影,一头撞入她怀中,将她撞得胸口发疼,一个趔趄,倒退数步,差点摔倒。   雀儿惊叫一声,慌忙伸手扶住,张口便要喝骂:“是哪个——”   话到嘴边,却愣住了。   “叔妹?”阿姝稳住身形,诧异的望着眼前面色青红,慌张狼狈的女子。不是刘昭,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柚子酱喵 2瓶 第21章 禁足   刘昭一身外出的襦裙,裙摆处隐约有几片尘土脏污处。她行色匆匆,仿佛是刚从宫外归来,瞧这幅被人抓了现形的模样,应当是瞒着众人溜出去了。   旁人尚未说话,她已先声夺人,张口喝道:“别唤我叔妹,我可不认你这个嫂子!”   阿姝被她一阵抢白,下意识的瞧瞧左右。此刻身边既无樊夫人,更无刘徇,只怕无人能镇得住这小祖宗。她只得故作严肃的瞪着刘昭,也不理会她语中的不敬,拿出嫂子的架势,努力的挺直腰背,冲她点头致意,便要离开。   刘昭提着裙摆恨恨跺脚,仿佛气不过阿姝没被自己惹恼,竟不甘心的冲上前拦路道:“你别得意,用不了几天,阿兄定会休了你的!”   说罢,她示威似的冷哼一声,洋洋得意的等着看笑话。   阿姝望着眼前这个只高到自己下颚处的小姑娘,眼神倔强而乖张,连梳在脑后的垂髻,也仿佛十分不顺溜,漏出几缕稀碎发丝,明明一张秀丽的脸蛋,偏生被这副表情破坏。   她不知刘昭此话何意,直觉应当是在外听了什么风声,拿回家来膈应她。   只是,刘昭实在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如此无理无度,须知她这个嫂子,也并非那样好欺负。   “叔妹,天色已晚,快些回去吧,莫叫大王知晓你偷出信宫。”她笃定刘昭出宫一事,定是瞒着刘徇,不愿教他知晓的。   “你——你敢!”果然,刘昭面色立刻变了,方才的心虚掩饰不住的浮出。她咬牙又瞪一眼阿姝,又小心左右四顾,见无旁人,方匆匆离去。   雀儿望着冲刘昭仓惶远去的背影,感到十分解气:“王妹的确该受些教训,才知何为尊长。”   阿姝摇头:“我不过吓唬她罢了,真闹起来,大王还指不定帮谁呢。”她有自知之明,不讨喜的妻子,与心肝似的妹妹,在刘徇心中孰轻孰重?   不过,方才刘昭的话,她到底留心了,回屋后思忖片刻,便暗派自邯郸随从而来的数名赵氏家仆,这几日留心城中流言。   刘昭出宫一事,刘徇到底从别处听说了。   傍晚,他难得归来得早,却面色不愉,才入屋中,未同阿姝说话,便先寻了二个健妇将刘昭带来,当头便是冷冷质问:“阿昭,今日你行了什么错事,可还记得?”   刘昭早已换下方才那身脏污的儒裙,一听兄长这话,下意识颤了颤,扭绞着裙摆,低头心虚道:“没——今日没做什么……”   刘徇无奈的揉揉眉心,饶是他一贯的好脾气,此刻也不能再纵容,遂放下胸中怒意,坐回榻上,抚额道:“今日谢进府中,有贼人闯入,后院马棚遭毁,惊马奔出,踢伤了数个仆役。”   今日若非郭瞿处理得宜,寻了人了顶罪,又主动替谢进修缮,塞了许多好处,只怕谢进头一个便会与他这个萧王过不去。   阿姝吃了一惊,赶紧朝刘昭看去。方才只道她偷溜出宫,不过是年幼贪玩,哪知会出这样的事?谢进如今是监军,于这信都城,便是来自长安的耳目,此时轻易招惹,岂非给刘徇徒增祸事?   刘昭眼里闪过片刻得意,低声嘟囔道:“活该!”转眼又蔫下,心知兄长已知自己闯下的祸事,小心翼翼凑过去,看着兄长,撒娇道,“阿兄,我知错了,我——实在是恨他,他从前那样害过长兄!”   她说话时,眼泪便忍不住渗出,鼻音也渐浓,少了乖戾,多了楚楚,瞧得人心酸。   刘徇低叹一声,无奈道:“阿昭,我知道你记挂着长兄,想替他报仇出气,可你尚小,不懂这其中的厉害。你这样意气用事,不但伤不着旁人分毫,反倒令咱们自己处在危险的境地。”   刘昭望着语重心长的刘徇,眼中有一瞬松动,然而眼波流转间,忽然瞥见一旁仍立着的阿姝,那一抹松动登时土崩瓦解,少女的叛逆乖戾再度浮现。   她仿佛想起许多往事,与刘徇有三分相似的眼眸里凝聚起泪意:“阿兄,为何你这样软弱?若换做长兄,此刻定不会这样憋屈!若不这样软弱,他兴许……根本不会那样惨死!”   说罢,她以袖掩面,匆匆奔出。临去前,经过呆若木鸡的阿姝时,仍不忘满是忌恨的瞪一眼,仿佛认定了,此事便是阿姝多嘴,捅到了刘徇跟前。   天色渐暗,屋中尚未点上烛火,朦胧暮色间,刘徇一言不发坐在榻上,以手抚额,微微佝偻的脊背显出几分无奈与伤痛,瞧得人眼眶发酸。   被亲妹妹这样指责,他心里大约十分不好受。   阿姝恍惚想起大半年前,曾与兄长针锋相对的自己,也是这般蛮不讲理,什么劝解也听不进去,引得多年感情的至亲渐远。   当时,阿兄大约也曾如刘徇这般,独自枯坐,落寞寡欢吧。   她心里生出许多恻隐,凝望片刻,也不点灯,只悄声靠近,在他身边坐下,犹豫着伸出一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   温热的触感令刘徇微微动了动。半晌,他才颓然抬头,望着屋外的暮色,声音极低道:“长兄故去,我比谁都痛。”   此时的他,哪里还有素日里谈笑风生,决胜千里的绝佳风度?   阿姝鼻尖暮然一酸,眨去眼前两片朦胧,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吐出句“对不住”。   刘徇自嘲的笑了声,摇头道:“我只恨我自己。”   二人静默许久,直至屋中已尽被黑暗笼罩。   屋外候着的婢子犹疑着入内,将烛台一一点亮,瞥一眼二人相连的手,又乖觉退出。   室内重又亮起,阿姝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刘徇竟不知何时已将她的手牢牢包裹在掌中,此刻那只大掌间的阵阵暖意,正慢慢渗透她的肌肤。   刘徇此刻双眸也已恢复清明,循着她的目光,一道看向交握的双手,不由也愣住了。   成婚那日,他也曾牵过她的手,只是当时未曾留意,如今才觉她的手原来这样小这样软,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缩,葱白细嫩的指尖轻顶在他掌心,一时间竟令他手心异常的热起来。   这一阵燥热几乎是瞬间,便自他掌心蔓延,渐至心口,下腹,须臾间,连耳根都有些泛红。   方才惆怅忧伤的情绪此刻荡然无存,他生怕被发现异样,只得若无其事的轻咳两声,装作不经意的将手收回。   他不愿转头望她,目光四下游移,最终外袍也不脱,径直去了浴房。   ……   第二日一早,刘徇临走前,思量再三,终是派了七八个妇人,每日里寸步不离的跟着刘昭,再不许她私自出行。   刘昭自是千百个不愿,寻樊夫人好一阵哭诉:“阿嫂,阿兄他……他怎么如今待我这般严苛?实在令我伤心……”   樊夫人面色泛白,似乎已被她不依不饶的诉苦折腾得累了,却强撑着倚在靠枕上,摇头道:“谁要你闯下这样的祸?仲渊自然要罚你。”   说罢,她满目忧虑,状似关心的劝诫:“阿昭,如今阿嫂在这个家里,恐怕难说上什么话了。仲渊已是萧王,这偌大的信宫里,赵姬才是正经王后,你总该收敛些,同她走近些,日后才能有个安心容身处。”   刘昭愣了愣,懵懂的望着樊夫人,片刻后方领会她话中深意,慌忙摇头道:“不不不,管她是什么王后,我绝不承认!”说罢,她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抬眸正色道,“阿嫂放心,我那日听见了,有人劝阿兄再娶一位女子呢,想来那赵姬,也得意不久了!”   樊夫人眸光微闪,与一旁的郭媪对视一眼,遂不动声色试探:“哦?你可听到,是哪个女子?”   刘昭蹙眉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我未听清,那日出出宫时,我偷偷去寻樊阿兄,在他那里听见了些只言片语罢了,我只知那女子似乎品貌俱佳,出身更比赵姬好些。”   樊夫人见再问不出什么,遂只好作罢。   待刘昭离去,郭媪连忙扶樊夫人小心躺下,轻声道:“夫人这是何必?即便没了赵姬又如何?横竖小公子的前程,都在大王一念间。”   樊夫人仿佛一下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颓然躺倒,面色憔悴,双目微闭,闻言摇头道:“你不懂的,旁人都可以,唯独赵姬不可。她与我之间,有天大的杀夫之仇,我绝不能让破奴与阿黛在我身故后,由她抚养!”   ……   却说因刘昭受了桎梏,一时无法胡闹,阿姝这两日难得的舒心,就连苦恼了许久的香囊,这日也终于绣完了。   她未再纠结到底绣何纹样才能稍入人眼,只取了丝绸缝出香囊的模样,便取了笔墨,直接在丝面上绘了个兰草流云的纹饰,再配上个红缨络子,塞入几块香片,便算是做好了。   她正将香囊搁在掌心细细看着,便忽然见雀儿捧着个竹筒小跑入内,凑近道:“阿姝,这是前两日派出的人送来的消息。”   阿姝放下香囊,接过竹筒入内室后,方打开以漆封好的竹筒,取出其中竹简。   竹简只短短一片,上书寥寥数字:   真定王携翁主之女往信都。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辞职了,虽然被领导气到吐血,但还是很开心啊啊啊!   谢谢所有评论的小天使!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秋秋 10瓶 第22章 香囊   却说这位真定王刘延寿乃文帝十世孙,论起宗室辈份,当与刘徇同。   真定一国,经推恩令后,国土渐狭,于如今的冀州,为各郡环绕,仿如弹丸孤地,幸刘延寿自为真定王后,从不轻易与人结怨,又兼国中拥兵十万,才得安身至今。   而所谓翁主,乃刘延寿亲妹,先真定王女刘素君。刘素君与真定国相郑胥育一女,如今正值十七,尚未婚配,刘延寿此行携刘素君之女前来,其意味不言而明。   刘徇若要借真定之兵,只怕得与之联姻。   阿姝握着竹简的手稍紧了紧,翁主之女郑冬兰,前世仿佛曾听说过,的确嫁给刘徇,却并不得其喜爱,自成婚后便长居娘家。这中间应当曾出过什么事,否则以刘徇为人,既愿娶,便绝不会如此不给真定王面子,将新妇冷落至此。   天色渐晚,雀儿在门边冲她悄悄打个眼色,她无暇深思,赶紧取出刻刀,将竹简上的墨迹刮去,不留一丝痕迹,再收入箱笥中。   才作罢,那边刘徇便已踏着暮色归来,面容是一贯的温和而疲惫,只是今日的微笑模样多了几分蓄势待发的兴奋。   阿姝才上前去替他宽衣,便听他道:“赵姬,后日真定王应当到了,宫中需设宴。”   阿姝搁在他腰带上的手稍顿了顿,随即便将其取下,柔顺道:“妾定好生预备。”她眼里闪过一瞬恍惚,大约再有数日,他便该祝嘱咐她,替他与郑冬兰操办婚仪了吧。   她心中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既非惆怅酸涩,亦非欣喜愉悦,只是空空如也。   若到时刘徇将郑冬兰遣回真定,她是否也能请辞回邯郸呢?   刘徇并无察觉她的心思,只忽然问:“我要的香囊呢?可有做好?”   阿姝一愣,不想他才说完真定一事,便会想起香囊。她下意识抬眸瞥一眼搁在妆奁边的小漆盒,忽然有些羞涩。虽不知他到底何意,可这却是她头一遭替男子做针线女工,便是兄长赵祐,也未曾有过。   刘徇也不待她回答,顺着她视线瞧见那片自漆盒边露出的半片丝绸,便二话不说,径直过去将香囊取出,搁在手中细看。   单瞧这月白丝绸,兰草流云纹,佩红缨络子,简朴雅致,与时下盛行绣品截然不同。他不由挑眉,唇角勾起个细小的弧度。若不是一眼便能瞧出缝合处的凌乱针脚,他几乎要以为这香囊的针线出自旁人之手。   她这一笔画,着实妙。   “甚好。”刘徇赞了句,“这是赵姬的心意,我定会日日带着。”   阿姝闻言瞠目脸热:“大王——我,我的绣工,实在不堪……快别教人笑话了去——”说着,她便伸手要将香囊取回。   刘徇迅速将手举高,直令她无论如何也够不着,只能仰着面可怜巴巴的望着他,一双含眼带雾的眼中满是楚楚。   刘徇只觉心口被她这幅模样轻轻戳了下,酸溜溜,麻酥酥,仿佛有猫儿尾巴轻拂过。   他不动声色移开视线,掩下心底躁动,一手抚上她发顶,教她无法靠近,一手则轻缓而慎重的将那枚小小的香囊收入衣襟,仿佛十分珍而重之。   “王后亲手绣的,谁敢笑话?”   阿姝目瞪口呆,脸颊涨得通红,不知该如何回答。   夜半,二人并肩而躺,室内罩在一片黑暗中,十分寂静,只余轻缓的呼吸声。   阿姝悄然侧目,借着朦胧月色看一眼双目紧闭,仿佛已深睡许久的刘徇,小心翼翼撑起身,手脚并用的靠近些。   隐隐约约的衣物窸窣声在静夜中被无限放大,她伸出一手,悄悄向他胸口处衣襟摸去,动作越发轻缓,既想拿回香囊,又生怕惊醒枕边人。   可手指才触到那片衣缘,原本双目紧闭的刘徇却忽然睁眼,一手握住阿姝那只不安分的小手,牢牢摁在胸口。   阿姝下意识倒抽一口气,浑身僵硬,脸颊发热,结结巴巴道:“大,大王,我——我只是想……”   刘徇的双眸在月色下闪着深邃而灼热的光芒。他望着眼前这个与自己靠得极近,连紧张窘迫的战栗都能清晰感受到的女子,唇角不动声色的扬起,嗓音暗哑道:“天凉,王后可是因此深夜难眠?”   深秋夜凉,阿姝闻言,更觉浑身起了一阵寒意,忍不住颤了颤。   她尚未开口,他已不由分说伸出双臂,将她翻转过来,背对着他胸膛,牢牢桎梏在怀中。   “如此可取暖,王后安睡吧。”说罢,他又阖眼。   阿姝心口咚咚直跳,双手挣了挣,却发现全身皆被他环保,看似松弛,实则令她动弹不得。   那香囊怕是拿不到了。   ……   第二日一早,天色未亮,刘徇便被胳膊上的一阵酸麻刺醒。   这一夜,二人竟是纠缠在一处,不曾分开,便如此时,那小女子也枕着他的胳膊,睡得十分酣甜。   只是苦了他,沁凉的夜色里,浑身烧撩,躁动不已,却不敢放开她。   每每他只稍一动弹,她便似有所觉般,蠕动着贴得更近些。他退缩不成,只得认命的瞪着眼将她抱在怀里,嗅着满腔馨香,忍着全身僵硬,再不放开手中的温香软玉。   衣襟中的香囊紧贴着胸膛,像块烙铁似的,教他浑身血液翻腾,直冲四肢百骸。   异样的感觉随着胳膊上的酸麻传遍全身,他再也忍耐不下,额角沁出细汗,紧蹙双眉,尽量小心的将胳膊自她脖颈下抽出,艰难的跨下床塌,径直去了浴房。   许久,待他已完全平复,才穿戴齐整而出。   阿姝自他入浴房时,便已懵懵然醒来,由雀儿替她更衣盥洗。恍惚间,她倏然瞪大双眼,方才,仿佛见到刘徇有些许异样……   她并非对闺房之事一窍不通,此刻越想越可疑,不禁双颊滚烫,赶紧以手捂住,勉力降温。   雀儿瞧她面红耳赤的情状,奇道:“阿姝,可是身子不适,发热了?”   阿姝一眼望见已然步出的刘徇,赶紧摇头,可待视线下移至他腰间赫然戴上的香囊,只觉脸颊愈烫,不能自已。   这样粗拙的蠢物,他竟真的戴上了。早知如此,她无论如何也该要雀儿替她缝一个体面精致的。   二人用完朝食后,刘徇未如往日一般径直离去,而是挑眉望她:“今日我不出城入军营,只在宫中与众臣议事,赵姬何不送一送我?”   他正立在门边,说着,便向她伸出手。   明媚日光下,他温润的笑颜与宽厚的手掌仿佛镀了一层金光,引得她受蛊惑般,乖顺的将手放入他手掌,任由他牵引着向议事的宫殿行去。   直至宫殿渐近,见到刘季、郭瞿、谢进,乃至樊霄等人,她才渐察不妥。   他大约是向群臣展示,萧王与王后间的琴瑟和鸣来了。   只是为何如此?是为消数日前谢进因马厩一事而生出的疑心,还是别有用意?   她无暇多想,便见众臣的目光随着二人的靠近,纷纷移向刘徇腰间。   尤其谢进那一双鼠目,正闪着猜忌犹疑之色,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   自那日马厩被袭,家仆受伤,他便总疑心此事与刘徇有关,许是刘徇因对太后与大司马有所不满,借此泄愤。   尤其近来,他略闻这信宫中,刘徇之妹对赵姬多有不满,甚至曾以刘徜之死为由相讥。刘徇身为至亲,岂会无一点不满?   可此时瞧他与赵姬道别时,毫不掩饰的珍爱与疼惜,又不似作伪。   郭瞿极明敏,立即望着那绣工粗劣异常,纹样却流畅别致的香囊,顺势问:“大王,此物想必定出自王后之手吧?”   刘徇微笑点头,郭瞿果然堪用,能明他意。   “不错,正是王后亲手所制。”说罢,他拾起香囊,置于掌中,令众人看清上头卓然的丹青与粗糙的绣工。   樊霄为人素不羁,一想到赵姬那样貌美的女子,有一手绝妙丹青,却在刺绣一事上无能为力的模样,不禁玩笑道:“想不到王后的绣工,竟如孩童一般质朴无华。”   刘徇闻言将香囊重新坠下,腼腆轻笑:“王后手艺的确还需打磨,令诸位见笑了。”   他这模样,当真与寻常人家宠妻无度的丈夫别无二致。   众人见之,遂暗道:“赵姬美,果然令大王开颜。”   只郭瞿一人,从中瞧出刘徇心意:真定联姻一事,恐怕不成。   ......   信宫中将设宴迎真定王一行,着实令众人忙碌了一番。   宫中仆从甚少,莫说做寻常洒扫布置,便是后院庖厨,亦是不足供当日群臣与贵客。   到底是二诸侯王,虽不必铺张糜费,起码的仪制却少不得。   阿姝当机立断,与城中豪强大族相商,雇来许多伙夫杂役并数十歌舞乐伎,临时帮衬。   钟鼓乐舞需排演,美酒佳肴需先备,上百人忙碌整整一日,才终有人来报:贵客已入城,不久将至。   因知国相与翁主女将至,雀儿一早便将阿姝拉回寝房仔细梳洗打扮,好教她惊艳四座,不输气势。   浴房内备好热水,水中撒满各色干花瓣,芳香四溢,待阿姝出浴,发肤间也尽是暗香。   雀儿一阵翻箱倒柜,恨不得将所有衣物首饰都翻过,也挑不出最好的来。直至天色渐晚,阿姝再等不及,方挑了一袭水红广袖留仙裙。此裙形制初看端庄大方,与寻常深衣无异,然裙摆多褶皱,有风拂过时,广袖飘飘,裙摆飞扬,纤姿绰约,别有风情。   阿姝的长发被挽成堕马髻,饰以碟翼鎏金点翠步摇,本就白皙的面上无须敷粉,只略涂脂,便灿若桃花,婉转秀致。   雀儿来来回回仔细打量,方满意道:“阿姝今日这样美,定能教那位郑女自惭形秽,教大王再不瞧她一眼。”   阿姝莫名心虚,二人日日共枕,却至今仍是清白,刘徇此人,也不知怎样的美色才能入他眼。   不多时,有人来报,真定王已于驿站安顿好,渐近信宫。   阿姝赶紧去迎,行至宫门,便见刘徇引一行数人,缓步而来。   为首者身宽体胖,须髯斑白,头戴诸侯王冠,身披黑色常服,面目和煦中略有精明,应当便是真定王刘延寿。   而他身后,除与他年岁相当,身形相近的国相郑胥外,还有二年轻男女。   女子正值十七八岁的年纪,面目算不上十分秀丽出挑,却生在眉眼周全,气质内敛,张弛有度,一眼便能瞧出是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女。此乃翁主已国相女,郑冬兰。   男子才刚及冠,肤白身长,眉清目秀,举手投足间,虽有华贵高雅之气,却稍显稚嫩。他身披王太子朝服,腰间配玉,应当是真定王太子刘安。   他跟在刘延寿身后亦步亦趋,目光好奇的四处张望,却在滑过不远处的阿姝时,猛的滞了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大风刮来一只喵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汪令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蓬莱弱水 10瓶;   明天入V万字更新。 第23章 宴饮   刘延寿为人奉中庸之道, 无甚决断,真定之国事多由于国相郑胥主导。   然郑胥为人十分谨慎, 若无实在的好处, 绝不过踏出一步,此番能主动向刘徇示好, 也是因其这一路名声已盛,不若旁人阴邪狡诈,又与刘延寿同为宗室, 思虑再三,这才决定往信都,主动商讨结盟一事。   从前郑胥只道刘徇名声不如刘徜,今日这一路试探交谈之下,见他为人谦和有礼, 从不逾矩, 不论待真定王, 还是对臣属随侍,疑惑是如谢进这般心怀不轨的,皆礼遇有加, 从不将喜怒形于色,顿觉此人为可造之材, 可随之主。   他心下满意, 又瞧了眼一旁随行的女儿。   郑冬兰跟在刘徇身后,一双秀目正目不转睛盯着他背影,面色微红, 隐隐有爱慕之意,俨然一副小女儿情窦初开的姿态。郑胥一瞧便知,她对这位萧王,当十分中意。   然目光转向一旁的王太子刘安,却见他目不转睛的望着不远处的一人,面有恍惚惊叹,连脚下步伐都迟滞起来。   郑胥皱眉,顺他目光望去,便见那高高台阶上,立着个年轻妇人,身段玲珑,袅袅婷婷,娇美非常,顾盼间,神采飞扬,玉颜仙姿,皎若明月,璨比星辰,绝异于旁人,不是赵姬还能是谁?   不但是他,此刻,众人皆已瞧见刘安失神的模样,而他自己却仍不自知,气氛一时尴尬。   刘徇目光稍黯,刘安这毫不掩饰,直勾勾的眼神,令他心底生出莫名不快。   慕赵姬美者甚众,莫说旁人,便是他自己,方才也因她今日的模样,生出一分惊艳赞叹,但只刘安一个,当众流露如此,实在无礼。   他上前两步,当着众人的面,一手牵住阿姝,高大的身影将她半掩在身后,替她挡去旁人的目光:“此乃吾妇赵姬。”这模样,俨然十分爱护妻子。   刘安这才恍然醒神,惊觉失态,红着一张俊秀玉面,慌忙移开视线,不敢再造次,心底却仍是止不住的惋惜与恋慕,如此难得的绝色佳人,竟已嫁作人妇,听闻她与萧王婚仪,乃是在刘徜孝期内行,如此委屈,可怜可叹。   阿姝方才也因那样肆无忌惮的目光而微窘,一触到刘徇的手,便下意识的乖顺回握。   感受到掌心间柔软而温热的细腻触感传来,刘徇心中一阵稍舒。转头望她时,又嗅到阵阵幽香,他只觉双眼被艳色笼罩,心口发胀,不由又五指动作,与她十指相扣。   他的动作细微,阿姝却敏锐而诧异,转头望他。   二人四目相对,无言中又双双移开目光,在外人看来默契而恩爱。   郑胥与刘延寿将二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不由面色凝下,交换个眼神。他二人原是存着以兵马为筹,与萧王联姻的心思而来,此刻见刘徇对赵姬如此中意宠爱,却忽然有些没底。   刘徇自觉冲动,心口发热,若无其事微笑冲众人道:“天近黄昏,诸位请入殿。”   说罢,他便对刘延寿作出请姿,二人相携入内。   移步时,仿佛不经意,腰间一物松脱,悄无声息的落在铺了红绸的阶上。旁人皆未留意,径直行过,只郑冬兰,始终目不转睛的望着刘徇,于阶上停步,悄悄拾了,藏于袖中。   不多时,众人于宴饮处落座。   因有女宾同在,阿姝早已派人将樊夫人与刘昭请来,一同列席。   樊夫人面有病态,目光掠过阿姝与刘徇交握的双手时,只稍作停顿,便自然移开,刘昭却立时垮下笑脸,在郭媪与旁的婢子的提醒下,才勉强稳住心神,赌气似的转开目光,寻了一旁的郑女说话。   阿姝注意到她的不满,生怕她因冲动而在宴上出言不逊,赶紧将手从刘徇手中抽出,掩于袖中,端正跽坐。   刘徇挑眉,莫名望她一眼,并不说话,心里却多少有些不满。从前只觉这女子时而怕他,如今看来,仿佛也根本羞于向旁人表露他是她的夫君。   即便他今夜如此是因另有打算,她这般反应,也着实要他气恼。   案上美酒已备,须臾,便有婢子们捧瓜果小食入内,一一奉上,另有仆役们扛着铜制方炉置于殿前,取烧红的木炭放入,将整只羊架上炙烤,不过片刻,室内便肉香四溢。   阿姝为刘徇斟酒,二人举杯与客同饮,紧接着,钟鼓礼乐之声响起,舞伎鱼贯入内。时下宴饮,无论男女老少,皆爱美酒歌舞,是以不多时,殿中气氛便热络起来。   刘徇借着同宗之名,与刘延寿多饮两杯后,仿佛不经意般,低头瞥一眼空空如也的腰间,面色微变。   刘延寿察其神态,放下酒杯问:“大王,可是出了何事?”   刘徇摇头笑道:“无事,只是丢了样重要的东西。”他说着,竟是望向一旁的阿姝,目带愧疚道,“是王后亲手绣的香囊,孤日日带着,不曾离身。”   阿姝听他一说,便知丢的是香囊。只是他何来日日带着一说?前日才做好,他不过带了两日罢了。瞧周遭那些人望过来时又是艳羡,又是感叹的目光,她着实有些恼恨。   成婚多时,她日日小心谨慎,生怕惹他不快,活得十分委屈。可他,只消戴两日香囊,握一握她手,便能博个爱妻的名声,这世道对男子宽容,对女子,当真苛刻。   刘延寿干笑一声,附和赞道:“大王与王后果真是琴瑟和鸣,堪为典范。”   他自入信都,便总想借机提联姻一事,可这刘徇,不但对郑冬兰并无任何表态,还每每岔开话锋,令他无机会开口。   便如此刻,众人皆赞王与王后感情甚笃,他如何还能开口提冬兰的婚事?   他正懊恼为难,却听席间一道柔弱女声传来:“大王丢的可是此物?”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郑女自榻上盈盈起身,手捧一小小香囊,恭敬呈上。   阿姝的脸又红了。   这枚粗拙的香囊,实在令她面上无光。   刘徇却欣喜起身,亲自步下,自郑女手中取回,也不瞧她,便回座上,当着众人的面,对阿姝赔罪:“还是请赵姬亲手替我戴上吧,可不能再丢了。”   阿姝咬着唇低眉顺眼接过,却实在没忍住,趁众人未察时,埋怨的瞪他一眼。   郑冬兰仍跪坐在原地,仰头望着那二人亲密的模样,心有涩意。   如此被人冷落忽视,她亦是头一遭。   离开真定前,父母与舅父便都同她讲明,此行年岁要将她嫁给萧王刘徇,以保日后真定一国与之结盟。   刘徇此人,她曾有听闻,虽说是个君子,可到底已有妻室,这般嫁去,屈居人下,她也曾有不甘。   可到底也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儿,及至今日得见真人,他不但面貌英俊,玉树临风,更有谦谦君子的温和模样,便让她不由自主倾心。   再瞧他,对孝期中被逼娶的妻子,都这般体贴入微,她愈觉此人可信可靠,堪为良人。   便是这样一个令她难得中意的男子,却对她如此疏远。   她自觉失了面子,遂举起酒杯,转向王后,恭敬笑道:“早闻王后之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凡,妾实欣喜,愿敬王后,请饮。”   说罢,便先饮下一杯。   时兴豪饮之风,郑女此举,令众人抚掌赞叹,转而便纷纷望向赵姬,等她反应。   阿姝望着眼前比她拳头还大些的酒杯,有些犯难。她实不善饮,三两口还可,这般整杯而饮,怕是要醉。   可众目睽睽下,退无可退,她冲郑冬兰笑道:“姬谬赞。”说罢,举杯,以袖掩,咬牙一气饮下。   阿姝喉间胸腔顿时升腾起隐隐的燥热,初时尚能忍,不多时却觉面红耳热,头晕目眩。   刘昭在旁冷眼瞧着,冷不丁插话道:“阿兄,我与这位阿姊一见如故,十分投缘,不知能够请她留在宫中稍住数日?”   郑冬兰诧异,眼神在刘昭与赵姬间来回游移,便一下猜出,这二姑嫂间,定不和睦。   她遂趁势道:“女公子抬爱,妾亦觉如此,请大王成全。”   刘徇看一眼妹妹,压下心底不悦,思忖片刻,转向阿姝:“宫中事,素由王后做主。”   阿姝此刻正觉酒意上头,心中烦乱,闻言,更觉躁郁。郑女此意难道还不明晰?刘昭摆明了要帮她,自己身为王后,如何能当众令刘昭与郑女丢了面子?   她遂强撑着仪态,点头允道:“既是叔妹所求,我哪有不允的道理?只盼郑姬勿嫌宫中朴素。”   郑冬兰目的达到,自是满意,赶紧言谢。   刘徇心底却生出莫名不满。   郑女联姻一事,他不信赵姬一无所知。可既然知晓,她仍这样毫无结缔的一口应下。   难道当真毫不在意?   他渐生烦闷,一言不发的饮了口酒,悄然转眼望她,这一望,却再移不开眼。   许是因饮了酒,那女子此刻双靥生霞,肌肤莹亮,双眸带雾,朱唇皓齿,娇||喘微微,正如一枝凝露海棠般娇艳欲滴,摇摇欲坠,柔弱无力。   这幅模样,艳光难掩,惹人注目。   他心口猛的缩了缩,下意识张目四顾,竟见席间不少男子,边饮酒交谈,边偷觑这边。   这殿中,不能再待了。   “王后醉了,还是回去歇息吧。”他赶紧命人将她一左一右扶起,自殿中偏门退出。   美人离去,众人自觉无趣,遂不再张望。只有一双年轻俊秀的眼睛,恋恋不舍的望着美人渐远而去的那处偏门。   许久,趁无人注意,他悄然起身,踏着夜色跨门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先来一更。 第24章 淤痕   因婢子仆役们皆在后厨与宴席间, 长长的走廊上,除隔数步便有的灯火外, 人迹鲜少, 只偶有数个值守的侍从,巡视而过。   阿姝自殿内出, 离了那阵热烈辉煌的气氛,由雀儿与另一婢子扶着,脚步不稳的慢慢往寝房行去。   室外微寒, 冷风吹过,将她酒意驱散不少,脑中混沌也慢慢拨开。   身后若有似无,时远时近的脚步声清晰的传入三人耳中,阿姝的手不由紧了紧, 冲雀儿悄然使个眼色, 扶额道:“雀儿, 你先替我取些醒酒汤来吧,我乏了,先歇一歇。”说罢, 她便倚在廊边阶上。   雀儿接了她的眼色,匆匆离去, 余下另一婢子, 仔细搀扶着她。   寂静无声中,长廊拐角处踟蹰的脚步终于又响起,渐行渐近。阿姝与婢子互换眼色, 同时转眸望向身后靠近的身影,不由愣住。   那是个肤白身长,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一身王太子冠服,竟是初入信宫的真定王太子刘安。   他行得格外犹豫,双目腼腆又痴迷的望着眼前的美人,白皙的面上一抹清晰的红晕,视线才与美人交汇,又仓促移开,十分羞涩。   “殿中酒酣宴乐,太子为何会在此?”   阿姝原以为跟来的会是哪个醉酒后行止无度的臣属,亦或是郑女所派之人,有话要递与她,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刘安。   想起方才在外时,他那肆无忌惮的目光,她心底涌起一阵不适。   刘安仿佛是怕她误会,赶紧退后一步,连连摆手道:“王后——我,我只是担心你……”说着,欲言又止,可一抬眸瞧见她戒备而怀疑的模样,心口微刺,脱口道,“赵姬,你……不记得我了吗?”   阿姝越发疑惑,抬眸仔细端详眼前这个只稍比她大些的年轻男子,犹疑着摇头:“我的确并无印象,太子是否认错了人?”   刘安面上闪过失落,随即又笃定道:“我没有认错人,我——我是阿荸。”   阿荸?   阿姝蹙眉想了许久,终于想起个模糊的小男娃的影子:“太子——是徐眀府的外孙?”   赵氏在邯郸是数一数二的望族,自来与赵郡郡守交好。幼时,父亲常带她与兄长入郡守府拜会。曾有一位徐姓郡守,其妻离世前卧病,已出嫁的女儿曾带着儿子回娘家探望侍疾。   她那时不过七八岁,入郡守府探望时,曾与那个男娃儿做玩伴,往来不过数日,不知身份姓名,只唤乳名,交情甚浅。那个腼腆清秀的男娃儿,似乎便被唤作阿荸。   刘安见她想起,羞涩的面上顿时满是欣喜,连连点头道:“外祖正是徐浦!时日已久,你不记得,也是常事。只是我,我从不曾忘,阿姝,方才一见你,我便认出了。”   他幼时因体弱,长居王宫,叫得出名的玩伴屈指可数,邯郸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便是其中一个。她笑起来时颊边有酒壑,虽只相处短短数日,却教他记了近十年不曾忘。   阿姝不曾想竟是故人,一时正不知该如何作答,便听长廊尽头,刘徇熟悉的声音传来:“太子不在宴上饮食,竟在此偷闲。”   他说话时,语气仍是温和,待闲庭信步靠近些,阿姝却分明在他漆黑的眼底看出一片浓重的不悦。   雀儿在一旁悄悄吐舌,显然也没想到,躲在暗处一路跟随的,竟是真定王太子。方才阿姝令她悄悄离去,唤些仆役来,以防万一,却不想,这一去,却直接遇见刘徇。   刘安有些窘迫,可又不欲让阿姝为难,遂冲刘徇拜道:“原来是萧王,方才正与王后说起少时之事,原来安与王后,竟是多年前的故旧。”   故旧?刘徇挑眉,心底极是不悦,却强忍不发作,莫测的瞥一眼阿姝,笑得越发温和有礼:“原来如此。不过此非叙旧之时,方才你父还曾问起你,还是快些回去吧。”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安自知逾越,也不强留,冲阿姝揖了一揖,便转身信步离去,模样极是欢快。   廊中只余数人,阿姝望着刘徇仍带微笑,却一言不发的俊颜,心底发毛,总觉他将要爆发,遂扶着廊柱将雀儿招来,冲刘徇柔弱道:“多谢大王关怀,妾不胜酒力,这便先回房歇息。”   刘徇抬头望见高悬空中的明月,只觉心头火气却无处发泄。他方才一眼便发现刘安不见了,心中顿生疑窦,不由也寻了个借口出来遍寻,果然见他在此与赵姬说话。   他烦闷不已,遂一言不发的大步靠近,也不待人反应,便伸手将阿姝打横抱起,不顾她惊呼,径直快步往寝房而去。   “你既醉了,大约也走不回去了,不如我帮你,这样快些。”他目视前方,也不低头看她一眼,说话时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阿姝因身子翻转,一时找不到平衡,只得赶紧伸手,牢牢缠住他脖颈儿,倚在他怀中,才稍稍稳住。   直到踏入寝房,行至床边,他将她放下,却仍不退开,将双手撑在她两侧,渐渐逼近,鼻尖只差半寸便要触到她的。   二人四目相对,呼吸交织,许久无声。   “你以为,我是否该娶郑女?”   刘徇忍了半晌,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他始终对方才殿上,她一口应下郑女暂居信宫一事耿耿于怀。   即便他二人并不曾真的琴瑟和鸣,相敬如宾,感情甚笃,他也不愿见她当真毫不在乎自己另娶新人。   阿姝瞪眼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颊,尽力撇去脑中的混沌,不让自己陷入那深邃的眸光中。   半晌,她开口怯怯道:“郑姬出身名门,身后亦有真定十万兵马为筹,大王宜娶之。”她实在想不通,娶一个郑冬兰,有百利无一害,他哪里需要犹豫?更没道理,拿这事来问她,她为王后,只要他不提休离,她自不敢干涉他纳新人。   可他此刻的模样,全无一点喜悦,仿佛对她的回答,十分不满。   “不过……但凭大王心意。”她忙缩了缩脖颈,补了一句。   她实在猜不透,再联想到前世,他娶了郑女为正妻,却才新婚,便将她送回真定,难道……他瞧不上郑女的姿容?   这样想来,她越觉有道理。   她不敢自诩绝色,却对自己的美貌也知一二,寻常男子,哪里能成婚这样久,还忍着不碰一分?可刘徇,从前便是个不近女色的,早到了适婚之龄,仍无家室,对着她这样年轻貌美的妻子,也只偶尔流露出半分失态意动……   她越觉有道理。果然,男人皆食色,刘徇也不例外。   这般想着,她目光也渐不再虚软,而是干脆的回视。   刘徇板着脸,缓缓松开桎梏着她的双手,起身居高临下审视着她。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子。大约她过去对他的敬畏,连同偶尔流露的半分依赖,也俱是作伪。   他移开视线,胸口郁结,不愿再做逗留,转身离去。行至门边,又心有不甘,满眼气恼的回首,只见她仍懵懂疑惑的坐在床边,尚未回神,不由重重的冷哼一声,重又踏入夜色之中,往宴席处疾步行去。   再回殿上,一切仿佛变了滋味,歌舞与饮食,皆令他意兴阑珊,连与刘延寿与郑胥的客套与寒暄,也索然无趣。   直至宴散,刘延寿、刘安与郑胥三人回驿站,众人皆散,刘徇在外徘徊半晌,直至月上中天,万籁俱寂,方踌躇着回屋。   可屋里,只点了微弱的烛光,往日那小女子所坐的榻上空无一人。   他蹙眉步入,只听婢子低声道:“王后醉酒,已先安眠。”   原来未等他。   想起宴席上,赵姬那幅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模样,刘徇心口再度发热,酒气上涌,狼狈的逃入浴房。   细细想来,赵姬之貌,的确无人能出其右。这位郑女,若与寻常女子相比,大约也算上乘,可有赵姬在,却黯然失色。   难怪她有恃无恐。这般美貌,若不是太后之女,他怕也早就缴械投降了吧。   他双眉紧蹙,将自己深深埋在浴桶中,似乎要将那一抹艳色自脑中驱走。   可她狡猾得很,化作个握不住,扑不到的影子,时不时的撩拨,转眼又溜走。   他愈加心烦,猛地自水中立起,胡乱披衣出去,不顾浑身湿淋淋的立在床边,透过昏暗的光细细凝视床上的女子。   那女子混不自知的仰卧着,双目紧闭睡得正香,下颚柔和的线条因仰躺的姿态而格外优美,与脖颈相连,渐延伸入被衣物遮盖之中。   想起方才在殿上,刘安那逾越的目光,与长廊上他二人的故旧之言,刘徇恼恨不已。   他心如擂鼓,双眼赤红,连袖中的拳头也攥起,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   那是他的妻,光明正大娶回来的妻,在旁人眼里,他们夫妻二人感情甚笃,堪为典范。   谁能想到,他内里却这样憋屈?日日同床,他这个夫君尚且从未越界。而今日,她却被一个外人,那样觊觎的瞧着。   不甘与恼恨猝然升腾,他咬牙切齿的靠近,颤着双手,悄无声息拉开遮住她颈下的衣襟,露出一片莹润肌肤。   他一阵头昏脑热,稍靠近些,气息不稳,微颤着凑近那处,以唇相触。   那片凝脂温热弹软,柔滑如丝,勾得他流连不已,一点也舍不得松开。   大约是睡梦中感到不适,阿姝蹙眉嘟唇,嘤咛着动了动。   刘徇惊得猛然松开跳起,喘着粗气连连后退三步,待看清她仍然双目紧闭,并未醒来,才放下心来。   可紧接着,懊恼便随之袭来。分明是自己的嫡妻,怎么稍稍亲近,也得如做贼一般心虚?   他浑身的水迹尚未干透,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方才床塌上,定也已被他沾湿。一想起她那般毫不在乎的态度,他只觉狼狈不堪,转头逃也似的离开,直往书房而去,再不敢回来。   这世上大约再没哪个男子,比他更窝囊了。   ……   第二日,阿姝难得睡到自然醒,直至食时方起。   她舒展四肢,只觉浑身舒坦,瞧一眼床铺,身旁平整无痕,遂问雀儿:“昨夜大王未归?”   “不不,大王曾回来,可沐浴后便又走了。”雀儿生怕阿姝误会,赶紧又道,“大王宿在书房中,未有旁人在侧。”   这个“旁人”,指的自然是暂居的郑女。   阿姝掩唇轻笑,慵懒倚靠在榻边,任雀儿替她梳发挽髻。她自然不会怀疑刘徇会与郑女私会,即便昨夜便将婚事定下,以他的为人,定也不会行出任何不妥,只会愈加礼遇。   只是昨夜宴饮定十分劳累,也不知还有什么样的要事,会令他撑着精神夜宿书房。   她正胡思乱想,却听雀儿忽然“哎呀”一声,瞪大双目望着她脖颈处,惊讶而疑惑:“这是什么?难道是被毒虫咬了?已是秋末,天这样凉,不应当再有蚊虫呀!”   阿姝闻言,赶紧打开妆奁,取出铜镜凑近,却见右侧脖颈下,锁骨处,竟是一片淤痕,青青紫紫,触目惊心。   那痕迹,她并不陌生,若非蚊虫叮咬,就该是——唇齿吮吸啮咬而成……   她忽然忆起昨日睡梦中,曾恍惚有不适之感,难道……是刘徇?   双颊陡然滚烫,连同脖颈也迅速泛红,她赶紧将铜镜丢回妆奁中不再多看。   雀儿见她异常,小心观察问道:“阿姝,你可是发热了?”   阿姝心中羞赧而烦郁,连连摆手:“不不,大约昨夜酒劲还未过去,有些上头。”   这人为何如此?她身为妻子,自也知尽人伦乃份内之事,若他真要,她还会拒绝不成?   雀儿还要替她取酸浆饮下解酒,却听外头婢子道:“王后,郑姬至。”   阿姝赶紧拢紧衣领,将那片淤痕遮住,稍整理仪容,才步出。   郑冬兰已然入内,一见她,便先行礼问候,态度倒是十分恭敬。   “妾昨日不知王后不善饮,唐突敬酒,请王后恕罪。不知王后今日可大好?”   阿姝请她同坐榻上,闻言微赧,点头道:“都好了,此事不怪你,只怪我不能饮酒。”   时人皆善饮,如她这般近乎滴酒不沾的,新婚时所饮那一点合卺酒已是极限,昨夜先与众人同饮,又与郑女饮,这才稍多了。说出来,这本算件丢脸的事,此时再提,她越发面皮薄。   郑冬兰似乎有话要说,同她闲谈几句真定与赵郡的风土人情后,便时不时抬眸望她,仿佛在猜测她为人到底如何。   阿姝虽已嫁作人妇为王后,实则年岁上比这郑女还小上数月,同为王室女,郑女这般恭敬又谨慎,令她有些不自在,遂道:“姬若有话,不若直说。”   郑冬兰不料她这样直白,一张白生生的脸腾的憋红。到底还是女儿家,要谈论自己的婚嫁之事,实在难开口。   然想起昨夜父亲郑胥的嘱咐,与心头那道自见过后,便再难抹去的身影,她又鼓足勇气,挺直脊背,垂首拜道:“阿兰愿以真定十万兵马为嫁妆,嫁给大王为姬妾,请王后成全。”   阿姝怔住,怅然望着眼前恭顺的女子,心中五味杂陈。   郑女为翁主与国相之女,亦是出身高贵,想来也自小也是众星捧月般长大,如今却将姿态放得这样低,低到来求她,允其入门为妾。   她心有不忍,想来是昨夜刘徇那一出琴瑟和鸣的戏,令他们皆以为,只有她点头同意,刘徇才会再娶。   可他们都错了,娶与不娶,同她从来都毫无干系,全在刘徇一念之间。   “姬不必如此,大王纳新人,我哪有不允的道理?此事不在我成全与否,全赖大王心意。”   “可——大王待王后那样好,妾冒昧,难道王后于此事,全无半点介怀吗?”郑冬兰猝然抬头,诧异不已,几不敢相信她会这样轻易答应,若换做她,有这样爱惜自己的夫郎,觉不会轻易让步。   阿姝眼神有片刻恍惚,唇角溢出一丝苦笑,只摇摇头,并不言语。   刘徇待她当真有多好吗?只怕不过是利用罢了。他有野心,有城府,能忍一时之辱,将成一世之名,到时,她再没了利用价值,只盼他能网开一面,给个体面,令她归家,便是万幸了。   郑冬兰得了允诺,心中稍定,见她不愿再多言,便不久留,起身退下。   临出门前,阿姝忽然唤道:“郑姬今日来此,可是听了何人之言?”   郑冬兰不知她为何有此问,遂如实答道:“并无旁人特意告知,只是今晨随阿昭拜见樊夫人,夫人问妾是否有意嫁大王,后提及大王十分宠爱王后,妾才冒昧来访,可有不妥?”   阿姝微笑,摆手道:“并无不妥。”   ……   傍晚,刘徇归来,面上故作肃穆,踏着沉重的脚步回屋,仿佛十分冷淡。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口的飞速跳动,实在难以克制。只一想到昨日自己偷香窃玉的行径,他便十分懊恼。   屋里众人,自阿姝到婢子们,一见他这幅模样,也不由跟着板起脸来,谁也不敢说话,只默默动作。   阿姝照旧靠近,替他宽衣,举手间,却教他一眼便瞧见颈侧露出的那一小块青紫。他愣了愣,想起昨夜的一瞬旖旎,方想起,那竟是自己留下的痕迹。   可他记得自己分明不过蜻蜓点水,怎却会有这样斑驳的印记?   心底懊恼愈盛,他耳根泛红,越发怀疑,她已知晓了自己的行径。   这屋里他是再待不下去了,仍是匆匆沐浴,便往书房而去,即便已无事可理,仍是迟迟不出,大有再度留宿之意。   阿姝派人去瞧了两回,遂不再等候,自在屋中读一会儿书简,练一会儿书法,便自盥洗安寝。   而西侧宫室中,却有人动了心思。   刘昭命人做了几样可果腹的糕饼并暖胃的羹,装于食盒中,领着郑冬兰径直往书房而去,遣退婢女后,小心敲门道:“阿兄,可否要我入内?我替你送些吃食来。”   郑冬兰在她示意下并未出声,刘徇正仔细读着手中简册,闻言未多想,便扬声令入内。   刘昭将食盒塞入郑冬兰手中,一言不发,便将她推入门内,自己却只留在外头。   郑冬兰不料她会如此,一时羞涩,提着食盒立在门边,怎么也不敢再入内。   刘昭在外头瞧着着急,咬咬牙由伸手用力推她一把,便转头跑开。   郑冬兰被推得站不稳当,趔趄几步,发出狼狈的声响。   “怎这样不小心——”刘徇闻声才抬头,却见来人并非妹妹,却是郑女,到嘴边的话不由又顿住。   郑女面颊涂脂,双唇点绛,一身留仙裙,娉聘婷婷,妆发与昨日宴上,赵姬惊艳四座的装扮相类,俨然是刻意打扮过的。   定是阿昭的主意。   他面有不愉,却不好冲郑冬兰发作,遂示意她放下食盒,缓下神色道:“多谢郑姬好意,时辰不早,姬早些回吧。”   说罢,便又低下头看书简,再不望她。   又是这般视而不见。   郑冬兰一腔羞涩与热情只觉被扑灭大半,心底有许多难堪,咬唇含泪半晌,忍不住道:“大王,为何待我如此冷落?”   她自问虽不如赵姬美貌,却也端庄秀丽,更出身真定王室外戚,实不至于被这般对待。   刘徇心底有不耐烦,却仍做惋惜状,冲她温和道:“孤心中只有王后,新婚未有一年,便要再娶,王后定会伤心。”   原以为郑冬兰该就此知难而退,却不料她眸中陡然生出希望,殷殷回答:“若是因此,大王不必顾虑,今日王后亲口所言,绝不会干涉此事。”   刘徇闻言,面色却倏然冷下,连书简也不看了,冲案上一丢,冷笑一声:“是吗?她当真这样说?”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二合一更新!   感觉自己被掏空! 第25章 密语   郑冬兰面颊上升腾出两抹红晕, 连连点头道:“确然。妾……今日冒昧,曾拜访王后。”说罢, 她抬眸偷觑, 见刘徇面色难堪,阴晴不定, 生怕他误会自己,又忙解释道,“妾不敢与王后相提并论, 只是实在仰慕大王……”   女子的表白羞涩却直接,仿佛是鼓足了勇气,双颊红透,微掀起眼帘,饱含期盼的望去, 只等着他的回应。   刘徇沉默半晌, 心思却透过眼前的女子, 飘忽至另一个女子身上。   一样的广袖留仙裙,慵懒坠马髻,看在他眼里, 却格外的不同。   郑女贞静端庄,原也并无不妥, 只是与赵姬立在一处, 便黯然失色。赵姬——太过耀眼夺目,引得人人觊觎……   想到刘安,他心里又起了疙瘩。   从前他只知赵姬美, 却不曾想过,这世上的男子,大抵没几个逃得过这样的美色,他若不握紧,只怕有大把的人正虎视眈眈。   倒是他疏忽了。   “蒙姬错爱,恕我不敢受之,还请回吧。”   刘徇霍然起身,不再瞧郑冬兰,大步跨出书房,往寝房而去。   临去前,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问仍滞留屋中的郑女:“你表兄——王太子,从前可识得赵姬?”   郑冬兰正因遭毫不留情的拒绝而难堪,忽见他停步,初时还以为事有转机,再听他话,又一阵失落,大王果真心中只有王后。   她强打精神思忖片刻,先是摇头,后迟疑道:“不曾听太子提过,不过,听闻王后乃长于邯郸,太子之外祖,似曾为赵郡郡守。”   原来如此。那便是少时相识,青梅竹马了?   刘徇心里冷笑一声,再也没了往日的温煦,寒着脸踏入夜色中。   ……   寝房中,阿姝一身单薄中衣,口中哼着轻软的小调,坐在妆奁前梳理满头青丝。   她方才才用桂花油好好擦洗过,此刻乌发被拨拢到一边,芬芳馥郁,顺滑如丝,恰遮住半边白皙的面颊,衬出几分慵懒娇媚。   刘徇踏着疾步入内,却在见到她这幅模样时,呼吸窒了窒,脚步戛然止住。   阿姝亦是猛的转头,对上他喜怒不辨的俊颜,口中小调也猝然休止,小心翼翼缩缩脖颈道:“我还以为大王仍是留宿书房——”   刘徇双眉拧紧,气得胸口发疼。她这是以为他不会回来了,所以十分愉悦,还哼上了小曲儿?   原来她独自一人时,过得这样好,却偏偏在他面前做出一副恭敬拘谨又楚楚可怜的模样,在她心里,他便是这样可怖,可怖到——可以毫不犹豫的推出给别的女子?   他越想越气,气得反而面色缓和了,又如往日一般挂上微笑,在烛光下显得温润如玉,只是那一双漆黑而深邃的眼眸,自有王者睥睨之气,却看得人不寒而栗。   阿姝最怕的便是他这笑面虎的模样,每每都能令她想起长乐宫那一日。她不由抖了抖,赶紧起身,主动上前替他除去外衣。   刘徇十分配合的舒展双臂,望着身前只及他胸口的女子,嗅着桂花香,忽然使坏的收拢双臂,牢牢握住她单薄的肩背,凑近仔细端详。   他的目光自她发顶缓缓下移,划过乌眸琼鼻,朱唇皓齿,渐渐移至脖颈处。那块青紫斑驳的印记自中衣衣缘显露出大半,触目惊心,令他心口酸麻,喉结滚动。   “你今日见了郑女?”   他双眸紧紧凝视着她,教她连呼吸都感到压迫。   “是,郑女主动来见,并无拒绝的道理。”   刘徇面上的笑容越发温柔,目光却越发冷凝,似警告又似命令道:“赵姬,我的是,由不得你做主。今日我便清楚的告诉你,郑女,我不会娶,你是我妇,便该尽为妇之责,休想将我推给旁人。”   阿姝眨巴着眼睛,一动不敢动,心中只觉莫名。她不过是不欲干涉此事罢了,何时却替他做主了?   事到如今,即便想不通,她也早已看出,他这几日,分明是拿她当靶子立在众人面前,替他挡这联姻一事呢!   她讷讷点头,想分辩,又不敢出口,遂弱弱道:“既如此,大王何不早同真定王言明?”   他分明早知真定王联姻之意,却始终未十分明确的拒绝,看似无意,又时时给些希望,仿佛故意拖延似的。   刘徇眼神黯了黯,此事他早已同郭瞿私下密谈过,眼下并不该告诉赵姬。靠娶个女人来成事,本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有了一次,便绝不能再有第二次。他当日已被逼着娶了赵姬,此次便绝不会再向刘延寿与郑胥妥协。   “你不必知道。”他捏着她双肩的手掌紧了紧,忽然道,“赵姬,我不日便要出征了。”   “出征?”阿姝越发云里雾里,近来冀州尚太平,除有两处流民劫掠之事外,并无战事,况那两处流民,也皆不在刘徇致治下,如何就要出征了?   刘徇却不解释,只将视线不动声色的下移至她脖颈处的青紫,嗓音陡然喑哑:“出嫁前,可有人教过你,为人妇,该如何侍奉夫君?”   此话的意味,不言而明,阿姝稍愣便明了。   该来的,总还是要来。她双颊渐渐烧起,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咬着唇一言不发,默默背过身,颤巍巍将衣襟扯开。   衣衫下,半片雪白柔腻的肌肤,在乌发的掩映下格外动人心魄。   刘徇头晕眼热,口吐浊气,双臂将她箍住,牢牢贴近胸膛,轻轻一托,便将她半抱着靠近床塌。   昏暗灯火下,室内一片旖旎缠绵。   刘徇赤红着眼望着眼前女子,正觉心眼迷离,神魂剧颤,满身烧燎,却瞧她脸色骤然苍白,双眉拧紧,红唇微颤,连额角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十分痛苦。   翻涌的热意登时被浇灭大半,他猛地跳起,略慌乱的将她扶靠怀中,连外衣也顾不得披上:“赵姬——你可是染疾了?可需请医工?”   阿姝正忍着腹部绞痛,难堪的垂着眸,闻言赶紧摇头,羞赧道:“我——今日大约不能侍奉大王了……请大王容我去换身衣裳。”   刘徇满腹疑虑,直至瞧见她捂住下腹的双手,与她亵裤间隐隐的三两滴血红,方反应过来,她这是来了葵水。   他低头苦笑,懊恼不已的替她拢好衣衫,唤婢子入内收拾,自己则又转身入了浴房。   今日,连同往后数日,只得作罢。   待自浴房中再出时,她已躺在床上假寐,只是因疼痛而紧蹙颤动的眉眼,衬得肤色越发苍白。   刘徇仰天叹息着摇头,心底挣扎片刻,终是在她身侧躺下,伸手将她紧搂在怀里,温热的大掌贴紧她的小腹,轻轻揉动。   阿姝起先稍挣扎,待感受到腹部源源不断的热度与渐渐缓解的疼痛,方放松下来,沉沉睡去。   只是又苦了刘徇,彻夜难眠。   ……   却说郑冬兰自刘徇离去后,只觉伤心难堪,滞留书房许久才回屋。   白日见过赵姬后,她原欣喜了许久,只以为终于得了允许,萧王必不会再借口推脱联姻一事,却不料,竟会是如此结果。   若说起初她想嫁给刘徇,乃是以国事为重,听从父亲与舅父的安排,恰好刘徇又是她中意的,原该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可如今一而再,再而三的遭拒,她只觉颜面尽失,既失落难堪,又隐隐不甘。   而替她出了主意的刘昭,已经等待许久,此刻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便猜出兄长定是仍旧没有松口。   这与她先前料想大不相同。   兄长能勉为其难的娶赵姬,却对郑女这样冷淡,难道真如阿嫂所说,只因赵姬从中作梗?   她联想起那日,赵姬将她偷跑出宫一事告诉兄长,便觉定是如此。   “定是赵姬那狡猾的女子,假意答应要你嫁给阿兄,待阿兄归来,定又是另一番说辞!”刘昭稚嫩的脸上露出不满的表情,恶意揣度着,“阿兰姊姊,你别急,明日我请阿嫂替你去劝阿兄。”   郑冬兰正觉难堪得心灰意冷,生怕因此适得其反,更令刘徇厌恶,教自己从此再无颜面居留于此,忙摇头拒道:“不必了,阿昭,谢谢你愿接纳我,可我……大约实在不得大王喜爱,怕是无缘了……”   刘昭一听她有放弃之意,忙拉着她道:“别这样说,是我阿兄被赵姬一时迷惑了,你再等一等,他定会回心转意的!”   郑冬兰只觉羞辱之感愈盛,实在不愿再同刘昭多说此事,搪塞数句,便不再言语。   刘昭自觉无趣,讪讪离开。   可未过多久,她身边一婢却悄无声息的又入了郑冬兰屋中。   “女公子要婢问姬,是否当真甘心为妾?”   郑冬兰一怔,望着眼前低眉顺眼跪坐着的婢子,许久方艰涩道:“不甘又如何?”   她母亲乃翁主,父亲为国相,若无赵姬,自然顺理成章能为萧王后。眼下自求为妾,实在委屈。   那婢闻言,膝行数步,低声道:“若无赵氏,姬本该为王后,众人皆知。况大王娶赵姬,原也非自愿。姬若不甘,何不自寻前路?”   郑冬兰大惊,谨慎道:“阿昭——她到底合意?”   那婢遂凑近与她耳语数句后,说:“真定一国与萧王之盟,全在于此。”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0926554 1个 第26章 猛药   近来数日, 真定国数人仍居留信都,刘徇日日以礼相待, 钟鸣鼎食, 一样不少的好生伺候着,却绝口不提联姻一事。   刘延寿又是着急, 又是恼火,可刘徇滴水不漏,从未令他寻到见缝插针, 直入主题的机会,只得憋着满心不耐,与郑胥商议再三。   “你我二人亲自前来,已是放下面子,主动示好, 联姻一事, 于刘徇无半点不利, 可他竟敢这般无视于我!这要我真定的面子往哪里搁?”到底为一国之王,刘延寿素来立于人上,眼下在信都, 自觉受辱。   郑胥亦是疑虑重重。初时,他们因慕刘徇与刘徜之名而有结盟之意, 可眼下世道纷争不断, 寻常结盟,随时可破,若以联姻为策, 方觉牢靠。   他本看重刘徇为人,以为值得托付,才要将女儿许之。可如今女儿不明不白的留在信宫,对方却没一点接纳之意,实在不像话。   “大王,横竖眼下萧王兵力尚薄,咱们手上亦有筹码,不必太过低顺。兴许他只是因大王主动示好,才这般不识抬举。不如明日,咱们便提归国,勿言结盟,激他一激,若仍是油盐不进,依臣看,不如就此作罢。”   郑胥思虑再三,方提议。   刘延寿自来十分信赖郑胥,亦对外甥女存着怜惜维护之意,捋着胡须思忖片刻,便点头应了,当日便命人向刘徇递信,言明回国之意。   二人原以为刘徇闻此话当大急,一改先前气定神闲,主动与之商讨结盟联姻一事,却不料此人油盐不进,虽亲自前来会面,却只询问二人在信都这些时日,仆从供给等是否慢待,紧接着,竟十分配合的请二人赴明日饯别之宴,再无他话!   刘延寿与郑胥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话已出口,反悔不得,只得命人告知仍居信宫的郑冬兰,令其收拾行装,待明日便回真定。   而信宫中,郑冬兰收到父亲亲书的竹简后,便迟迟不肯动。   此行信都,真定国人,十之八九皆知大王欲将她许嫁萧王。大王无女,她身为翁主女,原与王女无异,是以素来瞧不上寻常凡俗丈夫,此番好容易中意萧王,若就这般归去,岂非成了众人的笑话?   复杂难堪再度涌上心头,她阖上屋门,自床边存放贴身衣物的箱笥底下,翻出个小小陶瓶。   那日,那婢子悄悄告知她,城外巫祝庙,或有她所求之物。她托人辗转打听,方知那庙巫手中,竟有一种能令女子迷失心智,端庄全无的腌臢之药,听闻药性极猛,不论如何烈性的女子,只消三两滴,便会廉耻全无。   她起初又惊又怕,虽将药悄悄买了来,却始终藏于箱中不敢碰。她实在想不通,如刘昭这般不过十三四岁的闺阁姑娘,怎会想出这样的下作手段?   好几日遇到刘昭,她皆欲言开口询问,可到底羞涩难当,再瞧刘昭,仿佛也并不欲提此事,便都忍下了。   倒是那日的婢子,前日又来寻她,她方问出满腹疑惑。   原来也并非全是刘昭主意。刘昭年幼无知,虽不喜赵姬,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实则这偌大的信宫中,莫说刘昭,便是刘徇,也不见得多喜爱赵姬,不过是碍于太后的面子,又有谢进时时盯着,只得处处让着,于众人面前装出爱重非常的模样……   郑冬兰握着那陶瓶,端详半晌,挣扎许久,终是下定决心般,小心收入袖中。   ……   阿姝这几日,因葵水而精神不济,好容易今日已大好,全然恢复,又闻刘徇要设宴替真定王一行践行,便不得不又忙碌起来。   幸而有了前次的经验,方不至忙乱。   是夜,众人更衣赴宴。   这次,真定王一行没了数日前的欢欣愉悦,个个面色不佳,对刘徇与其臣属屡番敬酒攀谈,亦不甚热络。   萧王臣属们皆不懂刘徇打的什么主意,初时待刘延寿等还殷勤,可到底行伍之人居多,不懂拐弯抹角,得不到回应,也不愿自讨没趣,遂不再理会,在宴上自寻乐子,反倒令气氛轻松不少。   刘徇与阿姝仍居上座,底下诸人分列两侧,中间有铜鼎与歌舞乐伎,案上瓜果糕点一应俱全,炙肉、肉脯、肉糜等荤食也源源不断。   樊夫人因体弱,只稍坐一坐,便起身离席,连带着,将刘昭也带离了。   阿姝眼见二人离去,刘徇又正与众人推杯换盏,心中方稍稍松了口气。她这位叔妹,性子直率,不懂收敛,每每在众人面前,也毫不掩饰对她的不喜,着实教人头疼。   今日宴上,所供之酒皆以乌梅煮过,味甘而醇,余韵悠长,十分可口。可她再不敢多饮,特意换上小樽,除与众人敬酒外,一滴也不沾。   身侧的刘徇仿佛也多了警惕,时不时侧目过来望她。   她今日一身藕荷色曲裾深衣,与月白衣缘相衬,愈显容貌娇艳,即便未醉,双颊也有因酒意灼烧而生出的红晕,十分动人。   他下意识以为她又醉了,一面命人去准备醒酒汤,一面张目四顾,生怕她又被旁人偷窥了去。   恰此时,一直暗中观察的郑冬兰,忙命婢子将早已备好的二耳杯以托盘呈上:“姬恐大王豪饮伤身,特备醒酒汤,亦多谢大王与王后这数日款待。”   那婢子说罢,将其中一杯捧予刘徇,另一杯则置于阿姝案上。   郑女这般时不时的献殷勤,刘徇早已见怪不怪。若在人后,他定会婉拒,可如今众目睽睽,实不能计较这点小事。况郑女明日便要离开,此时表达谢意,应当是已放弃联姻的念头,这醒酒汤,更是当下之需,他没道理不受。   如此,不过一瞬犹豫,他便举杯饮下,冲那婢子道了声“多谢”,便转头望着阿姝。   阿姝伸手摸摸滚烫的脸颊,心知他误会自己又醉了,只得也跟着举杯饮下。   起初,汤中的莲子百合的确令她面上燥热消去许多,可紧接着,方才降下的火,便又自下腹处卷土重来,不但愈烧愈烈,直冲脑顶,还令她整个人比醉酒时,更加混沌迟滞。   那汤中定是被人下了药!   她脑中警铃大作,立刻侧目望刘徇,见他全无异状,仍十分自然的与旁人言谈,便知定是冲着自己来的。   底下郑女仍垂首端坐案几边,她无暇观察,只想趁着此刻神智尚清明,赶紧离席,另想办法,否则,众目睽睽下,她怕是要将脸丢尽了。   周身的火越烧越烈,她一手掩在袖中用力握紧,以细长指甲嵌入掌心的痛感刺激麻木的神经,另一手则虚软的冲雀儿示意。   雀儿察觉她不对,赶紧上前将她搀起,趁众人不注意,自偏门悄然离开,往寝房处去。   阿姝脑中混沌,双腿虚软,浑身乏力,因怕旁人知晓,只半倚靠着雀儿,勉力睁着眼,绷住心神,慢慢行着。   可这药似乎十分猛烈,行出去片刻,她便再支撑不住,只得就近寻了间僻静的宫室,连灯也来不及点上,便倒在榻上。   雀儿既惊且忧,低声呼道:“阿姝,你怎么了?我,我这就去请医工!”说罢,将她扶正些,拔腿便要离去。   “不!”阿姝凭着仅存的理智,赶紧挣扎着拉住她衣袖,艰难摇头道,“现在不能请医工!”   既对她下药,为的无非是要她颜面扫地,再不能抬头做人。若此时去请医工,定会引人注目,这无疑是昭告天下,萧王后被人下了那样下作的药,不论是刘徇还是她自己,都丢不起这个人。   雀儿急得涕泪齐下,呜咽道:“那该如何是好?阿姝,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呀!”   阿姝此时已满身热汗,时不时喘息,恨不得扯开衣襟在榻上翻滚。她一手扶额,紧咬了咬唇,颤声道:“你去替我取些碎冰来,快,别教人瞧见!”   雀儿闻言,涕泪也顾不得擦干,重重点头后,便急匆匆小跑而去。   只是未行出多远,便斜刺里跳出个黑影,一记狠狠的手刀,便将她劈晕过去。   那人生得虎背熊腰,面目狰狞,朦胧月光下,状如凶煞,趁四下无人,先将雀儿扛起,丢在长廊拐角处的台阶侧边黑暗处,便转身朝阿姝所在宫室而去。   屋中仍未点灯,阿姝沐在黑暗中,双目紧闭,面颊绯红,只觉烈火焚心,浑身上下如千万只蚂蚁啃噬般,痛苦不堪。   只听“吱呀”一声,屋门被人自外推开。   “雀儿,碎冰可取——”她费力转头,睁眼却见一张模糊的陌生男子的脸,登时吓得一抖,“你是何人,怎会在此?”   那人表情凶悍而阴沉,面上一道疤痕,自左眼下方至右耳处,贯穿整个面部,越发显得可怖。他一双圆眼满是寒意,一眨不眨的打量着榻上粉面含春的美人。   “你害我至此,今日,我便要全部讨回来,教你也尝尝屈辱的滋味!”那男子仿佛怀着深仇大恨,边阴森开口,边欺身上前,一手掐住她脖颈,一手向下撕扯,“你这女子,生得一副好相貌,怎心肠却这样歹毒!”   阿姝被他掐得呼吸不畅,却因浑身无力,连挣扎都无法,只拼命的以指甲掐着大腿,意图唤起些神智。   好容易因极端的恐惧而生出了力气,她匆忙抬手,拔下发簪,用力往那人身上扎去。   奈何这点力气,根本伤不到他,发簪插进他肩胛不过半寸,除了流出汩汩鲜血,他竟丝毫未动摇,反而更加阴狠。   阿姝已近窒息,遂放弃挣扎,颓然闭目,一面放松身子,好让胸腔能勉强吸进半口气,一面祈祷有巡逻的侍从经过时,能发现此处异状。   正当此时,门边又一修长身影悄然步入,趁那行凶者不察,举起手中灯台,狠狠砸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下本古言预收《艳煞》   文案:   江东高门间,流传着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积代衣缨的百年门阀陆氏,出了陆映这样一个绝顶的美人,娇柔妩媚,艳煞众人。   可惜明珠蒙尘,这位绝代的佳人,不但性情乖张,更是个父不详,冠母姓,寄人篱下的弱势孤女。   建康城无数世家公子,风流名士,只得望而却步。   这般女子,为妾尚可赏玩,为妻实不值得。   唯谢家三郎谢戎安独异于众。   谢戎安身为世家嫡子,仪度翩然,有引妇人掷果盈车之容,更少有贤名,得朝臣世家争相结交。   可光风霁月的谢三郎,拒了无数慕名上门结亲的清贵世家女,偏偏被美艳张扬,身世不堪的陆映迷了眼。   那年秋日,枫叶荻花,江风瑟瑟。   谢戎安将象征身份的玉佩交予陆映掌中,亲口允诺:“戎安愿败一世之名,散一身之财,护阿映一世安宁。”   陆映眨着被江风吹出的迷离泪意,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中。   及至后来,她成了长公主,面对内有士族门阀争权夺利,外有北方胡人虎视眈的局面,仍镇定自若,临危不乱,   只因有谢戎安,入则打压门阀,出则扫平江北,凭一己之力,替她撑起一方净土。   张扬美人VS长情君子   1. 架空魏晋,勿考。   2. 1V1,HE。   3. 发誓写个甜甜的男主! 第27章 解药   前殿, 酒酣宴乐。   刘徇再度豪饮后,终得脱身, 回首望去, 却见原该坐于身侧的赵姬早已不知何时悄然离席。尚未及细想,他便下意识朝刘安之位望去, 一样的空空荡荡。   他心底划过异样,既有担忧,又有说不清的闷堵, 不由招来随侍婢子,低声吩咐:“去看看王后如何,是否回了寝房。”   那婢子领命下去,却未在寝房中寻到人,只得回报:“大王, 王后并未回房, 婢未寻到。”   刘徇闻言凝眉, 心中担忧与闷堵交织,此时夜已尽暗,她未回屋, 又会去哪儿?   他正欲再命人去宫中其他地方寻,却见殿外忽有一婢子慌张闯入, 正遭众仆从阻拦, 慌张之中,她见无法入内,便扬声高呼, 欲引起众人注意:“大王,婢亲眼所见,王后——王后于宫中私会男子,欲行苟合之事!”   一时间,殿中言谈欢笑与伎乐歌舞骤歇,众人惊疑,数十上百双眼睛皆循声而望,在刘徇与这婢子间来回探望,或好奇,或怀疑,或幸灾乐祸。   尤其真定一行,刘延寿与郑胥两个对视一眼,在信都被忽视怠慢许久,终得看一回刘徇的笑话,只觉快意。   刘徇素来镇定而温和的神色终于破裂,阴沉着脸自座上起身,怒道:“堵住她的嘴,即刻拿下带上!”   门外数名侍从与健妇应声而上,三五下便将那婢子反手缚住,口塞麻布,押入殿中。   刘徇双眸微眯,借着殿中的煌煌灯火,才看清,此女面生,当不是常驻宫中的婢女。他面色越发沉下,既非宫中人,那便十有□□并未妄言。   那婢子众目睽睽下,起先还挣扎不已,片刻方渐平静。   刘徇心中闪过千百个念头,拢于袖中的手不由暗暗握紧,冷声问:“污蔑王后乃大罪,是何人令你如此?”   不论事实如何,此刻他与赵姬,在众人眼里实为一体,此女如此说,已令赵姬声誉受损,他亦颜面扫地。   那女子口中被堵住,只慌张的摇头,发出“呜呜”两声。侍从上前,将麻布取出,她才道:“大王,婢不敢妄言!未有人指示,皆妾亲眼所见!”   刘徇眸光冷凝,不得发作,面无表情纹:“何处?”   那婢急欲证明自己所说,忙道:“就在沐华殿,大王可亲去查看!”   刘徇抿唇不语,只抬眸冲郭瞿所在处微使了个眼色。郭瞿十分敏锐,早在殿中生变时,便已趁众人未察之际,躲入暗处,此时一皆刘徇眼色,立刻会意,悄无声息的先众人一步出殿。   旁人见此,纷纷屏息凝神,只观不语。只刘延寿假意劝道:“既是亲眼所言,不若亲去查探,若属子虚乌有,也好证王后清白。”   刘徇目光犀利,一面在心中估量着时间,一面对那婢女森寒道:“你可知,若所言有假,将受黥刑?”   婢女见他未如先前所料一般激愤而起,立即查看,不由瑟然一抖,然思忖片刻,不由又壮了胆子,大声道:“若诓骗大王,愿受刑!”   黥乃酷刑,即以刀刻字于人面,再涂以炭黑,令其永不消退,形同毁容,虽不比刖刑、宫刑等残忍而骇人听闻,于寻常女子而言,却也是致命打击。   众人听她信誓旦旦,不似作伪,不由信了几分,望向刘徇的眼神亦不由多了几分意味。   时下民风豪而悍,妇女拘束亦少,若是寻常休离、改嫁等事,自不足为道,可赵姬身为王后,公然行止不端,形同赤|裸|裸的令刘徇蒙羞。   刘徇不动声色又忘一眼左侧列那张空荡荡的席位,心再度沉了沉,凝神望着门外黑夜,仿佛在思量。直至门外,一悄无声息归来的侍从冲他微不可见的点头,他方暗松了口气。   睽睽之目下,他倏然步下台阶,肃道:“孤平生最不喜出尔反尔之人,你既出此言,便不得反悔。”说罢,也不给她机会说话,直往沐华殿而去。   行至门口,他忽停下脚步,冲想前去一看究竟,却又不敢贸然跟上的刘延寿与郑胥二人道:“方才二位还道要还王后清白,不妨同往。”   刘延寿与郑胥对上他面无表情,深邃可怖的模样,不知为何,莫名生出心虚与不安,讪笑着起身跟上。   沐华殿虽离此处不远,却鲜有人迹,只婢女偶行洒扫之事,如今众人靠近,但见门窗虚掩,却能见到荧荧灯光,显然的确有人在内。   众人心思各异,纷纷看向刘徇,等着他破门而入。   殿门外,刘徇双手紧握,停步命婢女提灯上前,自己却并不动弹。   饶是方才已悄悄派人前来,他心中仍是惴惴,生怕当真瞧见最不愿见到的场景。   婢女轻叩门扉,唤道:“大王在此,王后可在内?”   屋外一片寂静,十数人屏息凝神,静待回答。   屋内传来脚步声,两婢女推开虚掩的门步出,齐齐行揖礼道:“王后方才因醉酒,回屋时不慎扭伤,幸遇真定王太子,将婢等唤来。今王后正在殿中小憩。”   说着,二婢侧身让开,令众人看清屋内情形。   屋内正中一屏风,前设独榻,榻上斜倚一娇弱美人,正是赵姬。   她仍是一身方才宴上的藕荷色曲裾,衣衫齐整,一手支额头,一手抚踝,粉面含春,眼帘低垂,眸中带雾,朱唇轻咬,鬓边层层薄汗,一副强忍脚踝处疼痛的模样。   而榻旁两仗处,那颀长而清秀,着王太子袍服的年轻男子,不是刘安,还能是谁?   二人虽共处一室,却皆衣衫齐整,全无异状,更有婢子在内,哪里有半点不妥之处?   刘徇抿唇不语,双目微不可察的稍稍移开。   “怎会?不可能!”方才告发的婢子大骇,她分明记得清清楚楚,那人已照计划入内,王后亦被下了药,当理智全失,怎会如眼下这般好好的卧于此?   莫说是她,便是悄然跟来的郑冬兰,亦是震惊错愕,不敢置信的望着刘安,想不通一早便布好之事,怎会出这样大的纰漏。   那婢女还欲扑身入内,却听刘徇一声令下:“拖下去,堵住嘴,黥刑。”   侍从应声而上,将其擒住,又将麻布塞入其口中带走。   郑冬兰想不到素来温厚的刘徇竟会如此毫不留情,吓得浑身僵硬,再瞥见屋中刘安望过来时,满是严肃与审视的目光,更是心中一紧,再不敢出声。   再观刘延寿与郑胥,此二人哪里想到刘安也会牵涉其中?自然不敢再多言。   刘延寿冲刘安使眼色,命其赶紧出殿,郑胥则讪讪道:“原是误会一场,亲眼查看也好,恰还了王后清白。”   其余人等见事已明了,不敢久留,纷纷散去。   刘延寿等也欲趁刘徇不察,随众人离开,却不料才出数步,便被刘徇派人拦下:“天色已晚,请王留步,今日便歇在宫中吧。”   说罢,也不理刘延寿与郑胥目瞪口呆的错愕模样,由着侍卫将此数人半请半迫的请往旁的空殿暂歇。   ……   沐华殿中,数人合力,将藏于屏风后昏厥的男子拖出,另有郭瞿迅速向刘徇汇报方才情形。   原来此昏厥之人意欲对赵姬行不轨,幸得真定王太子及时出现。方才郭瞿带人赶到时,赵姬神智不清,刘安方将那匪徒击晕。   他遂赶紧命婢女替赵姬整理仪容,同时又与刘安合力,将那匪徒藏匿于屏风之后,这才在众人赶到前,整理好一切。   刘徇大怒不已,双目赤红,抬脚便重重踢向那歹人,恨不能当场拔剑,令其毙命。好半晌,他克制心绪,下令将此人带下,严加看管,仔细查问。此人一身庖厨打扮,俨然是偷偷混入其中,溜进内廷。   而真定王那处,他直觉当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否则,刘安怎能恰好出现在此处?   “大王……”榻上之人一声轻吟,仿佛痛苦难忍。   刘徇坐到榻边,只以为她当真是扭伤了脚踝,遂柔声问:“伤得如何?可需请医工?”   他目光逡巡,见她双眉轻蹙,两颊含情,眸中水光点点,似泣非泣,不由心头一荡,然再往下瞧,却忽见她被月白衣缘所掩的脖颈处,有点点淤痕,竟是手指掐痕!   他心口抽紧,双手微颤,小心拨开她衣领,轻抚那泛红的指印。   只是这般动作,却愈令阿姝如置热油锅中。   “那醒酒汤——”阿姝眼里已因痛苦的灼烧感而沁出泪意,“我实在……好热,难受……”   她言语颠倒错乱,全不能自抑,微颤了颤,只觉脖颈处因轻抚过的十指,立起一层细小颗粒,如久旱后的甘霖般,令她迫切渴求着什么似的,握住他的手,紧紧贴上自己面庞:“快帮帮我……”   刘徇怔愣,心口猛跳。赵姬如此模样,他哪里还能不懂?她分明是被人下了那等腌臢之药,才作出这般放浪妩媚之举。   他只觉浑身热血沸腾,喉结上下滚动,控制不住心底交织的矛盾与渴望,伸手将人自榻上打横抱起,转身便要朝寝房而去。   然而,正当他步履焦灼欲出,却见郭瞿去而复返,匆匆回来,手捧一细小陶瓶,呈上道:“大王,方才真定王太子命人将此物呈上,可解王后之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照 5个;赫连菲菲、大河之楠、飞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奶精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请求   刘徇凌乱步履猛然刹住, 面色僵硬而复杂,望着郭瞿的眼神阴晴不定。   郭瞿到底年届四十, 目光往他怀中掩面的王后身上一溜, 便知情况,遂摸摸鼻梁上的细汗, 将陶瓶交予婢子手中,低声道:“大王,此药方才已请由人亲身尝过, 可放心服用。只是此仅可替王后减轻些痛苦,余下的,还得请大王费心照看着。”   话中意味不言自明。   此等淫邪之药,原无十分对症之解药,刘安送的, 也不过是以许多清热败火的药材一同调制而成, 只可稍缓体热之症, 并无立竿见影,药到病除之效。   刘徇心意稍平,知事不宜迟, 再不作停留,横抱着阿姝快步回屋落于床榻, 命婢子将那陶瓶中的解药以水冲开, 亲自喂于阿姝口中。   阿姝已是神智错乱,一面拼命的推拒,一面胡乱的拉扯着身上衣物, 瞧得刘徇双目赤红,心猿意马,却不得不暂先将她双手困住,轻言细语的低哄:“勿急,邪药伤身,先饮下解药才好。”   半推半就间,他一手搂着她靠在胸前,一手轻抬她下颚,示意婢女将药一勺一勺喂进那两片鲜润的红唇间。   她下意识抗拒,令大半深色药汁自唇角溢出滑落,在雪白的面颊脖间留下一道刺目的痕迹,最后隐入衣料间。   刘徇双目紧紧凝着那道深色药渍,只觉头脑发热,血液上涌,冲动之下,不顾众婢子目光,猛的拿起碗将药汁一口饮下,直接俯身,覆上那两片娇艳欲滴的红唇,亲自将药汁哺入。   周遭一时静了。   数个婢子目瞪口呆望着素日里以君子之面示人,目下却忽然行止放浪的刘徇,纷纷噤声,面面相觑,尤其方才替阿姝喂药的那个,连手中的木勺都惊得落在地上,发出“噔”的一声,十分突兀。   刘徇原本头晕眼热,思绪混沌,甫一贴上那两片绵软的娇唇,便不愿再退开,听那突兀的一声响,方惊醒,猝然松口,一面平复着紊乱的呼吸,一面轻咳一声,佯作正经状,煞有介事扫视众人,肃然道:“如此快些,不至浪费此药。”   众婢子虽觉惊异,却无人敢置喙,只个个乖觉低首,十分体谅的自行退出殿外,将门轻阖上。   煌煌灯火下,顿时只余二人。   那解药仿佛起了效,方才挣扎混沌的阿姝,此刻平复了许多,只将面埋在他怀中,状似顺从,实则浑身上下,正极细微的轻颤着。   “赵姬,你可好些了?”刘徇也觉自己方才实在冲动,此刻不愿像个被迷了眼的毛头小子似的,只得强压着心底狎思,伸手欲将她脸庞自怀中捧出。   这一捧,却令他一惊。   那双楚楚美目此刻正泪水涟涟,粉颊边满是湿腻,连带着将他的掌心也盈了湿意。   原来她浑身的轻颤,竟是无声的哭泣!   是了,今日之境地,若换作男子,也早该吓得六神无主,更何况是个素来娇贵的女子。   他心底猛的划过一阵酸意,愧疚之感涌起,一下便将方才旖旎的念头压过,愣愣望着,半晌说不出话。   阿姝方才饮下药汁片刻,体内燥热虽未全消,理智却已回笼大半,方才因紧张与药效发作而生生压下的惊惶恐惧统统袭来,令她再抑制不住流下泪来。   初时只是压抑的无声抽噎,此刻被刘徇望着,渐渐如开了闸的洪水,由小声呜咽,化作嚎啕而哭,通红的眼眶,起伏的胸口,与凌乱的鬓发,令她如稚子般委屈得教人心底抽痛。   刘徇双眉紧蹙,望着她这幅梨花带雨的楚楚之态,轻叹一声,不由展开双臂,重又将她搂在怀中,一面轻拍着她背,一面哑着嗓音一遍遍的说“对不起”。   今日之事,来龙去脉虽未查清,却能肯定,定是因他而起。   自西山变故后,他再一次连累了她。   阿姝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眼中泪水流干,才抽噎着止了哭泣,   她伸手抹了抹肿如核桃的双眼,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自他怀中微微退开道:“求大王允妾归邯郸吧。”   刘徇欲替她拭泪的手在半途中僵了僵,随即又自然的抚上,柔声哄道:“赵姬,莫说气话。”   阿姝往后稍退,躲开他的大掌,端正的跽坐下,一本正经肃然道:“大王,这不是气话,我真心求去。自嫁大王以来,我日日战战兢兢,如今,实在已受不住了。”她说着,竟是双手于身前持平,端端正正行了个拜礼,“请大王允妾归。”   刘徇心绪复杂,沉默不语。他原以为她会惊恐会生气,会埋冤会委屈,却不想,她一阵发泄般的哭泣后,便如此镇定的要归邯郸。   这仿佛是在他面上狠狠打了个耳光。   身为堂堂丈夫,不能保妻平安顺遂,着实有些失败。   他下意识移开双目道:“此事暂先不提,我自去外头瞧瞧查出了什么,你定已累了,勿再等我,先行安寝吧。”说罢,逃也似的离开,命屋外的婢子入内服侍。   ......   却说此刻已值夜半,大片宫室陷于黑暗。   刘徇踏着夜色徘徊片刻,终是派人将郭瞿召来。   因关系到大王与王后,郭瞿方才早已将真定王一行好生安置起来,一面命人审问诬告等婢子与行凶的歹人,一面又亲自询问真定王一行。   刘延寿与郑胥自然一无所知,刘安方才既已将解药交出,必也不会不认,遂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又劝表妹郑冬兰据实以告。   郑冬兰见行迹败露,表兄又已先一步坦白,本就心虚恐惧的她,也只得认罪。   郭瞿将这几方口供一核,便是事情的来龙去脉。   “几人都招了,是郑女听信谗言,以为联姻一事不成,乃因王后的缘故,便命人暗中寻药,趁今日宴席,令那歹人扮作庖厨混入宫中,伺机而动。那婢子原也非宫中人,只是在外买通后,乔装混入。幸数日前,郑女命人至驿站,令人辗转自巫祝庙求药时,被真定王太子察出蛛丝马迹,今日才能及时制止。”   刘徇又是愤怒又是懊恼,气的是郑女竟会如此胆大妄为,饶是屡次三番拒绝,仍不死心,恼的是此事果然是因自己而起,可关键时刻救人的却不是他,而是刘安。   “听何人谗言?那行凶的歹人,又是从何而来?”他迅速平复心绪,抓住郭瞿话中细节询问。   “据郑女交代,乃是......王妹身边一名唤阿姜的婢女。”事关刘昭,郭瞿小心斟酌着话语,生怕说错,“至于那歹人......乃是谢进从前家仆,那日因王妹擅闯,此人因护卫不利,令谢进屋舍遭损而被殴打后驱逐......方才审问时,他似乎错以为王后乃王妹......”   郭瞿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只因刘徇面色陡变,阴沉得仿佛能杀人。   他深吸一口气,克制问道:“此二人所言可是实话?”   郭瞿赶紧道:“皆是单独查问,供词已一一对上,应当不错。”   那便说明,刘昭与此脱不了干系。   刘徇失望的伸手揉揉涨痛的眉心,一阵难以言喻的愤怒与荒唐涌上心头。   “大王,那诬告的婢子黥刑已行,旁人当如何处置?”郭瞿小心开口问。   “那歹人,不必留全尸了。”   刘徇说罢,沉默片刻。其余人皆可处置,只郑女,实在棘手。   “旁的,暂且先搁下。”他面色冷肃,“孤需在家宅中好好立立规矩了。”   ......   明月高悬,刘昭屋中,众人仍沉沉睡着,就连屋外值夜的婢子也坐在廊上打着瞌睡。   忽而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刘徇面色不善,带着数名侍卫,提灯直奔而来。   守夜的婢女倏然惊醒,抬头一瞧,大骇扑倒道:“大王,女,女公子已,入睡许久——”   刘徇却不理会,只冷然问道:“阿姜现在何处?”   那婢子一看来者不善,方瑟缩着伸出手,指指侧面偏殿。   刘徇一声令下,数名侍卫遂齐齐出动,砰一声破门而入,将其中才被惊醒,尚未穿戴齐整的阿姜揪出。   阿姜自随刘昭离席回屋后,便再未出去,尚不知外间情形,此刻见状,便猜到事情败露,毫不挣扎的木着脸被拖出门外摔至刘徇跟前。   屋中熟睡的刘昭被此处动静惊醒,皱眉唤人,数声无应答,方觉不对,披衣起身而出,却见阿姜媪狼狈跪在兄长跟前,不敢抬头。   “阿兄,这,这是为何?阿姜做了何事?”刘昭错愕,不明所以的问道。   刘徇并未回答,先摒退众人,才沉声道:“阿昭,今日赵姬遭人诬陷,与男子私通,更差点为歹人袭击受伤。幸好我及时赶到,此事才未闹大。”   “何人如此大胆?”刘昭下意识一惊,转头又指着阿姜,“此事又与她何干?”   刘徇面无表情,紧紧盯着妹妹,想从她面上找出破绽。半晌,他道:“说起来,那歹人你大约也曾见过一面,是过去谢进府中家仆,因你那日之举而被辱驱逐。”   刘昭稚嫩的面上闪过一瞬茫然,随即眼皮微跳,回过味来,又惊又怒道:“阿兄,你难道怀疑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今天晚了对不起!   换了个封面,之前那个我随手涂的太丑啦!谢谢可爱的茶问!! 第29章 诡计   刘徇仍是不语, 双眸深邃莫测,注视她片刻, 面色稍缓。   他这个兄长即便日常无暇顾家, 亲妹妹何种性情也当是明了的。刘昭的确乖张了些,对赵姬也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可她今年不过十三,又兼单纯直率,平日顶多无理取闹些, 绝没有这样深沉的心机,想出如此歹毒的法子。   “罢了,阿昭,我未说此事是你所为。”他侧目望向狼狈跪倒的阿姜,“然此婢胆大妄为, 不但教唆郑女给王后投毒, 更嫁祸于你, 罪无可恕。”   刘昭目瞪口呆:“怎,怎会?阿姜,是否他人构陷于你?”她转向刘徇, “阿兄,阿姜自在东郡时便伴着我, 已有数年, 她定不是那样的人!”   阿姜面如死灰,心知躲不过,垂首承认:“女公子——阿昭, 的确是婢所为。”黑暗中,她面上涌出些许痛苦,似有难言之隐,却转瞬即逝,归于平静,朝刘昭拜道,“女公子心善,虽不喜王后,却从未动过恶念。一切只是婢瞧不下去,自作主张。”   说罢,她又冲刘徇叩首:“此事乃婢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干,大王万勿责怪女公子。”   话音方落,不待众人反应,一头望廊柱上撞去,霎时血流如注,倒地不起。   众人俱骇,尤其刘昭年幼,却亲见此景,不由又惊又痛,尖叫一声,当场吓晕过去。   刘徇眼疾手快将人扶住,好生安顿后方自屋中出。他望着外头忙碌清理痕迹的仆从,眼底闪过一抹深思。方才阿姜的话,他自然不会信。若无人背后指使,一个寻常婢子,如何有这样的能耐与谋算?   只是,这偌大的信宫中,还有何人与赵姬有这般深仇大恨?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顿时面色阴晴不定,召来刘季,轻声交代数句后,快步离去。   ……   时近鸡鸣,郭瞿于宫门处徘徊许久,终得到再召。   才入内,便见数名侍卫架着个女子往外去。那女子昏迷不醒,披头散发,左右两颊分黥了“诽”、“谤”二字,乌青的字迹旁依稀可见斑斑血迹,狼狈可怖。   此女正是宴上诬告王后的婢子。   郭瞿眼皮一跳,赶紧拦住问道:“尔等往何处去?”   侍卫一见是是他,便停下脚步,恭敬达道:“大王有令,将此女送予郑姬一观,以示惩戒。”   郭瞿心中一紧,赶紧摆手示意他们离去。   郑女为翁主之女,不可上刑,大王便以此女震慑之,想来是当真愤怒了。刘延寿与郑胥自不会愿交出郑女任凭处置,这其中的代价,恐怕只有以举国之力来偿还了。   殿中,刘徇面色冷凝,甫见郭瞿便问:“君卿,事可已妥?”   郭瞿自袖中取出早已早已预备的竹筒,交予他手中。   刘徇取出其中竹简一扫,当下冷笑一声:“万事俱备,刘延寿今日必要就范。”   ……   却说刘延寿与郑胥二人,此刻正于屋中来回踱步,相顾愁眉。   宫人待其倒甚礼遇,被衾床铺,酒水饮食,一应俱全,只是他二人既知今日之事,竟是郑冬兰惹出后,哪里还能安睡?   尤其方才,刘徇更将那受黥刑的女子送来以观瞻,更是教他们心神不宁。   刘徇此举何意?难道当真要他们将郑冬兰交出,如此婢般受刑罚惩诫?这如何能够?   郑冬兰悔不当初,数日前,她派人暗中寻往巫祝庙求药时,曾得表兄刘安信,言语隐晦,只劝她行端坐正。她仗着刘安不知内情,又听了那个名唤阿姜的婢子之谗言,并未悬崖勒马,如今却酿成大祸。   她望着那昏厥不醒的婢子,又惊又骇,生怕自己也会落此下场,遂扑通冲父亲与舅父跪倒,哭求道:“阿兰已知错,先前实在是受奸人挑拨,才一时鬼迷心窍……舅父,父亲,千万救救我——”   毕竟是亲生骨肉,郑胥立时便心软,将女儿扶起允诺道:“阿兰,我与你母亲只你这一个女儿,便是豁出性命,也不会让你落到如此下场!”   倒是刘延寿,心中一个咯噔,迟迟不语。他对这外甥女虽也疼爱,却到底不是亲生女儿,眼下怜悯有之,更多的却是怒其不争,若为一个郑冬兰,要彻底与刘徇交恶,似乎并不值得。   一时气氛有些凝滞,郑胥父女二个皆眼巴巴望着刘延寿,只等他表态。   刘安自然明白父亲心思,只能勉强安慰:“事发时,我已主动将解药交出,表妹亦主动坦白,萧王素有仁善之名,既王后无大碍,表妹表妹应当不会受如此酷刑。”   他面对此情此景,亦是无力。   那日他发现表妹行事踪迹后,便又派人去了那巫祝庙中求了解药。他虽不知表妹究竟意欲何为,心中却有不好的猜测,思虑再三,终还是派人悄悄往信宫中递了话,一个给表妹,劝其行端坐正,一个则给阿姝,暗示她小心为上。   可惜,一个也未成。   如今这局面,只怕真定一国将付出不小代价。   四人正如热锅蚂蚁,却听门外一阵响动,竟是刘徇至。   只见他推门而入,面色冷峻,再无往日常有的和煦微笑,锋利目光一眼便扫向瑟瑟低泣的郑冬兰,刮得她越发抖如筛糠,不敢再抬眼。   “此女诽谤,下场诸位已见。”他双手背后,睥睨四人,好不迂回,直入主题道,“却不知郑姬之罪,该当如何?”   四人皆是一凛,郑冬兰从前只将刘徇当作个温润如玉,谦和宽容的正人君子,不想他亦有这般冷漠迫人的一面,头一个顶不住,扑通又跪下:“大王恕罪,妾知错!”   刘徇俯视她片刻,双手在背后攥紧,忽然换上温和的笑容,转目望向刘延寿与郑胥:“郑姬乃翁主女,翁主与我亦算同宗,我自不会太过苛责。”正当几人稍松一口气时,他却话锋一转,“郑姬既信巫祝,不妨从此常留庙中,潜心修行吧。”   “不!”郑冬兰先是一瞬茫然,待反应过他话中之意,顿时惊声尖叫,直扑向郑胥怀中,“父亲,我不要!”   若当真入了庙中,往后哪里还有王公儒士之家能瞧得上她?这一生的姻缘际遇,怕是都要到头了。   郑胥亦是气急败坏,顾不得礼仪,僭越骂道:“刘徇,你——欺人太甚!”   便是方才犹豫不决的刘延寿,亦觉此种处置实在重了,摇头道:“你难道不怕从此与我真定为敌?”   目下,刘徇虽有些声望,到底满打满算,也只区区三五万人,而真定,却有十万兵马之数,无论如何,都不该轻易树敌。   却不料,刘徇闻言,笑得越发和煦。   “诸位居我信都多日,怕还不知吧?中山与巨鹿二郡,正欲联合举兵,直扑尔真定小国。”   说着,他取出方才自郭瞿处取来的军报,直接递过。   刘延寿、刘安与郑胥三人错愕,赶忙取出竹简细看,登时大惊失色!巨鹿郡守薛尚听闻真定有联刘徇,对巨鹿两面夹击之意,便趁其国中无人之际,联中山郡守何泰,共举八万兵马,共围真定。   “孤何时要击巨鹿——”刘延寿目眦欲裂,倏然回过味来,怒视刘徇道,“是你!你这小人,在外散步这样的消息!我当真看错了你!”   刘徇此刻已不见一分怒意,施施然行至榻边,端坐而下:“我原也十分愿同真定结盟,奈何我早陈无联姻之意,尔等却屡屡逼迫于我,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未待刘延寿开口辩驳,他又道,“况且,我早知真定空有兵马,却无良将。”   他一语道破刘延寿与郑胥心中之事,令此二人面色变幻不定。   真定国小,靠着这几年天下剧变而收编了不少往来的流民散兵,却实无能练兵用兵的良将。无战事时,尚可以人数唬人自保,一旦开战陷困,便会不堪一击。刘延寿与郑胥正是因此,才急于寻一可信之人投靠。   刘徇对此早有察觉,却不十分确定,直至如今见二人面色,方知自己猜测一点不错。若他从前未娶妻,此番兴许会将计就计,先娶郑女,将其国中兵马收入麾下后,再从长计议。   可他既已被迫娶了妻,便觉不愿再重蹈覆辙,被人逼迫。以女子为筹码成事,实非大丈夫所为。   他不再多言,冷冷道:“话已挑明,时日不多,诸位自断。”   说罢,起身离去。   ……   寝房中,阿姝自刘徇离去后,辗转一夜未成眠,第二日一早起身,便先去探望雀儿。   雀儿昨日被那歹人击打,幸未伤要害,只晕了一阵,由医工施针后,便已转醒,如今虽额角肿起,却已行动自如。   阿姝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亲到榻边握她手道:“幸好你无事,雀儿,实在委屈你了。”   雀儿憨憨一笑,因偶尔还头晕,也不敢摇头,遂摆手道:“无事,我皮糙肉厚,十分禁摔打。况我机灵得很,那人只稍一打,我便先装晕了,少吃了许多苦。”   阿姝知她这是宽慰自己,心中仍是愧疚。   雀儿张目四顾,见屋中无人,方凑近,小声道出心中憋了许久的疑惑:“阿姝,我不懂,明明太子曾偷偷递过信,为何阿姝并不事先设防?”   阿姝微微一笑,颊边露出浅浅酒窝:“如何没有事先设防?我不是要你看准了,太子的确跟了来,才出殿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不知道写不写得出第二更了,现在只有一千字,如果十二点前没更,明天早上补上吧,因为今天晚上还要上班。 第30章 诡计(二)   “可太子只一人, 即便跟来,万一真有好歹——”雀儿仍是不赞同, 此次能得脱险, 实在是万幸。   “我自然也不想以身犯险,但若不如此, 大王怕不会允我归家。”阿姝垂眸,自袖口中取出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帛书,交予她手中, “明日你若大好了,便将此信交去,送往邯郸去给阿兄,记得,须得亲自瞧着人走, 千万别经旁人之手。”   经此番变故, 她算是看明白了, 这信宫中的宫人仆从们,看似恭恭敬敬,实则不少自长安及东郡跟来的刘徇旧仆, 对她并不十分信服,她仍需多加防范才是。   雀儿将帛书小心的贴身收起, 心中却仍不明白:“为何非得阿姝以身犯险, 大王才会允归?”   阿姝抿唇,眸中闪过一抹阴霾,低声道:“当日他娶我, 乃是迫不得已,太后杀了他兄长,即便与咱们无关,他总也忍不住迁怒。可他到底是个君子做派,我几次三番因他涉险,他对我的迁怒仇怨便会消弭,譬如上一回西山一事后,自入信都,他便鲜少再因想起兄长之事而迁怒于我。”   “可那并不足以令他心软到能放我归邯郸。”她想起那时自请回邯郸时,他毫不犹豫的拒绝,眼神又黯了黯,“我不但得令他对我仇恨消弭,更得生出些愧疚才好。”   雀儿皱眉思忖许久,仍是似懂非懂,只侧目道:“阿姝,你何时竟想了这样多?”   阿姝苦笑不语,日日与刘徇那样的人共处,哪里还能与从前闺中时一般无忧无虑?若她不谨小慎微,只怕他一个温柔的目光,一句体贴的话语,便能教她身心沦陷,坠入深渊,从此再不懂替自己打算。   况且,屡屡见识到他的深沉,她总也该学上几分才是。   ……   却说郑冬兰一夜哭闹不止,无论如何也不愿被送入庙中,刘延寿与郑胥却无人再理会她。   即便是亲生骨肉,此刻也不敢以一国之力换之。若不答应刘徇的条件,只怕他当真会袖手旁观,坐等真定覆灭敌手,而刘延寿与郑胥的诸侯王位与国相之位,那时也早已是虚名。   郑冬兰这一荒唐之举,着实令原本便处弱势的真定,越发在刘徇面前无商量的余地。   刘安不忍见表妹这般伤心啼哭,无奈劝道:“阿兰,你犯的错,原该如那婢女一般受极刑,如今只令你入庙中,已是宽容,莫要再伤心,日后好好改过吧。”   郑冬兰想不到素来疼爱自己的父亲与舅父,甚至是表兄,此刻无一人站在她这一边,一时难以接受,竟如小儿般,以手扯住父亲衣角,捶地嚎啕,再无半点贵女模样。   刘延寿忍无可忍,终是长叹一声,冲外甥女道:“阿兰,你认命吧,自作孽者,不可活。”说罢,不顾郑冬兰凄厉模样,大步而出,亲自往前殿见刘徇。   眼下的局势,已容不得他护短了。   ……   真定王让步妥协,愿将郑姬送入庙中,并将真定之十万兵马尽交萧王调遣,与之共抗巨鹿与中山二敌。   消息一经传出,信都城中上下便一片肃然——如此,萧王便该领兵出征了。   收编而来的西山赤巾与原信都军凡四万八千人,刘徇将其一分为二,半数留守,半数随征,目下正日夜操练,三日后便要出发。   忙完军务再归时,已近人定,刘徇踏着夜色独行近寝房时,便想起昨夜赵姬求归,不禁蹙眉,连脚步也不由放慢了。   也不知她是一时兴起,还是早有预谋。   他正漫不经心的暗中猜测,步入屋中后,面色却倏然一僵。   寝房中,阿姝已将好几个箱笥搬出,搁在墙角处,里头整齐堆放着她的不少衣物,四季皆有。   看来,她不但打定主意要走,似乎还打算从此常住邯郸。   刘徇只觉一阵闷堵,大步跨入内室,指着那些箱笥,质问便脱口而出:“赵姬,你这是何意?”   阿姝方才听见他归来,才忍着发麻的双腿自榻上起身,一听他问,赶紧迎上,柔声道:“大王,妾实在思念兄嫂,请允妾归邯郸探望。”   她说话时,低眉含首,双肩微垂,语调轻软中透着半分楚楚的委屈,听得刘徇一下便想起昨夜之事,心蓦地软了。   到底是个娇弱矜贵的女子,遭遇那样的事,如何能不想念兄嫂?   他心中愧疚自责不已,伸出双臂默默将她抱进怀中,让她面颊紧紧贴住他胸膛,凑近她耳边,柔声哄道:“阿姝,昨日之事全赖我,是我未将你护好。你放心,往后,我绝不教你再陷这等境地。”   那一声“阿姝”唤得格外温柔,听得她一阵恍惚,不由瑟缩着颤了颤,好半晌才回神。   他头一次唤她闺名,便令她差点信了他的话,陷入他编织的漩涡中。   幸好,她还没忘,自己嫁的这个人,是个耐性十足,极善伪装隐忍的,他的话,十之八九不能轻信。   刘徇见她并不回答,双臂不由更箍紧些,手掌顺着她脊背缓缓上下游移,将脸深深埋入她脖颈处,深深呼吸:“阿姝,留下吧。”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便十分抗拒放她回邯郸,一想起她有这样的念头,便又气又闷。   女子幽香扑鼻,他心中意动,忍不住以唇触碰她颈侧肌肤,一下一下,若有似无,既滚烫,又冰凉。   阿姝只觉颈侧肌肤登时起了一阵细小的颗粒,浑身上下,忍不住轻颤,心底控制不住的翻腾起恐惧,一双晶亮的眼眸也沁出薄薄雾气,似怨似诉。   刘徇眼已渐红,察觉到她的抗拒,稍退开些,捧住她不住低下的面颊,凑近以额相抵,嗓音喑哑道:“别怕我,阿姝,你是我妻。”   阿姝颤得越发厉害,眼角的泪已溢出,双手伏在他胸前,紧紧攥着他衣缘,却不再躲避,柔顺的贴近些。   这顺服的模样令刘徇心中大悦,又是激动又是急切,一伸手将她横抱起,三两步便搁在榻上,俯下|身去,轻吻她湿润的双眸。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这么多,补昨天的尾巴,晚上继续,今天休息,肯定会更的哈哈哈   跪请收藏。 第31章 察觉   榻上美人双眸微闭, 乌黑睫毛间,渗出晶莹剔透的泪珠, 顺着眼角接连不断的滑落, 隐入鬓间,犹如带露娇花, 我见犹怜。   刘徇心口微颤,又酸又麻,一边拂去她眼角泪意, 一边衣鬓厮磨间,耐心的唤她闺名,只盼她再多些服帖。可无论他如何费尽心思,轻哄道歉也好,爱怜许诺也罢, 却总不得她半点回应。   他一时挫败又恼火, 心头浮起那两回美人醉酒与中毒后的模样, 顿生出不甘的报复之心。   他倏然起身,脚步凌乱的至外间,催着婢子取一壶陈酿, 亲自斟满一大杯,揽着眼迷心乱的阿姝, 一口一口灌下, 直令她两颊生霞,媚态初生,方心满意足的放下酒杯。   阿姝起先只咬唇闭眼, 虽温柔顺从并不反抗,却总也不愿教他瞧出半分情动之态,那仿佛是她的底线,时时提醒着自己,饶是眼前男子的温柔体贴再能以假乱真,也千万不能泥足深陷。   可他竟拿酒灌她!   她嘤嘤低泣着推拒,却不防他一口饮下,亲自哺喂,直令她头晕眼热,恍如置身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模糊而摇晃,随时惧怕坠入汹涌波涛中,只得牢牢攀住身侧唯一的救命稻草,随波起伏,忽而被推上浪尖,忽而又坠入波谷。   昏暗而朦胧的灯光下,不知纠缠多久,直至阿姝不再娇矜冷淡,全然缴械溃败,刘徇方停歇,餍足的侧躺而下,一下一下抚着她单薄光洁的肩背,眯着眸借着光,细细端详她汗湿的倦容。   他肖想了许久的美色,一朝尝到,仿佛比预想的更令人满意而欲罢不能。   娶了这女子数月,日日同床而眠,他甚至想不明白,分明是名正言顺的妻子,自己怎会甘做君子这样久而不逾越分毫?直至如今,他将人牢牢的桎梏着,方觉踏实。   如今彻底据为己有,她应当不会再想着离开了吧?   他渐渐放下心,趁着她睡意朦胧之际,嗓音低沉诱哄道:“三日后我便要出征了……乖小儿,阿姝,留在宫中,安心等我得胜归来,可好?”   他信心满满,只等她困倦疲惫中柔顺的点头应下,却不料,方才还无力睁眼的女子,却一下抬头,原本倏然睁开双眸,眼中混沌未褪,便下意识摇头:“不,大王,我要回邯郸去......”   那无助抗拒又满是乞求的模样,令刘徇浑身僵硬,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满腔热情化作青烟袅袅而散,取而代之的是挥洒不去的浓浓挫败。   她素日柔顺温婉,从不与他争执,如今这样下定决心要走,定是实在被昨日之事伤得颇深。   他身为大丈夫,着实失败了些,连自己的妇人都不敢全心依赖,一心只想回邯郸。   愧疚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垂眸紧紧凝着怀中女子,搂在她雪白肌肤上的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四目相对下,终是默默败下阵来,长叹一声妥协道:“那便等我出征归来后再去吧。”   到底她也离家久了,不到十七的年纪,思念亲人亦情有可原,小住一阵也无妨。   他强压下心底除愧疚外,莫名其妙的不舍与挣扎,颓然放开双手,气恼而惆怅的转身,瞪着床顶,迟迟不能入睡。   倒是身侧的阿姝,因终于得了他的许可,心满意足,彻底松下,闭目深深睡去,连唇角都仿佛带了笑。   刘徇愈加烦躁,遂披衣起身,先吹灭大半烛火,又在屋中来回踱步,仍不能平静。墙角处那数个箱笥,仿佛一根针,时不时扎一扎他心口,又刺又痒。   他转身望一眼床铺间仍旧深睡,毫无察觉的女子,按耐不住踱至箱笥边,蹲身揭开箱盖。   他实在想瞧瞧,这女子到底拿了多少物件,是否当真预备常留邯郸,再不回来了。   箱笥中满满当当装着她的衣物,一年四季皆有,连妆奁中的胭脂花油与钗环首饰,也已放入了大半。   怪道有整整七箱!   刘徇胡乱的捣鼓着原本摆放齐整的衣物,心中正又愧又恨,却忽自箱笥最底层,一块柔软的雪白狐裘间,摸出个巴掌大小的硬物,随着狐裘的掀起,顺着厚厚的绒毛滑出,咕噜噜滚落在地,停于他脚边。   那是个深棕色陶瓶,瓶顶有木塞,底部刻了个粗糙的“巫”字,十分眼熟。   他弯腰拾起,将陶瓶握于掌中仔细掂量,又端详片刻,蓦然想起,此物正与昨夜刘安送来的装着解药的陶瓶一模一样!   可昨日解药分明已尽数给赵姬喂下,此刻的这瓶中,却还满满当当。   难道背后教唆郑女之人,竟是赵姬?   他略一思忖,又立刻否定这个念头。她没理由费这样大的周折,冒着玷污自己的风险,出此下策。   那她又为何会有此物?   一个荒唐的念头顿时涌上心间。   刘徇面色越来越冷峻,一个不留神,竟将手中的陶瓶捏出数道裂缝,浓稠的药汁渐渐渗出,流淌到他修长指间,散发出浓郁的气味,久久不散。   她明知郑女的暗算,早有准备,却并不揭穿,更未告知于他,反而将计就计,落入圈套,令他这两日愧疚至此,为的还能是什么?   自然是要他因愧疚心软而放她名正言顺的回邯郸去,从此离他远远的!   这两日,她只怕都看着他的愧疚与矛盾,暗自得意,狠狠嘲笑!   刘徇怒极反笑,忍住将手中陶瓶掷出摔碎,冲入屋中愤怒质问的冲动,深深呼吸,将陶瓶丢在案上,便大步离去。   ……   刘延寿与刘安已然离开,先行回真定,目下只郑冬兰一人仍留信宫,等着第二日由居于驿站的父亲郑胥亲将她送入巫祝庙中。   因事涉萧王与王后,不宜对外人宣,刘徇特派了樊霄负责此事,目下他正亲自领着侍卫守在郑女所居宫室外,分毫不敢松懈。   长夜寂寂,各处已悄然无声,连宫人们都不再走动。   黑暗中,忽有个娇小的身影,自廊柱后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压着嗓子唤了声“樊阿兄”,将樊霄唤至跟前。   “阿昭,夜深了,你怎会来此?大王早有吩咐,不许任何人再接近郑姬。”樊霄先将侍卫们支去别处,才靠近,将刘昭带至更隐蔽处,蹙眉问道。   刘昭敲了敲紧闭的窗框,道:“我这两日被阿兄禁足,好容易才趁夜出来,旁人皆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我便亲自来问一问阿兰,到底为何要将那样的事嫁祸于我。”   樊霄一阵头疼,正欲劝她离去,屋中的郑女却已近听到了声响,一下将窗棂推开些,双眸一转,便瞧见了刘昭。   刘昭上前两步,透过微弱的光线,瞪眼望着只一两日,便已憔悴的脱了相的郑冬兰,惊讶道:“阿兰,你——你怎变成了这幅模样?”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却恰戳中郑冬兰的痛处。   她一朝受人蛊惑,行差踏错,便要落个被亲人抛弃,从此孤身入庙中的凄惨下场,自然日夜悔恨怨忿,茶饭不思,如今正面黄眼枯,形容狼狈,着实没了过去身为翁主女的矜贵端庄。   此刻面对仍旧无知却毫发无损的刘昭,郑冬兰不禁又恨又怒,凄厉尖叫一声,红着眼便要自窗内扑身而出,状若女鬼:“刘昭,你们兄妹害得我这样惨,你怎还有脸来见我?”   “阿兰——”刘昭不想她竟会变作如此模样,吓得连躲闪都忘了。幸而樊霄眼疾手快,一掌将人阻下,直打入屋中,撞上窗棂,命侍卫多唤些健壮的仆妇入内,严加看守后,才领着刘昭离开。   刘昭惊魂未定,紧攥着樊霄的衣袖,摇头道:“我何时害了她?分明是她害了我。如今,旁人都议论我心思歹毒,要害赵姬呢!我承认我确不喜赵姬,可——那样的事......”   樊霄蹙眉,这几日的消息分明都已封锁,也不知她是自哪里听来的。   “阿昭,你很该收一收性子了。”   刘昭一听这话,却又如被人踩了尾巴,惊跳起来,红着眼眶道:“樊阿兄,你怎也来说我?难道你与阿兄一样,被赵姬迷惑住了?”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使劲抹泪,笃定道,“定是这样的,那日入信都时,我看见了,你瞧赵姬的眼神便不一样!你们这些男子,个个见色忘义!”   她说话的声音不小,樊霄赶紧伸手捂住她嘴,四下张望,见无人方松了口气,严肃道:“阿昭,话不能乱说,你刚才的话若传出去,我便要遭殃了!”   赵姬貌美,他的确赞叹,可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心思。   若要有心人听见,岂不会趁机离间他与大王?   刘昭心知自己说错了话,也不敢再多言,灰溜溜的跟着樊霄回屋。   樊霄将人送走,去而复返,却忽见侍卫急匆匆来报:“方才将军离去之际,郑女已于屋中吞金,自尽而亡。”   樊霄一凛,顾不得其中蹊跷,赶紧命人禀报刘徇。   他甫一离开,郑女便亡,实在太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emon 3瓶;粟粟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出发   郑冬兰身亡的消息迅速便传入驿站, 郑胥闻讯悲愤交加,当场昏厥。待再醒来, 他不顾身边仆从们劝阻, 直冲信宫,不顾仪容礼数, 对大骂刘徇是个毫无信义的小人,直言不会要他好过,才扬长而去, 迅速的离开信都回真定。   刘徇与刘延寿的结盟不过才定下,双方尚未合力出兵,便遭这样的变故,其背后之人,实在居心叵测。   郭瞿、刘季等半刻也不敢耽误, 赶紧入宫议事。   “想不到幕后之人这样歹毒, 不但要侮王后, 更连郑姬也不放过,根本就是存心破坏大王与真定的联盟!”王戍等也算头一遭见识群情激愤。   刘徇未言,只示意其噤声, 不再议论。   这幕后之人,他心底自有估量。此前对赵姬下药一事, 旨在毁赵姬名声, 于他这个萧王却是分毫不损,在旁人眼里,更是替他寻了个名正言顺将太后之女驱走的理由;而昨夜郑女之亡, 却旨在破坏他与刘延寿二人的联盟。   如此看来,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他心底隐有猜测,却尚未查实,为今之计,只得待此次出征归来,再行处置。   “大王,是否应将郑胥追回?”刘季等十分担心因此一事,与真定的联盟便会告吹。   刘徇未答,只问郭瞿:“君卿以为如何?”   郭瞿捋着胡须思忖片刻方道:“臣以为不必。郑女到底不是王女,真定王虽十分信赖国相,却也不会在这样的大事上范糊涂。当务之急,应是立即发兵,解真定之围,如此,短期内当不会生变。”   刘徇深以为然,遂下令将原定的后日出发,提至今日午后,即两个时辰后。   一时众人皆散,严阵以待。   ……   寝房中,刘徇匆匆而归时,阿姝正愣愣盯着案上裂了口的陶瓶。   这是事发前,刘安托人辗转送来的解药。那夜她思来想去,还是将其留在屋中,并未随身携带。此物为陶制,不如竹简、丝帛等可焚烧,事后因寻不到机会处理,她只得悄悄藏于箱底,等着暗寻机会带出宫去。   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素来从不在屋中多做停留的刘徇,竟会趁她未醒之际,私动她物件,还将藏于箱底这样难寻的东西拿了出来!   他那样敏锐,定是已知晓了她那点拙劣的小心思,也不知是否会就此反悔,不再放她归去。   正想着,屋外却有人报:“大王归来。”   阿姝浑身一震,下意识望屋外尚早的天色,便一眼见刘徇满面冷凝,疾步入内。   她满目惴惴,因心虚,只紧紧绞着衣袖,小心翼翼的望着他,虽疑惑晌午未到他便归来,却半步也不敢靠近,更不敢开口询问。   倒是刘徇,眸光阴晴不定,面无表情道:“晌午后我便要出征,轻骑快马往南绕行,恰经赵郡。你若还想回邯郸,这便收拾好,跟我同行。”他目光不动声色瞥过墙边仍在的箱笥,“你若赶不上,便别想回邯郸了。”   说罢,也不待她反应,径直取了身铠甲胡乱披上,便又匆匆离去。   阿姝呆望他背影片刻后,方回过味来他话中意,顿时欣喜不已,提着裙摆快步跨出屋门,冲雀儿等招手唤道:“快快,都收拾起来,过了晌午咱们便要回邯郸了!”   婢子们先是面面相觑,随后也赶紧入内。   快马轻骑而行,便不可将行囊全都带上,她当机立断,只取了紧要的换洗衣物与日常用具,塞了一口箱子,便将旁的物件都舍去了。   方才还忧心此行不成,如今忽有机会,她自然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   如此不过半个时辰,不但自己整装完毕,连刘徇的衣物也已收拾好,只待时辰一到,便可出城。   而此刻,刘徇离去,却未直接出宫,而是绕行至樊夫人屋外,踌躇片刻,方上前立于门外一仗处,冲屋内呼道:“出征在即,我特来向大嫂辞行。”   这院中素来清净,除樊夫人身边的郭媪与服侍二幼子的乳母与婢子外,鲜少有人。目下,破奴与阿黛正被乳母领着在别处嬉耍,屋中只樊夫人与郭媪在。   室内静了片刻,方有脚步声传来,郭媪自屋中出,侧身将他请入屋中:“大王请入内。”   刘徇踏步而入,只见屋中门窗紧闭,略显阴暗,铜炉中青烟袅袅,气味浓郁。樊夫人面色苍白,阖目凝眉,仿佛十分疲惫的侧靠在榻边,听见脚步声,方勉力张目看来,扯起一丝笑意道:“仲渊来了,方才听你说出征在即,怎这样急?”   刘徇于一仗外停下,微拱手道:“郑女昨夜忽然自尽,事出紧急,今日不得不走。”他说着,悄然抬眸细看樊夫人,“恰赵姬欲归邯郸,她也会随我同去。宫中无人,还需请大嫂多费心照拂阿昭。子郁亦会留守城中,若有旁的事,皆可寻他给我递信。”   提及赵姬,樊夫人眼皮跳了跳,随即平静道:“照顾阿昭原是应该的,只是我体弱,前阵子无暇多顾,倒令阿昭闯出许多祸来。”她仿佛有些担忧,犹豫道,“仲渊,此番乃出征,如何能将赵姬带在身边?在外千万得小心些,莫要为了旁的小事,误了大事。”   刘徇隐在阴暗处的眼眸微闪:“无妨,我恰要悄悄往南绕道,才送她一程。”他忽而面色冷肃,沉声道,“况且,这信都中,仿佛有人十分忌惮赵姬,若我不在,她恐怕会遭不测,不如便顺了她的意,令她回邯郸小住。”   樊夫人面色有片刻僵硬,伸手取过案上漆杯饮一口,方平静道:“想不到不过数月,仲渊倒这般替赵姬着想了。”   刘徇挑眉,欲瞧出几分破绽,却终是徒劳。   他不再久留,只又说两句便告辞。临去前,他面色复杂,意味深长冲樊夫人道:“大嫂,有件事,我从未说起过。”   “何事?”   “那时兄长方逝,我受章后与耿允桎梏,不敢稍有逾越,连兄长尸身都不敢去寻,十分惭愧。幸有赵姬,暗中派人替兄长收尸入殓,一路送回东郡。赵姬因怕引大嫂误会,才借我之名行事。”   他说罢,望着樊夫人。   樊夫人睁开已然阖上的双眸,可不过片刻恍惚,便又归平静。她再度阖眸,轻声道:“如此,赵姬费心了。”   ……   晌午时分,大军齐备。刘徇将要出征的二万五千人分作两拨,其中二万四千人随刘季直接自巨鹿与中山联军后侧突袭,另外一千人则轻装骑行,随他自南稍绕道,悄悄往真定赶去,助刘延寿退敌。   因提前派人前去查探情况,阿姝早早便领着三两个仆婢,并塞满两口箱笥的行囊,乘马车出城至营外等待。   刘徇见她这样轻装简行,面上虽还冷淡,心底却忍不住惊讶,她素日里过得矜贵,如今只带这点衣物凑合赶路,竟也毫不拖泥带水。可转眼又怒从心起,她便这样迫切的要离开!   他不由冷哼一声,策马靠近些,沉声道:“接下来数日皆要日夜兼程,我也只能将你送至曲梁,自曲梁往邯郸,我会再派百人护送。”   他说话时,分外冷淡,全然没了过去在旁人面前做出的那等恩爱非常的模样,令其余等候的众士卒皆吃了一惊,难道赵姬这样快就为大王厌弃了?   阿姝正立在马车旁,仰面咬唇,挺直脊背,努力望着他,娇小的身影在透着凉意的深秋西风中格外单薄。   眼前这个高坐马上,睥睨着她的男子,昨夜于床榻间,分明还曾一声声唤着她闺名,极尽温柔,如今她周身因昨夜情事而残留的酸乏感尚未褪去,他却已这样凉薄。   她目中闪过一抹恍惚与茫然,转而想起,自己欺骗在先,遂又默默垂眸,柔声笑道:“妾同行,已是给大王添麻烦,昨日我已修书至邯郸,待至曲梁,阿兄自会前去迎接,大王战事要紧,实不必再派人护送妾。”   他既已知真相,她向兄长修书之事自也不必再隐瞒,遂直言坦白。   旁人皆瞧她这般通情达理的模样,皆心有不忍。刘徇却气闷不已,为了离开,她竟能想得如此周全!   他重重冷哼一声,便调转马头去了队伍前端,下令开拔。   一时间,万余人的队伍分作两路,浩浩荡荡,各自前行,于城外宽阔大道上扬起阵阵沙土。   阿姝所乘之马车虽还算宽敞舒适,却也得跟着疾行,颠簸不已,十分不适。   不过两个时辰,她便觉浑身如散了架一般,又酸又疼。可即便如此,一想起这一路乃是往邯郸去,她便又咬紧牙关,再多的苦,也不愿抱怨一声。   同行的仆婢见她如此,遂也不敢多有怨言。   倒是走在前头的刘徇,到底生了恻隐,时不时寻借口回望,仿佛期盼她能稍稍示弱。可便是这样又过了一个时辰,直至日暮,也未等来她一个眼神。   他失望之余,领众人寻到近水源的高地,下令安营扎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粟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sabella 10瓶;emm 7瓶;40875645 5瓶;亦梦之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矛盾   此行千人皆精兵良将, 轻装上阵,贯熟行伍, 不出半个时辰便已搭好营帐。   营帐稍稍简陋, 外围一圈栅栏,内有数十顶帐篷, 除刘徇所居主帐供单人外,其余皆是多人挤在一处,既保暖, 又省事。   女眷只三五个,行军中条件有限,阿姝原想与婢子们一同在马车中眠一夜,可不知为何,看着刘徇面无表情, 又隐带薄怒的模样, 心虚不已, 只得在众人目光下,颤巍巍跟着进了那唯一一顶稍宽敞些的帐中。   军中未带日常炊具,只每人出发前分得的坚硬胡饼与少得可怜的肉干。寻常士卒自无怨言, 阿姝也不敢稍有不满,只坐在帐中, 手捧着块比她面颊还宽阔的坚硬胡饼, 仿佛捧了块冷冰冰的石头。   她瞪眼瞧了一会儿,小心翼翼捧近些,张口咬下, 直将牙硌得生疼,才堪堪吞进指甲大小的一小块,在宽阔胡饼上留下两排小小牙印。   此物坚如磐石,实在难以下咽。往来士卒侧目,皆心生恻隐,这样娇滴滴的王后,哪个男子不想将世间的珍馐玉馔,华服美饰捧至她面前,以博美人青睐?   偏偏萧王,从前温和有礼,对王后体贴有加,今日却迟迟未见动静。   有格外殷勤者,大着胆子向刘徇提议:“大王,弟兄们都是糙汉子,风餐露宿不打紧,王后到底尊贵,又是女子,是否去猎些野味,摘些野菜,回来炙烤?”   刘徇额角一跳,下意识往那艰难啃着胡饼,却不敢露出半分为难之色的小女子望去。   她发鬓与衣物上虽沾了不少马蹄踏过后四下扬起的尘土,却仍是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跽坐在铺地的兽皮上,风霜与粗食竟一点也未损她美色,反替她添了分坚韧之色。   他额角又跳了跳,张目便见许多士卒竟都时不时偷觑那妇人,气得他骤然冷凝:“不必,行军之中,一切从简,我怎可徇私?”   说罢,他径直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入帐,将帘子放下,挡住旁人视线。   那说话的裨将灰溜溜摸摸脑袋,也不敢再跟上,却忍不住腹诽:“弟兄们只怕都要抢着向王后献殷勤,哪里会想什么徇不徇私?”   而那顶独帐中,因骤然放下的帘子将外头仅剩的微弱暮光遮住,顿时陷入黑暗中。阿姝只觉双目所及一片漆黑,不由屏住呼吸,将手中胡饼放在一边,摸黑起身要去寻火镰。   奈何视线不清,她颤巍巍起身,未行出两步,虚软的两脚便被褶皱的兽皮毯子绊住,“啊”一声轻软惊叫,便要向前扑倒。   帐中的刘徇亦未适应其中黑暗,听她呼声却已下意识伸手要去扶她。   黑暗中,二人撞在一处,齐齐摔倒,滚作一团,直将嵌入沙土地的木桩也撞得晃了晃,方渐止住。   阿姝惊魂稍定,方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倒,刘徇紧贴于她身前的甲衣透出阵阵凉意,直沁她身,后脑勺处却一片温热柔软,竟是他以手掌护着,不教她伤到。   “你可伤到?”他脱口便问。   此刻双目已适应黑暗,她抬眸望着正紧贴压迫在上的男子,目中露出些许困惑。朦胧中,他面上仍是不悦,一点笑意也无,可那漆黑的眼眸与拧起的双眉间,却有下意识的担忧。   阿姝只愣愣望着他,摇头道:“未伤到,多谢大王。”   刘徇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方松了口气,紧接着便察觉自己略有失态,遂轻咳一声,一骨碌爬起,自取了火镰,点起一盏灯,将帐中照亮,像要替自己寻借口似的:“未伤到便好,免的又道我连累了你。”   他说罢,又觉十分不妥。先前两次,的确是因他故,才累了她。才要开口补救,他目光所及,却是她面色憔悴,一手支于毯上,一手费力的揉着肩背,十分艰难的要起身。   大约是白日疾行太过劳累。   他心一下便软了,无奈的将灯搁在一旁,上前搂着她腰将人扶起。   阿姝无力的倚着他,抬眸冲他笑了笑。那柔顺而娇软的模样,直瞧得他心口颤了颤,目光不由往下,触及被衣缘掩住的肌肤。   裸|露在外的脖颈纤长白皙,分毫无损,可他心里清楚,再往下些,她被曲裾紧紧包裹的身躯,却布满昨夜的斑驳痕迹。   恰此时,帐外秋风渐起,吹开未压实的帐帘,直扑而入,将原就摇摇欲灭的烛火一下吹熄,黑暗顿又笼罩。   刘徇双手上移动捉住她肩,将她掰过身来面对自己,以脸贴近,悄悄寻到她颊侧,一点一点以唇轻触。   怀中的人微微瑟缩,却未闪躲,只浑身僵硬,紧紧闭眼。   他两片唇慢慢移到她耳边,压低的嗓音间透出半分怜惜:“今日赶路,可是累了?”   原本他可令派人护送她离开,可他心中实在有口气难以下咽,今日冲动之下,才令她与自己同行,似乎非要给她添些堵才好。   可谁知,她吃苦受累,他心里亦不好过,一路望着,又是痛快,又是心疼,矛盾煎熬不已。   阿姝不敢望他灼热的目光,勉强侧过脸道:“只要不耽误大王战事,我无妨。”   这女子仿佛生来便会戳他软肋,这般明明受了委屈,却从不敢稍有不满的模样,每每见到,都要他心软愧疚。她若是如寻常贵人家女子一般骄矜跋扈些,反倒令他更好受。   他无奈的闭了闭眼,稍放开手,未发一言,重又将烛火点上,起身出帐。   阿姝只觉莫名,不懂他为何忽然离去,遂忍着周身散架般的不适,悄悄掀开帐帘向外望去。   只见他四处寻了数块光洁的卵石擦净后,行至火堆边丢入,灼烧片刻后,用火钳取出后,以布包裹,提着又快步返回。   阿姝赶紧缩回脑袋,才好好的端坐,他便已入内,仍旧一言不发,将包裹中的卵石铺开在地,取过她方才只啃了三两口的胡饼放置其上,默默烘烤起来。   原本坚硬冰凉的胡饼,在滚烫卵石的烘烤下渐渐变热,胡麻与麦粉散发出浓郁喷香,令阿姝顿觉腹中空空。   刘徇以手试温,又用力按了按,见胡饼已烘热变软,方取了块洁净的绢布包裹住,递入阿姝手中,温和道:“吃吧,军中饮食简陋,只有这些了。”   阿姝不懂他怎又突然恢复了素日里好脾气的模样,懵懂接过,道了声谢,便一口一口吃起来。烘烤过的胡饼比方才可口了许多,她奋力就着水咽下,总算不那样饥饿无力。   刘徇看了她半晌,忽然问:“赵姬,我自问非不通情理之人,你为何偏要以身犯险,只为求去?若你只是偶尔想家,回去小住,我怎会不允?你既嫁我为妇,便该坦诚才是,如何能事事瞒我?”   阿姝捧着水囊的手倏然一顿,眸光默默略过他双眉紧蹙,十分不解又无奈的俊颜。   她求去,并非只为回家小住,而是打算常留邯郸,他心知肚明。   片刻,她垂眸低声道:“大王且扪心自问,是否待我事事坦诚?若无,又何必要我坦诚?”   刘徇呼吸一窒,回想起过去自己如何待她,不由双拳慢慢握紧,又渐松开,颓然垂首低声道:“今日前去探路之人回来报过了,大约还有两日便能遇见你阿兄。你好好歇息,明日还需赶路。”   说罢,自起身出帐外,换下一个守夜的将士。   ……   接下来的一日,仍旧如先前一样,天刚亮便匆匆赶路,中途稍息整顿,断断续续的行出许多,进入广平郡内,傍晚时分寻地安营扎寨。   刘徇待她已不若昨日那般冷淡,而是恢复了过往的体贴,不但替她炙烤了新鲜的野菜,摘了可口的浆果,还特命人打了干净的水,令婢子替她擦身。   只是这些,他皆未亲自出面,全由旁人代行。他仿佛有意躲着她似的,一有闲暇,不是与将士们商议军情,便是独自琢磨地形,连自己的独帐也轻易不回。   其他士卒们不知他矛盾的心思,只当他一心扑在公务上,敬佩不已的同时,也免不了劝道:“大王,接下来的策略已悉数布置好,只待赶往真定,不如暂歇吧。”   先前以为大王心肠冷硬,已然不喜王后,这两日一瞧,又并非如此,这二人分别在即,众人身为下属,自然也为大王着想,多替他留些时间,好生与王后叙情。   毕竟,人人皆有妻儿家室,哪里不懂此中苦处?   刘徇见状,只得解散众人,心中却有些发愁,徘徊许久,迟迟不愿回去。他这一日将她昨日的话想了许久,越想越觉满心愧疚。   方才众人饮食时,他独自徘徊军中,闻一小卒正说家中妻子,不由驻足。   那小卒提起妻子,说的皆是她在人前温驯和气,背地里关起门来,却泼辣蛮横,不通情理。虽是埋怨,语气里却分明满是怀恋与挂念,听得他出神许久。   寻常人家的夫妻,大约便是这般毫不掩饰的相处,不论好与坏,皆要坦诚相待。   哪里像他与赵姬?人前人后,皆是伪装而成的和睦。   他忽而想起偶尔见过的她在赵祐面前娇俏无拘的模样,越发觉得自己实在失败。   而更令他心中不安的,还有自己越来越无法抑制的心绪——他似乎在这个与自己离心的妻子身上,投注了太多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大最美(请更新) 13瓶;为卿卿狂 10瓶;奇变偶不变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分别   这样的念头一出, 便始终盘桓,挥之不去。   他自认善隐忍克制, 喜怒不形于色, 活了近三十载,对女色上总是淡淡, 即便年少气盛时,初入长安,见到许多貌美而端庄的高门贵女, 也只稍惊叹后,便心如止水,不再多想。   才及冠时,兄嫂也曾替他物色过几位出身与样貌皆能匹配的大族之女,奈何他当时一心向学, 后来又随兄长起事, 自身尚且难保, 又如何能连累无辜女子随他居无定所,餐风露宿?遂皆想也没想便拒了,如此一耽搁, 便是数年。   他一度以为自己此生也不会在女色一事上,有太多体会了, 直至后来, 被逼无奈下娶了赵姬。   赵姬不但生的貌美异常,更是他杀兄仇人之女,他不得不格外注目于她。   起初, 他带着冷眼与防备,试图说服自己,不过娶了个弱女子,只要她谨守本份,与章后势力划清界限,便不妨以正妻之礼待之。   谁曾想,时不过一年,她已屡屡因他而遭险境,细细算来,他竟也欠了她许多。   如今仇怨渐消弭,他才渐渐回过味,原来不知何时,自己似乎已对这女子生出来别样的情愫。   他感到一片茫然。   朝堂上,他素闲庭信步,沙场上,他亦运筹帷幄,可到这男女□□上,却似乎一窍不通。先前未发现自己的异样时,尚能自然的待她,眼下竟连走近帐中半步,都有些胆怯了。   眼见着明月高悬,士卒们散去后,便入帐中睡下,除守夜者来回的脚步,与野外森森林木声外,已渐有鼾声,他却仍四处走动,不知往何处去。   恰方才埋怨妻子的小卒今日值夜,正百无聊赖的独自立在营地外围的栅栏边远眺,刘徇犹豫片刻,踏步上前,若无其事道:“方才听你提及妻子,是否在外行军,想家了?”   那小卒先是吓了一跳,转又想到萧王一向亲善,便挠挠脑袋,腼腆答道:“才出发不过两日,哪里能有多想家?方才不过是想起离家前,我妇人曾去庙里求了庙巫赐的平安符要我带着,一时感慨,才多说了两句。”   平安符?   刘徇挑眉,见那小卒伸手摸了摸胸口处,不由也伸手摸向空空如也的腰间。近来,他腰间常悬着那妇人绣的那枚针法拙劣,却清新脱俗的香囊,竟已成了习惯,如今未摸到,才想起因在行军中,便收在了袖口中。   他又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袖口。   那小卒将他动作看在眼里,顿时了然笑道:“大王与王后那样恩爱,王后定也曾为大王求了平安符吧?大王素来用兵如神,此番更有王后心意,定会旗开得胜。”   实则此战在外人看来,并不容乐观。可这些皆是常随刘徇的亲兵,对他的厉害从未有过怀疑。   刘徇早有筹谋,自然也是信心满满,点头道:“战事不必过虑,稳扎稳打便可。”   话才说完,他心思已飞走。   寻常人家的夫妻,应当会互相牵挂吧?   ……   夜半,刘徇已徘徊许久。昨日他已替了旁人守夜,照规矩今日当休。他再无处可去,只得默默回了帐中。   阿姝白日赶路实在疲累,并未等他,早已和衣而卧,躺在简陋的兽皮毯上。她睡得极深,仿佛是因夜间的寒意,整个人像只小猫似的蜷缩着手脚,一动也不动。   月光下,刘徇隐隐能瞧见她苍白的面色。明日便要分离,他将出征,她却还能睡得这样沉。   果然一点也未将他放在心上。   他自嘲的笑了笑,默默解下甲衣,在她身侧小心翼翼躺下,试探着伸手,将人揽进怀中,有满腔思绪欲诉,却皆闷在心中,不知如何开口。   阿姝动了动,混沌的意识稍稍清醒,勉强睁开双眸,只看他一眼,正要睡去,却听他低声道:“小儿,我此行是往沙场上去。”   阿姝哪里听得进他的话?只草草“唔”了声,翻个身便沉沉睡去。   刘徇无奈,以手遮住双目,暗恨自己,明知会如此,还非要自寻烦恼。   ……   第二日一早,队伍未行出多久,便有赵氏之人快马来报:赵祐已至曲梁,不出半个时辰,便能赶到。   消息一到,刘徇握着缰绳的手便暗暗紧了紧,下意识往队伍后阿姝所乘之马车望去,果不其然便见她欣喜不已,连面上的疲惫之色,都仿佛去了大半,却分毫未见与她分别的惆怅。   他心口抽了抽,放慢了速度,靠近马车,面无表情冲她道:“君山来了,你便这样欣喜?”   阿姝此刻满面皆是笑,总觉终于将脱苦海,从此得与兄嫂常在一处,闻言仰面望他,颊边梨涡深深,道:“自然欣喜。大王带了我这累赘一路行来,今日终得分别,可恣意纵横,难道不也觉欣喜?”   刘徇浑身一僵,侧目望她,想开口辩解自己并非那样想,却被她面上笑意刺了刺,未得开口,只得又驱马前行。   赵祐来得比方才说得更快些,未出半个时辰,其与车马随从便已经至近前,显然也是快马加鞭赶了一路,好早些将妹妹接回。   阿姝早已按捺不住,翘首而盼许久,此刻见到那稳坐马上,飞奔而来的熟悉身影时,再也忍不住,直起身立在车边,挥手唤道:“阿兄,我在这儿!”   赵祐顾不得同刘徇行礼招呼,直接奔至近前,快速下马,三两步上前,便将她抱在怀里。   兄妹两个俱是惊喜万分,相顾无言。赵祐拉着妹妹上下仔细打量片刻,才道出一句:“阿姝,你怎仿佛瘦了?近来过得可好?”   阿姝也不知为何,听了这话,望着兄长因赶路而沾染了尘土的面目,一声不吭便红了眼眶,泪珠一颗接一颗的滚落。   赵祐登时慌了手脚,想以手替她拭泪,一低头却见双手满是尘土,只得唤马车边的雀儿寻帕子递来,边替妹妹擦泪,边问:“怎一说便哭了?是不是受了欺负?”   想起信宫中诸事,阿姝自然满心委屈,嘟着唇才欲倾诉,忽见一旁绷着脸的刘徇,又将话生生咽下,垂首捏捏兄长衣袖,道:“我是王后,哪有人敢欺负我?”   赵祐十分了解妹妹,一听此话,便知她是搪塞,遂意味深长的瞧一眼刘徇,拍拍阿姝手笑道:“罢了罢了,我知晓了,没人敢欺负阿姝。上车吧,你阿嫂正替你熬羹汤呢,待到曲梁便能见到。”   阿姝双眸一亮,惊喜道:“阿嫂也来了?我实在想念她!”   赵祐摸摸她脑袋,亲昵的扶着她手臂将她送上马车,笑道:“她也同你一样,听说你要回去,早派人将你爱吃的瓜果小食都备好了。”   他说罢,转身冲刘徇作揖道:“多谢大王将吾妹护送至此,战事要紧,祐不便多扰,这就上路,愿大王此战能旗开得胜。”   说罢,便退至一边,将道路让出,只等刘徇先行离去。   刘徇却并未动作。   方才兄妹二个这般融洽自然的气氛,已令他十分不适,如今赵祐这与阿姝如出一辙的客套与丝毫不愿久留的模样,越发令他面上无光。   他恍惚生出种错觉,眼前这个娇俏灵动的赵姬,与数月前嫁给他的那个柔顺谦恭的赵姬,根本就是两个人,他与这兄妹二个,也根本不是一家人。   这种被彻底排除在外的感受十分糟糕。   他忽然有个可怕的念头,直觉赵姬这一去,从此便要与他脱离干系,再不愿回信都了。   而那一头,早已坐回马车中,连面也不愿露,只等着启程离去的阿姝,更让他确信,若再不做些什么,只怕从此都要与她无缘。   “君山,请稍候,我尚有几句话要同阿姝说。”他再顾不得心中连日的挣扎矛盾,不待赵祐回答,便迅速下马,大步行至马车边,径直掀帘入内。   马车还算宽敞,内里除阿姝外,尚有雀儿等三个婢子,此刻忽见刘徇这样入内,皆吓得面面相觑,噤声不语。   刘徇自入内,眼里便只有阿姝一人,也不顾雀儿等,直直望着她便道:“阿姝,我有些话还未同你说。”   阿姝瞪眼望他片刻,方犹豫着将雀儿等暂屏退,小心翼翼道:“大王有何事,不妨直说。”   刘徇瞧她又恢复这番战战兢兢,不敢逾越的模样,心中满是挫败,方才只觉满腹话语未吐,此刻却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半晌,方道:“你方才说,我因你离去,可摆脱累赘,故而欣喜之言,并非真的。你要回邯郸,我其实一点也不欣喜。”   “从前我未想明白,今日才忽然明白,阿姝,我一点也不想教你离开。”   阿姝惊讶不已,转而又恐慌起来,生怕他临阵反悔,又令她回去:“可……君子无戏言,大王已允了我回去……”   刘徇颓然笑了笑,伸手去将她双手握在掌心,道:“我并不反悔,只盼你——早些回来。”   阿姝忽然警惕的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肯再说。他分明知道,她此去要长住邯郸,如今又出此言,到底何意?   刘徇等了许久也未见她应答,只觉挫败愈盛。他心知不能逼迫太甚,只得轻叹一声,无可奈何道:“我此去出征,总是凶险,你……可会忧心牵挂于我?”   阿姝越发不懂他到底要做什么,斟酌道:“大王素来运筹帷幄,战无虚发,哪需我白白担忧?”   她自以为此话乃褒奖,听在他耳中,却全是无力与灰心。   罢了,这女子尚小,也只情窦初开的年纪,待战事稍定,再好好思虑吧。   他无奈摇头,伸手将她拉近些,牢牢在怀中抱了抱,压着嗓子道:“阿姝,我总会来将你接回去的。”   说罢,也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快速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飞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l 19瓶;温尔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战胜   马车外, 赵祐早已十分警惕的靠近,虎视眈眈望着刘徇, 直将他与所领千人送走, 便赶紧问:“阿姝,方才他同你说了什么?”   阿姝心中还迷惑, 正望着刘徇渐远去的背影出神,闻言稍犹豫,摇头道:“无甚要紧事。”   不知为何, 刘徇方才的话不但令她困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涩,使她下意识便不想告诉兄长。   赵祐不再多问,上马启程,往曲梁驿站行去。   曲梁位于赵与广平二郡之交, 向西再行一日, 便能入邯郸境, 离赵氏土地已然不远。因念阿姝舟车劳顿,赵祐便决定在此居留一日,稍加休整, 第二日再回。   车马行近驿站时,阿姝掀起车帘, 远远便能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正立在大门处翘首张望,正是许久未见的邓婉。   她一手抚额遮光,另一手则扶着腰侧以作支撑, 似乎有些吃力。再细看去,素日爱着紧身曲裾的她,今日却特意穿了身腰带宽松的,衣袍之下的小腹,更是微微隆起,显然已有了身孕!   阿姝甫一下车,便瞪大双目,三两步行到近前,拉着邓婉的手,又惊又喜道:“阿嫂,你——有孕了?”   她说着,目光便滴溜至邓婉隆起的腹部,满是好奇的伸手欲抚,却又有些害怕,始终不敢触碰。   邓婉羞涩的望一眼赵祐,主动拉起阿姝的手,抚在自己腹上,柔婉点头笑道:“是啊,我盼了那样久,如今已近四月了。”   她与赵祐成婚数载,始终未有生育,如今好容易有孕,自然万分喜悦期盼。   手掌传来温热厚重的感觉,阿姝心底满是柔和而奇异的感觉,越发小心翼翼起来,喃喃道:“这腹中,竟已住了个慢慢长大的小儿……”   她眼底微微有些舒润,鼻头也渐红起来:“阿嫂,我知你盼子久矣,如今既有了,便该留在家中好生修养,如何还要经这番舟车劳顿来接我……”   邓婉掩唇轻笑,伸手替她将颊边被风吹散的发丝拢到耳后,柔声道:“我早请医工瞧过了,足了三月,胎便稳了,正该多多走动才好。况且,你阿兄一去三两日,夜里我一人,怕要难眠,如今正好,接了你回来,咱们一家三口便算团聚了。”   阿姝红着眼眶望着脸盘微圆了些的大嫂,顿时想起信宫中所遇的刘昭、樊夫人,乃至破奴与阿黛等,方才当着刘徇的面未尽情落下的泪水终于又扑扑簌簌滚下,边抽噎边道:“阿嫂,我——我好想你呀!”   赵祐也不知这两个如何说了两句,便又落了泪,赶紧上前,一面伸手扶住邓婉,一面揉揉妹妹发顶,嘘了一声哄道:“莫哭,若将你阿嫂也惹哭了,我可饶不了你!”   阿姝一面抹眼,一面破涕为笑,跟着兄嫂一同步入驿站中。   如此家人,才值得她始终牢牢牵挂于心。   ……   过了晌午,赵祐自去与驿丞攀谈,留阿姝与邓婉二个在一处,搬了张宽敞的矮榻,在廊下晒着深秋舒暖的日光。   邓婉如今满身皆溢着将为人母的平和温柔,手中捧着丝帛针线,一点一点的替即将出世的小儿做着衣物。   阿姝也不敢再央她与自己玩六博、投壶等,只倚在一旁,默默出神望着她。这般望着,思绪便游移而出,恍惚想起当日在信宫中时,要替刘徇做香囊时的苦思冥想,绞尽脑汁。   那香囊,她若未记错,他后来还日日带着,竟也不怕臣属笑话……这人,总是这般以假乱真,教她看不清他到底何意。   如此想着,她竟莫名生出两份羞涩,连面颊也稍红了。   邓婉对她这模样瞧得透彻,遂轻笑:“阿姝,你与大王处得如何?”   阿姝此番给兄长来信,并未提及信都许多事宜,只稍言明自己得刘徇应允,可回邯郸常驻,请其前去迎接,是以赵祐与邓婉皆不知内情。   倏然提起刘徇,她仿佛被人戳中了心思,双颊愈粉,可心中百转千回,竟是想起离别前,他在马车中同自己说过的话,一时困惑不已。   她左思右想,以为阿嫂当与阿兄不同,同为女子,应更能体察她的处境,遂将此事告之,问道:“阿嫂,他那样说,难道是对我的回答十分不满意,抑或是对我仍不放心,才要将我接回去?”   邓婉微怔了怔,随即意味深长的笑了,伸手揉揉阿姝仍泛着粉霞的面颊,促狭道:“他那样问你,自然是盼你能日日挂念。若此刻出征的是你阿兄,饶是你我皆信他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难道你便不会牵挂于他?”   阿姝细细想了半晌,方懵懂点头,似乎的确是这样,待格外在乎的至亲之人,的确该时时挂念。   可刘徇算她哪门子的至亲?二人婚姻都属被迫,更遑论,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刘昭、樊夫人等,都未将她视做一家人。   大约只是身为男子,不论夫妻情分如何,总想要妻子时时顺从,一心只在他身上的心思作祟吧。前世,耿允待她亦是如此,虽只将她视作玩物,却从不容许有旁的念头。   她心有不满,遂絮絮的同邓婉说起这些时日来,在信宫中的诸多遭遇。   邓婉此刻方知她婚后竟过得这般战战兢兢,一时心疼,方才的那点促狭早已烟消云散,只肃然道:“阿姝,我与你阿兄都是一个意思,这桩婚事,你若觉委屈,便是断了,也无妨。”   阿姝惊了一跳,赶紧摇头道:“不不,阿嫂,我未想那么多,如今得回来,也十分不错。”   想方设法回邯郸已是她的极限,若再要主动与刘徇和离,她实在是不敢。那样一个会记仇的人,绝不能轻易惹怒。   邓婉还待再说,赵祐却已归来,满面笑意的行至她身侧,一面替她揉捏肩背,一面问:“你两个倒是惬意,都说些什么呢?”   邓婉原想将方才之事说与他听,接到阿姝哀求的眼神,顿了顿,只得作罢,摆手道:“不过闲谈罢了。倒是你,同驿丞说了何事?”   赵祐俊朗的面容闪过几分阴霾与担忧:“也无甚大事,只是谈及今岁夏秋之际又曾有旱情,恐明年春日又有蝗灾,倒是这冀州地界,又该不太平了。”   蝗灾!   二人面色俱是一变。夏秋旱,多蝗灾。一旦蝗灾爆发,所过之境,必颗粒无收,引饥荒无数,饿殍遍野。这汉室江山近年来的动荡不安,除因成帝□□怠政,引外戚乱政外,更有天灾不断,饥荒频现,使百姓无以为生的缘故。   若再现饥荒,只怕又会引盗匪横行,战乱不断。   赵氏虽因土地疏阔,人口繁盛,在丰年时囤下不少余粮,到底也只能供族中人食,在匪患猖獗的这数年中,难免为他人眼中之肥肉,要存活下来,也颇费力。   然此事到底还未发生,赵祐不忍要妻妹忧心,赶紧岔开言语,说起旁的趣事。   三人遂相安无事度了一日,第二日天明,便启程往邯郸去。   ……   却说刘徇自与阿姝分别,心中虽还有疙瘩,到底也能收放自如,重又一心一意的扑到战事上。   先前与郭瞿等人议定的计策,乃是刘季领那二万余人自二郡联军后侧偷袭,一击便奔,引敌追逐,待敌退,再击再奔,如此反复,引敌人行军受阻,自乱阵脚,疲于奔命;而他则轻骑自南绕行,至真定借其十万兵力,趁敌军成一盘散沙之时,从中击溃。   待他赶至真定时,便接到战报,原就不甚团结的二郡联军已渐松懈,士气正低迷,不日便要行至真定。   然此刻,真定国中却因郑女之亡而乱作一团。   刘延寿早已下定决心向刘徇屈服,将国中兵权尽交其手,奈何原本居留信都陪伴女儿的郑胥忽然匆匆赶回,将女儿亡故一事告之,言语间,矛头直指刘徇,不但力劝刘延寿勿与此等小人联手,更扬言要令刘徇不得好死。   可刘延寿早先便因郑女的荒唐行事,对郑胥颇有微词,此次更是先一步收到刘徇书信,将事情原原本本告知,哪里还肯听信其谗言?直接未多想,便当众驳斥,坚持要与刘徇结盟。   兵临城下,国中无将帅,他如何能因一己之私,便断送整个真定?   郑胥却不依不饶,数十年来头一遭与其争执不下,最终一怒之下,竟潜逃出真定,不知所踪。   幸刘延寿未有动摇,一见刘徇,便毫不犹豫将事情托付之。   刘徇严阵以待,一面日夜操练真定军,一面时时瞭望情况,寻一处高地,以五万人设下埋伏。   巨鹿与中山之兵力虽盛,却因临时联盟,配合不佳,更有不少乃临时凑数的老残,战力颇弱。一路上,受刘季军的扰乱,原该十日内便能赶完的路程,竟生生拖了十五日,及至赶到此处时,将士皆筋疲力尽,苦不堪言。   真定军隐于坡间林地,趁其懒散不备,刘徇一挥手,登时战鼓擂动,五万人马齐出,一面向敌军射箭,一面投掷石块,如此一鼓作气,竟有四之一二的敌军溃败而逃。   一时间,号称八万的大军只余不到六万,再仓皇逃至城下时,便被另五万真定军截住,如此两面夹击,不出五日,便擒了数个主帅,最后直将领兵的都尉也擒了来,余军见势,只得投降。   战毕,刘延寿大悦,对刘徇刮目相看,留其于王宫中宴饮。   战胜后的庆功大宴,原该开怀欢畅,刘徇却有些魂不守舍。   作者有话要说:  又到周六,不更新哦!周一会补上的!!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emon 8瓶;40875645 3瓶;温尔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书信   真定王世代居此, 王宫虽不比信宫历史绵延,却极具人气, 尤其为此大宴, 特意装点过一番,此刻灯火辉煌, 嘉宾俱在,钟鼓琴瑟,歌舞酒食, 一片欢腾雀跃之相。   然因有前车之鉴,饶是国中许多臣属,乃至王族都对刘徇青眼有加,刘延寿也不敢再提任何联姻、结亲之事,生怕再弄巧成拙。   可即便如此, 他也早已大名在外, 加之生得既英武不凡, 又富儒雅之气,仍是吸引了许多人。宴中除却歌女舞妓外,不乏女宾, 亦有不少或好奇,或倾慕的目光远远的窥视于他。他自不愿理会, 可面上与旁人畅饮, 心中却恼怒又失落。   正是这等人人吹捧,却又潜意识里拘束小心,时时试探的气氛, 令刘徇十分不自在。   换做往日,他早该将自己与赵姬情感甚睦为由,来大方应对,再不济,也该拿出那已皱巴巴的香囊说道一番,如今却一字也不愿提——新婚不出一年,赵姬已回邯郸,她心中实在也没给他这个夫君留半寸位置,他哪里还能恬不知耻的再往自己面上贴金?   若传入她耳中,她指不定要在心中暗嘲他。   从前他不在乎她心中如何做想,可那日分别之时,已然看清了自己心底的意动,哪里还能再将她忽略?   此刻他不动声色,心中却郁结不已,连饮在口中的美酒都添了两分苦涩滋味,越发教他心不在焉。   征战时,他一心皆在战事上,无暇旁顾,曾一度以为,那日的复杂心绪不过是一时兴起,如今战胜,心中紧绷的弦松下,方知这种折磨人的心思未曾间断。   也不知那女子在邯郸惬意时,是否有一丁点儿想起过他。   还是——   他目光略过坐于刘延寿下首的王太子刘安,心头有片刻阴霾。   方才也不知是谁忽然提起赵姬,言萧王即便行军之际,也不忘护送赵姬归邯郸时,他亲眼瞧见,刘安年轻俊秀的面上,曾有一瞬恍惚。   那恍惚,一下便提醒他,这二人曾是旧识。   此事横亘心底许久,细想起来,他对赵姬的异样情绪,大约也正是自刘安至信都时起的。   不知为何,他有些不好的感觉,闷闷不乐的离席后,便将刘季召来,亲自书帛书,命他派人送往邯郸。   虽知赵姬定不会顺他意,立刻便回信都,他到底也得做个样子,不好真教旁人看出他夫妻二人间有隔阂。   刘季取帛书欲退,却忽又听他道:“且慢。”   他踱步而出,思忖再三,又将刘季唤近,低声嘱咐:“再派二可靠之人,乔装入邯郸,替我盯着赵祐等,任何风吹草动,皆要来报。”   ……   却说邯郸城中,刘徇书信送到时,赵祐正自衙署中归家。   时已入冬,田舍间无事,郡守等官员皆在为来年开春后的生计做打算,来年十之八九将来的蝗灾,令其不得不与当地豪强大族频繁交通,以期到时各大族能慷慨开仓,低价卖粮,缓解灾情。   赵祐这两日正因此事奔波,须知豪强虽有势,这两年频繁的灾荒也早已令余粮不丰,哪里还有多余的周济旁人?   他一面需应对郡中官员的步步相逼,一面又得护住赵氏一族的利益,陷于两难之地,尤其他因着阿姝与刘徇的关系,更被郡守视作财大势粗,抱以厚望,十分艰难。   甫一归家,却听闻今日萧王有信,已送与女公子阅,赵祐只觉眉头一跳,原本的疲惫立即化作火气,自心底直窜而上。   才回邯郸时,邓婉曾同他提过,那日在驿站,阿姝提起的信宫中诸事。当时他便气愤不已,顾不得尊卑礼仪,与邓婉二个好好的将刘徇数落一番,直言当日在西山时便该将阿姝带回,目下只能暗下决心,再不能轻易将阿姝交回他手中。   如今可好,他尚未去信兴师问罪,刘徇却自己先写了信来。   他当即冷着脸,往妹妹那处去,也不多言,便直截了当问:“刘徇那厮来信,可是要你再回信都去?”   阿姝一瞧兄长来者不善,顿时有些不敢言,想了想,斟酌道:“并未,只是问我预备何时归。”   刘徇心中的确未有强令她归去之言,只是言及战事初歇,道路畅通,问她何时能归。   赵祐却是冷笑三声,怒道:“他先前屡屡令你遭罪,如今家中事尚未肃清,竟还要你归去?休想!那小子,也忒不知进退了些!”   说罢,他在屋中直踱步,义愤之下,命人取来笔墨,亲书回信,当场命人送出。   阿姝鲜少见兄长这样愤慨,心知他这样做是为了替她争取地位,虽心有惴惴,害怕得罪刘徇,却也并未阻止。许是因此刻居留家中,并未有如在刘徇身边时那样害怕,见那信送出时,她心中甚至还有半分幸灾乐祸的畅快之感,隐隐想象着刘徇收信时,往日的云淡风轻再也挂不住的窘迫之态。   ……   帛书封于竹筒中,辗转送至刘徇手中时,他也才自真定回信都不久,正于书房中读简册,刘昭亦在一旁。   因赵姬不在,这两日刘昭乖觉得很,既不私出信宫惹麻烦,也不处处寻衅,无理取闹,只如从前听话时一般,日日缠着兄长,兄妹两个难得的和睦。   然婢子方捧竹筒入内,言“邯郸来信”时,她面上的乖顺便消失大半。   刘徇接过竹筒时,下意识警告的望一眼刘昭,命其退下,方闭门拆封。   起初,他心底还有些紧张,隐隐透着几分期待,及至展开叠作小小一块的丝帛,细细阅览,面色却渐渐僵硬。   那不是阿姝所书,而是出自赵祐之手。   信中言语虽还恭敬,字里行间却全是指责他无力管家,令后院不得安宁,才累及赵姬。   他初读时,心中稍有愤怒不平。   过去他常年奔波在外,心怀国事,惯于在朝堂与沙场上算计谋划,却因孑然一身,从不涉足家中事,哪里会想那样多?   可赵祐有一言,却给他当头棒喝。   “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   他尝就学长安太学,熟读经典,自知典出《大学》,其中意味更是一清二楚。   他从前只将目光放在外,却从未想到家中事,若未料理好,也将成为累赘,给他添来许多麻烦。   譬如刘昭,闯下许多祸事固然是因她年少无知,他这个兄长顾念着过去的亏欠,未及时惩戒制止,也很是不该。   再有先前赵姬被人下药一事,他虽派人暗查,却只是因着对赵姬的愧疚,与对自己无法掌控之事的恼怒,并未再有旁的深思。   如今想来,愚蠢至极。   他将心思都放在排兵布阵,拉拢人心上,却忘了身后的空地,会给人留下许多可乘之机。若连这些都处理不下,谈何成就大事?   这般想着,他愈觉事不容缓,当即将信收入箱中,命人召刘季、樊霄,自往殿中商议。   先前他曾派此二人分别暗中调查,如今,正该催促着加快进程,早日了结。   然而自他走后,原本再无人的书房,却又出现个娇小身影,小心翼翼推开大门,正是去而复返的刘昭。   她鬼鬼祟祟闪身入内后,便迅速闭门,借着微弱的暮光摸至案几矮榻前的箱笥边,一面胡乱的摸着其中的简册,一面又小心翼翼不敢发出太多声响。   好容易摸出装信的竹筒,她取出帛书,借着微光细细浏览,面色顿时垮下。   ......   “赵女怎这般恬不知耻?竟还有脸这样写信来指责阿兄!”   才自书房溜出的刘昭,迫不及待的便往樊夫人处“告密”。   她素日最藏不住事,如今瞧见这样的东西,哪里还憋得住?   樊夫人将养了些时日,身子才好了些,此刻望着刘昭愤慨不已的稚嫩模样,眸光微闪,不动神色坐直身,慢吞吞道:“阿昭,她们说的不错,你阿兄要成大事,的确该先安家宅。譬如你,便需好好上些规矩,否则,饶是日后仲渊再如何得势,也拿你不住。”   刘昭呼吸一顿,睁目望着往日温和,从不对她有半句重话的大嫂,错愕不已,正想开口辩驳,却又听她幽幽道:“只是有些事,他自己却是做不得的,只有旁人来替他。”   ……   前殿中,刘徇将旁人皆屏退,只余刘季与樊霄二个。   “先前令你二人去查的事,都如何了?”   先前下药与郑女身亡一事,他认定非同一人所为,遂先派刘季查下药一事,再派樊霄查郑女一事。   刘季为东郡刘氏同族近亲,樊霄先前则与他更情同手足,二人皆品性俱佳,从不徇私枉法,他十分信任。   刘季先道:“臣已照大王意思,派人往那巫祝庙中私下查问过,买药的的确是郑女婢子,只是那庙巫似是事发前半月才自东郡至信都入庙中,郑女买过药后不出两日,便已离开,目下正派人暗中寻找,不日当有消息。”   竟是东郡来的。   刘徇心里渐有底,又转向樊霄:“子郁如何了?”   樊霄愣了愣,还未从方才的“东郡”二字中缓过神来,片刻才理清思绪,拱手道:“那日当值的侍卫皆一一查问过,未见异状。但当日我送阿昭离开后,郑女曾唤婢子入内,婢子乃自真定随同而来,我已暗中查过,似乎此二婢曾与谢进家仆私下有过些交通。”   刘徇点头,此事渐明朗,果然如他所料,与谢进有些关隘。   “再去盯着谢进,尤其他与长安的往来书信,想法在送入他府邸前截住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414230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雕雕超爱猫猫 4瓶;粟粟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唐突   刘季与樊霄才离去, 方才留于书房外的婢子便悄然入内告:“方才大王离去后,女公子的确偷入书房中。婢趁女公子离去后入内查看, 箱中凌乱, 当是动了其中书信。”   此婢早得刘徇授意,留于书房外暗处蹲守, 亲眼见刘昭去而复返,偷入房中,这便立刻赶来禀报。   刘昭之秉性于信宫中人尽皆知, 乖张不顺,跋扈易怒,却因亲长疏于管束,身为下人仆婢自然也不敢置喙。如今瞧刘徇这架势,应当是要下定决心好好约束了, 从前生怕惹祸上身的无数双眼睛, 此刻自然都齐齐盯着, 一点风吹草动也逃不过。   刘徇伸手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心道一声“果然如此”,才问:“她离去后, 又去了何处?”   婢子忙答:“樊夫人处。”   他面色稍冷:“去将她唤到书房去。”   ……   刘昭来时,尚不知方才的鬼祟事已被兄长发现, 未入书房, 便咧嘴笑道:“阿兄又唤我来何事?”   可话音才落,她便见烛光下,刘徇端坐在榻上, 双眸微闭,仿佛没听见她的话,面色难得的冷峻,而他面前的案上,正摆着方才她偷偷拆阅的赵氏书信。   她到底年幼,见此情景十分心虚,绞扭着衣袖,站在门边,进退不得,半晌,鼓起勇气又唤了声“阿兄”。   刘徇陡然睁眼,一双漆黑肃穆的眼眸直直凝视过去,令她越发感到无所遁形。   “你方才做了什么?”   刘昭紧咬着唇,迟疑道:“没——没什么。”   刘徇望着妹妹撒谎的模样,心里滋味复杂,渐渐涌起许多失望,摇头道:“屡教不改。”自刘昭入信都以来,他已数度警告,更曾禁足,她却从不知吸取教训,仗着王妹身份,肆意行事,实在不该再纵容。   “你既看了信,我也不妨直言。君山之言,我深以为然,家中规矩,一日也不该少。你过了年关便要十四,再有一两年便及笄,很该好好在家中读书习字。我已派人往东郡去请冯媪,由她亲自来教你习《列女传》。冯媪到来之前,你便留在自己屋中,莫出来了。”   冯媪乃从前刘徇祖母旧仆,年轻时颇有才学,且为人刚直不输丈夫,是以曾管着族中女子求学习礼,甚有威望,算得上半个长辈。只是自老夫人过世后,她因腿脚不便,自请独居,鲜少露面。刘昭幼时也曾见过冯媪数面,平日皮实的她,一见这位不苟言笑的年迈长者,便动也不敢动。如今虽大了,幼时的阴影却一点未消退,方才一听“冯媪”二字,便下意识蔫了。   “此书甚好,你该多读一读,闭门这段时日,你便好好抄一遍吧。大嫂有疾,你也莫去叨扰,我会命人日日去取你抄的书给大嫂过目。”   他指着案旁已备好的一箱简册冷冷道。   箱中装的,乃是董夫子所著之《繁露》,凡十七卷八十二篇,述天地纲常,仁义礼智,刘徇此举,便是要妹妹通大义,明事理,开眼界,不拘泥于日常小事与眼前得失。   日日送予樊夫人,也算暗中敲打。他心中有所怀疑,却无实据,更碍于年幼的破奴与阿黛已丧父,暂未动作,若前事真与樊夫人有干系,只盼她悬崖勒马,幡然醒悟。   刘昭平日最不喜读书习字,一见那一卷卷简册,没有十天半月,定抄不完,当下便苦着脸要告饶,可才触及兄长满是失望又暗含警告的压迫目光,竟不由自主噤声,垂首不敢再多言。   刘徇也没心情再同她纠缠,当即便派了七八个年长健妇将刘昭送回屋中,将院落左右看住,一丝缝隙也不留下。   ……   却说真定国中,刘延寿自刘徇离去后,便日日心神不宁。   郑胥为相多年,从前因其与翁主的缘故,也算半个王室成员,因此对真定诸多秘事知晓得一清二楚,如今因郑女一事,竟大闹翻脸至此,不但自己潜逃,还撺掇了病中的翁主一同离开,如今已不知所踪。   刘延寿本不欲理会,奈何挂念翁主,又生怕郑胥在外图谋不轨,对真定不利,思来想去,仍觉应将其寻回。目下,有传闻郑胥出真定往南逃去,王太子刘安便自请带领五百人前去寻觅。   出真定往南,经常山郡,未有几日便可便入赵地,赵地之南端,便是邯郸。刘安一路南下,仿佛也未多做停留,直直的朝着邯郸而去。   因所为之事不好声张,刘安并未持王太子身份,只乔作寻常商队入邯郸,不居驿站,直往赵氏土地登门拜访。   赵祐诧异,一时未反应过来,思索片刻,方想起多年前与刘安的数面之交,真定王室于信宫中诸事,他已自邓婉口中听过大概,却不知刘安此来,意欲为何,只得一面亲去延请,一面暗中猜测其来意。   赵氏土地甚阔,屋舍亦广,赵祐赶至厅堂时,刘安已静候片刻,闻声笑着拱手道了句“赵公”,态度十分客气。   赵祐延其上榻入座,寒暄数句方问:“不知太子自真定远道而来,光顾寒舍,所为何事?若是我赵氏曾有得罪,在此先行赔罪。”   说罢,便欲起身作揖。   刘安年轻俊秀的白面上却露出惭愧的笑意,忙伸手制止道:“我哪敢托大?实在是我真定国内之事,累及赵公。”   他遂将郑胥南逃一事说出。   “我受王父命而来,不久才得消息,他当是领着人潜入了邯郸。我思来想去,他应当是听闻王后归邯郸,恐其图谋不轨,便不请自来。若有叨扰,实在请见谅。”   他说话时,面色如常,目光却悄悄往通往宅中的那道敞着的门溜了一圈,装作不经意的温声道:“怎不见阿姝——王后?我本该亲自向王后赔罪才是。”   赵祐将他动作看在眼里,面上照旧谦恭,心中却有不悦。二人将宅院田地等各处人手都加强防卫后,赵祐特将他安排西侧院落中,虽待作上宾,却与自己与阿姝三人所居院的东侧院落间隔着长长的墙垣与走道,尽管二处皆算是赵氏屋舍,却俨然是两座府邸。   ……   其时,阿姝正伴着邓婉,携数仆婢一道在城中逛庙会。   邓婉自怀胎后,不但未如旁人般变得贪睡懒动,反而性情愈豁朗。今日外出,亦是她的主意,赵祐想同行,也被她毫不留情的拒绝。她只带着阿姝,两个女儿家一面凑热闹,一面时时腻在一处说体己话,快意得很,直至天色转暗,摊贩散去,才踏上马车,满载而归。   二人亲热的手挽着手,有说有笑的行至院墙边,正要转踏入院中,却远远瞧见个不甚熟悉的身影,不由停了脚步。   那人隐约可见身量颀长,衣着不凡,面目白皙俊秀,身侧却再无旁的仆从侍婢,正形单影只的徘徊于走道间,不时四下张望,仿佛正等着什么人,一见阿姝这处,便立刻双眸发亮,大步走近。   此时暮色笼罩,阿姝借着灯影才看清,此人竟是刘安。   “阿姝——”冬日风寒,刘安冻得面颊泛红,双唇微紫,走近时,却忍不住咧嘴笑了下,直扯得干燥的双唇皴裂,露出几缕血丝,方疼得收了笑,“你可算回来了,我在此处等了许久。”   得知她外出后,他也不敢派下人来此守候,生怕因住得远,赶不上见她一面,便在寒风中生生捱了近一个时辰。   阿姝正诧异他竟会在此,却听他唤那一声闺名,只觉唐突不妥,不由瞥开眼,不敢同他对视。只是他这副强忍着寒意瑟瑟发抖的模样,却又让她心有不忍,遂稍后退一步,道:“天寒,太子还是快些回吧,莫再受凉。若有事,明日派人寻我阿兄便是。阿嫂有孕,不宜受这夜间寒风,我先送她回去了。”   说罢,也不顾刘安失落的神色,转身命两个仆从上前送他,便径直挽着邓婉的胳膊踏入东侧院中。   才进屋,她也不顾得去接婢子递上来的新换的手炉,便径直问赵祐:“阿兄,王太子怎会来此?”   赵祐蹙眉,将其来意说了一遍,随即心有防备道:“你可是见到他了?”   阿姝点头。   “他来时便主动问起你,我当时便道不对。”赵祐有些不悦,“你幼时同他玩耍,我便不大欣赏此人借着体弱的借口,默不作声,又暗暗窥探,引你注意的做派,这样多年过去了,仍是未变。”   邓婉方才便瞧出了些端倪,道:“我看那位太子虽面目和善,却心思不纯,行止更是唐突,夫君,须得想法子将他早日送走才是。”   然刘安此行师出有名,又秉着王太子身份,不好直言劝离。赵祐想了想,道:“他既是来寻郑胥的,明日一早,我便引他到各田庄上走一遭,查一查吧。”   赵氏田庄不少,若各处都要去,定要在外逗留几日,倒是个好法子。   ……   刘安到来的消息很快便经留于邯郸与真定二地的探子,传入信宫中刘徇耳中。   时郭瞿等正与他商议应对来年蝗灾饥荒之策,一旁侍卫便悄然递上信件,其中“真定王太子至邯郸”这几字,一下刺得他心烦意乱。   “……臣曾事稼穑近十年,于防灾一事上,有一二愚见……”底下郭瞿正说着防灾之法,旁的臣属有人质疑,有人钦佩,而上首的刘徇却听得心不在焉,默默出神。   直至郭瞿述毕,询问看法时,刘徇才回神,抬眸面对十数双眼睛,不自在的轻咳一声,道:“此事重大,君卿方才所言,可否再叙一遍?”   郭瞿与众人默默对视,方低首道:“大王,瞿尝多年事稼穑,数度遭蝗灾,却从来能保大半收成,初时困惑,后来细究,方知盖因家中土地不阔,常于田间牧鸡鸭,鸡鸭争相啄食蝗虫,这才保住大半收成。是以,臣以为,不如令百姓明年秋收前,不许宰杀鸡鸭,而多于田间牧鸡鸭,以应灾情。”   刘徇闻言,沉吟不语。   时人皆惧蝗灾,因其成片而非,所过处颗粒无收,十分可怖,便被视作天公降灾于君,不可化解,更有许多人视蝗为神,敬畏不已,逢灾必祭祀,却不敢有所作为。若要推行此策,即便只在小小信都,恐怕头一个便会遭朝廷责难,怀疑他有异心,逆天道而行。就连当地豪强,也未必认同。此举将得罪上下许多人。   然而,若不行此策,到时郡中颗粒无收,再度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又绝非他所愿。   他所行之事,既为复汉室江山,更为求百姓安乐。   再三权衡利弊下,他终下定决心,道:“君卿此策甚妙,开春祭祀后,孤当亲自拜诸郡望,请其多畜鸡鸭,以便灾时可牧。”   众人见他如此坚定无私,顿时又心生敬意,连赞几番后,说些旁的事项,便尽散去,只郭瞿未去,特意落在最后,又折返回殿中,斟酌再三,冲刘徇道:“大王,臣还有一事。”   “君卿请讲。”   “臣此计必累大王遭朝廷猜忌,尤其监军听说后,定会借机生事,诋毁大王。”他说着,目中尽是忧虑。   方才人多口杂,他不能直言,如今只二人独处,方低声劝道:“大王,王后离去已久,该回信都了。”   王后有煞命,克帝星。   此话众人无敢提,却都心知肚明。王后在,太后与大司马方稍安心。   刘徇闻言一怔,又暗暗苦笑。他自然也想要赵姬回来,可目下这情况,她哪里愿回来?   当日一时心软答应了她,后来又一时意气送走了她,如今后悔不及。   方才收的书信还在他袖中藏着,那上头的几个字又突兀的浮现在脑中。他感到心烦意乱,郁气不顺,于殿中来回踱步,反复思量,方一挥手道:“罢了,君卿,你回去稍作休整,明日便随我去一趟邯郸。”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勉强算四千字吧…希望明天也有四千,后天也有四千…   感谢在2019-11-18 01:35:20~2019-11-18 22:3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照、飞鱼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风寒   入冬后, 天气凉得有些快,赵祐领着刘安离去的第三夜, 便扑扑簌簌的下了一场大雪, 到第二日清晨,已将田埂与道路皆覆满, 一脚踩下,甚至能没至脚踝。   阿姝身披厚重狐裘,一手捧暖炉, 一手提裙裾,小跑着踏过满是积雪的院落,爬上台阶便入了邓婉的屋中。   屋里门窗紧闭,烧足了地龙,甫一入内, 便有热气扑来, 与外头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 十分温暖。   邓婉正坐在矮榻上小口的饮着热腾腾的羹汤,一见阿姝入内,便挥手令婢子上前替她解下狐裘, 脱去皮靴。一旁的桌案上已摆了胡饼豆羹并几样精致的小菜。   只要赵祐不在,阿姝必每日清晨与邓婉同食朝食。今日格外凉, 短短几步路, 寒风已将她白生生的脸刮出几道粉霞来。   二人才吃了两口,外头便有仆妇隔着门道:“夫人,王后, 大王来了,目下已至前厅处。”   阿姝举着箸的手立时顿在半空,仿佛不敢相信一般,愣愣道:“哪位大王?”   仆妇顿了顿,回道:“萧王。”   竟是刘徇。   阿姝面色顿时惨淡了不少,可怜巴巴望一眼邓婉,慢吞吞自榻上起身,重又披裘蹬靴,不情不愿的扶邓婉一道出迎。   她好容易在邯郸过了一月逍遥日子,正舒心,刘徇却未提前知会一声,便直接自信都赶了来,实在令她连提前避一避,好好应对的机会也没了。   尤其眼下,兄长不在家中,只她与大嫂,着实吃力。   屋外积雪结冰处不少,邓婉身子重,阿姝与婢子一道小心翼翼搀着她,行得格外慢,才出院外不久,便遇到快步行来的刘徇等人。   他披着玄色大氅一路而来,面色和煦中透着隐约的紧绷,双目四下打量,仿佛正寻着什么人,远远瞧见阿姝与邓婉两个艰难前行的身影,脚步微顿,随即便加快脚步上前,与二人打了个照面。   “大王。”阿姝怯生生唤了声,局促的扯了个微笑,抬眸望见他光洁的下巴上竟冒出不少青色胡茬,仿佛连日操劳过度一般。   刘徇面目更紧绷了些,冲她点头未语,只将目光移至一旁腹部滚圆,正欲勉强行礼的邓婉,微有些诧异,挥手道:“我此来赵地,需处理些公事,稍作休整便要先去衙署。夫人身子不便,不必拘礼,快些回去歇息吧。”   邓婉原就有些吃力,闻言悄悄捏了捏阿姝手腕,便由众仆妇搀着回屋去了。   一阵寒风扑面吹过,阿姝缩着脖颈抖了抖,面上粉色愈甚,泛红的鼻尖抽一抽,赶紧以手掩住,秀气的打了个喷嚏,直令眸中也挤出一层水汪汪的雾气。   刘徇漆黑的眼眸打量着她这副娇俏又可怜的模样,面上的紧绷松下许多,嘴角露出半分笑意,因多日不见而生出的生分也淡了。   他伸手揉揉她耳边鬓角,将她拢得好好的发鬓揉松散了几分,道:“你的屋子在哪儿?先回去吧。”   阿姝遂将他带回自己屋中。   刘徇初入她闺房,不由稍稍四下打量。   这是间十分有精致的寝房。屋中十分宽敞,烧足了地龙暖融融的,四下设雁鱼五支铜灯数座,大小高低坐榻四张,上铺貂裘,设几案,笔墨俱全,不乏玉器摆设;正中有木漆朱雀流云彩绘屏风,那绢面上的云纹,一眼便能瞧出,是由阿姝亲手绘就的;屏风后的床铺边,也设箱笥妆奁等。   同这间屋子比起来,他在长安与信都的寝房着实太朴素了些。   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视线又落到身侧始终垂着脑袋的女子身上。   陡然变暖,阿姝不由抽抽鼻尖,转身轻掩口鼻,再度打了个喷嚏。她接过雀儿递来的帕子细细擦净,解下狐裘,深吸了两口气,方觉舒坦。一转身,却对上刘徇漆黑的双眼。   她一时愣住,顿了片刻方想起,自己应当亲自服侍他更衣梳洗。   分别一月,她过回从前在家中的生活,竟差点忘了自己是个已婚的妇人,应当好好侍奉夫君。   她忙又上前,伸手替他解开胸口大氅系带,交给婢子,又松松环住他腰际,替他解下腰带。   这原是个十分寻常的动作,从前在信都,日日如此。今日阿姝靠近,他却向后伸手,倏然扣住她两只腕子,将之牢牢安在自己腰后,做个环抱的样子,再将她扯得更近,紧紧贴在身前。   她抬眸望他,颊侧便被扶住。   他低头靠近,亲她泛红的鼻尖,又亲她颤抖的眼睫。   阿姝瑟缩一下,咬咬唇,闭眼由着他亲。   捧着热水的婢子入内,望见此情此景,诧异不已。赵氏仆婢对阿姝的印象仍还停留在出嫁前的娇儿时候,这次她回来,也是独自一人,如今忽然瞧她这样与萧王靠在一起,实在不大适应。   慌乱间,她将铜盆落在地上,发出一阵声响,才将那两人惊醒。   刘徇将人放开,转头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命那进退不得的婢子过来,取了热水里绞过的巾帕拭面道:“我这便要往衙署去了,此行为公事而来,耽误不得。”   她尚未问他此行为何而来,他却煞有介事的说了两遍,仿佛生怕她不知道似的。   阿姝双颊仍泛着红,闻言只道:“自然大王公事要紧。”心中却腹诽:难道她何时耽误了他的公事?   刘徇换了外袍,饮了杯热腾腾的浆,吃了两口温着的胡饼,便又要披上大氅出门。   临去前,他仿佛不经意的停了脚步问:“今日怎不见你兄长?”   阿姝替他又拢了拢衣袍,道:“前两日,真定太子入了邯郸,要寻潜逃的国相郑胥,这两日阿兄正领着太子于各田庄间搜寻。”   刘徇眸光一闪,唇角十分细微的扬了扬,伸手抚了下她面颊:“我傍晚归来。”   说罢,便大步跨入雪地中。   阿姝摸摸方才被他抚过的脸颊,转身回屋,整理起他带来的少得可怜的行囊。   不过两身衣物并一顶遮风挡雨的斗笠,看来的确是连日赶路而来,应当也不会逗留多日。   她轻舒了口气,想起临别前他说的话,心又提起。   待到傍晚,刘徇还未归来,赵祐与刘安却自田庄间回来了。   外头仆来报时,阿姝尚觉诧异。   白日刘徇才来时,她便派了人去寻兄长报信,可算算时辰,无论如何也不该这样快。   邓婉不便出外,只阿姝独自到院外去迎。   暮色下,大门内外人头攒动,赵祐下马行来时,面色肃穆,身后跟着的自马车中出来的刘安,面上透着异样的潮红,有气无力,被两个仆从架在中间,艰难的踩着嘎吱响的积雪行来。   阿姝惊了一惊。   赵祐肃道:“天气乍寒,太子染了风寒,引发了咳喘之症。”他说着,命人快些将刘安送进屋中。   若换作寻常的健壮丈夫,冬日稍感风寒,只需服药修养便可,并无大碍。可刘安不同,他幼时体弱,有咳喘之症,捧着药罐子过了多年,成年后才渐好起来。如今虽已有近两年未再犯,到底比常人更虚弱些。   行过阿姝身边时,他却特意停下脚步,清秀而潮红的面上露出一抹腼腆又欣喜的笑容,喘着气冲她道:“阿姝,我这是旧疾,你幼时曾见过的。是君山太紧张了,我已服过药,也请医工瞧过,调养一两日便会好,你莫担心。”   他一口气说了这样多话,十分吃力。话音才落,便忍不住喘着粗气掩口一阵猛咳,好半晌才渐止。   阿姝此刻也顾不得他直呼自己闺名,脑中闪过数日前,他立在院墙边,忍着寒冷等她许久的情景,心口紧了紧。   刘安有咳喘之症,她是知晓的,只是那日并未想起。   此症最忌受寒,他今日病发,也不知是否同那日有关。   她咬了咬唇,再不忍如那日般待他不假辞色,目中流露出真诚的担忧,道:“太子,你——那日是我的不是,教你受凉。”   刘安慌忙摆手,又是一阵猛咳,直咳得眼睛也红了,才道:“不是你的错,是我想向你道歉,在信都时未有机会,好容易见到你,便想替表妹道歉。”   阿姝正要劝他赶紧回屋,闻言又道:“你何错之有?况郑姬已去,我又哪里还能多计较?太子,外头寒凉,还是快些回去用药歇息吧。”   赵祐在旁也皱眉瞧着,正待命仆从们继续扶着他前行,却见他仍是倔强的留在原地,脚步不动。   仆从们不敢强拉,只好暂也留下。   他直直的望着阿姝:“阿姝,你若当真原谅我,便如少时一般,唤我一声阿荸可好?”   这话荒唐得像个年幼的孩子,令阿姝十分不自在。   她方才已说得那样清楚,根本也未怪他,又如何来原谅之说?况且,二人从前不过数面之缘,怎能这般当众要她唤他乳名?   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还道他二人从前有多亲密呢。   她左右为难,一时不愿多言,更不敢看他期盼的眼神。   当此之时,忽有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太子已染疾,为何还不回屋好好养着,仍要在此受冻?难道不怕病势加重?”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踏马归来的刘徇等人。   方才进出人多嘈杂,马蹄小跑声未有人留意,此刻他已然行至近前,二话不说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仆从,大步行来,不等刘安回答,便挥手指挥众人将他送回屋中,那架势,俨然与才会府中的男主人别无二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18 22:39:13~2019-11-20 01:2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emon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计较   刘徇是前一日傍晚赶至曲梁的, 身边除郭瞿外,只数名随从, 一路快马加鞭, 未作太久停留,在曲梁宿过一夜后, 天未亮便又踏雪赶至邯郸。   临行前,他对郭瞿说起,只道要说服赵郡郡守一同防治蝗灾, 顺道探望赵氏。   郭瞿等皆道他筹谋的好,一路匆忙赶路,为的也是公务。   只有他自己知晓,这中间掺了多少私心。   刘安对赵姬有意,此事像是根刺一般, 教他如鲠在喉。不论夫妻关系原本如何, 他绝无法放任远在邯郸的两人背着他独处。   这是身为堂堂男子不容挑战的尊严。   接近赵氏土地时, 他也曾犹豫踟蹰,生怕自己这样不告而来,会瞧见什么令人难堪的情形。   尤其, 他也隐约知晓,赵姬与刘安二人幼时便相识。若真是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   他想起当年未和离便奔入王府的章太后, 心情越发沉重。   幸好,刘安并未留在府中,而是被赵祐带至田庄间。如此看来, 这两日应当全无机会与阿姝独处。   他当时佯作不经意般询问,心底却是波涛汹涌,起伏不定,直听到她的回答,才稍定下心神,舒坦了不少。   不错,这对兄妹果然也是懂得分寸的。   他遂放心的出府去往衙署,寻郡守等商议郭瞿所提之以牧鸡鸭防蝗灾的法子。   此法推行的阻力,主要来自于远在长安的朝廷与近在当地的郡望。而赵地,虽仍由郡守县丞治理,朝廷之命却多有不受;而当地豪强间,又以赵氏为首,细算来,在赵郡推行,反比信都更容易些。   经一日商谈,郡守便松了口,只需赵祐愿为首施行,全郡皆可。   如此一来,刘徇只需再同赵祐议妥便可。   他对结果十分满意,同郡守别过后,便驾马回去。   谁料才至门外,便见赵祐与刘安也恰归来,而刘安竟病怏怏的立在寒风中,直勾勾望着赵姬同她说话。   那是他刘徇的妻!   他深感不悦,想也未想,直接出言打断。   不知为何,赵氏与真定众仆从一见他来,便不由自主让开一条道,再听他下令,又乖觉的扶着刘安往东侧院落行去。   赵祐并不出言阻止,只挥手令其余人等也跟上,入后厨替刘安煎药。   而方才还如孩童一般满眼期待的刘安,眸中却闪过一瞬阴霾,随即边行边不忘虚弱回首歉然道:“是我这副病弱的身子,拖累了大家。”   他说罢,又是一阵猛咳,咳得惊天动地。   旁的仆婢皆对他心生怜悯,侧目不忍再看。   刘徇面上有些挂不住,心口堵着一股气,有些压抑,寒夜中呼出的水汽浓重而悠长。   他一向自认为十分善引人心归拢,今日方知这位真定太子也很有一手,借着体弱的名头,博得许多人的同情目光。   就连赵姬,此刻也隐有愧疚不忍之色。   他恼恨的瞪她,恨不得当众将她脸庞掰过来看着自己。   阿姝犹不知他心绪,默默收回目光,一转眸才发现他虽面容温和,眼底却布满阴霾,不由悄悄退了半步。   仍旧是不由自主的惧怕。   刘徇揉了揉眉心,无奈的摇头,示意阿姝先回屋,才转头冲赵祐点了点头道:“君山,我此来有要事与你相商。”   赵祐早在归来的路上,便得了家中口信,知晓刘徇在此,是以并未惊讶。他转头望着妹妹回屋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在门中,才先冲刘徇恭敬行礼,再毫不客气道:“大王若是想将王后带回信都,恕祐不能答应。”   刘徇面色一窒,根本未料到赵祐会这样直截了当,就算他原本并未打算提此事,也觉十分尴尬。   这兄妹两个,一个怕他,一个憎他,就没一个盼他的好!   想起不久前赵祐所书之信,他掩在衣袍之下的双手不由握拳,尴尬中亦带了两分羞愧,正色道:“君山,我固然想将赵姬带回,可家中事未肃清,我绝不至如此糊涂。我此来,乃是为明年的蝗灾饥荒做下预备。”   赵祐仔细观察他,确信他所言非虚,方不卑不亢做了个“请”的姿势,将人引至书房中。   ……   刘徇回屋时,阿姝正背对着屋门跪坐在铺满雪白貂皮的矮榻上,对着妆奁中的铜镜出神。   她单臂支在榻上,另一臂抬起,衣袖滑落而下,露出半截白藕似的腕子。素手移至如云乌发间,却只将玉簪取下一半,发髻微散,垂向一侧,摇摇欲坠。铜镜中映出她半张脸,慵懒而娇俏。   屋门大开,寒风陡然袭入,她忍不住轻掩口鼻,又打了两个喷嚏,仿佛也受了些凉。   婢子们赶紧将门重又阖上,挡住屋外的寒意。   刘徇脚步停驻,眼神微闪,观铜镜中模糊的轮廓片刻,趁她回首尚未自榻上起来时,快步上前,立在榻边,挡住半数烛光,将她娇小的身影笼罩。   他鬼使神差般的伸手,将她那取了一半的玉簪拿下,望着她被箍住的乌发一下失了固定,倾泻而下,落在半侧肩上。   阿姝仰头望他,双手支榻欲起来。他却轻轻一推,使她坐倒,随即欺近,迫使她蜷曲着双腿,上半身不住后弯。   婢子们见识过清晨时二人的亲呢,此刻早已乖觉的蹑手蹑脚步出室外,屋中只留他二人。   他单手自她腰后托住,脸庞与她贴近,细细磨蹭两下。下巴上的青色胡茬刺得她面颊又疼又痒,忍不住又转头打了个喷嚏。   他闷声轻笑,掰过她脸,亲她眉心与发际,嘶哑道:“受凉了?”   阿姝皱皱鼻尖,点点头,额际又感到来自他下巴处的一阵刮擦。   他又促狭的笑了声,放肆的将脸埋进她颈窝中,咬了口她通红的耳垂,含糊道:“出一身热汗便好了。”   阿姝好半晌才明白他话中意味,不由红着脸推了他一把。   怎一月不见,他忽然变得这样不害臊?从前的君子模样去了哪儿?   他退开些,目光灼灼凝着她。   “我一月多未见你了。”   女色一事,皆是食髓知味。他肖想了一月,余味未尽,哪还顾得上君子风度?   她垂眸,心道过去统共只那一夜|情|事,果然男人都一样,色|欲熏心。   “你衣裳还湿着。”   她又推他一把,触手是一片濡湿。   这回他顺从的直起身,由着她替她解下腰带,褪去因在雪地中穿行而沾湿的外袍,便将她箍在身前,半拖半抱的上了床幔间。   ……   半晌,她筋疲力尽,浑身沁着薄汗,软软的靠在他胸口,双目微阖,困顿不已。   他餍足不已,一手抚着她光洁的背后,一手捻起一拢她的秀发在指尖缠绕,又低头咬一口她鼻尖,问:“如何?出过热汗,现下可觉大好了?”   她双颊通红,低低哼了声,心里却觉得鼻间的滞涩感果然全好了。   趁两人此刻腻在一处,她抬眸偷觑他一眼,小心翼翼道:“大王,阿嫂她——有孕了,目下已五个月。”   刘徇闭着眼“唔”了声,仍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眼皮却不由跳了一下。   她越发仔细的观察他表情,继续试探道:“我想陪着阿嫂到平安生产……”   这是在暗示,她不愿随他回去。   她虽不会以为他此来,只为了将他带回,况且他清晨时,也道明了有公务缠身。可先前在曲梁临别那日他说话尚在耳边,令她不得不多一分防备。   此刻云雨初歇,他显然十分满意她的美色,正餍足惬意,该比平日更好说话些。   刘徇眼皮开始狂跳,积压了数天的疲惫突然统统袭来,压得他十分难受。   这兄妹两个,真真是——如出一辙!仿佛生怕他不知道自己在赵地不受待见似的!   他无奈长叹一声。半晌,才在她忐忑的目光下,翻身面对着她,严肃道:“我说过,此来为公事。明年恐有蝗灾饥荒,我有良方,这才来同郡守与你兄长商议。”   他说着,忽然有半分心虚。   此事虽重要,他却全然可以指派使者前来。可他亲自赶来,一是因郭瞿的提醒,要他好好安抚赵氏,借此向章后等人表顺从之意,二来,更是因他私心。   “我不强求你这次便与我回去。”他深吸一口气,沉郁道,“这两日,你勿要再总是同我兜圈子作对,可好?”   阿姝望进他黑沉沉的眼底,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口上全是保证:“自然的,我绝不会拂大王的意。”   心底却暗嘀咕,兜圈子或许是真,可她哪敢与他作对?   然而看着他微颓的模样,她心里也有些不好受。   谁知她才应下,刘徇方才的抑郁便蓦然消散,视线顺着她脸庞下滑,唇角勾起个浅笑,意有所指道:“受了风寒,还得以热汤沐浴才能好透些。”   他出发前便早已想好了,既然此行八成不能将人带回,不如趁着有限的时日讨些好处来。横竖是明媒正娶的妻,本就该属于他,哪有由着旁人觊觎,自己却碰不得的道理?   她那点小心思,他已渐渐摸透,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阿姝瞠目结舌,不敢置信望着他,拒绝的话才到嘴边,却见他暗含警告的眼神,想起自己方才的“保证”,顿时又软了下来,由着他抱起,赤足踩在微热的地上,胡乱披了件袍子便抿着唇不情不愿的随他踏入浴房中。   明明从前也未听闻他有过妻妾,怎做起这些事来,这般没羞没臊? 第40章 探望   浴房中有氤氲水汽, 二人在一处抱了好一会儿。   阿姝已然有气无力,随手披衣, 眯眼望着刘徇拿了绞过热水的巾帕, 捂在满是胡茬的下巴处,直将胡须都捂得热了, 又伸手擦了擦氲了水汽的铜镜,取一把弯而利的铜刀,对着铜镜细细修整起胡须来。   事后一同梳洗, 阿姝原以为自己会羞赧不已,到得这时候才知道,她早已累得顾不上体面羞涩,只懒懒得倚在一边。   铜镜中,他因胡茬而平添了几分沉郁与疲惫的俊颜, 正渐渐恢复往日的和煦俊秀。   她不由轻笑了声, 只觉望着个男子这样认真的对镜梳妆, 十分有趣。   刘徇听见她笑声,持刀的手顿住,只觉有些恼怒, 不由分说将她扯近,将锋利的小刀塞入她手中, 扬起下巴命令道:“你来。”   阿姝正困顿着, 被他这样忽然一扯,睡意去了大半,下意识的捏住刀片贴近仍留的胡茬, 可还差半寸时,却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那小刀那样锋利,人的血肉那样柔软脆弱,万一一个不小心,将他肌肤划破,可如何是好?况且,下颌处与脖颈那样靠近,她怎敢?   刘徇看出她胆怯,微不可查的笑了下,一手揽着她,另一手握住她捏刀的小手,带着她一点一点的动作。   刀片刮过肌肤,带出一阵粗糙不平的触感,胡茬或留在刀面上,或落在他铺在襟口的巾帕上。   阿姝心神有些恍惚。   女子替夫君剃须净面,原是寻常的恩爱夫妻间都有的亲密事。她再小一些时,偶尔也见过嫂子替兄长修须,兄长亦替嫂子画眉。   可她与刘徇,却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恩爱夫妻。   此刻这般亲昵,着实令她生出几分异样的心绪。   刘徇左右抚了抚下巴,在镜中仔细看了看,方神清气爽的抽走她手中铜刀,丢回妆奁中,凑近在她面上磨蹭两下,得意道:“如何,可还觉得粗砺?”   方才她嫌他胡须扎得疼,此刻一片光洁,只觉有些痒。她扭头躲避,笑道:“不了不了,比丝绸还滑。”   两人回寝房中,不出片刻,阿姝便沉沉睡去。   刘徇仰面躺着许久,忽然翻身起来,披上外袍,轻声开门,一个闪身便到屋外,将守夜的婢子唤到跟前。   那婢子乃赵氏之人,正是清晨时见到二人亲昵的那个。她从前未跟着阿姝去过长安与信都,原正抱着手炉躲在无风处取暖打盹,此刻一见刘徇唤她,不由提心吊胆,生怕要因打盹而受责难。   谁知刘徇却面目温和,冲她笑着低声道:“天寒,无事可到外间更暖和的地方守着。”   婢子小心翼翼望过去,但见他毫无愠色,一片和煦,方松了口气,点头躬身道谢。原本婢子守夜时,也都是在屋子外间,今日因萧王在此,她才特意谨慎些,生怕忽然有召。   她欲退去,刘徇却又将她唤住,照旧笑着问:“真定太子宿在何处?”   那婢子愣了愣,以为他有事要寻刘安,便伸手指指西面,道:“太子宿处在西院中,距此处隔了些距离,大王若要过去,婢去唤人将墙垣间的门锁打开。”   刘徇摆手示意不必,心下却了然,两处隔得远,赵氏兄妹还算懂分寸。   “孤有一事,要你去办。你勿与旁人说起,王后面前也莫说。”他面上笑意间,多了几分难言之色,低声道,“白日里,你替我瞧着,王后是否与真定太子有所接触。”   那婢子露出惊愕的神色。   他忙故作尴尬解释道:“今日王后受凉,不该再靠近染了风寒的太子。”他说着,又有几分苦恼与无奈,“可阿姝那性子,不愿我多加管束。明日她若去了西院,你便于我回来之时,煮一碗姜汤送来,如此,我便知夜里要记得替她盖好被衾,莫再教她着凉。”   这幅模样,实在是个宠妻无度的寻常男子!   那婢子惊愕之色渐消,转而生出无限的崇敬与艳羡。她隐约想起,阿姝归家后,似乎对萧王颇有些不满,也难怪萧王这样小心翼翼。   她遂点头郑重道:“大王放心,婢定不会教旁人知晓。”   刘徇这才心满意足,迈着轻快的步子悄悄回房睡下。   ……   第二日一早,积雪融化大半,正是最为寒冷的时候,刘徇便又起身梳洗。   阿姝无奈,也只得撑着酸软的身子自温暖的被衾中爬起,迷迷糊糊替他穿戴,又跽坐在旁,陪他用朝食。   刘徇昨日已同赵祐谈好,这两日二人便要一同往邯郸各豪强大族间拜访游说,是以才过日出,便已离去。   阿姝在屋里睡了个回笼觉,直到日上三竿,才重起身。   未多时,却有西院中的仆妇来言,太子病得不清,喘气艰难,想请她过去瞧瞧。   阿姝想起昨夜见到刘安的虚弱模样,不由皱眉道:“太子有疾,当由医官去诊治,我去又有何用?”   那仆妇自然知道这道理,为难道:“若非实在无法,婢绝不敢来扰王后,实在是……太子言,若王后不愿去探望,便也不愿用药了。”   这话说得像个任性耍赖的小儿,毫无道理。   阿姝皱了下眉,心中有一瞬愠怒,深吸口气,想了片刻,方道:“既如此,我便去探望一番。”   西院卧房中,刘安面色潮红异样,双唇干裂,有气无力的半靠在榻边,困难的喘着气轻咳道:“赵姬——来了吗?”   一旁仆从摇头,苦口婆心劝道:“太子,疾病最忌拖延,咳喘是顽症,千万得保重才是,快请饮药吧!”   刘安直摇头,正想派人再去瞧,却听门外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不错,太子,身子是自己的,该好好爱护才是。”   阿姝面色微冷,自外踏入,停在距他数丈远的地方,挥手示意婢子将熬好的药呈给他,道:“听闻太子执意要我前来探望,我已来,太子可愿喝药了?”   刘安潮红的面颊微滞,转瞬又腼腆笑了:“我知道,你幼时便是个爱心软的,定不会忍心丢我一人在此。”说着,他不在推脱,主动接过药碗,一气饮下。   阿姝双眉拧紧,心底不悦更甚。他这样行事,根本就是捏着她的软肋要挟。   她也不愿靠近,只客气劝道:“太子,你我早已不是黄口小儿。我今日来此,并非因心软,只是不愿太子病情加重,连累我兄长。还望太子也为我与兄长考虑一二,切勿再如此行事。”   说罢,转身欲走。   刘安原本还愣着,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见她要走,赶紧唤她:“阿姝,我——我并非要连累君山,你误会了。”   她脚步未停。   他情急之下,跌下榻来,边咳边道:“我只想听你再唤我一声阿荸!”   幼时在邯郸的那些时日,鲜有人知他身份与病情,不会因此对他敬而远之。不过数日,却是他至今都少有的快活日子。   阿姝听到背后声响,脚步终是停下,却不敢回头。   她再如何迟钝,也该懂得刘安的心意了。   可莫说她早已忘了过去仅有数面之缘的情谊,便是她也念念不忘,如今已嫁作人妇,又还能如何?   “太子,我如今是萧王后,唤一声阿荸,也仍是王后。”   说罢,不再停留,径直离去。   刘安怔怔跌在地上,出神许久,才由仆从搀扶着坐回榻上。   那仆从是常年跟在他身旁的,见他黯然伤神的模样,心有不忍,将旁人都遣走,低声劝道:“王后说得不错,太子莫再想了……如今,连大王也要仰萧王鼻息尚能存活,太子又何苦如此?”   刘安饮过药后,呼吸渐平复许多,闻言面上顿生阴霾,双拳也渐握紧,喃喃道:“如今仰他鼻息,只是权宜之计。刘徇不过手持天子诏书,才在冀州斡旋。谁不知晓,太后与大司马时时忌惮于他,一旦利用完,他便要大祸临头……”   迟早要倾覆之人,又有何惧?   ……   傍晚时分,刘徇归来,才回院中,便瞧见昨夜暗嘱咐的婢子,顿时眼皮跳了跳,生出不大好的预感。   果然,待他才踏入屋中,解下大氅,那婢子便已端着两碗姜汤入内。   阿姝替他拂去须眉间的风霜,转头望见姜汤,唇角弯出两个梨涡:“何时煮了姜汤?正好给大王祛祛寒。”   那婢子低着头不知该如何答,幸而刘徇轻咳一声,顺手端过一碗饮下,又将另一碗递过去给阿姝,答道:“是我吩咐的,你昨日受寒,该仔细些。”   阿姝一愣,也不知他何时变得这样细心,遂笑着接过饮道:“大王费心,我早已好透了。”   不一会儿,婢子们将饭食摆上小桌案。   二人坐在一处,刘徇心不在焉的吃了两碗饭下肚,终是没忍住,若无其事问道:“昨日太子病得那样重,今日不知如何了。”   阿姝面色一滞,随即淡淡道:“阿兄已请医工瞧过,听闻太子也随身带着药,应当已无事了吧。”   “是吗?”刘徇抬眸,不露声色静静观察她,“你今日可有去探望过?”   阿姝心里一颤,微微挣扎。   她隐约知道,他不喜她与刘安有牵扯。今日她去探望时的情景,似乎也不便教他知晓,免得又生误会。   顿了片刻,她摇头否认:“并未过去,大王若是忧心,一会儿可亲去探望一番。”   她没说实话。   刘徇几乎是立刻便怒了,冷下脸放下箸,面无表情望着她:“我去有何用?想必他只愿让你去瞧吧?”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充一句,汉朝的男子应该是不会剃须的,只用剪刀修剪,这一顿是我编的。当然前面我杜撰的不够考据的部分已经很多了哈哈感谢在2019-11-20 23:22:51~2019-11-21 23:4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S的爸爸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军情   他这样说话, 显然是已经知晓了她白日里去过西院一事。   阿姝猛的打了个激灵,无暇细思他如何一回来便知, 悄悄觑他一眼, 忙起身到一旁,垂首柔顺道:“大王恕罪, 实则今日,我曾去西院探望过太子……”   刘徇抿唇望她这幅恭敬认错的模样,努力平复心气, 饮了口热羹,才勉强和缓道:“你去便去了,直言便可,何故要诓骗我?”   阿姝咬唇又睨他一眼,小心翼翼道:“不敢诓骗大王, 实在是……不愿教大王生气……”   她说着, 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 拿一双黑漆漆的晶莹眼眸怯怯凝视。   刘徇面色微僵,明知她这是故作可怜,博他心软, 却控制不住的中了招,此刻只好默默撇开眼, 一点怒火也发不出来。好半晌, 他才勉强肃然道:“既知我不喜,为何还要去?”   阿姝唇边略过一抹难言的隐秘笑意,为难道:“太子以饮药相挟, 我怎敢不去?他是一国太子,为保我赵氏平安,才特来搜捕郑胥,若在我府中出事,岂不是要牵连我与兄长?”   刘徇阴晴不定的瞥她一眼,深吸两口气道:“此事你莫再操心,不出五日,他便要启程回真定。”   “多谢大王。”阿姝终于露出狡黠的笑,颊边映着两个浅浅的梨涡,仿佛是个诡计得逞的小狐狸。   刘徇忍不住冷哼一声。   她方才那样说,不正是暗示刘安迟迟未肯离去,赵祐与她都不便出手,只好他这个萧王想法子将人送回去。虽知道被算计,他却只得毫不犹豫的跳进她设下的套中,否则,刘安怕是真会再逗留十天半月。   这样想着,他有些气恼,不由伸手将她扯近,捏着她下巴恨恨道:“昨日你是如何答应我的,可还记得?”   昨日?   阿姝倏然想起,他曾要自己别再同他兜圈子作对。   她遂尴尬的冲他笑了笑,踌躇片刻,大着胆子伸出双臂主动环住他腰际,羞赧道:“大王,我知错了。”   刘徇眉心跳动,心口一阵酸麻,猛的传遍四肢百骸,一个未忍住,便将她托住,狠狠咬了口她的唇。   美人撒起娇来,任谁也抵挡不住。   ……   接下来三两日,刘徇依旧早出晚归,与赵祐二个外出与邯郸大族交通联络,短短时日间,已取得许多大族的支持,成果颇丰。   与此同时,他也暗中派出几人在邯郸附近,尤其是山匪间打探郑胥的消息。   他早有估计,郑胥既深恨他,潜入赵郡中要寻赵氏的麻烦,旁的郡官与大族绝不会接纳他,他走投无路下,只有与当地草寇莽夫等同流合污,伺机游说,劫掠赵氏。   果然,不过三日,便有消息传来,原来郑胥的确与邯郸城外一股新集结的匪寇们有所勾连。那群匪寇自南面北迁而来,不了解冀州形势,只道先占山为王,草莽出身者遇郑胥这等大族官家落难的,三言两语便被蛊惑,不但收留了他,还奉其为座上宾。   刘安既知郑胥入邯郸,必然也能打听到他的所在,只是不愿这样快便出手罢了。   赵祐碍于身份,不能逾越,刘徇却不必顾忌。   他当即便又派人前去摸清那群山匪的底细,第二日便与郡守一道,领着两千人马围至山下,以三十石粮换取郑胥。   三十石粮于钟鸣鼎食之家自然不算什么,于那些出身草莽的山贼匪寇却是十分丰厚。更何况,还是郡守与萧王亲来。   不过一两个时辰,他们便将郑胥等人五花大绑,驱赶而出,送至刘徇面前。   郑胥年岁已不小,经此连日颠沛流离,狼狈逃窜,又兼怀恨在心,早已面憔悴如寻常老翁。饶是如此,到得刘徇面前,仍是忍不住怒目而视,破口大骂。   郡守忙命人以布料将他嘴捂住,令他只得闷声挣扎。   刘徇丝毫未因他如此行径而生恼怒,只闲庭信步至他面前,居高临下道:“杀郑女于我有何好处?”   郑胥并不想听他多言,奈何口被塞住,发不出声,只得将他话听进心中去。   刘徇又道:“我本就要与真定联盟,即便想杀郑女,也该待取得真定兵马之后再行事。”他观郑胥渐渐的挣扎小了些,又道,“我也曾疑惑,何人要如此挑拨离间,不久前得知,那日郑女身边的婢子们,曾与监军谢进府中人有过关隘。如此,你可明了?”   郑胥起初茫然,随即反应过来,顿时双目涨红,又怒又恨,发出闷闷的怒吼声。   他原只是因女儿惨死异乡而一时冲动,之后更未再想过其他可能。如今经刘徇一提醒,方明白,谢进定是忌惮刘徇势力过大,才行此挑拨离间之计,使刘徇与真定之结盟愈脆弱。   可叹自己愚钝,经过这样久,做了这样多错事才得知真相!   悲愤与悔恨交织下,他目眦欲裂,竟是猛咳一声,呕出一口鲜血,浸湿口中布料,双眼一翻,便咽气了!   众人见此,皆心有不忍,奈何无力回天,只得将他尸首衣冠稍整,运回赵氏之地。   刘徇命人将尸首交于刘安过目,亲自前去探望道:“太子身体有恙,孤特替你将郑胥捉了来,此行目的应当已达成了吧。”   刘安自那日阿姝来探望过后,仿佛已知道她再也不愿来,便不再拒绝用药,至今日已好了大半,虽面色仍憔悴,却已能行动自如。   他自知大患已除,再无理由逗留,只得点头应了,勉强道:“多谢大王费心费力,安惭愧,明日便启程归真定向父亲复命。”   如此,刘徇总算心满意足。   第二日,刘安启程离去,阿姝与邓婉皆未露面,只刘徇与赵祐将其送走。   ……   碍事者一去,刘徇直觉舒坦了不少,连着早出晚归后,皆是和颜悦色,再未与阿姝红过一回脸。   阿姝似乎也已摸透了他的性子。   他平日里看来和煦,实则脾性虽然不错,内里的心思却不少。她身为王后,若不触及他底线,自然能与之和睦而处,若不然,他定会要她战战兢兢,不得安生。   如此,她便日日只顺着他的意,当个贤良又柔顺,偶尔扮嗔撒娇,讨他欢心的妻,竟令二人愈加和谐。   他十分中意她的美色,这一点她一清二楚。   初成婚那段时日,他仿佛放不下心中负担,不屑于承认自己贪色,近来却像是突然想通了一般,越发坦然享受起来。   起初两日,经白日疲惫奔忙后,他夜里回来,也定要拉着她折腾一番。到这两日,他的公事渐办得差不多,外出的时候少了,便时常白日里也要与她腻在一处,将她当个榻上的靠枕一般,读书也要挟在臂弯里。   她原本有些不适应,可想着不多时,他就该回信都,便也不多挣扎,只是柔顺的趴在他怀中,任他像逗猫儿似的随意揉抚。   直到这一日,信都中忽然送来军报一封,言西北接并州的常山郡中,占地为王的梁弇,不但已然悄悄将势力扩张至并州,更于三日前,在灵寿城中称帝,集结八万人马,磨刀霍霍欲东去直击信都。   如此一来,战事又起。   此非秘信,他拆开阅览时,也未避开阿姝,仍是将她搂在一旁,只是面色却慢慢凝重起来。   阿姝观他神色,忍不住略过摊开在桌案上的帛书,将事情看了个大概。   她遂小心翼翼问一句:“大王,可是不日便要启程离去了?”   刘徇面容微微一滞,转眼望她,仿佛觉得能从她极力装作担忧的小脸上看到几分难以掩饰的轻松。   他眉心再度跳了跳。   连日来,二人蜜里调油般的腻在一起,教他差点忘记了,这女子有多不待见他。此刻知晓他不得不走,只怕心里正偷着乐。   他遂没好生气的将帛书叠起又塞回竹筒中,伸手掐一把她嫩得能揉出水来的面颊,恨恨道:“此地事宜已近尾声,我明日稍事休整,午后便启程。”   他说罢,直接伸手取下她的发簪钗环,凑过去亲吻。   “你可满意了?”他咬着牙问。   阿姝勉力装作担忧的样子,嘴角的梨涡却浅浅的印出来。她心中知晓他是日后霸主,终将登顶,绝不会在此时有何危险,犯不着无故担忧,接下来只需享受有限的自由时光便好。   他咬了口她的鼻尖,伸手将人抱到榻边压倒,正要俯身上去亲,却听紧闭的门外,有婢子的声音:“大王,公子言今日开了两坛好酒,请大王前去共赏。”   屋里二人还交叠着,刘徇暗暗捶了捶额,赵祐素有分寸,绝不会无故请他前去。   他无奈闭目,将脸埋入她颈窝处,半晌才起身,将她衣物拉拢,慢慢道:“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   此刻正值黄昏,该是食哺食的时候,刘徇入厅堂时,赵祐已命人置好桌案,案上满是精食细脍,坐塌边,还摆着两坛刚刚开了泥封的酒,芳香四溢,绵长细腻,的确是上好的陈酿。   赵祐一见他入内,赶紧起身上前,恭敬行礼道:“祐唐突,请大王来此一叙。”说着,躬身做个“请”的手势,将他引至上首正中之榻,自己则于下首之位坐下。   刘徇也不与他兜圈子,敛衽坐下后,便直接问道:“君山唤我来此,应当不只是饮酒这样简单吧?”   赵祐亲自替他斟了一杯酒,闻言略惭愧的笑道:“大王明鉴,不过,我也仍是老生常谈,左不过是为阿姝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周六啦!!所以——不更啦!!可能再过两到三个周六,工作交接完之后,就可以从此日更不断了 第42章 离去   他说着, 便举杯请刘徇同饮。   杯酒下肚,味甘醇, 气馥郁, 余韵绵长,与寻常所饮北方佳酿截然不同。刘徇品出其中不同, 遂问:“此酒甚美,不知君山从何得?”   赵祐微笑着搁下酒杯,指着一旁的酒坛道:“大王, 此酒自南方吴越之地而来,是十多年的佳酿。当年先父有幸游历南方,当地人诞女时,便会酿酒埋于土中,待女出嫁生子之际, 才将酒取出同饮。当时阿姝尚年幼, 先父有感, 便特请人酿了几坛,预备阿姝出嫁时开封。”   他说到此处,仿佛想起当日情景, 目中流露出些许感慨。   “当日婚仪,我未将酒取出, 一来, 是因时日仓促,自南方将酒运回,颇费功夫;二来, 也是因这场婚事,本非双方所愿。不敢欺瞒大王,若非阿姝坚持,将我说服,便是冒着得罪太后与大王,我也断然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可是这一回,我先前写了那样言辞激烈的书信给大王,大王未怒,反还愿亲自前来,我能看出,大王待阿姝,并非无情。 ”他说罢,忽然起身拜道,“若祐先前有所冒犯,还请大王恕罪。”   竟是道歉来了。   刘徇心神有些恍惚,脑中还留着方才他说的——“若非阿姝坚持”。   原来当日,竟是她主动要嫁给他。   他心里涌起一种别样的滋味,既有些莫名的欣喜,又仿佛怅然若失,直出神片刻,方想起赵祐还在,遂赶紧亲去将人搀扶起。   赵祐后来再说了什么话,他并未听进太多,只觉这酒格外甘美。二人饮得两坛皆空,方微醺着道别。   待刘徇心神恍惚着回屋,阿姝已等了许久,一见到人,便起身迎上去,心情颇好的要替他宽衣。   酒香扑鼻而来,她掩着唇轻笑道:“大王可有饮醉?”   刘徇此刻也不如离去前那般,忌惮她的愉悦心情,只十分顺服的让她将自己的外袍脱去,接着也不顾婢子们在旁,直接将人抱住,凑近去问:“听君山说,当日是你主动说服他,要嫁给我?”   他从前瞧她对自己仿佛与生俱来的畏惧,只以为她对这桩婚事也是百般不愿,今日方知,竟是她主动说服赵祐嫁给自己。   阿姝不知兄长竟会与他说起这些,先是愣了愣,随即面颊倏然涨红,支支吾吾道:“你,我……没有……”   刘徇也不顾得与她玩笑,直直望入她水盈盈的闪躲眼眸,正色道:“为何?明明你这样惧怕于我,为何要嫁给我?”   阿姝听他这样问,越发无措的将头低下,一句话也不敢再说。这要她如何说?当日嫁他也是权宜之计,还不是因怕日后遭他忌恨,才说服阿兄?   他一副刨根问底的模样,却迟迟未得回应,等了半晌,心里忽然没底,不确定问道:“你嫁给我,可是后悔了?”   阿姝莫名抬眸看他,又迅速垂首,嗫嚅道:“不敢,能嫁给大王,实是幸事,如何会后悔?”   若说后悔,她只后悔当日自己竟会如着魔一般,一心想与生母相认,才惹出如今这样多事来。   刘徇看她这模样,直觉不信,仿佛被人闷头打了一拳似的,挫败又不甘。   夜半,二人亲昵后,手□□叠着缠在一处。   他揉抚着她肩背滑腻的肌肤,郁郁道:“你既已嫁给我,我便不容你后悔。”   ……   第二日清晨,刘徇起身后先与郡官与各大族豪强众拜别,忙碌半日,才照计划于午后启程。   身为王后,阿姝自当亲去相送。   临去前,他与她隔着半臂距离,迎风而立,以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沉沉道:“此番且留你在邯郸,待我料理清家中事,将冀州尽收囊中之日,便是来接你回信都之日。”   阿姝微愣,顶着寒风望他深邃侧颜,迟迟说不出话来。   她当日只道待大嫂顺利生产后再离去,他也允了。如今听来,似乎他已信心满满,将在那时将整个冀州收入麾下,更似乎,他早已悄然酝酿着什么她不知晓的事。   无暇多想,在众人的遥祝中,他已领着随行者跨马而上,冲众人微拱手,便扬鞭策马而去,渐消失在城郭外。   ……   却说梁弇此人,出身公侯之家,祖上曾有四位位居三公。只是到梁弇这一支,已数代未出贤才,早已流落为寻常百姓间,默默无闻。   他初以卜卦看相为生,而立之前游历天下,后因卜得灵寿有龙兴之气,便乍称为刘汉宗室刘炎,以三寸不烂之舌,兼一身算卦之术,游说得当地数个豪族的支持,又趁天下大乱,吸引了几股流民,便于去岁,在灵寿称王。   数月来,他趁少帝初登基,根基不稳,耿允忙于朝中内斗,无暇顾及,便悄悄将势力扩张至并州境内,如今竟已将并州之太原郡拿下,其地域之广,俨然已接近整个冀州。   可以说,冀州各自为政的诸多势力中,数梁弇为最。趁此机会,他便自立为帝,仍举汉室旗,定都灵寿。   此番他看似只集结八万人,实则于后备军需上,远超刘徇。   刘徇心知这回将是一场硬仗,自邯郸离去后,便一面马不停蹄的赶往信都,一面遣使往冀州境内诸郡去,游说其一同出兵,共击梁弇。   若是从前,诸郡定不会轻易答应。可此番,却是在他才借真定之兵,将巨鹿、中山联军击溃之后,众人见识了他的厉害,又早听闻自他至冀州,便一路顺风顺水,不断有人前去投效,越发对其信赖。   况且,从前冀州间各股势力尚能达成平衡,如今梁弇不但向外扩张,还骤然称帝,已将这微妙的平衡打破。若此刻再不出兵,日后恐只有被其吞并的下场。   不出时日,各地便同意联合举兵迎敌。   刘徇与众将商议后,迅速定下计策,趁着梁弇军未至时,先由各郡兵分两路,自两侧借真定与中山二地往灵寿方向突袭,余下除守军外,刘徇亲率之信都与真定二地之军,凡八万人,则自中路直接迎击梁弇军。   如此,中路主力与梁弇军人数相当,势均力敌,两侧又有直击其据点的奇袭军,竟是未费多少时日,便将其击得连连退败。   两月下来,梁弇见形势不妙,竟轻易抛下才刚刚定为都城的灵寿,连连败退,直退出常山,退出冀州境内。   直至年关将近时,立春祭祀近在眼前时,刘徇便收兵。   他心知梁弇之败退,并非只因他战术得到,更重要的原因,是梁弇占据了太原,放弃常山,仍有广大后方可供据守。而他的数地联军,却并未磨合足够,实在不该打持久战。   好在暂时祸患已除,不日便要春耕,各军散后,自要回去开垦。   ……   与此同时,邯郸城中,阿姝难得过了许久无忧的日子。   刘徇征战之时,赵祐仿佛怕她心中记挂,竟主动派人去打听消息,将前线战况时不时传递回来。   可待见阿姝这般并不挂心的模样,他一面哭笑不得,一面又心中大悦。   看来,刘徇如今不过一头稍热,他这妹妹仍是油盐不进。   邓婉的身孕如今已近七月,肚子越发大了,脸盘也渐渐浮肿起来,连带着平日里的气性也大了不少,时常无故的哭闹,越来越像个小儿一般。   饶是数个医工与稳婆都道无碍,赵祐仍是担忧不已,日日守在一旁,亲自照料。   他渐渐的无瑕多顾阿姝,只一心陪妻待产。而阿姝虽还日日去问安探望,却也不敢再与邓婉日日在一处,生怕一个不妨便将她惹哭。   恰在此时,刘徇战胜的消息才传来,阿姝却收到了另一封密信。   信书在丝帛之上,封于竹筒内,由人借刘徇之名送入府中,交于她手上。   起初,她并未留意,只觉惊奇。   刘徇离去两月余,并未给她写过书信,如今竟会突然寄来。   直至她打开阅览,方觉不对。   浓黑墨迹所书之字,只勉强算工整娟秀,文辞间亦不畅达简练,絮絮叨叨的同时,还多有涂改。末尾赫然一方红印,表明此信竟是出自章太后之手!   此信写了洋洋洒洒六百余字,除却其反复提及的自己与少帝处境艰难外,便是恳请阿姝,重回刘徇身边,勿在邯郸久居。   阿姝从头至尾读了许多遍,怔怔出神起来。   这是她此生收到的第二封章后的亲笔书写。   第一封,乃是当日召她入长安为棋子之时。   两封书信除皆言辞滞涩,字迹不佳,使其看来情真意切外,更都极力表明太后与少帝的艰难与不易,以妄换取她的怜悯与牺牲。   如今,大约便是因刘徇壮大之速度过迅猛,又令太后不安,方才给她来信。   她若没猜错,章后恐怕是为了以她所谓的与帝星相克之命,压制着刘徇。   殊不知,此所谓命格,根本是她编造。   她唇角扬起一抹浅笑,暗含失望与嘲讽。   这便是她的母亲。   她默默将信置于烛火间,望着它燃烧殆尽。   兄长此时只关心大嫂,便不将此事去令他烦心了吧。   她起身,才要回内室,却忽然停住脚步,踌躇片刻,取出丝帛与笔墨,三言两语写下书信,表明刘徇并无异心,她不久也将重回信都后,方交于雀儿,悄悄送给递信之人,令其再送回长安。   太后既这般无耻,她也不妨趁势而为,令太后暂安,消去疑心,也给刘徇更多机会,好教他早日成事,杀入长安城去。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抱歉啊   感谢在2019-11-22 23:49:41~2019-11-25 01:33: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大小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艾黎儿丶 96瓶;奇变偶不变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揭穿   刘徇赶回信都时, 春耕日已近在眼前。   春耕历来乃一年中最得重视的日子,自百年前起, 历代君王便会于每年春耕日, 携皇后与太子,亲赴田间, 扶犁试耕,以鼓励百姓勤劳耕织,百官与诸侯也尽效仿之。   如今, 刘徇入主信都已半年有余,冀州境内,各郡国也渐有臣服之相,而接下来的春耕后,更是抗击蝗灾的关键时刻, 因此此次春耕, 他也早已预备好。   当日, 他不但亲率郡官,入田耕种,更与前来观瞻的百姓细细讲明牧养鸡鸭等禽类, 以防夏蝗的好处,并亲自下令, 往后半年内, 信宫中饮食,一律不许用鸡鸭等禽类,以作表率。   这些事宜忙了近半月, 直到一切典仪结束,他方有短短数日时间回信宫中好生休整。   可时隔两三月,自冬日入春,信宫中的寝房却无一点生机。每日傍晚,寝房中虽也灯火通明,有温食热汤备着,却总缺了些人气。   没人日日在榻边一面打盹,一面等着他归来;没人矫笑着上前,替他宽衣净面;更没人同桌而食时,替他布菜添羹。   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只得越发早出晚归,将日常精力投注在衙署间的公务上。   只是,家宅间,到底还有烦心事。   刘昭处,被拘了近三月,前一月日日闭门抄书,后两月则跟在自东郡远来的冯媪身边研习《列女传》,倒算循规蹈矩。   刘徇初归时见她,除个子略拔高了些外,因摄于冯媪的严厉,行止也稳重了些,倒颇令人满意。   而樊夫人处,除了一向的身子骨不健外,他还从旁听到了些事——先前命刘季派往东郡去查那庙巫的人,如今已有了消息。   “大王,那庙巫自信都逃离后,辗转于兖州与青州之界,臣等不敢声张,因此颇费了些时日才将人拿住,带回信都。”刘季说着,取出备好的帛书,一副冷然肃杀的表情,“此乃审问后所得口供,请大王过目。”   刘徇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接过后翻开阅览,面色越来越凝重。   果然与他先前的隐约猜测相差无几,幕后之人竟是大嫂。   原来那庙巫本是个卜卦看相的,因善制秘药异香,与樊夫人在东郡时相熟。樊夫人自东郡来信都前,便命其一同前来,花重金将其安置在庙中,成了庙巫,事发前,樊夫人曾悄悄派人知会,若有自真定而来之人,向其求秘药,只管给便是。   大约是因她的嘱咐含糊不清,庙巫才既给了郑女药,又给了刘安解药。   他紧紧攥着那片薄而脆弱的布帛,心绪复杂难言,只得屏退众人,独留殿中,暗自伤神。   先前他下定决心要肃清家宅,可待真相如所料般浮出水面时,他头一个想到的,却是已故去的兄长,和两个尚且年幼的稚子。   然这样的犹豫持续片刻,终渐渐消去。   当日赵祐信中之言犹在眼前,自己的决心更是一刻也不敢忘,他断不能因一时心软,便误了大事。若兄长仍在,以他光明磊落,大义豪旷的心性,只怕早已大义灭亲。   况且,破奴与阿黛尚小,身为兄长的子女,该与兄长一样行端坐正,若如此纵容樊夫人的行径,只恐日后两个孩子也要受累。   思来想去许久,他只得长叹一声,命人将樊霄唤来。   樊霄与樊夫人本就同族,更情同手足。虽知可能性极低,他仍是想给大嫂一个机会。若樊霄能劝得其迷途知返,他便宽而处之,如此,对兄长也算有交代。   ……   樊霄入内时,尚不知何事,然观刘徇面色,仿佛有所察觉似的,心猛的沉了,犹豫半晌,紧张问了句:“不知大王唤我来,所为何事?”   刘徇面无表情瞥他一眼,并未回答,只将手中帛书丢予他手中,令他自己看去。   樊霄莫名觉那轻软的丝帛有千斤重,仔细阅览,素日神采飞扬,恣意放达的模样渐渐淹没在痛苦的表情下,呆愣许久,才艰涩的开口:“仲渊兄,请容我先去探望阿姊。”   刘徇默然望他片刻,遂点头答应。   ……   此刻,樊夫人正倚在外间靠窗的矮榻边,难得的大门敞开,未点熏香,颇有兴致的撑着精神逗弄两个孩子。   平铺的绒毯上,搁了许多如泥车、瓦狗等玩物,破奴与阿黛原只各自把玩着一样,间或举起玩物得意的冲母亲展示,得到母亲的赞许时,方心满意足的继续玩耍。   然过了片刻,两个孩子却因一个陶响球而争抢起来。   此物中空,因内有沙石,摇晃起来时,沙沙作响,与旁的静物不同,才引起两个孩子的青睐。起初,破奴先将陶响球握在手中,待阿黛听见那响声,也渐起了兴趣,蹒跚着行过去,扬着粉嘟嘟的脸颊,晶亮的眼里全是渴望,伸出小手指指着那陶响球道:“阿兄,要,要。”   破奴难得寻到称心的玩物,正不过瘾,想也未想,便小霸王似的摇头,斩钉截铁道:“不行不行,是我的。”   阿黛年幼,顿了顿才听懂兄长的拒绝,顿时不满,伸出手去便要抢夺。   破奴哪里肯让?一侧身让开,将玩物藏在背后,不让妹妹抢到。   两个孩子便这样苦恼龃龉起来。   樊霄行至门边时,便见樊夫人正命郭媪将两小儿分开后,亲下榻来,替两个孩子将面上的泪痕拭去,柔声哄着止了哭,才和悦冲破奴道:“你身为兄长,比妹妹年长近三岁,应当处处让着妹妹才是。”说罢,也不待破奴不满的开口辩驳,又转向阿黛道,“你虽年幼,也该懂得,要这玩物,需求得兄长许可,不该直接争抢。若兄长还未玩够,便要等上一等。”   如此,两个孩子见对方也都有错,方觉公平,皆乖乖的低头认错。   原是再寻常不过的母亲教导子女,落在樊霄眼中,却泛起酸意。   他侧身擦了擦眼眸,踌躇再三,方踏着沉重的步子入内。   郭媪初见他,本是笑意满面,唤了声“公子”才要行礼,却见他面目冷肃,不待她动作,便吩咐:“将破奴与阿黛带远些,别回院中,我与阿姊有些话要说。”   郭媪一愣,并未动作。   倒是樊夫人,稍稍疑惑一瞬后,便仿佛知晓了他的来意,淡然在榻上坐正,冲郭媪安慰似的笑了笑,挥手道:“你将他们带下去吧,院里旁的人也别留了,我与子郁说会儿话。”   郭媪面色忽然苍白,仿佛欲言又止,犹豫再三,终是未出一言,领众人皆退出院外。   “阿姊,当初引诱郑女在宴上给赵姬下药,陷害赵姬之人,不是阿昭,是你,对不对?”樊霄也不兜圈子,待人一走,便直接问道。   樊夫人容色淡然,一贯的端雅大方,也不辩驳推脱,直截了当道了声“是”。   樊霄又惊又痛,白皙灵秀的面上顿时双目泛红,满是不敢置信道:“为何?阿姊,你明明——明明是那样好的一个人,我一直那样敬你,从未想过你会做这样龌龊不义之事!”   的确,樊夫人素来温婉贤良,家境清贫时,亦能行端坐正,进退有度,当初便是因品性绝佳,才被刘徜之母一眼相中,替儿子定下亲事。   她嫁刘徜近十年,从来孝敬亲长,宽待叔妹,能勤俭持家,和睦内宅,从未有过任何污点。   樊霄少时孤身投奔而来时,便因刘徜光明磊落,毫不吝啬的性情折服,再兼堂姊温良宽厚,心中一直十分感激,此刻忽闻惊变,实在无法接受。   樊夫人面色有片刻难堪,转瞬又恢复,淡淡道:“无他,我不愿与杀夫仇人之女共居一室。伯衍他去得那样难堪,我实不愿他到死,还要任仇人女登堂入室。”   樊霄心神恍惚道:“原来阿姊于人前装作并不介怀,实则这样恨。我早该想到的。”   樊夫人摇头:“仲渊他有难处,我知晓。伯衍留下的未尽之事都落在他肩上,许多事他不便做,我何妨帮他做了?”   樊霄越发不懂:“莫说赵姬并非杀害伯衍兄之人,即便是,阿姊,你又为何要将阿昭牵连进来?她那样信你,何其无辜,何其单纯?若是伯衍兄还在,他那样光明磊落,容不下一丝龌龊的人——又要如何看待你?”   “阿昭,仲渊那样疼爱她,即便做了错事,也不会太过苛责。至于伯衍,”提起刘徜,樊夫人才终于忍不住泛起泪意,脸色骤然惨白,猛的咳了两声,才垂眸颤声道,“我的确没有脸面见他,可我……并不后悔。”   樊霄错愕,不明白她何以如此执迷不悟:“阿姊,仲渊兄已知晓一切,他念在长兄的面上,才要我先来,只盼你能幡然悔悟啊!”   樊夫人露出微笑,坚定道:“我不后悔,这样做,既是为我,更是为两个孩子。”她眸中闪过慈爱,“你且去吧,告诉仲渊,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   樊霄悲痛欲绝,却再劝不动,只得黯然离去,对刘徇依言而告。   刘徇亦支额闭目,双眉紧锁,迟迟不语。   那是他敬重了多年的大嫂,是兄长遗孀,如今犯下大罪,不但诬陷他的亲妹妹,还引诱他人陷害他的王后,实在既惊且怒,难堪痛惜。   许久他遂长叹一声,惨然道:“如此,破奴与阿黛再不该由她抚育,便先送至冯媪处吧。至于她——”   话未说完,却忽然听外头传来凄厉的哭喊声:“大王,夫人她时日无多,盼大王格外开恩!”   刘徇与樊霄皆猝然抬头,对视一眼,忙命人将那哭喊之人带入屋中。 第44章 争粮   屋外哭喊之人乃跟在樊夫人身边服侍了多年的郭媪。   她甫一入内, 便扑通跪下,满是褶皱的面上淌满泪痕, 不住的俯首叩头道:“大王, 公子,夫人自司徒故去后, 身子大亏,如今,更是日日服丹砂, 怕是活不到夏日了……”   “婢自夫人幼时便服侍左右,依夫人的脾性,若非司徒一事令她深受打击,无论如何,也不会做下这样的糊涂事……大王, 请看在两位小公子的面上, 看在故去的司徒面上, 更看在过去,夫人也曾敬心侍奉过老夫人的面上,开恩……至少, 能让两位小公子伴在身边……”   她说得涕泪横流,凄切难当, 令樊霄也双目含泪, 不敢置信的颤声问:“阿姊竟还服丹砂?”   丹砂有静气安神之效,常为修道的方士所推崇。然此物偶尔服用无碍,久服却会令身亏体乏, 日渐衰弱,最后病入膏肓,衰朽而亡。   郭媪点头泣声道:“自听闻司徒去后,夫人夜不能寐唯借丹砂与熏香,方能入眠。夫人正是因此,才与那庙巫相识……”   樊霄捶地痛道:“阿姊——糊涂啊,怎可服那样的毒物!”   他想起方才樊夫人悉心教导两个孩子的情景,不由转向坐榻之上的刘徇,恳求道:“大王——仲渊兄,阿姊时日无多,可否稍稍宽待?”   刘徇闭目未语,面色复杂,闪过一丝不忍。   片刻,他稍复平静,方道:“大嫂于我一门上下,的确有恩。”   樊霄与郭媪皆要松一口气。   “然我不能因此,稍有放纵。尤其破奴与阿黛年岁尚幼,绝不能跟在这样品行不端的母亲身边教养。”他说罢,仍是命人去请冯媪,“两个孩子由冯媪暂抚育,日后可寄于我名下。至于大嫂——暂不将她驱出,自留院中,从此便别再出来了吧。”   郭媪闻言,顿时惊惧伤心,还欲扑地再求,却被樊霄伸手制止。只见他身形微晃,已然重重磕头言谢。   他心知刘徇这般处置,已是格外宽容。不将樊夫人驱逐,一来能保大司徒旧名,二来也全了樊夫人的颜面。   至于二稚子,刘徇既愿养在自己名下,可见日后定会善待之。   原以为此事该就此结束,岂止本已不做挣扎的樊夫人,听闻刘徇要将一双儿女寄养在自己名下时,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于屋中日夜哀哭不止,令人悚然。   如此数日,刘徇忍无可忍,终是踏进院中。   此刻的樊夫人日日囚于屋中,早已面色惨白,眼窝深陷,憔悴如枯槁,身侧只郭媪一个服侍着,格外凄惨。   她远远的听见脚步声,混沌的眸光终于动了动,冲刘徇扯出个虚弱的笑,嘶哑着嗓音道:“仲渊,你来了。”   刘徇停在门边,再不愿入内,目色沉沉凝望片刻,方道:“大嫂还有何事需交代?”   他此话,俨然是同一个濒死之人说的。   樊夫人混沌无神的眼中渐渐淌下两行泪,干裂的双唇颤动道:“破奴与阿黛,不能在你名下,我不许——他们认杀父仇人之女作母亲!”   刘徇双手不由攥拳,沉声道:“陷害兄长之人,并非赵姬。”   樊夫人冷冷笑了声,艰难的摇头,双目忽然紧紧锁住他,道:“仲渊,我知你心地纯善,可你难道真的相信,亲生的母女,会一点也不肖像?她无辜,可那作恶之人,与她有斩不断的血缘!”她说罢,扭过脸,恍惚的瞪着头顶的虚空,“伯衍——他还在看着你呢。”   刘徇甫闻“伯衍”二字,心口猛的一跳,薄唇越发紧抿,胸口一股郁郁之气升腾而起,被压抑多日的仇恨重又被挑起,许久才压下。   他忍着心口的剧烈跳动,凝神片刻,深吸一口气道:“此事暂且搁下。”   他说罢,转身欲离去。   樊夫人忽然道:“仲渊,若你未娶赵姬,只怕我也不会如此相逼。你今日的一切,与日后所有的荣耀,都是因伯衍之死,才得来的,莫忘了。”   刘徇脚步僵住,立在院中许久,方恍惚离开。   ……   时近三月,多地已陆续种植作物,而去岁秋日隐于黄土之中的虫卵,也开始陆续诞出不少蝗虫,灾相初现。   而刘徇治下的信都,与先前说服的赵郡二地,却并未受太多影响。趁此机会,赵祐得刘徇消息,又说服赵地郡守联合相邻数地共行此法。   旁的魏郡等地,虽因未提前预备足够的禽类而效果不如赵地,到底也还能稍减灾情,不至如多年前的蝗灾一般,所过之处,颗粒无收。   一时间,刘徇之名,在冀州境内越发家喻户晓,人人皆知,自长安来的萧王,不但于一年内便以区区两千人,收服了冀州的大半疆土,就连上天所降的蝗灾,也能轻易化解。   赵郡,百姓们对刘徇的感激尤盛,就连阿姝也因此格外受追捧。   从前,她因出身与容貌,早惯了旁人的窥探,如今却又有不同。她偶尔外出时,路人望过来的目光,不再只是寻常的好奇与艳羡,还有诚挚的感激与祝福。   二月时,邓婉诞下一子,乳名唤做昌儿,如今至五月,正是稻谷成熟的时候,有百姓寻出田间十分难得的几株五穗稻,于昌儿百日时,送予赵氏府中,以表真心祝愿之意。   更有才诞子的农人,抱着未满月的稚子,跪于路边向她道谢。   “若非听了大王的法子,我家今年那一亩三分田定颗粒无收,不但交不起田赋,便是我那妇人,也要饿得熬不过生产这一关。”那农人说得恳切,满目通红,将孩子捧高些,道。“多亏了大王与王后,保我家母子平安,多谢大王与王后。”   阿姝将车马停在路边,于众人簇拥下,轻抱起那正嘟着唇憨笑的小儿,一面忙令那人起来,一面眼中悄悄涌起一阵泪意。   她活了两世,第一回 真切的感知到身为赵氏子女,身为王后,承载着何种责任。   而刘徇,她从前只知他心思深沉,外热内冷,一边惧怕他的同时,又盼着他早日杀入长安,好令她与兄长不再忧虑。   如今,她才忽然发现,他不但是她的夫君,更是未来要受万民敬仰的天下之主。   她心中生出许多迷茫。   嫁了这样一个人,也不知是福是祸。他二人间,除了难解的家仇外,日后还有许多需面对,到时她又该如何自处,如何保全赵氏?   想起刘徇,阿姝心中还隐有一丝不确定。   去岁冬日,他分明说过,会来接她回信都。   如今已是五月末,天气自冬入夏,大嫂也已平安生产,连昌儿都已满百日,他却再未有过消息。   起初她还心有侥幸,只想多逗留些时日,并未主动去信,如今拖得久了,她竟生不安,难道信都发生了什么事,令他改变了主意?   想起他离去前那几日的不知节制,她有些不是滋味。   大约男人都是如此,一旦离开,不在眼前,心思也淡了。   赵祐也偶尔问起她,是否与刘徇商议过此事。   她一时意气,一面逗弄着昌儿,一面嘟着唇仿佛埋怨似的,倔强道:“他不催,我自然便不回,留在家中多好?最好能一辈子都在阿兄与阿嫂身边,难道阿兄不要我了?”   赵祐哭笑不得,与邓婉互视一眼,揉她发道:“哪里会?我可不愿你走,不过随口一问罢了,你莫多想。”   可她这样没道理的倔强未持续多久。   六月,气候炎热,冀州境内,粮食收成约有丰年的六七成,鸡鸭等家禽,则因多食蝗虫,生得格外肥大;而其余多地,如并州、兖州等,则蝗虫肆虐,所过处,如漫天阴霾,侵入田间不过片刻,便能将农人辛苦耕种的粮食吞噬殆尽。   眼看稻谷已收割,麦子将成熟,先前被刘徇联军击溃,退守至太原的梁弇,竟靠着三寸不烂之舌,以天命之言蛊惑并州刺史薛襄。   灾情下,并州动荡,薛襄走投无路,叛离朝廷,不但拥戴梁弇为帝,更听其命,发兵十万,欲袭冀州,抢夺粮食,其中,头一个目标,便是今夏收成最好的赵郡。   如今,大军已行至和顺,再有七八日,便要经穷泉谷至赵郡。   赵郡郡守孙和闻讯,大惊失色。   赵郡势单力薄,区区两万人,在并州十万大军面前,必然不堪一击。   走投无路之下,孙和又将目光转向刘徇。   此刻,冀州境内,唯有刘徇势力大。   其他诸郡,除魏郡外,大都虽未明言,却已皆被其收复,尤其兵权一事上,都以他马首是瞻。   孙和立马书信至信都,更亲自拜访赵氏兄妹,恳请其劝说刘徇发兵援助。   她虽知刘徇早视冀州为囊中物,即便自己不去信,他八成也会前来,可到底军情紧急,身为赵氏女,身为王后,都需做出点什么,只得亲自书信一封。   ......   信都中,刘徇正望着手中帛书怔怔出神。   丝帛之上,字迹娟秀,言辞恳切,直白又不失恭敬的恳请他出兵支援赵地。   一看便知出自赵姬之手。   他唇角微微勾起,眼前不禁浮现出那女子纤柔轻软的身姿,与活泼婉转的模样。   可不过一瞬,他又不禁想起数月前,自谢进处暗中查到的那封书信。   那是章后自长乐宫中递出的,当日谢进因旁的急事被耽搁,未及时烧去丝帛,才令探子寻得机会,窥得其中内容。   信中提及,当日谢进因担忧他势大,请朝廷做些举措。   正是因此,太后才回信,言不久前已暗中去信赵姬,得其回应,暂时应并无大碍。   据探子来报,太后言辞间,只说赵姬道他未有异心,再无旁的。本无大事,他心里却拧起疙瘩。   大嫂那日的话言犹在耳。   赵姬与那作恶之人有斩不断的血缘。   他虽知赵姬此举于他有利,却总有不安,就连先前时时想去邯郸将她带回的心,也淡了许多。   如今数月未曾与她有过半点交通,她已先来了信。   郭瞿在旁已经等待多时,此刻再忍不住,再度询问:“大王以为如何?是否该请监军同往?”   先前他们又发现谢进向长安上密奏,言萧王之壮大过□□猛,请太后与大司马将其召回长安。   为避免回长安,他们只得于并州散布谣言,引十分缺粮的梁弇发兵冀州抢夺粮食。   战事已迫在眉睫,并州更是靠近司隶,稍有不慎,战火便会波及长安,章后与耿允断不会强逼他离去。   二人早先已接了孙和的信,方才已商定,即刻发兵,救援赵地。而郭瞿更是提议,此次出征,将谢进一同带去。   谢进身为监军,本该每战必随。奈何他贪闲怕劳,更异常惜命,因此总寻借口留在信都,偏安一隅。   此番将谢进带上,可想法子消他近来日盛的疑心。   刘徇这才回神,垂眸又看一眼手中丝帛,搁置一旁,思忖道:“就令他同往吧。”   说罢,便起身往军营中去点兵,预备出征。   若此番能将赵姬带回,自是消除谢进疑心的最好办法。   可他想起太后的那封信,心中莫名有些恐慌。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关于蝗灾的部分我有一点错误,所以改了一点点前面的部分,但没啥影响。 第45章 委屈   却说赵地, 薛襄的十万人马已越过穷泉谷,不过十日, 已连下赵郡两城, 一路上一面抢夺粮食金银,一面掳掠妇女, 十分猖狂。   赵地狭,照此趋势,不出半月, 薛襄便要打入邯郸。孙和虽一再命积极迎战,咬牙抵挡,却全无见效。郡中许多豪强大族早已闻风收拾行囊,有的仓皇东去,欲至刘徇治下暂避, 有的则向西南司隶去, 在河内郡暂避。   赵氏族内亦有人劝阿姝等暂避, 然赵祐不愿如此离去,阿姝亦明白,身为萧王后, 有无数百姓看着,在等待萧王援兵时, 绝不该有半分退缩, 遂严词拒绝。   可她心中却稍有不安。   送出的信迟迟未得回复,刘徇的态度并不明朗。若他还忌惮她与章后的这层关系,是否会借此次机会, 稍迟出兵,错开最佳时机,令赵氏蒙难,以除去眼中钉?   每每这样想,她便忍不住脊背发凉,不过等了三日,已觉如三月一般漫长。   幸好,在她如此惊疑不定时,有消息传来,刘徇已领五万兵马驰援,同时更令北面巨鹿与真定出兵,对薛襄军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赵地自郡官至百姓,终于长舒一口气。尤其郡守孙和,经此一事,当即拜谢,不但直言要归顺刘徇,更立即亲自往魏、广平二郡,令其一同归顺。   魏与广平二地如今虽有郡守,实则却是由成帝时所置之冀州刺史何尉主事。   何尉乃成帝旧官,梁王起事时,冀州大乱,难以掌控,他遂率部众退至魏郡暂安,如今长安城里皇帝已接连换了两位,他仍安守此地。   先前何尉未敢向朝廷投诚,乃是因冀州内有梁弇之流,又有巨鹿等郡拒归顺,他为防成为众矢之的,方按兵不动。   此时情势已大变,冀州境内尽皆投刘徇麾下,而薛襄军若攻赵郡不下,十之□□会转攻魏地,何尉权衡利弊,便携两郡郡守归顺。   至此,刘徇尚在前线退敌,后方形式便已一片大好。   经近两月鏖战,刘徇派出多路军分而袭之,终于大胜,将薛襄的泱泱十万大军赶出冀州,狼狈败退并州。   一时,冀州境内官民皆额手称庆,刘徇所过处,皆有无数人争相夹道观望,拂衣顿足,且歌且舞而迎,盛况非常。   他抵达邯郸那日,孙和与赵祐二人引众人亲至城门处相迎。   大军有不少已由诸将先率归去,余下的则驻扎城外。刘徇只带数十人轻骑入城。   远远的,他便见城门处人头攒动,不少人迎风而立,正等候他入城。   他握着缰绳的手下意识紧了紧,薄唇也不由自主抿紧,稍放慢速度,目光仔细的往人群中去搜寻。   目之所及皆是一片参差的男子发冠,并未有女子身影。   他稍稍松了口气,重又夹紧马腹,促马前行。心中却涌起一阵怅然与失落。   孙和等见人靠近,赶忙上前,换上恭敬谦卑的态度,将人迎入城中,一路相送,往赵氏土地去。   因着赵姬的缘故,人人皆以为他不该宿驿站,该往赵氏宅中去。   刘徇着意的观察赵祐的神色,妄想瞧出些蛛丝马迹来,却只见他面色如常的笑道:“大王,多日未见,阿姝定已等在府中了。”   甫听阿姝的名字,刘徇微微晃神,并未接话,只顾左右而言他:“听闻君山不久前喜得麟儿,倒是我疏忽了,未送上贺礼。”   说起儿子,赵祐面上露出自豪的笑意,连连摆手道:“哪里敢要大王的贺礼?昌儿才满百日不久,我只盼他能平安喜乐,再无他求。”   他说得坦荡,似乎对此毫无介怀。倒是刘徇听在耳中,莫名的心虚。   妻兄得子,他未有问候,着实说不过去。当时他心里始终记挂着章后的信,无暇旁顾,此时想起,才觉疏忽。   一路行至府邸,与孙和等人道别后,才踏入府中。   前厅处,阿姝与邓婉二个带着昌儿,已然等候多时。   邓婉气力尚未全然恢复,昌儿便由阿姝抱在怀里。   刘徇入内时,便见她正摇晃着臂弯,口中轻哼着赵地童谣,面上全是温柔的笑意,仿佛对怀中小小的稚子爱进了心窝里。   他脚步一滞,心口像被蜜蜂蛰过一般,有些痒又有些疼。   半年未见,她似乎身量又抽高了,腰肢束在衣带中,愈显纤细,也不知是否因怀抱昌儿的缘故,从前尚带着少女纯稚天真的姝丽容色,此刻也因了一分成熟温婉之气,越发令人惊艳。   她抬眸瞧他,目色流转,颊边梨涡加深,笑盈盈过来,冲他柔柔唤了声“大王”。   刘徇恍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离去不过数日,此刻婷婷立在眼前的女子也好似早知他不久便会归来。   他没说话,只怔怔望着她的面庞,一动不动,心口积压的许多猜忌与戒备,有那么一瞬间似乎都消失了。   赵祐与邓婉只当二人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不便打扰,便十分自觉的带着孩子先回了屋中。   前厅中只剩阿姝与刘徇二人。   他心底纷乱,仓促笑了笑,便转身往寝房而去:“赶路有些乏了,先回屋去吧。”   赵府的路,他早已熟记于心,不必旁人指引,便兀自行在前。   阿姝轻提裙裾,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也不忘回道:“浴汤已备好,饭食也温着,大王尽可好好歇息。”   入屋中,她又忙着亲自替他宽衣净面,殷切又体贴,仿佛先前他数月的冷淡毫无怨言,倒令他心中莫名的愧疚不安。   他望着眼前看似面目温和,毫无棱角,实则自进屋后便再未与他对视的女子,胸中涌起些烦躁,也顾不得有婢子在,直接伸手自背后将正就着铜盆绞巾帕的她扯进怀里。   女子发鬓衣料间的浅淡馨香钻入鼻间,抚平他的躁郁。   “赵姬,这些时日,你可好?”他将脑袋搁在她肩侧,低低问道。   这一声生疏而别扭的“赵姬”,已许久未听到。   先前他在此时,日日都亲昵的唤她做“阿姝”、“小儿”,如今倒是变了。   她手上动作微顿,转瞬又恢复自然,一面将手上水渍拭干,将巾帕交予婢子,令众人下去,一面尽力微笑,眼眶却悄悄红了:“蒙大王关怀,我十分好。”   实则她并不好。   若说先前闲居时尚轻松愉悦,两月前,大军袭来,他却迟迟未见回信的那几日,着实令人焦心失望。   她常常自省,是否自己哪一处行差踏错,令他从此厌弃。她甚至时时担心,这一世重生,也要如上一世般,虽不是因他而死,最后却要命丧他手。   如此惶恐不安,身边却无人能诉,就连兄嫂也不能。   她忍着惊惶过了这样多时日,尚未问他为何这般冷待,他却要问她过得好不好。   他听出她话中最后那两个字带出的鼻音,心口蓦地软了许多,将人又搂紧些,沉默片刻,方沉沉道:“我并不好。”   他将她身子掰过来,对上她分明的黑白间,笼罩着朦胧雾气的双眸,决心将埋在心底多日的事抖露出来:“赵姬,你这半年来,可曾与你母亲有过交通?”   阿姝稍愣,片刻才想起,他说的母亲乃是章后。   去岁冬日那封信浮上心头,横竖并未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她犹豫片刻,坦然承认:“曾有书信往来。”   他握住她双肩的手倏然收紧,方才还算和煦的面色也冷下,秋日阳光透过窗棂照入,映在他侧脸,显得阴晴不定。   “你都同她写了些什么?”   她抿唇,抬眸静静凝视他已显出怒容的俊颜,方渐渐明白,原来他的反常,都源于此事。   她未做亏心事,也无需掩饰,遂平静道:“当日有人假大王之名,将太后书信交予我手中。信中言,谢监军曾数度去信长安,中伤大王,太后询问我,大王是否存有异心,也催促我早日回到大王身边。”   刘徇见她毫不闪躲,又问:“你如何答复?”   她唇角扯出点笑意,继续道:“我本不欲回信,可又想替大王辩驳两句,遂书信一封,送回长安。无他,只言大王兢兢业业,并无异心。”她说罢,稍停了停,“至于回信都,我未多言,只说大王不久,将会接我归去。”   他闻言,只觉心头一块大石去除,面色渐缓,手上的力道也松了许多。   她方才所言,与他自谢进书信中瞧见的并无二致,可见都是实话。   她只是想他辩驳两句。   他此刻怒火与猜疑稍平,转而便涌起了一阵阵内疚。他曾说过要将她接回去,先前却待她那样冷淡。   幸好,如今冀州已全然收服,此番该将她带回去了。   他捧住她的面庞,温柔的亲她额发:“我信你,只是日后莫再与太后有往来,可好?”   她默默垂眸,点头答应。   他对她的乖顺甚是满意,只觉几个月来从未这样愉悦过,面目重又和悦起来,将她再度揽在怀里,亲她耳畔,道:“小儿,这数月,我十分想念你。你可有想念我?”   闻言,阿姝方才平复下的满腔委屈忽然又一股脑儿涌上,眼里泪意更甚,一不小心便决堤而出,自眼眶中扑扑簌簌落下,泪珠砸在他牢牢落在她腰间的手背上。   他顿时僵住,一手捧住她面颊,才发现她此刻面色楚楚,眼中满是委屈的泪,顺着两颊不住的淌下。   她也顾不得说出的话如深闺怨妇一般,抽噎道:“我哪里敢想念大王?只盼大王别哄骗我便好。”   他若当真想念,如何会这样久不闻不问,没有半点消息,在她有求时,也毫无回应?   他这人,变得着实快了些。顺意时,恨不能将她捧在掌心里,猜疑时,便肆意冷淡漠然。   他听着她的指责,心底越发虚了,赶紧将她放开,没头苍蝇似的满屋子去寻巾帕,好容易在妆奁边寻到两块干净的帕子,又手足无措的帮她擦泪。   素日里娇柔的美人哭起来,最是要人命。   刘徇离开她这样久,方才便已意动,此刻但见她一张娇嫩脸庞缀上点点泪光,宛如带露海棠,并一身柔腻雪肤,又是心疼,又是心动。   饶是如此,他也不敢稍有动作,只装作正人君子的模样,轻咳一声,安慰道:“莫哭,我未哄骗你,这几月,我常于夜里想起你。”   此话不假,他的确常于夜深人静时,想起她,虽都是因美色,倒也是实话。   “我若早早来将你接回去,只怕你也不愿。不过,这一回,绝不再留你在此。你随我回去,往后没人再敢欺负你。”   阿姝通红的眼眸斜睨他,又发泄似的抽噎一阵,方渐渐止住泪意。   刘徇见此,方舒了口气,重又试探着将她抱回来。   她温顺的趴伏在他胸口,带着浓重鼻音,软软问了句:“大王方才说,没人再敢欺负我,是何意?”   刘徇面容又稍稍萎顿,现出几分痛惜与寂寥,半晌才道:“当日陷害你之人,已寻到了,是……大嫂。”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文名改了下。   以后名字可能还会改,看我有没有想出更合适的。   啊以及不要脸的给微博打个广告@晋江-山间人   旧号注销后重新注册的号,崭新,啥都没,不要嫌弃,以后会放点脑洞预收相关。 第46章 软硬   阿姝一时静了。   她也曾想过, 信宫中人口寥寥,刘昭并没那样的本事, 若非还有不为人知的外力, 定与樊夫人脱不了干系。   只是樊夫人是刘徜遗孀,不但过去照顾已故的亲长, 留下贤良淑德的好名声,更诞下一双儿女,刘徇原就对樊夫人有愧于心, 她不信他会如何严厉的处置。   谁知,他沉默片刻,将其中细节一一告知后,道:“大嫂于我一家上下皆有恩,我不能取她性命, 只得囚于室, 再不得出, 亦不令人探望。她本也不想活了,服用丹砂多时,医工曾悄悄来看过一回, 怕是活不过秋日了。”   “她犯了重罪,将来必入不了东郡的祖坟, 日后我会派人将她悄悄送回樊氏土地去葬了。至于两小儿, 也交由冯媪暂抚育。”   刘徇见她稍困惑的模样,方想起她还不知冯媪,又解释道:“冯媪是在东郡时, 祖母旧仆,为人刚直,又颇有才学,只是祖母去后,她便自请独居,未随同去长安。去岁我将她请至信都,专门管教约束阿昭,近来,阿昭每日念书抄书,不得出宫,也规矩了许多,你此番回去,可看一看,她是否懂事了,若不然,可直接告予冯媪,冯媪自会教导。”   阿姝没说话,只静静望着他,泪意消退,双眸还泛着红。   他眼神忽然有些闪躲,温润的俊颜泛起一丝红晕,轻咳了声道:“我说过的,要肃清家宅。”   她渐渐露出一抹真心的微笑,鼻音依旧,语调却格外软:“多谢大王。”   不让樊夫人与刘徜同葬,于一个深爱着故去的夫君,又曾有温良的好名声的女子而言,实在是个不小的惩罚了。况且樊夫人已是将死之人,病榻前无子女亲人伴在身边,已是格外凄凉,她自然不会太过计较。   她更没想到的是,刘徇竟然当真愿下狠心,将刘昭约束起来好生管教。须知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溺爱幼妹的兄长,如此,大约算是十分大的诚意了。   心中委屈与不满虽未全消,但也不该再哭闹。   她难得的主动伸出双臂,环住他腰际,贴近些道:“大王问我是否曾想念大王。”   他方才便因她主动靠近而莫名紧张,此刻闻言,浑身倏然紧绷,连掩在袖中的一手都悄悄捏紧,一动也不动的屏息凝神。   “我自然也想念大王。”   刘徇浑身绷得越发紧了,胸腔间一颗心涨得满满的,砰砰跳着就要跳出嗓子眼,连唇角都控制不住的扬起。   他握住她手腕,带着她的双臂自腰间上移至他颈上,再环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轻轻一托,在榻边坐下,令她跪坐在他膝上。   二人视线齐平,额头相抵,呼吸交缠。   刘徇只觉浑身涌起从未有过的渴望与躁动,令他难以忍耐,一手仍托住她腰后,一手则沿脊背向上,至她发间取下固发的玉簪等物,一一丢在一旁的妆奁中,发出清脆的碰击声。   如云的乌发垂坠而下,带起一阵馨香微风,一丝一缕的钻入他鼻间、心坎。   细细几缕遮盖在她白腻的面颊间,又触到他挺直的鼻梁,带出一阵酥痒。   他凑过去一点一点亲,连行到床边也不愿,直接在榻上将人压下,一面轻扯她衣襟,露出几片凝脂雪肤,一面含含糊糊道:“小儿,我这两日想你想得紧。”   阿姝由着他亲昵了片刻,直至面颊绯红,双眸流彩时,圈住他脖颈的双臂才松开,双手抵住他胸口,喘息道:“孙明府今夜设宴,大王莫忘了。”   孙和设宴为刘徇等接风庆功,届时不但有如赵祐这般的豪强大族之人,郡中官员也皆列席,他入城前已应下了,如今已近日入时分,沐浴梳洗后,二人便该赴宴。   他只得动作稍停,勉强克制着心中意动,埋首于她青丝间,喘息片刻,方渐平静起身,替她抚平衣衫,才入浴房中沐浴。可漆黑的眼眸中,仍满是浓重而深邃的压抑。   趁他沐浴,阿姝忙唤婢子入内,挑出一身绛色曲裾重新换上,将方才被他放下的乌发重又梳作望仙髻,饰以步摇,未施粉黛,只唇间涂脂,整个人便已如盛放的娇花,顾盼生辉。   刘徇甫出,便见她如此模样,好容易才压住的躁动又有抬头的趋势,只得赶紧行至案边,自斟一杯茶饮下。   谁知那茶是方由婢换上的滚烫热茶,他饮得急,一个不防,口中便被烫得脱了层皮,余下的茶水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阿姝赶紧拿了茶缸递过,让他将滚烫的茶水吐出,又嘱咐雀儿添了凉水,才忍着笑,假意斥责方才的婢子。   刘徇自知失态,也不好苛责,故作肃穆的面上印着消不下的红晕,轻咳一声,大咧咧伸展双臂道:“更衣吧。”   ……   时近日入,暮色渐沉,刘徇携阿姝,与赵祐、邓婉一同赴宴。   此等宴席,原该只由刘徇与赵祐前往便可。奈何孙和过于殷切,其夫人亦趁阿姝离去前,请一众女眷同往。   车马渐近时,郡守府早已门洞大开,两侧熙熙攘攘立满了人,见刘徇与阿姝行来,忙拱手行礼,侧向散开。   孙和与夫人将人迎入,奉于上座,又将赵祐与邓婉引至下首,方落座,乐舞甫起,便举杯高贺道:“先前防灾一事,我赵地已受大王恩惠,此番退敌,又全仰赖大王,孙某代我赵地所有百姓,多谢大王!”   说罢,与夫人二个率先举杯,一饮而尽。   其余郡官也皆举杯同饮。   面对众星捧月般的追捧,刘徇亦笑着举杯,却未急饮下,只不动声色瞥一眼面色不愉的谢进,摆手朗声道:“明府谬赞,孤授命天子,一切都是仰仗陛下信赖,若要言谢,也该谢陛下天恩才是。”   他言语间,尽是对远在长安的少帝的感恩戴德,听来谦恭有度,丝毫未有居功自傲,得意忘形之态。   列座于左侧的谢进这才面色稍霁,抚须开怀道:“天子若闻大王此言,定十分欣慰。”   刘徇与阿姝二人这才将杯中酒饮下。   一旁侍奉的婢子才要替二人斟酒,刘徇却摆手示意其退下,亲自执起酒勺,堪堪舀起小半勺,替阿姝斟入杯中,道:“王后不善饮,少些吧,沾唇即可。”   他说得低声,旁人未听清楚,却都见到方才亲自斟酒的情形,纷纷露出歆羨神色,尤其女眷们,原就于郡中常闻赵姬貌美之名,如今又见萧王对她如此体贴入微,越发惊叹不已。   阿姝侧目望他,也不知他这回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   谢进一双鼠目于二人身上逡巡,此刻立时趁势道:“大王此前接连征战,此番好容易至邯郸,与王后团聚,可要同回信都?”   此话显然是在试探他夫妻二人是否和睦如初,还是如先前数月的传闻,萧王因赵姬的命格,刻意远之。   刘徇不由望一眼身侧端坐的女子,朗声道:“自然要同回。先前乃王后思念亲人故土,方回邯郸居住,如今已停留这样久,自然该回信都。”   底下众人已窥出萧王待王后之好,也忙跟着附和道:“王后之美名,从前于邯郸便是人尽皆知,大王乃当世之英豪,与王后十分般配。如今别过数月,定然再舍不得分别。”   此话既是恭维,又带促狭,却也不假。   当日于长安,若非阿姝特意散步的与帝星相克之言,章后哪里会肯将这样难得的美人强嫁给新丧兄长,势单力薄的刘徇?   如今刘徇在冀州不过一年,已为一方霸主,羽翼渐丰,为人瞩目,又得美人在侧,实在春风得意。   酒酣宴乐间,他多饮了两杯,一面敞开心怀,与众人抚掌笑谈,歌舞相庆,一面又时不时侧目望阿姝,兴致起时,还悄悄捏她柔荑,冲她微笑。   宴至人定时,宾客方渐散。   刘徇稍饮多了些,虽未醉,步伐却已不似平日稳当,骑上马时,身形也微晃。阿姝与雀儿坐在马车中,时不时掀起车帘望过去,生怕他一个不防跌下来。   邓婉已乏了,靠在旁道:“你这样当心,何不劝大王弃马乘车?”   阿姝连连摇头,面上露出几分嫌弃的神色:“阿嫂不知,他那人看来温和,是个大大的好人,实则内里倔强的很,若不摔疼些,定不会听我的劝。”   邓婉斜睨她,掩唇笑道:“你倒是清楚得很。不过,大抵这天下男子都是如此,骨子里倔强得很,你阿兄从前也是如此。”   阿姝从前未与她说起过夫妻间的趣事,闻言登时来了兴趣:“可为何阿兄如今待阿嫂却是百依百顺?”   邓婉目光流转,也跟着望向马车外与刘徇并骑的赵祐,道:“男人嘛,既不能硬碰硬,亦不该全然顺服,需得软硬兼施,刚柔并济,方能成器。”   阿姝挑眉,若有所思,将她话暗暗记在心中。   ……   夜半,阿姝盥洗后,在妆奁前细细的梳着重又披散的乌发,一下一下,在烛光下映出漆黑而柔顺的光泽。   刘徇饮下醒酒汤,闭目养神片刻后,已然意识清明,此刻望着她掩在宽大中衣下的婀娜身姿,目光渐混沌,喉结禁不住上下滚动,默默的靠过去,一手握住她纤薄的肩,一手抽出她手中的木梳,对着铜镜插入她发间,一下一下自上而下的梳理起来。   阿姝未动,透过铜镜与他目光相对。   他渐渐的将她乌发梳拢向一边,露出被遮蔽的脖颈,埋首过去,一口咬住她耳畔,将她压倒在旁,嘶哑着嗓音道:“总算不必再赴宴,夜还长,小儿,给我可好?”   阿姝双颊绯红,恍若那日醉酒,越发令他眼迷心乱。   她未出声,轻咬着唇,伸手揽住他脖颈,在他下颚处飞快的亲了下,算是回应。   他倒抽一口气,只觉热血上涌,心神荡漾,当即将人抱至床边,扯下帘帐,俯身亲昵。   过了许久,他只觉将这数月的纷乱与纠结统统卸去,浑身只余舒坦与餍足,方偃旗息鼓,闭目与枕衾间抚触着她背后柔滑如丝缎的肌肤。   阿姝额角仍有薄汗,浑身酸乏,心中却还记着方才大嫂的话。   她先前也曾学着拿住他对女子心软的软肋行事,可却还未如大嫂所说那般,能渐扭转他内里倔强的性子。   “大王可还记得,先前我说曾想念大王?”她试探着,一面学着他的动作,轻轻抚触他胸膛肌肤,一面柔声低语。   刘徇正因她的动作而十分熨帖,闻言道:“自然。”他颇有兴致的睁眼,侧过身仔细的凝视她,带了分玩笑道,“你说说,究竟何种时候想念我?可别尽是恨我的时候。”   阿姝面色微红,尽力的直视他眼眸,语气间也带了几分幽怨:“在家中闲居,偶有想起。可最想念时,乃是薛襄大军来袭时。我日日盼着大王前来,这才书信过去。可大王——却未有只字片语传来。我差点便以为,大王已将我忘了。” 第47章 投壶   刘徇望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 心口也跟着抽疼了下。然而这疼很快自心口移到了鬓角——   她不知哪来的胆子,竟伸手攥住他鬓角一缕发, 用力的揪了下。   他顿时吃痛, “嘶”的一声倒抽了口气。   平日里出征,他也曾受过不少皮肉伤, 可刀割与摔打出的疼痛,却远不如这等须发撕扯的疼钻心难耐,尤其是鬓角这般与面颊与耳畔相连的敏感地方。   他下意识的有些恼怒, 可面色还未来得及变冷,她又迅速的放开了手,转而柔顺的伏回他怀中,低低问道:“大王可觉疼痛?”   “唔。”他含糊的应了声,有些不好意思承认疼痛, 也想看看她到底想说什么。   她素来柔顺体贴, 即便偶有脾气, 除新婚时曾稍稍闹过一回脾气外,从此便都敛了锋芒,应当不至如何胡闹。   她小心翼翼的偷觑他神色, 见无怒容,才渐渐的胆子大起来, 嘟唇轻哼一声, 带点咬牙切齿的报复意味,道:“我盼着大王回信那两日,可比大王方才更难受, 难受得度日如年。”   刘徇微微怔,神色莫名的望着她。   她越说越觉理直气壮,红润的双唇一张一合:“大王日后可不许再如此待我。”   说罢,她紧张的抿着唇,捏着被角,双眼一眨不眨的瞪着他,等待回应。   他露出一丝困惑的神色,沉默片刻,竟是乖乖点头说了声“好”。   阿姝娇艳的面庞克制不住的露出个满意的笑,浅浅的梨涡与洁白的贝齿若隐若现。她心情大好,越发柔顺的主动抱了抱刘徇,软软的手指轻轻抚摸他脖颈处的喉结,令他浑身升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   他低头吻了下她额发处,心思有几分飘忽不定。   她方才扯他鬓发,是明晃晃的发泄之举,像个无理的小女子似的。   若是平日里她这般行事,他定会以为是无理取闹,可眼下,他除了最初因那一下疼痛而下意识生出的一瞬恼怒外,竟未有一点不悦,反而有种异样的满足和愉悦,仿佛见到了一个从来都克制着收起利爪的猫儿,忍无可忍之下终于偶然亮出爪子一般。   猫儿爪子挠得他有些疼,他十分有耐心的自省一番,总算察觉出先前的做法,的确不大妥当。   但这并非他本意。   他沉默半晌,还是斟酌着开口:“我原也想与你回信。”他抚着她乌发,试探的望她一眼。   她面色未变,只挑起眉梢,等他下文。   “只是军情紧急,刻不容缓,一转身,便抛诸脑后了。”他说罢,仿佛也觉得不妥,尴尬的舔舔唇角,下意识又多了句保证,“下回我先给你回信,再想旁的事。”   阿姝忍不住轻哂,饶有兴致的支起脑袋,双眸因笑意而弯作两枚月牙道:“大王要记得方才说的话。”   她恍惚间想起才成婚时,她也曾因忍耐不住,而在他面前露过些许锋利棱角,可随着那一路真正见识到他轻而易举的操纵人心时,她深埋心底的恐惧才彻底将二人间的隔阂又加深一层。   她有许久都不敢在他面前流露出真正的情绪,哪怕是心中气闷,也尽力装作柔顺,实在忍耐不得,便努力化作伤心难过,借着他对她的心软愧疚才得些好处。   可今日听了大嫂的话,方知一味的退让与妥协,似乎并不能教他认识到,她也是与他一样,是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普通人。   方才那般,是否算初战告捷?   想不到偶尔的一点强硬,竟令她收获颇丰。   ……   刘徇此番到邯郸,不过战胜后顺路,只打算逗留三五日,是以虽然府中收到许多拜帖,他却命人一概回绝,只与郡守孙和递话,此地一应治理,仍循旧例便可,不必因他稍有不便。   他难得空闲,也未令公事停滞。   闭门谢客后,他便将近来冀州事务,自战事到政务,事无大小,一一梳理,再写作奏疏,欲呈与天子。其中,如冀州刺史之任命等事宜,他皆有分寸,不敢稍有逾越,十分谦恭的询问天子之意。   他心知,此时冀州内乱已除,先前离开司州长安时所受之皇命已完成大半,可他真正的实力,却才稍有展露。   此刻,他需稳住身为监军的谢进等天子耳目,继续韬光养晦,既显出能替天子平乱,开疆拓土之能,又常怀忠于天子与朝廷之心,章后与耿允才会继续暂且信任于他,任他在外领兵。   眼下,并州才拥立梁弇的叛臣薛襄,便是个绝好的机会。一旦得天子旨意,令他往并州平乱,他便可再扩势力。   他将写好的奏疏反复阅了三五遍,确定无误,才命人送出。   将一应公务处置妥当后,他才稍松了口气,自榻上起身,往院中去。   因此处非信宫,他只得在阿姝寝房中处理公务。阿姝无处可去,一早便去寻了邓婉。   今日秋高气爽,正该在屋外沐着日光游戏。   此刻二人好容易将昌儿送入屋中,哄得入睡,才蹑手蹑脚出屋,命人在院中置了张宽敞的矮榻,搁上几案,并三两样新鲜的瓜果等物,玩起投壶来。   时贵族男子皆尚武,六艺中便有一射。投壶虽是日常的戏耍,却常为衡量射术的途径,只是到寻常贵族女子间,便是个寻常的把戏了。   阿姝平日除了丹青外,也惯爱投壶、六博等消磨时光,奈何她技艺不精,今日的手感又十分不佳,未有多久,便已被邓婉遥遥领先了去。   邓婉体谅她不擅饮,便将寻常投壶的赌注自输者饮酒改为抹一道胭脂在颊上。   短短两轮下来,邓婉面上仍洁净如初,阿姝的右颊边却已被抹了四五道鲜艳的痕迹。   刘徇漫不经心步入院中时,便见她手中捏着支箭,严肃的蹙眉眯眸,费力的瞄准着数丈外的壶,却犹犹豫豫的,怎么也不敢出手,右颊上那几道红痕,在璀璨日光下越发替她添了几分娇艳的颜色。   再观那处摆着的两壶,邓婉的那个里头稳稳当当的停了数支箭,壶中与壶耳处都有,而阿姝这边,除了壶中停了两支箭外,地上还散落了三两支,壶耳中更是空无一物,显然正落下风。   他不由轻笑一声,双手背在身后,立于门边,好整以暇的等着她出手。   院中二人显然也瞧见了他的驻足。   邓婉冲他遥遥的行了礼,便又扬了扬手中已备好的胭脂盒,对阿姝促狭道:“如何?还不动手?我这处的胭脂可早替你备好了。”   阿姝原就落在下风,此刻自觉在刘徇面前出了丑,不由的羞红了脸,越发的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迟迟不动作。   院里还有好几个婢子在,雀儿最是不怕的,领头偷偷的掩唇笑她。   她羞赧不已,索性也不投了,将箭朝榻上一丢,娇声耍赖道:“我不玩儿了,横竖技艺不佳,要输给阿嫂。”   邓婉一双美目自她面上划过,又转至刘徇身上,不动声色的溜过一圈,面上笑意加深。   她拾起阿姝丢下的箭,重又放回筒中,状似无意道:“你也不算是输给我,我这投壶的本事,也是你阿兄教的。想必还未有人悉心的教过你。”   阿姝亲将刘徇引至榻边,仔细替他斟上酪浆,递上瓜果,侍候好了,才替自己拾起一块瓜,脆生生的咬了口,两片唇都莹润起来。   她闻言不满道:“阿兄实在偏心,怎不见从前有耐心教我这些?”   刘徇目光略过她张合的两片润泽唇瓣,有点心不在焉。   邓婉摇头轻笑:“你莫苛责他,从前他也年少,哪有这样的定性与耐心,手把手的教女子投壶?”   阿姝侧目想了想,也绝有理。   饶是兄长再如何疼爱她这个妹妹,到底也有过少年心性,哪里肯在家中教妹妹投壶?   她遂不再多言。   倒是邓婉面上笑意加深:“你若真想学,也该求大王教你。只怕你没这样的耐心,不愿意学。”   一说到刘徇,阿姝下意识的收敛方才毫无拘束的议论兄长的模样,转头去望他,小心翼翼道:“不必了,大王那样忙,哪里会做这样的事?”   刘徇默默的望她一眼,好脾气的笑了笑,饮着酪浆并未答话。   邓婉目光在二人间流转片刻,也不再多言。   正值此时,门厅处有婢子入内拜道:“方才男君身边之人来回报,今日与管事在田庄间多留些时候,需至夜里方回,夫人若累,不必苦等,早些安歇便好。”   原来是赵祐派人回来传话。   刘徇不由挑眉,只觉有些惊讶。   他虽知赵祐夫妻和睦,感情甚笃,却不知平日在外看来豪旷有度,不拘小节的赵祐,对妻子竟这样细心,连稍晚归这样的小事,都特命人回来告知。   再观阿姝与邓婉,皆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尤其邓婉,不但笑着点头应下了,还特意又回屋去取了双洁净的鞋交予那婢子,嘱咐道:“你再令人将这鞋交予君山。他今日去田庄,又忘了带换洗的鞋袜。”   赵祐今日循例去田庄查问收成,田间需多步行,一日下来,定是鞋袜脏污,总需要换的。   待人去了,邓婉又陪着二人饮了片刻酪浆,将盘中瓜果分食得七七八八,便听昌儿醒了,自入屋去。   阿姝只得又跟着刘徇回屋去。   她心里是有些不情愿的。   刘徇这人,平日不忙公务时,不是拿着地图一点一点盘算,便是安安静静的读书。   阿姝虽也喜静,到底也还是年轻女子,总要有些旁的调剂。   而刘徇心里,这所谓的调剂,便是将人压到床榻间好好折腾,直令她浑身乏力瘫软入水才好。   从前他未识得此间真谛时,并不愿与她长留屋中,如今却是开了闸的洪水猛兽,经这数月相隔,越发不可收拾。   今日他却未如阿姝所料般,回来便动作,反倒是若有所思的独坐了片刻,突然开口道:“君山平日之行踪,难道都会同你大嫂说得十分详尽?”   阿姝一愣,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点头道:“自然。阿兄一向如此,说清楚了,阿嫂才不必担忧,偶尔晚归,也心中有数,可自安歇。”   他闻言,不自觉拿自己与赵祐对比。   若换做旁人,他多半不会理会。可赵祐不同,一来,他原对其也有几分敬重;二来,他知晓阿姝心里,这位兄长有多么重要。   他细想了片刻,自己大约只有彻夜不归时,才会派人知会妻子,偶尔忙碌时,甚至全然忘记。   饶是他过去一直极力营造出与赵姬情感笃定之相,每每见赵祐夫妻,才知自己所谓的体贴与厚待,实在不足挂齿。   虽然那皆是做给旁人看的,可他到底不是个全没心肝的小人,一番自省下来,也开始觉不妥。   然他没再多问,眼前闪过方才日光下,她的两片晶亮对唇,不由伸手拨弄着她颊边还残留对两道艳丽,恢复本性,露出温和外衣下的真面目。   他猝不及防的将阿姝裹挟着入内室,亲密的折腾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搂着疲惫的她靠在浴桶中,又忽然问:“你爱玩投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29 00:02:53~2019-11-30 01:06: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脑洞大开喵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木盒   阿姝早已浑身酸软, 此刻正阖着眼,任由他双臂圈住, 令她不至于滑入水中。闻言连眼皮也不愿掀, 轻哼两声,软软道:“再喜欢玩, 此刻也没力气了,大王快让我好好歇会儿吧。”   刘徇沉默下去,搂着她的手却缓缓动作, 替她在肩颈、腰际按揉起来。   直到她又痒又舒坦的眯着眼,忍不住满足的嘤了声,才将她自水中抱起,亲自取了大巾裹住,横抱至榻边, 替她拭去她发间水渍。   他这人, 每次在床塌间餍足后, 都会更多几分耐心与温柔,仿佛真能将她捧做珍宝似的。   阿姝脑袋与身子都被巨大的巾子罩住,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蛋, 此刻睁开雾蒙蒙的双眼,有些发愣的望着他, 好半晌才稳住心神, 不断暗示自己,千万别被他迷惑了,否则哪一日又忽然变脸, 到时苦得还是自己。   大约着实是累得糊涂了,她虽眼皮耷拉,罩在大巾中的脑袋仍不忘煞有介事的点了点。   这模样落在刘徇眼中,令他不由无声挑眉。   虽不知她心中想什么,但能肯定的是,绝不是在说他的好话。   他心口起了个疙瘩,把她抱回床上后,闷了半晌,突然凑过去道:“明日我要外出与郡守、都尉等巡防,一大早便要出发,深夜才回。”   阿姝早已睡得迷糊,一个字也未听进心里去,只下意识的嘟唇哼了声,懒懒的翻身,背对着他继续睡去。   他等了片刻,不死心似的又靠过去,把人重新捞回怀里,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阿姝不耐的想要转身,可乌发恰被他手肘压着,才一动弹,一阵拉扯的疼痛自头皮间传来,令她顿时清醒了不少。   她只得委屈巴巴的勉强睁眼望着他。   他遂再重复了一遍。   阿姝眨巴着眼睛,点头“嗯”了声,示意知道了。可刘徇仍是定定看着她,仿佛还在等她的下文。   她绞尽脑汁,好半晌才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瞪大双眸试探问道:“大王——在向我交代行踪?”   刘徇一愣,随即俊颜僵硬,泛起一阵红,连耳根都未放过。   他轻咳着“唔”了声,佯装正经道:“我只恐你夜里等得久了,犯困要埋怨我。”   说罢,又侧身闭目,不再与她对视,煞有介事的吩咐:“你既乏了,便好好休息吧。”   实则他也不知自己想听到何种回应,只是突然被她说穿了心思,又觉得十分没面子。   不知为何,他总不由想起赵祐先前的那封毫不客气的信,下意识便要将自己与之比较,似乎想证明,他也并非如当日赵祐信中所说那样不堪。   方才故意将明日之行踪说出,也是存着要她欣喜一番的意图。   谁知,欣喜未见,她某种单纯的惊异与不敢置信,倒是一点也不少。   他忽然想起当日才送她往邯郸时,她连要在夫君出征时担忧祈福都不懂得,如今过了这样久,竟还同块榆木疙瘩似的,什么也不懂。   这女子,也不知心肠是什么做的。   ……   到得第二日,刘徇果然一早便起身,匆匆穿戴洗漱,用过朝食,便出府去了。   阿姝百无聊赖下,又去寻邓婉,二妇人在一处玩闹。   她将昨日回去后,刘徇的一言一行皆告知,方说出自己的怀疑:“阿嫂,你说他为何要向我道明行踪?”   邓婉目中闪过一丝促狭与会意,轻笑着捏捏阿姝的面皮,道:“还能为何?自然是想讨你欢心。”   她与赵祐二个先前便看出了几分,刘徇待阿姝并非全然无意,只是尚不明晰,而阿姝又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儿,两人在一处,少不得磕磕绊绊。   可这样强扭的姻缘,能得善终已是不易,她与赵祐也无他求,只盼这二人日后能更相敬如宾才好。   眼下身为豪族家主,赵祐尚能给刘徇施加些压力。可假以时日,刘徇势力愈大,赵氏再不能入他眼时,阿姝便只能靠自己了。   邓婉思忖片刻,忽然命人将在坐榻边咿咿呀呀的昌儿抱出屋去,又将旁人都遣退,关起门来,将阿姝直往内室带。   她这般行事,透出几分神秘,令阿姝有些摸不着头脑:“阿嫂,你这是要做什么?”   邓婉以食指在唇边比了比,示意她噤声,转身自一大箱笥中的许多衣物间,寻出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   木盒只巴掌大小,做工寻常,未见精致出挑的地方,倒是盒上挂了把金灿灿的锁。   邓婉自妆奁中的小屉深处取出把钥匙,拉着阿姝坐在最靠里的榻上,才亲自将这木盒打开。   阿姝早已好奇不已,赶紧凑过眼去,只见那木盒中别无他物,只有厚厚的,叠得十分齐整的丝帛,透过背面墨迹,隐约可知当是几幅丹青。   “这是何物?”她边说,边伸手取了一块出来,在矮几上摊开。   她原也善绘,正想欣赏一番,可待看清那里头画的是什么,却忽然羞得满面通红,如捧烙铁般将那块布料又赶紧丢回木盒中,埋怨得瞥着邓婉,扭扭捏捏道:“阿嫂,你——你怎会有这样的东西……”   原来那画上画的不是别的,却是一对男女亲密的交缠在一处,旁边还有寥寥数字的注解。   邓婉也难得的面颊泛红,将木盒朝她面前推了推,认真道:“阿姝,这些皆是我出嫁前,母亲悄悄塞给我的。我原该在你出嫁时,便给了你,可那时咱们都在长安,我也不好命人回来寻这等物件,这才耽误了。如今你收着,也不晚。”   阿姝跪坐着一退再退,恨不得钻入地缝去,垂首讷讷道:“阿嫂,我——我用不着的,都成婚这样久了,该会的,也早学会了……”   邓婉故作肃穆的摇头:“床笫之事,实则还有许多门道,你二个才成婚一年,又聚少离多,只怕才触及极少的一些。”   阿姝闻言,顿时有些好奇。她只知那事行起来,每每都被刘徇牵引着既舒坦,又疲累,要说还有多少门道,实在不知。   可她到底面皮薄,虽好奇,却也不敢再问,只抬眸眼巴巴望着大嫂。   邓婉也有些羞涩,只将木盒重又阖上,塞入阿姝怀中,压低声谆谆道:“你将这些带回去,日后好好研读,总能用得上。”   ……   黄昏时分,天色漆黑,明月高悬,刘徇还未归来。   阿姝早已梳洗好,穿了身月白色起居服,乌发散着,柔顺的垂在背后。她先是读了一会儿诗,又同雀儿说了会儿话,越发觉得百无聊赖。   若是平日,她定要取笔墨来绘一幅小像,可今日这念头才出,心思便立刻飘至白日里大嫂的话上。   她目光不由自主朝墙角最不起眼那个箱笥望去,然视线才触到,又赶紧缩了回来。过了片刻,又小心翼翼看过去,再缩回。   如此反复数回,她终是没忍住心底的好奇,将婢子们一一遣走,自内室小心翼翼取出那木盒打开,红着脸偷偷阅览那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小像。   这一看,竟令她大开眼界。   她前世也曾侍奉过耿允,可在那些模糊的梦境里,并未留下太多印象。而如今嫁给刘徇,此事也多由他主导。头回时,他虽耐心十足,到底也动作急切,稍有凌乱,显然无甚经验。   二人这许多回,都是同一种态势,似乎也从未想过旁的。直到今日,她瞧见这画中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花样,方知大嫂今日之话何意。   她目瞪口呆的草草翻了一遍,愣了好半晌,忽听外头隐隐有声响,才慌张的将散落的丝帛塞回盒中,重新掩藏入箱笥中。   待收拾好,便听屋外仆妇道:“大王归来了。”   刘徇匆匆入内,便见阿姝通红着脸自内室步出,晶亮的双眸中仿佛还含着几分朦胧潋滟的雾气与波光,看得他心口被微拨动。   他边自觉的伸开双臂,由着她替自己解衣带,边问了声:“方才做了什么,怎脸这样红?”   阿姝心中藏着事,越发羞涩,也不敢抬头看他,只胡乱搪塞道:“无事,方才等得久了,在床上小憩了一下,大约被衾盖得太热。”   刘徇闻言,下意识朝内室望去,却见床间,被衾整整齐齐的叠着,并未有任何睡过的痕迹。   他无声挑眉。   “是吗?”   阿姝下意识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暗道一声“不好”,恨不能钻入地缝中去。   幸好刘徇并不打算深究。   他只莫名的垂眸望她一眼,便说起了行程一事:“今日我接到消息,天子有旨至信都,天使已自长安行出数日,不日便入冀州,事不容缓,明日咱们便要回去了。”   阿姝乐得他转移了话锋,忙巴巴的点头,待他入了浴房,才渐渐反应过来,如此,明日便要与兄嫂道别。   夜半,二人并肩躺于床间,静谧中只余深长的呼吸声。   阿姝小心翼翼的侧过脑袋,透过黑暗凝视一旁双目紧闭,气息绵长,显然已经入睡的刘徇,心口莫名的揪了揪,一恍神便想起了那木盒中的画,好容易压下的羞涩之意,又一下涌起,令她面颊再度发热。   刘徇仿有所觉,倏然睁眼,趁她尚未来得及装睡,便攫住她视线,嗓音暗哑道:“睡不着?”   他十分自发的翻身将她压下。   阿姝心里莫名旖|旎的想法越发如一团乱麻,搅得她头脑发热,只愣愣的望着他,结结巴巴说了句“有点儿”。   刘徇察觉她似乎异常,可美色当前,无暇细思,只得沉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30 01:06:38~2019-12-01 23:54: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期一会asd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偷看   第二日一早, 天才微亮,鸡鸣阵阵时, 阿姝与刘徇便早早起身。   刘徇出府, 先至城外与所驻之随行兵卒汇合,整装待发。阿姝则留府中, 一面指挥仆婢们收拾行囊,一面待天明时,向兄嫂辞行。   赵祐与邓婉虽惊讶于他们突然离去, 却也并非全未料到,遂不多留,只来来回回嘱咐了好几遍,又命将早就备好要她带去的衣物等都取出装箱,令仆役们将车马等也都备齐。   临行前, 刘徇自城外赶回, 于府门外与赵祐叙话, 邓婉则与阿姝说悄悄话。   “阿姝,你记得我说的话。”   阿姝原还有几分闷闷不乐的离别伤感,可一触及邓婉不断暗示的眼神, 和握着她的饱含深意的手,又立刻羞怯不已。   她赶紧缩回手, 慌乱点头后, 便连连后退,直退上了马车,也不敢再掀起车帘多看一眼。   近午时, 一行人终于自邯郸出发,一路东行,朝信都而去。   这一路行得不疾不徐,每过一处,皆是队伍驻扎城外,刘徇则领阿姝宿在驿站。   因此时冀州境内皆为刘徇收服,各驿丞都比从前愈加殷勤恭敬,令途中的颠簸不适少了许多。   只是,刘徇这几日总觉身侧女子不大对劲。   她变得格外容易脸红羞涩,不论白日黑夜。他有时甚至能瞧见她一人发怔时,也面庞通红。那模样,实在又娇又俏,若有寻常士卒路过,无一不是忍不住的再三侧目,偏她却毫不自知。   他也问过她两回到底怎么了,可非但没问出一星半点,反而教她那妩媚的模样搅得心神荡漾。   幸好,临近信都,阿姝终还是慢慢将心中的胡思乱想抛在了脑后。   入城那日,樊霄等引众人亲在城门处迎候。公务堆积繁多,刘徇直接去了衙署,阿姝则领众人回信宫。   自城门往宫中去时,她还有些忐忑,饶是刘徇说过,刘昭已收敛了不少,她仍是忍不住与雀儿二个悄悄的猜测,一会儿碰面,该如何是好。   直到车马行至宫门处,她方信,刘徇所言不假。   熟悉的阔门高墙边,刘昭破天荒的穿戴齐整,双手持平于胸前,端端正正的迎候。   靠近些时,阿姝才发现刘昭乖顺的模样下,面色的僵硬与眼中的倔强仍未全消,只是碍于身边之人的威势,方大气也不敢出的收敛心性,显然这些时日里吃了不少苦头。   再观她身侧那媪,年约七旬,发鬓斑白,满面沟壑,衣着朴素,却精神矍铄,瘦长的身形挺得笔直,应当便是刘徇提过的冯媪。   冯媪虽面带微笑,行止格外端正,可紧抿的唇角,与犀利的目光,处处皆透出些刚直不阿的样子,难怪刘昭害怕。   阿姝才下得马车,冯媪便已一个眼神望向一旁的刘昭。   刘昭唇角垮下,扭捏两下,竟也不情不愿的步上前,冲阿姝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唤了声“二嫂”。   冯媪这才赞许的点头,也跟在一旁与众仆婢一同行礼唤“王后”。   成婚一年,阿姝头一回听刘昭唤自己“二嫂”,一时愣了下,与雀儿悄悄对视一眼,方绽出个笑容,冲她点头也唤了声“叔妹”。   不论如何,刘昭愿意改口,已是个极大的变化,她头一次有了一种仿佛正被这个家慢慢接纳的感觉,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刘昭到底孩子心性重,方才唤那一声“二嫂”,自觉受到屈辱,想起过去的时日中,自己对阿姝的冷嘲热讽,原以为阿姝会借机扬眉吐气,奚落她一番,却不料她满面笑意,温和有礼,再无半点其他举动。   她努力想自阿姝目光中看出些许作伪的蛛丝马迹,可饶是她瞪眼打量许久,仍是一无所获,只得悻悻的扭开目光,生怕令人看出自己的心虚与诧异。   这数月来,她知晓了大嫂从前的行径,只觉可恨又可怜,更可叹自己还曾不辨是非,一味的将大嫂奉作与已故去的母亲一样的人物,如今再瞧自己,也仿佛如跳梁小丑一般,旁人只怕都在瞧她笑话。   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她从此便要待赵姬亲厚如一家人一般。她潜意识里,总还是忘不了赵姬与章后的关系,不自觉的便将其想作是同章后一样的狠毒人物。   虽然许久的相处下,她似乎也未寻出赵姬有何心思不纯的痕迹,可总还是气闷不过。   便如此刻,有冯媪在旁,她只得趁其不注意,悄悄的拿眼睛牢牢瞪着赵姬,以示不满。   只是阿姝也无暇细观她容色,一旁有乳母与婢子,正牵着破奴与阿黛两小儿,跨出高高的门槛,朝她行来。   樊夫人病入膏肓且已被拘,两幼子由冯媪暂养着,如今王后归来,自然得来拜见。   只是因先前两小儿听过谗言,曾对阿姝出言不逊,虽因幼小,记忆不大深刻,到底还有些阴影,此刻两双略胆怯的眼睛都巴巴的望着阿姝,尤其阿黛,眼看着双眸湿漉漉的,仿佛下一刻便要哭出来。   阿姝原也不会同孩童计较,如今看着粉雕玉琢的两个这副可怜样,越发心生怜意,当即命雀儿将早已备好的自邯郸带来的些许小玩意儿取来,又亲自躬身,递到两个孩子手中。   破奴稍大些,又是男娃儿,比妹妹更警惕,两眼犹犹豫豫的望着眼前的玩意儿,流露出些许渴望,却生生的忍下,并未伸手。   而阿黛则只想了片刻,再抬头一见阿姝温婉娇俏的笑脸,便立刻忘了害怕,笑着露出两颗小乳牙,接过她递来的玩物,欢快的把玩起来。   冯媪一直在旁细细观察。她年岁稍长,识人颇多,不过片刻,便看出这位王后并非小肚鸡肠,刻薄寡恩之人,这才露出些微赞许的神色,冲一旁的乳母微点了点头。   乳母得授意,便拉了拉破奴的小手,温声道:“这是王后的好意,公子收下吧。”   破奴虽还将信将疑,到底与乳母亲厚,又见妹妹已拿了,这才小心翼翼的接过,犹疑着冲阿姝拱手道谢,像小大人似的。   阿姝望着他这戒备的模样,心口有些酸意。   这两孩子已然丧父,如今樊夫人也不能依靠,便真真是寄人篱下。她想起自己幼年时丧母,到少时又丧父的情形,越发觉爱怜,便亲蹲下|身,将破奴扶起,尽力和蔼道:“不必这样多礼,我是叔母,都是一家人。”   她说罢,又等了片刻。   可孩童年幼胆小,仍未肯叫出那一声“叔母”。   她遂有些失落,强撑笑颜起身,由着乳母与婢子们将两人又带回去。   行至宫中,刘昭先行回屋,余下冯媪与阿姝二人。   冯媪这一路观察,虽不过片刻,但见这位王后虽年轻,又在出身上与刘徇不大对付,然不但生得貌美,更行止从容有度,待人温和端方,敦厚有礼,八成该是个实心眼儿的好孩子。   她愈发觉满意,原本有些肃穆的面容也缓和了不少:“王后莫要忧心,孩童不如长者一般会见风使舵,看人眼色,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有的。可人心都是肉长的,管他长者还是小儿,只要真心实意的对待,坚冰终有融化的一日。”   这是在提醒阿姝,不论是破奴与阿黛,还是待刘徇与刘昭,只要她恪守本分,心怀善念,总会有改变的一天。   阿姝怔了怔,明白这位冯媪是真心的宽慰她。   冯媪虽不是刘徇亲族,却如亲长一般令人尊敬。   这大约是这个家中,第一次有人这样真诚而良苦用心的对她。过去这一年里,莫说樊夫人与刘昭,便是如今待她已亲密了许多的刘徇,也未曾替她想过这些。   她心底有些动容,遂忍下眼底的热意,郑重的点头道:“我定会谨记媪方才所说。”   待冯媪走后,阿姝自回屋中,将所携之行囊重新安放。   一别半年,寝房中竟无半点变化,除了她当日离去时带走了些箱笥,如今重又放回外,旁的坐榻、床铺、帘帐、屏风等物,皆未动过。   她当日还余下的两件衣物都还在原处,就连床间的枕头,也仍是两个并排着在一处。   阿姝才坐到床边,便闻到被衾帘帐间,仍还是她过去惯用的花果香。   有信宫中婢子说了句:“这些时日王后不在,大王说王后从前的香怪好闻的,便一直也未让换。”   才说着,外头又有仆妇来报:“方才大王命人传话,今日事多,会晚上半个时辰再归来。”   旁的婢子仆妇都有些惊诧,从前大王鲜少有这样报备行踪之举,如今不过是晚半个时辰,竟也特意命人来说一声,着实是不同了。   阿姝却习以为常,只道了声“知道了”,便命人再带两句话去。   自那日在邯郸起,刘徇便开始日日对她报备行踪,哪怕是一路同行,她先往驿站去,他也定要告知,自己将晚多久才到。   起先她还摸不中头脑,后来学着邓婉的做派,时不时的再捎些东西,或是带两句体贴关怀的话语,竟意外的令他欣喜不已,连着好几个晚上,都抱着她亲了许久。   她也渐渐的有了些体会。果然男人都如阿嫂说得那般,须得慢慢驯服,细细雕琢。   他既已在尽力的变好,她自然也会给面子。   ……   傍晚时分,刘昭在冯媪的示意下,破天荒的循着晨昏定省的规矩,来向阿姝问安。   她是极不情愿的,阿姝也受宠若惊,两人隔着道门槛,只说了不过三句话,便算走过了场。   待刘昭走后,乳母也带着破奴与阿黛两个来了。   大约是来前,乳母对两小儿多说了许多好话,又大约是因阿姝先前赠的玩物讨了他们的欢心,此时两小儿已比今日初见时,少了几分拘束。   阿姝因在家中抱多了昌儿,眼下正是喜爱这些稚童的时候,不由的伸手捏捏阿黛粉嫩的小圆脸,说了两句玩笑话。   她瞧时辰尚早,刘徇应当还有大半个时辰才归来,便亲自将两个孩子送回屋去。   谁知便是这时,原该晚归的刘徇,却回来了。   他原本因西山军中的一些事,的确要晚归些。谁知处理得比料想得快了许多,这便先回来了。   屋中并无阿姝身影,问婢子方知,她带着两小儿往冯媪那处去了。   想起破奴与阿黛,他微有些窒闷,眸光微闪了闪。然转眼便又不多想,自更衣入内室。   因阿姝不在,他略有种扑了空的失落,也未急着去沐浴,而是在屋中稍坐了一会儿。   内室熟悉的花果草木香隐隐传入鼻间,令他心口微微一动。   先前阿姝替他做的那小香囊,此刻也不知落在屋里的哪一处。   他原是时常带着的,可上回出征时,衣裳换得急,一时落在屋里,未带出去。   此时他突然奇想,亲自动手,在屋里四处翻找起来。   有婢子入内问是他寻何物,他也只挥手教人下去。   约莫过了半刻,他便已将妆奁、物架上都寻过一遍。   香囊未寻到,却在阿姝的妆奁中瞧见一把金灿灿的小钥匙。他心口动了动,转身又在附近的箱笥里翻找起来。   香囊仍未寻到,可他手中却多了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上头正挂着把金灿灿的小锁。   他心口再次微微波动。   不久前,阿姝的异样又一一浮现在眼前。侧耳倾听,屋外仍是一片寂静,并无人走近。   他犹豫再三,竟是鬼使神差的自妆奁中摸出那把小钥匙,塞入锁眼中。   只听“咔嗒”一声轻响,金锁应声而开。   木盒打开,露出其中的片片丝帛,和隐隐约约的丹青线条。   难道是阿姝的画作?可若是寻常的画,何须这样锁在盒中?   他犹豫着伸手,将那片片丝帛取出,一一摊开在桌案上。   不看不打紧,一看,他的眼睛便再也移不开去。   那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作,虽从技法神韵上说,完全比不上阿姝,可内容却着实新奇而丰富,令他有种异样的新奇与渴望。   想不到,她竟会有这样的东西!   他不由的将这十数块丝帛仔仔细细的翻了一遍,又翻了一遍,再翻了一遍。   画上的男女变得模糊,在他脑中渐渐化作自己与阿姝,静止的画面也仿佛能动了。   他越看越心惊,只觉热血沸腾,心绪纷乱,好半晌,才手忙脚乱的将那一堆丝帛丢入盒中,一股脑儿锁上。   他又坐了片刻,忽听外头婢子道了声“王后”,竟忽然如被针扎一般,一下跳起,将木盒与钥匙丢回原处,也不敢同阿姝打照面,便慌张的逃入浴房中去。 第50章 期待   浴房内, 热气腾腾,水雾朦胧。   刘徇靠在浴桶里, 额角渗透着汗珠, 正愣愣的出神。   难怪不久前,那小女子总是独自发愣, 时不时便面红耳热,一幅羞涩难当的娇怯模样。   莫说是她,他身为男子, 瞧见那样的东西,也抵挡不住的心神激荡,此刻坐在浴桶中,好似被滚烫铁水浇铸一般火热。   可她为何会有此物?   想到这儿,他不由额角青筋跳动, 心间冒出个不大好的念头——   不必说, 八成是赵祐之妻给她的。难道, 是她对他行那事时的表现颇有不满,回家中同嫂子悄悄埋怨过?   方才那些栩栩如生的画面又自眼前飘过,他隐没在水雾后的双眸越发黯下。   诚然, 这许多年来,他一向不近女色, 年逾二十六时, 才娶妻成婚,于房中事自然不甚熟稔,多凭本能行事。   虽然他有些自知之明, 可若连妻都有不满,这要他身为丈夫的面子往哪儿搁?   他面目渐渐凝重起来。   ……   阿姝将两小儿送回冯媪处时,还略逗留了片刻,细细的查问其一应的饮食起居,末了又再三嘱咐乳母与婢子定要好生照料。   并非她要充好人,只是她到底也生在豪强之家,明白寻常下人看脸色行事的能耐。   刘徇虽然下令不可怠慢,可到底也不常有功夫关照;冯媪再有威严,也到底不是正经的长辈。她身为王后,必得作出关怀的架势,才能教人明白,两位小公子的地位,一如从前一样,不容置疑。   如此一番下来,落在冯媪悄然观察的眼中,愈觉欣慰。   待阿姝回屋时,已有下人来报大王归来的消息。   她讶异于他的早归,不由的加快些脚步。可谁知才踏入屋中,尚未打照面,便只见到他步履匆匆的入浴房,不知为何,她还从那道笔挺的背影里,瞧出些狼狈与仓皇。   阿姝与雀儿面面相觑,忙唤了婢子来问:“方才大王在屋中做什么?”   那婢子早被刘徇遣至屋外,不知内情,只低眉顺眼道:“大王方才独自在屋中,似乎在寻什么东西,并未让婢入内。”   阿姝张目四顾,见屋中的确稍有凌乱,心中忽然有些忐忑,命人先下去后,小心翼翼行至藏了那小木盒的箱笥边,见还在原处,方暗暗松了口气。   刘徇也不知在浴房中待了多久,再出来时,已不复方才的狼狈紧张,清俊的面容间重又恢复了素日的泰然与温和。   只是,也不知是否是错觉,阿姝总觉得他有意无意的闪避着她的视线,又于不经意间,暗中窥视于她。   她心中惊疑,生怕自己这一身装扮有不妥,忙在铜镜前仔细的照了照。才拢好乌发与衣襟,又在铜镜中瞥见他一闪而过的窥视目光。   她不由凝眉,一边取下发间多余的钗环,令乌发垂下,一面问:“大王方才要寻的东西可寻到了?”   刘徇才举至唇边的漆杯猝然一滞,俊容间闪过可疑的红晕。   他轻咳一声,镇定道:“你先前赠我的那香囊,我原日日带着,上回出征时落下,方才也未寻到。”   阿姝每每提及那香囊,总还会羞赧,此刻也不多问,唤了婢子入内,一下便在平日存放腰带、玉佩等物的盒中寻到。   刘徇面有赧色,佯装无事,将香囊里又装入香料,放在腰带一处,预备明日佩戴。   此事原该就此揭过,可到得夜半,阿姝才真正觉出不对。   刘徇爱她美色,又自来性情温和,虽爱折腾她,到底也有分寸,今日却格外不依不饶,不但时时的在她耳边问“舒坦否”,还用尽手段,强迫她回应,直到她意识迷蒙,连连告饶,方偃旗息鼓。   睡意朦胧间,她眯眸侧躺,正要混沌入眠,脑中却忽然一闪,整个人登时僵住——   方才,二人亲密间,他分外有兴致的摆弄她,竟让她不由的想到了阿嫂赠的那木盒中所绘的画面……   她忽然满面通红,透过黑暗悄悄瞪着双目紧闭的刘徇。   难道被他发现了?   ……   第二日,刘徇一如既往的清晨便起,临走前,先交代了归来的时辰,又嘱咐道:“长安来的天使这两日便到,巨鹿、常山、魏等地郡守也将同至,届时要设宴,可早做准备了。”   他昨日已得消息,使者此来,除要令他出兵讨伐并州梁弇外,应当还要对冀州官员重新任命,到时河北局势又将有变化,须得早做打算。   阿姝也忙点头应是,又问了两句人员等细节,才将他送出屋去。   临别前,她望着他毫无异样的面目,屡次欲言又止,直到他疑惑的询问,她又红着脸,一个字也说不出。   刘徇愣了下,大约也立刻想到了什么,面色微红,轻咳一声,不再与她对视,转身快步离去。   阿姝踌躇片刻,回屋悄悄开了那小木盒。   盒中丝帛都在,却不是她上回阖上时整齐的样子,而是零散错乱的堆在一处,显然被人翻过。   她双颊愈烫,只觉羞怯难当。他果然是看过了。   ……   因要迎天子使者,此次设宴,又比先前数次更要费事些,出不得任何差错。   阿姝虽也有些经验,到底还自觉年轻,特意去请冯媪一同商议。   冯媪恪守下人本分,不敢以长者自居,只在旁观察,待阿姝犹豫不决时,方出言提点。   她如今瞧这位年轻的王后,又比昨日更合意上几分。   先前刘徇迫于形势,不得不娶这位仇人之女。如刘昭、樊夫人等皆有所不满,冯媪身为老夫人旧仆,险些于老夫人临终前,被认作异姓姐妹,对赵姬虽称不上厌恶,也绝不会太过喜爱。   直到昨日,她见赵姬为人敦厚,不甚记仇,更对两位年幼的小公子心有善意,这才稍有改观。今日再随赵姬预备接待宴席之事,虽因年轻,尚不十分缜密周到,却行事稳重,有条不紊,十分有分寸。   她遂一面暗暗赞许,一面命人将刘昭请来,要她亦步亦趋的跟在赵姬身边好生学学。   刘昭自是不情愿,又摄于冯媪严厉的目光,不敢闹腾,只垂着脑袋低声埋怨:“媪要我在此,横竖也帮不上忙。”   阿姝对刘昭性子已然谙熟,深知此刻出言,又要教她记恨,遂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多言。   冯媪冷下脸,肃然道:“阿昭公子既知不能帮上忙,便更要好好的学着。再有两年就要及笄出嫁,迟早要学持家之道,公子的祖母与母亲都已不再,自然要跟着王后学。”   刘昭心有不满,一时又寻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更怕一个不慎又要被罚抄书,只得垂着脑袋,双眼时不时的偷觑一旁端坐着的阿姝,想从她面上寻出些幸灾乐祸的踪迹,好证明自己的猜测——赵姬的心肠,根本与长安城里的那位太后一样的坏。   可她瞥了好几眼,却一点嘲讽的意思也未找到,反而越看越觉得容色瑰丽,过目难忘。   刘昭突然有些颓丧。   经过了这样久,她终是不得不承认,赵姬的确貌美。   她身为女子都觉得难以忽视,阿兄只怕更难抵挡。   眼看无法脱身,刘昭只得乖乖跟在后,好好的看着阿姝料理那些琐碎的事务。   要预备接待宴席,看似容易,实则大有门道。譬如当日所用之器物,自桌案坐塌,酒樽盘箸,再到钟鼓器乐,灯火炊具等,皆需由王后一一盘点过目,更遑论还有酒食、乐舞、庖厨、仆婢等需安排妥当。   刘昭跟了一路,只觉筋疲力尽,眼花缭乱,这才明白家事的多与杂。   到傍晚,众人歇下,阿姝回屋,冯媪将刘昭留下,难得容许她不顾礼仪的伸腿踞坐,又亲自替她斟了一杯解渴的酸浆,方难得和蔼笑问:“阿昭公子,如何?”   刘昭不敢放肆,小口饮了浆,又在冯媪眼皮下恢复端正的跽坐,方极不情愿的承认道:“赵姬——二嫂今日的确辛劳。”   她说罢,又暗暗在腹诽:可那也不能改变赵姬为太后之女的身份,那样深的仇,岂是一日辛劳便能抵消的?   冯媪一眼便看穿了她藏也藏不住的心思,忍不住轻叹一声,道:“阿昭公子,出身一事乃上天注定,更改不得。婢无他话,只盼公子有一日能懂得这道理。”   刘昭依旧懵懂。   冯媪又命人取来才刚炖煮好的羹汤,令她携着去向王后问安。   ……   屋中,阿姝好容易歇下,懒懒的倚靠在榻边,一下一下的轻捶着酸软的双腿,面有倦色。   昨夜被刘徇折腾许久,今日又忙碌的一刻未歇,实在撑不住。   可才得喘息不久,却听外头仆妇道:“女公子来了。”   刘昭竟又来问安。   阿姝有几分诧异,原以为这一日的寸步不离,刘昭无论如何也不愿再见到她。然转念一想,大约仍是冯媪的意思。   虽不知冯媪为何待她如此青眼有加,与这家中旁人皆不相同,她心中却是十分感激的。   刘昭渐渐行近,手里提了四四方方的食盒,却停驻在门外,潦草的行礼,将那食盒递出,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入内。   阿姝正诧异她会赠食,尚未接过,又听有脚步声传来。   二人一同循声望去,便见刘徇正信步归来,此刻也略惊讶的望着她二人。   刘昭素来与阿姝不对付,此时教兄长瞧见自己恭恭敬敬的来送羹汤,自觉丢了面子,立刻不管不顾的“噔噔”跨入屋内,将食盒重重搁在桌案上,不待众人反应,便绷着脸小跑着离去。   阿姝愣了片刻,默默将食盒打开,望着里头热腾腾的羹汤。   虽知那定也是冯媪授意,她还是忍不住受宠若惊。   刘昭那样倔强的脾气,与她兄长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日愿向自己这“十恶不赦”之人送羹汤,大约已是突破了底线。   称不上多么欢喜,可心底还是略动了动。   她执起木勺舀了勺热羹送入口中,味美而甘,教她心里也涌出几分甘苦混杂的滋味。   刘徇大步跨入屋中,直接在她身旁坐下,就着她的木勺也跟着尝了口,问道:“这是阿昭送来的?”   阿姝终于忍不住翘起唇角,弯起眉眼,颇有些得意与感慨的点头道:“不错。今日我料理事务时,叔妹也都一丝不苟的看着。如今这羹汤,虽然八成是冯媪的主意,可到底叔妹是亲自送来了。”   刘徇望着她生动娇俏的脸蛋,心口蓦地一酸,连眼神也稍黯。   自下定决心求娶赵姬时,他便再未奢望家中亲族能与她如何和睦亲密,只相安无事便已足了。   过去的潜意识里,他便将她与妹妹、大嫂,乃至破奴和阿黛之间,区分的一清二楚,前者是被迫求娶的妻,后者才是真正要放在心间的血缘亲人。   即使后来,他渐渐的看清了自己对赵姬异样的沉迷,坦然的占有她的美色时,也仍未将她与旁的亲族相提并论。   他惩戒大嫂,只因她品行不端,犯下罪过,不堪为人母,不堪为长辈;他约束阿昭,只因她身为女子,仗着年幼受宠,行径鲁莽,不知进退,今日不教导,来日定会闯下更大的祸。   他的愤怒,从来不是因为她们打心眼里对赵姬的厌恶。   就连他自己,有愧于赵姬,也只因顾及她生来娇养,却偏在嫁给他后,受了许多委屈。心底里却从未想过,有一日她能与阿昭冰释前嫌,和睦相处,真正亲如一家人。   直到方才。   他猛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开始期待,这个亲自求娶来的妻子,能得到亲人的接纳与认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02 23:47:59~2019-12-03 23:5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5864882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封赏   刘徇一时说不清这是怎样的复杂心绪, 只凝神望着阿姝小口小口的,极耐心仔细的将那一小碗热腾腾的羹汤饮下。   海棠娇花般的唇边留下一抹细小的痕迹, 她才要取帕, 他却先一步的拾起,轻柔的从她唇畔拂过。   “不喜欢甜羹, 不必勉强自己。”他嗓音透着些许艰涩暗哑。   说罢,他自顾垂首,端起她余下的小半碗羹, 一饮而尽。   阿姝面上的笑意渐渐收拢,愣愣的望他,好半晌才讷讷道:“你怎知我不喜甜羹?”   她记得自出嫁来,皆时时处处的小心,丝毫不敢袒露一点过去在家中时娇养的习性, 生怕因此遭嫌恶。   哪怕近来受了大嫂的提点, 偶尔敢稍稍放肆, 试探刘徇的底线,也多只在床榻间,寻常仍是如履薄冰的。   刘徇薄唇抿紧, 眼底带出几分晦暗,好似在克制着情绪, 哑声道:“听你兄长说的, 你从小都只喝咸羹,一口甜的也不碰的。”   去岁在邯郸与赵祐饮酒那日,他曾听赵祐提过, 年幼时的阿姝虽懂事听话,却娇气得很。她与寻常嗜甜的女娃不大相同,除了新鲜瓜果,她一口甜食也不愿吃,幼时只稍稍尝一口,定会娇气的哭闹许久。   当日他只稍稍诧异,未放在心上,今日想起,忽然有些心酸怜惜。   她明明那样厌恶,却还要在这个并不接纳她的家中佯装欢喜,分毫不敢显露自己的真实情绪。   他从前不想这样多,如今不知不觉中,竟悄悄的变了。   他不但在乎自己是否问心无愧,更在乎她是否真的受了委屈,那道维持了许久的泾渭分明的界限,似乎已经模糊不清。   阿姝脑中浮现出兄长拿她幼年趣事开玩笑时的模样,面露羞赧,红着脸垂首闷闷道:“那时年幼不懂事,如今哪里还会那样。”   刘徇忽然伸手牢牢扶住她双肩,道:“人的习性哪有这样容易更改?”他方才回想间,记起她每一回进食,但凡有甜羹,都饮得稍慢,可见如今大了,仍是不喜,“阿姝,你——”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抿唇半晌,才重新正色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不必总要掩饰本性。我自问成婚以来,有诸多对你不住的地方,却也绝不会因这些小事迁怒于你。”   阿姝一双亮晶晶的眼带着几分将信将疑,警惕的望着他,并未说话。   “若我未做到,”他被她瞧得心中发虚,唇齿干燥,“你——你可再揪我鬓发,揪得我越疼越好。”   说罢,他忍着泛红的面色,取下发冠,将散下的一缕鬓发塞入她手中。   阿姝捏着那一缕乌黑粗硬的发,微愣片刻,忽然的掩唇轻笑,大着胆子用力的揪了下,直教他疼得咬牙,才颇得意道:“这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刘徇肃然点头。   她颊边浮现两汪浅浅酒窝,甜蜜而醉人,明眸流转间,却在内室一箱笥上猛然停滞。   刘徇循着她目光望去,本就有些红的俊脸越发不自然。   昨日荒唐重又浮现眼前,他喉结不由上下滚动,一伸手便将人扯近,令她坐在自己跪坐的腿上,嗓音暗哑道:“昨夜可舒坦?”   与昨夜床榻间如出一辙的问题,令阿姝骤然不适。   他掩饰般的轻咳一声,决定坦然承认,遂若有所思道:“你若不喜欢,咱们过两日可再试试其他。”   阿姝慢慢瞪大双目,露出些许恐惧,他怕不是要将那里头的花样轮番的试一遍……   ……   一连三日,阿姝都忙于宫中事务。   冯媪仍是令刘昭日日跟在身后,到傍晚又另有劝谏教诲后,再令她去向阿姝请安。   二人从前不对付许久,尤其刘昭性子倔犟,轻易不愿动摇,短短几日相处,自然也不会冰释前嫌。幸好有冯媪在,每每于刘昭行将爆发时,出面阻止。   如此数日,阿姝与刘昭也勉强能和平共处,比起过去的相看两生厌,实在好了不少。   冯媪看在眼里,十分欣慰。   到得夜里,阿姝原以为刘徇定不会放过折腾她的机会,没想到,他也分外忙碌,一连三日都在城外军营中留宿,并未归来。   原来除了要迎天子使者与各地郡官外,十日后,信都还将有秋狝,届时军中许多中下层士卒都要参加,若有哪个能大显身手,一展英姿,兴许能得重用。   刘徇亦为此事忙碌不已。   又过一日,各地郡守等终于陆续至信都,宿于驿站。又过一日,天子使者也终于到了。   这日,刘徇一早便领众臣亲自去迎,阿姝留于宫中,将宫殿内外布置妥当,方回屋梳洗打扮。   她挽高云望仙髻,着玄色广袖曲裾,描黛眉,点绛唇,敷薄粉,明眸皓齿,窈窕而出,立于高阶之上时,便恰遇刘徇领众人行来。   那一行人里,除了郭瞿、刘季等刘徇臣属,与冀州各郡官外,还有二使臣,其中一个身形面容十分眼熟,正是去岁在茂陵邑曾与阿姝有过数面之缘的黄门侍郎冯廷,另一个则面生些,阿姝思忖片刻,想起曾在梦境中见过此人,应当是耿允亲信,光禄大夫王卓。   不过替天子传旨,章后与耿允却各派一心腹前来,显然二人间已不如先前那般势力相互依附,已稍有嫌隙。   果然,待阿姝上前时,冯廷与王卓虽都还恭敬行礼,二人态度却天差地别。冯廷满面皆是阿谀奉承的笑着问好,王卓则除却第一眼的惊艳外,皆是皮笑肉不笑的冷眼打量。   刘徇不着痕迹的将阿姝挡在身后,谦和有礼的冲冯廷与王卓做了个请姿:“二位请入内,我等愿先听天子旨意。”   提及天子旨意,冯廷面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甩了甩宽大的袖,率先入内,待众人行拜礼,方焚香净手,高声宣天子诏:“皇天上帝,后土神祇,先皇帝遗朕平河北之忧。今萧王刘徇临危受命,初平冀州,劳苦功高,增食邑万户。另有真定王刘延寿,数度支援,从萧王退并州逆贼,增食邑万户。裨将军刘季三从萧王出击,常护军,屡擒敌首,赐千金。军师郭瞿,屡出奇策,从萧王破敌数千,赐五百金……”   这一连串赏赐下,有将一众有功者一一封赏,并重新任命了空缺官职,接着又命刘徇出兵并州,平定梁弇与薛襄叛乱。   原都在意料之中,可对真定王之封赏,却令人意外。   刘延寿虽的确有出兵支援,但也仅是听从刘徇调遣,论起功劳,远不能与其相提并论,便是连刘季、郭瞿,甚至先前在西山归顺的王戍之功劳,于他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子这样的旨意,显然既要重用刘徇,又深忌惮之,遂扶其临近的真定小国震慑敲打之。   今日真定王刘延寿未至,旁观众人目光皆落在刘徇身上,想瞧瞧他要作何反应。   尤其冯廷,虽仍是恭敬,面上一双眼却紧紧盯着刘徇,一动不动。他临行前得太后授意,一旦刘徇表露半点不臣之心,都要立即回报。   如今,章后与耿允已有龃龉,二人明争暗斗间,对刘徇都是既忌惮,又存拉拢之意,却轻易不敢动。   众目睽睽下,刘徇容色不变,谢过天恩后,如玉的面庞上露出谦和的笑,朗声道:“平定冀州的确非臣一人之功劳,陛下旨意甚是公允。”   言语间滴水不漏,丝毫未有不满之色。   冯廷与王卓遂敛目,心思各异的步入殿中落座。   因此宴接待天使,又少女眷,阿姝只稍露面便退,并不入内。   待众人就座,饮食齐备,便有钟鼓乐声起。各郡官齐聚,原该是一派欢腾祥和之相,却因冯廷与王卓而气氛古怪压抑。   觥筹交错间,王卓忽然举杯冲主座上的刘徇高声笑道:“大王,大司马于长安也日夜挂念冀州局势,此番大王功劳甚伟,大司马也特备礼,请大王笑纳。”   说罢,他冲身边一随从使了个眼色。那随从匆匆跑出殿外,不一会儿便有数十壮汉抬数十箱金银器物、丝绸布匹入内。   除者些外,竟还有三名容貌瑰丽,身形窈窕的年轻女子,也施施然入内,齐齐冲刘徇行拜礼。   刘徇眉间不由一跳,先冲王卓拱手表谢意后,指着那十箱金银道:“徇不敢居功,今日得冀州,在座诸位皆功不可没,这些金银便分与诸位,布匹则入军中,犒赏有功士卒吧。”末了,他不忘添上一句,“此皆大司马的一片心意。”   王卓原有不满,再听后一句,又觉他此举恰好替大司马收拢人心,方觉满意。又指那三名女子道:“此三女乃乐府歌姬。大司马体恤大王远在冀州,只有呕哑嘲哳之乐相伴,特赐长安佳音。”   他说罢,又冲三人示意。   三女和乐声,且歌且舞,不但声音婉转,更步履翩跹,长袖飞带,颇有仙姿,教众人不由看直了眼,胆大者更起身同歌舞。   其中,容貌歌舞皆是最佳的那个,竟随曲声急旋,明艳的笑着直朝刘徇而去,俨然有邀其共舞之姿。   宴饮时,身份不论高低,皆可共歌舞,此女行径原非出格,刘徇眼底却闪过一丝掩不住的阴霾。   此女由仇人所派,他再是能忍耐,也不能与之欢歌共舞。   眼看他毫无回应,那女子颇难堪,连在旁观望的王面色也有不愉。   幸此时,樊霄霍然起身,朗声笑着径直拉过那美人的手,至大殿中边舞边歌:“何尝快?独无忧?但当饮醇酒,炙肥牛。”   那女子见这也是位年轻俊俏的男子,难堪的面色这才恢复。   一曲毕,歌舞歇。   王卓正待刘徇收下这三女,却听他温声道:“大司马美意,徇实在愧不敢当。我原是贫苦出身,并不懂赏乐舞,恐有辜负。”   他目光在殿中环视一圈,忽然停在谢进身上。   “倒是谢公,离长安久矣,便请将此姬侍奉谢公吧。”他指了指其中一女。   “至于余下二位——方才天子也有言,真定王功不可没,不如送往真定,君以为如何?”他说罢,望向王卓。   王卓未料到他金银美人一样不沾,可一时听到天子之名,又不好反驳,只得悻悻然同意。   冯廷与王卓此行任务已完成,对接下来的宴席显然已无甚兴致,未几便告辞。   宴散,刘徇待众人纷纷离去,方才维持的滴水不漏的笑意倏然褪去。   压抑在心底的恨意猝然喷涌而出,他按捺不住拔出一柄长剑,霍的一挥,“砰”的一声,便将面前几案生生劈作两半。   兄长故去近两年,他始终未得报仇,仍要对仇人笑脸相迎,忍受耻辱,实在愤懑。   一旁的刘季与郭瞿面面相觑,低声劝道:“二位天使后日便离,大王且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刘徇闭目粗喘着,努力压制心中翻涌的气血,好半晌才渐渐平静。再睁眼时,已恢复清明。   他冷声吩咐道:“悄悄派人混入那两歌姬往真定去的队伍中,盯着刘延寿的动静。”   若没猜错,此番章后扶持真定王,除了忌惮他势大外,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来,刘延寿同为汉室宗室,比异姓王侯更为合适;二来,定是真定王室背着他与长安暗中联络过。   太后与真定王室之间,定有过密谋。   作者有话要说:  冯廷的那段天子诏参考了下《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但主要是我乱编的。   樊霄唱歌来自《艳歌何尝行》,曹丕写的,架空借用。 第52章 姜瑜   冯廷与王卓二人又在信都逗留两日, 皆由刘徇领众臣作陪。两日间,既入田间军中视察, 又至周边县城巡视, 同时还需分出人手去,安置陆续自各郡县赶至信都参加秋狝之人, 着实忙碌不已。   到得第三日,好容易将二位天子使者送走,军中众人便渐渐的放开手脚, 摩拳擦掌为秋狝做下准备。   秋狝乃国君秋日狩猎之称,古已有之,只是到刘汉一朝渐荒废。《左传》云:“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於农隙以讲事也。”   如今刘徇初下冀州,麾下士卒各有旧主, 界限分明, 不同派系下, 战力更天差地别。他思量许久,才决定趁秋收后的农歇时,行秋狝, 以此为契机,既可弥合过去各派的隔阂, 也可了解军中情况, 适时的提拔一批可造之材。   是以,才归附刘徇的诸郡中,纷纷拣拔壮勇之士, 赴信都秋狝。不但如此,更有未在刘徇麾下之贤才慕名而来。   天使去后的第三日,信都城外,便有一小队人马正往城门而来。   那是个年约弱冠的少年郎,面如冠玉,神采飞扬,一身白衣,身形挺拔,坐于高头大马上,颇有几分潇洒倜傥,恃才傲物的风流。   此人名姜瑜,字子沛,出身南阳望族,其祖父于成帝时位居三公。姜瑜少有贤名,十六岁时便因诗文才华名震长安,如今因家中变故,他正携长姊自长安迁往信都。   他坐骑后,便有数十侍从拱卫着一二驾马车,车中坐一姬,朱唇皓齿,粉面含春,瞳仁浓黑,容色艳丽,又手持团扇,云鬓长衣,金玉点缀,身量丰腴,观其年岁,略长姜瑜两岁,正是其长姊姜成君。   姐弟二人才入城中,安顿于驿站,樊霄便闻讯而来,遥遥冲姜瑜拱手笑唤了声“子沛”。   姜瑜才换下方才沾了些许风尘的外袍,此刻忙快步走进,也拱手道:“子郁,长安一别,竟是许久未见了!”   却说姜瑜与樊霄乃旧识,二人皆是放旷恣意,不拘小节的性子,又兼年岁相当,因此十分的志趣相投,是多年的挚友,亲如手足,此番姜瑜往信都来,便有樊霄劝说的缘故。   两个年岁相当的俊俏少年郎立在一处,颇有些惹人侧目。   二人稍交谈数句,樊霄便兴致勃勃的领姜瑜往外去,要同他好好的叙旧,再说一说信都诸事。   此时晌午方过,城中宽阔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秩序井然,看来一片祥和安乐。姜瑜张目四顾,饶有兴致的赞叹道:“想不到信都城中虽不比长安恢弘庞大,遍地富贵,却也是一派欣欣向荣之相,仲渊——不不,如今该称一声大王。大王果然治理有方。”   姜瑜之父姜桓曾为太常,为久卿之首,掌太学,时刘徇曾就学太学,得姜桓赏识,与姜瑜也相熟。   樊霄抚掌笑道:“这是自然,大王绝非池中物,你我早就知道。”他说罢,又邀姜瑜今夜至府中赴宴饮酒,以叙旧情。   姜瑜自然满口应下。   二人又在道中行了片刻,却忽见一辆宽敞的马车缓缓行过,于一间卖胭脂水粉与金银首饰的铺子前停下。   车中先是步下个脸盘滚圆的婢子,才在车前置了张四四方方的小木凳,未待她掀开车帘,便有个十三四岁的女子自内一溜烟儿的出来,也不踩那小木凳,直接跃下,提着裙裾便入店铺。   那婢子紧张的瞧了眼铺中女子,才回首重新掀起车帘。   姜瑜立在车后,先见有穿着小巧精致丝履的一足自其中迈出,盈盈的落在小木凳上,紧接着便被长长的衣裙遮蔽。目光顺着那衣裙缓缓上移,但见一婷婷美人,身如弱柳,衣裙翩跹,不经意转首时,更瞧她眉目如画,粉颊含情,两靥生花,满头青丝挽做坠马髻,衬得她比少女端丽美艳,又比妇人娇俏天真,其中风情,令人心神荡漾。   此等美色,人间少有。姜瑜自来恃才傲物,长居长安这等富贵之地,自诩见过美人无数,任教坊名妓,还是名门淑女,都难入他眼,今日见此美妇,却一时有些恍惚,不由的脚步停滞,看呆了去。   樊霄见他异常,也循他目光望去,却顿时有些不自在的轻咳一声,令他回神。   他所望的美人不是旁人,却是赵姬,而方才入那铺中的女子,则是许久未得出信宫的刘昭。   “王后。”未待姜瑜反应,樊霄已先一步上前,冲阿姝行礼问候,“想不到能在此处遇王后与阿昭。”   才要领着雀儿踏入铺中的阿姝闻声止步,见是樊霄,方笑令他不必拘礼:“原来是子郁。今日外出,不必这样行礼。”她指指铺中按捺不住兴奋的刘昭道,“叔妹许久未出信宫,今日好容易得冯媪首肯,可出来半个时辰。冯媪恐她一人在外不得照拂,便请我也同来。”   她说着,眼中划过一阵哭笑不得。   刘昭如今已不常与她顶嘴寻衅了,冯媪大约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放心的要她领刘昭外出。   方才坐在车中,二人一路无话,连对视都不曾有,气氛实在沉闷凝滞,反令她颇为不适。   樊霄虽听她委婉的说是“照拂”,却也明白,冯媪令赵姬同往,实则是要好好看住刘昭。他面上闪过促狭笑意,望一眼尚未瞧见他们的刘昭,轻声道:“王后辛苦。”   他忽又指着姜瑜道:“王后,此乃霄之挚友姜子沛,此番为赴信都投奔大王而来,几日后,也要参加秋狝。”   姜瑜听他方才一声“王后”,这才知晓眼前美人,便是名扬河北的赵姬。他与赵姬皆有名声在外,一才一貌,今日得见,方知名不虚传。   可惜,已嫁刘徇为妻。   他心中一阵怅然若失,面上却迅速掩饰,拱手作揖笑道:“原来是王后。今夜只怕还要向王后借一借大王,一别多日,正想请大王一同喝酒。”   阿姝猜姜瑜与刘徇应当过去相熟,便笑道:“二位自去同大王说便是,我哪里敢阻大王饮酒。”   樊霄不动声色的觑她一眼,心道近来大王十分顾家,公务一毕,便先归家,旁人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三人又说两句话,樊霄与姜瑜便先告辞。   恰逢刘昭在铺中已挑拣了许多玩意儿,正要唤婢子入内,才转头,就见樊霄转身离去。   趁其未走远,她忙小跑而出,方要开口唤,却忽然瞥见另一熟悉的身影,才到口边的呼唤又囫囵咽了下去。   她面色泛红又有些僵硬,好半晌才古怪的低声问了句:“那一个,是不是姜家阿兄?”   阿姝左右瞧瞧,也不知她在问谁,见无人回答,方道:“正是姜瑜。”   刘昭抿着唇,仍盯着那两道背影,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不知在想什么。许久,也不顾无力方才挑拣的玩意儿,径直回了马车上道:“我不买那些玩意儿了,回宫中去。”   阿姝也不知她为何突然就变了脸,横竖也无大关系。她嘱咐雀儿入内,将方才刘昭要买的选几样买下,便一同乘车回信宫。   回屋前,刘昭面色仍是不愉。她忽然停住脚步,嗫嚅半晌,咬牙问:“姜家阿姊可也在信都?”   阿姝一愣,摇头道:“方才并未提及。可是你旧识?可需我命人去问?若你愿意,也可求冯媪允你前去探望。”   刘昭闻言直摇头,满面嫌恶道:“我可不要去探望她!我巴不得她没来呢!”说着,转身便回屋去了。   显然对姜姬十分不喜。   阿姝还是头一回见刘昭对除自己以外之人有这样显而易见的敌意,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回屋,她才渐渐的想着,那位姜家阿姊,似乎有些耳熟。   ……   傍晚时分,刘徇仍是如平日一般按时归来。   阿姝正对镜理云鬓,柔软的乌发拢在一侧,檀木梳齿嵌入其中,滑溜溜的下来,带起一阵柔光。   她自铜镜中望着刘徇,也不起身去迎,柔声问了句:“你怎未去子郁府中饮酒?我还道你要夜半才能归来。”   她卸去脂粉的面颊润得如白生生的豆腐块,在烛光下格外动人。   刘徇靠近坐下,伸手摸了把她的面,笑道:“去过了,饮两三杯便回来了。他两个年纪小,有我在,反而拘束。”   阿姝闻言,果然于空气中嗅到极淡的酒气,遂问:“大王可需醒酒汤?”   “三两杯,无妨的。”刘徇又凑近些,将下巴在她颈窝处蹭了蹭,轻嗅了下,嗓音暗哑:“好香。沐浴了?”   阿姝点头,抬眸在铜镜中对上他已变黯的目光。   身后的婢子已退出,屋门也阖上。   刘徇拢着她几缕发丝轻轻吻了下,含住她耳垂轻声道:“好几日没碰你,今日换个花样可好?”   红晕自阿姝脖颈处渐渐爬上脸颊。她没说话,此刻就是说“不”,也无甚作用。   许久,她俯趴在他胸口闭目养神。脑中忽然闪过白日刘昭的异样,遂问了句:“听说那姜瑜家中,还有位长姊,此番可有跟他同来信都?”   刘徇搭在她腰间轻抚的手忽然停滞了下。   “确实有位长姊,不知是否同来,我方才也没问。”他声音如常,却不由自主的瞥她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姝还累着,一只柔软的手攀住他肩,如实道:“今日叔妹回来时提及的,我随口一问罢了。”   刘徇暗松了口气。   他掰过她面颊,令她仰头望着自己,认真问:“方才如何?与前次相比,哪样更好些?”   阿姝忽然瞪大眼睛,红着脸结结巴巴道:“这,这一回……好些。” 第53章 秋狝   却说当夜, 樊霄邀姜瑜于府中一叙。   刘徇来时,二人还稍显拘束, 待他一走, 便彻底放开手脚,酣畅痛饮。樊霄还请了数名歌舞乐伎, 鼓瑟吹箫,且歌且舞,不时抚掌, 偶有大笑,十分热烈。   酒饮过半,二人皆半醉时,樊霄恣意欢笑的面容却渐渐冷下,一双焕然眼眸竟开始泛红, 不一会儿, 竟丢开酒杯, 伏趴案上,嚎啕而哭。   众伎皆惊,一时乐舞骤歇。   姜瑜忙也丢开酒杯, 挥手名人下去后,出言相询:“子郁, 何事伤悲?”   樊霄起先未答, 待那一阵嚎哭过去,方抬头抹一把面,摇头叹道:“我阿姊——她怕是命不久矣。”   樊夫人一事实为家丑, 不可与外人道。然樊霄近来皆是故作洒脱,心中却有苦说不出,憋了这样久,好容易遇知己,这才忍耐不住,不一会儿便将樊夫人如何心怀怨恨,暗害赵姬,又嫁祸刘昭,最后被刘徇发现一事一一道出。   末了,他只含泪摇头道:“阿姊犯下这样的大醉,大王已是格外开恩。然我从小得她照拂,着实心有不忍,这才悲从中来。如今她眼见着就要熬不过今秋,这要我情何以堪?”   姜瑜不知从前温良谦和,为东郡诸人称道效仿的樊夫人竟会有如此变故,一时心绪复杂,久久回不过神来。   想起白日所见之赵姬,他不由心生怜惜。那样琼颜仙姿,世间难得的人物,本该被捧于掌中心间,好生护着,却偏要受这等摧残苦痛,实在令人叹惋。   可一转眼,他又为自己游移的心思而暗暗悔恨。赵姬已为□□,哪里轮得到他来怜惜?   这般想着,他又替樊霄斟酒一杯,叹道:“世人皆难逃七情六欲,人生在世,亦没哪个能事事顺遂。不如一醉解愁。”   樊霄将憋闷许久的苦处道出后,已感到如释重负,此刻不再嚎哭,举杯一饮而尽后,又恢复了七八分洒脱,遂又问起姜瑜:“子沛,你家中目下如何?成君阿姊之事,可有解决?”   ……   姜瑜虽为南阳人士,可自其祖父起,便久居长安。姜氏姐弟从小生在长安,也是富贵出身,只是近几年来,姜氏境遇每况愈下。   姜成君如今二十有四,年岁不小,却仍未出嫁。她十六那年,曾与南阳太守张炎之子定下亲事。孰料那年天下大乱,张炎父子第二年便为流民所杀。   至她十九岁那年,其父又替她与一太学生公孙偃定下亲事。其时,公孙偃不过二十又二,虽出身寒门,却颇有才学,颇得太常姜桓的赏识,更举荐其外出任职。   然到姜成君出嫁前,姜桓骤然病逝。为守孝道,二人婚事只得推后,出孝期后,再成婚。   谁料那公孙偃竟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姜成君出孝后,他不但拒不承认婚事,更转眼便与大司马耿允的一门远亲定下婚约,不过半年,便行了婚礼。   一时间,姜成君竟成了长安城里的一桩笑话。姜瑜少年意气,当即提剑,闯入公孙偃府中,砍下桌案一角,怒斥其枉读先贤诗书,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公孙偃从此与姜瑜姐弟结怨,后仗着岳家得势,时常寻衅。姜瑜无法,只得举家迁出长安,往信都来投奔刘徇。   ……   姜瑜亦面露忧色,一口饮下杯中酒,惆怅道:“阿姊这般境况,她虽不说,我也知她心中的苦处。父亲不在了,又出了公孙偃那样的事,只怕再没哪个正经的好人家愿上门求亲了。”   长安有纷纷流言,自然待不得。而信都众虽不知其中细节,姜成君的年岁也在,定仍教人望而却步。   二弱冠少年同病相怜,又是一阵痛饮,夜半方休。   ……   至秋狝日,天蒙蒙亮时,阿姝便已起身,盥洗后,披缥绢深衣,配黄金白珠绶带,发做大首髻,饰戴帽簪珥,作贵人助蚕装扮,再略施粉黛,便尽显妇人端雅华美之态。   助蚕服乃贵人礼服,除入庙佐祭外,所有正式场合皆可穿着。   年初春耕时,按理该王与后同行,王领众人春耕,后领妇人亲蚕。然那时阿姝仍在邯郸,未得参与,如今秋狝,算是头一回在这样正式的场合露面,因此她十分重视。   刘徇此刻也已穿戴齐整,一身诸侯王冠服,衬得他身量越发挺拔修长,温和面目下是难掩的威仪气魄。   他转头望着在铜镜前仔细检查服饰妆容的阿姝,不由的笑了声,拉着她手将人转过来面对着自己,上下打量两眼,毫不掩饰的夸道:“吾妻甚美。”   这是他头一回直言夸赞她的美貌,实是发自肺腑。   阿姝原还有些紧张,生怕有不妥,此刻听他这样说,蓦地红着脸觑他一眼,提着的心却莫名的放下大半。   这两日,二人正好得蜜里调油似的,阿姝主动靠近些,替他拢了拢衣襟,颊边露出浅浅酒窝,柔声道:“大王亦英姿不凡。”   刘徇微微一愣,随即便觉心口一颤,一阵难以言喻的舒爽渐渐弥漫,令他肢百骸都是愉悦。   他忽然捧着她脸凑上去细细的吻了会儿,直至她面红耳赤,才松开,恋恋不舍的离去。   雀儿待他出屋,方又入内,笑道:“大王如今待阿姝一日比一日好。阿姝如今再不能说大王不是真心吧?”   阿姝斜睨她一眼,对着铜镜仔细补妆,闻言心中微动。   自从邯郸回来后,信宫中没了樊夫人,刘昭也得了约束,外头亦无战事,刘徇大部分时候皆按时归来,二人竟是难得的好了这样久。   她偶尔也想,若能这般过下去,似乎也并无不好,可不知为何,心中常有不踏实的感觉,仿佛下一步便要遇到什么变故。再转念一想,才恍然记起,刘徜之仇,仍是他心底最深的恨。   数日前,冯廷与王卓来时,她分明能感觉到他拼命压抑着,差点就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那两日,他素日的敦厚温和也消去三分,回宫中后,也于书房独坐许久。她总不敢打搅,更不敢出言询问,生怕一个行差踏错,这些时日难得的和睦温情便要消散得一干二净。   此刻,镜中女子面容姣好,妆容剔透,再无半点瑕疵。   她又细细的照了照,方转身,喃喃说了句:“但愿如此。”   ……   是日天朗气清,秋阳高照,西风猎猎。   信都有檀台,建于战国时。其实,此地为赵国陪都,赵成侯为显“言必行,行必果”,以魏国所献之荣椽建檀台。檀台高峻恢弘,可与日月争辉,颇为壮观。   此次秋狝,众人便可登檀台一观战况。   檀台之下,各地勇武将士齐聚,只等大展身手,得大王青睐,从此建功立业,青云直上。   阿姝携众女眷登檀台,随后便于众人或惊艳,或仰慕的注目下,挺直腰背,面不改色的行至早已登上的刘徇身侧。   二人齐齐迈步,立在高处,俯视底下一众衣甲跨马,手持刀箭,面容肃穆,跃跃欲试的众人。   樊霄与姜瑜二人亦在其中,少年人俊俏的面容与勃发的朝气格外惹人注目。   姜瑜仰面望着立在高处那衣袂飘扬,娇柔清丽,又不失气韵华贵的女子,心头又是一阵怅然若失,好半晌才回神,蹙眉暗恨自己难以自控的心绪。   他遂目光流转,在高台观战女眷中,寻到长姊身影,双手不由紧了紧。   高台上,艳丽丰腴,窈窕成熟的姜成君轻摇团扇,目光也自正中的刘徇身上移开,对上弟弟坚定的视线,微微一笑。   姜瑜视线与之遥遥相对,方暗暗点头,替自己鼓劲。   他原出身富贵,未有许多争强好胜之心,可待父亲去后,境遇一落千丈,长姊更沦为他人笑柄,他方知于大丈夫而言,功业权势有多重要。此次来信都,他便做好了扬名立业的准备,争出一片天地,更替长姊争回脸面。   观台上众人与底下数以千计的人见王与后至,纷纷行礼,高声呼喊。待行礼毕,刘徇命众人起身,亲自持槌,振臂击鼓,示意秋狝开始。   此次命为秋狝,实则除第三日为狩猎,刘徇将一同参加外,前两日皆是演武。   时人尚武。所谓演武,便是众将士同场竞技,比拼骑射摔角等。今日之第一项,便是骑射一项。   众人需于校场中同时策马扬鞭,边行边射,最后用时最短,射箭最准者可拔得头筹。   此时鼓声远扬,众将士井然有序行至早已备好的马匹边,跨马而上,在场中小跑着热起身来。不多时,待场中鼓声再起,便纷纷至道便集合,排列齐整。   随着一阵急促鼓声,场中数十人纷纷大喝,策马而出,一时尘土飞扬,气氛紧张。   其中,跑在最前头的四人中,赫然便有樊霄与姜瑜二个。   只见他二人几乎并驾齐驱,每近一处箭靶,便夹紧马腹,挺住脊背,张弓搭箭,果断射出。两支箭又几乎同时射中正中红心。二人动作俱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勇武中自有一番潇洒之气,令观战者一阵高声喝彩。   樊霄原已跟着刘徇混迹军中,许多人颇知他的能耐,倒是姜瑜的表现,令许多人侧目惊叹:“那是素有才名的姜郎吗?果然君子六艺,一样也不缺,是个文武全才。”   姜成君立于人群中,耳边传来众人惊叹,却仍是气定神闲,连摇动团扇的动作,亦如最初般轻缓温淡,仿佛丝毫未因弟弟的瞩目而有波动。只是,她佯装平静的浓丽面上,唇角却克制不住的勾起一抹骄傲的弧度。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我大概率是会按时更新的,但也可能会晚,毕竟又是周六啦,有点忙!   如果十二点前没更新,各位小天使早上起来看吧! 第54章 口角   这般来自周遭无数人的追捧夸赞, 姜成君已许久未体会过了。   她姐弟二个幼时因出身名门,从小便在富贵与褒奖中长大。可一朝皇位易主, 权臣当道, 身为太常的父亲又猝然过失,过惯了人尖上的日子的姐弟两个骤然坠入尘埃, 实在落差太大,难以接受。   尤其从前,姜瑜之才名, 为长安诸人不遗余力的捧高,可一旦父亲故去,官爵不在,他再去托人谋一官半职时,竟处处碰壁。   如今, 姐弟二人因公孙偃一事沦为笑柄, 再难容身。   幸好, 冀州仍然消息滞涩,不但无人知晓她的难言之隐,大多数人更是连公孙偃一事都不曾知晓。她的弟弟仍能凭借过去的交情与一己之力, 在刘徇处谋得前程。   只要,这次求秋狝, 他能名列前茅。   校场中, 比赛越发激烈。   一马当先的四人中,除却姜瑜与樊霄外,一个陈义, 乃当日刘徇在西山收编的众人中的一个伍长,此人年不过二十五,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先前数次征战,便已立下不少功劳,令许多人刮目相看;另一个关汉,则是真定王刘延寿座下一员新提拔的校尉。   姜瑜与樊霄原本稳稳的领先陈义与关汉约半匹马的身位,陈义年轻气盛,颇有血性,眼见离终点不过百丈,手中马鞭越发狠狠抽打,马儿吃痛不已,撒开蹄子直往前冲,竟是一下便与姜瑜、樊霄齐平。   而稍落在后的关汉,一见形势不对,也要奋起直追,可才抽了两鞭子,到箭靶处,却因张弓搭箭时的一瞬分神,令射出的箭镞偏离红心许多,堪堪钉入靶子边缘。   如此,他虽还与三人齐平,却因这一箭之差,已然落后。   慌乱之中,关汉表情狰狞,目露凶光,竟是扬起鞭子,狠狠抽在陈义的马腿与马颈处。马儿吃痛,骤然降速,前蹄掀起,高声嘶鸣。   陈义原正凝神瞄着靶心,一个不防竟被直接颠下马背,头朝地狠狠甩在沙土地上。他的一脚还踏在马镫中难以挣脱,而马儿却已放下前蹄,重又向前奔去。   陈义被生生拖行而出,眼看身后其他士卒的马儿就要奔来,十有八九会自他身上踩踏而过,他不由大呼一声“救命”。   千钧一发之际,跑在最先的樊霄与姜瑜同时回头观望。   二人又忘一眼双眼赤红,牙关紧咬,不管不顾往前冲的关汉,顿时有些犹豫。然只一瞬,姜瑜便压下心底挣扎,心无旁骛的与关汉拼搏这最后的距离。而樊霄则突然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朝陈义而去,于后头马儿跑近前,俯身一提,将他重新扶起上马背。   恰此时,姜瑜与关汉已然率先拔下最后飘扬的红旗,赢得高台上阵阵欢呼。   方才一切看似紧张,实则不过短短片刻。   高台上观战者一时议论纷纷。   刘昭亦在一众女眷处。她方才不住的替樊霄鼓劲,早将那一瞬的变故看在眼里。此刻姜瑜拔得头筹,她不由冷哼一声,不屑道:“要我说,这头两名,一个众目睽睽下使阴招,一个则见死不救,只顾自己,实在名不副实,不如樊阿兄,舍身救人,值得敬佩。”   旁的妇人皆虽各有想法,却重她是王妹,也纷纷点头附和,更有人开始指责:“那姜郎也是高门出身,如何行事却不如梵郎光明磊落,大义洒脱?”   姜成君与她之间稍隔了数人,原还因弟弟得头名而欣喜不已,此刻闻身边风向骤变,面色微僵,片刻后,不咸不淡道:“何为光明磊落,大义洒脱?今日秋狝,比的便是骑射技艺,姜郎凭本事赢,为何要为人议论?说到底,那人摔下马来,也是因技艺不精。若真在行军打仗中,难道还要因这一人,便耽误了军中所有人吗?”   旁人闻言,竟觉有几分道理,一时无言。   刘昭隔着数人便一眼瞧见了姜成君,此刻听她替姜瑜辩解,三言两语便令众人住口,顿生不满。   她霍的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姜成君,想要反驳,又不知如何出口,憋了半晌,只道:“你强词夺理,这哪里是行军打仗了?姜郎行径,分明不是君子之举!”   姜成君素与刘昭不大对付,见她被激怒的熟悉模样,竟忽然镇定了许多。她轻摇团扇,也不看刘昭,悠悠然道:“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你怎当真了?”   如此一来,不了解内情之人,便要以为是刘昭过于较真,出言不逊,仗势欺人。   刘昭气极,还想再说,一旁许久未出言的阿姝忽然温声道:“叔妹,子郁就要出校场了,你何不去瞧瞧他?”   刘昭险些要失了分寸,经这样一打岔提醒,此刻骤然想起出门前,冯媪的嘱咐,只得压下怒火,将宽大的衣袖绞了又绞,才一言不发的冷着脸离去。   阿姝望着刘昭离去的背影,这才稍松了口气。今日冯媪本要亲自过来,可檀台高峻,台阶陡峭,她年岁大了,着实不方便,只得作罢。临行前,冯媪反复的嘱咐她,定要好生看顾叔妹,勿失了分寸,丢了颜面。   此刻她方有心思细细打量方才那个与刘昭口角的女子。   此女年岁略长,虽容貌不是绝顶,却胜在善装扮,浓妆艳抹下,别有一番成熟风姿,再兼这一副丰腴有风情的身段,倒是个难得的艳丽美人。   若没猜错,她当是姜瑜长姊姜成君。   那日听刘昭提过一回后,阿姝曾派人前去稍打听姜成君,竟想起模糊梦境中的一桩事。   梦境中,刘徇娶了郑女,将其遣回真定后,未有多久,便又娶了位夫人,正是姜成君。而后来他立王太子时,似乎便将樊夫人子破奴寄养在这位姜夫人膝下。   想到这里,阿姝心口莫名的揪紧,涌起一阵难言的滋味。   她流转目光,自姜成君身上又转至另一边立在人群最前的刘徇身上。   刘徇似有所觉,竟也回眸望来,对上她视线,眸色稍暗,微不可查的勾了勾唇角,冲她眨了下眼。   阿姝不想他竟会如此,差点露出惊愕之色,忙奋力的绷住已经泛红的面色,暗暗瞪他一眼,才重新看回校场中。   另一边的姜成君不动声色将二人互动看在眼中,捏着扇柄的手稍紧。她垂眸思忖片刻,趁人群喧嚣时,稍稍靠近,冲阿姝笑道:“王后,方才是我逾越,教阿昭生气了。王后恐怕还不知,我乃那姜郎的长姊,名唤成君,方才因众人皆议论子沛,才要出言辩解。阿昭与我向来有嫌隙,怕是误会了。”   阿姝不想她会主动上前说话,遂不动声色道:“原来是姜姬。无妨的,姜姬既与叔妹相熟,自然也知晓她性子,过一日便好了,不必挂心。”   姜成君悄悄侧目,顿了片刻,道:“许久未见,想不到阿昭还是一点未变。”她忽而想起那日自姜瑜口中听到的事,状似不经意道,“她这性子,迟早要吃亏的,也不知何时能向仲渊多学些。”   阿姝听她口中未唤“大王”,不由微微蹙眉。   姜成君继续道:“当日我与阿弟经并州时,恰逢仲渊正与那薛襄在赵郡对峙,时并州境内处处流传着赵地有粮,堆积如山的谣言,我原便想,这大约是哪个居心叵测之人暗中散布的。直至仲渊借此机会,一举收复赵、魏等数地,方想起,这应当是他暗施的计策。若他将这样的心神谋算分一些与阿昭,便好了。”   她说罢,便不动声色的悄悄观她神色。   阿姝起初未多留意,然听到“赵地有粮,堆积如山”时,便觉不对,此刻听完,原本平静的心神,渐渐的慌乱,紧接着,便是沉默不语。   她一直以为,当日梁弇命薛襄袭赵,不过是偶然。为何方才听来,却是刘徇故意为之,引梁弇上钩,趁此机会,将赵等地逼入绝境,不得不投靠于他?   如此想来,竟是合情合理,颇合乎他的作风!   她面色有些恍惚,不由自主的轻轻颤了下。   当时,她这个萧王后尚在赵地,他便敢引人攻赵!   周遭的喧嚣似乎远离了许多,她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道:“大王的确深谋远虑,运筹帷幄。”   她说话时,神色已然恢复大半,姣好的面容间,除了端庄大方的温柔笑意外,再无破绽,令一旁暗中观察的姜成君一时拿不定主意,她到底是否原便已知此事。   只是未待她再出言试探,底下校场中,新的较量已然开始,高台上一时有沸腾一片,欢呼叫好声此起彼伏。而方才离去的刘昭,此刻也去而复返,正停在不远处狠狠的瞪着她。   她无法,只得退开。   余下的时辰里,阿姝失了观战的兴致,频频望着刘徇的背影出神,待他悄然望过来,冲她微笑时,她再未有羞涩的心思,只是忍住心口的冰凉,默默移开视线。   直至傍晚时分,今日赛程完毕,各将士暂回各营。刘徇与众臣还要入营中去,稍晚才归。   阿姝则与众女眷等先行离去。   一旁早有等着传话的仆役候着,一见阿姝涉阶而下,忙上前回道:“大王命仆来同王后说,哺食会在军营中用过,大约黄昏时方回。”   若是往日,阿姝定会再悉心的嘱咐两句,可今日她却只点头示意知道了,便命那人下去。   那仆役还疑惑,却不敢多问,方慢吞吞的退去,再一溜烟儿的往军营中去寻刘徇回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06 23:26:44~2019-12-08 00:26: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蓬莱弱水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城府   军营中, 刘徇正设宴犒赏众将,听那传话的仆从回报后, 略一蹙眉, 暂未多言。   今日共有比试三场,胜者数人自然最受关注, 刘徇亦是连番赏赐,大加褒扬。   身为第一场比试的胜者,姜瑜立在人群前, 却莫名的感到一阵羞愧。白日校场上,关汉的阴险行事令人十分不齿,若依他平日与樊霄如出一辙的性子,绝不会抛下身处险境的陈义不管。   可今日,他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在此一搏, 当时满心里只有得胜这一个念头, 侧目见陈义摔下马来时, 除了一瞬犹豫,竟未再有一丝波动。   虽然暗出阴招的人不是他,可他的行径, 与君子也相差甚远。尤其,同为对手的樊霄, 放弃了争夺, 毫不犹豫便将人救起。   如今,虽然军中众人对他皆是褒奖之词,他却能感觉到, 许多人的夸赞吹捧下,暗藏着鄙夷与不屑,越发令他无地自容。   一旁西山军众人间,陈义身上因坠地与拖行的伤已经包扎,此刻正蹒跚的跟在王戍身后。王戍冲樊霄略一抱拳,高声道:“君高义,虽败犹荣,戍敬佩!”   言毕,又冲他拱手一拜,陈义也紧随其后。   此处动静又将众人目光吸引,刘徇亦上前,满面笑意的拍拍樊霄的肩,赞道:“子郁今日所为,堪为君子,当有重赏。”   他曾担心樊霄因樊夫人一事一蹶不振,抑或从此误入歧途,今日见他仍是如从前一般,心性纯善,不为外物所动,这才放下心来。   樊霄洒然一笑,朗声玩笑道:“大王大可不必,只怕教人以为我靠着姻亲关系,才教大王格外厚待。”   刘徇摇头,环视众人,承诺一般道:“无妨,举贤不避亲,凡是有功有才者,不论是谁,孤必珍惜之。”   此言一出,众人皆赞。   一时间,无数的目光与赞叹全都涌向刘徇与樊霄,姜瑜处却忽然无人问津。   他垂落身侧的两手悄悄握紧,面色既尴尬惭愧,又浮现出一瞬悔恨与不甘。   隐在人群中无人问津的关汉将他反应全看在眼中,悄然上前,轻拍了下他肩,阴沉的面孔冲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君有勇有才,声名远播,何惧无伯乐赏识?”   ……   至黄昏时分,明月高悬,夜色清朗。   因明日还有比试,军中大宴渐歇,刘徇驾马回城。   他方才敞腹豪饮,此刻微有混沌,坐在高头大马上举头望月,才渐又想起方才仆从的话:“王后说知道了。”   知道了。   只这三字,未再有其他嘱咐。   他心里有些模糊的不踏实,总觉缺了些什么。可仅这一句话,又不好想太多,只是一路云里雾里,又七上八下,不由得便促着马儿跑得稍快些。   到得宫中,近寝房时,他稍慢下脚步,逮了个守在廊柱边打盹儿的婢子,左右张望一下,佯装无意道:“今日王后如何?”   那小婢吓得顿时醒了,垂首偷觑他好几眼,见他面色如常,才松了口气,蹙眉细思,稍有不解,道:“王后……与往日并无不同?”   刘徇轻咳一声,淡淡的点头,整了整衣襟,方踏入屋内。   屋内幽香扑鼻,他转头望去,但见阿姝一身素纱单衣,正坐在矮榻上,往披散的乌发上细细的抹着桂花油,见他入内,美目流转,莹莹烛火下越发衬得肌肤皎若明月,乌眸婉转生辉。   她稍垂眼睑,仔细的将发拨拢至脑后,又以巾帕将手拭净,才笑着起身迎上来,一面替他宽衣,一面鼻尖轻嗅,温声道:“大王饮了不少酒吧?”说罢,转身吩咐雀儿将备好的醒酒汤送来。   刘徇低头细细观她与平日别无二致的笑颜,微微提起的心口暂放下,可那一分不踏实却并未消退,反而愈发明显。   醒酒汤送至跟前,他看了眼,也不去接,只伸手将她扯进怀里,坐到榻边,令她坐于他膝上,才将那木碗拿近,塞到她手中,肃着脸道:“我脑中发晕,拿不稳。”   言下之意,便是要她亲自来喂。   雀儿已然习惯了二人突然的亲近,忙躬身垂眸,悄无声息的引众婢子一同退出,将门阖上。   阿姝唇角抖了抖,晶莹眼眸垂下,顿了片刻,顺从的亲自捧碗递到他唇边,喂他一口口饮下,直到一滴不剩。   一碗汤水下肚,他舔了舔唇,又凑到她发鬓间轻嗅,直到桂香萦怀,方将脑袋搁在她肩侧,哑着声耍赖似的道:“今日你没要我少喝,我便多喝了些。”   言语间,隐隐的酒气伴着温热气息拂过她耳畔,令她耳后起了一阵红晕。   她微微瑟缩了下,无甚情绪的望他一眼,嗓音温顺,语调却平淡:“是我疏忽了,贪杯伤身,吃苦的还是大王,大王日后请少饮。”   不对。   刘徇终于确定,她的确有异常,不是纯粹的气恼,似乎是因着什么事,一下对他又变作从前那般敬而远之的态度。   他微蹙眉,终于忍耐不住。   “今日到底有何事,教你突然这样疏远我?”   阿姝还坐他膝上,闻言面目微滞,重又想起姜成君的话。   白日她的确稍有气恼。任谁听闻如今与自己正蜜里调油的夫君,不久前还曾暗中引人攻打自己与亲族所在的故土,都要有些不满。   可回来后不久,这一阵短暂的不满便消弥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冰凉的清醒。   她扪心自问,是否因他这些时日对自己难得的沉迷与纵容,教她望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有心征服天下,为报仇雪恨,能忍气吞声数年的人,是表面不动声色,暗中操控人心的人。   这样一个城府极深的人,她哪里能如此放任自己耽于他有限的沉迷于纵容?   为拿下整个冀州,他不惜以她所在的赵地为饵,只这一事便证明,她在他心里,到底也未有几分分量。   不论姜成君说这些的目的何在,那寥寥数语,却着实如腊月寒风般,令她霎时清醒。   此刻,她眼前又浮现梦境中,他面无表情,冷酷下令放箭的情形,不由得微颤了下。   她掩下眸底异色,笑得越发柔顺温婉,颊边的两朵酒窝也越发甜腻。   “无事,想来是大王劳累,生出了错觉。”   刘徇一瞬不瞬望着她,原本温和而疑惑的俊颜也渐渐冷下,漆黑的眼里眸色深深,不辨喜怒。   他慢慢放开她,起身轻拂了拂有些褶皱的衣衫,面无表情的往浴房中去。   袅袅雾气间,他终于不再有半分伪装,彻底冷下脸来,显出心底的不悦。   她分明就是有事未说。可他仔细的回忆了今日的一切,却半点头绪也无。甚至多日来,都不曾有过能令她耿耿于怀,心生不满之事。   这样无缘无故的疏远,令他气恼,却也不愿再腆下脸来多问。   最好她能主动道来。   ……   他这一等,直到夜半熄灯,二人并肩躺在床上,也未等到她主动解释。   心底的倔强令他强撑着不再开口,可那种抓心挠肺,又气闷又恐慌的感觉,令他辗转许久都难成眠。   而身旁那抹纤细的身影,却自躺下后,便规整的缩在被衾中,仰面朝上,双目紧闭,呼吸绵长,轮廓在朦胧月色下沉静而柔和,仿佛已深睡。   他瞪大眼悄无声息望着,越想越气恼,终于忍耐不住,伸手拢住她肩掰过来,令她与自己面对面。   她倏然睁眼,隔着黑暗与他四目相对,那双沉静的眼眸中,竟也无几分睡意。   原来她也未睡着。   想到此处,他梗在心间的那口气稍顺了些,在一片寂静中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语调冷凝道:“我自问近来待你很好,并无半点对不住的地方,你若还有不满,不妨直言。”   阿姝乌黑的眼珠一瞬不瞬的凝着他,直到他方才做足的气势萎顿下来,才忽然垂下眼眸,静静道:“我并无不满。”   还是这般油盐不进的模样。刘徇心头的火气噌的窜上,才要冷脸,却听她又慢吞吞的开口。   “只是今日观赛时,叔妹与姜姬稍有龃龉。叔妹离去后,姜姬同我说了些话,令我一时想多了,目下已想通了,大王不必疑心。”   “姜姬”二字一出,刘徇浑身一僵,随即蹙眉追问:“她同你说了什么?”   他语中有半分连自己也未察觉的紧张,令她有些莫名的望他一眼。   她稍迟疑道:“姜姬言,当日她姐弟二人行至并州境内时,适逢梁弇命薛襄袭赵地。并州谣言四起,都道赵地粮多,堆积如山。”   “姜姬仿佛十分了解大王,猜测这定是大王之计策,令赵、魏等郡猝不及防,转求大王援兵,好令大王趁势将整个冀州吞并。”   刘徇默默听着,双眉越蹙越紧,最后静了好半晌,才渐渐的回过味来。   她大约是以为,当日他不顾她与赵氏安危,便设计令薛襄出兵,趁机牟利。   他才想开口解释,却见她已缓缓的扭过身,不再面对他,继续喃喃道:“我想,她说的也不全然都对。只怕当日大王亲往邯郸,悉心劝郡守采纳郭瞿之法,牧鸡鸭以防蝗灾,保住来年粮食收成之时,便已在为此做下布局。”   要引梁弇上钩,首先需有足够的饵。而保住赵地收成,不但能令梁弇上钩,更是施以恩惠,先消去赵郡郡守从前的戒备与观望之心,令其再受威胁时,便心甘情愿的转投及时来援的刘徇麾下。   他这条线,布得着实长了些,赵、魏等地郡官们,只怕还会一直对他感恩戴德。   刘徇不想她竟能猜得这样透彻,一时沉寂下。 第56章 赠礼   阿姝仰面而躺, 静静地透过黑暗,凝视床顶的纱帐。   刘徇面色复杂, 盯着她沉静的侧颜许久, 满腹的话,数度张口, 却总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想替自己辩解,却生怕看到她眼里满满的失望与凉薄,直至她沉默的重新闭目, 他终是暗叹了口气,压下心中纷繁情绪,颓然翻身闭目。   这一夜,二人之间仿佛隔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幽深沟壑,再不能如先前一般亲密无间的相拥而眠。   ……   城外军营中, 众将士已然就寝, 只执勤巡逻的整齐列队, 时不时迈着轻盈的步子行过各营。   近缓坡的森森山林间,夜风萧萧,卷起满地枯黄落叶。   重重树影间, 屹立着两道身影,一个英姿挺拔, 面容间满是少年郎的朝气蓬勃, 一个则魁梧阴鸷,面目沉郁冷峻。   此二人,正是于夜间犒赏大宴上, 备受冷落的姜瑜与关汉。   姜瑜一身黑衣,不时四下张望,仿佛因与关汉私会而倍感不安。他双唇紧抿了下,深吸一口气,沉声问:“不知关将军方才所言何意?”   方才刘徇犒赏众人时,关汉那一句“何惧无伯乐赏识”,着实令他心里生出一丝希冀,这才鬼使神差的夜半在此与其会面。   关汉阴冷的面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自然是有人赏识姜郎之意。”他说罢,伸手指了指不远处已显出沉寂的军营,“如今信都中,人人都赞樊霄,却早忘了你这个真正夺魁之人,要在群贤毕至,人才汇集的此处夺得一席之地,只怕艰难。”   姜瑜浑身一僵,愤然道:“若非关将军小人行径,我又如何会落此尴尬境地?”   说罢,他拂袖转身,就要离去,心中满是后悔与惭愧,这等小人,他根本不该理会。   关汉也不强留,只对着他的背影意味深长道:“君莫忘我今日之话,若有朝一日想来我真定,我王定奉为上宾。”   ……   第二日清晨,刘徇自起身后,便始终绷着脸,一双深沉的眼眸却是不是的转悠着自妻子身上游移而过。   阿姝仍是面容和煦,处处体贴的替他更衣盥洗,布菜斟茶,与往日别无二致,只是眼睑始终垂下,仿佛刻意躲避与他眼神交汇。   刘徇偷偷的望了好几回,想开口哄一哄,可一来不知如何开口,二来又恐教仆婢们瞧见自己腆着脸自讨没趣,丢了面子。   如此,这短短的清晨,竟显得分外漫长,直至用过朝食,他摸摸鼻子,灰溜溜的先行离去。   秋狝第二日,阿姝仍要与众人一同登檀台观赛。   今日虽不如昨日声势浩大,但众人仍是兴致勃勃。阿姝于一众女眷间,始终面露笑容,行止得体,目不斜视的望着台下校场,适时的抚掌高呼。   而人群中,有两道目光时不时朝她张望。   一道来自姜成君。   她昨日同阿姝说过话后,便总想着窥探一番,悄悄阿姝到底作何反应,可昨日未见异样,今日仍是如此。从头至尾,阿姝皆是端柔大方,毫无破绽,令她越发觉得难以看透。   而另一道,则是心中忐忑的刘徇。   不知为何,今日格外的心神不宁。但凡有间隙时,他皆不由自主的要转头往阿姝那处看去,心底甚至期盼着她也能朝他望一眼。可直至午后,她先行离去,都未等到一个眼神。   心中失落的同时,渐渐的有些走神。   到得傍晚,他又入军中,却总还记挂着家中,犹豫片刻,唤了个仆从上前,嘱咐道:“回信宫去知会王后,我再有一个时辰便回,且留些果腹的点心与我。”说罢,他稍有犹豫,又道,“你且去库房中将上回我收的那一套投壶取了,送与王后。”   那套投壶乃不久前,诸郡官、豪强等所献之礼中的一样。旁的金银玉器、绸缎布皮等,他向来都拒而不受,或直接送回,或充入军中。只那一日,他见那一套精巧投壶,忽然想起那小女子似乎很喜欢这些把戏,竟鬼使神差的挑出留下。   事后他便有悔恨,不知自己为何要因她而坏了规矩,那一套玩意儿也留在库房中,始终未送出,不想今日倒有了用处。   ……   却说仆从领命离去,取了那投壶便送往寝房,躬身满面讨好道:“王后,大王还有一个时辰便回了,特命仆将这投壶送与王后。”   说说罢,便有人将一口箱笥搬入屋中。   阿姝点头,待他离去后,才将那箱笥打开。   箱中置一精巧玉壶,通体剔透,质地尚好,壶口、壶底与双耳处皆镀铜,上饰兽纹,玉壶两边又各有箭十支。箭头镀铜,箭尾饰羽,箭身刻云纹,实是难得的精巧之物。   她双手捧着取出端详片刻后,将玉壶立起,又将二十支箭各自放入双耳中,发出铮铮的悦耳之声后,冲雀儿道:“将此物好生收着吧,大王赏赐,断不能磕碰了。”   雀儿一面将那壶抬入内室,一面小心翼翼看她一眼,总觉这两日阿姝有些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到底为何。   刘徇回来时,未急着进屋,却先在院中暗处驻足,凝神听了许久,也只听到一片宁静,丝毫未有期待中的欣喜欢笑声。   他踌躇片刻,踏入屋中,就见原在正中的那道屏风被搬至矮榻边,阿姝正跪在榻上,一手握笔,仰面在屏风上的洁白的布帛间一笔一笔细细勾画,那模样格外专注。   听闻脚步声,她未侧目,直将手中那长长的一笔勾完,方搁笔起身,笑着来迎接他:“大王回来了。今日我瞧这屏风上的画墨色渐淡,一时兴起,勾勒两笔。”   刘徇“唔”了声,装模作样的上前看了两眼,赞了句“甚好”,一双眼便在屋中四处观望,片刻后问道:“我送你的投壶,你可瞧了?”   阿姝原正替他宽衣,闻言笑着退了两步,稍行个礼,温声道谢:“大王赏赐,自然瞧了,如今已好好的搁在内室,不敢怠慢。”   他一听“赏赐”二字,双眉便不由凝起,总觉一番好意丝毫未被接受。心底怪异,却不得发泄。   他大步入内室,果然见那玉壶与箭羽正好好的立在墙角,周遭各处空无一物,仿似她对他一般,敬而远之。   他心底的不适越发明晰,掩在袖中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好半晌,才艰涩道:“我记得你爱玩投壶,这一个,是特意为你留下的,旁的赠礼,我全都退回了。”   阿姝眨了眨眼,仔细的看他,颊边露出朵笑,柔顺道:“如此,多谢大王的用心。”   刘徇忍不住揉揉额角,压下心底烦躁,无力的叹了口气,在她面前来回的踱了两步,道:“我——这并非赏赐,我只是想着你喜欢,便留下赠你。”   阿姝从善如流,亲自给他斟茶:“我知大王是好意——”   他霍然起身,一不小心将案几上的茶杯碰倒。滚热的茶汤自杯中溢出,顺着案面蜿蜒淌下,直泼在她膝上。   滚烫的温度飞快的渗透过衣物,袭上她膝上肌肤,令她不由的倒吸了口气。   刘徇方才还有气,此刻一看,吓了一跳,赶紧蹲身靠近,手忙脚乱的揭开她衣裙,将亵裤自脚踝处撩起,露出白皙纤细的双腿。   只见她膝间两片肌肤,已然因茶汤的灼热而泛红。   他看在眼里,方才酝酿的情绪早烟消云散,又是心疼,又是惭愧,一面高声唤人去取膏药,一面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冲烫伤处吹气。   起初那一烫时的疼痛,转瞬便逝,阿姝只稍稍抽了口气。可不过片刻,膏药还未取来,那两片通红的肌肤便开始阵阵的灼痛,一阵猛过一阵,教她难以招架,唯有他吹气时的些许凉意,令她稍减轻痛苦。   她不由咬唇颦眉,勉力的忍耐,明亮的乌眸间涌上一层雾气。   刘徇越发慌了,夺过雀儿才小跑着送来的膏药,不敢假以他手,小心翼翼的扶着她纤细的两只脚踝,将那两根碧玉一般笔直莹润的纤腿搁在自己膝上。   阿姝坐在榻上,因他突然的动作,上身微微后仰,双臂支在身侧的靠枕上,呈现出一种斜斜倚靠的慵懒之姿。   只是刘徇无暇欣赏。他正伸出食指,抠出些碧绿凝胶似的膏药,细细涂抹在她双膝上。   膏药沁凉的触感落在泛红处,堪堪盖过灼痛。   阿姝因疼痛始终紧绷的身子终于稍稍放松,紧咬的下唇也松开,嫣红的唇瓣上落下两个小巧齿印。   刘徇将用过的药膏丢在几案上,双臂伸至她肩后膝下,稍一用力,将人抱起,到床边轻柔放下,才紧挨着坐下,将人揽在怀里,捏住她小巧的下巴轻轻抬起,端详片刻,蓦地覆上她唇瓣,辗转吻了许久,才哑声道:“对不住,是我不好,烫伤了你。”   阿姝脑袋闷在他肩侧衣物处,鼻间有涩意,说话时,带了几分别样的软糯:“无碍。”   刘徇闭目,无奈的叹了口气,心中挣扎片刻,终是开口:“阿姝,昨日你的猜测,的确不假。”   阿姝声音越发闷了:“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他忽然急了,忐忑的舔了舔干燥的唇,捧住她面,额头抵上,“我的确自郭瞿献策之时,便开始谋划,也的确曾引梁弇上钩,可那都是最后万不得已之策!”   阿姝瞳孔有一瞬紧缩,随后迎上他急切的目光,静静等待下文。   “我力劝赵郡防蝗灾,最初只是为了令更多的百姓免于饥荒,后来并州的谣言,实在是被谢进与太后所行之事逼迫,万不得已才行的下下之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08 23:48:47~2019-12-09 22:08: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l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行猎   刘徇语带迫切, 一瞬不瞬的凝住她双眸,想从中看出些软化的迹象来。   阿姝起先没说话, 只悄然垂下眼睑。好半晌, 唇角才忽然捻起个浅浅淡淡的笑来。   她一双乌黑的眼眸弯作月牙,温柔的望着他, 低声道:“大王,我并无半点责怪之意。”   刘徇呼吸有一瞬凝滞,目不转睛的探望许久, 提着的心方渐渐的落下些。心情起伏激荡之余,竟是直接覆身过去,热烈的亲她的唇。   阿姝微微的仰起脖颈,柔顺的阖眼,掩住眸底一片凉意。   为人逼迫也好, 万不得已也罢, 都改变不了他自最初, 便已有将赵地作饵,使她赵氏一族身涉险境的打算。   她别无他法,只得保持清醒与警惕。他既恐她介怀, 她便只顺他意,佯作原谅便是。   刘徇瞧她再无异样, 这才完全的放下心来, 抱着她好一阵亲昵,最后碍于她双膝有伤,这才未有更多举动, 只小心的扶她躺下入睡。   夜半,沉寂空气间,只余绵长呼吸声。   阿姝悄然侧过身,背对着刘徇,心间升起一丝怅惘。   当日在邯郸,大嫂悉心的教她如何与夫君相处。她也曾以为,自己与刘徇最终也能与阿兄阿嫂一般相亲相爱,全无隔阂。   可她那时忘了,兄长与大嫂间从无痛彻的仇恨,而刘徇,大约这辈子也无法全心的信赖她了。   ……   秋狝第三日,阿姝因烫伤未出行。   刘徇一早便披上甲衣,又亲自替阿姝敷药,离去前,谆谆叮嘱:“你白日里千万别碰那伤处,待傍晚我不去军中了,回来替你再敷一回药。今日行猎,我定替你打一只火狐做裘。”   他说罢,又满目放光的望着她。   阿姝掩唇轻笑,眉眼弯弯道:“我就在家中等着大王归来。”   此言一出,他心口蓦地一热,乌黑瞳仁里溢满光彩:“阿姝,我——”   他想说些什么,可不知为何,又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道:“我去了。”   说罢,大步跨出屋外。   因阿姝不出行,冯媪恐刘昭无人看顾,便也不允她外出。是以刘徇离去不久,刘昭便来问安。   按理,她该趁兄长未离去时,向兄嫂二人一同问安。可因从前与阿姝的过节,她总还有些倔强羞涩,不愿当着兄长的面向嫂子请安。   今日她来时,仍是垂着脑袋立在门外,草草的道好问候。才要走时,却忽然瞥见屋内女子不如往常一般端正的跽坐,而是坐在榻沿,双脚搁在地上,由两婢拉一块四方长巾遮挡,教人瞧不见她脚踝至腰间这一段。   刘昭不由疑惑。她原只以为赵姬因前两日累了,今日才不再去观行猎,可如今一瞧,似乎并非如此。瞥了三两回,终是没忍住,问了声:“二嫂这是怎么了?”   阿姝才要摇头道无事,雀儿却是心直口快道:“昨日大王失手,烫伤了王后双膝。”   刘昭悚然一惊,神色莫名的望一眼阿姝,讷讷道:“是——是我阿兄失手?”   阿姝点头。   刘昭不知想到了什么,落荒而逃似的离去。   待回冯媪处,她仍有些心不在焉,连握笔习字时,都屡屡出错。   冯媪手持戒尺,立在一旁,早将她这幅模样瞧在眼里,此刻一伸手,以戒尺挡住她握笔的手,不让她继续习字。   刘昭以为又要挨罚,讷讷的收回手,咬唇抬眼唤了声“媪”。   冯媪轻叹一声,也不苛责,放下戒尺,在一旁端坐下,缓缓道:“阿昭公子,习字一事,贵在专心。你若有心事,还是早些解决的好。”   刘昭搁下笔,忸怩着拨弄两下手指,一张脸涨得有些红,犹豫片刻,吞吞吐吐道:“媪,我,我今日忽然发现,赵姬——二嫂,并没有那样令人讨厌,我,我甚至……还有些担心她……”   方才她发现阿姝受伤,且使其烫伤之人,还是兄长时,她非但没有料想中深感快慰的幸灾乐祸,反而还因此有些愧疚与担忧,着实令她又惊又怕。   难道不知从何时起,她竟已自心底暗暗的承认赵姬这个嫂子了吗?   冯媪无波的面上终于有了些动容,布满褶皱的眉眼渐渐舒展开,唇角也有了些笑意:“原来女公子是因此事挂怀。”   刘昭有些羞愧的低下头,双眼亦泛红:“可我……我觉得十分对不住长兄。”   冯媪闻言,笑意渐敛,难得未如平日般板正。她伸出枯瘦的手,抚了抚刘昭的鬓边,语带感慨道:“伯衍公子少时,婢亦曾服侍过他数年之久。他故去时,婢也如女公子一般伤心难当。可仇怨归仇怨,阿昭公子当学着放开心怀,明辨是非。杀害伯衍公子的,并非王后,王后嫁与大王后,也未有任何不端不轨之行止,待阿昭公子,与破奴、阿黛,更是十分尽心。”   “如今,阿昭公子已渐放开过去的仇怨,如看待寻常人一般看待王后,婢已十分欣慰了。女公子不必心急,更不必自责,一切,且顺其自然吧。”   刘昭似懂非懂,默默垂首。   ……   秋狝猎场中,刘徇身披甲衣,腰侧配刀,背负弓箭,策马为首,领众人入山林间行猎。   猎场离檀台稍有些距离,其上观望者难以觑见,只得分坐几处,一面观望,一面闲谈。   姜成君亦在其列。她这两日下来,也与城中不少女眷打照面攀谈过,虽不甚相熟,也能说上些话。   众妇人因她是姜瑜长姊,也格外亲热些。一来,姜氏于长安也曾算望族,如今虽没落,到底还未传扬到信都;二来,姜成君也毫不掩饰的将其父曾为太常,乃刘徇恩师一事道出,又令众人敬上几分。   此刻,郡守陈温之妻郑夫人命人取来些新鲜的瓜果,设下矮几,领着一众女眷坐于两侧,絮絮的闲谈。   其中一位略年轻些的妇人冲郑夫人道:“听闻陈明府待夫人格外的好,今日行猎,也不知能否猎回些狐、貂给夫人。”   郑夫人为人十分谦和,闻言只笑着摇头:“我家那位这两日犯了风寒,今日也不求他能猎回什么,只好好的回来便足了。这样的场合,该留给年轻些的小将们好好露脸才是。”   旁人皆笑:“夫人与明府当得起琴瑟和鸣一词了。”   郑夫人倒被说得有些羞涩,忙道:“不敢不敢,若要说琴瑟和鸣,当是大王与王后才对,大王待王后的好,咱们可都瞧在眼里。”   众人纷纷附和。   姜成君原只持团扇遮蔽有些刺目的日光,并不多言,此刻却心口一动,有些诧异,却不动声色问:“我初来乍到,不知情况,夫人方才说,大王待王后十分好?”   郑夫人未察觉其他,一面又往远处的山林间望一眼,一面点头肯定道:“自然,此事信都人尽皆知。”她忽而掩唇轻笑,语中又是羡慕又是敬仰,“王后如此貌美,莫说是大王,便是我这样的女子若得之,也定要捧在手心里好好护着的。”   姜成君遮蔽在团扇阴影下的双眸不由黯了几分。   又过一个时辰,行猎者终于自山中陆续归来。   行在最前的仍是刘徇。他一马当先,为众人奉在中间,直朝猎得的猎物处而去。   被提前带出的猎物早已清点处理完毕,此刻都陈与檀台边百丈处,一眼望去,收获颇丰。   他也不顾其他,直奔至其中一对火狐旁细看。   身边随侍忙道:“亏得大王好箭法,两只火狐皆是一箭入脑,身上的皮毛未有半点损伤。”   刘徇又看了看,嘱咐旁人:“火狐收着,要给王后做裘。其余的,或做祭,或宰杀,犒赏众将士。”   除了他猎的火狐,旁人为显神勇武力,猎的皆是鹿、兔、雁等物。   那随从忙振臂高呼:“大王命犒赏众将士!”   一时众人欢呼不已。   刘徇正意气风发,想着清晨时对阿姝的许诺已算兑现,便也不逗留,逆着人群要归去。谁知未行出多远,却忽听一道女声传来。   “仲渊。”那嗓音柔靡婉媚,带着几分难察觉的幽深,正是静待在道边的姜成君。   她自马车中掀起车帘,只露出大半张脸来:“昨日我见王后容色不大好,今日又未来,可是出了何事?”   刘徇勒紧缰绳停下,闻言微微蹙眉,抿了抿唇,淡淡道:“原来是姜姬。无事,她只是有些乏了。”   姜成君仿佛松了口气,微微笑了笑,道:“如此便好,我只怕那日是我不小心冒犯了王后。”   刘徇眉头不由更紧了些,才要开口,却又听她幽幽道:“仲渊,许久未见,你如今过得可好?当日伯衍遇害后,我与子沛也想出力,奈何当时父亲已逝,我姐弟二人实在自顾不暇。”   提及兄长,刘徇握缰绳的手一紧,引得马儿撅蹄嘶鸣一声。他和煦的面目笼上一层阴暗,眼里也渐渐酝酿了冰凉,沉声道:“蒙姬关心,我无碍。当日之事,乃我家中私事,兄长时运不济,惨遭不测,原也不该要旁人插手,姬不必挂怀。”   他说罢,转头欲走。可缰绳未松,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直直望着她道:“姜姬,往后慎言,勿再随意猜测我行事,更勿再说与我妻。”   说罢,他也不待她回答,略松手,夹紧马腹,促马小跑着离去。   姜成君望着他的背影,好半晌才放下车帘,原本精致浓丽的面目渐渐变得阴沉莫测。   刘徇与那赵姬,似乎与她先前所想不大一样。   ……   却说信宫中,彷徨犹豫了一整日的刘昭,正在院门外心神不宁的等着刘徇。   今日冯媪也未再留她多习字念书,早早的令她回屋好好想想。她苦思冥想了数个时辰,也仍未说服自己放下过去种种,与阿姝和睦相处,却想出了些其他事。   兄长素来谦和有礼,行事也皆不骄不躁,不疾不徐,从未有过因不小心而犯下的错误。赵姬的烫伤,怎么想,也不该是兄长不小心为之。   她越想越觉蹊跷,难道,兄长是故意为之?难道他平日待赵姬并不好?   想起平日里,兄长那看似和煦,实则令人捉摸不透的性子,她越发觉得不错。   这怎么好?即便是她,平日再不喜赵姬,至多也是逞口舌之能,如今赵姬并未犯错,兄长如何能那样待她?   她只觉十分不妥,遂在此处等候。   日头渐沉,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便见刘徇快步行来,仿佛十分迫切的要回屋去。   刘昭咬了咬牙,提着裙角小跑而出,一下将人拦住。   刘徇脚步倏然一停,差点撞上这道突然蹿出的影子,待看清来人后,面露诧异:“阿昭,你怎会自此,有何事?”   刘昭捏着裙角的手微紧,沉着脸道:“阿兄,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跺了跺脚,仿佛在给自己鼓劲,又仿佛要克制住心底的挣扎与犹豫,嘟囔了片刻,才抬头直直望着他,严肃道:“阿兄,你不能那样待赵姬,她——她没做错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09 22:08:18~2019-12-10 23:29: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小La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打探   刘徇脸色一僵, 莫名的望着妹妹,眉心狂跳, 问:“阿昭, 你在说什么?我如何待赵姬了?”   刘昭急得又一阵跺脚,稚嫩的面上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沉痛表情:“你, 哎——我知晓赵姬受伤了……阿兄,我不喜赵姬,可我也知晓不能轻易伤害旁人……”   她余下的话在兄长越来越难看的面色里生生咽下。   刘徇面色已然铁青, 咬着牙神色古怪道:“谁同你说的?那分明是我不小心弄的——”   岂料刘昭一脸“早知如此”的模样,严肃的连连摇头:“阿兄是什么样的人?从来都小心谨慎,怎会有这样的不小心?我虽年幼,还是明事理的!”   这话一出口,令刘徇只觉一阵荒唐, 胸口闷堵至极。他全然想不到, 过去时常对阿姝恶言相向的妹妹, 有一日会义正言辞的劝他要对阿姝好些。   他一时不知该感到高兴还是感到冤枉,面色青青白白,好半晌才憋出句话来:“冯媪将你教得很好。”接着轻咳一声, 扭开视线,故作淡漠道, “但也勿想得太多了, 的确是我不小心为之。”   说罢,他抬眸看看天色,冲一旁远远候着的婢子招手吩咐道:“将阿昭带回吧。”   待回到屋里, 他仍有些怔忡。   阿姝见他入内,作势要起身来迎,他才回过神来,三两步上前将她按住:“你还伤着,别忙!”   说罢,他在榻边蹲下|身,轻撩起她裙摆,仔细的端详伤处片刻,又取了一旁小屉中的膏药,抠出一点,细细的涂抹:“幸好未起什么燎泡,大约明日便能走动了。”   夜色未至,屋里没点灯,只有几缕晚霞透过半敞的门窗照进来。   他微微侧身,霞光映在他面上,闪出融融暖色。阿姝就着这昏暗中的光线,观他蹲身小心而熟练的动作,稍稍出神。   刘徇忽然抬眸,与尚未移开视线的她四目相对,微愣后,方微笑着揉了揉她发顶:“你信我,我行走军中多年,见惯了各式轻重伤口。”   阿姝忽然想起才嫁给他时,二人一同灯下麻编书简的情景。   他出身没落宗室,幼时家贫,又历天下剧变,曾在太学就读,又入军中打拼,所交通之人,上至天潢贵胄,下至流民散兵,形形色色,纷繁复杂,也难怪他长了这样多心眼,练就了这样一副操控人心的好本事。   如今他这样善隐忍,大约也是因那时见惯了世态炎凉吧。   她拉了把他双臂,要他也在榻边坐下,又斟了杯温茶给他:“喝吧,今日的茶不是滚烫的,不必担心。”   刘徇登时想起昨日的尴尬,俊容泛红,掩饰般的猛饮两口,才放下漆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方才回来时,阿昭同我说了些话。她……要我好好待你。”   阿姝惊讶的瞪大眼,莫名望着他,一时有些不敢相信:“叔妹竟会说这样的话?”   然转而想到白日刘昭见她受伤时,那难言的表情,又渐渐回过味来。她轻笑两声,促狭道:“大约你这个兄长平日很不令人信服,这才要她想歪了去。”   刘徇望着她的笑颜,眼神忽而有些痴。   好半晌,他侧目掩下眸底的浓烈,将她揽进怀里,细细的吻一阵,最后爱怜的以面颊轻擦她额头,嘶哑着嗓音道:“今日我还遇见了姜姬。”   他双唇移至她耳后,引得她一阵轻颤。   “阿姝,小儿……往后离姜姬远些,我也已警告过她,不可再揣度你我之事。”   阿姝朝他怀里缩了缩,贴在他胸前的一手忍不住揪了下他衣襟,闻言默默点头。   犹豫许久,趁他意乱情迷,又因她不便而不得不克制时,还是未忍住,问道:“大王过去是否与姜家姐弟相熟?那姜姬看来,似乎十分了解大王。”   她心思也算敏感,这几日,每每提及姜成君,他总有些不自然,再加上那日姜成君的话,无法不令她心生怀疑。   刘徇搂在她腰侧的手又是一滞,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快之事,眸色冷淡,道:“左不过是因着恩师姜公罢了。我与她,也称不上相熟。”   ……   却说秋狝才过,第二日,刘徇便已将这两日表现格外亮眼的数人一一封赏,樊霄年岁仍轻,已然成了虎贲将军,风光无限。而那日得了头名的姜瑜,虽得了许多赏赐,却只封了个区区校尉,着实令人惊讶。   消息传出时,二人之悬殊,令人议论纷纷。从前许多人道姜瑜乃前太常之子,算得上刘徇恩师之子,无论如何都会得厚待,如今看,倒未必如此。   想来萧王为人仍是正派,不喜小人行径,既举贤不避亲,又非唯亲是用,称得上公正。   刘徇也曾私下召了姜瑜来问:“子沛,我予你校尉一职,你可明白我用意?”   姜瑜此时已披上一身甲衣,入军中就职,日日刻苦操练,先前勃发的少年气消退了些,转添了许多沉稳肃穆之气。   他拱手低头,朗声道:“我初来乍到,未立任何军工,便能得校尉一职,已是大王格外青睐了,此中分寸,瑜自知。”   可饶是心中明白,却也掩不住失落与羡慕。   从前在长安时,他是天之骄子,樊霄是没落士族之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因性情相投,才成了挚交好友。如今境遇翻转,他虽尽力的说服自己,这不过人生常事,樊霄今日的风光,也是他先前几次随征立功才得到的,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适。   尤其阿姊知晓后,亦是担心又不满。   刘徇不动声色的仔细打量他片刻,方伸手拍拍他肩赞了句:“不愧为姜公之后。”接着,又语重心长道,“军中与别处不同,一切皆要靠真刀真枪的军功杀出来,你好好操练,不日就要讨伐并州,你若能立功,自会再有封赏。”   姜瑜只觉受到鼓舞,用力抱拳,高声应“是”。   ……   信宫中,刘昭似乎不大好意思,一连两日都称病,未至阿姝处问安。   至第三日,阿姝的伤已大好,在屋里来回的走动片刻,见动作自如,便趁着冯媪午后歇息时,领雀儿亲自去了趟刘昭处。   刘昭的屋子原与樊夫人靠近,后樊夫人事发后,刘徇便将她迁居至另一处院落,与冯媪相邻。   此刻刘昭正与婢子们一同在屋里说笑,甫听人报“王后至”三字时,着实吓了一跳。   她低头望一眼自己踞坐斜倚,笑得鬓散衣乱的不雅之态,下意识自榻上一跃而起,手忙脚乱的冲婢子们呼喝:“快快,替我整一整衣衫!”   可话音未落,衣袖却不经意间拂到矮几上的茶水与果盘,登时茶汤飞溅,瓜果滚落,令衣上榻上皆一片狼藉。   不待收拾,阿姝已然走到近前敞开的屋门边,窥见里头的情景,自觉的停住脚步。   刘昭动作一顿,脸蛋上倏然羞红一片,撇撇嘴故作镇定的挺直腰背,立在榻上道:“二嫂且容我换身衣服。”   说罢,命婢子将屋门关上,又手忙脚乱的飞快换了衣物,才令人将阿姝迎了进来。   若是从前,阿姝定然要以为刘昭有意躲避,不愿见她,可如今,她只觉二人间与从前已然不同,刘昭也并非那样蛮不讲理,不好相与,想起方才见到的情景,她竟还有些想发笑。   可她深知这位叔妹脸皮薄的很,禁不得笑,遂赶紧在屋门敞开前,绷住面容,端庄得体的入内。   刘昭满脸冷淡与不情愿,手上却乖乖的亲自斟了杯茶,搁在她手边,扭开脸道:“不知二嫂来我屋中,所为何事?”   阿姝命雀儿将手中提着的食盒送上,当着刘昭的面揭开,露出其中才命人去买的几样精致小点心,推至她面前道:“听说你这两日身子不适,我便来瞧瞧你,给你带些爱吃的点心。”   刘昭虽已长了一岁,到底也才十四,一听“身子不适”,顿时有些面红耳赤的不自在,可再听有点心,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瞟向食盒。   看了好几眼,果然都是她平日爱吃的点心,因许久都未出宫去,也没机会买来,此刻一见,便有些松动。   她捏了捏裙角,奋力的移开目光,嘴上倔强道:“我身子都大好了,不必你如此。”   谁知阿姝仿佛未听见她这话似的,忽然柔声道:“那日,你要大王好好待我,多谢。”   刘昭一下被噎住了似的,瞪大眼红着脸望她,喃喃道:“我——不,也不是为了你。”   阿姝一下笑了,颊边露出浅浅酒窝,亲自伸手自食盒中取出盛了点心的小碟,递至她手边,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多谢你。”   刘昭面色愈红,满是忸怩与犹豫,半晌,终是探出手接过,难得端庄的捻起块糕,小口小口的吃起来,边吃还边小心翼翼的往一旁挪动了下,拉开与阿姝之间的距离。   阿姝对她的小动作只作未见,待她吃了几口,又给她递水,片刻后才问:“叔妹,那日在檀台时,我见你与姜姬,过去仿佛有些不快,不知……所谓何事?”   今日她来,除了要向刘昭道谢外,更重要的便是想问出姜成君之事。她数日前已悄悄派了赵氏之人往长安去打听其过去的消息,可长安路远,再快也得月余方能回来。而信宫中,除了刘徇,大约也只有刘昭知晓一二。   果然,刘昭一听“姜姬”,便立刻冷下脸,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愤愤道:“我就是不喜欢她罢了。”   她犹豫片刻,又从盘中捻了块点心,却不再装作端庄的模样,而是一下塞入口中,狠狠的咀嚼咽下,才道:“她这人,忒坏了些。在长安时,我曾亲耳听到她同旁人说,阿兄有意求娶于她,可她以为我阿兄出身寒微,不过是县令之子,又比不上长兄为人豪义,便拒绝了。”   她说得越发愤恨,举起茶杯猛灌两口:“她分明就是胡说!我兄长怎么会看上她?更不可能求娶她!况且,她父亲姜太常都十分看重我阿兄,哪里轮得到她瞧不上!” 第59章 乱麻   自刘昭处归来, 阿姝仍有些恍惚。   若真如那姜成君自己所言,刘徇曾求娶她而遭拒, 以他隐忍记仇的性子, 应当再不会待见她。   可在梦境中,他不但娶了姜姬, 更未如待从前的郑女一般淡漠,将其直接遣回真定,而是将她时时带在身边, 就连樊夫人的两个子女,也认了她做半个母亲。   如此,应当只有两种可能。   一来,刘徇的确是真心爱慕姜成君,即便先前为她所拒, 仍旧情难忘, 愿不计前嫌的求娶姜成君;二来, 便是此事还另有蹊跷,兴许是姜成君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阿姝思量许久,总以为, 刘徇这般一心扑在扫平天下之上的人,应当不会在大业未成前爱慕哪家女子。但不论到底是何种情况, 她皆不能掉以轻心。   派去长安打探消息之人还未回来, 她无从得知其他,只得今日再向刘徇稍询问之。   ……   傍晚,刘徇归来时, 阿姝正饶有兴致的取了他前两日所赠的投壶,摆在庭院中,一支箭一支箭的投掷。   壶旁已七零八落的散了几支箭,而壶口与双耳中,却统共只留了四支箭。她抿着唇,双眉凝起,聚精会神的瞄着壶口,比划了好一会儿,都未敢投出。   刘徇见状,快步行来,立在她身后,一手扶于她肩背处,另一手则顺着她执箭的手攀上,覆于其上。二人紧紧贴靠着。   他微微偏头,在她耳边道:“投掷时,沉肩坠肘,凝神静气,切勿慌乱。”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激得阿姝颈侧立起一层细小颗粒,不由的瑟缩了下。刘徇扶着她肩背的手一紧,又将她拉近些,直到她与他毫无间隙,才又道:“别分心,别犹豫,瞄准时,要瞧着那壶口偏后的半寸处,腕上着力——”   他握着她的手,亲自投出一支。   那支箭嗖的一下飞出,箭镞触在壶口处,滴溜溜一下,稳稳当当便落入中间。   阿姝睁大双目望着他,惊喜道:“好厉害!”   刘徇方才见她竟将自己所赠之物来用,已是欣喜不已,如今又难得被她这样真心实意,毫不掩饰的真心夸奖,越发得意非凡,搂着她腰握着她手,“嗖嗖”又是两箭,分别投入双耳之中。   阿姝兴奋的抚掌,面上生出愉悦的红晕,瞧得刘徇有些迷眼,哑着嗓音道:“你若愿意,我有空闲时,可慢慢的教你。”   他眸色深深,贴住她身后,又耐着性子,边在她耳边絮絮的说着要领,边又握着她手投了一支箭。   这一回,她才转头望身后的他,还未出言,他已微微侧头过来,一下欺上她双唇,热烈的吻着。   他扶在她左肩的手游移至她左颊边,扭住不令她后退逃离,另一手则绕过她腰际,将人裹挟在身前,一点点欺近,迫她仰头慢慢的后退。   周遭的婢子个个吓得面红耳赤,忙低下头,屏息凝神的悄然退下。   刘徇浑然不顾,略松开唇,一伸手将人横抱起,甫入便压到榻上一阵亲吻。   阿姝面色绯红,眸笼水雾,鬓发横陈,趁他略退开些时,柔荑抵住他胸口,嗓音轻软道:“听闻大王曾求娶姜姬。”   刘徇动作一顿,眸色越发幽深,靠在她颈侧沉默片刻,抬头紧紧凝视她道:“不曾。你听何人说起?可是阿昭?”   阿姝点头,手上力道一点也未放松。   刘徇见此,心知她打定主意要问到底,遂慢慢起身,将她搂在怀里靠坐在榻边枕上,微微叹口气道:“我未曾求娶过她。娶你之前,从未动过成家的念头。”   “当日与姜姬定亲的那位太守公子身故时,我尚在太学就学,姜太常看重于我,曾想将女儿许嫁于我,便暗中示意我上门求亲。可我那时清贫,一事无成,恐连累妻子,不敢成家,便婉拒了。姜姬恰听到我与太常的谈话,她素来心高气傲,大约是为人拒绝,深感被冒犯,心有不忿,便对外假称是她婉拒了我。”   阿姝乖顺的倚在他怀中道:“既如此,大王为何不澄清?”   不待他回答,她又道:“让我猜猜,大王爱憎分明,定是看在姜太常的面上,不忍拆穿。”   刘徇笑了声,容色温和,因她对自己的了解,目中闪出几分光亮:“不错。姜太常于我微时,帮衬过我许多,我做事不能太绝。况当日我也算一无所有,即便应了,姜姬也未必看得上我。她身为女子,名声比我重要许多,我既已拒了她,也不必再因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再与之结怨。”   果然如此。   阿姝勾了勾唇角,没再说话。他这人恩怨分明,对女子也的确格外宽容些。只盼日后他报仇时,也能念着她嫁给他这样久的微薄情分,格外厚待些。   不过,照他心性,当再不可能娶姜成君才是,那梦境中,却并非如此,看来姜成君定还有她不知晓的秘密。   刘徇却无心再论此事,只重又将她压回榻上,抽丝剥茧般揭开她层层衣袍,俯下|身去,稍带急切道:“何必言旁人败兴?我已好几日未碰你,今日换个新鲜的可好?”   阿姝面上好容易消退的绯色又尽数回来,半眯着雾蒙蒙的眼,任由他摆弄。   ……   却说第二日,刘徇离去前,忽然想起姜成君之事,犹豫片刻,嘱咐道:“姜姬年岁不小,听闻过去于长安遭遇些变故,才迟迟未嫁。姜太常于我有恩,我该报答才是。阿姝,你这数月且暗中托人去寻些年岁与家境皆适中的子弟,我看姜瑜也算个人物,此番出征并州若能立功,我便好好犒赏,待他再得封赏时,便替姜姬做媒,如此,也可令她姐弟二人风光些。”   阿姝点头应了,当日便亲自去城中寻了几位郡官与大户的夫人们,未说目的,只托其留意二十五六,人品端庄的官家子弟。   虽说时人循周礼,男子三十而成家立室,可寻常之家,为繁衍子嗣生息,男子及冠,女子及笄便论婚嫁,更有许多贵族子弟,为早早继承家业,未及冠便已成婚,如刘徇这般,年过二十五才娶妻之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饶是如此,这些妇人们看着阿姝身为萧王后的面子,皆满口答应下。   阿姝自外头回信宫后,又提笔写了封书信送往邯郸,交给兄长。一来,她料想赵郡郡守孙和等郡官,乃至其他大族,定会因赵氏与刘徇的姻亲关系,而越发追捧拉拢,便写信去告知兄长,刘徇之城府深不可测,不能小觑,又叮嘱他千万与这等人保持些距离,更勿以刘徇姻亲自居,以免日后生祸事;二来,也好催一催派往长安去打探消息之人。   谁知,信才送出未有多久,沉寂了许久的信宫中,却忽有噩耗传来——仅余下的服侍樊夫人的郭媪,满面惶然的自院中闯出,高声哀呼道:“夫人——夫人就要不行了!”   其声之凄厉,令人悚然。   阿姝在院内时,便已听到声响,还未赶去,冯媪便已匆匆而至。她平板的面上难得有一丝惋惜与倦色,稍行礼后,便道:“婢已派人去告知大王与子郁公子,夫人还吊着最后一口气,眼看约莫半个时辰,便要没了,如今还请王后示下。”   阿姝心中有些怅然与唏嘘,虽说樊夫人曾几番陷害于她,可到底是刘徜遗孀,心中有恨不足为怪,她对樊夫人也生不出太多仇怨来。   先前刘徇便说过,樊夫人大约撑不过秋日,果然如今秋狝方过,便不行了。阿姝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她的一双儿女:“媪,破奴与阿黛如何?”   冯媪道:“王后放心,两位小公子还年幼,离了母亲这数月,已渐渐的不大哭闹了,此刻有乳母哄着,应无大碍。”   幼年丧母,即便不大经事,心底也定会留伤。阿姝对此知之甚深。她不过一瞬思量,便吩咐道:“烦请媪先去预备替夫人治丧事宜吧。她虽犯了大错,到底也不能外宣,况大王也只道不教她入东郡祖坟,为了故去的长兄的面子,也要好好治丧。我先去瞧瞧破奴与阿黛,亲眼见了,才好放心。”   冯媪见她虽无太多哀色,却也不幸灾乐祸,反而关心起两位小公子,一时有些欣慰,领命便下去了。   ……   冯媪居处,乳母正与破奴与阿黛缓缓的解释,樊夫人将要不在人世。   破奴本就聪颖,年岁也稍长些,听了乳母道往后将再没有母亲,只懵懵懂懂的点头,片刻后,倔强抿起的小嘴便瘪了瘪,眼泪吧嗒吧嗒落下。阿黛尚幼,见兄长哭了,也渐渐的张嘴嚎哭起来,连手中捏着的泥狗落在地上摔碎了也顾不得去捡。   阿姝恰行至屋外,见此情景,蓦地想起年幼时,渴慕母亲时的伤心与无助,不由鼻尖一酸,便红了眼眶。   她快步进去,蹲下|身来,将两小儿搂在怀里,一面拿了巾帕替他们擦泪,一面柔声的哄:“乖小儿,不哭不哭,叔母疼。”   这些时日,两小儿日日都要到她处问安,她也常将人留下玩耍,更时时的送些吃食、玩物过去,他们渐渐的也不再胆怯,与她亲近了不少。   破奴抽噎着一边以手背抹泪,一边可怜道:“叔母,我,我要,阿母,我要阿母……”   阿黛也跟着兄长喊:“阿母,要阿母……”   哭闹一时难停,阿姝只得耐心的哄劝,时不时轻拍他们的背,以免呛咳。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孩子哭得累了,这才渐渐倒在她怀里沉沉睡去。熟睡时,两张占了泪痕的小脸,仍是一抽一抽的,时不时皱皱眉,瞧得人格外心疼。   阿姝胳膊酸麻,却不敢挪动,生怕好不容易睡去的孩子又惊醒了继续哭闹。   屋里静悄悄的,乳母在旁看着也红了眼眶,低声道:“两位小公子年纪小,又已有近两月未曾见过夫人,也不大因此哭闹了,想不到今日却还是这样伤心。”   阿姝轻叹一声,摇头压低声音道:“鸦有反哺意,羊有跪乳恩。再小的稚子,也都懂得思慕生母。我幼时未见过生母一面,从来由父兄抚养长大,懂事后都时时的渴求母亲,更何况这两小儿?”   想起过去种种,她眼里也渗出些泪意,垂首望着渐渐安稳的破奴与阿黛,心生怜意,低声嘱咐道:“往后,也勿在孩子面前提樊夫人的坏处。叫为子女的知晓母亲的不好,委实太残忍了些。”   如她自己,便是经历了许多,才真正看清了章后的丑陋面目,那样的失望与痛苦,不必再教这两个无辜小儿再经历一遍。   乳母应下,才起身至屋门处,欲将方才阿黛摔落在地的泥狗残片收拾起,却忽然见门边立了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刘徇。   乳母赶紧弯腰行礼,唤了声“大王”。   刘徇未动,暮色照在他宽阔的背影上,于屋中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一手扶着门框,俊容上满是复杂神色,一双眼正直直的盯着屋中女子。   方才他与樊霄二人恰都在衙署中,闻讯便径直赶回。樊霄自然悲痛欲绝,一入宫中便直奔樊夫人居处,未作停留。他稍有犹豫,并不愿去,却有婢来报:“夫人还撑着最后一口气,等着大王前去。”   许久未有人气的院落忽然多了来来往往的许多人,已瘦成一把枯骨的樊夫人仰面躺在床上,眼窝深陷,发如枯槁,粗重而急促的喘息自胸腔间响起,剧烈颤抖的手紧紧攥着被衾,因无力转头,眼珠子还直勾勾的转向屋门处,仿佛吊着最后一口气般,不停的喃喃着“仲渊”。   刘徇挣扎片刻,终还是入内。屋中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令他行至床边,垂眸望着床上那将死之人。   樊夫人瞪眼望着他,忽然扯动嘴角,费力的笑了声,声如蚊蚋:“仲渊,你记得……我,我的话,善待……破奴,与阿……黛……”   她说罢,便似如释重负般,垂首闭目。   一时屋中皆静。   刘徇脑中眼前飞速闪过许多零碎片段,既有兄长死后的惨状,大嫂凄厉的指责,还有阿姝哭泣的模样,章后凶恶的模样……   好半晌,他于一片哀哭声中缓缓步出,不知不觉便行至两小儿处。   此地尚清净,仿佛将方才那边凄惶气氛全然隔绝。   他听到那小女子在屋中耐心的哄着小儿入睡,又听她与乳母的种种交代,只觉心里仿佛纠了一团乱麻,越绞越紧,令他动弹不得。 第60章 恍悟   阿姝听见乳母行礼声, 忙转头朝屋门处看去。   四目相对间,她只瞧见他眼底沉沉的浓黑, 错杂而幽深, 教人辨不清晰。回想方才所说的话,忽然有些怕他误会, 忙寻了枕头来,又小心翼翼的将胳膊自孩子脑后抽出,将他们安顿好, 才尽量轻声的起身步出。   刘徇未发一言,也转身跟她同行。   直行至远离屋门的庭中,阿姝才渐缓下脚步,惴惴的侧目去望他,低声道:“大王切莫误会, 方才我所说的, 只是不愿让破奴与阿黛再徒增伤悲罢了, 并非……有别的意思。”   她所指“别的意思”,自然是恐他误会自己对章后仍存孺慕之情。   刘徇沉默半晌,轻叹一声, 伸手抚了抚她发顶,道:“我知道。”   阿姝猝然抬头, 有些不敢置信。   他复而苦笑道:“你随我自长安而来, 与君山分别那日,他曾同我说过,你幼时思念母亲, 长大后有机会相认,才知生母非善类。”   秋日有暖阳,然一旦西风扫过,便顿生寒意。   阿姝仰头望着他,隐隐想起旧事,身躯微颤了颤,眼里渗出朦胧泪意,艰涩道:“不错,我生母非善类,偶然入梦来时,我甚至常想问问她,既然不珍爱我,当年何苦要受那怀胎之苦将我生下?若孑然一身,岂非更好。”   刘徇对上她盈满泪痕的双目,心中一时百转千回,好容易驱散的纷繁念头重又涌现出来。   胸腔间无数的理智与冲动交织,他太想高声的告诉她,仇恨也罢,出身也罢,他可以统统不在乎。可大嫂的话,兄长的死,像是桎梏他的枷锁一般,教他每每张口,便有排山倒海的愧疚与痛苦,再说不出一个字。   好半晌,他仍觉头晕眼乱,难以理清,只艰难的揉了揉眉心,避开她目光道:“你别想太多,伤了心神。目下,还是先治丧吧。旁的事,容我再想想。”   说罢,转身快步离去。   阿姝望着他脚步稍稍凌乱的背影,心中方才升腾起的一缕希望又悄然落回。   ……   樊夫人去后第二日,刘徇便命人于信都向众人发丧,城中官眷、大户等皆至信宫吊唁。   可怜破奴与阿黛两小儿,身为子女,小小年纪便由乳母与婢子领着,为母披麻戴孝。   刘徇更是忙碌不堪。信宫中有樊夫人丧事,外头更有迫在眉睫的并州战事,他需两头兼顾,忙得几无停歇之时;阿姝身为王后,每日迎来送往,也无甚闲暇。   细算下来,二人已连续数日,皆沾枕即眠,未曾好好说过话。刘徇更像是逃避一般,每日总命人回来知会她夜里不必苦等,再趁夜深人静,她已入眠后才归来。   直到大军出征前三日,樊夫人出殡这日。   刘徇早已说过,樊夫人不得入东郡刘氏祖坟,送葬者自然也只能为知情的樊霄。他将扶灵自信都出发,悄悄将樊夫人送回樊氏故地入葬。   旁人不知内情,仍趁此时纷纷前来相送。刘徇与阿姝,乃至刘昭与两个孩子,也皆披缟素自信宫中一路送至城门处方歇。   许是这两日太过劳累,又难得出宫外见这样多人的场面,还未上马车回程,阿黛有些犯困,吮着手指跟在乳母身侧便嘤嘤的哭起来,粉白的小脸上挂着可怜巴巴的泪水,瞧得人格外心疼。   破奴见妹妹哭泣,也赶紧奔去,一边替她擦泪,一边哄道:“阿妹不哭不哭。”   刘徇本已行至马边,正要翻身而上,此刻见这情景,心间又酸又软,三两步上前,将阿黛一把抱起。   她渐渐的止了泪水,眼皮也耷拉下,一副困顿不已的模样,可趴在刘徇怀里,似乎不大习惯一般,本能的扭动两下,无论如何也不得睡去。   刘徇平日闲暇甚少,与孩子虽不疏远,到底也不多亲近,遇此情况,不由的手足无措,抱着孩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破奴却十分乖觉的行至阿姝身边,伸手揪了揪她衣摆,仰着头眼巴巴望着她。   阿姝弯腰摸摸他脑袋,上前自刘徇怀里抱过阿黛,轻声道:“大王,还是我来吧。”说着,她十分熟稔的一手托住孩子臀腿处,一手护住孩子肩背,令她靠在自己身前,一下一下晃动着,口中又轻又柔的哼着邯郸的民间小调。   阿黛早已睡眼惺忪,此刻入了熟悉的怀抱,不由含糊的喊了声“叔母”,便怪怪的耷下脑袋,靠着阿姝肩上沉沉睡去。   阿姝腾出一只手来,牵着破奴,三人一同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辘辘缓行,始终在旁望着的刘徇方回过神来,收起复杂的目光,上马同往信宫而去。   他近来常为如何安排这两个孩子而苦恼,却不知自何时起,阿姝与那两小儿,竟已这样亲近。   他一时又想起当日在邯郸时,阿姝抱着昌儿逗弄时的情景。她那样娇美又那样温柔,若真要抚养幼子,必也能得孩子全心的依赖与喜爱。   可每每想到此处时,兄长的惨状与大嫂的话语便会浮现。   一路挣扎怅惘,众人渐行至宫中。   阿姝小心翼翼的将两小儿送入屋中。大军不日出发,刘徇这一日恰无旁事,便也在庭中徘徊。   冯媪静静立在一旁,令刘昭离去后,一双眼眸屋里屋外的看了好一会儿,方悄然行至刘徇身边道:“大王不必担心,王后与两位小公子十分亲近,有王后在,定不会有事。”   刘徇眼神波动,冯媪素来为人稳当,眼光独到,能如此说,必也打心底里赞赏阿姝。他心念一动,忽然提步行至僻静侧室,请冯媪坐下,才犹豫道:“媪,我有一事,埋于心间许久,始终不知要如何抉择。”   冯媪算得上看着他自小长大,如今没了别的亲长,他无处可询,只得来问她。   冯媪闻言,目光越发柔和几分,仿佛想起了幼时的他一般,笑着唤了过去的称呼:“公子且说,婢定知无不言。”   这一声“公子”着实亲切,刘徇原本落于膝上紧攥的双手也渐渐的松开:“媪大约也猜到了,便是与兄长这两个子女,与赵姬有关之事。两小儿幼失恃怙,我欲将其归我名下养育,日后破奴便如我长子一般,待我身故,他可承继。可——”   他尚未出口,冯媪已猜到:“公子可是担心赵姬身份,认杀父仇人之女为母,恐为人指摘,日后待两位小公子大了,也难免痛苦?”   “正是如此。”刘徇再度疲惫的揉揉眉心,将先前樊夫人之言又说了一遍。   冯媪闻言,面露感慨,轻叹一声,缓缓道:“公子的担心,不无道理。婢知公子待家人亲族至纯至孝,对伯衍公子更是心有愧疚,只想将今日与将来能有的一切,都交给两位小公子,才能弥补心中遗憾。”   刘徇闻言,素来温淡的面容出现一丝悲色,慢慢垂眸,掩去眼中的热意。   “可公子是否想过,若将这一切都交由破奴公子承继,日后待有了自己的子嗣,又该如何?况赵姬虽是太后之女,到底也未行过十恶不赦之事,如此,待她又何其不公?”   刘徇面色越发沉郁,哑声道:“我知对不住赵姬。她的确无辜,我亦不该牵连于她。日后,只要她与赵氏,能与章后全然脱开瓜葛,我若能成事,必拼尽全力,许她一生安乐,保赵氏长盛不衰。若有子——”   若与赵姬有子如何?   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丝迷茫。尽管从未想过此事,可日后他难道当真舍得,令他与阿姝之子,甫出生时,便被剥夺了将来承继的机会吗?   话至此,他忽然说不出口,眼前浮现的,皆是那女子的一颦一笑。他心知,她绝不会因此而心有怨怼,可临到头来,舍不得的,仿佛是他自己。   冯媪露出几分了然的微笑:“公子何不想想伯衍公子?他是什么样的性子?若泉下有知,见公子为了破奴与阿黛,这样委屈自己,只怕要百般不愿。公子不必将夫人之话放在心上,今日乃至日后的一切,皆是公子自己拼搏而来,公子只常怀仁德,勿忘兄长之恩,便是对得起伯衍公子了。”   “至于两位小公子,如今年岁尚小。王后心善,定会好好抚养。何不待其明事理后,自己来选,是否要养于公子膝下?”她说罢,面上笑意更深了些,“婢瞧破奴公子虽小,性子却与其父相类,将来怕还不愿要公子太过关照呢。”   “公子,切勿为心中的仇恨,乃至愧疚束缚了手脚与心胸。王后是个纯善的女子,值得公子好好珍爱。”   刘徇闻言愣住,陷入深思。   过去这一年多的时日里,他总都沉浸在对兄嫂乃至其一双儿女的愧疚中,却时常忘了自己,更忘了妻子。   他不得不承认,他喜爱阿姝。这种喜爱,似乎已渐渐超越了他先前以为的,适可而止的喜爱。   他望着她,不再只想眼前的美色,更开始向往以后的三年,五年,乃至十年的时光。如今他虽然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却十分明了,不论到哪里,定都要给她一席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待他回神时,冯媪早已悄然离去。   屋外,阿姝已然同乳母与婢子们交代好,此刻正立在门外,柔柔的冲他唤道:“大王,归去否?”   深秋日光照在她身上,映出一片暖色。   刘徇望得神色恍惚,缓缓的起身步出,默默的将她一手握在掌心,点头道:“归。”   ……   当日夜间,烛火全熄,万籁俱寂中,间或夹杂着几缕难辨的轻喘。   刘徇再未如前两日那般沾枕即眠。   朦胧月色下,他凝着阿姝布满薄汗与绯色的面容与身躯,浓黑的眸中满是迷乱的情愫。   他忍着不甚平稳的喘息,边亲她唇角与耳际的娇嫩肌肤,边絮絮的唤着“小儿”。   阿姝正因他突如其来的狂烈激情而有些承受不住,只低声嘤咛着,无暇思考他的反常。   直到烈火渐熄,二人交颈而卧,他方一手揽着她单薄的背,一手轻柔的梳理她散在枕上的长发,嘶哑着嗓音道:“阿姝,我知你始终不愿对我展露本性,只因怕我介怀你出身。”   话音才落,他便渐察觉怀中娇人身躯渐渐僵硬。   “过去我的确介怀。”他安抚似的亲了亲她额角,仿佛下定决心似的,道:“日后,我也难保自己定能全不介意。可我愿意尽力的忘怀,尽力的告诉自己,兄长之仇,与你毫无关系。”   他说到此处时,隐于黑暗中的俊容慢慢浮现红晕:“阿姝,我心悦你,往后成王也好,败寇也罢,只要你还愿留在我身边,我便绝不会丢下你。只盼你——也能慢慢试着对我敞开心怀。”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文里大家都死了妈……! 第61章 问安   说完这一番话, 刘徇浑身都僵硬着,屏息凝神, 动也不敢动的只等着她的回应。   然而笼在夜色中的屋里却一片沉寂。   她始终没说话, 仿佛特意避开他似的,连目光也渐渐垂下。   他等得焦躁不安, 原本提在嗓子眼的一颗心一点一点的沉下。   方才酝酿了那样久,鼓起了那样大的勇气才说出的一番话,似乎正狠狠的打他的脸。他以为这已是自己对她能做出的极大的的让步与尊重, 可如今想想,她那样一个从来被众人追捧的,大约根本不屑于他的这点退让。   从前在外见到的无数人望她时,惊艳、仰慕,乃至嫉妒的赞叹、目光, 一一在眼前闪过, 令他慢慢失落。   唯有两条揽着她的胳膊, 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开,仿佛还怀着一丝希望。   直至他满心被失望侵蚀,以为再也得不到回应时, 却忽听到个十分微弱的字。   “好。”   他先是一怔,生怕自己听错了, 忙捧住她低下的面颊, 睁大双目一眨也不眨的紧紧注视着:“小儿,你——你方才说什么?”   阿姝面容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我方才说,好。”   话音方落, 刘徇漆黑的眼眸中顿时迸发绚烂异彩,一阵狂喜猝然涌上心间,令他四肢百骸都有一阵热意。   方才以为跌落谷底,如今她这区区一字,便又将他托至云端。   他喜不自胜,双臂一用力,令她牢牢贴近,脑袋埋入她乌黑柔顺的秀发间,发出几声抑制不住的闷笑,朦胧中忽然发现,自己的情绪不知从何时起,已被她的一举一动牵引,而此刻她这一声“好”,带来的愉悦与满足,更丝毫不亚于在外历经千辛万苦,攻下一座城池时的感受。   未待他欣喜太久,阿姝却抵住他胸膛,将他稍稍推开,正色道:“大王莫急,我的话还未说完。”   刘徇面上难掩的笑意一滞,一颗心又开始紧张慌乱的跳动。   “大王方才说,心悦于我,从此绝不会丢下我。阿姝十分感激。可大王又盼我能渐敞开心扉,我说好,却也只能尽力而为。我……实在也有些难言之隐,如今还无法同大王言明,望大王体谅。”   若说方才心底毫无波澜,那是假的。   他那样一个记仇的人,隐忍许久,能够善待她这个仇人之女,已是格外宽容,如今竟下定决心努力的撇开仇恨,如何教她不惊讶感动?   可饶是如此,她也总还不能全然放心。一来,他的尽力,到底能如何奏效,尚未可知;二来,梦境里,他冷酷的命人放箭,眼睁睁望着她身死的画面仍历历在目,令她一刻也不敢忘,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   可这些,她一样也不敢直言相告,只能默默压在心底,独自排解。   刘徇闻言,眼底的流光溢彩稍稍熄灭,紧张的身躯却松了些。   他无奈的笑了笑,温润的面目在月光下格外柔和:“无妨,你只尽力,我便足了,绝不要你勉强。”说罢,他又与她靠得更近些,“你我都是头一回做夫妻,凡事都可慢慢来,往后的日子还长。我比你长些岁数,该事事让着你,引着你才对。”   阿姝左耳贴在他胸膛,听着他说话时,伴着“咚咚”心跳传来的震动,眼眶微湿。   “多谢大王。”   若当真能得他悉心呵护,她方不必在这艰难世道下,踽踽独行。   ……   却说距出征并州只一日时,刘徇特意命人单独招来姜瑜。   屋里除他二人外,再无旁人,刘徇难得如早年在长安时一般,亲自挟他于矮榻上同坐,拍拍他肩问道:“子沛,这些时日在军中如何?并州一站,可已准备好了?”   此次出征,姜瑜身为校尉,要随刘季所领之部曲作为先锋头阵,率先出发,绕道而行,打梁弇与薛襄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出征在即,他正日夜操练,不敢稍有松懈。入头阵出击,虽危险更大,然立功的机会也较寻常部队大了许多,若能抓住,必然可大展手脚。   姜瑜知这是刘徇在给他机会,顿时抱拳沉声道:“多谢大王赏识,瑜甚好,此番绝不辜负大王一片良苦用心。”   刘徇闻言,便知他已懂了自己的用意,当下也有些欣慰,笑着点头道:“子沛有乃父之风范。”想起先前同阿姝商量的事,又道,“我知你姐弟二人于长安时境遇不佳。你放心,我已令王后在着意留心,寻个与你阿姊年岁出身皆相当,又品性端正的未婚子弟,待你立下功劳归来,得封赏后,便可将你阿姊风光的嫁出去,如此,我也算对得起姜太常过去的知遇之恩了。”   姜瑜乍听“王后”二字时,心中还有些恍惚。他一面自责,一面努力的将心神转移至战事与长姊身上,闻言越发感激不已。   阿姊的婚事实在是他心头的痛,若当真能还她个何意又相配的姻缘,他便实实在在的满足了。   思及此,他愈加心潮澎湃,浑身上下满是斗志,霍然起身道:“多谢大王!我定要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好替阿姊博个风光的门面来!”   ……   傍晚时分,姜瑜趁着战前最后一个夜晚,自军中回府与长姊告别。   他姐弟二人先前皆居于驿站,如今因要长居信都,便在城中购了处宅子,如今姜瑜常驻军中,姜成君便留宅中。   此番乃头一回征战沙场,姜瑜颇有些兴奋紧张,来来回回仔仔细细的将甲衣擦拭了一遍又一遍,方悬至墙边,待明日一早披上。   姜成君望着他这模样,忍不住也有些动容。   想起过去在长安所受的种种屈辱,她不由眼含热泪,握了握弟弟的双手,沉声道:“子沛,此去定要好好的保重,阿姊待你立功归来。”   姜瑜郑重的点头,语中带了几分激荡的期待:“定然。待我回来,便送阿姊风光的嫁出去!”   姜成君闻言却是一愣,她先前已同弟弟商议过,婚嫁一事,暂可先不操心,只要弟弟能重立姜氏之门户便可。   “何出此言?”   姜瑜想起今日刘徇的许诺,面容越发有几分喜悦:“今日大王召我时,说已使王后暗中替阿姊寻良配,待我立功得犒赏,给阿姊争脸,阿姊便可安心的嫁出去了。”   这原是件极好的喜事,姜成君听罢,却迟迟未言。   “阿姊,你……不高兴?”屋中的沉寂令姜瑜察觉到她面上并无一丝喜色。   姜成君眼神闪烁,欲言又止的看了他许久,最终只摇头道:“不,我只是有些担心你罢了。子沛,你且多多的顾着自己,千万别为了我,受伤乃至丢命。”   我已是这般,不值得你拿命去搏。   她在心里默默道。   姜瑜却未察出异样,只当她是寻常的长姊对弟弟的担忧,遂不甚在意的应下。   ……   信宫中,阿姝也正替刘徇最后检查收拾好的行囊。   他素来简朴,没回出行,所带之物,除了一两身换洗衣物,顶多便只有些笔墨干粮等物,再无旁的奢费之物。   此番亦是如此,是以不过片刻,她便已将那箱笥中寥寥的衣物重又整了一番。   时已近夜半,她已困顿不已,榻边案几上的饭食也早已凉透,刘徇仍未归来。   原本,他今早离去时,曾言傍晚便归,谁知,傍晚时分,派去并州边界的探子忽然传回消息来,他不得不又逗留军中许久。   每日里来传话的仆从早已来知会过,言大王为军务耽搁,王后若劳累,可先歇息,不论如何,大王今夜定会归来。   正是因后头这一句,令阿姝撑着精神,一直等到了现在。   可夜深人静,仍无半点动静。   明日出发,照规矩,刘徇需于鸡鸣后便离家入军中点兵。   阿姝抬眸望一眼天色,据此刻已只有两个时辰。这样紧迫,他今夜大约不会归来了。   她轻叹一声,揉揉因苦等而微微酸涩的双眸,冲一旁打着盹的雀儿道:“命人将大王的行囊送去军中吧。”   然她话音方落,婢子们尚未动作,却已听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眼便至屋外。   婢子们惊讶的瞪大睡眼,赶忙冲那熟悉的身影行唤“大王”。   刘徇满身风霜与疲倦,显然是才从军中快马奔回。可那一双漆黑的眼眸却显出十分的精神。   他大步入内,也顾不得叫婢子们起来,直接坐到榻上,捞起因困顿蜷缩作一团,迟钝的还未作出反应的阿姝,令她坐于他膝上。   阿姝靠在他怀中,触手摸到他身上冰凉的甲衣,困意也消去大半。   她伸手抚过他深邃的眉眼,微微笑道:“我还以为大王今日不归来了,正要命人将行囊送去。”   刘徇握住她抚摸的纤手,凑到唇边吻了吻,哑着嗓音道:“怎会?我说过要归来的。”   实则方才,他以为进屋时,便会看到她已支撑不住入眠。可待看那莹莹烛火下,她一手托腮,靠在榻边,眼皮耷拉,却还强撑着不敢入睡,只等着他归来时的模样,心间便猛的一热。   阿姝伸手指一旁的饭食道:“大王腹中可饥饿?饭食已凉了,若要用,我便命人赶紧去热。”   刘徇看也不看桌案,顾不得婢子还未尽数退去,便先将握着她腰将她提近些,凑过去亲她的唇。   边亲边含糊道:“我只有不到两个时辰,小儿,下一回再见我,便要两月后了……”   阿姝面热,却不挣扎,只柔顺的伸手勾住他脖颈,由着他将自己抱起至内室。   ……   屋外,难得要做一回贤淑女子的刘昭,听了婢子报信,自睡梦中挣扎而出,穿戴齐整后,便往兄长院中来,欲向兄长行礼问安,同时好好的道别。   可谁知,还未靠近屋门,却被数个婢子拦下。   她微微蹙眉,不满道:“你们拦我做甚?阿兄归来,很快又要出征,我要向他问安。”   那数个婢子踌躇着,回头望一眼灯火方熄的屋子,一时为难,却红着脸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解释。   刘昭等得颇有些不耐,又催道:“怎还愣着?快去通报。”   其中一个大着胆子到门外,轻叩两下,试探道:“大王,王妹在此,欲向大王问安。”   此言既出,屋中却无半点回应,只几声压抑的轻喘若隐若现。   那婢子惊了一跳,再不敢多留,忙红着脸退远些,匆匆而来冲刘昭行礼道:“大王与王后已睡下了,女公子不如明日一早,大王离去时再来。”   刘昭满腹疑惑,远远的望一眼那黑漆漆的门窗,只得转身回屋。   ……   屋内,阿姝满眼是泪,埋怨似的瞅着他,气息不稳道:“叔妹……她难得这样守礼,要,要来问安……”   刘徇正是不可收拾的当口,哪管得了这样多?   他只顾得细细的亲她,低语道:“不必理会,她若真要同我道别,稍等一等也是一样的。”   阿姝直喘得说不出话来,脑中一片迷蒙,再无暇多想旁人。   许久,待一切偃旗息鼓时,便听到第一声鸡鸣,时辰到了,刘徇该出发去军中点兵出发了。   二人也无暇休眠,只得起身收拾。   阿姝浑身酸软,恹恹的靠坐在床边,看着刘徇精神饱满的穿戴衣物。   待他穿戴整齐后,她方起身披衣,亲自将他送至院门边。   刘徇一身甲衣,在微弱的晨熹中闪着银光。他忽然停在院门边握住她手,半是期待半是紧张道:“小儿,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像是怕他想不起似的,他又添了句:“我此行是去沙场上。”   此话似曾相识。   阿姝稍一愣,便立刻想起去岁,他征战时,送她往邯郸去时,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她全然不懂,他所求为何。   今日,她联想起后来阿嫂的话,乃至前日他的一番陈情,忽然露出一抹微笑。   “大王此去,定能顺利克敌,大杀四方。”微光中,她颊边两朵浅浅酒窝仿佛盛了蜜,令他心口发软:“我便在这信都中,替大王与众将士祈福,等着大王早日归来。”   刘徇心中一阵激荡。过了一年有余,他终于头一次自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他才要伸手去抱她,却听又有脚步声传来,竟是再度起身赶来的刘昭。   她先前离去时,听了那婢子的话,才睡了一个多时辰,便又赶着刘徇离去前,前来送行。   “阿兄,我原要趁着你方才归来时,便先来看你。可你那时已睡了,我便又等到了现在。”   她说话时,虽能见满面的倦意,一双稚嫩的眼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得意,仿佛是个等着大人夸奖的孩子一般。   阿姝想起方才的事,一张俏脸倏的红了,不动声色的退后一步,移至刘徇身后半步处。   刘徇面色亦有些僵硬。   若换做平日,他定会因妹妹的懂事与用心而大为赞赏。可今日,刘昭两次来得都不是时候。   他只“唔”了声,伸手草草的摸了摸她发顶,作语重心长状道:“阿昭长大了,懂得关心兄长了,甚好。我不在信都时,你切记要听冯媪与你阿嫂的话,不可闯祸。”   刘昭先还因得了夸奖而喜悦不已,再听后一句老生常谈,又耸下脸,怏怏道:“我知晓了,阿兄,你快走吧,我还等着回屋睡去。”   刘徇越觉心中憋闷,又不得将妹妹撵走,只得又回头看了眼忍着笑意的阿姝,将满腹要说的话都咽回腹中,郑重冲二人道:“至多三月,我定归来。”   说罢,转身提步,踏入茫茫夜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13 11:02:35~2019-12-14 23:51: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美人不见徒奈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流言   刘徇此番出征并州, 乃奉天子命,平梁弇、薛襄之叛乱, 声势十分浩大。   冀州境内各郡国之兵力都被抽调过半, 经长达月余的操练,集成一股逾十万的大军, 横穿冀州,直扑并州灵丘城而去。   照先前商定的计策,刘徇已先一步派出不少人手潜入并州。   梁弇深谙谶纬之术, 素靠着一身卜卦看相之术,与三寸不烂之舌,冒充刘氏宗亲才得今日之势力。刘徇便是看准了这一点,令派出的人手暗中联络并州当地的游侠等,于百姓间散播消息, 言梁弇冒天下之大不韪, 假刘氏宗亲之名, 引起众怒,目下并州的饥荒,便是天神降灾以惩戒之, ,不久, 梁弇更要遭灭顶之灾。   正值并州流言纷纷, 便传来刘徇大军压境的消息,一时间令叛军内人心惶惶。梁弇为压流言,数度当中占卦, 得出的结果却皆不如人意。饶是他凭借自己滔滔的口才,诓骗许多人,此番也是抵不住心底的恐惧,屡屡在下臣面前露出破绽,反令流言越发甚嚣尘上。   而趁此之时,刘徇又放出消息,言萧王军中有三倍于寻常行军的丰厚军粮,引本就面临饥饿缺粮的薛襄军蠢蠢欲动,不过十日后,便派出两万精锐,欲突袭阻截粮草。   然此举却正中刘徇下怀。   由刘季所率的先锋部队,早已于途中设下埋伏,待那两万精锐行至山谷之地时,便自山中杀出,自高处一面投掷石块,一面射出箭雨,不多时,便将那两万人打得措手不及,溃败而逃。   出战首捷,刘徇军士气大振,梁弇军则军心溃散。接下来月余,便越发顺利。   ……   而信都城中,虽远离战事,阿姝却每隔十日便能收到刘徇自前线命人快马送回的战报,有时还有他亲手所书的家信。   发回的自然都是一封封捷报。阿姝每每自阅后,便又送至冯媪与刘昭处,唯余下那封家信,收于屋中。   大约是因独身了二十多年,父母又早逝,刘徇先前从未有过写家信的习惯,此次离去前,他也只说过会命人送战报,并未提及写信一事。   是以当他出征近一月时,头一回有家信送来时,着实令阿姝又是吃惊,又是苦恼了些时日。   那信中并无许多话,一方巴掌大的丝帛上,只寥寥数语:“吾妻阿姝,战事顺利,吾尚安好。汝安否?”   阿姝将那块丝帛平摊于案上,来来回回的读了许多遍。   成婚近二载,虽常见他在书房中处理公务,可她自来十分有分寸,从不干涉探寻他的案牍。是以这算是她头一回见到他的亲笔字迹。   他的字迹算不得有大家之风,但结构端整,遒劲有力,自有风骨。   只是这其中的内容,却令她不知该如何回应,提笔在手中,迟迟无法落下。   若说他是头一回给妻子写家信,她亦是头一遭给夫君回信。信中只问她安否,她却不能只回个“安”字。   想了许久,她瞥见内室墙边的投壶,终于下笔:“吾君仲渊,妾亦安好。正勤练投壶,待君归来。”   她反复的看了看,只觉再想不出旁的话要说与他,这才满意的收入竹筒中,交给雀儿寄出。   数日后,这一节小小竹节被送至军中。   刘徇正与属下于帐中议事,送信者递进来时,他原本云淡风轻的面上,忽然闪过一瞬难以抑制的喜悦,然碍于有旁人在场,只轻咳一声,掩饰住心中的期待,将那竹筒小心的收入胸口衣襟中,才故作镇定的继续与人议事。   直至众人退散,只留他一人时,他才大步至案前坐下,将那贴住胸口处,已然被捂热的竹筒小心取出,剥去上头的漆,取出丝帛搁在案上。   先前阿姝还在邯郸时,他也曾收过她言辞恳切的求救信,只是那时的心境,与此时全然不同。   他望着那还未翻开的丝帛,除了抑制不住的期待,竟还有几分紧张。就连跨马上沙场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然待翻开,其中伶仃的两行字迹,又让他喉间一梗,一时有些难言的失落与不满。   原还期待她有许多话写来,却不想只这两句。   再转念一想,她本也不是那样爱絮絮的同他说话的女子,况自己所去之信,亦是绞尽脑汁许久,才写了那一两行,便也不再介怀。   日子还长久,一切都可慢慢来。   他无奈的暗自笑了声,一面摇头嘲自己,一面垂首仔细的阅她清秀的字迹。待看到“勤练投壶”时,眼前不禁闪现出她在邯郸时,同邓婉玩耍时,面涂胭脂,挫败恼恨的模样,与后来在信宫,他亲自教她要领时,二人亲密无间的模样。   只怕无他在旁提点,她仍要举着箭,对着那玉壶束手无策吧。   脑海中想象着这样的画面,刘徇唇角难以抑制的扬起。再看待“待君归来”,心口更是一暖。   那迟钝又无情的小女子,总算学会了牵挂出征在外的夫君,哪怕是违心之言,他也不愿再深究,只顾着将那丝帛如护身符一般叠好,塞至衣襟处紧贴着胸口。   第二日一早,他又将绞尽脑汁写来的家信交予下属送出,只等着她的回信。   可这一回,却过了整整半月有余,才收到回信。   ……   信都中,原还日日闲适的阿姝,这几日着实有些忙乱,原因无他,年仅三岁的阿黛忽然染疾,一连十日都未见好转。   起先,阿黛只是有一日夜间忽然发热,兼有呕吐腹泻之症。冯媪先禀报了阿姝,又连夜派人去请来医工看诊。   小儿发热腹泻乃常有之事,然幼子易殇,阿黛更是刘徜遗孤,半点疏忽不得,是以阿姝甫闻消息,便当即披衣起身,赶至冯媪处探望。   其时,医工才诊过,只道是寻常的小儿之症,许时白日贪玩受凉,又未忌口,吃了不易消化之物才引起的,只服几日药便可。   婢子们忙着去煎药,阿姝听了医工的话,才入内探望。   破奴已被乳母带去另一间屋中睡,小小的床铺上,只阿黛一个小小的孩儿。她双目紧闭,眼角有因身体的不适而沁出的零星泪珠,往日粉雕玉琢的圆脸此刻正因发热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嘟起的小嘴因干燥而有几道细细的裂痕,此刻正一张一合的,无意识唤着“阿母”。   阿姝望着她这可怜巴巴的模样,不由鼻尖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这一夜,她寸步未离的守在床边,亲自将阿黛唤醒喂药,又是擦身又是轻哄,直至孩子烧退后,靠在她怀里,一手紧紧攥住她胸口衣襟,将她当作母亲般依赖着睡去,她才渐渐松懈下,拖着操劳了一夜的身躯,踏着晨光回屋补眠。   小儿患疾原是常事,阿黛也果如那医工所言,吃了两三日药,便又活蹦乱跳起来。原以为此事算是过了,岂知到第五日,同样的病症却又卷土重来。   医工诊了又诊,仍未诊出大碍,只得又照着同样的方子煎药服药。   可这一回,阿黛退热后,腹泻呕吐之症虽也有减轻,却迟迟不见彻底好起来,一连多日,皆是能吃下的食物,要吐出大半。   原本白胖安康的小女娃,经这小半月,竟是瘦了许多,从前圆圆的脸蛋都剥落了不少。   阿姝又是心疼,又是心焦,顾不得疲累,日日都在阿黛身边亲自照料着,就连刘徇写来的信,都过了好几日,才想起来回复。   她本不想将此事于信中告知于他,可一想到他对兄长常怀的愧疚,又恐他日后知道,要怪她未曾告知,思量再三,还是于信中一一都说了,末了,再言明自己定当悉心照料,请他千万勿因过于担忧而分了心神。   直至将信送出,她才长舒一口气,边倚在榻上小憩,边仔细回忆这几日之事。   前世的梦境中,她虽不曾知晓刘徜的一双儿女是否染过重疾,却能肯定,至刘徇攻入长安之际,两小儿都是十分康健的。   因此,起初几日,她虽担忧,心中却还有些底。可眼看着半月过去,阿黛迟迟不见大好,已越发虚弱剥落。小儿最是脆弱,半点经不得病痛,长久下来,只怕不好。   换了三五个医工来诊,皆是城中有名的,却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阿姝心急之下,竟也渐渐憔悴了些,莹润的面颊也清瘦了。   不但冯媪曾来劝她,莫太过担忧,就连刘昭有两日来同她问安时,都曾别别扭扭的提醒她,莫要因此而拖累了自己,最后反要将家中大小事务交到年事已高的冯媪肩上。   她的说辞一贯的并不悦耳,阿姝却早已习惯了,甚至还从她尖刻的话语间听出藏得十分深的关心之意来。   只是,此事一日未得解决,阿姝却是一日都不得安宁。   ……   这日,许久未曾出信宫的刘昭终于征得冯媪的同意,携了三五个婢子与数个仆从,乘马车出宫去。   今日乃城中庙会,道边多了不少售卖各色小玩意儿的摊贩,引得城中许多百姓来凑热闹。   刘昭孩童心性仍重,从前几次外出都有阿姝在侧,不敢放肆,这两日阿姝因照料阿黛实在累了,未一同出行,这才令她有了独行的机会。   马车远远的停在人烟稀少处,她只领了两个婢子,携了不少钱币,便融入熙攘人群中,观望挑捡起来。   因阿黛身子不好,她着意挑了不少如泥车、人偶等孩童喜爱的玩物。正待她要命婢子来递钱币时,却忽听到些议论声,其中的“王后”二字,令她不由蹙眉,停下动作,仔细的侧耳细听。   “……半月余都不见好,不过是寻常之症,却连郑医工都束手无策,怕不是被什么冲撞了!”   刘昭转头望去,却见那议论者乃是个约莫三十五六的男子,一身粗布麻衣,头束灰巾,十分寻常。   “你莫要胡言,信宫何地?你我世代居此地,都只听闻信宫风水甚好,有王者之气,哪会有什么邪物?”听者似乎十分不信。   那男子故作神秘的摇头,看似凑近了些,以手掩口的悄声开口,实则嗓音却仍能教周遭之人听得一清二楚:“信宫自然是好地方,可我说的冲撞,不是什么邪物,而是王后。”   “王后?你说赵姬?”   那男子又道:“正是赵姬,你莫因她的美名,便忘了她有煞命!听闻赵姬命中的煞气,可是能克帝星的!”   听者一愣,有些将信将疑,片刻后便像恍然大悟一般,点头赞同道:“难怪当日曾听说,赵姬入长安后,连太后都不大敢见她。如此看来,的确有几分道理。”   那男子嘿嘿一笑,继续道:“况且,你且想,当日大司徒可是死在长安太后的手下,如今留下一双孤儿,日日与太后亲女同居一处,哪里能有好下场?”   听者越觉有道理,啧啧道:“大王着实心宽,这样的女子,不但亲自求娶了来,还这般的捧在手心里。我可曾听人说起过,大王待王后,十分的体贴宠爱。”   “那又如何?赵姬之美名,人尽皆知,若换作你,只怕即刻便能将这条贱命奉于赵姬裙下……”   那二人越说越无礼,刘昭亦越听越气愤,不由将紧紧捏于手心的小小泥车狠狠掷出。   泥车一下便砸中那男子额角,登时疼得他龇牙咧嘴,眯着眼恶狠狠指着刘昭怒骂:“哪来的小儿,如此无状!”   刘昭一怒之下,早没了矜持,将手中捧着的几样物件接二连三的掷出,边掷边道:“无状之人分明是你!我家中之事,哪里轮得到尔等小人如此口出污言!”   那两人被砸得吃痛,也顾不得细思她话中意,双目怒瞪着便大步上前,冲她扬手便要挥下。   此刻熙攘的人群因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也稍静了静,不由的让出些位置来。刘昭惊叫一声,连连后退,险些要被那二人捉住。   幸而所携的三五仆从正歇于不远处,一见异状,皆奋力拨开人群直冲而来,三两下便扭住那二人双手,高声斥道:“大胆小人,敢欺王妹!”   两人原还愤怒反抗,一听“王妹”二字,登时大惊失色,脚下一软,直直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   旁人尚不知内情,见此情景皆议论纷纷。   刘昭欲再惩戒二人,然话未出口,两婢子见事不好,便悄悄来劝:“临行前,冯媪特吩咐过,女公子请克制些,莫将事闹大,令大王面上无光。”   刘昭面色一阵青白,胸口起伏,闻言虽还气愤,到底也知晓要克制,静了片刻,方冷冷道:“今日便罢了,往后你二人再要口出狂言,被我听见,我定告诉阿兄去,好好惩戒!”   那二人一听此话,忙磕头言谢,仓皇而逃。   刘昭也再无玩闹的心思,未几便匆匆回了信宫,将此事尽数告与阿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14 23:51:21~2019-12-15 23:51: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mm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隐情   屋内, 阿姝才令雀儿带着阿黛到院中玩耍,听刘昭满面愤慨的说着方才之事, 忽然有些愣神。   这两日, 因阿黛的腹泻呕吐之症时时反复,她也生了疑心, 遂将孩子接入自己屋中亲自养着,由雀儿等自邯郸来的婢子们贴身照料,一应的衣物与吃食也绝不假他人之手。   谁知过了三五日, 竟真的渐渐好转许多。   阿姝表面未动声色,暗中却同冯媪提起,命人在信宫中悄悄盯着,尤其阿黛身边的几个婢子,更要警惕。只是几日下来, 仍未有头绪。   然阿黛染疾, 本未对外声张, 虽请了几位医工来瞧,却都曾叮嘱过勿在外多言,怎会短短半月, 便成了信都街头巷尾间,百姓议论之事?   尤其他们议论时, 矛头更直指她这个王后。   她的出身本就是人尽皆知, 入信都这样久都未曾有过如此甚嚣尘上的风言风语,偏偏这时生事。   与她命格有关一事,本只在司州长安附近流传, 冀州诸人知之甚少,这令她不得不生出些猜测。   “我——你——是否觉得我多管闲事?”刘昭一气将胸中不满吐尽,却迟迟未得阿姝回应,一时有些面红耳赤,不自在起来,甚至隐隐因自己的冲动后悔起来,生怕阿姝嘲笑于她。   阿姝方才思绪纷乱,闻言回神,抬眸望着手足无策的刘昭,忽然觉得她近来越发可亲可爱了许多。只怕刘昭心底早已承认了她这个嫂子,只是总还过不去那最后一道坎,更放不下面子。   她不由的笑起来,两汪动人的酒窝瞧得刘昭有些愣神:“多谢叔妹替我惩戒小人。”   刘昭的脸腾的一下涨红了,撇着唇低头嗫嚅道:“我……也不是为了你,只是见不得他们随意揣度我的家事罢了……”   阿姝知她嘴硬,心口愈软,上前主动握了握她手,柔声道:“不论为了什么,都是一片好意。今日叔妹做得很对,既能稍示威严惩戒,又不至将事闹大。”   实则阿姝如今还有些后怕,幸而刘昭此人,耳根子十分软,但凡无积怨,皆能听进些话来。否则今日在外,冲动下将事闹大,才更令流言难以控制。   刘昭已羞得再抬不起头,下意识把被阿姝握住的手一把抽出,“哎呀”一声,便捏着裙角奔出屋去了。   阿姝望着她背影,面上笑意慢慢收敛,定定望着院中正与婢子一同玩闹的阿黛。沉思片刻,她将雀儿唤入内室,低声问:“邯郸可有消息传来?”   雀儿摇头回道:“公子派去长安之人还未曾回来,但听闻已经有消息了,大约还有三两日便可到信都了。”   阿姝点头,又当即取笔墨书信一封,吩咐道:“在邯郸时,阿兄曾同我说起过,信都城中有户许姓人家,其家主名唤许澄的,你明日悄悄去他府上寻,将我这封信交予他。”   那许澄本是赵氏邯郸一位族中堂姑之子。许氏在信都算不得豪强大族,到底也门户不小。赵祐先前曾暗中捐其许多赀财,使阿姝若有所求,可寻其帮忙。   而她方才写的信中,便是请许澄悄悄派些人,于姜成君府外暗中盯着,看是否能寻到些蛛丝马迹。   毕竟,姜氏姐弟二人,正是才从长安迁居而来,应当十分熟知先前长安的纷纷流言。   ……   两日后,赵祐派去长安之人,终于赶至信都。   那人乃赵祐府中豢养的一位游侠儿,名聂逊。为不引人注目,阿姝未亲自露面,而是命雀儿悄悄前去,回来再行禀报。   到得傍晚,雀儿总算自侧门归来,悄悄入了院中。   阿姝忙命她入内室,避开旁人耳目问:“如何?可有查到什么?”   雀儿连连点头,滚圆的脸上,颊肉一阵阵颤动:“聂君这一去,实在不虚此行,花费这样久,的确查到了不少!”   原来,先前公孙偃悔婚姜氏一事,并非如外界传言那般简单。   外人皆道那公孙偃趋炎附势,忘恩负义,一见姜太常故去,姜氏日渐没落,便另攀高枝。   然聂逊在长安逗留许久,寻了公孙偃家仆打听,最后又辗转寻到姜成君旧仆,方问出些蛛丝马迹。   原来姜桓去世后,姜成君曾因忧思过度,生过一场大病,后来病中,又不慎落水,更加重了病情,使身子大大亏损。   聂逊心思缜密,循着这点线索,找到了当时替姜成君诊治过的医工,反复询问打听,这才知晓,原来姜成君当日染疾后,虽经调养,日渐恢复,实则却伤及根本,落下个女子体寒的毛病,日后恐再难生养。   姜成君身边恰有一位贴身服侍的婢子,其母为府中粗使仆妇,一日公孙偃前来拜访时,那仆妇饮了两口酒,不小心将此事泄露给公孙偃家仆,这才引得公孙偃后来悔婚另娶一事。   女子难生养,本就要为人诟病,加之公孙偃悔婚,姜成君心急如焚,瞒着弟弟姜瑜,亲自恳请公孙偃,勿将此事泄露。   公孙偃顾念过去受姜太常赏识,遂应下,与旁人结亲。   雀儿一气道出,说得口干舌燥,直接过阿姝递来的茶杯,大大饮了口,道:“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内情!如此想来,姜姬也着实可怜,明明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子,却不能生养。”   阿姝沉吟不语。   她想起梦中的前世,姜姬嫁刘徇后,果然也未有生养。   大约也正是因此,刘徇那样记仇的人,才愿不计前嫌娶之。他对兄长刘徜那样愧疚,只怕早想着百年后,将自己的一切交由侄儿破奴承继。   不知为何,阿姝心中忽然生出些怅然失望来。   成婚二载,她还未曾想过为刘徇生儿育女之事。可今日猛然发现,因着刘徜的仇恨,刘徇与这天下其他期盼绵延子嗣的男子不同,倘若哪一日她有了身孕,只怕他不会有半点喜悦……   她一时有些茫然。若没有孩子,待她色衰爱弛时,又如何度过余下的漫长岁月?   然而不过一瞬,她又恢复如常,想起近来阿黛所受之苦,道:“若果真是这样简单,的确可怜。雀儿,你去陈明府家中,替我问一声郑夫人,先前所托之事,是否有眉目。”   她先前照刘徇的吩咐,悄悄托郑夫人等数个妇人留意适龄子弟,将姜成君嫁出去。   若此事经查实,只是偶然,与姜成君无关,她自会好好择一年岁品貌相当,且家中人丁兴旺的,好令其日后少因无子一事受夫家责难奚落。   ……   却说前线沙场上,梁弇、薛襄之叛军已为刘徇逼至绝路。   刘徇军势如破竹,已取下梁弇于灵丘的驻地,双双斩获梁弇与薛襄之首级。其余叛军已无主帅,见势不对,除有三五千人往北奔逃外,其余皆降。   偌大个并州,因无从前冀州境内的各自为政,竟是十分轻松便吞并下。   刘徇当即亲书奏疏,命人快马送至长安,向天子复命。   他本还要在并州逗留几日,处理余下的政务,可念着先前接到的家信,到底还是担心,斟酌一番,还是将郭瞿留下,自领大半人马,先回信都。   从前,他无家室时,常年奔走在外,自父母相继离世后,除了偶尔想起年幼的阿昭外,便总觉孑然一身,了无牵挂,鲜少有过想家的体会。   这一回,出征近两月,他体会到了念家是何种感受。   夜深人静时,他会因独眠而感到几分孤寂与空虚,唯有将她亲手写的书信自胸口处取出,放到鼻尖轻嗅,想象她娇俏动人的笑容与提笔书写的模样。   当知阿黛染疾时,他除了担心孩子,竟还时时担心她是否会因忧思过度,也拖垮了身子,恨不能即刻便回信都,好好安慰于她,及至后来再得信,知阿黛已好转,仍未全然放心。   他从前十分不喜这般耽溺于男女私情之人,总以为身为大丈夫,当心怀天下,常忧百姓,戒一己私念。   然当自己不知不觉中成为这般之人时,他唯有苦笑。   幸好,他并未因此而稍有懈怠,反为了能早日归去,越发全心的扑在战事与公务上,令战事异常顺利。   这一路归程,尽管因军中上下都盼着早日归去而行得有些疾了,他仍倍感漫长。   时至十一月,四下为白雪覆盖时,才终于入信都。   当日雪霁初朗,信都城中百姓不顾严寒,皆衣新结彩,聚于道边,歌舞相迎,令四下氛围热烈而欢腾。   刘徇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略有倦色的俊容虽因生出的不少胡茬,而平添了几分沧桑,却一如既往的挂着温和笑意,令本就满是崇敬的百姓们倍感亲切。   他昂首挺胸,冲众人微笑致意,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眸却不自觉的四下逡巡,似乎想在人群中寻出个熟悉的身影来。   只是寻了许久,他又觉不对,照阿姝的性子,定不愿此时出行,在本就拥挤的街道上搅扰了寻常百姓的好兴致。   果然,直行至近信宫处时,他才瞧见马车边立着的那道熟悉身影。   阿姝今日着一身曲裾,外罩一见火红狐裘,手捧小巧暖炉,立于皑皑白雪间,呼吸间吞吐着袅袅水雾,越发衬出她的娇俏动人。   刘徇看得心头有些热,快速翻身下马,行至她跟前,也不顾旁人目光,便主动握了握她的手,哑声道:“小儿,我归来了。”   阿姝被寒风刮出两道粉色的面颊上露出笑容,眉眼弯弯,贝齿晶莹:“我已恭候大王多时。”   说罢,二人相偕入内。   阿姝早备好了沐浴的热汤与可口的饭食,待进屋后,未顾上自己,便十分自然的替刘徇解下穿在外的甲衣。   许是分别的久了,刘徇低头望着她不停动作的纤细双手与近在咫尺的眉眼,眼神便已黯下。   他循着本能伸手便将人拢在怀中,上下抚着她披在外的柔软狐裘,问:“这可是秋狝时,我替你打的火狐皮子?”   阿姝掀起闪着波光的眼眸睨他一眼,笑道:“正是,这两日下雪天寒,我便穿上了。”   刘徇唇角抑制不住的勾起,低声夸了句“好看”,拢在她背后的手却收回一只来,一言不发便替她揭开胸前系带,替她脱去厚重的狐裘。   一旁侍立的婢子上前接过狐裘,却瞧见刘徇暗暗使来的眼色,稍稍一愣后,便悄无声息的一一退出,将屋门阖上。   “吱呀”一声传来,令阿姝浑身一震,一抬眸落入他浓黑深邃的眼神里,便知他心思。   他伸手便将人扯近,一言不发便将长满胡茬的面凑上来亲她的嘴,直惊得她才替他解下的甲衣也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阿姝只觉被扎的又刺又痒一面嫌恶的推拒道:“大王且先去沐浴,洗了这一身的尘土气。”   他赶了许久的路,未曾好好沐浴过,满身的衣物皆有种难言的气味。若换作往常,他十分注重仪容,定会赶紧去沐浴。可今日不同,他火急火燎的,什么也不顾的,只知将她横抱着入内室去。   阿姝满面绯色,眼光迷离,软声道:“大王……叔妹一会儿还要……来问安——”   刘徇哪里肯停,只霍然直起身,冲屋外高呼道:“去知会阿昭,傍晚时再来问安,旁人一概勿扰!”   说罢,也不等外头婢子回应,亲了她一阵,便又抱她一同入了浴房。 第64章 痴梦   袅袅水雾将人熏蒸得一片混沌。   屋里地龙烧得很足, 自浴房出来后,阿姝只披了件素纱单衣, 懒懒的倚靠在榻上, 有一搭没一搭的往披散的长发上抹着桂花油。   刘徇则在一旁,自取铜刀, 对着妆奁修去面上青茬。   隐隐桂香伴着还未完全散去的水汽,钻入鼻间。刘徇伸手摸摸已然恢复光洁的下巴,将铜刀丢回, 十分自如的伸手去蹭阿姝掌间的桂花发油,欺近去替她一点点抹在发间。   二人交叠的面颊映在铜镜中,他奕奕的眸中闪过促狭,忍不住掬起一捧芳香发丝,在唇上吻了下, 问:“小儿, 方才可觉舒坦?”   阿姝面红耳热, 自铜镜中轻咬下唇,斜睨他一眼,声入蚊蚋的“唔”了声, 便迅速移开视线。   刘徇沉沉的笑了声,莫名的便想起她当日写去的家信上那“仲渊”二字, 道:“小儿, 你唤我一声可好?”   阿姝疑惑的望他,唤了声“大王”。   镜中的男子立时皱眉,有些不满的轻扯掬在掌中的乌发。   “你信中不是这样写的。”   阿姝吃痛着后仰, 仔细的想了想信中所写,试探着道:“夫君?”   刘徇未料她会如此唤,猝然一愣,在心中反复咀嚼这二字,后知后觉的涌起一阵喜悦。   他一下收紧双臂,自身后将她牢牢箍在怀里,沉沉的笑出声来:“甚好。”   原只是觉得她总唤“大王”,显得与外人并无不同,生分了些,只偶尔唤声“仲渊”便好,可方才甫听“夫君”二字,着实令他心花怒放。   往后若都能如此,似乎也不错。   ……   是夜,刘徇于信都城外军营中设下大宴,犒赏众将士此番征并州之功劳。   营房中自午后便开始烹羊宰牛,呈一片欢欣之相。到傍晚时,更是早早的燃起熊熊篝火,人头攒动间,扛上许多酒水肉食,众人边畅快饮食,边击缶高歌,实在痛快。   宴席间,刘徇亲自举杯,当着众人面至姜瑜面前,一连与他同饮数次,又大大的夸赞一番,引众人一阵羡慕赞叹。   此次,姜瑜随刘季部队为先锋,首战中便斩敌数十,后来与梁、薛二人正面交锋时,更是凭着非凡的箭法,一举射中薛襄,更斩其头颅,立下令人瞩目的不小功劳。今日得刘徇如此高看,更算得风头无两,引无数人争相来敬酒吹捧。   姜瑜始终记得出征前,刘徇替他嫁长姊的许诺,如今终于立功凯旋归来,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不由便在一片吹捧中畅饮至酩酊大醉。   月上中天之时,一番宴饮渐散去。   刘徇本已领数个随从跨马离去,行至半道,靠近城门时,下意识循着习惯,伸手摸了摸胸口处。   这一两月来,他时常将阿姝亲笔的家信藏于此处,说不清自己是何种用意,只觉算个念想,便如过去那个他已佩戴习惯的香囊。   着军甲时,不便配香囊,他便换了帛书藏于胸前。   只是这一摸,却发现原本该稍厚实的那处,竟空空如也。   他猝然勒住缰绳,停在原地蹙眉细思考。   方才饮酒时,酒意上头,又靠近篝火,寒冬里也觉炎热,遂将外衣脱去了一阵,兴许是那时不慎遗落。   思及此,他掉转马头往回行去,冲随从道:“我落了样东西,回去寻一寻。”   营中,篝火已熄,人烟寥寥。   刘徇下马,一面回想着方才所过之地,一面低头就着月色与零星火光,四处找寻。   不过是片巴掌大小的丝帛,丢在此处若无人留意,甚至可能已被篝火稍作灰烬。   他低头寻着,一时有些迷茫懊恼起来,暗暗责怪自己,对那女子的关注与挂念似乎太过了些。   冬日寒风刮过,将他有些混沌的大脑一下吹得清醒不少。   一小物件,不值得这般费心。   打定主意后,方要转身离去,却忽然见不远处的枯树下,仿佛仰面躺着个人,那身影黑漆漆的看不清晰,只是身上穿着的甲衣,在月光下闪出银光。   刘徇猜测应当是个醉酒的,恐其冬日露天而卧,会染风寒,又见四下无人,便亲自上前,欲将那人唤醒。   可才稍稍靠近,便隐隐瞧见那人熟悉的轮廓,竟是姜瑜。   他仰躺在冰凉的地上,似乎也并未全然昏睡过去,而是半眯着眼,一手捂住胸口,口中喃喃的唤着什么。   刘徇见状不由露出点笑意。先前还担心姜瑜因是头一回入沙场,会因不习惯而表现平平,如今知其未辜负期望,才放下心来。今日是犒赏宴,他少年意气,多饮些也无可厚非。   然而,带行至近前时,刘徇面上的笑意却霎时僵住,紧接着便迅速阴沉下来。   姜瑜捂在胸口处的那只手里,紧紧攥着片薄薄的丝帛,而他口中喃喃轻唤的,竟是不断重复的“赵姬”二字!   那声音十分低,因醉酒而有些含糊,却任谁都能听出其中饱含的向往与惆怅。   刘徇只觉额角青筋突起,眉心狂跳,难以抑制的怒火就要喷薄而出。   他伸手以骨节处按揉眉心,又闭目深呼吸数次,才勉强克制住心中怒火,紧抿薄唇,弯腰将姜瑜手中的那帛书使劲抽出。展开一看,果然是他遗失的家书。   黑夜寒风中,刘徇慢慢直起身,居高临下望着混沌仰躺,毫不自知的姜瑜,怒极冷笑三声,好容易忍住要拔刀的冲动,直至手中紧攥的帛书皱作一团,才艰难转身,踏着沉重的步子离去。   营外,数随从还在等候。   刘徇一言不发的过去,未急着上马,而是寻了火折子,点起一团火,将手中帛书烧尽。似乎仍不解气,他又冷着脸拔刀,在随从们惊讶的目光中,冲一旁一棵粗壮枯树狠狠挥下,发出剧烈的声响。   树干被砍作两截,上头那一截缓缓倒下,又是一阵响动,最后只余光秃秃的树桩。   随从们望着月光下,碗口粗的枯树被这样轻易的砍倒,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平日素来脾性温和的萧王,为何忽然这般大怒。   好半晌,刘徇望着满地狼藉的枝桠,急喘几口气,才冷着脸重新翻身上马,狂奔回城。   ……   营中树下,姜瑜直混沌至遍体生寒,不住打颤时,才稍稍清醒,费力的摇晃着脑袋,自地上爬起。   他方才宴上饮得实在多了,竟将之后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隐约中,似乎在地上拾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似乎与赵姬有些关联。   想起赵姬,心神不由又是一阵恍惚。   那个只有数面之缘的女子,竟莫名便长留他心间,不经意间总能想起,既有向往倾慕,更有怅然若失。   他少有才名,素来恣意随性,恃才傲物,从未将寻常人物放在眼里过,也只有如赵姬这般世间难得的美色,才能入得他眼。   只可惜,相遇时,她已为势所迫,嫁做人妇,他亦因家族没落,渐藏少年时锋芒,为求前程,屈居人下。   天下齐名的美人与才子,到底未如阳春与白雪。   姜瑜晃动着眩晕的脑袋,低头望着空空如也的双手,不由自嘲的笑了。   赵姬远在信宫中,他能拾到何物?大约是醉里痴梦罢了。   ……   信宫中,刘徇冷着脸快速翻身下马,疾步朝里行去。   然瞥见一溜烟跑向院中去报信的仆从时,他又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远远的冲那人唤了声,吩咐道:“别忙去报信,我自在外走走。”   那仆从正冻得手脚发麻,在寒风中不住跺脚。虽不懂这样寒冷的冬日,大王为何还不回屋,到底也不敢多问,只躬身应声退下。   刘徇身上还披着冬日里的大氅,又因腹中燃烧的酒意与怒火交织,非但未觉寒冷,反而额角冒汗。   方才虽已拔刀削木,又一路狂奔疾行,却并未将他胸中的怒意发泄殆尽。   “率天下之材者,数姜郎;冠天下之美者,唯赵姬。”   从前流传甚广的这句话,他并未放在心上,可如今再想起,却只觉刺耳不已。一个美貌异常,一个才华横溢,无论怎样看,都仿佛天生良配一般,反倒是他这个做夫君的,像是个强扭的瓜。   那一声声的“赵姬”反复的回荡在耳边,令他不但想再折返回去,将姜瑜叫醒,好好对峙一番,更想冲入屋内,要阿姝即刻发誓,她对那姜瑜并无半点想法。   幸好,仅存的几丝理智不是的提醒着他,那姜瑜与阿姝从未有过牵扯,若此时不分青红皂白,便回屋逼她解释,这数月来二人好容易亲密了几分的关系,大约又会回到原处。   这一切,不过是姜瑜的单相思。   无需因此伤了感情,只日后尽快将姜成君嫁出去,还了从前太常的恩情,再将姜瑜调远些便好。   刘徇在外徘徊许久,直至将自己暂时说服,这才勉强调整神色,扬起个僵硬的笑容,大步往回行去。   ……   寝房门窗皆紧闭,屋内烧得足足的地龙,将寒意尽数阻挡在外。   阿姝时不时的观一眼漏刻,忍着困意等待刘徇归来。   他先前分明说过,今日不会归来太晚,怎眼下已夜半,他还未归来?   白日的旖|旎令她浑身酸软疲倦,实在无法再等下去,遂命守夜的婢子去外头瞧瞧。   那婢子才行出三两步,便恰见刘徇归来,忙呼道:“王后,大王归来了。”   阿姝卧在榻上,闻言轻抬起一只柔荑,掩唇打了个秀气的哈欠,直至双眼沁出一层朦胧薄雾,才懒懒起身迎上去。   “大王可是遇上了棘手的事?这样久才归来。”她伸手去替他解衣。屋外的寒风将他衣物吹得冰凉,她双手才触到时,不由因那一阵凉意瑟缩了下。   刘徇勉强的勾了下唇角,心头涌起一阵烦躁:“无事,不过将士们闹得久了些。”说罢,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捉住她的柔荑,蹙眉逼近些道,“你方才唤我什么?”   阿姝一顿,雾蒙蒙的眸子静静望他片刻,才想起白日之事。不知为何,总觉他此刻仿佛有些不悦。   她顺从的张口唤“夫君”,见他紧皱的双眉与捏着她腕子的手都慢慢松下,才垂首继续替他解除腰带。   刘徇略不自在的深吸了口气,终还是没忍住,问了句:“先前我曾要你替姜姬寻一门亲事,此事可已有眉目了?”   阿姝示意他展开双臂,替他将外袍除下。   想起前几日查到的消息,她不由的轻叹一声,将衣物递给一旁的婢子,命人退下后,方摇头道:“此事暂有些棘手,恐怕没有那样快。”   她本无旁的意思,听在刘徇耳中,却忽然变了味。   方才好容易被压抑而下的怒火猛然迸出,紧接着,还有一阵胜似一阵的空虚与恐慌。他面上僵硬的笑容迅速消失,彻底冷下脸,沉声问:“为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16 23:21:05~2019-12-17 23:4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扭转   阿姝一愣, 没急着回答,只拿一双乌黑晶莹, 雾气蒙蒙的眼眸静静凝视他。   那幽深无波的目光, 看得刘徇慢慢的软了下来。   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从前引以为傲的隐忍内敛与云淡风轻, 此刻全然化作乌有。   譬如兄长之死,他可以大局大义说服自己暂且隐而不发,然妻为人觊觎, 却是直接挑战他身为大丈夫的尊严,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   更重要的是,他发现,凡遇阿姝,自己越来越疏于掩饰。大约是在外时, 无时无刻不掩饰心绪, 待回了家中, 反倒放纵了。   这并不是件好事。   思及此,刘徇呼吸微窒,凭着多年练就的意志力, 令冷淡的面色渐渐缓和,平静的等着她的解释。   阿姝始终目不转睛的观察他的反应, 见已平复, 这才微微露出浅笑,歉然道:“先前我已去托了郑夫人等,私下留意年岁与人品皆适宜, 又未婚娶的男子,只是近来得知了些内情,令此事有些艰难。”   她遂将姜成君难生养一事道出。   “先前是我不好,因秋狝时曾与姜姬说过些话,又见叔妹与她甚是不睦,便自作主张的派人去查了查,却不想查出这样的隐情。我想,女子若不能生养,将来总会受夫家责难奚落,更免不了旁人的议论,便欲替她寻个人丁兴旺,不缺子嗣后代的夫家。只是这样一来,能择选的人家便更少了。”   说罢,她又倒了杯温茶给他解酒。   刘徇伸手接过,心中有一瞬松快的愉悦,随即将温茶饮尽,抱着她坐到榻上,蹙眉道:“如此,确实棘手。你做得甚好。”   然姜瑜身为属臣,即便有功,又是故人,也不该觊觎王后!   既然不能将姜成君尽快嫁出去,便只能先将姜瑜调职去远离开信宫的地方,待姜成君出嫁,他家中事了,再予他更显的军职,调更远些去。   刘徇自问从来不是虚怀若谷的圣人,素日的温和宽厚,也多是为时势所迫,如此已算对得住过去姜太常的恩情了。   只是,到夜晚二人同眠时,他还是没忍住,烛火熄灭后,冷不丁的将阿姝卷入怀中,警惕的问道:“姜瑜此人,你以为如何?”   “姜郎?”阿姝已然阖眼入睡,闻言一阵迷茫,忍住朦胧睡意,软声道,“大约有些才气吧。我不知晓……”   刘徇得了满意的回答,也不为难她,只在她眼上亲了亲,拍着她背哄道:“莫想了,睡吧。”   ……   大半月过去,阿黛的身子已然大好,阿姝日日精心的照料着,药膳羹汤一点不落,终于又将她养回从前那个白白胖胖的娇俏女娃。   这孩子大约是在阿姝屋里待得久了,渐渐习惯了她的怀抱,竟真将她当作最亲的亲人般,偶尔迷糊睡去时,还会揪着她的衣襟喊一声“阿母”,直听得又是奇异又是感动。   就连稍大了些的破奴,从前因待她虽也亲近,却总还隔着些什么。如今倒因妹妹在此,也常常自发的到她屋中来了。   大约年幼的孩子,只要真心对待,总会贴心。不过,她如今也不过十七,乍闻一黄口孺子将自己唤做母亲,还有些怔忪。   只盼这两个孩子,待日后大了,也别因她与太后的关系而心生怨恨。   信宫中已归安宁,她却仍未将阿黛送回冯媪屋中,而是继续留在身边,只因城中流言并未消弭。   她心中仍是怀疑姜成君,然许澄那处还未有信,只得隐而不发。   夜里刘徇归来时,见她面有忧色,边更衣,边顺口问了句“发生了何事”。   阿姝知冬日将过,春耕将至,许多兵卒农忙时,要入田耕种,目下正是忙碌之时,也不愿多搅扰他,将城中流言一事略略一提后,道:“此事于我并无大碍,夫君不必挂怀。”   刘徇没说话,只是原本温和的面目有一瞬的不悦,随即又恢复如初,若无其事的揉揉她发顶,温声道:“百姓不知内情,胡乱猜测也是有的,莫放在心上。”   见她点头,并无异状,便放心的出屋去书房,处理余下的公务,再不提此事。   阿姝望着他仿佛好不在意的模样,虽是意料之中,却仍感到心中有些闷。   ……   夜晚,姜瑜应樊霄之邀,同寻城中最为繁华地段的一处名为“春萝坊”乐坊中,饮酒赏乐舞。   天黑之后,城中四下皆静,唯此处热闹喧嚣更胜百日。春萝坊四下皆为酒楼妓馆,城中贵人们待日落后,便常来此消遣作乐,而春萝坊又是其中之最,凭其丝竹仙乐与曼妙舞妓,最为城中权贵青睐。   樊霄来此已近两年,又素来是放荡不羁的性子,对此间早已谙熟,再领挚友姜瑜光顾数次,二人便成了常客。   此刻坊中灯火辉煌,丝竹绵绵,各色美姬翩跹而至,穿梭于饮酒作乐的宾客间,引笑闹声不绝。   二人左右各有美姬服侍着,披衣斜靠在榻上,边豪饮边随乐高歌,好不快哉。   樊霄朗声笑着,举杯道:“子沛,你先前战事中立下功劳,得大展拳脚,我还未恭喜,今日便借此酒祝贺!”说罢,先尽数饮下。   姜瑜提及此事却并未如预料中的欣喜,只闷闷与其同饮后,便搁下酒杯,许久不语。   那日犒赏之宴后,刘徇的确将他自先前一寻常校尉升作部都尉,辅都尉理军务。   然一来,郡中事务原本就多由郡守、都尉等掌管,上下之军政要务的处理,早已自成体系,他这部都尉一职,分明是临时加设,并无半点作用;二来,他更能明晰的感受到,自战胜归来后,刘徇待他的态度,忽然冷淡许多,共议事时,虽还如常,众人散去后,却再也不如从前那般,偶然会与他交谈问候。   这样的变化,令他心中十分疑惑,久而久之,疑惑得不到解答,便慢慢化为难以排解的不满。   姜瑜眼中闪过几分阴郁,挥开身旁美姬,冲樊霄问“子郁,你近日……可曾听大王提起过我?”   樊霄不知他心绪,略一思忖,道:“不曾。只是我隐约听说,大王曾问起巨鹿郡中事,似乎有日后将你调去巨鹿的打算。”他说着,便笑了,“巨鹿那处,郡中官员正要大动,想必更能令你大展才华。”   姜瑜几度欲言又止,然望着樊霄毫无怀疑与不满,一片光明磊落的面目,终还是将心中的猜疑尽数咽下。   已要将他调到别处,哪里还会再重用?只怕到巨鹿时,出境会比信都更为艰难。   到得后半夜,二人皆已半醉时,才跨马离去,分道回府。   黑漆漆的街道上,除了哒哒马蹄声,一片寂静。姜瑜勉强坐直身子,正觉头脑发晕,却忽然瞥见空无一人街道边,多了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正冲他遥遥作揖。   他近前一瞧,竟是应当已经离开回真定的中尉关汉!   先前关汉示意他转投真定王麾下之事,如今还历历在目,转眼竟又遇见了。   关汉阴冷的面上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又冲姜瑜作揖道:“姜郎近来在信都,应是十分风光吧。”   此话一出,立即令姜瑜深感冒犯。他不信关汉对他尴尬的出境一无所知。   “君此言,着实讽刺。”   关汉森森一笑,摇头道:“不敢不敢,只是见明珠暗投,替姜郎可惜罢了。”   寒风呼啸而过,姜瑜长长吐一口气,在空中留下一道漫长的水雾。他酒意去了大半,警惕道:“你究竟为何要纠缠于我?我姜氏已然没落,我无权无势,自问不值得真定王如此大费周章。”   关汉扯了扯唇角,敛目作恭敬状道:“姜氏确不复旧日显赫,然君之声名却仍流传于世。况且——”   他忽而压低声。   “君定也知长安城中的贵人,对萧王如何看待。如今声威震天,不久后的下场,大约不比已故的大司徒好。我真定已得太后授意,需随时提防萧王,君乃萧王旧识,又与樊霄等人相熟,若趁此时弃暗投明,日后自得重用。”   姜瑜一凛,仅剩的酒意也全醒了。若他身为刘徇与樊霄故旧,都会转投他人,真定王等,便可借此机会,称刘徇不得人心,从而扰乱其军心。   他沉默半晌,肃然道:“大王早已许诺要重用于我,更要替我阿姊寻可靠的门庭。我为何要听信你的一面之词?你就不怕我即刻便将此事告知大王?”   关汉面上的笑意越发深沉:“君定不会如此。就算说与萧王,他信与不信是一回事,便是信了,此刻也绝不是与长安作对的时候,君定也猜得到,萧王会如何处置图谋不轨,离间他与天子的奸佞小人。”   姜瑜浑身一震,捏着缰绳的手越收越紧,久久不语。   关汉说得不错,刘徇即便知晓他所言非虚,也定会狠狠的责罚,以消太后疑心。   “今日我言尽于此,姜郎何日想通了,随时可入我王麾下。”   说罢,也不待姜瑜反应,转身离去。   ……   转眼已至腊月,一连下了两场大雪,信都城中铺天盖地的茫茫白色,百姓皆言此为祥瑞之兆,预示着明年定还是个丰年。   因天寒,阿姝已多日都留在屋中,未曾出行。   这日雪霁日暖,刘徇一走,未有多久,外间仆妇便来报:“郑夫人至宫门外,欲求见王后。”   郑夫人求见,定是托她替姜成君寻的人家已有了眉目。   阿姝难得的心情十分愉悦,一面起来修整仪容 ,一面命人引郑夫人入内。   阿黛跟在她身边,才由乳母带着吃过朝食,此刻如一个粉白的小团子似的黏在她怀里,怎么也不肯离去。   阿姝无法,又想与郑夫人也算交好,无奈之下,便抱着阿黛一同出去。   宫室中,因原本无人,地龙才将将烧起,寒意未散。雀儿便急命人去取了炭盆与暖炉来,才令坐榻边渐渐热了起来。   郑夫人已在内等候,一见阿姝入内,忙自榻上起身,行礼问候。   阿姝因怀中抱着阿黛,已然有些吃力,不便去扶,只赶紧挥手令她起身,道:“夫人今日来得早,我未及作准备,若怠慢了,勿要见怪。”   郑夫人本也是个慈眉善目的和蔼妇人,闻言稍侧目看了眼粉雕玉琢的阿黛,才笑道:“不敢。今日却是我来得冒昧了。实是王后先前所托之事,已有了些眉目。”   阿姝也不绕弯,直笑问:“却不知是哪一家的郎君?”   郑夫人亦笑了,略有些歉然道:“不是旁人,却是我家中一位堂弟。我也并不知是哪家的女子,便只照着王后所说的年纪与品貌来寻。先前本相中了几位郡官的兄弟与公子,可先前王后又说,需家中人丁兴旺,不缺子嗣的,倒令那几位恰都不符了。”   “只我这堂弟,名唤郑陵,今年二十有二,原定过亲,只是那女子命薄,未及笄便去了。后来冀州不甚太平,我叔父与堂兄亦病故,这位堂弟循礼守孝,便耽搁了婚事,至今未娶。我知王后重品貌,旁人我不敢多说,只这位堂弟,虽比大王望尘莫及,却也算仪表堂堂,又是个儒生,人品正直纯良,定不教王后失望。”   阿姝知郑夫人为人与其夫陈温相类,都是品行端正之人,便信了七八分,问道:“如此看来,确实不错。只这家中子嗣一事,又如何说?”   郑夫人忙解释道:“我这位堂弟,其母数年前曾入巫祝庙中卜卦,那庙巫言郑陵命途坎坷,需有生于正阳之月者镇之。他母亲便做主,令他做了族中一才于正月里出生的幼子之亚父。前些时日,那孩子的父母在战事中都亡故了,便迁去与郑陵住在一处,也算是有子了。”   原来如此。阿姝一面感叹其际遇,一面又觉十分的好,遂道:“如此甚好。然我也只替旁人相看,到底如何,还需令她亲自来瞧。劳烦夫人先知会郑君一声,改日我便教他二人各自想看一番。”   郑夫人自然道好。   二人又叙话一阵,阿黛也已不耐,遂挣扎着下地去,由乳母领着至院中寻破奴去了。   郑夫人望着已出屋的小小身影,笑道:“先前听闻,小公子染疾,久不见好,今日一见,却已恢复得这样好了。果然外头的传言也并非全然不对。”   这两日没再命人去探听外头的流言,阿姝闻言,不由想起先前的纷乱,下意识蹙眉问:“又有何传言?”   郑夫人察她面色不愉,稍顿了顿,道:“我也未多去打听,只是偶然在街巷间听人提起过,如今都道王后与二位小公子,命数相合,正是天生的一家人。”   此话一落,阿姝却是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17 23:48:47~2019-12-18 23:53: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妞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B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相看   “先前的传言, 似乎并非是这样说的。”   阿姝只以为郑夫人的话,不过是为顺她心意。   谁知郑夫人笑道:“先前的确曾有不大好的流言, 然近来, 早有人说起,小公子久病不愈, 偏偏与王后同住后,便痊愈了,这才传出来王后与两位小公子, 乃是注定的一家人这般的话。”   阿姝未再多言,只又与郑夫人寒暄一番,赠些玉饰金器以表谢意。   待将人送走后,却有些入神。   外人哪里会知晓这信宫中的事?定是宫中人将阿黛搬至她屋中之事流传而出的。只是她这个王后未曾吩咐,冯媪也并不理外间事, 如此看来, 唯有一人。   刘徇的模样慢慢在脑海中浮现。   ……   冬日天黑得早, 才至傍晚,信宫中便华灯映白雪。   刘徇自外快步行过,余下一缕缕绵长的水雾, 飞快的消散在空气中。雪后的两日总是最寒冷,连他也有些受不住, 遂免了刘昭每日早晚的问安。   寝房中, 阿姝才喂阿黛与破奴用过哺食后,让乳母将孩子带去侧间,一听有仆妇来报“大王归来”, 便主动将屋门打开,披着火红狐裘,迎着寒气,满是笑意的静候。   刘徇远远望见她窈窕的影子,唇角不由勾起,脚步也加快了许多,三两下便至近前,也不说话,直接以自己的大氅将那小女子裹挟住进入内室,再紧紧闭门,直至再无一丝寒气渗入屋内,才稍松开双臂。   他垂首捉住她被寒风吹凉的柔荑,毫不惧寒的搁在自己脖颈两侧,以脖颈处的温热将她一点点捂热后,才哑着声问:“外头冷,在屋里等便好。”   阿姝难得的心情愉悦,颊边两朵酒窝自见到他起,便没消失过。她眉眼弯弯,仰头凝视着他被外头的寒风吹得有些干燥的面颊,道:“今日想早些见到夫君。”   话音才落,刘徇黑沉沉的眼眸猝然亮起一阵火光。   “小儿,可是想我了?”   阿姝笑意更深,也未如往常一般或平静或羞涩的并不回应,反而颔首道:“今日的确有些想夫君。”   刘徇静了一瞬,紧接着眼中的光芒便渐渐蔓延到温和的面容。他双臂搂着她腰身紧紧箍在身前,边含糊的咬着她的耳垂,边笑了声道:“总算不必担心被阿昭搅扰。”   阿姝白皙的面上渐渐染上绯色,玉簪被他拔去,随手丢开,乌发顿时倾泻而下,与雪白间透着粉晕的面颊与脖颈儿交叠着,美得十分鲜明。   她也低低的笑了声,似嗔似怨道:“你这兄长着实不像话。”   刘徇将她横抱起进入内室,直接压倒在床上,沉沉道:“我不过为她好,她也该学着识情知趣些……”   ……   许久,待二人都渐平息下,刘徇一手捉着阿姝的肩背处将她搂在身侧,一手捉着她一只柔荑细细把玩着。   阿姝脑袋枕在他胸口处,半阖着眼,被他握住的那只柔荑微微动了下,若有似无的勾了勾他的掌心,引得他眉心一跳,眼神又有些热。   饶是如此,他仍能察觉,今日她似乎比平日主动了许多。   “今日发生了什么事,令你如此欣喜?”   阿姝想起白日之事,趴在他胸口的脑袋抬起,认真的望着他道:“今日,我该多谢夫君。”   刘徇抚着她后背的手一顿,表情莫名道:“你知道了?”   阿姝笑意加深,点头道:“今日我见了郑夫人,方知城中流言一事,竟已被夫君解决了。”   刘徇没说话,只侧目望她一眼,沉默半晌,才低声道:“不必谢我。”   阿姝仍旧附趴着,静待下文。   刘徇有些不自在,微微侧目,避开她视线,继续道:“你是我妻,本就不该受那样的流言纷扰。况且,阿黛也的确是因你的悉心照料才能好的。”   “夫君为何不告诉我?”那日,见他仿佛毫不在意的模样,她还以为他根本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刘徇面色愈发复杂,在灯光下显出一种难言的别扭:“我说了,要你勿放在心上,你听着便是,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   阿姝没再追问,心中却既有些酸,又有些暖。   刘徇这人,看似温和,内里冷淡。他从前一心扑在政事军务上,不甚在意宅院之事,因而不论他曾如何许诺,会时时的护着她,她都不敢轻易相信。   如今他这样不声不响便替她将烦忧之事解决了,才表明,他已真正的将她放在与旁的血缘亲族一样的位置,即便暂比不上已故的刘徜与妹妹刘昭,也已不再仅是被迫迎娶的仇人之女,与可随意摆弄赏玩的寻常美姬。   刘徇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更不愿意再多说,遂又问起别的事:“今日郑夫人前来,所为何事?”   阿姝将郑陵之事说出,问:“郑夫人的人品我十分信赖,不知夫君以为如何?”   刘徇略一沉吟,便点头道:“陈明府的为人,我也了解,朴实纯善,他夫人的堂弟应当也不错。甚好,你看着办吧。”   他微放开她,翻了个身后重新将她捞回怀里,凑过去咬了口她的鼻尖。   “既然如此,过两日我便邀姜家姐弟二人,与那位郑君见一面,若双方皆中意,便可行六礼了。”   姜成君年岁不小,难免惹人非议,成婚一事,还是越快越好。   刘徇听着此事,本有些心不在焉,然“姜家姐弟”四字忽然入耳,却令他浑身一僵。温和的眸中暗暗升腾出几分恼怒。   他一下咬在她耳畔,颇有些气性道:“长姊婚事,哪里用得着子沛的主意?”   阿姝伸手推他一把,不懂为何突然这般:“他家中无亲长,自然只能由长男为家主。况我与姜姬,乃至郑夫人,皆是女子,到时只郑君一人,岂不拘束?”   刘徇颓然的将脑袋埋于她发间,默默点头,算是答应了。   ……   第二日,阿姝便派人至郡守府中向郑夫人递信,邀其三日后,携堂弟郑陵一同到信宫,同时,也言明寻亲的女子便是姜成君。为不教人轻视姜成君,她更在信中暗示,此番做媒的不但有她这个王后,更有刘徇这个萧王的授意。   姜瑜与姜成君处,阿姝未亲自出面,而是由刘徇寻了樊霄,由樊霄亲自登门,同姜瑜说明此事。   长姊婚事乃是姜瑜心头之痛,如今刘徇终于兑现承诺,他自然满口应下。然待告知姜成君后,却发现她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欣喜。   临入信宫的前一日夜里,姜瑜自衙署回府后,便察觉长姊总有些心不在焉。   “阿姊,明日将入信宫见那未郑君,何不早些歇息,待明日好好装扮一番?”   莫说是要替姐姐说亲,单单是想到明日兴许能见赵姬一面,他便觉心摇神荡,恨不能立刻便到清晨。   姜成君却面无表情的垂下眼眸,拿起一把银剪,细细的挑了挑灯芯,令烛光一下亮堂许多。   “郑夫人是何门第?不过乡间寻常大户,说起来,连无官无职的赵氏都比不上,邯郸赵氏,到底也是百年望族,而位郑君,身为儒生,却连太学的门槛都未攀到,又会是怎样好的人品?”她放下银剪,望着弟弟的眼中闪着幽光,“况……我自己的境况,总也不便与旁人说,若嫁了去,日后恐也难过得好。”   她难孕之事,连姜瑜都不曾知晓,可隐瞒到底不是长久之法,一旦出嫁,总要慢慢为人发现。   姜瑜一怔,心中不是滋味。若以他姜氏从前的门第,自然无论如何也瞧不上郑夫人这样的家境。   他心有愧疚,艰涩开口道:“是我不争气,先前未曾发奋,如今父亲去了,才知这世道的艰难。若阿姊不愿定这门亲,明日我便去向大王说明。”   姜成君抬眸,起身至榻上,自妆奁中取出一盒蔻丹,对着烛火一点点涂抹在指甲上,摇头道:“罢了,并非你的错,你我姐弟本就该是一体,休戚与共。明日且去瞧一眼,再做定夺。”   ……   第二日,刘徇清早离去,至午时便又返回信宫中,欲与阿姝一同将姜成君一事了却。   午时方过,郑夫人与郑陵二人便已至信宫求见,未多时,姜瑜与姜成君恰也到了。   为不喧兵夺主,阿姝特挑了一袭寻常的藕荷色曲裾,既无繁复花样,不过分艳丽,又整洁朴素,端温可亲。   难得能见阿姝在眼前一点点的梳妆穿戴,刘徇一时兴起,寻了那块由他亲手打来的火狐皮制成的狐裘来,要她穿上。   阿姝俨然穿戴齐整,侧目瞧一眼那火红耀目的狐裘,一面细细打量镜中的自己,一面下意识摇头道:“今日是要促旁人的好事,我不该着这样耀目的衣物。”   刘徇恍若未闻,自婢子手中接过狐裘,亲自替她披在肩上,双臂自她肩上绕过,将胸前细带系好。   他立在她身后,目光打量着铜镜中的女子,最后停留在那一片鲜艳的火红上,指指外头道:“天寒,穿上吧。”   阿姝不由蹙眉,仍觉不妥:“不过在宫中,不会在外行太久。”   刘徇未动,仍自后面环住她,光可鉴人的铜镜里映出他带笑的温和面容,然那一双于镜中与她对视的漆黑眼眸里,却是半点不退让的强硬。   阿姝凝视他片刻,终是默默垂眸,不再拒绝,与他一同出屋往殿中行去。   ……   却说殿中,趁萧王与王后未至,郑夫人姐弟与姜成君姐弟已先一步打过照面。   姜瑜到底还年轻,才行过礼,目光便不由自主朝郑陵身上瞥去。   郑陵生得虽称不上丰神俊朗,却也的确如郑夫人所言一般,相貌端正,身量颀长,算得上仪表堂堂,更难得的是,其行止间,也果然与陈温、郑夫人一般,皆有正直敦厚的风度。   姜瑜昨日的惴惴忽然消去大半,悄悄的望一眼姐姐,便同郑陵寒暄起来。   郑陵态度温和而谦恭,举止十分得宜,只是一双眼睛却忍不住,悄悄的往一旁的姜成君身上转了转。   姜成君一袭茜色留仙裙,乌发挽作坠马髻,虽算不得顶尖的美人,却生得身量饱满而丰腴,一张妩媚的面目,描眉涂脂后,越发浓丽,处处透着不同豆蔻少女的明艳与成熟。   郑陵只稍一瞥,便悄悄红了脸,越发克制着心绪,再不敢窥探。   倒是姜成君,默默打量一眼郑陵,便似毫无波动的转首与郑夫人说话,教旁人全然瞧不出她心中所想。   片刻后,阿姝与刘徇至,众人一同行礼。   待二人至上座后,其余四人方起身入座。郑陵早听过赵姬之名,只稍抬头望一眼,便迅速移开视线。倒是姜瑜,自入座后,便克制不住的望去好几眼,直令刘徇面色有几分僵硬。   郑夫人一抬眼,便见到阿姝才脱下交予婢子的狐裘,笑道:“此狐裘看来毛皮鲜亮柔软,格外温暖,难道先前大王亲手猎得的火狐皮?”   刘徇未答话,只举杯饮茶。   阿姝笑着侧目望他一眼,颔首道:“不错,正是大王猎得的,如今冬日,恰能御寒。”   郑夫人适时道:“果然不错。大王待王后如此体贴,着实令我等心生羡慕。”   刘徇微笑,余光瞥见姜瑜稍惆怅的眼神,越发作云淡风轻状,道:“不过小事,不足挂齿。”   今日只为教姜成君与郑陵见上一面,因此数人只稍饮茶叙话片刻,郑夫人便自觉的领着郑陵离去。   刘徇难得在此事上颇有耐心,冲阿姝使个眼色,便领着姜瑜入院中,自去询问情况。   姜瑜方才失神,此刻已经全然回笼,想起方才郑陵的模样,连连点头,赞道:“大王亲自择选的,的确是位青年才俊。只此事到底还要再问一问阿姊的意思。”   而殿中,阿姝亦是直言不讳的询问姜成君之意:“郑君的境况,樊将军先前应当已同姬说清了,今日也已见过郑君,不知姬以为如何?若觉他品貌堪为良配,我便告知郑夫人,可循礼将此事定下。姬放心,姜氏族中若无亲长,到时自有大王在。”   姜成君细细打量着眼前年轻而娇美的女子,忽然勾唇轻笑,状若自嘲的垂首道:“既是大王与王后替我选的,自然是不错的人,只是我这样的处境,哪里敢挑拣旁人?只怕郑郎君勿嫌弃我才好。”   阿姝闻言,只以为她忧愁自己难生养一事。先前她因估计姜成君面子,未透露自己已知此事。   她才欲暗示那郑陵家中已有一子之事,却忽听姜成君道:“王后,非妾不识抬举,实在有些难言之隐,可否容妾亲自说与大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18 23:53:01~2019-12-19 23:47: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丸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丸子 3瓶;BB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糕饼   难言之隐?   阿姝心知肚明, 除了她难孕一事,再想不出其他。这样的事, 竟要亲口同刘徇说。   想起前世梦境中二人的关系, 阿姝略有不安,稍抿了抿唇, 暗示道:“不知姬有何难言之事,定要说与大王,我这处, 倒也有一事,要先告知姬。”   “王后但言,妾洗耳恭听。”   望着姜成君毫无波动的艳丽容色,阿姝越发挺直了脊背,不疾不徐的亲手煮茶, 至屋内的干燥为茶汤水汽熏得稍润了些, 方隔着一片朦胧道:“那郑家郎君虽样样都好, 唯一事有些不同,我也不欲瞒着姬,便实言相告。”   “郑君家中, 已有了个过继而来的孺子,其生身父母皆已过世, 养在郑君膝下, 与亲子无异。若有女子嫁去,便要被那孺子认作嫡母。”   姜成君毫无破绽的精致面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她搁在裙裾边的手忽然一紧,猝然抬起双眸, 满是警惕与猜疑的望着阿姝:“王后此话何意?”   阿姝将她反应看在眼中,敛目微笑道:“姬多虑,我并无别的意思。”她亲自提壶,给姜成君又斟一杯茶,“姬若难决断,可回去细思,待想好了,命人来告知便是。”   姜成君面无表情,尽力敛尽眼底锋芒,略一躬身言谢,便举杯饮茶。   阿姝接过一旁婢子递来的巾帕,细细擦拭着方才煮茶沾染上的水汽,温声道:“方才姬说有话要同大王说,我这便命人引姬去吧。”   说罢,便冲一旁的婢子示意。   然她话音才落,刘徇便已绕过屋中搁置的折屏,信步而来,坐到阿姝身边。   他显然已听到了阿姝方才的话:“女子之事,于我这男子说,有何裨益?姬若真有事,说与王后便是。”   他面色并无异样,依旧是眉眼含笑,十分和悦,可说出的话,却有毫不含糊的拒绝之意。   姜成君方要自榻上起身,闻言陡然一僵。   刘徇此话,竟是将她要说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她略不自在的扯了扯嘴角,道:“大王所言有理。”   外头的仆妇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忽然扬声报道:“宫门外马车已备好,姜都尉也已过去了。”   这是在下逐客令。   姜成君望着榻上并不开口逐客,却只低着头若无其事饮茶的二人,沉静的面容有一瞬的难看。   她将手掩在袖中紧紧揪着,起身恭敬道:“今日多谢大王与王后,且待我回去,与子沛商议。”   说罢,便告退离去。   屋里只余阿姝与刘徇二人,婢子们十分自觉的退至门外候着。   阿姝想起方才的情形,不由掩唇轻笑,饶有兴味道:“方才姜姬有话要同夫君说,到底是恩师之女,夫君如何忍心这样令她面上无光?”   刘徇似乎不满她这般态度,伸手扯了把她腰带,将人带到怀里,蹙眉道:“她能有什么话,竟要同我说?我原也不该管她的婚嫁之事,全都是看在姜太常的面子罢了。”   他箍着她的双臂将她翻转过来面对自己,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以指节拂过她鼻尖,轻笑道:“细算起来,当年我在太学时,替人韦编、抄录书籍的生计,有许多便是姜太常替我揽来的。”   他说话时,眼底是难得的温情与感慨:“他大约知晓,若是直接以钱财赠我,我绝不会受,这才以那样的法子暗中助我。”   阿姝柔顺的听着,伸手抚过他鬓角,心道,所以你才这般的要帮姜家姐弟谋得好去处吧?   只是,想起方才姜成君的反应,她有些心不在焉。同为女子,自然了解对方心思。郑陵虽好,姜成君却并未瞧上他。   到底是累世公卿的大家出身,只怕不大看得上郑陵的门第。   “姜太常果然是大儒,于夫君也恩重。”她忽然抬眸,“若是姜姬不愿嫁,夫君可会为报太常之恩,而娶了姜姬?”   刘徇闻言一愣蹙眉,揽着她的手松开些,莫名问:“她不嫁,我再寻人便是了,为何要我娶了?”   阿姝抿唇,细声道:“她不能生养,正好给破奴与阿黛作母亲。况且,无嗣乃是大不孝,寻常人家,应当不愿要这样的女子,即便今日嫁了,以后也会有种种责难……”   “那你呢?”刘徇双眉拧得越发紧,一手捏住她下颚,令她面对着自己无法闪躲,“若我娶她,或是娶旁人,你可愿意?”   “我……”阿姝乌黑的瞳孔有一瞬收缩,被他掌握着的身躯渐渐僵硬,一时揣摩不透他的心意,不知如何作答。   刘徇面容有一瞬的紧绷,双目一眨不眨的凝视她片刻,微微屏息要听她回答。   可等了许久,她却也未再说出令他中意的回答。   他眼中的光芒渐渐熄灭,松手将她放开,别开眼轻咳一声,道:“罢了,今日尚早,我先往衙署去了。”   阿姝自然看出他方才那一瞬的失望,想起先前郑冬兰来时,他也曾问过这般的话,遂慢慢明白他到底期待何种回应。   可她无法如他所愿。   诚然这世上应当没有哪个女子,当真会毫无芥蒂的看着夫君另娶他人,可她与刘徇不同。   她依附于他,诚惶诚恐,日后他地位愈尊崇,这样的依附便愈不牢靠。今日他因喜爱她,盼着她说不,日后又将如何?只怕今日这一句“不愿”,便是未来指责她德行有失的罪证。   ……   却说姜成君与姜瑜归去后,三两日里都不曾拿定主意。   姜瑜见过郑陵为人,深觉满意,然再听姐姐说起他家中孺子,又心生犹豫。他至今仍不知姐姐难孕之事,只以手握拳,轻捶桌案道:“我原见了郑郎君,以为他门第虽低了些,可人品正直,仪度俱佳,甚是不错,谁知家中竟还有这样的事。阿姊若嫁过去,虽不是续弦,却还要给人作母亲,着实有些不像话……”   余下的话他未说出——大王对他与阿姊也忒看轻了些。   先前因官衔一事而生出的不满再度涌起,令他郁结不已。   他冲动道:“阿姊,不如去向大王回了此事吧。”   姜成君正靠在榻上玉枕边出神,闻言面色平静,懒懒挥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那日赵姬的隐晦之言犹在耳边,她反复的思量,终是相信,赵姬应当已知晓了她的隐秘。而刘徇那日的言行,又教她游移不定。   琢磨了这两日,她终是下定决心,不论他是否也已知晓,横竖不愿嫁那姓郑的,不如便去试一试。   她起身至博山炉边,往其中添了些香,望着缕缕青烟,隐隐想起长安府中,闺房里的鎏金香炉。   “阿弟,此乃我的终身大事,过两日,便由我亲自去同大王说吧。”   ……   信都西城中,与那春萝坊不过隔了两条街处,有一间十分不起眼的糕饼铺子。   那间铺子宽不过半丈有余,门口摆了张简陋的矮案,案上堆了许多不同的糕饼。店铺虽小,生意却格外好,每逢清晨,便有许多大户人家的仆从来这铺子买糕饼,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原因无他,只因这间铺子所制之糕饼,与别家相比,不但格外松软,更有与众不同的香甜滋味,不论老少,都觉满口余香。   有旁的铺子常来偷偷刺探,想寻到这一家的密法,可无论如何窥探,如何暗中尝试,皆难做出那一口浑然天成的香甜滋味,如此,反倒令这间小小的铺子生意愈隆。   阿黛与破奴也曾尝过这间铺子的糕饼,尤其破奴,稍大了些,便识得甜味,酷爱这一口,信宫中遂每隔数日便会派人去买一些回来。   通常来此采买的,乃是破奴身边,一个名叫春儿的婢子。   这日,她照例一大早便随着几位在庖厨打杂的仆从们一道出来,分头采买。信宫中粮肉等皆自有供应,仆从们不过借机出来,或购些铁骑炊具,或至酒肆饮酒。   唯春儿一人,径直去往那糕饼铺子。   此处除了破奴公子爱食的糕饼,道边还停了一辆窄小而不起眼的马车。   春儿付完了铜钱,提着装得满满当当的食盒,未急着回去,却是警惕的左右瞧了瞧,见无人注意,方一闪身,上了那辆马车。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面色灰白的自车中出来,提着食盒,步履彷徨的往回行。   ……   寝房中,门窗紧闭,阿姝坐于内室,手捧许澄送来的密信,一时有些出神。   旁的婢子都被遣至外间,只雀儿一人在旁,见她面色阴晴不定,低声问道:“阿姝,信上如何说?可是查到了什么?”   阿姝先是点头,随即有摇头。   信中提起,许澄命家仆守了月余,终于发现,每隔数日,姜家便会有仆从往那间全城闻名的糕饼铺子去,而与此同时,信宫中,也有一婢子同去。   听旁人言语,那婢子命唤春儿。   可春儿与姜家仆从虽有过照面,仿佛渐渐熟识,却从未见有过逾越之举,因此他们原本也并未生疑。直至前日,许家人发现,春儿曾上过一辆自姜家驶出的马车,随后归去时,便面色有异。   寥寥数语,已令阿姝心中疑窦丛生,渐渐的,便在脑中勾画出事情的大致轮廓。   然目下尚无实据,若冒然拿人,反倒打草惊蛇,不好套出话来。   她犹豫再三,将事与雀儿说了,吩咐道:“暂无凭据。你可记得破奴身边的春儿?且令冯媪寻个可靠之人盯着她。”   雀儿惊讶不已,却懂不可多言,遂领命去了。   起初的一两日,未见任何异常,到得第三日傍晚,两位小公子进食之际,欲暗中给阿黛下毒的春儿,竟被人当场拿住。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卡文,明天不知道能不能顺一点,多写一点。感谢在2019-12-19 23:47:30~2019-12-20 23:47: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朝阳 3瓶;浅浅开心坏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毒物   阿黛近来的饮食已皆在阿姝屋中, 那春儿乃破奴身边一位杂使婢子,本无处下手, 恰那日两位小公子闹着要在一处饮食, 这才给了她可趁之机。   破奴稍大,能食寻常粮蔬肉类, 阿黛却仍以汤羹、米糊为主。春儿趁着替两位小公子盛送饭食时,于廊边拐角,人烟稀少处, 悄悄取出随身携带数日的陶瓶,往煮得稀烂,热气蒸腾的肉羹中倒入些许粉末,举著搅动,将那如霜粉末融于羹中。   然那陶瓶尚未收入怀中, 原本空无一人的廊中, 忽然自紧闭的门窗里蹿出两三健妇, 不待她反应,便有三五只手伸来,有的一把夺去她手中陶瓶与食盒, 有的攥住她两只腕子往后使劲扭着,还有的拿出早已备好的银针, 在肉羹中搅了两下。不多时, 那银针便如瞬时腐烂般,现出乌黑痕迹来。   七嘴八舌的声音传来:“好个小人,竟敢戕害公子!”   春儿正吓得面色惨白, 手脚发软,闻言一个趔趄,抖如筛糠,使劲摇头,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直至恍恍惚惚被扭送入阿姝屋中,一个狠推,摔到地上,抬眼见了榻上端坐的年轻妇人,那精秀面容沉静而冰凉,全无一丝往日的温恬,方一个哆嗦,开了闸似的嚎哭出声,连连磕头道:“王后,请王后饶过婢!”   仆妇们立在春儿两侧三两步处,怒目圆瞪,时刻提防着她心绪失控。其中一个将方才缴来的肉羹、陶瓶与银针呈上,道:“婢等奉王后之命,时刻紧盯此婢,方才她主动揽了去取食的活儿,果然见她行迹鬼祟,竟是要在小公子饮食中下毒!”   那肉羹原是给阿黛的。   另一仆妇显然有些经验,瞧那瓶中白如霜雪的粉末,与乌黑的银针,便知是砒|霜,遂狠狠啐道:“王后,此婢心思歹毒,用的竟是砒|霜!小公子年幼体弱,这样的毒物,未消三两日,便能令公子丢性命!”   阿姝面色冷沉,往日待下人的温和宽厚已消失殆尽,也不与那春儿多话,冷笑一声,直言问:“你背后指使者,可是姜氏之人?先前阿黛久病不愈,也是你暗中作祟吧?”   春儿嚎啕声一窒,目露惊恐之色,抽噎着哆嗦道:“王后,我……婢的阿弟,被他们拿住,实在无法……”   阿姝面无表情的摇头:“宫中仆从婢子的身家,我先前都曾阅过,你分明是被父母卖身为奴,如今父母已亡,哪来的弟弟?”   春儿啼哭道:“当年天下饥荒,壮丁饿死者大半,然又战事不断,幼弟不过八岁,竟也在征辟入伍之列。婢父母为保家中唯一的男丁,方将幼弟藏起,假称夭折……父母亡故后,弟弟闻婢到了信都,便来投靠……”   果然是这等拿住亲属家人为质的伎俩。   阿姝想起前世梦境中,太后也曾以她要挟兄长,美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然饶是如此,也掩不住春儿所犯之罪。   “你暗害阿黛,实在罪无可恕。若能将事皆交代清楚,我可尽力替你寻弟弟,保他日后能谋生。”   春儿呆若木鸡,半晌,反复权衡利弊,终是一咬牙,连连磕着头,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   原来,春儿的弟弟名唤季丘,今年不过十五,因身份不明,难在正经商铺与大户之家谋得生计。   春儿只得先以多年攒下的积蓄在城中替他寻了间小屋暂住,预备待过些时日,便向阿姝禀明,求她相助。然其时恰姜氏姐弟入信都,所带仆从不够,便在城中买奴。   季丘不愿拖累春儿,便自去姜府。照理,季丘无身份户籍,姜府不该收,可只因他提起阿姊在信宫中为婢,姜成君竟暗中将他留下,在府中为仆。   先前刘徇出征后,姜成君便以季丘性命为挟,令春儿每日往阿黛饮食中加半勺未煮透的豆角汤汁。   豆角本是寻常菜蔬,若煮透了,十分美味,然未煮透时,却是毒物。寻常人食半生豆角,尚要呕吐腹泻,高热不退。那半勺汤汁虽少,婢子吃了不会有碍,可于阿黛这样不过三四岁的小儿,便要肠胃不适。   怪道医工最初都觉是小儿贪凉,又食了不易克化才引起的,只是当时无论如何盘查每日所食之物,由婢子一样一样的试,也未寻出源头。而这春儿,更是破奴身边的杂使婢子,日常与阿黛并无牵连,这才始终未被怀疑。   幸好后来,阿姝将阿黛亲自接到身边,从此与破奴分隔开些,才令春儿没了再下手的机会。   大约姜成君原并不想害死阿黛,只欲借她染疾一事,在城中散布流言,败坏阿姝声名。然她应当也未想到,刘徇与阿姝都未将这样的流言放在心上,刘徇更是亲自出手,命人悄悄解决了此事。   许是因说亲一事,姜成君再沉不住气。此番她未再手下留情,而是直接给了春儿一瓶剧毒的砒|霜,若能将此毒下于阿姝饮食中,便是最好,若不能,便下向阿黛投毒,最后借机嫁祸阿姝。   ……   春儿的话被一字不落的记录下,最后摁下手印当作口供。   阿姝将那口供反复的读了两遍,始终不解,姜成君与她并无旧仇,却屡屡将矛头指向她,难道当真只因打定主意要嫁给刘徇吗?   可如今的刘徇,虽渐露头角,到底只在冀州,出了此地,唱衰之声可谓不绝。况且,她也从未在姜成君眼中瞧出太多对刘徇的爱意来。   此事至今,也算查得七七八八,余下便要将姜姬等拿来问话。   阿姝不敢擅作主张,遂等刘徇傍晚归来后,由他决断。   只是,阿黛那样小的无辜稚子,已失了父母,还要遭如此无妄之灾,实在令人怜惜心疼。   ……   此时已是岁末,最寒的时节将过去,春日将近。连着两日未再落雪,先前道边屋顶的积雪也渐融去。   刘徇自衙署归去时,夜色已至,百姓都已归家,街道间空荡的很。他难得有些兴致,未令仆从跟随,只独自骑马,小跑着穿行而过,往信宫去。   临近只余一条街道处,却停了一架略眼熟的马车。那马车稍窄,朴素而未做多余装饰,寒风中微微拂动的素色车帘,教刘徇顿时想起行猎那日路遇的马车。   他下意识蹙眉,心底有些沉,稍勒缰绳,令马儿慢下。   马车边侍立的仆从冲他躬身行礼,那一声“大王”,伴着嘚嘚马蹄声传入车中,不过片刻,便有一只纤手自内而出,扶住仆从高举的臂,慢慢出来,月光下,那只手指尖涂抹的蔻丹闪出深沉的光泽。   果然是姜成君。   只见她步下车后,便微笑着冲他走近两步,停在他坐骑边,也未行礼,只微微仰头,毫不避讳的凝视他双眸,如在长安时一般,低低唤了声他的字。   “仲渊。”   刘徇居高临下的打量她一眼,便慢慢移开视线,不与之对视,更不下马,尽量保持着寻常的温文风度,勒着缰绳令马往旁靠些,免得伤到她。   “想不到今日竟会在此遇姜姬,不知先前郑君一事,可已决断好了?”   姜成君闻言,精心描绘过的峨眉轻蹙,一双幽深的眼中透出几分哀怨:“仲渊,我今日特在此等你,便是要说此事。那日在信宫中时,我便想言明,只是未曾有机会。回去后这几日,思来想去,终是下定决心。我此话实不便与王后说,只得来告于你。”   她美目始终追着刘徇移开的视线,尝试着与之对视:“昔日在长安时,我年少不经事,明明心悦于你,却因轻狂矜持,不敢言明,更在亲耳听到你拒绝向父亲求娶我时,一时意气,为了面子,才说了那样的话。”   提起旧事,刘徇面上的温文去了三分,声音低沉道:“都过去了,我未曾放在心上。”   姜成君摇头,映着月光的眼里有一层水意:“我知你性宽仁,定不会怪罪我。是我……是我自己始终自责。如今逢你不计前嫌,替我谋划,却教我越发不安。我该感激涕零才是,可实在,难领受你的一番好意。”   她双目泫然,泪珠摇摇欲坠,衬得她原本明艳的容色有种说不出的凄惶:“仲渊,我自父亲去世后,伤心过度,曾落水中,落下病根,医官说,再难怀妊。”她牙齿打颤,紧咬了下唇,才继续坚难启齿,“这样的事,于女子而言,实是致命打击。我不瞒你,当日在长安,那公孙偃也是得知此事,才要退婚。只我阿弟尚不知情。我此生,大约不能再嫁了……”   她说着,轻轻啜泣一声,方紧紧凝着他:“仲渊,郑郎君一事,便就此作罢吧。”   夜色中,刘徇的表情有些模糊。他忽然不再躲避她的目光,而是直直迎上,喜怒不辨道:“你方才说心悦于我,若嫁给我,你是否愿意?”   姜成君双眼猝然一亮,仿佛被点燃希望一般,红着脸道:“我的确心悦仲渊。先前,也曾想过,若能嫁给你,替你抚养伯衍的那一双年幼儿女,此生也算无憾了。”说至此,语调又渐渐低落下去,“可惜,到底晚了一步……你已有了赵姬,她虽身份特殊性些……可我看来,你也十分爱重她。”   “赵姬为妻。我若娶你作妾,你又如何?”   姜成君忍着寒意的身躯登时一僵,面上露出一瞬的无措,缓缓道:“仲渊,我生在公卿之家,自有尊严,父亲若在,也定不愿我这般不自爱。”   那便是不愿意。   刘徇勾了勾唇角,轻嗤一声,一张如玉的俊容又恢复成温润君子样。   “成君。”他喟叹一声,嗓音低沉而真挚,难得唤她闺名。   “你我到底相识多年,你是何种性子,我大约也知晓一二。往后,莫再说心悦我这样的话了,为了一时的面子,不值得赌上自己的一生。你的难言之隐,我早已知晓。赵姬心地细腻纯善,因顾及你的面子与往后的时日,好容易才替你寻了尚未婚配,却已有过继之子的郑陵。往后你若嫌娘家无依靠,我可认你作妹妹。郑陵与姜瑜二人,只要有才能,我也尽力提携。”   姜成君怔在原地,他这样直言不讳的拒绝,令她仿佛被人扒开心底的隐秘,又仿佛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脸颊上慢慢涌起一阵羞臊的红晕。   她抿紧双唇,好半晌,倔强道:“若我仍不愿嫁郑陵,又当如何?”   刘徇眸光渐渐冷淡,不再望她,只仰面望那欺霜赛雪的月色,微微摇头道:“我已尽心,太常之恩也算报了。”   说罢,不再与她纠缠,双腿一夹马腹,便要驱马离去。   她哪里是真心悦他?分明因多年前,她姜氏一门身居高位,而他只是个落魄学生,却敢拒了她父亲结亲的意图,令素来心高气傲的她始终耿耿于怀,难以咽下罢了。   如今愿暂放下身段前来投靠,大约仍心有不甘,总要借着他的名号,在旁人面前更风光体面些。   姜成君从前总自恃父亲于刘徇有恩,而有种笃定的志在必得。此刻见他平静离去的背影,忽然涌出一阵恐慌。   她慌不择路,提起裙裾上前两步,扬声道:“仲渊,你不愿娶我,难道就要一直与仇人之女作夫妻吗?你要与她生儿育女,还要让破奴与阿黛由她抚养吗?”   刘徇心中一刺,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却未作停留,只头也不回的离去。   ……   信宫中,阿姝仍望着眼前春儿的口供,心绪复杂的等着刘徇归来。   雀儿被她派到院外去候着,此刻一见刘徇已下马,忙小跑着入内提醒。   阿姝立时自榻上起身,整好衣衫立在门边,连发都未如往常一般,早早的披散,仍齐齐的梳着髻。   门边寒气与暖意交织在一处,激得阿姝脊背处火热,面目与双手却发寒。   刘徇本也有心事,行得有些慢,兜转片刻,方至寝房处,遥见屋门敞开,阿姝竟不惧风寒立着等他,遂加快脚步,大步行来。   他张臂令身上的大氅展开,一下罩住她,挡住外头的寒意,飞快的反手关门,才低头握住她冻得泛红的素手,边揉搓边责道:“怎不用手笼与暖炉,便在此痴等?冻坏了可不好。”   阿姝始终低着头,闻言只低低道:“我只顾着等大王归来,竟是忘了。”   刘徇这才发现她的异常,遂将满腹的心事挥去,一手捻住她的下巴,教她抬起头来,眯眼瞧过去,道:“出了何事?你这样失魂落魄。”   他眼角余光骤然瞥见桌案上那一片绢帛旁的一碗肉羹,与碗边已然发黑的银针,猛的一惊,心中狂跳,沉声问:“有人给你下毒?可有伤到?医官请了没有?”   阿姝见他紧张,方稍回过神来,阻住他正在她身上上下探摸的双手,摇头道:“不是给我下毒——”可话音未落,又想起春儿说,原本也的确要对她下毒,又改口,“起初也的确要害我——”   她一时未说清楚,方重重的叹气,道:“是姜姬。”   说着,也不再解释,只径直去拿那录了春儿口供的绢帛递给他。   刘徇面色紧绷,薄唇抿作一条线,双眉紧锁,接过那口供便阅览起来。   那上冗长千言飞快的映入他脑中,教他本就难看的面容,越发冷若冰霜,阅罢最后一字时,方眉间一跳,心中绷住的弦铮铮然断裂。   他忽而将那绢帛攥紧,深吸两口气,猛的开门,迎着寒风怒道:“去将姜成君捉来!”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评论满一千条了,今天给大家发个红包吧。本章前30名2分评的留言,发一枚小小的红包吧,谢谢大家愿意看。感谢在2019-12-20 23:47:47~2019-12-21 23:46: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迟迟 10瓶;薇纳特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惩罚   屋外的婢子们大都知晓白日的变故, 至刘徇归来后,便立在门外等着这一遭。然饶是如此, 他这样忽然变色, 森寒堪比凛冽北风的语气,也着实令众人惊了一跳, 纷纷屏息凝神,低眉顺目的后退半步,由着几个健妇大步跨出去拿人。   城中静谧街道上, 姜成君原还在寒风中独立了一阵,平复下心绪,才坐上马车往府中回去。岂料马车堪堪在府门处停下,半只脚未踩到地上,便有十来个披甲执枪的孔武侍卫, 一路骑马而来, 后头跟了辆疾驰的马车。   姜成君扶着婢子的手禁不住一抖, 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忽然紧紧攥着婢子的胳膊,染了蔻丹的细长指甲直将那婢本就不甚结实的衣料抠出个豁口, 露出里头寒碜的几坨棉絮,一下顺着寒风散出。   那十多人迅速行近, 在姜府门边停下, 将姜成君围拢在中间,后头的马车也急刹住,跑下几个凶神恶煞的健妇, 不由分说便将姜成君左右拽住,毫不留情的拉扯着便要塞进那马车里。   姜成君本也生在高门大户,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摧残?一面不情不愿的被半拖半推着前行,一面惊慌的扭过身冲才开的府门里喊着:“快——快来人!”   里头的仆从方才见势不对,早已一溜烟入内报了也才归来的姜瑜。幸而这座府邸不过临时置下,并不广阔复杂,姜瑜乍闻变故,便提刀疾奔而出,“咣”的一声,便拔剑怒喝:“尔等何人,敢在此放肆?快将我阿姊放开!”   “阿弟!”姜成君惊叫一声,眼里闪过一簇光,像指望着姜瑜能将她救下一般。   随行而来的十多侍卫先前始终一言未发,此刻那为首的忽然冷笑一声,促着马儿行近两步,冲姜瑜拱手唤了声“姜都尉”,方冷冷道:“我等奉大王之命,前来缴姬入宫中问话,都尉莫要为难。”   方才夜色里,未能看清,待人近了,姜瑜才瞧出,那人果然是信宫中的一位中尉,这才面色一变。   他眼神阴晴不定,与那中尉对峙片刻,又转目瞧一眼还被扭着不肯上马车的长姊,权衡利弊下,缓缓收刀,沉声道:“既是大王的命令,我也不敢阻挠。虽不知所为何事,只盼诸位待我长姊手下留情些。我愿与诸位同行,便在宫外等候便可。”   那中尉也不甚清楚内情,押人的仆妇们却心知肚明,暗诽这样的大罪,能否脱身还未可知。   然这数人皆是刘徇家中旧仆,深明分寸,未得命令,一个字也不多透露,见姜瑜不再阻挠,便径直将姜成君塞入车中,不但缚住她双手,更在她口中塞入一团麻布,使她噤声难言。   姜成君形容狼狈,惊怒交加,却只能束手无策的怒瞪着围坐在旁,虎视眈眈,一言不发的妇人,跟着摇晃颠簸的马车直接入了信宫中。   ……   信宫中,刘徇早已等候多时。   为了不教妻妹与幼子瞧见,他特寻了少有人至的沐华殿。   自入信宫,这是他第二回 踏足这座偏僻宫室。上一回,乃是一年前,郑女向阿姝下药陷害之时。   他端肃的坐在座上闭目养神,努力平复着心中就要喷薄而出的仇恨与怒意。   待姜成君被缴送入内时,他已然恢复一片平静模样,正稳稳当当的亲手煮了壶茶,又往香炉中添了香,令整间殿内芳香馥郁。   姜成君被束缚着,由身后的仆妇猛的一推,便直接扑倒在地,撞得浑身疼痛不已,却又挣扎着怎么也起不来,一副狼狈模样与往日的矜贵自持有云泥之别。   刘徇连看也不看她一眼,直待她在地上如一大虫般挣扎至脱力,最终颓然喘着粗气,以侧面贴地,不再动作,方放下手中茶杯,整整衣袍,沉声道:“你可知孤为何忽然将你捉来?”   姜成君口中还塞着麻布,说不出话来,待身后仆妇一把抽走了,方喘着气,尽力秉持着身为大家之女的风度,道:“妾请大王明示。”   刘徇冷笑一声:“这会儿倒知道称大王了。”他说着,直接将那装了砒|霜的陶瓶扔到她眼前。   陶瓶一下摔得粉碎,露出许多白如霜雪的粉末来,洋洋洒洒飘眼前的空气中。   姜成君双眼倏然瞪大,也顾不得风度仪态,原本已无一丝力气的身躯忽然奋力扭动着往后退缩,屏息避开那细碎如盐的毒物。   刘徇嗤了声:“看来,你的确识得此物。那孤也不必多费口舌询问你了。”   “大王——”姜成君存心要替自己辩驳,可却因知事已败露,恐惧之下,竟说不出一语。   他说着,自座上闲闲步下,取了案上架着的一柄匕首,霍的抽出,将锐利刀尖探到姜成君下颚,迫她惊恐难安的勉力抬头。   他双目紧紧凝着她,淡然的面目终于泄露出压抑不下的愤怒:“你敢害我长兄遗孤,便要敢承受我的怒火。”   姜成君被他这阵阴鸷摄人的气势迫得又打了几个寒战,移动间,锋利的匕首已划破她下巴处肌肤,几缕鲜血顺着刀尖与脖颈滚落下而下,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她到此刻才惊觉,眼前的男子,早已不是多年前只身在长安,时时需仰仗着她父亲照拂的弱势少年了。   她忽然也不那样怕了,惨淡的笑了声,戚戚然道:“我原也只想寻个栖身处,又替阿弟谋个好前程罢了。可你看不上我,连我阿弟,他那样有才华,从前在长安广受追捧,到你这里,却还是备受冷落。”   “如今我想通了,”她幽暗的眼神里淬了诡秘的毒,“我姐弟二人,是印着你从前落魄的一道疮疤。眼下你飞上枝头,就算将兄长遗孤交给仇人之女抚养,也不愿再教我姐弟二人揭你过去的疮疤!”   她说罢,重重的喘着气,似笑非笑的只等着看刘徇被她戳中心窝后的失态。   岂料他只稍扬眉,摇头道:“任你如何作想,从前在太学的时日,我未有半点埋冤,对太常的感激,也全是发自肺腑。”   说罢,他又兀自冷笑了声,收回匕首,站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她:“你当我不知晓你的心思吗?我对兄长有愧,的确想过要将破奴当嫡子来抚育。你不敢动破奴,只好借着害阿黛的机会,嫁祸赵姬。”   “可惜,你不过是自以为了解我的为人罢了。我早告诫过你,勿再随意揣测我的心思。外头的流言也好,下毒嫁祸也罢,我都不会轻易为旁人所左右。那些谶言,我一概不信,至于嫁祸,我更相信自己辨人的本事。”   “姜太常一世清贵,乃当世之大儒,他的心胸我素敬佩,奈何却养了你这样一个心比天高,锱铢必较的女儿,可惜了。”   姜成君被他说得一阵恍惚,千万般情绪涌上心头,既痛悔,又不甘。   刘徇也不再与她多言,取来巾帕将染了血迹的匕首拭净,收入鞘中,扬手对一旁仆妇道:“念着她的父亲,便不取她性命了,将她舌头拔去,双手斩去,丢到宫外,从此再不能蛊惑害人吧。”   说罢,径直离去。   姜成君惊恐万分,寻常养护得宜的面目此刻狰狞又凄厉,活似个死不瞑目的女鬼。   她喘着粗气,愤愤然冲刘徇的背影尖声道:“刘徇,你这小人,愧对我父!”她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癫笑着嚷道,“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见色忘义之人!可赵姬是谁?那样歹毒厉害的母亲生养出来的女儿,你以为她会因你这般信她,便心生感激吗?她不过同我一样,为的都是自己罢了!哈哈哈……”   仆妇们听她言语癫狂,忙上前手脚利落的将那团麻布重又塞回她口中,大力拖拽着要将她带去更僻静处拔舌斩手。   已然跨出殿外的刘徇脚步稍顿,然只片刻,便又果断移步。   ……   寝房中,阿姝仍是心神不宁的。   刘徇已将姜成君捉去了许久,也不知到底如何。他方才将她留在屋里,只说是不愿她见太多血腥。   姜成君伤的是他的至亲之人,以他那记仇的性子,即便她是恩人之女,也定不会轻饶。   不多时,前去探风的雀儿跌跌撞撞奔回屋中,面色惨白仓皇的跪倒在她榻边,瑟瑟道:“阿姝,那姜姬……被拔了舌头,砍了双手,扔出去了……地上拖出了条血印子,还……还有拔舌的时候,惨叫声……”   她说着,越发颤抖不已,眼泪也一下自圆盘似的脸上滚滚而下。   方才远远的瞧着,并不知刘徇到底如何处置姜姬,她便趁刘徇离去后,悄悄的过去看了眼,哪知她还未走近,便听凄厉的惨叫,眼见着一个什么东西被丢在地上,紧接着又是手起刀落,两只手也落下了。那样可怖的场面,实在令人胆寒。   阿姝听了这话,大约也明白了八|九分,一张娇俏的小脸登时惨白。   当日郑冬兰陷害她时,他只禁其足,将其送入庙中再不得出。如今姜成君害阿黛,即便是恩人之女,也拔舌砍手,惩戒如此之重,其中的亲疏之别,一目了然。   饶是早知刘徇为人,阿姝此刻也还是不寒而栗。   姜成君是如此下场,章后终也难逃一死,那么她呢?倘或这一次姜成君当真诬陷她,他又十分会如此惩罚她?   抑或是新仇旧恨一并发作,直接取了她性命?   阿姝怔怔的在灯下坐着出神,只觉寒意自脊背一阵一阵的冒出,直令她头皮发麻,手脚虚软,心神恍惚,连雀儿擦泪出屋,仆妇报“大王归来”,都未听到。   直至刘徇入内,一双手自旁罩上她双肩,才令她猛的一哆嗦,倏然回神,回首望他,仓促的笑了笑,唤了声“大王”。   她这副魂不守舍,畏畏缩缩的模样,令刘徇一下便察觉不对。   “你唤我什么?”感受到她下意识流露的畏惧,他不由蹙眉。   她忽然想起自己已许久都未唤过“大王”,这才渐渐的恢复些,改口道“夫君”。   刘徇兀自伸手勾住她下巴,捏着她的脸在灯下细细的端详,直瞧见那玉一般的肌肤上一片惨淡形容。想来是方才沐华殿之事已传入她耳中了。   “怕了?”他自进屋后,便已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此刻越发和颜悦色起来,“她要害你与阿黛,不过是罪有应得。你莫怕。”   阿姝摇头,又点头,嘴角扯出个惨淡的笑来,胡乱应道:“我知晓,她有罪。我只是还未回过神来,过两日,还得亲自登门,向郑夫人致歉,先前她那样热心,盼着这门亲事能结成……”说着,她颤巍巍爬起身便要去替他倒茶。   只是手上虚软无力,那漆杯还未送至他手中,便先落回了桌案上。   登时一片狼藉水渍。   她低着头愣神片刻,抽了巾帕要去擦拭,却被他一下扯进怀中。   他也不理那水渍,只唤外头的婢子来收拾,径直横抱着她进了内室,又在床边坐下,握着她双手,正色道:“阿姝,你在怕我。”   明明室内温暖如春,那双纤手却一片冰凉。他不由的握住掌中摩挲两下,却始终没捂热。   他知道她怕他,成婚那日便知。这样的恐惧,仿佛是与生俱来,毫无道理的,先前问了她两回,也皆语焉不详。到近日,二人已亲昵得很,她许久未再流露过惧意,差点教他忘了此事。   直到方才。   阿姝沉默片刻,低声问:“将来,你也会这样对我吗?”   刘徇有一瞬困惑,随即懂她意思,面色稍稍阴沉,待眼中郁色隐去,方耐下性子温声道:“只消你同你那母亲斩断一切联系,好好跟着我,我绝不会牵累于你。”   阿姝望着跳动的烛花,好半晌又闷声问:“那我如何才能算作好好跟着夫君?”   刘徇骤然想起方才离开前姜成君的话,心中一阵恼怒。他忽然笑了声,迅速的翻身将她压下,密密匝匝的吻她的唇,咬着她耳垂含糊道:“为人妇,该当如何,你早已知晓,还得了许多额外的指点,还需要我教你吗?”   阿姝被他这一激,方才飘散的心神才尽数回笼,又朝着另一处飞去了。她直被他折腾的绯色爬满脸庞,香汗布满后背,再无半点心思分在旁的事上。   朦胧间,她仿佛听见他在耳边柔声说:“阿姝,替我生个孩子吧……”   可热意来得太急太猛,令她无暇疑惑发问,便又沉入汪洋大海中。   ……   信宫外,姜瑜牵着马,领着两个家仆,孤零零立在暗夜寒风里,等着被扭送入内的长姊出来。   然过了许久,他心底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明晰,却仍未见动静。   他不知阿姊到底做了何事,竟让前几日还要替她说亲的刘徇,转眼便这般行事。他只得不停的安慰自己,刘徇是个温厚之人,不论如何,看在父亲的面上,他应当也不会如何严厉的惩戒阿姊。况且,这其中兴许还有些误会,待阿姊去说清了便好。   可时间愈久,他心中的恐惧与不踏实便愈盛,脑中闪过许多零碎的片段,既有昔日的长安胜景,又有秋狝时的马蹄弓箭,还有战场上的搏命厮杀,犒赏宴后关汉的密语,最后,就连赵姬的仙姿玉颜都渐渐浮现。   终于,在他已然沉不住气,欲至那门边询问入内时,紧闭的大门忽然吱吱呀呀的开了,方才来捉人的三个仆妇和两个侍卫从里头步出。   那三个仆妇后手里合力提了个硕大的物件,黑漆漆的看不清是什么。   姜瑜伸脖望去,寻了两遍都未见阿姊身影,便上前两步要问。然未开口,那三仆妇却将手中那物件丢在道边,发出一声闷哼。   竟是个人。   姜瑜心里咯噔一下,见那数人看也不看他,只快步回去,重新紧闭大门。   地上那人缩作一团,脸被散乱的鬓发衣料遮掩住,只裙裾上的纹样,在月光下显出形来,分明就是姜成君的衣物。   姜瑜倒抽一口冷气,三两步上前,边喊着“阿姊”,边一手揭开那人的乱发。   姜成君泪流满面,唇角滴血的可怖模样骤然出现在眼前,吓得他连连倒退。   好半晌,他才又靠近,小心翼翼询问:“阿姊,你怎么了?可还好?”   姜成君满目通红,凄厉的想嘶吼怒骂,却只发出“呜呜”的含糊声音,随即又是吐出一口鲜血。   “阿姊,你——怎不能说话了?你的……舌头呢?”姜瑜惊恐万分。   他分明看到她口中乌漆漆又空荡荡一片。   她说不出话,只惨白着脸奋力摇头。   姜瑜伸手要去握她,可顺着双臂落下,却未寻到记忆中那双温暖的手——   双臂末端,竟是两个被破衣随意包住的血窟窿,正汩汩的流着血!   他这才发现,她身旁还有个木匣子,颤抖着手打开,里头赫然是血渍已然干涸的一截舌头,和两只素手!   他骇然跌坐在地,通红的眼里想流出泪来,却空落落一片,满腔惊恐怒意最后化作一声悲痛嘶吼,在黑夜里久久不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21 23:46:43~2019-12-22 23:55: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绝对可控 8瓶;薇纳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梦魇   这一夜, 饶是精疲力竭,浑身酸软, 阿姝仍是梦魇了一夜。   梦里, 除了前世最后的致命箭雨,还间或有姜成君化作厉鬼, 狰狞可怖的模样,就连已故的郑女、樊夫人,乃至当日在西山自戕的徐广, 也都一一闪过。   她夜里断断续续的醒了好几回,每一回都浑身汗涔涔的,一睁眼,就见刘徇在旁,蹙眉望着她, 教她吓得魂飞魄散。   刘徇仔细打量着她, 伸手要抱, 却被她下意识推开。   天快亮时,她又手脚乱蹬的惊醒过来,他终是没忍住, 霍的自床上坐起,自去点灯, 又拿巾帕绞了铜盆里冰凉的水, 兜头罩在她面上。   冰凉的触感贴在她滚烫的面颊上,激得她浑身一哆嗦,渐渐的清醒过来, 仰面躺在床上无声的喘着气。   良久,刘徇揭开她面上的巾帕,丢在床边的矮几上,伸手过去将她搂到怀里,替她顺着鬓发,凑近柔声问:“好些了?”   阿姝没看他,只默默颔首。   刘徇看她这副模样,不禁暗叹一声,越发低了声:“可是被我吓着了?觉得姜成君的处罚,过重了些?”   阿姝无声的哽咽,待心中的惶惑渐散,方轻声道:“罚得的确重,却也在情理中。大王如此,定也是有道理的。我猜,当是杀鸡儆猴吧。”   刘徇长眉一挑,唇角无声勾起,搂着她的臂稍紧了紧,轻笑一声道:“你且说说,如何杀鸡儆猴?”   阿姝经一夜断断续续的梦靥,已全然清醒,此刻心绪如常,脑中飞快一阵分析,缓缓道:“自然是借惩戒姜姬一事,教那些心怀叵测,欲拿大王家眷做文章的人好好看一看。”   这样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先前因太后杀刘徜,而刘徇不为所动,反继续为长安朝廷四处征讨,平息叛乱,教有些人误以为他是个有谋无义,不在乎家人亲眷,可任旁人随意欺侮的。   可旁人不知,至亲的家人,是他心中真正的逆鳞。   此番借着姜成君一事,好教人看清楚,他对家人何等看重,往后若还要打他家眷的主意,须得好好掂量。   刘徇又是轻笑,抚了把她的颊,赞了句“聪慧”,又道:“还有什么?”   阿姝垂下眼睑:“大王此举,怕也是做给长安看的吧?”   此话一出,刘徇一愣,随即竟是再也没忍住,朗声笑了起来,一时间,寂静的夜色被骤然打破。   他笑得开怀畅快,面上毫无平日的矫饰,尽是豪气与野心,看得阿姝浑身一震。   外间守夜的婢子被这一阵破空的郎笑声惊醒,自榻边陡然爬起,晕晕乎乎跪到门外探问:“大王,可有吩咐?”   刘徇慢止了笑,扬声道:“无事,退下。”   待婢子脚步声消失,他眼里已布满了仇恨:“兄长之仇,我已忍了两年,若再不有所作为,只怕长乐宫里那位真要将我当作个软弱可欺的了。”   如今长安城里,章后与耿允那本就不坚固的联盟,已然有了诸多裂缝。章后素来不甘居人下,虽暂依附耿允,内里却开始培植亲信,纠结党羽。耿允自然全看在眼里,二人目下表面虽还和睦,内里却已暗潮涌动。   刘徇自先前迎长安的两位使者,便已摸到端倪,后又接连派人查探。他这个萧王,虽还不足以与天子抗衡,却也该在此时露更多头角,教那二位看清,他这个萧王,也有虎狼一面,若有心拉拢,便绝不容再随意践踏。   樊夫人与姜成君的话忽然交织在一起,自耳边一遍遍闪过,令刘徇额角一阵跳动。   他伸手捏住阿姝下巴,借着才点起的一盏孤灯深深的凝视:“他日我与你母亲,必有一死,若我待她,比今日待姜姬之手段更残忍可怖,你可会恨我?”   阿姝乌沉沉的黑眸闪过一瞬恐惧无措的水光,下意识的摇头,好半晌,戚戚然道:“她自犯了错,我早说过,对她并无同情,绝不阻大王。只是……她虽生而不养,到底也给了我这一身血肉之躯。到时,我别无他求,只盼大王……给个痛快吧。”   她总以为前世恩情已报,今生不再怜悯。然方才遥想日后长安惨状,竟还是一阵心悸。   章后该死,可即便是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她也还是于心不忍,今日之姜成君,亦是如此。旁人的凄惨下场,总能教她联想到自己的处境。   刘徇面无喜怒,双眸一瞬不瞬的端详她许久,仿佛在研判她话中真假,直至瞧见她眼角盈盈欲坠的泪珠,方松下手,替她拂去,笑着令她脑袋靠在自己胸口,道:“你也忒心软了。”   他蓦地想起当日赵祐说她幼时遥想母亲之言,有些心软。毕竟都是人之常情。   “我答应你,将来若能成事,寻仇时,给她个痛快。”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复又问:“若到时我未成事,为你母亲擒了去,你可也会求她给我留个全尸?”   阿姝一愣,慢慢自他怀中抬眸望去,眼里满是困惑与迷茫:“我未想过……大王怎会输?”   刘徇倒未想她回这样答,一时又笑了,和煦的揽着她又躺回床上,道:“你这般信任看好我?”   天还未亮,屋里仍黑漆漆的,一片寂静。   刘徇自后将她搂着,一面吻她白润耳垂,一面呢喃:“阿姝,替我生个孩子吧。”   阿姝本已困意袭来,就要再入梦中,忽听他话,如平地惊雷一般,教她浑身一颤,仿佛不敢相信似的,慢慢扭过身,瞪着他,小心翼翼问:“大王——方才说什么?”   刘徇望着她呆楞的模样,心中怜爱,伸手揉她发,温声道:“莫唤大王,我方才说——替我生个孩子。这话昨夜也说过,你怎如头一回听似的。”   阿姝这才想起昨夜情浓时,他那一声呓语。原以为不过是意乱情迷时算不得数的情话,又兼当时正是最紧要的时候,哪里会记在心里?   如今忽听他这样正经的要求,一阵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应。   那一个“好”字,就在唇边,喉咙却似被哽住般,怎么也说不出口。   良久,她眼里泛起一层水光,仰头望着他轻声道:“女子怀妊生养之事,急不得,顺其自然吧。”   刘徇眼中的期许之色沉沉退去,转而是一片阴郁的失落。好半晌,他才又恢复面色,重又看看外头已有一丝光亮的天色,揽着她闭目道:“不错,此事也非你一人之事,也需我来帮你。天还未亮透,再睡一会儿吧,养足了精神,夜里等着我。”   他这话十分暧昧,偏说得一本正经,教阿姝面红耳赤,羞赧不已,想要反驳两句,一见他又睡,也不想再扰他清梦,只得作罢。   这一歇,约莫只半个时辰,便有婢子来唤。   阿姝原也未睡深,一有动静,便跟着起来,替刘徇更衣盥洗,目送他衣冠齐整,精神饱满的离去。   临出门前,又特回头来嘱咐阿姝:“姜姬一事,你莫急着同郑夫人说,先缓两日。”   说罢,径直出去,未往衙署去,而是至前殿中,亲书一封,命人递去姜府,又将刘季唤来:“你去将樊霄唤来,我有话同他说。”   刘季沉声应了,转身要出去,却又回过身来,难得的欲言又止。   刘徇看出他有疑惑,遂笑道:“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刘季此人素来严肃冷然,从不多言,只今日着实担心刘徇有所疏漏,只得小心翼翼出言提醒:“大王,昨日那样突然处置姜姬,只怕姜都尉一时难以接受,到时若生异心……”   刘徇闻言,目中闪过阴沉,将手中书简朝桌案上一丢,冷笑道:“所以我才令你去将樊霄唤来。姜瑜,他怕是早有异心了,我今日之举,不过成全了他。”   他早知姜瑜心气颇高,不甘为人下,先前又有其暗中觊觎赵姬一事,更教他笃定,姜瑜在信都,定不会长久。   如今长姊犯罪受刑,不论轻重,只会愈发加深他去意。与其还教他犹豫,不如索性给个机会,令他自离去。   “可要去将他捉来?”刘季愈发疑惑,昨日事发时,他便已做下布置,只等着大王一声令下,便去将姜瑜拿下。   刘徇含笑摇头:“我成全他,他毕竟是太常之子,也未与他阿姊同犯罪,便放一条生路。况且,我留着他,还有些用处。”   刘季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便知他定早已盘算好,遂完全放下心来,也不多问,自去将樊霄唤来。   刘徇一见樊霄,便遣退旁人,令他靠近坐下,将昨夜姜成君一事尽数告知。   樊霄听罢,长久默然不语,整个人萎靡不已。   “子沛……如今可好?他同此事无牵连吧?”   到此时,他身为阿黛长辈,虽恨姜成君行事歹毒,可好歹孩子无碍。如今想得更多的,却是替挚友担忧。   姜瑜今日之处境,实与当日他得知樊夫人所行之事时,太过相似。   刘徇道:“他并未参与。”   樊霄才觉稍有慰藉,要松一口气,却又听他道:“不过,我猜他应当也不愿再留我麾下了。”   “怎会?”樊霄一惊,“大王所治处,政清人和,军中亦是纪律严明,赏罚分明,以才勇论英雄,他再去别处,又哪里还能比在此处好?”   他转而猜测:“难道,他是怕因他长姊之事,为大王迁怒?可大王并非这样的人,可否容我去劝解一二?”   刘徇望着他一片坦然,毫无杂念的清澈面目,心中一叹,道:“我叫你来,便是有此意。他阿姊行的龌龊事,我尚未外宣,这算是给他最后的机会了。他若愿留下,我必不会因此事牵连他,仍如先前安排的,将他调去稍远的并州任职。若去意已定,我也不勉强,直等他先离去,再将此事外宣,也不教他再面对诸多流言蜚语,如此也当是仁至义尽了吧。”   樊霄双眉深锁,眼里满是复杂情绪,闻言起身,冲刘徇拜道:“多谢大王宽宏。我相信子沛,他定会慎重抉择,不教大王失望。”   刘徇眼光波动,望着底下一片赤诚模样,终是没忍心再多言。   待樊霄去后,他又将刘季唤来:“布置下人,监视姜瑜动向,尤其看他到时离了信都,往哪里去。”   刘季才无声退下,外头又有人报:“郭军师至。”   郭瞿甫入内,便直截了当的肃然拜道:“臣有一事。大王离长安已逾二载,明年便是第三载,如今二州初平,只怕不久,天子便要命诸王入朝长安,请大王早做预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22 23:55:45~2019-12-23 23:51: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emon、一期一会asd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布置   刘汉立国之初, 循周制,诸侯岁入长安面见天子, 春曰朝, 秋曰请。   其后数度变更,朝请之制由每岁必行, 渐变作隔两岁,间或有不定期朝请.至成帝时,日益荒废, 后逢外戚乱政,刘姓诸侯更不愿入长安朝请。直至先帝刘宽时,有心复制,却无力施行。   如今皇位传至少帝,天下稍定, 正该是复朝请的好时机。况且借着朝请, 还可辨出诸侯是否着意归顺。   郭瞿话毕, 刘徇也不急着回答,只屈指轻叩两下桌案,笑着请郭瞿入座, 方作洗耳恭听状,示意他继续说。   郭瞿施施然入座, 再拱手道:“瞿直言, 请大王莫怪。当日大司徒便是在诸将聚集之际,为太后所害。此番若要入长安,盼大王定慎而又慎, 莫重蹈覆辙,令辛苦建立之功业毁于一旦。”   提及兄长之死,刘徇和煦面容下一片阴霾。然不过再饮一口茶,又恢复如初。   他冲郭瞿虚虚一揖,先谢道:“君卿肺腑之言,我定谨记于心。此事我心中有数,只是目下还需先沉住气。”   郭瞿见他如此,便知他定已有计,遂点头不语。   刘徇沉吟片刻,道:“目下,有两件事需君卿着手。一来,北面幽州地界,尤其与乌桓交界之上谷、渔阳、右北平等诸郡情形,需好好打探,来年乌桓与匈奴,必有一战,我等可徐图之。”   郭瞿闻言,微怔一瞬,便立刻明白他打的什么主意。   乌桓源出东胡。东胡为匈奴击溃后,分作几支,其中有退至乌桓山者,称乌桓。   武帝时,卫霍打破匈奴,乌桓遂臣服刘汉,迁至幽州五郡塞外驻牧,受护乌桓校尉管制,代汉抵御匈奴。然成帝时,外戚掌权,待乌桓颇多不屑,威逼利诱,轻之鄙之,遂致乌桓又降匈奴。   近两年来,幽州边境骚乱不断,乌桓又难受匈奴欺压,二族必有一战,届时若看准机会,可得渔翁之利。   郭瞿登时点头大赞:“大王之思虑,果然事事先瞿一步,惭愧!”   刘徇但笑,知他已领会,便不多言,又将姜成君一事一并告知后,道:“此便是第二件事。谢进还在信都,你且教人去吹一吹他的风,好教他将此事大书特书,送去长安,令那些人都知道才好。”   郭瞿连连应下,自去安排。   ……   姜府中,姜瑜一夜未眠,望着由医工敷药包扎过伤口后,仍是枯槁萎靡,惊恐万分的姜成君,心中又痛又怒。   一夜间,英姿少年熬得眼眶通红,面色枯黄,仿佛老去了十岁。   直至清晨,收到自信宫中送来的刘徇亲笔书信,方知这一番严酷惩罚究竟为何。   姜瑜既痛心,又犹豫,几度欲质问长姊,却又被她惨白颤抖的模样堵住了还未开的口。   这信上所言,八成不假。他遂将府中仆从唤来,拷问知情者,不多时便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将他先前的一切愤怒与怀疑统统击碎。   从前一心信任的长姊,竟瞒着他做下这样阴毒之事!   然在屋中枯坐半日,好容易慢慢接受长姊所行之事,却又联想起这近几月来,遭受的诸多冷落与不公。   比起先前初入信都时,众人因他父亲对刘徇之恩,而敬重有加,到如今,已再无如此殊遇。他本已前程堪忧,再加之今日长姊一事,即便刘徇肯稍晚外宣,此地怕也再无他容身处。   先前关汉之言不由浮现耳边,与其在此任人议论看轻,不如趁此时自行离去。   思量半晌,他终暗下决心,至姜成君屋中,见她昏睡后已醒,便上前问:“阿姊,信都已无你我立足之地,我欲西去投靠真定,你可同意?”   然姜成君仿佛是惊吓过度,又兼没了舌头,不能言语,只瞪着他,恍惚点头,咿咿呀呀两声,眼中一片茫然。   姜瑜长叹一声,一咬牙转身出去,当即命人收拾家当行囊。   当日傍晚,姜瑜便领着姜成君与数十仆从,带着匆匆收拾的行囊,自信都离去。   夕阳西沉,城外阔道上,姜瑜策马,身后还有马车马匹,因顾着姜成君,行得不紧不慢。   然行出未有二里,却听身后一阵急促奔马声,伴着高呼声:“子沛留步!”   此声耳熟,姜瑜不必回头,一听便知是樊霄。   眼下正值他此生最狼狈时,谁也不欲见,就连昔日至交前来,亦让他有种雪上加霜,当众受辱之感。可眼看樊霄急追而来,避无可避,他只得示意仆从继续前行,自己则勒马稍停,回首冲已至近前的樊霄惨淡一笑:“子郁,你是来替我送行的吗?”   樊霄原本满面焦急,想了满腔的话要对他说,闻言却忽然梗住,目光黯淡,长叹一声,点头道:“你若打定主意要走,我便是来替你送行的。”   他白日未直接去姜府,只因不愿在姜瑜最痛苦彷徨之际前去打扰,欲待其稍冷静后再去劝解。然傍晚过去时,却见空无人迹,这才赶紧追了过来。   “多谢。”姜瑜扯了扯嘴角,始终不敢与他对视。   樊霄未忍住,犹豫片刻,还是问:“子沛——你当真再没可能留下了吗?今日大王同我说了,只要你愿留下,定还待你如初,绝不会以你阿姊之事稍有不同。”他眼里渐渐有些难忍的晦涩,“子沛,你的处境,我十分理解,当日我堂姊亦是——”   然他话未说完,姜瑜却突然怒喝一声:“够了!”   樊霄话音一滞。   “你与我如何相同?你的堂姊是大王长嫂,虽做了恶事,却不为外人知,你无需经受流言蜚语,如何与我相提并论?”姜瑜攥着缰绳的手愈紧,令马儿焦躁的打哼刨蹄,“子沛,你若再劝我,勿怪我从此与你形同陌路。”   樊霄闻言,目中满是不敢置信,然再一想,姜瑜之处境,的确如其所言,比他更为艰难。   他再难劝阻,只得含泪作别,拱手道:“既如此,我不多劝,只盼你好自珍重,来日有缘,能再同饮。”   说罢,冲姜瑜略一点头,便转头离去。   姜瑜不做声,望他背影良久,终是毅然离去。   ……   数日后,待姜瑜远走,阿姝才亲去陈温府中,寻郑夫人致歉,言明事由。   她到底也心软,特嘱咐郑夫人勿将此事大肆宣扬。虽不能保证密不透风,然到底也能少了许多风言风语。   姜瑜的消息也很快传入刘徇耳中。他果然未出所料,出了信都,便往真定去,入了真定王宫。   只是刘延寿似乎并不欲接纳他,竟是婉拒后将他送出王宫,不再理会。倒是王太子刘安,命人暗中将那姐弟俩安置,并不对外声张,似乎留有他用。   刘徇想起先前曾派人监视真定,见真定王宫与长乐宫确有沟通,再联系今日之事,当知与章后勾连者,的确就是刘延寿父子。   数日后,正月至,立春也近在眼前。春耕日前,长安天子诏令诸侯宗亲入长安朝见的诏书,终于送入信都。照正常之行程,春耕日后不久,便该启程前去,才好赶在三月时,随天子入宗庙祭祀。   阿姝在信宫中也得了消息,当即便着手替刘徇收拾起行囊来。   因是入朝天子,佐祭宗庙,除寻常袍服外,必还需诸侯王冕服、朝服等许多礼服。   刘徇当初在长安封王十分仓促,这些服饰除却新婚那日的礼服,皆是到信都后陆续裁制的。因寻常少用,阿姝先取出晾晒,又以香熏蒸后,方才整齐的收入箱中。   待傍晚刘徇归来时,阿姝已将数套袍服都归整好,正将一顶刘氏长冠收入箱中。   他信步入内,将那箱中衣物粗略一瞧,揽过她腰身道:“怎只我一人衣物?你的呢?”   阿姝一愣,随即抬眸道:“夫君入长安朝见,哪里需要我同去?”   刘徇面上带着温和的笑,一伸手取下她发簪,捻了把垂落下的青丝,于掌中揉抚道:“我乃刘姓宗室,你是我妇,入宗庙祭刘氏先祖,如何不需?”   “可……那是长安。”阿姝默默别开眼道,瓷白面容上有一瞬难堪。   长安城里,有缠了她两年的梦魇,更有她此生再也不想见的人。   刘徇放下掌中青丝,一手捧住她面颊,令她面对着自己,额头抵过去,柔声道:“莫怕,有我在,这样的时间,留在信都反更易生变。”   他几乎能料到,章后与耿允若要在他身上做文章,必会将阿姝牵涉其中。   阿姝心中怯懦,却也知他所言不假,遂强自镇定着压下心底恐惧,勉强笑着点头应了。   刘徇瞧她这故作坚强的模样,心中一阵轻软的爱怜,环在她腰间的手不由更紧了些,教她牢牢贴靠在胸前,低下头去亲她双唇,含糊道:“咱们春耕一过便启程,路上多留些时日,自邯郸绕一绕,恰好探望君山。”   话音方落,阿姝只觉方才的犹疑与惶惑一扫而空,顿时双眸晶亮,噙着惊喜的笑容,道:“我已久不见阿兄与阿嫂,也有些想昌儿了。如此甚好,多谢夫君。”   刘徇凑近去吻她耳畔,一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咬了口眼前白润如珠的耳垂,挑眉哑声道:“这样想你阿兄?何时我不在,你也这般想我便好了。”他双手自她腰身处上移,扶住肩被将人往内室带,一路腻在一处,“既要谢我,且教我看看你可有诚意?”   阿姝登时双颊泛红,眉眼含羞,咬着唇别开眼,由着他作乱,并不推拒,只心中却暗诽,他从前那样一本正经的人,如今说话越发没正形。   情浓之时,刘徇着意在最紧要时忽然退出,俯身在双目朦胧,面含春意的阿姝耳边喘息道:“此行需多日跋涉,我不想教你劳累,回来再替我生太子吧。” 第72章 军报   红烛罗帐, 暗香浮影间,只闻一声悠长喟叹与娇弱嘤咛, 方骤雨初歇, 渐复平静。   趁着余韵未消,刘徇阖眼, 整个人压在阿姝身上,脑袋搁在她颈窝乌发间,沉沉喘气。   阿姝额角与背后皆是薄汗, 疲惫的眼底除却一片清明,更有许多复杂愁郁。她只觉身上被压着,一阵烦闷,不由别开脸,伸手去推他, 起身以巾帕擦拭。   刘徇眯眸自背后看着她氲在烛火中光洁的背影, 一个翻身起来, 又要去搂她腰。   阿姝不由蹙眉,咬着唇朝一旁挪了挪,撇开眼道:“别, 我有些难受。”   刘徇眼神一闪,敏锐的察觉到她不对:“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   阿姝垂首披衣, 又咬了咬红唇, 犹豫着嗫嚅道:“夫君方才的话……还要慎言。”   刘徇一愣,随即想起方才意乱情迷时自己脱口而出,未加思虑的话, 挑眉明知故问道:“我方才说了什么?”   阿姝瞧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轻叹一声,摇头道:“无事,是我多心了,夫君应只是戏言。”   说罢,她拢了拢垂坠的乌发,欲唤婢子备热水入内。   刘徇面色渐冷下,一时有些意兴阑珊。他知她说的,是方才自己说的生太子之言。   那的确是一时情浓心颤,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若眼下要他再说一次,只怕也说不出口。他一面震惊于自己竟回下意识说出这样的话,一面又见她这般反应,不由心寒。   先前屡屡提了怀妊生子一事,她只做不应,如今他都许了太子之位,她非但不领情,还十分清醒的提醒他慎言,可见平日里的温顺体贴,柔情蜜意,也都不是发自肺腑。   婢子捧热水巾帕入内,搁在物架上,阿姝亲寻了白日才熏过的干净衣物要给他擦身后换上。   刘徇却已经霍然起身,直接挡开她的手,自己胡乱擦了把身,披衣留了句“书房暂歇,勿等”,便径直离去。   阿姝望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有些微怔。细细思来,二人已好了许久未再脸红过,今日陡然一变,倒教她有些无措。   可她方才所言,本也不错。他分明一心要将破奴做嫡子一般教养,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已经请了君国学中有些名望的经师来教授提点,还有樊霄来授其射御之术,平日若得空闲,更会亲自教导,宛如慈父。   明眼人皆能看出,他对破奴的教养有多看重,此时她若生子,莫说太子位,便是寻常的宠爱,只怕也得不到多少。   既如此,他何必再拿立太子这样的话来与她玩笑?大约男子于床笫间说的话,皆作不得数。   她遂自嘲一笑,遣婢子给他送一碗甜素羹,便自回屋中,趁着余下的时候,也将自己的衣物归整起来。   ……   书房中,刘徇埋首书案,将要递送至长安的奏疏重又阅览一遍,又将不久后启程所携之物的详单又核对一番,再三确定无误,方松了口气,渐渐缓下心神。   公务既毕,方才的烦心事便又浮上心间。他屈指以骨节轻柔跳动的眉心,好半晌,才将目光移回案上。   桌案上,除却已凉透的茶,还有一碗温热素羹,据婢子言,是王后吩咐送来的。方才还有些不愉,又一心皆在公务之上,腹中未饥,是以并未动那碗羹,此刻平静下,盯着那渐渐凉下的漆碗半晌,方觉腹中空旷,终是没忍住,捧来饮下。   果然是甜羹。   那日他劝她,莫要只顾着遮掩抹煞自己的喜好。她应下,此后同食,也偶尔会叫庖厨另备一小碗她自己爱的吃食,然每送至他面前的,一定都是合他心意的。   便如这碗羹,滋味清甜,甘而不腻,令他满口余香,本有些空空的腹中顿时得了满足。   她大约也不是全没将他放在心上的吧?   刘徇望着灯台上摇曳的烛火半晌,不由叹自己还是着急了些,只能将满心的疙瘩一点点抚平,满是无奈的踏着星光往寝房去。   临近前,他又特在外徘徊片刻,直至面目全然恢复如初,仿佛方才未有任何不愉,方进屋去,绝口不提其他,只格外温柔的揽着阿姝入睡。   ……   数日后,立春过,刘徇便携阿姝自信都启程,一路西向长安。   依朝请之例,诸侯除奉上酎金外,还需有属臣随行。是以此行还有季、郭瞿,甚至谢进等人同行。   一行人走得不紧不慢,往东去的途中,果然先经邯郸一绕,在赵氏土地逗留。   赵祐与邓婉自然十分喜悦,早早得到消息,便先将府中布置妥当,令阿姝与刘徇二人居府中,其余人则住邯郸驿站。   能见兄长与大嫂,阿姝自然欣喜不已。然重回故地后,便要沿着两年前的旧路,再去长安,又令她心有不安。   汉室都城,辉煌数百年,遍地权臣富贵,当世名流,本该是天下人皆向往之地,可于她,却是说不尽的可怖回忆。   赵祐最了解妹妹,数日来,一面宽慰她,一面亲自挑了门下所养之游侠剑客十名,与她同行,以备不时之需。   停留多日,正月将过,刘徇犹未动身,属臣尚沉得住气,谢进却又不耐烦。   他为监军二载,远在信都,自认抛下了长安富贵,兢兢业业替天子监视刘徇,未有一日怠慢。这二年来,他秘送往长安的书信,多达五十余封,此番回长安,便等着得天子褒奖赏赐,即便没有加官晋爵,也该稍享都城繁华富贵。偏此时长留邯郸,着实令他不满。   谢进起初只在驿站中发牢骚,过了两日,便又沉不住气,径直至赵氏府中,询问何时启程。   刘徇本早已摸透了他的脾性,遂一如既往的悠哉含笑,尊敬有加的安抚一番,又故作无奈状,指指院墙中,摇头叹道:“王后久不见兄长,甚是想念,我哪里能阻他们骨肉团聚?”   谢进心中有气,略不满的伸手捋着胡须,却不得发作,只好冷哼一声,斜睨他道:“大王固然为王后着想,却也别忘了,入朝祭祀乃大事,绝耽误不得,宁可赶早至长安,也不可晚半日,进望大王慎行。”   刘徇不与他辩驳,只好言安抚,将他送出。恰此时阿姝自邓婉屋中来,与谢进迎面遇上。她方停步要微笑问候,话未出口,却见谢进冷眼睨她,非但不曾行礼,反而轻哼一声,扬长而去。   岂知方才亲自将他送出的刘徇见此情景,却忽然冷了脸,大步行至阿姝身侧,沉声道:“谢公,王后在此。”   此话显然是提醒谢进需向王后行礼。   谢进脚步一顿,一张脸渐渐憋红,有些不敢置信的转身瞪着刘徇。他这两年在信都,从未见刘徇这样不假辞色的与他说话,就连方才自己发牢骚,刘徇仍是笑脸相迎,怎才过片刻,便突然翻脸?   他正要开口辩驳,却猛然见刘徇颀长宽阔的身形已立在眼前,周遭皆是摄人心魄的冷然,未染笑意的眼中,更有毫不掩饰,阴郁压迫的骇人气势,令他吓得一个趔趄,连连后退两步。   未及犹豫,谢进已下意识的腿脚发软,肥硕宽厚的衰朽身形一下便塌下,冲阿姝行了个大礼:“王后恕罪。”   阿姝稍愣神,侧目无声望刘徇,见他不动,方肃然挥手道:“谢公请起。”   谢进这才擦擦额角冷汗,颤巍巍起身。   刘徇这才恢复笑意,仿佛方才那般冷然森寒的不是他一般,和蔼道:“谢公,往后劝我慎行之时,也该约束自己的言行啊。”   待谢进惶惶离去,阿姝与刘徇共入室内,方问:“监军应是来催夫君启程的吧?夫君此次在邯郸的确逗留得久了些。”   刘徇此刻正愉悦,扯她入怀,在榻上把玩她发,轻笑道:“怎么?你不想与君山多待些时日?”   阿姝素不大喜爱他这般以她为借口,搪塞旁人的言行,点头道:“自然想。既然大王不急,我便也不多操心。只是我有些惶恐,怕旁人都以为,是我拖累了大王。”   “是我的错,哪里是你拖累我?分明都是我的主意。”刘徇目下也已将她脾性摸透了些,一听那声“大王”,便知她心中不悦,忙将她搂紧些,凑近去亲吻,柔声解释道:“我正等一份军报,想来这一两日该到了……”   阿姝面有羞意,慌乱的闪躲着,心中模糊想着前世梦境中的事,又捋着眼下局势,忽然灵光一闪,费力推他,细声轻喘道:“等的……可是乌桓与匈奴的军报?”   刘徇眼中精光乍现,动作猛一停滞,捧住她面惊讶道:“阿姝,你怎知?”   阿姝见他不再作乱,红着脸小心看一眼未阖上的屋门,见无人看见,方松一口气,低声道:“只是猜测罢了。乌桓背靠幽州,近来与匈奴多有摩擦,若有战事,必向我汉军求援,到时只怕还需大王前去。”   前世,她未在家国大事上放过半点心思,重生一世,方知这风云变幻的天下局势,本也与多数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又兼嫁给刘徇后,与他共为夫妻,行事皆牵动各方势力,这才学着多留意家国大事,天下局势。   刘徇见她猜得□□不离十,当即大悦,笑着去压她,半调笑道:“阿姝,你又教我诧异了。若生作男子,倒也可入我帐下为军师。”   阿姝虽知他不过玩笑,然想起如今身为军师的郭瞿,仍是面红耳赤,一阵惭愧。她能猜到,不过是借着梦中那点模糊记忆,与一点点小聪明罢了,哪里能同真正的军师比肩?   二人正亲昵,外头忽然有匆忙脚步声靠近,阿姝登时羞得连连推拒。幸好刘徇仍清醒,慢悠悠放开,将她拉起身来,替她理好衣物后,外头便传来了郭瞿与刘季二人的声音:“大王,来了!”   阿姝忙起身出屋,将那二人让进去。   刘徇方才一听“来了”,便心中有数,正兴奋着,接过郭瞿递来的竹筒拆阅。   信中言,匈奴去岁因饥荒缺粮,屡屡在乌桓边地劫掠,又施以威压,令乌桓单于缴了数倍于去岁的牛马,令乌桓一片激愤,怒而拒之,不久前,匈奴因饥寒难耐,终于出兵攻乌桓。   片刻后,他忽然抚掌大笑,意气风发道:“果然开战了!如此,长安一见,我定能安然离去!”   非但如此,待这一回离去,下一次再往长安,便是他报仇雪恨之日!   郭瞿与刘季二人亦时振奋不已,互视一眼,问道:“敢问大王,何日启程?”   刘徇在屋中来回踱着步,道:“军报既得,明日便走。”他又至案边,随手取了根竹简,提笔写下短短数字,交刘季道,“送回信都交樊霄,他知晓要如何行事。”   信既送出,刘徇与阿姝遂于第二日清晨,便与赵祐夫妇二人作别。   邓婉不舍,赵祐担忧,絮絮交代许多,方依依不舍分开,一行人又踏上西去长安之路。   经刘徇两年整治,冀州境内粮食宽裕,战事初熄,政清人和,先前猖獗数年之久的盗匪之患,更因少有饥荒,又兼各郡广募壮兵,好了许多。   而原为冀州西匪患之首的西山赤巾军早为刘徇招抚,旁的小匪小盗自然更不敢以卵击石。是以这一路行来,虽还是阿姝先前走过一遭的路,却异常顺利,不多时,至二月中,便已出冀州境,入了司州境内。   待二月末,一行人终于至京兆尹,在霸陵邑稍作休整,待三月初一这日,便浩浩荡荡往城中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24 23:52:13~2019-12-25 23:40: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arbaraz2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耿允   同日入城之诸侯, 除刘徇外为新受封外,还有十余位已历数代的藩王, 每携四侯, 浩浩荡荡近百人。   循礼,诸侯入城, 需由大鸿胪王简亲自持节郊迎。是以待刘徇与阿姝车架靠近时,便能见王简着朝服,与一众官员恭敬迎上。   刘徇是近年才靠功业得封萧王, 其余诸侯皆世袭数代,与当今天子血缘疏淡,同姓之谊颇寡,王简大约得了上谕,将萧王奉为上宾, 其余诸侯的接待事宜皆由属下代劳。   于长安无府邸者, 自有大鸿胪安排的馆舍, 刘徇则领阿姝居先前的大司徒旧邸。   一别两年,司徒府中除有王简事先洒扫,重整庭院床帏外, 一切如故。然未等阿姝心生感慨,怀想过去, 王简便笑呵呵的躬身拜道:“太后与陛下请大王与王后入未央宫一见。”   原来府外, 黄门侍郎冯廷已奉命驾马车来迎。   阿姝心有不安,却难当着王简等人的面袒露,只得稍换身衣物, 便入马车中。刘徇亦未驾马,与阿姝同入车中。   这一路自府中往未央宫去,阿姝端坐在车中,低眉垂首,双拳攥紧,始终惴惴。重生这一世,因种种缘由,不论是上一次至长安,还是出嫁时,她都还未曾见过章后、少帝乃至耿允,此时忽要入宫,毫无准备,实在不安。   “可是心中有些忐忑?”刘徇方才便察出她的异样,待二人独处时,便伸手去将她掩在袖口中   那两只攥得紧紧的小拳头握住,凑到唇边吻了吻,低头端详她因用力而泛白的骨节,道,“不必担忧。”   阿姝深吸一口气,垂下的脑袋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眸流转过去,望着他仍如往常一样,面目带笑,风度和煦,丝毫没有慌乱的模样,不由也试着静下心来,局促的冲他笑了笑。   刘徇伸手抚了抚她粉白的面颊,在那两朵笑靥边停留片刻,忍不住凑近去吻。   阿姝面红耳赤,最有扭动着脑袋,伸手要推,羞涩道:“别,好容易收拾好的妆发。”   刘徇有意逗弄,并不退开,只是手上动作格外小心,并不触碰她梳拢的发髻与平整的衣物:“哪儿来的妆?我妇貌美,不施粉黛便能令旁人黯然失色。”   阿姝虽羞涩难挡,却也因他这一番没边的调笑全然松懈下来,越发挺直腰背,正色怒道:“夫君,不可这样没正形。”   刘徇仔细端详她,见她方才攥拳的手已然松开,眸中的惶惑之色也尽退去,这次缓缓收了手,道:“你这般模样最好。凡事有我在,你只紧跟着我便好了。”   长安城中有宫殿颇多,然如今仍在用的,不过长乐与未央二宫。   长乐宫在东,为太后所居,未央宫在西,为天子居所。然目下天子年幼,除偶有重要大事时居未央宫外,其余时候都与太后同居长乐宫。而这两座宫殿之间,除隔了贯穿全城的章台街外,还有一座昔日的丞相府,如今的大司马府。   马车于宫门处停下,便有小黄门小跑着来迎,将二人引至未央宫中正中的前殿。前殿位于龙首山丘之上,乃未央宫中最高之建筑,巍峨高耸,气魄煌煌,一级级攀爬而上,可俯瞰四周景胜。   阿姝与刘徇并肩而行,并无闲情赏景,好容易至殿外,那小黄门方令二人稍候,入内通报。   不多时,大门洞开,数十宫人自内鱼贯而出,列于两侧,低眉躬身道:“陛下请大王与王后入内一见。”   刘徇眸中闪过阴郁,却面不改色,信步而入,阿姝不由捏了捏衣角,尽力的挺直脊背,目色从容,紧跟在他身后入内。   大殿布局与长乐宫大同小异,虽门窗敞开,有日光透入,光明而敞亮,可高座上那一对母子,华服美饰,居高临下,却一下教阿姝想起梦境中,于长乐宫中命丧箭雨的那一幕。   她尚未行拜礼,脚下便一个趔趄,险些软倒。身前不过一步之遥的刘徇仿佛有所觉一般,悄悄伸出手来,稳稳当当将她扶住。   他握着阿姝的那只大掌温热而宽厚,强劲而有力,教她原本涣散恍惚的心神一下聚拢。   二人拜下,一呼陛下长乐未央,再呼太后长乐无极。   殿中一时有片刻静默,高座上二人皆未出声,仿佛是有意拖延一般,刘徇与阿姝也未起身。   少帝刘显头顶通天冠,身披玄色深衣,面色苍白,身形瘦小,一双不甚有神的眼睛里,虽还清澈,却透着难掩的怯懦。他垂目望着殿中二人,面上有一瞬喜色,然转瞬便淹没,小心翼翼侧目望着一旁的章后,等着她发话。   一旁的章后一身赤袍并黄带,腰间饰玉,发间饰金,面目虽有细微皱纹,现年岁痕迹,然眉目瑰丽,发肤光洁,保养得宜,年近四十,诞二子女,非但未有苍老之色,反而更显成熟风韵,耀眼夺目。   然她一双美眸中,自底下低首那二人身上一一划过,最后落在那抹纤弱婀娜的身影上,未见一丝欣喜,反而有难以克制的复杂嫉妒之色。   不愧是她的女儿,不负盛名,得见真人,竟比帛画上更美几分,就连年轻时自负美貌的她,都要自叹不如了。   这般女子,当年若非因那一句谶语,嫁给刘徇着实有些浪费了。   章后心中正思绪纷乱,一时未作反应,好半晌,忽然感到身旁的皇帝伸手轻扯她衣袖,低唤“母后”,方回过神来,纤细黛眉一扬,冲小皇帝勾了勾唇角。   刘显似是得了应允,苍白孱弱的面上忽然多了生动的喜悦,一下自案后起身,拖着满身的宽袍大袖,自阶上步下,亲至底下二人面前,眼看就要伸手去扶,却像想起了什么,目露怯意,迟疑不动。   章后见状不由蹙眉,以手掩唇,轻咳一声。   那声响一下将刘显惊醒,令他瑟缩一下,大着胆子颤巍巍先将刘徇扶起,胆怯嗫嚅道:“萧王这二年来替朕平定叛乱,功劳颇高,不必拘礼,快快请起。”   刘徇照旧笑着,谦和有礼,顺着小皇帝的手起身,摇头作愧疚状道:“本都是臣分内应当,陛下谬赞。”   刘显仓促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转身便弯腰去扶阿姝。这一回,他手上未颤,苍白面上甚至露出腼腆的笑容,待阿姝一抬头,便笑出两颗洁白的虎牙,极低的唤了声“阿姊”。   阿姝闻声,缓缓直起的身子忽然一愣,低垂的目光望向眼前不过十一岁的少年,那一张苍白面上,掩饰不住的清澈笑容,仿佛一根细小银针,在她心口扎出个洞,蓦地一疼,疼得她扯出个难看的笑来。   刘显却丝毫未觉,笑得面上苍白之色都去了一半,直到背后又传来一声轻咳,方一下收敛笑意,又恢复作肃然而怯懦的模样,低垂着脑袋转身步回座上。   章后美目自他面上一扫而过,方换上一脸笑意,道:“萧王和王后都入座吧。”   宫人们应声将早已备好的坐榻搬来,由二人落座。   “原本萧王自信都一路行来,才入长安安置,应当已疲累,我不该再请尔等入宫中。然实在想念我这女儿,多年未见,总要解一解我这做母亲的思念之情。”章后说着,作慈母状,冲阿姝笑道,“听闻萧王对阿姝十分宠爱,处处护着,我十分感激。”   阿姝望着她这幅伪善的模样,心中一阵战栗,背后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浑身按捺不住的抖了抖,僵硬笑着,低头不语,恍若未闻。   前世便是被章后这副时不时的伪善垂怜模样迷了心神,才一次一次的相信她,如今重来,绝不能再被她欺骗。   刘徇压住心中愤怒,侧目望一眼阿姝,笑道;“太后谬赞,阿姝乃臣主动求娶之妻,夫妻本为一体,本就该相敬如宾。”   章后原本将人唤来,便是趁着耿允还未动作,抢先一步来试探刘徇对阿姝的心意是否为真。她如今与耿允已有隔阂,正急着暗中笼络势力,刘徇此人堪驱使。奈何她先前却杀了刘徜,如今后悔不迭,只得对刘徇一面提防,一面又想办法拉拢。   她眯眼仔细瞧这二人,道:“你能这样想,甚好。陛下与你本就同为刘姓宗亲,如今你娶了阿姝,更与我母子算一家人了,我知萧王有才有勇,往后还请多提点陛下,好教他能早日理政。”   刘显年纪尚小,不能亲政,朝中由耿允独揽大权,太后也说不上话。然若就此下去,再过数年,皇帝到了亲政的年纪,耿允为保留权柄,兴许会效仿前人,废帝立幼。   刘徇自然听懂了章后的拉拢之意,却并不理会,只滴水不漏道:“太后言重,我本就一心向汉,有没有阿姝,都绝无二心。至于朝政一事,徇自认资历尚浅,才不堪任,不敢谈‘提点’一事,一切还是由大司马定夺为好。”   章后一番示好却无半点回应,精致端庄的面容顿时僵硬,勉强笑道:“萧王的衷心,我从未怀疑过,不过你既娶了阿姝,亲疏有别——”   她话未说完,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道熟悉的嗓音:“太后,何以言亲疏有别?”   那声音低沉浑厚,透着常年身居高位,大权独揽,肆无忌惮的摄人气势,令阿姝不住的颤抖。   只见大司马耿允在小黄门指引下,未经通报,便毫无顾忌的大步入内,此刻正一脸冷然的望着座上的太后与皇帝,仿佛等着他们解释一般。   耿允祖上出过两位位列三公,三位位列九卿,是当之无愧的累世官宦的公卿世家。他年轻时因气度风流,轩昂倜傥而为许多人预言不凡,如今年近不惑,清俊不再,却仍是面阔体遒,挺拔英武,除却惯常的威压外,自有一股成熟气度,令人过目难忘。   章后不想被他听到自己的话,忙尴尬笑着强作解释道:“我方才正与萧王说起,既娶了我的女儿,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亲疏有别,该与大司马协力,共同辅佐陛下。”   耿允那一双眼,自入殿中,便已被坐在刘徇身旁的阿姝吸引住。   章后之言,他恍若未闻,只顾久久凝视阿姝,目光中尽是毫不掩饰的觊觎掠夺之意。   阿姝被他瞧得越发不安,恍惚想起前世梦境中,在耿允府中为夫人的那两年,一阵烦乱恐慌。   耿允好娇柔美色,妻妾颇多,因她是太后女,方废去正妻,以她为正室夫人。许是因独爱她美貌,成婚后,他单独为她造一座府邸,非但不许旁的妻妾踏足,更令她困于方寸之间,轻易不得与人来往。那两年,她也算过得衣食富足,清闲幽静,只是寂寞难捱,最后更下场凄惨,着实不愿再回想。   她不由悄悄向刘徇身后躲了躲。   刘徇心有不悦,悄悄捏一把阿姝的手,面不改色起身,一下阻在她面前,挡下他的视线,笑道:“太后所言不错,只是徇无才无德,不敢与大司马相提并论。”   耿允仿佛这才注意到刘徇,上下打量他片刻,缓缓收回视线,未等小皇帝开口,便挥手命宫人搬来坐榻,直接坐下,警告似的以余光望着章后,冷笑道:“你倒是有些自知之明。只怕,有些人并不这样想。”   说罢,他竟以犀利目光直接看向高座上的章后与少帝。章后倒还能忍耐,小皇帝却已被他吓得脸色惨白,浑身战栗,默默的低下头,再不敢与他对视。   耿允见皇帝这副模样,仿佛也很瞧不上,鼻腔中哼一声,方坐着略一拱手道:“陛下,太后,今日臣入宫中,便是有一事禀报。”   “幽州五郡边境,匈奴与乌桓开战,战事激烈,乌桓有败退之相,幽州护乌桓校尉之奏疏今日才至长安,恳请发兵支援乌桓,共抗乌桓。还请太后与陛下定夺。”   他心中实则已有打算,此时一问,不过作表面工夫罢了。章后自然知晓,勉强笑道:“军政大事,我一妇人,哪里懂得?大司马自行决断便好。”   小皇帝亦低着头战战兢兢道:“朕亦听从大司马决断。”   耿允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并无意外,反而斥责小皇帝道:“陛下已然十一,读书多年,该有自己的主张,如何能只由臣决断?”   此话一出,他仿佛当真是个受先帝临危托孤,一心向汉的衷心臣子一般,说得小皇帝越发惶惶不安,抖着唇道:“大司马教训的是。”   耿允这才满意,转问刘徇:“朝中总有人说我独断专行,恰萧王在此,我不妨一问,此事你以为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试试能不能多更一点吧。   感谢在2019-12-25 23:40:55~2019-12-26 23:54: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期一会asd 5瓶;大小彭老大 4瓶;Lemon、黑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帛画   一时数人目光皆聚刘徇。   刘徇沉吟未语, 仿佛用心思忖。未待他出言,小皇帝刘显却霍然自上座立起, 苍白面上露出胆怯, 觑着耿允道:“此事便由大司马与母后定夺,萧王亦可在旁为佐。朕……”不过这一句话, 已说得他身形摇晃,气势萎靡,“朕疲乏, 要稍歇片刻。”   耿允那张不怒自威的面上显有不愉,然未开言,又见小皇帝步履凌乱的自阶上步下就要离去。   大约是行得急切,刘显经过阿姝眼前时,一个不防, 被玄袍边一下绊住, 瘦小身形趔趄, 竟直直冲阿姝这边倒下。   眼看他就要面额触地,狼狈摔下,阿姝心有不忍, 下意识伸手去扶了一把,才将他堪堪稳住身形。   刘显仓皇无措, 目光慌乱, 一面抬手正衣冠,一面瞥向她,再次露出个腼腆笑意来。   上座章后双眉蹙起, 似对皇帝此举疑惑不满。耿允更已有薄怒,冷脸沉声道:“陛下已非黄口小儿,行事当沉稳有度。”   刘显躬身作揖,唯唯诺诺应道:“朕惭愧,大司马之言已谨记在心。”他说罢,转身冲阿姝道,“萧王后初至未央宫,还未见过此间景致吧?不如随朕一道出去,到各宫室一观。”   一言既出,众人惊异。   耿允不语,章后却忽然冲阿姝笑道:“陛下唤你,你便去吧。”这一副慈母之状,刺得阿姝难堪。   她并不答应,只侧目观刘徇。刘徇安抚似的冲她一笑,示意她可同去,随后冲小皇帝道:“陛下,我妇初入宫中,得见天颜,若有不妥,望陛下宽容。”   刘徇此言谦恭,目色却深沉,一下教人听出其中警告之意,这哪里是请陛下体谅?分明是告诫旁人,绝不能动萧王后。   阿姝得他首肯,这才起身行礼,随小皇帝一同步出三人视线至殿外。   身后有数低眉顺目的宫人紧随,刘显挺直脊背,双手背后,勉力以瘦弱的身形支撑起宽大袍服。明明不过稚童,却要头顶成年男子才用的硕大沉重的通天冠,本就不甚平稳,经方才那一趔趄,更摇摇欲坠,教人怀疑他纤细的脖颈能否承此冠之重。   阿姝在后默默而行,望着那只及自己胸口处少年的单薄背影,一时心中滋味复杂。   同为章后所生,她自出生便为母亲抛弃,而这少年,却在母亲身边享了十年天伦。她本有几分难掩的羡慕,可今日见他如此年幼,便受制权臣,故作成熟,战战兢兢度日,不由心生同情怜惜。   他本无辜,奈何为出身连累,为时势不容。   这般想着,她目光愈柔,心有不忍。   未央宫为前殿居丘首高地,可尽览四面八方之殿宇宫室。小皇帝行至阶前,忽驻足不下,挥手指着周遭开阔景致道:“王后,你看,此地最适观景,可将整个未央宫尽收眼底。”   未央宫为天子居所,有木兰为椽,杏木作柱,贴金镶玉,雕龙纹凤,遍地鎏金铜器,珍奇玉石,其形制之巍峨,装饰之精妙,气势之恢宏,令人仰望叹服。   阿姝方才入内时,未有心思细观,此刻望去,方觉赞叹。前世梦境中,她为耿允幽于府中,即便偶然得见章后,也是入长乐宫匆匆一瞥,从未有闲情逸致赏宫廷景胜。   刘显侧目望她仿佛的确认真观望,遂指着西南面的一方清池道:“那处池水明‘沧池’,因池水清澈,宛如苍色方得名。”话毕,又转向北侧宫殿道,“那一处是椒房殿,因宫墙抹椒芬,色暖气馥,方得此名,母后说,日后待我大了,能娶皇后时,皇后便居椒房。”   他说话时,神采奕奕,苍白面上浮现一层满是生机的红晕,令他看来多了些这个年岁的活泼跳脱。   阿姝不由随着他的话一一扭头去看,面上恭敬矜持的端柔笑容也渐松泛下,教人惊艳之余,如沐春风。   刘显一个侧目,便被她这一朵笑意迷住了眼,怔怔望着,喃喃唤了声“阿姊”。   阿姝笑容一滞,侧目无声望他。   刘显见她稍淡的笑,既腼腆又失望,低低垂下脑袋,道:“母后说,你与我一母同胞。我这才唤你阿姊,你若不喜,我仍唤你王后吧。”   他说着,也不等她回答,又兀自高兴起来,自袖中取出一块丝帛,颇自豪的摊开在掌心,举起至她眼前道:“王后,你看,这是我昨日绘的。”   阿姝定睛一看,那竟是一幅帛画,画颇简明,是个身形佝偻的老农,正荷锄而归,一双狭长眼眸,正望着不远处一少女。那少女做于榻上,正手捧书卷,读得入神,丝毫未察。   “陛下——”阿姝倏然一惊,猛的抬头去望小皇帝。   刘显乌黑的眼眸里满是紧张与期待,见她面色有异,便知她懂了画中含义,遂不动声色冲一旁随侍,看似低眉顺目,实则暗中窥视的宫人们撇撇嘴。   阿姝一怔,压下心中惊异与烦乱,笑道:“陛下画得甚好,笔法简明,栩栩如生,有大家之风。”   刘显又腼腆的笑了,将那帛画塞入她手中,示意她收起来:“你夸得我惭愧。这画就送与你吧。我无甚喜好,只爱描丹青,可惜大司马说玩物丧志,身为君主,不该如此……”   一旁宫人中,有两个悄然侧目,透过二人之手,反复窥探那画,见并无异样,方重又低首。   ……   前殿中,章后与耿允俱看向刘徇,待他答话。   乌桓与匈奴一事本在预料中,刘徇早已想好,不过故作思忖状斟酌状,躬身道:“既是大司马相问,徇便直抒己见。”   “匈奴扰我大汉已有百年,虽则先前有联姻、征战等手段制之,然近来却又渐为大患之相。而乌桓乃替我强汉御边击敌多年,后重投匈奴,已教我汉室失了幽州境一强力盟友,如今他们既有意求援,自然应不遗余力的出兵支援。否则唇亡齿寒,一旦乌桓被破,匈奴下一步便要扰幽州边境。”他说着,忽然朗声道,“若大司马与太后担忧朝中无将帅,臣愿请战。”   饶是耿允与章后二人暗中猜忌已久,此刻也忍不住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   再要出征,便还要掌兵权。如今刘徇麾下已有精兵强将,名义上归天子所有,实际人人皆知,如西山赤巾军那般,分明只听刘徇命行事。他已据冀、并二州,此番幽州事,若再由他去,只怕他更要势大难遏。   可若不由他去,朝中也的确再无人有这能耐,能平幽州边境。   耿允屈指抚了抚衣缘,眯眸打量他片刻,忽然意味不明笑道:“萧王所言不错,的确是我汉室的忠良之臣。”他将目光转向座上章后,“只是,萧王先前屡屡出战,已是功劳赫赫,总也需要些时日好生修养。况近年来,天下震荡,民不聊生,百废待兴,不宜再因不必要的战事而内耗。”   此话一出,便是全盘否决了刘徇之见。   章后闻言,亦附和道:“大司马之言在理,蛮夷之争,萧王且不必过虑。此事且容后再议吧。”   那二人俱不动声色细观刘徇反应。   这般决断,皆在刘徇意料之中。他故作难掩不甘状,暗暗握拳咬牙,深吸一口气,凝眉起身,不再多言。   ……   有过近半个时辰,阿姝方随刘徇离宫回府。   临行前,小皇帝立在太后身边,趁着旁人未留意,无声冲阿姝扮了个俏皮鬼脸,教她差点未忍住发笑,只得赶紧涨红着脸垂下眼来。   直至马车上,她一身的紧绷才渐渐松下,摸着收在袖中那幅帛画,恍惚出神。   刘徇因与仇人相见,正压抑怒火,此刻离了未央宫,隐于马车中,方能稍露冷然,抿唇许久未语,待平复下,方见阿姝出神模样,挑眉道:“怎么了?方才发生了何事?”   饶是他料定章后不敢在未央宫中有过分之举,此刻见阿姝这模样,也生出一丝怀疑。   阿姝心中正一片纷乱,听他一问,不由轻咬红唇,道:“并未有事。只有些奇怪,先前因我这命格的传言,太后也大司马皆不敢教我靠近,如今怎忽然不再介怀了?”   说起来,当年迫不得已教兄长散布出她与帝星相克的传言,以太后与耿允那样笃信谶纬的性子,应当十分防备才是。   再想起刘显偷偷赠她那幅帛画,和方才耿允那肆无忌惮的眼神,越发教她不寒而栗,难道她假传谣言一事已为他们知晓?   刘徇闻言,亦是目光一寒,冷笑一声道:“本就是虚妄之言,信不信且由他们。”   方才耿允望向阿姝那毫不掩饰的掠夺眼神,仿佛一根刺深深梗在他心口,隐隐作痛,恨不能再折返回去,将他当场击毙。   然眼下还不是时机,他必须沉心静气。   好容易缓下,他才冷面抿唇,伸手将阿姝揽入怀中,满是占有的紧紧箍住她腰,也顾不得避开她衣裙与发髻,直接附身过去,不甚温柔的吻她唇。   阿姝知他并不知晓先前之事,犹豫片刻,面颊绯红的推开他,喘息道:“夫君,先前有一事,我未曾说起——我初来长安时,太后原是想将我嫁与大司马,后因有了我与帝星相克的传言……才转要将我嫁与夫君……”   刘徇闻言一愣,动作也渐停下。   他先前的确知晓赵姬命格之传言,也明白太后将其嫁给他的用意,却不知先前还有这样一段。若没了他,眼前这女子,便应在耿允那厮府中为夫人了!   想到此处,他才平息下的怒火,再次复燃,燃得还比方才更盛,直要窜出心头,烧尽他的理智一般。   耿允何人?出生高门,仪表风度虽佳,却格外爱娇柔美人,四方群臣谄媚者众,皆争相将美人送与他,他那设与两宫之间的府邸,已有妻妾无数,若再将赵姬嫁之,岂非暴殄天物?   若他未曾娶阿姝,此刻只怕仅稍有惋惜,便一笑而过。然如今阿姝为己妻,再得知此事,哪怕最后并未被耿允占去,也觉惊怒不已。   他慢慢将她放开,坐直身,闭目养神起来。   阿姝本还歪倒着,衣襟鬓发正凌乱,却不防他陡然离去,教她一阵不安与失落,只咬着唇,略难堪扭过身去,默默整理仪容。   直到马车一路行至大司徒府邸,二人下车入府,刘徇仍是面色冷峻,一言不发,行得十分快。   阿姝越发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须得提着裙裾,微微奔走方能跟上。   然才入寝房中,她呼吸尚未喘匀,便见他将仆婢挥退,待那屋门一阖上,便趁她猝不及防之时,一把将她横抱起,连入内室都等不及,直接置于坐榻上,附身过来,急切地吻下。   阿姝呆怔住,由着他深深亲吻,自唇畔至耳际,由下颚到脖颈,燃起一簇簇烈火。   方才在马车上才整好的衣襟与鬓发一时又散乱不堪,越发教她呈现一副衣襟凌乱,乌发欲坠,泪光盈盈的美之态。   阿姝只觉自己如置于砧上的白肉,剥衣去饰如抽筋去骨头,毫无遮掩的被架于火上炙烤,滋滋作响,身心煎熬,一会儿便被刘徇拆吃入腹。   他往日在闺房之中,都能算温柔体贴。虽起先有些生疏,然经这样久的体悟,也有了许多经验,行时间越发有耐心,每每也能教二人节奏契合,令她舒适服帖。   可今日,他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动作不甚温柔,更毫无章法,只急切而激烈的宣泄心中妒意。   阿姝惊了一跳,吃力不已,含着泪唤他:“夫君——”   刘徇却恍若未闻,只凑过去,气息不稳的在她耳边道:“先前君山同我说过……当初是你主动说服他,要嫁给我,若当日未有那传言……是否你也要主动嫁给耿允?”   阿姝正意乱情迷,边娇声啜泣,边胡乱摇头,泪眼朦胧道:“不,我不要嫁给他……”   刘徇沁出薄汗的面容有一丝松动,心口仿佛淌过几滴蜜,却仍觉不满足,摁住那两条细长的腿,轻扯她发,迫使她仰面直视着自己,颤抖着沉声问:“不嫁给他,你要嫁给谁?”   “嫁给……给你,嫁给你……”阿姝眼角满是泪珠,滚滚落下,隐入铺陈在榻上的青丝间。   刘徇只觉心口被猛然撞击,一阵酸麻,紧接着便是能遮天蔽日的喜悦与畅快。他情不自禁俯下身去,温柔亲她唇瓣,嗓音暗哑道:“不错,你生来就该嫁给我。”   ……   待一切偃旗息鼓,二人横躺于床上,四肢缠绕时,刘徇方闭目细思方才之言。   君子当敬鬼神而远之。他自来熟读经典,相信天时地利人和能成一生之功业,本不甚在意所谓谶语,因此从未将那所谓“克帝星”一事放在心上,这样的传言,于他非但无半点震慑,反而为他利用,令章后与耿允长久以来相信他一片忠诚,无半分篡权之意。   可如今想来,才觉那流言来的蹊跷。   “小儿,你可信谶语?”他单手掌住她腰身,在那一片雪白间轻轻滑动,带起一阵战栗。   阿姝不自在的扭动身子,胡乱摇头道:“不过都是牵强附会之言,我不信那些。”   刘徇半眯着的眼眸中忽然精光一闪,一把托住她下颚,深深望进她眼眸中,唇角噙笑道:“那‘可帝星’的谶语,可是你故意为之?”   阿姝一愣,想不到他一下便能猜中,遂点头道:“的确是我说服阿兄与阿嫂散布出去的。”   刘徇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眸光也渐暗下,嗓音沙哑道:“是吗?我竟未想到,你这般费尽心思要嫁给我。”   阿姝闻言,倏然睁大眼,先是一阵疑惑,随即反应过来,他大约是以为,自己当初有意散布这样的谣言,是有意不愿嫁给耿允,而嫁给他。   一片羞赧绯色自她脖颈处攀爬至双颊,令她整个人娇艳欲滴如春日桃花。   刘徇一阵心意迷离,正要凑近亲吻,却听她别开脸低声道:“我哪里敢那般自作多情,竟会以为夫君当日肯娶我?不过是借此躲避嫁与大司马的命运罢了。”   她说话时,语气中有难掩的惆怅与小心,教他一下想起初成婚时,那段心存猜忌,难消结缔的日子。   他方才的满心欢喜被一下打回原样,一时将她放开,面有涩意,好半晌方闷闷道:“却是我想多了。”   若非那时反复思量,权衡良久,又有郭瞿相劝,他只怕并不愿顺太后意,娶了赵姬。初成婚时,他也曾于朦胧中想过,若没有赵姬,便不用在承受丧亲之痛后,反娶仇人女的耻辱。   可他自负是个胸有乾坤,不拘眼前小利小义之人,既是自己主动求娶,便不容后悔。如今看来,美人在怀,合他心意,果然非但未令他后悔,反令他满足。   今日见太后于赵姬,果然无一丝母女情谊,那一脸作伪笑意,竟令他释然许多。她不过是个可怜孤女,投到他身边,应得他百般呵护才是。   心中柔情蜜意渐起,刘徇双臂一紧,又令她紧贴如怀,柔声道:“莫怕,你在我心中,与未央宫那对母子是不同的。”   阿姝原是动容,然脑忽闪过那一幅栩栩如生的帛画与那个战战兢兢,腼腆怯懦的少年,心有不忍,犹豫再三,道:“今日观陛下,应当与太后也不同……”   她的话音越来越低,最后那两字已湮没唇边,只得贝齿紧咬,怯怯望着他愈发森冷的面容,不敢出言。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是想拆成两章的,但是两章的话感觉不够完整。感谢在2019-12-26 23:54:43~2019-12-27 23:15: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mm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蓬莱弱水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争执   如此情境, 刘徇只觉难以平静。   他勉强克制着心胸间因压抑而生出的胀痛感,放开搂住阿姝的双臂, 转过身仰面躺着, 双目紧闭许久,才重新睁眼, 沉沉问:“方才在未央宫,陛下单独同你说了什么?”   这两年来,屡屡谈及太后, 她从未对刘显显露过太多怜悯,他亦知她与刘显无姐弟情谊。饶是她再心地慈软,也不该在这时说出此话,定是方才在宫中,刘显与她独处时, 发生了什么。   阿姝面色苍白, 咬着唇未说话, 披衣起身,自散落于榻上与地上的衣物间,寻出小皇帝赠她的那幅帛画, 仔细端详一番,才递到刘徇眼前。   刘徇方才也已起身来, 坐在床沿处, 垂眸望去,不过一瞬,便蹙眉道:“这是陛下给你的?可有说什么?”   笔法甚妙, 不愧是血脉相连的姐弟,在丹青上都有些天赋。   此画乍看不过一副寻常的宁静田园图,然细纠却能品出其中意味。   老农荷锄归来,便是个耕耘归来之意,“耕耘”通耿允;另一边那少女手捧书卷,“书”同“姝”。瞧那老农凝视少女,而少女毫无察觉的画面,应当暗指耿允对阿姝有窥视觊觎之意。   “陛下未曾多言,只将此画赠我。夫君慧眼明察,定已知晓画中意味。”   小皇帝是在提醒她,小心耿允。这本不难察觉,即便没有提醒,她也定会留心,可这画却令她想起旧事。   前世梦境中,她被幽于大司马府中,偶尔才得见章后一面。平日除却书信外,再难同人往来。就连书信,也都由耿允身边近侍一一查阅方能至她手中。   寥寥信件中,除兄长送来的以外,还曾有过两幅帛画,一幅沧池秋意,一幅椒房冬景,都于正月送至,未见署名印鉴,不知从何而来。她曾以为是太后还怜惜她这个亲生女儿,才悄悄送来的。   孤寂的三年里,她将那两幅帛画奉若珍宝,时时取出观瞻,聊以慰藉。如今才知,却是出自皇帝之手。   那孩子到底是无辜的。   刘徇始终端详她面容的细微变化,此刻但见她苍白面上虽还残留方才情动的红晕,却已神思不属,隐隐透着对刘显的怜悯意,令他心口一阵剧痛,仿佛被人猛的扎了一刀。   他不复镇定温和,眼眶涨红,霍的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重重吐着胸间浊气,以指节按揉着额角跳动的青筋,压抑道:“阿姝,我费劲心力,说服自己不能将你牵扯入兄长之仇,将你时时放在心上,当作至亲至爱之人护着,你能否也将我放在心间?不过那小儿一幅画便教你软了心肠,日后若你母亲到你面前磕头求情,你是否也要教我直接放了她?”   阿姝面色凄惶,眼中凝泪,心中百般滋味难以言说,只茫茫然不敢望他,无措道:“可陛下……与我一样,都身不由己,他亦是无辜的——”   “住口!”刘徇厉声暴喝,猛的撒开手,起身连连后退数步,“若谈无辜,我兄长何罪,竟遭此惨祸?他手下诸将又何辜?皆是于汉室有大功者,怎就被诛杀殆尽?有这般能耐,何不去边境抵御外敌,不将真正的逆贼诛于殿前?”   他怒发冲冠,双目圆睁,浑身僵硬,喘息粗重,已没了一点往日的温润君子模样,将深埋于心底的冷漠、狠戾、深沉一一暴露。   他非圣人,压抑两年之久,仇恨一日胜过一日,恨不能将章后一门皆诛灭,哪里还听得下阿姝为那毒妇之子求情之言?   阿姝面上血色尽失,脑中闪过无数纷乱片段,一时泪珠成串,簌簌而落,下意识便要服软道歉,可话至唇边,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只戚戚然望着他,欲言又止。   刘徇立在半丈外,与她冷冷对视,似乎也在等她服软,可许久未等到,只好将胸中愤怒与不平,尽化作一声长叹,满面失望的默默整整衣衫,转身离去。   时值暮春,院中木荫花绽,屋门敞开时,正有莺啼蝶飞。然不多时,却听利剑铮铮出鞘,紧接着便是花木劈断倒地声,一时惊起无数莺蝶花叶,许久,方重归寂静。   院中仆婢皆从未见过刘徇这般怒不可遏的冷然模样,此时俱惊骇不已,躬身后退,隐于角落中,生怕一不留神便被迁怒,好容易见他独自入了书房中,方暗暗松了口气。   雀儿满心焦急,飞奔入内室,见阿姝只是满面寂寂苍白,斑斑泪痕,枯坐于床沿,并未狼狈受伤,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然一颗心才落下一半,又生出许多心疼来。   她自妆奁中取出帕子,坐到一旁替阿姝一点点擦拭泪痕:“阿姝,出了何事?大王从未那般暴怒过。”   阿姝只是摇头,并没说话,望着雀儿满是担忧的滚圆脸盘,鼻尖一酸,如娇儿一般撅起双唇,委屈的过去靠在她肩上,喃喃道:“这世上真心待我好的人,屈指可数。”   ……   却说未央宫中,耿允自刘徇二人离去后,仍不疾不徐留于前殿中,既不言语,也不起身,教章后与少帝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刘显亲自行至耿允面前,如尊师长般拱手作揖,陪笑道:“大司马日夜代朕理朝政大事,十分辛劳,朕不敢再多搅扰,只盼大司马好生休整。”   此话显是委婉的劝耿允,无事可退。堂堂天子,如此低声下气,已是失了颜面,可耿允却恍若未闻,连眼皮也未曾抬起,仍大剌剌坐于座上,悠悠饮茶,又招来一宫人,小心扶着那宫人的手起身,方故作受宠若惊状,连连躬身摇头道:“陛下折煞臣了,臣受命先帝,为陛下兢兢业业,本是份内之事。”   言语动作谦恭,一双眼却冷冷望着刘显,令刘显浑身僵硬,干笑道:“朕只恨自己不能给大司马分忧,若有行差踏错之处,还请大司马直言。”   耿允忽而冷笑一声:“陛下既如此说,臣便逾越了。”他说着,竟跨前一步,凭着挺拔颀长的身形,居高临下,“陛下方才赠了一幅帛画与萧王后,不知那画,何时画就?”   刘显脸色一白,下意识捏住衣摆,颤抖道:“朕惭愧,是……昨日午后所绘……”想起方才一回殿中,便有一宫人在耿允耳边低语数句,不由越发惊骇。   耿允阴鸷眸光凝视他片刻,直至他腿脚发软,身形摇摇欲坠时,方缓下脸色,作亲切状,笑道:“臣早劝过陛下,玩物丧志,午后正该是发奋读书之时,怎可用来画帛画?”   他说着,竟在刘显惊恐目光下,伸出手去,触上其头上那顶通天冠。   “大司马!”章后见状,不知耿允意欲何为,也少有的沉不住气,大喝出声。   耿允面不改色,却到底也未做什么,只替刘显稍调整那顶帝王通天冠的位置,意味深长道:“陛下,此冠重,戴之须谨慎。”   刘显已连站也站不住,瞪大眼惊恐望着耿允,自牙缝中挤出一句:“朕谨记大司马教诲。”   耿允这才满意,垂眸冷冷瞥他一眼,面上是毫不掩饰讥讽的笑意,挥袖扬长而去。   待那身影消失在殿外阶下,刘显方浑身脱力般手脚虚软的坐倒在地上,苍白年幼的面上闪过恐惧与委屈,最后化作一声呜咽,转身冲高座上,被阴影遮挡面容的章后唤“母后”。   章后亦因方才那一幕惊得心有余悸。方才,她险些以为耿允一时忍不住,要将刘显置于死地。   她未理会儿子的呼唤,大口喘息着,片刻方平静下,板起面孔冲仍坐在地上的幼子道:“陛下是天子,天子当有气势威压,能驾驭臣子,怎可如此软弱?”说着,她冲一旁欲上前搀扶的宫人道,“不许搀扶,教他自己起来。”   刘显已哭得与寻常小儿无异,可久久无人安慰搀扶,委屈又敬畏的望一眼上座的母亲,方踉跄着爬起身来,跌跌撞撞走上阶去。   章后终究心有不忍,暗叹一声,将小皇帝搂入怀中,安抚道:“陛下莫怕,他是臣,陛下是君,君臣有道,他总是要听陛下的。”   刘显涕泪横流,以袖擦拭,一副狼狈模样,又令章后才升起的怜悯散去许多。   她放开手,蹙眉道:“陛下方才给了赵姬什么画?”   刘显抽噎半晌,渐渐止住哭,羞愧的低下头,嗫嚅道:“母后,我……我想提醒阿姊,要小心大司马……”   说着,他将那画上之物说出。   章后不言其他,只冷声提醒:“陛下是天子,该称‘朕’,更不该唤赵姬阿姊,那是萧王后。”   她说罢,却陷入沉思。   耿允觊觎赵姬,此事她早已知晓。以今日之情况,刘徇握有重兵,又是刘汉宗亲,当不会轻易投入耿允党羽间。然她这个太后,又因刘徜之死与其结怨,他虽未曾表露半分仇恨之意,却不能令她全然放心。   尤其,先前还有自信都传来的消息,姜太常之女暗害刘徜遗孤,刘徇不顾旧时恩情,竟对她施以严刑,可见其对至亲之人如何珍重。   想起先前命人杀害刘徜一事,章后后悔不已。   当初,她表面依附耿允,实则暗中培植党羽,以待来日压制耿允,将大权收回。可耿允此人性多疑,兼刚愎,要在他眼下行事,需得其全然信任。情势逼迫下,她方以诛杀刘徜来取信之,又因其素爱娇柔美人,便欲将赵姬嫁之。   奈何后来事出有变,赵姬嫁不得不嫁给刘徇。   她本并未在意,仍暗中培植亲信,却低估了耿允的疑心。   这二年来,他屡屡怀疑她将亲女嫁给刘徇的用意,又派人重新给赵姬卜卦,所得之谶,皆未有克帝星之言。后又派亲信光禄大夫王卓亲至信都,带了一副赵姬画像归来,更教其笃定,她这个太后,先前根本便是欺瞒于他,从未有真心嫁女之意。   如此,他疑心一日胜似一日,处处作对,竟将她多年的苦心经营,毁去大半。   目下,她与少帝在朝中几是孤立无援,十分被动。若此次能利用赵姬再激耿允与刘徇二人间的矛盾,令刘徇站在她这一边,倒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这般一想,她美丽的面上露出个和煦的笑容来,冲刘显道:“陛下做得不错,只是往后需记得,行事前,务必先告知母后。”   今日那宫人大约未在画中瞧出端倪,这才未惹来麻烦。   刘显抽噎着,怯懦望着母亲,默默点头应下。   作者有话要说:  先来一更吧,十一点半之后还有个短小的二更。感谢在2019-12-27 23:15:08~2019-12-28 21:1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加藤祐希、雕雕超爱猫猫 10瓶;大小彭老大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高庙   这日, 刘徇入书房不久,便又出府去了驿站, 与郭瞿等人交代些事宜后, 再归来,仍是闷头入书房, 就连用餔食时,也不露面。   婢子们这才察觉出,此次刘徇怒火之盛, 望向阿姝的目光中都多了几分怜悯。   阿姝也不主动去劝,只令婢子将饭食送入书房中,自己则留寝房独食。一顿饭食,因少了人陪伴左右,颇寂寥无趣。   此处非信都久居之地, 无日常杂事需处置, 她一时无事, 便自寻乐趣,命人取针线来,难得邀了三两亲近的仆婢坐在廊下, 边观夕阳,边绣起香囊来。   这一回, 她打定主意, 要沉心静气,仔细的绣个可入目的香囊来。   婢子们先还恐她心中烦扰伤感,不大敢说话, 只小心翼翼的一面指点,一面暗中观察。然瞧她除眼眶稍有红肿外,竟是神色如常,镇定自若,时不时还能露出几分微笑,这才渐渐放下心,边做活,边如常说笑。   不一会儿,院中廊下,便已是一番祥和之相。   直至夜幕初垂,阿姝也觉眼神有些累了,方耍赖似的将手中针线丢回匣中,红唇撅起,眼波流转,不满道:“太难了,我绣了一个时辰,怎才绣出这一点来?”   其中一婢闻言掩唇笑道:“王后作画时,十分耐心,怎到做针线时,却急躁起来了?”   阿姝双颊染上点点红晕,不满道:“针线与作画如何相同?一个有意趣,一个只考验眼神与耐心罢了。”   那婢取出她们早已做好的绣物,道:“王后贯会说话,婢不知两者如何不同,却知这香囊若绣得好,也能将王后的画一一绣出来。”   阿姝望着她们的绣物上细密精致的针脚,又是一阵面红,正待辩驳,却又听一婢道:“王后若不想绣得这样费事,便是粗略些,也无妨,毕竟无论绣出如何模样,大王定都是愿戴的。”   此不过平日常说的戏言,眼下却惹众人一静,纷纷望向阿姝。   那婢自知失言,忙起身行礼,惶恐道:“婢一时无状,请王后责罚。”   一经提起刘徇,阿姝忽然兴味索然,面上笑意与羞赧也暗淡下,冲那婢子寥寥摆手,道:“本也无大错处,不必惊恐,只是往后记住了,莫妄言。”说罢,她忽然又笑了,半戏弄半肃然道,“小心教大王听去,直接将你赶出去。”   经她这一搅,方才凝滞的气氛才又恢复欢快。   只是阿姝已无兴致,遂起身入内,亲自将箱笥中整齐折叠的诸侯王冕服取出,以香熏之,待平整干燥,暗香浮动时,方命婢子送入书房中:“诸侯毕至,明日便要随陛下入高庙祭祀,大王需着冕服。”   说罢,又将自己的王后助蚕服取出,如法熏衣。   那婢出来后,道:“大王令王后备好助蚕服,明日不可误时。”   阿姝但笑道:“知晓了。”   她望着那婢又匆匆去书房回报的背影,一时只觉好笑。同在屋檐下,两厢说话,还需由婢子代劳,教寻常百姓瞧见,只怕要嘲他们权贵之家奢靡无度吧。   然唇边笑意转瞬即逝,她寂然垂目,将已熏好的衣物悬于墙边,细细抚平边角,便自去盥洗,预备安寝。   待她卸下簪钗,方才那婢又匆匆回来道:“大王令王后不必苦等,可自安歇。”   阿姝自铜镜中望她一眼,淡笑道:“知晓了,我不苦等,一会儿便入寝。”说罢,净面漱口,入内熄灯,上床入眠,丝毫未有犹豫。   倒是书房中的烛光,直至月上中天时方熄。   分明第二日一早需起身,刘徇却怀着满腔无处安放的怒火与恨意,睡得十分不踏实。第二日天还未亮,只闻第一声鸡鸣时,便又醒来。   因睡意全无,他一骨碌起身,先点灯读两卷书,见时辰将近,用过婢子送来的朝食,方自行穿戴好一身冕服,缓缓出屋。   屋外,阿姝披缥绢深衣,配黄金白珠绶带,发戴帽簪珥,一身贵人助蚕装扮,亭亭立于屋檐下,仿佛已等候多时。   她并非头一次这般穿戴,去岁秋狝时,她便穿这一身助蚕服于檀台观赛。那时已是令人惊艳,过目难忘,如今数月过去,她身量又抽了条,愈显骨肉匀亭,本就娇艳的模样,更添了几分风姿韵味。   刘徇眸中闪过微光,不过一瞬,便恍若未见般移开视线,淡淡丢了句“走吧”,便大步先行。   一车一马并数十随从,不急不缓行至高庙。   高庙乃指刘汉高祖之庙,由文帝所设,本在当年高祖斩白蛇起义之芒砀山处,长安这一座,则是为便历代天子祭祀而设。   此时值汉室国祚经十数年动乱后,初现平定之相,今日前来之刘氏宗亲,自然对先祖敬畏异常,甫入庙中,便个个肃然不语。   天子年幼,却要肩负主祭之责,着实令人担忧。幸有奉常在旁,一路牵引提点,方自省牲、三献、奏舞等,皆未出差错。   待一应章程皆过,已是许久之后,浩浩荡荡一众人,散作两列,只等着天子舆架先行离去。   天子一去,余下诸侯便寒暄着向外去。   本为同姓,奈何历经数代,血缘之谊寡,也说不出许多话来。此中,唯刘徇手握权柄,声威颇显,是以不过片刻,便为许多人众星捧月般围住奉承。   阿姝本立得距他一丈,因旁人骤聚,倒令她显得远了。她未与旁的妇人多言,先行至马车边,预备在车中等候。   岂止方要登车,却听一道熟悉嗓音,自身后传来:“阿姝——”   阿姝步履微顿,回首望去,便见一真定王太子刘安,正满面温柔笑意,冲她行来。   他仍是面如冠玉,清秀俊俏的模样,原本苍白的面色,因心绪飞扬而添了几分血色与生动。似是差距阿姝微凝的眉眼,他笑容一滞,于她面前三步外停下,稍有羞意道:“是我的错,不该再唤你阿姝。只是上次一别,已是许久,我一时欣喜忘形……”   阿姝冲他微笑点头,便略侧身,不愿多言,更不愿看他原本欣喜的面容逐渐暗淡。只是见他也未离去,方将目光自他身后随侍流转而过,道:“太子今日怎一人前来?”   刘安闻言,目光黯淡,隐有忧虑,道:“父亲自去岁腊月,便忽然染疾,此番入朝,也是特奏明陛下,由我代朝。”   原来是刘延寿病了。阿姝遂好言慰问一二,正欲借故离去,却见本为众人围住的刘徇,不知何时已渐行近,正一言不发望着她与刘安。   ……   刘徇经一夜辗转,虽还怨阿姝心肠冷硬,不能体谅他长久以来,尽力忘怀仇恨的痛苦,反拿刀捅他心窝,到底也因孤枕难眠而淡去许多。   清晨,又穿上昨日经她手熏过的衣物,只觉幽香如故,干燥舒适。再见立在外,恬静柔婉的她,胸中已有意动。   她一向心善,先前许多事,本也是他先对不住。   方才自宗庙出时,他已在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只要二人往后绝口不提此事,他仍能如从前一般待她。都道女子一旦有了子女,便会一心留于家室间。到时,他再令她生下一男半女,不怕她不彻底臣服。   须知,他虽善隐忍伪装,却仍觉得一边在她面前作疏冷状,一边在旁人面前露出另一副谦和面孔,着实困难。   这样一想,正觉胸臆渐平,连步履也快了些。   可还未走近,便见阿姝身边立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二人正相谈甚欢。那男子不是旁人,正是许久以前,便对阿姝心存妄念的刘安。   作者有话要说:  祭祀这个,杜撰部分很多。感谢在2019-12-28 21:17:48~2019-12-28 23:1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期一会asd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密谋   刘安犹未察觉身后注视的双目, 只不自觉又行近一步,苍白面上红晕更甚, 眸中闪光, 直直望住她道:“阿姝——王后,先前在信都之事, 我都听说了,你……受了委屈。我知你与萧王婚姻,原系被迫, 若你难以为继,可……可来寻我,我,我定会帮你的!”   阿姝闻言,不由蹙眉, 方才温和的面色也淡了许多, 正欲出言, 便见刘徇已大步行至她身前,将她挡在身后,毫不留情冲刘安道:“太子何出此言?我妇难道未同太子说过?我二人的婚事, 本也是她心甘情愿,主动请嫁的。”   刘安浑身一震, 目光仍紧紧凝视阿姝, 仿佛在等她否认。   刘徇也挑眉望向阿姝,面上从容,黑沉沉眼眸中却掩藏着几分焦躁。   阿姝不与刘安对视, 只垂眸道:“当初的确是我说服阿兄,同意将我许嫁大王。”   此言既出,刘安面色陡然泛白,双眉紧蹙,喃喃道:“怎会?我听说,分明不是如此……”   刘徇重又移步,将阿姝完全笼罩在自己身后,勾唇意有所指道:“不知太子从何听信的谣言。我知太子少时,曾与赵姬有过数面之缘,然如今赵姬为我王后,她的事,不便劳烦太子挂心。”   “数面之缘”四字,令刘安感到格外刺耳。   他方才因激动而生出的红晕彻底消失,苍白面容略紧绷,双唇张合蠕动片刻,终是没说什么,淡淡点头道:“是我僭越。”   说罢,仓促离去。   身边仆婢仿佛察觉气氛凝滞,纷纷垂眸躬身退远些,一时只阿姝与刘徇二人相顾无言。   刘徇仿佛顾及旁人目光,一张俊容还算和缓,也不看阿姝,指着,马车道:“上车吧,回府。”   阿姝咬唇瞥他一眼,提着裙裾跨阶而上,才在车中端坐好,却见他未骑马,也径直钻入车内,冲外头仆从道:“走吧。”   一时马车辘辘,不疾不徐,车中一片沉默。   刘徇仿佛还有些不愉,一入车中便冷下脸来,一言不发,端坐着闭目养神。   阿姝起先还时不时小心翼翼觑他,见他并无动作,也渐渐放下心来,坐在车中一侧,隔着薄纱观车外街景。   马车尚宽敞,二人坐于其中,竟也能泾渭分明般,中间隔出半臂距离。   道中不平,有石块阻路,车轮行过时,车身不稳,一阵左右晃动。阿姝因未留意,一个不防,先是撞在车壁上,紧接着又向另一侧倾倒,撞到刘徇胳膊。   情急之下,阿姝未留神,低呼一声,下意识伸手,紧紧攥住刘徇衣摆,企图稳住身形。   幸好不过三五块碎石,不过一瞬便已行过,复归平稳。   阿姝稍松一口气,只觉狼狈,方红着脸松开手中布料,还未重新缩回车中另一侧,腰上便忽然多了条长臂,猛一勾扯,将她拽进怀里。   耳边是刘徇低沉的嗓音颇有些咬牙切齿:“怎坐马车也教人不得安稳?”   衣物相贴,发鬓厮磨间,阿姝抬眸欲辩,却一下撞入他漆黑如墨的深邃眼眸中,一时噤声,不知所措要伸手将他推开。   刘徇额角青筋跳动,一把握住她双手,桎梏在掌中,低首咬住她耳垂,细细亲吻颈侧肌肤。   阿姝浑身轻颤,眸中渐渐笼上一层烟波,白皙双颊上的绯色也愈靡艳动人,不由低低唤了声“大王”,却被刘徇一下吻住。   好一阵耳鬓厮磨,刘徇才稍稍松开桎梏着她的手掌,渐恢复素日平和的模样,将脸埋在她颈窝处,柔声道:“你每一回气恼时,都要唤我‘大王’。”   阿姝正面颊滚热,轻喘着没说话。   刘徇也不在意,只觉压了整整一日的苦闷似乎因这片刻的亲昵,便宣泄出大半,不由无奈扯起唇角,暗道自己在她面前越来越失了底线分寸。   他伸手掌住她下巴,令她仰头与自己对视:“小儿,你可有话要同我说?”   他目光中有隐隐的期盼。   “我……”阿姝明白,他希望她能先退一步,可张了张口,终是没说出话。   刘徇目光稍黯,叹息道:“小儿,你嫁我逾二载,早知我是什么样的人。外人皆以为我谦恭宽仁,甚至软弱无义,为了权势地位,愿娶仇人之女,甘供仇人驱策。可我心里有多恨,你难道不知晓吗?为何还要用那样的话来扎我的心?”   阿姝听他好容易柔声相劝,不由红了眼眶,稍退后些哽咽道:“可作恶之人乃太后,陛下年幼,并无半点权柄,不过因为太后亲生,方卷入是非,与我有何不同?只我有幸嫁给大王罢了。”   刘徇又急切靠近,捉住她手,蹙眉问:“嫁给我不好吗?我说过的,不论如何,我总不会教你牵扯入此事,你在担心什么?”   阿姝陡然抽手:“大王将我当作什么?趁着年轻貌美,以色侍人之时,还堪留用,便暂不论仇,待哪一日色衰爱弛,便可弃如敝履,再复当年之仇吗?”   她清楚明白得很,他待她这点宽容,并非因为他明白,章后行凶,本与其子女无关。他只是还舍不得就此将她抛弃罢了。此时他如何恨刘显,日后待恩爱不再,便会如何恨她。   “你不信我?”刘徇忽然一怔,紧接着心口一阵窒闷无力。   “我信大王,许诺过的事,自不会食言。”阿姝深深呼吸,眼眶中的泪水始终未落下,“可我亦要学着清醒,不敢要自己耽溺于大王施舍的怜爱,从此以为恩情无衰绝之日。”   刘徇面色一冷,乌黑的眼中渐渐溢满失望,心绪复杂,隐有绞痛:“你嫁我时,不过二八年华,才刚及笄,心肠如何这样冷硬?”   他仓促撇开眼,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你的确貌美,令我沉溺难舍,天下间,觊觎你美貌者甚众,其中不乏当世之枭雄,若有人愿保你一家安乐,再奉你那弟弟继续做天子,你是否也会如当日嫁我一般,说服你阿兄,从此便嫁给那人去?”   此话一出,阿姝面色一白,戚戚然望着他,喃喃道:“我若这般,与太后当年行径又有何区别?”   当年章后嫁她父亲为继室夫人后,便忽然奔回娘家,转眼入了梁王府为妾。   刘徇唇边笑意越发冷淡,深邃俊朗的面容再无半分君子的温润:“本就是她所生,血浓于水,秉性自不难料。只可惜,我非你能随意左右之人。若我有那报仇的本事,便绝不会再奉你那懦弱无能的弟弟作天子。”   说罢,也不顾她满面的惨白与簌簌的泪珠,喝一声“停车”,便自下车,驾马离去。   车帘掀起又落下,带出一阵微风,卷入路边馥郁的花木之香,未几刘徇身影已消失在街道尽头,驾车的仆从瞧出二人似有龃龉,正不知所措,只好立在车旁小心问:“王后,可还是继续回府?”   阿姝枯坐车中,好半晌才回神,擦干面上泪痕,重新端坐好,轻道一声“回府”。   至府中,雀儿跟在她身侧,一路上时不时担忧望她苍白面容,甚至屡屡以为她手脚虚软,就要栽倒,要伸手去扶,却被她摆手挥开。   如此走走停停,好一会儿,才行至寝房中。   雀儿无奈,替她将坐榻布好,又细观她神色,确认无虞,方劝道:“阿姝莫伤心,大王先前一直待阿姝那样好,待过两日,怒气消了,再好言相劝,定能重归于好。”   经方才那一阵冷静,阿姝此刻已恢复许多,闻言茫茫然望向院中。   昨日被刘徇挥剑斩断的狼藉草木,早已在二人未察时,便被仆婢们收拾干净,再无一丝痕迹。   她轻叹一声,僵硬的面容渐渐多了些生动,轻笑一声,道:“罢了,早晚总要经这一遭。”   此刻时候尚早,然观刘徇今日模样,也不知何时会归来。一时无事,她重又取出针线,如昨日一般,坐在廊下,与婢子们继续做那才绣了个轮廓的香囊。   直到黄昏时分,她方放下针线,用过餔食,先于院中散步消食,又入屋中寻衣物。   后日,章后与少帝将在未央宫中设宴,请此番入朝之诸侯共赴,虽特强调行家人之礼,却还是该着朝服入内。   这两日衣衫换得频繁,浆洗不及,幸好多备了两身。   阿姝照例先替刘徇熏衣悬挂,然后再将自己的取出,置于墙边,待明日再熏。   至月上中天时,刘徇仍未归来,她不再等,自熄灯入眠。   ……   却说刘徇自马车中负气离去后,便径直驾马往驿站去,寻郭瞿、刘季等属臣商谈。   众臣皆知今日刘徇入庙祭祀,正欲待傍晚时,亲自入大司徒府相商,却不想他亲自来了,忙一同出迎,将他引入宽敞室内。   数心腹于屋外各处值守,刘季与郭瞿二人则入屋中。   “可有眉目?”刘徇入内,便开门见山。昨日虽与阿姝争执不下,在正事上却丝毫未受影响。既知耿允欲行不轨,他便得早做准备。   郭瞿先与刘季二人对视一眼,上前低声道:“已有了头绪。坊间有传言,大司马曾数度卜卦,虽不知卜的是何事,但应当得了不错的谶言。随后,便屡屡与太后意见相左,借故打压许多忠于太后的心腹大臣。”   刘徇蹙眉细思,大约能猜到耿允所占何事,点头道:“未出所料,此二人果然已分道扬镳。”   刘季又紧接着道:“还有一事,大司马近日同羽林中郎吴茂私下往来密切,昨夜还曾密谈近一个时辰,今日一早,宫中护卫便有了几处调动。”   刘徇闻言一凛,眼眸眯起,冷笑道:“看来,已是按捺不住,要下手了。后日的宫宴便是个好机会。”   郭瞿与刘季俨然也已猜到,却不如他这般坦然,俱是肃然问:“大王可有打算?此乃长安,大王不过千人随行,且大多还驻城外,若未央宫事发,只怕远水难接近火。”   刘徇却一点未见焦虑,只收敛笑意道:“届时,只需抓住耿允软肋,他便不敢动我。尔等无须忧虑,我自有成算。”   郭瞿与刘季原以为他还要寻救兵,却瞧他并无更多吩咐,虽仍忧心,到底还是十分信服,未再多问,只又将幽州传来的战况汇报之。   待一番商谈,已至傍晚。   刘徇望着二人,笑道:“此地长安,想不到尔等查探起来,也如此迅速。”   郭瞿笑道:“不敢邀功,此事也多亏王后自邯郸所携那几位游侠剑客,他们比臣等更能与城中三教九流之人交通联络,正是循着他们的蛛丝马迹,方能顺藤摸瓜。”   二人犹不自知,皆不住夸赞,却见刘徇一听“王后”二字,面容便冷下。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可能十二点左右吧。感谢在2019-12-28 23:16:45~2019-12-29 21:0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黑猫、绿檀香 3瓶;亦梦之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议论   长乐宫中, 少帝刘显自太后所居长信宫问安归去后,又秉烛作业, 直至黄昏过后, 方熄灯就寝。   煌煌烛台一盏一盏为宫人熄灭,数个躬身黑影悄然离去, 吱呀一声将殿门合上,偌大宫室里空余一片寂静。   许是因今日入了高庙,又许是因祭祀时面对无数道目光, 当时的紧张与恐慌仍未散去,刘显仰卧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睡,只觉一阵心神不宁。   辗转许久,他未能压抑住少年心性, 披衣起身, 抹黑悄悄至偏门处。   因他时常难入睡, 不喜有烛光与声响,因此留于身边服侍的宫人只一两个。   此时殿内点了安神香,袅袅烟雾下, 侯于外间的二宫人早已昏昏欲睡。刘显轻手轻脚靠近,见那二人并无动静, 方小心翼翼将偏门开出一条缝, 见未有一点声响,再回头观那昏睡二人,继续一点一点将门推开, 待开得差不多了,便闪身而出,重又将门虚掩。   虽是暮春,深夜空气仍有些微凉意,清风拂过,令刘显长吁一口气,稍稍放松心中紧绷的那根弦。   白日里,宫中四处皆是眼线,令他倍感束缚沉重,不敢稍有差错,只得时常趁夜,悄悄溜出透气。   长夜寂寂,除了各处偶有宫人巡查外,皆是一片黑暗。   刘显居前殿高处,寻常并无宫人再登上,他便信步行至阶边,极目远眺。长乐宫前殿地势与未央宫同,即便夜半,仍视野开阔,一目了然。   然今日之景,与往日格外不同。建于两宫之间的大司马府,仍亮灯火。   平日他偶然见大司马府邸夜半灯火通明时,应当都是他与姬妾彻夜作乐之时,是以总有丝竹乐舞只声。然今日却一片寂静,除隐隐灯火外,再无其他。   刘显心中莫名不安,想起先前在长信宫中偷听到母后与真定太子密谈时的只言片语,不由一阵战栗,难道,耿允当真要在宫中明目张胆的行不轨之事?   ……   与此同时,城中一座宅邸内,胶东王刘庆正携属臣,与近十诸侯,于厅堂间饮酒作乐。   是夜天气晴好,月朗星稀,不甚宽敞的厅堂间,依次摆开数十坐榻与桌案,除有婢子不时鱼贯送入新鲜炙烤的肉食外,更有乐师奏出绵绵丝竹,舞姬扭起衣袂翩跹,红烛罗帐,酒肉飘香间,引座下众人嘈杂言笑,时而豪饮。   刘庆年不过二十三,正是贪酒好色之时,四年前袭位,乃第十位胶东王。却说其祖上本是文帝子,因生母卑微,不得文帝喜爱,乃封胶东王。胶东国位于青州滨海之地,地狭人稀,可算常年乏人问津,也正因此,反倒令其在这两年的震荡局势下,安然无恙至今。   因过去屡有宗王作乱,因此诸侯每朝请至长安时,皆谨慎守礼,不敢私下结交,生怕为人误解出结党谋反之意。只胶东王刘庆,素无大志,一心享乐,此番入长安,亦只关心声色,每夜召乐坊歌舞伎入府中作乐,大赞长安仙乐,同青州迥然不同。   因此,因远赴长安而久旷声色的诸侯们,不敢私下同旁人宴饮,却敢日日至胶东王府公然作乐。   而今日,府中宾客尤众,只因来了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仲渊兄,今日之乐舞,可是我特意从城中寻了最好的来,只为款待于你,如何?”刘庆已喝得醺醺然,一手搂一艳丽美人,一手仍不忘举杯,冲一旁未发一言的刘徇一扬,仰头饮尽。   听闻刘徇从前鲜至此等私下宴饮之处,今日不知何故,竟想也未想,便应下赴宴,着实令刘庆既惊讶,又得意。   毕竟,如今汉室诸侯间,数刘徇为首。   因知刘徇要来,旁人听闻,自然也争相前来,令刘庆这小小门庭,一时熙攘。   坐榻上,刘徇正心神涣散,食不知味,观赏着乐舞,却丝毫未往心间去,只一杯一杯饮酒,连刘庆话音都未听见。   幸好坐于后座的郭瞿轻咳一声,将他惊醒,又近他耳边将方才刘庆之言重复一遍,他方冲刘庆举杯饮下,温声笑道:“伯况盛情,自是极佳。”   刘庆闻言,登时抚掌大笑:“仲渊兄愿光临,才真正令我蓬荜生辉!”说罢,他又一挥手,唤上数十豢养的美姬,令其各自至宾客间服侍,其中最美艳者二人,则留刘徇左右。   “仲渊兄,此二姬乃我心头好,在青州时便日日随侍我左右,连入长安,也不舍离开半步,今日为表我款待之意,便令此二姬来服侍仲渊兄。”   底下不知何人嗤笑一声,戏谑道:“伯况,天下谁人不知萧王后赵姬之美名?你这二姬,只怕难入萧王之眼。”   刘庆因酒意而通红的脸上顿时一阵促狭笑意,连连摆手道:“这如何能比?若但论美貌,我这二姬的确及不上。然她二人经千锤百炼,其妙处,皆在床帷间,难道不比赵姬那般大族出身的端庄女子好上百倍?”   底下众人闻言,纷纷往那二姬望去,果见此二人虽不及赵姬貌美,却眉目含春,身姿婀娜,举手投足间,俱是勾缠惑人之意,显然是经了千万般调|教。一时众人心领神会,望向刘徇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歆羡与嫉妒。   然刘徇只望那二姬一眼,既未欣然笑纳,亦未直言拒绝。他面上仍有笑意,垂下的双眸中,却涌出许多不悦。   此间众人,竟将阿姝与这等姬妾相提并论。   他说不出心中如何做想,却未有丝毫得意,握着酒樽的手也攥得骨节泛白。   他来此赴宴,并非本意。只当时与郭瞿等商议完后,不愿回府,又不便与旁人多言,恰逢刘庆相邀,便应下了。   然这一两个时辰的宴饮,他非但未寻到半分乐趣,反而感到索然无味。   大约都饮得醺醺然,底下众人并未察觉他的心不在焉,提起赵姬,言语间也没了白日的分寸:“萧王真乃当世之大丈夫,沙场上屡战屡胜,功业赫赫,府中还有赵姬这等世间少有之美人,今日更新得二美姬,当真令人歆羡!”   更有人大着胆子冲刘庆高声道:“伯况,赵姬那样的美色,我等只怕再难寻觅,你这二姬,可否也借我等一用,好教我等体会一番,你口中不输赵姬的妙处?”   刘庆拍案笑道:“输不输赵姬,我说了不算,还得由仲渊兄来评判。”   话音方落,厅中一阵哄笑。   那二美姬悄悄瞥一眼面色从容,微带笑意,兀自饮酒的刘徇,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软身欺近,一个主动接过他手中空杯,一个举勺斟酒,齐声道:“大王请饮。”   二人嗓音轻软,柔媚入骨,丝毫不输歌伎,听得旁人心间酥软。   刘徇却垂眸盯着那杯中酒,并未伸手去接。   待厅中哄笑声渐息,他霍然起身,于众人未回神之际,猛然拔剑挥下,只听一声巨响,他座前几案已被从正中生生劈作两半,杯盘狼藉,四处泼洒。   厅中骤然寂静,方才还欲靠近他的二姬已颤抖着躲至角落中。   数十道目光下,刘徇面上未见怒色,只悠悠然将剑重收鞘中,张目四顾,露出个谦和笑容来,温声作揖道:“徇今日饮醉了,稍有不适,先行一步。”   说罢,再不看众人惊骇模样,大步离去。   ……   近鸡鸣时,刘徇踏着不甚稳重的步履,昏昏然回府。方才出胶东王府时,他还步伐稳健,然上马小跑不过片刻,便觉酒意袭来,头脑混沌,只得缓下速度,好容易回府,着实有些晕眩。   主屋中早已熄灯,守夜的婢子正打瞌睡,忽然听到一阵响动,惊得猛跳起,却见刘徇面无表情的立在门边,一动不动,不由吓得双腿一软,跌撞到门上,唤了声:“大王——大王归来了。”   屋里,阿姝浅眠,听到响动,也睁开惺忪睡眼,果然听屋门被人推开,紧接着,便有道熟悉黑影步入内室,正是刘徇。   守夜的婢子要入内点灯,却听他丢了句“出去”,只得又退回,将门阖上。   阿姝方支起身子,欲披衣下床,却见他已行至床边,挡住她去路,透过黑暗居高临下望着她,呼吸间带出浓重酒意,朦胧间,还有一缕脂粉味。   阿姝蹙眉道:“大王饮酒了?我去叫人备些醒酒汤来。”   说罢,她正欲绕过他,往外间去。   然尚未寻到床边丝履,却被他一把抱住,使了个蛮力,直接压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吻下来。 第79章 赴宴   阿姝本睡得浑身酸软, 骤然被他压住亲吻,渡来浓郁酒气, 令她越发昏沉无力。然空气 间, 脂粉香隐隐浮动,丝丝缕缕钻入鼻尖。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阵难言的厌恶, 直觉自己如他掌中随意亵玩的物件一般,下意识扭开脸伸手推拒。   挣扎间,单薄亵衣渐渐散开。   刘徇丝毫未退, 以全身重量压下,因寻不见那两片唇瓣,只好急急亲吻她下颚,滚烫的手掌顺着铺陈于床间的顺滑乌发游移,落在她裸|露于黑暗中, 仍有盈盈柔光的双肩, 紧紧掐住, 教她动弹不得。   “大王,疼——”阿姝只觉一阵疼痛,咬着牙轻呼出声。   他脑中混沌一片, 仍是没头没脑的亲着,好半晌才后知后觉的松开手中力道。   她已衣衫半褪, 呼吸不稳, 甫得自由,便使出浑身力气,抬脚猛的一蹬, 直将他踹得翻了个身,堪堪挂在床沿,摇晃片刻,轰然一下摔在地上。   坚硬冰凉的地面将刘徇撞得头晕目眩,以掌支撑,试了三回,才艰难爬起,重又回到床边,满面恼怒,眼眶暴红的望着床上女子,喝道:“你做什么?”   阿姝忙乱间,已将衣衫披上,自床上坐起,退至角落,屈着膝满是防备的望他。原本她还因方才那一蹬而心慌害怕,生怕将他惹怒,可真瞧见他这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埋在心底的倔强一下涌出,只别过已是梨花带雨的俏脸,强作镇定道:“大王何必问我?我非那等可随意欺凌的女子,大王若兴致难消,不如再去寻别人。”   说罢,她竟拢紧衣物,背过身去,再不面对他。   刘徇脑海骤然清明,怒火未消,已蓦地想起在胶东王府听到的那些不堪入耳之言,僵着脸望着阿姝挺直端正,却掩不住微微颤抖的单薄背影,心口如遭重击。   本是沙场上摔打出的铜铁之躯,方才那一摔,却教他心中隐隐作痛。   他垂在身侧的两手悄悄攥紧成拳,静立片刻,终是一声不吭转身离去,仍入书房独眠。   屋外方才惊醒的婢子见刘徇离开,忙入内查看,见阿姝仍背过身坐在床榻上,肩膀颤动,忙点灯靠近,小心唤“王后”。   阿姝已不再落泪,面上泪痕干涸,艰难的转过身来。   那婢子定睛一看,不由掩唇惊呼一声。只见她不但发丝衣物凌乱,面色红白交织,锁骨与脖颈乃至肩膀处,更有点点或红或青的淤痕,显然是方才留下的。想不到平日和蔼宽厚的大王,发怒时如此狠戾。   “大王怎忍心……”婢子低低说了句,伸手过去替阿姝理清发丝,扣好衣物,令她重新躺下,才又熄灯离去。   ……   这夜刘徇虽歇得极晚,第二日清晨仍按时起身,未有拖延,只因这日需入未央宫赴夜宴,一应事宜都需提前布置。   昨日在胶东王府之事想必已有不少人知晓,刘徇今日不便外出,便命人入驿站中将郭瞿等唤至府中,在书房中闭门商谈许久,直至午时,方命其离去。   待屋中只余刘徇一人时,他方自榻上起身,一面来回踱步,舒展筋骨,一面以指节按揉额角眉心,舒缓因连日疲累与心情不愉带来的紧绷。   方才郭瞿等人未言,他却清楚感受到了他们的暗中窥探与担忧。毕竟昨日在胶东王府,的确行止逾越了些。   可毕竟不是光彩事,他也不愿费神解释,只佯装无事,仍与平日一般公事公办后,便将人打发出去。   今日夜宴,若耿允当真动手,想要全身而退,便觉不能再留在长安,必得连夜离开。然眼下若不想引人注目,便要隐忍不发,绝不能要仆从先行收拾行囊。   这般想着,他渐渐沉下心来,步出书房,要唤婢子去弄些饭食来给他果腹。   谁知才踏出门去,便见阿姝仿佛知他心意一般,已领着雀儿,提着食盒来了。   二人视线方一触碰,便不约而同的同时移开,一阵尴尬。   阿姝面上无甚表情,只垂眸亲自接过雀儿手中食盒,搁在桌案上,取出其中清粥与三两碟小菜,一一摆开,又替他将勺箸取出,方道:“大王朝食用得早了些,此时必腹中饥饿,且喝两口粥果腹吧。”   刘徇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米香四溢的清粥,心中很不是滋味。   寻常百姓之家,一日只食两餐,如他这等早出晚归,事务繁忙的,偶尔会因太过劳累而多食一餐。   他实在娶了位品行柔嘉的好妇人,二人闹了那样一阵,她竟还想着关心他的吃住,恰到好处的给他递饭送茶,且送来的饭食,更十分合他心意。   只是,前两日要送饭,她皆由婢子代劳,那日由婢子来回传话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今日她却亲自来了,大约还是有话要说。   他淡淡“唔”了声,也不看她,只面无表情的捧碗举箸,就着几样小菜将热粥喝下。   昨夜饮酒,本有些不适,此时几口清淡饮食,一下令他腹中涌起热意,舒坦许多,就连沉郁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待碗见底,阿姝又亲自递来热茶与巾帕供他漱口净面,若非二人始终未有对视,一言不发,他几乎要以为,这两日的争执根本不曾存在。   待桌案上碗盘重收入盒中,他也不急着起身,仍端坐着,静候她开口,看似仍旧面无表情,一颗心却跳得越来越快。   忽然这样亲自送饭,体贴入微,莫不是想通了,要来服软道歉?   昨日争吵又回响在耳边,他一时心软,已暗暗自责起来。   然待雀儿先提着食盒出屋离去,屋中只余他二人时,阿姝出口的话,却教他心中又凉一截。   “那日陛下之画,想必大王十分不屑,也不愿理会。然妾仍要劝一句,画中深意,不一定是捕风捉影之事。大王即便不信陛下,也定早料到大司马暗藏祸心。”阿姝说着,深吸一口气,抬起沉静眼眸,肃然直视于他,“大王切勿为仇恨左右,因一时意气,落入旁人圈套中。”   她所言,皆是心里话。   这两日想了许久,刘显既这般冒险提醒,应当的确察觉到了风声。她素来知晓刘徇心思清明,不至因个人私愤而影响大局决断。然到底涉及大仇,他素来恨透了太后母子,若因此而掉以轻心,反而功亏一篑。   思来想去,她还是要来提醒一句,无论耿允究竟是否有所图谋,总要先有防范才好。   她说罢,久未见他回应,遂起身欲离去。   才跨出屋门,便听他冷笑道:“你何必担忧?横竖我答应了保你,绝不会食言。若我果真败了,你更不必担忧,长安城里愿为你赴刀山火海者,数不胜数,到时岂不更好?”   他真真是气急了,她到底如何想他,才会以为,他是那等随时为仇恨蒙蔽,便因小失大,耽误正事的人?   阿姝脚步猝然一滞,面色惨白的回首来望他,连连摇头道:“大王若后悔娶了我,大可直言,何必曲解我的好意?”   说罢,快步离去。   刘徇一愣,眼前闪过她苍白面容,心口又是一阵抽痛懊恼。   ……   至傍晚时分,二人未再说过一句话,就连赴宴需着的朝服,也是由婢子送入书房替刘徇穿戴。   待他出屋,方知阿姝已然穿戴好先去府门处,坐于马车内等候,似乎打定主意一眼也不愿多看他。   想起一会儿的诸多安排,他不由蹙眉,将先前累计的郁愤与懊恼挥去,并未骑马,而是径直入马车与她同行。   车中,阿姝正端坐,见他掀帘入内,并未说话,只自觉往一侧挪去,让出大半空间,低眉敛目,搁在一侧的手紧紧攀住一边,以便车遇路障颠簸时,不会因身形不稳触碰到他。   刘徇牙关一紧,坐至一旁,待车辘辘而行时,低声道:“待会儿入未央宫中,宴上恐生大变,你切记紧随我身后,勿与旁人多言。”   阿姝面无表情抬眸,见他容色严肃,只淡淡点头,以示知晓,便又转开眼去。   此后车中又是一片长久沉寂。   空气中弥漫着衣物经熏过后,散发出的淡淡幽香,令他想起午后的那清粥小菜,忽然一阵心神荡漾。   他掩唇轻咳一声,道:“你白日说的话不错,我都记在心里了。那时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时失言……”   他说话时面色肃然,却莫名有些底气不足,也不敢直面于她,只时不时侧目偷觑,再迅速移开。   阿姝始终低头敛目,紧紧攀住一边的手也未曾松开,闻言只淡淡道:“本也是我多虑了,大王从来思虑缜密,运筹帷幄。”   “我——”那一句解释,她竟丝毫未理会,反令刘徇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恰此时,马车渐渐停下,未央宫已至。   阿姝仍是一副沉静端庄模样,主动上前替刘徇撩起帘子,垂首待他先行。   刘徇郁郁望她,沉默跨下车去,才要回身伸手将她扶下,却见她已利落的由雀儿扶着下来,只得讪讪收回手来,轻咳一声,转身随众人入内。   今日宴设宫中高台之上,一路上灯火辉煌,宫人甚众,无需指引,前来赴宴的诸侯们便能循迹而至。   然众人行至半道,尚未攀上高台,却听一阵车马行驶之声自后传来,渐渐靠近,不禁以为乃天子至,纷纷回首。   然马车青铜伞盖,丝绸帷幕,所驱之马,却只四匹,分明非天子之六驾。纵观朝臣,敢在未央宫中公然行车者,唯耿允一人而。   果然,待马车停下,一旁宫人便高呼:“大司马至。”   紧接着,在一片山呼行礼声中,便见一身青色朝服的耿允,手持羽扇,缓步而下,坦然受礼后,方挥手令众人起,观其气度,竟俨然有盖过天子之意。   然众人皆惧其权势,不敢有微辞,越发恭敬顺从。   耿允似乎十分满意,举目四顾,眸光略过阿姝时,闪过一阵毫不掩饰的贪婪,也不顾她身侧的刘徇,似笑非笑道:“赵姬今日之美,犹胜先前。某府中众妇,不及姬之万一。”   阿姝只觉后背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浑身战栗,恨不能将耿允肆无忌惮打量的双目遮去。   旁人亦是惊骇,不想大司马竟会这般当众调|戏萧王后,一时望一眼耿允,又望一眼阿姝,最后将目光纷纷聚拢于萧王刘徇身上。   刘徇虽善战有功,可先前其兄刘徜被杀时,他分毫未怒,忍气吞声至今。不知今日,是否仍会忍气吞声,甚至将王后拱手让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30 00:01:05~2019-12-30 20:3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薇纳特 10瓶;粟粟 5瓶;绿檀香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惊变   却见刘徇气度从容, 上前一步,将阿姝挡在身后, 阻住耿允目光, 再淡然抬眸,直直与他对视, 朗声道:“我妇貌美,世人皆知。幸当日我主动求娶,方得此妇, 实是大幸。”   言语间,尽是对赵姬的喜爱,全不理会耿允言语间的调|戏窥伺之意,骤然令其面上无光。   紧接着,未等其回应, 刘徇又笑问:“今日陛下设宴, 邀我刘氏诸侯宗亲共赴, 行家人之礼,却不知大司马为何前来?”   他说得坦然,其中却毕现讽刺之意。   所谓家人之礼, 便是指撇开君臣之别,如寻常家人一般, 不拘礼节, 一同作乐。少帝虽与大多诸侯血缘渐淡,可到底都是同姓宗亲,追根溯源, 都系出高祖。   而耿允不过一外姓朝臣,虽握有权柄,代天子理政,却仍与天子有难以跨越的君臣之别,在刘姓宗王面前,更是不能相提并论。如此家宴之际,他突兀而入,实在令人忍不住嘲讽看轻。   耿允原本傲慢睥睨众人的面容一下僵住,阴沉沉瞥过一众低头忍笑的诸侯,最后望向刘徇,脸色阴晴不定。   过去,刘徇一向以谦恭温和示人,从未如此言词锋利,今日忽然一改常态,难道是已经察觉了什么?   他双目眯起,道:“我受命先帝,辅佐陛下,不论是朝政大事,还是饮食起居,皆事无巨细,一一查问,今日之宴席,自然也当如此。”说着,他又意有所指道,“否则,若有谁背着我,引陛下误入歧途,可如何是好?”   人人皆知,所谓受命先帝,不过虚言。先帝驾崩时,的确以耿允为辅臣之一,然同时受命的,还有刘徇兄长,时为大司徒的刘徜。且先帝所托之孤,也并非如今的少帝,当日的中山王刘显,而是时年十四,先帝亲封的太子刘旦。   其时,耿允非但未与刘徜共行辅政之责,反而以孝期违孝道为由,废太子刘旦为东海王,令其不堪重压,暴毙而亡,随后才扶更年幼的刘显登基。   刘徇仍是面有和煦笑容,风度不改,略一作揖,却不无嘲讽道:“想不到大司马这般忠于先帝,忠于汉室。”   耿允到底也是儒生出身,深知伦理纲常,面对此言,自觉无颜,遂冷笑一声,拂袖转身,拾级登台。   刘徇望着他背影,唇角勾起个细微的笑。他这般反应,果然与先前料想分毫不差,有心篡权,却惧人言。   他的软肋,便在“名正言顺”这四字上。   ……   高台上,太后与天子已列坐,待耿允与诸侯入内,便命不必行礼,落座奏乐,一时令殿中呈现一派祥和融洽之相。   然诸侯都还因方才高台下萧王与大司马对峙一幕而心有余悸,纷纷无心享乐,只暗中观察那二人。   刘徇始终镇定自若,举手投足间,俱是举重若轻的君子风范,而耿允则面色阴沉,时不时瞥一眼刘徇。   阿姝瞧耿允这模样,便知他今日有备而来,瞧这阵势,竟令她想起两年前,刘徜之死。   当日,天子大会诸将,章后命人将其灌醉,以言辞相激,致其出言不逊,再以摔杯为号,令早已埋伏的数十羽林军入殿中,众目睽睽下,将其杀害。   然刘徇与其兄不同,为人谨慎,行止有度,从无出言不逊,有失分寸之时,即便令其醉酒,也难激其失言。况今日在座者,皆是诸侯,与耿允无甚交集,自不会有人听他之言,冒险激刘徇。   如此想来,他应当早已列好罪名。   果然,约一个时辰后,不少诸侯饮得半醉,欲入殿中随乐声高歌共舞之时,耿允忽然搁下酒杯,挥手令乐声暂歇,冲天子拱手,高声道:“陛下,臣有一事,欲禀明陛下。”   刘显弱小身躯一颤,忙道:“大司马请言。”   耿允遂起身,至殿中拜道:“先帝驾崩前,曾将辅佐幼主,匡扶汉室,重振国威之重担交托于臣。臣自是日起,便时刻谨记于心,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怠慢。这二载以来,更时时劝陛下亲贤远佞,今日这殿中,亦有奸佞,望陛下明察,容臣除之。”   刘显面色惨白,自座上起身下阶,亲至耿允面前,躬身将其扶起,道:“大司马请起。不知大司马所言奸佞……为何人?”   座中诸侯尽已归位,目光纷纷望向低首不语的刘徇。   同坐一榻的阿姝也已心如擂鼓,掩于案下只手猛的攥住刘徇衣袖。   只瞧耿允忽然转头,直指刘徇,怒喝道:“正是萧王刘徇!刘徇身为刘徜亲弟,早与其同流合污,当日因刘徜之死,便心生怨恨,其后镇于信都,更暗中勾结匪盗,培植亲军,欲行谋逆之事。近日匈奴与乌桓之战,无关我朝,刘徇更主动请战,臣以为,其正欲借此战,再扩兵权,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请陛下下旨,将其即刻诛杀!”   话音铮铮而落,引殿中众人登时一片惊呼。   刘显惶惶然,分明立在跪地的耿允面前,气势却已被其压倒,恍如秋日枯叶,凌风欲落。   “萧,萧王……”他缓缓望向刘徇,结结巴巴道,“你可有话说?”   始终默然不语的刘徇先于案下悄悄握了握阿姝满是冷汗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即自座上起身,经过她时,伸手将她拢在怀中,以极微弱的嗓音在她耳边道:“小儿莫慌,一会儿我唤你走时,随我走便可。”   旁人看来,刘徇面对此番责难,未急着辩驳,反有心思先安慰哄劝赵姬,却未留意,他手掌抚过她发顶时,悄悄取下一根素钗,握于掌中,掩入袖间。   阿姝面容有一丝苍白,然望着他从容不迫的双眼,也渐镇定,遂挺直身子,点头道了声“好”。   他微笑着轻揉过她面颊,这才松手,行至刘显与耿允面前,拜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当日出抚冀州,乃至日后攻伐并州,皆是奉陛下之命,其间招兵买马,赏罚将卒,甚至联络豪强,一应事务,无分大小,皆上奏朝中。况陛下更曾派谢监军于我军中行监察之事,大司马方才所列之罪,为何谢监军丝毫未察?”   “再说那乌桓求援一事,臣主战,俱是为了我大汉安定。唇亡齿寒之理,无须臣敷述,乌桓为我强汉御边多年,如今其与匈奴之站连连败退,若此时不施以援手,焉知乌桓覆灭之日,不是匈奴重扰幽州之时?”   耿允方才罗织之罪名被一一反驳,刘显惶恐望着他,颤声道:“大司马,是否误会——”   话未说完,便被耿允直接打断:“此人狡诈多辩,陛下年幼,恐为其蒙蔽,臣即刻便为陛下除之!”   说罢,伸手扯下腰间佩玉,猛掷于地。   只听铮然一声,佩玉裂作两截,仿如号令,紧接着,殿外便闻一声长啸。   不出片刻,隐匿于高台下的数百羽林军,便踏着整齐的步伐,奔跑而上,将殿中人团团围住。   一时惊变骤起,殿中诸人惊恐万状,四散欲逃,却尽被手持刀枪的羽林军逼退回屋中。   混乱之际,阿姝自座上悄悄起身,欲趁人不察时,稍靠近刘徇,然才行出数步,衣摆却被人一把扯住,再不能前行。   她焦急不已,匆忙回首间,却见刘安一张苍白面孔,正满是担忧地望过来,于一片嘈杂声中,低声冲她道:“阿姝,此地危险,快随我离去避祸。”   仍立于殿中岿然不动的刘徇忽然朗声笑道:“原来大司马早做好了准备,调集宫中羽林,只为诛我一人,着实令我受宠若惊。”   他掩于袖中之手悄然将方才收入的发钗取出,牢牢握住,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被刘安拉住的阿姝,心口微沉。   耿允也不理会,只退后两步,冲步入店内的羽林军喝道:“诛杀刘徇!”   话毕,便有数十人一拥而上,就连才要自阶上步下,将少帝带走的章后,也被阻住去路,一时前行不得。   阿姝也一下被冲至那群人之外,瞧不清情形,忙欲将刘安推开,道:“劳烦太子将我放开。”   刘安却不松手,急道:“阿姝,我早已查清了,刘徇根本未在宫中布下任何人手,这样多羽林军,他必死无疑。大司马垂涎你已久,一旦杀刘徇,定会夺你入府,你现在随我走,我有办法将你藏起来,带回冀州去!”   阿姝一心仍望着被羽林军包围那一处,乍闻“未在宫中布下任何人手”,心中猛然一空,再见四下,果无援兵赶来,更有一瞬恐慌。   然刘徇的嘱咐忽然回响在耳边,她稍有游移的眼神重又坚定,咬唇回首,郑重道:“夫君在此,我怎可随你离去?请太子将我放开。”说罢,便要抽手离去。   刘安仍是不放,正欲将其击晕带走,却忽听人群中传来刘徇一声高喝:“天子在此,谁敢妄动!”   原来千钧一发之际,刘徇忽然暴起,一把拉过一臂距离外呆立的刘显,挟于身前,又抖出手中发钗,将尖锐一头牢牢对准刘显脖颈处,作挟持状。   刘显面色苍白,汗如雨下,抖着双唇唤道:“都给朕住手!”   羽林军本是拱卫天子的亲军,即便与耿允有所勾连,也仍不敢置天子安危于不顾。如今天子受挟持,登时令这数百人动作一滞,不敢轻举妄动,只牢牢盯着刘显与刘徇二人。   冲撞奔跑声一时消失,殿中近千人,拥挤不堪,却陷入一片寂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30 20:38:44~2019-12-31 00:07: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归晚 20瓶;紫色浪漫 6瓶;绿檀香 3瓶;黑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惊变(二)   “陛下!”被阻在后的章后大惊失色, 率先高呼。   耿允目眦欲裂,冠带凌乱, 慌不择路间, 夺过一旁羽林军长刀,便要冲上前去:“刘徇, 今日我必得亲手斩杀你不可!”   然他才踏出一步,周遭便是一阵制止声:“大司马,那是陛下!”   先前抱头鼠窜, 四处奔逃的诸侯间更有人大骂:“耿允,你挟天子令诸侯就罢了,如今还不顾陛下安危,只为铲除异己!狼子野心者到底何人?昭然若揭!”   刘徇挟着少帝的双手丝毫未松懈,只朗声道:“陛下, 多有得罪, 切勿见怪!”说罢, 又扬首冲众人道,“今日,徇祸起何处, 诸位已然皆知,自先帝驾崩后, 大司马耿允大权独揽, 排除异己,挟少帝,令诸侯, 如今更要借天子家宴,将我铲除。我本刘姓宗亲,与汉室同心,绝无半点谋反之意,今日迫不得已,借天子之威脱身。只要我得全身而退,绝不碰天子一分一毫!”   语毕,举目四顾,一身光明与威仪,令殿中众人俱是一惊。   耿允一身之权柄,俱是先帝授之,如今得天下臣服,也只是因天子在后,若没了天子,他便名不正言不顺,只余下个篡权得恶名,要遭天下人唾骂,彼时更会再引各地叛乱,民不聊生。   他手中仍握长刀,却在满室异样目光下,猛烈颤抖,暴怒而不得发泄,最后冲羽林中郎将吴茂喝道:“快快将刘徇拿下!”   那吴茂虽暗中为耿允效力,到底名义上仍是天子亲卫,闻言犹豫一瞬,步上前低声劝道:“大司马,三思而行,莫轻举妄动。”   见耿允面有犹豫,他又转身冲被挟持的少帝拱手道:“请陛下下令。”   刘显已经浑身发软,连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虚虚抬手,抖着声道:“将……将萧王……放了。”   “陛下!”耿允怒极高呼,却被一声厉喝打断。   “中郎将可听见陛下之言?放人!”太后猛拍桌案,声色俱厉,转而又威胁耿允,“若陛下有恙,你这大司马只能自戕谢罪了!”   耿允方才的睥睨气势此刻尽失,胸膛起伏数下,竟隐隐觉喉间泛起一股腥甜血意来,最终长啸一声,哐啷丢下长刀,拜倒捶地:“臣不敢!”   吴茂见他如此,遂也退后半步,一挥手令众羽林军让出正中一条道来:“萧王请行。”   刘徇未动,一双眼却望向隔着重重人群的阿姝,目光落在她被刘安攥住的衣袖上,微微黯下。   “阿姝,别去!”刘安在她身后急急低呼,越发不肯松手。   阿姝遥遥立着,隔着数十人与刘徇四目相对,忽而下定决心一般,美眸一转,伸手自发间取下固发玉簪。   云鬓少去一钗一簪,登时失了依托,洋洋洒洒倾泻而下,在红烛映衬下流光溢彩,瑰丽异常,教众人惊艳得移不开眼。   只见她微一回身,举起那玉簪,冲被攥住的那片衣袖狠狠扎下。华服上顿时被扎出个洞来,紧接着,那簪又冲下一划,但闻“嘶啦”一声清脆裂帛,攥在刘安手中那片青底金缘的衣袖被生生撕下。   刘徇浑身一震,幽深黯沉的眸光瞬时迸出璀璨光芒。   阿姝发丝散乱,衣袍割裂,一身狼狈,却丝毫未损其耀目容色。上千双各异目光下,她直直望着立在正中的刘徇,再不回头看面色苍白,惊愕失落的刘安,只提起裙裾,行过重重人群,至刘徇身边,仰头望着他双目道:“我来了。”   刘徇垂眸望着她,唇边忽然勾起笑意,胸有千言,最终只化作一个“好”字。   他挟着皇帝,与阿姝并肩,由众人自动让开的道中从容行出殿去。   正此时,方才已颓然跪倒的耿允仿佛还未死心,忽然起身,大步上前,指着那三人背影道:“站住!萧王可走,王后需留下!来人,将萧王后拦下!”   宫人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吴茂则踌躇片刻,又抬眸望一眼太后,便一挥手,令众羽林军上前拿人。   一时间,阿姝面色惨白,下意识望向身旁刘徇,不知他会如何抉择。   若将她留下,他自可全身而退,甚至还能趁机摆脱她这个仇人之女。虽然他早已许诺保她同去,可想起这两日二人之间的争执,她不由惶恐不安。   莫说是她,就连殿中其他人,也皆等着看如此危机之下,刘徇是否会舍下赵姬,独自逃离。   十名羽林军正自四面小跑而来,眼看就要将阿姝带走,却见刘徇忽然怒喝:“谁敢动她!”   他尽敛平素温和谦恭只假象,周身俱是睥睨傲然的王者气派,令正靠近的羽林军都不由一震,稍稍迟疑。   耿允冷笑一声道:“刘徇,你势单力薄,根本无力反抗。我且看你,是否要为自己的命,舍了发妻。”说着,他阴森的目光贪婪望向一旁的阿姝,“不过,这等美人,跟了你,反而受罪。你且放心,我自然比你更疼惜,绝不令她受半点委屈。我那府中,已留出个院子,处处贴金,遍地红绸,只供她一人居。”   阿姝登时想起前世被幽禁的漫长时日,不由双腿发软,身形摇晃,差点跌落在地。   刘徇腾出一手来,握了握她手腕,转头冲众人道:“耿允,你着实看错了我。此等不义之事,非君子所为。”他四下扫视众人,扬声道,“今日,我与我妇同进退,若她不得同去,我便长留此处。”   众人错愕,分明刘徇处劣势,怎他说出这样的话,还这般理直气壮?   却在双方僵持不下时,忽有一小黄门奔至殿中,高呼道:“陛下!幽州与冀州急报!”   那小黄门尚不知内里变数,未看清情形,便张口报:“匈奴与乌桓一站,乌桓大败,退守至辽西,匈奴十万铁骑,就要踏入我幽州境中!”   众人大惊失色,十万铁骑,不容小觑,一旦突破幽州境,必会长驱直入,烧杀劫掠,引民不聊生。然纵观如今天下之势,除刘徇可引兵阻匈奴外,再无旁人。   耿允面色一紧,心中顿有不祥预感,随后又上前捉住那小黄门问:“冀州又有何事?”   冀州乃刘徇所踞。   小黄门一抬头,这才看清殿中情形,一见皇帝正被人挟持,吓得汗如雨下,瑟瑟发抖道:“冀州——冀州有樊,樊霄——举兵十万,聚于西,西山,不知——意欲何为……”   他受惊过度,好容易将话说完,便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刘徇却朗声大笑,忽而毫无畏惧的放开挟持在身前的少帝,握住阿姝手腕,将她挡在身后,阻住旁人目光,挥袖道:“若我今日遭不测,那十万人马便会跨西山,挥兵长安,替我讨个公道。若我与我妇安然无恙,我便即刻离去,率那十万人北击匈奴!大司马可想好了,是否要作那误国贼人?”   早在还未自信都启程时,他早已同樊霄商议好,自得幽州军报后,便自邯郸传信回信都,由樊霄领兵据西山,待命而发。   少帝一得自由,便连连后退至安全处。刘徇此刻没了倚仗,却更没人敢动他。   耿允怒极,却面色灰白,无可奈何,最终忍在心口的郁气化作一口鲜血,猛的喷出,随后又高呼一声“天不遂人愿”,便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刘徇冷笑一声,睥睨四方,握着阿姝手腕,携她昂首大步离去。   这一回,再没人敢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31 00:07:54~2019-12-31 19:58: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妞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绿檀香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疾行   殿外, 暮春夜风拂过,暖融融分明不带一丝寒意, 却令阿姝细细战栗。   她愣愣望着被刘徇握住的那截纤细手腕, 好半晌才发现臂上方才被自己撕去那一片衣袖下,单薄中衣正裸|露在外。   刘徇始终行在她身前半步, 不疾不徐,闲庭信步,周遭有宫灯花香, 空中有星月清风,令她恍然以为二人只是在信宫中随意漫步。   也不知行出去多远,直至步下最后一级台阶,二人始终未发一言。   道中仍偶有宫人匆匆行过,大多并不识得他二人, 然从朝服馆带间辨出身份, 仍会恭敬行礼问候。   刘徇依旧悠然笑着, 谦和有礼挥手令宫人起身,仿佛未曾发生任何事。直至行出宫门,望见宽阔的章台街时, 阿姝才忽觉双腿发软,浑身脱力。   刘徇似早已察觉, 于她身躯软倒时, 伸出双臂,一下拖住她腰侧,将她横抱起, 大步行至道边早已等候多时的郭瞿与刘季几人处,直接翻身上马,说了声“走”,便往城外赶去。   饶是眼下耿允绝不敢轻举妄动,这长安城里也再待不得,须得尽快离开。   当着众人面,耿允不敢以汉室疆土安定为代价拿下刘徇,可谁知他是否会再派人来追击,于刘徇未出京兆尹前,将其截杀?   一行人疾驰与道中,刘徇仍未说话,只以双臂牢牢圈住身前阿姝,令她脑袋与后背紧贴着自己温热宽厚的胸膛。   一路竟出乎意料的顺畅,城门处仿佛早知他们要经过,竟连寻常的查问也十分简略,便将他们放出。城外驻扎的千余兵卒也已整装齐发,先行一步。   星夜之下,阿姝愣了许久,直至被马蹄扬起的尘土吹迷了眼,方渐渐回神,攀住刘徇紧握缰绳的胳膊,急急道:“大王,雀儿——他们还在城中——”   此番跟来的仆从虽不多,却皆是跟随她多年的,亲如家人。   刘徇垂眸飞快看她一眼,忍不住轻笑,唇角勾起。笑声顺着胸膛传至她后背,教她感到一阵带着暖意的沉沉震动。   “你终于想起来了,莫担心,你随我入未央宫之际,郭瞿便已将他们送出城来了,目下应已先行一步了。”说着,他圈在她身侧的双臂稍紧了紧,“如今可还害怕?”   他早看出来了,她方才看似未有无所畏惧,实则早已吓得神思不属,心绪恍惚,只是一直强撑到现在。   阿姝闻言,终于放下心来。然这一松懈,却将她全身力气都抽去,往后完全倚靠在他怀中。   想起在未央宫中的惊变,她忍不住深吸口气,并未回答他的话,只垂眸道:“多谢大王,方才未将我丢下。”   轻软的嗓音飘散于夜风中,钻入刘徇耳中,仿佛一枝羽毛,挠过他心尖,令他胸口升腾出一阵又麻又酸的酥意,迅速传遍四肢百骸。   他深邃的双目仍望着前方道路,眸光却渐渐浓黑如墨。   “阿姝小儿,我怎会将你丢下?”   他又何尝不感谢?方才她也未将他丢下,更义无反顾割袍,直奔他而来。须知那时,面对千人所指,数百刀剑,他几乎要以为,她会为自保,直接将他抛弃,随刘安离去。   得妇如此,纵心有千般沟壑,万般波涛,也早被安抚平息。   这几日的争执郁结早已烟消云散,此刻千言万语,俱化作一声叹息。   他垂首凑近她耳畔,温柔印下一吻,嗓音暗哑道:“阿姝小儿,对不起。”   阿姝忽然浑身一僵,许久说不出话来。   渐渐的,她在夜风中低低啜泣起来,哽咽道:“我……与太后,是不同的……我,我不是她……”   她嗓音柔软,缠绵间尽是万般委屈,钻入刘徇耳中,令他心神俱颤,宛如刀割。   他也顾不得身后还有郭瞿等人策马伴随,一面夹紧马腹,促马疾奔,一面赶忙低头靠搁在她颈窝处,腾出一手来,温柔抚过她面颊,沾染一片湿润。   “我知道,我都知道,都是我不好,不该那样说。”他话语急切,“我心中不曾那样想过,都是气话。”   阿姝抿唇,不理他解释,继续委屈道:“我也……不是你,在外头……那些女子……你不能……随意欺凌我……”   她眼眶里的泪仍是一串一串的落,落得刘徇满手掌,又改以手背擦拭。他胡乱的低头去吻她面颊耳畔,时不时抬头望路,再忙乱的哄她。   “我何时欺凌你?”他话音才落,便想起了什么,凑近低声道,“那不是欺凌你,是我心悦你,情难自抑。”   阿姝不知他此刻竟还会说出如此胡话,不由又是一声抽噎,转头去瞪他,抿唇道:“我瞧不出来,大王哪里心悦我?分明就是欺凌。”   她扭头时,脖颈微仰,眸中映着点点星光,清澈莹亮,看得刘徇一阵心颤。他目光稍稍错开,却见她脖颈下的衣物间,隐隐约约有几点深深淤痕,这才想起那日他醉酒时,蛮横的行径,又是心疼,又是心虚,轻咳一声道:“都是我的不是,你揪我发,也欺凌回去,可好?”   说着,握住她一手,便凑到自己鬓边用力一揪。   “嘶——”细碎的疼痛令他龇牙,然垂首一望阿姝仍有不满的双眼,赶紧又道,“不疼不疼,你便是真揪下来了,我也绝不喊疼。”   他这模样,简直与前两日判若两人。阿姝望得又是鼻尖一酸,慢慢缩回手,没再说话。   刘徇揽住她腰,往自己怀中紧了紧,心中还仔细琢磨着她方才的话,又扬眉道:“我何时在外头有过什么女人?还随意欺凌?”   阿姝脑袋垂得更低,抿唇道:“那日我分明都嗅到了,那样浓郁的脂粉味,既不是我的,自然是外头女子的……”   她想起那日情景,仿佛感到他双手还压在她肩上,隐隐作痛,连声音都低下去了。   刘徇蹙眉细思片刻,方想起大约是那日在胶东王府中,刘庆那两美姬留下的脂粉味,遂叹道:“那日我赴胶东王府的夜宴,应酬间,大约留了些气味。”   阿姝“唔”了声,并未答话。   刘徇亦沉默片刻,方缓缓道:“我并未在外头与那个女子有牵扯。”他稍有踌躇,似乎有些羞于解释,“那日胶东王的确想要他的两位爱姬服侍我,可我并未要,只饮了酒便回府去了。”   阿姝垂首,动了动因马背颠簸而酸麻的双腿,无意识抚着因方才割袍而有些毛躁的衣缘,低声道:“大王不必解释,便是真有什么,也不是我该干涉之事。”   这回轮到刘徇说不出话来。   他心有不甘,期盼她能稍在乎些。可更再不能迁怒,只闷闷将她搂紧,好半晌道:“你不必干涉,只是我想说与你听。”   空气一时凝滞。   饶是马蹄铮铮,郭瞿等人也察觉了同乘一骑那二人间的异样,纷纷交换眼色,左右稍拉开些距离,不紧靠这二人。   这一路,除中途停下片刻,由马儿饮水吃草外,几未再歇,至第二日,天微亮,出京兆尹,入河东郡,方稍缓步伐。先行的那近千亲兵,便于河东郡外驻守等候,雀儿等也在其间,阿姝见她们,这才全然放下心来。   军中备有马车,为行军方便,特备的轻窄便行的,阿姝便不再与刘徇同乘一骑,只入马车与雀儿等同行。   如此,又是行出一日,到傍晚时,众人于郊外驻扎。   为尽快离去,阿姝也不居驿站,只留军中与刘徇同宿帐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好困呀,码得少了。大家元旦快乐呀!感谢在2019-12-31 19:58:07~2020-01-01 00:01: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emo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黑猫、旧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疾行(二)   行路中, 一切从简,饭食有早备下的干粮, 阿姝去岁已有过从军经验, 自然不会生疏,自取了胡饼, 在洗净烘热的卵石上烤软了,再一口一口咬下。   许是当真愧疚不安,刘徇在旁望她片刻, 便唤上数人,策马往溪流水源处去,不一会儿,便提着个枯草编的篓子回来,里头装了十数尾活蹦乱跳的鱼。   军中并无炊具, 只好架火烘烤。   刘徇只留了一条, 其余的皆由将士们拿去分了。他不假旁人之手, 自寻匕首,以平整石块作砧,撸了撸袖, 便弯腰低头,干净利索地将那还挣扎的鱼刮腮去鳞, 开膛破肚, 处理干净后,又将备好的树枝穿插而过,撒酒抹盐, 架于火塘之上,仔细烘烤。   待将这一切做完,他方洗净双手的血污,放下撸起的衣袖,恢复作寻常模样。一转头,却见阿姝正立在旁静静望着。   此时天已尽暗,他解下外袍扑在沙土与青草间杂的地上,将阿姝引去坐下,熊熊篝火映照在她面上,才看清那张娇俏小脸上,尽是一副惊讶模样。   “孟子云君子远庖厨,想不到大王杀起鱼来,这样熟稔。”   所谓君子远庖厨,语出孟子,乃指君子需有仁慈之心,不亲自杀生,仁之至也。   刘徇无奈轻笑,挨在她身边一同坐下,翻动着篝火上烘烤得渐渐焦黑的鱼,道:“我本也不是什么真君子,你还不知晓吗?行军多年,莫说杀鱼,便是我自己的坐骑,都曾因饥寒交迫,亲手杀了给众人分食。”   阿姝侧目,仰头望着他。   明亮篝火在他漆黑眼眸中跳动,闪出璀璨光芒。他仿佛因想起旧事,心有感慨,微抬眸望一眼深阔夜空,扯起唇角道:“那时渐入冬日,我的部曲被敌军追击散开,只余十余人追随身边,皆是随我出生入死,将身家性命交托于我,我一人身死无碍,不能教他们随我一同赴死。恰其中一个弟兄受着伤,又饿得昏厥过去,我便心一横,将那匹跟了我两年的坐骑斩了,给大伙儿充饥。”   阿姝总觉他有些伤感,默了片刻,问:“可天寒,又有敌军追击,没了坐骑,要如何行路?”   刘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眉眼里俱是温和笑意,伸手揉了揉她垂坠乌发,答道:“本是迫不得已之举,马肉性热,分食那马后,大伙儿便精神百倍,一同随我徒步行出十里,终遇一村落,我向村中老农购了头耕牛,以牛为骑,虽慢些,却也比徒步强了不少,便这样走小道去城中,拉来了援兵。”   “其后,便是带着援兵,将那穷追不舍的敌军,一举全歼,一个不留。”   他说这话时,云淡风轻。   二人一时无言。   刘徇将烤得芳香四溢的鱼自火架上取下,细观一番,见已尽熟,撂了片刻,撕下一块入口尝过,见鲜香味美,方拿洗净的匕首,切下两面鱼腹处最是无刺鲜美的两块,递到阿姝面前。   周遭诸人见此情景,不敢多看,自觉聚在一处,退开些距离。   许久未在人前这般与刘徇在一处,阿姝忽然有些羞赧,因军中无杯盘绸布等,只得垂首以手接过鱼肉,一口一口咽下。   刘徇今日的确也不欲在人前显什么恩爱和气,便径直领她入帐中去,耐心等她小口吃完,又亲自打了水来给她净手擦面。   这一番下来,他倒像个随从小厮似的,将她照料的无微不至。   阿姝不甚习惯,平日都是她来做这样的杂事,如今二人换了换,着实不适。刘徇只背对着她,将帐帘以石块压好,道:“在府中时,你操持杂事,如今在军中,自然一切听我的。”   说罢,摸着黑过来,搂她躺下入睡。   然二人多日未曾这般安安稳稳同床,一旦静下,如何能睡得着?   不出片刻,刘徇自身后搂在她腰侧的双臂,便越收越紧,直令她后背完全贴在他身前,不留一丝缝隙,一双手更是悄悄上移,握在她肩侧上下滑动,引得她微微战栗。   “大王——”阿姝面泛红晕,咬着唇按住他作乱的双手,低呼出声。此地军中,虽在帐内,然外有巡逻兵卒,且为赶路,夜里不过歇两三个时辰,便又要启程,实在不该如此。   刘徇却着实按捺不住,将她掰过身来,贴过面去抵住她额头,嗓音低沉道:“小儿,我这两日,想你得紧。”   他说着,便凑近去吻她唇,边吻边含糊道,“我先前总没想明白,直到昨日,才终于想明白了。”   “想……想明白了……什么?”阿姝已被他吻得面颊滚烫,不住地推拒,双手却被他握在掌心细细摩挲。   “我想明白了,你要我宽待陛下,并非仅仅是因你难舍那对母子,也非因你心地慈软。”他忽然不再动,只握着她手,捧住她面,于黑暗中亲吻她额头,柔声道,“你只是害怕,害怕我若因仇恨要杀了陛下,有一天便也会这样待你。”   那日在胶东王府中,他听到旁人议论赵姬时,不堪入耳的话语,甚至将她与刘庆那两个姬妾相提并论,只觉愤怒不已,这才当众拔剑。可待冷静下再想起此事,才陡然明白,天下人人皆知他娶赵姬,本为被迫。她虽为王后,在许多人眼里,却更并无王后之尊,尤其在他势力日渐壮大之时,更教人以为,有朝一日,若他不再受制太后,定会将她当作个寻常玩物一般,随时抛弃。   他从前总以为,只要自己不将这仇恨迁怒到她身上,便算是格外宽容,仁至义尽了,却没想过人言可畏。   况且,她早已知晓,他内里并非平日所表现出的那般宽容能忍,而是十分记仇,十分小心眼的。如此,也怪不得她这般心有不安。   阿姝闻言,身躯骤然僵硬,咬着唇低声道:“本也是我苛求了,大王忍辱负重那样久,我怎敢要大王就此忘了仇恨?况且……大王将来要入主长安,哪里还能容留陛下在侧……”   她语调平静,除声低了些外,并无波澜,听在刘徇口中,却似含了万分委屈,令他心口酸胀,绞痛难忍。   他轻叹一声,低下头去与她双唇相贴许久,方将她脑袋按在胸口,凑到她耳边道:“不是你的错。若我日后真能入主长安,自会杀太后,连同她那些党羽,凡当日参与谋害我兄长的,绝不会饶过。但我答应你,不取你那弟弟的性命,可好?”   说罢,他静静等着她反应。   阿姝先是一静,恍惚抬眸,隔着黑暗愣愣望着他,仿佛要辨清楚,方才听到的,到底是否都是真的。   可她脑中一片模糊,好半晌也没瞧出什么来,只好又呓语般低低道:“大王说的,可是真的?”   刘徇轻笑一声,双目灼灼与她对视,道:“怎还是唤‘大王’?”   她有一瞬困惑,紧接着便攀住他臂膀,乖顺道:“夫君。”   他唇角笑意更深,掌住她下巴,轻触朱唇,哑声道:“甚好,我亦更喜你唤我‘仲渊’,便如那日你在信中所写一般。”   她双眸含情,波光盈盈,朱唇轻启,果然唤了声“仲渊”。   那一道轻软细腻的嗓音直钻入他心窝处,令他浑身一阵激荡,眸中迸出光芒。   “小儿,我方才说的,都是真的,答应你的,必然做到。”   说着,便一个翻身将她压住,趁她低呼出声前,以手点住她唇瓣,凑在她耳畔,边吻她耳垂边呼吸不稳道:“只不知,你竟这般信任于我,料定了我将来能入主长安……”   阿姝早已心思恍惚,雾蒙蒙双目望去,引得他意乱情迷,沉沉吻下。   外有暮春风月,伴花香虫鸣,正衬帐内一片压抑旖|旎。   ……   第二日鸡鸣时,众人便起身收拾,不出半个时辰,又重新上路。   阿姝因少眠,又经刘徇一番折腾,正浑身无力,坐于马车中更如散架一般,恹恹的无甚气力。反观刘徇,虽眼底有乌青,整个人却精神焕发,一副神采奕奕模样。同行不少兵卒都有家室,自然明白其中缘由,望过去的目光不由都带了几分揶揄与羡慕。   刘徇全然不顾旁人眼神,仍旧是满面春风的模样,倒是阿姝,羞赧不已,越发只留马车中,不愿出来了。   这一路走近道,不出三日,便至并州境内,待入冀州与樊霄汇合,刘徇便要北向幽州,援乌桓,击匈奴。是以这仅有的数日,他待阿姝格外好。   然到了夜里,他却再不敢轻举妄动。   阿姝自离京兆尹那夜受了惊吓,又连日赶路,似疲惫过度,每日浑身酸软,乏力无神,偶尔还有心慌之症,令刘徇担心不已。   然军中条件有限,只带了位寻常医工,擅长外伤,却不懂女子之症,看了两回,只道要静养,因军中无药材,连方子也未开   刘徇心中担忧,日日都骑着马跟在阿姝马车旁,观她病情,更欲令队伍稍行慢些。   阿姝自然不愿因自己的不适,拖慢行程,耽误幽州战事,却不料刘徇笑道:“幽州一事,不必过虑。我早派人去暗摸清楚了,匈奴老单于大限将至,东边鲜卑正虎视眈眈,他们不敢妄动。朝中那样担忧,不过是因为近十多年来,边境无大战,忽闻十万大军,令人胆寒罢了。况且,他们又个个贪生怕死,逢此猝不及防之战,也无时间再去详查。”   阿姝与他同坐马车中,闻言惊愕不已,想起耿允当时气极吐血的狼狈模样,苍白面上也忍不住浮起笑意:“原是仲渊未雨绸缪。教大司马知晓此中关节,只怕要气得再起不来了。”   如此,众人遂于襄垣停留一日,阿姝随刘徇入驿站休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元旦,出门吃饭啦,只有一更。 第84章 怀妊   襄垣城中, 阿姝才入驿站,又发了一阵低热, 越发疲惫无力。刘徇忙令驿丞出面寻来城中名医, 亲替阿姝看诊。   但见他一番望闻问切,反复确认后, 终是露出一抹笑来,冲仍是恹恹的阿姝与满是担忧的刘徇道:“若我没诊错,王后当怀妊半月有余了。”   室内诸人闻言一静, 皆目瞪口呆望着那医工,说不出话来。   医工见众人神情不对,竟也跟着紧张起来,时不时擦擦额角冷汗,陪笑道:“寻常妇人, 初怀妊时, 并无许多症状, 王后大约近来格外劳累,这才会如此,只需多多休养便可。我也不便开药方, 将忌口之物一一列下,交予王后, 其余滋补物, 皆可适量用些。”   他说罢,见随侍的婢子已寻笔墨去了,萧王与王后二人却仍是静默不语, 一时更拿不定主意,小心翼翼试探道:“还是……我另开一副堕胎之方?寻那最不损伤母体,最温和的药物——”   这一回,他话未说完,就被刘徇骤然凛冽的目光震慑住,一下噤声,不敢再言。   刘徇陡然起身,难得对一寻常医工这般疾言厉色:“休得妄言!孤之血脉,怎由得你随意处置?”   医工吓得冷汗不止,连连拜道:“大王恕罪!实因城中大户之家常有此事,又见方才大王与王后并无喜色,这才妄自揣测……”   刘徇被他说得面色一窒,僵硬片刻,挥手道:“罢了罢了,笔墨备好,快去吧!”   待那医工仓惶离去,他才陡然转身,望着榻上正愣愣低头,望着自己小腹处出神的阿姝,忽然低低轻笑,恍惚道:“竟是那一日……”   阿姝抬眸望进他笑眼中,一下反应过来,顿时双颊泛红,咬着唇羞赧垂首。   照时日算,她当是头一日入长安,自未央宫中回府后那夜怀上的。先前刘徇道不愿她赶路途中受怀胎之苦,每日都注意着,偏那日他因心中有气,一时未控制住,却教她怀上了。   然想起方才那医工之言,她忽然有些不安,抬眸怯怯道:“夫君可欢喜?”   刘徇还云里雾里,听她这样发问,渐渐反应过来,平静面上是越来越多掩不住的笑意,自唇角蔓延至眉目,令整个人都温和起来。   他急急上前两步,却又忽然在距她半步处停下,垂在身侧双手悄悄攥紧,连素来云淡风轻的俊容也慢慢涨红,透出异样的激动。   “我自然欢喜,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他目光自她面上一点点滑过,最后落在腹上,小心翼翼伸手去抚,“这一处,竟已有了个孩子?”   阿姝难得瞧他这副模样,方才的不安与忐忑一下散去,掩唇轻笑:“这一处可没有,还得朝下些。”   说着,她带着他的大掌缓缓下移至小腹处。   刘徇面色愈红,难得羞愧地笑了声,眼眶微湿,嗓音暗哑道:“我是头一回要为人父。”   “嗯。”阿姝瞧他这模样,双眸也渐渐湿了,“我亦是头一回要为人母。”   他小心翼翼坐到榻上,将她揽入怀中,轻抚她发肤,低声道:“我已二十有八,再过两年便是而立。”   循时下之礼,男子二十及冠便当婚娶,而寻常百姓间,更是十六七岁便成家立室。他已晚了十载,如今知妻怀妊,正是百感交集之时。   先前同她说过两回,待话语成真时,仍有些不知所措。   他揽着她,仿佛捧易碎美玉,连呼吸都不敢重些,好半晌,见那医工又捧着写了一长串忌口之物的丝帛入内,也只敢小心的将阿姝放开,见她好好的坐在榻上,方令那医工上前,一一仔细询问。   医工经方才惊吓,自不敢再多言,只恨不能倾尽毕生所知,将一切事宜都详尽叙出,花去整整一个时辰,方得离去。   刘徇思来想去,又命人去城中重金聘来女医,使其一路随行,照顾阿姝,随后又提笔亲书一封,将近来之事尽述,交人快马送回信都去。   事毕,他方松一口气,沐浴盥洗后,搂她入睡。   ……   众人又在襄垣多逗留一日。   大战在即,饶是刘徇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也绝不敢耽误太多时日,只得重新启程。然阿姝怀妊,不能再疾行。他本欲慢下速度,多伴她三五日,至入冀州再离去。阿姝却不愿意。   先前入长安时,他在邯郸逗留,便是拿她当挡箭牌,如今要援幽州,即便怀妊是真,她也不敢再招人恨。   刘徇懊恼不已,一面道歉,一面道:“那我便留五百人护送你回信都,这一路且行慢些,千万别累着,待我将幽州一平,便即刻回去瞧你,可好?”   却不料,阿姝抿着唇片刻,忽然冲他露出个娇俏的笑来,双颊边酒窝浅浅,仿佛正撒娇一般:“夫君,不如我先经邯郸,去瞧瞧阿兄与阿嫂,可好?”   刘徇先没说话,她生怕他不允,忙凑近去攀住他一条胳膊,仰头道:“阿兄家的昌儿一岁了,我恰去寻阿嫂,学学如何生养,如何抚育。”   刘徇失笑:“这些,你跟着女医,跟着冯媪,岂不都能学?”   他并非不愿她回邯郸,只是不知为何,总还觉得她跟着自己,并不是全然心甘情愿,一心托付的,待一回邯郸,便又会将他抛诸脑后。   然望着她登时萎顿下去的模样,心有不忍,只好又道:“罢了罢了,你回邯郸去吧,待我自幽州归去时,接你一同回信都。”   说罢,他又肃然侧身,与她四目相对,叹息道:“只是,此番幽州战事后,我只怕并无许多时日,可常伴你身边。”   阿姝点头,垂首静静道:“我知晓,待幽州事平,夫君便要兵指长安。”   刘徇笑着吻她额发:“你知晓的着实不少。”   的确,待击退匈奴,他便要联幽州刺史入麾下,再发檄文,借“清君侧”之名,讨伐耿允,挥兵长安。   “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定不食言,你只管安心养胎。”   “好。”   ……   两日后,刘徇果然领五百人轻骑北上,直奔渔阳。余下五百人,则护送阿姝往邯郸去。   临去前夜,他格外振奋又不舍,在屋中来回兜转,翻箱倒柜,似乎在寻什么东西。   阿姝欲上前帮忙,却被他强压回榻上好好坐着,只得无奈问:“夫君在寻什么?”   刘徇起先不说,可寻了好半晌也未寻到,才蹙眉道:“那日在长安,我见你绣了个香囊,怎不见了?”   阿姝一愣,这才想起当日二人争执时,她曾做了个香囊来打发时间,沉心静气。可当日走得那样急,针线篓子都丢在大司徒府中了,那尚未完工的香囊又哪会带上?   她遂道:“那样小的玩意儿,当日走得匆忙,应当丢在长安了吧。夫君若要香囊,我再去寻个新的来,可好?”   刘徇一脸怅然,摇头道:“那倒不必,我只是想着那是你亲手做的。”他取出贴身收于心口处的那枚早已脱线,边角泛黄,图案模糊的香囊,递到她眼前道,“这个用了两年,早已旧了,不能戴在腰间,我只得收在怀里。”   阿姝瞧着那许久未见的拙劣之物,面红耳赤,忙别开眼道:“这物着实不能戴,夫君若喜欢,我再做一个便是,待你战胜归来,再送与你。”   刘徇这才觉满足,将那旧香囊收回怀里。   阿姝这一路循女医之言,不但在马车中铺满柔软棉絮丝绸,行得也格外缓慢,寻常五六日可到的路程,竟行了十日方到。   赵祐与邓婉早得了信,亲自携昌儿一同于城门处相迎,一路将她领至府中。   赵祐早寻了先前派去护送阿姝的十余游侠剑客入书房中问话,邓婉则带着昌儿拉她一同入屋中说话。   她先将阿姝上下打量一番,见她容色如常,一贯的娇俏,这才放下心来,替她斟一杯酸浆,道:“看来大王待我家阿姝不错,怀妊后,仍是面色红润。”   阿姝面色愈红,总觉在家中,分明还以为自己是个未嫁的小女娃,可这腹中分明已经怀了月余的胎儿。   邓婉忽然促狭道:“当日我赠你之物,可觉有用?”   阿姝起先疑惑,转而便想起那装了各色帛画的小木盒,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忙借着饮浆嗫嚅道:“似乎有些用。”   邓婉掩唇,摸摸她发鬓道:“我瞧着,是大有用处的。”她忽而又正色,“趁着如今大王待你正是情浓,生下一儿半女,日后便什么也不怕了。”   她目光里满是爱怜:“我知你总难心安,我亦盼你能嫁个从此待你一心一意的好郎君。可大王……他乃人中龙凤,将来只怕身不由己,难待你一人好。有了孩子傍身,总好些。”   阿姝想起日后刘徇必要践祚,心下黯然,点头赞同。   邓婉最知孕中易伤感,生恐惹她伤心,忙又说些旁的趣事,逗她欢喜,再问长安之事。   阿姝自然尽数告知,引邓婉一阵语重心长地感叹:“我总还担心着你,你嫁他这样久,总不肯打开心结。可如今瞧来,阿姝,大王待你,的确甚好。杀兄之仇,何其痛苦?他愿答应你,报仇时留陛下性命,可见真心。阿姝,大王是值得托付之人,你也该试着付出更多真心才是。”   阿姝闻言,暗自自省。   她先前尚未意识到,如今想想,自己对刘徇,的确是带着挥不去的戒备,总怕交付真心,却得不到他回应。   然此事非一日便可改变,她未曾笃定回答。午后回屋,思虑再三,还是取来针线,要雀儿等教她重新做个香囊。 第85章 怀妊(二)   长安城中, 诸侯自刘徇与耿允之变故后,便陆续出城, 各回封地。眼看天下又要生变, 不少人都急着远离是非,偏安自保。   耿允气极吐血后, 第二日请医工看诊后,还于病榻之上时,便急着召见麾下爪牙, 大张旗鼓的谋划着,要对刘徇用兵。   幸而他还顾忌悠悠众口,更恐匈奴铁骑当真踏入中原,幽州未定前,不敢擅动。   消息传出, 长安城, 乃至整个司州, 皆是一片肃然。   未央宫中已然空出,少帝自诸侯离去后,便又回长乐宫中与章后居一处。因其受惊过度, 日夜梦魇,太后便常至寝殿中亲自照料。   这日夜里, 待见刘显于内室入睡, 章后方移步至外间,屏退左右,令侧门处悄然静候之人入内。   那人身形颀长, 稍显瘦弱,面容间有苍白病态,竟是在旁人看来,早已离开长安的真定王太子刘安。   只瞧他左右一观,见除三两章后亲信之宫人外,再无旁人,方小心将门阖上,冲章后拜道:“太后,大司马已暗中集结十万人马,待萧王幽州一定,便要出兵讨伐。朝中不少大臣皆赞同,其中……还有不少,本是太后之人,也暗中出入大司马府邸,支持出兵。”   他说罢,小心打量章后。此言正是提醒她,兴许有不少朝臣已暗中倒戈,不再一心终于她。   却见章后美目一转,不甚在意道:“本也是我令他们如此为之。”   如今任谁都知晓,耿允与刘徇必有一战,而她这个太后,欲坐收渔利,便需待此二人两败俱伤。有刘安先前在冀州,从刘徇屡次出战得来的消息看,刘徇实力不容小觑,耿允若要迎战,需倾尽全力。她遂暗中尽些力,好教耿允暂放松对她母子二人的警惕,同时,也能令那二人越旗鼓相当些。   僵持不下之时,不论谁得胜,她皆可趁其实力大损之时再出手,将其一举拿下。   然她也不欲尽数告知刘安,只继续嘱咐:“教你临走之前再来,便是有几句话要说。刘徇想必要对你已起疑心,与耿允战时,不会重用你手中人马。待他离冀州,你便派些人往西南入蜀地去,将那里情形摸清。余下人马,待那二人酣战决胜时,再听我命令行事。”   刘安一一应下,又与之稍商细节,章后一一答之。   末了,待要退去前,他却有些迟疑,犹豫片刻,终是问了句:“太后,臣还有一事。萧王后她——”   章后瞧他这副小心谨慎又难掩渴望的模样,不由蹙眉打断:“你急什么?她是我的女儿,待你助我成事,保我汉室江山,我定将她交给你。如今刘徇声势正隆,你拿什么同他争?”   她心中冷笑,只道她那女儿果真是个堪用的,不但生得比她年轻时更貌美,还替她寻到刘安这般可用的棋子。   刘安本只是担心阿姝日后处境,一旦刘徇败了,定会引无数人争抢。然他也知此事尚急不得,忙躬身道:“臣明白,定照太后嘱咐行事。”   待将他遣退,章后方又往内室去。却见内室床上,原本该熟睡的刘显不知何时竟悄悄起身了,面色恍惚望着她,讷讷问:“母后,为何不能与萧王平和相处?他都娶了阿姊……我……我只是不喜大司马,大司马才是真正心有不轨之人……”   章后原还和蔼的面容,忽然僵住,冷冷道:“陛下慎言。我说过许多回,我杀刘徜,先前屡次向刘徇示好,他皆未应,定不会甘心咽下仇恨。”说着,她忽而转眸盯着懵懂的刘显,“况且,如何平和处之?他可与大司马不同,他也姓刘。陛下可知,他若入了长安,不但要陛下的皇位,更会要了陛下的命!”   刘显浑身一抖,怯懦道:“若我甘愿禅位,他当会放过我吧?”   章后望着他这副孱弱杨,眸中闪过几分嫌恶,摇头笃定道:“斩草除根的道理,人人皆知。他怎会放过你?若果真如此,定也是为在青史上留个仁慈之名,再趁你不察时,悄悄要了你的命。”   ……   幽州,白檀城中,刘徇率樊霄所率之十万兵马堪堪赶至,便与幽州刺史、渔阳郡守,与护乌桓校尉同入军营,商议战事。   此时乌桓已然有大半往辽西退去,只余不到三万人仍在幽州边境。而匈奴铁骑则已于先前乌桓领地中抢掠数日,又屡屡刺探幽州边城之地,闯入数村落劫掠,将百姓们皆赶入边地。   刘徇当机立断,一面先派人入已被洗劫的村落中搜寻幸存百姓,一面又派人乔装,将匈奴老单于大限将至之消息送至东面鲜卑人手中。   待将此二事定下,又重将此地攻防之势勘测清楚,观察匈奴侵扰迹象,循其踪迹,至其接下来要攻的要阳,先布下攻势。匈奴骑兵一至,先据守不出,再于其掉以轻心之时,猝然出击,一举击退。   如此数次,虽未有大胜,却令匈奴屡屡挫败,焦躁不安,最后未忍耐住,忽然大举南下进攻。   刘徇有备而来,联渔阳守军,与所率十万人,再有乌桓余部,不必奋战,便以多胜少,取得大胜。   非但如此,樊霄亲自上阵,更将匈奴统帅右日逐王伊屠须一举射杀,取其首级,悬于城楼之上,以震慑之。   战不过两月,刘徇已占上风。   他不愿再次多消磨实力,待鲜卑一有消息,便主动去信,与匈奴议和。   匈奴左日逐王且渠奢已得单于病重之消息,又见鲜卑似有所动作,无奈之下,只好亲自至幽州边境,同意与汉庭议和。   左右日逐王皆为老单于之子,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匈奴人更将敌人首级视作战利品,且渠奢遥见伊屠须之首级被悬,气得当即张弓搭箭,射下数只苍鹰,冲刘徇呼扬言:“刘徇,今日我记住你姓名,来日定要将今日之耻讨回!”   说罢,率领部族铩羽而归。   刘徇未将其言放心上,只回渔阳城中处理余事。   幽州刺史虞治本因战事屡屡向长安上奏,请求支援,却迟迟未有回应,如今好容易等来援兵,却是才在长安为耿允大肆羞辱欲杀之而后快的刘徇。   他这两月来,听了先前随刘徇至长安的士卒们的三言两语,十分为其抱不平,更屡屡在刘徇面前言如今汉室皇权衰微,少帝软弱,权臣当道之恶相。   刘徇早知他心中不平,遂于离去前,又特当着他的面将郭瞿唤来,道:“长安城中,大司马如何了?”   郭瞿心领神会,忙答道:“大司马早已集结兵马,只待大王平幽州,便要来战。于汉室有功者,用之即弃,可见其乃奸险狡诈之辈。大王放心,臣等已将檄文拟定,不日便可昭告天下,邀天下人共诛耿允。”   果然,虞治既闻此言,不待刘徇相问,便主动拜道:“耿允小人,治愿随大王共诛之!”   接着,又是一番对刘徇为人的夸赞表白,未出半日,便皆说服诸郡守,与之共投麾下。   刘徇目的既成,心满意足,将一切布置好后,令樊霄领两万人在此善后,自己则领其余人归去。   他早得了邯郸来信,知阿姝如今怀妊近三月,正有些难受,一心想着回去亲自替她浸酸梅。   ……   邯郸城中,阿姝安安稳稳在家中住着。幽州每隔半月便有家信传来,皆是刘徇亲自书写。她再于第二日回信,如此传了三五封,便是两三月。腹中小子一日日大了,令她稍有显怀。   从前束腰的曲裾皆不能穿,邓婉命人重新替她裁了许多衣裳,从小至大,直至生产之时的衣物都齐了。   她本一心学着做针线,不但要替刘徇做出个体面的香囊来,还欲替腹中小子做衣裳。奈何手艺不精,连个小小香囊,也做了近半月。且她怀妊后,渐渐嗜睡犯懒,若每日里,没有邓婉督促着她定要出院子,花一个时辰散步,她更要日日睡着了。   待到仲夏方过,六月初,刘徇终于归来了。 第86章 归来   赵氏府中, 早有人将萧王将至的消息送来,只是不知到底何时, 阿姝未亲自去迎, 却难得有了牵挂与期盼。   大约女子一旦怀胎,都要多些敏感愁绪。譬如她近来便时常会望着稍隆起的小腹微微出神, 脑中恍惚闪过纷繁片段,不但有眼前之事,更间或有少年时得父兄珍爱的情景, 甚至偶尔想起留在信都由冯媪抚育的破奴与阿黛,也会忧心的流下泪来。   邓婉劝她,若当真挂念,便多多写信去问候,捎些物件令自己放宽心, 横竖信宫中一切有冯媪把持, 不会有大碍。   她经几番劝解, 愁绪渐淡,又有婢子们刻意说笑玩闹,便也恢复了平素活泼, 时常玩耍起投壶与六博来。   大约是去岁经了刘徇亲自点拨,又好好练过两日, 竟是玩得与邓婉旗鼓相当, 引邓婉诧异:“怎一年不见,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教我刮目相看!”   阿姝没说话, 白生生的面上却多了层红晕,连唇角都不住弯起。   邓婉眼眸一转,登时反应过来,点点她红扑扑的鼻尖道:“是否回去向大王偷偷学艺了?”再瞧她掩不住笑容的模样,心觉有趣,遂掐腰道,“那便不玩投壶,还是来六博!”   随即便有婢子取来棋箸与坐榻,设于阴凉树荫下,令她二人边投箸行棋,边饮酸浆消暑。   邓婉从前便玩得稍胜一筹,如今阿姝怀着身,思绪迟缓,又还有心事,自然一下便占了上风,欣然得意间,见阿姝因苦思冥想而双颊生霞,额有香汗的娇俏模样,不由促狭道:“如何?可要认输?玩六博你素来是玩不过我的。”   阿姝偶尔犯了倔劲儿,嘟唇不服气道:“平日阿嫂常有阿兄帮,才屡屡赢我,今日阿兄不在,胜负还未可知呢。”   岂料她话音方落,赵祐便忽然出现,行至邓婉身侧,直接替她下了一步,笑道:“谁说我不在?”   阿姝登时瞠目望着赵祐,不满道:“兄长怎忽然来了?分明说今日要去田庄——”她话未说完,忽然似有感应,忙侧目朝院门处望去,果然见那处立了个熟悉身影,颀长挺拔,一身银甲,面有风尘,正是骤然归来的刘徇。   她不知所措眨了眨眼,又侧目去望好整以暇的兄嫂,才冲刘徇唤了声“夫君”。   刘徇起先同赵祐一道归来,然行至院门处,望见满面生动表情的阿姝,竟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只远远注目。   此刻听阿姝一声唤,不由觉心口软化,换上温厚笑意,信步入内,径直在她身旁坐下,也不多言,主动取过她手中棋箸,先观一眼局势,心中有数后,便是投箸行棋,从容不迫,未见犹豫。   行罢,自然的伸手揉揉阿姝发顶,柔声道:“莫急,我替你来。”   邓婉目光在二人身上一转,道:“这下便公平了,阿姝也有大王做帮手。”说罢,亲自斟了杯清凉解暑的酸浆递到赵祐手边,“夫君可定要替我赢下这盘。”   阿姝望着她动作,忙也要去寻那壶与杯,要替刘徇也斟一杯,可手还未伸出,却见刘徇已取过她先前的杯,替她斟满,递来道:“你饮些吧。”   他依稀记得上回那医工说过,两三个月后,应当会嗜些酸甜或辛辣之物。待见她捧杯饮了口,眉梢不自觉扬起个满足的弧度,方放下心来,抽出空去观一眼棋局,再投箸行了一步。回过头来时,目光已又落到她稍有显怀的小腹上。   如此,一盘棋自阿姝与邓婉对弈,变做刘徇与赵祐对弈。   刘徇面色看来沉静,实则有些心不在焉。可饶是如此,投箸行棋皆无一丝犹豫不决,不出片刻,竟已赢得七七八八。   赵祐一见局势明朗,也不计较,当即坦然拱手道:“大王技艺非凡,祐甘拜下风。”   邓婉先前还要赵祐替她赢下,此刻自然也识趣得很,二人只稍坐片刻,便起身离去。   无人在旁,刘徇才真正侧目,仔细打量起数月未见的妻子,从头至脚,连发梢也未落,见她在家中住着,果然面盘圆润了些,才放下心来。   阿姝被他毫不掩饰的目光瞧得面红,不由伸手轻推他道:“夫君怎这般看我?”   刘徇自下榻来,伸出双臂将她打横抱在怀里,快步行入内室,道:“方才瞧你面盘阔了些,果然身量也重了。”说罢,将她小心放下,一只大掌搁在她腰际,凑过去亲了亲她唇,“腰身也不似过去那般细得怕给我折断。”   他本是好意,还想再抱着亲昵一番,却见她惊得满面肃然,一把将他推开,自立到一旁,低头仔细瞧自己身量。   那一双不过长了二两肉的柔荑上下摸了摸腰身,仿佛还不够,又奔至铜镜前,上上下下比划起来。   刘徇稍有疑惑,慢慢行至她身后,方听清她正蹙眉忧愁地喃喃:“当真这样明显吗?这可如何是好?”   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是忧心怀着身子,不如从前那般身轻腰细。   从前只道她天生丽质,无需粉饰,便能令人倾倒。如今细想来,她平日也格外爱美,沐浴后要抹面油发油,一双手也从来护得柔如凝脂。眼前这般担忧懊恼模样,着实令他看得新奇又心动。   他上前两步,自后搂住她腰,带入怀中,柔声安慰道:“如此甚好。从前我瞧你行在风中,总疑心你要被风吹远,如今这般,才更像我妇人。”   阿姝却正是心思敏感之时,一双亮晶晶眼眸望着铜镜中两个交叠的身影,忽然眼眶一红,便落下两串泪珠,委屈道:“夫君分明就是嫌我如今身形肥硕了。为何还要拿话来诓我?”   刘徇浑身一僵,不知她竟忽然变得这般敏感,一时手足无措,愣愣道:“我不曾诓你,阿姝小儿,你这般模样,比从前更美。”   然阿姝却未听他解释,仍是抽噎着不住掉泪。   刘徇想起听医工说起,女子孕中,心思敏感多变,果真是如此。他忙去寻了巾帕来替她擦泪,耐心道:“你瞧我,是否每一回自沙场上回来,俱是风尘疲态,风度全失?”   阿姝红着眼抬眸去瞧他,见他果然下巴布满青茬,眼眶乌青,肌肤泛黄,衣物染尘,下意识点头,呆了片刻,又忙摇头否认道:“怎会?夫君怎会风度全失……”   她虽一时伤心,却还知守着分寸,不敢当真说他模样不堪入目。   刘徇忍住笑意,凑近继续道:“可待我好生梳洗,休整两日,是否又恢复做寻常模样了?”   阿姝眨着眼点头,渐渐止住了泪。   刘徇将她掰过身来面对自己,不再望铜镜,搂着她道:“你也是一样的,只是怀着身子,还是一般的好模样,待生出来,又能恢复从前模样。”   阿姝柔顺靠在他怀中,将信将疑道:“可我瞧也有许多妇人难恢复从前,若我再回不去,岂不是一点也不美了?”   刘徇失笑,搂着她的手紧了紧,道:“莫急,回不去从前,也是我家小儿。”说罢,他仰头长叹一声,“本也都是要老去的,我本也比你大了十多岁,定是我比你更快老去。”   他将她脑袋摁在胸口,说话时,胸腔一阵震颤:“我这般不修边幅模样,你可会嫌弃我?”   阿姝方要开口,鼻间却忽然嗅到一阵略有酸臭的异味,一时腹中翻涌不适,眼看要呕,忙稍将他推开,面色难看的摇头,勉强道了声“不嫌弃”。   刘徇见她有异,尚不知情况,忙过去要询问,却又被她伸手推开。   眼见她奔至一旁吐在备好的铜盂间,令婢子清走后,又漱了漱口,方坐下稍歇,便又跟去,道:“怎突然吐了?”   阿姝脸庞有些泛白,连饮了两口热茶,方有些羞赧的望他一眼,低声道:“我近来害口,时常要呕。夫君……不如先去沐浴……”   刘徇还担心她,靠近两步,忽然反应过来,低头一嗅,顿感异味,不由止步,沾染风霜的俊容难得有些红。   他本因赶路,衣物脏污,不甚洁净。炎炎夏日里,方才又将她抱入屋中,这般稍稍一动,已是汗流浃背,难怪她方才要呕,那样的异味,他自己也羞赧。   他轻咳一声,肃然点头道:“的确该沐浴了。”说罢,沉着脸转身入浴房去。   到夜里,屋中方稍凉快些。然阿姝仍是体热,又命婢子在屋中四处摆了冰,才觉舒爽。   刘徇数月未沾她身,不由心意微动。幸而谨记分寸,自入浴房消解一二。   阿姝望在眼里,竟觉有些可怜,遂体谅他,不敢妄动。   刘徇却仿佛自己同自己过不去似的,仍要伸手去抱她,一下一下轻抚她腹部,柔声道:“长安那边,耿允已蓄势待发了,明日我便要命人于天下发《讨耿允檄》,大约三两日就要挥兵西去,怕不能伴你回信都了。”   阿姝还觉热,胸口香汗直冒,却未推他,只伏他怀中,柔顺点头:“好,夫君只管去吧。”   刘徇低头亲她鼻尖,仔细观她神情,见未有不满,方松一口气,可转而又稍惆怅。成婚近三载,她仍是不懂,对他未曾有半点不舍之心。   然如今她怀着身子,他绝不能因心中不愉便要发作,只得忍下。   可阿姝到底还是瞧出了,又想起先前邓婉的劝,犹豫半晌,方忐忑凑近他耳畔,低低道:“只盼夫君早日归来,我……我在家中时,也常想念夫君……”   她语调越来越轻,越来越低,面色也愈红,却教刘徇浑身一震。   他又是心颤又是恼怒,克制住翻涌心绪,细细亲吻她一番,方不舍地放开,自入浴房中去。 第87章 忽至   第二日, 赵祐听闻刘徇不日便要离去,也不多留, 只于傍晚邀他畅饮, 仍是开先前珍藏十余年的越地美酒。   此番二人再无芥蒂,畅谈甚欢, 不但相偕高歌,更拂衣顿足而舞,至于夜半方歇。   阿姝早已歇下了, 刘徇行至寝房门外,昏沉的脑中才猛然清醒,忙在蹑手蹑脚入外间,饮了醒酒汤,又灌了几口清茶, 才进内室小心脱鞋上床。   饶是如此, 阿姝浅眠, 仍是被惊醒,眨着惺忪睡眼,迷糊道:“几时了?夫君可饮了醒酒汤?”   刘徇轻笑一声, 俯身去亲她,伸手将人抱近些, 抚两下肚皮, 柔声道:“夜半了,饮过了,你好生睡吧, 莫再替我操心。”   阿姝翻了个身,竟忽然不困了,遂半眯着眼道:“好似不困了。”   她伸手推开他些,摸了床头巾帕擦擦额角薄汗。   刘徇又贴近,抽过巾帕替她擦,从额角到脖颈,连胸口也一并擦了,引来她咬唇娇嗔。   他道:“今日我又问了女医与另外两位医工,你怀着身子,还是莫回信都了。这一路虽不远,到底也需几日奔波,便留在邯郸安心待产吧。白日我已写了信回去,旁的事你不必操心。”   实则除了怕她路上遇事,他亦担心妹妹刘昭的反应。刘昭素与阿姝不合,即便因冯媪的教导已然温驯许多,他到底不放心。自己既不再,索性便由她二人异地而处,待日后孩子生下不迟。   阿姝迟钝片刻,连连点头道:“也好,我留家中,便仍请阿嫂先前生产时的女医来。”   刘徇如哄小儿般轻拍她后背,道:“若战事顺利,我当于你生产时,入得长安了。”   阿姝“唔”了声,阖眼欲再睡,却忽然想起,因嫁了他,此番他再入长安,复仇之际,竟无她在旁。   如此也好,免得到时又一番痛苦。   ……   因先前长安之变故,已于近几月渐传至各地,因此刘徇檄文堪堪发出,便得数人声援。   他本早已定好出征之将卒,然檄文甫送至兖、豫二州,便有数郡守、诸侯等主动归附,更有豫州刺史杨瑞,亲自遣使,以表跟从之意。   如此情形,可见先前天下诸人对耿允之专权不满已久,只欠一共同声讨之机。   数日后,待诸事皆备,刘徇再度披甲,领兵西去。   临行前,他又在屋中寻那香囊。这回阿姝知他意图,便令他坐下,自去取了在针线匣中,早已做好的香囊来递给他。   刘徇手中还握着那没褪了色的旧物,此刻两相对比,不由笑了。   只瞧旧的那只,只是堪堪缝了个圆润的形来,一应的纹样,乃以笔墨描之,早已模糊不清,而垂下的络子,亦能瞧出是随意打的,如今已长短参差,卷曲不已。   而新的那枚,虽称不上多精巧,却能见边角处细密整齐的针脚,中间纹样也不再是随手描画,而是真真切切以针线绣出的兰草云纹。样式简朴,却令他心满意足。   他将那枚旧的好好存入盒中,又亲自去拣了些香片与香草放入新的那枚,系在腰间仔细看了看,方餍足的取下,直接塞入明日要穿的里衣中。   ……   第二日,刘徇照例天未亮便已穿衣起身,用两口朝食,将要起身来将他送出屋的阿姝重新压回床上,举扇替她扇出些凉风,俯身去亲她额角与面颊,哑声道:“小儿,待我得胜,迎你去长安。”   阿姝面庞因睡意未消,在晨光熹微间浮现出娇憨的粉嫩,闻言眨了眨眼中水意,笑着冲他点头道:“我等着夫君。”   刘徇又亲了亲她,便起身离去。   阿姝又再睡了片刻,却觉睡意全无,索性起身,趁着清晨日光不大时,照女医与邓婉的嘱咐,在院中来来回回的走了两圈,舒展筋骨。   这一日本与往日一般,除了心中有些莫名寂寥外,皆无异样。岂知午后,忽有仆妇入内,道:“外头有位年轻的女公子,说是自信都来的王妹,来寻王后。”   阿姝正夹着几枚腌渍酸梅含入口中,闻言一愣,与雀儿二个对视一眼,俱是惊讶。   她忙起身至前厅,果见榻上坐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烟红色曲裾,长发在背后梳垂髻,正是刘昭。   “叔妹?”   阿姝步上前去,惊讶的唤了声。   刘昭一下抬眸,还未出声,与刘徇有几分相似的一双眼已先悄悄将她从头至尾打量一遍,最后将目光落在那微隆起的小腹上。   只听她轻咳一声,略有局促道:“我听闻二嫂怀了身子,便过来瞧一眼……”   她面皮薄,说了一半,后边的声音越来越低。实则她当日接了兄长的信,得知长安城中诸事,又知阿姝怀妊,心中竟还有些别扭的期盼,早早便在信宫中与冯媪一道,忙着去请医工等,可左右等了三月余,总不见人回来,再得信,又道暂不回了。   她一时没忍住,疑心是兄嫂怕她不懂事,不愿教阿姝回信都与她在一处,冲动之下,便自领了人赶来邯郸。   阿姝眼波一转,便稍明白了她的心思,遂一面命人去收拾屋子,一面亲自替她倒了冰镇的酸浆,笑道:“多谢叔妹这样关怀,我一切都好,只是害口有些厉害,女医说不便跋涉,便暂留在家中,倒烦劳你亲自来了。”   刘昭不由自主红了脸,低头讷讷道:“不麻烦,横竖我一人留在信都也无事。”   从前阿姝在时,即便没有刘徇,她日常也要过去问安,偶尔也能出信宫,寻樊霄一同玩乐。可近来,他们皆不在信都,实在令她烦闷不已,这才求了冯媪许久,再三保证,方得允许带人过来。   阿姝想是因怀了身子,越觉心中慈软起来,虽大不了刘昭几岁,却瞧她没了从前的拘谨,更多了几分孩子气的憨态,不由笑道:“叔妹若不嫌弃,不妨在此住下,恰能与我阿嫂作伴。”   刘昭正等这话,眼神登时一亮,飞快地瞥她一眼,故作肃然道:“不敢嫌弃,便在此逗留些时日。”   阿姝又问了两句信都二小子与冯媪近况,闻一切都好,方放下心来,略坐一坐,便领刘昭入府中去。   邓婉恰在院中命人拾掇屋子,此时也迎出来,与刘昭相见。   待将其安顿下,邓婉道:“王妹今日方至,且先歇下吧,后日恰有庙会,我与阿姝一同带你入城中一观。”   刘昭想起先前入城时,所见城中之景,与信都大不相同,自然同意。   待出屋走远,邓婉方道:“阿姝,你这叔妹,虽有些直率,到底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如今这般,也算不错。”   方才观刘昭,分明也是关心阿姝的,只面皮薄,话到嘴边,总不好意思开口直言。   阿姝亦点头:“起先她再年纪小些时,气性正大,因着太后的缘故,憎恶我本也是情理之中,如今听了她兄长与冯媪的劝诫,已然好了许多。我先前有些埋怨她,如今想来,她没了父母与长兄长嫂,也是个可怜的。”   她说着,挽起邓婉一臂道:“也多亏阿嫂总是待我这样好,我都是向阿嫂学来的。”   邓婉笑着点她鼻尖,想了想,又道:“她如今多大了?”   阿姝蹙眉想了想,忽然道:“不知生辰几何,似乎在九月里,今年应当要及笄了,想来还未行笄礼。我当替她备着才是。”   女子十五及笄,一辈子只此一回,算得是除了出嫁最重要的日子,如今刘徇不在身边,刘昭又再无旁的亲长,她这个二嫂自然得替她好生筹备着。 第88章 传书   许是因未住在自己家中, 刘昭第二日出乎意料的乖顺,晨起便循礼至阿姝院中问安, 却不料正遇邓婉领着已精神百倍的昌儿过来, 三人遂一同用朝食,昌儿则被乳母带去一旁玩耍。   刘昭本有些拘束, 然不过片刻,竟同昌儿玩得十分好,后来又去拜见赵祐, 待再一同出府往集市上去时,已全然放开了心性。   阿姝也不拘着她,派了数婢跟她一同去人多之处凑热闹,自己则与邓婉二人在人少处略走一走,买些寻常难见的小玩意儿凑趣。   刘昭直在外逗留了近两个时辰, 方领着提了大小许多物件的婢子们兴冲冲回来, 望着已悠然饮了一盏茶的阿姝与邓婉, 忽然脸红了一瞬,低头道:“我都好了。”   待回车上,她方取出买来的小泥车与弹丸等物, 道:“方才我见着这些小儿喜爱的玩意儿,便想买来送与昌儿。”   邓婉笑得大方温柔, 搂着昌儿接过, 又替他道谢。   阿姝道:“昨日我略想了想,再有两三月你便要十五了,不久有及笄礼, 如今你兄长不在身边,我先替你预备下,如何?”   刘昭眨巴两下眼,慢慢地又红了脸,拘谨道:“此事不急的,我还未许人家……”   女子十五及笄,多是许嫁后再行笄礼。   阿姝笑道:“无妨,只是替你备些衣物、发簪等,届时还是要你阿兄来做定夺。一会儿你可去选些布料纹样,我教人替你裁衣,若你愿亲动手做,也不错。只我的绣工不好,皆是旁人代劳,便来问问你。簪子你若有喜爱的样式,也可告知我,我替你画下,命人去制出来。”   刘昭愣愣的抬头看她一眼,又迅速移开,望着车帘低低道了声“好”。   到傍晚,阿姝去请刘昭同来用哺食。   邓婉自留屋中与赵祐同食,阿姝屋中只她二人。   刘昭本有些心不在焉,待见桌案上摆的几样小食里,竟有好几样是她平日爱吃的,不由越发出神。好半晌,待婢子们将杯盘碗箸收拾干净,漱过口,她腹中已踏实了,却忽然不声不响红了眼眶。   阿姝起先未发现,只扶着腰慢腾腾起身舒展筋骨,谁知一转身,却瞧见她默默伸手抹了把泪,忙惊讶问道:“怎么忽然哭了?可是想家了?”   她思来想去,今日并没有何事惹刘昭不快,只以为是想家了。   谁知刘昭忽然嘴角一瘪,抽噎两声,辩驳道:“我已不是黄口小儿 ,如何还会想家?”   阿姝给她递了块帕子,挺着肚子笑道:“谁道大了便不能想家?当初我出嫁时,居信都,也时常想家。”   她不但偶尔想家,甚至还千方百计的要刘徇将她放回去,盼着从此不再回信都才好。想到此处,她忽然掩唇笑了起来。   然刘昭却只道她当时想家,是因在信宫中受了许多气,想起自己曾也对她百般挑剔刁难,不由红着眼默默看她,忽然羞赧道:“二嫂,我……我知道错了。”   说着,眼泪又一颗颗地往下掉。   “我……我从前一直将你当作仇人般记恨,给你添了许多麻烦,都,都是我不好……”   她先前总对阿姝怀抱敌意,即便后来出了樊夫人之事,又经冯媪教导,令她收敛许多,甚至心中隐隐觉得赵姬并非那等恶人,可到底还未将心中芥蒂全然消除。直至数月前,收到兄长家信,将长安之变尽述,她方知,从前自己那般毫不讲理的刁难,是如何的小人行径。   直至这两日,不请自来至邯郸,见赵氏家中兄妹姑嫂如此和睦,越发令她自惭形秽。   “二嫂,你是不是还怪我,这才不愿回信宫去?我……过去都是我的不好……可在家中,我已同冯媪一起去寻了城中最好的医工,还有冯媪……她还给你缝了新衣裳,破奴和阿黛,也时常念起你……若是因我的缘故,我实在羞愧……”   阿姝默默望着她这愧疚难掩的模样,恍惚间想起前世的自己,轻信太后,却伤害了真心待她的兄嫂。   她忍住泪意,冲刘昭温和笑了笑,又伸手去抚了抚她额角碎发,柔声道:“我无法欺瞒你,说出全然原谅你这样的话。”   望着刘昭骤然憋红的脸颊,又抽过帕子亲替她擦了擦,继续道:“然我已然看到你近来的变化,亦心有感激。我未回信都,绝非因与你有芥蒂,只是听从医工之言,不长途奔走,你莫多心。”   刘昭通红的眼眶小心翼翼觑她:“真的吗?”   阿姝含笑点头,想起从前邓婉说过的话,耐心道:“我出嫁前,曾问阿嫂为何待我那样好。她道因她嫁给我阿兄,得了合意的郎君,爱屋及乌,因她爱我兄长,便会像兄长一样,将我当作亲妹妹般爱护。阿昭,我自问目下难做到我阿嫂那般抛开过往,全心全意的待你好。可你阿兄待我好,我是他的妇人,定也会试着好好照顾你。”   刘昭双唇紧抿着颤了颤,鼻翼翕动,忽然用力抹了抹泪眼,哽咽道:“我也会好好地敬爱二嫂。”   她又掉了几滴泪,待全拿巾帕擦净了,方望着阿姝凸起的腹部,暗含期待,问:“二嫂,我能摸一摸吗?”   阿姝低头望一眼腹部,本还娇俏似少女的面庞上顿时升起作为母亲的宽和温柔模样,教人瞧得心都平和了许多。她笑着拉过刘昭的手,轻按在自己腹上,缓缓地上下抚摸。   刘昭还红着的眼眶里满是惊叹与好奇,好半晌,抬眸真诚道:“二嫂,你定要平安的生下小子。阿兄不在,我也会替他好好照顾你的。”   阿姝望她的目光愈温柔,点头道了声“好”。   当夜,刘昭按捺不住心中复杂交织的情绪,提笔亲书一封,第二日一早便交人寄出,送予刘徇。   第二日起,便尽力地与阿姝、邓婉二人和睦相处,日日一处说话,一同玩乐,穿时兴衣裙,读家中藏书。   ……   此时,刘徇正领兵自荡阴起,不到一月,便轻松连下朝歌、汲县、共县等数城,战果颇丰。   然他知此番将有硬仗,丝毫不敢松懈。待又一路沿太行山脉往河东郡攻城时,便遇郡守与都尉闭关据守,连攻十日方下一城。紧接着,率军围安邑时,便遇耿允手下大将军庄会率大军五万,渡大阳,来攻。   刘徇遂派樊霄与王戍二人先领五万人于解南迎战,其余人则继续留安邑。   樊霄与王戍二人分作两股,王戍设下埋伏,樊霄诱敌深入,未出数日,便大破敌军,更斩庄会,获其大量粮草军备等。   同时,刘徇连围安邑十多日,终于也将之攻下,数日后,将河东一地尽收囊中。   这月余,他收到邯郸消息,得知刘昭竟擅自自信都赶去邯郸,原本还有些担忧,然不过两日后,又收到刘昭亲笔书信,尽是对从前之事诚恳认错,更将当夜与阿姝之言一字不差皆记下。   他本因战事焦灼而心神紧绷,可待阅至“嫂言兄长待之甚好,既为其妇,定尽心待我”一句时,也不由地心生感喟。   一想起家中那妇人,虽与他的书信写得不那么勤快,每一回只短短一块丝帛,原来在家中,竟会这样对阿昭说话,他实在感到苦尽甘来。   她总算知道他待她,是真心的好。   于战时空隙,他忙提笔又写家信一封,洋洋洒洒上千言,尽是柔情蜜意,命信使送回邯郸去。   待信使快马加鞭赶至邯郸时,阿姝恰趁闲来无事,跟着婢子们学做了双寻常长靴,无甚纹饰,只是针脚结实耐磨。   她阅毕来信,会心笑了笑,仍是未写太多,只将刘徇信中所问之话一一答了,又添了句“腹中小子已渐能动,盼君归”,便将长靴与信一同交信使。   这一来一往,直过十多日,方又送回刘徇手中。   他捏着那短短一片丝帛,本还懊恼她仍是冷待,可再瞧那包裹起来的朴素长靴时,却惊喜万分,迫不及待舍了旧靴,恨不能入睡时也不要脱下才好。   然到回信时,他想了又想,将惊喜之心大书特书后,还是添了一句“莫要劳神,做靴裁衣之事,交旁人便可”。   他到底还记得她那不甚熟练的绣工,做个香囊尚可,靴子这样大,鞋底更是难纳,不由有些心疼。   如此书信来往,一月三两封,虽难解相思之苦,也能聊作慰藉,算相安无事。只是,到八月入秋,邯郸却出了事端。   这日,恰是秋季农忙之时,赵祐领数十门客同入田庄间。因怕阿姝觉闷,便趁天气晴好,带着她三人同行。   马车行至城郊阡陌田间,正是麦、棉丰收之际,除能见忙碌佃农外,还能观麦浪阵阵。因此行进不远,阿姝便与邓婉、刘昭二人一同下马车,于田埂间缓缓步行。   此间为赵氏土地,佃农皆识得赵祐,来往者一见阿姝三人,纷纷驻足问候,和善真挚,更有许多望着她隆起腹部,说了许多吉祥话。   本是一片热闹之景象,然络绎往来的行人间,却悄然混入三个身背稻草,作普通农夫打扮,身形魁梧的男子。此数人乍看并无异常,然若细观,便会发现他们除虎背熊腰外,更须发浓密,额宽面阔,略带阴沉之色的眼眸,竟泛着摄人的幽幽蓝光。   那三人原只混于往来人群间,此刻遥望见下得车来的三妇人,悄然对视一眼,便装作无意,背着稻草,缓缓靠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卡文,二更不一定有啊!别等了!感谢在2020-01-04 00:12:39~2020-01-04 22:42: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遇刺   阿姝三人犹不自知, 却是赵祐身边一剑客高弘,眼光毒辣, 略一扫过时, 稍作停留,登时便瞧出那三人的异样, 再细观,竟是匈奴人样貌!   那三人显然十分警惕,不过一瞬便发现了高弘的再三窥视, 阴暗的眼眸登时一沉,同时加快脚步,拨开身前农户,靠近些,自背后所背稻草间齐齐翻出弓箭, 不由分说高高跃起, 瞄准阿姝的位置便是张弓搭箭。   高弘忙平地而起, 暴喝一声“王后小心”,随即拔剑迎上。赵祐亦是反应迅速,骑于马上迅速回身, 冲阿姝唤“小心”。其余剑客则分作两拨,既有与高弘一同拔剑而上, 其余则大步后退, 护在阿姝周遭。农人们则惊叫着四散开。   阿姝下意识护住腹部,一面随人后退至马车边,扶住车辕。然马儿也因忽然骚动, 不时急躁刨蹄,引得马车也震荡不已。   幸而邓婉与刘昭两个一左一右地搀扶住她,才令她稍稍稳住。   然那三个匈奴人显然训练有素,所持之弓皆有二石,观其臂力,可使箭穿入石。且匈奴人素善骑射,虽此时距离稍远,混乱不堪,却也十分凶险。   眼看那三支箭就要冲阿姝而来,情急之下,刘昭拽着她猛然朝自己倒来。   二人脚下不稳,齐齐朝一旁扑倒。刘昭垫在底下,张开双臂紧紧护住阿姝,令她稍软些,倒在自己身上。   便在二人倒下这一瞬,那三支箭中,一支为高弘一剑截住劈断,一支射偏,却生生钉入马车中数寸,最后一支,更是擦着阿姝左臂而过,斜插入土地中,箭尾仍不断震颤着。   混乱间,那三人见未射中,不由纷纷怒吼出声,嗓音粗粝,其中一个用生涩的汉话大喝一声:“杀了刘徇妇人,为我王报仇!”   说罢,三人齐齐将背后稻草丢开,抽出期间所藏弯刀,便冲上前去与赵氏剑客们拼杀。   幸好匈奴人虽魁梧剽悍,体健力壮,也抵不住赵祐所携之数十剑客一同攻讦。不出片刻,那三人便砍伤数剑客后,便被一拥而上,一举扑倒,面朝下擒拿住。   赵祐见人已被控住,忙又喝众人围拢,将阿姝等护在中间,自己则迅速上前去观她情形。   因事发突然,阿姝仍倒在刘昭身上,急喘不已,双手牢牢护在腹上,浑身筋挛,原本温婉娇俏的面上俱是惊恐苍白情状,瞧得人骤然心疼。   邓婉亦倒在一旁,率先回过神来,颤巍巍爬起身,冲赵祐点头示意无事,二人一同奔至阿姝身侧,将她小心扶起,紧张问:“阿姝,如何?可有不妥?”   阿姝仍有恍惚,却听那头被擒拿住的三匈奴贼人处忽而一阵惊呼,竟是那三人于众目睽睽下,一齐猛地以头抢地,一连数次,头破血流,呜呼断气!   阿姝仿佛被那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骤然一哆嗦,双目回神,忍着浑身战栗,扶住兄嫂的手起身,慌忙回过身去查看刘昭情形:“阿昭,你如何?”   刘昭方才下意识的以身作垫,着实突然。阿姝记得自己倒下力道不小,那地上满是沙土碎石,这般被压住,应当要受伤。   果然,刘昭惊魂方定,稍一动弹,便忍不住倒抽一口气,稚气的面庞都皱到了一起。赵祐与邓婉已上下将阿姝打量两遍,见并无大碍,又仔细看刘昭,不由紧张道:“王妹哪里伤着了?”   刘昭望着众人这般担忧的模样,忽然有些羞涩,腼腆笑了笑,白着脸道:“我无事,大约是手肘上破了皮。”   阿姝忙与众人一同扶着她慢慢起来,小心掀起她已被碎石磨损的衣袖,衣袖上已有一块布料同小臂上的一块皮肉粘在了一处,待揭下时,又引她脸色一白。   只见那原本白生生的瘦弱小臂上,自手肘关节处往下,竟是生生磨出半掌大小的鲜红血痕,模糊而可怖。   阿姝望着一阵心疼,双眼蒙上泪意,道:“阿昭,多谢你。方才若非有你,我只怕要没命,只是连累了你。”   刘昭苍白的脸渐渐红了,望着阿姝泫然欲泣的模样,忽然有些理解阿兄,连连摇头道:“二嫂你身子重,我更灵活些,这稍稍一摔并不妨事。快别替我担心,否则我要过意不去。”   阿姝勉强站着,忍住泪眼,连连道:“莫再多言,咱们快些回去吧,先请女医来瞧一瞧。”   她说罢,觉腹中胎儿仿佛也感受到了方才的惊险与紧张,剧烈胎动令她腹中隐隐胀痛起来。   婢子们忙七手八脚将二人扶去一旁农舍中暂歇,由随行女医上前来诊治。阿姝稍受惊吓,所幸脉象仍算稳定,并无大碍,只稍歇一歇,放松心神便可。倒是刘昭,因外出,女医并无伤药,只得以清水替她洗净伤口,以洁净绸布包扎起。   赵祐领高弘等人将那三匈奴人尸首细查一番,拨开其穿在外的汉服后,果然露出内里带了匈奴图腾的衣物来。联想起方才那人喊的“我王”,不由猜测该是数月前,被刘徇所退的左右日逐王之部族。   赵祐遂一面命人将此地清理干净,一面又命人赶忙去郡中衙署寻郡守孙和,请其与都尉即刻派人在郡中搜寻,是否还有其余混入城中的匈奴人。   待将这些都安排妥当,便不再停留,领着阿姝三人回府中去。   女医又将刘昭浑身都检查一遍,见除手肘外,肩膀处也有淤青,然整体并无大碍,才替她仔细将伤口都敷药包扎。   赵祐又忙取笔墨予阿姝,将此事写信告知刘徇。阿姝亦以为此事重大,然又不欲令他分心,思来想去,只将有匈奴人报复一事写下,嘱咐其多些警惕。待问过刘昭后,又略略提了一笔,道自己因刘昭在,方得无碍,如今两人都好。   她反复阅过,又交刘昭与赵祐看了,方命人快马加鞭送出。事毕,又再书一封,略述今日事,送往信都交冯媪,要其也多加警惕。   当夜,阿姝与刘昭二人话至黄昏,同寝一室。   ……   此时,刘徇初定河东,方于汾阴渡河入夏阳,欲暂时踞守休整后,再徐图长安。却不料,忽然收到自邯郸来的书信。   他本才接到派出的探子摸到的消息,言耿允已将手中十万人马,与羽林军一万人,在长安附近一一排布好,待其入关迎战。   如王戍等流民军中的诸将纷纷进言,请求一鼓作气攻打长安。而郭瞿、樊霄、刘季等人都以为,当暂歇半月时日,一面派人再去打探附近情形,将地势、布防等都一一查探清楚,一面也可令众将士好生休整,消解先前奋战近两月的疲乏。   刘徇听罢两边之言,又在心中仔细思量后,取出舆图与众人一观,再于沙盘上一番演示,便将如今之局势推演清楚:“诸卿且看,我军虽有气势,可乘胜出击,然长安非寻常城池,身为都城,经百年经营,可谓固若金汤,加之周遭有五陵邑拱卫,若无相当实力,引敌出动,恐怕要有持久之战。届时我军粮草嚼用,乃至军备辎重皆是一大问题。”   王戍等人经他一番解释,再三考量,只觉十分有道理。   他继续道:“然若休整半月,却不但可使我军有休养喘息之时,更能消磨敌军耐心,令其焦躁不安。届时我等只需出其不意,便可大获全胜。”   王戍等遂不再坚持。见众人都意见一致,刘徇方下令大军暂时休整不前。   恰此时,诸将散去,便有自邯郸来的信使,迅速奔入,拜道:“大王,邯郸遇匈奴刺客,此乃王后亲笔书信!”   刘徇闻言,顾不得尚未完全散去之将士,顿时面色一肃,三五步上前接过,匆匆展开阅览,直接略过中间所叙之经过,先瞧见最后一列“夫君勿忧,姝与昭俱无碍”,方缓过气来,倒回去重阅。   待将信一字不漏读完,他面色冷肃不已。匈奴与汉世代积怨,虽曾有过数十年相安无事的光景,然一旦矛盾激发,便易生变。前番,他于幽州时,只道取了右日逐王之首级以震慑之,却未料那左日逐王且渠奢竟是个如此阴狠记仇之人,竟连老单于弥留之际,匈奴内忧外患不断之时,都敢腾出手来,派人深入中原,刺杀他妻儿!   刘徇气极,将手中丝帛收起,来回踱步,于心中暗下决心,待拿下耿允,定要与那匈奴竖子一战,杀得他心服口服。   待过片刻,他方命人四下留意,勿被匈奴奸细混入。   不知为何,他总觉心中不妥,思来想去,将那信使重又唤回,道:“你且将那日情形从头至尾与我说一遍,不得有丝毫隐瞒。”   那信使本想着,临行前王后再三嘱咐,莫将那日之事说得太过凶险,正要开口,却陡然见平日和蔼的大王正冷冷注视着自己,不由打了个寒战,略一犹豫,便一五一十都说了。   说到那三刺客张弓搭箭,王妹将王后拉开倒地,方堪堪躲过一劫,母体与胎儿俱无大碍时,刘徇原本紧紧拧起的眉头方稍松开。然待信使紧接着又道王妹因此受了些轻伤时,他又担忧起来。   他虽欣慰于刘昭的骤然懂事,但作为兄长,仍对妹妹伤势担忧不已,即便是皮外轻伤,也要心疼。再有,便是担心因着此事,阿姝受了惊吓,又对刘昭有愧疚,日后会心中不安。   这般思来想去,总觉不大放心。他抬头又望望舆图与沙盘,最终下定决心,猛然起身步出,命人将郭瞿、樊霄与刘季三人召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04 22:42:32~2020-01-05 21:49: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emon、妞妈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奔回   那三人本见邯郸信使如此匆忙, 料定王后有事,也未行远, 便在外候着, 此刻一唤,当即入内。   刘徇先令三人各自坐下, 方道:“匈奴且渠奢那厮贼心不死,竟派人乔装潜入邯郸,欲刺王后。幸君山出行, 携随从剑客众,才未生大事。”   三人俱是一惊,樊霄忙问:“王后如何?”   刘徇道:“无碍,受了些惊吓,需好好养着, 阿昭受了些皮外伤, 也正休养。我欲趁这半月休整, 回去一趟。子郁可携十人随我同行,”说着,他转向郭瞿与刘季二人, “此地诸事,便交托二位, 既要按兵不动, 守住已得之地,还需再派些人去北方边地探探匈奴情形。”   三人对视一眼,知他意已决, 不再多劝,拱手应下。   刘徇观天色,正是晌午,遂将三人留下,把接下来半月的一应事宜都交托安排清楚,方于傍晚时分,稍用些干粮,便点了十人,与樊霄一道,带上饮水与干粮连夜赶回。   这一路过去邯郸,若是寻常不急不缓的速度,须得五六日的光景,刘徇因稍急切,又无多余行囊,只三日便到了。   他到时正是傍晚。赵府诸人皆未料到,待一见他,俱是惊愕不已的模样,愣了片刻,方引他入内。   行至屋外廊下,便见阿姝一身藕荷色宽松襦裙,正一手扶腰,一手持团扇遮住斜照而来的夕阳,慢慢往屋门里去。   他心中一荡,未待仆婢们报,便快步上去。   阿姝闻脚步声,回首来看,一见是他,不由一愣,瞠目道:“夫君怎这时候回来了?”   刘徇未多言,只将她搂在怀里好一会儿,方松手上下打量道:“我接了你的信,并不放心,恰逢战事初歇,休整半月,便回来瞧一眼。”   他扶住她双肘一同入室内,一双眼时时停在她身上,也不入内室,冲婢子随意一挥命退下,便俯身低头去吻她,含糊道:“幸好你无事,先前我着实担心,生怕是你为宽慰我,故意隐瞒实情……”   阿姝却一反往日的顺从温驯之态,面红耳赤地伸手去推他,别开脸道:“夫君,别,还有人在……”   刘徇心猿意马间,忙俯身追过去继续要吻,道:“无妨,我将她们遣出去便好了。”   谁知他双唇才贴到她耳畔,细细地亲吻,便闻内室传来一声刻意的轻咳,紧接着,竟行出个熟悉的身影,却是刘昭。   刘徇倏然呆住,愣了片刻,见阿姝面红耳赤,羞涩不敢抬头的模样,忙退开身去,肃然立住,道:“阿昭也在此。”   刘昭这两日总留在阿姝屋里养伤,夜里也常与她同寝解闷。方才阿姝用过哺食,正在院中走了两步消食回来。而她因那日也将足踝扭了,不便出去多行,便留在屋中。   哪里知道,竟撞见兄长回来与阿姝亲热。   她一个尚未及笄的闺阁女子,方才坐在内室,听那衣物摩挲与肌肤纠缠之声,着实羞涩恨不能钻入地缝中去。   此刻她垂着涨得通红的脸,用力绞着衣角,也不敢抬头望他二人,只咬着唇讷讷道:“我,我这便要回去了。”   说着,慢腾腾挪着扭伤的足要往外去。   阿姝瞧这情形,不由侧目嗔怪望一眼刘徇,伸手指指刘昭受伤的手脚,又推了他一把。   刘徇也正愣神,被这般一提醒,方反应过来,妹妹还受着伤。   他暗叹一声,上前唤住她:“阿昭,你慢些。”   说罢,他过去两步,微蹲下|身,道:“你受着伤,上来吧,阿兄背你回去。”   刘昭一愣,待方才的羞赧渐渐消去,方慢吞吞的张臂攀上他后背。阿姝扶着腰指指刘昭手肘处,道:“夫君且小心些,阿昭这处受着伤。”   刘徇待妹妹趴好,方稳稳起身,转首冲阿姝笑道:“我晓得了,你且等一等,我先送阿昭回屋去。”   阿姝自然道好,又冲他二人挥挥手:“快去吧,夫君待将这丫头送回去了,也且替我看着她是否好好地换了药。”   刘徇遂迈着稳健的步子,驮着妹妹一步一步跨出屋,行入夕阳余晖中。   他特意没叫婢子们跟着,只自己同刘昭两人,踩着自己长长的影子,仿佛少年时一般。   “上一回这样背着你出来,已是许多年前了,那时你才六岁。如今,我家阿昭已是大姑娘,就要及笄了。”刘徇缓缓行着,丝毫未觉劳累,只笑着拍拍她手。   那时他尚在东郡家乡,还未远赴长安求学,长兄也还未随梁王起事。   刘昭安稳的俯趴在兄长宽阔的背上,闻言蓦地鼻尖一酸,想起近两年,因她对赵姬的芥蒂,总刻意与兄长顶嘴争吵,道:“阿兄,我对不住你……”   说着,涨红的眼眶里掉出两滴泪水,随着前行的步伐,摇摇晃晃落下,掉在刘徇脚边。   他低叹一声,又伸手去拍她未受伤那一臂,哑声道:“阿昭莫哭。阿兄从来不怪你。如今你这样懂事,阿兄就满足了。笄礼一事,你阿嫂已同我说过了,待战事稍定,便好好替你寻个合意的郎君,将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刘昭一时也不知是羞愧,还是羞涩,只抽抽嗒嗒的哭了两声,哭得涕泪横流时,方入了屋中。   刘徇行至榻边,将她小心放下,取了帕子替她擦去涕泪后,又唤了婢子入内替她手肘伤处换药。   他目中俱是感慨的慈爱,抚着她垂在脑后的长发,温声道:“阿兄不必你当个如何贤良温驯,才德兼备,人人称道的好女子,只需你心平气和,日后过得舒坦顺遂,身体康健,便满足了。”   他说着,望着刘昭可怜巴巴的愧疚目光,道:“此番你这般救了你阿嫂,阿兄十分感激,你阿嫂也是一样的。她心软得很,只怕早已将你真当作亲妹妹一般来疼爱了。”他说起阿姝,唇角掠起一抹笑意,“只是她一向都是作小妹的,未曾当过一天阿姊,虽素来懂得体贴人,可若真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也勿见怪,只来同我说便好。咱们一家人,必得和睦相敬才好。”   刘昭一时想起已去得父母与长兄,甚至是长嫂,一时才退去的泪意又涌上。她勉力忍住,重重点头道:“阿兄放心,阿嫂待我很好。不止是她,便是赵家的兄长与嫂嫂也都十分和善。我已是知晓了,阿嫂从来长在邯郸,长在赵家,与长乐宫里那位,根本无半点干系……往后我也会好好敬爱阿嫂,待小子出生,我也要做个好好的小姑。”   刘徇心中暗叹,笑着道了声“好”。   兄妹二个稍说两句便赞作别。   待刘徇回屋,阿姝已脱去方才在外散步穿的宽松襦裙,换上了件更轻薄些的纱衣,坐在妆奁前梳理长发,闻声自镜中望他道:“夫君回来了。阿昭可换了药?前两日她都嫌麻烦,得我在旁好生盯着,才知要换。”   那本是上好的伤药,勤换药才能不留疤痕。好好的女孩儿,不该在臂上留疤。   刘徇走近她身后,点头道:“都换了。”他解下外衣丢在一旁,凑到她颈窝边,垂眸仔仔细细的打量她,自发梢至眉眼,自下颚至手脚,一点也不放过。   阿姝被他那目光瞧得起面热,不由不动声色移开半寸。   她本因腹部滚圆,没法端正跽坐,只得将双腿稍分开些,一手执梳,一手撑在臀斜后侧的榻上。因肩臂用力,本就纤美的脖颈与锁骨处愈突出。   刘徇瞧得起眼热,一言不发便俯首去吻那处细腻肌肤,双臂裹住她上半身,令她往后倾倒至他怀中。   他冒着胡茬的下巴细细摸索着她颈窝,闭目哑声道:“幸好你与阿昭都无事。”   阿姝只觉刺痒,不由缩了缩脑袋,道:“我们都无事。倒是你。先前我便是不要你太担忧了,才未在信中多写,怎你还这样忽然赶回来了?前线的战事可要紧?”   刘徇一手探去抚她腹部,一手掰过她面颊来细细地亲:“正是暂歇半月,按兵不动的时候,我都同君卿他们交代好了,有十足的把握,无碍。”   他忽然想起方才被刘昭撞见的尴尬模样,不由低低地笑出声来:“恰好我也想你得紧。你信中总惜字如金,不愿多写,教我总疑心,你是否真的也想我?”   阿姝到底还面皮薄,只咬着唇低低“嗯”了声。   刘徇忙瞪大眼紧紧凝着她:“真的?”   阿姝信誓旦旦:“真的。”   他握住她手:“那你帮帮我,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05 21:49:17~2020-01-06 00:1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曼陀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迁徙   阿姝的脸已灿若云霞, 一双眼雾蒙蒙,水汪汪, 又怯生生, 仍是少女般娇俏,偏一手还扶住腰腹, 显出几分将为人母的模样,矛盾复杂交织,教人移不开目。   “可我如何能帮你?”   刘徇低头去啃她, 抓着她手往下送。   此时他自是不敢妄动,只能如此聊作慰藉。   好半晌,他长吁一口气,将她紧紧搂在身侧,一下一下抚着, 闭目养神片刻, 方将她抱起坐好, 自去浴房中沐浴,待再出来时,又是神清气爽的模样。   阿姝命人备了饭食来给他, 待用过后,又再去院中散了一回步方歇息。   刘徇这几日都没休息好, 才一沾枕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起来, 先去见了赵祐与邓婉,又在屋中待了半日,才出府往衙署去寻郡守孙和, 将先前刺杀一事的情况交通清楚,再嘱咐其在赵府附近暗中布下人手保护。   再归去时,已是傍晚。   才回府中,又有来往于长安与冀州间的信使带来消息:真定王刘延寿前月病逝,如今刘安已成了真定王。而近两月,他正暗中派人前往巴蜀之间,与当地所兴的正一教之天师李道孚屡有往来。   观此情形,应当要借李道孚之力,入巴蜀作为后路。   刘徇思量许久,斟酌再三,用过哺食后,终是趁着与阿姝在院中散步消食时,将心中盘算说出:“经这一事,我总还是不放心你们。明日我去信信都,令冯媪将破奴与阿黛也一同带着,由陈温派人将他们护送到邯郸来后,你们便一同启程到洛阳去。”   阿姝先没答话,只默默转头望他一眼,见他面色肃然,不似玩笑,也不问为何,便先答了声“好”。   如此,却让刘徇准备的满腔说服之言,一下没了用处。他停下脚步,惊讶道:“你怎不问我为何?”   他已无法长留她身边,她先前分明十分希望待产之时,可留在邯郸家中。   阿姝抿唇笑了笑,因怀妊体热而泛红的面庞上俱是温柔夕照:“夫君自然是有道理的,我信你便是了。”   她心中大约也有些明白,又总还记着阿嫂的话,自己该多付真心,更信任他才是。   刘徇听得心神一荡,唇角不自觉便勾起笑来:“你信我,我更该与你解释清楚。一来,我今日又问了医工,都言你眼下胎已稳了,路上行得稳当些,是无碍的。二来,我也恐你这里再有什么事,待战线再西推时,实难顾及。而洛阳那处,不但交通发达,又有比信宫更阔的南宫可居,若不出意外,待战事稍平,我也不能再常驻信都了,恰也选中洛阳,不如趁着你眼下还能迁徙,先行过去安顿,也好令往来方便些。”   阿姝心道果然如此,又点头:“既如此,我这两日便先令他们将行囊收拾起来,派人去洛阳将那处宫室都洒扫一遍。”   刘徇见她如此体贴,不由又伸手抱了抱她,在她额头亲了亲。   “你可问问你兄嫂,是否愿同你一道去洛阳,若愿意,到时也还是在一处的。”   ……   因惦记着战事,刘徇只又留了一夜,第三日一早便与樊霄等人,快马加鞭地出发。   夏阳驻军久无动静,令早已做好准备迎战的耿允心中焦急,沉不住气,屡屡派出数千人侵扰刘徇军所占之城池。   郭瞿与刘季照先前所定之计策,始终踞守不出,令那数千侵袭之军此次扑空,无所收获。   耿允所备那十万人因此躁动,时不时派出人来,到夏阳附近刺探敌情。   郭瞿等看准时机,令军中矫称先前为萧王击退的匈奴左日逐王心生报复,派人入河东刺杀萧王,如今萧王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已有多日,恐有性命之忧。   一时间,来往刺探者愈多,暗中蹲守数日,皆未见萧王现身,只郭瞿与刘季二个每日出入主帐,俱是一脸肃然,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由都信了七八分。   耿允疑心甚重,生怕此乃诱敌深入之计,又忙派人往冀州去打探情况,却听闻信宫中,刘徇家眷家仆等正匆忙收拾行囊往西来。邯郸城中,更是同样遭了匈奴人的刺杀,赵氏府中似乎也在收拾行囊预备西去,似乎要赶去军中探望刘徇。   消息一至,耿允终于确信刘徇遇刺一事,不由拍案叫好,大笑呼道:“天助我也!刘徇竖子,已不足为虑!”   数日后,他便集结重兵,浩浩荡荡自五陵邑出发,往夏阳而去,预备与刘徇军一决胜负。   此时,刘徇与樊霄已赶至汾阴。这一路皆是作寻常士卒装扮,丝毫未引人注目。   在汾阴暂歇半日后,数人趁夜,摸黑渡河入军中,第二日起,刘徇又长居帐中不出,继续命人在外散播自己遇刺,不日将逝的谣言。   待耿允军行近,再由郭瞿等人暗中将人马分作三股,其中大部留夏阳城中,余者分别于南面与北面设下埋伏,静待其入瓮中。   ……   却说刘徇将信送往信都后,冯媪一刻未耽误,不过一日便收拾好日常必需之物,带着破奴与阿黛二人,由于郡守陈温所派五百人护送,先行上路,其余人则留下将剩余之物一点点清点齐全,晚些上路。   这一路并不远,又行得快了些,刘徇离去三日后,便到了邯郸。   阿姝已有逾半年的时日未见过破奴与阿黛,甫见时,惊喜万分,挺着肚子不由分说要过去抱。   阿黛性子娇,白胖的小圆脸上满是欢欣,早早地伸出双臂要过来,却被一旁的破奴伸手阻住。   阿姝一愣,面上的笑容略一僵,惴惴望过去,生怕破奴心有不悦。   一旁的刘昭、邓婉等亦是莫名。   却见已然长高不少的破奴小大人似的肃着一张脸,语重心长冲阿黛道:“阿妹,叔母如今行动不便,不可这般没有分寸。”   旁人同时松了口气。   阿姝仍不放心,令两小儿在自己左右同坐,又教旁人退下,方小心翼翼问:“破奴,叔母要生个小儿,给你作弟弟或妹妹,可好?”   破奴肃然的小脸上已渐渐有了些与父亲相类的轮廓,尚未回答,却听阿黛奶声奶气笑道:“阿黛十分欢喜,阿兄定也是一样的。”   然破奴到底大了两岁,未顺着阿黛的话说,却是先小心翼翼地望一眼阿姝隆起的腹部,再抬眸偷觑她一眼,斟酌问:“叔母若有了小儿……还会对我与阿黛像从前一样吗?”   实则在信都时,他便曾问过冯媪这话,冯媪自然答不会有变,还如从前一般。可到底是个小儿,心思单纯敏感,非得亲口来问阿姝,才能安心。   阿姝听他问了出来,反而不再忧心,伸手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柔声道:“定还和从前是一样的,破奴只是会多个像阿黛一样的弟弟或妹妹。”   她又转向阿黛,道:“阿黛往后也可晓得作阿姊是何滋味。”   “你两个再小一些时,也是这般一点点长大的,往后,待这小儿出来,你两个可作阿兄与阿姊,教他如何爬,如何走,如何说话,如何读书。”   破奴黑黝黝的眼仁里透出隐隐的新奇与期盼,伸出手试探的在阿姝腹上摸了摸,道:“他连爬也不会吗?”   破奴虽有妹妹,可阿黛出生时,他也尚未记事,因此并不知晓。   阿姝莞尔:“他才出生时,什么也不会,你小时候也是这般,一天天学便都会了。”   破奴肃然点头,一本正经坐直身子,道:“我是长兄,要爱护弟妹,以后定好好教他。”   ……   又在邯郸歇两日,便与阿姝与刘昭一道往洛阳去。   赵祐亲自随行相送,邓婉跟从。因照顾阿姝,这一路行得缓慢,白日走走停停,夜间投宿,直过了十日,方至洛阳城中,于先帝尚为梁王时,在此地暂居过的南宫入住。   南宫初为周公所建,至秦统一六国,相国吕不韦在此宫殿之上大肆扩建,方为南宫。高祖初成霸业时,亦都洛阳,在南宫居数月,是以此间与信都中信宫相比,更为气势磅礴,规制宏大,瑰丽华美。   此地离汾阴、夏阳等地都更近些,城市亦繁华,因经战事少些,城中百姓与别处比,更安逸些,稍经整顿,便甚少有盗贼匪寇出没。   阿姝到后,便忙先写信告知刘徇,令其可安心。   ……   此时,真定国中,先王刘延寿丧事已过,刘安为王。   国中之兵力,除留守真定之外,已有一部分人暗中前往长安,于茂陵邑等候,另有一部分,随姜瑜出入巴蜀一地,与天师李道孚往来。   巴蜀一地,正一教于民间尤盛,便是当地州郡官员,亦笃信不疑,李道孚之言,可比圣谕。   而李道孚此人,出身名门,祖上本是高祖时名臣,自己亦做过两年郡官,因感天下大乱,天灾人祸不断,遂弃儒入玄,从黄老之术,创正一派,于巴蜀之地广传,敛信者众。   刘安特派姜瑜前去,便是看中其父姜桓太常之名,曾与李道孚之父有过往来。   这日,姜瑜恰自蜀地赶回,未曾歇片刻,便先入王宫见刘安。   此时正是傍晚,其余属臣俱已离去,刘安正与二位夫人在宫中赏景。因器重姜瑜,他未曾避讳,直接将其召至跟前,令二位夫人退下。   姜瑜与二位夫人迎面撞见,虽见那二夫人,不但年轻貌美,更有三分熟悉之感,却也未多窥视,只面不改色,略一拱手。待其行远,冲刘安道:“大王,巴蜀一事,已有七八成把握,李天师已同意,先同当地数州郡官员私下沟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06 00:12:19~2020-01-06 22:0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妞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沐戈、亦梦之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诈降   刘安苍白面容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不由伸手拍拍姜瑜肩背,说道:“子沛此番实有大功!”   他引姜瑜入座, 又道:“既初定, 余事可交旁人代行。我此番,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交托于你。”   姜瑜忙肃然拱手道:“大王请讲。”   刘安先取出一封帛书交与他:“子沛请先看, 此文如何?”   姜瑜稍一观便知:“此乃不久前,萧王向天下所发之《讨耿允檄》,虽文辞平实, 却言语犀利,一针见血。”   刘安遂收起,道:“不错。我早闻子沛才名,知你尤擅作赋,不知可否替天子与太后作文, 以讨逆贼?”   姜瑜闻言, 心中一沉, 蹙眉道:“大王谬赞,瑜年少时轻狂,不知谦恭虚心, 又蒙旁人不弃,才得此名。如今回想, 所作之赋, 皆空有华丽文辞,却无精神气象,实不敢当。”   刘安却不理会他的推脱, 道;“何故自谦?关中之地,何人不知你才名?如今大司马与萧王之战正酣,不论日后谁胜谁负,太后与天子俱不能再容其乱政。若你心中仍怀我汉室天下,欲在当世成就一番事业,便该投效明主。作此文章,正可替你再扬名。”   说着,他微微一笑,目光中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精光:“况且,不论大司马,还是萧王,皆与你有过节。此文由你作,必引天下人同情认同,最合适不过。”   姜瑜不由一震,直到此时,才渐渐明白,先前刘安数度暗中招揽,只怕便是已在为此事筹谋。   的确,他与耿允、刘徇二人皆有过节。在长安时,长姊成君所许之公孙偃,便是弃长姊而另娶耿允远亲,后更利用耿允之权势,屡屡欺侮挑;而在信都时,刘徇又因长姊行径,拔其舌,斩其手,令他姐弟二人蒙羞。   可若细究此二事,俱是长姊有错在先。况且,于刘徇,他还实在有些敬佩。   如今要他昧着良心,写这样的文章,将刘徇描述作一个不仁不义,十恶不赦,当人人得而诛之者,实在痛苦。   挣扎片刻,望着刘安紧紧凝视自己的目光,他暗暗咬牙,起身拱手道:“大王于我,有知遇之恩,于我长姊更是照顾有加。瑜当报答,且容些时。”   他入真定许久,刘安始终命医工好生照料他姜成君。如今姜成君虽因大受刺激,日渐呆滞无神,到底算性命无虞,衣食无忧,安逸富足。   刘安见他答应,这才移开目光,笑道:“甚好,我便给子沛一月时日。”   姜瑜未再多留,稍言数句,便自退去。   浑浑噩噩行至王宫外,脑中却猛然飘过个熟悉的面孔。   方才刘安那两位夫人的样貌,岂非正与赵姬各有三分相似?   ……   河东之地,耿允领大军一路行来,愈近夏阳,愈闻萧王大势已去之流言甚嚣尘上。   军中人人喜不自胜,更有不少部将先行松懈心神,饶是耿允稍有告诫,也无作用。耿允自以为胜券在握,便也未多加整顿。   却不料,一路顺利地行至离夏阳只三十里处,欲先驻扎时,竟与南北两面夹击的突袭!   猝不及防之下,军中方寸大乱,又因人数众多,乌泱泱一片,如一盘散沙,教两边稍一出击,便四下溃散。   耿允大惊失色,勉力镇定心神,急传军令,令众人稍安勿躁,全力迎敌。   然军心已散,此时大声疾呼已是无用,只得眼睁睁望着十万众,生生逃散近两万人!   而那南北两面偷袭者也未恋战,一见得手,便赶紧撤退,往夏阳方向去。   待这仓促一战暂收,耿允已是气得面色铁青,当即召诸将一同商议。   诸将已自乱阵脚,议论纷纷,满是焦惧之色。但听耿允一声怒喝,道:“肃静!何人再敢多言,处以军法!”   说罢,拔刀便斩断一根枯木。   众人望那断作两截,切面光滑的枯木,这才渐渐静下。   “分明是胜券在握的一仗,缘何稍有偷袭,便自乱阵脚?”耿允冲众人怒目而视。   又是一阵责骂后,方有人道:“大司马,那刘徇已是不行了,只怕今日之偷袭,不过是其部下所为的困兽之斗。”   旁人纷纷赞同:“不错,横竖就要咽气的,怕他作甚?咱们且在此等着便可。”   耿允稍一思量,沉了半晌的阔面上终于有一丝松懈,道:“那便在此等着,耗也要将那竖子耗死!”   他转身斟酌半晌,又亲自提笔写了一封劝降书,交人送至夏阳。   若能兵不血刃,自然最好。   待那信送至夏阳,由守军送入营中,交刘徇手中,他便将那信先由诸将传阅:“诸卿以为如何?”   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可有谁想先降的?”   底下众人不由皆捧腹大笑,道:“耿允那厮着实好骗,竟都信了!”   更有人道:“不错,瞧瞧他手下那些散沙似的人,稍一战便吓跑了那样多,何足为惧?大王,不若咱们马上便杀过去!”   刘徇先由着他们欢畅笑够了,方道:“我方才问,可有谁愿去降的?若没有,我便直接点了。”   众人俱是一愣,渐渐的才明白,他这是要令人诈降,引敌上钩!   王戍手下的陈义率先出列,道:“大王,我愿去!”   陈义本不过一伍长,因先前秋狝时表现出众,为刘徇赏识,后来又屡屡立功,如今已是校尉。   刘徇打量他片刻,点头道:“不错,便是你了!”   若是郭瞿等追随他多时,颇受器重的老将诈降,反令生性多疑的耿允不能相信。然陈义为他麾下后起之秀,军职又稍低,更非他旧部,而出身自西山赤巾,于他病危之际,生出异心,才是自然而然之事。   他当即命人刘季等人先去城楼之上,大声喝骂耿允小人,表坚决不降之意,又假作全军戒严,不许扰乱军心,擅自出降。   到得夜间,再令陈义悄悄潜出军中,往耿允军中递信,言其愿归附,若大司马明日攻城,便可替其直接打开城门。   耿允得信,在帐中与诸将共议。   诸将皆道:“既然有人归降,明日不妨一试。横竖早晚要攻。”   耿允又将陈义此人之名细细想了想,果然不曾听过此名,再见他心中道是西山匪寇出身,只是个小小校尉,才信了七八分,沉吟许久,道:“明日先领五万人去攻,其余三万留守,随时来援。”   却不料,如此正中刘徇下怀。   第二日,耿允领兵攻城,见城楼上守卫森严,未多时,城门却果然打开了。   一时间,众军既惊且喜,不疑有他,直接入城。   恰此时,城楼上埋伏的弓箭手忽然露面,不由分说,便有如雨的箭镞嗖嗖射来,一下将其打得猝不及防。紧接着,城中又忽然涌出无数兵卒,手持□□大刀,精神振奋地拼杀起来。   耿允大惊失色,心知中了埋伏,正要掉头回去,却又见来路已被埋伏两旁的刘季等截断。   慌乱间,更见不远处城楼上,本该“卧床不起,时日无多”的刘徇一身甲衣,正双手背后,面带微笑地望着有如瓮中捉之鳖的自己,登时气得大骂:“刘徇,汝真小人也!”   刘徇却不理他,只令旁人架来一张罕见的大黄弩,张臂拉开。   大黄弩之力量与射程绝非寻常弓箭可比拟!   耿允大惊失色,顾不得再怒骂泄愤,慌忙掉转马头便要奔逃。   然此时已迟,未逃出一丈,只听“嗖”的一声,长箭破空而来,竟是直直插入其后背!   众目睽睽下,但见耿允怒目圆睁,口吐鲜血,身躯晃了晃,“咚”的一声,坠马倒地。   城楼上顿时爆出一阵欢呼,数人齐呼:“耿允老贼已死!尔等速速投降,可免一死!”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又解决了一个! 第93章 犹豫   那高呼之声由七八人始, 渐有更多人加入,至数百人齐呼, 更有人于城楼之上击鼓, 声势震天,响彻四方。   城门内外仍在奋战的耿允残部纷纷怔住, 抬目望去,正见刘徇闲闲而立,居高四顾, 谈笑间尽是王者风范,更见耿允果然已背后插箭,满身鲜血的扑地不起,双目怒瞪,仿佛死不瞑目的样子, 不由偃旗息鼓, 渐渐屈服, 丢盔卸甲而降。   一时间,夏阳城内外,俱是刘徇麾下之高声欢呼——执掌朝政数年之久的大司马耿允, 终于被萧王彻底杀死!   长安城近在眼前。   ……   当日,军中十万众, 于夏阳城内外举手同庆, 入夜后,更是难得经了刘徇的允许,饮酒食肉, 相聚作乐。   反观耿允部下之降将,则战战兢兢,聚缩在一处,等着刘徇发落。   旁人尚好说,那些大小将领中,有数个,曾是刘徜门人,刘徜被害后,为免牵连自己,便转头倒戈,跟从耿允,更有曾上奏唾骂刘徜者。   饶是都道刘徇宽仁,也免不了一阵心焦恐慌。   数十人一番商议后,便一齐跪到刘徇帐外,高呼:“臣等罪过,请大王降罪!”   刘徇坐于帐中,面色早已阴沉下来,闭目片刻,默然不语,待外头诸人渐渐心慌,方换上温和笑意,慢慢踱步而出,双手背后,和悦道:“诸位何罪之有?”   众人面面相觑,反而不敢开口。好半晌,方有一人战战兢兢道:“大王,我等……愧对大司徒……”   刘徇容色不变,只黑沉沉眼底闪过嘲讽,不过一瞬,便亲自去将人一一搀扶起来,笑道:“何出此言?当日之情形,诸位皆是迫不得已,我心中有数。既已降我,我便绝不为难,快请起吧。”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将信将疑,犹豫片刻,念起其过去为人,终是渐渐信了,冲刘徇拜了又拜,直赞其宽仁大度,方放心离去。   然待人一散,刘徇再回帐中时,原本和煦的面容又迅速沉下,独坐片刻后,提笔在竹简上列出数个名字,又将刘季唤入,交与他道:“这几人,寻个机会,起一起他们的底,到时候便装作意外,都除掉吧。”   刘季一凛,先拱手应是,待接过一看,便心中有数,领命下去。   那上面所写之人,分明是先前大司徒遇害前,先已嗅到风向,却非但袖手旁观,更暗中落井下石之徒。   眼下这些人混在寻常降将间,既然不能光明正大杀之,便只有如此。   待军中欢腾气氛稍淡,郭瞿等便又入帐中劝进:“大王,耿允已死,臣等恳请大王早日入长安,以安眼下局势。”   刘徇先给众人都落了座,再一一嘉奖夸赞一番,才道:“此事暂且不急,长安尚有天子坐镇,我本诸侯,若无天子诏,不得入长安。君侧奸臣已除,如今需待天子做决断了。”   说罢,他取出已然写好的帛书,交予郭瞿等人传阅。   书中劝天子早日重新选贤任能,重振朝纲,匡扶汉室之江山,更向天子陈情,声明已故之大司徒刘徜所蒙之冤,请天子准其入城,重断此事,揪出主谋,重重惩处。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为何箭在弦上时,刘徇却忽然停滞不前,仍是伏低称臣,丝毫未有将成霸业之气象。   尤其西山赤巾一系,更是急道:“我等跟从大王,便是以为大王仁义有韬略,堪负大任,如今天子不过一黄口小儿,这偌大的天下,哪里是小儿能肩负起的?路在近前,大王何必如此自谦?都是高祖后裔,缘何这飘摇江山需交一弱势小儿手中?”   旁人纷纷应:“不错!我等随大王出生入死,杀敌无数,为的不是从此听那黄口小儿的调遣!”   一时群情激愤,眼看就要有人忍耐不住,直接将劝刘徇自立为帝之言脱口而出。   郭瞿忙拱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道:“诸位,且听大王之言。”   见众人静下,刘徇方踱步上前,先冲众人深深作揖,道:“徇先谢过诸位,如此信任,曾于危难落魄之际,也未曾弃我而去,此等情谊,我自记在心间。”   “然此行之目的,自数月前便已阐明,乃清君侧之奸臣。如今奸臣已诛,目的既成,便该明白为臣之本分,即便我还有点私心,也不过是想为兄长报仇罢了。”   说罢,他满面俱是为难惭愧的模样:“难道诸位还要令我作那为万千人唾骂,愧对汉室先祖,篡权夺位之乱臣贼子吗?如此,又与耿允有何不同?”   四下皆静,这些臣属们面面相觑,一时摸不清他到底何意。   郭瞿细细体味他话中深意,又将方才所阅之书回想一遍,方明白了些,道:“大王所言甚是,如今正是该尽为臣之本分的时候。选贤任能之事,乃至替大司徒昭雪之事,皆只能由天子为之,旁人不可僭越。”   他说到“选贤任能”与“昭雪”时,格外的加重语气,令众人渐渐明白。   这是在给天子个体面的机会。   选贤任能何意?分明是令陛下退位让贤;揪出主谋何意?分明是劝太后自行认罪。   如此,尚能给那对孤儿寡母留个体面。若天子能主动让贤,兴许日后还能做个寻常诸侯,自回封地,安逸富足以渡余生。   一番回想,众人疑心焦虑稍散,才一一退去。   郭瞿却特意留在最后,待无旁人时,方蹙眉凝重道:“大王何时变得这般心地慈软?”   刘徇面色一僵,随即笑道:“君卿何出此言?”   郭瞿也不避讳,直言道:“瞿从大王数年之久,虽不敢称对大王脾性一清二楚,却也自认略熟悉一二。大王平素虽为人处事的确宽仁大度,然在大事上,却从无心慈手软之时。如今耿允已除,即便大王明日便将天子废了,如今也没人敢再多言。然大王却忽然如此,似要放其一条生路,难道不知,斩草而除根的道理吗?即便天子胸无大志,也难抵挡别有用心之人将其利用。”   刘徇面无表情,挥手道:“罢了,君卿,我心中有数,段不会教此事发生。”   郭瞿却并未继续咄咄道:“大王,可是因王后之故?”   刘徇闻言,骤然变色,难得一见的不假辞色,道:“君卿,慎言!”   郭瞿面不改色,直接拜道:“瞿亦请大王三思。”   二人头一次意见相左,针锋相对。刘徇怒目片刻,终是以指节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叹息一声,艰涩道:“君卿放心,我觉不会令大伙儿辛苦拼杀而来的基业付之一炬。”   ……   第二日一早,将夏阳诸事安顿好后,又将昨日之帛书交郭瞿,令其三日后送往长安,并特嘱咐,给天子一月期限决断。   待一切妥当,便仍与先前一般,领十数人随行,轻骑往洛阳去。   如今已入十月,暑气消散,寒意渐起。算算日子,阿姝已怀妊七月有余,再有不到两个月,便要生产。刘徇战事一歇,便想着要回去看看。   此番回去,因只需到洛阳,距离近了许多。一行人快马加鞭,不过两日便到了。   傍晚时分,待入得南宫朱雀门,再绕行至嘉德门时,正见阿姝方登罢兰台,远眺后,由婢子们搀扶着缓缓步下,刘昭、邓婉,乃至破奴等都在两旁,几人说笑着,看来格外欢欣,应是已听闻了他战胜的消息。   果然,众人一见是刘徇,先是一愣,转而便笑着冲他行礼祝贺。   尤其破奴,小大人似的冲他深深作揖,以仍稚气的嗓音肃然道:“叔父用兵如神,有大智,破奴日后定也要如叔父一般,入沙场,立功勋。”   刘徇闻言,朗声笑着将他抱起,边与阿姝同行,边毫不吝惜地夸赞数句,又问了问平日功课。   邓婉冲刘昭使了个眼色,刘昭心领神会,二人自领着孩子先行离去,回了暂居的阿阁。   刘徇挥手叫跟从的仆婢们离远些,自伸出双臂去在旁搂着她,二人一步一步缓缓往长秋宫行去。   他垂目过去望她隆起的肚皮,眉目温和,说道:“不过一两月,肚皮仿佛又大了些。”   阿姝亦顺他目光看去,笑道:“还有不久便要生了,自然是一天天地长大。”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颊边的酒窝愈深,侧目道:“昨日才得知夫君已然战胜,怎今日便回来了?前线还有那样多的人,都等着夫君呢。”   刘徇不由想起郭瞿之言,无声蹙眉,转而又松开,若无其事道:“奸人才除,大战方歇,恰给将士们以庆祝喘息之机,我亦要回来看看你。放心,定不误事。”   阿姝莞尔,心中亦想起他即将入长安,不由稍收起笑,道:“耿允虽已灭了,到底大局还未全定下,夫君可已有了成算?”   她心底约有七八分的确定,知他目标绝非仅仅杀太后,替兄长报仇,只是事到临头,他要杀太后也好,要处置天子也好,要做皇帝也好,她只觉有些惶恐与迷茫,不知如何自处。   却不知,刘徇闻言,只下意识想起少帝之时,抚抚她腮边,略干涩道:“我有成算,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总不会食言。”   阿姝只沉默望他一眼,未再说话。   待入得长秋宫,她方坐下,雀儿便自觉行到近前,将阿姝双腿抬起放平,伸手一点一点揉捏起来。   刘徇入内室稍换过衣裳出来,见此忙问:“做什么?可是腿脚伤着了?”   阿姝摆手道:“不曾,我好得很。只是近来亦水肿,每日里这两条腿都胀得难受,只得多去走一走,再回来按一按才好。”   刘徇凑近一瞧,果然见她两条笔直纤细的腿,仿佛比从前稍圆硕了一些。   阿姝见他目光看来,不由缩了缩,咬唇紧张道:“教你见了这副模样,实在羞愧。”   刘徇知她又是疑心自己没了从前少女的美貌,遂暗叹一声,令雀儿下去,亲自去捧起她双腿,搁在自己膝头上,一点一点地替她按揉起来。   “你生养这孩子,耗了这样大的精神,将来定要教他好好孝敬你才是。”   他手上的劲比雀儿足了不少,令她原本浮肿难受的双腿一下好了许多。   到夜里熄灯后,二人同床而眠。   阿姝已经不能再仰卧,只能侧躺着,连翻身也有些困难,睡得极浅。   刘徇顾着她,也未好睡,数次起来替她掖被角,助她翻身,又替她倒水。到平旦时,更见她忽然浑身虚汗,双腿乱蹬,眼眸紧闭,眉间紧缩,仿佛梦魇一般,忙起身点灯,搂着她坐起,摇晃着唤了又唤,才将人唤醒。   他往她唇边递水,见她白着脸饮了两口,眼中渐清明,才凑过去吻吻她额角,柔声问:“怎么了?梦见了什么?这样害怕。”   阿姝仍是心有余悸的,默默攥紧了被衾:“倒是扰得夫君比我睡得更不安稳了。”   她近来虽因怀妊时常睡不好,可也未曾这般过。许是今日忽然提起了章后与少帝,她方才竟又梦见了长乐宫中,乱箭袭来,刀光剑影的一幕。   从前缠绕她的梦境,原以为已渐渐都好了,今日忽然重温,令她胆战心惊。   刘徇望着她这模样,不由更担忧,又问一遍,道:“到底梦到了什么?”   阿姝惶惶然捂着心口,犹豫挣扎半晌,抬头望他,平日轻软的嗓音多了几分沙哑:“我梦到了我与太后、陛下,在长乐宫中。”   “夫君……将我们都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太困啦,没有二更了。明天有事,大概也没有二更。   还有,前方预警,大家可能猜到了剧情。感谢在2020-01-07 00:25:46~2020-01-07 22:4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vivi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阴谋   刘徇先是一愣, 心中涌起莫名滋味,随即强笑道:“怎么梦到这样的事?我哪里舍得杀你?疼你还来不及。”   阿姝被那梦境缠绕了近三年之久, 始终不敢吐露, 如今忽然道出,反而稍松了口气。   她稍靠过去些, 俯趴在他胸口,低低道:“梦里我并未嫁给夫君,夫君哪里还会舍不得?”   她说得轻松, 却教刘徇眼底闪过一片阴霾。   都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在这样的时候,竟会做这样的梦,可见心中仍是有许多不安与脆弱。   他心知如今二人这般的柔情蜜意,琴瑟和鸣, 都是因她正渐渐地试着全心相信他, 依赖他。而这些, 都是在他答应她不为难天子之后。   好容易终于要有小子,此时她一心依赖信任于他的态度,他一点也不想改变, 更不愿因旁的不必要之事,将她重新推远。   长安之事, 他还是另想法子, 自去处理吧。   这般想着,他伸手将阿姝搂紧些,哄孩子似的拍着她背, 道:“别胡思乱想,你是我妻,这是绝不会变的。”   ……   刘徇所书之信,不日便送入长安。   章后大吃一惊。先前虽也猜测他会得胜,却不料竟这样快,令她尚未做好万全准备!   她一面令人快马加鞭往真定去唤刘安,一面又大骂:“耿允那老贼,实不中用!十万大军在他手里,竟不堪一击!”   长安城中,已有许多朝臣,或出逃,或奔刘徇营中,留在长安者,不过小半。   幸好刘安亦时时关注夏阳之战况,一得消息,便立刻赶往长安,前后花了不过数日。   待一入长乐宫,便急切道:“太后,大司马已死,刘徇不日进城,是否即刻离开?”   太后满面怒容,也顾不得仪容,直将刘徇亲笔帛书掷出,道:“你且看看,刘徇那厮,到底如何作为!”   刘安取过匆匆一阅,不由一怔。   本以为刘徇那厮待一拿下耿允,便会迫不及待入长安,是以他早早便命姜瑜起草檄文,待刘徇真正兵指长安时,便可顺理成章昭告天下。将其列为谋逆之臣的同时,他也早已领太后与天子入巴蜀去。   可眼见他非但未轻举妄动,反而还先来信长安,请天子旨意,表忠敬之心,却令先前所写之文,无处放矢。   况且,如今巴蜀之地,李道孚虽同意了与各州郡官暗中通气,却到底还未有明确之言,若贸然赶去,且不说已休战的刘徇军会随时来追,便是入了巴蜀,也未见得能令当地臣民信服。   如此局面,着实艰难。   章后道:“他如此作为,陛下与我若离去,反教天下人笑话!”   她于殿中来回踱步,焦躁许久,忽然静下,道:“他既要替他兄长报仇,我不妨便将他放入城中来。横竖眼下这长乐宫中,仍是陛下与我母子二人的居处……”   “他能与耿允使诈降之计,我为何不能如法炮制?”   刘安眼神一动,道:“太后……难道欲诱其入长乐宫,再暗中埋伏,将其击杀?可如此,风险着实太大,稍有不慎,便全盘皆输。”   章后坐回座上,细长指甲深深嵌入桌案间,眼神怨毒道:“是他将我逼入如此境地,我只能行如此险招!”   若不如此,只怕才出长安,便要被追兵俘获。   望着刘安犹疑的模样,章后不由轻蔑一笑:“怎么,怕了?你既想作那枭雄,又何惧风险?”   刘安忙磕头跪道:“臣不敢!臣早已说过,绝无此心,只求太后能将阿姝赐我!”   章后眸中闪过嘲讽。他哪里只是想要阿姝那样简单?分明是想作第二个耿允,第二个刘徇。否则,他为何不趁阿姝尚未许嫁前,便先去求亲,却偏等知晓阿姝是她这个太后所生后,才起了意?   美色固然能引他觊觎,可归根结底,不过是追寻那能令他尽揽天下美色的无上权力罢了。若大权在握,何愁得不到阿姝?   只可惜,他的智谋与胆识皆不足与那二人相提并论。不过,这也是她愿用此人的原因——日后若要除去,不必大费周章。   她遂假意笑道:“这是自然。此番若能成功,往后你我便高枕无忧,何愁旁事?”   刘安一咬牙,道:“臣明白,即刻便照太后吩咐行事。”   待他离去,刘显满是忧虑道:“母后,萧王此信岂非好意?为何咱们不能与他言和?”   章后面色一冷,伸出细长指甲用力戳了戳他细嫩面颊,怒道:“陛下怎如此无知?这信中哪里有好意?他是教陛下将你的母后我,直接交他处置,替他兄长出气!他要杀了我,陛下可愿意?待杀了我,下一个便是陛下,陛下可愿意?”   刘显陡然惨淡起来,狐疑地将那帛书看了一遍又一遍,脸色渐白,连连摇头,道:“不不不,我不愿意!母后救我!”   章后将他瘦小的身子搂紧,低声道:“陛下莫怕,只管听母后的便是。”   ……   刘安自长乐宫离去后,便马不停蹄赶往早已暗中在城外驻下的军营中,照着太后吩咐,将人分作几拨,于每日傍晚时分,乔装打扮,一点一点往城中去,再由宫人趁夜偷偷放入宫中。   如此,数日下来,宫中便已埋伏下数千人手。   而弓箭刀枪等,为掩人耳目,亦藏于宫中每日出入采买之马车中偷偷运入。   关汉等人皆被派出,暗中部署此事,唯姜瑜一人,却另有安排。   “子沛,先前令你所作之文,我已尽阅,着实妙哉。只稍改两处,一旦发告天下,定能引群情激愤,一呼百应。”   姜瑜想起先前耗费多日,才忍下心中不满,而作下之文,稍有不悦,却仍恭敬道:“大王请说。”   刘安微笑了笑,道:“也非言语用词之事。只是你文中言,刘徇无天子诏,擅入长安,此言不对,他不久后入长安,乃由天子召见。”   姜瑜蹙眉:“既如此,萧王何罪之有?”   刘安笑意愈深:“便道他——杀害太后吧。”   姜瑜一怔:“杀害太后?可——大王分明正——”   他话至一半,便忽然明白了,满是震惊错愕。刘安此举,分明是料定太后非但不能除去刘徇,反而会为其所杀。   果然,刘安道:“太后到底是妇人,用惯了下作手段,不晓得刘徇此人,心思当不比她浅,如何会这般轻易便信了她?此次在宫中设埋伏,绝对成不了事。”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便舍了太后。子沛,到那日,我便携天子逃出,一同往蜀地去,另立朝廷。你与李天师相熟,过两日便先领一队人过去,到时我请陛下封你作太常,如何?”   姜瑜垂眸,掩住其中复杂情绪,暗暗握拳,道:“全听大王吩咐。”   ……   洛阳城中,刘徇每日不但接自夏阳与长安来的书信奏报,还需与洛阳当地郡官豪族交通,丝毫不比在夏阳时清闲。   然饶是如此,他仍是每日傍晚前准时归来,趁着日光还暖时,亲自陪着阿姝在南宫中散步,时而登兰台与云台,时而往旁的宫室中观瞻。   南宫中凡宫殿数十间,十日下来,二人也不过观了不到十五间。   阿姝叹道:“此地南宫,着实比信宫规制更大许多,气势亦磅礴。”   刘徇仍是将她双腿放膝上轻轻按揉,闻言笑道:“自然,信宫建于战国,后只拨出作信都衙署,未多加修葺。此地不同,非但给高祖做过都城,更为先帝作梁王起事时暂居,几经修葺,自然颇具规模。”   阿姝转眼望向长秋宫外的其余殿阁,不经意笑道:“不愧为帝王居所,后宫竟也这样广阔,不知需多少嫔妃宫人,才能将此填满。”   刘徇正将她双腿小心放下,闻言默默望她一眼,在她身边坐下,将婢子捧来的热羹搅了搅,又亲自尝了尝,才递给她:“用些吧,温的,不烫口了。”   阿姝如今吃得多了,一日两餐已是不够,夜里时常饿醒,他便记得每日散步后,多给她饮些热羹。   见她一口一口饮,他也望一眼屋外,道:“宫中地广,你可是嫌空旷无人了?”   阿姝侧目想了想,摇头道:“倒是不空旷,这里有阿嫂、阿昭,还有破奴和阿黛,再有雀儿她们,每日里也是热闹的。”   刘徇勾了勾唇角,俯身过去舔了口她唇边晶莹,笑道:“既不空旷,你住着岂不很好?做什么要填满。”   阿姝举勺的手倏然一顿,抬眸莫名瞧他一眼,又若无其事的垂眸继续饮羹:“也并非定要填满,只是帝王后宫,既然有这样多宫室,自然是有道理的。”   刘徇抿唇,未再说话,只将袖中双拳攥紧。   ……   又过两日,渐至十一月,眼看一月将近,刘徇只得离开洛阳。   临别前,他令阿姝留在屋中,勿去相送:“我此去便能将事全定下,待你生产之时,定会回来。”   不知是因产期将近,还是因天下将易主,阿姝近来总莫名心慌。她饮了口热茶,压下心底情绪,抬眸温柔笑道:“好。我定等着,夫君万事当心。”   刘徇拍拍胸口,又指指靴子:“你赠我的香囊与靴子,我都带着,比平安符还管用,你且放心地养着便好,我去了。”   说着,俯身过来吻了又吻,方大步离去。   这一路与樊霄等人才行出洛阳不远,尚未至夏阳,却忽于道中远远见单人单骑,正朝他们疾驰而来。   刘徇不由勒马停下,眯起眼眸一瞧,却不是旁人,竟是早已离去,投刘安麾下的姜瑜。   作者有话要说:  没几天就要完结啦!感谢在2020-01-07 22:42:15~2020-01-08 23:54: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vivi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城破   只瞧他勒马停住, 年轻俊秀的面容上满是凝重肃穆,双眼间也俱是坚毅决心。   刘徇身侧十多侍卫迅速驱马将他护在正中, 拔刀怒喝:“姜瑜, 你要如何!”   樊霄面色一紧,先侧目看一眼刘徇, 见他微微点头,方上前高呼:“请诸位先退下!”   说罢,他先缓下声冲姜瑜道:“子沛, 你怎会来?”   姜瑜望着昔日故友,眼底闪过羞愧之色,不由移开视线,低声冲二人道:“我此来,有要事需禀告大王。”   说着, 在众人目光下, 忽然翻身下马,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声道:“大王,先前我心高气傲, 不领会大王苦心,更不懂脚踏实地的道理, 终是错投他人。如今, 我心有悔意,不求大王宽容,但有一事, 愿亲告大王,以求心安。”   说着,他挺直脊背,拱手道:“真定王刘安与太后密谋,欲在宫中暗设埋伏,再请大王入宫。非但如此,真定王更欲趁大王与太后僵持之时,悄悄将天子掳走,入蜀中另立朝廷!”   话音方落,数侍从面面相觑,穆中俱是怀疑之色。先前叛走之人,忽然临阵倒戈,着实难令人信服。   樊霄却不疑有他,直问:“子沛,你这般冒险而来,可有想好后路?若教刘安那厮察觉,你要如何是好?”   姜瑜垂眸自嘲道:“我自作孽,将自己陷于如此境地,还求何后路?只消将先前所犯之错稍稍弥补,便满足了。”   樊霄心下不忍,侧目望着刘徇。   刘徇居高临下打量他半晌,并未回应他方才的话,却只问:“你阿姊如何了,可还在真定?”   姜瑜肩膀微一沉,黯然道:“阿姊……情况虽不大好,却算是稳定了,目下仍在真定。”   刘徇点头,转而冲樊霄道:“子郁,你且去洛阳,领三百人随子沛往真定去,将姜姬一同带出,护着他们的安危。”   樊霄欣然应下。   姜瑜眸中闪过震惊之色,猝然抬头,凝视片刻道:“瑜——多谢大王信任!”   刘徇如此,便是信了他的话。这般一点猜疑也没有,反而即刻派人保护他姐弟二人,着实令他心中震撼而感激。   那十余护卫中,又分出二人随樊霄与姜瑜往洛阳而去,其余与刘徇继续往夏阳去。   两日后,夏阳军中,郭瞿等果然收到天子召萧王入长安之诏书。众人当即按刘徇先前吩咐,令大军整装待发,当其一至,便浩荡往京兆尹进发。   行军间歇,刘徇将郭瞿等招到近前,将姜瑜所言之事尽数告之。   “虽早有猜测,若十分顺利便令我入宫,定是有诈,却也的确未料想到,刘安小人至斯,先是叛我,如今又要叛章后。”   刘季遂问:“大王欲如何应对?”   刘徇望着这一路所经之荒芜景象,叹道:“社稷已毁,民不聊生,震荡之下,人心思定,不可容其再生祸端了。”   ……   数日后,刘徇领重兵临长安城下,驻于安门之外后,方携数十侍从入城中,仍宿大司徒府。   两日后,天子使者冯廷终于亲至大司徒府,请刘徇入长乐宫。   只瞧他满面谄媚而圆滑的笑容,躬身道:“太后知大王兄长先前蒙冤,因遭耿允那老贼忌惮,方落得惨死的下场,如今萧王清君侧,诛逆贼有功,特命仆来请大王入长乐宫中。太后已将耿允家眷尽数拿下,听凭大王发落。”   刘徇眸光一闪,温润如玉的面上闪过笑意,拱手道:“且容我去换身衣物。”   说罢,步入寝房中,沐浴焚香,换上一身熏蒸过的诸侯王冠服。   与此同时,大司徒府侧门处,一人轻骑而出,行至城门下,自持弓搭箭,仰首朝着空中,一下放开手指。   只听“咻”的一声,哨箭破空而出。   城墙外哨兵快马奔出,高呼一声”攻“。   早已暗中做好准备的大军骤然冲杀而出,令城中本就薄弱的守备军猝不及防,未曾抵挡多时,便溃不成军,教大军一涌而入。   远处隐隐有马蹄声、脚步声,甚至拼杀声,冯廷谄媚的笑容一僵,猛地起身,才要奔出查看,却见刘徇施施然自屋中步出,冲他笑着道了声“请”。   不知为何,冯廷忽然脊背生凉,不由自主便深吸一口气,战战兢兢将人引出至马车后,往长乐宫而去。   马车才行到主街上,冯廷却悚然瞧见一队队披甲执锐的精兵,正整齐小跑而来,令城内登时充满肃杀之气。   冯廷战战兢兢,差点摔落在地,哆嗦着回身:“大王,这,这是如何情况?”   刘徇冲他微笑:“这些,都是曾追随我长兄之旧部,听闻太后要替长兄洗脱冤屈,特入城来一观。”   冯廷已吓得面色灰白,颤抖不知如何是好。城外驻军,可有十万之众,若入得城来,后果不堪设想!   他双腿发软,好容易至宫门处,又唯唯诺诺转过身来:“大王可,可还……入内?”   刘徇轻笑着点头,径直下车入宫,道:“自然入内。我忍长兄之仇已三年之久,当手刃仇人。”   冯廷吓得一个趔趄,后退三步,跌坐在地,顾不得疼痛,只怔怔望着刘徇淡定行去的背影。   ……   洛阳城中,前夜才落了场雪,令南宫内外俱是一片素裹银装。   阿姝见天气虽寒,日光却暖,遂与刘昭、邓婉二人一同又去登云台远眺。   因离生产不过半月,近来周遭婢子越发小心谨慎,登台前,先给她戴上裘皮帽,裹大氅,捧手炉,待裹得严严实实,才一左一右的数人搀着她,一级一级地,格外缓慢地攀爬而上。   好容易登顶,众人方松一口气,暂放开手,教她自寻视野上佳处远眺。   阿姝抿唇轻笑,唇边隐隐现出两朵酒窝来:“我有你们搀着,竟丝毫未觉疲累。只是苦了你们,一会儿回去,都多用些热乎肉羹吧,寒冬腊月里,该多养养。”   雀儿走了这一阵,圆脸已现出红晕,额角更有薄汗,摇头道:“阿姝快别顾着心疼婢,还有不久就要生产,万不能出差漏。”   刘昭亦笑道:“阿嫂太心慈啦,我们都只要阿嫂与小子都平安便好啦!否则,阿兄可饶不了我们!”   阿姝娇嫩的面上笑意更甚,仿佛浸了蜜似的。才要开口,却忽觉一阵心悸,连脚步亦有些不稳。   众人纷纷惊跳起,忙将她搀扶着坐到一旁,紧张问:“如何?可要去唤女医来?”   阿姝峨眉微蹙,一手捂住心口,待心跳平缓,方松了口气,摇头强笑道:“不必,方才只是有些心悸,女医说这是常事。”   邓婉坐在旁轻抚她后背,宽慰道:“想是方才登高,虽有人搀着,仍是累着了。别慌,当初我怀昌儿时,也常有心悸之症。”   阿姝强笑着点头,目光却望向广阔的远处。   自刘徇去后,她总有些心神不定,一人独坐时,也总觉莫名心慌。虽女医总说这是寻常症状,令她不必忧虑,可她总觉不安。   “也不知夫君眼下如何,何时能归来。”   ……   长信宫中,章后身披华服,头戴美饰,端坐于高座上。   底下乌压压跪了数十身披缟素,手脚被缚的男女,或涕泪横流,哭声凄厉,或面如死灰,形容惨淡,正是新丧的大司马耿允之家眷。   这一众家眷中,不乏近年来,耿允凭着喜好纳入府中的貌美姬妾,本都要趁着兵荒马乱时逃出,谁知未出得城便被太后派人捉来。   如今个个披头散发,面目脏污的模样,哪里还能辨出美貌来?   章后听着或凄厉或沉郁的哭泣声,心中躁动焦虑,不由一拍桌案,怒斥道:“将他们的嘴都堵上!   数个宫人应声上前,一时寻不到巾帕,忙自那些人衣物上撕下布料,硬生生塞入其口中。   如此,殿中方恢复寂静。   然章后却并为平静,反觉心底焦虑愈盛,一面伸出指甲纤长的一手,细细揉捏眉心,一面挥手招来一宫人:“长信宫里的人手,可都布置好了?”   那宫人忙躬身道:“都已好了,照太后吩咐,共五百人,或携弓箭,或持刀枪,藏于四面,总能将萧王拿下。”   章后“唔”了声,强压下不安,又瞥一眼身旁空荡荡的座位,蹙眉道:“陛下呢?怎还未寻到?”   那宫人触到她一双美目中仿佛淬毒的寒冷利芒,浑身一颤,忙又垂眸,瑟缩道:“陛下……仍未寻到。这附近的宫室都寻过了,陛下常去之处也寻过了,都不见踪影,目下正命人再去盘查。”   章后心中一阵不悦,然紧接着便是更深的不安,不知刘显在这样的时候会去哪儿。   她张目四顾,沉声道:“去瞧瞧,刘徇到哪儿了。”   底下有宫人应声要出殿,却忽闻一阵嘈杂而齐整的脚步声与铮铮武器声,由远及近传来。   紧接着,便有宫人仓惶扑入殿中,泣声高呼:“太后,城门已破,萧王——萧王领军进宫了!”   殿中静了一瞬。   众人纷纷朝大开的殿门外看去,便见无数披坚执锐的兵卒,正自四面八方涉阶而上,将这坐落高处的大殿团团围住,密不透风。   宫人们无处可逃,亦忍不住惊叫哭喊,奔逃至殿中角落躲藏。   章后大惊失色,举起手边玉杯,狠狠掷到地上,欲向埋伏的五百人发出暗号。   然殿中尖叫哭喊声、仓惶脚步声、中午跌落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玉杯碎裂声一下变得微不足道,迅速便湮没。   章后眼见无路可逃,霍然起身,尖声高呼:“来人!将这群逆贼统统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08 23:54:19~2020-01-09 21:21: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妞妈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抉择   长秋宫潜藏那五百士卒, 此刻即便听不见章后惊呼,也已见形势不妙, 自然纷纷跳出, 或张弓搭箭,或手持刀枪, 就要去同底下那乌泱泱一片,数不胜数的士卒拼杀。   其中为首者,正是刘安手下的关汉, 只听他一声怒号:“兄弟们,且在此杀出条血路来!”   那五百壮兵纷纷相应,摩拳擦掌便要迎上。   却见隐在重兵之后,一身诸侯王冠服的刘徇又发出一支哨箭,“咻”的破空声一下引得众人注意。   但听他微笑道:“诸位, 徇今日前来, 只为寻仇。尔等本是真定王麾下壮士, 如今真定王已挟少帝奔逃而去,尔等拦我,又有何用?”   那五百人闻言, 不由悚然一惊,面面相觑后, 纷纷将目光转向关汉, 惊疑道:“关将军,刘徇所言,可是真的?”   关汉心中一紧, 知晓刘徇已然窥破刘安的谋划,只怕情况不好。然未到最后一刻,他决计不能先露怯,遂耿着脖子道:“休得胡言!大王怎会如此?”   旁人闻言,这才稍定了几分。可到底敌强我弱,如此情势下,着实难捱。   刘徇朗声笑道:“我为何要诓骗你们?莫说我今日有万人入宫中,便是你们能逃出宫外外头亦有我的十万大军在。横竖都是我瓮中之鳖,我若再费心思诓骗,岂非自寻烦恼?”   他说着,伸手指指殿中,道:“诸位且看,可曾有天子身影?”   那五百人忙回头去看,果然只见章后一人,满是惊恐地瞪着这处情形,一见他们窥探,忙尖声呼喝:“愣着做甚?杀出去!”   可面对十倍于我的敌人,又有谁当真敢贸然而动?   刘徇又道:“若尔等就此放下兵器,令我入内,我绝不为难诸位。”   关汉咬牙恨道:“莫听他蛊惑之言!天下如何有这等好事?”   却听人群中,有一人道:“萧王素有信义,当初西山赤巾曾挟其为质,却仍能得其重用,毫发无损至今。如此人物,怎会出言蛊惑尔等?”   刘徇又微微一笑,道:“还是束手就擒吧。我早已派人于各处城门拦截,如今,真定王与天子,只怕已被我手下拦住,无路可逃了。”   此言一出,越将其逼入山穷水尽之境地。   只听“哐啷”一声,不只是谁,手中刀柄一下掉落在地。紧接着,又是扑通一声,关汉身侧,竟有个蓄了络腮胡的壮兵,涕泪横流跪倒,连连磕头道:“求萧王饶过我吧!我家中妇人才生下一子,尚未见过,实在不忍就这样抛弃妻儿而死!”   旁人面面相觑,不出片刻,便有越来越多的人,放下兵器,直接跪倒投降。   “你们——”关汉直被一口气堵在胸间,说不出话来,挥刀要砍,那头刘季已快速上前,拔箭射出。   箭镞深深没入关汉左胸膛间,他高举的长刀尚未落下,便哐啷落地,踉跄两步,口吐血沫,狼狈倒地,顺着长长台阶,一圈圈滚落在地,拖出道道血痕。   刘徇有一瞬蹙眉,施施然步上台阶去,令那五百人起来离去,随即便是一挥手,数百兵卒鱼贯入殿,将殿中之人团团围住。   章后已至山穷水尽之时,颓然坐于座上,却仍强撑着挺直脊背,一手抠入檀木桌案间,瞪眼望着底下那面如冠玉,闲庭信步的男子,掩不住地惊恐颤抖。   只见刘徇微微一笑,先扫视四周,才略一躬身,行礼道:“徇拜见太后。”   紧接着,在章后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倏然抬头,笑容不变,目光变冷,道:“吾兄徜,丧命于此,徇一日不敢忘。”   章后忙指着底下长跪的众人道:“刘徇,你身历两朝,当知我与陛下的逼不得已,一切只怪耿允!他的眷属皆在此,妻妾也好,儿孙也罢,任你处置!待你了了家仇,我即刻让陛下下旨以你辅政!”   凄厉的声线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却教刘徇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蹙眉挥去心中异样,只淡淡冷笑:“多谢太后提醒,害兄长之人,徇必一个也不放过。”   说出此话,又令他心口莫名一震。   然这是他期待了整整三年的时刻,绝不容一丝犹豫。   只见他一抬手,周遭兵卒纷纷张弓搭箭,对准殿中那数十人,与高座之上瑟瑟发抖的章后。   便于他挥手下令放箭前,章后忽然颤声指他道:“刘徇,你娶了我的女儿为妻,怎可杀她生母!”   刘徇脑中忽然一阵疼痛,恍惚间,竟见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戚戚然落泪,决绝地拔剑,刺入章后心窝间。   他胸腔间一阵躁郁,不过一瞬,面上便再没了方才的淡然平静,转而变作冷凝森寒。   “阿姝那样好,有你这般的母亲,实是她之耻。”   说罢,再不顾她惊颤惶恐,风度尽失之态,将扬起的手毫不犹豫挥下。   一时间,无数支箭密密麻麻射出,织作一张密不透风的箭网,将殿中之人射得体无完肤,淋漓鲜血四处流淌,惨然可怖。   太后既死,大仇得报。   刘徇无心多看,遂转身离去。   心中沉甸甸三年的重压忽然卸去,令他一下难以适应,甚至隐隐觉出些莫名的窒闷与痛苦。   恰此时,郭瞿等已将被挟逃至城门处的少帝刘显带回。   刘显本就怯懦胆小,今日逢此巨变,已是吓得哆哆嗦嗦,腿脚虚软,此刻竟是由数个兵卒架在中间行来。   他目光一触及刘徇,便又是一哆嗦,双唇颤抖着问:“萧,萧王,朕——我的母后,她如何了?”   刘徇撇撇唇,勉强露出个温和的笑意:“陛下,太后已然薨逝了。”   刘显面色又是一白,眼眶迅速泛红,渗出许多眼泪来,待目光再瞧见台阶之下,关汉落下的那一滩血迹后,竟是两眼一番,直接晕了过去。   刘徇蹙眉,命人将其送去歇息,随即问一旁郭瞿:“君卿,情况如何?”   郭瞿眼神莫测地望一眼不省人事,被人架走的刘显,躬身道:“大王,方才臣于宣平门外拦截,正追上刘安,那厮狡诈,一见追兵,即刻便抛下天子,仓惶而逃跑。臣已派人去追,目下仍为捉住。”   刘徇眸中闪过冷芒,点头道:“咱们的将士们已经数月疲战,自然比不上他的人,坐观虎斗后,正是精神百倍的时候。”   郭瞿却并未再多说刘安,只又望一眼尚未全然消散的刘显背影,低声道:“大王预备如何处置天子?”   刘徇又觉眉心一阵刺痛,深吸一口气,道:“令天子退位让贤吧。”   郭瞿眸中一凛,面色沉下,未如往日般恭敬,肃穆道:“看来大王并未将臣那日之言听入心中去。”   刘徇心中有些不耐,更有些挣扎,一时不语。   “是因为王后。”郭瞿直直盯着他,忽然笃定道,“大王,切勿因美色误事。”   刘徇双眉越蹙越紧,忽然扬声道:“君卿,她是我妻!”   郭瞿却言辞愈犀利:“当初瞿愿跟从大王,除因大王慧眼赏识外,更因瞿相信,大王能救天下苍生与水火间,能令分崩离析的汉室江山重复一统。除我之外,定还有许多一心追随者,与我有同样期望。大王,若不能除后顾之忧,这数年来的艰辛血汗,岂非一不小心,就要白费?”   “君卿,我有我的难处。”刘徇心中翻搅如刀割,一面是阿姝,一面是理智与大义。   挣扎许久,他终是颓然垂眸。   “罢了,我明白了。”   郭瞿见他如此抉择,方松一口气,赞道:“大王到底未曾失了底线。”   刘徇不耐挥手道:“这两日天子下退位禅让的诏书来,便封他作陈留王。”   于郭瞿陡然僵住的面色下,他又沉声道:“赴封地途中,扮作意外吧。”   作者有话要说:  刘显是最后一个坎。感谢在2020-01-09 21:21:11~2020-01-09 23:5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袅袅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曼陀罗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禅位   永兴三年十一月十五, 少帝刘显告祭祖庙,高庙使蒋赞持节奉玺绶禅位于刘徇。   册曰:“咨尔萧王:昔者帝尧禅位于虞舜, 舜亦以命禹, 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世道倾颓, 各失其序,降及朕躬,寰宇颠覆。赖萧王神武, 拯肃四方,以保绥我宗庙。皇灵降瑞,人神告徵,佥曰尔度克协于尧舜,用率我唐典, 敬逊尔位。天之历数在尔躬, 允执其中, 天禄永终;君其祇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   刘徇居大司徒府中, 于天子禅让后,三度上书辞让, 终于十一月二十六, 登受禅台称帝,改元初平。   两日后,十一月二十八, 刘徇奉废帝刘显为陈留王,即日便启程赴封地。   做了三年天子,刘显一朝降为诸侯,除了狼狈,更有无限惶恐与惧怕,还未启程上路时,便已先病倒,被数个仆从一同搀到了马车上,亦是瑟缩着不敢面对旁人目光。   马车外刮着冰凉如刀割的西北风,一阵一阵呼啸着吹开车帘,令他不住得牙齿打颤,苍白面颊亦生出几分红血丝来。   照顾他多年的老宫人心有不忍,顶着寒风跟在马车旁低声道:“大王节哀,天下变了,太后薨了,无人照拂,大王还年轻,要更爱惜自己才是。”   刘显苍白憔悴的面上显出几分异样的惨淡,喃喃道:“母后……薨了……”   章后当日之言又回响在耳边,刘徇已将太后杀害,下一个便是他这个废帝了吧?   这般想着,他稚嫩的面容越发僵硬,甚至低低笑出了眼泪:“先前,我还替阿姊担忧,哪晓得短短数月,自己已经落得这样的境地……”   那宫人叹息,安慰道:“想来……王后——赵姬若还念旧情,当会替大王说话……”   如今刘徇虽已登基为帝,却尚未立皇后,赵姬仍是王后。然刘徇身边并无其他姬妾,听闻他对赵姬亦是十分喜爱,应当不久便会封为皇后。   刘显却面目沉沉,再无波澜。   车马行得不疾不徐,出京兆尹不久,便遇上一队山匪模样的人,约莫数百人,个个身形魁梧,短巾裹头,络腮胡须,粗布麻衣,手持刀枪,拦截于道间。   领头护送的校尉猛一勒马,挥手高呼:“大胆,何人敢拦截陈留王之车架?”   那群山匪却是不言不语,忽视一眼,直接一拥而上。   登时,猎猎寒风间,这处前后不见来往者的空旷道上,刀枪碰撞,人沸马嘶,鲜血淋漓。   ……   是夜,长安大司徒府中,刘徇处理政务直至深夜,方熄灯欲回屋安寝。   先前攻城时,虽未大肆破坏,到底也没挡住一些肆意作乱者,趁着大变之时,入长乐、未央、建章等皇家宫殿中大肆抢掠毁坏,因而这几处宫殿,如今皆损毁过半,如未央宫,更是被人纵火,烧了整整七日方熄,目下正是一片废墟。   刘徇初登为帝,也并未下令大肆修整宫室,只一如从前的简朴作风,日日于大司徒府善后理政。   才行出书房,却听有仆从匆忙奔入,跪道:“陛下,陈留王今日于弘农遇山匪袭击劫掠,一行人……尽数身亡。”   刘徇脚步一顿,随即面色莫测,仰头遥望漆黑夜空,许久微微闭目,道了声“知道了”,便让人下去,独自缓步往寝房去。   ……   深秋十月,天朗气清,碧空无云。   他一身银甲,领十万人兵临长安城下,日出而攻城,一鼓作气,不过半个时辰,便于安门寻到突破,顺利入城。   城中尚有守军负隅顽抗,他手持长刀,驾于马上,一骑绝尘,拦者俱是一刀毙命,不出片刻,寒意森森的刀刃上便沾满了温热的血光。   蛰伏三年,此刻他心中毫无杂念,只等着冲入长乐宫,手刃那杀兄的仇人。   宫中寂寥而凋敝,长信宫那对母子,穷途末路中也的确垂死挣扎,将错皆推至已死的耿允身上,更拿他家眷作交换,以辅政作诱饵,引他心动。   他只冷眼嘲讽地望着,只觉眼前雾蒙蒙一片,见底下跪着的众人间,忽有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妇人,冲他说了句什么。   他听不真切,更看不真切那妇人容貌,只能瞧见她氤氲了水汽的眼眸,格外动人而熟悉。   他听见自己答应了她的要求,又见她起身登阶,将长剑送入章后心窝。   这一幕熟悉又陌生。   他拼命地想拨开眼前的朦胧迷雾,上前看清那妇人容貌,可不知为何,脚底仿佛生根,只得一动不动地立着。   心中涌起阵阵莫名的恐慌,然手上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竟毫不犹豫地挥下。   登时,成百上千支箭密密麻麻朝那些人射出。   便是此时,他猛然看清了那妇人模样。   竟是阿姝。   ……   寒冬时节,天亮得更迟些,鸡鸣阵阵时,漆黑的夜色仍未见半分晨曦。   刘徇却已自床榻上猛然惊醒,深深喘着气,许久才察觉已是满身冷汗。   他缓缓起身,坐到榻边,就着黑暗倒了杯冰凉的茶,一口饮下,阵阵寒意令他脑中顿时清醒。   方才的梦境,太过真实。分明是如出一辙的场景,却又处处透着不同。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只觉心底涌起深深恐惧。那是阿姝,他如何会如面对陌生人一般,径直下令杀之?   梦境里的凄惨景象仍历历在目,他忽觉心口剧痛,仿佛那无数支箭俱射入了自己心窝一般。   静坐许久,直至天渐亮了,他心底仍是空落落一片,不安之感越发强烈,最终霍然起身,待穿戴齐整后,道:“今日午后便启程去洛阳吧。”   他本打算将余事好好收尾,待后日再启程往洛阳去。可如今心中实在不安,所幸早些启程,将政事一道带去处置。   侍奉的仆从本已跟从刘徇多年,一瞧便知他是挂念着赵姬,忙下去布置。   当日晌午,刘徇便领千余人往洛阳赶去。   虽已登临为帝,却仍是简朴如前,出行洛阳,亦如从军时一般,轻骑而行,未见巍峨仪仗。   估摸着日子,阿姝将要临产,他曾答应了她,会回去陪着她,即便长安有再多政事,也只得挪到洛阳去处理了。   这一路快马加鞭,刘徇终于赶在十二月初七这日,抵达洛阳。   因不愿阿姝亲自来迎,他特地没令早将抵达时刻告之,只自入了南宫,往长秋宫去寻她。   因产期将近,阿姝这两日也不敢再往别处行,只日日在附近几座宫室间慢行。   刘徇来时,正见她浑身裹得严严实实,挺着又大了些的肚皮,由数个婢子伴着,扶着廊柱慢慢地行走。   他不禁停下脚步,缓缓松了口气。   先前心底始终弥漫的不安,终于在见到她时,烟消云散。   她仍是好好地等着替他生养子女,并未在长乐宫里被他亲手下令杀死。   他快步上前,一言未发,只自侧旁将她兜头搂住,将脸埋在他发间,深深吸气,嗓音暗哑道:“阿姝,我回来了。”   阿姝静静由他搂着,伸手去抚了抚他的臂膀,皎洁柔美的面庞因怀妊而浮肿,却反更添了几分饱满丰盈之美。   她微微笑着,噙着两朵酒窝,柔声道:“夫君,我盼你已久。”   刘徇吃吃笑了声,自她发间抬起脸,凑过去在她额角亲了亲,又抚了抚她腹部:“我的小儿,战歇事了,如今我只等你平安地诞下一儿半女,便要封你作皇后了。”   饶是这日日暖天晴,北风吹过时,仍会带起彻骨寒意。   阿姝本因他方才那皇后之言发怔,经寒风一吹,方回过神来,双眸微湿望着他。   她这辈子,自决心嫁给他那日起,便知他日后将登临天下,却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要做他的皇后。   即便数月前,他胜利在望时,也未曾有过这样的许诺。   刘徇低头去吻她眼眶,低低道:“我只盼你能平安,往后与我共赏这大好河山。”   阿姝将脑袋靠在他肩上静静听着,点头道了声“好”。   ……   傍晚,二人用过哺食后,又见了刘昭等,好一会儿方能在屋中静静歇着。   刘徇坐在榻上,仍如从前般亲自替她按揉双腿,梳理长发,并未有半点帝王架子。   阿姝始终笑望着他,待婢子们皆退去后,道:“妾是否要称夫君一声‘陛下’?旁人已皆改口,妾也该守规矩才是。”   刘徇俊秀的面目露出些许莫名的神色。   他仔细将她垂落在肩侧的长发拢好,摇头道:“为何要改?你便是一直如从前一样唤我才好。我本也不是正经王侯之家出身,论起来,我父亲这一支,已没落了数代,我少时清贫,家境更比不上你赵氏之万一,如今做了皇帝,更不该忘记从前的清苦。有你时时在旁,恰好能提醒我。”   阿姝听着他始终未在自己面前称“朕”,只觉窝心。   刘徇透过镜中看她,只觉心口沉甸甸,挣扎半晌,犹豫开口道:“小儿,有一事,我还未同你说。陈留王——”   他正欲将刘显薨逝之事说出,然话未说完,却忽见她峨眉紧蹙,皎洁的脸上闪过痛苦的神色,口中亦是一声痛呼。   他心中猛地一惊,也顾不上未说完的话,忙问:“阿姝,怎么了?可是腹痛?”   须臾,阿姝皱作一团的小脸才渐渐放松,亵裤间更觉涌出些温热液体。   她定住心神,握着他手点头道:“我腹中抽痛,怕是要生了。”   刘徇愣了一瞬,忙扶住她双臂将她带下榻去,扬声高呼:“来人,将女医唤来!”   作者有话要说:  忘记标注!开头的册文来自汉献帝禅位曹丕的册文,我稍微做了修改和删减。   我卡结尾,今天只有一更……明天情况不明,说不定也只有一更。   感谢在2020-01-09 23:56:39~2020-01-10 23:52: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妞妈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青雀   女医这两日早已吩咐仆婢们将一切皆准备好, 一听唤,即刻便赶来, 吩咐人去将预备的银剪、纱布、巾帕等物都取来后, 又命人去备下热水、参汤、糕点等。   待一切就绪,方镇定地扶住阿姝道:“王后且放宽心, 只听仆的话照做,定能平安诞下小子。”   阿姝凝神仔细听着女医的嘱咐,虽早已熟记, 却仍不敢怠慢。   刘徇在旁亦是屏息凝神,小心问:“这要到何时才能生下来?”   女医摇头道:“各人有各人的不同,寻常人头回生养,约莫七八个时辰才能顺利诞下子女。”   刘徇虽未曾见过女子生产,却也知晓这便如一道鬼门关般, 需格外的小心方能度过。甫闻七八个时辰, 不由吓了一跳, 惊道:“这样久?若疼痛难忍可如何是好?”   女医肃然道:“疼痛在所难免,眼下还只是稍有些疼,一会儿疼得只怕吃不住。陛下千万得沉住气, 莫叫王后也跟着焦躁。”   此时闻讯的刘昭与邓婉等也已赶来,刘昭忙不迭点头, 抓着刘徇衣袖, 一本正经告诫道:“阿兄,你千万莫扰了阿嫂的心神。”   刘徇旁的也顾不上,只一一将女医之言记在心间, 又亲自扶着阿姝到内室收拾好的床边坐下。   阿姝一手被他握在掌中,捏得紧紧的。那疼痛果然如女医所说一般,先是疼得短促,间歇时间长些,渐渐的,便疼得越来越久,间歇亦越来越短。   刘徇在旁瞧着心疼,却无法替她受这痛,只得时不时替她擦额角的汗,又捧了参汤递到她唇边,令她一点点饮下,存着精力。   起先,她还能走动着听他捧书简来读,一两个时辰后,便生生将一张小脸疼得惨白,再也听不进任何话。   又过许久,待她已浑身是汗时,女医便将刘徇、刘昭等全请出去,只留下数个婢子在旁护着。   阿姝疼得恹恹地倚在床上,口中咬着女医塞来的麻布,一面勉力忍着,一面听着女医的话,学着平顺呼吸。   这般又疼痛难熬地过了近两个时辰,女医以手探去,方道:“宫口已然全开,孩儿要出来了!王后且听仆的话用力!”   阿姝已是眼冒金星,全靠着方才的参汤与点心吊着精神,闻言虚弱地点点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刘徇等立在外,迎着寒风也不愿到侧室中去歇息,只往廊柱下靠些,时时听着屋内的动静。   屋里只能听女医与婢子们的声音,却不闻阿姝的动静,刘徇时时要派人去探一探情况,又生恐打扰屋中人,只令在外间一观。   如此来回又是多次,直至天已渐亮,终于听屋内一声孩童啼哭传来,响亮清脆,令众人皆是眼前一亮。   片刻后,方有婢子奔出,颤着声报道:“陛下,生下来了……是个小,小皇子!”   刘徇正在外等得心慌意乱,神思恍惚,听了这话,胎教便要入内,谁知才行出一步,却是一个趔趄,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腿脚早已因长久站立与彻骨寒意而麻木了。   身旁侍从忙上来搀扶,方才那婢道:“陛下先歇,婢去将小子抱来。”   刘徇忙挥手制止:“外头天寒地冻的,莫将他抱来,免得着凉。”   说罢,他忍着腿脚的麻木,快步往里去:“阿姝如何?一切可好?”   婢子笑道:“好,有陛下在此,王后一切都好,只是有些劳累,吃不过力来,正昏昏欲睡的。”   刘徇悬着的心这才落下,将要入内室前,又忽然放慢脚步,轻声步入。   屋里,婢子们已将一片狼藉的被褥都换了新,四角的铜雀灯台上,红烛燃去大半,紧闭的窗棂被稍稍推开条逢透着气。   靠里的床上,阿姝正虚弱的仰躺着,身旁是个小小的襁褓,隐隐能见个红皮肤的小儿正眯着眼眸酣睡。   刘徇小心靠近,望着阿姝瓷白的肌肤已然失了血色,却仍皎洁如新月,朦胧的眼中,依旧如少女般清澈晶亮。   望着她费力地睁眸望过来的模样,他只觉心都化了。   他眼眶微红,弯腰俯身过去,细细拨开她额上碎发,在她光洁肌肤上亲了亲,哑声道:“阿姝,多谢你。”   阿姝双眼已朦胧得睁不开,闻言虚弱地扯起嘴角笑了笑:“夫君,你瞧瞧小儿。”   刘徇目光转向一旁静静闭目酣睡的小儿,又是一阵窝心。饶是这孩子小小一个,肌肤通红,满是褶皱,五官糊作一团,看不出模样,他仍是越瞧越觉可爱,不由小心翼翼伸出手去,轻轻挠了挠孩子的脸蛋。   柔软而温热的触感自指尖渐渐传至他心间。   孩子似有所觉,闭着双目嘟了嘟唇,令他怜爱不已。   他忍着眼底湿润,在她身旁坐下,又在孩子额上落下一吻,颤声道:“这是我儿。”   他也曾抱过襁褓中的破奴与阿黛,不由回忆着当时的动作,略生疏地将那襁褓托起在臂膀间:“我儿乳名便唤作‘青雀’,可好?”   青雀便是桑扈,喻祥瑞康健有福禄。   “交交桑扈,有莺其羽,君子乐胥,受天之祜。此名甚好。”阿姝望着他抱着孩子的模样,腮边是消不去的浅浅酒窝。   刘徇知她实在疲累,也不多扰,只命人将灯都熄了,给她拢好被衾,将青雀重又放回她身边,便只静静望着母子二人安眠。   还有数月,他便至而立,今日,才终于有了自己的子嗣。   他将昨日尚未说出的陈留王死讯重又压回心底。   还是再等等吧。   ……   都道女子生养,自来十分艰难。幸而阿姝尚年轻,身体亦素来康健,这才能恢复得快些。   一连多日,阿姝好好修养着,青雀亦跟在她身侧,虽有乳母与婢子们相帮,却多由她亲自哺乳。   大约是怀妊时格外注意,青雀甫出生,便显出康健的迹象来,每日哺乳时,皆吸吮得如饥似渴,手脚挥舞。待伏在母亲肩上,轻拍奶嗝时,亦会时不时蹬腿,动作强劲有力,令乳母与婢子们都直夸赞。   刘徇已将一切政事都挪到南宫中来处理,此时这座宫殿,便如从前信都的信宫,长安的未央宫一般,日日有臣子出入往来。   近来政局初定,他已着手大封功臣,重置羽林军。数日间,郭瞿、刘季、王戍等,皆得封侯,便如陈义这般,亦论功行赏,或得食邑,或升官职。如樊霄,则是任了羽林中郎将,护卫皇宫。   除这些追随多时的功臣,刘徇亦封赵祐为乡侯,此举一出,便是昭告天下,不久将封阿姝为皇后。   然待功臣官职爵位皆落定,方要册封皇后之时,北方边境却再度传来消息。   此刻,匈奴经老单于病逝,左贤王乌留珠为新单于,安分数月后,竟再度集结兵马,有蠢蠢欲动之态。   无法,封后一事只得暂搁,转议匈奴之事。   许多朝臣皆道,大汉江山经近十年战乱灾荒,已是民不聊生,百废待兴,此刻面对匈奴之眈眈虎视,当以退为进,修养生息,效仿汉初时,以宗室女和亲之策,换取和平。   然亦有不少人力主出战,效仿武帝作为,必以兵马踏平匈奴土地,令其从此再不敢犯我强汉。   双方于廷上辨了数日,刘徇皆坐观不语,直至春耕日后,方忽然于众人面前,无意感慨道:“吾儿青雀已诞生满月,想当日朕仍在夏阳时,妻曾遭匈奴刺客袭击,若非福泽深厚,只恐遭不测。”   众臣皆愣,渐渐的方明白过来,新帝素来儒雅,却算得百战百胜的战神一般的人物,唯与匈奴一战,虽胜,却为其背后偷袭,饶是最后借着匈奴刺杀一事,将耿允拿下,也掩不住那场刺杀,成了他心中难以剔除的一根刺。   郭瞿心领神会,仔细权衡后,谏道:“当日幽州一战,陛下与右日逐王结怨,如今的新单于乌留珠,与其乃一母同胞,感情甚笃,恐怕也不会轻易罢休。与其行和亲这般软弱手腕,不如趁着此时将士们士气正盛,一鼓作气,将其赶回漠北。”   旁人俱嗅得风向,纷纷出言附和。   刘徇露出温和笑容,眸光中却带了森寒的刀刃,居高临下扫视众人,扬声道:“便依诸位之言,朕此番需亲征,教那匈奴小儿,从此再不敢犯我强汉!”   这仇,他忍了数月,便趁着这机会一雪前耻。   ……   当日,刘徇理完政事后,便回长秋宫看阿姝与青雀。   近来,三人每日皆宿一处,便如寻常人家的夫妻与子女般亲密无间。   刘徇入内时,正见阿姝两腮生霞,怀抱着青雀低首哺乳,一身纱衣半褪,露出一片莹润皎洁的肌肤。   乳母与婢子等皆在两旁候着,见他挥手,便自退去。   阿姝亲自哺乳月余,虽不避讳他,到底也羞赧,见他入内,忙微微侧过身去。   刘徇稍稍看得呆了呆,隐约注意她本就纤娜有致的身段愈有几分成□□亲的丰腴之态,肌肤更比从前水润弹滑。   他动容间,不由心神一震,默默行至她背后,将她揽进怀里,静静望着母子二人的恬静模样。   阿姝红了脸,待青雀吮够了,忙要将衣衫拉上,却被他双手按住,在她肌肤上细细摩挲:“小儿,我久旷多月,今日便将青雀交给乳母,可好?”   说着,仿佛怕她不肯似的,忙又道:“女医说过,已然无事了。”   阿姝咬着唇未说话,只拂开他手,拉拢衣襟,爱怜地吻一吻青雀,命乳母来将他抱出去。   待乳母才出殿外,将门阖上,刘徇已立在她背后,一下拢住她单薄的双肩,俯身过去细细地吻住。   作者有话要说:  交交桑扈,有莺其羽,君子乐胥,受天之祜。——来自《诗经》 第99章 疲倦   因体谅阿姝产后不过两月, 浑身仍虚软敏感,刘徇动作格外克制, 时时体察她的情状, 见她并无不适异状,才令自己渐渐舒畅起来。   许久, 待二人渐歇,余情犹浓之时,又相依着仰面而卧, 平缓急喘。   刘徇单手搂住她,餍足地在她光洁背后轻抚,温柔如待小儿。   阿姝如猫儿一般眯着眸轻蹭了蹭,好半晌,脑中清明了, 却忽然想起一事:“夫君, 那日我生青雀时, 恍惚听见夫君要同我说什么事?”   近来她身子虚弱,又忙着照料青雀,无暇想旁的事, 目下将青雀送去乳母处,忽然觉得空落落的, 才有了心思想这些。   室内的黑暗并未被朦胧灯火照得透亮, 刘徇本有些睡意,听她此言,先愣了一瞬, 方猛然睁眸。   那日他一时冲动,想将刘显之死直接告之她,后逢她生产,便耽搁下来,紧接着又要坐月子养身子,他下令旁人不许在她面前议论此事,后来又因政事繁忙,自己也未同她再提起。   如今忽然说起,终是不能再拖,斟酌道:“阿姝,那日事出紧急,我恐你忧心,未及时说出。”   他侧过身,将她搂紧些,凝重道:“阿姝,你知刘显禅位后,便降位为陈留王,我本派人送他出长安往封底去,岂知那日才出京兆尹不久,便为匪寇劫杀……”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只紧紧凝视仍闭目不语的阿姝,心底涌起不好的预感。   须臾,阿姝睁开双眸,望向不远处的折屏,静静道:“陈留王如何了?”   刘徇喉结无声动了动,哑声道:“他已薨了,当日随行的,一个也没活下来。”   他说着,稍急切地低头去亲她额角:“你放心,我已命人好好安葬,绝不污他身后之名。”   阿姝扯扯唇角,眸中透出几分哀色:“他已无旁的近亲,我便替他多谢夫君了。”   刘徇闻言,暗暗松了口气,道:“我答应你留他性命,却未能保住,本也是我的过错。”   阿姝颊边寂寥的笑意淡去些许,抬眸静静望着他,问:“夫君,此事何人所为?”   刘徇对上她漆黑晶亮又平静无波的眼眸,沉默片刻,道:“山贼匪寇所为。”   阿姝静了静。   “是吗?”   “你也知晓,如今战事初定,可四处盗贼匪寇,仍是猖獗,需慢慢整治。”   阿姝“唔”了声,扯扯唇角,轻轻将他推开些,缓缓坐起身,披衣欲下床去。   刘徇一急,一骨碌起身拉住她一截手腕:“你去哪儿?”   那截腕子肌肤细腻,柔滑如丝,令他只觉就要滑脱出手,忙又捏紧些,不教她逃开。   阿姝未曾回首去望他,只任他捉住手腕:“身上黏腻,我去沐浴。”   “哦。”刘徇悬起的心落下,松开手道,“去吧,可还有力气?是否要我抱你过去?”   “不必。”   说罢,她已下床趿履而去。   刘徇望着她背影,不知为何,心底怅然若失,倒回床上后,渐渐有些闷堵。   ……   阿姝在浴房中逗留许久,方披衣出来,却未曾回刘徇身边,只自坐到妆奁前,一面往乌发上抹桂花油,一面细细梳理。   刘徇枕着臂瞧了许久,皆等不到她主动靠来,只得凑上前去,自背后要搂她。   阿姝眼波一转,不动声色侧过身去,避开他双臂,柔声道:“热汤已备好了,夫君且去沐浴吧。”   说罢,将梳子放回妆奁,自榻上起身,径直往门边去,背对他道:“我去瞧瞧青雀。”   刘徇愣在原地,转头望着她螓首微垂,一手已然搭上门扉,不由浑身僵硬起来。   他快步行到她身后,握住她肩,声音紧绷,问:“小儿,你怎么了?”   阿姝仍未回首看他,只低声答道:“无事,只是有些想青雀了。”   刘徇再忍不住,握着她双肩将她掰过来,心有不安地蹙眉,问:“阿姝,到底何事?”   阿姝晶亮的眼眸凝着他,好半晌,忽然红了眼眶:“夫君,京兆尹附近,有你十万兵马镇住,到底什么样的山野匪寇,才敢在新帝眼皮下劫杀宗室诸侯王?”   “夫君何苦要骗我?你得了这天下,便容不下废帝在旁,这样的道理,我如何不懂?只是,他不过十二岁,你大可不令他往封地去,只留于长安圈禁便可。即便……”阿姝说着,通红的眼眶里终于掉下泪珠,嗓音间也带上浓浓的鼻音,“即便夫君食言,未留他性命,又何苦骗我?”   刘徇浑身一震,只觉喉间发紧。   好半晌,待她又要提步离去,他才一把将她抱住,将脸埋在她颈边,深深吸气,道:“阿姝,是我的错,我只是怕你心慈,知晓了太过伤悲……”   阿姝抹去眼角泪意,抬手将他轻推开,颤声道:“我去瞧青雀。”   说罢,不待他回应,便步履凌乱地离去,入了侧殿中。   侧殿中,青雀睡了一个多时辰,此刻又醒了,正趴在乳母怀里啼哭。   阿姝听得心疼,快步上前接过:“将他给我吧。”   她心中始终记挂着幼时自己没有母亲教养的遗憾,是以这孩子自出身这月余来,皆是由她亲自哄着,此时稍离开些在乳母怀里,总觉得有些陌生,这才哭闹不止。   果然,青雀本哭得涕泪横流,待回到母亲怀里,由她抱着一边轻拍后背,亲吻面颊,一边又轻哼歌谣,柔声哄着,很快便止了哭,伏趴在母亲肩头,静静吮着拇指,另一手则时不时伸出去触摸母亲下颌,小小一团的面上露出可爱的笑容。   乳母笑道:“小子与母亲实在亲密,婢瞧着,着实替王后高兴。”   望着孩子天真的模样,阿姝泛红的双眼这才渐渐弯起,露出温和的笑容。   “这孩子怕是离不了我,今日我便宿在此处吧。”   乳母惊讶抬眸,心道方才陛下那样,分明是要与她同宿在寝殿里,怎才一个多时辰,她便要独自宿在此处了?   乳母小心道:“偏殿狭小,可要将小子送入寝殿里?”   阿姝摇头:“不必了,我与青雀宿此处。他夜里啼哭,还需哺乳,莫教他扰了陛下安歇。”   乳母闻言只得应是。   刘徇方才便已紧跟着过来,正立在门边望着屋里的母子二人,待见阿姝对着儿子方能露出笑容后,心口一酸,愧疚而后悔。   此时一听她不愿与他同宿,心中愈发不是滋味,更生出几分薄怒,遂扬声道:“我宿到宣德殿去,你还是带着青雀回寝殿吧。”   说罢,转身往一旁的宣德殿行去。   阿姝没说话,待他走了,才抱着青雀回去。   ……   一连数日,阿姝皆未待刘徇如从前那般甜蜜无间。   刘徇本有些愧疚,也不敢对她多有逼迫,可心底亦气闷,难再多哄劝,只得白日理政,夜里行至长秋宫瞧母子二人,到安睡时,不待阿姝多言,便自行起身,往一旁的宣德殿去。   朝中,经与众臣商议,刘徇决意于二月中旬,便举兵北上,与匈奴一战。   境内初平,边境烽火又起,众将士不由又摩拳擦掌,日日勤于操练,只待上沙场,再立功,得封赏。   刘徇亦是忙碌不已,除日常事务,还有许多新的官员须得任命,又因要亲征一事,与众臣一番来回商议,才算定下。紧接着,于出征前,又得选从战将领,并屡入军中巡视,还需开坛祭祀,祈求国祚长盛,战事胜利。   待一切定下,却又要出征了。   这日夜里,他与郭瞿等人将战前之时统统交代过后,方提步往长秋宫去。   阿姝本已安寝,只是方才青雀醒了一会,遂起身哺乳,此刻才将他哄着重新入睡,正在他的小床边爱怜地轻哼着歌谣。   刘徇满身疲惫,推门入内后,痴痴忘了片刻,只觉心底一片柔软,好半晌,方轻手轻脚过去,自背后将她揽住,闭目将脸靠在她颊边,轻声道:“小儿,别再与我置气了,可好?你已是青雀的母亲,如何还能如小子般任性?此事的确是我的错,可我亦有苦衷,若不如此,往后若再有人如那刘安一般,欲挟废帝再生事端,可如何是好?”   他语调温柔,说出的话却教她心间刺痛。   她无力地轻叹一声,挣了挣,未将他挣开,顾及着熟睡的青雀,只得侧首道:“到外头去,可好?”   刘徇只当她已服了软,忙顺着她意,搂着她出了内室,一到外间,便俯身去吻她。   纠缠间,阿姝忽然又伸手去推。   他正意乱情迷,不由蹙眉,嗓音暗哑道:“小儿,怎么了?难道还要气我?”   此刻他话中已带了些不满。   阿姝鼻尖微酸,侧脸避开他凑近的脸,道:“夫君,你还不懂吗?我生气,并非因你未曾信守诺言。”   刘徇双眉越发紧皱:“你因何而气?”   阿姝面色浮现出难堪的苍白:“我生气,只因夫君当日不曾据实以告。当日自长安归来时,我便曾说过,求夫君放过天子,本已是我苛求。即便夫君无法信守承诺,若与我解释清楚,难道我还会不分青红皂白,不顾大局情势,胡乱埋怨夫君吗?”   “可夫君却骗要拿假话来诓骗我!”她娇花一般的面容惨淡不已,双唇微颤,声音也渐渐低下去,“我……好容易才说服自己,往后要全心地仰赖夫君,夫君如此,教我日后……如何还敢再信你?”   刘徇立在原处,如遭雷击,面色阴晴不定,怔怔望她半晌,仿佛难以回神,好半晌方道:“你道我究竟为何不愿告诉你?”   他后退一步,深深叹气,摇头道:“阿姝,我一直都知晓,你对我的信赖有多脆弱。若非始终记着那日在未央宫,你毫不犹豫地同我站在一起,我时时要疑心,你心里到底将我摆在什么样的位置。”   “我不愿告诉你,只因我怕因此便伤了你的心,从此回到原处,便要失去你。如今看,果然如此……”   他连连后退,俊秀的面上再没了温和,满是复杂痛苦的神色,颓然踏出殿外,举目望着皎皎明月,低声道:“我的心亦是肉长的,我爱你护你,全是发自真心,可我也是会疲倦,会灰心的。”   说罢,也不敢回头去看她,只挥手令随行的仆从退开,失魂落魄地独行而去。   皎皎月色透过敞开的殿门照在青砖上,如覆银霜。   已是春日,夜风间有鲜花芬芳。   阿姝立在原地,嗅着鼻尖馥郁香气,许久也未回过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还有两三章的样子。 第100章 茫然   战期将近, 离出征不过一日时,郭瞿趁众臣退去后, 独自留下, 于千秋万岁殿中,挥退宫人后, 方拱手道:“陛下,自长安逃窜的刘安,目下已寻到了踪迹, 正于朔方之地流窜,因他弃了大多人马,只引不到百人,于山野间隐匿,一时又难以搜寻。”   刘徇蹙眉, 颔首道:“继续命人阻截吧, 不能留下漏网之鱼, 他身有旧疾,在外奔波久了,自然虚弱, 便是耗也得将他耗得熬不出。”   郭瞿点头应下后,又说了些洛阳城中的部署之事, 最后, 方提醒道:“陛下,大局渐定,当早立中宫皇后, 稳下朝臣之心。”   刘徇沉吟,暗自苦笑,心道册封皇后一事,他早已定下,只恐那小儿仍不愿与他重归于好罢了。   他先前已封赵祐为乡侯,便是向众人表态,皇后之位要给阿姝。只是近来始终未直接下旨,却令许多朝臣,乃至各地豪族大户有了遐想。   郭瞿之言不无道理。   只是那小女子,以她从前的性子,怕是一点也不在意他身旁有其他女子吧?   可饶是如此日日僵着,他也绝无半点要冷淡她,靠近旁的女子的念头,这中宫之位,更是早早替她留着,绝不容旁人觊觎。   郭瞿望着座上正出神,迟迟未语的刘徇,等待许久,方试探道:“陛下?”   刘徇蓦然回神,以指节揉揉眉心,道:“明日朕便下旨。只是她近来身子也未全恢复,还是莫要有太多累赘礼节了。”   郭瞿这才满意拱手离去。   刘徇语中的“她”,自然便是赵姬。   ……   傍晚,长秋宫中,阿姝才抱着青雀,又领了破奴与阿黛,四人在宫苑中漫步归来。   待给青雀哺乳哄睡后,又与破奴、阿黛一同用了哺食,方遣婢子将两个孩子送回去,却见日常随侍刘徇的宫人,正捧着个方方正正的长形木盒来。   那宫人自在信宫时,便服侍在侧,此刻笑着将木盒捧入屋中,奉于阿姝后,道:“陛下遣婢来将此物送来,如今婢该称一声皇后了。”   说罢,跪下行了个端正的拜礼,祝道:“愿皇后千秋万岁,长生无极。”   阿姝眉梢微挑,先道了声“起”,才垂首将那木盒打开。   只见漆盒中,整整齐齐摆了衣物。   假髻、步摇、簪珥等头饰,并上绀下皂的祭服与上青下缥的蚕服,皆是皇后礼服。   除这些外,更有一方和田羊脂白玉玺,色泽温润,金螭虎纽,四刻云纹,穿系绶带,待将其取出翻看,便见底下阴刻篆书“皇后之玺”四字。   阿姝握着那方玉玺出神许久,直至掌心温度将那沁凉的玉石捂热了,才又放回盒中,好好阖上,交给雀儿搁在一旁,温声道:“多谢陛下。”   那宫人仍犹犹豫豫地等着,仿佛还盼她多说些什么,然待见她目中隐隐约约的迷茫之色,只得躬身退去。   雀儿在旁眼巴巴地瞧着,待那宫人离去,方靠近忧心道:“陛下待阿姝,的确是真心。”   她望着阿姝愣愣凝视窗外春意的模样,轻叹道:“陛下先前不愿将陈留王之事据实相告,岂不正是在乎与心疼阿姝?阿姝又何苦这般倔强?”   阿姝眼底再度划过几分茫然,又侧目去望那装了皇后礼服与印玺的木盒,喃喃道:“我需想想……”   那宫人回千秋万岁殿后,便将方才阿姝反应一点不漏地说出。   刘徇迟疑片刻,再三问:“再无别的话?”   那宫人摇头,又迟疑道:“皇后未再多言。只是,婢看,皇后似有些犹豫困惑。”   刘徇蹙眉,道了声“知道了”,便将人挥退,在殿中独坐许久,直至夜幕降临时,终是踏着月色,往长秋宫去。   才行至门边,便有婢子报:“陛下来了。”   阿姝闻声放下手中画笔,起身上前,躬身唤“夫君”。   刘徇听着她轻柔的嗓音,余光瞥见她铺开在案几上的丝帛上,正绘着鱼戏莲叶图,道:“送你的东西,都瞧了?”   阿姝笑道:“是,多谢夫君。”   刘徇只觉生疏,然听她也并未唤自己“陛下”,方觉心气顺了许多。   婢子们都退下了,青雀则在内室自己的小床上睡得正酣。   二人立在殿中,一时无话。   好半晌,刘徇忽道:“明日,我便要领兵出征,与匈奴一战。”   阿姝目光如水,凝视他道:“我与青雀在洛阳,盼夫君大胜而归。”   刘徇沉默半晌,忽然哑声道:“去岁我独自在长安时,曾做过一个梦。那梦里,你未曾嫁给我,却做了耿允妇人。”   阿姝本沉静的心中忽然掀起波澜,猝然抬眸惊异地望着他,既震惊,又不知所措,仿佛埋藏心底许久的秘密忽然曝露在旁人眼中。   刘徇温和英俊的面上露出几分难掩的苦涩:“你也做过那梦,是吗?那日我从夏阳赶回来瞧你时,你说梦见我将你与那母子二人俱杀了,便是做了同样的梦,是吗?或者,更早之前,你对我从来说不清缘由的惧怕与抗拒,也皆是来自那梦境,是吗?”   “是。”   阿姝张了张口,只觉心间千言万语,最终只说了这一个字。   刘徇身形晃了晃,心渐渐沉下,其间滋味,说不清是对梦境中耿允的嫉妒,还是对如今惨淡现实的失望。   他艰涩道:“那么,你先前说服你兄长,主动嫁给我,乃至后来,无论我处境如何艰难,都毫无保留地信我能成事,是否也是因那梦境?”   阿姝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目,道:“是。”   刘徇只觉心遭重击,连连后退两步,将最后那一问问出:“所以,你先前对我的仰赖,顺从,乃至亲昵,只是因知晓我能护你一家安乐,并非……因你心悦我,对吗?”   阿姝闻言,眸中露出几分茫然与困惑,瓷白如玉的面目透不出半点表情。   她被那梦境缠绕三年有余,却从未清楚地想过,如今自己待他,到底是何种情感。   刘徇见她不言不语的模样,心间多时累积的情感,被恐慌与失望冲得迅速崩塌。他苦笑一声,颓然道:“我知晓了,原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他自那日做了这离奇的梦,便开始时时不安,面对她时,也总有隐隐的恐惧与不真切,生怕一点差错,便会发现,她面上笑靥,皆不过镜花水月。这才未敢将刘显之事提早说出,事后又不敢说出实情。   今日看,果然如此。   他艰难转身,提步要离去。   阿姝望着他背影,掩在袖中的手不由捏紧,直至纤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有疼痛之感传来,才令她渐渐回神。   她心底有预感,若今日这般眼睁睁望着他离去,便真要教他彻底失望了。   尚未理清心底茫然乱绪,她已快步追上,不管不顾地伸出双臂,自背后将他紧紧抱住。   “夫君,别走。”   刘徇脚步一顿,立在原地不敢回首,只垂眸望着腰间紧紧绞住的两只小手,并未出言。   阿姝柔软的身躯渐渐贴在他身后,面颊也依偎着靠在他脊背,闭目感受他坚实宽厚的身形,许久方道:“夫君方才问的,我都不敢否认,只最后的话,并非我不愿回答。”   她说着,抱着他的双臂又紧了些,仿佛怕他就这样挣脱离去般:“实在是,我从未真正的想过此事,眼下也难以说清,心中到底如何作想。”   “夫君,只求你,别在此时便弃我而去。且给我些时日,容我明明白白地想想,可好?”   刘徇仰首望着天空中高悬的明月,覆上她绞紧的双手,将她纤细手指一根根掰开,回过身,双手握住她单薄的肩背,道:“小儿,我已等了许久,无法再那样耐心地等下去。”   望着她渐渐黯淡恐慌的眼眸,他轻叹一声,心有不忍,抚了抚她发顶。   “我已而立,拼搏奔走十年,方成大业,又得替兄长报仇,如今登上帝位,才知要圆我兄弟二人匡扶汉室,重振国威的心愿,仍然道阻且长。观时人之寿,多有未至不惑便亡的,能活至半百者,已是难得的长寿。”   “我的余生,已注定还要分出大半的精力在朝政国事上,仅余的那点时光,我本愿与你,还有青雀,如寻常人家一般,亲密无间的度过。只是,余生有限,阿姝,我难再等。”   阿姝惶恐地抬眸望着他,一双清亮的眼眸中渐渐蓄满水汽,凝成泪珠,顺着面颊一串串滚落到衣襟。   她咬着唇,心中慌乱不知所措,似乎有喷薄感情就要涌出,却一时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只得又伸出手去环住他腰,一头扎入他怀中,抽噎道:“是我不好,夫君,你容我想想,好不好?”   刘徇低头,抚到她面上一片湿润泪意,心口抽痛不已,却暗暗咬牙忍下,捧住她梨花带雨的小脸,凑上去吻了吻,肃然道:“我心悦你,爱你,将你放在心间,再容不下旁人,只盼你与我一样。阿姝,我再给你些时日,待我出征归来,你若想清楚,回我以同样的真心,往后余生,我定不负你。若不能回应……我亦再无法子……便随缘吧……”   阿姝咬唇,边落泪,边连连点头。   刘徇再次低头吻了吻她额头,狠心伸手,将她紧紧箍在腰间的双臂扯开,抹去她面上泪痕,嘱咐道:“时候不早,明日我一早便要起身,便不扰你与青雀,去宣德殿安歇。你且早些睡吧,勿多伤神。”   说罢,也不敢多望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第101章 豁然   阿姝呆立在殿门处, 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一阵失魂落魄, 直至颊边泪痕为夜风吹干, 闻内室已然醒来的青雀啼哭,方猛然醒神, 抬手擦了擦腮边,快步入内,将孩子抱入怀中, 轻拍着哄劝。   今日不知为何,青雀仿佛能体察母亲心中的纷乱,竟也哭闹了许久,待阿姝抱在怀里哄了多时,在屋里来回走动, 轻轻颠着, 才见他渐渐止住哭, 吮着拇指趴在母亲肩头深深睡去。   阿姝轻叹一声,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回被衾中,又替他擦擦面颊, 待见他睡梦中又露出笑容来,方轻舒一口气, 自去盥洗安寝。   这一夜, 她独自辗转,却难入睡。   耳边时时回响起方才刘徇那一番肺腑之言,只觉纷乱繁复, 难以理清。   自三年前,她决定嫁给刘徇,至后来始终坚定不移地相信他定会如愿以偿,得了这天下,的确都是存了求他庇护自己与家人的心思。   可到此后,她即便已知晓他待自己的确是一片真心,却仍是犹豫踌躇,始终不敢将自己的真心,毫无保留地交出。   她一面感激他,仰赖他,一面也只是听了兄嫂的劝后,才愿对他稍稍敞开心扉,袒露真性情,就连对他的挂念与担心,也都需旁人提醒,才能察觉到。   难道,她对他,真的仅仅只是单纯地寻求庇护,又因他的所作所为而生出些感激之情吗?   梦境里,她这一辈子只活到十九岁便止了,如今忽然从那可怖的梦靥里解脱出来,日后又要如何,实在充满了诸多不确定。   这一夜辗转反侧,直至近鸡鸣十分,方昏昏沉沉睡去。   ……   因刘徇要出征,第二日清早,天微亮时,便已起身,穿戴整齐,待用过朝食,就要提步往千秋万岁殿去。   然不过行到一半,到底心中难舍,暗叹一声,一面埋怨自己,一面又令身后侍从止步,独自转身,往长秋宫去了。   长秋宫外,守夜的婢子们一见他来,方要行礼,又被他摆手制止。   他停在门边,见里头仍是沉寂一片,方低声道:“勿出声,我自去看看。”   说罢,轻推开门扉,悄然入内室。   清晨暖阳透过窗缝照入内室,一缕缕投在阿姝瓷白的肌肤上,细细望去,还能见一层细软绒毛,即便已身为人母,却仍是一副纯稚温顺的少女模样。   刘徇蹲下|身,静静跪在床边,痴痴望着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柔抚过她柔腻安恬的睡颜,目中满是怜爱。   她紧闭的双眸微微肿起,令他又是一阵心疼,抑制不住凑近,双唇贴在她眼皮处,吻了又吻,方不舍地退开,也不将她唤醒,只低声道:“小儿,且待我替你报仇归来。”   说罢,毅然起身,又往一旁的小床上望去。   青雀不知何时竟已醒来,却未哭闹,只睁着漆黑晶亮的圆眼,好奇的望着忽然凑近的父亲,嘴角咧开,露出个无辜的笑容。   刘徇心头一暖,伸出一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摇了摇头,仿佛在告诉青雀,勿将母亲吵醒。   青雀似有所觉,忍不住伸出白胖短粗的四肢,在空中不住挥舞,嘴角咧开的弧度也愈大,却果然乖乖地未出半点声响。   刘徇忍不住俯身,在儿子面颊上亲了又亲,低声夸道:“好孩子,知道心疼母亲。”   待又将这母子二人深深望一眼,方转身离去。   行到殿外,更嘱咐婢子:“青雀已醒来,你们入内将他抱出,别吵醒皇后。”   洛阳城外,旌旗飞扬,鼓声擂动,十五万大军已然集结,各个披坚执锐,挺身而立,一眼望去,整齐坚毅,气势磅礴。   刘徇驾马而出,行至高台之上,冲众人扬声高呼:“将士们,我大汉历经二百余年,屡经灾祸,仍绵延不息。如今,历十余年战乱,蒙天降大任,更幸有众人不懈追随,抛洒热血,方令朕得继先人大业,将我海内疆域重归统一。如今,北方匈奴虎视眈眈,趁我大汉危难之际,欲扰我疆土,掠我臣民。值此之际,朕愿亲率众位将士,开赴北方边疆,与匈奴竖子一战。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诸位,且随朕北击匈奴,扬我国威!”   他一扫往日的温和儒雅,长身而立,睥睨众人,气吞山河,话语间俱是飞扬傲人的自信,听得众人皆热血沸腾。   众将士间,忽有人随之振臂高呼:“北击匈奴,扬我国威!”   一时人人皆受感染,纷纷随之齐呼:“北击匈奴,扬我国威!北击匈奴,扬我国威!”   顿时,势如山海的高呼声响彻浩浩长空,震撼人心,教城内外围观的百姓都忍不住抚掌附和。   ……   长秋宫中,阿姝直睡到食时将过,方悠悠转醒。   室内仍是静悄悄一片,她撑起上身,下意识便往一旁小床上看去,却已不见青雀的身影,忙趿履出去。   雀儿正守在外,见她出来,方道:“阿姝醒了,青雀已由乳母抱去哄着了。”   阿姝这才松了口气,转而望一眼天色,蹙眉道:“怎这样晚也不来唤我?”   雀儿将门窗一一打开,令婢子们入内服侍阿姝盥洗,道:“天才亮时,陛下来了一趟,见阿姝睡得正沉,便吩咐令乳母去将小青雀抱给乳母,莫扰阿姝。”   阿姝“唔”了声,渐渐想起昨夜之事,又问了句:“陛下呢?可是已走了?”   雀儿小心觑她一眼,点头道:“陛下行得早,到长秋宫看完阿姝,便出城去了。”   竟也未同她告别,这与往日十分不同。   阿姝心底涌起难掩的失落,没再说话,只往侧殿去寻青雀,又去看了破奴的功课,教教阿黛丹青。   一切仿佛如常,只她自己明白,日日独眠,总觉心底缺了一块,白日更是时常出神,得旁人来唤,方能回神。   就连刘昭也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   三月至,刘昭已然满了十六,先前已与刘徇商议过,便趁上巳节后行笄礼。   礼服与发簪阿姝早已替她备好,到这日,遍邀洛阳城中官宦与豪强之家的妇人一同观礼。   阿姝身为皇后,又是刘昭二嫂,便作笄礼主人,再请城中有名望的刘姓宗亲妇人作赞礼,最后,由冯媪为正宾,替刘昭以纚裹发,插笄定髻,方算礼成。   刘昭身为皇帝亲妹,已然被封平宁长公主,如今越发明白女子行止得宜的道理,在笄礼上果然力求端庄,得众观礼者的交口称赞。   待一应礼仪后,将众人皆送出,她方欣喜地坐到阿姝身边,道:“二嫂,今日我已算成年了,以后阿兄再不能将我看作小孩子了。”   阿姝亦是替她高兴,将她稍歪了的发髻再固定好,笑道:“你的确大了,可在你阿兄眼里,只怕永远都像个孩子似的,即便以后嫁了人,也是一样的。”   刘昭一听要嫁人,面颊又是一热,想起先前隐隐已听说,兄嫂正替她物色适婚男子,便红着脸道:“我以后定要自己选个合意的男子。”   阿姝促狭道:“你阿兄替你选的,也必是要经你首肯的。”   刘昭凑近些,抱着她的胳膊坐了一会儿,忽然小心翼翼问:“阿嫂,你是否同阿兄有争执,尚未和好?”   阿姝因抹了胭脂而更显娇艳的面容稍稍一愣,露出几分羞赧,道:“不错,你怎知晓?”   刘昭摇头道:“以阿兄先前的性子,出征前那样多日,竟都宿在宣德殿,实在不对劲。况如今走了那样久,虽时常送信,却不曾单独写信给阿嫂,岂非就是生气了?”   她仿佛生怕阿姝不悦,忙道:“阿嫂,你千万别与阿兄那样置气,他就是那样的脾气,看似温和容易说话,实则比谁都倔强。若你先朝他示弱,他反倒越发愧疚起来,日后反而待你更好。”   她说着,咬咬下唇:“我心中的确有气,然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刘昭小心观察她神色:“阿嫂,你若实在气不过,我这就替你写信去,好好地说一说阿兄,劝他回来便同你道歉。”   阿姝本未说话,听她此言,忙下意识摆手道:“别,他如今在战场上,不得分心,千万别再写这样的信去。”   说罢,她猛然意识到,与匈奴这一战,已然非她借着前世梦境便能预料结果之战,刘徇此去,是否能安然归来,实未可知。   不同于先前对他能安然无恙的笃定,此刻她心底忽然涌现出无限担忧,更伴着些许后悔。   杀刘显一事,他固然有错,不该不守承诺,可她难道真的要因此事,将从前三年的夫妻情分便尽数否定吗?   这般想着,她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对他,早已不仅仅是单纯的仰赖与寻求庇护,除了感激外,竟也有了渐渐明晰的牵挂与担忧。   这不是心悦,又是什么?   她霍然起身,在屋中行出数步,直至门边,望着远处天空,怅然若失。   他做错了事,她该冷静地与他辩驳,要教他明白错处,付出代价,却不能将二人从前的过往也一并抵消。如她兄嫂那般感情笃定的夫妻,若是争执,也不会有碍感情,待说清后,反更教二人情浓。可若她始终不愿交付真心,也的确会如他所说,总有一日会令对方失望离去。   况且,关于梦境一事,她早先也未曾据实相告。   既做了夫妻,又有了青雀,她在这段感情里,不能再如从前那般被动。   她暗下决心,待他归来,定要好好将此事做个了结。   只是,正当此时,前线不时传来的战报中,却忽然传来不好的消息。   此战非但刘徇亲征,匈奴亦是由新单于乌留珠亲自为主帅,左日逐王且渠奢为辅,共同率兵迎战。双方僵持数日,竟呈势均力敌之相,可见此战之艰难。 第102章 受伤   乌留珠此番未如先前一般, 在幽州边境侵扰,而是袭击河西之地。   刘徇为借此机会, 将匈奴一举压制, 以绝后患,不但领来十五万兵马, 更募发边军,在河西边境征兵五万,一同迎战。   初到边地时, 汉军因未设防,被匈奴一队不过万余人的兵马偷袭,有些猝不及防,随后,乌留珠似是尝到了甜头, 屡屡令小股骑兵偷袭, 一击便退, 再退再击。   非但如此,他更放出狂言,要刘徇将平宁长公主刘昭嫁入匈奴和亲, 才愿退兵,一时引汉军群情激愤。   幸好, 在余下来的鏖战中, 汉军终于逐渐显出大获全胜之势。   汉军二十万人马,兵分四路,对匈奴人形成围攻之势, 一路出高阙寨,袭涿邪山;二路出酒泉塞,攻白山;三路出张掖居延塞,攻三木楼山;最后一路出平成塞,往匈奴水方向进发。   此外,刘徇早有预备,命人往乌桓、鲜卑、乌孙等部族联络,与其合力,共击匈奴。   几方相辅相成之下,刘徇军抵边地未出一月,便先占领伊吾,斩断匈奴大军右臂,随后便将其网罗包围之中。   随后,刘徇更一反先前以守代攻,不敢深入的谨慎战术,转而请对当地草原地形十分熟悉的匈奴人为向导,一面利用包围圈牵制其主要兵力,难以回援,一面深入腹地,出其不意地直击单于聚居之地。   身为先锋将军的陈义果敢善战,竟是一举斩杀敌军千余人,俘获敌众万余。   乌留珠乃新继位的大单于,年轻力盛,却乏城府,仅凭一股冲劲,听信左日逐王之言,力排众议,大举进犯大汉边境。如今单于聚居地被袭,死伤无数,损失惨重,顿时激起部族间诸多元老人物的不满。   刘徇便趁此机会,与乌桓等几大部族一下收拢包围圈,将匈奴主力军围困其中。   经两月鏖战,匈奴人战力被一再削弱,终是不敌,逾半皆降。   左日逐王且渠奢为刘季射杀,新单于乌留珠则领残余部众慌忙往北逃窜,隐入深山极寒之地,不复得见。   长达三月的鏖战大获全胜,刘徇俘获人口数万,牲畜百万,收获颇丰。随后,又从郭瞿之建议,将匈奴降部安置于西北边塞之地,令其与先前的乌桓一般,闲时自给自足,安居乐业,战时随军御边。   至七月,刘徇将陈义等人留在边境善后,自领大部兵马自西北之地踏上往洛阳归去之路。   大胜还巢,本是欢欣雀跃之事。   大军行至泥阳时,因长途跋涉,暂安营扎寨休整一日。刘徇见众将仍兴奋不已,难得未令全军始终戒严,而默许其午后可自由走动。   军中本有自北方草原虏获的众多牲口,经允许后,众人一番烹羊宰牛,欢欣不已。   刘徇则先携郭瞿等近臣,领一队侍卫,约百余人,往泥阳城中驿站暂歇。   泥阳本边地小城,未曾迎过天子大驾,县令与驿丞皆十分惶恐,于三五日内将驿站修整洁净,又令城防戒严,方将刘徇迎入城中。   幸而刘徇本也贫苦出身,并不介怀,只吩咐县令莫搅扰百姓,便留驿站不出。   然在他于屋中酣眠时,城外荒野间,有一约莫百余众,正隐在暗处观望。   这些人个个肌肤皴裂,面黄肌瘦,形容狼狈,然身上却仍穿着与驻于城外的汉军相差无几的军服,观其模样,显然是奔波辗转多时的。   其中一年过弱冠的男子,身形瘦弱,面上虽有脏污,却与旁人的黑黄肤色截然不同,尽是难掩的孱弱苍白,正是逃窜多时,隐匿于山野之间的刘安!   只瞧他时不时掩唇剧咳,呕出几缕鲜血,阴鸷的目光中,满是狼狈愤恨。   数月前,他为身后追兵所迫,南下不得,只得一路北逃,眼见追随而来的数万人死的死,降的降,求生的机会越来越渺茫。   穷途末路,迫不得已之下,他只得领这最后一点人马,往北地荒野崇山间躲藏,以天地为被衾,靠渔猎为生计,艰难苟活。   身为宗室诸侯,一朝败落,竟沦落至斯人,着实令他满心不甘与仇恨。   眼看刘徇称帝,天下归心,他本就不甚强健的身躯更是日益虚弱,仿佛再没有卷入重来的机会。   恰在此时,刘徇竟引兵北上,战胜后,更途径他藏身之地!   这正是天赐良机!   他遥望城墙,语带阴狠,道:“今日,我便要学那留侯刺秦。我非张良,不识始皇相貌,方错失良机。刘徇那厮的样貌,我化作灰也认得!今日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将他杀了!”   趁汉军松懈,刘安取出冬日所蓄融雪水,令众人将面目洗净,衣衫稍整,扮作刘徇麾下寻常士卒,又取仅剩的弓箭,往城门而去。   城门守军不识刘安等人,见其身着汉军服,除稍有破旧外,与天子其余部下别无二致,又想经边境数月激战,衣物破损本是常事,便未多盘问,放其入内。   刘安本是放手一搏,也不敢贸然行事,只摸清驿站所在之处,远离驿站外森严守卫,隐匿于驿站大门外百丈外的道边,伺机而动。   这一等,便至傍晚时分,才见驿站中有所动静。   城外军营中,士卒们已捧肉食酒水,大快朵颐,且歌且舞,只等刘徇出城与其同乐。   然才行出驿站大门之外,驾马而出,未有几步,却忽见道边蹿出一行人来,个个身形枯瘦,却凶神恶煞。   其中一白面青年挺身而立,张弓引箭,直指坐于马上,为众人护在正中的刘徇,高声喝道:“刘徇,你这逆贼,杀太后,害天子,篡我汉室江山,今日我定要纳你命来!”   说着,扯弓弦的手陡然一松。   只听“嗖”的一声,长箭破空,直击而去。   随侍身旁的刘季厉声高呼:“保护陛下!”众人纷纷怒目望去,既有猛往刘安藏匿处蜂拥扑去的,也有迅速往刘徇身边聚拢,欲替其挡开箭镞的。   然这一箭,刘安抱了破釜沉舟的必死决心,使出浑身之力,势如破竹地窜来,难以阻截。   一众侍卫皆未及触及箭羽,眼见箭镞便要直击刘徇左侧胸膛,但见他于千钧一发之际,微一侧身,堪堪避开,令那支箭擦着左侧手臂而过,一下钉入身后一侍从胯下之马脑中。   马儿受惊,撅蹄嘶鸣,刘徇忙驱马前行,方未被伤。   此时,刘安已为侍卫生擒,眼见那支箭未伤要害,不由目眦欲裂,哀呼道:“苍天无眼,不遂人愿!”   紧接着,便声声吐出一口鲜血。   刘徇面有怒意,一见刘安枯瘦凹陷,满是痛恨的面目,不由冷笑:“朕派人追击多时,皆被你逃脱,今日自送上门,莫怪朕不留情面!”   说罢,提刀驾马而去,借着众人让开之道,不待其言语,亲手挥下。   起落间,寒光四射,鲜血喷溅。   众人震惊之间,忽然有人指着刘徇左臂惊呼:“陛下受伤了,速请医工来!”   刘徇这才察觉,方才被那箭镞紧擦而过的左臂近手肘处,衣物被划破一道,裸|露的肌肤上,被擦出一道深深血痕,深入表皮半寸有余,皮肉外翻,鲜血汩汩,隐约可见森森白骨,此刻正火辣辣的疼。   他摆手:“无妨,皮肉小伤。”   若换做从前,他定不会因如此小伤便妨碍军务。然如今身为天子,即便是皮肉小伤,也耐不住众人一再恳求,只得暂在泥阳包扎养伤。   这一伤口,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正值夏日,若运气不好,伤口未好好处理,炎热之下,化脓发热,极有可能危及性命。   是以医工十分谨慎,每日包扎换药,丝毫不敢有怠慢。   然许是因本就疲累多月,刘徇经这般照料,仍是于第三日时,发起高热。   不得已之下,郭瞿当机立断,亲书一封,加急送往洛阳,交阿姝与樊霄二人。   信中言刘徇于泥阳遇刘安刺杀,伤势难愈,若有不测,请奉其独子青雀为主,由樊霄暗中护着阿姝母子二人,千万莫走漏风声。   消息传至洛阳南宫时,阿姝正与刘昭二人,带着破奴与阿黛一同投壶。   先前汉军大胜的战报早已传来,众人本是一片喜悦,只等刘徇归来。   却不料,欢喜之中,惊闻如此噩耗。   阿姝捧着帛书,仔仔细细读了三遍,反复确认并未看错后,方觉一颗心猛地沉下,面色更是陡然苍白。   刘昭本面带笑意,见她异样,忙放下箭,上前问:“阿嫂,出了何事?”   阿姝深吸一口气,忍下心中慌乱,令婢子们将两个孩子带出外去,方引刘昭入内室,闭门后,将那被她捏得皱巴巴的帛书递过。   刘昭不明所以,待接过一阅,不由便红了眼眶,落下泪来,无措道:“阿嫂,这可如何是好?阿兄——他会不会出事?”   阿姝猛地咬住下唇,拼命忍住喉间呜咽,红着眼眶冲刘昭摇头:“阿昭,别慌,你阿兄——会好的。”   她虽这般安慰刘昭,自己的内心却早已惊慌不已。   他那样一个从来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人,如何会因旁人小小的刺杀,便一蹶不振,甚至危及性命?可饶是她不愿相信,也抵不住郭瞿信中黑白分明的字迹。   一时间,过去种种皆浮现脑中。   三年前,他凭借区区两千人,便借势入河北,斡旋至今,躲过无数明枪暗箭,战过无数大小敌军,似乎从未有过半点脆弱的时候。   在西山,为赤巾俘作人质时,她无助落泪,是他日夜相伴,耐心哄劝。   邯郸有难时,她惶恐无依,是他领兵来援,护住她赵氏之地。   未央宫中,她为耿允觊觎,亦是他带她一路出城。   那时二人心意未通,互有猜忌,他有许多机会可借势抛弃她,却最终都选择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她更如懵懂痴儿,始终不懂他心意。   如今他身陷险境,也该由她亲身而去,伴他一同撑过去。   这般想着,她勉力忍下泪意,霍然起身,肃然道:“我要去泥阳。”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还是多写了一章!感谢在2020-01-14 23:42:46~2020-01-15 23:4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5729647 20瓶;32160411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终章   当日, 阿姝便将樊霄招来,命其在洛阳好生护好刘昭、青雀、破奴等, 莫走漏风声, 又派出数十人,护着她一路往泥阳去。   樊霄本有迟疑, 然见阿姝心意已决,又知此时容不得犹豫,刘徇身边也正需要人, 便不多加劝阻,只一一照做。   冯媪亦未多言,只拖着年迈的身躯,亲手抱着青雀,冲阿姝道:“皇后且去, 陛下正等着, 莫留遗憾。婢定会好好照料青雀。”   阿姝含泪点头, 不敢耽搁,只上前在熟睡的青雀额上印下一吻,便转身离去。   南宫外, 有樊霄备好的车马人手,见她着寻常妇人衣裙而来, 也不惊讶, 只肃然引她入车中后,便飞驰而去。   此去上千里,若是快马送信, 不停不歇,不过三五日。阿姝坐轻便马车,不能如传军报般快速行进,只能尽力而为,于七日后的傍晚,方抵达泥阳军中。   大军驻城外,仍是一片肃穆氛围。因先前刺杀一事,县令与驿丞战战兢兢,亲自督城防,不敢有半点松懈。   阿姝将入城时,恰逢傍晚闭城,守门士卒细细盘问一番,待去请示郭瞿后,方放其入内。   赶路多日,阿姝早已疲惫得面颊剥落,眼底乌青,见了郭瞿,也不待叙话,只一面往驿站去,一面哑声问:“陛下如何了?”   郭瞿已多日未曾好好安眠,也是一副狼狈模样,只是脸色已不如先前那般凝重,闻言拱手道:“陛下先前连烧多日,伤口化脓,情况危急,幸好医工当机立断,替陛下刮去腐肉,重新上药。前几日已退了烧,这两日仍在屋中躺着。”   阿姝闻言,紧绷了多日的心弦终于松下些许。   郭瞿引她到屋门处,轻推门扉,冲她拱手低声道:“陛下前两日头脑昏沉之时,常会念及皇后与小子,如今皇后来了,定能令陛下欣喜。”   阿姝点头,拖着因乘车多日而麻木酸痛的双腿踏入屋中。   边城驿站,布置朴素,连寻常寝房间常有的折屏与各色矮榻也没有,只一眼便能望见里头靠墙处的矮床。   那不甚宽敞的床铺上,静静躺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刘徇。   阿姝不由屏住呼吸,放轻脚步靠近,但见他面色青白,眼眶凹陷,下巴生茬,双目紧闭,一副虚弱模样,只胸膛间平缓起伏。   他身上穿着素色亵衣,腰腹下盖着薄衾,左臂肌肤裸|露在外,伸于床沿处,靠近手肘关节处缠绕着一圈圈纱布,显然便是伤处。   阿姝立在几步外,垂眸凝望许久,只觉鼻尖一酸,忍了数日未落下的泪,终于决堤而出。   成婚三年有余,她何曾见过这般脆弱,仿佛不堪一击的他?   她略靠近些,矮下|身,双膝伏跪在床边,颤抖着伸出手,极轻柔地在他左手掌心间握了握,低声道:“夫君,我来了,你千万得快些好起来。”   他似有所觉,被她握着的手微动了动,竟是悠悠转醒,睁开眼眸,虚弱地望着她,嗓音嘶哑道:“小儿?你怎会在此?我可是在做梦?”   阿姝惊了一跳,忙靠近些,含泪摇头道:“不不,夫君,的确是我,我担忧你的伤势,自洛阳赶来瞧你!”   她说着,伸出手去抚摸他青白的面容,哽咽不已:“幸好你无事,否则……往后我与青雀要如何是好?”   刘徇闻言,扯了扯嘴角,却将皲裂的双唇扯出一道裂口,渗出几滴鲜血:“原来是担心这个。横竖我走了,你有君卿、子郁等人在侧,奉幼子为主,已是常事。”   阿姝一面转身去取沾湿的巾帕替他湿润唇瓣,一面流着泪慌乱摇头:“不不,夫君如何能说那样的话?”   她本就眼底乌青,憔悴不已,此刻哭得满面是泪,越显孱弱:“你——你分明说,要同我共度余生,我还这般年轻,夫君如何能弃我而去?”   刘徇望着她这模样,心中绞痛,却直觉想自她口中听到更多话,便只双眸发亮地望着她,仿佛在教她继续说下去。   阿姝那一腔的话,早在心中酝酿数月,如今面对他,深吸一口气,咬唇道:“夫君,这几月里,我想了许多。最初嫁来时,的确都是存着求夫君庇护我与家人的心思,往后的时日里,也曾对夫君有过怨尤,时时想着,日后若有机会,便要回邯郸去,同兄嫂一起安度余生……   她小心地将脸贴近他掌心,细腻的肌肤与他掌间薄茧擦出粗糙钝感,却令她莫名安心。   “可直至夫君此番出征后,我才知晓,原来不知何时起,我早已将夫君放在心中,我会担心,会挂念,会忧虑,更盼着夫君早日归来。我……原来也是心悦夫君,却不自知……   “那日你同我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过去危难之时,皆是夫君来将我护住,即便是你尚未对我心动时,也都未弃我而去……如今听闻夫君受伤不愈,我如何能不亲自前来,伴着夫君?”   刘徇闻言,哪里还能忍住,也不由眼眶泛红,抚着她面颊的手艰难地动了动,拭去她颊边泪痕,哑声道:“小儿,莫哭。哭得我心疼。”   阿姝一面抽噎,一面握着他手,盈满水光的双目望过去,道:“夫君这回,可知晓我心意了?”   刘徇虚弱的面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我知晓了,我的小儿,平日柔弱,却会在危难时,坚定不移地站在我身边。”   阿姝凑过去,将脑袋搁在他肩侧枕边,带着浓浓鼻音道:“夫君,你快些好起来,与我一同回洛阳去。”   “好。”刘徇沉沉地笑了两声,眉眼间俱是难掩的喜悦。   他等了这样久,终于听到了她毫不掩饰的肺腑之言,那一句“心悦”,抵得上无数良药。   ……   大约是因有阿姝亲自在旁照料,刘徇此后果然恢复得格外快,不过四五日,伤口便渐渐结痂,不再有腐烂化脓,引发高烧的危险。   军中众人皆松了口气,却仍不敢妄动,打定主意要在此停留至刘徇能自如行动。   只是新君登位,便出意外,着实不是好事。又在此修养十日后,大军终于开拔,同时将他伤势渐愈的消息传回洛阳,以免南宫中捂不住消息,令朝局生变。   经了这十多日,阿姝再不将担忧与关心埋在心底,难得倔强地要求刘徇不能骑马而行,改与她一同乘马车,并要将行军速度降慢些。   郭瞿、刘季等纷纷附和,无奈之下,刘徇只得妥协。   一路缓行,直过了二十日,到八月末,入秋时,方近洛阳。   刘徇的伤已然大好,除留下了凹凸不平的狰狞疤痕外,手臂已算行动自如,再不会撕裂渗血。   阿姝反复查看,又问过医工后,方同意他不再拘在马车中,能自去骑马而行。   刘徇放下臂上衣物,无奈地望她,道:“旁人都以为你柔顺,怎知内里这样倔强。”   阿姝恢复娇俏的面上露出薄嗔:“夫君难道第一日知晓吗?可是后悔了?”   刘徇朗声而笑,也不顾旁人目光,凑近低语:“不后悔,我早已知晓了,便如你也早已知晓,我根本不是旁人眼中满心仁义,性情宽和的真君子。”   说罢,趁她不注意,径直将她打横抱起,一同上马,令她坐于身前,双臂绕过她腰间,牢牢握住缰绳,催动马儿飞奔。   阿姝被吓得不轻,忙紧紧抓住他衣袖,后仰靠在他怀中,却又引来他一阵畅快笑意。   她心有不满,抿唇哼道:“如今夫君伤好了,莫忘了,先前的事,我心中气还未消呢。这回,夫君不该再疑心,我置气,是因我不爱夫君了吧?”   刘徇笑声渐止,极目远眺,望向隐约可见的城楼,稍稍令马儿慢下,凑在她耳边,道:“我不曾忘记,杀陈留王,的确是我的错。当日下令时,便已想好要弥补于你。”   阿姝挑眉,伸手去揪了揪他额发,不满道:“既如此,为何不当日便与我说清楚?”   刘徇也不呼痛,只握住她手搁在唇边吻了下,无奈道:“你先前未曾对我吐露真心,我被那梦境缠绕,生怕你并不爱我,哪里还敢自取其辱?”   阿姝羞赧面红:“那你说说,到底要如何弥补?”   刘徇忽然将她搂紧,面目肃然,沉声道:“小儿,你听好。人生苦短,我这一生,已比你先行了十余载,将来定是要走在你前头的。余下这些时日,我再不敢教旁人来打扰咱们二人。有我在一日,我的后宫,便归你一人所有了。”   阿姝忽然静默,原本神采飞扬的眼眸里闪出水光:“夫君是天子,哪有天子只娶一人的?为何如此……”   刘徇沉沉道:“为君者,任重而道远。日后我尚需励精图治,如何能贪恋声色?况我父兄皆只正妻一人,未曾纳妾,你兄长亦然。我既心悦你,便只要你一人足矣,何苦还要拿旁人来做阻碍?”   他说着,低叹一声,“诏书我早已拟好,就在千秋万岁殿中,待回去便能昭告天下,从此不纳后宫。人心难测,我不能保证往后多年,皆爱你如昔,可天子一言九鼎,诏书但下,便不容后悔。日后即便我爱意转淡,也绝不容再辜负你。如此,可安心否?”   阿姝坐于马上,飞驰而前。眼前城中,有她挚爱的幼子与亲人,身后,则是爱她护她的夫君。   相伴数年,终得君心。   不论往后如何,此刻,她再安心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完结了。感谢订阅正版!   番外大概会有,不定时更新。   欢迎收藏作者!欢迎关注微博!更欢迎收藏新文!   给古言预收打广告,大约一月底开文,起名废作者表示,文名文案都可能会改。   ——《艳煞》——   江东高门间,流传着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积代衣缨的百年门阀陆氏,出了陆映这样一个绝顶的美人,娇柔妩媚,艳煞众人。   可惜明珠蒙尘,这位绝代的佳人,不但性情乖张,更是个父不详,冠母姓,寄人篱下的弱势孤女。   建康城无数世家公子,风流名士,只得望而却步。   这般女子,为妾尚可赏玩,为妻实不值得。   唯谢家三郎谢戎安独异于众。   谢戎安身为世家嫡子,仪度翩然,有引妇人掷果盈车之容,更少有贤名,得朝臣世家争相结交。   可光风霁月的谢三郎,拒了无数慕名上门结亲的清贵世家女,偏偏被美艳张扬,身世不堪的陆映迷了眼。   那年秋日,枫叶荻花,江风瑟瑟。   谢戎安将象征身份的玉佩交予陆映掌中,亲口允诺:“戎安愿败一世之名,散一身之财,护阿映一世安宁。”   陆映眨着被江风吹出的迷离泪意,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中。   及至后来,她成了长公主,面对内有士族门阀争权夺利,外有北方胡人虎视眈眈的局面,仍镇定自若,临危不乱,   只因有谢戎安,入则打压门阀,出则扫平江北,凭一己之力,替她撑起一方净土。   张扬美人VS长情君子   1. 背景类似魏晋,但是完全架空杂糅,勿考。   2. 1V1,HE。   3. 男主是甜的,剧情可能是有甜有刀的! 第104章 帛画(一)   刘徇于长安受刘显禅位称帝, 仍承汉室江山,因此算都长安。   然长安经多年震荡, 虽始终有天子坐镇, 却已是民生凋敝,尤其去岁耿允亡后, 刘徇入城那一役后,城中曾经的耿允一党趁机劫掠一番后,便携家眷出逃, 更有许多盗贼趁机大肆抢夺财物妇女,更令长安城中一片狼藉。   初平二年,刘徇亲征后,更将匈奴赶至北方极寒之地,亦算解除雍凉之患, 长安镇西北之地位也已全然不必。   况天下已经动乱十余载, 百姓急需休养生息, 此刻长安若再大兴土木,定会再引民怨,生动乱。   斟酌再三, 刘徇遂令迁都洛阳。   阿姝等本也未在长安居住,遂不必搬迁。只是洛阳南宫到底久无人居, 连帝后仪仗也不齐全, 刘徇只得又派人往长安各处宫室中,将一切用度慢慢迁往洛阳。   所幸刘徇素尚简朴,阿姝与他同居数载, 亦惯了平日朴素生活,二人无仪仗时,待朝臣下属等更显亲切如昔。   这一来二去,在长安与洛阳间运送几回,数月便过去了。   初平三年六月初八,正是平宁长公主刘昭出嫁的日子。   循汉制,尚公主者当为列侯。刘徇为替刘昭选夫,着实废了许多心力,千挑万选,又再三问过刘昭后,方定下如今封固始侯,为卫尉的庄陵。   庄陵出身东君豪族,先时刘徜率众起事时,庄陵便随家中三位兄长一同出巨资助其招兵买马,也算有功,后来也屡次随刘徇征战,虽无显赫之功劳,却为人正直,品行端和。   刘昭亦从幼时便曾见过此人,后来屡次相看,双方皆以为不错,遂定下了婚事。   长公主出嫁,当有丰厚嫁妆与聘礼,然国之伊始,财力空虚,阿姝思来想去,便将自长安宫室中得来的诸多财物作刘昭嫁妆。   至出嫁这日,刘昭着锦绮罗谷缯,采十二色重缘袍,隆重而出。   临行前,阿姝思量再三,终是捧了个小巧木盒,亲自入刘昭屋中去了。   其时,刘昭方装扮毕,稚嫩少女头一遭呈现出一派雍容端丽的气度,教人眼前一亮。她自镜中窥见阿姝,忙笑着起身来迎:“阿嫂!”   阿姝望着她这模样,恍惚间想起数年前自己出嫁时的光景,鼻尖微酸。   她侧过脸去,忍下满心愁绪,将众仆婢挥退,只余姑嫂二人后,遂捧着手中木盒递上。   那木盒因镀了曾漆,看来仍是簇新一片,然若再靠近细看,便能瞧出那光亮的漆面上,隐隐有几处细小划痕与剥落处,可见已有些年头。   刘昭垂目看了许久,疑惑道:“阿嫂,这是何物?”   阿姝抿唇,一张白皙俏脸骤然浮出一层粉色,低声道:“阿昭,今日你出嫁,家中再没旁的亲长,我虚长你几岁,又多几年夫妻相处之经验,应当要授你些夫妻之道。这是当日我阿嫂赠我的,今日便赠予你吧。”   说着,也不待刘昭反应,便将那木盒连同那把精巧的钥匙,一道塞入她手中,郑重道:“记得别教人看见,今夜庄卫尉入新房前,可取出稍阅。”   言罢,红着脸便转身出屋。   刘昭错愕,默默垂眸,趁着旁人尚未入内,忍不住好奇,将那钥匙插入锁眼中一拧,开了木盒。   盒中躺着一叠整齐丝帛,上绘斑斓图画,令刘昭渐渐红了脸。   ……   正是将近黄昏之时,庄陵亲迎之队伍还未至,阿姝自刘昭屋中才行出不远,脸仍是红彤彤的,仿佛蒙了层娇艳胭脂,却迎面见了自长秋宫追了来的刘徇。   刘徇本要寻阿姝一同去正殿中,等着庄陵来亲迎时,受刘昭拜别。然方才入长秋宫时,却听说她到了刘昭处,便毫不犹豫地追着妻子脚步过来,不曾想,就见阿姝这副羞涩难掩的模样。   成婚数载,昔日那个初嫁而来的俏丽少女,已然渐渐褪去稚嫩,长作温柔淑静,恬美纯和的妇人模样,以刘昭的话来说,便是夫妻二人通身气度与作派愈相近,不必多言,便能令旁人知是一家夫妻。   今日忽见阿姝又作出这样娇俏羞涩难掩的模样,刘徇心头不禁一动,忙迎上去,自发从旁扶住她双肩,边行边垂首问:“方才做了何事?脸这样红。”   说着,也不顾随侍仆从,直接伸手揉抚她细腻的粉腮。   阿姝因他这般动作俏脸愈红,忙四下观望,见众人俱是一副低眉顺目,佯作未见的模样,方松了口气,作肃然状道:“夫君,今日宫中人多,不可这般没有分寸。”   刘徇坦然轻笑:“无妨,如今宫中谁人不知,朕与皇后感情甚笃,如寻常人家夫妻一般亲厚。”   他说话时,音量不小,引得周遭宫人们越发敛目,暗暗露出会心的笑来。   阿姝娇嗔,不禁轻咬红唇,双颊愈热。   刘徇眼底渐黯,搂住她的臂膀又将她收拢些,重问了一回:“方才到底做什么去了?”   阿姝羞涩地移开双眸,轻声道:“无事,只是去寻阿昭,说些为人妇之道……”   刘徇挑眉,显然是不信:“说为人妇之道,做什么要脸红——”   话至此,却忽然收住,他脑中已然闪过一个念头,顿时明了她到底做了什么,便凑过去耳语:“可是说到了房中之事?”   阿姝好容易稍缓和的面色陡然一变,忙瞪大双目将他推开些,眼神四顾道:“都是女儿家的私事,夫君莫再多问了。”   刘徇轻咳一声,伸手揉揉她发鬓,道:“我的小儿如今大了,都能亲自教导阿昭了。”说着,忽然又凑近低语,“待到夜里,可能再教教我?”   阿姝已是羞得无地自容,忙一个侧身,自他怀中退开,快步行在前面,低头道:“夫君素来聪敏过人,样样皆通,哪里用得来我教……”   刘徇柔和的面上露出少有的促狭笑意:“此事可不是我一人便能做的,再聪敏,没有我的小儿,又有何用?”   阿姝脊背下意识挺直,回首恨恨瞪他一眼,愈发加快步伐,不愿再与他同行。   宫人们俱不知帝后二人方才耳语何事,然瞧他二人如此模样,只从心底感叹:果真是患难情深的夫妻。   ……   夜深,闹腾了许久的长公主婚仪终于结束,刘徇同昔日共谋天下的臣属们多饮了些酒,待由阿姝扶持着同回长秋宫,已是月上中天之时。   婢子们将备好的醒酒汤递来,由阿姝亲自捧着,一勺一勺送至刘徇口边。   他稍有醉意,头脑昏沉,乖乖饮下两口,忽然一震,想起什么似的,满面慌张,连连四顾:“小青雀呢?莫要吵了他。”   阿姝一愣,如今青雀已近两岁,正是断了母乳后,学会走路的时候,不必夜里再起来哺乳,便由乳母带着住去了偏殿,只隔两日,才留在阿姝寝殿里。   望着他忽然如稚儿一般的模样,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大约是醉了酒,以为又回到先前青雀还在襁褓中的时日。   她将汤碗搁在一旁案几上,如哄儿子一般,伸手去轻拍他后背,时不时摩挲两下,柔声道:“青雀已被乳母带去侧殿中睡下了,夫君莫怕,不会扰了他。”   刘徇昏沉地听见她温柔话语,又感受着背后她地轻拍轻抚,渐渐平静下来:“哦,他大了,已经睡了。甚好,否则那小子总是累着他母亲,夜里也得教他吵醒……”   阿姝忍不住轻笑出声,蓦然想起先前仍需哺乳时,他每夜被青雀的哭闹吵醒,又见她忍着睡意起身去哺乳时,恼怒又心疼的模样。   她重新捧起汤碗,喂他饮了剩下的醒酒汤,由着他靠在自己肩侧颈窝间酣睡片刻,渐渐清醒后,方轻推他起身。   刘徇歇了一阵,脑中已清明许多,只是手脚仍虚软,自榻上爬起时,晕头晕脑地站着,好几次要跌倒,幸好阿姝即使扯住他手,提醒他稳住身形。   因实在不放心,她也不敢教他再去浴房中沐浴,只唤来两宫人,一左一右扶住他,亲自替他宽衣解带后,只余下亵衣亵裤,又命人取来热水与巾帕,绞干后亲自替他将面颊、脖颈、手脚都擦净,方送至内室床上睡下。   待这一番折腾后,已过夜半,阿姝本也已疲累不已,见刘徇已闭目熟睡,渐起鼾声,这才自去更衣沐浴,熄灯躺下。   室内一片静谧,方才的鼾声已消失,阿姝才阖眼,身后之人便悄然靠近,伸手将她搂进,紧紧贴在怀里。   阿姝实在累了,也未睁眼,只稍动了动,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便要入眠。   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低低一声:“小儿,对不起。”   阿姝混沌的脑海渐渐清醒,疑惑道:“夫君怎忽向我道歉了?”   刘徇将脸埋在她颈后衣物间,闷声道:“今日阿昭出嫁……小儿,新婚那日,我那般冷落你,对不起……”   今日他作兄长,送珍爱了多年的妹妹出嫁,望着一片祥和喜悦的众人,忽然懂了当年赵祐的心境。难怪此后,赵祐有许久,都待他表面尊重,内里则不假辞色。   想起自己新婚那夜对阿姝的冷落,竟隐隐生出诸多感慨与悔恨来。   阿姝听了他的话,亦是想起当日情景。那时初见,他表面温润如玉,内里却凉薄深沉,为自保,在人前给足她面子,于人后却泾渭分明,淡漠至极。   若换做她从前的性子,定会因他的冷淡而自怨自艾,只是说来也怪,大约是因早料到如此,这样多年,她竟从未因此生过怨言,即便后来二人心意相通,也从未想过重提此事。   那时二人俱是朝不保夕,又如何能料到今日光景呢?   她伸手轻拍他扣在自己腰际的手背,柔声道:“都过去了,我从未放在心上,那时夫君亦有苦衷的。”   刘徇没做声,好半晌,默默吻了吻她颈后肌肤。   阿姝知他心中仍是介怀,遂转过身去面对他,温声道:“若夫君果真觉得过意不去,不妨应我一事。”   “何事?”   她唇角抿起笑意,黑暗中隐约可见弯弯眉眼:“往后,盼夫君莫再如此豪饮,实在伤身。”   她主动偎进他怀中柔声道:“夫君曾说长我十余岁,此生有限,那便更要爱惜自己才是。我与青雀,还有破奴和阿黛,都依靠着夫君,只盼你长命百岁呢。”   刘徇无声望着她,黑暗中的眼眸渐渐湿润。   他默默将她抱紧,亲亲她额头,道:“好,我与你一同长命百岁。”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的时候忘了,现在来发个小小的红包吧,本章前三十条两分评论哦。如果有这么多的话……   感谢在2020-01-15 23:46:11~2020-01-18 15:5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577040 4瓶;清风栅栏的画作 3瓶;旧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帛画(二)   婚后, 刘昭便彻底自南宫中搬出,另有公主府与固始侯府。大约是新婚燕尔, 夫妻二人难分难舍, 她近一月来,也少入南宫来。   阿姝本已惯了平日与她作伴, 如今忽然少了个人,竟觉有些不适。   七月里,正是骄阳似火, 酷暑难耐之时。   这日傍晚,阿姝命人搬了矮榻、案几与笔墨,与三个孩子一同坐在廊下阴凉处乘凉。   阿黛如今已七岁,有了爱娇扮俏的心思,今日新裁了衣裙, 便披上了身, 此刻正乖巧地端坐旁边独榻上, 微微笑着由阿姝三两笔替她画了幅小像。   小女娃面孔粉嫩白皙,从前的婴儿肥褪去小半,显出一两分即将身量抽条的青葱模样来。   阿姝寥寥数笔, 便在洁白丝帛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不一会儿, 熟悉的甜美轮廓便清晰起来, 待最后绘上女娃手中捻的娇花,才搁笔道:“好了。”   阿黛忙下榻小跑着靠近,青雀也手脚并用地自矮榻另一端爬近, 坐在母亲身边伸长脖子要去看案几上的画。   破奴跟在青雀身后,始终小心护着他,不教他坠下榻去,此时见他艰难伸脖子的模样,忙又伸手去把他抱起些。   小青雀说话正说得含糊,感到兄长的帮助,一面拍着小手蹬着小腿唤那画“好看”,一面又奋力地扭过身去,笑着一张面团一般的小脸蛋对破奴唤“阿兄好”。   正当阿黛捏着帛画两角举起,撅着小口吹干上头的墨迹时,刘徇便踏着夕照归来了。   他一身袍服尚未换下,一见三个孩子,便先笑着上前,垂首摸了摸阿黛脑袋,哄道:“阿黛大了,又长高了。”   榻上的小青雀一见父亲,忙再次伸出短而圆的小手,一边抚掌一边咯咯笑道:“父亲!来,来!”   刘徇望着儿子晶亮一如其母的双眸,只觉心口都要化了,俯下身去便抱在怀里,在他粉嫩的面颊上亲了亲,才紧挨着阿姝身旁坐下。   破奴忙自榻上起来向刘徇拱手行礼。   刘徇一手搂着青雀,一手将破奴扶起,道:“破奴也大了,今日太常还道你勤勉刻苦,已渐通《尚书》大义,十分不错。”   破奴肃然的小脸上露出几分腼腆的笑容,垂首道:“是太常教导得好。”   青雀又跟着父亲拍手附和:“阿兄,好!”   众人不禁都笑起来。   阿姝又将阿黛抱到身边,笑望着破奴道:“破奴,你方才还道,要给我们舞一遍新学的刀法,如今叔父来了,何不试试?”   破奴本有些腼腆的脸上愈多了分红,可表情却是十分郑重,触到阿姝温柔鼓励的目光,便用力点头,取来木刀,立到一旁宽阔道上,垂首道:“请叔父指点。”   说罢,便提木刀一招一式,一丝不苟地挥舞起来。   其余四人皆目不转睛看着,舞到精妙处,刘徇毫不吝啬道了声“好”,青雀与阿黛两个也忙跟着拍手大赞。   半晌,待破奴舞毕,已是浑身发热,面颊潮红,满身是汗。他却不去擦,只用一双渴望的眼眸紧紧望着刘徇,似乎十分期盼他的褒扬。   刘徇也不吝赞赏,朗声笑道:“甚好,干脆利落,淋漓尽致,在你这个年纪,力量也算得上乘,假以时日,定能有大作为。”   破奴双眼发亮,俱是满足而自豪的模样,拱手道:“多谢叔父。”   阿姝忙冲他招手,令他坐到身旁,亲自取了巾帕将他面上额角的热汗擦干,又替他斟满解暑的酸浆递去。   一家人又在外坐了一阵,待同用过哺食后,三个孩子才各自回去,留阿姝与刘徇二人在一处。   日头已落,黑暗渐临,正是黄昏时分。   阿姝自榻上起身,与刘徇十指相缠,正要如往常一般往宫中其余地方散步,却被他拉住。   朦胧黑暗中,他忽然露出个神秘的笑来,拖住她手转身往一旁的宣德殿中去:“我替你备了身衣裙,你且去穿上吧。”   阿姝抬眸奇道:“夫君怎想起替我备衣裙来了?”   穿戴之事,自日常衣物,到帝后礼服,素来都是她这个做妻子的来打理,今日忽听他备了衣物,实在惊讶。   刘徇但笑不语,不但带着她跨入宣德殿中,更取出块软绸,行至她身后,蒙住她双眸系紧。   阿姝眼前骤然朦胧,不由局促起来,不安地唤了声“夫君”。   刘徇双手拢在她肩侧,安抚道:“莫慌,我教她们来替你更衣,我也去更衣。待一切都好了,便将这软绸取下。”   阿姝仍有些紧张,只是因着信任他,遂抿唇点头,由他牵引着交予婢子手中。   阿姝双目看不见,只能仔细听着周遭的一切动静,被动地由婢子们引着伸展双臂,将身上衣物一一除下,又换上层层新衣。她感受着才熏过的柔软馨香的衣料,似乎察觉衣物的繁复,自曲裾到玉玦,自罗袜到木屐,一应俱全,就连发髻都重新挽起,插上了略重的珠翠。   待好一番折腾,一旁婢子们才齐声赞道:“皇后这样穿戴,比平日更美了许多,教婢们都移不开眼了。”   阿姝仍被蒙着眼,闻言笑道:“我倒也许久未穿这般繁复的衣物了,连平日皇后礼服也无这样多的。”她噙着淡淡的笑,回忆道,“大约如今日这般繁复的穿戴,也只有数年前,我在长安出嫁之时了吧。”   婢子们互视一眼,纷纷无声抿唇而笑。   阿姝正因忽然的静谧而疑惑,却听耳畔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刘徇熟悉而有几分暗哑的嗓音,仿佛包含了浓郁的情绪:“小儿,你今日甚美。”   说罢,伸手替她解下蒙眼的软绸。   阿姝本已适应了朦胧黑暗,乍见光明,不由稍稍眯眼,片刻后,方发现,黄昏已至,屋外黑暗已尽笼罩,屋内更是点上了烛火。   眼前的刘徇,身量颀长,面目温润,一派谦谦君子模样,更戴刘氏长冠,披袀玄礼服,竟是同数年前,在长安新婚那日所穿一模一样。   阿姝有一瞬恍惚,忙侧目去看镜中自己,玄色曲裾,罗袜木屐,大带玉玦,辅以高云望仙髻,竟也与当初的装扮一模一样。   “夫君,这是做什么?”   刘徇一双眼俱一动不动的黏在她身上,闻言后退一步,冲她伸出手,露出欢喜而温柔的笑意:“今日,我来亲迎新妇。”   眼前那张温润如玉的面目,与数年前长安那日的青年渐渐重合。   阿姝的眼眶渐渐泛红,唇边的酒窝却深了。   她将手放到他朝上的温热掌中,含泪低道:“夫君,阿姝来了。”   二人目光交织,在昏黄烛火中愈缠绵温热,令随侍在屋内的婢子们都有些动容。   殿外,一辆轻便彩车已停在阶下。   二人相偕跨门而出,一同登上那辆彩车,辘辘往长秋宫去。   这一路,处处点了宫灯,伴着蛙声蝉鸣,由顺着宫人牵引,仿佛回到那日在长安,阿姝作新妇,随刘徇而去。   只是,那一日,新郎与新妇心思各异,俱不甚期盼这一场婚姻。而今日,却是两个心意相通,恩爱和睦,令人羡慕的眷侣,重走这一路新婚。   长秋宫外,既有宫人陈设婚礼所用之物,更有数名乐师吹笙鼓瑟,满面笑意的迎接二人到来,遥遥的便开始高呼祝福之语。   阿姝忍着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意,由刘徇扶着步下彩车,一如当日般,行过沃盥、对席、同牢、合卺礼,最后结发,与众人同饮祝酒。   礼成,二人在簇拥之下,入屋中,再行撒帐之礼。   刘徇拉着阿姝于床上对坐,叹道:“那日未行撒帐礼,如今已有了青雀,还是要盼着日后再多享些子孙福。”   阿姝亦与他四目相对,点头道:“咱们长命百岁,子孙绵延。”   周遭宫人遂遥撒五色同心花果,床中二人则敛起裙裾盛之。   一时屋中俱是欢乐笑闹之声,好半晌,众人方收拾毕,笑着退出去,替二人阖上门。   室内重回一片静谧。   刘徇起身至阿姝身边,一手将她揽入怀中,一手则牢牢握住她,喉咙间渐渐哽咽,道:“先前婚仪,我待你不够好,今日替你补上,不够热闹,只盼你能欢喜。”   阿姝忍了许久的泪终是一颗颗坠下,隐没在玄色衣料间。她伸手抚过那柔顺布料,鼻音浓浓道:“难为夫君,还将这礼服寻来。”   刘徇低首过去吻她腮边泪水,轻笑道:“哪里难为?这衣物分明就一直在长安的府邸中好好的放着,我只又命人去取了来。今日你比那时更美,只怕我如今没了当年的身量姿态,穿得不好看了。”   阿姝软软地伏在他怀里,闻言抬眸,认真地将他从头至尾打量一遍。   他仍是英俊温厚,面目如玉,可稍靠近些,便能借着烛光瞧见眼角几道细细纹路,紧束乌发间夹杂的几丝银白。   到底是操劳多年之人,即便身为帝王,年过三十后,也渐显出几分岁月痕迹。   阿姝才消去的泪意又一次涌上,撅起双唇佯作不满道:“胡说什么?夫君你怎会不好看?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郎君。”   刘徇只觉她娇嗔的模样甜进了心窝,不由凑近去亲了亲她红润双唇,玩笑道:“多谢小儿,教我变成了世上最好看的小老儿。”   二人嬉笑着抱作一团,滚在床上,衣鬓散乱,泪与笑融在一处。   好半晌,刘徇默默抱着阿姝,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自床上起身,行至墙边一箱笥处,取出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送至阿姝手中。   阿姝望着这略眼熟的漆盒,不由瞪大眼,奇道:“这怎会在此?”说着,她面上一红,声音也渐低了下去,“我分明赠了阿昭……”   刘徇也掩不住唇边笑意,眉眼弯起:“你仔细瞧瞧。”   阿姝捧着木盒凑近一看,才发现这分明是个崭新的,并非那日她送阿昭的,已经有了些年头。   刘徇掌着她的手,一同打开,但见那里头,果然也同先前那个旧了的木盒一样,装了各色栩栩如生,令她眼红心跳的彩色帛画。   只是,同先前她的那个相比,更精致丰富了许多,令她一眼望去,便赶紧移开眼,“嗒”的一声阖上盖,再不敢打开。   “夫君又是从哪里寻来此物……”   刘徇也不勉强她,自身后将她抱入怀里,教她靠在胸膛间,边吻她粉腮,边道:“先前我瞧你将那物赠了阿昭,便趁命人寻这婚服时,也在长安各宫室中运来的物件中寻到了这些。”   长安宫室历经多代,后宫之地,这样的东西绝不会少。   阿姝羞赧地斜睨他一眼:“夫君还寻这些做什么?该学的可不都已学会了……”   刘徇笑得愈发促狭,直接去吻她耳际,嗓音低哑道:“君子当虚心向学,只那一点如何够?咱们还有许多要慢慢摸索呢。”   阿姝只觉又羞又痒,忙避开些,笑骂道:“夫君今日倒要当君子了?平日里分明是个假的。”   刘徇却忽然停下,一把将她掰过来面对自己,严肃的面目令她也不禁收起笑,只愣愣望着他。   “小儿,我知你是真心将阿昭当作亲妹妹一般,我甚欣慰。只是,你可曾想过咱们的女儿?”   阿姝红着脸,讷讷道:“哪来的女儿?”   刘徇忽而笑着将她压下,眼神温柔:“眼下还没有,可有了那物,咱们慢慢学,总能学出个小公主来。”   “小儿,咱们再要一个同你一样温柔美丽的公主,可好?”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18 15:54:25~2020-01-19 21:49: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雪雪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黑 10瓶;圣诞拿铁 6瓶;长眠心上、barbaraz2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太子(一)   初平九年, 海内安定,民生渐复, 百官奏议早立储君。   正值秋日, 有宫人从千秋万岁殿归来,言陛下散朝会后即将归来时, 也将议储之事一并说了。   帝后素来和睦,无话不谈,宫人们也从不避讳在皇后面前言及这等朝政之事, 刘徇身为天子,更时常主动将政事告知阿姝,而阿姝亦有分寸,不但自己甚少干涉,更嘱咐赵氏家族勿自恃贵戚, 行事张扬。   阿姝此刻正将才四岁的女儿阿绮抱在身前, 对着妆奁替她细细梳发。   年幼的小女娃粉面俏生生的, 像颗饱满圆润的蜜桃,秀丽的眉目稚气未脱,却已显出与母亲如出一辙的姝丽风姿。   许是因方才同堂姐阿黛在一处疯玩, 此刻阿黛已被难得入宫来的阿昭带回府上小住,阿绮则因年纪小, 仍留宫中, 目下靠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额角还沁着汗珠,乌黑柔软的发丝黏在粉白的肌肤上, 娇憨不已。   阿姝爱怜地亲了亲女儿的粉面,越发放柔手上动作,一面替她擦拭细汗,一面梳理发丝。   待那宫人轻声细语说完,阿姝才放下手中木梳,小心翼翼起身,在女儿脑袋下塞了个软枕,又替她盖上薄被,摸摸她面颊,方引宫人到外间,一面命人备汤羹,一面问:“如何说?”   那宫人笑道:“百官皆推举东海公,陛下自然也属意东海公,今日虽未下定论,然瞧这情形,应当便要定下东海公了。”   三年前,阿绮周岁时,刘徇便将几个小子各自赐名封号。阿黛因其父刘徜被追封为齐王,便作了翁主;阿绮则为舞阳公主;破奴得名刘沅,封山阳公;青雀则名刘阳,得封东海公。   阿姝闻言,不由追问:“山阳公如何说?可有不满?”   那宫人细想了想,摇头道:“婢不知,只记得当时看来,并无不妥。”   阿姝稍稍松了口气,却仍未全然放心。   破奴如今已长作十六岁的少年,正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时候。他虽素来与她这个作叔母的亲厚,又心性豁达开朗,可到底幼时曾有数年,都被叔父当作嗣子一般教养,此刻议储君,不知是否心有不悦。   正待宫人取了备好的汤羹入内后,便听殿外传来一阵欢快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少年清脆的唤声:“母亲!”   阿姝忙快步迎去,一对上青雀神采飞扬的面容,先是一笑,紧接着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些,阿绮正累得睡着了,莫将她吵醒。”   青雀才自朝会上散下,还穿着一身规整的深衣,闻言嘻嘻笑了声,一面先冲母亲作揖,一面又探了脑袋往内室看了眼,待见到妹妹还熟睡着,才拍拍胸脯松口气道:“幸好幸好,小阿绮还是没醒。小女娃真能睡!”   阿姝忙着替他将外衣除下,闻言佯怒道:“阿绮今日与阿黛姊姊一同疯玩了一阵,这会儿累了,你小些的时候,可比她更能睡。”   青雀听了这话,小脸笑作一团,羞涩地吐了吐舌头。他已然十岁,在外人面前已能作出一副沉稳的模样,可一到父母亲人面前,却又露出一副天真小儿的模样。   阿姝给他换上更宽些的袍服,又揉揉他脑袋后,便开始翘首望着殿外。   青雀仰面望着母亲,也跟着看过去,嘻笑道:“母亲实在瞧父亲何时回来吗?”   阿姝难得面有红晕,闻言不由又伸出一根纤细食指,轻戳了戳他的小脑袋,嗔道:“你这孩子,明知故问。”   话音才落,宽阔的道上,便能见刘徇领着破奴大步行来的身影。   阿姝这几年早已全然褪去了少女的稚嫩,变做一个成熟温婉,姝丽端柔的妇人,可此时一见夫君,却下意识露出个欣喜又羞涩的纯稚笑容来,仿佛又成了多年前那个教人怦然心动,过目难忘的少女。   正行来的刘徇显然也已感受到妻子的注视,不由也跟着笑起来。   他年近不惑,身形比过去略宽了些,眼角的纹路也深了些,发间银丝也多了些,俨然是个已入中年的男子,不复年轻力盛时的玉树临风与英姿勃发。   可望着妻子时盛满温柔爱意的眸光,却一如往昔。   这模样,落在阿姝的眼里,仍是当年那个英俊而温润的青年。   “小儿,我回来了。”刘徇才踏入殿中,便先拉住阿姝的手说,一双眼仔细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一番,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阿姝被他目光看得面热,碍着两个孩子还在一旁,不由扯扯他衣角,悄然瞪一眼,最后又指指内室,轻声道:“阿绮正睡着呢。”   说着,又扶起才拱手行礼的破奴,柔声道:“莫这般多礼,桌案上有盛好的羹,正热着,快去饮些吧。”   待两个孩子都坐在榻上,她才引刘徇入屏风后的内室,一面替他更衣净面,一面小声道:“听闻今日夫君与朝臣们议立储君,皆推举青雀,那破奴——”   她话未说完,手上才将腰带解开,却被刘徇一下抱进怀里,低头吻住双唇,好半晌,直至她面上红晕加深,才渐渐放开,含糊轻笑道:“我早说过,要让咱们的小青雀做太子,将来做天子。放心,我晓得你要担忧,早已同破奴事先说过此事了。他与他父亲果然是一样的,是个有担当有志向,又是非分明的孩子,我还要多谢你,将他教得这样好……”   阿姝闻言,这才全然放下心来,正有些心神恍惚时,又被他搂在怀里亲了起来。   二人情意渐浓时,榻上忽然传来一声嘤咛,竟是方才正酣睡的阿绮悠悠转醒,正睁着迷蒙的双眼好奇地望着父母,奶声奶气道:“父亲和母亲在做什么呢?”   阿姝登时羞得面红耳赤,将脸埋在刘徇胸膛,轻捶了下他以示不满。   刘徇亦是有些尴尬,不由轻咳一声,拍拍阿姝后背安抚后,才将她放开,换上慈父的笑容,行到榻边,俯身下去望着女儿因酣眠而在面颊上留下的红痕,伸手揉了揉,道:“母亲照顾你和兄长,太辛苦啦!父亲便亲亲她,教她不那样辛苦。”   说着,也不待阿绮多想,便话锋一转:“阿绮快别犯懒啦,快起来吧,破奴阿兄与青雀阿兄已经在饮热羹啦!”   阿绮还小,一听父亲这话,便很快将方才的疑惑忘在脑后,一骨碌自榻上爬起,颠颠儿的迈着小短腿跑到外室,唤道:“阿兄,快给阿绮留些呀!”   青雀笑着不说话,作势要把她的那份拿走,破奴却趁妹妹生气前,主动取过,送到她口边,耐心地喂她饮下。   阿姝也已替刘徇换好衣裳,步出内室来,与孩子们坐在一处。   阿绮似是又想起父亲方才的话,圆圆的眼眸转了一圈,爱娇地靠到阿姝怀里,还沾了羹渍的小嘴凑到阿姝左边面颊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阿姝一愣,一面搂住女儿,一面取巾帕擦净面上污渍,笑道:“阿绮这是怎么了?”   阿绮一脸正经,指指一旁正同饮汤羹的刘徇,道:“方才父亲说,母亲照顾兄长与阿绮辛苦了,亲一亲就不辛苦了,所以阿绮要亲一亲母亲。”   阿姝顿时有些尴尬,不由埋怨地瞪一眼身边的刘徇,刘徇低头若无其事地继续饮羹,面上却热了起来。   破奴已十六,懂了许多事,闻言先一愣,随即闷声轻笑,不敢抬头。青雀则小一些,将信将疑道:“此话当真?亲一亲母亲便能不辛苦?那我也要亲一亲。”   他说着,便放下碗,三两下坐到阿姝身边便要靠近。   刘徇再忍不住,重重放下碗,佯怒道:“青雀,慎言慎行。”   他虽平日多是慈父模样,可若子女犯错,也从不姑息,是以一但板起脸来,也能教孩子们被震慑住。   果然,青雀一下缩回手,端端正正坐好,才低声道:“可阿绮说,是父亲说的。”   刘徇轻咳一声,面色仍是冷着,耳垂却变得通红:“青雀,你已不是小孩了,该向破奴学一学。”   破奴骤被点名,忙收敛笑意,换做正经模样端坐好。   阿绮也噤声,愣愣望着父亲。   刘徇目光一触即小女儿,便一下软了许多,不禁放柔了声音,道:“母亲是母亲,你们不可在母亲面前太过放肆。”说着,他一本正经道,“你们已大了,不可再随便亲母亲,只有父亲我可以。”   青雀与阿绮莫名对视一眼,又再打量一眼面无异色的父母与兄长,不由信服地点点头,齐声道:“知晓了。”   阿姝实在瞧不下去刘徇这般哄骗小儿的模样,忙撇开脸,暗暗瞪他一眼,才转头冲儿女温柔道:“好了,快把羹都饮了吧,莫凉了。”   一家人坐着说了会儿话,待将阿绮与青雀都送回屋去,破奴却未跟着离去。   阿姝瞧他有话说,方令宫人们退远些,令他坐下,温声道:“破奴可是有话说?”   破奴望一眼一旁也坐着的刘徇,笑道:“今日有朝臣们议立储君,想来叔母已然知晓了,我只想同叔母说一句,我也愿举青雀为太子。”   他如今身量已高大许多,与寻常青年别无二致,甚至俊俏的面容更多几分沉稳。说这话时,他面目温和,话音真挚,毫不作伪。   阿姝仔细望着他,温柔的目光里稍稍泛出些水光来。   这孩子,不枉她这样多年来,都将他当亲子一般对待。今日着意留下,大约便是要亲口说出来,安她的心。   刘徇亦笑了,默默伸出手来,在她背后一下一下轻抚,冲破奴道:“你叔母方才还教我千万别教你难过,这下可好了,你亲自来解释清楚了。”   破奴说出心里的话,只觉身心开朗,不由道:“叔母待我的好,我从来都记得。只是那本也不是属于我的东西,况且,比起留在宫中被众人供起,我更爱做那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的将军。将来,青雀做天子,我来做替他守卫疆土的大将军才好。”   刘徇望他满腔豪言的模样,不由霍然起身,大赞一声“好”,拍拍他肩膀道:“若是你父亲还在,定会以你为傲。”   破奴被这般夸赞,一时也动容不已。   阿姝抿唇笑着将他二人拉下,又拉着破奴道:“你今年已十六了,建功立业是一回事,叔母却要先替你寻个好姑娘才是。”   时下男子,大多二十岁前便已成婚,尤其王后贵族之家,为求嗣更会早婚两年。   破奴一听这话,却忽然腼腆地笑了笑,道:“我不瞒叔母,此事,我亦有些想法……”   阿姝不由与刘徇对视一眼,这模样,想是看上那一家的女儿了。   阿姝忙道:“你且说说,是哪家的女子?但凡是清白人家的女子,叔母定替你去求来。”   破奴笑得愈发腼腆,犹豫半晌,方鼓起勇气道:“我想娶阿萝……”   阿姝一愣,这阿萝,竟是她赵氏族中一位年方十四的女孩,论起辈分来,该是她的堂侄女,这两年也曾出入南宫中,二人也算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这自然是好,刘徇十分满意,笑着点头道:“你这小子,原来早有了主见。待你叔母去问过阿萝,若她愿意,便求来作你的妇人吧。”   破奴到底年轻面皮薄,含糊应过后,便匆匆离去。   室内终于只余阿姝与刘徇二人。   刘徇又伸手搂住她,促狭笑道:“如此可放心了?破奴并无当太子的心,还瞧上了赵家的女儿,可好?”   阿姝感叹道:“破奴大了,我竟不知,他早已有了心悦的女子。”   算算时日,二人相伴,竟已逾十载。   刘徇轻叹一声,低头吻她面颊,握着她手抚上自己已粗糙了许多的面颊,道:“孩子们都大了,要有自己的福气。咱们两个,也该多顾一顾自己的日子,你瞧,我已老了,再不珍惜我,就来不及啦!”   阿姝轻笑,凑到他眼角纹路处轻轻吻了吻:“夫君老了,在我心里也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郎君。”   她伸手回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口。   刘徇心口一阵满足,忍不住垂首去吻她。   阿姝一阵面热,半推半就,埋怨道:“我可不想再生个小子啦!”   刘徇靠在她面颊上笑出声来,握住她手放在心口,温柔将她抱回内室去,压到床边,柔声道:“放心,咱们已儿女双全了,我此生足矣,日后也不愿再教你受生养之痛了。”   床帏落下,掩住缠绵温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19 21:49:22~2020-01-20 23:0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07章 太子(二)   初平九年十月, 东海公刘阳被封为太子,山阳公刘沅则进为山阳王, 同时帝后更为其聘赵氏女赵萝为王后。   婚嫁六礼, 阿姝皆亲自过问。虽一切皆有旧制可循,又有宗正与奉常从旁协助, 但到底过程繁杂,讲究颇多。   她力求要替儿辈第一回 婚嫁办得温馨而体面,连细节也未放过, 不论是纳彩所需之礼,还是纳征的聘礼,都由她亲自查看清点,问名、纳吉、请期等,也俱是未有松懈, 时时督促。   因婚仪后, 破奴便要有王府独居, 是以除却婚事外,还需建造府邸。   所幸破奴早早地上疏,不必大兴土木, 只寻洛阳城中从前便有的屋舍,稍加休整便可。   刘徇与阿姝早有打算, 替他选了座距刘昭的公主府与南宫都近些的旧邸, 早早地翻修一新,又派从小照顾破奴的宫人们过府去布置装点,这一番忙碌下来, 总算婚期也近了。   初平十年九月,距婚期不过半月,阿姝亲自出南宫,到山阳王府一观。   她为此操劳多日,眼看已基本完工,必得先来瞧一瞧。   破奴与青雀两个还留在宫中前殿伴刘徇左右,同朝臣议事,只阿黛与阿绮两个女娃儿与她同来。   两个女孩儿难得可这般相伴出宫,自然兴奋不已,不但早早翻出精致的衣裙穿上,一路坐在马车中,更是欢笑期待不已。   待行近府门处时,刘昭也早已到了,忙笑着迎上,众人一同入门中一观。   这座府邸与南宫一样,皆是先秦时便有的贵族旧邸,本就古朴雄健,经这一番修整,焕然一新,又复作过去的气派。   阿姝领着几人,在宫人的引导下,将这府邸里外皆看一遍后,竟也用了一个时辰,如今几人一面议论称赞,一面往外行去,预备至刘昭府中稍歇片刻,再行回宫。   谁知,才跨出大门,还未上马车,本还牵着阿绮的手与刘昭说笑的阿姝,却忽然眼前一黑,脚下一软,便往旁边跌去。   众人登时一阵惊呼,幸好本就将她簇拥在中间,此时七手八脚去搀扶,才未令她倒地。   刘昭吓了一跳,忙搀着她一边胳膊急急问:“阿嫂怎么了?可还好?”   阿姝先未说话,一手扶额,待眼前一阵晕眩过去,才缓过神来,放下手强笑着摇头道:“无事,只是方才忽然有些晕眩罢了,大约是这些时日太过劳累。”   刘昭见她又站直了,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可仍是不敢松懈,忙命人搀扶她入自己府中最近的榻上暂卧,又派人速入南宫中,一来要请医工来瞧,二来则需禀报刘徇。   皇后晕倒,众人担忧,医工自然来得十分迅速,然赶至刘昭府中时,仍是见最小的阿绮已忍不住难过地掉起了眼泪,坐在榻边握着母亲的手,抽动着红红的小鼻头,又可怜又可爱。   刘昭与阿黛两个也坐在旁边,一面安抚着阿绮,一面又关照着阿姝,待医工一入内,不由同时起身让开,道:“快请来替皇后瞧瞧,方才忽然便晕眩。”   那医工丝毫不敢耽误,忙不迭走近,一番望闻问切后,方长舒一口气,道:“皇后只是操劳过度,多多休养,劳逸结合便好。”   说着,又交代几句,方由婢子引着去开药房。   阿姝躺了一会儿,又饮了些热羹,此时已全然缓过来了,忙将阿绮抱在怀里,替她擦去泪水,见她不再哭了,这才对阿黛与刘昭笑道:“无妨的,只是累了,让你们担心,倒是我的不是了。”   刘昭此刻才彻底放心,摇头叹道:“阿嫂近来为了破奴这婚事,也太操心啦!我们还不打紧,只怕教兄长听说,一会儿便要亲自赶来了。”   阿姝不由掩唇轻笑:“破奴这么好的孩子,我着实不想教他婚事上落下遗憾。”说着,又慈爱地看向阿黛,道,“你们这一辈里,你兄长成婚后,下一个便是你啦!”   阿黛红着脸埋怨:“若是都要教叔母这般操劳,我可不想出嫁了。”   阿绮靠在母亲怀里,一听这话,忙不迭也抽着鼻子,认真点头:“不但阿姊,我也不想出嫁,破奴阿兄一定也不愿意。”她歪着脑袋又想了想,道,“青雀阿兄定也不愿意。”   众人正笑作一团,却忽闻外头有呼声:“陛下至。”   紧接着,屋中笑声尚未消失,便见刘徇快步入内,径直行到榻边,二话不说,执起阿姝一手,仔细打量她,担忧道:“方才听闻你晕倒了,怎么回事?”   话音才落,紧跟而来的破奴与青雀也满面肃穆。   阿姝一下面对这样多关切,有些羞赧,回握着刘徇的手,道:“不必这样兴师动众,方才医工说了,不过是有些劳累,好好休养便可。”   刘徇先松了口气,转而又有些懊恼:“此事怪我,这两日我忙着度田之事,未与你分担,事都教你一人做了。”   如今百姓经数年休养生息后,人口稍有增长,如今朝中正忙着度量天下土地与人口,刘徇一时难以抽身。   青雀忙道:“母亲不知,方才父亲正在千秋万岁殿中与众臣议事,一听母亲病了,一刻也不敢耽搁,便匆匆出宫来了。”   阿姝摆手:“万万不必如此,夫君为国事已是操劳了,咱们家中的事,本也该我来操持。”   破奴自方才进屋后,便始终板着脸,原本还有些少年气的俊荣上,此刻闻言,面色更冷了许多,肃然道:“叔母,今日之事,我实在不能原谅。哪有为了小辈的开府成婚之事,令长辈病倒的道理?若叔母往后再如此,我只能奏请叔父,明年便出洛阳就国了。”   诸侯王就国是常事,可破奴是家中最大的孩子,自小与阿姝和刘徇亲厚,即便成婚,二人也仍不愿教他远去就国。   此言一出,阿姝一惊,错愕望着他,见他仍是满面肃穆,不为所动的模样,忙求助似的望着旁人。   岂料这一回,不论大小,众人皆与破奴站在一边,并无人来安慰她,只纷纷以谴责的目光看着她。   她顿觉有些委屈,垮下脸来,分外可怜地望着刘徇。   刘徇最怕她这般惹人怜爱的模样,可此番也不能多有纵容,众目睽睽下,只得轻咳一声,不为所动道:“你若再如此不爱惜自己,莫说破奴,我也是要生气的。”   阿姝见无法讨得半分同情,只得软软地点头算是答应了。   待自刘昭府中归去,刘徇也不愿教她再多动,竟是亲自伸出双臂,直接将她横抱起,大步往马车而去。   众人俱是一惊,纷纷忍着笑意。阿姝则是羞赧得将脸埋在刘徇胸口,低声埋怨道:“夫君怎可这般没有分寸……”   刘徇也不说话,虽耳边也有些泛红,唇角却掩不住地扬起,直至抱着她入马车中,紧挨着坐在一处,才促狭笑道:“谁要你不好好地爱惜自己?如今我知道了,我拿你没别的办法,只能这样惩治了。”   阿姝又是一阵面红耳热,近三十的妇人如小女儿一般娇娇地靠在他身边,羞赧道:“我似乎也比从前重了些,夫君一大把年纪了,我这是替你心疼呢……”   这话说得无心,听在刘徇耳中,却令他眉心一跳,不满道:“你可是怀疑我?我虽年纪不小了,力气可不输当年!”   阿姝心知这是戳中了他的软肋,忙道:“不不不,我怎会怀疑?夫君丝毫未见老态,全然不输壮年。”   可饶是她说了一路好话,仍是才回长秋宫,便被他抱着入了内室,好好体会一番“不输当年”的力气。   ……   接下来的半月,阿姝身边有无数双眼睛日日监督着,再未有过劳累的时候。   直至婚仪那日,待一切皆顺利进行,亲眼望着破奴将新妇迎娶回府中,她才算真正放下心来。   经众人在黄昏的一阵饮酒歌舞后,婚宴方算结束。   刘徇与阿姝同坐马车归去,却在入司马门后,经却非殿,在章台门处便停下。   此时南宫中夜深露重,寂静一片,与方才的热闹喧哗截然相反,只空中一轮圆月,皎洁明亮,如披清辉。   刘徇令跟随的宫人们行在后头远些,自己则牵着阿姝的手,踏着月辉慢慢往长秋宫行去。   他抬头望着明月,难免心生感叹:“我总觉得你嫁我仿佛还是昨日,可一眨眼,破奴都成家了。”   阿姝亦随他一同举目,微笑道:“是啊,今日是破奴,再有一两年便是阿黛,接着是青雀,还有阿绮。唉,如今才一个呢,可一想到孩子们都要长大,我倒很不舍了。”   刘徇何尝不是如此?可他仍是笑着将阿姝搂在臂弯里,安慰道:“小儿莫怕,孩子们不在了,总还有我,你始终都是我的小儿。”   阿姝心中渐软,侧目过去,与他四目相对,微微笑着,道:“我何其有幸,得夫君一直将我如孩童般珍爱。”   刘徇忍不住吻她覆了月辉的双眸。   “得你亦是我之幸。”   长沟流月,远去无声。往后的日子,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总有人相伴在侧。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到这里也结束啦!因为今天还在榜,明天才会改成完结状态啦!谢谢大家!   最后推一下新文《艳煞》,我可能会改文名,大概1月31日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