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美食录 作者:吃吃汤圆呀   文案   【男主不是赘婿,男主不是赘婿】   恒曼娘死后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本赘婿文的女配。   她那位被招进恒家靠着恒家家业一飞冲天的夫君殷晗昱正是书中主角。   而她死前那场连累家人的灭门惨案和自己的死亡居然只是薄情郎向上攀爬的踏板而已。   一朝重生,恒曼娘要做的事情有两件:一是恨踹薄情郎,不再招赘。   二是好好经营恒家酒楼,光耀门楣。   于是,恒家酒楼里笋鲊嫩绿,脆脆嫩嫩;   吊在铁钩上的炉焙鸡蜜色外皮滴着一滴滴肥油;   酒腌虾汤汁宛如琥珀,散发着浓郁酒糟香味;   酥儿印方蓬蓬松松,吃进口软甜满口。   殷晗昱做了一场噩梦,梦里他负心薄幸终落得惨淡下场,   梦中临死之前他立誓:若能重来,他定然要珍惜发妻。   梦醒之后,他等了又等,却没等来那记忆中的招赘大会。   内容标签:重生 美食 打脸 爽文   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赘婿文男主追妻火葬场   立意:女儿当自强,自食其力丰衣足食 第一章 芙蕖蟹生   永宣三年,浦江。   城东的恒府里梅子渐黄,园林间伯劳鸟孜孜不倦啼叫,恒府上下丫鬟却无人留意,脚步匆匆往来于游廊。   只因恒家的独女恒曼娘跌落荷塘,救上来后便被抬到了檀染堂。   曼娘肺里火辣辣的,几乎每一口喘气都如火烧一样燎人。   她艰难睁开眼睛,只见头顶是秋香色锦大象驮宝瓶的蜀锦床帷,不由得心里嘀咕起来。   再打量周围,触目所见是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紫檀梅花纸帐①。这不是儿时娘亲所住檀染堂的装饰么?   曼娘纳罕,她抬起胳膊正欲掀开床帷,却见手腕上滑下一个翡翠玉镯,内壁刻着一个“曼”字,这是父亲送给自己的十岁生辰礼!   可这手镯早就被曼娘当了死当,又怎么会在她腕上?   手镯再往前露出的手指纤纤白皙柔嫩,与她后来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全然不同。   再想到自己在三千世界的离奇经历,曼娘的眼睛很快清明起来:莫非……是回到了前世?   “不然我们便答应曼儿吧?不过是个区区账房之位,何必惹得鸡飞狗跳?”床帷低垂,外头有把女子的声音叹息道,“虽然丁大夫说不多时自己静养便能醒来无甚大碍,可倘若有个好歹你我岂不悔之晚矣?何况……掌柜们都说那殷晗昱做事麻利,也不算德不配位。”   一个沉稳的男子声音哼了一声:“我是舍不得一个账房的位子么?我是怕那小子在后头操纵曼儿跟我们斗法呢!”   这是爹娘的声音!   前世曼娘及笄前一年,正逢殷家选拔账房,殷晗昱恰在候选之列。   曼娘让恒老爷直接指定殷晗昱。   恒老爷不允,曼娘便在荷塘边吓唬爹作势要跳下去,不想一时脚滑真溺了水。   想必自己是回到了这时。   “毕竟是自己女儿,哪里忍心看她要死要活……”女子迟疑道,“何况曼娘似乎真瞧中了他……”   “哼!曼娘这回为了他当账房就能跟我们以死相逼,今后?”男子说起来就气不打一处,“嫁给那穷小子只怕要被他剥皮抽筋!找个知根知底的儿郎入赘,至少能保得曼娘一生平顺。”   原来这时候爹娘就在用心良苦为女儿的婚事谋划了……   曼娘眼眶有些微酸,饶是如今她已经习惯压抑自己的感情,仍旧忍不住急切道:“爹、娘!”   “曼儿!”恒夫人身着时兴的秋香锦缎袄裙配同色褙子,眉眼处毫无皱纹,举止雍容大方,此时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妇人。   想起娘亲日后被折磨得额发斑白的样子曼娘不由得心里一酸,她如倦鸟归林扑进娘亲怀里。   恒夫人以为是女儿受了惊导致她与自己格外亲昵,也心疼得将女儿紧紧回抱进怀里。   “醒了便好!哪里可疼?想吃什么?”恒老爷站在一旁殷切问女儿。   说话的恒老爷生得五大三粗,脖颈发红,眉目间毫无生意人特有的狡黠神情,倒像是个乡下富足殷实的乡绅。   或许是这幅憨厚外表让他在生意场上取信他人,几乎是无往不利,赚取了大笔利润。   恒老太爷走南闯北挣下了大笔资财,到了恒老爷这一代更是经商有道,恒家家底殷实夫妻恩爱,生下个一儿一女,日子过得丰足美满。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曼娘哥哥前年带着商队失踪在大漠,恒家只余了曼娘一个。   恒家从前只拿寻常闺中女儿的规矩教养曼娘长大,是以仓皇之中曼娘压根儿承挑不起恒家大梁,何况宗亲们以恒家这一房无子为由处处为难逼他们过继,恒老爷两口子便想招赘个夫婿进门。   只不过要招赘哪个至今还没个定论,要不恒家夫妇也不会争吵至今。   “还吃什么?!”恒夫人佯装生气地板起脸,“明年便要及笄的姑娘家为了外人掉进了荷塘,名声不要了么?如今还惦记着吃?”   “娘——”曼娘撒娇似的拽住她的手。   恒夫人心里一软,可还是板着脸教训女儿:“以后万万不可为了外人将作践自己,可记得?”   曼娘乖乖点头,前世的她的确太过蠢笨,才能为了个男人惹得爹娘伤心。   自己被教养得娇气任性,等见到一个陌生男子便当个宝一样,又哪里想到会伤了爹娘的心?   因而她起身下床恭恭敬敬与爹娘行个礼:“是我不对,害得爹娘为我担心。”这礼行得发自内心。   恒老爷见女儿醒来后便乖觉懂事,不似往常吵闹任性,与夫人齐齐对视一眼,都觉老怀大慰。   至于那落水一事,曼娘笑道:“我可不是为了什么外人,我是要摘荷花入馔。还请爹娘叫下人帮我散播一二,免得外头传出去什么闲话。”   说罢,她冲爹娘眨眨眼睛:“古有王祥卧冰求鲤,今有恒曼娘入池采莲,不是一段佳话?”   恒夫人被她逗得嘴角一歪就要笑出来,可还是生生压下去,用指点她额道:“你别糊弄爹娘,能瞒过外人还能瞒过你爹娘?”   恒老爷则颇为欣慰:女儿学会了遮掩过失不叫外头传出闲话,单是这一点就已经胜过从前许多。   一家人正亲亲热热,忽听得屏风外头有人急切道:“老爷,不好了不好了!”,这是恒家大管事恒福的声音。   曼娘一想就明白了,自己落水后仓促中被送到了父母所居的檀染堂,是以大管事也寻到了此处。   恒夫人神色有些遮掩不住的慌张,恒老爷掩饰般地冲曼娘一笑:“无妨,无妨,我和你娘出去看看,你安心躺着。”随即便与恒夫人出了内室。   能叫大管事惊慌失措的只怕不是小事,曼娘纳罕,前世这时候恒家安然无恙,没听说过有什么大事啊……   她忙起身蹑手蹑脚走到屏风后头偷听。   “这可如何是好啊老爷!”一向稳重恒福的声调透着慌乱,“赵大厨和丁大厨几人适才尽数被孙家带走了!我去拦人,才知孙家早就暗中挖走了他们!后厨只剩下几个帮厨了!”   “什么?!”恒夫人满是焦灼,“可后天就是何知府家老太君过寿的日子了!她老人家可是提前订了咱家的席面……”   “孙家欺人太甚,先是在我们酒楼旁开酒楼,又是原样偷我们菜式,说不定在官府揭发我们恒家酒楼匿税的也是他们!如今连我们几位名厨都尽数撬光……”恒福叹口气,“要是早点带走我们还能寻访别的厨子来应急,如今可如何是好!”   “他们就是故意挑了此时。“恒老爷沉吟,“应当是早就撬走了人却故意叫那些厨子们不声张刻意选在开宴前一天齐齐走人,要的就是在这节骨眼上生事。“   恒夫人的声音已经带了些许哭腔:“若寿筵不能办,恒家非但得罪了何知府更是颜面扫地……”   “嘘——莫要被曼儿听见惹得孩子忧心。“恒老爷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我们去外书房商议罢。“说罢几人便走了出去。   原来这时候家中酒楼就已经经营困难了么?   曼娘站在原地细细回想。   前世这时候常见爹爹早出晚归神色匆匆,眉宇间有抹不去的疲惫。   那时候爹爹应当就在发愁酒楼的事情,而自己当时竟然还因为殷晗昱做账房的事情又是绝食又是溺水,闹得鸡犬不宁。   羞愧从心里升起,年少时她被宠坏,让爹娘操碎了心。   曼娘歪着脑袋拼命回忆,父母刻意隐瞒加上她被娇宠得不知人间烟火,如今回忆只隐约记得恒家一个产甜瓜的庄子被卖了,她也是吃不到甜瓜才知道了此事。   如今想来当时父亲一定是拿了这笔钱去四处打理掩盖了匿税之事。   前世何老夫人的寿筵也如期举行,只不过听说那寿筵是孙家所办。   想必前世孙家费尽心思得了寿筵这在浦江大户人家前头露脸的机会,孙家也的确因着寿筵名声鹊起与恒家抗衡许久。   后来直到恒家招赘的殷晗昱绽露头角将恒家酒楼生意扩张出本地,两家的争斗才算作罢。   曼娘轻轻蹙眉沉思。   **   当日下午,恒家夫妇便听下人道大娘子身子一好便进了灶房,说要为爹娘做汤羹。   老两口老怀大慰,恒老爷却忽得想起听下头的婢女说这些天曼娘学起了厨艺是要为那穷小子贺生的缘故,不由得皱起眉头,盘算起要如何对付那小子。   曼娘不知爹娘心意,她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让旁边的厨娘们看得目瞪口呆:   小娘子一头青丝轻轻绾成方便干活的发髻,隐约可见露出的脖颈一小块肌肤如雪似玉,纤纤素手却蕴含着极大的力量,三五下便将生蟹剁成碎块。   而后麻利倒入一壶黄酒腌制,再投入麻油小火熬熟,而后放入草果、砂仁等十几味香料末搅拌。   那对黑而密实睫毛下露出的一对剪水双瞳紧紧盯着锅中的麻油,站在在锅边鹅黄色的袄裙下隐约可见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厨娘忍不住心里赞一句:自己家小娘子生得神仙妃子一样,又做得一手好菜,不知将来便宜了哪个。   不多时,蟹生就搅拌好盛入盐水洗净的荷花瓣上了桌。   恒老爷和恒夫人乐呵乐呵瞧着饭桌上女儿曼娘亲手做的饭菜啧啧称奇。   “刚落水不好好卧榻静养就劳碌可不好,再者这般烟熏火燎还不如多学些诗词歌赋。”恒夫人虽然欢喜,嘴上却仍旧叨叨,“也不知随了谁……”   “我们恒家以酒楼发家,会做菜有什么稀奇?”恒老爷捋捋胡子对女儿一脸赞许,“以后恒家酒楼的招牌说不定还要曼娘撑起来呢!”   “酒楼生意怎么能指望一个弱女子?”恒夫人不满,“女儿家在外抛头露面有什么好的?!”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曼娘忙打岔:“爹,娘,且尝一尝我做的蟹生。”   灼灼芙蓉,艳若无双,浅粉色的荷花花瓣宛若一艘艘花舟,里头盛放着麻油熬熟的蟹生,散发着浓郁的镬气,一股子热辣的人间烟火气息铺面而来。   而荷花清丽脱俗,两者结合在一起非但毫无出离之感,反而有一种异样的和谐。   原本青色的蟹壳经过麻油熬炒后变得通红油亮,让人食指大动。   掰开蟹壳便是雪白的蟹肉和金黄的蟹黄。   送入口中,先是尝到鲜嫩的蟹肉,经过熬煮后仍旧肉软细嫩,在鲜甜中海油淡淡的荷花香气。   这螃蟹脂满膏肥,金黄的蟹黄几乎能从壳里流出来,再尝一口甘美的蟹黄,滑爽入口,配上辛香的草果和辛温芬芳的砂仁,叫这道菜鲜而不腥。   这还不算,十几种香料层次丰富齐齐上阵,让蟹生滋味立体,馥郁香气搭配细腻蟹肉,脂香淡淡,几乎叫人忍不住连手指头都想舔一舔。   恒老爷就果断舔了舔自己拿蟹的右手,却被恒夫人白了一眼:“莫要失了分寸。”   恒老爷悻悻然缩回手,又用筷子夹起一块蟹生,唇舌触碰到蟹黄的那一刻,满口的丰腴立即充斥口腔,鲜甜可口,压根儿停不下来。   他又忍不住用银制长柄叉将蟹肉蟹黄细细扒拉到米饭上,雪白剔透的大米热气腾腾,裹上蟹黄蟹肉后金黄一片,鲜美扑鼻而来,轻轻拌匀送进口中——   丝状的蟹肉肉质细嫩、流油的蟹黄肥美甘甜,加上颗粒分明的米饭,几乎是滑进嘴中。   恒老爷吃得心满意足,曼娘笑道:“爹若是喜欢吃蟹黄拌饭,不如我晚上再做一道秃黄油,专给爹爹拌饭。”   恒老爷眼前一亮。   曼娘借机道:“爹,娘,我来办何家的寿筵可好?”   **   “曼娘居然为了我以绝食相逼?”   恒府门外,殷晗昱轻轻蹙起眉头。   十七八的少年纵然来历不明生得也金章玉质风清月朗,即使眉头紧锁也风度翩翩,举手投足有浦江本地人没有的贵气。   怪不得自己家大娘子瞧中了他。丫鬟石榴在心里嘀咕一声,殷勤笑道:“殷小哥,我家娘子说:不用担心,一切有她,您只管等着她好消息。”   “不妥!”殷晗昱摇摇头,“岂能让曼娘为我争取?胜之不武。还请姑娘转告你家大娘子,她好意我心领了。”   这……   石榴慌了神。大娘子身边上下都知这位殷小哥深得娘子欢心,说不定将来还要招赘入门,这回也是大娘子派自己提前说与殷小哥宽心,倘若办不好……   正为难之际——   “等等,我有话要说!”   石榴眼前一亮,金桔从二门外气喘吁吁跑到两人身边。   “金桔姐姐……”她正要说个仔细,就听得殷晗昱正色拱手道:“便是来多少人都无用,还请两位姑娘转告大娘子:我殷晗昱堂堂正正,一切要凭自己争取,绝不借助裙带攀扯。”   石榴一脸为难,却听得金桔脆生生应下:“好!我家娘子也是这般说的!”   ??? 第二章 竹叶灸鲚鱼   殷晗昱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盯着金桔,以为自己听错了,旋即脸上浮现出茫然。   石榴则瞪大眼睛拉住金桔的手:“金桔姐姐,大娘子当真是这么说的?”   那日自家大娘子去自家店里,不巧二楼客人掉落一柄扇子,眼看那扇子就要落在娘子头上这厮上前一把接中扇子。   有了这层关系大娘子便将这人提拔进了店铺做伙计,不多时又想抬举这人做账房。大娘子身边的丫鬟都当这位殷小哥是将来的姑爷奉承。   “那还有假?”金桔不屑道,“大娘子一醒就叫我赶紧过来,莫叫外人误会。” 那“误会”二字咬得极重,还不屑瞥了殷晗昱一眼。   曼娘身边的丫鬟们要数她最看不起殷晗昱。哼!不知底细的人也妄想高攀我们家大娘子!   殷晗昱似时没看见金桔的鄙夷,只自己呆立了片刻,而后才想起礼数胡乱拱拱手转身。   只不过那背影深一脚浅一脚,透着不可置信。   “可殷小哥一表人才,又颇有才干……”石榴有些不解。   “哼,知人知面不之心。”金桔冲殷的方向撇撇嘴,“好人还能撺掇我们娘子落水?”   三年前恒家商队从阳浦江里救起来一个十五六的少年郎,此人头部受伤,等醒来后只知道自己叫殷晗昱,其余万事不知。   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家人来寻,外头也未听说有这般姓名的人走丢,恒家便好心雇他在店里帮忙搬运重物,又叫他与恒家伙计们吃住在一起,谁知他竟然肖想上了自己家大娘子?!   .   秋日,曼娘站在恒家酒楼外面细细打量着这座酒楼:   外墙雪白,店门彩画鲜艳,临街的两排红绿杈子整整齐齐,排绿的帘幕迎风招展,门口的金纱红底栀子灯①不住吸引着往来过客目光,红漆招牌上“恒家酒楼”四个大字金光闪闪。   恒家祖上以这座酒楼起家名噪浦江,这酒楼供给着恒家全家人的衣食,自然也引来了不少觊觎。   前世想必殷晗昱当了账房帮助恒老爷挽救了酒楼,也因此得了恒老爷的青睐和信任,再之后顺顺当当在招赘大会上博得头筹,迎娶了曼娘。   只不过今生,这些都不会发生了。   店里没什么客人,茶饭量酒博士也懒懒散散,见曼娘进来不过拖长了嗓子:“客官您请坐——”   可是那位美貌女客非但站着不动,反而意味深长上下打量了他一顿。   茶饭量酒博士心里嘀咕,不过这位女客之后便选了个最敞亮的济楚阁②,坐在里头认认真真点上一桌菜,还给了他丰厚的打赏,   茶博士只当她是哪家闲得无聊的女眷,美滋滋将酒楼里的私隐事都一一说与她听。   说得正尽兴就见酒楼管事恒鸿园急匆匆跑了进来,头上幞头因着急而系得七倒八歪,见着那位女客忙着见礼:“ 大娘子,有失远迎!”   茶博士惊得手上那茶盅差点掉落地上。大娘子还能有哪位?自然是东家那位大娘子。   他想起自己没把门的嘴,登时恨不得打自己一顿。   恒鸿园满头大汗,挤出一个殷勤的笑,“都怪手下这些人懒怠,连大娘子来都不说与我一声。”   曼娘不语,淡淡瞥了恒鸿园一眼。   当初恒老太爷离家多年再回故里后发现有位恒家族亲一直在帮忙照看这酒楼,感动之余便给他祖辈允了这个掌柜的位子。   之后恒家这位族亲便一直占据着恒家酒楼的位子。   那位族亲是位高义之人不假,可他这位孙辈却不甚长进,吃喝嫖赌无恶不作。   上辈子殷晗昱接管酒楼时,毫不留情就罢免了他,   恒鸿园哭着喊着求到曼娘头上,曼娘心软去求情,那时候殷晗昱还未完全站稳脚跟,便看在她的面上让恒鸿园做个没什么油水的副管事。   可这辈子,他恐怕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恒鸿园心里正七上八下,就听得曼娘问:“恒管事,昨天我丫鬟便说你不在酒楼,今日你又匆匆赶来,身为酒楼管事却能连着两天都不来酒楼,是什么道理?”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恒鸿园赔笑道:“这两天家里孩子高烧不退,我照看了两天,没得怠慢了贵客,大侄女勿怪。”   “是么?”曼娘端起了茶盅,“我怎的听说这两天别人都碰见恒管事在天香楼里呢?”   被人骤然揭穿恒鸿园脸上不自然起来,已无一开始的豪迈,说话支支吾吾起来:“我……我没,大娘子莫要听信小人谣言。”   曼娘用茶盖轻轻撇了撇浮末,忽得问他:“这酒楼里如今的主顾有哪些?”   “这……大侄女这不是为难我?!”恒鸿园嗫喏了两句,“这般大的酒楼,人来人往,我怎会知道这个?大娘子莫不是有意消遣我?就算是大侄女自己只怕都说不清楚……”   “我能。”曼娘忽然打断他。   “这酒楼的主顾,一是族亲们聚会,这是老太爷定下的规矩,凡是恒家族亲来此便能打对半折扣,是以族亲们遇上喜庆日子便来;二来是本地人在此宴请宾客,三嘛,就是往来行商。浦江地处江南商贸繁华,浦阳江上许多往来客商,这也是当初酒楼起家的缘故。”曼娘一笑,慢悠悠说。   恒鸿园瞪大了眼睛,他身后那些缩头缩脑的酒楼伙计们也跟着瞠目结舌:这位主家的大娘子倒真不像传闻中那般无能呢。   “说不清主顾倒也罢了。”曼娘端坐上头,慢条斯理道,“第二遭事,你身为酒楼管事玩忽职守就算了,还中饱私囊。”   “大娘子休要信口开河。”恒鸿园额头上冷汗密密麻麻,原本绷着的假笑也维系不住,犹自嘴硬,“大侄女,虽然这酒楼是你家的,可我祖祖辈辈守护这恒家酒楼,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岂能容你这般轻侮?”   “八角潮霉,胡椒干瘪,酱油清得能照见人影。”曼娘早有准备,命人将灶间的东西一一呈上来,又示意金桔,“将账册翻出来。”   旁边的账房早吓得哆哆嗦嗦,将账册呈上,支支吾吾道:“都是恒管事做的,与我无关。”   “你胡说些什么?!”恒鸿园青筋暴起,冲上去就要教训账房,却立即被曼娘身后的部曲②拦住。   恒鸿园被驳了回来,犹自梗起脖子反驳:“大侄女,就算如此,你待如何?”   曼娘盘算着,涂着大红色蔻丹的指尖一扣一扣轻轻敲打着桌面,不徐不疾。   恒鸿园心里也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可他转眼就将这预感压了下去,转而期期艾艾道:“大侄女,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以后你夫婿进了门,我还能帮你。咱们好歹是一家人,实心实意帮你办事的……”   当初曼娘也的确信了他那一套。   替他求了情,谁知这人转而唯殷晗昱马首是瞻。   多年后曼娘回浦江祭祖,恒鸿园为了讨好殷晗昱,连送来的祭品都用了发霉之物,。   曼娘坐在那里,还能清晰浮现出那一幕:一碟子干瘪的山楂果、长了霉菌的卤鸭、一层白毛的煮猪肉。   还有恒鸿园趾高气扬的嘴脸:“听闻小侯爷在外就要迎娶帝姬,大侄女你也该早点下堂腾出位置。   金桔当时气得要上前理论,还是被曼娘拦住,她们转身离开,犹自听见恒鸿园嘀咕道:“丧门星!已经连累了自个儿父母命丧九泉,可别到时候再连累我们恒家旁支。”   恒鸿园站在地上心里七上八下,忽见曼娘灿然一笑,如夏日池上灼灼芙蕖。   她利落拍拍账册上不存在的灰:“请恒管事尽早让贤,免得我将此事报与我爹,到时候闹到族长老人家主持公道,大家面上不好看。”   恒鸿园脸色刷得变白,正要喊冤,却被几个部曲③“请”了出去。   酒楼里余下之人只远远听得他愤愤不平喊道“大娘子!大娘子!这可是老太爷许给我家的位子!”一个个战战兢兢起来。   旋即就听得少女琅琅声音如玉质:“诸位想必也瞧出来了:我来这里是想在酒楼有所作为。谁不想做可站出来。若想留下的便要收起从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态度,好好儿干活。”   酒楼里的大厨帮厨、账房跑堂们沉默了下来:   前些天孙家也来收买他们,他们选择了观望,谁知昨日来酒楼便知共事的几位厨子都被孙家挖走,恒家老爷厚道不假,可孙家给出了重金,谁能不心动?   再者,大娘子毕竟是一介女流,今后恒家资财都由赘婿打理,今日成了大娘子心腹明日便可能被赘婿当成异己排斥,还不如投奔孙家。   思来想去,一个个便解下了围裙上前拱拱手离开。   金桔、石榴两个大失所望,石榴板起脸瞧着那些个离开的厨子们,看架势恨不得上前怒斥他们一顿。   曼娘却神色淡然,与其身边有吃里扒外的小人、无法责罚的族亲,倒不如将这些人都剔除得一干二净,好拧成一股绳。   几个当家的名厨已经尽数被孙家撬走,如今留下的不过是五六个二厨、帮厨。   “既然诸位选择了与恒家同舟共济,那我便谢过诸位。”曼娘朗声道,“石榴,今日给酒楼里的厨子每人发一两银子。”   “什么?!”厨子们面面相觑,“还有这等好事?”   林大厨忍不住站出去问:“娘子何故如此信任我等?”   近来孙家酒楼新上的菜系全部都是恒家酒楼里的菜式。不止有一个人怀疑是这些大厨们出卖的菜式,谁知这位娘子居然问都不问。   曼娘摇摇头:“我自然是信得过诸位的。”孙家已无杀招,自然不会再浪费一位内奸在恒家酒楼里。   厨子们一个个接过银子,神色恍惚,似乎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怎的,东家非但不怪罪他们,还给他们发赏银?一时之间被人信任的感动涌上心头。   林大厨第一个站出来:“明日便是寿筵的正日子,我必协助东家办好这一场寿筵。”其他人也纷纷跟着表态。   “好!”曼娘赞赏地点点头。   旋即有人支支吾吾道:“可……可我们剩下的人并无大厨,这可如何是好?”   厨子们沉默了起来,酒楼里根据技艺的不同分为头厨、一厨、二厨,如今大伙儿只是二厨,许多人只会些小炒,又怎么做一桌席面?   “不必慌张。”曼娘从桌上捻起一副她早上便写好的菜单,“诸位可听说过田忌赛马?”   诸人听她念那菜单,发现菜单上除了一两道难度极高的菜,其中许多菜肴都并不需要太多技巧。林大厨当即疑惑地瞧着曼娘:“莫非大娘子要自己做最难的,让我等做那大众小炒?”   曼娘点点头:“没有能力按照传统寿筵来办,那便独辟蹊径剑走偏锋。既然诸位技艺不到,我们便返璞归真,以炖、卤、糟为主。”她早猜到了大部分厨子会走,是以定好了这张讨巧的菜单,糟、卤、炖大部分只要她调好调料,二厨们看好火候便是。   厨子们纷纷振作起来,他们虽还没学会高超的烹饪技巧,可这些简单操作不成问题。   曼娘明确分工:“既如此大伙便先忙起来,泡发、备料、洗菜的,都赶紧忙活起来!”   “好嘞!”厨子们点头称好,先前的颓废一扫而空,一个个干劲十足起来。   **   恒家一处商铺后院里。   这里是恒家伙计住的地方,大通铺占了一大半空间,旁边地上乱七八糟摆着几双男子布鞋,打开门一股浓郁的男子体味、臭鞋味扑鼻而来。   几个伙计下了门板正回到屋里凑在一起正就着蚕豆米侃大山:“听说了吗?大娘子执掌恒家酒楼了!”   正聊得热闹,见殷晗昱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屋里骤然一静。   有个伙计瞥了他一眼,嘲弄道:“啧啧,看人家那爱干净的那劲,哪里是你我这等乡下粗人比得的。”   “我们哪里比得过人家,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姑爷!”旁边的伙计酸溜溜道,“说不定明儿就成账房了!”   “就是!说不定我们要叫人主家呢!”伙计说完又推推同伙,“还不多巴着点?以后你我皆要在他手下讨生活呢。”说罢挤眉弄眼大笑起来。   身着一样的粗布衣裳殷晗昱仍旧比同屋人相貌堂堂,即使他失忆仍然有着与周围人不同的贵气做派,每日里洗手洗脚与这些糙汉截然不同。   也因此遭到不少嫉恨。   殷晗昱默不作声,显然是对众人的嘲弄习以为常,他将布鞋整整齐齐放在床脚,又将明日要穿的衣裳提前备好,预备上床,这才发现自己的被褥上一滩水渍。   他直起了身子,眼神冷冷看向人群,那些小伙计们登时鸦雀无声。   那个往日里被他们嘲讽捉弄的少年眼神锐利,有人恍惚想起了冬天商队遭遇的孤狼,瞳孔里只有冷漠,像是充斥着沟通天地的烈火,灼人、肆意,摧枯拉朽。   他心虚地摆摆手:“不干我事啊!”却被同伴踩了一脚。   殷晗昱却只是扫视人群一圈作罢,他卷起枕头,小心抱起窗边一个青瓷小坛,往屋外走去。   屋里众人这才发觉原来不知何时后背出了一阵冷汗。   殷晗昱到了屋外寻了个避风处,放下枕头躺下,而后从掏出手帕轻轻擦拭瓷坛。   瓷坛是那个金尊玉贵锦绣堆里长大的大娘子递给他的。   她脸颊被夏日的夕照映照得绯红,咳嗽一声,递给他一个青瓷小坛:“里头是我做焦了的竹叶灸鱼,懒得丢,你且拿去将就吃吧。”   殷晗昱仔细看过,里面的鲚鱼一个都没焦。   每一条都被细细去除了鳞片,切成大小相同的长段,用上好的麻油煎熟后而后用竹叶分隔裹在瓦罐内,散发着淡淡竹叶清香,可见做菜人的用心。   只不过从拿回来他就将那坛子扔在角落,压根儿没注意过那小坛子。   他固然失忆可也知贫富悬殊,曼娘生得美貌出身富庶,如池中摇曳生姿的莲花,两人云泥之别。   可自打上次被曼娘的丫鬟挤兑回来后,他却忍不住每每吃饭时都将那鲚鱼捞出来一个埋在碗底,悄悄远离人群品尝。   鱼块被炸得外酥里嫩,用了不知什么法子做得麻香十足,竹叶清香又将鱼块浸透,几乎能下一大碗饭。   似乎是一个只有他和大娘子才有的秘密。   她是如何知道伙计们的伙食都不好呢?   躺在漫天星光下,莫名得,殷晗昱鬼使神差伸出手,摸了摸那青瓷小坛。   瓷冰冷的触感让他心里一激灵。他第一次想到:娇生惯养的闺阁女子,能学会做鱼并将鱼块做得这般好吃,应当费了许多功夫吧?   或许是这种莫名的感激让他第一次将那青瓷小坛珍而重之放在了枕边,在它的陪伴下入睡。   只不过他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一名女子背对着他站在梨树下,一袭红衣。   雪白梨花满树,繁花窸窸窣窣在风里摇曳,似是在说悄悄话,又似是被那女子的风华所折服。   “诗里说,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④。想来谁又看得清呢?”那娘子仰头看满树梨花,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告知他,“殷晗昱,你从今往后也不必来见我了。”   她一口吴音软软糯糯,语调里却有破釜沉舟的果敢,殷晗昱瞧不见她的面容,可只觉得如刀绞。   女子说罢转身就走,一阵风过,洁白梨花花瓣雪浪一样纷纷从头顶坠落,将她的背影绘得甜香无比,花香盈袖,却又说不尽的寂寥。   殷晗昱要喊什么,可嘴唇却不听使唤,越是着急就越是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   虽不知那女子是何人,可直觉知道这女子对他极其重要,殷晗昱在梦里咬着牙,红了眼,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恳求她不要离开,恳求她继续待在他身边,   殷晗昱想啊想,急得他额头青筋凸起,一口的牙齿咯吱吱响。终于,灵台清明,他想起了她的名字:   “曼娘!!!”   “曼娘!!!”   殷晗昱大汗淋漓,猛地在漫天星光下清醒了过来。 第三章 云梦豝儿   第二日,何知府府上,许多浦江本地的达官显贵都来赴宴为何老夫人贺寿。   “今日这寿筵席面都是曼娘一人所办?”恒夫人的闺中密友顾夫人在旁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旋即一拍恒夫人肩膀:“好你个绣容,曼儿那般大年纪你就让她担这么重的担子,寿筵这么大的场面,便是老江湖都得悬着心呐!”   席间一位吴夫人捻起一枚香瓜,颇为怀疑:“不过一介小丫头而已,能办成什么样?”,她娘家是京师望族,因而说话直接些。   一旁的孙夫人装作不经意地摇摇扇,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她生性活泼惯会钻营,这次也得以出席何家的宴请。   他们孙家设下天罗地网釜底抽薪,为的就是让恒家酒楼做不成寿宴当众出丑,谁知恒家没有将这机会拱手让给孙家反而自己硬抗了下来。   她这回来心里暗暗准备看恒家在寿筵上出丑,   既如此,就端坐看他们怎么出丑吧。   倒是何老夫人端起茶盅喝一口:“曼娘这孩子瞧着是个伶俐的,且瞧瞧如何。”   恒夫人忙上前赔笑谢过何老夫人,女儿昨日便在恒家酒楼备了一天料,可毕竟还是个毫无经验的新人,恒夫人悄悄儿攥起了一把汗。   不多时便开始上菜。   先是鹅梨、林檎、石榴、龙眼等四时新果子;而后是雕花梅球、木瓜方花、青梅荷叶儿、姜丝梅四蜜饯、四咸酸、四腊脯①,鹅梨清新,林檎圆润,云梦豝儿肥瘦相间、酒醋肉片成薄片,瞧着有模有样。   顾夫人笑着一叠声与旁边人称赞曼娘:“不愧是曼娘,这孩子自小就机灵能干,做事有模有样。”   何老夫人捻起一枚雕花梅球细细打量,小小一块梅子居然被雕刻出了镂空的亭台楼阁,极见功底,她满意地点点头。   吴夫人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声:“如今不过都是些中规中矩的菜肴罢了,谁知道后头如何。”   孙夫人也这般想,即使是她存着挑剔的目光,也寻不出什么错处,只好在心里想:这些冷碟做好不算什么功夫,且看后头。   这时正对着酒席的戏台立刻有人粉墨登场,显然是准备唱戏了。   一旁的儿媳扶着何老夫人胳膊,柔声细语解释道:“那位恒曼娘说老夫人惯爱看戏,她便预备将戏文里头唱的诸样美食一一端了出来,还请老夫人赏戏尝鲜。”   何老夫人平日里最爱戏文,是个戏痴,一听就来了精神:“好!好!”   只见台上叮叮当当开了戏,何老夫人一看就认了出来:“是《赵贞女》贺寿那一段!”   戏台上赵贞女和蔡二郎双双举杯向父母贺寿,台上报的菜名里有酒糟羊蹄、雪菜黄鱼、桂花糖藕、酒糟蟹等几样,丫鬟们适时端了同样菜肴上来,引得宾客们啧啧称奇。   何夫人站在婆母身侧,夹一块酒糟羊蹄到何老夫人碟里。   炖煮后的羊蹄被浸泡在酒糟里,长长的蹄筋被炖煮得软绵,中间那一道骨头上肉都被炖化了肉,只余两头肉,层层叠叠码得高高一堆,看着就觉气势汹涌。   何老夫人将一根筷子插进肥厚的肉里固定,一筷一撸,便将大块的羊肉与肉筋尽数落到了盘中。   再咬上一口,浓郁的酒糟香气散尽便是肥美厚实的羊肉,间或还有柔韧耐嚼的羊筋,油、筋相间,格外过瘾。   羊蹄早就用白芷等香料炖煮过,毫无任何腥味,更难得是一点都不腻,满口尽数鲜美。   何老夫人性子要粗爽些,她老人家索性拿起一块,耙软的羊肉几乎在蹄筋间颤巍巍晃动,张大了嘴巴就咬了上一口——   直接从羊骨上扯下肉块的感觉更为过瘾,满口鲜香的同时更升起无限豪气。   “嗯!够味!”何老夫人闭上眼睛慢慢回味,咽下去后才睁开眼感慨,“有许多年没吃过这等肥美的羊蹄了!”   “娘的牙口真好!瞧着比年轻人还利落些。”何家二夫人适时在旁打趣,又说,“恒曼娘说北地的羊蹄与南地的酒糟糅合在一起,正如老夫人从北地到了南地,糅合荟萃,最是精彩。”   将个何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座中一众夫人们纷纷打听,原来这位何老夫人娘家是陇西记氏后嫁到了江南何家,故此有这一说。   诸夫人们暗暗惊讶,这小娘子居然将何老夫人的身世打听得一清二楚,单是这一点就匠心独具。   殊不知前世曼娘为了做一个合格的贤内助下功夫打听了一番这些高官女眷的阴私事情。何知府官运亨通又是浦江的父母官,她自己记得牢牢。   “你家曼儿真能干!”顾夫人羡慕地拍拍恒夫人的胳膊,夹一筷子雪菜黄鱼。   这道菜可是地道的江南菜。   盘中黄鱼个头匀称,显而易见经过静心挑选。黄鱼经过油炸后加入雪菜鸡汤炒焖,色泽鲜明   咬开黄鱼被炸得金黄的外皮里头便是雪白的蒜瓣肉,放进嘴里,几乎要融化在唇齿间。   里头的雪菜薄薄一片,有淡淡咸香。顾夫人别出心裁用雪菜裹上一碟子蒜瓣肉,美滋滋吃了起来。   恒夫人因着是商户的缘由坐在侧首一处角落里,可这并不妨碍周围夫人们纷纷打量她,还有人小声与她打听女儿的情形。   想到曼娘婚事有望,恒夫人心里就如面前那道桂花糖藕一般甜滋滋。   浦江本地产的小糯藕洗得干净,里头塞入白糯米加桂花糖煮熟,出锅时倒上一层今秋刚产的桂花蜜。   金黄的桂花蜜在糖藕上缓缓流动,里头褐黄色桂花朵朵分明,瞧着就有一股子雅致。   入口后更是又糯又软,藕丝在唇齿间相连,流出里头软糯的糯米,拉扯之间甜甜蜜蜜尽数流淌。   戏台上片段已完,又开始唱手影戏《王魁》,自然又有侍女上菜。这是曼娘提前便设计好的,每场戏选取的片段刚好够吃完这些菜,这当口厨房的压力也能小些,不至于火烧火燎得赶工。   这回是胡椒醋羊头和翡翠凤尾芹敲虾。   羊头肉卤料炖煮后与蘸料一同端了上来。   “啊呀呀。”贵妇们大惊失色,虽然朝堂自上而下喜吃羊肉,可这大咧咧端羊头上来却着实罕见。   “这道菜可是宫廷御厨里的名菜。”何老夫人笑话自己有些慌乱的媳妇,“且看我如何料理。”   她老人家都不用侍女帮助,自己拿起薄片小刀将羊头上的羊头肉片下来,熟练利落丝毫不像六旬老人。   有她带头,在座诸人也跟着吃了起来,这一吃就觉出了这道菜的好处。   羊头肉被片成薄片,用筷子夹起来迎着日光一看几乎是薄如蝉翼。   上头粉白的羊头肉、乳黄的羊筋,交织在一起,几乎是诱惑着人送进肚去。   蘸上配好的胡椒醋蘸料吃进嘴中便知羊头肉与一般的羊肉不同,吃起来更嫩更鲜,蘸料辛辣开胃,衬得羊头肉鲜美多汁,还有一丝丝微甜,非但没有任何膻味反而鲜美适口。   翡翠凤尾芹敲虾则是由虾肉敲开后过热水再过井水而后铺在淖好水的青芹上。   虾肉入口口感弹牙,这敲打河虾的手法使得虾肉本身的筋膜消散,却又保留了原来的弹牙。   而摊开的虾肉更易于入味,原本吃起来咸香入口。   原本怀着狐疑心理的吴夫人吃了一块又一块,几乎是盼望着下一道戏是什么了。   席间有不少跟她一样心思的夫人,频频抬头等着换戏。好在每场戏都只唱那最精彩的几段,很快便到了第三场戏《张协状元》的乔影戏,对应的菜式则是软兜鳝丝。   这道菜瞧着就色浓赤酱,鳝丝盛放在盘中油亮亮富有光泽。   吴夫人迫不及待开吃,入口后只觉鳝丝被浓油赤酱包裹,呈现出肥厚的口感,丰腴的肉质细嫩爽滑,汤汁则滋味十足,油而不腻。   夹一筷子放在米饭上细细品味起来,入口细滑。   鳝丝还带着一丝丝烫气,可吴夫人担心别人几筷子夹完,硬是呼呼气吃了下去又夹一筷。   或许是今天菜品摆盘精致,或许是因为这种混合戏文的方式新奇有趣,原本平日里赴宴时要么卯着劲趁机结交人要么端着怕弄花妆容的诸人,今儿个都吃得认认真真。   曼娘端着最后一道菜上上来。   这道菜唤做素蒸音声部,称得上是惊艳:   一个个彩盘里站着一位位面点捏成的仙女,或抚琴或弹古筝或吹笛,还有跳舞的,正中那位仙女捧着一大盘寿桃,做恭贺状,衣袂飘飘栩栩如生。   在座诸人无不啧啧称奇。   何夫人借机向婆母献礼:“连天上的仙女都来给母亲贺寿,当真可喜可贺。”   一时之间诸人道贺声不绝,何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   何老夫人瞧着曼娘生得玉人儿一般心思又巧妙,当即生出几份欢喜,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一叠声问她年岁多大,学厨几年。   又指着胡椒醋羊头赞道:“这胡椒醋做得用心。”   曼娘忙上前笑道:“瞒不过您老人家去,这是用熟油炝炒过的胡椒配上醋汁,要比生醋香许多。我瞧着北边不少人用这法子,想必您也吃得惯。”   “果然是匠心独运。”何老夫人笑呵呵,“往日里瞧着戏文里人吃得热闹,谁知今个儿倒能吃上。”   一老一少聊得投缘,顾夫人悄悄冲恒夫人努努嘴:“寻常人家只在开场上菜时请办席的厨子上前讲两句菜式,哪里有这般抬举厨子的。可见你家曼娘着实入了何老夫人的眼。”   恒夫人虽然嘴上客气“你莫折了她草料”,心里却美滋滋的:何老夫人算是浦江社交场上最显贵的女眷,有了她老人家的认可曼娘今后的婚嫁也会顺遂许多。她已经盘算着怎么操办女儿婚礼了。   只不过有人高兴,自然就有人泛酸。   孙夫人咬牙切齿想:何老夫人的称赞、诸人眼中的惊艳之色、这么好的露面机缘,这些明明本是他们孙家计划中的!   谁能想到恒家能在大厨们集体缺席的前提下仍大获全胜?!   据孙家买通的恒府下人说这恒曼娘被爹娘宠得不谙世事,算得上十指不沾阳春水,又怎么会做这一桌菜肴?   哼!定然是冒了名!出锅前搅几下汤勺在大厨指点下撒一把盐,这菜就算是她做的。孙夫人愤愤想。   再想到恒曼娘正值婚期,说不定早就计划好在寿筵上出出风头,好利于今后婚嫁。   孙夫人越想越对,当机立断对曼娘笑道:“不愧是老太太喜欢的人,这通身的伶俐劲儿真是讨人喜欢,单是那面人仙女也不知是如何捏出来的?”   座中有几位商贾夫人们神色古怪,这酒楼的菜式可是酒楼安身立命的法子,怎好明晃晃告诉别人?只不过见其他官眷们无甚察觉,于是便当自己多心了。   恒夫人提起了心:这可如何回答?断然拒绝的话孙夫人就会说自己是随口一问。反正她在何老夫人跟前一贯表现得“心直口快利落干脆”,老夫人也不会怪罪她,反而会觉得曼娘小家子气。   可老老实实讲出来做法又不免让人曼娘和恒家好欺负……   “这也简单,不过是将面粉和些糯米水调和而成比照着人模样捏成。”曼娘笑眯眯道。   看似什么都说了却又都什么都没说,恒夫人放下了心。   不等孙夫人回答,曼娘又笑道:“听闻孙家酒楼里菜式与我恒家如出一辙,不知适才孙夫人问我的这道菜可会列入孙家酒楼菜品?”   这一问让诸人想起坊间传言孙家酒楼原样照抄恒家酒楼菜式的传言,本来诸人都不当回事,如今听两人对话,难道此事是真的?   在场的诸位夫人们立刻眼睛一亮,联想到适才孙夫人上前问人家做菜法子的事,立即充满嫌恶:莫非孙家就是这般不要脸皮问走别家秘方的?   夫人们眉眼官司打得飞起,不动声色决定了以后要离孙夫人远点。   孙夫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还叫人翻出不光彩的抄袭之事,脸上登时如开了染坊一般红一阵白一阵,偏偏寿筵还不散场,她顶着诸夫人们异样的目光如坐针毡。   一墙之隔的小楼二层,树木掩映,有个丰神俊秀的少年郎正站在临窗将整场闹剧都收入眼底,他神色飞扬,锐气十足,眉宇间有遮挡不住的锋芒。   屋内有人唤他:“三郎,该走了。”   “知道了。”少年不以为然应了声,漫不经心转身前瞥了曼娘一眼。 第四章 羊腿肉鲊   回府后就恒夫人就绘声绘色将寿筵上的场景描述给丈夫听,恒老爷满意地捋捋胡子:“虽则这一场寿筵是我在背后操持大半,可全权掌勺的却是曼娘,这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极其难得。”   “许多夫人明里暗里打听曼儿呢。”恒夫人最满意此事,“如此一来我们也好挑个好女婿。”   “夫人,外头都说大娘子去了酒楼把自家堂叔撵了出来。这可如何是好?!”恒夫人的陪房石婆子神色匆匆进了檀染堂,连脚步都没了往日的从容。   “怎么回事?”恒老爷正色道。   昨日曼娘接手要办何家的寿宴,恒老爷自然便将酒楼里诸事都交给了女儿,谁知道这中间竟然有这般端倪?   石婆子一五一十将当时曼娘是如何赶走恒鸿园的场景说了出来。   恒夫人急得要仰倒,恒老爷却听得津津有味,还砸吧下嘴:“没想到我家曼娘还有这手段,软硬兼施人证物证齐全,这可是难得的经商好苗子呢!”   “好甚?!传出不敬宗亲的名声以后还怎么好找婆家?”恒夫人嗔怪丈夫,又赶紧叮嘱石婆子,“赶紧叫大娘子过来一趟。”   不多时曼娘便来了檀染堂:“爹,娘,唤我何事?”她正沐浴完更衣,没想到丫鬟急着过来唤她。   恒夫人见女儿神色有些劳顿,心疼她今日一天在何家劳累,忙叫丫鬟们去端参茶,可仍没忘记教育女儿:“你这丫头!不是说只去做寿筵么?怎的连族叔都赶了出来?”   曼娘垂首,这一招先斩后奏是她早就谋划好的:先以办寿筵为名掌控酒楼而后将人赶出,父母那里再反对也迟了。   她想了想,恭恭敬敬道:“爹,娘,若我一开始就说自己要经营酒楼,你们会允吗?”   恒夫人第一个不答应:“好好的女孩儿家,倒去抛头露面经营什么酒楼!”   曼娘闻声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果然母亲到如今的想法还是希望女儿嫁个好夫婿,今后依靠夫婿便是。   见女儿一句话不答,恒夫人想了想又换了个说法和缓道:“曼儿,你若是醉心厨艺,今后在府里做做菜便是,议亲时也好与媒人夸耀。女人家再怎么要强还是要依靠夫婿。”   曼娘拿起一块雪白的手帕,轻轻擦拭手心:“娘,若是那女婿靠不住呢?   怎么会靠不住呢?恒夫人愣了一愣,才道,“你这孩子说得什么话?有你爹好好把关,我们擦亮眼睛,又怎会寻个靠不住的人?”   曼娘忍不住笑出声来:“擦亮眼?怎么擦?擦得眼角皮都破了油皮都无用。”   “你这孩子可是听你堂姐妹出嫁后生活不顺生了什么想头?”恒夫人摇摇头,“我和你爹一定多方打听,挑个厚道可靠人品贵重的。”   曼娘摇摇头:“您可见过山间围猎?猎人在最终猎到猎物之前绝会将自己的意图隐藏起来。”   泥土抹脸、草衣遮形,几个时辰待在密林中,蚊虫叮咬视若无物。   曼娘看向窗外:“坏人一开始就大肆张扬又怎么猎到猎物?自然前期要百般遮掩,处处表现得厚道老实。”   可若等他得到猎物,自然是一箭毙命毫不手软。   恒夫人嘴唇阖阖,嗫喏道:“哪里就那许多那么坏的人,话本子常说……”   恒老爷倒对女儿的话有共鸣,忍不住插嘴:“倒真保不齐,有人的确天生心机深沉善于伪装。”他在外头是见过人情冷暖的,却被恒夫人瞪了一眼不敢再说下去。   曼娘见爹娘都有所动摇,恳切说道:“爹,娘,我明年就及笄了,就算真能在及笄时觅得佳婿,可爹娘今后年纪大了,他生了异心,我看不懂账本又不懂商铺经营,到时候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在外头置外室我当如何?   他背着我掏空恒家资财我当如何?   恒家的掌柜、管事皆是他的心腹;   府内外的下人仆从皆被他攥着生死契;   官府的老爷们都与他往来;   我一不能调遣仆从,二不能查验账本,就算状纸递上去也无人理会。   皆时我一个深宅女子,又有什么法子?”   她一声重似一声,声音中有自己都未察觉的心酸和沉重。   这些,可都是从前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恒家老两口的脸色终于凝重起来。   他们自然也见过负心男子发达了抛弃发妻的例子,再仔细一想,那些负心汉们成亲时可都是勤恳踏实的好夫婿呢。   恒夫人还有迟疑:“若是你担忧今后有变,爹娘可叫你在家里学些账册上往来,可这亲自做生意……”   恒老爷也有顾虑:“今日这寿宴你的确办得妥当,可这并不代表你能掌管偌大一个酒楼。非是爹娘阻挠你,这生意场历来是男子的天下,你一个女儿家,做得好别人便风言风语,做不好还要受许多冷嘲热讽,何苦来着?”   “如今从临安府到乡下,哪里不见做生意的女儿家?至于苦,难道因为苦就不做了么?”曼娘笑眯眯,“书上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今日不吃苦安于享乐,看似躲过一劫,可有朝一日夫君拿着恒家资财挥霍,我又如何有办法?到时候岂不是更大的苦?”   若人一生要吃的苦是注定的,倒不如先苦后甜。何况如今的苦不过是操持家中生意,上头还有父母可庇佑,今后的苦却可能是无依无靠被人弃如草芥。   见爹娘神色松动,曼娘当即趁热打铁:“爹娘只管放心让我掌管恒家酒楼,若我一月之内拿不出百两银子盈余,自然乖乖将酒楼交还。”   恒鸿厚在心里盘算一遭,别说近些日子生意不好时,就是从前生意最红火时每月也不过百两银子,女儿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难到百两银子盈余,当即允诺了下来:“今日便让恒福把账册给你。”   想了想又道:“让恒福请两位女账房跟着你,得用时盘账,闲时每日教教你看账。”   **   孙府,孙老夫人正责骂孙夫人:“叫你多嘴!反害得我们孙家被人揭了老底!”   孙夫人悻悻然:“可老爷之前的计策也没成功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孙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   “婆母莫急,夫君也莫气,我听闻那恒曼娘接手了恒家酒楼后很是跋扈,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族叔除走,如今外头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她不敬宗亲呢。”孙夫人忙上前道。   “什么?!那可是孙家花了大力气买通的一枚棋子,就这么被她拔了?”孙老爷闻言更加火上浇油,气得一巴掌拍到红木桌上,反震得自己手掌生疼。   “都稳着点,恒家酒楼上上下下已经被我们扒了个空,还有什么可怕的!”孙老太爷稳稳当当端起一盅茶喝了起来,“为今之计,要先让恒家自顾不暇,彻底开不下去恒家酒楼才是。”   “还是爹高瞻远瞩。”孙老爷恭维道,眼珠子转了一下,“我去看看那恒管事可能掀起什么水花来,他可拿过我不少好处,岂能容他就此没了。”   **   翌日,曼娘得了爹娘的允诺便带着两位女账房到恒家酒楼盘账。   恒家酒楼里诸位师父们正翘首期盼,见曼娘进去立刻欢呼起来。   二厨们这回各个心服口服。那天曼娘厨艺高超,运刀如神,许多大菜都由她掌勺,便是最好的大厨也不过如此。   曼娘摆摆手:“何家老夫人寿筵办得顺畅,诸位也跟着酒楼同喜,每人得三百文,今后若办得好我们还有赏。”   厨子们纷纷瞪大眼睛,他们隐约知道恒家酒楼已经许久都生意不兴,谁知这位女东家上任后倒接二连三为他们发钱。当即心里过意不去:“东家,还是别了。”   林大厨站出来诚恳道:“东家,我们不过是切菜配料盯火候,这钱拿着也不踏实。”   “诸位安心收着,我能给出这钱,就是知道你们能给我赚回来。”曼娘笃定道,“诸位既然都是二厨,那便每日里都与我学上两个时辰大厨技艺,我会仔细调整菜单,保证这些日子的菜谱都是诸位学过的。”这是她深思熟虑的计策,一间酒楼自然不能只指望她一人撑起。   说得厨子们一个个精神振奋摩拳擦掌。   她见天色尚早,便先将诸人做一道羊腿肉鲊。   先选用上好的羊腿,用小刀削块,而后拿起刀背轻轻捶打三次,切成快状,过一遍开水,晾干后再加入醋、盐、草果、砂仁等诸物腌制。   殷晗昱自打前天晚上梦见曼娘就失魂落魄。   他原先自然是瞧不上这位恒家大娘子的,从前只当这位大娘子未曾见过什么外男,因而对她的示好只是置之一笑。   可自打那次梦见她,这几日她的面容就总在心里挥之不去。   今天铺子来酒楼送米的差事本来不是他,可是想起那个鹅黄袄裙的大娘子,他鬼使神差道:“我去送吧。”   果然碰上曼娘正在后厨教授厨子们做菜。   但见她正凝神用将草果、砂仁等香料捣碎抹在羊肉块上,柔荑在浅秋暖阳里如凝脂一样雪白紧致。   有厨子发问,她便拿起一块羊肉耐心指点,露出的牙齿如瓠籽一样又白又齐。   她后背挺直,时而做菜,时而讲授,周身散发着沉着果敢,整个人就像一棵青松一样端正坚韧轻易不移。   哪里是他印象中那个骄纵跋扈的大小姐?   殷晗昱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压根儿不了解这位大娘子。 第五章 火瞳扁尖羊汤   眼看着酒楼里诸厨子都学会了羊腿肉鲊,曼娘便提出了要去江边做生意。   她命人在阳浦江码头上的空地竖起一方旗帜,上书“恒家酒楼”四个大字,旁边放着锅灶,预备去卖那羊腿肉鲊。   林大厨不明所以摸摸脑壳:“东家,我们好好的酒楼不待,为何要去摆摊?”   “就是说啊东家。”旁边一个直脾气的石大厨嘟哝道,“我们堂堂酒楼,焉能放下身段去摆摊?外人本就已经嫌我们恒家酒楼掉档次了,如今居然沦落到街边摆摊……”   他不满地抱怨着,其余厨子们虽然没说话,可神色大抵上也极其赞同他。   曼娘摇摇头:“我们恒家起家本就是借着往来客商抬举,如今式微也有一半是因着忘本,怎能瞧不起码头摆摊?”   诸人虽然仍旧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跟着大娘子一起往江边去摆摊。   孙家酒楼里,孙横第一时间便得知了这消息,忍不住好笑:“恒家可真是没招了,居然想起要去码头上摆摊!”   他得意得拍拍手示意小厮:“走,跟爷去附近茶楼好好儿瞧瞧!”   **   王泰是一名过路客商,这日在阳浦江卸完货物闲逛,忽得闻见一股浓郁香气。   “好香!”他吸吸鼻子,顺着香气走过去。   就见人群熙熙攘攘围着一口大锅,旁边还竖着“恒家酒楼”一面旗子。   大锅里热汤“咕嘟咕嘟”翻滚,冒着一个个小小的泡泡,将锅中鲜美的味道带上来,飘散到空气里。   秋日清冷的清晨飘出的一缕缕雪的雾气登时让人觉得温暖无比。   锅前头掌勺的是位一位杏黄色衫子的小娘子,她个头不高,举手投足却自有一份同龄人少有的镇定自若,她正举着锅勺给诸人分发:“这是酒楼新做的火瞳扁尖羊汤,还请诸位品尝。”   王泰走南闯北见识广,知道南边人将蹄髈做成的干肉称作火瞳,将笋干称作扁尖,是以也凑过去得了一碗。   端起来一喝,乳白色的汤汁还冒着热气,轻轻吸溜进嘴。   笋干的鲜美、羊肉火瞳的咸香、鲜羊肉的胶质尽数被熬进了汤中,使得汤底滋味格外淳厚。   舌尖触碰到各种鲜美,即刻沉浸其中。   雪白的奶汤顺着喉咙咽下去,胃里也变得暖洋洋的。   汤里还夹杂着肉质,王泰尝 了几口,里头的羊肉却细嫩绵软,显然已经被炖得烂烂的,毫无任何膻味,鲜香不腻。   里头的笋干经过长时间的炖煮却还是韧劲十足,吃进嘴里“咔嚓咔嚓”,韧中带脆,十分爽口。   因着饱吸了汤汁精华,滋味馥郁,层层叠叠。   那小娘子则与周围人讲解:“这是选用了羊蹄上头部位的那块肉炖煮而成,最是鲜美筋道。”   王泰又喝了一大口,忍不住赞叹:“这是谁家的厨娘,料理得这般好汤!”   旁边的百姓笑话他少见多怪:“那可是恒家酒楼的少东家恒大娘子。”   少东家?原来这小娘子小小年纪就已经这般能干?王泰瞪大了眼睛。   他们说话间就见那位少东家指挥手下的厨子们将几块青石垒成一个锅灶的模样,还有几位小二往江边招呼往来客船:“且来瞧瞧!”   此时已过上午卸货那一阵,许多商家、苦力都闲着,是以都凑过来看热闹。   王泰定睛瞧去,但见恒大娘子将薄薄一片青石板放在石头灶上,在下面放入早就备好的柴火引火点燃。   而后拿出一方羊腿,用刀削下一片,拿出一块薄石头板上轻轻炙烤起来。   青石板洗得干干净净,火舌不住舔舐着石板,放在其中的肉片渐渐发出“滋滋”的声音,冒着好闻的烟火气。   围观的人们忍不住都咽了下口水,却仍有人纳闷:“为何要在石板上烤肉?用鏊不行么?”   近处码头一座茶寮下孙横喝着茶打量,看见曼娘的举动少不得要嘲笑一二:“那恒家失心疯了不成?竟然拿石板招揽客人?”   王泰却眼前一亮。   百姓们不明就里,他们这等过路的行商却知道石板烤肉。经商之人这常年在外,条件艰苦,有时做饭便是如此这般在野外寻几个石头砌灶引火,上头寻一个平些的石板当鏊,热饼煎菜都使得。   没想到居然有酒楼这般做菜,王泰生出了些许亲切感,他往前凑进去一点。   不多时石板上的羊腿肉鲊已经烤好,凑近些烟火气就直往鼻端窜。   羊脂烧烤出来的肉汁滋滋冒油,整块肉呈现出诱人的蜜褐色,油亮亮,光灿灿,叫人一看就咽口水。   恒大娘子指使身边厨子将这肉块分发给看热闹的人群。   孙泰将自己分到的送入口中,上面撒了颗粒状的孜然、胡椒粒,触及舌尖立即碰撞出馋人的香味。   被烤制后的羊腿肉鲊外层酥脆,咬开后里头鲜美的肉汁立即涌了出来,原来炙烤让肉汁锁在了羊腿肉里。   孙泰慢慢咀嚼着,这一块显然是羊腿上的肉紧致、结实。   再仔细分辨这这羊腿肉鲊与普通的羊肉滋味又不同,   经过腌制、风干等步骤,吃上去要更入味,也毫无膻味,还多了一层风干肉的口味。   与羊肉片不同的厚实让孙泰狠狠吃了一大口。   筋膜肌肉丝丝扣扣,裹挟着好闻的胡椒气息入口,满口麻香,口水瞬间分泌了出来。   恒家酒楼那位美貌的少东家趁机道:“这两道菜用的都是我们恒家酒楼新制的羊腿肉鲊,便与远途携带,易于保存,不易腐坏,就算是不用加热直接用小刀削下一块也可直接入口。”   孙泰这才注意到锅灶旁边摆放着一大块羊腿,想必这就是羊腿肉鲊,旁边还有许多切好的小块。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少东家是在推销他们酒楼的羊腿肉鲊。   码头上诸人卸货后都无事可做,本来是凑过来看看热闹。   可听着听着就来了兴致,他们风餐露宿,有时候忙起来路上都不停,吃食上大不便利,坐船还能在船上做饭,可若走路就只能时常凑活着吃些干粮。干粮大都是自己家里做的,哪里有这般齐整?   恒家酒楼路菜新奇有趣,便于携带,还能生吃。   大家都是行商路上的人,因而各个来了兴趣,纷纷上前采购。   恒家酒楼的伙计们也有眼色,招呼客人往城里去:“这些在外头展示的菜我们酒楼里都有。若有时间空余的客人,大可移步前往我们城中酒楼去品尝。”   适才那羊肉汤和炙羊肉都极其美味,有些正有空的客人便跟着往酒楼里去尝尝。   急着要走的客人也无妨,买走了那羊腿肉鲊,小块的羊腿肉鲊用油纸包包得严严实实,外头还包了一层印着“恒家酒楼”四字的外皮,提溜着四处走动。   “什么?!”孙横猛地站起来,差点将茶杯打落在地,他翘首细细望去,果然见有一群人往恒家酒楼去了,他脸色变得清白,旋即又想起自己昨夜和恒鸿园的密谋,脸色便缓和下来,“且看她如何蹦跶。”   酒楼里的生意大好,当天就卖出了许多份,晚饭后曼娘刚走进酒楼,厨子们就纷纷欢欣鼓舞围了过来。   “大娘子!我们今儿可卖出去一百多份呢!”   一份卖三百文,一百多份就是三十两银子,这大大了鼓舞人心。   石大厨摸摸脑壳:“当时我就不应该质疑东家。”   林大厨也跟着附和:“还是东家看得高远。”   其他厨子也欢天喜地,自打酒楼没落,他们有多久没这么全身充满干劲了?当即出起了点子:“大娘子,我们还可再多做些其他路菜。”   曼娘笑眯眯听诸人献策。就在这时忽听外头道,“侄女好大的胆子,竟然做这等不忠不孝之事。”   诸人一愣,扭头一看,却见一个男子大摇大摆走进来,身上绸衣在光线下亮闪闪晃眼,他也不见外,从茶饭量酒博士手里抢过一壶茶自己给自己倒上,一屁股坐在大厅,就涎着脸皮道:“大侄女好威风!”   原来是恒家族长的小儿子恒满印,他身后则是耀武扬威的恒鸿园,还熙熙攘攘跟着一群族人。   曼娘皱皱眉头,恒家族长还能算得上是迂腐,这位小儿子可就真是个无赖了。当即笑道:“堂叔公,不知这话如何讲?”   恒满印笑道:“也不是我多事,只是我身为族长之子,自然要维系这一族的太平安宁,听闻你不敬族亲,是也不是?”   店里诸人是知道始末的,当即脸上浮现出不安,林大厨先往前站了一步,心想若是有人要为难大娘子,他第一个不答应。   却被恒鸿园瞧了出来,他梗着脖子喊:“谁都不许动手,这是我恒家族里家事!”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上来,厨子们果然不敢动手。只一个个心里忐忑起来。   却听得自家少东家一脸为难:“堂叔公,不是我不敬祖先,实在是这恒鸿园掌了我家酒楼之后胡作非为,任人唯亲,一年倒有大半时间都流连于勾栏瓦舍,恒家酒楼被他整得乌烟瘴气,我家家也是没法子呀。”说着就微微蹙起眉头。   恒满印也不傻,只横道:“酒楼里那一套我也不懂,只知道族里之规矩,当初你家老太爷感念恒鸿园父亲帮忙照看恒家酒楼许下这位子,是也不是?”   “是,可是……”曼娘刚要说下去,立即被恒满印打断:“那便是食言而肥,我恒家岂能容不忠不孝不义之人?这事是你做的不对!”   “可我翁翁当初许的是管事之位,既然名为管事,就要尽这一份管事的职责,既然不做管事所做之事,自然说明他先跟我家解约。”曼娘虽然声音和缓,却不卑不亢。   “一介女子,乱插什么话?!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恒鸿园见曼娘三言两语就说得族人点头,当即青筋暴起,呵斥曼娘。   “怎么说不得?曼娘现下管着我恒家酒楼,自然她说了算。”恒鸿厚大步迈进来,站在女儿身后。 第六章 柰香新法鸡   爹爹?他老人家一向不是不甚赞同自己执掌酒楼么?   没想到他能在族人面前站出来为自己撑腰……   曼娘感激地冲父亲看了一眼,恒鸿厚冲她微不可见点点头。   “堂兄?……”恒鸿园见恒鸿富进来,半拉子腰都塌了下去,立刻摆上一副讨好的笑容:“您怎得来了?”   “我怎么能不来?”恒老爷中气十足,“诸位族亲们今日光临我恒家酒楼,我自然要亲自招呼,只不过你在这里咋咋呼呼是怎么回事?”一句话就将恒鸿园与众人区分开。   恒鸿园脸皱巴得跟苦瓜一样:“堂兄,我这不是想讨一份公道么?祖上传下来的差事说没就没,家里上下几十口人等着我一人带银钱回去,可怜我还得瞒着老母亲……,”说到最后语音里已经略带哽咽。   真个会演戏。曼娘好整以暇,也摆上一副关切的神情:“如今看来是我年少气盛倒做错了事   她话音刚落,诸人都不可置信瞧了过来,恒鸿园更是像见了鬼一样,适才那副假装也立刻停下。恒老爷也诧异瞧着自己女儿。   “既然如此,不如这样可好?我家将这一份管事的俸禄银子留给这位族叔,他人呢却不用再来。”曼娘朗声道。   管事一份俸禄不过每月一两银子,一年也不过十二两银子,以此为代价除去这位管事也极为划算。   族人们一听也觉得合适,毕竟是恒家三房自己开的酒楼,人家的生意自己做主也应当,何况还照样给恒鸿园留俸禄,恒鸿园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一两银子呢!甚至原本要帮恒鸿园的,此时却多了些嫉妒的心思   恒满印也觉得自己格外有面子,他一出面就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让恒家父女立即让步,不由得志满意得。   可恒鸿园却苦起了脸,他当了管事指望得可不是区区一点俸禄银子,而是中饱私囊从米商菜商手里拿的回扣。   一次回扣便能拿十几两银子,又岂会在乎这区区一两银子?   当即开口道:“我要的是银子吗?!大侄女你这般行事,倒好像我是为了银钱。”   族人们有些便撇了撇嘴。   “看来堂叔是想认真做这管事了?”曼娘一笑。   “那是自然!”恒鸿园不明就里,忙不迭保证。   “我本觉着大家亲戚一场,想法子替族叔掩盖……”曼娘叹口气,“既如此,堂叔就好好说说,这账册是怎么回事?”   说罢示意女账房将一本厚厚的账册翻出来:“自打我接了账查来查去,发现去年年关有一笔三百两银子的支出与账册对不上,遍寻不着,您可知道?”   恒鸿园没想到她能使出这招,当即支支吾吾:“账册明明是平了的……”   “你以为平就平了吗?”曼娘冷笑,她当初为了能帮上殷晗昱苦学盘账,不成想却用在此处。   她将账册示意给族人看:“三百文一筐白菜,瞧上去似乎没什么不对,可实际上一年里头菜价有高有低,万万不会全年都是这一个价。仔细查便看得出来其余原料皆是这般巧妙做了假账。”   族人们看那账册白纸黑字,看向恒鸿园的目光便都不对了起来。   恒鸿厚更是牙根痒痒,他出于信任将自己家生意交给了堂兄,谁知他竟然浑水摸鱼!当即厉声道:“前几天有人揭发恒家匿税,你居然拍着胸膛跟我说税银早就缴了,是官府蓄意寻事,如今看来你居然连官府都敢贼赃?\"   “这……”恒鸿园百口莫辩,一时之间额头上密密麻麻起了冷汗。   曼娘便道:“想来年末要缴税的便是这三百两银子,被你贪墨了去,又恐账册不对,自己东拼西凑胡乱平了账册。是也不是?”   恒鸿园为了贪下这笔银子将账册隐藏得极深,谁知即使这样还是被查了出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慌乱了起来。   曼娘也懒怠与他多费唇舌:“ 恰好前几天官府查我们恒府的匿税案,没想到案犯是堂叔,我自然不敢收容,还请捆紧了一会带去官府处置。”直接挥挥手示意自己家部曲捆人。   又一脸恭敬请示恒满印:“叔公说说,可使得?”   “使得使得。”涉及衙门案件,恒满印不敢多沾,想到今儿被恒鸿园一顿酒菜哄来趟这趟洪水,当即狠狠瞪了恒鸿园一眼,“我们恒家族里虽要匡助弱小,却从不无视律法。”   曼娘心里嗤笑一声,面上却恭恭敬敬道:“那就谢过叔公。”   恒鸿园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两个孔武有力的部曲扭住胳膊,还将嘴巴用灶间的抹布堵得严严实实,   再看曼娘冲他轻轻一笑,忽然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少东家早就设计好了等着他入彀。当即狠狠骂出来:“你这……”可惜嘴巴被堵得严严实实,只是呜咽了几声。   曼娘却拿出帕子擦擦眼角:“可怜族叔误入歧途,我原本还想着替他平了这笔账便是,可惜今日众目睽睽,他非要逼我将事情说个分明……”一脸的惋惜和迫不得已。   “谁能怪你个女娃?还不是恒鸿园自作孽?”   “就是!犯了事还这般耀武扬威,非拉着我们来!”   到了此时族人们纷纷偏向回曼娘,恒鸿园这厮也太大胆了些,今日又步步紧逼,要是他应下照拿俸禄不管事哪里会被扭送官府?   曼娘满意地环顾族人一周,她本想让官府抓捕恒鸿园,没想到他自己倒先送上门来,如今自己家当众仁至义尽,也好让族人们少议论一二。   至于这些人嘛,曼娘莞尔一笑:“诸位叔伯,我恒家酒楼生意蒸蒸日上,日后免不了要招人雇人,诸位叔伯到时候可要多帮扶于我。”   恒家族里良莠不齐,大哥走失后许多有异样心思的族亲蠢蠢欲动,要不也不会今日这般轻易就被个恒鸿园组织起来。   与其这样,倒不如择能干者用之,到时候在族里得了助力,将来也好有帮忙说话的人。   诸人一听便来了心思。   恒家酒楼这两年虽然衰落了些,可那是浦江独一份的大酒楼,能进这酒楼自然能是个营生。   恒家祖辈虽然阔过,可这几代族人们一辈不如一辈,要不怎么会盯着三房的恒家酒楼不放?这几年诸人嚷嚷着逼恒鸿园过继,为的就是自己家也能分一杯羹。   如今恒曼娘主动提出要在恒家酒楼里选拔能干者,是以众人都纷纷来了兴致。   全然忘了适才的义愤填膺,转而讨好问恒鸿厚:“我从前经过几年私塾,不知可能在里头当个账房?”   “我家闺女跟大侄女一般年纪,不知能不能给她做个伴?别的不图,能有份口粮就行。”   恒鸿厚目瞪口呆。   待到诸人散尽,恒鸿厚与曼娘回府后犹自回不过神来,喃喃跟妻子诉说:“这些年我没少给恒家族里辅助弱小捐衣捐物,却不知为何今日他们毫不犹豫就帮着恒鸿园,而今日曼娘不过说了要招人,那些人又转而巴结曼娘……”   曼娘回灶下做好饭回到花厅,见父亲仍旧在纠结此事,轻轻摇摇头。   人之常情。   她也是后来经过世事才明白,若是你一上来施舍别人,得到的非但不是感激,反而有可能是怨恨:怨恨你伤了他的自尊,怨恨命运待你丰厚。   这些怨恨在花团锦簇时瞧不出来什么,可等有朝一日墙倒众人推时,方知隐藏在感激面容下的恶意有多深厚。   见父亲仍难以释怀便上前安慰父亲:“爹见多识广哪里就不懂这个?只不过是将自己家血亲想得太忠厚了些,才会有这意料之外。”   恒夫人则啧啧:“往日里就说叫你莫要对恒家人掏心掏肺,你还嫌我多嘴!”   恒鸿富到底是久经风雨,不过片刻功夫就想通了这些:“也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给人钱物倒不如教会他们营生。”   “爹爹说的是。反正恒家酒楼不断扩张要用人,比起外人倒不如择恒家优秀者用之。”曼娘将自己的计策说与爹娘,“一来他们与我家绑到了一条船上,今后面临族长发难时就能站出来为我家说话,二来无形中分化了族人,叫他们看到与我家交好有利可图,今后即使是袖手旁观也好过落井下石。”   一番话竟然说得恒夫人泪眼汪汪:“我家曼儿,如今是真长大了。”   连恒老爷都感慨:“没想到匿税案不几天就被曼娘给破了,不然我还想变卖个庄子呢……”   前世爹为了平息匿税案变卖的庄子出产瓜果,其中的柰果是曼娘最爱,她笑眯眯示意侍女端上一盘柰香①新法鸡:“爹,娘,瞧瞧这道菜可好?”   一道香喷喷的整鸡放在桌上,最下头垫着一层柰果、豆子、红葱头、芋头,各种菜蔬色泽亮丽,红的红,绿的绿,上面的整鸡鸡肉外皮经过长时间的炙烤黄灿灿油汪汪,鸡皮上闪着诱人的橙色光泽。   曼娘用筷子扯下两绺分别放在爹娘骨碟里:“爹,娘,且尝尝我的手艺。”   入口一尝,肥美的鸡皮立即裹挟着鲜嫩的鸡肉长驱直入,烤得酥脆的鸡皮内里却流油焦香,两种截然不同的口味一齐触及唇舌,顿时让人格外满足。   不,应当是三种口味,谁能忘了最里面丰盈多汁的鸡肉呢。   淡淡的柰果清香融入肉中,让肉质毫无油腻感,反而增添了清新解腻的风味。   “这是如何做得的?怎的连鸡肉内里都有一股淡淡的柰果香气?”恒老爷纳了闷。   曼娘笑道:“瞒不过爹爹去,这是将柰果去核后切块加糖熬炖成柰果酱,而后每小半个时辰往鸡身上刷一次,再加上腹内又有乾坤,于是柰果香气就浸入鸡肉。”   说到另有乾坤,恒老爷迫不及待就动手拆解开鸡腹。   果然鸡腹中滚落出大块的柰果、芋头、豆丁,细细尝起来,柰果清新、芋头绵软、豆子酥烂,又浸泡了鸡肉的鲜美,着实不同。   恒老爷又夹起一筷子盘中垫着的炒什锦尝尝,却发现仍有不同,虽然材料一样,可鸡腹部的明显是炒制过入腹,烟火气十足。   而鸡肉下面垫着的却没有炒制,吃起来更加焦香。   曼娘见他慢慢品尝,便知父亲发现了端倪:“有人喜欢炒什锦,有人却喜欢烤什锦,是以我两种都做了尝试,好调众口。”   如此一来这道菜便风味复合起来,辅菜风格迥异,直指人心。   曼娘捂嘴笑道:“这却是为了防着那些偷我家菜谱的人。同样的菜式,我用的法子不同,各中微妙的变化任他怎么也偷不走!”   恒夫人也听着解恨:“这可好!好叫那孙家再偷我们的!”   **   浦江郡官府后院。   “外头怎的一阵喧哗?”着紫金冠的少年淡淡问。   “听说一家商户管事贪墨了税款,被主家扭送到官衙报案。”一位师爷模样的人毕恭毕敬汇报。   “何处都少不了蛀虫。”少年一脸厌恶,不屑掸了掸墨青色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阳光将堂内的微尘照得一清二楚,隐约可见墨青色衣袍一角,一只四爪蟒龙气势磅礴直吞山河。   师爷还有话要说:“王爷,两浙东路的江老儿说了借粮又反悔,倘若明日里不能说动他,只怕……”   “无妨。”少年收起手中的扇子站起来,“你去定家酒楼请他来,明日里我亲自说动他。” 第七章 鸳鸯五珍脍   “乐仙干果子义袋儿、垂手八盘子等干果小菜共计一百二十个前菜?”   “劝酒果子库十番、对食十盏二十分林林总总共五十个大菜?”   “还不能少螺蛤虾鳜白等物?”   “拢共就出一百两银子?”石厨子一叠声大惊小怪,最后咬住牙根从牙缝里吸溜了一口气,打量着这个定酒楼的顾客,“你这点钱,我很难帮你办事啊!”   那位客人身着青布衫,像个寻常的读书人:“既然如此那便齐齐砍半便是,只要能做出来,价钱不是问题。”   石厨子是个暴脾气,当即摆摆手:“就里头那好些个食材如今都不在季节,您莫不是有意消遣我?”说罢就要送客。   礼师爷有些焦灼,今日他走遍了城里几个稍大些的酒楼,各个都不愿意接这单子,说里头许多菜听都未听过。眼看着这家酒楼也是白跑,正有些焦急,忽听一声“让我瞧瞧。”   一位小娘子接过了密密麻麻好几页的菜单,礼师爷正纳闷,就见石厨子恭恭敬敬喊了声:“少东家。”   原来是位女东家,礼师爷不由得刮目相看。   再看那少东家生得如艳艳芙蕖,行止却沉静稳重,瞧了一眼便道:“这单子我恒家酒楼接了。”   礼师爷松了口气,却听得那少东家道:“你写这么繁复的单子想必是因为要请贵客,预算只有百两银子,难免收支难抵,不若这样你瞧可好:我只拿二十两银子的利,按着八十两银子的本自行调度菜单,保准荤素得当,叫你面上有光。”   礼文岫略一沉吟便应了下来,而后略显欣慰地擦擦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他一向管着王爷的粮草调度,哪里会这等杂务?   先前他还真没想到定个筵席当中有那么多讲究,只拿着记忆里一份御膳单子,四处打听酒楼。   还好遇到了这位少东家,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意图,去繁就简,明说了自己要拿多少利,剩下多少本尽心调度。   如此一来双方都得利。   第二天礼文岫早早到酒楼来,这少东家果然靠谱,给他备了一间最好的齐楚阁儿,又有茶饭量酒博士殷勤相陪,又有小厮端茶倒水。   再看桌上四时干果、时令鲜蔬、螺蛤虾鳜白样样不少。   曼娘正站在席面旁指挥小厮们摆放干果,见他进来笑道:“大菜都已备好料,等贵客进门便可炒制上桌。”   “多谢少东家。”礼文岫颇有些松了口气,还待要说,忽得抬头,“主家,您来了?”   有双皂靴一脚踏进来,曼娘也随着礼文岫抬头打量对方。   少见生得这么好的少年。眉浓眸深,嘴是嘴,鼻子是鼻子的,他那五官单拎一件出来长在个普通人脸上就能使人增色不少,偏偏齐齐荟聚在这一人身上。   叫人忍不住叹息一声当真是造化钟神秀,虽不伦不类了些,却也只有这一句能贴切形容曼娘心里的感触。   最难得的是还有一身张扬的少年气,如湛泸、似赤霄,藏在布套里都会破鞘而出,掩埋不住周身的光芒。   曼娘却忽得一愣。   旋即想起了这是谁。   这位小王爷牧倾酒自打出生就是个传奇。   他出自行伍世家牧家,十三做都头,十四指挥使,十五岁居然孤身一人往山东东路揭竿而起,将完颜家打得落花流水③,归拢了北地旧民两万人送回故国。   朝中震动,官家亲封他为“冠军侯”,不到第二年又以军功封赏他为本朝第一个异姓王。   虽然临安城里高门里有传言说这位牧倾酒能获封实际上是因着是官家的私生子,但他却是不折不扣颇有些手腕在手。   前世曼娘与这位少年王爷有过两面之缘。   一是三年后殷晗昱已经在临安府侯府认祖归宗,曼娘盼啊盼啊,过了大半年他才捎来书信,要曼娘也来临安府。   曼娘收拾得满头珠翠,欢天喜地去寻夫婿。   过阳浦江时遇到暴雨,江水暴涨,船工们都不敢开船。   她急着要走,求了唯一一艘能走的船。   谁知船上碰上这位少年郎。   外头大雨如注,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就像有人拿盆从天上舀水往下泼一般,江上水面上不断泛起小小涟漪。   整艘船都在江水里晃荡。   船舱里空荡荡,就曼娘和少年郎并船婆三人。   曼娘吓得脸色苍白,攥紧了拳头。   船夫却把葫芦凑在嘴边喝一口浊酒大笑着撑杆,毫无畏惧。   船婆也不赖,乐呵呵在船舱中劝慰他们:“莫慌莫慌,我家那贼汉子自小就在这江里泡大的。”   又招呼他们喝酒怯寒。还有心情开他们两人的玩笑:“都说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两位郎才女貌,倒是天爷做媒的机缘。”   少年郎一愣,旋即耳朵红了一丝。   曼娘这才想起自己因着未与殷晗昱圆房所以还是女儿家装扮,就知船婆误会,慌得她连连摆手:“我成婚了呢!”   她已经是个媳妇子心态,见对方还是个面嫩的少年郎,她便将对方当个弟弟:“莫连带了这位小兄弟。”   等过了江,曼娘便也忘了那一截。   再后来就是殷晗昱被捕下狱,曼娘不得已趁着下朝时去堵那位权倾朝野的端王爷行贿。   他们打了个照面,曼娘才认出对方是从前与自己同舟共渡的那个少年。   他手下几个兄弟不正经在吹口哨。   牧倾酒呵斥了他们几句,又回头冲她致歉:“他们是边关上来的,孟浪惯了,还请娘子见谅则个。”   曼娘自然客气两句:“保家卫国是英雄,我自然无妨。”   而后便老老实实将原委说了,又说:“奴也是听人说王爷监理此案,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牧倾酒也客客气气应下:“自然不会冤枉。”   当然直到殷晗昱出狱后,曼娘才知道原来牧倾酒和殷晗昱是死对头,“说不定这次下狱都是他整得我!”殷晗昱咬牙根。   求情求到了死对头手里。曼娘当时羞愧了好几天,也因此痛定死痛,下功夫研习京中贵门的弯弯绕。   这位牧倾酒直到曼娘临终都稳稳立在朝堂,作为殷晗昱的劲敌与他缠斗不死不休。   或许……这人可以帮自己。   曼娘心里一动。   礼文岫就看着这位酒楼女老板见自己家小王爷后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艳,旋即倒有些痴痴,似乎在出神,可旋即又收敛了神情,眼皮低垂,福了个礼往外头去安置诸物。   不由得心里嘀咕了两句。   牧倾酒却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小娘子是前日在何知府家侃侃而谈之人。   他那时寄住在何家,无意间倒瞧见一场好戏。   当时那小娘子站在合欢花树下,如雾似梦的粉色花云笼罩着她,却不能夺去她一份姿色去。   她自然是美的,可除了美,更多吸引牧倾酒的是她神采飞扬,眼睛里几乎能闪烁着星子。   牧倾酒没少交见过美人,可不知为何当日被勾着多看了好几眼。   没想到在今儿还能遇见。   今日见小娘子又觉不同,她利利落落将诸事安排得妥妥当当,倒有一丝大将坐镇的意味。   不多时江束白也身着一身朴素青衣走了进来。   牧倾酒就收了那些心思,只专心对付这位大将。   江束白曾是两浙东路的转运使,如今虽然因母丧在家,却仍让自己的门生牢牢把控着两浙东路。   门外传菜的曼娘也认出了江指挥使,她脑子飞快转了起来。   江指挥使等丁忧期满回调原职,掌管着最富庶江南一路的钱粮。   算算时间,如今牧倾酒应当已经带兵回了都城被封做了王爷。   莫非此时他来浦江是为了寻江束白筹军粮?   当时听殷晗昱说过,这牧倾酒被封赏到襄阳府镇守,可背后并没有家族支撑,前期金钱上很是吃力,就连军粮都差点筹不起。   若能借上这位小王爷的东风,那么恒家至少可以保三十年的鼎盛。   可恒家有什么可值当对方能与自己联手的呢?   曼娘忽得灵机一动:“钱!”   牧倾酒既然在前期缺粮少钱,要投靠他,那拿出钱粮自然是最能打动他的。   而今日帮他说服江指挥使就是个极好的结识他的切入口。   曼娘瞄了瞄伙计们端着的菜式,自己往后厨去。   江指挥使是个老滑头。   礼文岫冲他敬酒他也喝,给他夹菜他也吃,还时不时跟那位小王爷聊两句风土人情,但就是决口不提十船钱粮。   礼文岫心里慌得直打鼓,但见自己家王爷端坐稳稳当当,心里这才略微安稳些。   正胶着着,忽见齐楚阁儿外头敲门,小二端上一盘鸳鸯五珍脍②。   江指挥使一愣。   再仔细看盘中,还真是宫中御筵中才有的鸳鸯五珍脍。   麋吭粉嫩、鹿唇弹厚、鹿筋柔韧、鱼肚奶白、雪鳗粉艳,细细摆在盘中,分为左右甜咸两种口味,太极似的摆作一盘。   礼文岫不失时机给江指挥使夹一筷子:“您快尝尝。”   牧倾酒早将江指挥使一瞬间的神情变化受尽眼帘,他眸色深沉,一息间已经有了决断:“我们从外地过来,仓促间不成敬意,还请江指挥使莫要嫌弃。”   江束白还真是不敢嫌弃。   这道菜非但仅仅御筵中有,还因着食材珍稀难得而闻名,除非官家赏赐亲近臣子才有。   谁能想到这位王爷能够大咧咧拿来请客?   还能在浦江这样不如临安府繁华之地。   要么是他带了御膳房的厨子要么就是他能有财力养得起私厨,前者说明他得官家信重,后者说明他财力丰厚。   说不定跟自己要粮草不过是逼着自己投诚……   江束白还没吃,后背上就起了一层汗。   “您怎的不吃?”牧倾酒身子微倾,明明他是求人的那个人,却神色从容自在,一副胜券在握的自然气派。   那气魄摄人,江束白还没明白过来,就迷迷瞪瞪夹起一筷子麋吭放入口中。 第八章 投诚   江指挥使入口就觉不同。   麋吭是獐子脖颈上一段肉,獐子机敏好动,脖颈上这一段肉最为灵活,因而切成片后薄薄一片。   毫无想象中的腥味,反而细嫩鲜美。   唇舌能感觉到麋吭细微的纤维,夹杂着鲜美尽数入口。   江指挥使眼前一亮,又将筷子伸向鹿唇,鹿唇却是用的煨炖。   一口下去饱满的胶质入口,软软糯糯,微弹的口感带着些许鲜美。   煲炖后滋味满满当当全是高汤的鲜美,筋道的外皮搭配着柔嫩的内里,极其耐嚼。   鹿筋红烧,色泽红亮,入口后筋骨特有的筋道涌入口中。   这道菜妙就妙在这里,太极两边一边的鹿筋吃起来软绵得几乎要化在口里,另一边鹿筋吃起来却极其有嚼头。   细细琢磨,原来厨子用了两种法子来做同一种食材,并不是简单的甜咸两分,还有做法不同。   江指挥使忍不住想尝尝两种不同的鱼肚。   左侧鱼肚柔柔软软。   再细细品味,江指挥使吃了一惊,这道焖鱼肚居然用了秃黄油。   蟹黄慢炖细煮,浸透了鱼肚,一口咬下去膏脂满口。   搭配着柔软微脆的鱼肚口感,几乎当得上是绝配。   便是御厨都想不出来这般奢靡的做法。   右侧鱼肚则松软适度,吸满了高汤,恰似竹荪口感,入口后沙沙的,无数高汤精华从鱼肚缝隙里涌了出来,直入口中。   五珍最后一道菜是雪鳗。   雪鳗只在雪天出现,也不知道这个季节如何得来。   一种做法是将雪鳗切片,旁边一碟山葵酱油。   雪鳗夹起后几乎是透明的,里头略微乳白一点的筋络清晰可见,整片鱼片如净白琉璃一样。   鱼片薄得在筷头轻轻摆动,似乎随时能被风吹走。   送入嘴中先是山葵的微辣,嘴巴里每一处都被刺激,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而后似乎是一瞬之间辣痛瞬间散去,涌上舌尖的是无比的鲜。   还带着一丢丢的甜。   鱼片肥美的口感搭配上鲜甜的滋味,实在是过瘾。   另一种雪鳗也是切片生吃,蘸料却是花椒末调和而成,鱼片裹着酸木瓜丝和白芷叶。   入口先是触及到鲜甜的鱼片,花椒的芳香淡淡沁人心脾,而后咬到里头的酸木瓜丝,又酸又有嚼劲。   脆爽的酸木瓜丝混着绵软的鱼片一起咀嚼,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和滋味在此混杂,碰撞出独有韵味。   这样手艺,这样食材,背后不是官家才怪。江指挥使想起京中那些王爷是沧海遗珠的谣传。至少,能推测出这位年轻王爷并不是那般无足轻重。   他当即咬咬牙:“明天清晨,便有人将粮草送到阳浦江码头上。”   送走江指挥使后,曼娘特特来齐楚阁里问候:“诸位可满意?”   礼师爷忙不迭拱手感激:“多谢少东家助我们一臂之力。”他虽然不明白江指挥使为何忽然变了主意,却意识到他吃那道五珍脍前后态度有了迥异变化。   旁边的牧倾酒却忽得开腔:“那一道鸳鸯五珍脍便价值百两,出了这么大本钱,你想得到什么?”   他虽还是少年,却已初见日后擎风掀云的气魄,眼睛往曼娘脸上一扫,宛如利刃出鞘。   曼娘心里喟叹一句。果然是少年英雄,立即就瞧出自己有意卖好。   她坦荡荡抬起头:“实不相瞒,我想带着恒家酒楼直上青云。”   “直上青云?”牧倾酒有些不可置信。   “我是本地人,认得江家大老爷,他服丧已满三年,适才在饭桌上照常食用肉食,可见并非继续服丧,那为何还不出仕?”曼娘毫不闪躲,“躲在乡野自然只能为着待价而沽,我瞧着两位能开得起他的价,自然也应当是我恒家上青云的贵人。”   牧倾酒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意外。   没想到这个小娘子思维敏捷,不过片刻功夫就猜到诸人身份,又能果断敏捷,在识透他们意图后立即上了五珍脍,帮他们促成这笔交易好举荐自己。   “虽不知公子是何人,但吾愿将家财尽数献上,助公子得偿所愿。”曼娘毫不犹豫。如果她没记错,这位王爷如今是最缺钱财的时刻,此时帮他才是雪中送炭。   “一家小小的酒楼?”牧倾酒的声音虽然仍旧平静,却总让觉得背后是一声嗤笑。   曼娘毫不胆怯:“要打探消息传递情报最好便是在酒桌上,就连公子今日不也是在酒桌上与人谈事么?”   牧倾酒忽得抬起了眼皮,那对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寒光四射,让人想起草原的鹰隼,雪地里的头狼,锋利,尖锐,让人无处遁形。   饶是曼娘,都免不了有些胆寒。   她和缓了语气:“公子勿怪,我绝不会将此事说出去。我们恒家虽以酒楼起家,却有商队田产铺子,算得上家财万贯。愿先奉上一万两白银以示诚意。”   曼娘可不担心这钱有去无回,自来皇商最为挣钱,商人一旦与政客搭上了线,那今后便只要躺着数钱便是。   王爷还没点头礼师爷先觉得稳妥,如今王爷屯兵,军费开支居高不下。还是王爷命令兵士屯兵拓田又四处奔波找寻钱粮,才能让那些军士吃饱饭。   谁料王爷没收这银子:“你便投靠到我门下便是,以后有用得上你的地方便叫礼师爷给你传信。”   曼娘松了口气,可算能巴上这位了,她喜笑颜开:“在下恒家酒楼少东家恒曼娘,今后便投入公子门下。”   “王爷,您当真要收浦江郡一个小酒楼的投诚?”从酒楼里出来礼文岫有些疑惑,虽然他们有些缺钱,却不至于跟这么小的商人联手。   “那少东家察言观色堪比李相,见风使舵不输扈尚书,巧舌如簧恰似白御史,定然不是池中物。或许哪天能用着也未尝不能。”牧倾酒声色不变,走得四平八稳。   李相、扈尚书、白御史都是京中官员 ,也的确在上述领域各自闻名。   礼师爷点点头,不过心里觉得,拿个小娘子比这些朝中老奸巨猾之臣,合适吗?   **   恒家酒楼新上的柰香新法鸡不过两天功夫孙家酒楼便也上了这道菜。   不过这回没了卧底的大厨和恒鸿园,得不到详细方子,只能学个大概。   单是这道菜,外人只能瞧出来柰果缝在鸡腹中,却不知鸡肉本身也刷了许多曾柰果酱,更不知里外两种什锦用的不同法子。   滋味总欠缺些,便被人嘲笑说照猫画虎。   市面上又有人翻起孙家抄袭恒家酒楼菜单的往事,纷纷嘲笑起孙家。   孙横气得咬牙切齿,将店里的小二都赶到街上去截客。   于是恒家酒楼旁边就有一群孙家小二热情似火招呼过客:“快来瞧快来看,我们孙家酒楼与恒家酒楼一样的菜式,就在街对面。”   “真的?有翡翠凤尾芹爆肚么?去年我路过浦江吃过,真是美味。”那人显然对恒家酒楼的菜式极为熟悉。   “当然有了!”孙家小二胸膛拍得彭彭响。   那人犹豫了一下,孙家小二借机揽客:“今年城里最火爆的是孙家酒楼,恒家酒楼早就是昨日黄花了!”   见客人不动弹,小二眼珠子一转又出一计:“同样的菜式孙家要便宜许多呢,比方说你想吃的凤尾芹爆肚,恒家卖一百五十文,我们孙家只卖八十文!”   便宜了将近一半,那位顾客连最后一丝疑惑也被打消,跟着小二进了孙家酒楼的门。   “东家,外头许多原本来我们恒家的顾客被孙家巧舌如簧拉走了,这可如何是好?!”林大厨急得满头大汗。   “就是就是,这孙家先抢我们恒家的厨子和菜谱,又抢我们的顾客,怎么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厨子们纷纷不平。   “听说他们价钱都比我们便宜,也不知如何做得?”   “这怎么可能?他们赔本是为了什么?”有厨子不解。   “当然是为了日后定个高价。”一直不做声的曼娘忽然说,“先用低价将我们恒家酒楼挤兑走,当浦江只剩孙家一家上好的酒楼后,自然是由着他们的性子定高价。”   “可这要如何说服食客?!”福冬摸摸脑壳,“跟他们说莫要为了眼前之利坏了今后?谁能听得进去呢?”   酒楼里几位厨子们都沉默了,是啊,百姓们谁会管你一年后的事情,他们只要今天在两家酒楼里挑选个低价,今后是今后的事情。   “不用我们说服食客。”曼娘笑了起来,“要孙家的小二们去说服食客。” 第九章 冻姜豉蹄子、薄片春茧包子、虾……   “孙家的小二?难道……”几位大厨瞪大了眼睛,想到了一个可能。   “正是!就是要撬走孙家的小二。”曼娘好整以暇点点头,“孙家能挖走我们的厨子,我们便能撬走他们的小二。”   “小二有什么可撬走的?”林大厨第一个不同意,“厨子身上有手艺值当高价请来,小二有什么可请的?”   也不怪他这般想,前来酒楼学徒的伙计都要先考量一二,掌勺稳有天赋的直接进后厨从洗菜做起,没运气的便要被发落去做小二。   曼娘笑道:“历来开店都以为酒香不怕巷子深,可世人哪里有耐心四处寻觅?倒不如先听揽客小二招呼。”   如果店小二也能分高下,那李山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爹娘送他来孙家酒楼学艺,因为家里穷没有额外好处进献掌柜的,掌柜的便将他扔到前堂去跑堂。   不过李山并不气馁,他认认真真做每一单事,他说话在理,并不纠缠顾客,往往站在食客角度考虑,是以很快就成孙家酒楼揽客最多的小二。   这些天孙家伙计们得了闲悄悄议论:“也不知为何,咱们东家老叫我们与恒家酒楼抢客人。”   “你乡下来的不知道,恒家酒楼这么多年可是浦江里独一份!”   于是有人聊起恒家:“听说恒家前年走失了一位少东家,恒家老爷这几年都在关外寻人,酒楼就留给自己家亲戚打理,越来越不上心,再加上我们老爷想法子挤兑他们,慢慢就衰落到了如今田地。也算是可怜。”   “可怜别人作甚,还是我们最可怜。就像李山哥,昨儿任劳任怨干了活,谁知道最后还被掌柜的臭骂一通。\"   诸人唏嘘一回各自散了,第二天李山当值,路上遇上个汉子肩膀上驮着儿子,手里牵着娘子,问他:“恒家酒楼怎么去?”   一旁的妻子念叨:“成婚时就允诺我去恒家酒楼尝尝鲜,今儿终于有钱能进城来瞧瞧到底是什么样。”   李山实在不忍心将他们一家揽到孙家去,便老老实实指路:“恒家酒楼在对面。”   “废物!叫你去拉拢去恒家酒楼的食客,你倒好,把人往那边赶!”掌柜的在楼上看得来了气,怒气冲冲就给了他一巴掌。   李山攥紧了拳头,可想起在等着医药费的娘亲便又咬牙忍了下来、   好容易挨到黄昏时才躲在角落里,摸着脸上的伤口。   谁知这时一位身着杏色袄裙的女子走到他跟前,她生得如同神妃仙子一般,夕阳从她的背影里漏出点点金光,给她背影勾勒上一层好看的金边。   她笑吟吟放下一碟子膏药,问他:“你可愿意来我们恒家酒楼?每招揽一个顾客你就能从中抽成,保你今后不受打骂。”   李山不急着应允:“我有个条件……”   旁边的金桔不耐烦了:“我们家少东家抬举你,你休要得寸进尺。”   那位少东家却温和道:“说吧,有什么心愿?”   李山道:“等我做完跑堂的活,我能去内里学学厨艺么?”   “自然可以。”少东家毫不犹豫。   李山点点头:“那少东家擎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老爷,不好了!恒家抢走了我们家的跑堂的!”孙家小厮着急慌忙去寻孙横汇报。   孙横先是一愣,旋即不屑笑了起来:“抢走个臭跑堂的?!”   小厮讨好得凑上去:“许是看老爷抢走了他家厨子,自己便也跟着学。”   “恒家小娘子乱弹琴!””孙横不屑道,“大厨们各个有手艺傍身值当花费重金。一个臭跑堂的有什么可抢的?抢走也就抢走了。”   他得意洋洋:“照这小娘子败家的程度,恒家都不用我出手了!”   孙横本想看热闹,谁知到中午,恒家这边的客人非但不少,反而越来越多。他坐在高楼渐渐有些坐不住了,忙命令小厮去打听。   小厮打探回来,告诉他:“老爷,不好了!臭跑堂说得天花乱坠,将路上食客都抢了去。”   这边孙家跑堂的招揽食客:“同样的菜式我们孙家要比恒家酒楼便宜许多。”   而李山立刻劝对方:“客官想想孙家为何便宜?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同样一盘八焙鸡,我这里焙八次,那里就焙三次;一样的荔枝白腰子,我这里二十粒,他那里就十粒。”   这话说得颇为在理,那行商犹豫片刻,李山立刻趁热打铁:“恒家酒楼可是兴盛多年的老字号酒楼,想您远道而来自然要去最好的老字号酒楼,这样回乡也好有些谈资,去个人人不知的酒楼,怎好意思开口?”   那行商果然不再犹豫,便往恒家酒楼里去。   孙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可置信:“这可如何是好!”   李山果然是个中好手,一人顶得上十个,不过几日,孙家就再也无法拉走恒家的食客。   只不过曼娘犹不满意。   “拉来顾客虽则多矣,但浦江城里左不过那么多人。”屋里两个女账房算盘盘得叮当响,曼娘抱着双臂想出路。   浦江地处阳浦江边,往来客商固然可以凭借李山三寸不烂之舌请进酒楼,可还有许多客商只是途径此地停泊片刻便走,这些人又当怎么拉拢成食客呢?   上次羊腿肉鲊就深得人心,往来客商即使停泊片刻也会买些油纸包着带走,就算是如今还每日里有不少进益,若自己再多做些呢?   曼娘想着想着便回了后厨自己折腾起来。   有了上回卖羊腿肉鲊的经验在前,这回厨子们都极为高兴,二话不说就跟着曼娘往码头上去。   浦江码头往来商船甚多,恒家酒楼原有的摊子旁认认真真又摆了几具锅灶,居然认认真真卖起了路菜。   霖侍郎要上任,几艘船带着家眷上了路。   行了一个月的水路,家里几位小郎君小娘子们早就不自在起来,往翁翁婆婆跟前撒娇:“镇日里都在船上吃喝,何时才能停岸?”   正闹着,远远看见前头码头上烟雾袅袅,船走近才看见一个小娘子带着几个厨子,正忙忙碌碌做菜,旁边旗帜上写着“恒家酒楼”四个大字。   孩子们来了兴致,嚷嚷着要买着吃。   霖老太太被吵得头疼,打发下人过去问过才知这恒家酒楼也是浦江郡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并不是不着调的乡野吃食。   这才松了口,叫嬷嬷们上码头买了些冻姜豉蹄子、薄片春茧包子、虾鱼棋子、酒香螺、羊腿肉鲊几样带上船来。   “这酒楼单是卖路菜,为的是行商方便。你们爹爹着急去任上不便停留,今日权且吃吃这个换换口味。”霖老夫人一板一眼教导孩子们。   孙儿们齐齐应了声“是”,这才吃了起来。   霖大郎先吃上一块冻姜豉蹄子,这是将猪蹄去骨剁块与姜豉放入五香卤水同煮又冷却后切成整条。   外头瞧着红亮亮透明,里面的姜豉和油光锃亮的卤猪蹄清晰可见。   夹在筷子间颤颤巍巍,赶紧送进嘴里。   肉冻遇上温度自然慢慢化了,抿在嘴里淡淡浅浅卤香十足。   吃上一口里头的去骨猪蹄,难得的是满嘴的糯软弹牙,筋道可口。   偶尔夹杂着吃上几口里头的姜豉,咸香满口,正好解腻。   霖大郎是个孝顺的,立即招呼下头丫鬟端碗白粥上来:“婆婆,您尝尝这个,剔去了骨头,就白粥正好。”   霖老夫人喝一口白粥,就着酱香十足的冻姜豉蹄子,直夸自己大孙儿孝顺。   霖二郎也不逊色,夹一个薄片春茧包子进献到老夫人碗里:“婆婆,您尝尝这包子。”   那包子跟霖家惯常做法不同,外皮薄薄一片,在油里慢慢煎炸出来。   咬一口酥酥脆脆,满口的油炸包子皮先在嘴里碎成一片,吃起来又脆又香,   里头的馅料是香菇和木耳、猪肉,还冒着腾腾热气,送进口去里头满口油香,香而不腻。   老夫人笑得慈祥,见三郎要将虾鱼棋子递过来,忙推辞:“婆婆可咬不烂那个,你自己吃。”   三郎便自己尝一口。   那虾鱼棋子是将从阳浦江上捕捞上来的青鱼、河虾尽数收拾了切成小丁,而后一起下锅油炸,最后跟茱萸粒、花椒粒、草果一起炒香。   店家没省油,油纸包上都一粒粒印着油渍,   倒出来到瓷盘上,立刻先闻见一股麻香,叫人鼻子忍不住多吸两下。   霖家船上虽也跟着厨子,可到底行船颠簸,甚少做这等起油锅煎炸的菜,今儿一下子闻见,几个孩子都巴巴儿咽起了口水。   各自扒拉进碗里一尝。   嗬!油炸过的鱼虾外壳酥脆,咬开那酥脆的外壳,内里的鱼肉又嫩又鲜,想来是被热油锁住肉汁的缘故。   吃上一口满嘴麻、辣、咸、香,各种香味尽数在嘴里爆炸。   这油炸得很透,将青鱼骨头都炸得酥脆,吃进口里不用单剔鱼刺,只“咔嚓咔嚓”咬开便是。   满屋的孩子们正嚼得慌,忽见门扇开启,霖老爷走进来:“见过母亲!”见儿女们正围着老太太吃食,又忍不住皱皱眉:“你们又来打扰老太太清净。”   几个孩子慌得赶紧站起来行礼,霖老夫人不满:“让几个孩子陪我吃饭而已,有他们在我进的香!”   霖老爷赔笑,又见桌上放着一桌子路菜,倒纳了闷:“这是路菜,行路客商常年备着的菜,寻常码头上的食摊也卖些,但到底做的粗鄙,您怎的吃这个?”   老太太撇撇嘴,示意儿子夹一筷子酒香螺:“你且尝尝。” 第十章 酒香螺、猪羊大骨   “这有什么好吃?吸溜吸溜有失斯文。”霖侍郎嘟哝一句,不情不愿送进了嘴里——   这河螺个头挺大,触到唇瓣边吸溜将里头肉质拽出。   丰腴的螺肉居然嚼劲十足,入口便嚼得十分过瘾,   味道也不赖,酒香萦绕,搭配着麻香辣香,辣中带甜,鲜中带麻,勾得嘴里不断分泌唾液。   细腻的肉质配上独有的酒香,再加上河鲜本身的鲜美,会齐在嘴里蔓延。   霖侍郎嚼了几下,依依不舍咽下去。   老夫人知道儿子还想吃却碍于颜面不好说,便乐呵呵吩咐小厮:“正好我跟孩儿们不能喝酒,就将这酒香螺端过去给你家老爷佐酒。”   霖侍郎不好意思摸摸头:“江南果然人杰地灵,没想到这街边小摊出售的路菜也饶有风味。”   “什么小摊?”霖老夫人不乐意了,“人家是正儿八经的酒楼,恰好在码头上兜售而已。”   “听船老大说,这恒家酒楼是浦江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只不过这两年没落了。”霖大郎回话。   “横竖我们要去婺州府上任,离着浦江往返不过半天功夫,等安顿下来想吃了便打发人过来买些回去。”霖侍郎砸吧下嘴,酒香萦绕,颇有些回味。   霖家孩子们欢呼起来,霖侍郎满意地自回舱内,打开舷窗,焚一枝静水香,白瓷小盏里斟一杯薄酒,对着满江滔滔江水窗外青翠欲滴山色,捻起一枚酒香螺,津津有味品尝了起来。兴之所至,作诗数首,以为记。   不过等霖家安顿下来再叫小厮搭便船往浦江码头上去买时,却看到前头排着长队。   恒家为了不堵塞河道妨碍别人,特意将每份路菜都提前包好,路过的游船都不用下船,用竹竿挑走便是。   河里商船伸出个竹竿到箩筐里,船老大一用力,吊在麻绳上的铜钱顺着竹竿滑落进竹编箩筐,“叮叮当当”好一顿响动。   船老大喊出自己想要什么路菜,店伙计清点过银钱数目无误后,便将荷叶、油纸包好的路菜放进竹篮递过去,船老大取走油纸包,将空竹篮再递过来。   整个过程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可队列却仍旧排得见不到尾。   “这么多人?”   小厮吐吐舌头。   明明他们上次路过时没有这么多人……他赶紧排到队尾,又冲旁边路人打听:“今天是什么日子?怎的这么多人买菜。”   “你是外地的吧?恒家酒楼天天排着这么长的队。”那路人见怪不怪。   小厮赔笑:“还真是。我主家路过买了一点,尝着好吃,便叫我再买些回去。”   路人好心指点:“那你应当去城里。江面上往来商船、停泊靠岸的、临行前备货的,都从码头上买,且要排好半天呢。”   小厮诚心实意道了谢,又往城里寻着恒家酒楼来。   原来恒家酒楼在侧面楼宇底靠着母墙搭了个商摊,上头写着四个大字“恒家路菜。”   排队人虽然多,却比江面上少一半,霖家小厮忙排在后头。   “来了来了!”   诸人激动喊道。   小厮跟着探头去看,但见厨子从里头端出一个大锅。   锅里热气融融,雪白雾气从锅中腾腾而出,带着扑鼻的香气四处飞扑。   厨子大喊:“这是恒家新出的路菜——炖猪羊大骨!”   两头大中间小的猪、羊筒骨浸泡在褐色的卤汁里,显然是炖煮了许久,上头的肉瞧着都入色了,红汪汪,油亮亮,看得人眼睛发直。   放在桌上后,“哗——”   围观的人群纷纷涌上去:“给我来两根!”   “给我来五根!”   店小二乐呵呵维持秩序:“排队排队,人人有份。”   随着厨子的搅动,那赫赫香气弥散在空气里,几十种香料的滋味一齐在空气里搅动,卤香十足,细细闻上去还有一丝麻香,叫人忍不住咽口水。   滋味飘到街面上,排队的人又多一层。   好容易轮到霖家小厮,他咬咬牙,除了主家交代的路菜,自己又自掏腰包买了一份猪大骨。   “好嘞!”厨子筷子夹出一大块猪骨包到油纸包里,又捞出两块豆干单包出来:“买骨头送豆干!”   小厮喜出望外,寻到街边一处阴凉地就开始享用。   大骨还带着腾腾热气,上头有残余的褐色卤汤。   小厮毫不犹豫就放进嘴里,先吮吸一番。   呀,辛香、麻鲜、咸香,卤汤特有的滋味进入口中,惹得人唾液不住分泌,大脑立刻下达指令:开吃!   小厮用牙齿扯下一块筒骨肉送进嘴里。   其实算不得是扯,经过长久炖煮筒骨上头的肉已经酥烂,几乎稍微用点力就从骨头上掉了下来。   猪肉特有的纹理一丝一缕,卤香渗入其中,肥香满口,香喷喷起劲。   小厮吃完一口后眼睛都亮了,毫不犹豫吃起下一口。   三下五除二整条筒骨上的肉就被吃得干干净净,他转而将骨头竖立起来,折一根柳叶枝将里头的骨髓扒拉出来。   雪白的骨髓被一层皮膜包着,整条吸溜出来,送进口中。   皮膜柔韧,里头包着的骨髓柔软,几乎是立刻就在嘴里融化了。   却又不油腻,让人吃得心满意足。   旁边搭配的卤豆干也不赖。   豆干外皮略有些柔韧,咬开后内里绵软,每一个孔隙里都吸满肉卤汁的咸香。   越嚼越香。   人群里林大厨忙得不可开交。   他额头上沁出一层汗,示意茶饭量酒博士接过自己手里的碗勺,又回后厨继续劳作。   心里却格外舒畅,酒楼里来用餐的客人一天多似一天。   除了从孙家酒楼重新夺回来的老客人,还有慕名而来的外地客商、行船路过凑热闹的旅人,   甚至还有不少本地人,一问,便是“家里从远地来了客,指明要吃你家饭菜。”   酒楼里所有的大厨都忙得脚不沾地,可他们心里各个都美滋滋的。   谁能想到,自己家大娘子在短短十天之内就能将恒家酒楼扭亏为盈呢?   酒楼里,恒老爷和恒夫人齐齐点点头,眼睛因为欣喜而亮晶晶:“曼儿,不成想你这般能干!”   曼娘一笑:“爹,娘,还未到一月之期呢。”   她有自己的打算:“如今酒楼生意太好,我想再开一家恒家路菜脚店如何?就单在码头附近,好不与酒楼生意混杂。”   “这……”恒老爷做生意讲究谨慎稳妥,一时迟疑。   曼娘见他迟疑,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递过去:“爹,这是我们约定的百两盈利。”   “怎么?这就一百两了?”恒老爷接过银票,手都有些颤抖。恒夫人更是惊讶得瞪大眼睛:“这可……才十天啊!”   当初曼娘立下了一月之内盈利一百两的军令状,谁知才过了十天她便拿出了一百两银票。   “爹,娘,我既然十天之内能完成赌约,那么说明我并不是夸夸其谈好高骛远之人。再者。”曼娘拿出账册努力说服爹娘,“女儿早算过,这几天码头上的路菜盈利每日八两,而开一家路菜脚店不过耗费百十两银子,也就是说不过一月便能收回成本。”   恒老爷沉吟起来,恒夫人却有些迟疑:“打理酒楼还算体面,筹谋个脚店便有失大家闺秀的风范……”   她先前被曼娘说服,同意了让她打理家产好不至于今后被夫婿蒙蔽,可这扩大生意嘛……   “好,你要开便开。”恒老爷却下了决心,反来说服恒夫人,“绣容,女儿能干的名声传出去,没本事的男子便不敢来应征,也好帮我们选女婿。”   还是爹爹明白怎么说服娘,曼娘悄悄冲爹眨了眨眼睛。   恒夫人果然被说服,还主动张罗起来:“上回说了要族人过来,我和你爹筛了几个人,你瞧着如何?”说着便将那些备选人姓名一一念出来。   曼娘仔细回想着前世在自己家陷入困境时帮助自己的族人,想起五堂伯、十六堂兄,九堂姑这几个人必然要重用,其余的人安排做些杂活便是。   恒鸿厚也给女儿出主意:“若是人手还不够,任由你从恒家其他生意上调过来。”   大娘子要调人往恒家酒楼去的消息瞬间就传遍了恒家大大小小的铺子,包括殷晗昱所在的米铺。   伙计们向晚时下了临街的门板,回到自个住的院子里纷纷议论起来:   “听说招账房的就比赛打算盘,招洗菜的就比赛洗菜,招有厨艺的要看谁做事耐心”   “谁不想去大娘子麾下呢?原来留在酒楼的二厨们各个都涨了薪俸,还时不时有打赏下来。”   不过还是有人抬杠:“哼,鼠目寸光!大娘子迟早要嫁人生子,以后还不得将手里生意乖乖儿交给姑爷?”   屋里安静下来,那人得意环视周围:“到时候大娘子的心腹姑爷还会用吗?哼。”   立刻有人辩驳:“听说大娘子十天就让酒楼扭亏为盈,那么能干的人岂会任由姑爷欺侮自己手下人?”   “就是,再说了,说不定干得好还会被她招做女婿呢!”二麻子在里头斜插一杆,挤眉弄眼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闭嘴!”一声厉呵传来。   殷晗昱站在门口横眉竖起,正冷冷瞧着他。   二麻子不由自主缩了缩肩,可想到这位平日里别人奚落也不还嘴,便还要嘴硬:“怎的,大娘子便成了你的不成?”   殷晗昱不语,只将手里一杆酸枝木秤杆斜斜别过来,正按在他肩头。   那秤杆被他用的如刀如剑,一股无形的威压逼了过来。   二麻子终于害了怕,一叠声求饶起来。   殷晗昱才将手里的秤杆放下,大步走了出去。   伙计们面面相觑:“这人平日里跟个面人儿一样,怎么挖苦都只听着,怎么这回动了怒?” 第十一章 姜豉肉丁馒头   “姑爷,”一位小厮殷勤上前,“大娘子说炖了石首玉叶羹,请姑爷今儿务必回府。”   大娘子?殷晗昱心里忽得一紧。   原来曼娘嫁给了他么?即使在梦里,殷晗昱都能感觉到自己心里喷薄而出的喜悦。   梦里那个自己却摆摆手:“阳浦江水涨冲垮了下头庄子上的稻田,我须得去看一趟,今晚不回去了。”   殷晗昱无声嘶吼:答应他啊!   他真想跟着去见曼娘一面,哪怕是在梦里。   小厮的笑容僵在脸上:“姑爷,大娘子日夜等着您,您十天倒有八天在外头……”   “岳丈将家里的生意都交给我了,我若是从此沉迷于温柔乡不好好干出个样儿来,岂能对得起他老人家和曼娘?”梦里的自己神色冷峻,只不过上马后还是踯躅了一瞬,吩咐下人,“大娘子喜欢甜杏巷口的秋千稠糖葫芦,你买些回来给她,代我赔罪。”   殷晗昱再次挣扎着从梦里醒来。   他满头汗珠,神色迷茫,心里一阵绞痛。   翌日等招呼诸人报名选拔的掌柜一过来,殷晗昱就举起了手:“我去。”   初冬清晨的阳浦江码头全然不似白日里人来人往,只有几只鹭鸟展翅而过。   一艘舟船前,曼娘将一篮子路菜递了过去:“多谢公子入股,等半年后我必将分红送到。”   “好。那便等着你的银钱了。”牧倾酒示意小厮接过篮子,大踏步上了船。   等船启程,河岸渐行渐远后礼师爷才幽幽叹了口气:“原本说好的她拿钱投靠怎的变成了出钱入股……”   筹备好了钱粮出发前夕,恒娘子寻了来,巧舌如簧,居然说服了王爷出钱入股她的生意。   牧倾酒笑了起来,灿若晨星:“平白受人钱财你就不怕言官弹劾?”   “谁个能查出来?”礼师爷心疼不已。每一分从账上出去的钱都是他的命根子!   可木已成舟也无法再改,自己家那位王爷更是言出必行的性子,礼师爷只好去翻动那篮子,酸溜溜将一块姜豉肉丁馒头送进口中:“这馒头可值五百两呢!”   却在入口那一瞬瞪大了眼睛。   肉丁鲜嫩,姜豉咸香。礼师爷旋即细细品味了起来,一个馒头下肚改了口风:“还是王爷高瞻远瞩。以恒娘子这手艺,半年后的分红当真可期。”   正待伸手要去拿下一个馒头,却被王爷施施然拿走。   “哎王爷……万事好商量,王爷!王爷您等等啊!”   曼娘瞧着逐渐远走的商船松了口气,恒家并不缺这五百两,可唯有这个法子能将牧王爷与恒家捆绑起来。   “那位公子可真是生得好。”金桔由衷赞叹。   樱桃撇撇嘴:“花木瓜空好看!”她到底还是偏向殷小哥。   瓜农们为卖个高价,就在木瓜上贴上剪纸花纹,阳光遮蔽下长出纹路,极为美丽却无法食用,是以大宋百姓们喜欢嘲讽徒有其表的美貌为花木瓜。   曼娘摇摇头,笑道:“且去看看恒家路菜脚店设在哪里好。”   码头上多是货仓船基,曼娘寻来寻去才寻到一处临河库房,带着一个极大的院落,简单改造下便可开店。   随库房还赠送一艘船,曼娘也留下了,她盘算着倘若今后遇上生意冷清些的淡季,就让伙计们划着船往上下游去兜售恒家路菜。   等曼娘在中人前头定下契归家,恒老爷正与几位恒家亲眷在家等她:“曼儿,原先定好来家里帮忙的几位亲眷正好安置一二。”   曼娘直起身子笑着向那些亲眷们问好。一眼就瞥见了其中的五堂伯恒鸿勇、九堂姑恒宝髻。   前世这两人在恒家落难后还好心肠帮了曼娘一把,五堂伯在族亲唾弃时帮恒家二老下葬,九堂姑则在曼娘返乡祭拜时好心收留她住下,还悄悄儿往她包裹了塞了几两碎银子。   几两碎银子那是乡下妇人半辈子的积蓄。   此时九堂姑还只是个寡居大归的妇人,五堂伯也只是个老实巴交的赶车人。   曼娘便笑着给诸亲族们分配活计:“我这里除了恒家酒楼,还马上就要在江边开一家路菜店专卖路菜,酒楼繁华些,路菜店却简陋粗鄙杂务多,诸位想去哪里随意,只一遭,既来了我店里做事少不得要跟旁人一样,不然我也不好管下头的人。”   恒家酒楼红火诸人是看在眼里的,去那里自然俸薪不低,又在最繁华的街市,说出去也体面。自然各个要往恒家酒楼去,唯独五堂伯和九堂姑要去路菜铺子。   五堂伯道:“我这人唯独能出个苦力,不像旁人能写会算的,我就去路菜铺子。”   九堂姑则道:“我也无甚可取之处,我便也去路菜铺子那边给侄女帮忙。”   曼娘点点头,这样也好,她以后提拔起两人来,才不会被其余亲戚眼红报复。   敲定了诸人,便交给管家恒福将他们引荐到酒楼各司其职。   恒老爷这才又问起女儿:“曼娘,听下头人报,你令人在下头几个乡里收生猪?”   “我和你爹原想着放手由你经营酒楼不当多干涉,可这酒楼里哪用得着这许多生猪?再者,听说你在个庄子里建了许多库房?”恒夫人蹙起眉头。   曼娘抬头:“爹爹,娘,我们恒家路菜生意如今这般好,你们说大约多久会有酒楼效仿?”   恒家夫妇对视一眼,恒老爷微微多了些焦灼:“这……也就一月左右。”   “恒家路菜若要做大,便要琢磨一个只有我们能做的路菜,不然定然出现孙家那样抄袭我们菜品的店家。”   说到这里恒老爷已经隐约明白:“莫非,你要拿生猪做路菜?”   “对!”曼娘笃定点头,“二老可知道肉鲊?”   如今市面上羊肉贵,猪肉贱,猪肉贱是有原因的,一股骚膻味道,也只有平民百姓才会食用。   曼娘从前的离奇经历让她知道如何怯除腥膻滋味烹饪猪肉,也让她知道了一种炮制猪肉使之能长期保存的法子。   “自然知道。”恒夫人嘀咕道,“前几天你不是做了道羊腿肉鲊吗?”   曼娘便与爹娘解释个分明:“我学会一种做法能比肉鲊保存得时间更久些,多的话能到三五年不坏。”   “啊?!”二老长大了嘴巴不可置信。   “您二老便瞧着吧。”曼娘神秘一笑。   等生猪收来,曼娘便邀二老往庄子上库房里去。   她利落将猪后腿全部抹上一层粗盐粒,而后压制上厚石板,直到挤尽血水后才再次上盐,又说与爹娘:“这肉鲊要反复抹盐一个月。”   再之后便放入阴凉地晾挂发酵,那些库房里早就为晾晒建好架子木梁。   恒老爷还有些迟疑:“这般生肉,也不熏蒸,会不会坏掉?”   曼娘摇摇头:“如今已经初冬,慢慢儿凉了,等再过五个月正好做成。”   她见爹娘仍然怀疑,便笑道:“这物可煎炒,可做炖汤,可煲饭,非但能做路菜,更是一道做菜的好配料。爹娘若不信,到时便等我消息。”   恒老爷阖动嘴唇,颇有些心动:“倘若这是真的,只这一样路菜的做法,便可保我恒家五十年不败。”   曼娘听完定下心来,爹娘同意就再好不过。   “只是,还有一事。”恒夫人犹豫了起来,“上回在家中铺子里择能人,没想到管事呈上来的名单上有个人……”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倒住了口,踟蹰片刻终于说了出来:“其中有个叫殷晗昱的……”   恒老爷一听就冒火:“这些人也不知如何做事的!怎么胡乱寻个猫三狗四就报上来!”   曼娘愣了一愣。   她自打重生后着实太忙了,打发管事、准备寿筵、开设新店,每日里沾着枕头就阖眼,居然一丝都未再想起这个人。   如今骤然被父母提起,倒有些恍如隔世。   抛开个人恩怨,殷晗昱本身就是极有才干之人,前世自己抬举他后,他能迅速征服对他吹胡子瞪眼看不惯的恒老爷,更能将恒家酒楼经营得蒸蒸日上。   如今恒家酒楼招揽贤才,他能通过考核脱颖而出也不意外。   曼娘思忖片刻,便道:“爹娘还是让他来吧。”   前世两人纠葛起因是她嫁给了他又错付终生,今生她早有预备,自然会提防着他。   与其让他在下头铺子里图谋什么,倒不如放在自己身边看着稳当。   何况三年后殷晗昱自然会恢复记忆,倘若恒家苛待他三年,那便真是救命恩人变仇人。   恒家二老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恒夫人咬咬牙:“也罢,就让他来吧。”   她可想好了,明儿便再请几个媒人进门,将浦江的适龄小郎君们再翻看一回! 第十二章 梅花望潮虾、油多糟琼芝……   恒家二老原本还担心女儿对殷晗昱旧情未了,谁知过几天恒福回禀:   “大娘子打发那小子去撑船了。”   “撑船?!”二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正是。   曼娘不想看殷晗昱在眼前晃荡,便直接派他撑船沿着浦阳江上下游往近处几个码头售卖路菜。   自打恒家路菜脚店开张,因着浦阳江河流纵横交错,往来客商众多,恒家路菜大受欢迎,殷晗昱也随着早出晚归,压根儿就跟没这么个人一样。   账房盘点完银钱,喜滋滋给曼娘贺喜:“不过月把功夫,恒家酒楼并路菜店里已经共盈利二百两银钱了。”   曼娘却仍紧锁着眉头扒拉算盘,喃喃:“犹不足……”   前世殷晗昱走了官府的路子,拉拢来许多官场仕宦,可那是因着他考了秀才投入何大人门下,如今曼娘一个女儿家又如何与官场搭上路子?   旁边的金桔不解“账上已盘了这么多银钱,大娘子犹说不足,还待如何?”   曼娘不答,心里却轻轻道:因着我要将酒楼开到临安去。   机缘来得很快,这日曼娘正在恒家一家绸缎店巡视,却听得背后一声迟疑道:   “这……是恒家大娘子么?”   曼娘回头,却见当日寿筵上的吴夫人。   曼娘听母亲说过这位吴夫人的来路,她娘家是临安官宦家,是以在何老夫人处极得体面。   “你那日寿筵上做的菜可真好吃!”吴夫人笑吟吟拉着曼娘的手,毫无贵妇人的架子,见四下无人还悄悄对曼娘说,“有遭事可得谢谢你。”   曼娘纳闷,吴夫人就小声解释与她:“那天我娘家阿姐从临安府捎了件时兴褙子与我,那天我正张罗赴宴衣裳,赶巧遇上孙夫人来串门便随手将褙子搭在木花门上,我还当她也喜欢,说等绣娘过几天去指点她家丫鬟……”   “谁知过了几天何老夫人寿筵上,她居然就穿上了新褙子,与我那件颜色、花纹一样不错,在寿筵上大出风头!”   原来有这么一出。曼娘不知说什么才好,孙家这对夫妇可真是抄袭的惯犯。   吴夫人喜滋滋夸赞曼娘:“你那天整治的寿筵井井有条,每道菜又好吃又雅致,可真是叫孙夫人好大的没脸!”   这吴夫人可真是性情中人,曼娘见她孩子样解气的模样,灵机一动:“夫人既喜欢穿衣,我给夫人画几个时兴的样子。”   她前世为了讨好夫婿,袄裙褙子永远都是浦江城里独一份,画几个衣裳样子不在话下。   因而叫掌柜的取纸笔,自己仔细回想起半年后才流行起来的石榴裙,认真画在纸张上递过去:“您叫人自己裁剪,我家商船从临安拿来的样子,保证独一份!”   吴夫人拿着那花样子高兴得不知怎么样才好,忽得想起个报答的法子:“下月我小儿子周岁,我些娘家亲戚都要来,还得请你过去给我置办一桌。”   “什么?曼儿,你居然接了吴夫人的宴?”恒夫人瞪大了眼睛。   恒老爷也嘀咕道:“吴夫人人不坏,可她是出身临安官宦人家,带来的陪嫁厨子都是临安厨子,嘴挑着呢,生意场上人人都知道她家从不往浦江定席面。”   虽然人都不明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浦江的厨子比不得京城的。   “爹,娘,你们就放心吧。”曼娘笑着扶二老坐下。她前世练得好手艺,又在三千世界历练过,别的不说,这一手做菜的手艺可绝不会输给临安厨子。   二老焦灼的情绪待到开宴的正日子都未缓解。   待到设宴那天,吴家院落被布置得雅致讲究,孩子生得白胖可爱,是以吴夫人娘家诸人都不停称赞吴夫人。   吴夫人乐得合不拢嘴,招呼众人往花间小坐,一边笑道:“这回我可没用陪嫁厨子,请的是恒家酒楼的少东家亲自操刀,诸位且尝尝有何不同。”   客人里头有上回出席过何家寿筵的当即纷纷称赞,还有人跟没去的女眷讲述恒家当日做了什么菜肴。   谁知当中一位吴夫人的娘家姐姐杨素娥不屑一顾:“这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好吃食!”   她与吴夫人是同胞姐妹,这回是从陪着母亲从临安过来。   吴夫人闻言有些讪讪,她这个姐姐嫁了富贵人家,言语间惯常有些嫌贫爱富,总瞧不起自己低嫁。   又想起曼娘待自己仗义,便替曼娘辩解几句:“少东家不过十四五,能做得这般已经不容易,你莫要将她与临安那些大厨子比。”   又冲周围人赔笑:“诸位可要担待些。浦江不比临安京师重地。”   倒是杨老夫人和气些:“先瞧瞧,总有可取之处。”   不多时,饭菜端了上来。   第一道菜是以道梅花汤。   这道汤底子瞧着像白水一样,汤色澄澈,里头还飘着几道梅花花瓣。   杨素娥先嗤笑一声:“还说汤呢,不过是白水煮梅花,不知道的,还当是洗手水哩。”   吴妇人心里“咯噔”了一下,上了一道白水,这可是待客不周!   想起周围娘家亲戚的目光,不由得周身出了一身汗。   虽说都是娘家血亲,可谁不想在诸人眼里过得好些?   当初嫁人时父亲两个得意门生一富一贫,她挑了穷书生吴自道,姐姐杨素娥挑了累世官宦的陈少向,婚后自己屡屡被姐夫姐姐嘲笑。   没想到这回居然在孩子的周岁宴上被诸人嘲笑了……   正坐立难安时,吴夫人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上回在何老夫人寿筵上见识过曼娘的厨艺,忽得心里来了底气:厨艺那般高超的娘子怎么会拿白水糊弄呢!   当即稳住心神,慢慢喝汤。   杨素娥嘲笑罢便草草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正待要嘲笑,可笑容却僵硬在脸上——   汤瞧着清淡,可汤底滋味浓厚,浓郁的鲜香从舌尖伸起。   尝过了好东西的杨素娥一口就喝出来这汤是老母鸡汤。   汤中梅花淡淡点缀,瞧着有几份流水落花的意味。   初冬天气喝着这汤水,身上也慢慢暖和起来,原本的寒气一驱而散。   “姐姐,喝这汤如何?”吴夫人慢吞吞问杨素娥,又微笑与娘家亲眷道,“这道梅花汤讲究的就是个雅致劲儿,若大油点子漂浮有失斯文,因而恒家少东家用了不少法子滤去浮油,才让人瞧着是水喝着是汤。”   杨老夫人听着女儿所说,笑着点点头:“我喝起来也甚好。”又吩咐手下丫鬟看赏厨子。   杨家也是小康人家,自然不用多说就明白这汤比纯肉汤要跟具匠心,当即也纷纷跟着称赞。   杨素娥表情略微尴尬,嘟哝一句:“可总归是太清汤寡水些。再说了就一道汤能看出什么!”   这当口丫鬟们又继续上菜,   先上一道油多糟琼芝。   琼芝对杨家女眷们而言并不算什么稀罕菜式,可这道菜不知用了法子,拌得红油汪汪,叫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放进嘴里先尝到琼芝上面包裹着的大量红油,茱萸特有的辛辣味道涌上舌尖,这才了悟原来这道菜用的是茱萸红油。   杨家大嫂子先纳闷:“茱萸能炸出红油么?”   这遭事吴夫人可知道,她听曼娘讲过:“少东家说茱萸有两种,一种提味,一种调色,两种混合便能炸出又辣又红的茱萸辣油。”   大嫂子恍然大悟:“原来这样。说起来小姑寻得这酒楼可真不错,临安许多酒楼尚不如呢。”   杨素娥听得心里窝火,偏偏面上不好发作,只好狠狠吃那油多糟琼芝。   琼芝稍微焯水后就捞出浸泡在糟卤里,而后倒上酱油蒜末红油等调制而成。   琼芝本身脆爽,带着恨吃起来更是咀嚼得“咔嚓咔嚓”作响,惹得周围人侧目。   杨素娥这才反应过来,悻悻然住了嘴,偏偏杨大嫂还要将笑不笑打趣她:“素娥也尝着这道菜好?在素依前头还能短了你的吃得不成?”   说罢女眷们笑起来。   杨素娥脸涨得通红,大家闺秀讲究笑不露齿用膳无声,自己这举止,倒多了几份小家子气。   正待要举箸不吃,可琼芝那特有的脆生生口感、酸爽清新的料汁、辛辣开胃的茱萸辣油,都惹得她不住咽口水,心里猫抓一样。   杨素娥暗暗想:横竖还要在浦江待几天,我使唤仆妇偷偷出去买了来我房里吃!   她便住了嘴,目光又被一道梅花望潮虾所吸引。   这道菜将虾去头留尾清蒸后又撒上青橘茉莉蜜,而后将虾肉铺平,虾头树立,虾肉上点缀梅花,谓之“望潮”。   在座的杨家女眷对这道菜可不陌生:“这不是钱塘江边每年观潮时上的一道菜吗?”   杨素娥这回可不信了,一个浦江酒楼做的临安菜,还能比临安府的厨子做得更地道?   不过这回她长记性了,决计在吃完之前不出声,因而夹起一筷子虾慢慢尝起来。   虾肉紧致,在舌尖弹滑,咬下去之后鲜美甘甜的虾汁立刻在嘴里迸发四溅。   而搭配的青橘茉莉蜜更是点晴之笔。   临安酒楼里做的“望潮虾”都是清蒸加佐料,可这回吃得虾却巧妙加入了青橘茉莉蜜。   青橘清新,茉莉微甜,酸酸甜甜的滋味衬着虾肉,越发显得虾肉鲜美到绝顶。   更不用提虾肉还有淡淡的梅花香气,这可奇了怪,梅花本身香味就不甚浓郁,要让菜品沾染上梅花香,那得费多少心力?   杨老夫人先赞了声好:“没想到浦江还有这么好的厨子,我老婆子吃过最美味的望潮虾便是这一道!”   杨家女眷们也纷纷神色郑重赞叹起来,如果说一开始她们称赞菜品还有几份给吴夫人面子的意思,可随着一道道菜吃下来,不得不佩服这做菜之人心思巧妙。   “哼!厨子好又怎么样,又不是你家的!”杨素娥心里嘀咕道,随手夹起一块羊脂韭饼吃起来。 第十三章 羊脂韭饼   鲜嫩的韭菜切成短节,混合着羊油渣做成肉馅饼。   韭菜、羊油渣,这两样本是杨素娥这样贵妇向来所不齿的下里巴人吃食,可不知这大厨怎么做的,居然意外的好吃。   羊肥肉被细细精炼成油渣,咬起来又酥又脆,肥些的余味肥香满口,瘦些的则脆生生舒爽。   韭菜呢鲜嫩,不搭界的两种食材混合在一起,丰腴口感中夹杂着清新凛冽,脆爽舒滑中带着肥厚油香。   跟别提饼皮酥脆,轻轻一咬就掉下来一层酥皮,咔嚓嚓碎在口里,咀嚼起来满口留香。   能想出这道饼的,应当是个厨艺高手吧!   杨素娥还想再吃,可再待下箸却发现盘里的羊脂韭饼一个全无。   在场人人捧着那饼子吃,神情中有些回味。   就连素来嫌羊肉腥膻的杨家小侄女都啧啧称奇:“小姑姑,这饼的方子卖与我罢。”小人儿说大话,惹得一众女眷们都笑了起来。   吴夫人也笑:“难得究儿爱吃,可这方子是恒家酒楼少东家的,我可得问问她。”   当即打发身边婢女去唤少东家过来:“这会子菜应当传完了,你去请少东家过来一见。”   慌得杨家一干女眷们拿团扇遮面:“不妥,不妥,岂有在内宅传唤外男之理?”   吴夫人愣了一愣,旋即抿嘴一笑:“怪我没说清楚,这位少东家是位女子。无妨的。”   “什么?居然是位女子?”别说杨素娥了,就是年长的杨老夫人都愣了一愣,“怎的有女子执掌家业呢?”   吴夫人便娓娓道来:“她家父母就生了她一个,家业便交给她来承继,她可是利落能干人,母亲一见便知。”   说话间婢女已将曼娘带过来。   杨老夫人一见是个生得美貌的小娘子,立刻便生了欢喜,招呼她坐在身边,又问她小小年纪是如何掌勺的。   惹得杨大嫂打趣:“老夫人瞧见漂亮小娘子就疼得什么似的,好叫我们做儿媳的心寒。”   “你个猴儿,谁还能少了你的不成。”杨老夫人佯装生气,再问曼娘父母,当得知曼娘母亲是临安钱家时,陡然来了精神:“可是卿玉堂那个钱家?”   卿玉堂是钱塘王的国姓堂号,长江以南大块田地从前都是钱塘王的封地,后来钱塘王主动纳土归宋,是以官家感念钱氏,便将钱塘王故里临安定为杭州的名字“临安府”。   钱塘王历经几代至今已经不算显赫人家,但江南的百姓们犹认钱家为王侯家。   曼娘抿抿嘴:“是。”不过娘亲是旁系庶女,家中虽然是读书人家却也败落了,要不也不会嫁给爹爹这个商贾。   这话一出,饭桌上杨家女眷又多了一层敬意。   长得美、说话伶俐、落落大方,又出身名门,杨老夫人瞧这位小娘子是越来越顺心。   人上了年纪就有一遭做媒的爱好,老夫人拉着曼娘的手:“可婚配了不成?”   大宋世风开放,本朝女儿家说起自己亲事并不扭捏,是以曼娘摇摇头:“还未。”   老夫人便来了精神头:“我想着倒有门好亲……”她三孙子是个庶出的,日后分不到什么家资,娶个商贾人家女儿正好,进门就带大笔资财,可保孙儿心无旁骛的读书进取。   曼娘忙拦住她老人家的话头:“多谢老夫人周全,只不过我家就我一人,父母望着我招赘哩!”   一句话就将老夫人的话头堵死,杨老夫人一想,若是勉强娶这位小娘子瞧在她嫁妆和美貌上也还使得,可若是入赘她家那自然就不划算了,是以收住了话头。   杨大夫人忙将话题转开:“好俊个人儿,手又巧,不知那道梅花汤是如何做得的?”   众人又热热闹闹说起梅花汤,杨大夫人这才松了口气,老夫人的心思她也猜到了,可这样美貌能干又嫁妆丰厚的儿媳妇进门,叫她这个婆母如何应付得了?   曼娘不知这家人背后的弯弯绕心思,只想着维护好食客,她说话风趣,人又诚恳,不过一会便收下了好几张拜帖:“过个把月我们恒家酒楼要开到京师,皆时一定上门拜访。”   杨素娥没心思听母亲、嫂子与少东家磕牙,只趁着众人不备悄悄儿夹那望潮虾,一口一个,唔——   这滋味,绝了!   她这些天憋着气,没什么心思吃喝,人也瘦了好几斤,气色瞧着不大好,这回来妹妹家做客为遮掩憔悴打了好几层粉。   可不知怎么的,今儿闻见这桌上的酒宴香气,压根儿管不住筷子。   酒席过后还不过瘾,索性打发自个儿的佣人去恒家酒楼多买些油多糟琼芝、望潮虾、羊脂韭饼等物,藏在食盒里拎进府,打算自己偷偷吃。   谁知正吃得欢,外头响起了脚步声,还夹杂着隐约的说话声:“姐姐今儿不吃饭,我实在挂心得很。”   “就是,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在船上时就蔫蔫的,莫非是晕船了?”是妹妹和杨老夫人的声音。   杨素娥慌得将食盒仓皇藏起来,这才开门:“娘,素依,你们怎么来了?”   吴夫人担心问她:“姐姐,我瞧着你不吃饭,难道是身子不舒服?”   杨素娥慌乱想了个理由:“无妨,是水土不服。”   正扯着谎,吴家养的家猫狮子球却不知从哪里扒拉出来了食盒,“砰”一下打落地上——   羊脂韭饼浓郁的香味立刻在空气里蔓延。   杨素娥“刷”一下涨红了脸。   “这……素娥,你不是那天不喜吃恒家酒楼的饭菜么?”杨老夫人还没反应过来。   吴夫人怕姐姐难堪,忙替她找台阶:“许是下人们不知底细,出去买菜自然要打听一二。这一打听,本地人肯定说最好的酒楼是恒家酒楼,可不就又买的恒家的菜肴?”   妹妹还在替自己找补,而自己前几天没少跟她发脾气……   杨素娥愧疚不已,“不是的……”她喃喃道。   她将食盒捡起来盖上盖,咬咬嘴唇,忽得生出了许多勇气:“陈少向在外头养了个歌女。”   \"啊?!\"杨老夫人和吴夫人一愣。   杨素娥这才将心事一五一十说出来:“我发现他在外头养歌女,大闹了一通,正好借着由头来妹妹这里走亲戚。是我不好,日子不顺拿妹妹出气……”   要不是那美食,她还真没有契机向妹妹郑重道个歉。   浦江不大,曼娘给吴夫人临安娘家人做了筵席还被她们称赞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浦江。   大概世人都有吹捧京师的习惯,原先曼娘给何老夫人办寿筵众人只是赞了声好,可这回众人却都往恒家酒楼来定筵席。   那可是吴夫人!穿衣打扮谈吐都比浦江本地人新潮领先的吴夫人。   她娘家那些女眷,可是实打实的京师人!京城的文官夫人们都说好的筵席,那还有假?   一时之间恒家酒楼里收到许多订单,有自己家做宴席来买一桌席面的,还有索性请了酒楼去自己家办筵的,一时之间络绎不绝。   樱桃喜得笑不见牙:“这么一算,应当不久便能攒下银钱。”   曼娘镇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恒老爷心疼女儿,先是将恒家府里的家厨全调来酒楼帮忙,又自己坐镇招了些许厨子进来,这才填补上人员空缺。   只不过浦江小地方,一个酒楼生意火爆,自然有另一家酒楼生意冷清。   孙家酒楼以前还能勉强维持,如今被恒家次次打压,生意已经每况越下,就连原来贪便宜的客人也在李山的说服下转投恒家。   如今连上门去办宴席的生意都没了,登时慌了神。   孙夫人打发走跟自己要账的房东,哭丧了脸去寻孙横:“老爷,这可如何是好?如今每日里酒楼光是开着就平白花费出去无数银两,租房赁金、养厨子的钱、伙计们的吃喝,又不见收成进来,要怎么是好?”   孙横心一横:“先将人赶出去一部分。”   好好的孙家酒楼,只好先将厨子、伙计们赶出去大半,大厨自然是不动的,赶走的是二厨、帮厨小工等人,可这样一来酒楼又有了新问题。   原来二厨、帮厨们要做的活便都落到了大厨们身上。   大厨们苦不堪言,原本他们在恒家酒楼只负责炒菜环节便是,可是如今到了孙家酒楼又要剥蒜洗菜,又要择菜切菜,有时候人手不足还要当小二端盘子上去。   有人抱怨几句,孙横还冷笑:“如今日子苦了大家也只好跟我苦捱着。莫非还指望有人像我当初那样高价聘走你们不成?!”   一番话说得大厨们各个面上讪讪的。   孙横出去后,有人就忍不住喟叹一声:“还是恒家厚道啊!”   一番话勾得众人人心不稳,各个怀念起了当初在恒家的好日子:主家厚道,活计轻松。   还有人小声说:“听说那些留在恒家酒楼的二厨们现在已经一月拿三两银子了!”   三两银子!他们当初在恒家时拿一两银子,孙横挖他们时许出了二两银子的高价,可到了后来也借口手头不宽裕又给他们降低到了一两。   而这个月的银子拖到月底还没发下来呢!   唉!后悔!   当初为什么鬼迷心窍离开了恒家呢?   后厨门口偷听的孙横一脸戾气拂袖而去:“这帮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越想越恨恒家,哼!要不是他们,孙家酒楼早就出头了!想来想去,孙横心里生了一计。 第十四章 秋社糕、麻菇丝笋燥子配炙焦……   大宋百姓在初冬农闲时都要办一场秋社祭庆贺丰收。   浦江地处江南,物产丰饶秋收颇丰,历年秋社便由官府出面举办,秋社宴上会请下头郡县的长寿老人、乡绅名望来参与,旨在宣扬国泰民安百姓和乐,由官府擢选合适的酒楼参与,最优秀的“状元酒楼”主办,其余两家“榜眼酒楼”、“探花酒楼”则以辅办。   因着能在浦江望族里头露脸,浦江城里似乎也默认承办者便是浦江城里最好的酒楼,纵然抢夺不到状元,做个榜眼、探花接下来一整年也能脸上大大有光,是以每年浦江城里各家酒楼都要争前恐后争夺官府每年这秋社祭的名额。   以往秋社祭恒家酒楼都是当仁不让的“状元酒楼”,不过近两年因着儿子失踪恒老爷便没有心思再去争夺秋社祭。   今年曼娘接手后也没有打算争夺,她如今的心思都在早日攒够银两去京城开店,自然也没有报名。   可谁知等到官府宣布秋社祭入围酒楼时恒家酒楼的名号赫赫就在其中。   曼娘听下头的伙计说起来才知道此事,与恒老爷两人忙着往官府去瞧个分明,牛车行到官府门口,先见一群大腹便便的酒楼老板们正热火朝天议论:   “你们知道么?恒家这回也参选了!”   “那有什么可怕的?已经三年没有恒家了,就算他们参加也无甚可惧!”说话者是齐老板。   “可恒家这两月又风头甚旺,新开的那家路菜铺子排长队不说,单是城里那些高门做筵席订制听说都排到年后去了!”有位脸圆圆的老板满脸艳羡,他姓秦。   秦老板这一说,围着的那些酒楼老板们纷纷露出羡慕与嫉妒的神情,谁能不渴望这样的火热呢?   “呵,一个小娘子巧舌如簧,哄得些内宅妇人们眉笑眼开,全是上不得台面的勾当!”齐老板不屑一顾,“我们不就是因着是男儿进不了内宅才吃了这个亏!”   “老奇说得有道理!”旁边欧员外恍然大悟,接着又喟叹,“只恨我家里的夫人到底不是做厨子出身的,养在家里只知道吃喝玩乐,没法出面帮我进内宅谈生意。”   一时之间诸人便都觉得颇有些道理,又都觉得恒家生意火热不过是因为那小娘子能进内宅哄掇几个妇人罢了。   谁知在此时就有一人站出来道:“此话差矣。人家这小娘子虽然只凭一张嘴,但是能站在这里与你我竞争,本身也是一种难得。”   曼娘从车帘缝里打眼一瞧,原来此人是孙横。   她嗤笑一声:好一个明褒暗贬,先将她定为“只凭一张嘴”的夸夸其谈之人,而后仗义执言,让人觉得他宽宏大量。   果然欧员外叹道:“你可真是个老实人啊老孙!恒家那么害你,你还帮恒家说话。”   孙横摇摇扇子:“这话莫提,大家都是生意场上混口饭吃各凭本事。”   恒老爷下车后打探了一圈回来后满脸愁色:“相熟的官吏说,这定好了名单就没法取消,我们恒家酒楼这回可不得不参与了。”   “也罢,若是草草准备败北,别人还当我恒家酒楼不过尔尔,倒不如好好儿争个第一。”不过片刻功夫,曼娘做下了定夺。   恒老爷也赞成女儿,不过还有些担心:“曼娘,这回要不……便让我出面罢?这秋社祭每年里争夺的都是各家的老爷,孙横虽然做菜不如,可他能与官府的老爷们吃喝玩乐,自然有许多人情便宜。你是比不过的。”   曼娘摇摇头:“爹既然将酒楼交给我,便由我出面。”   秋社祭初选是由各家酒楼先选两道菜应选,而后由官府的官吏们品尝后选出十家左右酒楼。   曼娘想了想,便做了两道秋社常见的菜品——一道秋社糕,一道麻菇丝笋燥子配炙焦馒头。   秋社糕是将今年新上市的大米磨成粉,加红糖放模具里蒸,而后撒上一层米黄色的糖桂花。   看似简单,可实际做起来尽是门道,米粉磨过细细筛过,加了红糖包裹其中,这样才不会流得到处都是,瞧着也齐整。   至于那糖桂花,则是曼娘秋日里收集好桂花后撒在糖里亲手腌制的,绝不是外头铺子里卖的陈年货。   这道秋社糕就让负责品评的官吏们惊叹不已。   最外头那一层金黄色的糖桂花散发着浓郁香气,随后唇齿便触碰到糯软的米糕,新鲜的大米磨成的米粉又鲜美又清新,经过蒸煮后干湿适中,毫不呛人。   而里头一层融化了的红糖浆旋即缓慢流出来,流在口中又香又甜。   让人吃着就觉得幸福十足。   第二道麻菇丝笋燥子配炙焦馒头则是咸口的点心。   麻菇是江南山里一种草菇,秋日雨后最后一茬,山民们割完地里的庄稼后便去采集回来腌制在缸里,准备应付蔬菜稀少的冬日。   经过腌制的麻菇捞出一把出来,剁得细碎,又将同样产自山里的丝笋一起切碎,配上猪肉臊子,慢慢炒制。   这道菜本来是秋社山民们做的,因而材质也不稀奇,做法更是简单。   难得的是曼娘炒制出来的麻菇丝笋燥子格外用心,让人想起秋日田野里山间干燥金黄的场景。   搭配的炙焦馒头则是将馒头切片后放在铁鏊上慢慢煎烤而成。   煎烤过的馒头片又干又脆,放进嘴里咬开焦黄的外皮便是内里软软的馒头,就着麻菇丝笋燥子,咸香满口。   这回来参选的酒楼大都用的参鲍翅肚,做法则繁复困难,看起来就觉震撼。   吃起来固然好吃,可评选的这些官吏们又都是读过书的,自然喜欢讲究“蒸藜炊黍饷东菑”、“松下清斋折露葵”、“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田园做派。   秋社本来就是秋日田园里农户们自发聚集到一起庆祝丰收的节日,自然历来的菜品也都是农家菜肴。   只不过浦江的酒楼们为了参选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久而久之参选的菜式就越来越繁复,也越来越脱离田园风格。   谁知今日倒见到一家酒楼呈现上的菜式格外有田趣。   一时之间勾起官员们“田园将芜胡不归”的心思,再说了身为官员少不了大鱼大肉,那些参鲍翅肚瞧着也不是很稀罕,反而农家小菜反而滋味清淡。   于是恒家酒楼的菜式就此得了第一。   门外头为人傻呵呵的欧员外原地转圈:“也不知道这里头的结果如何。”   “欧老,您就别转了,晃得我头晕。”秦老板拦住他,“你转不转,那结果都快出来了。”   “我这不是心焦吗?”欧员外讪笑,一打头,“吆,孙老板您来了?!”   孙横和气地点点头,冲周围一圈老板们客气地拱拱手,互相见礼后,这才问道:“怎的不见恒家酒楼来人?”   “在那边街角呢。”齐老板没个好气,“好几年不参加了,偏偏今年来分一杯羹。”怨不得他讨厌恒家,齐家酒楼一直略逊色些,要不是恒家酒楼前几年退出,他家还进不了前三,这回见恒家酒楼又来参赛,心里又气又急,说话便毫不客气。   欧员外还记得上回孙老板仗义执言呢:“您这回可别帮恒家说什么好话了,先顾着自个才好,您呀,为人就是太实在。”   孙横客气一笑:“大家都是同行,互相照应是应当的。”   欧员外消息还挺灵通:“我听说恒家酒楼拿进去的菜品是秋社糕和麻菇丝笋燥子配炙焦馒头。”   “那不是乡下平民吃的么?”齐老板嗤笑起来,“只有乡下人才吃那样上不得台面的吃食,就连我家仆从都不吃那个。”   秦老板则纳了闷:“这恒家小娘子年轻不知道底细,这恒老爷也不知道提点着点?这话传出去不是笑料么?”   “谁知道呢。”孙横心里得意,面上却摇摇扇子,“这回大伙儿看我面子上,倘若一会子恒家酒楼名落孙山,大家还是莫要嘲笑为好。毕竟一介小娘子,输了难免哭鼻子。”   不多功夫,官吏们便走出来宣读结果:“恒家酒楼,第一名。”   “啊?!”围观的酒楼老板们纷纷瞪大眼睛,谁能想到恒家酒楼非但通过了初选,还能得第一呢!   齐老板更是跳了起来:“怎么可能?!”   随后前十的结果一一念了出来,孙家酒楼、秦家、欧家都进了十强,齐家却没进。   齐老板越发恼火:“这是怎么回事!!!!”气得狠狠往地上跺了跺脚。   孙横则脸上有些不自在,周围那些老爷们都用怪异的眼神瞧着他,还有人嘀嘀咕咕。   有人嗤笑道:“还以为多厉害呢,连头筹都敢怜悯!”   “对啊,看他那故作宽容的样子,还当他稳胜恒家呢!”   “就是就是,人家第一名还需要他怜悯!上赶着自己脸上贴金。”   人性如此,自己虽然难堪,可看到别人难堪,便一定要指指点点,似乎便能弥补自己的脸上无光,一时之间那些落选之人纷纷议论起了孙家。   孙横被笑话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虽然进了初选,可浑身都不自在。   街角的茶馆里,得知消息的恒老爷笑逐颜开:“哈哈哈,我恒家过初选了!”   金桔和石榴两个丫鬟也高兴得蹦蹦跳跳:“我家大娘子可真有能耐!”   曼娘喝杯茶,噙笑看着人群方向:“先莫高兴得早,肯定有人又要掀起波澜。” 第十五章 肚包凤   “那有什么可怕的?已经三年没有恒家了,就算他们参加也无甚可惧!”说话者是齐老板。   “可恒家这两月又风头甚旺,新开的那家路菜铺子排长队不说,单是城里那些高门做筵席订制听说都排到年后去了!”有位脸圆圆的老板满脸艳羡,他姓秦。   “呵,一个小娘子巧舌如簧,哄得些内宅妇人们眉笑眼开,全是上不得台面的勾当!”齐老板不屑一顾,“我们不就是因着是男儿进不了内宅才吃了这个亏!”   果然欧员外叹道:“你可真是个老实人啊老孙!恒家那么害你,你还帮恒家说话。”   初选的名单定出来各家酒楼便开始预备二选的菜式。   二选的菜式却是官府指定的食材:猪肚。   肚肺价格低廉又算荤腥,最得寻常百姓喜欢,也是秋社上常见的食材。   各家酒楼便静心准备,有做姜豉猪肚的,有做猪肚香簞汤的,有做茱萸辣油凉拌猪肚的。   曼娘用心做一道肚包凤。   她对自己的手艺信心满满,果不其然,等到宣布结果时,官吏大声宣布:“恒家酒楼再次拔得头筹。”   “啊?!”各家酒楼的老板们又傻了眼。   上回初选打听到这恒家酒楼返璞归真用了最乡土的烹饪方式,是以他们便在二选时也尽量用民间小菜,谁知这回恒家酒楼居然又用了繁复的酒楼菜式。   其实他们有所不知,这世间之人最好独树一帜,先前一众鲍参翅肚中曼娘的清粥小菜显得突出,这回的一干家常便饭中曼娘所做复杂菜式便又得了官员们的青睐。   结果出来后,别人还未说什么,齐老板第一个不服。   他当众问宣读结果的钟县丞:“这次选拔怎的又是恒家第一?”   那钟县丞皮笑肉不笑瞧着齐老板:“倘若我没有记错,齐老板连初选都未过吧,为何又来二选凑热闹?”   齐老板脸上不自在了起来,却还要撑着体面:“县丞大人,我来瞧瞧别人家菜式如何,只不过不明白为何这恒家小娘子不过是个娘们,就能赢了我们这些做菜多年的掌柜的去?”   围观的那些酒楼老板们也纷纷躁动起来。   他们本就怀着浑水摸鱼的心思,能拉下马一个是一个。何况有这齐老板当出头鸟,便也不担心官府报复,当即小声询问起来:“为何那小娘子能赢?”   一声高过一声。   齐老板得意洋洋,挺起了胸膛:“我输了便是自己技不如人,可若是别人使损招,那我也要讨一个公平。”   话音刚落,却见旁边的牛车上一个小娘子一把掀开车帘,笑道:“这可奇了,齐老板口口声声暗示别人使损招,却不知是何等损招?”   原来是恒曼娘。   老板们都噤了声,唯独齐老板还不住嘴:“说不定是请了老厨子在家坐镇做好的,有什么能耐!”当着官府老爷的面他不敢说行贿,可总有旁的法子证明。   孙老板却也站了出来冲县丞拱拱手:“钟县丞,我倒不是质疑,而是好奇。这一次的肚包凤我也只是在说书先生讲过,倘若今日能得一见,也是让我等开开眼。”   齐老板说什么钟县丞毫不在乎,可这孙横的面子不得不卖,他有个妹妹嫁给了何知府做妾,还有个女儿嫁到了临安府一户官吏人家。   于是钟县丞当即扳起脸询问曼娘:“恒少东家,既然别人都说你这菜是别人代做……”   此言一说,满场哗然。   齐老板第一个啧啧起来:“怪不得回回第一,原来请了人代劳!”   秦老板叉起腰来狐疑盯着曼娘。   欧员外一拍大腿:“早知道我也去请了老厨子出山!”   曼娘身边的金桔紧张不已,她昨夜在府里,压根儿没去过酒楼,莫非自己家大娘子当真是找了店外的老厨子代做?   完了完了,全称的酒楼老板可都在这里啊!   倘若被这么多人揭穿自己家大娘子,那岂不是丢人丢到满城?!!   不远处的茶楼里,恒老爷两口子紧张得站了起来。   今日宣读结果,恒老爷和恒夫人担心给女儿造成心理负担,便摆摆手说这桩事压根儿不重要。   可心里还是不放心,因而特意跟到了附近等结果。   刚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女儿的厨艺虽好,可是肚包凤那种传说的菜肴又岂是寻常人能做得的?除非……除非女儿真的求胜心切走上了歧途!   恒夫人急得攥住恒老爷的胳膊:“老爷,这可怎么办?谁能想到曼娘那孩子寻了个老厨子?!”   “曼娘不是那种人。”恒老爷安抚夫人,自己却拔腿就要往女儿身边去。   原来孙横憋着的坏在这里么?   藏在幕后撺掇齐老板出头,他自己则藏身其后在关键时刻煽风点火,成功污蔑恒家。   曼娘摇摇头,淡淡问:“钟县丞,孙老板,不知两位要我怎么证明清白?”   她只是站在那里,可举止间却似有千钧万斤,叫人无法轻视。   孙横心里无端的一紧,想起自己的计划又起了胆量,笑道:“恒娘子莫要误会,孙某只想瞧瞧这道菜是如何做出的。以后跟人聊起来也好有个吹牛的谈资……”   他三言两语撺掇起了钟县丞。   钟县丞在内里评测菜肴时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说起来他适才在屋里时就惊叹过这道菜天衣无缝,也想瞧瞧这小娘子如何做这道菜呢。   于是当即笑道:“恒少东家,不知可否当众做这道菜,叫我们一观。”   原来就这些要求?   曼娘一笑:“自然可以。不过这里无锅无灶,还要请诸位移步恒家酒楼。”于是带上赫赫扬扬一大群人往恒家酒楼去。   恒家酒楼楼下有个小小的外带摊子,正好支着锅灶,曼娘便要来一用。   周围的百姓们不知发生了何事,相互打听起来,不一会就知道了“原来恒家少东家要亲自做菜!”   “快来瞧啊!有人说恒家少东家找老厨子代做菜!”   呼朋引伴,将个恒家酒楼围得水泄不通,都想看个究竟。   曼娘格外镇定,她示意厨子们送来剖洗干净的猪肚、整鸡、鹌鹑、鸽子等食材,刷刷几刀,便细细将几种禽类的骨头剔除了下来。   而后先是在鹌鹑肚里塞了当归、红枣几样滋补汤料,   旋即拿起小刀,熟练在鸽子腋下开了个小口,小心将鹌鹑一点点往里塞。   于是众人目瞪口呆瞧着那鹌鹑一点点消失不见。   而后曼娘又用同样的手法将鸽子塞进了整鸡里头,最后又将鸡放入猪肚中。   她将猪肚放入大锅中开始煲炖,笑着问道:“如今可还有什么疑问吗?”   围观的酒楼老板们鸦雀无声。   他们自认为学艺多年,可谁能做出这道菜来?   这道汤煲费心费力,清洗干净的猪肚里包着鸡,鸡里头包着鸽子,鸽子里头包着鹌鹑。   讲究的便是运刀人的技艺。   饶他们还质疑是恒家少东家找老厨子代做。   这回不是现场将他们脸打得“啪啪”作响么?   一个个面红耳赤,羞愧不已。   钟县丞啧啧称赞:“原来恒家少东家果然这般厉害!钟某当真开了眼界!”   围观的那些百姓们瞪大了眼睛,亲眼看见曼娘如变魔术一般将飞禽环环相扣藏了起来,拼命喝起彩来:“精彩!”   “恒家酒楼了不起!”   “大娘子也太能耐!”   只有那个齐老板气得嘴都歪了。   孙横面上带着笑,跟着众人称赞曼娘,心里却狠狠咬碎了牙,没想到又被这小娘子躲过一劫。不过不怕,他设置了天罗地网,非要她闯进来才罢休!   “大娘子真棒!”金桔一时之间经历了大悲大喜,眼泪汪汪。   石榴便帮她抹眼泪边鼓掌,鼓得手掌通红。   锅中热气翻滚,肚包凤的香气渐渐翻腾上来,围观的人群忍不住各个吸吸鼻子。   曼娘笑着让石榴金桔去端菜:“这道肚包凤正好是恒家酒楼的招牌菜之一,厨房里常年有备好的,今日既大家来了,我便请在场诸位人人喝一碗汤。”   没想到来凑个热闹还有这等好处!   百姓们喜笑颜开,各个欢呼起来。这一次比上回欢呼得声音还要大。   人群后头刚松了一口气的恒夫人想起另一重,又嘀咕起来:“大娘子这么当众一做菜,虽然洗刷了冤屈,可不就让外人学到了么?”   恒老爷呵呵笑着:“这技艺眼睛看着简单,手要做起来,却得至少两三年的练习才成。”还得要许多禽类供人练手,不然不小心剔坏骨头这损失又怎么是好?是以这道菜渐渐也失传了。   说话间煮好的肚包凤已经端了出来。   曼娘请郭县丞亲自用漏勺和筷子将肚包凤捞出来。她则朗声道:“今年国泰民安,全托赖官府庇佑我们百姓,今儿诸位吃这肚包凤,还得谢谢郭县丞一力细查。”   带动百姓欢呼感谢郭县丞,惹得郭县丞老脸一阵阵发红,脸上却抑制不住的自豪。   恒老爷瞧在眼里放心不已,自己家这个女儿当真是一把做生意的好手。   郭县丞将肚包凤切开,但见厨刀过处,猪肚裂开,旋即是里面的完整整鸡。   刀再切开,便是一只鸽子,最里面才是鹌鹑。   即使亲眼见曼娘适才装进去,人人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低低惊呼起来。   曼娘将食材切成小块,厨子们协助给每人分了一碗。   郭县丞先尝了一块猪肚。   这猪肚经过三种禽肉的炖煮,几乎吸满了精华,吃进口脆生生,滑溜溜。   带着一丝丝弹牙。   滋味则鲜甜为主,带着猪肚特有的鲜。   汤底中夹杂着的淡淡药膳,让整个猪肚吃起来非但不腥,还有一丝鲜甜。 第十六章 蔓莆包糜子甜糕   再尝尝里头的鸡块。   适才被剁成小块的鸡肉方便入口,爽滑的鸡皮充满脂香,鲜美的鸡肉格外的鲜甜。   鸽肉本身滋补,鲜香滑嫩的滋味溢满唇齿之间,再尝尝鹌鹑块,小块的骨头又解馋又有嚼头,着实诚意满满。   郭县丞自己满意地点点头:“这道肚包凤着实美味。”   围观的百姓们喝着汤汁,香浓醇厚的鸡汤鲜美,上面还撒着一层淡淡的芫荽、葱花,配合着淡淡胡椒香气,在这初冬天气里叫人心里暖洋洋的。   还有人立刻感激起了郭县丞:“要不然咱们怎么能落得这般美味。”   富裕些的百姓被鸡汤勾得心里痒痒的:这恒家酒楼一道菜就这么勾魂摄魄,不知其他的菜肴如何?当即迈步往酒楼里走。   还有些不那么富裕的百姓则往路菜店去:“进不去酒楼还买不起路菜吗?”   于是买些姜豉猪蹄、羊腿肉鲊之类的路菜回家与孩儿解解馋。   齐老板失魂落魄站在一旁,早已经无人在意他,他口干舌燥,越发后悔当初为何听了孙横的挑拨来质问恒家。   当初孙横蛊惑他说:“若是将恒家酒楼挤下去空个参赛名额出来,你不就有望了么?”   齐老板禁不住这诱惑便当了出头鸟,谁能想到这恒家小娘子当真有点本事呢?   何况……   何况那碗汤也不知怎么做的,当真芳香四溢,勾得他心里痒痒,嘴巴也不住咽口水。   “喏——给你!”   齐老板正咽口水,就见一碗汤摆到了自己面前。   他一愣。   一个丫鬟一脸没好气:“我家少东家叫我端于你的!”   齐老板迟疑着往人群中看去,但见那位恒曼娘正冲自己点点头,似乎并不将刚才的冲突放在心上。   他心里一暖,将那碗汤端起来慢慢喝了起来。   曼娘收回了目光,她要在浦江立足自然是敌人越少越好。   既然恒家酒楼自证了清白,这秋社祭便紧锣密鼓筹办起来。这次的第二和第三分别是傻呵呵的欧老板和孙横,便由他们襄助恒家。   曼娘早就成竹在胸,这次的秋社祭她不想再入前几年一样奢华反复,而是想做些传统秋社菜式,将这主意说出来后,没想到竟然其余两人一致赞同。   欧老板自打亲眼看曼娘做那道肚包凤就对曼娘佩服得五体投地,此时更是一叠声地赞同:“恒老板说得是!我早就瞧那奢靡之风不顺眼了!”   “恒娘子既然为第一,我们自然唯恒家马首是瞻。”就连孙横也无甚阻碍。   曼娘便一心一意筹备起来,另外两家也顺顺当当从旁襄助。   忙忙碌碌中间五堂伯还来寻过她:“曼娘啊,那位殷小哥可能升成管事?”   “升为管事?”曼娘一愣,她将路菜店全权交给了五堂伯,由他打理,没想到五堂伯居然想给殷晗昱升职。   “正是,他一人早出晚归,我一开始还当他装样子,没想到这孩子是个真勤恳的,他一人摇着船卖的几乎赶得上我们那么多人在店里卖的份额。我思来想去,这可得给他提拔个管事当当。”五堂伯原来在乡下,并不知道殷晗昱与曼娘前头那一段相识的故事,是以也毫不避讳。   果然不是池中物。   不管放在哪个犄角旮旯他都凭借着自己的能力爬出头。   五堂伯见曼娘不吱声,还以为她不愿意,便又道:“这孩子不是个死脑筋,他说动了上下游几家酒楼寄卖,生意红火得不得了,他只要摇船每日里送一趟货便是。再过几天只怕他一人卖的货比我们全店人都多。这样的人才,不提拔他只怕寒了人心。”   老人家说得言辞恳切,生怕耽误这位年轻人出头。见侄女神色变了,又担心侄女将这位年轻人提拔进恒家酒楼让自己错失一员大将。   谁知自己的侄女淡淡一笑,笑容看不出温度:“好,就依五堂伯,提拔他做个管事。只不过……”   曼娘吩咐身边人:“当初这位殷小哥被我家商队所救,身份是恒家帮他办的,且将他的身契拿来给我。”   当初殷晗昱记忆丧失,前事一概不知,恒家要好心收留他做伙计,恒家本不想将殷晗昱买为家奴,不过殷晗昱感念恩人大德,自愿签下了身契。   前世为了让殷晗昱安心,曼娘在新婚之夜烧了这张卖身契,只不过这一世嘛,为了安心,还是好好儿自己收着为好。   提拔的消息很快传到殷晗昱耳朵里。   五堂伯说了一堆鼓励殷晗昱好好干的话,殷晗昱都没有放在心上,他只记住了那句“大娘子提拔你做管事。”   先前大娘子避而不见,殷晗昱还以为自己惹恼了大娘子,没想到她居然不阻拦自己被提拔。   大娘子当真是公私分明。   殷晗昱心里对大娘子又多一层敬佩,   恒家路菜店的伙计们说起大娘子各个充满崇拜,身为一介女儿身却能带着恒家上下扭转逆境,如今恒家上下厨子们和伙计们一扫颓唐,各个精神饱满,   这些都是这位大娘子所致。   听说大娘子又获得了秋社祭的资格,这样的女儿家又何逊须眉?   殷晗昱暗暗下定决心:   不知那个自己娶大娘子的睡梦能不能成真,倘若真能成真,那自己要格外用功才配得上大娘子。   他往外走:“我去趟临江府,那里有几家酒楼,还能寄卖些路菜。”   “哎哎啊,吃点饭再去。”五堂伯急得大喊。   殷晗昱头也不回:“我应付着吃点干粮便行。”   曼娘浑然不知,她正在给牧倾酒回信。   牧倾酒已经达到目的地,回信只将当初赠送路菜的竹篮子派人捎了回来。   篮子里还有一批当地产的柿饼。   石榴举着篮子纳闷:“大娘子,你说这人是不是死心眼?千里迢迢送个篮子回来,就连路费都够了吧?”   曼娘“噗嗤”一笑,捻起一枚柿饼。   秋日里的柿饼,在阳光下呈现出琥珀色,上面一层淡淡的白霜,叫人看一眼就觉得心里暖洋洋,似乎置身秋日山坡,黄叶满地。   送进嘴里咬上一小口,甜甜的,糯糯的,溏心软软,让人不自觉就微笑了起来。   她摊开信纸回信:“如今银钱积攒已够,秋社祭后便可动身往京师去开酒楼,皆时定将本金十倍奉还。”   对方在军中,自己写别的总有打探军情之嫌,因而曼娘写了寥寥几句便收起信纸。   信写好后,又想了想:“他在军中想必什么也不缺,随信送十束干肉聊表心意便是。”   “等等,这回拿干荷叶捆上,且看他怎么还。”曼娘难得的促狭一笑。   这次,各乡的乡贤及致仕的老官员们纷纷入席。   嗬!今年与以往不同。   几张露天的大桌左右或摆着一人高的稻谷垛,或放着米斗,圆鼓鼓的大冬瓜堆在墙角,金黄色的糜子梗串成花朵样挂在檐间,   瞧着就一派田园气息。   几位老大人们先赞叹起来:“不错不错!”   当中有位姬老大人诗兴大发:“农家丰年稻垄足,居士山间侯晚晴。”惹得旁边的几位官员连连喝彩。   待到上菜时,几位穿着打扮成村妇的婢女端上来秋社糕、麻菇丝笋燥子配炙焦馒头、煎白肠、清汁田螺羹、蔓莆包糜子甜糕、金羹玉饭、密渍真珠菜、猪羊肉棋子,皆是乡间社饭。   食客们先是一愣,而后又觉新奇有趣。   往年虽说是社饭,可却都是山珍海味,脱离了秋社的本意,今年虽然简朴,可处处质朴有乡间意味,似乎真的置身乡间庆贺丰收一样。   姬老大人连连赞赏:“与民同乐!好!”   何知府心里乐开了花,这位姬老大人那可是上一任副相!   他老人家如今告老还乡,可门生故吏遍布大宋大大小小的衙门,儿子还在户部当差,有他老人家一句话,自己的考评还怕什么?!   当即斟满酒:“今年风调雨顺,托赖官家庇佑,也多亏各位乡贤爱民护民,我敬诸位一杯。”   哼!马屁精。   被冷落的江指挥使酸溜溜将菊花酒一饮而尽。   他虽然是前指挥使,可是个武官,比不得人家文臣吃香,是以也被冷落。   罢了便将筷子夹向蔓莆包糜子甜糕,自顾自吃了起来。   蔓莆叶子又长又嫩,裹着黄橙橙的糜子甜糕正好,金黄色的糜子被蒸煮后糯成一片,用牙齿咬下去浓厚得分也分不开。   糜子特有的山野香气袭来唇齿间,乡下常将糜子当主食吃,只有在节庆时才将它与蜜糖裹在一起做糕吃。   热气腾腾的黄色糜子甜糕随着咀嚼送进肚里,登时暖洋洋的,里头裹着的蜜糖也甜滋滋一片,洋溢在唇齿之间带来暖甜一片。   江指挥使心里那些不平似有些淡淡的散去。 第十七章 清汁田螺羹、金羹玉饭、密渍……   江指挥使又捞了捞清汁田螺羹。   山间河里的田螺,寻常人家做菜都是放多了调料重油重辛辣好遮味,谁知这道菜是做了清汤。   是以席间许多人都不敢下箸,他们出身不算太低,从未见过这般处理田螺的法子,生怕吃到的田螺有土腥味道。   江指挥使早年混迹军营里时风餐露宿什么没吃过,是以大咧咧第一个捞那清汁田螺羹。   小小的田螺塞了肉,浸泡在清汤里,用勺捞出来后这才发觉别有乾坤:   原来厨师将田螺肉别出来收拾干净后又与猪肉、马蹄剁成馅料,再塞回去炖熟。   江指挥使眼前一亮,将田螺放到嘴边,嘬去里头馅料。   田螺剪去尾巴和内脏,是以毫无任何土腥味道,反而鲜美可口。   里头的马蹄剁得碎碎,吃到嘴里脆脆爽爽,鲜甜点缀在肉馅中,使得馅料毫不油腻。   也不用像平日里吃田螺时一样费劲巴力绕开内脏,还保留了让人一点点挑田螺的趣味。   着实过瘾。   江指挥使一口气就吃了三四个,这才腾出功夫去喝汤。   这田螺清汤看似清淡,喝上去却微微发甜,毫无油腻之感,再细看里头毫无油花。   旁边的小厮似乎看明白了江指挥使的疑惑,小声说解释道:“回指挥使,这汤是由南瓜、芜菁、香簞、紫萝卜等一些素菜熬煮而成的素高汤,正好搭配田螺。”   妙!   怪不得适才吃田螺肉时能感受到隐约的清甜,想必就是这清汤渗入其中。   见江指挥使吃得津津有味,旁边的人们也有些按捺不住。   邻州的霖侍郎也受邀前来,他忍不住笑道:“且让我尝尝。”   吃了一个后立刻赞不绝口:“浦江果然人杰地灵。上回我上任时路过码头随手买了些路菜都让家人念念不忘,今日尝到这秋社祭又觉滋味不错。”   何知府呵呵笑道:“那路菜与今日秋社祭都是浦江的恒家酒楼所做,霖侍郎倒是与这家酒楼有缘。”   哦?原来是这样。   霖侍郎想起来时家人纷纷嘱咐他多带些恒家酒楼酒菜回去的情形,赶紧又夹起一块密渍真珠菜。   野生的真珠菜生在乡野,农人们田里回家路上采摘回来后晾晒在院里,等适度脱水后再腌渍起来,等冬天蔬菜稀缺后再捞出来解馋。   这真珠菜梗韧叶厚,经过腌渍后吃上去口感脆生生。   随后有一次淡淡的酸味,格外开胃。   又爽口又脆香,真是让人停不下来。   口腔也被酸爽刺激得不断分泌出口水,胃口大开,让人觉得格外的饿。   霖侍郎随手夹起旁边的猪羊肉棋子。   秋日丰收时,村里常会杀宰猪羊,而后将猪羊肉切成棋子大小放在铁鏊上简单炙烤,唤做猪羊肉棋子。   经过炙烤过的猪羊肉棋子外层微微泛黄,咬开焦脆的外壳后便能尝到里头多汁的肉质。   猪羊肉棋子上撒了一层淡淡的椒盐粉末,还有一点辛辣的茱萸颗粒。   猪肉棋子咸香十足,肉质细嫩。   羊肉棋子则带一点羊油,细嫩的肉质里夹杂着雪白的羊油筋络,一口咬下去羊油满口。   丰腴肥美的羊油融化在嘴里,纤维细碎的羊肉则口感嫩嫩。   霖侍郎吃上几口便又返回再尝上密渍真珠菜,   密渍真珠菜酸爽开胃,猪羊棋子肉香满口,两者搭配起来简直是绝配。   姬老大人赞不绝口:“今年这法子好,与乡民们同乐,颇有韵味。”   何知府美得嘴巴咧得老高,他心里暗暗得意,这回寻了恒家酒楼来可真是走了大运。   再看在座各位乡贤和百姓都吃得津津有味,心里志满意得。   他殷勤盛了一碗金羹玉饭递过去:“老大人且尝尝。”   蛋黄浸泡米粒,而后与咸鸭蛋蛋黄蛋白同炒,米粒中点缀金黄蛋黄,看上去金玉满堂。   米粒分明,晶莹剔透,姬老大人尝上一口,满口咸香。   其中蛋黄酥酥沙沙,丰腴饱满。   姬老大人年纪大了本不喜欢吃偏硬的炒饭,可这回这道金羹玉饭咸香适中,竟然惹得他老人家吃了大半碗。   酒至三巡,何知府想起上次母亲的寿筵也是恒家办得,当即感念恒家酒楼,有心抬举,便唤身边的小厮:“去叫寿筵的厨子们出来见礼。”   果然曼娘、欧员外、孙横三人走了出来见礼。   其余两人还好,曼娘直叫在座诸人眼前一亮。   她身着一身杏黄色袄裙,明黄色褙子,越发衬托得皮肤白皙,许是为着方便做菜因而将头发绾成利落的双蝶髻,不着钗环,却如九月秋桂暗香袭人。   “今日之菜肴别有风味,你们也用心了。”何知府兴致勃勃道。   三人道“不敢当”,孙横则又道:“我们二人不过辅佐,这最大的功劳还是恒娘子的。”   曼娘心里警铃大作,这孙横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又怎么会这般好心?她忙补充道:“孙老板客气,这是我们三人齐心协力所做。”   何知府笑道:“你们一个赛一个的谦逊,倒是难得。”   姬老大人又问了几句话:“煎白肠里头鲜美异常,这是为何?”   曼娘老老实实答道:“ 是加了些野生菌菇,是以滋味美妙。”   不多久,何知府便赏了一笔赏钱,命三人告退。   欧员外乐呵呵数着赏钱:“这钱可不在数目多少,最难得的是官府的荣耀,有这笔钱,我们欧家一年的生意可是不愁了!”   他没想到自己傻人有傻福,居然误打误撞进了前三,还能办这场秋社祭。   又仔细一想,自己今日能有这么大的面子,还不是托了恒家的福?因而数出一吊钱郑重交给曼娘:“恒娘子,我不过是个干活的,多亏你主持大家我们才能有这体面哩!”   曼娘在这几天相处中发现欧老板为人傻呵呵的,并不是个坏心眼的,因而也对他有些好感,当即摆摆手:“这是欧老板应得的。”   孙横也跟着客气:“多亏恒娘子。”   曼娘心里嘀咕,这人先前处处刁难,又暗中推了别人来使坏,怎的这回又性情大变?   因而她不过淡淡敷衍几句,就离孙横远远的。   等宴席散去,曼娘随着丫鬟出了官府,恒家夫妇早在街边翘首以盼。   见女儿过来,忙喜滋滋迎上去,一个问:“可是累着了?”   一个道:“赶紧回家,我叫他们烧好了水,你泡泡脚解乏。”   二老陪着女儿归家,曼娘洗浴后便出来与爹娘说些今日里筵席上的一些杂事。   秋日夜晚夜凉如水,天上星斗清晰可见。   恒老爷颇为自豪:“没想到我们恒家时隔三年又办了秋社祭,着实是件告慰祖宗的大事!”   恒夫人也极为热切:“说起来这回恒家可是在浦江的乡绅那里闻名了,明儿我就问问媒婆,寻摸看有无适龄男儿。”   曼娘哭笑不得,原来娘到现在还未放弃给她相亲。   她将一袭盖巾批到恒夫人膝上:“娘,好男儿又为何要入赘别人家?”   恒夫人一愣,旋即又嗫喏:“总有合适的人选,或是世家衰落了,或是家中要读书的庶子没个依傍的。”   “那说白了,不就是要寻个嫁妆丰厚的娘子支撑家用么?”   “这……”恒夫人被女儿问住了。   “娘——为何非要逼我成婚,我这些天将家里的生意打理得妥妥帖帖,不就证实了我足以扛起恒家吗?”曼娘拉着恒夫人袖子撒娇,“我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过有什么不好?”   “这遭事可由不得你任性!”恒老爷板起脸来,“先前你说担心夫婿夺权所以接手生意,我和你娘便没有拦着你,可这回你又找理由不成婚这可不成!”   恒夫人也跟着帮腔:“对!你可不能在外头玩野了心。”   她给恒老爷使个眼色,恒老爷立即会意:“我和你娘早就定好了,翻过年的二月二,正好龙抬头,便给你办一场招赘大会!”   曼娘无奈,上回爹娘也是在二月二给自己办得招赘大会,没想到重回一世竟然还是无法阻拦。   如今距离招赘大会还有三个月的光景,也只好在这三个月里努力说服二老了。   她便笑着捻起一枚石榴,将话题转移到别处:“爹娘,我给你们剥个石榴。”   恒夫人无奈接过石榴,恒老爷则见好就收,问女儿今日里赴宴的有什么人。   一家人正和和美美,忽得外头恒福急着跑进来:“老爷,夫人,官府来抓人了!”   曼娘蓦得站起来,就见官府里衙差恶神凶煞冲了进来:“哪个是恒曼娘!”   恒夫人一把攥住女儿胳膊,将她护在身后。   恒老爷急中生智撕下荷包递了过去:“差爷,这大晚上的,为何这般仓促?”   那衙差拿走荷包掂量一二,手感感觉到是沉甸甸的银子,便缓和下脸色:“今日你们恒家酒楼所办的秋社祭不知用了什么菜品,惹得姬老大人的孙子回家就呕吐不止,何知府发了怒,说要将今日整治菜肴的酒楼老板捉拿归案。”   明明今儿个在宴席上没有见到什么姬老大人的孙子啊?曼娘纳闷。   恒老爷却顾不上纳闷多,他赔笑道:“既然是抓恒家酒楼的掌柜的,那便抓我吧,我家女儿不过是个毛丫头,当不得事,还是大人做主。”   衙差冷哼了一声,再看曼娘果然是个小娘子。何知府说的是抓恒家酒楼的老板,又没说具体是谁。   于是挥挥手,衙差们便将恒老爷带走了。 第十八章 子母仙桃   官衙外头孙横躲在暗处,瞧着恒老爷被衙差左右挟持着送了进去,心里暗暗得意。   他随后便坐上了停在暗处的牛车往何家去请罪。   浦江不大,这消息立即传遍了全城。   因着浦江城没有宵禁,又加上适才官府又是恶狠狠抓人又是火急火燎满城寻郎中,是以许多人便来恒家围观。   五堂伯和九堂姑也赶来,挤出人群满脸焦急:“曼娘,我路上听说了抓走恒家人,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一问,恒夫人的眼泪立刻如断了线的珠子流了下来,抽噎个不停。   曼娘三言两语:“许是有什么误会,所以官府叫爹走一遭解释清楚。”   恒夫人死死攥住女儿的手:“这可这么是好?!你爹那么大年纪的人,何知府又是一脸气冲冲!现在家里连个主事的男人都没有!”   “这恒家是怎么回事?”围观群众有人不明就里,跟周围人打听。   立刻有知道的热心告诉他:“听说是有人吃了秋社祭昏迷了,知府大人发怒,将三家承办的酒楼老板都抓走了。”   “啊呀呀,那谁还敢去恒家酒楼?”立即有人大呼小叫。   曼娘皱起了眉头:这办秋社祭不过是今日白天发生的,晚上发病,之后官府上门抓人,前后不过半天,为何有人能这么清楚?   她微微眯起眼睛,小声嘱咐五堂伯:“我怀疑有人趁乱生事,麻烦您带几个伙计暗暗跟紧那几个大嗓门的,”   曼娘自己则将哭泣着的母亲交给了九堂姑:“九姑母,麻烦您照料好我母亲。”   九堂姑稳妥厚道,点点头扶住了恒夫人:“嫂子,莫要伤心,还是让孩子打听下是怎么回事。”   恒夫人眼泪又流出来:“早知道就早给你招赘了,如今家里连个打听事情的男人都没有……”   曼娘摇摇头:“娘,并不是男人才能办成。我保证这回定能把爹爹妥妥帖帖带回来。”   随后她接过家丁手里的火把,一跃登上门前的踏马石,大声道:“诸位,官府许是有些事要调查才带走几家酒楼掌柜,请诸位稍安勿躁,莫要聚集生事,否则——”   她环视周围一圈,一对眼睛如黑曜石一般明亮犀利:“否则官府治下个寻衅、滋事的罪名,抓人进牢,可与我恒家无关。”   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诸人一听,果然把那凑热闹的心思熄了:听这恒掌柜的意思官府不过是在断案,自己在这里瞎闹耽搁了正事回头官府抓人怎么办?   都是平头百姓,犯不着为好奇心进牢房。   于是纷纷也散了。   “夜里风大,您先回去。”曼娘想娘肯定无法安心睡觉,便给她指派个活计,“娘,我带些人去何府,您炖些滋补的浓汤等我们。”   见女儿镇定自若,恒夫人的心里忽然就没那么慌乱了。她点了点头。   曼娘自己则坐上马车也赶到了何府。   可惜门房毫不通融:“管事说了,今晚见知府大人的一律不许进入。”竟是油盐不进。   曼娘毫不气馁,她给门房一封红封,而后将一篮子早就备好的子母仙桃递进去,笑道:“我不是来寻何大人的,是给老夫人身边的许嬷嬷的。上回在寿筵上老夫人说想吃子母仙桃,可惜当时桂花蜜还未酿成,今儿成了便给老夫人送来。”   许嬷嬷是何老夫人身边最体面的嬷嬷,又奶大了何大人,是以门房便不说话,接了篮子过去。   见里面接了过去,曼娘松了口气。   她为了维护食客,年节之时都会给像何家这样的官府送上许多节礼,打点好他们身边说得话上的婆子丫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遇上大事能有个说话的机会。   子母仙桃本是她事先做好想第二天赠与何老夫人的,今日出了这么大事,正好拿来求情。   不过片刻功夫,徐嬷嬷便走了出来:“恒家娘子请进罢。”   曼娘摸了手心一把汗,还好老夫人还没睡,还能听她辩解。   她理了理头发,跟着那位嬷嬷走了进去。   何老夫人穿着寝服正在梳头,想来准备入睡。   曼娘忙上前去跪在地上:“见过老夫人。”   何老夫人神色有些不虞:“前院的事情我也隐约听说了,我信你家不会恶意投毒,可总归是办事不慎。你便是求情求到我头上也是无用。”   曼娘忙道:“老夫人,那位小郎君并未参加过当晚的宴席,为何又口口声声说我做的菜,我觉得其中蹊跷,因此冒险打扰老夫人,还请老夫人让我一瞧究竟。我家人被抓事小,妨碍了何大人的官声名是大。”   何老夫人犹豫起来,这话说到何老夫人心坎里去了,她自然是关心儿子仕途的。   “我爹爹年纪大了,若我不给他老人家洗冤,让他老人家进监牢里走一圈只怕会伤了身子,我不敢让老夫人为我网开一面,只求我能代替爹爹坐牢。也是我做女儿的孝心,还请老夫人成全。”曼娘柔顺地将头埋下去,恳切求情。   人上了年纪就欣赏孝顺孩子,何老夫人心里一软。   曼娘见状忙趁热打铁:“我从前见过农人解过菌菇中毒者,还请老夫人允许我过去瞧瞧,万一能治好那小郎君呢……”   何府此刻灯火通明,因着姬老大人府上离家较远,今天宴饮完毕后何知府就邀请姬老大人在自己府上休憩。   何知府在前院急得团团转,见衙差将恒老爷带过来以后立刻怒目圆瞪:“大胆!竟然谋害他人!”   恒老爷倒有些胆色,没被吓住。   何大人正审案就听外头丫鬟回禀:“老夫人来了!”   何大人一愣,迎上去:“娘,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何老夫人扶着丫鬟的手叹息一声:“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睡得着。”   她示意后头的曼娘过来:“我带了恒家小娘子,她说能替姬老大人儿子解毒。”   “这……”恒大人皱皱眉头,“娘,这恒家投毒的嫌疑还未洗清,又怎么能让他家解毒?”   “何大人,既然人人都知我们恒家主筹办了秋社祭,我们恒家为何要放毒?”曼娘不卑不亢。   何知府一愣。   曼娘又道:“里头的大夫不是也没有瞧好吗?既然如此我去瞧瞧,总归没有什么坏处。”   何知府一想也是,活马当作死马医,便将恒曼娘带进侧院的客房。   姬老大人正一脸愁容,满心期待盯着床上躺着的孙儿。   他听完何大人诉说,知道了来龙去脉,见曼娘过来也不过摆摆手。   曼娘福上一礼。   床上正躺着一个孩童,面色发红,高热不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曼娘往前一看,便确认了这是中了酒糟的症状,再想起自己捏在手里的证据,心里便有了数。   她当初烹饪煎白肠时为了增加风味因而加了些菌菇,可这姬家小郎君的表现却丝毫不像是菌菇中毒。   因而上前道:“回大人,这不是吃了煎白肠中毒。”   旁边的大夫纳闷:“小娘子可莫要胡说,我瞧着明明就是菌菇中毒。问过了姬老大人,说是孩子今儿就吃了他带回家的一碟子煎白肠,那里面有菌菇,正好对上了。”   曼娘摇摇头:“回禀姬老大人、何知府,有种鱼鲊腌制时加了大量的酒糟,倘若酒量差些的大人吃这酒糟也会不受酒力,若是孩童轻则沉睡,重则昏迷。症状瞧着与菌菇中毒极为相似,是以很容易混淆。”   这……那位大夫登时慎重了起来。   曼娘站起来问:“请问大夫在误以为菌菇中毒后,可帮小郎君催吐?”   大夫点点头。   “倘若当作是寻常菌菇中毒催吐自然是对的。可这酒糟与菌菇不同,人吸收得更快,如今这个时辰,只怕酒糟已经入了肢体了,催吐反而让人腹中空空。”   大夫直起了身子,瞪大眼睛。又反复检视起孩子。   姬老大人见她说的头头是道,一扫适才的不信任,反而问她:“你确定?”   “确定。”曼娘便道,“我加的菌菇一来是山野间百姓常吃的白珍菇,毫无毒性,并不是那些极其鲜美但有毒的品种。其次,这蘑菇份量极少,绝不到让人昏迷的地步。”   说到这里,大夫已经极其认可曼娘了,他虚心问道:“依照您的意思,这应当如何?”   “遇上这样的情形,就按照醉酒的治法便可。”   曼娘见大夫与姬老大人犹一脸懵懂,忙解释道:“糟卤其实便是酿酒前的酒糟,是以孩童不宜使用。”   那大夫恍然大悟。   姬老大人忙催促大夫:“赶紧写方子。”又一叠声催人去抓药。   醉酒的药材许多何家就备着,是以没多久就煎好了药,大夫扶着姬小郎君,给他灌了下去。   曼娘又指挥仆妇给他用酒擦拭手心胸背。   姬老大人见孙儿有些好转这才呼了口气,曼娘又道:“还请给小郎君多灌些米汤下去。他肚里空空,只怕这会子正难受呢。”   不多久姬小郎君头上的热便散了去,呼吸也平顺了许多。 第十九章 毛豆腐   姬老大人这才放下心来,嘱咐带来的奶嬷嬷好好儿照顾少爷以后便起身示意何大人出来。   何大人带他到了前厅奉上茗茶,满怀歉意:“这回当真对不住老大人,没想到出了这么大岔子。”   姬老大人倒不为难他,反而和颜悦色:“是他自己吃错了东西,哪里倒赖上你。还叫老夫人也跟着出来受累,着实过意不去。”   姬老大人越不为难,何知府越发要表明自己重视。   他命人将那几家酒楼老板又带到前厅,厉声呵斥:“你们是何居心,要毒害他人?!”   孙横眼珠子一转:“大人,我们冤枉啊,我和欧老板虽然从旁协助,可这道煎白肠是恒家酒楼自己的菜。”   他得意得扫视曼娘一眼。   却见曼娘岿然不动胸有成竹。   欧老板想起白天曼娘与自己一起筹办酒席时又认真又负责,不喊苦喊累,主动包揽了最吃力不讨好的洗菜等活计,还拒绝了自己的分红,不由得有些同情曼娘。   可细琢磨发现不对,随机喃喃自语:“不对啊,为何孙老板适才保证自己与此无关时连我也捎带保证上了……”   孙横心里咯噔一下,他太急于将自己嫌疑洗脱,反倒把自己绕了进去。   因而强笑道:“欧老板与我认识久,我对他的人品是认可的。所以才认定是恒家……”   “可你适才那笃定的语气,好像丝毫都没有怀疑我半点,官府都未查探到任何线索,你怎么就笃定不是我呢?”欧老板摸不着头脑。   没想到平日里傻呵呵的欧老板关键时刻还是个关键。   曼娘认真地点点头:“欧老板所言极是,为何孙老板笃定了是我恒家呢?”   孙横犹自挣扎:“这与我何干!我只是一时口误罢了。”   “那么又如何解释煎白肠之事?”曼娘忽得发问,“我能知道一是衙差来抓捕时列明我家罪名,二是因着我进屋诊治听大夫言及。可孙大人是如何得知的?”   她目光炯炯,毫不   何知府这才恍然大悟:“对啊,我审问你们三人时从未说过什么煎白肠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孙横满头大汗,后背湿透一片。   他脑子飞快转着,好半天才冒出来一句:“我听几个嘴碎的衙差所说。”   “那可巧了,为何今日孙老板又殷勤将煎白肠等菜品装入食盒送人?”曼娘装作疑惑的样子,随后又敲敲脑壳,“这不是我恒家的菜式么?孙老板也不像是那样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人啊?”   见孙横涨红了脸,曼娘又步步紧逼:“我当日就见孙老板鬼鬼祟祟,好奇他要做什么,便悄悄跟过去,没想到被我撞见孙老板正从怀里摸出一竹筒鱼鲊。”   “那鱼鲊有大量酒味,难免被人闻出来,惹得奶娘怀疑,是以你便将用毛豆腐做配菜来遮味,不信去问问奶娘即知。”   奶娘很快被带进来,慌张跪倒在地:“那天小郎君嚷嚷着要去瞧翁翁,奴婢把他带到官衙,外头官府的人围着不让进,正着急一位夫人将我们带了进去,我听见官府的衙差唤她‘孙夫人’。”   “孙夫人不多久去而复返给我们带了一碟子鱼鲊并毛豆腐,叫小郎君吃着。”   小童们本来就爱吃零嘴,奶娘便没留意。   发酵过的毛豆腐压住了酒糟味道,谁也没有想到那鱼干居然有问题。   奶娘颤颤巍巍跪在地上:“我担心自己带着郎君吃零嘴挨骂,故而隐去了这一遭没与郎君说。”   “你早就策划好,非是零时起意。”曼娘忽得将阵脚一转。   这毛豆腐的味道虽然奇丑无比,可细尝则美味不已,孩童贪吃,自然不小心吃了许多。   “可你错就错在叫自己家厨子做毛豆腐和酒糟两样,又跟他说寻一个讨孩童喜欢的精巧细致食盒装上,却不知那厨子出自我们恒家,因着离开恒家心中有愧,便将此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我。”   “原来是这样。”姬老大人摇摇头,“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许多我不知的隐情。”   孙横见事情败露,忍不住大喊反驳:“就当是我的错,可我也只是请姬小郎君吃零嘴而已,零嘴里有酒糟和毛豆腐也只是巧合,这又如何定罪?”   “好,就当你做了鱼鲊和毛豆腐皆是巧合,孙夫人劝奶娘是巧合,那么你劝说何知府将当日的美食挑些精美的打包送入食盒进献姬老大人,是为着什么?”曼娘慢条斯理道。   “好啊,你居然连本官都算计进去!”何知府忽然想起孙横当天进言,说见姬老大人频频夹菜,可见这次的菜品十分合意,不若将菜式都打包,原来这一切都是预谋。   “好你个孙横,做得天衣无缝环环相扣,就是了毒害孩童打击异己!”何知府一听孙横利用自己来坑害恒家,害了姬老大人孙子,当即气不打一处来,忘记了孙横这几年三节六礼的赠送。   他咬着牙狠狠挥手道:“犯人既然已经招供不讳,快押入大牢!”   挥手间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差将鬼哭狼嚎求饶的孙横带了下去。   何知府见案件水落石出,便欣慰吩咐手下人:“老夫人适才熬不住回去歇着了,快派人明儿天亮就去老夫人那说一声来龙去脉,叫她老人家放宽心。”   姬老大人则拱手道谢:“多亏何知府英明。”   “哪里哪里?!”何知府一看不是自己送的煎白肠出了错,心情大好,也有心情谦虚一二,“要不是这小娘子说话清晰,思路有条不紊,我还破不了这案子。”   姬老大人也想起曼娘今日举动:“多亏这位小娘子救下我的小孙孙。”   “不谢不谢,我也是从前见过人家说吃鱼鲊吃醉过才知道这回事。”曼娘上前行礼,“若姬小郎君明日醒来,身子将养无恙后,我斗胆请姬老大人来我恒家酒楼,定设宴给小郎君压惊。”   姬老大人欣然允诺。   事情水落石出,欧老板与恒家父女一起出了何府。   他一脸崇拜:“恒老爷真是会教导女儿,也不知少东家吃什么长大的,真真儿七巧玲珑心,我家女儿就只会闹腾着要买胭脂。”   恒老爷嘴上谦虚“哪里哪里”,嘴角却不受抑制上翘。   自己家女儿临危不惧,有条不紊,跟在孙家布局时就处处留意,按捺住稳坐钓鱼台,就这份耐心已然胜过许多人。   父女俩回到恒府,谁知正巧碰上孙夫人正在恒家门口撒泼:“恒曼娘,都怪你害我家老爷被带走!”   孙夫人有些心焦,她和丈夫密谋好了要陷害恒家,说好去何知府府上不过是走个过场。   可等了一夜都没有等到丈夫,心里就有些不详的预感   忍不住跑到恒家门口打探,听说恒家父女也没回来,心里才暗暗放心。   谁知恒家父女竟然满面春风从马车上下来了。   当即忍不住撒气了泼。   “你说,是不是你作祟连累了我家老爷?!”她狠狠指着曼娘鼻子,“你要是还有些脸就自己去自首。 ”   曼娘不慌不忙绕过她:“孙夫人倒先是操心自己为好。”   孙夫人心里咯噔一下,   她倒退一步,不可置信瞧着曼娘:“你!你……你说什么?!!”   曼娘这才转过身来,混不在意的语调说道:“官府早已经查明是孙横谋害姬老大人家小孙子,奶娘作证当初是孙夫人给她递过来的鱼鲊。”   什么?!!!   孙夫人摇摇欲坠,几乎要站立不稳。   曼娘拍拍手往恒府走:“官兵比我走得慢,只怕马上要来抓孙夫人归案了。”   她又回身皱皱眉头:“还请孙夫人让一下,莫要挡住我恒家门楣。” 第二十章 罐里熝鸡丝粉、灌藕   “你你你!”孙夫人正气得哆嗦,忽见人群分开。   一队凶神恶煞的衙差大咧咧走过来:“是孙横夫人吗?且跟我们走一趟。”   说罢也不等她同意与否,就有两个衙差挟持她左右。   “我我我……我家丈夫与何知府有交情,先前何老夫人的寿筵我还出席过……莫不是弄错了?!!!”孙夫人被挟持走,一边发出不可置信的质疑。   却无人听她辩解,只急着将她带走了事。   五堂伯迎上前来:“大娘子,昨夜我们几个跟踪着那几个泼皮,把他们一一抓了起来,从他们嘴里问出都受制于孙家。”   曼娘点点头:“正好全扭送进衙门,就说是孙横的从犯。多一层证人。 ”   说罢叫住衙差:“诸位差爷们,昨夜有人在城里浑水摸鱼,散播谣言惑乱人心,我家家丁询问出对方都是孙家的从犯,还请一并带走。”   那衙差是消息灵通的,知道昨夜里恒家救了姬家小郎君,也得了何知府的青睐,忙躬身道:“谢过少东家。”   随后示意身后衙差带走绑得结结实实的从犯。   恒家门口围着一圈看热闹的群众,有些是孙家下人们招揽来恒家起哄的,有些是昨夜没看够热闹的。   谁知看到恒家小娘子和恒老爷安然无恙从牛车上下来,还三言两语将上门闹事的孙夫人交给了衙差。   恒家奴仆适时混进人群里造势:“恒家少东家昨天可是奔袭救父,妙手回春救回了姬小郎君。”   说罢就绘声绘色把昨夜恒大娘子是如何求了何老夫人,又是如何诊断姬小郎君,而后又如何抽丝剥茧发现了真凶孙横。   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发出赞叹的声音:   “天爷这恒家少东家可真是胆子大!”   “就是,我要是在衙差跟前肯定哆哆嗦嗦话都说不清楚!”   “还是个孝顺孩子!跟古时候那曹娥一样。我孙子要是这么孝顺就好了。”   “这么小就熟知种种食材,应当做菜也不赖吧?肯定是个做菜高手。”   旁边的人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你才知道?恒家酒楼现在可是浦江城里最火热的酒楼!”   那妇人非但不生气,反而笑眯眯拽了拽旁边夫君的袖子:“今儿我们去恒家酒楼瞧瞧怎么样?”   人群散去,恒家也进了府,恒老爷夸奖女儿:“你是没见女儿当日风采,说话条理清晰,将孙横反驳得哑口无言!”说罢便把昨夜的来龙去脉一一告诉家人。   “真的?”恒夫人停了一瞬迟疑道。   她知道女儿做饭厉害,做生意也有好脑筋,可从来也不知道她面对官府也能有理有据。   “那还有假?我这不是将爹爹救出来了吗?”曼娘趁机劝娘亲,“娘啊,您以后莫再要说什么男人顶事的鬼话,你瞧我一人不也救出了爹爹?”   难道女儿当真不逊色于个男子?   恒夫人神色迷茫,自己一向信奉的观念此时有些坍塌。   九堂姑帮衬曼娘:“可不就是,大娘子这样有勇有谋,我生平见过的男儿就没有几个能比得上大娘子。”   见父女无事,五老爷和九姑母就要回去,五老爷行至门口,忽得想起一事:“昨夜里殷晗昱听说了此事,跟着我奔袭进城,在门房候了一夜,说要替大娘子顶罪。”   这人如今还想着借助婚约攀爬入恒家家门么?   曼娘皱皱眉头,本想置之不理,可又担心凉了那些为恒家鞍前马后的伙计人心,便含含糊糊道:“让他歇着吧。”   “大娘子无事了么?”殷晗昱又累又饿嘴唇干焦,可见五老爷过来立刻眼前一亮,上前问道。   “是啊。我们亲眼瞧着大娘子扶着老爷有说有笑进来。”   殷晗昱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却因为整夜未睡而打了个趔趄。   五老爷和九堂姑看他有些可怜,   虽然从前这人听说鼓动着大小姐与父母决裂,   但是自打来了路菜脚店后每日里也是勤勤恳恳,吃苦耐劳,话少做事有脑子,于是生了些怜悯心:“大娘子叫你歇着罢。”   “不用了。”殷晗昱摇摇头,“既然大娘子无事,我就回去了,城外路菜还等着卖。”   等小孙子病好姬老大人就来了恒家酒楼。   恒家父女早得了信在门口恭迎他们。   姬老大人乐呵呵:“我这小孙孙,为了贪吃受了大罪,这回可要带他吃点好吃的补补。”   曼娘早有准备,流水似的菜式端了上来。   小郎君一眼就瞧中了一碗刀剑汤面,汤面里漂浮着五颜六色的小刀小剑,格外好玩。   姬老大人见状有些迟疑:“这……恒娘子,非是我老夫多事,实在是孙儿才因着乱吃东西生病,饮食上须得多加注意。”   随后指着面:“这用了不同染料做出来的,大人还觉新奇有趣,可是孩子吃起来只怕会吃坏肚子。”   曼娘看着碗里绿的、黄的、紫的面条,愣了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抿嘴笑道:“这些瞧上去虽然五颜六色,可不是乱用染料,而是用菠菜、南瓜、紫萝卜捣碎后挤出汁水,面粉和入不同的菜汁发好面团后擀成面皮,而后用小刀切出刀、剑、弓等小武器的模样。”   “小郎君刚病好,是以汤汁也是用鸡汤炖成,绝对滋补。”   姬老大人凑到嘴边,果然闻见浓郁的鸡汤香气,这才放下心来,拱手道:“对不住了。”   “老大人不须客气,也是为了小郎君身子。”曼娘笑着将盛小一碗到小郎君手边。   姬小郎君放到嘴边尝上一尝——   果然有淡淡的蔬果气息,橙色是南瓜味道,紫色是紫萝卜味道,绿色是菠菜味道,   送进嘴里滋味清淡,还有蔬果香气相伴。   作为面汤的鸡汤则香气四溢。   就这样他居然吃完了一整碗面。   喜得老大人不知怎么是好:“这可奇了,平日里最不喜吃面食青菜,每每都要人在身后跟着喂。”   姬小郎君瞧中的第二道菜是灌藕。   这道菜是将莲藕清洗干净而后放入糯米蒸熟,随后切片。   吃起来甜甜糯糯,说不尽的好吃,正是小童最喜欢的甜软之物。   姬老大人倒是喜欢一份罐里熝鸡丝粉。   鸡汤炖煮后,将鸡块捞出撕成小丝,而后加香菜梗、油盐茱萸辣油一起拌匀,在鸡汤里加入粉丝煮熟   最后将鸡丝放入瓦罐。   粉丝细滑,被鸡汤浸泡得十足,吸满鸡汤精华,又鲜又香。   几乎是顺着滑入喉咙。   而茱萸辣油拌上以后更显风味。又辣又过瘾。   今日的菜都颇合他人家口味,姬老大人一时没留意,居然吃了许多。   曼娘又笑道:“我这里有许多路菜皆可带走,已经让人打包妥当。当然最难得的还是有一道金华火腿要等年后才能腌制好。皆时派人给老大人送过去。”   姬老大人正要推辞,却听曼娘向前道:“想求姬老大人给我家金华火腿题一副字才好。”   姬老大人吃得心满意足,拿起曼娘准备好的纸笔写了“金华火腿”四个字。   他感慨:“可惜孙儿在我这里也就这几天,等到年底就要回临安他爹娘身边去,吃不到那金华火腿。”   曼娘笑道:“这可巧了,我家酒楼很快便要开到临安去,届时我定送上门去。”   姬老大人拿出一封拜帖:“这是我的名帖,你若到临安,可去我儿子府上寻。”   当年权倾天下的副相拜帖,此物可难得的。   多少做官的穷其一生都别想拿到副相的名帖,而恒家无官身在位,居然能攀上当朝副相。   恒老爷在后面瞧得眼眶发热,喉头耸动,满脑子都回荡着几个大字:   老恒家光宗耀祖了! 第二十一章 石板炙肉   孙横被关押在监牢中,因着他是何知府交待下来的重要犯人,因而一人便可享用单间牢房。   可并没有多好,地上胡乱堆着一堆干稻草,老鼠虫子到处乱跑,处处散发着发霉的味道,又脏又臭。   经历过一天一夜的羁押,他身上的绸衣在入狱时候就被狱卒扒了下来,此刻衣衫褴褛,身上被拷打得东一处伤口西一处伤口。   他没多久就全部招供了,可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杀威棒”。   他目光涣散,全然没有前几天的春风得意志满意得。看见曼娘还是恶狠狠:“我只恨没有做得更隐蔽些,将你家彻底铲除!”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曼娘混不在意,“反正孙家酒楼已经关门大吉了,你也已经在狱中了。”   “那你来牢里做什么?只为了看我的笑话?”孙横愤恨道。   曼娘淡然道:“我是已经知道了大部分疑点,可还有一点要与你确认一下:我恒家并未报名过今年的秋社祭,为何却赫然在其中?”   “只有一点可以解释:你从一开始就布了个好大的局在等我们恒家。看我们杀入突围过五关斩六将,你的心里也越发得意,因为你在等这收网,我们站得越高你收网收得越爽快,不是么?”   “你你你 ?”孙横嘴唇哆嗦起来,“你当时就发现有问题了?”   曼娘一笑嫣然,红唇潋滟:“可不是么?我想着孙老板这么费心费力助我们恒家高攀,那我便顺水推舟跟着孙老板唱戏。”   原来自己费尽心思算计一切,看在恒家眼里只不过如演戏。   自己洋洋得意以为能够做那个收网的渔夫,却不知恒家才是高高在上观察一切的渔夫!   孙横越想越恨,不甘和挫折感在心里回荡,吭哧吭哧喘着粗气。   曼娘却不轻饶他:“还要谢谢孙老板帮我呢!”   “这回我恒家被抓惹得全城瞩目议论,等我沉冤得雪这故事也传遍全城。百姓素来最喜欢这样沉冤得雪的传奇故事,一来二去议论纷纷之际给恒家酒楼增加不少热度。我恒家定然会客似云来,到时候生意兴隆更胜从前。”   说到这里曼娘笑了起来,发自内心愉悦:“只是可惜了孙老板,只能在大牢里等我的好消息。”   孙横咬得牙齿咯咯吱吱作响,狠狠瞪着曼娘。   曼娘缓缓转动右手,瞧着这个躺在地上的可怜虫:“我派人查了一遍,这才明白明白你为何处处针对恒家……”   孙横忽然停止了动作,似乎被泄了气一样。   “当初恒老太爷外出游历多年杳无音讯,忽然有一天有个乐女抱着个七岁的男童声称是恒老太爷的遗腹子。恒家族里不敢怠慢便将她留了下来。”   “那男童是你吧?”曼娘盯着他,眼中毫无波诡。   “我才是恒家正统!”孙横抬起头来狠狠道,眼里尽数是戾气。   男童渐渐在恒家酒楼长大,学习了不少酒楼运营的学问,如果这样下去他必然会继承恒家衣钵。   可惜恒老太爷回家了,他还带着妻儿。   恒老太爷压根儿不认识孙乐女并将孙家母子赶了出去。   乐女寻了个不能生育的孙姓富商成婚,儿子也改姓了孙。   “你当初自诩恒家子孙所以抄袭恒家的酒楼菜式,一心想将恒家打压下去,为的也是不甘心吧?”   孙横气得攥紧拳头:“我才是正统!我才是老太爷亲儿子!恒鸿厚不过是个野种!”   曼娘冷笑:“我爹是我翁翁的儿子,你来说他是野种?”   孙横眼珠充血,神情近乎癫狂:“我娘亲口告诉我的!恒老太爷是个天阉之人!!!他离家的时候就已经不能人道了,什么恒鸿厚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外面的野女人带来的野种……!”   曼娘摇摇头,当初孙横被扳倒后见了殷晗昱一面,也不知他跟殷晗昱说了什么。   曼娘推测,后来爹娘入狱离这次会面少不了关系。   是以这次曼娘才进狱中来打探消息。   可惜这个孙横如今疯疯癫癫,透不出什么消息。   她摇摇头,最后看了一眼涣散的孙横,自己转身离开。   *   “听说了吗?那个开酒楼的孙横进了监牢。也太猖狂了些,下毒居然毒害的是官员家眷,罪加一等!”   “孙夫人也被牵扯进了监牢,听说她娘家办了和离将她赎了出来。孙老爷子年岁大了,卖了孙家酒楼。”   “该!为老不尊的货,听说这案子是他背地里撺掇,那孙横在牢里一五一十都招供了。”   “听说买走孙家酒楼的是恒家。”   殷晗昱坐在船上售卖路菜,听过往行人议论着。   看来大娘子果然还是因祸得福,殷晗昱没来由得替曼娘高兴。   他归岸收桨,歪着船上睡着了。   梦里大红的擂台红绸蹁跹,恒曼娘一袭杏黄衫裙,头发梳成双丫髻,笑着站在台前等他,伙计们推推他:“今儿龙抬头可是好兆头,你小子双喜临门。”   曼娘接过他手里的红绣球,害羞低下了头。   而后雕栏画栋下,他毫不犹豫断然拒绝:“家国之事为重,我岂能以私情蒙蔽?”   “夫君,求求你救救我爹娘!”曼娘扯着他的衣袖一脸哀求。   “叛国之贼人人得而诛之!”他绝不松口。   曼娘眼中闪过失望、震惊,旋即涌现出凄凄:“若我答应你能将外头的外室带进府呢?”   “外室?”殷晗昱吃了一惊。   “你莫不是以为能瞒我一辈子么?”曼娘凄然一笑,可转眼又变得恳切,“若你能救我爹娘,我允你的外室进门,不!这侯夫人的位子我都能拱手相让只求家人团聚。”   “你糊涂!多少生灵涂炭!你还惦念着父母私情!”殷晗昱厉声呵斥道,“以后莫再说什么和离的胡话!”   “那你就和你的外室过吧!”曼娘随手抄起书房一柄玉如意,重重往他砸过来。   却没想到他没躲,将他额头砸了个大大的血洞。   殷晗昱抹了一手血,怒极:“你是怎么学的贞德仁静!活脱脱个乡野泼妇!”   “我当然比不上帝姬贞德仁静!”曼娘气急反笑,“好你个殷晗昱,跟帝姬勾三搭四,外面养着外室,去了趟北疆还招惹了位公主,四处拈花惹草。我一介乡野女子,自然比不得什么帝姬、公主金枝玉叶!”   曼娘骂着骂着,泪珠子滴滴答答掉下来:“和离!你当初不过是我恒家的一介赘婿!是我们恒家救了你的命!你个恩将仇报的狗东西!……”   梦里的场景还在转换。   府里陈设没变,可不知为何冷冷清清。   他穿着里衣皱皱眉头:“这衣裳怎么这么重的香味?”   小厮辩解:“这衣裳的确是侯爷用惯了的沉水香。”   “沉水香?”殷晗昱瞧了他一眼,“少了一味荷花香。”   小厮忙道:“大娘子平日是将沉水香放在荷花里保存,因而沾染了淡淡的荷花香气,大娘子离开得仓促,如今又是冬日没有荷花,是以少了一味香。”   殷晗昱怔忪。   又过了几天,他在书房发火:“家里的账册怎么为何呈给我?”   “平日里都是大娘子来定夺,如今大娘子不在,小的们不敢私自做主……”   殷晗昱心里一阵噬痛,他叹了口气。   以前他不管这些俗务,都交给曼娘来打理,她以前娇养大的,却不知何时学会了这些,拿捏得游刃有余……   又过了半年,下头人来报“回禀侯爷,大娘子已经去了。”   “她可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大娘子嘴里只念叨着爹、娘。”   殷晗昱在书房里独坐了一整夜。   之后他便活得如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直到。   最后万箭穿心那一刻,他想的居然是,终于能见到她了……   **   自从大宋南渡以后,临安便成了天下最繁华的城市。天下的英豪俊才尽数热热闹闹聚集在这座城池的万丈红尘里。   水道纵横交错将整座临安城连接在一起,临河木楼敞开的木窗里,早起的女儿家对镜贴花黄;河里的花船上歌女弹着琵琶;乐女歌声悠扬,岸边小贩担着青翠欲滴的一把子莲子沿街市吟叫售卖;春上梢头,卖猫食的摊铺前围着一堆孩童,摸着小猫跟着学喵喵叫。   南渡的汴京风味和本地的江南风味碰撞出了许多新奇的菜品,这里不缺美女美酒美食。   自打曼娘处置了孙横之事之后,恒家父母便同意了曼娘要在临安开店的提议,是以曼娘过了年便在临安城里四处转悠选取店址。   她这几月在浦江经营酒楼积攒了二千两银子,加上自己的私房钱并牧倾酒的银子,如今手里有三千两银子。   三千两银子在浦江是个大数目,可到了纸醉金迷的临安城那便不算的什么,要租些大些酒楼着实费力。   终于被她发现了一处地方。   这地方说来也好笑,却是临安城里堆放淤泥的一处旮旯。   这处位于河边旁边就是一座石桥。   临安城里全是内城,是以河流过些日子便有淤泥影响河流航运。   是以官府的人过些时间便要清理淤泥,清理出来的淤泥有专门的堆放之处,堆积久了腥臭冲天,官府便挂出招牌请人运走这些淤泥山。   曼娘揭了榜。   “大娘子不好好找酒楼,揭榜清理淤泥作甚?莫非要转行做泥水匠?”石榴捏着鼻子一脸嫌弃。   曼娘笑而不语,她着人在城外码头寻了乡下的农人说能有肥田的土壤,不要钱,那些农人一听就觉合适。   临安附近的乡下人摇船带着一船的土产进京售卖,之后回乡却是空船,想来想去这桩生意着实划算,便一个个划着空船来了。   再看淤泥果然是上好的,于是将淤泥清理走。   还有人呼朋引伴,找了同村的都来拉淤泥,不过多久堆积如山的淤泥山便渐渐消散了下去。   到后期,曼娘的交换条件变成了拉一车干土换淤泥。   那些淤泥被清走空出了一大片空地,曼娘便用干土填埋了剩下的空地。   于是那一处低洼积水的地方如今淤泥清理得干干净净,填满了干土。   而后曼娘便寻了人来拉着碌碡一遍遍夯实土地。   又寻了修建楼房的手工人,这些人却好寻,整日蹲在临安城墙下面,等着城里派活,泥瓦匠、木匠、一应俱全,全是修房的整套。   石榴瞪大了眼睛:“这京城就是方便!”   金桔笑道:“这有甚,临安城里还有专门卖狗粮的,什么东西出门都能买到。”   曼娘赏钱给的足,又时常买些京城里的小吃犒劳诸人,自己提供的饭菜又香。   那些工匠没多久就修建完成,却还贪恋曼娘所做美食:“以后要是也能常吃上恒家饭菜就好了。”   曼娘笑道:“这有何难?只要你们价格给的合适,以后你们的饭菜便由恒家酒楼送就是。”   还没开张就先张罗了一笔生意,惹得金桔啧啧称奇。   上回姬老大人亲笔提了牌匾,曼娘又叫人将这牌匾写好挂上去。   临安不比浦江,遍地是权贵。   一个不小心就能得罪人,能得姬老大人的题字,正好能避些风头。   紧赶慢赶,恒家酒楼终于在二月二龙抬头这天开门了。   金二土是个临安城里的帮闲,这天他正走在街上:“咦,那是何物?”   但见一家酒楼正开业,牌匾上“恒家酒楼”四个大字,舞狮队锣鼓喧天,爆竹热热闹闹响了起来,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京师人,金二土有些不屑:“不就是个酒楼么?京城哪月不开个三五家?”   旁边有个男子,神色晦暗:“这个酒楼老板可不一样。”   “你认识啊?”   “我特意来寻妻。”那男子轻声答,“只不过她不记得我了。”   金二土撇撇嘴,不知道哪里来的疯子。   相比之下他还是对这酒楼更感兴趣。   这间酒楼比别的酒楼窗户更大些,从窗户就能看到酒楼里头摆着一张张桌子。   桌子上正中放着一个小火炉,里头的木炭燃烧着,散发着淡淡的烟气。   这……   金二土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组合,吃饭就吃饭,怎的还把火炉搁在桌上?   想必这些围观百姓都这么想,因而没人进去。   酒楼里却有个小娘子,似乎混不在意店内没什么生意。   她叫茶饭量酒博士搭上一块石板在火炉上,   被打磨得光滑清晰的石板几乎能照见人影,又有人端上几盘子菜,金二土仔细打量却发现奇了怪了!   一碟子羊肉片、一碟子五花肉、一碟子口蘑,居然全部是生的!!!!   “这家酒楼可是想钱想疯了?居然将生肉端上桌?”   “我想吃生得不晓得自己回家做?还要在酒楼花钱买?”   围观百姓嘲讽道。   那小娘子在周围的起哄声中泰然自若,夹起几块五花肉放在石板上。   粉白相见的五花肉,肥瘦交融,瞧着就是精挑细选的部位。   火舌舔舐着石板,五花肉慢慢缩小。   渐渐地五花肉上的肥油部分被炙烤后,滋滋冒出热油。   肉油溅到烤得发烫的石板上后立刻又溅开,发出“滋啦”的响声,听着就让人心神放松。   粉色瘦肉变成淡褐色,白色肥肉渐渐便成淡黄色,慢慢蜷曲起来。   浓郁的肉香裹挟着油脂的焦香在空气里传播开来。   金二土咽了口口水。 第二十二章 小四海(三合一)……   “你们说大娘子这法子当真行吗?”李山从后头踮起脚向外看去, 心里不免有几丝忐忑。   他们在浦江售卖路菜时的确常用石板炙肉来招揽客人,虽然效果不错,可那些食客都是走南闯北的行商习惯了这么食用。   这法子在临安行得通吗?   “大娘子说行, 那就肯定行!”石榴毫不怀疑自己家大娘子。   五花肉炙烤的香气越发浓烈,金二土实在忍不住,大踏步走进了酒楼。   他跟茶饭量酒博士道:“给我比照着那小娘子的也来一份。”   对方笑着应了下来:“好嘞!我们店里新开业, 买河虾送口蘑一份,客官可要河虾?”   金二土毫不犹豫:“那便一齐上吧。”   不多时肉类便先端了上来。   金二土第一个拿去烤的便是五花肉, 他将五花肉放在石板上, 慢慢炙烤起来。   店伙计又端上来几碟子配料并一碗蘸料:“客官, 我店里有调制好的蘸料, 还有些配料, 您可根据自己的口味增减。”   金二土仔细打量着那几样配料,有葱花、有韭菜酱、有黄豆酱、还有红色的茱萸辣油。   这可稀奇了, 金二土纵横江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店家让客人自己调味的。   不过这家酒楼可是先将生肉端上桌让客人自己动手的!说到底还有什么不可能呢?   金二土拿筷子蘸取了一点蘸料放到嘴边, 入口咸淡适中,还有一丝花椒油的香气。   这蘸料单是空口配白馍吃都极为美味。   此时五花肉已经烤好, 金二土迫不及待将五花肉送进嘴里。   舌尖先感受到的是丰腴的油脂, 而后便是五花肉特有的肉质。   肥肉经过炙烤后,肥油被烤制出来, 因而丝毫不腻,而瘦肉则一点不柴, 肉质细嫩。   金二土一解适才的相思之情后便又拿起一块五花肉,慢条斯理蘸了蘸酱料。   这酱料不知怎么调配出的,咸香适中。   淡淡的咸味正好解了五花肉的腻,夹杂的椒盐香气又勾起人的食欲, 金二土满足地又夹起一块。   石榴得意洋洋拍了拍李山肩膀:“瞧见了吗,第一个食客不正吃得津津有味?”   李山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旋即又产生了新的疑问:   “可是——以大娘子的手艺做出的任何菜色都不逊色于石板炙肉,又何必冒这险?”   “这你就不懂了。”石榴眉梢微挑,“大娘子说了,临安城这么大,任你这家酒楼内里有多出色的厨子,食客都不愿意贸然走进一家陌生的酒楼。食客不进门来,厨子们便是能做出什么山珍海味都是无用,不如先想出个法子,将食客吸引进门才好。”   “不愧是大娘子啊。”李山赞叹道。   外面的金二土已经开始烤羊肉。   身后围着一群百姓,他们看着金二土吃得津津有味,丝毫不像上当受骗的样子,心里便也有些犹豫。   还有人认得金二土:“那样泼皮流氓若是味道不对肯定要掀桌子的,可他还吃得津津有味,莫非这家店还可以?”   金二土没听见那些,听见也顾不上理会。   羊肉已经烤好了。   粉红色羊腿肉是羊肉身上常活动的部位,是以筋道灵活。   经过炙烤之后,羊油已经不多,咬开微脆的外皮后羊肉独有的嫩滑进入嘴里,   不但丝毫没有膻味,反而口感柔嫩,酥嫩多汁。   金二土不由得竖起大拇指:“这味道,绝了!”   看到这里还观望什么?   外头看热闹的百姓们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了,纷纷往酒楼里头走。   一个两个也点起菜来不多时店里便挤得满满当当。   开始时坐在店内的那个小娘子也起身将位置让与后面的食客。   金二土一愣,   伙计似乎明白他的困惑,笑道:“那是我们的店老板,恒家少东家。”   “什么?这么年轻的少东家?”金二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适才没什么人进来用餐,她都能泰然自若坐在那里吃饭?”   “我们老板可是有气度城府的!”伙计提起自己的老板一脸与有荣焉。说罢便自豪地给金二土说起自己家娘子在浦江做的美食是如何美味的。   金二土听着就垂涎三尺:“那个油多糟琼芝,如今还有吗?”   曼娘起身让位后,就将自己适才炙烤好的肉片撒上自制酱料,而后用小碟分装,拿到外头去:“大家且尝尝。”   有些没进去的百姓尝一尝那炙肉片,肉片薄薄,肉质鲜嫩,而那酱料更是美味,咸香溢出在唇舌之间。   当即便决定也进去尝尝:“谁说我们能做出这味道呢?”   “就是就是,我家婆娘就做不出这味道来!”   他家婆娘生了气,一把揪他耳朵:“既然这样,我便去尝尝有何不同,你在外头等着。”   可怜那男子,巴巴儿站在烤肉店外,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用眼神哀求妻子。   惹得人群哄堂大笑。   金二土听见了笑声,不过他一心瞧着刚端上来的河虾,还有些在蹦跶。   金二土见状大喜,他是个懂行的,自然知道其中的道理:“你们这河虾倒好!”   “您可是懂行,我们少东家寻的交情,渔民天麻麻亮第一兜渔获就给我们恒家送来。”伙计自夸。   “非是地道老饕没有这讲究,你们老板也有些人脉。”金二土发自内心的感慨。   “好像少东家送过那渔民一船淤泥,两人是有些交情的。”伙计摸摸脑袋。   送淤泥是什么交情?金二土摸摸下巴,专心吃虾。   河虾经过炙烤后身子变得蜷曲,河虾本身也变成了好看的橙红色,叫人一看就觉得食欲满满。   剥去虾壳后取出雪白的虾仁。   金二土一看就挺满意,原来这家店在将河虾送上来之前早就挑干净了虾线。   嗯,食客倒方便了。   他平素就不耐烦挑那虾线,不小心就脏了手,还黏黏糊糊得影响吃饭的心情。   伙计送来一碟子蘸料:“这是吃虾肉专用的蘸料。”   褐色的酱油里放着一点绿色的山葵,轻轻将虾肉蘸上一点,随即送进嘴里。   嗬!舌尖和口腔先是感觉一阵刺痛,   等那痛感消失以后,大脑立即告诉自己:辣辣辣!!!   眼泪从眼眶里不自觉流了下来,   随后舌尖便感到无边的清甜。   只有新鲜的虾肉所特有的清甜,甜滋滋的,汁水充沛。   酱油淡淡的咸味则将虾肉本身的鲜美衬托得完美无缺。   随后再吃一口,立刻感觉到弹滑的虾仁似乎在嘴边跳舞一般。   照理说这么辣就不想吃了吧,可等辣味消散,大脑又忍不住地再次渴望适才的辣度。   于是金二土忍不住又蘸了一次山葵。   他一边任由自己泪流满面,一边想:真他娘的香啊!   吃多了肉食有些油腻,金二土便将目光投向了已经烤了一会的口蘑。   口蘑背部朝上,经过炙烤之后口蘑汁尽数流入厚实的肚腹中,金二土正要将口蘑翻过来,店伙计忙出言阻拦他:“不可!”   “这口蘑吃得便是这一口汁。客官莫要掀翻。”   说罢便用专用铁夹将口蘑夹出放在盘里,那口蘑汁水居然一点不撒。   金二土乖觉地将那口蘑放进嘴边,先凑过去喝一口汤汁,   啧啧啧!   鲜美,又甘甜,   还带着些菌菇类特有的香气,原来这口蘑这般芳香!   他一口气喝光了汁水。   又尝了尝口蘑本身,   雪白如小伞的口蘑柔韧十足,咬下去很是过瘾,吭哧吭哧,小小的菌菇在口腔里碎裂,里头的菌菇汁水在嘴里绽放。   没想到这家酒楼这般独特。   进了店中的食客也尝到了石板炙肉的妙处,各个都说这酒楼好:   “谁能想到这家店这般独辟蹊径呢!”   “对啊,别人家店里都是千篇一律的炒菜、清汤面,瞧着腻味死了,谁知道他家竟然能拿出石板炙肉!”   “这可真他娘的是个奇才,怎么想到石板的!”   “听伙计说,他们家原来是做路菜的,出门在外风餐露宿的商人便常用石板当鏊,热饼子烤肉。”   全然忘记适才是谁站在门口讨论这石板烤肉奇奇怪怪的。   金二土吃得肚中饱饱,这才扶墙从店里出来。   这家店也太过瘾了,他决定过明儿再来尝尝别的菜式。   旁边围观的一圈人看得眼热,“瞧得我都馋了,我们且去尝尝。”   当然还有人不这么想:“这有什么奇的?我们自己拿石板烤肉不就成了?”   “那可不一样,人家酒楼的肉都很新鲜,听说是从肉铺里定的头茬肉,非你我购买能及。再说了,又没多贵。”这人说着,便呼朋引伴招着自己的朋友一起进了店里。   大抵在都城里待久了便向往山野之间的美食,即便是无法身至山野,在临安城的繁华如海中用石板炙肉也算是心理安慰。   吃着美食,似乎也到了绿水青山之间席地而坐,在烟火之气中感受无边惬意。   于是今天前来恒家酒楼就餐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   店里客似云来,后厨的厨子们也忙忙碌碌。   这回为了在临安开酒楼,曼娘将浦江一半的厨子带了过来。   他们本来心里七上八下:大娘子能在浦江立足,可不见得就能在临安立足。   这里可是京师!天子脚下!   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没有?   可是这些天大娘子始终自信满满,   自己奔波雇工人建酒楼,就让厨子们在他们赁来的小院里按照她教导的法子割肉切肉。   说实话一开始厨子们是有些抵触的。   “我们来临安,一个客人都没见着呢,便先让我们切肉。”   “对啊,这不是帮厨做的吗?”   “要不要问问大娘子,为何不教授我们做些其他菜肴。”   唯有林大厨老老实实练习:“你们就相信大娘子吧,大娘子岂会骗人?”   他资历老,又能服众,因而众人便放下心中纳闷,也跟着按大娘子吩咐行事。   先前大伙儿还将信将疑,谁知今天不多久就坐满了客人。   厨子们各个忙得热火朝天。手下翻飞,飞快切出所需肉片。   心里却格外充实,一个个美滋滋的。   自己家的少东家,就是厉害!   她非但在浦江做出了一番名堂,如今到了京城也毫不逊色!   恒家酒楼生意大好,过路的一辆马车也掀开了帘子:“咦?这里怎的不见臭气熏天?新开了一家酒楼!”   “有什么好瞧。”白歌阑花枝招展,不屑地挥挥手里扇子,“这家酒楼又是寻个噱头吸引人?”   “可是好香啊!”她女儿拉住她撒娇,“ 娘,娘,闻得我饿了。”   白歌阑禁不住女儿痴缠,便跟着她一同走到酒楼边,抬眼看到每个人前头的桌前放一个炉子,   石板?   白歌阑有些困惑。   怎的,还有人用石板上菜?   她来了兴致,仔细看去,却见别人在石板上夹一块生肉,炙烤得津津有味。   白家女儿是小孩子,闹着哭着要吃,白歌阑便进了店中,诸样点了一份。   趁着等菜她四下打量酒楼装饰,酒楼四壁不像别的酒楼一样挂着彩缎花束,反而挂几幅山水画,酒楼内桌椅的形致皆是不常见的样子,规整雅致,靠墙的一排内里每间之间皆用半人高的竹木分隔。   这却难得。   临安城里好酒楼自然是有齐楚阁儿,可那是单独的包间,要租用所花费的银两也多。   是以大部分百姓都坐在一楼大堂里叫上些酒菜慢慢吃。   谁也不想被大堂里来来往往的人瞧个究竟,可这齐楚阁儿的费用太高了。   没想到这家酒楼居然创新地做出了竹子分隔。   如此一来坐下后就压根儿看不见对面的人,小声说话隔壁也听不清,着实妙。   当然酒楼靠窗的那几排桌子仍然没有分隔,估计是为了光线透彻的缘故。   不多时菜品便上了桌,白歌阑有些嫌弃:“这肉也太红了些!”   店小二好脾气:“您莫急呀,这炙烤便大不一样。”   说着还动手帮白歌阑炙烤,等到菜熟,白歌阑尝了一下倒果真是难得的美味。   她正吃着菜便听旁边的伙计招呼客人:“您除了炙肉还能点别的菜,不是我自夸,我们少东家心灵手巧,不说十成也有八成功力!”   什么都能做出来么?   白歌阑看了看桌上炙肉,刀工细致,肉片薄如蝉翼,忽然心中一动。   她琢磨了片刻,随后抓住一个伙计,问:“你们店里有小四海吗?”   伙计一开始拍着胸膛应承下来:“我们酒楼除了炙肉还卖许多其他的菜品,自然是有的。”   曼娘正忙着招呼客人,就见石榴一脸为难:“大娘子,前头来了个客人,非让我们做什么小四海,里头的厨子们没一个人能做出来的。”   “无妨,告诉她我能做出来。”   白歌阑正充满期待,就见一个杏黄色衣裳的小娘子端着个托盘走了过来,她身姿挺拔,眼睛明亮:“这位可是点了小四海?”   “正是,正是。”白歌阑激动得点点头。   曼娘将托盘放下:“南之蝤蛑,北之紅羊,東之鰕魚,西之粟①,便是一桌小四海。”   原来真有人能做出传说中的小四海。白歌阑瞪大了眼睛看着桌上的美食。   蝤蛑是一种海蟹,如今虽然不在季节,可这桌上端来的是一份腌蟹膏。   白歌阑拿起勺子小心舀起蟹膏,有金黄的蟹黄流了下来,她忙将蟹黄舔了一口。   登时一股鲜味触碰到舌尖,鲜美到整个人惊醒了一下。   白歌阑夹起一块红羊,先愣了一愣:“原来当真是红羊。”   只见那羊肉骨头粉红,瞧着与一般的白色羊骨不同。   红羊如今稀罕,是北地一种牙齿骨头粉色的羊,因着不如绵羊好养便也渐渐在临安绝迹,不知这小娘子是如何寻得的。   曼娘点点头:“红羊细嫩,带有淡淡奶香,外头自然尝不到。”   能对食材这么讲究,显然已经是一位老饕。   白歌阑这时候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找到了想找的人。   这羊肉经过黄焖,肉质酥烂,纤维几乎碎烂,送进嘴里便觉酱香十足。   而那鰕魚则切段后油炸,整条鱼金黄酥脆,看着就不错。   白歌阑吃一口黄澄澄的粟米饭,发现就连粟米饭都做得香软松甜。   她将腌蟹膏舀一勺抹到米饭上,两种橙黄的食材相映成辉,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吃进嘴里米粒的清香配上蟹膏的鲜美,瞬间就让人食指大动。   “小四海是前朝宫廷里的美食,只不过如今年岁久了没什么人会做,没想到今儿还能吃到。”白歌阑吃了几口,忍不住感慨。   曼娘一愣,这道小四海是她自小就见翁翁做给婆婆吃得,似乎也并不多难。   好在白歌阑也并未深究,反而问曼娘:“我这里有位老妇人,这些年茶饭不思,就念叨着要吃这道小四海,不知你可以上门做给她吃吗?”   曼娘寻思了一下:“可以,不过店里生意正火热,要等些日子。”   白歌阑点点头:“届时我亲自登门相请。”   **   殷晗昱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周全的准备。   一大早他就梳洗沐浴,换上了静心购置的青布直裰,又将手里买来的诗文册翻了一遍。   梦里二月二召开的招赘大会比诗词、比赛打算盘,比的是力气。   每一样他都自认为不输他人,这些天他每日里读诗文,练习武艺,睡梦里拿着一柄算盘。   可以说梦见的招赘大会每一样比拼项目他都温习得熟稔。   犹记得最后一道步骤是曼娘自己在胜利出的前三个人里选出。   梦里曼娘毫不犹豫就将桃枝递给了自己。   不知道这次会不会给自己呢?   殷晗昱在心里默默期待。   恒家五老爷看着今天殷晗昱总有些蹊跷。   他换上了新衣裳,在自己身边转了好几圈,但又欲言又止,似乎要说什么:“五老爷……那个,那个大娘子……”   “哦你说大娘子啊?”五老爷摸摸脑袋,“原来你也听说了?”   殷晗昱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砰跳跃:“听说了什么?”他等待着五老爷说大娘子今日开招赘大会。   五老爷道:“大娘子在临安开了家酒楼,今儿是开张第一天!”   !!!   殷晗昱神色凝固了起来:“我要告个假。”   他自从入职以来便一直勤勤恳恳做工未歇过一日,是以五老爷毫不犹豫就给他批了假期。   他进了城。   不知为何,这临安城对他而言熟悉得很,不多时他就寻到了恒家酒楼。   可站在酒楼外面时,殷晗昱看着店中忙碌的曼娘,又停了脚步。   心里困惑不已:   为什么没有如他记忆中召开招赘大会?为何又有人唤自己为侯爷?   他站在暗处,原原本本将这些梦中之事串了起来:   梦里他赢得了招赘大会与曼娘成亲。   而后莫名其妙成了侯爷,外头还多了些乱七八糟的感情债。   曼娘心里生了误会,   于是两人整日里吵吵闹闹。   而后因为一个他临死也没出场过的“外室”两人和离,   再之后恒家父母不知被卷入了什么案子,连带着曼娘也搭上了性命。   殷晗昱越想脑壳里纷纷扰扰越乱,   他怀疑从前曼娘是喜欢过他的,不然也不会冲他笑,为了他与自己爹以死相逼,还给自己做好吃的。   可等到酒楼门口时又迟疑了:   曼娘刻意躲避着自己,梦里的招赘大会又没有如期召开。是不是意味着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梦境?   莫非自己是钟意曼娘,所以才夜有所梦?可是梦里蚀骨的疼痛又似乎一点也不假。   殷晗昱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梦里是真是假,这回定要将曼娘好好儿护在身边,再不让她受那些委屈。   他就站在酒楼外等啊等,直到天色黑暗,直到酒楼已经不再迎客。   **   “大娘子,我们今日卖了不少桌呢!”石榴关上酒楼门一脸兴奋,上了二楼跟自己家娘子报账。   临安的夜晚仍旧繁华,百姓吃完晚饭四处夜游,临街的小贩担着货摊走街串巷,叫卖着冠梳、领抹等物,处处灯火辉煌。   曼娘站在酒楼二层仔细打量着临安城。   上辈子殷晗昱先来的临安城,那时候他意气风发与家人团聚,哪里记得乡下的发妻?   曼娘又过了半年才接到书信,兴冲冲进城投奔夫婿。   那时候临安如同现在一样既热闹又繁华,可它同样傲慢高昂。   小家碧玉的曼娘进了这座城不过是它的过客罢了。   那时候的她穿着临安城不时兴的衣裳,梳着临安城不时兴的发髻,言谈举止都带着局促。   可这回曼娘再也不用受那些气了。   她伸出手,轻轻探向虚空的万家灯火,又缓慢握拳。这一次,我一定要将一切都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   殷晗昱鼓足看勇气,走到酒楼外,正待迈步敲门——   身后却走出个小厮忙着敲门:“还有人吗?”   后头跟着个男子。   那男子身形高大,气度不凡,虽身着常服却仍看得出来一身金尊玉贵。   酒楼门开出个缝来,随后打开,曼娘从二楼下来:“不知贵客至此,有失远迎。”   殷晗昱站在屋檐下,一眼就瞥见她的笑。   她眉眼弯弯,眼睛里流露出真实的笑意。   与梦里哭着的样子判若两人。   殷晗昱赫然被刺痛了一样,他后退一步藏在阴影里。   酒楼门打开又关上,只有石榴纳闷地转过头来:“似乎有个食客在外头?”   “都关门了还管他作甚。”李山挠挠头,“听说这位贵客是我们酒楼的东家?”   **   殷晗昱高一脚浅一脚往回走。   脑海里尽数浮现的是梦里曼娘绝望的笑容。   梦里他与几个女子纠缠不清。   梦里的那个“他”向曼娘辩解:“不过是些走得近的朋友,你心眼也太小了吧?”   不知为何,今时今日,那句话始终在自己耳边回荡。   **   酒楼内。   “您怎的来了?”欣喜过后,曼娘有些好奇。   牧倾酒身上还穿着戎装,他递过来一个纸包:“前些日子打发了去浦江办事,小厮随口说恒家搬到了临安。”   “并不是搬到了临安,只是我在临安开了一家酒楼。”曼娘接过纸包。   打开一看却是一包莲子?   牧倾酒见她困惑,补充道:“上回你用荷叶包的干肉,我便以莲子回礼。”   曼娘这才想起,上次她送这人一篮子干肉,他千里迢迢将篮子送回来。   宾着捉弄他的想法,她第二次送礼时候就用了干荷叶,想看这人怎么回礼。   没想到他想到了用莲子回礼的法子,曼娘想起那些促狭的心思,自己先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此物是碗莲,用寻常豌就能种,种出来莲花亦是巴掌大小,你可在窗前栽种,到六月正好看花。”少年如剑般锐利,说话却温和有礼。   明明两人今生也只见过一面,却熟稔地像是旧识一般。   曼娘不知怎么的,当即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寻个话题:“您用膳了吗?”   牧倾酒摇摇头:“你姓牧唤倾酒,你以后以平辈之礼待之便可。”   自己早就知道他叫牧倾酒呢。   曼娘有些小小的得意。   再看外面天色已晚。初春的天气不知道为何飘起了雨丝,都说沾衣欲湿杏花雨,却也瞧着细细密密。   “这雨虽然不大却细密,空着肚子回去只怕湿气浸体,不如你在这里吃完再走。”   牧倾酒想了想也无妨,便点头应下。   后厨厨子们已经回去休息,曼娘也懒得用锅灶,便拿出旁边一个红泥小火炉。   捅开炉灶里的余灰,吹出火星子。   灶下有常年备着的高汤,她舀到砂锅里。   煮了一碗面条,又在上头撒一把火腿脯并五花肉炒完的肉臊。   很快曼娘便端着个托盘过来了。   一股湿润的春雨气息从窗棂里铺面而来。夜里临安城里舞榭歌台灯红酒绿,时不时有歌姬曼妙的歌声随风飘来。春雨微寒,牧倾酒看着灯下忙碌布菜的少女,忽然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也不知为何他明明来京师有许多事要做,却还是忍不住先来到恒家酒楼。   曼娘布完菜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做。退下留客人一人似乎有些失礼,留在旁边孤男寡女似乎又不合适。   牧倾酒似乎看出了她的纠结,笑了。   他平日里不苟言笑,平白比自己的年龄老成许多。如今骤然一笑,如星空璀璨,露出些少见的少年人心性。   曼娘迷迷瞪瞪想:还是多笑笑好。   打底的是骨头汤,上面飘着淡淡油花,撒着细碎的芫荽和葱花,旁边还有一小碗茱萸辣油。   牧倾酒舀一勺茱萸辣油进碗里,红汪汪的茱萸辣油漂浮在白色的汤面里越发如画。   叫人一看就颇有胃口。   他似乎真的饿了,这汤面也格外合胃口,不多时便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   一碗面下肚,身上热气腾腾,本来身上的寒意也渐渐褪去,昼夜兼程赶路那些辛苦也似乎一扫而空。   曼娘趁着他吃饭认真拿出账本与他盘账:“年底的时候盈利五百两,只不过年后我便又拿去买新酒楼,是以不剩下什么。”   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有些忐忑。   说好要分红给这位小王爷,没想到一来二去倒一分不剩。   牧倾酒倒不怪罪,反而点点头:“这盈利便都算作是我的股。”   如此便好,横竖曼娘年前腌制的金华火腿如今已经过了半年,正是可上市的季节。   她有这火腿在手,只怕不久又能再次盈利。因着想起金华火腿,便笑道:“说起来我做了一方腌肉,最是美味。我明日可着人送到府上。”   “不用。”牧倾酒忽得神色寡淡,又觉得自己拒绝得过于生硬便补充道,“我这回归京不多久又要回边城,家里无人吃这火腿。”   曼娘忽得想起从前经历的传闻:据说这位小王爷跟家人关系寡淡,平日里也不怎么着家。   她倒觉得自己仓促了些。   盘完账,春雨也停歇了。   牧倾酒前头的小厮来福探头探脑:“王爷,该归家了。”   牧倾酒这才恍然惊觉时辰已经不早了,他忙起身告罪道别。   牧府。   “谁呀?”看门人从门上小口打量,“这么晚了。”   “还不开门!”来福小声道。   对方仔细打量了一回,这才吓得手忙脚乱打开门:“少爷,不,王爷回来了!”   说罢就要进去通报。   “不用惊动父亲母亲,明日我便去请安。”牧倾酒沉声道。   他走了几步自回自己的院落。   只不过他居住的院子也没什么人知道他要来。   来福叫门叫了半天,婆子们才开门。   屋里灰尘厚厚一层,几个婆子正在前院聚赌,见主家来了,这才慌里慌张点上灯盏。张罗着擦桌子、叫水、换铺盖。   来福气得在檐下顿脚:“早就传了信回来,这起子怠慢主家的泼才!”   婆子边手忙脚乱收拾边讪讪说:“是老婆子们忘了……”   “忘了?!”来福叉着腰更加生气,“这么大一个牧府不缺仆人,你要是干不了我们就去老爷夫人跟前评评理!找个忘不了的仆人来!!!”   婆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显然不将他当回事。   来福还要上去吵闹,牧倾酒拦住他:“无妨。”   卧房冷冷清清,灰尘漫天,牧倾酒不打算睡觉,带着来福几个去外书房。   他摊开笔墨纸砚,预备写给官家的奏疏。   “洗澡水现烧,烧到现在还没好!”来福嘀咕犹有怨气,转念一想唯有一事有些欣慰,“还好王爷晚上吃了一碗面,不然这会肚子里冷冰冰,要多难受哦!”   牧倾酒嘴角上扬,本来因归家而阴霾的心情登时好了起来,他停了笔:“库房里有一尊芙蓉玉貔貅,着人给恒娘子送过去。”   这玉貔貅有一头猪那么大,摆在库房中央赫赫生威。   王爷会不会送东西啊?为何送女子这么庞大笨重的东西?来福在心里嘀咕着。 第二十三章 雪泡豆子儿(二合一)……   恒家酒楼的名声一炮而火, 石板炙肉这种新奇的方式让临安城里的居民大为惊奇。   曼娘却仍不满足。   她上街去寻了几位说书先生,这些说书先生一开始以为酒楼招揽俱是欢迎,可一听说并不是请自己去酒楼里说书, 而是要在自己的书文里加上宣扬恒家酒楼的故事便都摇头不语。   她们几个在春阳下走了许多街市却仍然一无所获。   石榴有些气馁,扶着自己家大娘子:“大娘子,您回去让我来吧。”   她看着自己家大娘子焦裂的嘴唇, 心疼颇有些怨言:“您且受这苦呢。酒楼如今生意又不是不好。”   “酒楼生意如今尚好那也只是路过的附近居民知道些底细,可若要在京城站稳脚跟, 自然要更多人都知晓我们酒楼姓名。”曼娘摇摇头, 看前头有家茶楼, “我们去那茶楼歇息片刻, 过会再出发。”   这家茶楼设在十字街口, 往来客人却不多,大堂中正有一位说书人坐着说书。   茶水上来后, 金桔斟一杯茶水递给曼娘:“大娘子赶紧喝些水润润嗓子。”   曼娘接过水:“这说书先生倒不错。”   “有什么不错的?”石榴凑上来,打量了那说书先生好几眼, “是长得不错。”   金桔拍她一把:“可是迷怔了?在家好看美男子罢了,如今到了外头一听有周正些的男子就慌不迭凑上去。回头丢了恒家的颜面。”   石榴不服气:“我可是为了帮大娘子寻人!”   曼娘摇摇头:“这茶楼这会没什么人, 这先生却毫不敷衍, 抑扬顿挫语调起伏让人如临其境,着实是个厚道人。”   温为世是个落第秀才, 家贫还要养妹妹,便死了心, 在这家茶楼寻了个说书的活计,勉强糊口温饱罢了。   这天他如往常一般说书,台下坐着个小娘子听得倒入神,事后又给他丰厚的赏银。   温为世有些诧异, 可之后小娘子说的话则让他更诧异。   小娘子说:“我是一家酒楼的老板姓恒名曼娘,想请先生在说书的片段里加入我们酒楼的名号,跟听众们说道说道好帮酒楼扬名。”   温为世有一瞬的抵触,他板着脸道:“我虽不才只能在茶楼酒肆给人四书五经,但待听书人亦是一片诚恳,岂能为你们这些酒楼所用?”   曼娘不慌不忙笑眯眯的解释,“先生莫要想岔了,我是想给先生几个小话本子,先生且先看看再说。”   嗯?   温为世有些狐疑。   他接过小娘子手中的单子,却看到上面写着几个小小的传奇。   他草草看了这个故事一眼,以他的经验立刻断定这故事必然能在酒楼茶馆获得极大的反响。   这才放下抵触,问小娘子:“讲酒楼名字镶嵌在话本子里倒不算糊弄说说书人,这单子我愿意接。”   曼娘笑眯眯命石榴掏钱:“这是五两银子,先定先生两月,日后我会再来寻先生。”   这么大方吗?温为世掂量着银子迟疑了一瞬,但想起家中生病的妹妹还是没婉拒。   看着曼娘起身要走,最后他又忍不住问:“恒东家,您真的确定这法子可行吗?”   “那是自然。”曼娘成竹在胸。   不知为何她的镇定立刻感染了他,他也踏实了下来:“嗯,那我便试上一试。”   “一出手便是五两银子!”旁边的石榴边走边心疼,“我们便不能给他一两银子么?万一他揽来的客不够五两银子当如何是好?”   金桔看石榴蹙眉,瞥了她一眼:“你这丫头倒先心疼上了,若是不够呀,就让那说书先生以身抵债赔给你够不够?”   **   温为世第二日便翻出了新本子开讲。   说起来临安城虽然贵为京城,可是这说书的话本子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不许议论时政,不许映射权贵,就连说个贵妇醉酒都有人向官府举报你在嘲讽宫眷。   是以临安城的那些常泡茶楼的挑剔爷们便常来各家茶楼挑拣好听的话本子。   他们一遇到有讲故事好听的说书先生就会一窝蜂凑上来。   至于茶叶嘛,倒不重要,反正任是再好的茶叶他们也瞧不上。他们平日里都是自带茶叶的。   成国公三少爷谢宝树这天就晃荡到钱塘门外一澄桥附近,见前头一间茶楼,便进去凑凑热闹。   见一位说书先生生得芝兰玉树,惊堂木一拍,说起一段传奇:   说是这有位公子落魄,祖上留下的一块玉佩有日出来个美人,美人给他钱财助他重振家产。公子爱上美人,与之成婚,偏美人渐渐衰弱,公子四处求解,才有位道人点拨他:要上恒家酒楼吃一道细粉科头用人间烟火气留住对方。公子照做,果然美人日渐好转。两人团圆。   谢宝树听完,“噗嗤”一口茶水喷出来。他招招手唤来茶博士:“你们茶楼怎的雇了个有贰心的?”   茶博士赔笑:“这位先生自己来的,说让他说书就成,不要工钱,我们老板便收下了。”   谢宝树越发觉得荒谬。   可是这故事有转折有高峰有低谷,听着也引人入神,还叫人耳目一新,茶楼里也有许多客人听得津津有味。   这传奇讲了一天,临了说书先生道:“明儿再讲个别的。”   呵呵,这般粗野的套路也有人听?谢宝树心里嗤笑着。   可如今市面上的茶楼传奇他都听过了,于是忍不住第二天又去了,还在心里自我说服:反正不听这酒楼就好,就当是个寻常话本子。   果然这说书先生又换了个故事:   说是这包家山头好长桃树,一日山桃裂开一个口子跳出来一个小娃,真巧有对夫妇不能生育,便将这小娃带了回去。小孩能走能跳会蹦乱跳,极为活泼,给夫妇带去了很多欢乐,可惜有一年瘟疫,生灵涂炭,桃娃舍身救了乡亲,老夫妇做梦梦见桃娃托梦:“说自己是仙桃转世,特来报恩。叫老夫妇不必挂怀。”   还是:“上回过生辰父母带自己吃了恒家酒楼的福寿饭,如今在天上还想吃。”   于是老夫妇买来福寿饭供给桃娃。从此这乡间有了吃福寿饭的习俗。据说恒家酒楼的福寿饭吃完能够强身健体,心情愉悦。   前面还好,谢宝树听到最后简直要拍腿大笑。   偏还有喝茶的百姓问:“当真有个恒家酒楼?”   “那是自然,它家的石板炙肉是一绝。”说书先生热心道,“就在谢皇后旧宅背后那条街上。”   “那今儿正好要去瞧瞧这恒家酒楼的福寿饭。”百姓喜滋滋道。   愚不可及!愚不可及!谢宝树颇有些感慨,他眼珠子一转,将自己的一帮子茶友都招揽了来:   “保君发笑。”   第三天温为世要说书时,就见下面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他还没有什么反应,倒是茶楼老板激动得直搓手:这可是桩大生意啊!   那许多少爷们坐在下面,哪怕各个用自己的茶叶,可总要付茶味费,还有各色佐茶小食!   他乐滋滋将给温为世斟一杯清露茶:“先生润润喉。”   温为世便泰然自若说下去:“却说哪朝哪代,有位剑仙。”   这剑仙与一位公主相知相守,两人定情之物便是当初相遇恒家酒楼吃的一碗雪泡豆子儿。三番五次出现。   谢宝树和旁边的小爷们每每听到这里都哄堂大笑。   于是第四天他们又来了。   这可纯粹是为了听听这位蹩脚说书先生还能编造多少个故事,反正这些个故事的共同点都是要出现恒家酒楼的一道菜。   每每到听见“恒家酒楼的某某菜”时候谢宝树和他的纨绔朋友们都要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更可笑的还是有不少百姓问恒家酒楼怎么走,那些美食真的好吃吗,每每这时候要遭到公子哥儿们无情的哄笑。   可这天中午有人请客吃饭,正发愁去哪里吃时,忽然有人说:“要不就去恒家酒楼吧。”   谢宝树愣了一瞬,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其他人都没笑。   他的狐朋一号,泓瑶帝姬的儿子陈雪所摸着下巴道:“你别说,整日听着听着我倒有些好奇。”   狗友一号永世侯世子周岑砸吧下嘴:“细粉科头、雪泡豆子儿、福寿饭,天天听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胡闹!”谢宝树板起了脸,“你们啊你们!这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我们是去看愚人的,不是自己上赶着去当愚人的!”   “反正原来那些酒楼也腻了。”狐朋二号道,“不如去瞧瞧。”   “对对对!”狗友二号煽动道,“要是不好吃我们就当场砸了他的店!”   三言两语便鼓动着这一群公子哥儿,浩浩荡荡就往恒家酒楼去。   酒楼外挂着个牌匾,上书“恒家酒楼”四个大字,周岑眼尖:“这不是姬老大人的题字么?”   他老人家当初在皇家宗学里兼任过一段时间的夫子,这几个皮猴当初没少他的戒尺,是以各个都认了出来。   谢宝树扭身就要走:“这下不能砸店还有什么乐子?”   “那更要瞧瞧,你们说啊,姬老大人那般风雅的一个人,要是被他知道他题字的店铺居然在外头散播些市井仿单①,会不会气得勒令这酒楼关门大吉?”陈雪所从小就脑子活。   谢宝树想想也是,一行人就大摇大摆走进酒楼。   他们刚一进门就看见了一个硕大的玉石貔貅雕像放在大厅正中央。   “俗气,俗气,真是俗不可耐。”谢宝树摇头晃脑感慨,“怪倒能想出这般招揽客人的法子。”   这一帮人中个出自武将世家的宋简议,他略有些踯躅:“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玩意儿,有些眼熟……”   “眼熟个屁。我们谁家家里能找出这么土气的玩意儿?”谢宝叔不屑的看了他一眼。   这时有茶饭量酒博士把他们领到包厢,随后几个人便点了细粉科头、雪泡豆子儿、福寿饭几样故事里面出现的东西。   茶饭量酒博士颇为熟悉,一目了然的表情:“诸位也是听了故事才过来的吧?”   他一脸自豪:“这可是我们东家想出来的新点子!”   “我们少东家说如今坊间的传奇故事大都已经平平无奇,银耳忽然出现了这么一系列好故事,大家都觉得非常耳目一新,于是这些个精彩有趣的传奇就慢慢的流传了起来,而且故事中的恒家酒楼也随之流传了起来。”   “于是很多人慕名到了恒家酒楼,点名就要吃故事里的某某吃食。有了这么一遭我们的生意便越来越好。”   谢宝树有些刻薄,不屑道:“那你们这里酒楼应当设置几个小二叫菜,让食客每吃一道菜就能听一则传奇。”   惹得几个公子哥捂嘴偷偷嗤笑不已。   这店里上菜的速度却快,他们想要的细粉科头、雪泡豆子儿、福寿饭很快就上来了。   看着外观也就是寻常饭食,并无什么噱头。   谢宝树不屑的用筷子捞了几下,眉梢眼角都写着:“就这?”   他随便捞起一根粉丝放进嘴里,随后便停顿了——   粉条煮熟后又加入酸辣等调料,有一点微微的发酸,很是开胃,又有点辣的刺痛,很快刺激着嘴巴分泌出了很多唾液。   里头鸡杂、鸡丁、辣萝卜等物炒制而成的浇头,咀嚼起来柔韧十足。   与土豆粉滑溜的口感形成对比叫人心理上更加满足。   细粉科头里还放了些黄豆、核桃碎与细细的香葱末,偶尔咬一口进嘴,醇厚的坚果与辛辣的香葱末都极好地搭配了粉条。   谢宝树没忍住,吃了一筷子又夹起一筷子。   周岑对雪泡豆子儿颇为感兴趣。   原来这道菜是将红豆煮熟,然后浇灌上奶酪所做成。   小颗粒的红豆被煮的绵软细嫩,上面再撒上雪白绵密泡沫一样的奶酪,吃进口里又沙又甜,填补缝隙的奶油则细密绵软。   “难怪剑仙和公主就此物定情,吃下这雪泡豆子儿当真是甜蜜在心。”周岑恍然大悟。   谢宝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们每日里去茶楼那是找乐子嘲讽的,可不是叫你真情实感听话本子的!!!   旁边的茶饭量酒博士每留意他的表情,反而笑眯眯的:“这位公子可真是一个会吃的,这些天我们店中来了很多小郎君和小娘子都会点这一道甜食呢。”   “是吗?还有小娘子呢?”陈学所四处张望着,伸长了脖子。   “快吃吧,我们在包间里怎么能看见外面的情形?”谢宝树有点不耐烦。   宋简议则尝了尝福寿饭,确实也很好吃。   金黄色的蛋皮包裹在最外面,剖开后里面居然是雪白的鸡丁和绿色的豆丁,还有金黄色的南瓜丁,三者色泽艳丽,闻着应当是将鸡肉切块炒制而成。   “看着也像是桃娃爱吃的美食。”宋简议感慨道。“这说不定还真能让人强身健体!”   店伙计在旁边补充:“常有人来我们店里打听说吃了我们这个饭会不会添置一个大胖小子,这个我们也不知道,但是我们这饭确实滋味不错。”   添置大胖小子,谢宝树一听就明白了,一看就是当时听了那个桃娃故事才来吃饭的人。   几位公子哥吃完了所点的菜肴,说好了要寻个由头叫这家酒楼丢脸,但直到现在的碗盘尽空,都没有寻出任何错处。   相反,这家酒楼的菜式格外美味,是他们从未吃过的味道。   说实话此时几人都有些后悔自己适才在门口放狠话了,可都是要面子的儿郎,谁也不愿意承认自己被这家酒楼的美食所吸引。   最后还是周岑这个人比较实际。他问伙计:“你们店里有什么好吃的招牌菜,全都给我们端了上来。”   伙计去下单,其他几个人瞪着他。   “看我做什么?”周岑大咧咧斜靠在椅背上,“你们谁不想吃吧?不想吃的就出去等我好了。”   在座几个公子哥都沉默了。   适才吃倒了那么美味的食物,谁会傻兮兮出去?   不一会大菜便一盘盘如流水端进了包间。公子哥们一开始还端着矜持地夹一筷子,但是吃了几口后便将体面抛到脑后,只用心吃美食。   临了陈雪所还要打包走一份雪泡豆子儿:“怪不得剑仙就算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给公主从怀里捂一杯红豆饭。我且回去给我娘尝尝。”   他娘就是帝姬,尝尝传奇话本里公主最爱,也算是相得益彰。   他为自己这个想法很是自豪:“你们瞧着吧,我娘一高兴,定然会给我涨月钱,说不定还能给我多给个庄子呢!”   啧啧啧。中毒不轻。谢宝树下定结论。   他们酒足饭饱,这才摸着吃撑了的肚子往外走,到一楼大厅时,谢宝树仍然瞧不惯那芙蓉玉貔貅。   他皱着眉头:“你们酒楼怎的想了这么个法子。”   伙计背对着他没有看清楚他的表情,还以为他在称赞这点子妙呢,当机又说:“这是我们店里的镇店神兽呢。有许多人过来专门去摸一摸它,据说能带来财运,我估计呀过几天它耳朵就会磨得发亮。”   几个吃饱了的纨绔围着那芙蓉玉转了半天。   或许是吃饱了脑子活跃些,周岑忽然想起了这芙蓉玉貔貅为何瞧着眼熟:   “这……这不是我家库房里的一尊么?”   谢宝树嗤笑了一声:“你家还能有这么老土的玩意儿呢?”   “真的!”周岑信誓旦旦,“我家库房里放了许多年!听说是祖宗留下来的!”   “快走吧!雪泡豆子儿凉了就不好吃了!”陈雪所不耐烦他们在那里磨磨叨叨,一把扯过几个人就往外走,“我娘吃了凉的不舒服!”   熙熙攘攘就几个兄弟推了出去。   曼娘丝毫不知外头的一切,她正命令账房将钱拿出来给温牧世:“这几天果然来的客人翻了几番,这时我的谢礼。”   并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笔墨之类,而是货真价实的真假白银。   倒是个知道市井生活的。   温牧世涌出一丝感激,却不接过。   他有些为难,踌躇片刻,才咬牙道:“少东家,我来寻您却是来告诉您,等两月期满就辞去这桩差事的。”   曼娘吃了一惊:“可是有什么难处?”   又很快自省:“是我唐突了,您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做这等商贾之事的确有些冒犯。”   “不是,不是,”温牧世忙摆手,“是我家事所致。”   “家中有幼妹独居,我在外面为生计疲于奔波。可总有邻居不怀好意骚扰于她,所以我决定找几份抄书的工作在家守着幼妹。”   原来是为着这个,曼娘想了一下说:“你若是信得过我,就将你妹妹每天白日送到我家账房。”   “你也瞧见了我家账房皆是女子,往来无外男侵扰。每日你晚间来这里讲她接走便是。”   温牧世喜出望外,如此一来他要外出谋生便也可踏踏实实,当即拜谢曼娘:“多谢少东家!”   又道:“这每日里吃饭的费用我定然尽数付给少东家。”   “你可是瞧不起我们少东家。”石榴嗔怪道,“反正不过是两顿饭,我们就是开酒楼的,她一个小娘子,能吃得下多少?”   温牧世却并不平白接受别人的恩赐:“这样可好?我看少东家那些传奇话本子也说了一遍了,或许城里百姓都觉得听腻了,不如我以后来给少东家编这些故事可好?”   曼娘大出所望:“那可太好了,我向来不耐烦编造那些劳什子。”仅有的几个故事都是她绞尽脑汁编造的。   温牧世不好意思拂拭袖子:“在下这些年收集民间故事和自己编写,倒攒了厚厚一叠呢,正好用来给恒家酒楼扬名。” 第二十四章 鱼鳔火腿烩(一更)   温为世的妹妹十岁左右, 皮肤苍白,看上去身体羸弱怯生生的。   温为世有些忐忑:“少东家,那, 那我把玉暖暂且放在您这儿了。”   “蓝田日暖玉生烟,是个好名字。”曼娘点头称是,弯下腰对小姑娘说:“我叫恒曼娘, 以后你唤我大娘子便是。”   玉暖来了账房之后整个人悄无声息又很安静,几乎让人发现不了她的存在就连吃饭也安安静静。   曼娘的两个女账房一个唤作梧桐, 一个唤作海棠。海棠性子急燥, 梧桐却是个火星燎到头发都不带动的。他们俩算账每每少不得要争吵一番。   谁知就在这时忽然从角落有个声音弱弱道:“昨天有一笔大米的出账没有记进去。”   海棠发现是温家那个安静的小娘子在说话, 她惊讶道:“原来你能听懂?”   温玉暖点点头:“我先前跟着哥哥也学了几个字。”   海棠大呼小叫一番, 就生了教玉暖的心思。   玉暖的确是个聪明的, 不到几天竟跟着盘账盘得清清楚楚,等到曼娘知道时她算盘都打得麻利灵活。   曼娘自己先不好意思, 向温为世致歉:“小娘子过来本是让我照看的,没想到倒教了她一生算账功夫。”因为温是读书人, 她担心像这样的人家不喜女儿沾染上铜臭味。   谁想到温为世十分豁达:“横竖我也是个落第秀才,给妹妹挣不出什么颜面来, 让她有一技之长以后也好些。”   于是温玉暖就跟着两个账房学算账, 闲了也跟着曼娘去下厨,还会跟着石榴采购置办, 金桔笑道:“这可如我们小掌柜一般。”   二月十四的时候,曼娘正在后厨做菜, 却听得外头有人找。   她系着围裙就火急火燎出去,却见牧倾酒正在账房里。海棠和梧桐两个挤眉弄眼拉着玉暖走了,倒闹了曼娘个大花脸。   她佯作镇定:“牧公子有何事?”   牧倾酒拿出一篮子花椒:“我部下送来上好的毛叶花椒一车,我想着你做菜或许能用上。”   毛叶花椒色红味冲, 曼娘一闻就喜出望外:“这可真是好东西。不年不节的倒有些不好意思收下……”   牧倾酒解释道:“少东家莫非不知道?明儿是花朝节,民间百姓们都会互赠礼,还请娘子莫要客气。”   曼娘倒是一愣,还有花朝节。浦江乡下没有过花朝节的习俗,后来她进了临安城虽知道这个节日了,可这一世忙忙碌碌倒将此事置之脑后。   她想了一下:“牧公子可要留下吃饭?我做了一种火腿便于携带,到时你带上回北疆正好。今日正好试菜。”   牧倾酒不懂什么叫做火腿,曼娘便解释:“金华是浦江的地名,火腿则是我们惯常吃的咸肉。”   说话间叫人叫人拿一方火腿过来:“这火腿是去年就腌制了的,如今已经腌制了半年,正是能食用的时候。”   又叫人将她做好的菜色都端上来:一道鱼鳔火腿烩,一道金腿脊梅炖腰酥,一道火腿清蒸鲥鱼,一道火腿豌豆焖饭,一道春笋火腿汤,笑道:“牧公子可赶了个巧宗。”   春天正是吃鲥鱼的季节,牧倾酒当年在江南没少吃,可在军中这些年已是许久不吃,如今乍见,倒有些亲切。   他拿起筷子道声谢,便尝了起来。   鲥鱼上面火腿下面罩了一层猪网油,上锅蒸熟后网油融化,猪油的浓香侵入鱼肉和火腿。   吃起来后鱼肉除了记忆里那层鲜美外,还平白多了一丝丰腴的口感。   至于味道上……火腿的咸香恰到好处的提味,让春之鲜鱼多了些咸香,滋味适宜。   牧倾酒尝了几口就点点头。   火腿豌豆焖饭是将火腿和豆丁铺在白饭上面上锅蒸熟,于是这白饭就获得了火腿的清香。   拿勺子搅匀一下:雪白的米粒、翠绿的豆丁、红色的火腿丁。   嚼起来火腿丁柔韧咸香,格外耐嚼,豆丁则新鲜田野气息,叫人有些耳目一新。   牧倾酒点点头:“军队伙食不好整治,边疆生猪不好采买许多,有这火腿焖饭,倒也能算个荤菜。”   金腿脊梅炖腰酥则要繁复些,牧倾酒拿勺子舀了舀,见里头萝卜雕刻成球,猪腰则被切成花刀,有些不赞同:“这菜繁复,不是军里能吃的。”   这人可真是个痴子!曼娘忍不住偷笑:“这菜是我酒楼招呼客人的,自然是越讲究越好。”   牧倾酒这才回过神来,将勺子放下,眉宇间淡淡:“江南好,人人喜江南。”   曼娘这才想起前世听说这是个武痴,一心主张北上收复故国,因而与殷晗昱支持的福王相持不下。   心里倒有些同情此人,她忙打岔:“且尝尝。”   牧倾酒吃了几口,果然萝卜醇香,猪腰鲜嫩,两种不相及的食材被火腿拉到了一起,竟然毫不违和。   猪腰被切成小块,上面又切了花刀,用这法子能够确保每个角落都能迅速煲熟。   放进口里咬上一口又细又嫩,可是咀嚼起来又脆脆爽爽。   汤内的萝卜被雕刻成球,吸满了火腿的和腰花的鲜美,捞出来先放在盘子上放凉一会。   再迫不及待一口下去汁水四溅,温润的汤汁在口腔里迸发,本炖了许久的萝卜口感绵绵软软,几乎是嚼几下就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鱼鳔火腿烩则是将鱼鳔犹沾染着锅气,热气腾腾,放进嘴里,鱼鳔口感滑溜溜,又有些弹牙,表面酥脆的口感叫人吃得过瘾。   而切片火腿经过炒制则变得透明起来,中间那道肥肉变得透明,渗出淡淡的黄色油脂,两边的暗褐色瘦肉则变成粉色,叫人一看就垂涎三尺。   吃上一口,又韧又香浓,搭配上酸荞头丝,酸爽中有一丝淡淡的咸香,格外下饭。   牧倾酒忍不住夹一筷子火腿豌豆焖饭放进嘴里。   他逐样品尝之后便定了下来:“大军可采购这火腿,回头我便让礼文岫来与你购买。”   曼娘忙摆手:“不用,不用,这是我送给牧公子的,牧公子为百姓守边,也算是我生为百姓尽的一份力。”   “你一个弱女子盘起酒楼不易,怎能收你的孝敬。”牧倾酒毫不让步,以一种毋庸置疑的语调做了决定。   他吃完饭,曼娘便陪着他从后院里出去,路过后廊时,他脚步特意一顿,瞧着窗棂里那尊硕大的粉色玉貔貅问:“可还喜欢?”   这……曼娘硬着头皮答:“自貔貅来我店中,生意便好了许多。”   这就是喜欢的意思?牧倾酒心满意足,嘴角提起,直到上马离去心里都甜丝丝的。   二楼的一间齐楚阁儿里。   谢宝树正大呼小叫点单:“火腿?没听说过。好吃的话就都上上来。什么火腿炒荆芥、火腿炒香干都来一份。”   他大手一挥心满意足,扭头看见一同来的陈雪所正在窗边发呆:“你小子发什么呆呢。”   陈雪所有些犹豫地会转过头:“我像是瞧见了三哥。”   三哥是牧倾酒,他们几个世家子弟自开裆裤时就一起玩大,按照年纪叙齿,三哥便是指牧倾酒。   “三哥?”谢宝树吃了一惊,旋即摇摇头,“你还是早点上西坊南和剂惠民药局买一贴眼膏贴贴眼睛的好,三哥如今洗心革面做了正经人,哪里像你一样东市逛了逛西市?”   “我自小跟着三个粘知了猴,我能不认得三哥长什么样?”陈雪所梗起脖子不服。   “三哥如今是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①’的英雄人物,你是‘游银鞍白马度春风笑入胡姬酒肆中②’的公子哥,你说他能来你来的地方?笑话!”谢宝树坚决不信。   他拽了两句诗文,顿觉自己如今学富五车,得意起来:“说起来我被我爹扣住背书也算是大有长进。对了,今儿又来恒家酒楼的事你别可跟周岑和宋简议泄密。”   “那是自然。”陈雪所点点头,‘我才不会让那两人嘲笑我们哩。’   自打知道明儿是花朝节,曼娘便闲不住了,她去后厨带着厨子们做了一系列以花入馔的菜式。   又去城门楼下的中人那里雇佣了几十个人,每人端一道托盘,托盘里盛放着各色花馔,后背插一个一个小小的旗子,上书“恒家酒楼”四字,在临安城最繁华的地方四处转悠。   l临安城的百姓们在街巷上准备着明天花朝节踏青的食物时,便看见一个人背着一个托盘上面有各色精巧细致的招揽他们:“这里有花朝节的专用花糕。”   花朝节的专用花糕?临安百姓们都有些好奇,他们度过了这么多年的花朝节,也没有遇到过有专为花朝节准备的花糕。   于是纷纷凑近上前一看,有桃花酥饼,林檎花蜜蜂糕、玉兰花方酥这些正当季的花食,像荷花、梅花这些不当季的,便将澄粉等捏出栩栩如生的花样子,再配上蜜酒。   瞧着就觉赏心悦目,这时那小贩还招呼道:“明儿有这花糕,过节摆个看菜都心旷神怡!”   因着曼娘许了这些人每卖出一盘便可在酬劳之外抽成一成,因而这些人俱是十分卖力,有人还自掏腰包买了一批专门切块供食客试吃。   百姓一尝,果然好吃,甜的甜,糯的糯。于是纷纷出手购买。   这几十人在临安城转来转去,倒叫临安许多百姓都记住了“恒家酒楼”四字。便是有不买的,也对这家酒楼耳熟能详了起来。   陈雪所与谢宝树大吃大喝,告别后便到了西坊南和剂惠民药局门口,下去买了一贴眼膏。   正琢磨着要不要帮娘亲捎一副药局售卖的“玉容养颜膏”,忽得瞧见牧倾酒下了马,大踏步走进来:“店家,来一副烧伤膏。”   “三……三哥!你回京城啦!”陈雪所高兴地跳起来,扭头对店小二说,“那眼膏不要了!” 第二十五章 璎珞茶花糕(二更)   “三哥!”陈雪所乍看见牧倾酒就亲热扑了过来。   他们是自小长大的情谊, 牧倾酒先前带着他们满临安城胡闹,给成国公的战马洗澡、在一窟鬼茶坊扮鬼吓唬过往客商、往瑶光帝姬身上扔“吊死鬼”毛虫,反正没干过好事。   虽然牧倾酒忽然一夜之间不与他们胡闹了, 可他们还是唯牧倾酒马首是瞻。   小郎君嘛,总向往马革裹尸飒沓如流星的军营生涯,特别是这个三哥一人居然去了青州煽动当地百姓揭竿而起打得敌国落花流水还带了万把人的队伍回到了大宋, 简直就是少年英雄。   是以他凑过来格外亲热:“三哥,你买烧伤膏?快别买了, 明儿, 不今晚我就送一瓶宫里出来的膏药给你。”   “不了。”牧倾酒淡淡道, “宫里的膏药我有。”   “那我来给三哥买!”陈雪所热热切切吩咐店小二, “拿你们店里最好的膏药出来。”   小二一看是位不差钱的主儿, 当即热情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瓷瓶, 还□□塞子给两位示意:“您瞧,这抹在手上, 不过半天便好。”   “那便包起来了。三哥,您还要点什么?”陈雪所大手一挥, 又神神秘秘凑到牧倾酒跟前, “三哥,你怎的回来了?可是又有战事?”   牧倾酒好笑摇摇头:“你啊, 倒是将心思放在读书上。”   “我这不是要劳逸结合么?”陈雪所还委屈上了,仍不忘打探, “回头有战事,您一定带着我,我做个马前卒!给您牵马!也好叫那帮小子们眼热。”   牧倾酒接过药膏,细细藏在怀里, 这又匆匆飞身上马,笑道:“小六,你瞧,那不是你爹来了?”   陈雪所一探头,果然见他爹陈驸马正从街头踱步过来,慌得一缩头,小声问小二:“你们后门在哪?”   手忙脚乱往后院跑之际还不忘喊一句:“三哥,别忘了我说的,弟弟别的不行,玩马那是行家!”   牧倾酒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轻轻说一声:“你还是别上战场的好,当那是什么好地方。”   说罢,打马而走。   二月十五是花朝节,这是浙江乡下的风俗,认为花朝节是春天才刚开始的象征,是以到了这一天,大宋的百姓或往钱塘门外的大小园林去闲逛,或往西湖便泛舟。   曼娘却不得空,先是做了许多道花馔,而后便是白歌阑马车到了,请她过去做菜,出手大方,上来先给曼娘五十两银子。   曼娘将手里的东西收拾好就跟着她出去,马车一直走过了紫阳山,又经过了太史局,七绕八拐出了清波门随后又上了船。   白歌阑见曼娘一直不叫苦叫累,反而泰然自若,倒生了几份敬佩的心思:“没想到你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曼娘瞥她一眼:“横竖你给银子了。”   白歌阑一愣,旋即“噗嗤”一笑,这才道:“今日是去给我祖母做菜,她老人家年纪大了以后便常居山上别业,家人劝也劝不下来,我这回去探望又得知她老人家不怎么吃东西,幸好她曾提到过年轻时爱吃小四海,便叫你来试一试。”   曼娘颔首:“既是年纪大了,我便再做些清淡之物。”   跨虹桥一直到娄霞山才下了船,这才看到河边有一座气势恢宏的庄园。   此时临安周围山上的寺庙都已开始鸣钟,头陀们瞧着木鱼开始报时:“天色晴朗,今日无雨。”   曼娘便随白歌阑走了进去,庄园内婢女齐整,曼娘瞧那些婢女们一举一动皆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做派,心里纳罕。   待行至中庭,见厅中一棵树桃树,桃树如今正值花期,桃花盛开灼灼其华,树下坐着一位头发发白的老夫人,兀廊里一水站着服侍的婢女。   白歌阑上前嗔怪道:“婆婆,您怎得又来厅里,被风吹了可如何是好。”   老夫人扶着她的手站起来:“今儿个可是花朝节呢,暖和着哩。”   白歌阑便介绍道:“我给您找来了一位大厨,今儿您便尝尝她的做的菜。”   “好好好!”老夫人一叠声道。   便有婢女将曼娘带到后厨。   曼娘见不多时便端菜上桌,老夫人看见小四海果然神色有些怔忪:“这不是,这不是小四海么?”   “正是!”白歌阑笑道,“您老念叨小四海,我恰好前几天遇上这位恒曼娘会做,便将她请了来。”   老夫人尝了一尝,腌蟹膏流黄,红羊焖烂软糯,粟米饭颗粒分明,鰕魚鲜美,每一道菜都让她想起过去,不由得开始喃喃自语:“真像以前尝过的味道。”   白歌阑喜不自胜:“婆婆喜欢就好。”   老夫人忽然神色一顿,看见了一道璎珞茶花糕,糕点被捏成盛放的茶花形状,旁边撒着点点滴滴鲜红的璎珞果,瞧着竟如在山野之间。   “这是……”她神色有些激动。   曼娘解释道:“今日是花朝节,我便给老夫人多做了一道花馔。”   老夫人颤抖着夹起那道茶花糕。   糕体近乎透明,看得见里头微红色的馅料,闻之有淡淡的红豆香气,而璎珞果红艳可爱,若不仔细看压根不敢相信这居然是假的。   老夫人脸上神色着急又有点奇怪的热切:“为何……你会做这道糕点?”   嗯?从未有人问过这种问题。   曼娘先是一愣,歪着脑袋仔细一想:“这糕点是我爹教我的,我祖上是开酒楼的,估摸着这道菜是祖上传下来的吧。”   老妇人神色渐缓,脸上多了丝落寞:“也是,我老了,镇日里想东想西。这糕点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当年与我同吃这糕点的故人去了。”   她用完膳后又与曼娘说了会子话。   当初曼娘与殷晗昱母亲相处过一段时间,自然会服侍老人,这位老夫人又态度温和,曼娘居然不知不觉与她聊了许久。   等到日头渐斜,曼娘该告辞了,她便叫后面的丫鬟拿出一个木盒给曼娘。   曼娘打开一看一枝雀登枝金缠丝钗子,唬了一跳:“不过一道菜而已,夫人不必如此多礼。”   “你拿着吧,婆婆难得能遇到一个说话脾气投契的人,你若是得空便来西湖看看我,我与这竹林相伴,看见你倒觉得有些亲切。”老夫人慈眉善目。   曼娘便只好应下。   白歌阑一路啧啧称奇:“你说你怎么就能得婆婆这么大欢心呢?”   啧啧了一路,问曼娘:“你那点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曼娘想了一下告诉她也无妨:“澄粉、面粉、豆沙。”   “那你卖多少钱?”   曼娘老老实实:“三百文。”   “啧啧啧,奸商!”白歌阑感慨道,旋即微微眯着眼睛笑起来,一对酒涡又甜又飒,“不过我喜欢!”   她的马车将曼娘送到酒楼门口,便冲曼娘挥挥手:“改日再来寻你玩!”一点都不见外。   曼娘笑着摇摇头,看她远去,这才发现门口站了个人。   今日是花朝节,满城的百姓倾城而动,或去赏花或去踏青,看清草气息,品绿荫如前,因而酒楼里也没什么人,曼娘便给伙计们放了假,叫卖完花糕留几个人值守便可。   没想到一扭头居然看到了牧倾酒。   “嗯?不是说好了礼师爷过来搬火腿吗?”曼娘一滞,还以为是火腿出了什么问题。   牧倾酒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不是。喏,这个给你。”   曼娘好奇接过瓷瓶。   “这是烧伤膏,昨日见你指头发红,听小厮说你做饭时被砂锅烫伤了。”   曼娘这才想起自己左手的确烫了一下,不过——   她抬起手:“今儿个已经大好了。”   牧倾酒却坚持:“就收着吧。”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将他后背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他眉目深邃,笑起来眼睫毛打下一片淡淡的浅影。   **   谢宝树正在宫里向圣人娘娘卖好:“姑母,您瞧我送来的花朝节糕点可还合意?”   “合意!”圣人娘娘点点头,又冲旁边的谢老夫人道,“娘可真是教导的宝树越发利落了!”   谢老夫人嗔怪:“他还是个皮猴儿似的,不像那冠军侯,不,如今已经是小王爷成熟稳重!”   谢宝树想起坊间传闻秘密,看着四下没外人,悄悄凑到圣人娘娘那里问:“姑母,您跟我说句实话,牧倾酒到底是不是姑父在外头的遗孤啊?”   “你浑说什么话呢?你这小子!”谢老夫人气得拍一把孙子脑壳。   圣人娘娘倒也没有真正怪他,毕竟她进宫之前带着带着这个侄儿长大的,只嗔道:“你这孩子,外头出去可别乱说。”   “我这不是听外头有这风言风语吗?好心告诉您,您还怪我……”谢宝树悻悻然。   谢老夫人也担心起女儿:“宝树虽然说话冲些,可也是好心,你这后位没个子嗣,到底不稳……”   “我是听说有这么个话……”谢后沉吟着,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你防着他有什么用?”谢宝树嘀嘀咕咕,“我有个好点子:若他是真的您不如将牧倾酒收成儿子,他这个人面冷,可看着行为做事儿却是个正直的,我和他一块长大,我还能不了解他吗?有他做您儿子,那您以后不也可以正儿八经当个太后吗?”   “去去去,你这小子净乱瞎出主意!”老夫人听他说得不成腔调,赶紧将他赶出去,“我们大人商议事,你就别乱掺和了。” 第二十六章 枨醋蚶   那药膏抹在手上又薄又透, 带点淡淡的微凉,果然好用。曼娘不过涂了半天那浅浅的红褐就消散得七七八八。   后来每每手被烫到她还是忍不住会抹那管药膏,带着些些的冰凉, 还有淡淡的留兰香气味,又有点温润。   被白歌阑瞧见少不得要嘲笑一番:“姐儿爱俏。”   曼娘有些不自在,忙将瓷瓶藏起来, 白歌阑自从上次之后便不见外,时常大咧咧来寻曼娘。   曼娘做菜她就待在旁边静静的看着, 或是帮着酒楼做一些事情, 或是在账房跟海棠两个算账, 瞧着竟也似酒楼一员。   前世曼娘在临安城的高门大户之间交际往来, 却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号人物。   可是想起那天那位老妇人的气质雍容华贵, 身边服侍的婢女也都看着像大家婢女,就觉得有些纳闷, 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来历。   刚藏好瓷瓶,外头李山报:“大娘子, 外头有人点名要吃网油夺真鸡。”   这道菜麻烦些,厨子们还未学会控制火候, 曼娘便忙去掌勺。   去骨鸡块裹一块咸蛋黄加了各色调料后搅拌均匀, 而后用猪网油裹起,先上锅蒸熟再下油锅炸, 再切片。   说起来简简单单,可做起来单是给鸡块去骨就能难倒个厨子, 阑娘看得大呼小叫,曼娘直摇头。   等菜好了便端上去,李山正忙着,曼娘便自己端进一间齐楚阁儿。   眼瞅着她端着一盘象牙眼一样的金黄色佳肴要进甲字号齐楚阁, 对面的乙字号食客不干了:“小娘子,明明是我们先到的。”   曼娘一愣,这食客先来后到的次序她却不清楚,莫非弄错了?   忙唤李山过来问个清楚。   李山还没过来,曼娘便自己先去问,甲字号齐楚阁的食客一听就不干了:“这是我们的菜,谁叫也不去!”   一位食客指着最正中一位爷:“知道那是谁吗?那是成国公三少爷!”   又嚣张指着另一位:“知道这位吗?这位的亲娘是泓瑶帝姬!”   好吧皇亲贵胄,确实得罪不得,李山正好来听见,便去乙字号齐楚阁赔笑道:“诸位可否请个方便?的确是对面先来的,而且对方是成国公家三少……”   没想到这边永世侯世子周岑一听就笑了:“成国公家三少?笑死了,宝树上回来我四哥还是被兄弟们硬拉着来的,之后说什么再也不来了,糊弄谁呢?”   他越想越生气:“哼,还有人打着我兄弟的旗号在外头坑蒙撞骗,我去会会他!”   于是不顾阻拦,气势汹汹冲到甲字号齐楚阁,一脚踹开大门:“哪个孙子自称‘成国公家三少’?快出来,爷爷饶你不死!”   下一刻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谢宝树正与泓瑶帝姬的儿子陈雪所坐在其中,目瞪口呆瞧着自己的好兄弟。   “四……四哥,小六,你们怎的这儿?”周岑惊愕出声。   宋简议则跟在后头冲了进来:“四哥,你不是瞧不上这家酒楼么?嫌弃它‘魔音灌耳’、‘满大街宣扬有失体统’么?”   这……   谢宝树痛苦地皱起眉头:“实在是太魔性,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听见那句恒家酒楼的肚包肉最好吃,一到饭点控制不住就往这家酒楼走。”   罢了罢了,“既然这样我们就一起吃吧?”陈雪所乐呵呵提议。   一场争执消弭于无形,曼娘松口气,放下网油夺真鸡便出去。   陈雪所吸了吸鼻子:“适才这味道似乎有些熟悉。”   “鸡味你没闻过?”谢宝树适才在兄弟们面前小小的失了面子,便拿小六出气。   陈雪所沉下嘴角,可很快又想起另一遭高兴的事:“前几天我在街上碰见了三哥!”   “什么?三哥回来了?”   “今天我就让小厮去牧家下帖子!”   “三哥如今可与咱们不同,是身上有大差事的!”   纨绔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痛快,谢宝树趁乱夹起一块网油夺真鸡。   猪网油如一张渔网细细包裹住鸡块。   油炸后外头的猪油被榨得融化,内里的筋络却还是顽强地守护住鸡肉。此刻金灿灿的鸡块外头浅褐色的网油,一看就不会难吃。   咬上一口,“咔嚓咔嚓”,细细碎碎的猪网油碎在嘴里,酥皮下头是丰腴的肥香。   而鸡肉本身被切块油炸后呈现金粉色,最中央的咸蛋黄切片镶嵌成一个圆,看着就像象牙眼一样又大又圆。   吃起来则层次丰富,鸡肉的细嫩,咸蛋黄的咸香,无不鲜香撩人。   咸蛋黄沙沙的口感配上油炸后酥脆的外皮,两种明明是截然不同的口感奇异地搭配起来,越吃越满足。   宋简议说了一半,忽得发现:“四哥,你偷吃!”   “谁偷吃了?我明着吃!”谢宝树一脸义正言辞。   打打闹闹间吃完一盘网油夺真鸡,不过还好他们分别叫了两份,第二份又做好了,曼娘端了进来。   这回陈雪所不再迟疑:“这味道我想起来了,那天三哥买了瓶烧伤膏,小二拿出膏药让我挑,正是这个味!”   “怎的这家酒楼这般邪乎?”宋简议也想起一遭邪门的事,“上回我不是瞧那貔貅眼熟么?回家后才想起那还真与我家一尊貔貅一模一样,我特意去库房翻过账册,上次三哥获封冠军侯的时候我爹差人送过去的贺礼正是此物。”   周岑边啃一只五香鸳鸯腿翅一边不以为然:“你俩别神神叨叨了!送三哥的貔貅在这酒楼里,三哥买的烧伤膏在这酒楼里,你们对三哥真是思之如狂让人感动!”   “不对啊!”陈雪所摸着圆乎乎的下巴,“怎么都与三哥有关呢?”   谢宝树是个行动派,当即扯起嗓子喊店小二,等小二进门后,他顶着一帮兄弟们热切的目光,说:   “再加一份网油夺真鸡。”   失望的纨绔们起哄不已,谢宝树这才看似闲闲问道:“你们店里那些貔貅是哪里买的啊?我也想买一件。”   小二喜气洋洋:“那我可不知在何处买的,是我家少东家的朋友送的开张贺礼。”   “少东家?”谢宝树敏锐抓住重点。   小二点点头:“对啊,适才进来端菜那位就是我们少东家。”   “女……女的?”谢宝树磕磕巴巴了起来。   等小二出去以后,几兄弟一下子哗然。   冠军侯那是什么人?跟他们一边大的年纪,但是为人处事圆滑冷酷,而且他十四岁就可以独自一人前往青州与千万人中杀出来,这样的少年英雄,今儿忽然能与个女的扯上关系????   “小时候三哥就跟我们一起长大,只不过后来忽然就跟我们不怎么往来了,他怎么像是会与人有私情?”   “唉,话说回来,莫非是我们想多了?一切不过是巧合而已。”陈雪所还有些不信。   “我听说这家店的少东家手腕非常了得,那个让说书先生满大街说书的法子不是说是他们少东家想的吗?”谢宝树一拍大腿,“别的不说,单是她这少东家能想出魔音贯耳这么一出,我就佩服她。”   曼娘第三次进来端菜时就觉齐楚阁儿里的氛围不对。   她一推开门,几位食客便安安静静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发出声响。   她纳闷,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却立刻有个食客上前殷勤接过盘子:“怎么敢劳动您……不,我来!”   曼娘疑惑,除了网油夺真鸡还有一份枨醋蚶,她笑道:“这份枨醋蚶是我送给诸位的,也算是为适才忘记上菜次序而致歉。”   美人一笑,灼灼芙蕖。   离她近的陈雪所脸都红了,支支吾吾起来:“谢,谢过……”   眼看他要坏事,谢宝树忙推搡他一把,笑道:“谢过少东家。在酒楼里争执是我们不对,谢过您不赶之恩。”   曼娘有些稀里糊涂出了齐楚阁儿,小心唤过李山,低声问:“那几位客人喝了多少酒?”   等曼娘出去以后,这帮纨绔就炸了天:天啊,这么美,看来是真的!   谢宝树有些耿耿于怀:“天哪!三哥那样的英雄人物怎么结识了‘魔音贯耳’这样的女子!”   周岑有些遗憾:“我娘还动了将我个堂妹说给三哥的心思。我瞅着他也有心上人了,回头赶紧让我娘收手。”   谢宝树又赶紧夹一筷子枨醋蚶,蚶子白灼过后,放在枨橙和白醋与茱萸浸泡过的汤汁里,又辣又酸爽!   周岑完全没发现他在偷吃,还在感慨:“唉,说来我堂妹婚事也坎坷!前两年要说给永嘉侯世子,但是那个世子游证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永嘉侯对外说是去外面游历,我看呀是去外面鬼混!”   对这桩公案宋简议则是清清楚楚:“都已经好两年了也没见着他踪影。”   “嗨!这就一言难尽了!听说那个侯府家里是继母当家,继母当家你懂得……”谢宝树边吃着枨醋蚶吐着蚶壳边高谈阔论,“大家面上亲亲热热一家人,谁知道关上门怎么琢磨呢!那个游证多半是上外头野去了,说不定遇上什么美人从此不打算回京呢!” 第二十七章 蒜烧鲳鱼(一更)   那位失踪了的永嘉侯府的世子游证此时正在浦江的恒家酒楼里帮忙。   他自从上次在夜里瞧见了曼娘冲着那位金尊玉贵的公子哥笑过之后, 心里就如被刀刺痛一样,再也生不出任何去寻找曼娘的勇气。   只不过梦却放不过他。   这些天他常常梦见与曼娘和离后,   自己或是因着后宅无人管理而叹气, 或是因着支银的事情为难,   梦中他心里翻来覆去都在后悔,为何让曼娘走了。   等醒来又忍不住回想起当初所见那一幕, 反复掂量。   这样昼夜煎熬他瘦得两颊突出,偶然遇到从前米铺的旧伙计, 对方惊诧:“殷晗昱, 你怎的瘦成了这样?莫非是因着大娘子去了临安?”   如当头棒喝, 殷晗昱才忽得醒悟:原来他这是心悦上了大娘子。   他遥望着临安的方向:不知道大娘子如今在作甚?   *   临安城内。   “哎呀, 娘来了!”曼娘迎上去, 从轿子里扶出恒夫人,“我娘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恒夫人错愕看了她一眼, “你这孩子大过年的在家待了两天就火急火燎又跑来临安了,我不跟着来临安, 怎么知道你在干嘛?”   曼娘笑嘻嘻:“我这回不是来临安做生意嘛!”   “家里又不是缺你吃缺你喝,你一个女孩家跑这么远……”恒夫人絮絮叨叨走进酒楼, 唠唠叨叨不停。   她的陪房钱嬷嬷小声与曼娘讲:“老爷又走了, 夫人坐在家里浑身不自在就来寻大娘子了!”   曼娘神色一沉,是哩, 自打哥哥在北疆经商失踪后恒老爷便没停了找寻儿子的脚步。   一开始是几乎整年在北疆寻找,如今已经变成了每年春上必去一回, 已经不像是寻人,倒像是一种渺茫的自我安慰。   前世父母每年都未停止过寻找大哥,可惜直到他们去世那一年都未寻到踪影……   “怎的你们就住在酒楼里?”院内恒夫人正皱着眉头。曼娘忙收回回忆,跟着恒夫人进去。   当初把酒楼建成相交的两层两座, 一面下风向做厨房,空着一面便建成了一栋二层小楼,曼娘和婢女并女账房住在二楼,酒楼里的伙计则住在一层,为的就是做饭方便。   恒夫人左看右看觉得不妥:“你一个女孩家怎么随便就住在这里?好歹也是恒家大娘子。”她老人家越想越生气。   当即就去街市上先找了个中人,让他在酒楼附近寻摸房子。   临安城里因着房价太贵,租房大为兴盛,连宰相都要租房住。有些祖居临安城的居民,单是靠着这赁房钱就能大赚一笔。   因着得来太容易,还被人称作“痴钱”②,意思是痴呆都能赚到的钱。   很快被恒夫人寻摸到,原来恒家酒楼背后这条巷子里有一户人家的房子正在出租。   这户人家是一个没落了的宗室子弟。   本朝绵延至今,一开始尊贵的宗室子弟因着繁衍生息也逐渐没落,只不过有个赵姓的国姓,论起门第财富有些连富庶员外都比不得。   这户赵姓宗室应当也是如此,将祖上留下来的院子隔开两半,自己家里住西边,将东边一面拿出来租赁。   恒夫人拉着曼娘来瞧房子,她倒很满意,大宋规定“庶人舍屋,许五架,门一间两厦而已”①,而这户人家因着是宗室的便利不用受那些拘束,因而房屋修得高房大舍,天花板上覆榇着考究繁复的斗八,气派得很。   赵家当家娘子在旁觑着她们穿衣打扮华贵,心道这一波生意稳了,因而自夸自耀:“不是我说,我家爷在衙门还当着差哩,又有皇亲的身份,寻常宵小不敢来门上侵扰。”   这却说到恒夫人心坎里去了,她就不放心曼娘独身一人在临安,如今能有个门户依靠,自然是大好的,因而不顾曼娘反对三下五除二便想定下这门租约。   赵家当家娘子心里欢喜,忙上前趁热打铁:“我也是喜欢这小娘子生得水灵,有心要做这单生意,你们若租,我便宽限三日的修整日子不收你租金。”   这话一出,恒夫人还没说什么,曼娘先皱起眉头:“夫人这话我却听不懂了,《宋律》有云:赁房且有五日的修移之限,第六日才可收租。怎的夫人只给我三日?”   原来对方不是乡下土包子。   赵家当家娘子心里一紧,赔笑道:“小娘子性子忒急,我说得是住进来时三日,搬走时两日,这加起来不正好是五日?算不得违律。”忙将那想占便宜的心思收敛起来。   “那便好。”曼娘上下打量她一眼,“夫人这院子可便宜些?”   先从气焰上打压对方,再细谈自己条件,这是行商的道道,曼娘用这一招,竟然将赁金从十五贯每月谈到八贯银子,还要对方提供些胡床之类简易家具。   饶是如此她掏钱的时候都觉得肉痛,如今酒楼正在扩张,她还想雇佣些大厨和跑堂呢,来去都要银子呢!   恒夫人却不高兴,赵娘子走后立刻卸下笑脸:“你一个女子,口口声声谈财,到底有失体面。”   曼娘一个头两个大:“娘!如今爹爹不在,您也赶紧回浦江去照应家里生意可好?”   谁知恒夫人不打算走了:“浦江生意有你五堂伯和九堂姑照应,我这些天瞧下来,他二人为人谨小慎微又正直,每旬做了账交给恒福看,他们互成犄角,我每旬看看账册便好。”   说着便招呼自己带的婆子丫鬟拆行李:“我便住在临安看着你,等你的终身大事有靠了我再走!”   饶是曼娘再不乐意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了:爹不在,大哥又失踪,娘心里正烦闷着,便是要上天揽月当女儿的也只能扶梯子。   好在她还能脚底抹油借口酒楼要忙先行告退。   恒夫人果然是早有准备,带了三个陪房六个丫鬟,一船行李,等曼娘晚上再归家时,那间租来的小院已经灯火辉煌。   院内一个大水缸几尾金鱼在缸里摇曳,尾巴拍得水花响,廊下挂着几笼百灵、黄莺儿,兀廊上一排牡丹芍药在青瓷花盆里含苞待放,灶房下热水烧好,几个丫鬟打起帘子,争着抢着笑道:“大娘子回来了。”   曼娘目瞪口呆。   恒夫人不满瞥女儿一眼:“大家娘子要有大家的做派!”   “果然有娘在就是不一样。”曼娘反应过来,笑嘻嘻蹭到娘亲跟前撒娇,“娘可要吃点什么?我亲手下厨给娘做些。”   恒夫人哪里舍得女儿下厨:“我自带了厨娘过来。只不过明儿倒可整治些伙食送给房东并左邻右舍,也是我们新搬进来的礼数。”   这却是应当的。曼娘应下,第二日便做了些吃食叫钱嬷嬷送与左邻右舍。   邻居们也热心,不多时并送来回礼,有告诉她们扫帚哪里买的,有送箸瓶贺礼的,有端一篮子法鱼干肉的,还有送胶煤、圣堂拂子这些居家用品的。   恒夫人一一整理回礼,点头称是:“箸瓶插几枝桃花,雅致,这是白主簿娘子;端法鱼干肉的家里是开肉铺的屠家夫妻;送胶煤、圣堂拂子的住在巷口的林员外家。甚都没送的是房东赵家。”   钱嬷嬷点点头:“夫人整理的是,我们这房东委实有些小气。”   “管她小气不小气,反正我们赁房钱又讲下了价钱来。”曼娘不以为然。   赵家人正在吃曼娘送过去的美食。   一碟子蒜烧鲳鱼,一碟子玛瑙肉,一碟子糕粉孩儿鸟兽,一碟子香辣海蜇。   俱是家常吃食,却都用一水的粉白瓷碟子盛了,装在朱漆桐木食盒里一层层,看着就觉得清爽讲究。   “啧啧啧,还真是户讲究人家。”赵大嫂先上来感慨几句。   赵大哥将她手打落:“娘还没看,你翻检什么!”   赵夫人将一碟子菜扒拉一半:“这些留给你爹,剩下我们今儿吃,老大家的去煮饭,老二家的布置碗筷并热菜。”   说罢转身去自己房里舀几碗米递给媳妇:“煮得软作些,省米。”   大媳妇心里不忿,面上却恭恭敬敬应了。   米饭煮好,一家人这才坐在一起吃饭。   赵家平日里吃食简单,是以今儿看到美食不由得各个眼中放光。   赵大哥将逐样菜先给母亲夹一筷子,这才招呼大家吃饭。   赵大嫂毫不犹豫就夹起蒜烧鲳鱼,她是临安往东海边长大的,自然爱吃海产。   其实临安城有不少海产卖,可惜公婆吝啬,总不让她买海产。是以这一年到头也就指着娘家捎来一袋子干海皮咀嚼着解馋罢了。   她是内行,一筷子下去就知这鲳鱼买的新鲜,筷子过处雪白的鱼肉立刻裂开成一块块蒜瓣大小的整体,足以鱼肉新鲜。   这鲳鱼用姜蒜红烧过,汤汁淡黄,裹在雪白的鱼肉上,惹得她口水都要流下来。   送进口中,简直了,热油煸炒过的蒜头被迫挤出所有的蒜香,鱼肉在这蒜香汁里滚过一回后腥味尽除不说,还多了蒜香风味。   做饭者应当极其高明,连鱼片都未煎破,柔韧的鱼皮配上细嫩的鱼肉,两种不同的口感极其融洽。   赵大嫂忍不住又夹一筷子,饱蘸了红烧汁水的鱼肉淋淋漓漓,裹着米饭连米饭都沾染了好吃的红烧汁。   咸香适度,鱼香十足。   赵大嫂似乎一下子就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第二十八章 糕粉孩儿鸟兽、香辣海蜇(……   赵大嫂吃了那鲳鱼, 又夹一筷子香辣海蜇。   这海蜇在临安也不算什么稀罕吃食,当街的小贩举着篮子卖干货,沿着街头担架子卖拌好了的海蜇。   可恒家娘子手艺真不错, 她将海蜇与秋耳拌在一起,加了蒜末、浇一勺醋下去,再用热油淋一遍, 点缀一二荆芥丝。   海蜇已经在料汁里浸泡了许久,因而格外入味, 酸酸的, 又有一丝微辣, 尝上去格外开胃。   赵夫人在尝那一碟子玛瑙肉。   她本来心里嘀咕:“便宜的猪肉能做个什么花样出来?” 尝一口却不得不服气:这恒家娘子当真做出了个花来。   上好的五花相见部分被切成大块, 而后裹入糖浆, 倒上酱油和黄酒,最后放入小火炉一点点炖煮。   单是看卖相就觉得可爱:酒红色的猪皮, 琥珀色的肥肉,玛瑙色的瘦肉, 三种颜色交错,看着就让人心生好感。   待到送入嘴中, 先感受到的是淡淡的甜, 而后触碰到富有弹性的肥肉。   用力咬下去,肥厚的肥肉慢慢融化, 玛瑙色的瘦肉则丝毫不柴,几乎让人吃不出任何纤维来。   整道菜格外下饭, 夹一块玛瑙肉放在米饭上,酒红色的红烧酱汁立即净透米饭。   吃进嘴里,米饭将嘴里的油腻冲得一干二净。   赵夫人品评一番:“这方子好,两个媳妇回头去恒家学学, 以后我们家就按这方子做菜。”   两个儿媳妇齐齐面上一滞。   还是赵二在旁边解围:“娘说哪里话,这道菜虽不知怎么做的,里头用料却不少哩,我估摸着有酱油、有糖、还有酒味,我家哪里花的那许多钱。”   赵二嫂子得了夫君支援,趁着婆婆不注意朝夫君挤挤眼,算作感激他识趣。   赵大嫂瞧在眼里,再看自己夫君只埋头吃玛瑙肉,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   赵夫人被儿子噎了一回,失了面子,可这个二儿子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便也不多说什么,只好将气撒在几个正在扒拉糕粉孩儿鸟兽的孙儿头上:   “少吃些,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曼娘手巧,将糕粉捏成孩儿、鸟、兽形状,各个栩栩如生,虽不值当什么银钱精致好看。   吃进嘴里,糕粉慢慢融化,香喷喷的蓬松糕米充斥口腔,让人格外满足。   赵家些孙儿们吃的高高兴兴,听了婆婆的训斥也不多言,只蒙头扒饭。   一顿饭吃完赵家人各个都吃得格外畅快,他们许久未吃过这么美味的菜肴,算得上是举家皆欢。   只不过毕竟一家五口大人和两个小孩吃这四个半盘菜有些紧张,赵家人便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那剩下的半盘菜。   却被赵夫人白了一眼:“都别想!那是给你爹留着的!”   饭后一家人围坐一起聊天,赵夫人今天吃着吃着生了想头,自己家三儿子东挑西拣也未寻到个媳妇,如今见这恒家娘子倒不错:   “我瞧着这恒家开着酒楼,娘子做饭手艺好,也不知能不能说给咱家老三?”   赵家老三如今在宗学里读书,如今二十多了也未成亲。   赵夫人一心想寻个陪嫁丰厚的儿媳妇,赵老三自己则想寻个能红袖添香的温柔可意人,赵老爷则想寻个家世高贵的亲家,是以这门婚事便这么耽搁了下来。   赵家二房素来得赵夫人欢喜,赵二嫂子便道:“娘说的是,回头我去打探下恒家的家底。”   赵大嫂却是个老实的:“万一人家瞧不上咱家呢。”   赵夫人白大儿媳一眼:“怎的瞧不上?咱家可是宗亲,与官家都连着亲的。”   又话里有话挑剔大儿媳:“我吃了穷亲家的苦,以后可得好好慢慢寻个殷实人家。”   赵大嫂一下涨红了脸,她娘家是海边殷实些的渔民,虽然衣食不愁,可放在赵家看来就是没文化贫穷的亲家。   平日里她干活最多也就罢了,还总是时不时挨婆母冷嘲热讽。   赵老大一无所知,只乐呵呵给自己亲娘递一把烤栗子:“娘,尝尝。”   待到晚间,赵老爷从官衙里回来,赵家两位老人便在房里单独吃的,其余两房也各吃各的。   赵大嫂将中午的香辣海蜇酱汁留着拌了些胡瓜丝,又将白菘和山药用玛瑙肉的汤底炖了道菜,最后煮了个丝瓜豆汤便做晚饭。   她往两房各自端完才上自己房里吃饭。   正吃着,却听得外头有响动,她轻轻揭开窗棂,却见老二从正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碟子菜,满满正是中午扒拉出来的。   她登时心里酸楚不已,推推自己丈夫:“你自己看。”   赵老大看完以后无知无觉:“你这人也太多心了些,一定是二弟去爹娘房里正好碰上吃饭才端一口菜过来。”   “那你现在去房里看能不能蹭一口?”赵大嫂今日受了气,说话也一改往日的温和。   “这……”赵老大犹豫了一瞬,这才说,“老二家有两个孩子呢,咱们就你我二人。自然不同。”   说到孩子,便是赵大嫂的心病,她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当初要不是我去雨里搬淤泥也不至于滑了胎,我小月子里你娘便喊我起来做饭洗衣,我也不至于落下病去。”   “你看你,老是翻旧账!”赵老大动了怒,“女人家讲究温柔可意,你整天絮絮叨叨背地里骂我娘!”   说着便撩开手筷子,起身批衣往巷子外头的五间楼大街夜市上去寻乐子。   赵大嫂含着泪将碗筷收拾了,又想起总不能不给人家回礼,便去赵夫人房门外头问:“娘,给恒家备些什么回礼?”   赵夫人扬声喊道:“备什么回礼!她家将赁金讲得忒低,已经算是我大大仁慈了。”   想了想又道:“你回屋记得喝符水,那是保你生男的!我花了十文钱才求来。”   赵大嫂心里沉沉的,应了一声。   赵夫人舍不得花钱让她去瞧郎中,却总是催她生孙子,有时又去巷子口的神婆那里求个不值钱的符,叫她喝下去。   赵大嫂平日里都会乖乖喝符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将符纸点燃放进碗里化成水后,又倒了。   她取出一个粗陶碗,将娘家送来的虾皮装了一碗,这才趁着夜幕道:“娘,我去瞧瞧夫君怎的还不回来。”说罢就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去。   恒夫人正念叨着这房东却是个吝啬的,就听见外头有敲门声,钱嬷嬷开了门,就见一个头戴青布头巾的青年妇人。   她端着一碗虾皮,笑道:“我是这户房东的大儿媳妇,今日收到你们端来的菜着实好吃,特意端了一碗虾皮送过来。恭贺邻居乔迁。”   钱嬷嬷忙将她迎进正堂,端上来五色果盘,她陪恒夫人说了会话。   恒夫人见她虽然衣裳简朴,说话却进退有度,眼睛也清明,并不东张西望,有一副庄重样子,心里倒有几份欢喜:“平日里若得了空,便来寻我说话。”   赵大嫂应了下来,恒夫人正聊到如今到了临安,往来人手不足,正要雇些帮厨的事。   赵大嫂便心里一动:“不知我可去么?”   恒夫人一愣,赵大嫂便捏着裙角:“实不相瞒,我娘家不富裕,夫君又不得婆母喜欢,如今也赚不了几个银子,便想学些菜式也好为以后分家打算。”   恒夫人沉吟:“如今我家给帮厨一个月开五百文的工钱。不过,你要是来,倒要你婆母家人愿意才好。”她虽然人善些,可并不是第一天出来行走江湖,万一赵家自己闹起来,岂不是带累了曼娘?   赵大嫂便道:“也好,我回去问问家里人。”实际上心里清楚,赵夫人天天嫌弃她没个进项,巴不得她能出去赚钱呢。   待她出去,曼娘便有些不解:“娘为何帮她?”   恒夫人叹口气:“你中午送过去的吃食,若是赵家有心回礼怎么会等到晚上才回礼?”   “何况赵大嫂等灶房里收走虾皮还要拿走陶碗,若是赵家人都知道,她大可等明日再来拿。”   “娘的意思是:赵大嫂自己背着婆母回的礼?”曼娘猜测。   “可不就是,听她说在婆家什么都做,也是个苦命人。”恒夫人叹道。   待到第二天,赵大嫂便装作不经意问婆母:“娘,我今儿买菜遇到了恒家仆人,那边说他们酒楼雇帮厨呢,一个月可得五百文,我有些想去,您觉着呢……”   “五百文?”赵夫人一听就有些心动,“我带你去谈条件。”   赵二嫂有些不情愿:“娘,我们还没分家,您好偏心,先叫大嫂出去赚钱。”她一盘算,这大嫂不在,家里那些杂活岂不是自己来干?   “这有甚偏心的?我务必叫他们把你大嫂月钱交到我手里。”赵夫人越想越合适,这个老大媳妇乡下出身,官话都学了好久,在家要吃要喝,倒不如去恒家还能赚些钱回来。   如今老三在学堂每日里可花费不少银钱哩!   赵二嫂一看不对,又忙道:“娘,我们赵家毕竟是皇亲,岂能抛头露面做这种事?”   “你嫂子姓夏,又不是我们赵家血亲!有什么干系?”赵夫人早盘算得清清楚楚。   赵大嫂心里一凉。可到底还是有数,她早就看清了婆家一家人嘴脸,如今盼着的是早日分家,月钱拿走没关系,她若闲暇时学些酒菜的做法,以后或许可以自立门户开个小食摊,到时候也能支撑起自己的小家。   于是赵家人这么一博弈,最终决定让赵大嫂往恒家酒楼里去做帮厨。   赵夫人也说得清清楚楚:“恒夫人,以后这大嫂的月钱都与我便是。”   恒夫人一愣:“这……为何不给她本人?”   赵大郎先大大咧咧道:“我家还没分家哩,家里赚几许钱都要交给我娘。”   赵大嫂咬咬唇:“是哩。”   曼娘听家人说了赵大嫂举止,倒觉得这是个可交之人,便有心帮她一把:“赵大嫂第一次做,不比我家那些熟练工,只能给她四百文,不然难以服众。”   又叫丫鬟掏出四百文:“赵夫人若是不愿,这桩事就此罢了。”   “等等!”赵夫人可舍不得这些银钱,当即拍了板,“四百文就四百文。”   一桩生意皆大欢喜,只有赵二嫂想到自己从今往后要做家务,心里郁郁不得劲。   赵大嫂就此来了恒家酒楼做活,她干活麻利,话不多说,性子也温顺,很快便与酒楼里的女眷们和睦相处下去。   等月末的时候,曼娘便拿出一百文交给她:“还有四百文给了你婆婆,剩下的便给你。”   “这……”赵大嫂惊喜不已,又是感念曼娘恩情,“东家,多谢你。”   曼娘将一提溜铜板合到她手里:“你且收好。”   赵大嫂千恩万谢收了银子,又拿回去交给海棠:“还请海棠妹子帮我保管。”   “嫂子为何不自己收着?”温玉暖眨巴着大眼睛不解。   梧桐摸摸她脑袋:“嫁了人便又许多不便之处,等你大了便明白了。”   海棠摇摇头:“我以后一定不嫁人!”她家世代是做账房的,海棠爹就在恒家商队上做账房呢,是以有爹娘疼爱,一点都不想嫁人。   “哪能不嫁人呢?世间哪有女子不嫁人的?”赵大嫂笑得无奈,“我当时比同龄姑娘嫁人晚了半年,我弟弟弟妹就天天在家指槐骂桑,村里人也指指点点。”要不,也不会不打听清楚就胡乱嫁到临安赵家来。   温玉暖摇摇头:“少东家就不嫁人!”   赵大嫂一愣。   温玉暖就道:“曼姐姐谁也不怕,谁嘲笑也不理会,就不嫁人!还开着这么大的酒楼,管着这许多男人,我以后要像她一样!”   她童言稚语惹得账房里笑声不断。   转眼到了三月上旬。   今年却是三年一次的科举试,士子们都要往观桥贡院去引试。引试三日,士人在贡院里坐足三日,吃喝拉撒都在贡院。   有巡廊的军卒举着笔墨纸砚、点心菜肉、泡饭之类在檐下卖①,有余钱的士人便可掏钱买些,没余钱的也无妨,自己带冷饭团子点心都可进去。   反正有八厢太保巡房,又有军卒在门口搜身,只要你不带进去舞弊之物便可。   三年一次的大比,各省不下万人都要骈集于京城,京城里热热闹闹,商家们也摩拳擦掌要赚一笔银子。   巡廊的军卒们借此也可也赚一笔钱,毕竟这时候卖多贵都有士子愿意买单。   临安还兴起了一句俗语“赶试官生活”,专门指这些游山玩水四处吃喝玩乐的学子生涯。   有这么近万人的大主顾群,曼娘自然也认认真真筹备了起来。   她先在贡院和国子监附近售卖起了“高中路菜”,是将路菜中适合考试时吃得食物单独挑出来。   有薄皮春茧包子、炙焦馒头、蔓莆包糜子甜糕这样的主食,选的都是容易拿取不掉渣的。   有云梦豝儿、姜豉肉片这样的咸肉,不容易坏掉,本身也容易存放。   还有璎珞茶花糕这样的甜点,一口一个,能放个三天不坏。   都装在小小的红漆点心盒子里,又雅致又精巧,重点是食物毫无异味,极其适合在科考时候拿出来吃。   这却独树一帜,学子们在临安城赶考,还从未见过有商家专门准备考试时候的菜品。   一般商家也就准备些酒肉让他们在科考前后吃,却很少有人专门准备考院里的食物。   一来嘛这考试非同小可,要在里头关三天,万一食物损坏使得别人拉肚子,只怕会被砸招牌。   二来学子们一般都自己准备菜品,为的是求妥帖。便是备了也没有什么用处。   是以曼娘这“高中路菜”推出来便被临安城不少商家所不齿:   “瞧这生意做得,简直是利欲熏心。”   “等她考试后就知道了,到时候带进去的食物放馊了,说不定官府还要来问罪。”   “到底是年轻,且有的绊呢。”   这样的话语不绝于耳,石榴听了外头的话,进来先劝自己家娘子:“娘子,这些人在临安城这许多年,他们都不做这生意,我们为何铤而走险?”   曼娘笑而不语,只逗弄自己家小丫鬟:“且等开试后自然知道。”   “哎呀娘子都什么时候了,您还顽笑。”石榴撅起嘴,“到时候被官府抓走可如何是好?”   曼娘捂嘴一笑:“到时候官府抓的也是我,你急什么?”   “您!”石榴说不过她,急得泪花闪,又去搬恒夫人救兵。   恒夫人一听也急了:“你这孩子胆子越发大了,贡院里吃坏了肚子可是闹着玩的?”   “怎么就会吃坏肚子呢?”曼娘耐心给娘亲讲解,“我们家的路菜,平日里那些商人卖走以后几月都坏不了,为何今日便坏了?”   她安抚恒夫人:“娘且瞧着吧,这是我恒家路菜扬名的好时机。”   果然市面上有不少学子都买了恒家酒楼的“高中路菜”,一来这名字透着吉利,二来嘛远路而来自己家带的小厮着实手艺不高,要他备这三天的菜肴着实麻烦。   而恒家的菜肴有素有荤,还写明了第一天吃什么,第二天吃什么,第三天吃什么,瞧得出来是将不耐放又美味的食物都放在了第一日,耐放些的放在了第三天。   看着也不像坏的样子。   何况那售卖的小二信誓旦旦:“客官,我们恒家路菜是给远行客商做做菜起家,几月都坏不了。再说了,若是坏了您不吃便是,再拿着食物来我店里赔钱便是。”   于是学子们便纷纷下单买了许多。   巡廊的军卒们售卖的饭菜自然不是他们自己做的,他们大都往各家酒楼转悠买了进去,自己加个高价倒卖给那些苦哈哈关在贡院里的学子们。   谁知今年他们竟然都收到一位少东家的拜访。   胡军汉便遇到这位不速之客,他瞥了眼年轻貌美的小娘子:“您是想让我买你家的菜肴?”   曼娘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笑道:“我是想让您出售我恒家酒楼的菜肴,但我不收你钱。”   “哦?”原本拒绝的胡军汉来了兴致。   “三天内您去恒家酒楼领取酒菜,分文不收,卖出的银子也全是您的,我恒家分文不取,您瞧这样如何?”   说不动心是假的。   只不过胡军汉是个谨慎的人,他问:“你可有什么阴谋?”   曼娘笑:“考完试后的学子肯定要在京城盘桓多日,喝酒宴饮,我恒家酒楼的名字早在科举时就映入他们心里,自然方便我家做生意。”   原来并不是无利可图。胡军汉放了一半心,可又想出新的问题:“官府规定饭菜须得检查,不能有秽物,不可使学子闹肚子,更不可夹带考题,违者轻则杖责,重则坐牢,你可知道?”   曼娘点点头:“我自然知道,我恒家酒楼在临安城扩张,还未站稳脚跟,怎么会自投罗网?”   胡军汉便放下了心:“那你便让我尝尝你家的东西如何。”   看来是有戏,曼娘挥挥手,自有随行的小厮送来食物。   她带的食盒里一层层抽开,胡军汉先尝尝最上面那道火腿蜜瓜。   火腿削下薄薄一层,而后柔软铺就金黄蜜瓜之上,看似不伦不类的组合,送进口中却是咸甜必备,格外开胃。   吃起来也方便,放了一枚小小竹签,正好插着吃,不用担心蜜瓜滚落。   胡军汉点点头,再抽开食盒看第二道菜:   这道菜是梅菜扣肉,焖得烂烂的猪肉大五花扣在梅干菜上,夹起一块,五花肉被炸出了肥油又蒸熟,早就消散了肥油。   吃起来肥肉丰腴瘦肉细嫩,而下面承接的大块梅干菜则吸收了肥肉的油香,饱满得恰到好处。   而第三道菜则是马牙菜小饺子。马牙菜与兔肉切丁拌匀后,包在小小的饺子里头,夹一块起来一口送进嘴里。   又不油腻,又菜肉皆备,适合用脑的学子。   他又尝了一下其余几种菜肴,尝起来都好吃便利。   胡军汉便点点头:“我也尝过许多酒楼的菜肴,你这酒楼的菜肴倒不错。”   这话发自内心,他这些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逍遥自在,自然尝过不少酒楼的美食,这恒家酒楼的美食倒真的不错。   何况还不用花钱,这又能净赚一笔,胡军汉点点头:“这单生意我做了。” 第二十九章 人镜芙蓉(二合一)……   和胡军汉一般想法的军卒不少。   是以开试的那三天, 观桥贡院各个廊下贩卖的军卒手里拎着的都是恒家酒楼的食盒。   他们想的都差不多:反正都是一样的酒楼,恒家酒楼味道既然错不了能长时间保存,而且最主要的是他们根本都不用花钱。既然如此那么何乐而不为呢?   转眼三天考完, 颓靡的学子们如同被榨干了精血,各个回家倒头就睡。   待到睡醒后,这才茫然想去要吃什么。   自然想起自己在绞尽脑汁答卷时瞥见食盒上“恒家酒楼”四字, 此时浮现出脑海里的就是恒家酒楼四字。   于是一个个欣然决定:就去那家恒家酒楼吧。   到了酒楼,就见彤窗绣柱遮掩下一座气派的拐型小楼。   早有茶饭量酒博士迎了过来, 一看他们带着的头巾就知他们是读书人, 立刻热情的将他们迎了过去:   “贡试刚结束, 我们酒楼正好有为各位学子预备的折桂宴, 还请上座。”态度恭敬热情。   而后介绍道:“诸位如果是参加过贡试的学子购买我们酒楼的‘折桂宴’, 都能在我们这里获得八折的优惠,如果是曾经在贡试期间购买过我们食盒的人便可得七折。”   哦?还有这等好事?书生中有个柳书生先动了心:“我当时买过你家的食盒, 正好叫小厮去取。”   大宋历来民风淳朴,百姓们去酒楼食肆购买食物, 都可带走食器,吃完还回来便是。   即使是银制器皿, 也只需跟酒楼打声招呼便可带走。   因而恒家酒楼的食盒都在书生那里, 书生们便纷纷唤自己的小厮去取恒家酒楼的食盒,自己则施施然坐上酒楼, 等着吃这“折桂宴”。   书生中一名夏书生热爱跟人唱反调,此时还跟同伴抬杠:“这家酒楼也就是打个噱头, 说不定吃起来也不过尔尔。”   座中有不少人也这么怀疑,只不过刚考完试,心里有些茫然,又有些期待, 这时候吃什么都没什么太大的滋味,最重要的是图个吉利名头不是?   是以倒也无甚人应和。   反倒是其中一位名唤霍端友的书生朗声笑道:“夏兄此言差矣,还未吃怎能断言不过尔尔?”惹得书生们笑声不断。   说话间上了菜肴上来。   店小二先介绍道:“我们这道宴席上的菜分别是:金榜题名、独占鳌头、及第成名,鲤鱼跃龙门、蟾宫折桂、连中三元、人镜芙蓉。”   得,菜好不好吃再说,这名字先吉利不是?   书生们纷纷嘴角上翘,觉得这家店家也着实有趣了些。   霍端友这回应试成竹在胸,他便将筷子夹向其中一个连中三元。   这道菜其实是将河虾做了三种吃法,一种是将藿香、牛乳、羊骨熬成的清汤,里面加入剥皮剁块搓成丸子的虾丸。   喝起来汤汁醇厚,还有些微甜,而泡在里头的虾丸则弹弹滑滑,十分弹牙。   一种做法则是将河虾油炸后加了花椒、茱萸干煸,满鼻子的椒麻香气,吃进嘴里,麻麻辣辣的,叫人忍不住呼口气:“辣辣辣!”   茱萸辛辣的气息不断刺激着口腔,弹牙的河虾在花椒茱萸的衬托下越发鲜甜。   第三种做法则是将河虾从中破开放粉丝上清蒸,鲜甜的虾汁流入粉丝,清清淡淡甚是爽口。   霍端友一口吃了三种河虾,旁边的夏书生则大惊小怪:“桌上这么多才菜,霍兄为何总是盯着这道菜吃?莫非心里最盼望着连中三元?”   霍端友拿出手帕擦擦嘴:“且不说我们身为学子盼着连中三元极为正常不过。夏兄自己不就正在吃鲤鱼跃龙门么?”   这……夏书生举着一筷子鱼肉,一时不知道是放下还是送进嘴里。   柳书生性子好些,在旁打圆场:“让我且尝尝这道鲤鱼跃龙门。”   酒楼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那鲤鱼居然呈现一个直立状,似乎正在跳跃,瞧着动态十足。   油炸过的鲤鱼又用糖醋汁水浇过,此时尝上去酸酸甜甜,十分开胃。   因着油炸过的缘故,外皮将下面的肉汁保护的严密,鲤鱼的肉质则紧实细嫩,吃起来细嫩软软。   书生们吃完后纷纷称赞。   不知谁道:“这倒让我想起前人笔记里记载的汴京鲤鱼。”   “汴京城酒楼众多,又离黄河不远,是以大小酒楼皆做得一手好鲤鱼。”   “没想到这家酒楼做出来的鲤鱼滋味不错,店家也算是有传承之人。”   果不其然什么都能找到由头杠的夏书生叹口气:“可惜南渡许久,汴京城也日渐衰落下去,不复从前盛景。”   诸人一时都默默低头不语,南渡之后,上到官家百官,下到黎民百姓,沉溺于江南的熏风里,谁还记得故国何处呢?   还是霍端友打破了沉默,举起酒杯:“诸位莫要气馁,今后我辈若有人能登上朝堂,自当记得今日之事,光复我大宋辉煌!”   一番话说得书生们又振作起来,纷纷举杯立下誓言:“定当光复大宋辉煌!”   到底还年轻,各个热血激昂,恨不得立时上朝堂为国为民呕心沥血,群情激愤,自然少不得要议论朝堂:   “如今能记得收复北地的也就是冠军侯了!”虽然牧倾酒已经被封为端王,可有些百姓还是惯常称呼他为冠军侯,冠绝军中之人。   “官家对他封侯封王,想必也应当是极想收复北地的吧……”   霍端友目光微微闪烁:“也不一定……许多事,唉!”   曼娘正巧端菜过去,听见有人议论牧倾酒,忍不住听了一耳朵。   听到这里,她倒赞赏这书生还算聪明:百姓都当做皇帝什么都说了算,殊不知许多时候做皇帝的即使不任由下面人摆布也不得不考量多方势力。   前世她虽然不懂朝堂,可为了辅佐好殷晗昱也学了不少朝堂之事,更有殷晗昱时不时提点,自然知道官家对北伐之事始终含含糊糊不做表态。   牧倾酒他此时也应当也很难。   许多主张北伐的势力都聚在了他的麾下,许多主张不南渡大臣的政敌也聚在了麾下,可那些政敌的目的不是北伐,而是党争。   曼娘心里忽得有些担忧这个人。   她吸了口气,将心中纷纷杂乱的心思放下,而后端着点心进去,笑道:“人镜芙蓉好喽!”   书生们的注意力被打乱,纷纷看向这道糕点。   人镜芙蓉是一道做成芙蓉花的糕点,如今才是三月,不是荷花盛开的季节,店家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做成了芙蓉花花瓣。   糯米纸薄厚的花瓣惟妙惟肖,花萼还有米黄色花蕊,旁边还有绿色的荷叶。   看着似是真的,叫人不忍心下箸。   终于狠下心来夹起一块,花瓣立即在嘴里融化,伴随着的还有淡淡的荷花香气,嘴巴里余甘未歇。   “风雅!风雅!”   书生们吃着芙蓉花,忍不住又做起咏荷的诗句,齐楚阁儿里热热闹闹,不再商议政论。   曼娘却退到后面,悄悄吩咐石榴:“我做了一匣荆芥糖,你得空了去端王府送一趟,就说烧伤膏很好用,谢过王爷。”   荆芥糖本身可祛风去湿,想必牧倾酒在北疆待得时间久了,习惯不了江南梅雨季,正好去去湿。   石榴愣了一愣,半天才应了声是。   书生们吃得欢畅,待到结账时候,李山收了钱,却让他们在本册页上写下名字:“我家的规矩:若是及第再来酒楼,返还所有银钱。”   书生们自然不在乎这些银子,可这本身是遭至风雅的事情,于是一个两个笑嘻嘻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折桂宴”就此在临安城的书生中慢慢流传开来。   每道菜的寓意都非常好,而且这一桌酒席的价格也不贵,何况本身来能参加考试的人都家底殷实,是以许多人都来恒家酒楼用餐。   除此之外,参加科举考试时贩卖的食盒也大多是恒家酒楼的,毕竟将近万人的书生,一个食盒15两银子,也卖了将近三千多两银子。   再加上酒楼里酒席的收入,这次的收入着实可观,也引来了不少目光。   这么一来,原先那些看不起恒家酒楼的酒楼掌柜们,纷纷坐不住了,一个两个的都开始议论起来:   “谁能想到恒家酒楼那么一点儿,却能赚那么多银子!”   也有人不屑一顾:“他们还不是胆大妄为,这样万一有学子吃坏了肚子,到时候被官府抓起来可不是什么小事儿!”   海棠在账房里数着银钱,高兴得将曼娘请来核对。   石榴正好也会来了,见着曼娘就垂着头:“大娘子,我将东西送过去,人家门房收了连个赏钱都没有就让我会来了。”   曼娘毫不意外:“别人到底是王府,每日里拜访的人必然源源不断,不记得我们倒也正常。”   她当时听书生们一番对话心里忽得生了触动想帮牧倾酒做些什么,可如今冷静了想想,自己只是为着自己心安,别人接不接受却已经不重要了。   是以她便笑道:“你若是想要赏钱,叫账房支给你一笔便是。”   “大娘子!你明明知晓我说得不是这个!”石榴气得顿脚。   正嬉闹着,忽然听得外头李山慌慌张张闯进来:“大娘子,不好了!外头浩浩荡荡一群人往我们酒楼来。”   曼娘忙起身走到外头去。   却见迎面而来打头的那个人却是积善坊食饭行的翁行老。   因着临安城里的厨师行当并不是全无规矩,有一个正式的行会组织叫做食饭行,里头的行老有官府授予的一定权利,可以管辖下属坊内的酒楼老板。   恒家酒楼所在积善坊,正好归翁行老管理,曼娘从前与这位老人家打过几次,知道他是个热心助人乐善好施的性子,因此心里毫不慌张,笑着行礼:“见过翁行老。”   翁行老一脸为难:“曼娘,我知道你是个不错的小娘子,但是现在有人揭发你们恒家酒楼买卖馊食盒,我不能坐视不理。”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人阴阳怪气:“怪不得可以赚这么多钱,原来你赚的都是黑心钱呀!”   这些人都是积善坊的其余酒楼老板,不知是谁鼓动,居然一个两个聚集到了一起,寻到了翁行老,逼着要他来恒家给大伙一个交代。   曼娘不慌不忙,对那人说:“不知这位如何称呼,只不过如今尘埃尚未落定,阁下还是莫要信口雌黄的好。”   那位酒楼老板被曼娘噎得说不出话来,正要反驳,就听翁行老道:“今儿来了一个黄书生寻我,说是在你店里吃坏了肚子,正好坊里的老板们都在我这里,大伙儿便一起过来看看。”   说话间石榴也跟着出来了,她一听便慌了,怎么办?这下可完了!   她虽然不懂事,可也知道要是被食饭行的行老们处分,那今生也别想在临安继续开什么酒楼了,直接打道回府算了。   曼娘却不急不躁,她镇定走上前去,问那书生:“你既然要检举我,不知可有什么信物?   那个黄书生一对三角眼,拿出了一个食盒嚷嚷嚷嚷:“这是我当天在你们这里买的食盒,你们承诺的说是好几天不坏,没想到却已经坏了,害得我在考场上拉肚子,该当何罪?”   说话间酒楼门口已经汇集了不少书生,他们这两天在恒家酒楼进进出出,今天也来了此地,见有人聚集此处,便过来凑凑热闹。   凑热闹听见了黄书生所说,登时跟着共情起来。同为读书人,自然明白这一场科举考试对人来说多么重要,没想到就这么被这家酒楼的饭菜给毁了,可真是可惜!   这时候已经有书生们开始义愤填膺:“十年寒窗就毁在你们这些黑心商人手里!当真可恶!”   黄书生眼珠子一转:“倘若今儿不解决,我要去跟督学告状,我要去告到官府!”   恒夫人不知从哪儿出来,看到这一切双手不停地颤抖。   她颤颤巍巍走到女儿身边扶着女儿,生怕女儿被人冲击。   好在这么多年她在恒老爷跟前也算是见过了一些大风大浪,因此还算镇定,没有倒下。   曼娘瞥了一眼食盒,然后再看了一下食盒里的材质,忽然就笑了。   原来那食盒里放着的发霉之物是蔓莆包糜子甜糕,此时有了点点霉斑。   她这一笑周围全都安静了下来,那些书生们面面相觑。还有人小声问:“难道是吓傻了不成?”   黄书生自己也唬了一跳,他今天的目的是搞倒恒家酒楼,可不是逼疯人,当即颤抖着声音问:“你笑什么?”   曼娘收敛了笑容翻捡出那个坏掉了的甜糕:   “虽然同样是蔓莆包糜子。但是我做的过程中为了防止蔓莆包糜子甜糕坏掉所以在里面加入了大量的糖。也因此这道菜的卖相不是很好看。”   她用筷子扒拉着甜糕给诸人示意:   “大量的糖分包裹住糜子整体黏糊糊的,为了防止太过不雅相所以我用蔓莆叶子包裹了一下。”   蔓莆叶子是曼娘特意处理过的,洗干净之后又放在阴凉处风干,柔韧又小巧。但因的是小小一片,所以不大注意得了。   她叫店里的人拿出来一块看:“如果大家不信,大可瞧瞧我们酒楼里卖的是什么样的。”   大家将信将疑,纷纷传递检视。   那块儿蔓莆包糜子甜糕果然如她所说:一是叶子有点脆爽爽的,二是糜子甜糕是有一点偏黏。   说到这里黄书生的眼前一黑。   曼娘却不让他走:“你为了诬赖我不惜自己做了一份蔓莆包糜子甜糕出来,甚至还照着我的法子做的。可惜呀——”   曼娘意味深长拖长声音:“你糜子甜糕里头的糜子一个个的颗粒分明,分明是其中只是简单的蒸煮了一下,并没有加糖来融化。”   “你拿着别人家的糜子甜糕装在我家的食盒里,又嚷嚷着要闹事,莫非是有意陷害我?”   黄书生心里大骇,他下意识寻找着溜走的路径,可惜适才他为了将事情闹大故意大声吵嚷,吸引来了许多食客。   此时那些人和他一开始招揽来的行老们将这几人团团围住,后面还有看热闹的老百姓,便是插翅也难飞。   曼娘审视着周围那些酒楼老板们,眼眸黑白分明,却大有深意:“如果不是我知道其中不同的秘诀,那岂不是翁行老也被你骗了?”   翁行老也神色变了:“这人原来是无中生有,还鼓动着我来探查,原来是诬赖他人。”   黄书生见说不过曼娘,便忙给自己寻退路,支支吾吾:“是我,想岔了……”说罢便眼珠子提溜转,四下寻找着逃走的机会。   行会里的几位酒楼老板见状悻悻然:“既然如此,那我们便散了罢。”   “慢着!”曼娘厉声呵斥黄书生,“你一个简简单单的书生,又是怎么想到要诬赖一家酒楼?何况一介书生为何嫉恨一家酒楼,你我分明无冤无仇。莫非你是受人指使?”   她这话一说,在场几个人心里一沉。   黄书生汗珠子密密麻麻布满后背,嘴上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曼娘便挥挥手,示意酒楼的小厮去喊衙差:“有人做局害我酒楼清白,我们寻衙差找个公道。”   “这便不必了吧。”夏书生忍不住出言相劝,“他到底也是个读书人,老板也得给他留几份体面。”   他这发言俨然引得几位读书人点头,颇为赞同的样子。   曼娘在心里冷笑。这些读书人享受尽特权,还能对无耻之人感同身受互相包庇,也不算是什么好人。   她诧异地抬起头环视诸多读书人一遍:“这可不成!诸位想啊,倘若这人真的是小肚鸡肠之人,那如果在读书别人比他考得好他就诬赖陷害别人,日后当官时别人比他考评成绩好他就拉别人下水弹劾别人,那岂不是诸位都要遭殃?”   要是说前面的也还无所谓,但是说到后面读书做官,一下子激起了书生们心里的恐惧。   要说他们能读书时候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当即又觉得曼娘说得对。   “查出来!一定要查出来。”有一个性格激愤些的书生直接跳到了椅子上,问,“有人知道这是谁吗?我们去学政那里说道说道!”   书生们纷纷仔细打量这黄书生,可很快面面相觑,大家茫然的对望了一圈,忽然意识到谁也不认识这个书生。   曼娘眼神一转:“难道你是冒着书生的名字来滥竽充数了吗?”   那个黄书生已经全然没有一开始的剑拔弩张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是什么人?是什么人在冒充学子身份?”柳书生生了气。   “对!如果今天不揭穿他的话他打着我们的旗号,别人还以为是我们读书人出去欺诈商家呢!”   “今天一定要查一个透彻!”   年轻的学子们正是激昂奋进的年龄,二话不说就把这个人揪起来,不等衙差到来,就揪着他衣领推搡着他直接往官府里去。 第三十章 乳炊羊(二合一)……   看着将这个骗子扭送走的身影, 翁行老充满了歉意:“这回是我偏信则暗,白白冤枉了你。”   曼娘摇摇头:“您也是为着积善坊诸人,才会辛苦赶赴来查验真假。只可惜小人作祟……”   后面的话曼娘没再说, 随后她敏锐的捕捉到站在翁行老后面几个人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   那么,这几人便可能是幕后主使了么?   一场闹剧落下帷幕,围在周围看了全程的百姓们纷纷感慨起来:“没想到还有这种害人的法子!”   “是啊, 那个假冒的书生拿的还是恒家酒楼的食盒,里头的糕点居然也是自己做的。”   “乖乖, 这要是我, 可不就给套进去了?只怕现在还要赔一笔钱呢。”   “还好恒家这位少东家厉害, 一眼就看穿了。”   “生得也不错啊, 就不知道做菜如何?”   “若是做菜不好吃还能有人眼红来害?”他的同伴白他一眼。   那人也不生气, 反而提议:“要不我们去尝尝,正好点个糜子甜糕。”   于是一个两个便都往恒家酒楼里走。   李员外站在翁行老后头, 脸都气青了!   他费尽心思筹谋这一切,又鼓动着积善坊的老板们都来凑热闹, 原想让恒家当众没脸,没想到被恒曼娘立刻识破了!   而且恒曼娘还给翁行老提醒了要小心有人撺掇。   这以后还怎么行事?   只怕一开口就要落个嫌疑。要是被翁行老知道他被别人当了刀使, 只怕他要被逐出行会。   这一下心里包藏祸心, 笑容都有些挂不住了。   “既然无事,那我便请大家吃个糜子甜糕吧。”曼娘冲围观的百姓说到。   围观百姓意外之喜, 一时高兴议论起来。   这糜子甜糕不贵,糜子是粗粮, 贵的是里头的糖粉,可也不多,倒让恒家扬名。   恒夫人盘算一下就明白了其中关窍,看来女儿行事已经越发老练了, 颇有欣慰之意。   向晚酒楼门上板后,赵大嫂边擦着手里的桌椅边与恒夫人聊起今天之事,仍旧有些惊魂未定:“今日之事也让人意外,没想到还有这么坏的人!”   石榴则一脸崇拜:“们家的大娘子也实在是太厉害了,不会吹灰之力就把这么一个恶人给弄走了!”   恒夫人更是充满慈爱:“今日之事一定要写在信里,我要在书信里好好儿说清楚来龙去脉让你爹瞧,好让他也高兴高兴。”   这时派去官府盯着事态的李山回来了:“少东家,官府那边传来的消息,他们说这个人并不是什么书生,只是街头上的一个无赖。”   无赖?曼娘转过身子:“他为什么要陷害我们呢,是因为我们有什么仇怨吗?“   “他一口咬定有日路过我们屋檐下避雨,被我们酒楼小二赶了出去,因此怀恨在心,蓄意报复。”李山回想今日打听到的消息。   “不可能!”海棠第一个站出来反驳,“我们恒家酒楼乐善好施,每每遇到雨天还会主动招呼路人来屋檐下避雨。又怎么会有这等事?退一万步,我们酒楼屋檐下站站又不会怎样,为何会赶走他?”   这一个无赖他又怎么想得出来这法子?   “看他样子也不像是会厨艺的的,那么,设置出这么一个局诬赖恒家肯定不止他一人。”曼娘字斟句酌说出自己的推断,“也就是说他只是被推出来的一个棋子罢了。这个人背后肯定是有人的。”   “什么?后面还有人?”赵大嫂几个目瞪口呆。   曼娘点点头:“我担心的是这人背后的主使还会有后招。”   “近些时候大家都要小心一点厅堂中间若是遇到有找事的人,先是礼貌以待,若是遇到这人刻意侮辱发泄肇事,那赶紧叫来官府或是来寻我,千万莫要闹大。”   “再者每日进厨房里的人要再三谨慎,除了我们浦江带来的人之外,临时雇的那些帮工必定要两人成双成对,而且酒楼厨房里的钥匙必须我们自己要牢牢把在手中,千万不要遗失。”   众人郑重点点头。   恒夫人亦是眉头微蹙:“曼娘,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么严防死守要到几时去?”   “用不了多久,倘若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很快就按捺不住了。”曼娘笑眯眯。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李员外特意安插了一位临时的洗菜工进去。   临安城的酒楼都有这习惯,每每到了忙时便往中人那里临时雇佣几个人来帮忙,这样只用付个几天的银钱便可。   这几日恒家酒楼生意出奇得好,果然那位洗菜工顺利被雇佣了进去。   李员外还没顾得上高兴,就听洗菜工传来消息:“恒家如今须得两人同进出,实在是寻不着机会。”   原来恒家如今生了警惕心。李员外急得嘴上直冒火泡,最后还是叮嘱洗菜工:莫要心急,且等机会。   果然被洗菜工等到了机会。   他的搭档临时被李山叫去上菜,他立刻来了精神,悄悄摸进了传菜间。   这时候正是晚饭时刻,厨子们都在灶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帮厨们洗菜、切菜脚不沾地,伙计们一批批送菜刚出了传菜间往酒楼过去。   整个传菜间空荡荡的。   他警惕地四下打量了一圈,确认无人后从怀里掏出小瓷瓶,小心将粉末撒在菜上头——   忽听得一声呵斥:“可抓住你了!”   洗菜工手一抖,大半瓶药粉撒在了菜上,瓶子也摔到地上,咕噜咕噜滚落。   李山一把将洗菜工擒倒,双手反剪按在地上。   几个酒楼的伙计纷纷跟进来,将他团团围住。   此情此景,洗菜工立刻明白了:原来他适才是中了个圈套。   他嘴唇阖阖:“你们……你们使诈!”   李山毫不犹豫一脚踩到他背上:“哼!你小子还有脸说别人使诈!先好好想想自己进了衙门怎么招供吧!”   这时门口曼娘陪着翁行老也走了过来:“发生了何事?”   旁边一个伙计拿起滚落地上的药瓶:“少东家,这里有人想给我家菜肴上药陷害。”   翁行老吃了一惊,他那日听曼娘说会一道前朝名菜“乳炊羊”,便生了兴致想来瞧瞧究竟。   谁知菜还没上,曼娘正陪着他喝茶,就听得外头喧哗。   就来了此处遇上这事。   当即惊讶出声,吩咐自己身边跟着的小童:“赶紧去告官!”   曼娘柔声道:“行老且慢。”   她俯身下去问那洗菜工:“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来我这里投毒?”   洗菜工扭过头去,不做回答。   李山看得恼火,立即给他背上又来了一下子,疼得他“嗷”叫一声。   曼娘笑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若是不愿意讲便只好去官府那里讲了。只不过他们那里倒不似我这里好声好气。”   “难道跟你坦白你就不送我去官府了去?”洗菜工语气有了一丝他都没察觉的动摇。   “若你讲了幕后主使,我自然能在官府那里替你求情,毕竟你是个从犯,可若是你不讲,官府羁押你的那一刻你便是主犯,孰轻孰重,相信你也猜得到。”曼娘也不客气。   洗菜工眼珠子滴溜溜转,终于下了决心:“是李员外!是他指使我来的!”   “老李?”翁行老吃了一惊。李员外是食饭行里的老会员了,他如今年纪也近五十,平日里寡言少语,一点也瞧不出是这等暗算别人的人。   “你莫要胡乱攀扯。”曼娘不慌不忙,“说错了话自然有官府对付你!”   “就是他!他家的酒楼开在两条街外,跟我念叨过等恒家酒楼倒闭食客便都会去他那里!”洗菜工也不客气一五一十倒豆子一样说出来,“先前他还找了人诬赖恒家,只不过运气不好被识破了而已!”   反正对方就付了自己五两银子,自己也没必要死死替他保守秘密。   看来证据有了,这当口府衙已经接到消息,进了酒楼将这人拘押走了。李山便跟着去将今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告官。   翁行老还有些呆愣:“这可……”   曼娘笑道:“这事关重大,我不敢裁夺,自然要翁行老和官府定夺。”   “那是自然。”翁行老有些迟疑,却也应了下来。   曼娘也不为难他,只支开话题:“那道乳炊羊正好烤好了,您且随我去看看。”   说着便带他往院里去,一字不提适才的插曲。   曼娘在酒楼院里做了个两个烤炉,一个泥巴垒的烤炉肚腹则又圆又大;一个则从底下挖出,上面盖一架木板。   此时那地底烤炉正燃烧着木炭,上面的地面则有铁架架着一架乳羊,靠着热气的炙烤而熟。   整羊外皮被烤得焦脆,泛着黄褐色的光泽,时不时有沁出的羊油滴答一声落入底下的木炭上,引得木炭“噗嗤”冒出一缕青烟。   散发着焦香的味道,叫闻见的人都有些饿。   曼娘伸过手从丫鬟手里接过一柄小巧的厨刀 ,而后削下一小块羊肉。   割下来的羊肉外皮自然是金黄酥脆的,可靠内里的一块却呈现肉质本身的褐红色,一瞧就很好吃。   曼娘将割下来的羊肉放入盘中呈给翁行老:“您尝尝。”   翁行老也不客气,直接上手捏进嘴里。   酥脆的外表咬开后,满口焦香,烤肉特有的焦炙气息混杂着羊肉的鲜味涌入口腔。   而后能尝到细嫩的羊肉。   平日里吃得羊肉是有纤维的,可这乳炊羊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细嫩得几乎觉察不到纤维。   酥而不焦,嫩而不柴,满嘴的肉汁迸溅,鲜味十足。   翁行老慢慢咀嚼咽下去之后,这才赞了一声:“好!”   曼娘便请去酒楼里头享用,待到伙计们将整羊放进盘里端上来,她便用筷子一扒拉。   果然羊肋骨随即划开,她用夹子夹两块递给翁行老:“您且尝尝。”   翁行老尝了一块,眼睛亮了。   羊肋排已经软烂入味,还带着丝丝肉丝,用牙齿将肉丝扯下来送进嘴里,着实过瘾!   而后曼娘又用荆芥叶卷起羊肉,蘸上干料递过去:“您尝尝这种吃饭。”   翁行老打量了一下,这干料是曼娘自己调制的,茱萸、花椒、孜然等多种香料碾成了粗大的颗粒粘在羊肉上,瞧着就喜气。   送进嘴里,舌尖先触及麻麻辣辣的滋味,而后是荆芥叶子独特的辛辣。   搭配着丰腴肥美的羊肉,肥香而不腻味。   厚实的羊肉被薄薄的荆芥叶子包裹,又有新奇的干料蘸取,翁行老自己动手包了好几个。   他美食一餐,这才起身告辞。   曼娘忙叫李山扶他起来,又将一袋子山楂茶塞给他的小厮:“且将行老好好儿送回去。”   翁行老拱拱手:“恒娘子莫慌,这个公道我定然主持。”   曼娘将他老人家送到门口,福上一福:“那便等您好消息了。”   见他老人家走远,这才叫人将第二炉烤好的乳炊羊挂到门首去:“下面拿小火炉烘着,莫要凉了。”   海棠纳闷:“适才娘子怎的不跟翁行老诉苦?”   曼娘看着伙计们将金黄厚实的全羊挂到了特制的木架子上,轻描淡写道:“李员外再怎么坏,毕竟与翁行老熟悉多年,又是临安城本地人,在食饭行里熟人众多又盘根错节。”   “可我们恒家不过是浦江乡下来的外来户,虽然行会主张公正,可不管是翁行老还是行会里他人天然会向着李员外。”   是以她反而只字不提,让翁行老自己心里升起愧疚。   香喷喷的烤羊挂上去后,肥油滴答,香气四溢,立即吸引了不少人过来问询。李山美滋滋招呼客人:“可单买,也可进酒楼享用!”   曼娘拍拍手:“走吧,我们进去,接下来便是等了。”   果不其然,过了两天,官府便出了处置结果:那两人被官府捕获,而李员外则也哐铛入狱。   积善坊食饭行内部也出了结果:李员外被逐出了食饭行。   李家沾染了官府,谁知祸不单行,又有人举报李员外用这法子挤兑过其余几家酒楼。   本来只是罚一点钱了事,这回便要罚个大价钱。   他家被人知道下药在食物中诬赖同行后,生意也一落千丈,酒楼里开着,一天天非但没有进项反而只能不断损失雇厨子的银钱。   李家人无法只好咬牙卖掉李家酒楼。   中人找了个买家,笑眯眯通知李家:“这回买您家酒楼的是正是前面那条街上恒家酒楼。”   “什么?恒家?不卖!”李家夫人断然拒绝。   “这么短的时间您莫不是为难我?不然谁还会买?”中人原以为说定了一单生意对方会很高兴,没想到对方压根儿不领情,当即苦着脸诉起苦来。   可李家犹豫了两日,最终还是决定咬牙卖了。   他们家兴旺发达的时候不做好事,招惹的仇人太多,如今一落魄,立刻就有许多人来踩踏   酒楼里厨子各个都是要花钱雇佣的,食材也要备着。   还不如卖了酒楼好节约些银钱。   李家老爷子一下子老了许多岁:“作孽啊!好好的日子不过,瞎折腾什么呀!”   李家人又悔又恨,可惜再也没有后悔药可吃。   只得等李员外出狱,一家人灰溜溜搬到了乡下老家去。   **   纨绔们自打得知了牧倾酒回了京,那自然要去拜访,得知他这天回了王府后搜刮了一些礼物带着就往王府里去。   管事看到这帮人立即换上一个殷勤笑脸,将门打开就要引导他们进去。   谢宝树正拔腿往前走,忽然停住了脚步,指着门房廊下木架上一个木匣子道:“挺精巧漂亮的,里面装的是什么?”   门房自然不敢怠慢,点头哈腰想了一会儿回话说:“这是别人送我们家王爷的一匣子糖,里头没地方放了便一直住在那个木架上。”   “哦?糖?”几个纨绔住了脚步。   陈雪所更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谁会送三哥这么薄的礼?莫不是想得罪人不成?”   那个管事摸摸脑壳:“我们这个王府也只是闲置,王爷偶尔过来,所以这盒子糖耽搁了,也不记得是哪家送的。我去查一下名册。”   门房当即送来名册:“是恒家酒楼送的。”   管事松了口气,看着这几位过问他还以为耽误了什么大事,原来只是家酒楼,一家小小的酒楼能有什么了不起的。   “什么?!你说是恒家酒楼?”纨绔们的神色忽然都变得讳莫如深起来。   管事愣在那里,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别说是小小的酒楼了,就是朝中大员也有不少给自己家王爷送礼的,有什么可值当这些少爷们变色的?   陈雪所用扇子敲打他肩膀一下:“看在你今天殷勤招呼我们的份上,我们就救你一命。”   他用扇尾指着那糖盒:“你这糖是非常重要,你现在就派人送到你家王爷手里,记住一定要回禀恒家酒楼所赠。”   啊?   管事愣在原地。   陈雪所不耐烦皱皱眉:“信不信由你。一份不菲的赏钱就看你愿不愿意挣了。”   管事呆呆愣愣,但是这个少爷说话挺认真的,他想了一下对方也没必要害自己,于是就点头哈腰的应了下来。   正待走,谢宝树加一句:“再遇到这家酒楼送来的东西或者是捎的信你一定不能怠慢,不然呀——”   周岑在旁挤眉弄眼:“可能会脑袋落地知道吗?”   公子哥们哄堂大笑,说说笑笑往里走进去。   “没想到三哥居然有这样的艳福,这个小娘子生的还不错,她那个酒楼经营得也兴旺。昨儿还听个人说如今满城的书生都往那里跑呢。”   “而且还知道疼人。居然给三哥送糖。”周岑适时补充一句,“你说我们要不要把送糖这件事情跟三哥说说呢?”   不等别人回话他立马自己打消这个念头,那可不要。   “三哥那么凶的性格,要是知道我们知道了这事那我们就死定了。”宋简议吐吐舌头。   是以等他们进去见到牧倾酒后,牧倾酒就有些奇怪:“你们今儿怎的都心里有事?”   话还没说完,管家传消息:“回王爷,外头管事说有人送来些东西。”   “收进来吧。”牧倾酒漫不经心,他没明白为何管家今天变得这般没有眼力见,非要在会客时候送进来。   想来是什么重要东西,他回过头去吩咐几位兄弟:“且在这里品茶,我去外厅看看。”   谁知走到外厅听见响动一扭头,那几兄弟从屏风后头正探出头来偷看呢。 第三十一章 名帖   牧倾酒摇摇头, 不理会他们,从管事手里接过木匣子。   市面上常见的杏木,打开匣子, 是一匣子荆芥糖。   荆芥特有的凛冽气味飘了出来,管事忙解释:“这是恒家酒楼送来的礼。”   恒家酒楼?那个小娘子?   牧倾酒的神色不知不觉和缓下来,他示意来福去把盒子放好:“放在我书房案头。”   一帮公子哥儿躲在屏风后头大惊小怪:   “哎哎哎!笑了!笑了!”   “啧啧啧, 心魔!这就是心魔!”   “说什么呢?!那是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等牧倾酒回来就见几兄弟挤眉弄眼。   他白了他们一眼:“你们要没有什么事就赶紧走,别回头被御史弹劾私会我, 惹上一身官司。”   “别啊, 三哥, 我们这不是想尽一份绵薄之力嘛。”宋简议脑子活, 脸皮也厚。   牧倾酒想一想, “那随我去看马吧。”,说罢便带他们到后院。   王府原本应当是后花园的地方, 此时推为平地,有几匹高头大马正昂首嘶鸣。   纨绔们目瞪口呆。   “三哥, 你最近喜欢上了这玩意儿?”谢宝树啧啧。   宋简议懂些:“不愧是三哥,喜欢的东西都与旁人不同, 这马可金贵着呢, 一匹就顶临安城一座三进宅院。”   “那这几匹得顶多少钱啊。”陈雪所结结巴巴算了起来,“一, 二,三……”   “郊野还有个马场, 里头还有六匹。”牧倾酒纠正他的说法。   这谢宝树就不懂了:“三哥,你说你好好的人养什么马?”   “就是啊三哥。”周岑叹息道,“在北疆风吹日晒的,好不容易回了江南繁华场, 却不享受歌儿舞女反而天天在这鸟不拉屎——不!满地马屎的地方围着几匹破马打转,到底图什么?”   牧倾酒淡淡瞧他一眼:“这些马是好不容易从西域买回来的马种,并不是什么破马。”   纨绔们不以为然,虽然说马匹比较稀罕,但是对他们们这些人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谢宝树嘀咕道:“养个一匹两匹出街时高头大马从御街上呼啸而过气气金吾卫便也罢了,何必养这么许多?弟弟们心疼你,如今好容易回临安了,便要带你好好松松泛泛。”   说罢就冲兄弟们使了个眼色,纨绔们心领神会一个个争先恐后喧闹起来:   “熙春楼的苏香香如今是临安魁首,抚琴调香莫不高明,我买她一月,陪三哥!   如今有一种车船,不用人撑驾,只用车轮脚踏就就动,啧啧啧,春夜泛舟湖上,春月无边,身边佳人娇语,岂不快哉?”   “有一种名为柔枝的红梅,入香极为风雅,我给三哥送来,前几天教会了一只乌头白颊八哥儿说话,回头给您也拎来。”   “富景园的风景就连太后都称赞的,回头我们几个上那里斗鹌鹑去。再组一个蹴鞠社,有三哥助阵,我们一定赢四皇子和他的跟班们。”   牧倾酒摇摇头:“没心思,你们去吧。”   “三哥……”一个两个都如霜打蔫了的茄子一般。   牧倾酒看他们,倒想起这些兄弟们虽然浪荡了些可自小便一起长大,情分不比寻常。   七八岁时他被牧将军家法惩治抽鞭子时,这帮兄弟就求泓瑶帝姬来牧府拜访,他们一水趴在后院的围墙上偷看,一排七八个圆脑袋,脸上就是现在这幅神情。   于是耐心讲给他们听:   “其实大宋早就无法获得马匹了,西渤和北狄为了封锁大宋,早就把大小马场都收拢了起来,边境上控得死死的,卖给我们的所有马匹都煽过,根本没法生出小马。”   “可我们要跟人打仗必须要有战马,所以马匹非常重要,最好的法子便是自己育马。这马都是从北狄偷运来的的公马与钱塘的矮脚马培育出的良驹,比我的命可还重要。”   “我在西北还有一个马场,如今又想在临安城外设立一个马场,这批马就是运来打前站。”   宋简议是个机灵的,一下子就自告奋勇:“三哥我帮你!我家是武将世家,养马名手不计其数!”   “养马名手我有,你来帮我管着点事,防着当地官府找茬便是。”牧倾酒不咸不淡道。   宋简议喜出望外,拼命点头:“三哥,您放心!我明天,不,今天就搬到马场去睡!!!!”   好啊好,弟兄几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周岑抢了个差事。各个哀怨瞧着宋简议,宋简议却不以为然,得意的挺挺胸膛,越发得瑟。   谢宝树不甘示弱:“我也能帮三哥!”   他可以帮三哥搞定那个小娘子,嘿嘿。   **   第二天便是寒食节。   这两天满城都不能开火。   满城百姓便都来酒楼食肆买些做好的熟食。   曼娘便预备着做些好吃的熟食等明日吃,直忙到酒楼关门还未做完。   一抬头,却是牧倾酒来。   曼娘有些诧异,却仍旧笑道:“且坐。”   “我收到了那些糖。挺好吃的。”他有些歉意,“我那……门房来收的,他们不知道轻重,放在后面,所以耽误了,我今日才看到。”   原来是为着荆芥糖来道谢的么?   曼娘抿嘴一笑:“无妨,你日理万机,下面的人疏忽也是有的,就是不知道这糖有没有功效?”   “吃了这糖之后感觉周身发热发汗。严寒天气吃下辛辣之物,有利于怯寒排湿。”牧倾酒想了想,仔细总结着自己吃完后的感受。   这人可真认真。曼娘笑意更盛了些:“还有一种姜糖,北地士卒在边关苦寒之地,含一块姜糖,亦是全身热辣出汗,有助于怯寒。”   牧倾酒眼睛都亮了:“北地苦寒,此物最好。”   “我先做些,若礼师爷还未走,就与运火腿的车队一起出发。”曼娘一口应下。   牧倾酒主战,殷晗昱主和,凡是能给人渣前夫添堵的事情她一件都不想落下。   “那真是……多谢。”牧倾酒没想到自己这么笨嘴笨舌,想了半天也只能干巴巴道声谢。   这两句说完,又不知说些什么,有片刻的沉默,只有灯花“啪”一声爆了的声音。   忽得窗外传来头陀打更的木鱼声,倒一下将两人都警醒了,牧倾酒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第二个目的,他从怀里掏出一叠名帖。   “这是我的名帖,有了这个名帖,如果有事将帖子递给门房便是,门房看到这个帖子,他便会当即告知我身边的来贵,让我知道。”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千金难求的大将军王名帖吗?   曼娘好奇瞧了一眼名帖,米白的底色,玄墨堂号,字迹遒劲有力。可她没接:   “我能有什么急事,平日里送节礼罢了。”   牧倾酒坚持让她收下:“这次多有慢怠,你若是收下我也心安。”   孤男寡女推推搡搡似乎有些不妥,曼娘想想也不再拒绝,收下了名帖。   等他走后,曼娘晕乎乎回了家。   她将一沓名帖不知道要放在什么地方,藏在梳妆匣里怕被丫鬟瞧见,放在书桌上又怕恒夫人瞧见,最后藏在了床尾的暗格里才安心。   等藏好后这才觉得有些好笑:自己为何要藏起来呢?这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可心里翻来覆去忍不住又琢磨起来:   两人也就是东家与掌柜的关系。没有那么熟悉又无什么大事,为何要给她这么一沓名帖?   她当年也是在临安贵妇圈里交际过的人物,自然知道名帖的厉害,许多朝堂上的一品大员也不可能说轻易的得到这许多牧倾酒的名帖。   她在这古怪的感觉里闭上眼睛,合眼安睡。   **   第二天便到了寒食节。   赵大嫂一大早便薅了一捆柳条送来,原来临安风俗,今日家家要插这柳条,取其“清眼”之意。   恒家门头和酒楼都插上了这柳条,看着便清新不少,倒真有春日之感。   酒楼里备好的食物也端了出来,热热闹闹开始售卖,有糖糕、鳗丝、鸡丝签、五味焅鸡。   却说现在恒家酒楼的生意越来越好,赵大嫂也从后厨调到了前头开始做传菜的阿婶,她为人细心,一次端许多菜式而不乱。   对于这种前堂恒家酒楼有一套自己的奖励方法:得到的赏钱有一半交工,一半却可以自己留下。使得小二们格外卖力。   赵大嫂就攒了不少钱,她有些高兴,寒食节告了假,一大早起来就去外头街市买了些烧鹌鹑并一荷叶河阳查子带回家给丈夫,想小两口好好过个节。   没想到,赵老大看到这些吃的,当即铁青了脸,呵斥她:“你这人怎的如此不孝,有好吃的不惦记着爹娘?”   说罢之后就把吃的全部卷起来,起身端到上房去了。   赵大嫂看着丈夫的背影,心里寒冷一片。   赵夫人收到儿子的孝顺,再想起儿媳妇今日一大早出门时的鬼鬼祟祟,心里明白了过来。   她气得在院子里摔摔打打:“这媳妇子当真不孝,自己偷着吃!一家人还能做出这种事,显而易见是未将我们当作一家人!”   要是往常赵大嫂也就罢了,谁知今日她竟然冲出了房门,冷笑一声:“娘这话我可听不懂,娘素日里背着我偷吃的鸡蛋、酒菜无数,莫非娘从未将我当作一家人?”   这个大儿媳妇生得老实忠厚,素来不甚顶嘴,赵夫人一时被噎住。   今日休沐在家的赵老爷正起身,听见外头动静,登时沉下了脸到了院里,呵斥道:“老大家的,你可是要造反?” 第三十二章 五味鸡   “都说母慈子孝, 母不慈子怎么孝?”要是往常赵大嫂或许怕这个官衙任职的公公,此时却丝毫不惧,她昂首挺胸, 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得明明白白。   “何三萍,你疯了不成!”赵老大吓破了胆,冲到赵大嫂身边就要捂住她嘴巴。   却被赵大嫂一甩手挣脱。   赵老爷气得哆哆嗦嗦:“老大, 你就是这么管教媳妇的?”   赵老大忙应:“爹,是我不对, 我回去就收拾她一顿。”   “现在就给我打!”赵夫人咬着牙齿, “打到她守规矩为止!”   这……   赵老大却迟疑了, 赵大嫂平日里吃苦耐劳, 还会给他带些酒楼的边角料酒糟任他吃。   若是打坏了她, 赵夫人也不会给他吃酒钱,他馋酒哩。   当即第一次扯了个谎:“娘, 她若是带了伤,回头去酒楼上工别人问起丢人哩。”   “大哥可莫再说上工的事情了。”赵二嫂自打他们吵架就躲在屋里, 此时听见说到上工忍不住掀开了门帘,“前儿我娘家兄弟去酒楼吃饭认出了大嫂, 后来问我是不是家里有难, 我撒了个谎才圆过去。”   “真的?”赵老爷最要面子,当即追问。   “爹啊, 我哄您做什么?我把这事瞒下来,要不是今儿说到这茬我还不提呢。”赵二嫂一脸诚恳。   她这些天忙着家里的杂事可差点累死, 手里都起了一层茧子,也不知大嫂一个人是怎么操持这许多的。   因而早就想寻着机会说服二老阻拦赵大嫂外出做工。   “就是,爹,娘, 咱家好歹也是宗室,跟官家联着亲呢,大嫂天天在外抛头露面在酒楼打杂,被宗亲们知道了全家都挂不住脸。”赵家老二在旁边帮腔。   赵老爷看了赵夫人一眼,他在外当差最讲究宗室家的体面,当初老大家的去酒楼帮佣他本来就不同意,可架不住赵夫人再三劝解说能攒不少银子。   赵夫人被他看得心虚,忙打岔:“这事以后再说,先家法处置对长辈不敬之事。”   “慢着!”赵大嫂直起腰,“也莫请什么家法了,我要和离!”   “什么?和离?”赵老大后退趔趄一步。   赵大嫂点点头:“你没听错,我要和离。”   “老大家的,你莫不是失心疯了?”赵夫人不可置信看着这个从前温顺老实的儿媳妇,“你娘家可是海边一户打渔的渔民,见天赤着脚都没见过鞋履,你嫁到我家时连嫁妆都没有!”   大宋习俗是女子出嫁皆要备一笔丰厚的嫁妆,否则便会被婆家瞧不起。当初赵大嫂娘家没有给赵大嫂预备嫁妆,也成了赵家打压赵大嫂时的说辞之一。   “是!我知道!”赵大嫂毫不畏惧,“不就是五两银子的聘礼吗?我立个字据还给你!”   “婚姻为两姓之好,岂能容你自己信口雌黄。”赵老爷慢条斯理。   “我现在就捎话让我爹我娘和当初的媒人过来。”赵大嫂腰背挺得笔直,随即一甩帘子进房收拾东西。   “什么?!”赵夫人原以为她是闹脾气,没想到这个老实头子居然毫不犹豫就收拾起了东西,当即气得直捶胸膛,“天爷!”   “娘,娘,你可莫气坏了身子。”赵二嫂忙过来扶起了婆婆。   又踮起脚张望那边屋子:“大嫂也不知被谁撺掇的,原先老老实实一个人,怎的进了酒楼就变了个人似的……”   赵老大一下子就想岔了,他这媳妇生得清秀,也就是这几年忙于家务无心打扮了,不然他当年也不会瞧上赵大嫂。   莫非是在酒楼里抛头露面寻了个相好的?   当即气冲冲就往自己屋里冲。   赵大嫂直起了腰,其实也没收拾的,她嫁过来陪嫁了几件衣裳、一床被褥,那被褥赵老大睡过,她嫌脏也没拿。   拿起那几件衣裳叠好,正要出门,就见赵老大风风火火冲进来:“你是不是在外头有野汉子?”   赵大嫂一愣,旋即冷笑:“可莫把我看扁了,当谁都是你赵家人不干不净呢?!”   她这说得话里有话,赵老大没想明白。   随后就被赵大嫂推开,打了个趔趄才站稳。   可赵大嫂已经风一阵走到赵家大门了:“赵家人给我听着,我陪嫁了四季衣裳和被褥一套,那被褥我嫌晦气不要了,只拿走了衣裳。看清楚了你家的物件我分文未取。”   又道:“等我娘家人来了,和你们谈和离。”   “哐当”一声,她将大门重重一甩,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她居然敢走?!”赵老爷胸口卡得更厉害了。   “啊呀呀,这可……嫂子连个娘家都没有?就敢一个人出去?”赵二嫂先是惊诧,而后瞧着嫂子的背影,忽得有些羡慕。   “出去好,叫拐子卖了才好!”赵老大气得跺脚。   赵夫人恨恨道:“走了也好!我们可是临安城里的宗亲!闭上眼睛都能寻到一门好亲!她一个乡下二嫁,还能寻到什么好亲事!”   赵二嫂瞥了眼婆母的脸色,没有吭声。   当初赵老大生得丑,人木讷,被赵夫人灌输了满脑子孝顺爹娘的念头,去相看姑娘第一句就说“你先给我爹娘做一套衣裳,我再给你插簪。”   临安城里的小娘子又不傻 ,哪个要嫁给他?   当初媒人还给赵二嫂家介绍过,赵二嫂邻居立刻拦了:“听说赵老大被驴踢过卵蛋,恐伤及子孙哩。”   又有知情人说这家当家老爷要面子阴险,婆母狡诈抠门,不是个好婆家。   虽然当时赵二嫂娘家急着将女儿嫁出去,也不敢嫁给这赵老大。   赵二嫂娘家没答应老大的婚事,反而生了别的心思:既然这个老大不中用,与老二成婚反而有利可图?   于是与赵家二老谈了一回,约定以后赵老爷把衙门里的差事留给老二承继,答应将女儿嫁给赵家老二。   赵家二老一想,也罢。反正老大眼瞅着寻不到媳妇了,也说不定会绝后,倒不如先给老二安个家,以后让老二养老也有个后路不是?   当即一拍即合。   等赵二婶怀老二的时候,赵家才有个远亲帮他们在海边寻了户渔民女儿。   那女儿家生得清秀可人,又是外地过来,赵老大远路迢迢相看了一回便应了。   如今婆母大无畏放话,莫非忘记那几年四处托人给赵老大相看的难处了?   赵二婶撇撇嘴,当初他们就老逼她将娘家几个堂姊妹说给赵老大相看,反正以后可别想她帮忙。   一家人各有各的心思,唯有赵二郎喃喃自语:“赵家人不干不净,说的是谁呢?”   却没注意赵老爷老脸一红。   **   赵大嫂从赵家出来以后一鼓作气走到街上,这才有些茫然。   一墙之隔的恒家自然是去不得的。   恒家母女虽然热情,可去住却是拖累了她们。   回娘家又山高水远。   住客栈的话自己身上又身无分文。   临安的百姓都在街市上买糕点预备过节。   赵大嫂想了下自己的赏钱和工钱都留在海棠那里,便决定还是先去酒楼取钱再说。   走到恒家酒楼,却见酒楼前热热闹闹,围着百姓卖货。   李山和几个伙计被一群人围着:“大婶,你的糖糕包好了。”   “小郎君,拿好这份五味焅鸡。荷叶包容易破,可别撕。”   一眼瞄见赵大嫂过来欢欣鼓舞:“赵婶子,快过来帮帮我!”   赵大嫂一愣,旋即将手里一团乱麻放在一边,卷起袖子跟着过来帮忙。   等忙完中午这一阵才好些,李山与她聊:“今儿你不是告假了么?怎的又回来了呢?”   赵大嫂摇摇头:“我有事寻海棠。”   “海棠她们几个上街顽去了,少东家出去了趟,就剩下我,没想到忽然来了这么多人。”李山心有余悸,“你还没吃饭吧?走,趁着人少一起去后厨吃点填填肚子一会再忙。”   后厨的糕点堆得高高的,有糖糕、柔鱼丝、鸡丝签、五味焅鸡。   李山拿碗碟给赵大嫂夹了几块五味焅鸡递过去:“快尝尝,这个卖的可快了!”   赵大嫂这才觉察到自己今儿到现在还滴水未进,是以道了声谢,接过了碗碟夹起一块送进嘴里。   整鸡被放在烤炉里用松柏枝条焅熟后,又加了豆豉、酱油、茱萸等多种酱料炒制,拌匀了浸泡了一夜。   今儿已经完全将所有的酱汁都沾了上来,是以舌尖触碰到五味焅鸡的那一刻感受到五味袭来:   酸、咸、甘甜、辛、辣,五种截然不同的滋味,加上焅鸡上面沾染的白芝麻颗粒,刺激得口水一下子流了下来。   再尝尝焅鸡,金黄色的鸡皮又肥又香,滋滋冒油,内里的鸡肉则细细嫩嫩。   “怪不得这道菜不错,大娘子可当真厉害!”赵大嫂忍不住赞一声。   “再尝尝这个。”李山又给她舀一勺柔鱼丝。   柔鱼丝是将柔鱼慢慢放在火上烘干,而后再手撕成丝,这柔鱼丝做了两种,一种加糖,一种加茱萸,为的就是满足不同食客的需求。   赵大嫂素来喜欢海产,自然也毫不抗拒。   她尝了尝柔鱼丝。 第三十三章 鸡丝签(二合一)……   淡黄色的柔鱼丝, 入口纤维感十足。   又柔又韧,富有嚼头,还有淡淡的香气。   辣味柔鱼丝上面沾染着火红色的茱萸颗粒, 送进嘴里又辣又麻,之后却有一点淡淡的甜,而后便是柔鱼特有的大海味道。   这辣味柔鱼丝更适合就酒。   另一种柔鱼丝偏甜, 没有辣度,似乎更适合孩童解馋。   赵大嫂偏爱辣味的柔鱼丝, 一丝一缕越吃越香。   李山感慨:“不愧叫柔鱼, 果然吃起来柔韧。”   赵大嫂“噗嗤”一笑:“叫柔鱼是因为它就似无骨一般。”说着便给李山比划柔鱼长什么样。   李山听得向往:“赵嫂子懂得的可真多, 我还从来没看过海呢, 想必天下的水汇聚一处, 定然不同寻常。也不知今生是否有机会能得一观。”   “海有什么稀罕的?”赵大嫂自小在海边长大,自然不以为然, “望不到边的水而已,听说村里人从泉州出洋的才厉害呢, 什么昆仑洋,什么乌猪洋, 蛇龙洋, 遇上大雨,还能看见龙在云间哩。”   李山瞠目结舌, 赵大嫂起来谈兴:“出洋凶险,全靠一个南针, 若是稍有差错便命都要陪着,是以泉州那些大户人家都养着舟师。”   李山听得津津有味,还记得递一块糖糕给赵大嫂。   糖糕在临安城里不稀奇,稀奇的是大娘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 使得这糖糕又蓬松又松软。   一口咬下去便如同咬着一片云一样,糖糕的空隙孔洞全部都松松软软,糖粉丝丝萦绕,甜滋滋的。   叫人吃完就心里忍不住放松些。   “这个好,回头我买些……”赵大嫂刚要说我买些送我侄儿,却忽得住了嘴。   她自己没有孩子,是以极其喜欢赵老二家的两个侄儿,酒楼里每每有作废了的糕点便会散给诸人,她分得了之后都是直接送给侄儿吃。   可想起今儿个赵二嫂两口子在旁挑唆的样子,却寒了心。   何况自己如今和离自然是不会再进赵家门了,这糖糕便也无从捎起。   李山丝毫没留意她的欲言又止,反而乐呵呵赞同:“是该买些,这两天寒食节,开不了火,看你这么爱吃,自己多备些。”   对啊,大可买给自己。赵大嫂恍然。   吃完了糖糕李山从一个大盆里拿了鸡丝签出来,自己吃得却是从个小盆里倒出来。   赵嫂子纳闷,再仔细一看,李山跟自己吃的鸡丝签不大相同,形状要粗狂些也没有沾染白芝麻,当即多看了两眼。   李山不好意思:“这是我自个儿做的,不成想做得丑可些没法拿去售卖,便放在后厨供大家伙吃算了。”   “你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赵嫂子有些惊讶。她眼里做菜好的大娘子   李山摸摸脑壳,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做厨子,当初来酒楼时与少东家谈定的便是若是不忙时便允我进后厨帮忙。”说罢,便从小盆里扒拉出来些给赵嫂子:“赵嫂子且尝尝,看缺了什么。”   赵大嫂送进嘴里。   这鸡丝签①,是将煮熟后的鸡肉切成小块,而后浸泡在茱萸红油、五香水和鸡汤里而成。   是以吃进嘴里,立刻就被浓郁的茱萸红油所裹挟,辛辣十足,想放弃的那一瞬间,却很快被浓郁的香气所俘获。   八角草果豆蔻等多种香料被砸碎后放进热油里慢慢烘烤再倒入了山泉水,是以这五香水有多种滋味复合,浸泡进鸡丝后使得鸡丝也滋味复合。   更别提了还沾染了黄澄澄的老母鸡汤。   辛辣、香辣、麻香,种种不同滋味一齐在嘴里碰撞,使得这道菜的滋味立体起来,多层次多方位的出彩。   赵大嫂赞不绝口:“当真不错,做得不比旁边这道差,只不过刀工上欠缺些。”   “当真?”李山不好意思地摸摸脑壳,又问赵大嫂,“大嫂,你可想有什么想做的?”   见赵大嫂一头雾水,李山解释:“好比我以后想做个厨子,大嫂你呢?”   赵大嫂一愣,她少女时整日捕鱼、缝渔网、下笼捉蟹、赶海,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因着同村小娘子都是嫁到了渔村,她便以为自己也会如此。   等到少女怀春时,便开始期待自己未来夫婿的模样,那时候想要做个新嫁娘。   等嫁到临安城之后,便想着照着娘亲的做个贤内助,每日里缝补、浆洗、做饭,照顾一大家子人忙得脚不沾地,可那时候想做的是当一回娘。   到后来发现丈夫压根儿靠不住,婆家更是黑心烂肺,从前那些期待便也渐渐落了空,如今倒是迷茫一片。   她阖阖嘴唇:“我也不晓得哩……我现在这样子,就是想做什么,还能去做么?”   李山摇摇头:“赵嫂子莫要这般看轻自己,你做事麻利能干,手脚勤快,能让往来客人和店里上下都信任你,岂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成的。”   他又拿自己的经历来鼓励赵大嫂:“我从小父母双亡,被安插到孙家做跑堂的,三天两头挨打。可我一直想做个厨子,没想到老天爷开恩,居然让少东家将我捡走,又答应我可做厨子,我每日里下工后勤学苦练,如今不也做得像模像样吗?你要是想做,何时都不晚。”   “当真吗?”赵大嫂嗫喏道。   “那还有假?你若是心里想不出来,倒不如多跟少东家说道说道。”李山笃定道。   不多时,大娘子便回来了,赵大嫂自去寻大娘子说话。   她先是将自己的境遇简单几句点明:“大娘子,我与婆家闹翻了,今日从他们那里出来,过几天等我娘家人来便给我们办和离。”   曼娘瞪大了眼睛,旋即有些赞许点点头:“也好,那样一户人家,早走早舒坦。”   “可那户人家的秉性您也是知道的,我担心他们上酒楼来闹,因而今天是来结清银钱,与您告别的。”   “告别?赵嫂子,你要是走了,以后谁还帮我迎客?”曼娘笑吟吟。   “可……”赵大嫂心里也有不舍,可担心连累曼娘,还是狠心咬咬牙,“多谢大娘子爱重,可我到底不能拖累了您。”   曼娘摇摇头:“临安城这般大,你又要往何处去?便安心在这里待着便是。万事有我,你不必怕赵家来寻麻烦。”   赵大嫂擦擦眼泪,福了一福:“谢东家周全。”   曼娘便岔开话题:“你今后住在哪里?不若去我家里与我娘作伴。”   “不了。”赵大嫂摇摇头,“赵家人恼怒之下不知还会做出何事呢。雇佣我您大不了把我辞退,说到官府里去也理直气壮,可若是容留我,他们家攀扯起来便不好了。”   她想得一清二楚,雇佣她倒也罢了,可不能再让东家因着这个再生事。   曼娘见她坚持,便不再多说,只道:“二楼原来是我跟几个女账房住,后来我娘回来了,我便与丫鬟回去住,空出几间房,你便去住就好。”   见她还要推辞,曼娘忙故意拉下脸:“你若是再推辞便是真的拿我当外人了。”   赵大嫂这才应了个是。   大娘子居然待自己这般好,赵大嫂心里感念不已,想起李山今天与自己所聊,便忍不住问曼娘:“大娘子,您可有什么放在前头想做的事?”   “自然是好好儿将恒家酒楼开成京城第一。”而后让永嘉侯府和殷晗昱这些人受到惩罚。   “李山说他想做的是做厨子,可我怎么就想不到自己想做什么呢?以前只想做个贤妻,如今骤然和离,却不知去哪里,应当做些什么……”赵大嫂不好意思地扯扯衣袖。   原来是和离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曼娘看着她,似乎看到了前世那个囿于后院困于“贤妻”名号的自己,当即笑道:“你想想,自个儿最喜欢什么?”   “喜欢?”赵大嫂顿了一顿,“自然是最喜欢赶海捉海货。大娘子,你不知道,海里什么都产:海镜、鲎、比目鱼、大乌贼,个顶个的美味。一网下去便可捞上来许多……”   她想起大海自然焕发了生机,滔滔不绝讲下去,脸上焕发着自己都未曾觉察的生机。   过好久才忽得察觉来一直是自己在讲,当下觉得冒失,吐吐舌头:“是我不对,竟说了个没完,耽搁东家了。”   曼娘含笑看她:“赵嫂子,你适才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闪闪发光,说不定这便是你真心喜欢之物。”   “海么?”赵大嫂一迟疑,“可再回海边却是不能够了,我做姑娘时的竹床睡了侄儿,户头也早迁到了临安,何况娘家再养活不起我这张口。”   再者,她是再嫁之身,在小渔村里少不得有人会来说媒,倒不如待在临安城里自在些。   “留在临安你可做些海货生意,你若是愿意,我教你如何做海货,你攒上几年钱自己开个小食肆可好?”   自己开食肆?   赵大嫂有些心动,可转念一想:“大娘子,不成不成,我于做厨上并无天分,不如李山。”   她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做些家常菜还可以,若是开食肆却着实不够。   曼娘想想便道:“那运送海货来卖如何?”   “卖海货?”   曼娘点点头:“临安离海不远,常有商人贩运海货来城里出售,本来海边不值当的海贝钉螺,一到临安便高价出售,你大可做这生意便是。”   赵大嫂有些心动,可还是有些迟疑:“这生意常常是那些身家丰厚的大商贾,他们来我们村里收海货时,我听说他们背后还都是达官显贵呢,我平头百姓,若是被官府抓了……”   “你背后有我,我背后自然有贵人。”   赵大嫂想起在酒楼里几个小娘子聊天时曾含糊说过恒家酒楼部分股契里有冠军侯的份子,当即便了然。   “你可还记得上回雇了个无赖来诬赖我们酒楼的那人?”曼娘问道,“他下了大狱后变卖了自己家酒楼,正好与我们恒家酒楼相隔不远,我便想再开一家酒楼。”   “这新酒楼要引人注目自然要独辟蹊径,我便想以海味见长。这海货自然是自己采购来才最便宜,可我自己一直腾不开手,今日又听你这么一说,倒寻思着由你做此事最妥当不过。”   曼娘这些天观察,赵大嫂为人细心能干,话不多也不会拍马逢迎,却极其厚道可靠。   再加上她和离后无处可去,叫曼娘想起当年的自己,便有心抬举她一把。   “这……这,”赵大嫂骤然接到这么大的委任,登时磕磕绊绊起来,欢喜得话也说不好。   曼娘笑道:“你娘家人既然要来临安帮你和离,你便可与他们商议一二,请他们相帮你也可。只不过有一条,你从前是农户,后来是宗亲家眷,以后可就便成商了,这可要考量好。”   士农工商,商人最是低贱,可赵大嫂毫不犹豫:“我跟着您干!”   至于分成嘛,曼娘说出自己的构想:“本便由我来出,你出力,等年底给你抽两成的利,这海货运输一年便可获利几百两,你年底也能拿个小一百两。”   赵大嫂眼睛瞪大,一百两,她的前公爹,赵家老爷一年也不过二十两银子的俸禄!   当即摇头如拨浪鼓:“少东家,我一分本钱不出,怎好拿您的利钱?您一年与我些薪银便是。”   说着便死命推辞:“您若是再这般我便不敢接手了。”   她是个老实人,这辈子在梦里都想不到这么多银子。曼娘想想:“那便抽一成。你也莫妄自菲薄,这做海运生意,须与海边渔民说得来,还要能细心可靠,便也只有你才可用。”   原来自己这般独一无二么?不是婆母嘴里“不下蛋的母鸡”,不是妯娌口里嘲笑的“乡下土包子”,不是赵老大嘴里的“无用婆娘”,而是切切实实无可替代的么?赵大嫂眼睛里生了光彩。   曼娘点点头,带她来账房,与她好好儿计划这海货搬运要准备些什么。   这做海运,自然要备船,船却不同于渔补船,也不同于可载人的“钻风”、“三板船”,要装海货,自然船舱要做得大些。   海货要是鱼干、海带这些还好,要是要装活鱼活虾却极为麻烦。   赵大嫂皱起眉头:“这些海物我是知道的,最怕离水,离了海水便是冰块用上也难以保鲜,只能扔了了事。”   曼娘却成竹在胸:“若是在内里注入海水,叫它如在海里一般呢?”   赵大嫂点点头:“放在水桶水缸里倒是个好主意,只不过从海边沿江进临安,逆流而上要一天的光阴,一缸水不够,还得再带一缸换用的。”   曼娘却摇摇头:“不是水桶,也不是水缸,而是在船舱里背上。”   “船舱?”   曼娘笃定点点头。   前世殷晗昱便是做这海运生意,寻常商人运货都用水桶水缸,装不了太多,他却聪明,直接将船舱改造成不漏水的大缸,里头装上海水,再装满海货,运到临安城。   他这一船就顶别人好几船,自然挣得盆满钵满,他又盛势定制了大海船,先是薄利多销挤兑垮市面上的其他大商人。   而后一人便垄断了满临安的海味货运,除了小虾小米,之后便是殷晗昱的商队。   他当时已经背靠了侯府,投奔了太子,在权贵阶层中如鱼得水,自然无人敢触他的霉头。   殷晗昱一直守着这船舱的秘密,外人无从得知,自然也就无法复制他的成功罢了。   曼娘却知道,她知道这种船舱比别的船只多了一层,这一层的制造原理如水桶一般,内里还刷了一层桐油,丝毫不漏。   赵大嫂不是笨人,一点就通了:“原来是用这法子。”   曼娘便叮嘱她:“这法子是我们能胜过别人的利器,千万要保密。”   赵大嫂重重点头:“多谢少东家信得过我。外人我绝不让他靠近船舱半步。”   “你还能自己运送那许多海物不成?”曼娘失笑,“先期你便用自己信得过的家人搬运便是,等后面我们打出了名号,便是被人抄走了也无妨。”   赵大嫂又是点头,东家如此谢重自己当真无以为报,唯有踏实苦干。   “只不过,这船要何人才能制得呢?”   “这个不难,我自然能寻到人。”曼娘不知想到了什么,抿嘴一笑。   她处置完赵大嫂之事,便叫人收拾了两食盒点心,一盒送去给白歌阑,一盒则自己拎着,往忠王府去。   只不过奇怪的是她还未亮出名帖,海棠只自报家门:“我是恒家酒楼,送节礼哩。”   门房立即满脸堆笑开门迎接他们进去,一边殷勤行礼,自有人送她们进二门。   曼娘还是第一次进王府,她有些好奇地左右张望。   雕梁画栋自然少不了,不过院中却总觉冷清清。   当即问带她们的婆子:“怎的院里不见什么人?”   那婆子笑道:“我们王爷不喜喧哗,又常年在外头,便是偶尔回京也是回牧家,是以并无什么仆从。”   原来牧家人并不来王府住么?   曼娘想起那些牧倾酒并非牧家亲生子的传闻,有些同情这人。   进了二门,牧倾酒正在花厅里等她。   许是在家的缘故,他今日未穿戎装,一身月白直裰,白玉冠,长眉入鬓,端的是浊世佳公子。   见到曼娘他微微一笑:“恒娘子。”   曼娘也福上一福,送上自己带来的食盒:“这两天是寒食节,恒家酒楼做了些寒食节的吃食,便给王爷送来,是我的心意。”   说着便将食盒打开,一一列举给他看:“有子推燕、茶泡饭、鸡丝签、糖糕、柔鱼丝等物。”   牧倾酒饶有兴致瞧着这些吃食,子推燕是面食捏成,小小一块是展翅欲飞的燕子模样,是为着死在寒食节的介子推。   他随手捻起一块放进嘴里,酥脆的面皮立即在嘴里融化开来,而后内里红豆沙便在嘴里绽放,沙沙的,甜甜的,极为精巧。   不由得赞叹:“当真精巧。”   市面上售卖的子推燕都是无馅的,可曼娘却做了豆沙馅料,足见匠心。   曼娘抿嘴笑:“多谢王爷称赞,其实有两种馅料,还有一种是肉糜冬笋馅儿,因不知王爷喜咸喜甜,便都送了过来。”   “我喜……”牧倾酒停顿了一瞬,他在军里什么食物都吃,早就忘了自己癖好,半天才想起儿时的记忆,“我喜咸。”   曼娘唱了个喏:“记住了,下回便做些咸味的送过来。”   说话间一位嬷嬷送来一壶茶,两幅碗筷,曼娘一愣,她只是送吃食,可并没有在此地用膳的意思。   牧倾酒看到了她的迟疑,笑着解释:“许是嬷嬷想着到了饭点便请留你用膳。”   又道歉:“明嬷嬷带我长大,如我乳母一般,是以年纪大了有些失礼之处,我代向恒娘子赔礼。”   话这般说,曼娘忙道:“不妨事,不妨事”   立即又有侍女如云端上饭菜,只不过都是冷食。   牧倾酒见曼娘局促,便举起茶壶,给她面前的茶泡饭倒上茶水:“恒娘子且尝尝是我家的饭菜好,还是你做的茶泡饭好。”   他说话平易近人,倒叫曼娘的紧张褪去了不少,动起了碗筷。   昨夜煮好的大米饭雪白晶莹,放凉了撒上芝麻碎和海菜丝,放一块全是瘦肉的烤鹿肉,再捻一枚乌梅在上头,用凉茶水一泡,便是一碗茶泡饭。   慢慢吃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牧倾酒频频点头。   曼娘则尝起了王府厨子的手艺,不得不说,这些厨子们的手艺当真平平,她有些纳闷,王府为何养不起个像样的厨子,牧倾酒的亲王俸禄也不低。   牧倾酒也有些尴尬,解释道:“这厨子是牧家带来的,因着是父母所赠,便不好换去。”   原来其中有内幕,曼娘便不多说,点点头表示理解,两人和和气气吃完了这一餐。   饭后正饮茶,却听得外头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三哥,你这门卫居然连我都拦!” 第三十四章 二合一(一更)……   饭后正饮茶, 却听得外头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三哥,你这门卫居然连我都拦!”   门口还传来来福的阻拦声:“谢少爷,我家王爷里头有客人。”   “莫非是在里头藏了个美娇娘?”谢宝树混不吝瞎猜。   曼娘有些慌乱的站起来, 不知为何她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还是牧倾酒镇定,他用眼神示意曼娘坐在原地不动,而自己则起身往后往出走去。   施施然打开帘子, 掀开帘子那一刻用身形挡住曼娘的身影,遮住了谢宝树探究的目光。   他问冒失鬼:“今儿不在家过节, 怎的来寻我?”   谢宝树笑嘻嘻示意自己小厮送上个食盒:“我从宫里来, 皇后姑母赠了我一些寒食节的糕点, 我这不惦记着三哥, 立马就送过来给您了吗?”   说罢还踮起脚尖努力往花厅里看去。   牧倾酒又好气又好笑, 接过糕点:“好,我收下便是, 你可以告辞了。”   “三哥,哎, 三哥!”他大呼小叫,几乎被牧倾酒推着出去。   曼娘抿嘴笑, 这个谢宝树还真个活宝。   她想起今日来的目的, 便从荷包里拿出自己带来的图纸,摊开在桌上,   牧倾酒打发走了谢宝树便进了厅中,见图纸一愣。   曼娘便解释道:“我这次来贵府其实是有一事相求。我想做一种舱门不漏可在里面放入海鱼的货船。不知王爷可能办到?”   她思来想去, 认识的人里也就牧倾酒有这能力。   “你想做海货生意?”果然是牧倾酒,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图。   曼娘忙点头:“我看临安城里百姓都好吃海货,想来做海货定然备受欢迎,只不过传统运送都用水桶水缸, 一趟所费甚多。便想试一试可否用这种法子。”   牧倾酒眼前一亮:“老规矩,我还是要入股。”海船卖鱼事小,可若能以此契机名正言顺叫人造船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麾下有不少青州士兵,心心念念有朝一日要打回老家,走陆路官府肯定忌惮颇深,若是走船运才是正道。   可官家乃至几位皇子对他猜疑重重,若是平白无故找船厂只怕会引起异动,倒不如以曼娘生意做幌子。   曼娘不知他的盘算,只当牧倾酒慧眼识珠看出了这门生意一本万利,便笑道:“那是自然。”   她笑起来一侧脸颊有个小小的梨涡,与平日的稳重自持相比多了一丝俏皮灵动,牧倾酒看得怔忪刹那。   他咳嗽一声遮掩自己的失态,唤来福进来把这个图纸给他:“这船船舱密封不漏水,你去安排个船厂把这船造出来,留意着莫要走漏消息。”   来福点点头,慎重接下图纸。   正事办妥,曼娘心里放了心,她便起身告辞,牧倾酒见她要走,忽得问:“临安城外贮酒库开煮新酒的煮酒会,你到时可要去?”   曼娘笑道:“那是自然,我早已预备好各种下酒菜,就等着恒家酒楼在煮酒会上一振声望哩。”   这个小娘子当真是满脑子生意经,牧倾酒微笑。   他本来是想约这个小娘子出去游玩,没想到她却误以为是问她如何做生意。   不过如此也好,免得惊动了她。   牧倾酒问:“有好多年未见过临安城里这等盛会,可否带我同去?”   曼娘大大方方先答了个是。   可等她出去以后是越想越迷惑:这是做生意他去干什么?   这一天固然是临安城里倾城而出的乐事盛事,可牧倾酒一介王爷在哪里看不行?便是他让管酒库的点检所官员陪同对方只怕都会甘之如饴,为何又要来央曼娘带他同去?   曼娘低头沉思,却没发现背后的大街后出现了谢宝树的身影。   他适才出了王府就心里犯嘀咕,索性藏在王府附近守株待兔,果不其然被他看见了曼娘。   谢宝树一拍大腿:“怪不得!”   **   赵家人自从赶走这个赵大嫂之后全家都有些不习惯。   先是赵夫人,她牙口不好,喜吃软米饭,原先大儿媳妇做饭时每每都能炖好久,不管是猪肉还是羊蹄筋,各个都炖得烂糊,让她一点都不费牙便可入嘴。   自打儿媳妇做菜后,那菜是筋道了,可她是一点都嚼不烂。   而后是赵老大,这些天自从媳妇走后,他忽然觉得房里冷冰冰没个人气,平时做饭赵二嫂子也不会像赵大嫂那样偷着给他留点额外的吃食,他饭量大,吃完一碗去加饭。进厨房却发现,锅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还要听赵老二奚落:“没想到大哥这么能吃,一碗续一碗。”   赵老大一听这些话顿时觉得戳心窝子的难受。   赵二嫂也不好过,她这些天天天做饭、刷碗,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原来这可都是赵大嫂的活计。   即使赵大嫂在酒楼打工,也会在下工后刷碗和备早起的晨炊。   她受了气,连带着对赵老二也不待见,每日里忽悠着他干活,或是拿他撒气,私下里又拧又吵的,赵老二如今见天苦着脸。   最惨的便是赵老爷,赵二嫂浆洗的外袍不干净,害他被同僚嘲笑,赵二嫂起晚了朝食也做得晚,他只好饿着肚子去当差,差点晕倒在衙门里。   更让人提心吊胆的是,他如今时时处处小心,就怕赵大嫂哪天会将他的秘密说出来。   却说这天赵夫人吃了两口菜便皱起了眉头挑剔二儿媳妇:“这羊肉也不多炖会。”   赵二嫂虽然做事不勤快,但嘴上能说会道,笑嘻嘻道:“婆母说的是。明儿我定多炖会。”   要是平日赵夫人也就罢了,今儿她气不顺偏偏要摆婆婆的款,当即训斥二儿媳妇:“昨儿你也是嘴上答应的!怎的就天天嘴上说得好听呢?别说菜了,就是碗筷也洗不干净,院子里地上一层灰和树叶……”   二媳妇却不是大媳妇那样老实不顶嘴的性格,她立刻笑道:“娘,是说哪里话?我一个人又要做饭又要洗菜拾掇屋子。里里外外都是我,别的不提,赵二有个袜子破了个洞我要给它缝补,到现在也还没有来得及缝补呢。天地良心,媳妇可真没有闲着!”   赵夫人皱皱眉头:“我说一句你就回这么多句,这就是你做媳妇的本分?”   赵二媳妇可不是任人欺负的软蛋,她脸上笑着,嘴上却毫不客气:“娘这是要赶我走吗?家里刚赶走了大嫂,现在又要赶走我,难道两个儿媳妇就这么不招您待见不成?”   赵二不像赵大那样愚孝,他一听赵夫人要赶走自己媳妇立刻站起来拉扯赵二嫂:“我我可不许你走。”   又冲赵夫人说:“娘你就不要没事找事,她一个人做全家的活已经够累了,还要听您老人家训示,就是铁人也受不住。”   赵夫人被儿子当着媳妇的面训斥,脸上挂不住,气得把筷子啪的一下摔到碗碟上:“我我我生了一个好儿子呀!怎么一样是媳,就她说不得?你大嫂当年挨了我多少说!”   赵二似笑非笑顶嘴:“所以大嫂才走了呀,所以大嫂才要跟大哥合离哩。”   听到提及赵大嫂赵老大脸色灰暗。   赵夫人气的连饭都没吃就往自己房里走去,嘴里嘀咕着:“现在你们长大了,一个个翅膀硬了管不了你们,等你们老子来管你们。”   赵二缩了缩脖子,他不怕这个溺爱他的娘,却怕待他严厉的爹。   赵二嫂在他旁边小声说:“怕啥?,等爹来了咱们要说道说道。”   等晚上赵老爷下衙回来,赵夫人果然告状,将自己今日受的委屈添油加醋说与丈夫听。   赵二嫂却没事人一样,把饭菜端上桌,甜甜的招呼二老:“爹、娘,来吃饭了。”   赵老爷铁青着脸走过来,问赵老二:“今天你们俩欺负你娘了?”   赵二媳妇先开口说:“是我不好,阿娘因为大嫂的事情心情不畅快,任由他老人家骂我两句也是应该的。”   赵夫人本来在上房憋气,实则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一听赵二媳妇明面认错实则影射她先找茬的做法,气得坐不住。   立刻从屋里冲出来:“你个放屁辣臊!明明是你挑衅生事在先!”一着急什么宗室人家的体面也不要了,市井脏话脱口而出。   赵二嫂一点都不像白天一样嚣张,她垂着头低眉顺眼的像一个受气小媳妇儿:“娘说什么那就是什么,您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今天看娘气色不畅快,我给娘炖了鸡汤,娘赶紧尝尝!”   说着便舀了一碗鸡汤端到赵夫人手边。   赵夫人越发生气,要不是舍不得一碗鸡汤早就摔到儿媳妇面前。   赵老爷却和稀泥:“这事就到此为止。”   赵夫人气得咬牙,却拿这个儿媳妇没法子。   一个媳妇走了还可以说是媳妇的问题,要是教两个媳妇都走了,只怕别人外人都会说她都不是。   赵老爷在席上说:“今日当差有个同僚,他家里有个侄女正好可以说亲,到时候说给我们家老大。”   赵夫人对这个丝毫不上心,撇撇嘴。   等用完饭,气鼓鼓的赵夫人便迫不及待回到了上房,指责赵老爷:“谁让你给老大说亲的!”   赵老爷一愣:“不是你那天当着老大媳妇的面说她走了也好,我们正好寻个新儿媳么?怎的又不对了?”   赵夫人一拍腿:“那是我与人争意气的气话,当不得真!你个傻的!”   赵老爷放下解扣子的手:“老大年岁也不小了,这么大都没个子嗣,赶紧寻亲生子是正经。”   “你可是忘了不成?!”赵夫人恨铁不成钢嘀咕道,“当时老大被牲口踢了,大夫就说他这辈子都生育不了了!后来成婚那几年都一无所出,估计这辈子是没戏了!”   赵老爷皱皱眉头:“便是无法生子也可寻个媳妇知冷知热的,实在不行便寻个带儿子的寡妇都可,你做娘的要慢慢给孩儿吃药调理哩,怎能坐视他孤鳏?”   “反正老大当时诊断说也生育不了,倒不如把他在家多留几年好好伺候你我送终。”赵夫人有自己的盘算。   “什么?!你这做娘的,也太狠心了些!”赵老爷大惊失色。   赵夫人不以为然:“老爷,您想想,多少老人身边没有子女孝顺死前凄惨?老大孝顺,正好拴在我们身边一辈子。”   赵老爷被打动了,的确,老大孝顺对二老言听计从,能留在他们身边再好不过。   别的不提,就是前街胡大爷五个儿子,去世前连杯热水都没有,据说是活活渴死的。   而老大没有妻子孩子,没有自己的小家,自然会将父母的家当作自己的家。   他哼了一声,算是默许的。   知夫莫如妻,赵夫人知道丈夫这是同意了,当即道:“至于绝不绝后的,反正咱家有老二,咱两人自己怎么也绝不了后,到时候让老二儿子给老大管碗饭就行。”   “他们都是我生的,我给他们命就是他们的造化,他们就理所当然应该听我们所有的话!”   老两口盘算得一本正经,却没想到后屋窗下老大一脸惊呆,站在原地。   他原本想将后院的柴火劈成堆好让娘想吃的菜能都炖会,却没想到听着了这让自己目瞪口呆的一幕。   原来……   原来爹娘有自己的盘算吗?   威严的爹,慈爱的娘,温暖的家庭,原来都不过是一场幻象……   怪不得赵大嫂从前说过爹娘的不是。   赵老大痛苦得闭上眼睛。   他想起从前赵大嫂受了委屈后,跟自己哭诉,被自己不耐烦打断:“爹娘是最善良不过的性子,怎么可能冤枉你,一定是你的错!”   想起赵大嫂辛辛苦苦偷摸攒几个银钱,自己却气得呵斥她:“爹娘待我们掏心掏肺,你却藏着私心?”   没想到最后证明了她是对的。   他忽得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怀疑:自己和离,是不是做错了?   赵大嫂丝毫不知赵家发生了什么,她忙着在酒楼里卖货。   东家待自己这般好,又是给自己银子,又是让自己住在酒楼后楼,这是多大的恩情?   自己不好好卖货,怎的对得起她?   至于赵家那些人,待她而言已经都是昨日风景,放下也便就放下了。   **   却说清明节前临安城里的各个酒库都要开煮今年的新酒,这是为了销售宣传每年出的新酒。   可慢慢演变着演变着,这日就变成了临安城里的大日子,官营私营歌女都要出动,早早就有人在市面上购买新衣服,满城的裁缝铺子、成衣铺子提前几天都已挤得水泄不通。   这天牧倾酒早早就到了恒家酒楼,曼娘正忙忙碌碌,见他过来也顾不上招呼,只笑着胡乱指着账房:“王爷现在清净地等我,一会子便走。”   堂堂王爷就被她这般胡乱应付,来福来贵两个看得目瞪口呆。   谁知王爷却二话不说,只自己撩衣坐在厅堂里,瞧着曼娘忙碌。   曼娘虽然被好几个人挤着围着,手里却丝毫不乱,井井有条差遣:   “李山着人搬两张八仙桌。”   “林大厨带着厨房里诸人将下酒菜都搬到食盒里去。”   “顾大厨你来决定灶房里谁留谁去,若是想瞧热闹的也可中途换岗,但务必要保证酒楼外头两处都要有人。”   “海棠,你唤个小厮搬布幌子。”   “石榴,车备好了吗?去请夫人过来照看酒楼。”   一番指挥,忙乱的诸人立刻各司其职,曼娘便招呼牧倾酒:“王爷,可走了。”   牧倾酒也不恼,老老实实跟着曼娘。   他们很快便到了鹅鸭桥北酒库,这里是游行的中点,也是人最多最盛的地点。   李山早派遣了店里的伙计占据了个桥头的好位置,见他们过来眼前一亮招呼他们。   李山使人卸下了桌子,伙计如见了亲人一般热切:“李山哥,你若是再不来,只怕我们的地方要被隔壁挤走了!”   李山打眼一瞧,原来旁边也是家酒楼,打着招牌“福满记”,他们离桥要远一些,位置便没有自家酒楼占据的位置好。   李山一笑:“不妨事。”   曼娘也下了轿子,牧倾酒下了马,帮着扶她一把。   他今日要陪曼娘的缘故,穿着并不显山露水,只做临安城里寻常富户公子打扮,勒了个竹叶青抹额,端的是风流潇洒。   曼娘却无心关注,她忙着叫人将酒菜摆好,又搭建了木头柱子,在上扎成结彩欢门,旁边再将“恒家酒楼”四字布幌亮出。   这却是无奈之举,原来临安城里酒库游街的路线一般都是定好的,沿途能经过的酒楼自然张灯结彩跟着欢庆。   不在游街路线上的酒楼也不气馁,往往摆几张桌子在路线上,打上自己家招牌,为的也是在人群心里留下个名号。   牧倾酒见曼娘布置得当,这才笑着问她:“可要去旁边茶楼高处?瞧着他们走近了你再下楼也来得及。”   曼娘这才意识到对方一个王爷,居然跟着自己置身于市井闹市,着实不妥,因而忙道:“好。”   茶楼高处果然视野好,牧倾酒定下的这齐楚阁儿伸出一个木制的阳台,正好能瞧见远处的游行队伍。   曼娘远远便见队伍最前头三五个人扶着一个又大又粗的长竹竿,上头挂着个三丈高的幌子,隔得老远隐隐约约看见:“杏花库……高手酒匠,酝造一色上等……酒,呈中第一。①”   后头浩浩荡荡跟着鼓乐手们敲敲打打,而后便是担着酒桶的工匠,八仙道人等。   最后面的队伍却最热闹,穿着销金衫儿戴着珠翠朵玉冠儿的官私行首、欢场女子纷纷跟在后头,有举着古琴的,有捧着龙阮的,还有带花斗鼓儿的。①   这些欢场女子们衣着亮丽,画着时兴妆容,引得那些浪荡少年们追逐不已,还有恩客趁机给自己喜欢的女子做脸,送上花篮,珠翠,或自己骑马跟在队伍壮势,马儿也装扮得银鞍闹妆。   市井的小娘子们也有热闹看,这游行队里还有许多绣着纹身的健儿,露出的脊背精瘦,肌肉虬结,耳边插朵海棠,看一眼就叫小娘子们心跳脸红。   整条街热热闹闹,游行路过各家酒楼都有店家送出各色酒菜,或给路人,或给游行队列,是以这队列时不时便要停一停,诸人分享着吃食,都欢笑畅聊,格外兴奋。   曼娘饶有兴致瞧着这一切。   她原先在临安时因着怕别人说自己是小家碧玉给殷晗昱丢脸,因而格外注重礼仪,这些寻常市井热闹她都未曾见过。   今日看着这热闹只觉得眼睛有些不够看了。   时不时兴致勃勃问牧倾酒:“那马脖子前怎的还绑着彩帛?”   适才还端庄自持的酒楼老板即刻变成了个好奇的小娘子,牧倾酒微微一笑,慢慢讲解与她:“那是州府的赏赐,他们驮在马前以示尊荣。”   又指点她:“你瞧,有的马身上还绑着银碗呢!那也是赏赐。”   曼娘看得兴致勃勃,还认出了老熟人:“翁行老!”   “诸家打渔、狩猎、赌钱的行社也来凑热闹,都派了社团成员参与。为的是点检所长脸。”   “原来是这样。”曼娘恍然大悟。又见那些行老们手里举着不同的东西,翁行老自然是提着一篮子点心,旁边举着鱼竿的想必是打渔行的。   举着猎弓的自然是狩猎行的。“咦?怎的还有一个人也举着弓箭?”   牧倾酒指点:“那应当是射箭行的。”   原来是两个行会都想到了用弓箭代表自己行社。   “怪不得两人一个不看一个,应当是因着这个闹别扭了吧。”曼娘哈哈大笑。   说话间他们已经离鹅鸭桥北酒库近了,曼娘忙要下楼,想想又叮嘱牧倾酒:“王爷还是留在这里罢,万一待会被点检所的官员瞧见,倒不好。”   牧倾酒想想也是,便应了一声,叫来福来贵两个跟着她左右。   曼娘好整以暇备好了吃食,便耐心等着他们走过来。   煮酒游行的队列走到鹅鸭桥北酒库,就闻见前头一股浓郁的香味袭来。   骑马在上的点检所官员吸吸鼻子:“好香!” 第三十五章 鹅事件、羊血烩酸白菘(二……   “停!”牛佥厅官招呼队伍停下来。   恒佳酒楼布幌子下面一个笑吟吟的小娘子正与伙计们举菜肴候着他们呢:“恒家酒楼赠点检所并临安百姓!”   说着便将菜肴呈了上来, 而后朗朗介绍:“有羊鹅事件、羊血烩酸白菘、梅花田螺、梅干菜猪蹄、乌梅腌脆瓜。”   库官点点头,上前接了过来,分给队伍里后头诸人。   他们拿了自己那一份, 自有酒楼伙计散给旁边的百姓另一份。   谁知这时又有一个声音响起:“ 福满记亦赠点检所并临安百姓!”   却是恒家酒楼旁边一个酒楼摊子,牛佥厅官一楞,旋即笑道:“寻常酒家都是等我们吃完另一家再喊, 这家如此心急,莫不是要与你这小娘子打擂台不成?”   曼娘抿嘴一笑, 却见一个胖乎乎的上身比腿长的男子走过来, 大咧咧道:“小儿是福满记的老板乌大礼, 佥厅官说的是, 我正是要与这恒家大擂台。”   他拱拱手:“我瞧中了一家酒楼, 谁想恒家少东家毫不讲理就抢了去,今日便请诸位父老乡亲见证, 让我赢回这一局。”   他说完之后,游行队列里的女支女和行老们都起了兴致, 那些吹鼓队唯恐天下不乱的吹吹打打奏起乐来,还有歌女弹起了琵琶助兴。   唯有翁行老认出了曼娘, 一脸担忧。   不过其余人可不管那个, 有热闹可瞧,百姓们也跟着欢呼起来。   事已至此, 牛佥厅官只好道:“既大家想看,你们便比试一遭也不失一桩佳话, 只一遭:莫要失了和气。”   两人便唱了个喏。   牧倾酒正待要下楼,却见曼娘抬起头,冲他微微摇摇头,示意他不要乱动。他便按捺住性子, 瞧着事态进展。   乌大礼便得意抬起下巴:“看你人小,便先让给你罢。”   曼娘也不与他客气,便笑着介绍:“我这几道菜须得配不同酒库的酒。诸位还请按照我的次序饮用。”   诸人啧啧称奇,乌大礼不屑,在旁嗤了一声:“有这许多花头又怎样,还不是些寻常菜蔬。”   他先前瞥见恒家酒楼的菜肴不过是些田螺、猪蹄这些市井百姓吃得吃食,因而有这一嘲笑。   曼娘不理会她,只笑道:“第一道羊鹅事件要配金文正库的酒。”   原来这点检所下管辖许多酒库,今日里本就是他们酒库的比拼,没想到还能比拼菜品,酒库的库正们登时也来了兴致。   金文正库的库正便将自己家酒桶拿出,给诸人各散了一小杯酒。   羊肉与大鹅拆成件,而后加入豆子发酵的酱料与酱油一起在大铁锅里咕嘟咕嘟炖了一下午。   此时颜色酱黄,肉质气息扑面而来,大块大块肉件更显粗狂。   吃进嘴里,果然也是那粗狂味道。   肥肉大骨头,一丝一缕的肉纤维撕扯一大口,送进嘴里,舌尖的满足带进了心里,整个人也变得豪迈起来。   再喝上一口酒,火辣辣进嗓子。   牛佥厅官是品酒的行家,一下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他笑道:“小娘子这法子却好。因这金文正库①的酒是临安所有酒库中最烈的烈酒,是以它最配这大肉大骨头,是也不是?”   曼娘福了一福:“正是大人所言。”   百姓们和游行诸人这才恍然大悟。   再回想果然烈酒配大块鹅肉大块酱羊肉,着实过瘾。   有个抱着琵琶的歌女在后头喊道:“烈酒咱们可喝不下,娘子何不来点甜酒?”   曼娘笑道:“那便是第二道乌梅腌脆瓜,这道菜要配银瓮子库的酒。”   被点到名的库正笑嘻嘻上前给诸人倒酒,他们的酒库今年没中选呢,眼看要寂寂无名,谁知竟然遇上个小娘子主动帮自己扬名,何乐而不为呢?   诸人一喝,果然银瓮子库的酒有一丝淡淡的甜,还有轻微果香,便是不爱喝酒之人也可轻易喝下。   再尝一尝恒家酒楼送来的乌梅腌脆瓜,脆瓜被盐杀光水分后变得脆而柔韧,再被乌梅和糖粉腌制后增添了酸酸甜甜的口感。   脆瓜富有嚼劲,酸甜的口感又刺激着人分泌出口水,忍不住吃了一片又一片。   搭配着果子酒,正好酸甜可胃,可以想到,若是能独坐花前,一口果子酒,一口乌梅腌脆瓜,当是何等惬意!   别人还没说什么,银瓮子库的库正先出言:“恒家酒楼这位少东家,请容我跟您订购一百碟乌梅腌脆瓜,要用油纸包包好。我游行玩便来拿。”   他灵光一现,明日就是清明节,许多人除了祭拜新坟还要游玩踏青,银瓮子库的酒配上乌梅腌脆瓜,端到城门楼或西湖边去售卖,只怕能卖个好价钱呢!   评不到第一又如何,卖的多不就行了?!   他越想越兴奋,本来垂头丧气的心情也被振作替代,攥着拳头恨不得现在就撸起袖子大干一场!   曼娘笑吟吟:“好,我送个小童跟着您,回头游行完了带您来我酒楼取货。”   她今日目的一则是为了在临安百姓前头混个脸熟,增加知名度;二来自然是瞄准了临安城里各大酒库的生意。   这些酒库们互相也有竞争,争先售卖自己家的酒,甚至养了行首花魁,为的就是吸引百姓前来自家库里买酒。   恒家酒楼搭配的适合不同酒类的菜肴,正好适合他们。   乌大礼在旁瞧见,气得嘴都歪了,他当日想捡漏买李员外家的酒楼,刚与中人聊了两句,想着拿乔端架子两天,好杀杀价。   谁知中人再也没寻过自己,他气冲冲去质问中人,中人才说:“原先当您不要呢,正好恒家酒楼要买,便交给她了。”   什么?恒家?   还有人不长眼,敢抢他临安钻地虎乌大礼的酒楼?!   这不教训教训她,以后他钻地虎乌大礼还怎么在临安城里混?岂不是被人笑话死?   是以他费尽心思设计了今天这一切,为的就是能叫恒家小娘子彻底倒台,在临安城臭了名声。   适才看她不过是拿家常便饭,心里便觉自己赢定了。   谁知这些库正们一个两个都如中了迷魂药一般,倒都说恒家酒楼的好?   他越想越气,只在心里暗暗祈愿:希望漫天神佛保佑,赶紧让这恒家酒楼完蛋吧!!!我必给您塑造金身!   无人注意他,看着银瓮子库的库正这般上道,今日得第一的赤山库做不住了。   他们扛旗的库正旗子都不好好扛了,上前赔笑道:“恒少东家,可有适合赤山库的酒菜?”   曼娘笑道:“自然留着状元的,梅干菜猪蹄最配赤山库的酒。”   牧倾酒在酒楼上看得一清二楚,他微微点头:情势从一开始的恒家酒楼主动进献到如今的殷勤询问曼娘,这主导权已经尽数由曼娘掌控。   他放下心来,仔细瞧下去。   赤山库的酒绵长悠久,入口之后口腔和喉咙中都会感觉到柔和而舒适,全然没有那种辛辣。   而梅干菜猪蹄,猪蹄酱得红汪汪油亮亮,油脂尽数被蒸煮出来,渗透进下头铺着的梅干菜上。   黑乎乎的梅干菜配上红亮的猪蹄,清爽的口感与肥而不腻的肉质香气,着实让人心动。   搭配悠长绵软的赤山库酒,酒的酱香渗透咸甜酱香的猪蹄,怎能不是绝配呢?   赤山库库正也大手一挥:“恒家酒楼,我要订二百份!”说罢得意瞧了银瓮子库的库正一眼。   “至于梅花田螺,自然是最配雪醅库的酒了。”   雪醅库的酒讲究一个“雅”字,酿酒的水都是雪水,它家的酒喝起来也是洁净明澈,透着一股高雅。   梅花田螺则与它最为相配,梅花花瓣撒在爆炒后的田螺上,人间烟火气也变得仙气缥缈,也是绝配。   雪醅库的库正本是一副文人打扮,不屑参与这买下酒菜的行为,可等吃完这梅花田螺,不由得在心里赞叹梅花田螺可真是配自己家的酒。   来他酒库买酒的多是文人骚客,最好风雅,自然不能只喝闷酒,配着这道下酒菜,田螺下酒有滋有味,梅花风雅高洁怡人,赶紧买!   不过他面上却不露出半分,只含糊道:“甚好。”   心里盘算着等一会人都散了便来寻恒家酒楼下订单。   “剩下一道羊血烩酸白菘,则正好配剩下几家酒库的菜。”曼娘说着便有些歉意,“我年纪轻又不大饮酒,还未喝全临安城所有酒库的酒,便做了一道百搭菜品供诸位选用,还请原谅则个。”   旁边那些提心吊胆的酒库库正们松了口气,他们原本就担心只剩下一道菜,若是不是自己家,那多丢人啊!   还好恒家这小掌柜识情识趣,说是这道菜正配诸人。   筷子夹起尝一口,羊血凝固后被切成小块,浑厚的血块口感令人满足,一口下去绵绵沙沙的。   酸白菘是在菜缸里腌制过,此时变成青灰色,如凝固了的翡翠一般。   与羊血同烩一锅,酸酸的口感消除了羊血本身的膻味,羊血的浑厚又弥补了酸白菘的单薄感。   果然搭配任何一道酒都极为适宜。   “这道菜配酒可当真是不错!”翁行老称赞道。   乌大礼上前笑道:“牛佥厅官,如今该我们酒楼的了。” 第三十六章 焖牛舌、雪蛤炖蛋、响螺包……   他挥手示意小厮们将自己家的菜肴端上来, 一边得意洋洋看向曼娘:“黄焖牛舌、雪蛤炖蛋、响螺包子、鸡汁鹿尾。”   牧倾酒在茶楼二层听得清清楚楚,目光微闪。   这些个食材都极为奢侈:官府不许宰杀耕牛,牛肉难得, 可若是与肉行关系好偶尔遇到病牛老牛宰杀也能得一份牛肉,但牛舌牛身上只有一条,便是他们王府里也难得。   雪蛤自不用说, 产自冰天雪地东北,鞑子占据, 能运出来再到临安, 都已经是天价, 只有达官贵人才吃得起。   响螺五年才能长成, 渔民得了也只能是机缘。   而鹿尾自不必说, 鹿尾用来拂去蚊虫,是以肌肉灵活, 是一道美味。   这四种食材单拿出一道上御筵也不意外,没想到居然被这位店主拿来对付曼娘。   怪不得他适才与曼娘一争高下时一副笃定模样, 原来早就有备而来。   围观的百姓们和游行的点检所诸人也是目瞪口呆,他们有些听说过这些稀罕食材, 有的连听都未听过。   当即纷纷充满期待, 一个个去福满记的伙计那里取用菜品。   翁行老不知何时悄悄挤到了曼娘身边,他一脸担忧小声道:“恒娘子, 您怎的惹上了那位太岁啊!他的酒楼虽不大,可他是积善坊有名的地痞, 乌家在临安盘根错节,家族里还有一位娘子嫁给了福王弟弟……”   旁边的石榴听见,脸色煞白:“大娘子,这可如何是好?我们还是不要那李家酒楼了!”   “对啊, 李家酒楼还未修缮,我们便是现在退出也不点都不亏。”   曼娘摇摇头:“那酒楼我自有用处。”   赵大嫂听见自然知道这是先前说好的要开海味酒楼,是以忙劝曼娘:“少东家,我如今在酒楼做传饭伙计已经很好,您玩玩不可为了这小事得罪地头蛇。”   曼娘安抚他们:“莫怕,莫怕,且看他这菜品如何。”   她还有闲心让李山去福满记也取一份菜品,招呼桁架筋酒楼诸人:“且尝尝,这些罕有的食材一年可吃不上一次呢。”   让人哭笑不得。   那边乌大礼得意洋洋,这边曼娘细细尝菜,不过每样吃了几口后便微微皱了皱眉,旋即将菜品放回。   一道道吃完后,乌大礼便得意洋洋问诸人:“诸位,两家酒楼的菜品也都吃完了,如今且请诸位来评选我和恒家酒楼谁好!”   他笃定满满,还吩咐旁边的纸笔摊子裁一张红纸成许多小份:“诸位可在红纸上折印子,对角折便是支持我们福满记,对半折便是认定恒家酒楼的好。”   说罢还刻意瞟曼娘一眼:“不知如此当众比拼,恒家酒楼可会丢了面子?”   “自然不会。”曼娘微微一笑,岿然不动。   她的镇定感染了恒家酒楼上下诸人,于是他们在对面福满记伙计们得意的眼神中依然昂首挺胸与曼娘站在一起。   少东家都不怕,他们也不怕!   茶楼上方的牧倾酒嘴角上翘,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欣赏。   两位府正自告奋勇上前核算起红纸,为表公平他们一票一票念了出来:   “恒家酒楼。”   “福满记!”   “恒家酒楼。”   “恒家酒楼!”   ……   福满记的伙计们渐渐觉着不对:怎得大都是恒家酒楼?   乌大礼站在一旁,脸色越来越青白一片:   恒曼娘夺走李家酒楼的事情传出去后,临安城里那些帮会没少拿这事情嘲笑他“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   酒楼事小,丢人事大,倘若他咽下这口气,只怕今后临安城别家帮会都会当他钻地虎好欺负。   那以后还能有安宁日子过?   是以他不惜下了血本为的就是赢过恒家。   谁知……   府正念出结果:“恒家酒楼,胜!”   !   恒家酒楼的伙计们高兴得欢呼起来,李山边抹眼泪边抱住身边的一位伙计:“呜呜呜呜,适才差点没吓死我。”   其余百姓和游街队列也被他们的快乐所感染,一个个欢欣鼓舞,笑语晏晏来恭贺曼娘。   “且慢!”乌大礼忽得说。   诸人一时安静下来。   乌大礼皮笑肉不笑:“我这牛舌、雪蛤、响螺、鹿尾岂是寻常饭菜比的得了的?莫非是其中有猫腻?”   他瞥了一眼府正:“适才恒家酒楼说事后与他们要做生意,莫非是……”   他刻意欲言又止,隐晦暗示恒家与府正有利益关系,因而府正们才偏心。   曼娘摇摇头,这人可真是不到南山不回头。   她笑道:“众目睽睽之下,百姓们都瞧着,还能有什么猫腻不成?何况……”   曼娘翻检出还未吃完的菜品,一一道:“你的食材确实不错,只可惜都被你糟蹋了。”   “什么?”乌大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娘子好大的口气,这些食材只怕你见都未见过,你怎知如何料理?”   他可以笃定临安城里能够熟练烹饪这些食材的厨子并不多。   “这食材我的确都是第一次见,可即便如此我都瞧出不对。”曼娘夹一块牛舌,“就拿这牛舌来说,我虽然没见过牛舌,可我处理过羊舌猪舌,知道这种材质最讲究火候,煮久了便嚼都嚼不烂。”   “你这牛舌用了黄焖,又为了保持温热因而炖了很久,煮了这么久牛舌比鞋底还硬,偏偏又切成大块,压根儿无法咀嚼。”   旁边的百姓们纷纷点头:“是啊,适才就是这感觉。”   “那你怎么不早说,害我以为我是山猪吃不得细糠所以不敢吱声。”他同伴埋怨。   惹得百姓们哄堂大笑。   的确适才许多人都吃不惯福满记的菜式,但因着听人说这都是稀罕物,便不敢吭声,只怕被人笑话土包子。   如今看来,大家似乎都有这想法。   待笑声平息,曼娘又点评其他菜式:“响螺也是火候问题,响螺鲜美,火候一过则柔韧难嚼,几欲将人牙齿勒断。偏偏包进包子里,火候更加难控,熟得太过,便又无法咀嚼。”   “雪蛤炖蛋倒没问题,中规中矩,可是今日是下酒菜,一勺蛋羹稀烂,配上酒略显狼狈,这道菜着实不适合下酒。”   “鸡汁鹿尾炖得火候恰好,鹿尾软烂,可奇就奇在浇了一大勺浓稠鸡汁,若是浇在雪蛤鱼翅燕窝这等①无味食材上正好是一道好菜,例如鸡汁金钩翅。可浇在鹿尾这样本身滋味浓郁的食材上,鸡味不正,鹿味也不正。”   曼娘一五一十便将这几个菜式的弊端分析得头头是道,游行队列里的诸人也都极为赞同:   “可不是?我就是感觉吃着不对劲。”   “这恒家少东家帮我们说出了到底哪里不对劲。”   “好你个巧舌如簧!连御厨都敢质疑!”乌大礼气得青筋毕露,这饭菜可是他高价寻了个御厨做的,岂能容别人置喙?   诸人一听是御厨,噤声不敢多言。   说到底平民百姓还是对这些人物充满敬畏,自己一辈子才能见几次好东西,哪里比得过人家御厨呢?   李山也有些迟疑,莫非是我们的口味不似贵人的?   曼娘摇摇头:“倘若真是御厨所做,那官家可真是遭了罪。”   她混不以为然,说话犀利幽默,惹得百姓们又哄堂大笑。   “若是我做,便给牛舌上了卤料再切片,响螺也会与茱萸芫荽一同凉拌,鹿尾黄焖,雪蛤无味,加入猪油五花肉与韭菜一同包包子,肥油混着雪蛤滑溜口感,包子馅儿几乎一口能吸溜进嘴。”曼娘傲气道。   她得成竹在胸,听着的歌女浪子闲仆们一个个咽起了口水,虽然没有见过实物,可光凭借这些描述就能相信这位恒曼娘做菜了得。   有人还嘀咕了一句:“照着恒家这做法,才不算浪费了食材呢。”   游行的队里有车架行、赌钱行、台阁社等行社的行老们,他们倒生出了新的想头,纷纷去将曼娘围住:   “恒娘子,不知我们行社可否跟您这里定些酒食?”   行社寻常有不少聚会,譬如每月的社日里全社成员都要聚会,譬如招待同门,譬如行社内内部三五不时招呼官吏。   酒食一般都是就近寻个酒楼解决。   今儿见恒家酒楼做菜了得,别人见都未见过的食材,少东家居然能说得头头是道,这些行老们也生了心思:何不以后便订这家?   何况适才那梅干菜猪蹄、梅子腌脆瓜,着实是香啊。   几位行老将曼娘团团围住定生意,恒家酒楼的伙计们一个个高兴不已,嘴角都咧开了,忙着给大娘子打下手招呼客人。   竟然无人搭理乌大礼。   他气得咬牙切齿,在旁冷笑,阴阳怪气道:“也是,别人一介年轻貌美小娘子,又当垆做生意,自然是比我这糟老头子惹人喜欢。”   只不过无人理会他。   行老们拿走曼娘拜帖,牛佥厅官谢过曼娘一招呼,点检所游行的队伍又开始往前走,锣鼓大鸣大奏,琵琶弹起,乐声大奏,一个个神仙妃子一样的美貌歌姬举着花篮,押番的虞候库官举起了刀剑,这队伍又热热闹闹往前去。   留下的百姓或追随点检所队伍,或跟人打听恒家酒楼往恒家酒楼去尝尝酒菜,也渐渐散了。   乌大礼这回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冷哼一声,跟后头队伍里一个他认得的欢场女子大声道:“你也莫一夜一夜赚取那辛苦钱,倒不如金盆洗手也做酒楼,有的是爷叔愿意来买菜呢!”   比试不过别人便污蔑曼娘给曼娘泼脏水。   曼娘正与伙计们专心商量订酒席之事未曾听清,只当是乌大礼说风凉话。   在茶楼二楼正关注着这边事态的牧倾酒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是习武之人,耳力本就比常人敏锐,再加之关注事态,竟一字不漏。   他神色骤然一变,顾不上下楼,竟然直接一个利落翻身,从二楼栏杆上翻身而下,而后一个鹞子翻身落到了地上。   诸人发出声声低呼。曼娘抬起头来:“牧倾酒?”   他几步就走到乌大礼跟前,眼睛盯着他:“收回你所说之话。”   “这不,马上就有护花者来了!”今日牧倾酒穿得低调,乌大礼看他生得相貌英俊,只当是曼娘情郎,便也不放在心上,还肆意调笑,“今儿队伍全是给妓姐儿捧场的恩客,你可是从队尾来的?”   话音还未落,就听得“咔嚓”一声。   他一条胳膊被牧倾酒卸了下来。   乌大礼反应过来时,他的右胳膊已经哐当挂在肩膀上了,使不上一丝力,钻心的痛疼紧随其后。   他哀叫一声,冷汗冒了一额头:“小的们何在?”   他那些堂会里的手下们纷纷站了出来,可无人敢上前,适才神秘来客的招数太快,足以让他们心里生了忌惮。   “好啊!现在就不拿我的话当回事了!”乌大礼忍着痛苦怒喝道。   那些手下们才上前迎战,可惜他们在牧倾酒手下也不过几个回合就纷纷倒地。   牧倾酒却仍不放手,他信步走到乌大礼身边,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而后闲闲伸出右脚踏住他被卸下来的胳膊:“认错么?”   “错错错!我错了!不应当冒犯恒娘子,不,恒奶奶,恒祖宗!”乌大礼胳膊刺痛,这才悔不当初,鬼哭狼嚎一般哀嚎起来。   牧倾酒这才收回脚,嫌脏似的瞧他一眼,便走到曼娘身边:“无事吧?”   几位伙计吓得大气都不敢踹,曼娘忙道:“无事。”   牧倾酒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他一脸懊恼:“是我鲁莽,听他辱骂生了心火,倒吓着了你。”   他本应当在今日事后着人悄悄儿将这乌大礼捆了扔到钱塘江里去喂鱼。谁知适才一气什么也顾不得了。   曼娘摇摇头:“未曾。”   她越是轻描淡写牧倾酒越懊恼。   却不知曼娘压根儿不是在为此疏远牧倾酒。   而是因为曼娘想起了前世:   那时永嘉侯府上下都知世子在乡下娶了个商户女,侯夫人身边的小丫鬟更是在曼娘敬茶时当着全家上下的面将她与欢场女子相提并论。   她当时脸涨得通红,泪珠在眼里打转,指望着夫君能替自己出头。   谁知殷晗昱一脸无所谓。   事后她私下抱怨,殷晗昱不以为然:“那是母亲身边的人,连我都要给几份颜面,怎么能指责?何况被人说几句便说罢,你知道自己不是欢场女子便是。”   当时她委屈了好久。   没想到……   没想到连不是自己夫君的友人都能替自己仗义出头。   现在想来自己当时可真是个糊涂蛋。   曼娘眼中慢慢有泪光闪动,她眨了眨眼睛,对牧倾酒笑道:“待会我要回恒家酒楼,王爷可要来尝尝适才的几道菜配酒?权当是我谢王爷仗义相助。”   原来她没有生气。   牧倾酒松了口气。   他也笑了起来:“那我便不客气了。”   很快这里便都散去,只余了个乌大礼躺在地上哀嚎,他的小厮从旁边借了一扇门板,手忙脚乱搬运他上去。   乌大礼咬牙切齿:“我定要这对男女付出代价!哎哎哎哎慢点搬,我的胳膊!!!!疼死了!!!!!”   乌大礼的一番举动非但没让恒家酒楼坏了名声,反而大大打响了名气:各家酒库、浪荡闲汉、行会行老、围观百姓,各个都对恒家酒楼产生了兴趣。   恰逢寒食节过后是清明节,酒库们都想借机卖酒,是以曼娘回到酒楼招呼牧倾酒吃菜后就忙得脚不沾地。   好容易在深夜将酒菜都送了出去,都来不及归家,只与海棠几个在酒楼挤挤,倒头就睡。   第二天醒来,正迷糊着,就听外头石榴报:“王爷又来了!”   曼娘纳闷,匆匆梳洗了出去,却见牧倾酒身后来福捧着两根巨烛:“这是赠与你的。”   曼娘目瞪口呆。   她是认得那巨烛的,每年四月初官家都要给近臣赠送巨烛,牧倾酒身为官家亲信,自然少不了此物。   前世在永嘉侯府侯爷便要将此物放在祖宗祠堂以示官家荣宠,没想到牧倾酒居然大咧咧毫不在意送人。   她问:“这……”   “这是官家赐下来的。”牧倾酒还当她不知此物的由来,耐心解释,“我见你昨日被人欺侮,想来你个弱女子开店有所不易,若能有这巨烛在酒楼,稍微懂些行的人也当思量思量。”   说罢不容她拒绝,便叫两个小厮将巨烛摆好。   石榴在后厨悄悄问赵大嫂:“嫂子,这王爷是不是对我们家大娘子……”   金桔白了她一眼:“才不会呢,你瞧第一次送小牛一样大的貔貅,第二次送一人高的巨烛,你看话本子里哪位郎君是这么对待心上人的?”   “也对哦。”石榴恍然大悟,“我想起话本子里郎君送赠信物,都是玉佩、花胜,最不济也要写诗句相赠,倒没见过送这些奇怪物件的。”   赵大嫂摇摇头,轻轻抿嘴一笑,这些小娘子们呀,还是太年轻。 第三十七章 二更   等过了清明节, 李山正在迎客,就看见三五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人往恒家酒楼过来。   打头的是位老汉,骤然跟城里人说话有些胆怯, 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问他:“请问小哥,你酒楼这里可有个叫何三萍的人?”   “何三萍?”李山摇摇头,我们这里没有姓何的伙计。”   老汉又回头跟身后的同伴确认一下:“没错呀, 那边捎话回来说是恒家酒楼做工。”   他又陪着笑脸问李山:“大概二十五六,平日里在酒楼做工, 生着中等身材, 个头儿比我高一个头, 有一点点的黑, 说话跟我一个口音。”   李山忽然恍然大悟:“你说的是赵大嫂!”   “正是!”那人眼前一亮, “他婆家就姓赵。我是她爹,后面是她娘家人。”   原来是赵大嫂娘家人来了。   李山自己没爹没娘, 是以很是乐意看到别人家阖家团圆,当即回身喊道:“赵大嫂, 你娘家来人了!”   赵大嫂将手里的托盘放下,高高兴兴迎到门口“爹, 娘, 你们来了!”   老两口迎过去,一人一边攥住女儿的手:“女儿呀, 你受苦了。”   赵大嫂自从决定和离之后就一直没有哭过,可是此时见到了亲人, 却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李山在旁看见,有些诧异,却当是赵大嫂见到爹娘高兴的,便帮着招呼何家人往后院他们住所见客的起居间去。   又上了一壶热茶, 还贴心地关上了门扇。   “这后生倒晓事。”何大哥很是满意。   “闺女,你真的是要与赵大郎和离?”赵大嫂静静的点点头,“是。赵大郎一心为了他爹娘,外头见工的所有银钱都交给婆母,我们成婚后没攒下任何钱。”   “什么?”何大哥张大了嘴,“既然这般孝顺父母,那娶妻做什么?一辈子与父母多好!非要拉着我妹子成婚。”   “人家可不傻。”赵大嫂笑道,“娶妻不就多了一份劳力?”   “我嫁到赵家一天到晚干活还落不着好。他们让我在恒家酒楼做工赚钱,赚到的钱却归婆母所有,我合计了一下,还不如和离了自己在酒楼干活呢,这样钱还能落到自己手里。在他们赵家也只不过是落一口饭吃罢了。”   何大哥觉得这主意不错,他说:“小妹,我早就看你夫婿不顺眼了,年纪比你还大十几岁,行为说话办事儿却处处透着蠢笨。先前来我们家也皱着眉头嫌弃大海一股腥味儿,这样的人留着他也没有什么用处,还不如早点和离!”   他关切看着妹妹:“我来之前就跟你嫂子说好了,若是你想和离就和离。你回家我们养你,以后让你侄儿供养你送终。”   何大娘要和缓些:“你这孩子看有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毕竟人家可是宗亲家庭,咱们平头百姓得罪不起,   何大爷皱着眉头听完后,这才拍板:“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宗亲吗?他还能把我们怎么样,这么多年他们家处处看低我们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连我们家女儿都欺负,那也做不得什么亲家了!”   从前他虽然知道赵家人嚣张些,可人家那是跟官家联着宗的,以后自己也与京城里坐着的皇帝老爷是亲戚!   就连十里八乡坐席人都将他尊在上席:“何家闺女可是嫁到了临安城里的宗亲,与官家联着亲的!”   他为了女儿幸福便也不多加干涉,横竖天下哪个女子嫁人后不与婆家起些鸡毛蒜皮的争吵?   如今一听,女儿居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当即就不想忍,一拍桌子:“走,我们现在就去寻赵家人算账!”   赵家今日里又是冰锅冷灶的。   原来赵二嫂做了几天饭就再也不做了,不是见天的往娘家跑,就是在做饭时不小心摔个碗碎个盘,有一次还将一砂锅猪肉丸子砸在了地上。   把赵夫人给心疼的:“我的砂锅哦!我的猪肉丸子吆!你这媳妇莫不是故意摔的?!”   赵二嫂却振振有词:“这些天我也太累了些,一时头晕才摔了。再说了,我要是故意摔,何必要等自己辛辛苦苦做成再摔?!我也饿了呀娘。”   是以赵夫人只好免了她每日里的做饭差事。每天只是从外面街市上买了些吃的凑合。   这天赵家人正坐在一起吃着外头买的馒头,忽然外头有人大咧咧地敲门。   赵二郎出来应门,却是个小童,捎了口信给他们:“何家来人了,说是在茶花巷的茶楼相见。”   赵家人一听动静立即就涌了出来。   赵夫人第一个不痛快:“吆!乡下人如今倒知道在茶楼约人见面了?”   赵老大出来,垂头丧气,问:“赵大嫂没有什么,捎话吗?”期盼的盯着那小童背后。   赵夫人没好气的推儿子一把:“你就想多了,我们就要跟他们家和离。”   他们一家人到了茶楼就看见何家人和当初的媒人坐在那里,何家人都是普通的渔民打扮,虽然衣服干净整洁,可穿着也有点土土的,不像临安城居民这般锦衣华服。   坐在他们旁边的正是赵大嫂。   赵老大偷偷打量一番,却见对方神色间有他从未见过的自信神采,整个人都散发着光彩一般。   赵二嫂也觉察到这一点,原先她瞧不起的赵大嫂竟然顾盼神飞,看上去有些……动人。   她心里堵得慌,便拿着手帕抿嘴笑说:“大嫂好小气,你如今去酒楼赚了钱,也不给娘家人买点时兴衣裳。”   何大哥不安得扯了扯衣衫,赵大嫂态度却不卑不亢:“衣服洁净便是,我们今日来便是来聊聊我跟赵大郎和离的事,二嫂如果没什么事儿就请出去吧。”   “你?!你敢赶走我?”赵二嫂气得站起来。   但是被赵老爷一个眼神压制住:“二媳妇,莫要生事。”   赵二嫂虽然性子嚣张些,但是却不敢惹赵老爷,于是乖乖出去。   赵夫人一脸倨傲对赵大嫂说:“怎么着?知道错了?如果你现在跟我道歉乖乖回来,我们赵家也不是不能留你。”   赵大嫂理都没理他,“啪”一下,把一堆东西放到了茶桌上。   “当初我带了一些嫁妆到赵家里头的被褥就不要了。你们当时送的聘礼我们家都带过来了,还请清点。”   其实也没有多少聘礼,都是面食糖糕糕点茶酒,陈家人或许真打着一刀两断的心思,居然买的都是同样糕点铺子里的点心。   赵老大越瞧越心寒。   赵夫人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媒人坐在中间,清点了一番:“这赵夫人,何大娘,两家的聘礼和嫁妆都无误,如今都归还了。若是两位愿意,便在这封和离书上写上大名便可。”   “慢着!”赵夫人忽然道。   赵大郎眼前一亮。   “何氏嫁入我家,不孝公婆,又不生孩子,白白耽误了我们家老大三年的青春,你们家应该赔钱给我们。”   这回别说是何家人瞠目结舌了,就是媒人也忍不住张大了嘴。   半响她才缓缓合拢嘴巴,在中间打圆场说:“赵嫂子,我知道你是心里面不忿,所以才说这样的气话,你说这要是人家女儿家的青春还值钱些,你们男人家的青春这又算甚?整个临安城里都没有这种规矩。”   赵夫人却不退步:“我不管,若是今儿要我们放这份和离书必得给我们赔偿!”   屏风后头赵二嫂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偷溜进来,她偷看着一幕,暗暗惊呼着实精彩:谁人能想到婆母能想出这么个法子呢?   何家人这时瞧出了这位前亲家的意思,原来她还想最后讹诈一笔。   “好你个老虔婆!”何大娘此时再也忍不住了,“让我家闺女给你家当牛做马不说,最后和离你还要撕她一层皮去!”   说着便要上前去往赵夫人脸上抓了一把。   赵夫人猝不及防,就被抓了个正着,她尖叫起来,指挥自己两个儿子:“给我打!”   赵老大纹丝不动,赵老二看了看对面何老大魁梧的身板,当即也没动:“娘~我们怎么能打娘们呢!”   赵夫人差点气死。   赵大嫂冷笑一声:“你这样污烂人家,我原本想不与你们缠斗一别两宽,可你们欺人太甚,也就莫怪我了。”   她盯着赵老爷:“既然这样,我要五十两白银的赔付,不然我就去官府告你们!”   “何氏,你可是疯了不成?”一向温顺的大儿媳妇忽然像一匹狼盯着自己,赵老爷格外不自在,“别忘了,我们大可告到里正那里,还有赵家族长都可过来一起给我家撑腰。”   赵大嫂无视他语气中的威胁,笑道:“那我只好说西向库里有一个官妓是公爹的外室,我要问问里正,要问问您的上峰,还有赵家族长,身为朝廷官员能在外面豢养妓女吗?”   赵老爷忽得脸色煞白。   原来大宋有这样的规矩,如果朝廷官员可在官府宴饮上找官妓玩乐,但绝对不许在外面与私妓有所关葛,更别提在外豢养私妓做外室了。   “也要谢谢婆母逼我每日半夜在月亮下洗衣服,那天我端着衣裳从河边回来,就见大树下公公与个私妓拉拉扯扯,对方哭哭啼啼说养她在外头半年也不准她进门,她的孩儿可怎么办。我这才知道公公有个外室。”   “这件事情如果一出只怕公公即可就要被罢免官职。你们说,这秘密值不值得五十两银子呢?”赵大嫂施施然站起身,俯视着赵家人。 第三十八章 辣炒海蟹(一更)……   等她说完, 赵家诸人各个呆若木鸡,赵老爷额头上冷汗淋漓。   赵夫人冷眼瞧着丈夫,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可是真的?”   虽然这般问, 但心里知道这个大儿媳妇生性老实,不会撒谎。   何家大哥嗤了一声:“你们赵家看来当真是以子嗣为重啊?天天逼我妹子生也就罢了,自己做祖父的年纪了还不忘给赵家添子嗣, 可真是孝子贤孙。”   赵老爷面如死灰:“这银子给你们。”   “赵允文!”赵夫人气得喊出来丈夫的名字。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你也听见她说的,要将我告到衙门。”赵老爷全然没了适才的镇定体面, 一脸的慌张。   赵大嫂瞥他们一眼:“我非但知道这个, 我还知道公爹如今穿着的外袍夹层里缝着五十两银票, 公爹现在撕开给我便是。”   赵老爷唬了一大跳, 不可置信摸摸自己的外袍:“怎的?我的衣裳怎么会有银票?”   这回换赵夫人慌张了。   赵大嫂笑道:“这也是托了婆母的福。婆婆把我当牲口使唤, 便是自己的贴身小衣都让我动手洗,偏偏公公这件外袍她要自己动手洗。有次忘了被我浸在水里一半, 急得婆母大呼小叫将衣裳捞了出来。”   “只不过婆母到底着急了些,居然当着我的面将外袍扯开, 露出了银票一角。”   她当时还不知那图案是什么,等到了恒家酒楼, 见过银票图样, 才知那物是银票,大小约莫着是五十两。   赵老爷半信半疑, 用手指摸摸,果然手指碰到处有些异样, 他不等何家人动手,自己便用力撕开衣裳一角。   五十两银票赫然出现在眼前。   赵老爷抽出了银票,眼珠子不错盯着赵夫人。   赵夫人磕磕巴巴:“我……我,这不是藏些积蓄嘛。”   “夫人, 你居然背着我藏私房钱,莫不是又要偷偷贴补自己娘家人?”赵老爷忘记了窘迫,盯着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   他气得手都哆嗦:“每每在银钱上苛责我,我下衙后连跟同僚喝一杯都不许我去,原来家里并不是没钱!”   没什么能比多年老妻的背叛更让人气恼,他冷笑一声:“既如此,哪天挑个日子便让兰香进门吧。”   赵老二“哦”了一声,而后没心没肺问:“那个兰香漂亮吗?”   赵老大愕然,神色有些黯然,又有些淡然,似乎这个家跟他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何大哥抽走了桌上的银票,赵大嫂一把将婚书撕了。   她拿起双方署好名字的和离书倨傲抬起头对赵赵家人说:“从此以后我何三萍再跟你们赵家永无瓜葛!”说罢转身离开。   赵夫人气坏了,当场就“嗷”一声扑到了赵老爷身上,开始用爪子在他脸上挠。   赵二嫂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嘴上说着“阿爹阿娘别打了!”,实则谁也不去拦,只顾着在旁边一脸兴奋的看着。   唯有个媒人急得满头大汗,还在那里徒劳试图将两人隔开。   赵家一场闹剧何家人看也不看,她雇了一辆车带着一家人便往恒家酒楼去。   何家大爷发话:“我们回去收拾东西,你跟我们一起回海乡,你跟我们明儿便动身。”   赵大嫂摇摇头:“爹,娘,我在临安城找到了营生,这个东家待我挺好的。”   “的确。”何大娘感慨,“少东家虽是位小娘子,这两天我看她形势公正,你在她这我也是放心的。只不过你毕竟是个女儿家终究要嫁人,孤身一人在临安这样的京城,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再嫁……”赵大嫂浮现出苦笑,“女儿今后再也没有跟人成婚的心思,父母就放心让我在临安呆着吧,如今比起婚嫁到有另外一件大事更迫切。”   于是她便跟何家人和盘托出自己和少东家的谋划:“我想留在临安做生意,少东家许了让我做海货运送的生意,到时候少不得要爹娘大哥相帮。”   何大哥一听眼睛就亮了:“这可是好事!”   何家二老有些犹豫:“这生意不都是那些大客商么?你哪来的本钱?”   赵大嫂道:“是少东家给我的本钱,我们就安心替她做,若是做的好一年她说亏待不了我。”   何大娘盘算着:“倒也是个营生,正好你爹他也下不动海了,就让你大哥接替他下海,让你爹跟着你来回跑,我们也放心一点。”   几句话下来竟然答应了女儿的请求。   何大哥奇道:“这还是我娘说的话吗?”   “怎的不是了?瞧你小子长得像个海兔子,净瞧不起你娘。”何大娘佯装生气,“我进城后见少东家身为女儿身却做得一番事业,我想着我女儿若是想去便也去罢。”   说话间她们到了酒楼,迎面正好见着曼娘。   “大娘子,我已拿到和离书。以后我便又是何三萍了!”赵大嫂,不,何三萍笑道。   曼娘一看萍娘一脸喜气,精神头十足,由衷道:“恭喜!”发自内心为她高兴。   何大哥便将早就买好的点心糖果分给诸人。   酒楼里的伙计们接着了糖果点心,有些好奇,便问他是有什么喜事。   何大哥笑眯眯:“是大喜的日子呢,我妹子今儿与赵家和离了。”   恒家酒楼上下都知道赵大嫂婆家是怎么回事,又看她前几天开始一直住在酒楼里,就当她心里不痛快也没有多问。   如今看她终于合离了,纷纷替她高兴。   李山更是笑道:“正好灶间有我自掏腰包做的几道菜式,正好请大伙儿吃饭,算是贺赵大嫂的。”   海棠几个也道:“也算上我们,等下工了我们出份子钱请大家伙喝果酒。”   曼娘满脸通红,谢过诸人。   又说:“今后大家莫要再叫我赵大嫂了,我以后就叫何三萍,原来是我娘家名字。大家叫我萍娘便是。”   “这名字听上去悦耳,还有些诗情画意的意思。”李山赞道。   何三萍有些脸红:“我们乡下人也不讲究这些,这是家里人随便起的名字,水上有浮萍,便随便取了这么个名字。”   旁边的金桔觉得这名字不错:“一听就比你原来什么大嫂的称呼年轻了好多岁。”惹得几个小娘子嬉嬉闹闹笑。   萍娘还真掐了掐指头:“算起来我今年也有二十五了。”   李山在旁边算了一下:“也就比我3岁。”   待到白天酒楼打烊后,酒楼里诸人便凑份子从街市上买来陈公梨、乳糖浇等零嘴,还有焦酸馅儿、膘皮艓子、香辣塑粉羹、炊饼、焦糖馒头等吃食。   曼娘又做主让灶间拿几道煎鹌鹑、鸳鸯烩、青鱼脆等菜式。   海棠几个小娘子指挥伙计们将几张桌子拼到一起摆作一处,又将饭菜吃食瓜果尽数摆到上前。   李山也端上了自己所做菜式:蒜蓉海镜、辣海蟹、蚝肉烙几样。   何家二老被诸人簇拥着坐在了位子中间,颇有些不自在。萍娘瞧着桌上摆着的食物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因怕他们不自在,曼娘解围道:“且尝尝李山的手艺可有进步么?”又贴心夹一块蒜蓉海镜给何大娘:“您尝尝。”   海镜寻常渔民吃起来就是清真,没想到这恒家酒楼将它撬开,在里头盘了小小一卷粉丝,而后上头撒了紫苏碎、炒过的金黄蒜蓉,再上锅蒸过。   吃进嘴里让人忍不住要赞叹一声鲜美。   何大娘啧啧了几句:“这么作出来可真美味,临安城里百姓好享受!”   海镜在高温下渗出了汁水,浸透了粉丝,再加上蒜蓉独有的蒜香,让整道菜鲜美无比。   诱人的雪白海镜肉一口就能滑进喉咙,几乎不费什么力气。   “这东西我们村里退潮时都能捡拾一篮子,却没人能想出用别的法子吃。”何大爷少不得感慨一句。   辣炒海蟹则被剪开了蟹脚蟹壳,蘸了面粉上锅油炸过,而后再用红葱头、大蒜、大葱、茱萸、荆芥一起爆炒过。   李山殷勤给何家大哥夹一筷子辣炒蟹:“您尝尝还有何不足?”   何家大哥吃一口,嗬!又麻又辣!   鲜嫩十足的蟹肉,肉质柔软,富有弹性。   沾染了红红的茱萸粒,嘴巴里麻麻辣辣,像是被灼伤了一般。   可是这辣度配上一口一大块的蟹肉就是让人产生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嘴巴里不多时便充满了蟹肉香气。   何大哥配起了一大碗白米饭:“没想到此物配米饭这般好吃!”   蚝肉蚝肉是用了特殊的手段,油炸裹了面糊,与面粉蛋液一起煎成蚝烙饼   撕下吃一块,油、面、盐的交融带来满满的满足感。   其中还偶尔能吃到切稀碎的葱花,增加了口感的丰富。   何家人吃着觉得挺好吃的,赞不绝口:“没想到你这孩子做菜可真是有天赋。”   李山不好意思地摸摸脑壳说:“这个……多谢称赞,其实我这些记忆都是跟我们家少东家学的。”   “哎呀少东家一介娘子,居然能这么厉害。”何家人原先只当少东家掌管酒楼,谁知她居然还一手好厨艺。 第三十九章 二更   李山在旁乘机进言:“所以二老也不用担心萍娘无依无靠, 您看有少东家这样的榜样,即便是女子一人也能过得很好。”   萍娘在旁听见瞧李山一眼,知道这是李山替她劝她父母宽心, 当即感激冲他点点头。   李山嘿嘿一笑。   何家人未觉察那两人的官司,只感慨虽然我们常在海边,但是论起好吃来还是恒家酒楼里做的好吃, 如果能以这水准做,那新开的八珍楼只怕生意也能不错。   饭后萍娘便去与曼娘:“少东家, 您说这第一回 我应当运多少海货回来?”   “这便要走么?”曼娘有些意外, “海船还未造出来呢。”   “大娘子要海船为的是海物新鲜, 量大价廉, 可如今新酒楼空置一天我们就损失一天, 还不如先买些海鱼回来开张。我定会保证海鱼新鲜。”   曼娘沉吟:“如此一来也好,只不过若如旁人一般运送, 只怕你会辛苦许多。”   “我不怕苦。”何三萍一脸坚定。   曼娘便不再阻拦,将数量与种类交待与她, 其余却不多言:“你以后就来自己定就行,我已经把此事全权交托于你, 自然由你做主。”   说着吩咐账房交给萍娘一百两碎银。   “这……”萍娘惶恐不安, 她还从未碰过这许多银钱哩,“大娘子, 您这般信得过我,万一我卷钱跑了呢。”   曼娘摇摇头:“我知道你不会。”萍娘在酒楼期间做事麻利细致, 绝不会是那种背信弃义之人。   萍娘便没有再推辞,而是后退一步,郑重行以大礼:“我何三萍第一次得以被人如此信重,定当不负所托。”   她急着回报曼娘, 第二日一大早就带着家人出发往老家去。   海边渔村不大,是以何家归乡后便引起了不少震动。   渔村村口石头房下一群村民在晒太阳补渔网,见他们过来,李婶子感慨:“唉!何家的女儿也是可怜,好容易嫁到了临安说是嫁给了宗亲,没想到遇人不淑!听说捎话让娘家人去接她。”   旁边的李大伯却不同情:“让何家人张狂,还不是落下来摔得这么惨!”他一向嫉妒何大爷坐席时被人尊到上座,这回可算是解气了!   等何家人走到村口,李大伯还要奚落一番:“哎!何老头,怎的?临安城里好逛么?”   没想到何家人压根儿没理他。何三萍反而对聚集在村口的这些乡亲们说:“诸位,我从今后要开始收买海货了。若是谁家有鱼货大可卖给我。”   海货,她要说要卖海货了吗?海货不是商人们来收吗?何家的闺女,她怎么要做生意?   何家村的百姓们纷纷楞在原地。   萍娘见状,又跟众人重复一:“今后我要收购海货,从本地拿出去贩卖,诸位如果愿意跟我做生意的话,还请来我家与我商议。”   说罢一家人便往自己家走去。   这是真的么?   整个村子都被这消息搅动得沸腾不安。   原本渔民们辛辛苦苦打渔上来可以做成海货、可以自己吃,可以在就近的集市上换钱,也可交给鱼贩子。   海货晒干了可当作干粮。   就近的集市离海边也不远,海产品充足也换不了几个钱,如果要赚更多的钱也只能通过贩子往更远的地方运。   是以他们被鱼贩子狠狠的杀价压价,他们运货极为挑剔甚至动辄就不要了,但是渔民又不能得罪他们,因为再无其他途径赚钱。   但是这样一来就受层层盘剥,渔民其实得到的银钱很少。   是以当村民们第二天聚在村口时,李大伯呸了一声:“我才不跟她做生意呢,谁知道何家人发什么癫?!离开了家乡去接他女儿回来以后全家人就变成了这样,谁知道怎么回事!”   李婶子却说:“我愿意。”   她不顾旁边李大伯的白眼:“何家一家人都是老实本分人,萍娘做姑娘时就是个踏实能干的女儿家,不是那种偷奸耍滑之人。”   还有个村民说:“就是,管他家是怎么回事呢?反正何家到时付给我的铜钱是真的便是。”   他妻子也赞同他:“反正比起那种不知底细的贩子来说我更相信萍娘。”   “你?你们,你们啊!”李大伯痛心疾首,“等着瞧吧,你们迟早被骗。”   他所期盼的那一幕并没有发生,因着萍娘是当地人,为人爽利,开出的价格又比外面的鱼贩子要价要高很多。   只一条,说好了要船刚靠岸便给她送来。   说是为了保证海鱼新鲜。   这却不难理解,渔村的百姓世世代代都讲究这一口鲜。于是到了约定的日子,诸人便都聚在村口码头。   萍娘早驾了一艘船在等待,她将用了少东家教自己的法子,在水桶水缸中注入海水倒入活鱼,而后在船里备着备用海水和大量海盐,为的就是保证能够随时换水。   李大婶接过沉甸甸的铜板,笑得合不拢嘴,见何大爷和萍娘划橹将走,奇道:“怎的这般匆忙?也不在家中歇息几天。”   萍娘笑道:“不了,去晚了怕海鱼死了这一船血本无归。”大娘子如此相信自己,自己定要将此事办成。   这一番话倒叫村里眼红她的那些人平了心气:也是,海鱼离了海水活不了多久,如今天气又变热了,倘若她这一船鱼死了,只怕这些钱便白打了水漂。   想到这里,又赶紧捂住怀里的银钱。   船桨轻触岸边,小船离岸,村里人热切地开始数钱,他们这一回可是赚到了银钱。   唯有李大伯满怀懊恼,他为了赌一口气,一直没去何家谈生意,如今看别人又拿了银钱,心里那个后悔啊。   萍娘只用了一天半就到了临安,曼娘收了信件早派李山在码头接应她。   李山和大哥两人把这些货从船里搬到了车上,船就暂时锁在了恒家租的塌房里面。   塌房是临安城的水上仓库,是在水中打几个桩子用木栏杆围开,下面有木板的储存货物,下面没有木板的储存船。   他们把船保存在这里能保证安全,以后若是换了新船也能叫人瞧不出端倪来。   **   却说乌大礼被卸去了个胳膊,寻了正骨医生嗳吆嗳吆养了半月才好些。   身上的伤好了,心里却越想越气。   想他钻地虎乌大礼纵横临安南城,岂能被个不知底细的后生当场下了面子?   于是派出不少手下人去打听恒家酒楼的底细。   不多时传来消息:说这恒家是浦江一户殷实人家,在当地开酒楼做大了便到了临安城里。   “原来是一个乡下土包子?”乌大礼气得暴跳如雷。   “但那天那位公子出手确实也重,只怕是哪个富裕人家的公子……”手下提醒。   乌大礼不以为然:“京城哪个王公公子我不知道?说不定就是浦江本地土包子。”   不过这也不怪他,牧倾酒十岁左右在京城里,可那时不过是在豪门世家里头闹,等纨绔们打马跨斜桥时牧倾酒早就在北疆了。   乌大礼其实并没有见过牧倾酒,便不知自己不知不觉招上了个大麻烦。 第四十章 鱼骨、梅干菜鱼肉臊夹饼、鲍……   四月, 临安城里渐渐热了起来,白昼越长,街市冶游的人也多了许多。   白歌阑带着两包干货来寻曼娘时, 曼娘正在原先的李家酒楼忙着指挥伙计们摆放桌椅,见白歌阑过来忙笑着冲她摆摆手。   白歌阑的女儿白汝玉如今四五岁,一点都不认识, 捧着糕点便去一旁去好奇张望酒楼。   白歌阑递过来两包干货:“我清明节随家人去外地祭拜,顺手给你捎了两包干货。”   曼娘道了声谢, 拆开干货, 却是一包香蕈, 一包梅干菜。   她欣喜道:“我可正要试菜缺一道香蕈, 这可真是瞌睡缝着了枕头。”便留白家母女用膳。   白歌阑也不客气, 大咧咧应下。   倒是她的丫鬟有些犹豫:“娘子,您不在时越国帝姬寻了您好几次……”   “不见不见!”白歌阑果断拒绝。   曼娘也不追问, 只去灶间做饭。   不多时饭菜便端了上来,一道鲍鱼香蕈鸡煲, 一道梅干菜鱼肉臊夹饼。   白歌阑闻见香气便已经按捺不住,汝玉却懂事, 不等大人说开饭绝不动筷, 只是那对眼睛眼巴巴望着砂锅。   好容易等开饭,白歌阑便迫不及待夹一块鲍鱼。   这道菜是鲍鱼洗净切花刀与鸡块香簞同炖, 说上去没有什么稀奇,但不知曼娘用了何种调料, 整治得芳香四溢。   鲍鱼被切成好看的花刀,格外精巧,经过炖煮后上面沾满了浓稠的浅黄色酱汁。   放进嘴里,先将上面的汁水尽数吸得一干二净, 这味道绝了,无数鲜美因子荟萃一堂刺激着味蕾。   再咬上一口,柔韧的鲍鱼肉立刻涌出更多的汁水,海味特有的清冽之味和香簞肥厚的浓香一起汇集、碰撞。   柔韧的口感咬上去一口一大块,格外肥厚,让人满足。   里头的鸡块剁得小小的方便吃进嘴里,紧致的鸡皮下嫩嫩的鸡肉鲜味十足。   作为辅料的香簞也毫不含糊,一口咬下去便是汁水四溅:“烫烫烫!”   急得白歌阑大口喝水。   不过这滋味太鲜美,顾不上缓缓,她就立刻又开吃。   香簞肥厚的口感恰似鲍鱼,可滋味又更醇厚,咸香的酱香味道四溢。   “这道菜配上米饭应当是绝配。”白歌阑点评,“光是这汁水我都能拌米饭吃。”   汝玉则低头专心致志尝着一块梅干菜鱼肉臊夹饼。   梅干菜泡发后切成小块,而后与鱼肉、猪肉臊一起炒制,加了些红葱头和茱萸粉,最后放进烧饼中夹起。   烧饼由猪油烤制,又酥又脆,热乎乎出炉后加上梅干菜鱼肉臊。   一口咬下去烧饼立刻簌簌作响,焦黄的外皮不断脱落,掉下一堆外皮馅儿,舌尖能感受到这烧饼居然是许多层,一层层薄薄的面皮一点点撕裂,送入嘴里香厚酥软。   而里头的梅干菜鱼肉臊则是点睛之笔,细碎的黑色梅干菜吸满了鱼肉臊子的肥厚香气,变得饱满。   猪肉臊提供肥香、鱼肉臊提鲜、梅干菜解腻,而茱萸粉则有淡淡的辣味。   五香、麻辣、咸香,种种口味一齐被这道简简单单的烧饼包裹。   又一齐送入嘴里进入胃中。   五岁的汝玉不会形容那些口舌上的享受,她只是吃了一口后眼睛一亮,而后抱着那饼不撒手。   “一向皮猴儿似的人吃了这烧饼竟一点别的要求都不提!已经老老实实在那里坐了半个时辰!”白歌阑震惊了。   曼娘抿嘴笑:“哪有亲娘这么说自己家闺女的?”   白歌阑摇摇头,一脸沉痛:“你不懂她平日里有多闹腾。”   当即下定决心:“日后我要带女儿常来!”   “那便来好了。正好我这八珍楼专做海味鲜货。”曼娘笑道,“届时还请捧场。”   “看来你是真的不好奇……”白歌阑捏捏衣袖,“居然这么久都不问我孩子爹的事。”   曼娘纳闷:“莫非我问了你就会答?”   “自然不会。非但如此,我还会再也不来寻你。”白歌阑斩钉截铁。   曼娘抿嘴笑:“那可不就是了?你要是愿意告知我自然会告知我,若不愿意告知我,我强问了只会惹得两人都不快,何必呢?”   白歌阑点点头:“孩子爹与我和离了,如今跟着我。”   她费了好大的勇气说出来,谁知曼娘压根儿没有她所想象的惊慌失措,反而淡淡:“这在大宋也不算什么稀罕事,还有两个宰相为争着娶个寡妇闹到官家那里去的呢!”   这倒也是,大宋民风开放,别说和离了,就是和离后周旋与两宰相都无人谴责。   “这……”白歌阑惊讶于她的淡定,转念想想也跟着笑,“你说得对,的确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曼娘便指萍娘:“那位娘子从前嫁给了宗室,前几天刚和离,自打和离后走路都带风,你瞧着如何?和离就和离,最难的是要自己振作。”   白歌阑点点头,脸上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笑容:“对,只要自己振作,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对了,你的新酒楼为什么叫做八珍酒楼?”   “因为世间有八珍:山有八珍,水有八珍,海里有八珍,飞禽有八珍,走兽有八珍,调料有八珍,香料有八珍。”   “啧啧啧,这么看来你这酒楼还要开许多家呢。”白歌阑一下便了悟过来。   曼娘笑:“第一家开在这黄杏树胡同的八珍酒楼便是八珍海鲜楼。”   白歌阑听得心向往之:“赶紧开张,到时候我便要来酒楼里尝尝海八珍。”   第二天发生了一场日蚀。   临安城里百姓格外惶恐,敲锣打鼓满城驱赶天狗,为的就是将太阳老爷救出来。   等日蚀结束,官家亲自颁发了罪己诏,又颁布皇榜,说是百姓不易,要给临安城上下子民每人发钱半贯。   从乡下来的何老头感慨:“不愧是京师,京师的百姓遇上事还能得官府发钱。”   “对啊爹,以后我们赚了银钱,全家都搬到临安可好?”萍娘问父亲。   曼娘则旁盘算:“京师百姓手里有了余钱,正好是我们开张的好日子。”   于是就近寻了个吉日,热热闹闹将八珍楼开了起来。   **   却说临安城金波桥前一条街,有柴家绒线铺,炭桥河下青篦扇子铺、马家领抹销金铺①三家店铺挨着。   这三家恰好都有女儿,几个适龄的小娘子玩得要好,每日里凑在一起或做针线活,或在临安城里逛街赏花,日子自在得很。   这日马娘子便道:“听我哥哥说城里开了一家酒楼专做海货的,可要去尝尝?”   柴娘子觉得好笑:“临安城酒楼许多又做海鲜又做寻常菜肴,海鲜也只不如走兽一样只是其中一个分类,并没有人专门做海鲜。”   毕竟海鲜也不过就那么几样,做法也就那样,如果有个酒楼专门做海鲜比不上别的酒楼面向所有食客,这样它很容易赔钱。   “官家仁慈,我们每个人新得了半贯钱,凑在一起去瞧瞧又怎样?”马娘子还是想去凑凑热闹。   青篦扇子铺的庄娘子想带自己嫂嫂:“我嫂嫂刚嫁过来,肯定无聊得很,带她一起去罢。”   庄嫂子性子和顺,比她们大了两三岁,说是长辈,实则与要好的姐妹差不多,于是其余两人欣然同意。   庄娘子便求了自己娘半天,将嫂子带了出来。   庄嫂子一听她们要去吃海鲜,倒是一愣:“我们海边人吃海货讲究一个鲜活。临安的海鲜从远道运来的,要不死了要不不死不活,即使是鲜活的吃起来仍有一股土腥子味儿。我们还不如不去吃呢。”   庄娘子得意道:“我嫂嫂舌头灵着呢,上回厨娘买了条隔夜死鱼,用的黄酱遮味,我们都没吃出来,就我嫂子能吃出来,我娘去查厨娘她才承认自己贪没了银钱。”   姐妹们纷纷惊讶:“好厉害!”   庄嫂子谦逊道:“那是因为你们没在海边待过,多待就知道了。”   马娘子灵机一动:“那我们就去八珍楼罢,若是庄嫂子吃出来有不鲜的我们便知道这家酒楼不值当去了。”   姐妹们欣然答应,便一起雇上车到了八珍楼。   没想到这八珍楼跟别的酒楼都不一样:   别的酒酒楼门口都挂着彩楼欢门,上面挂着用大红绸绳挂着半扇猪羊,为的是招揽顾客。   没想到八珍楼门口居然是一口口的大水缸,水缸前面插着竹签,竹签上面写着海参,柔鱼、花螺,这种方法当真新奇有趣。   柴娘子一开始还嫌弃皱眉,结果走近一闻,没有她想到的那种臭味,反而是大海凛冽的味道。   酒楼门口还聚集着不少小孩好奇打量,时不时大惊小怪:“那条鱼在拍水”、“那只螃蟹在吐泡泡!”   伙计也不赶他们走。   其他几个小娘子看不懂,庄嫂子到底懂事些,不由得赞叹这方法极其高明:小孩子最喜欢乱七八糟的活物,看到就会觉得有趣,看多了就会跟家里人说想去酒楼里吃鱼。   临安城富庶,百姓们都疼爱孩子,自然也会听自己家孩儿的。这法子后能招揽不少人。   再说了小孩子不懂事,互相之间喜欢攀比跟风,如果有一个小孩去了酒楼吃鱼,那整条巷子小孩估计都得去。   见三位小娘子进来,店小二热情的将她们引进店。   庄嫂子看了一圈便心里赞许,八珍楼用细竹竿做成半人高的屏风,如此一来外人也瞧不大清别人饭桌上的情形。   如此一来不用去齐楚阁儿也能清净不受外人打扰。最适合她们这种中等门户的人家。   店里的茶饭量酒博士便给她们点菜:“我们店里主要卖的便是海八珍,还有其余海货。”   “吆还有海八珍这样稀罕物件。”庄嫂子是知道底细的,她笑道,“我们可吃不起海八珍。你就推荐些寻常海货便是。”   一会儿便上来茱萸红油石花菜,炒墨鱼丝、青鱼脍、响油花螺。   马娘子是个坐不住的,往外头去打听了一圈,这才回来透露情况:“适才我听见有人亮着嗓子走菜,有人点了一份鱼骨,花了二百两银子呢。”   “这鱼骨便是海八珍一种。”庄嫂子道。   庄娘子有一种庆幸感:“还好我们没点,不然今儿可出不来了。”   不多时,菜便上桌,马娘子向往这家店许久,便想先尝尝炒墨鱼丝。   墨鱼丝又脆又韧,筋道十足,配合着热油呛过的茱萸,又辣又麻。   青鱼脍是将鱼肉片薄薄一片片,而后铺在圆盘里上来,庄娘子夹起一片:“不得了了,对着太阳光竟然能看见那头墙的颜色,还能瞧见柴姐姐穿的绿袄裙呢。”   于是几个小娘子玩性大发,一人夹一片鱼片,透着鱼片看同伴,大呼小叫。   庄嫂子笑着制止:“莫淘气,回头菜都凉了。”她们这才吃了起来。   薄薄的青鱼片蘸取绿山葵和酱油、青檬、橘皮丝调成的料汁,送进口里。   清冽辣人的口感消失后取而代之的是鱼片的鲜甜。   “这海鱼用作鱼脍果然比江鲜做的鱼脍要更好吃些。”柴娘子称赞道。   马娘子则喜欢这道响油花螺,花螺外壳美丽,加了热油爆炒,上面撒着几片小葱叶,看上去卖相不错。   用竹签子小心剔出来花螺肉,富有嚼劲之余还夹杂着葱油赐予的香气,配合着切成小块红葱头,咸香开胃。   茱萸红油石花菜吃起来咔嚓咔嚓,脆生生,爽口之余还有些辣度,咸香适口。   盘里的料汁渗入了石花菜的鲜味,鲜香适口,包裹住雪白的石花菜,极其下饭。   “这料汁可真好吃。”庄嫂子吃完感慨,“这都已经这般好吃,不知那二百两银子的鱼骨该有多好吃!”   “鱼的骨头?”谢宝树几个坐在齐楚阁儿里,都有点不敢相信,“真的是鱼的骨头?还卖二百两银子?”   “正是。”李山恭恭敬敬道。   “其他菜也都不稀罕,先点着一个鱼骨尝尝罢。”周岑毫不在意。   这些少爷们都是有钱的,陈雪所大手一挥:“那就点个鱼骨吧,且尝尝这鱼骨头怎么吃。”   宋简议眼泪汪汪:“兄弟们真好,知道我在乡间看马,犒赏我一顿。”   “你还真去替三哥看马了啊?”   “那是自然。”宋简议认真起来,“今日若不是三哥传信唤我回家探望家人我还不走呢。”   “行啊你小子。”兄弟几个都流露出羡慕的眼神。   虽然他们整日里吃喝玩乐,可也知道男儿长大当有一份家业,他们几个都是勋贵,不能科举,只能靠官家恩荫勋爵子弟。   手里有一份正经差事,到时候当爹娘的也好在官家跟前提起啊。   要不爹娘怎么跟官家说:“求官家给我家那小子寻个差事。”   下面的小黄门报上来:“回官家,谢家少爷近来刚帮花魁造了一匣子胭脂,庆云楼上下都夸哩。”   那不是打爹娘的脸吗?   于是一个个倒认真长吁短叹起来。   后厨曼娘正在忙活,白歌阑在旁啧啧称奇:“居然真有人点了这道二百两银子的菜。”   她瞧着曼娘熟练地将一条条大鱼剔除腮部,从而后抽出一根白色的骨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还真是一条鱼一小根骨头,这要做成一盘的话那至少得要五十条大鱼!算一下说200两银子还真是不贵!”   “也是。”曼娘跟她解释,“这道鱼骨原本是海中巨鱼鲨鲸之类,是以软骨一根便也能做一道菜,只不过鲨鲸难得,便以大鱼代替。”   说话间她已经将鱼骨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油炸后做成椒盐鱼骨,一部分则与红烧肉同炖。   白歌阑好奇得抓耳挠腮:“那剩下的鱼难道是扔了吗?这不就是当代石崇①么?”   曼娘诧异看了她一眼:“自然不扔,剩下的鱼可以做成别的菜肴卖出去,何必浪费?”   “啧啧啧!真是奸商!”白歌阑感慨,“不过我喜欢。”   谢宝树等了许久才见那道勾人心魄的天价鱼骨。   店里伙计端上来一道太极图案的菜肴,左边一侧金黄灿灿,右边一侧油亮汪汪。   宋简议早等不及了:“在乡下可馋死我了!”   说罢毫不犹豫将筷子去夹。   他先吃金灿灿的。仔细打量才发现油炸过的鱼骨和小青龙、海蟹等炒制成了一盘。   “这才过瘾。”周岑称赞,“小爷我可不耐烦一点点扒壳,像这般都扒好炒完才好。”   小青龙肉质柔嫩,海蟹肉质鲜嫩,纨绔们都吃过,倒也不足为奇。   鱼骨最让他们惊讶:“居然柔韧发脆,一口咀嚼下去咔嚓有力。”   雪白的各种肉质上面沾染着金黄色的蛋液,被油炸后金黄一片,鲜亮十分。   菜里头似乎加了花椒青花椒茱萸等物,有一丝淡淡的麻,还有一丝辣,正好勾得人食欲大增。   谢宝树说了句公道话:“单是这一道的做法,道还真值得二百两银子。”   周岑去尝尝另一侧红汪汪的鱼骨。   这种做法是将鱼骨与鹿蹄筋、獐子唇、鹌鹑腿、五花肉诸物放在一起红烧。   浓油赤酱,油亮鲜红。   夹起后才发现汤汁是浓稠得化不开的胶质,好容易夹起一块,放进嘴里。   原本无味的鱼骨渗入了其余配菜的鲜味,变得咸香十足。   玛瑙样的大块红烧肉、红润的鹿蹄筋,这几道配菜恰好都是软糯粘牙形的,配上鱼骨脆脆的口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或许这便是这位少东家挑选这几种配菜的缘故。对比之下更凸显鱼骨妙处。”陈雪所忽得道。   什么少东家,那是三嫂。   谢宝树在心里默默想。   不过他可不想将这事告诉这些愣头青,促成三哥与三嫂,是他谢宝树一人的功劳,谁也别想抢去。   想起这里他笑容越盛:“不若请少东家过来给我们讲讲每道菜的深意?”   **   乌大礼憋了一肚子坏,等伤稍微好点就带着礼品去拜访了黄肆郎君。   黄肆郎君这人说来也挺神秘,他背地里管着好几个坊。   城里明面上有衙门府官,暗地里则由这位黄肆郎君来管,什么三教九流的事寻他便是。   可以说这位在临安城也算是一个小地霸了,最难得的是,他好色!   黄肆郎君看见乌大礼,摇着扇子眼睛一瞥:“你这又来干什么?”   乌大礼点头哈腰:“不是好久也没见三爷了吗?城里新开了一家海货酒楼,特来请郎君用膳。”   乌大礼虽然只是个小地头蛇,但乌家背后不容小觑,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于是黄肆郎君就随着乌大礼一起去了八珍楼。   果不其然,黄肆郎君上楼时无意间瞥见了楼下来端菜的曼娘,停了一瞬。   乌大礼心里暗喜,知道这回是有戏了。   果然不一会儿黄肆郎君似是闲聊:“那个小娘子长得不错啊。”   乌大礼胆战心惊,忙道:“她唤做恒曼娘,是这家酒楼老板娘,浦江人士,在本地无根无据的。”   “好啊。”黄肆郎君撇了他一眼,“你小子都打听好了?”   乌大礼嘿嘿笑道:“我这不也是孝敬郎君嘛。”   心里则暗暗盘算,这位黄肆郎君素来好色,喜欢巧取豪夺,玩过即扔,若他瞧中了恒家,设计谋害,自己则可配合夺取恒家家产。   那么这仇便是报了!   果然上了菜后黄肆郎君喊:“店小二,菜有问题。”   俄顷进来一个伙计,态度良好:“客官,我们这菜有何不妥?”   黄肆郎君不耐烦:“跟你说不清楚,去叫你们东家来。”   小二有点为难:“我们东家……”   黄肆郎君立起了眉毛:“你们东家莫非连食客都不理会?!”   小二是个半大小子,瞧着不会应付,只好去他们对面的齐楚阁儿外小声道:“少东家,这边有个客人想见见你。”   对面的门“吱呀”一声——   黄肆郎君色眯眯眯起眼睛打量着那小美人,果然是身骨纤细,姿容动人。   乌大礼在旁瞧着他的目光,心里越来越得意,似乎就能见到自己夺回这家酒楼的样子。   黄肆郎君眼神肆无忌惮,可再往上看却吓了一跳,原来她旁边赫然站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那男子不是?   周岑看见了黄肆郎君,不耐烦地:“黄肆你小子怎的在这?怎的,爷爷我的事没你的紧急?”   乌大礼本想等黄肆郎君给他主持公道,没想到黄肆郎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见过世子。” 第四十一章 鱼片酸白菘   周岑鼻子里哼了一声, 没有搭腔。   黄四郎君心里一凉,忙赔笑道,“世子误会了, 我原不知世子在此。只是来这儿吃饭觉着菜极其美味,便想给老板赏银。”   周岑不耐烦的挥挥手:“这么点小事你就交给下面小二便是,不用老劳烦人家少东家。”   李山便适时向前去:“谢过这位爷赏。”   黄四郎君用眼神示意乌大礼, 乌大礼一楞,怎的变成掏钱了?   可事已至此他又无法当面拆黄四郎君台, 只好不情不愿从钱袋子里掏了几块碎银出来。   周岑嗤笑:“黄四郎君, 你如今是越发小气了?”   黄四郎军拍乌大礼脑壳一下:“还不掏银票!”   乌大礼只好讲钱袋里一张百两银的银票递了过去。   李山接了银票, 嗓门都抬高几分:“天字号丙房客官, 赏银百两!”   这是许多酒楼里的规矩, 遇客人打赏则要大声吆喝,以示尊重, 也能让客人更加有面子。   以往自然是觉得风光无限,可是今儿听来简直是一种嘲讽。   特别是酒楼里其他伙计跟着此起彼伏吆喝“天字号丙房客官, 赏银百两!”,引得客人们纷纷张望时, 乌大礼心疼得都快抽抽过去了。   周岑身后又走出几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 周岑对正中一位客客气气:“四哥。”   那位被他称作四哥的公子哥儿却恭恭敬敬地站在曼娘身边,近乎低头哈腰:“少东家, 您适才说的鱼丸是怎么回事?还请带我们一观。”   说罢一行人便往楼下去,黄肆郎君见周岑要走, 忙扬声道:“上回去您宅子里给您请安您不在,近来我新得一尊玉佛,定给世子送过去。”   周岑不屑的挥挥手:“不要不要。”   等他们走了以后,黄四郎君立刻给乌大礼给了一巴掌:“好你小子!居然坑我!”   乌大礼捂着脸一脸委屈:“真不是啊郎君!先前我的人派出去调查, 确实回报这位小娘子是个乡下来的。”   “知道他是什么人吗?那可是堂堂的世子,他居然对一个小娘子毕恭毕敬,这是什么来路?”黄肆郎君越说越气,好容易遇上一个偶遇世子的机会,谁知竟然扫了世子的兴。   他气得拂袖而去,只留下乌大礼一人。   这边李山小声跟曼娘:“适才那两个人来势汹汹,,看着也不像是称赞的样子,怎么就给我赏银了?”   “还有那男子,虽然遮遮掩掩蒙着头巾,看身形却像那天拦着我们斗酒的那位酒楼老板……”   他一时糊涂站在原地,挠挠脑壳不知所措。   “赏银拿便拿了,有世子盯着也错不了。只是……为何那么高的赏银……”曼娘也有些纳闷,“许是钱多吧,毕竟临安城里这么多人。”   她说完便带着纨绔们下楼,往后厨院里走去。   便给他们介绍:“这鱼片成薄片,加了酸白菘做菜最是开胃。”   说罢示意厨子们给诸人一人盛一小片。   金桔石榴一听这些食客是适才消费了二百两银子的那些,登时打起精神好好应酬。   纨绔们都已经吃过饭了,可还是忍不住一人来了一片。   酸白菘被腌制过,酸酸爽爽,加上点缀的辣茱萸,酸中带辣,辣中带酸。   脆脆的酸菜口感丝毫感觉不到菜筋存在,满口无梗,吃起来顺畅酸爽。   鱼片薄滑,嫩嫩的一点都不老,酸菜的酸爽和茱萸的微辣渗入鱼片,刚刚好。   还有人将剩下的鱼剔骨后再把鱼肉装进大石臼。用石杵捣后加了淀粉用力搅打,最后搅打成能弹起来的鱼丸。   剩下的那些鱼骨也不扔掉,一部分油炸,一部分煎成鱼汤,在大锅里咕嘟咕嘟的煮。   鱼白色的鱼汤,捣出来雪白的鱼丸就被投入了鱼汤。   曼娘行了一礼:“其实这鱼都是适才世子点的鱼骨剩下的废料,因而我便给诸位各备了一份鱼丸带走。”   “还有礼带?”陈雪所踮起脚尖欣喜不已,“老板,给我两份成么?我想给我娘带一份。”   “那是自然。”曼娘笑道。   真是个大孝子,走哪儿都不忘泓瑶帝姬。谢宝树感慨道,忽然灵机一动,“我也要两份。”   宋简议不甘示弱:“我也要两份,不过等我离京去马场那天来取。”   看鱼丸这般受欢迎,曼娘索性将菜式再做调整,点鱼骨的话会上一道酸白菘鱼片,一道鱼丸汤,最后临走时还给食客一盒包装精美的鱼丸。   虽然鱼丸鱼骨的成本不高,可如此一来倒让食客觉得这道菜格外值得。   其余的鱼骨曼娘也不浪费,她命人在酒楼门外支了一口大锅,锅里煮起鱼汤。   浓郁鱼汤香气飘了出来,路过的行人闻到香气就驻足互相打听这是家什么酒楼,一来二去,倒招揽了不少客人。   黄四郎君回到回家后,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后怕。   他仔仔细细的将当天发生的事情每一个环节都回忆得一清二楚。   他们这些人虽然风光,可在王权面前那就是根草芥,是以要好好巴结这些贵人们。   再想到那位小娘子被一群公子哥众星捧月围在中间,不知是什么来路?   若不是自己机灵,上赶着得罪了那位小娘子,那恐怕……   他想得后背发凉。   越发恨上了乌大礼,这乌大礼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拿自己当把刀去对付恒家娘子?   到头喋血的人本就敏感多疑,黄肆郎君立刻联想到自己近来与庆平坊的古家争夺地盘之事。   莫非乌家这是投靠了古家?要借着世子的手将自己除掉?   黄肆郎君攥紧了拳头。   乌大礼回家之后先是为自己损失的钱财长吁短叹,没想到过了一天就在大街上被人套了麻袋,运到了外地去,不知所踪。   家人急着去报官,官府也没有认真查访,像乌大礼这种江湖子弟时常涉及帮会之间争斗,时不时就闹个死伤,着实不好查。   谢宝树拎着食盒递给了牧倾酒:“三哥,这是鱼丸。”   牧倾酒摇摇头:“我说你这个小四,做点正事不好么?王府不缺你这口吃的。”说着就叫人将食盒端下去。   “哎哎哎——”谢宝树忙拦住,“三哥,这是恒家娘子送的,我只不过顺手捎过来而已。”   “真的?”牧倾酒神色一滞。   谢宝树心里暗喜:“我还敢对三哥撒谎么?我去恒娘子开的新酒楼捧场,她做了鱼丸让我捎过来,我可是马不停蹄,连歇都不敢歇一刻,就风雨无阻赶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从千里之外克服万险呢。   他趁热打铁:“三哥,你可得交待我做点活,你看宋简议那小子四六不着的你都给个养马的差事,我这般做事踏实的自然也要得个机缘。”   牧倾酒失笑:“好啊,原来你存着这心思。”   他这般说眼里却毫无生气迹象,谢宝树便知道自己赌对了,他耍赖:“我不管,三哥,反正你得给我个差事!”   “跟着我可就脱不了身了,你可想好了?”牧倾酒忽得收起了顽笑神情,一脸认真。   “那是自然!”谢宝树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我唯三哥马首是瞻。”   牧倾酒仍旧摇摇头:“你还是熄了这心思,吃吃喝喝也挺好。你与宋简议那小子不同。”宋家早就投靠到他麾下,横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可谢宝树不同。他是皇后亲侄子,成国公家的三少爷,浪荡玩乐京城无妨,但与牧倾酒走近便会成他的污点。   若有朝一日换天,新登基的官家上位后,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他,那时少不了会连累谢宝树。   也因此他自打长大后便一直与这帮自小玩大的玩伴刻意疏远,为的就是不连累他们。   谢宝树可不知道三哥心里这些盘算,他如同被宠坏的小孩,对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势在必得:“三哥,我今儿路过金楼还给你捎了一份金钗,你正好送人。”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肯定招小娘子喜欢,您收了鱼丸,得给人回礼不是?”   牧倾酒一手推过去木盒,脸上也毫不动摇:“你该走了。”   “三哥啊……”谢宝树哀嚎一声。   旁边的来福看不下去,倒有心替谢宝树说句话:“王爷,谢公子送来的礼盒正好。”   “怎的,我以前送的不好么?”牧倾酒神色为之一滞。   谢宝树也摸不着头脑:“怎的,我三哥的眼光倒还能有错。”   来福与牧倾酒说是主仆实则如战友,当即也不避讳,大大方方道:“我瞧着王爷送的礼,应当不是小娘子们喜欢的。”   他扳着手指一一说明:“第一回 送了个石狮子大小的玉石貔貅,第二回送了个半人高的红蜡烛,这哪里是送娇滴滴小娘子的?”   “什么?”谢宝树一脸沉痛,不可置信,转过身去牧倾酒,“三哥,您就送小娘子这些?”   “是啊,有何不可?”牧倾酒理直气壮。   “有何不可?”谢宝树看着这个不开窍的三哥,忽得生了万千气概,“三哥,这件事我掺和定了。” 第四十二章 一更   赵家。   赵老爷和赵夫人因着各自的阴私之事被暴露而闹个不休。   赵老爷一生气就把外室和私生的孩儿一同带进家门来。   “好啊, 成日里怪我偷藏私房钱,你还不是在外面养小的?!”赵夫人恨得咬牙。   张老爷冷笑了一声:“ 不!我在外面的花销其实都是她在出。”   “她自己一个弱女子,非但养着我, 还花着自己的钱养着我们的孩子,是你这样的贪婪妇人所能比得?”   “你啊你,居然将我与妓子相提并论!”赵夫人气倒。   她遣了赵二郎出去打听, 这才知道。这位名姬以前是花魁,上了年纪之后金盆洗手不再重操旧业, 拿着手里攒的一大笔钱要寻个依傍。   她有钱, 长得美, 懂男人, 姿态又刻意做小伏低, 这样的一个女人要俘获赵老爷也太容易了。   外室进门还带着两个婢女,那两个婢女人前人后都唤她做“二夫人。”   “我还未喝过她敬的茶, 她就以二夫人自居?!”赵夫人气得摔坏了一桌碗碟。   二夫人极其会做人,赵夫人找茬她立刻就垂首认错:“我不对, 惹得姐姐生气。”   赵老爷跟赵夫人为了她吵架,她就怯生生地拿出一笔银子, 当着赵老爷的面给赵夫人:“姐姐和老爷为了钱的事情争执, 我愿意将手里的全部身家都交给姐姐,只求家里和睦。”   赵夫人眼前一亮。   被感动不已的赵老爷瞧在眼里, 怒斥赵夫人:“你还有脸收银子?”   赵夫人刻意为难二夫人故意叫她去洗衣服,她就把衣服全部都扔了, 再买些新的回来。   赵老爷惊奇,   她就楚楚动人:“今天去洗衣服,我不会洗笨手笨脚把衣服洗破了,担心被姐姐骂, 所以就买了新衣服。”   让赵老爷愈加心疼。   骂赵夫人:“我们家以前没有二夫人的时候衣服不也是洗的干干净净的吗?”   赵夫人气的牙痒痒,都顾不上给赵大郎找媳妇,更顾不上关注赵大郎,她都没有注意到赵大郎交上来的钱越来越少,在外面待的时间越来越长。   她这么多年在家中掌控所有,勾心斗角玩弄着家里上下,将赵老大支使得团团转,以为自己驾驭人心方面颇有心得,殊不知她能够玩弄老大的人心,只不过是因为长子心里有她这个娘罢了。   赵夫人带着这错觉还试图与二夫人斗,不过是一场场惨败罢了。   终于赵老爷连俸禄也不交给她了。   赵夫人越想越气:她为家拼死拼活的,没想到赵老爷还这么对她,着实寒心。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就把赵老爷迎娶私妓做小妾的事告了官。   对于这等事官府虽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遇上有人正儿八经来告自然也要秉公办案,于是赵老爷就此丢了自己的官职。   赵老爷垂头丧气回来,将赵夫人堵在院里就想暴揍一通,还好她两个儿子如今长大了,左右一拦,总算能拦住这个老子。   一家人正闹得团团转,谁知碰上赵二嫂裹着一个小包袱,左右手各自牵一个孩子就要回娘家去。   “娘子?你这是?”赵二诧异道。   赵二嫂子毫不含糊:“当初我就瞧不中你,要不是当时你家许诺了说等你爹老迈后就把官职给你我才不下嫁呢!如今你家官职既然落了空,我才不留在你家受苦呢!”   赵二苦苦挽留,谁知赵二嫂子头也不回就回了娘家。   赵家请了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和当初的媒人出面,赵二嫂才将两个孩儿还了回来。   她没到一个月就嫁了个丧妻的小官吏,赵二在家借酒浇愁,是越发恨他爹娘。   赵老大则整日生活在悔恨里,现在回想起来,赵大嫂性格温顺,待他也好,谁知自己猪油蒙了心呢?   赵夫人如今要养两个孙儿,便逼着赵老大在外面多干活拿点钱来。   要是往常赵老大会毫不犹豫的出去干活,把所有的钱财都交给他爹娘,但是现在他居然毫不犹豫就拒绝了:“爹,娘,不若我们分家算了。”   赵夫人很惊讶:“你逆子居然想分家,不要我这个娘了么?”   赵老大垂着头嘟哝:“不是我不想供养爹娘,只是如今家里吵吵闹闹整天的心思烦乱,干活也提不起神来……”   二夫人巴不得分家呢,她跟赵老爷鼓动一番,便提出了分家:赵老爷与二夫人及小儿子一家,赵夫人独自过活,两个成年的儿子各成一家,轮流供养爹娘。   赵夫人一听就急了:“怎么能分别供养呢?”   可惜赵老爷现在对二夫人的话是言听计从,竟然三下五除二请了族亲主持将家给分了。   木已成舟,赵夫人把钱都给了二郎,还说的冠冕堂皇:“我手里就攒了五十两银子就全给老大媳妇了,为了公平起见,我再给二郎五十两银子。”   赵大郎也没反对,闷声闷气回了一句:“都听娘的。”   赵夫人看赵大郎一如既往的没有反抗,心里很高兴,嘴上却照样说:“大郎我是最疼你的,两个儿子里面你是最指望上的,以后记得要将娘放在心里。”   赵夫人说着说着心里面真的开始心酸,开始抹眼泪,压根儿没留意到赵大郎一脸漠然。   萍娘不知赵家发生了什么,她做了一次货运之后发现此事并不难,于是兴致勃勃将此事做了下去。   不多久少东家得了新式的货运船,萍娘越发如鱼得水。   她和她爹如今用两艘船,一艘船装海货,海鱼都被装进不同网兜里,以防它们在水中缠斗。这艘船上就住着萍娘和她爹。   另一艘船放着一桶桶备用的海水,偶尔雇佣的帮工都住这艘船上,以保证秘密不被泄露出去。   她每日里忙忙碌碌,不是与渔民核对渔获银钱,便是操心过往河道上关卡。   渐渐淡忘了婆家那些不堪的伤心事,肤色变得红润起来,眼睛也越发明亮。   八珍楼里新来的伙计和帮厨们都当她还是待嫁闺中,有人笑吟吟约她得闲了去相看人间,还有来吃饭的食客红着脸送她一枝金盏花。   萍娘大大方方拒绝:“我是个嫁过人的哩呢。”   她忽得生了促狭之心,眨眨眼睛:“不幸相公死了……”   对方落荒而逃。   萍娘仰起头哈哈大笑。   却不期酒楼楼梯那侧李山正留意着这边动静。   她笑起来一侧小小梨涡,牙齿雪白又整齐,有人与她说话,她正好转头向这个方向,李山像被烫伤一样,慌乱移开视线。   **   八珍楼的生意越来越好,原本就不多的厨子越发难周转起来,曼娘少不得要寻些个厨子。   饭食行是由大宋官府牵头民间自发形成厨子们的行会组织,要雇佣厨子直接去饭市行自然有相熟的行老来帮忙。   当初曼娘刚来临安开酒楼时饭食行便来指点她何处可买得便宜碗柜,哪里可买得新鲜菜蔬,是以曼娘便自然而去去当地的饭食行求助。   翁行老几次与曼娘打交道都极其赞赏曼娘其人,见他们过来很是高兴,听说曼娘要找几个厨子,他便点了七八个厨子:“这些人都是又厚道又技艺高超的,正好在觅事做,回头我送过来你且挑一挑。”   曼娘点点头:“您举荐的自然一万个放心,我还想再寻个能做主厨的。”   她除了海鲜八珍楼以后还要开许多八珍楼,自然是想寻个能干的大厨。   翁行老想了一下:“倒是有一个人倒是厨艺高超,可惜如今沉溺于饮酒,只怕……”   曼娘想了想:“要不我去看看这个人?”   翁行老便带着她们穿过一个人烟稀少的小道到了太史局背后的瓦房大杂院里。   院里枣树下躺着个醉醺醺的人。   那人胡子拉碴,头发也乱蓬蓬,身上衣衫褴褛,石榴嫌弃地直嘀咕:“怎的来这种地方!”   翁行老叹口气,将他扶起来:“高抵戎你怎的又喝醉了?”   原来这就是今日要寻之人。   石榴更是不满,推荐个醉汉,莫不是寒碜人么。   只不过见自己家大娘子神色如常,便仍旧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高抵戎复又稀里糊涂栽倒在地上:“喝酒好哇!翁叔,喝酒好!”   翁行老脸上现出为难之色,小声对曼娘说:“恒娘子,这人从前是坊里最好的厨子,可惜一场大火烧了他家,他父母葬身火海,他那时正在外地寻访一种难得的云耳,一直觉得若自己不是醉心厨艺也许可以救回父母,从此之后便一蹶不振。”   那人听到了这边动静,挥挥手:“你们走,我不去。”   “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曼娘却摇摇头,慢慢走近高抵戎前头,缓缓蹲下身。   她从前也因着自己的错导致父母双亡,当时的她心里想的便完全如高抵戎所想。   高抵戎感觉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挡住了自己的太阳,随后他惊诧的发现对方居然开口说话:   “高抵戎,我猜你祖上与北狄有过节罢?”   原来不是逼自己做工,高抵戎满不在乎开口:“那是自然,我爹娘幼年时都是汴京人,痛恨北狄是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汴京沦陷,北狄铁骑将大宋皇帝臣子掳走,这是整个大宋的耻辱。   曼娘神色清明:“父母已逝,酗酒亦不能让他们起死回生。倒不如好好做工,将工钱赠予抵挡北狄的行伍,也不枉父母为你起的名字,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高抵戎一顿。   他从儿时就听父母讲过给自己起这个名字的由来,讲过他们在铁骑下失去了亲人,直到遇见彼此生下他后才算又有了完整的家。   他自然也知道父母最大的心愿便是抵挡北狄,光复汴京。   原来自己能用另一种方式挽回遗憾么?   枣树下的男子沉默了片刻,良久后:“我愿意跟你走。” 第四十三章 竹荪酿虾滑   却说今日是高大厨到后厨的日子。   他原本心里面有些忐忑, 但没想到大厨们都极其热情,纷纷上前来招呼:“听说你从前是我们坊里的第一厨,以后可要多多教教我们。”   高大厨有些意外, 他原本设想酒楼里的厨子们会对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新人充满排斥,都想好了如何应对。   顾大厨似乎瞧出了他的犹豫,笑道:“我们这酒楼与外头别的酒楼不同, 高兄弟你待久了便知。”   说罢他感慨道:“都是因着有了大娘子啊。”   是啊,大娘子。   曼娘走了进来, 见他已经到了, 便笑道:“既然拿起刀了, 那我们便开始做菜吧, 外面有人点了千连福海参, 我教授你一下做法你做便是了。”   高大厨有点愕然:千连福海参可是道制造繁复的大菜,大凡酒楼都会将这些拿手菜当做秘诀, 并不与家厨之外的厨子多交代。   没想到少东家居然毫不犹豫就告诉了他?   莫非是弄错了?   他犹豫了一下:“大娘子?”   曼娘又重复了一遍,以为他没听清:“你照着我的做法做便是了。”   高大厨便按照她说的, 将这五花肉正切鮻鱼刀,再翻面换个角度反切鮻鱼刀。   再将猪肉皮向下摊在盘中, 将烹饪过的海参海参放在上面, 上锅蒸熟。   “这位高兄弟果然厉害,不用少东家多吩咐就切出了好看的鮻鱼刀。”   “是啊我前两天学这个菜可用了好几天呢。”   几个厨子在旁围观啧啧称奇。   高大厨心里面有点紧张, 他知道许多酒楼都有外来厨子争权的情况,正想点什么来缓和, 没想到厨子们嘻嘻哈哈互相打趣:   “果然坊中第一大厨的确比我们这些人强!”   “你小子就知道夸别人,自己也不好好练习一下!”   “回头我们也好好练习一下,不要丢了我们恒家酒楼的脸,什么恒家酒楼, 我们现在在八珍楼。   他们的神情看上去真的一点都不以为然。   高大厨心里面放松了,又想起一件别的事,问道:“适才那道千连福海参海生是不是我们酒楼的压轴菜品?”   因为他想到一种可能:倘若这道菜不是压轴菜的话倒也可以肆无忌惮将做法讲给他听。   旁边的厨子毫不犹豫:“那当然了,这就是八珍楼的八珍之一。”   “是八珍?居然是八珍之一?”高大厨愕然,“可……可是是少东家完完本本的跟我说了做法……这可是我来酒楼中的第一天……”   几个厨子笑得了然:“等你在我们这儿呆久了,你就知道了少东家就是这样从不藏私。她老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少东家就是这样,再说了,我们恒家的菜即使其人知道做法也不一定能赢得了我们。我们在浦江的时候,就有一个孙家酒楼老抄我们的做法,可惜抄了我们的形式,超不住我们的精气骨,后头下场非常之惨烈,啧啧……”   “就是,少东家就是有这样的气魄才干!”   高大厨喃喃自语:“是少东家啊,果然是少东家。”   牛车在八珍楼前停下。   车帘掀开,柴家小娘子笑着下了车,转而上前又扶柴老夫人下车。   柴老夫人站稳之后瞧了招牌:“这就是上次你赞不绝口的酒楼?”   柴家小娘子笑吟吟:“正是。”   又扭头向跟在后头的姑母裴夫人笑着解释:“姑母,我上回与炭桥河下青篦扇子铺庄娘子并她嫂嫂、马家领抹销金铺马娘子几位娘子在这里吃了一顿,它家的饭菜当真不错!”   柴老夫人嗔怪:“还说呢,你们可是花了许多银子!官家上次发下来的银子我都给了你,也不想着攒攒嫁妆,倒先自己花用大半。”   裴妇人在旁解围笑到:“娘莫苛责了真真,她们这些半大小娘子正是吃喝玩乐的好年纪,您可千万莫要给拘束了。”   柴真真并不怕一手带大她的祖母,加之有姑母解围,因而吐吐舌头:“所以我今儿便来请祖母和姑母来尝尝鲜呀。”   “瞧你这滑头!”柴老夫人喜笑颜开,一手牵着自己孙女进了酒楼。   真真一手点菜,她盘算道:“上次在这里吃的花螺分外好吃,要不再点个?”   伙计居然还记得柴娘子:“上回您在这吃的花螺是响油花螺,不如这回换个方式而吃盐焗花螺怎么样?”   真真点点头:“上回我们还吃了茱萸红油石花菜,炒墨鱼丝、青鱼脍几样哩,便都上罢。”   柴老夫人摇头:“我老婆子这几天不舒服,不喜生冷,青鱼脍便不要了。”   祖母昨天明明才吃了冷酒!真真刚要反驳,忽得想起祖母是有意为自己节约银钱,因而不吭声了。   裴妇人笑着道:“那便再来个竹荪酿虾滑、千连福海参。”   柴老夫人刚想出声阻拦,裴妇人便道:“适才真真说要请我,可我做姑母的怎好叫侄女出银子。”   真真心里暗暗感激姑母。   柴老夫人便也坦然受之:“也罢,反正迟早要嫁到你家里去。”   并不避讳真真,惹得真真脸红,拔脚就往外头去:“我瞧瞧乌贼去。”   等她出去,裴妇人便笑道:“真真是个可怜的,幼年时就亲娘便改嫁了,还好母亲一手养大她,如今伶俐活泼,我真是爱得紧。”   柴老夫人哼了一声,不言不语。   裴妇人知道她老人家的心病,赔笑:“娘,我知道您是嫌我不提婚约,这不是要等真真及笄了才好提嘛!”   “倘若那样便好,若是你婆母家嫌弃真真早点说明便是,她也不是没人求娶。”柴老夫人板着脸。   “娘,不嫌弃的。如今官府都许商人之家后代入仕,我婆家自然不会嫌弃我们家是商户。”裴妇人忙解释。   说话间竹荪酿虾、金屑乌贼已经一一端了上来,真真也跟着进了来,脸上神色如初。   裴妇人心里有愧,第一筷子便夹给老母亲:“娘,您尝尝。”   竹荪是个稀罕物,他们也就在宴席上偶尔一见,雪白的伞裙优雅撑开,里头包裹着粉白色的虾肉泥。   上面还浇了一勺子奶白雪白的高汤。   送进嘴里先是触及到高汤馥郁的滋味,而后便到网状的竹荪。   咬下去一口,竹荪脆脆的,极其爽口。   内里的虾肉被剁成了泥后又过了筛子,细滑、鲜嫩,连一丝颗粒都没有,几乎是滑进了喉咙。   “也不知是怎的想出这法子。”柴老夫人感慨道,“竹荪和虾肉泥两种完全不一样可放到一起尝起来却甚为美味!”   一者脆爽一者嫩滑,一者清淡一者鲜香,非但口感不同,滋味也大相径庭,却能融洽地在一道菜中呈现。   再细细想,这道菜里两种食材似乎谁也离不开谁。   不多时除了茱萸红油石花菜,炒墨鱼丝,一道盐焗花螺也上了桌   李山小声提醒“客人后退小心热气烫”,随后代她们掀开砂锅盖。   但见雪白粗粝的盐块上面铺着一只只花纹可爱的花螺,随后便有小二送上吃花螺专用的牙签。   花螺和盐堆还热气袅袅,真真拍手:“这可当真有趣!”   柴老夫人慈爱地看着孙女。   裴妇人却心里一跳,想起昨日自己婆母和丈夫所言。   “大郎如今当差甚得上峰心意,日后必有造化。”裴老夫人不紧不慢,“官员之妻要会交际擅来事,你娘家侄女虽美貌娇憨,但总归商户女小门小户有失体面。”   裴老爷则犹豫:“到底是两家老爷子当初定下的亲事,不好更改。”   裴妇人原先是乐得将真真娶进门作儿媳的,真真乖巧可爱,两人必不会有什么婆媳间争执。   可听自己婆母的意思,总归是瞧不上这门婚事。   丈夫与婆母意见不同,自己又要夹在婆家与娘家之间为难……   她心思重重,竹签一转取下一块螺肉放入口中——   这玩意儿还真是嫩,想必盐粒能够快速升温,熟的非常快,所以螺肉非常的细嫩。   裴妇人尝了一口觉得眯起眼睛,的确不错。   柴真真没留意姑母脸上的纠结,还兴致勃勃讲当日的见闻:“那天我们与庄嫂子来这里吃饭就觉这里所用皆是鲜货。庄嫂子可是海边的人,据说她什么菜品放到嘴边一舌头就能出来,那鱼死了多少天当时就能让尝出来。”   一顿菜吃得宾客尽欢,三人雇了辆牛车,因着裴家离得近,便商议好了先要将裴妇人送回去。   谁知到了裴家巷口不期遇见了裴大郎。   裴大郎在户部做个小吏,因着资历不足一有去外地的活计就被派出去,这回出去了好几个月,瘦了好些。   裴妇人上前就扣住儿子手大呼小叫起来:“怎的忽然回来?也不捎信。”   “许是信没我走得快的缘故。”裴大郎温和笑道,“见过外祖母,见过妹妹。待我放下行装便来家中拜望。”   柴老夫人笑得慈爱:“大郎,你这回出去倒瘦了许多。”   “外祖母,我无妨,只是公事着实费心,倒吃不下什么饭去。”   裴妇人灵机一动:“有家酒楼倒好吃,明儿便带你去尝尝。”   裴大郎哭笑不得:“娘,我这心里有事怎么能吃得下东西!”   “放心吧。”裴妇人打下保票,“带你去的那家酒楼,即使你心里再有事也能吃得下去!”   柴老夫人也笑得和蔼:“正好也叫你真真妹妹同去。”   裴大郎这才看了自己妹妹一眼,许久未见,这个伶俐娇憨的妹妹似乎又长高了不少。   真真抿嘴笑话他:“裴家大哥晒黑了不少,我还当是个卖炭翁呢。”惹得两位长辈笑个不停。   裴大郎耳朵尖泛红,不敢再看,也不再说什么不想去的话。   待到第二天休沐,裴大郎起了个大早,认真净面后换了好几身直裰,最终还是选了件月白直裰,腰间系青色腰带,竹冠。   照了铜镜,确认自己已洗去了昨日的风尘仆仆,变成个书生模样。   又不放心问了自己的小厮:“这衣裳显黑么?”得到否认的答案才出发。 第四十四章 千连福海参、宝塔扣参……   真真早在酒楼门口等着他们, 见到他们过来高兴得连连招手。   临安城里的伙计便是有这本事,能记住在这消费过的每一个人,即使过去多久也一眼出的名字:“是柴家娘子么?”伙计迎上来格外热情:“您这种回头客, 请容我们酒楼送一份薄利。”   说罢端上一碟子醋泡海蜇。   这是曼娘定下的规矩,海蜇或许并不值钱,但是对于食客来说能被酒楼记着本身就已对这家酒楼充满好感。   裴夫人指点儿子点菜:“这家酒楼非常奇特, 你只要指着哪道鱼就可现点。”   裴大郎就点了几个鱼虾之类的,又觉得要陪真真吃些好的, 便又点了一个千连福海参, 一个宝塔扣参。   真真问他:“裴家大哥, 瞧着你瘦了, 外头可辛苦?”   裴大郎想一想:“倒也还好, 只是近来公事上有些棘手。”   “那便多吃些,多走动, 定然会有法子解决的。”真真劝慰他。   裴大郎发自内心地一笑:“好。”   裴夫人看着儿子侄女坐在那里金童玉女一般,心里暗暗可惜:倘若侄女出身再好些便好了。   不多时千连福海参先端了上来。   肥厚的海参静静躺在糯软的大块五花肉上。   裴大郎先给母亲夹一块, 再给真真夹一块:“快尝尝。”   海参经过酱汁烹饪后咸香十足,里头还有淡淡的海鲜鲜味, 口感尝起来非常的柔韧。   尖刺蒸也变得非常的软糯, 满口肥厚。   下头的五花肉不知道用了什么特殊的技法切成。   整个肉块看上去就是方方正正,似乎切完后再旋转过, 在盘里聚成一个好看的八角造型,非常之独特。   夹一块肉皮, 应该是油炸过的,肉的整体炸出了淡淡的虎皮波纹,这些波纹能够吸满卤汤的汤汁。   吃上一口,渗入波纹里的卤汁流入口中, 满口流汁,虎皮还有一点酥脆。   再加上五花肉本身肥肉瘦肉相间的口感,配合这道菜就非常的美味。   海参本没什么味道,这道菜就是借助了卤烧五花肉的味道,汁水分泌丰裕,肉汁又非常的丰厚,满口下去,确实不错。   裴妇人又叫了一碗米饭:“这汁水当真不错,用米饭拌饭吃。”   褐红的酱汁渗透米饭颗粒,粘厚的海参卤汁浓得化也化不开,肥香满口。   有了这一道千连福海参,就让人更期待宝塔扣参。   五花肉被一格一格一格切出堆成宝塔形状。   真真啧啧称奇,她试着用筷子夹一片,   谁知居然中间一点都不断。   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这一整块宝塔状都由一个方块的五花肉切成。   自有伙计上前给他们分菜。   真真迫不及待尝了起来:五花肉呈现出好看的胭脂色,吃上去肥糯丰厚。   肥美五花肉的汤汁也渗入到了海参里面。   这两道菜的酱汁都格外下饭,裴大郎忍不住又吃了一大碗米饭。   裴妇人很满意:“天天在为着官衙的事儿着急上火,也不好好儿照料自己……”   正唠叨店家进来一个人:“这是一道开屏孔雀鱼。”   裴妇人还跟儿子唠叨,随口应道:“放在那吧。”   又继续扭头跟儿子道:“大事你就该让上司去操心,自己不要揽事。”   裴大郎苦笑:“娘,不是这样的,我要给丝商订一条律条,可商人们反对声重重,我这回在外地走访了许多商人,无人愿意。”   那端菜进来的小娘子忽然道:“我们大宋南迁之前曾经有位官员陈恕,不知您可知道?”   裴大郎惊讶,又很快下意识的反应:“自然知道,大名鼎鼎的三司使陈恕。”   小娘子就道:“当初他制定茶法的时候邀请了满城的茶商,跟茶商们共同商议制定律法。”   “你,你的意思是……”裴大郎立刻就想明白了小娘子的意思。   那小娘子点点头:“现今您制定律法,既然这些丝绸商人都各有想法,不若您也将他们汇聚一堂,跟大家一起协商,如此以来官府也能得利,丝绸商人也不必费力抵抗,岂不是两全其美?”   裴大郎一脸震惊,没想到在这种小店里居然一个端菜的娘子能有这种想法,但是又不能不无可否认,她的话的极有道理。   还是真真一眼认了出来:“这不是少东家么?”   原来八珍楼的少东家是位小娘子?裴夫人一脸愕然。   裴大郎却在思索这方案:“您这方案着实有用,这样一来丝商们那里也能少些阻力。”   曼娘点点头。   “既然大郎你说好,那便在这家酒楼办吧。”裴夫人提议。   曼娘笑道:“我们八珍楼可提供所有茶水酒席,分文不取。”   过了几天,城内的丝绸商人尽数来了八珍楼,官府的官吏们也来了八珍楼,两方热热闹闹何谈一番,便将此事终了。   裴大郎趁着休沐,又请了外祖母跟真真到了八珍楼,高兴对曼娘:“少东家要多谢你,新订的律法甚为恰当,两方的利益都顾及到了。”   “官府还奖励了我大哥呢。”真真也一脸与有荣焉。   曼娘点点头。   其实这遭事前世也发生过,只不过当时并未邀请丝商商讨,而是由官府制订律法,收拢了民间利益。   丝商不愿,法律实施过程中便起了波澜,浦江作为丝绸产地也受到冲击,有械斗,还有人死去,此事闹得极大。   最后殷晗昱出面想的法子,请何知府报上去,最终将此事妥善解决,也因此在浦江本地名声大噪,获得了不少声望。   如今她机缘巧合遇到此事,将此事先行解决,让世上少些流血纷争,也是好的。   她抿嘴打趣:“丝商们也给我带来许多生意,以后小郎君的婚宴,我们酒楼定会送上大大的贺礼。”   一句话,惹得裴大郎和真真两人皆是脸红。   待曼娘出去,裴大郎便小声跟外祖母道:“这回上峰定好了要给我升两级,到时我便不用时常往外地去,俸禄也能涨上些。”   裴妇人也高高兴兴凑趣:“大郎这回立了功,他祖母便觉得他这是真长大了,说以后不干涉他了。”   不干涉的自然是婚事。   柴老夫人听懂了她言外之意,心里也高兴起来,孙女养在她膝下,自然希望她的婚事平平顺顺:“这八珍楼还真是旺你们。”   裴大郎自然也听懂了母亲的言外之意,耳根子一下红了起来。   唯独真真不懂,还在琢磨:“今儿要不要再点一道炒墨鱼丝呢?”   **   那些丝商也谢过曼娘:“多谢恒娘子周全。”   他们知道好歹,若不是恒娘子想法子,只怕他们也无法争取到任何利益。   丝商们本是从江浙各地到临安来的,他们虽然在临安城也有宅子,但是既然到了临安就少不得要出来应酬,上回在八珍楼商议事情,倒觉得八珍楼菜式不错。   而丝商们各有同乡,一起聚会少不得要将他们带到八珍楼:“都说这家酒楼不错哩,海物新鲜,有似故乡。”   富商们在此被勾起了思乡之情,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倒将八珍楼视作集会宴请的常来之处,一来二去倒给八珍楼留存了不少客源。   曼娘感念裴大郎,便每每他或真真来时都要给他们这对来时都要优惠一二。   却说谢宝树一摇一摆来到了八珍楼。   他如今和曼娘也算混得熟了,吃完饭后便来账房拜见曼娘,还送上礼物一方,一个木头盒子。   曼娘打开盒子,却是一对玲珑剔透的翡翠镯子。   曼娘一愣。   谢宝树呲牙笑道:“这是我三哥遣我来送的礼。”   “三哥?”曼娘抬起头。   谢宝树忙解释道:“我们几个年少不懂事时拜了把子,冠军侯排行第三,我便是老四。”   原来是这样。   “那常与你一同来此吃饭的便是老五老六了?”曼娘饶有兴致。   谢宝树满不在乎挥挥手:“那些人都没我重要,少东家只要记住我与三哥之间最亲近便是。”   说着他俯身过来,一脸诚恳:“三哥说娘子所赠的火腿在军中备受欢迎,因而特意备了份礼谢过娘子。只不过太忙过不来,便遣了我这个最亲近的弟弟来赠礼。”   曼娘一头雾水,谢宝树却混不在意,将礼盒塞给她后便蹦跳着跑了,生怕她反悔似的。   “一定记得回礼啊!”他临了还记得加一句,“我三哥正好缺个荷包。”   曼娘回过神来,忙敛起裙裾跟着追出去。   “哎哎哎!”她跑到大堂,“你给我站住!”   忽得听见大堂内食客正在闲聊:   “听说永嘉侯府世子游征找到了?”   “没听说过这位世子失踪啊!”   “这你就傻了不成?永嘉侯对外宣称世子出外游历四方,近来才找到。”   曼娘住了脚步。   “啧啧啧,你们知道吗?其实这里头水深着呢。”说话者得意洋洋,一脸讳莫如深,“永嘉侯府是继母当家,继母生的儿子如今也正当年,人家巴不得游征不回来呢。”   “这么说来,他当初失踪与继母脱不了干系?”听得人猜测。   谢宝树走了过来,他有些纳闷:“少东家,你怎么了?”   “这我可没说!反正世子失踪了他家没大张旗鼓的找,说不定本就不打算好好找,巴不得他失踪了呢!”说者捋捋胡子。   “说是他失忆了,幸得被人救下,这救他的人正是恒家酒楼那个恒家!也是咱们吃饭这家八珍楼的恒家!”   “噗通”一声,曼娘手中木盒跌落地上,翡翠镯子摔得粉碎。 第四十五章 鹅梨蒸鲍鱼   牧倾酒凝眉, 他问:“就这些吗?”   “对啊。”谢宝树一脸懵懂,“这少东家听见几个食客闲聊,一时不慎就将镯子掉到了地上。”   他有一点心疼:“哎呀, 那翡翠镯子摔的稀碎,那可是我费了大价钱淘腾来的好物件呢。”   “镯子的钱自己去账房支,以后不要再自作主张替我送礼。”牧倾酒挑眉看看他, “你自个儿想想,你送镯子成什么样子?”   谢宝树摸摸脑壳:“我还想从中促成呢, 谁想出师未捷。”若是事成了便来寻三哥领功, 没想到还被恒娘子一眼识破是自己送的。   不过他谢宝树哪里是容易沮丧的人?立即想起别的:“也不怪恒娘子分心, 她家收留来的伙计居然是游征那小子, 饶是谁都要吓一跳。”   “此话怎讲?”牧倾酒皱起眉头。   谢宝树便一一说明:“外头正沸沸扬扬呢, 说永嘉侯世子游征在外游玩不慎落水伤了头,忘记自己姓甚名谁, 被恒家所救,过了许久才想起自己是谁, 这才被永嘉侯府的人寻了去。”   等他走了,来福便上前低声道:“王爷, 游征那小子可真是命大, 上回被我们的人打落河谷,当时以为他死了, 没想到他居然死而复生。”   牧倾酒摇摇头:“无妨,既然能杀死他一次, 自然还能杀死他第二次。”   “可是听说他被恒家所救,恒家少东家又主动与我们交好,这中间……”   牧倾酒想了一下:“恒娘子光风霁月,不是那种人。何况她得知消息后震惊也不似作伪, 应当她也不知。”   “太子的人这些年没停止在北疆找游征,谁知道他居然被人带到了江南。”来福感慨,“游征的背后是太子,如今他一出面,不知道太子当如何?”   不知道谁在外面吹了风说官家一心想抬举牧倾酒,太子就急红了眼,派出了心腹游征去北疆想要除掉他。   牧倾酒摇摇头:“太子应当也才知晓他还活着。”   牧倾酒发觉后立即反杀,游征手下尽数被杀,他自己也重伤跌落河瀑,水流湍急山崖陡峭,不便追踪,来福便当人死了。   游家是继母当家,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年岁渐长,乐得见他失踪,便   谁知他居然被恒家救了。   “也真是好笑,我去查访,发现他在浦江一直化名用殷晗昱这个名字……”来福说出自己探查的消息。   “殷晗昱”这名字本是牧倾酒在外头行走时的化名。   “没想到自己失忆了,却还牢牢记着要杀我,可真能耐!”牧倾酒冷笑,“派人盯紧了他和太子,且看他们有何动作。”   他布置完毕后拔腿就走,来贵问:“王爷可要去寻幕僚们商议?”   牧倾酒摇摇头:“先去恒家酒楼给人赔罪。”   **   酒楼里曼娘怔忪坐在账房里,心乱如麻。   她记得殷晗昱恢复记忆要两年半,所以非常安心让殷晗昱待在浦江那块小地方。   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当个小伙计,想必翻不出什么花来,没想到居然还是能够提前被永嘉侯府所找到。   适才浦江五堂伯那里也派人过来了,说是殷晗昱去临安送了一趟货,路上遇到了永嘉侯府的人,对方一眼就认出了殷晗昱是自己家走失了的世子。   于是一番打听相认,永嘉侯府还请了世子身边伺候的人来鉴认,最终核准了是自己家世子这才领走。   五堂伯道:“因着此事过于离奇,只当是永嘉侯府病急乱投医,因而并未报上来。”   曼娘咬紧嘴唇,她能重活一遭,殷晗昱自然也能提前被相认。   只要她能牢牢抢夺先机便是。   如今她已经将酒楼开到了临安,让恒家酒楼的名气渐渐打响,恒家酒楼的生意越来越好,更与冠军侯扯上了关系,自然不会怕殷晗昱再次对恒家下手。   至于朝堂之事……自然要想尽办法阻挠他的崛起。   她努力回想:殷晗昱,不,游征,前世曾经有过什么建树。   这人前世是太子干将,他与永嘉侯府相认后第一遭事便是拉下忠武将军李振。   忠武将军不过是个四品的官职,可李振是牧倾酒的人,镇守着凤翔府。   而凤翔府是通往西北的关隘,相当于扼住了牧倾酒麾下军士的咽喉,从此之后他调度钱粮有了掣肘。   这些还是曼娘机缘巧合得知,前世她当时穿得花枝招展去赴宴,宴席上一个娘子不知从哪里冲过来,撒了她一身的酒。   她云里雾里,对方却恶狠狠瞪着她。   别人将两人隔开,宴席主人充满歉意解释:“那是李将军夫人,前些天一条调任将他丈夫贬谪到永州,她心里担忧丈夫,你莫往心里去。”   又有夫人议论纷纷,曼娘这才知道原来调令是自己丈夫下的。   她那时遗憾的想:可惜道不同,否则这位李将军夫人直来直去,还挺对自己脾气。   如今换了立场,自然要给牧倾酒通风报信,可是要怎么说出来呢?   正愁眉苦脸,外头金桔打起帘子挤眉弄眼:“大娘子,王爷到了。”   曼娘回过神来,忙迎了出去。   牧倾酒一脸歉意:“谢宝树是个爱玩爱闹的,扯着我的旗号巴巴儿送了礼捉弄少东家,还请少东家谅解。”说罢作揖行礼。   原来是为着赔罪。   曼娘便福了一福回礼:“谢家少爷烂漫了些,也不是有意之过。”轻描淡写将此事揭了过去。   “听闻你家收留了永嘉侯世子,可有此事?”牧倾酒神色微动。   “当初家里商队在北疆救了他,他记忆全无,便好心好留他在店里做伙计。谁知居然是世子,我们还说笑呢,倘若早知道他是世子谁也不敢将他当伙计一般打骂。”曼娘举起手帕,微微放在嘴角,似是说到好笑处。   牧倾酒却敏锐发现曼娘眼角并未动,只是嘴上假笑罢了。   或许是吓着了罢。   牧倾酒没有多想。   曼娘却一瞬间想到了法子,她抬起头一脸天真:“适才有伙计来报,说是听永嘉侯来寻世子后,那位世子不住念叨着什么忠武将军李振,想来是他好友罢。”   牧倾酒瞳孔微微一动。   游征可不是什么好友,他是条豺狼,或许他恢复了记忆,第一件事情就是记恨上了李振。   他问:“那人可还有什么话语?”   曼娘努力想了又想,可惜前世她秉承父母庭训绝不多过问男人在外头的事情,如今到要用到的时候却死活想不起来细节。   因而略有些歉意:“其余倒未曾听说。”   “无妨,已经够了。”牧倾酒示意门口来福。   不过一个眼神,门口候着的来福便悄悄儿出去。   曼娘佯装看不见,问牧倾酒:“我们八珍楼新开张后您还未来过呢,新近做了一道鹅梨蒸鲍鱼,您可要留下?”   牧倾酒点点头,便有人将菜式送上来。   他本不爱吃甜食,只不过不知怎的想的便留了下来。   曼娘笑吟吟将一块鹅梨夹到牧倾酒碗里:“您且尝尝。”殷晗昱那厮提前回到了侯府,如今这位可是她最大的靠山。   牧倾酒硬着头皮动起了筷子。   鹅梨偏甜,开了口与鲍鱼同煮,不知滋味当如何古怪。   只不过曼娘所做食物应当都不会难吃,他举起筷子夹了一块鲍鱼放进嘴里——   入口先是觉得弹牙。   柔韧的鲍鱼肉又肥又厚,似乎能在唇舌间舞蹈一般。   而滋味嘛。   有一点点微甜,切成花刀的鲍鱼大大增加了触及面,鹅梨的清新微甜便在长期的炖煮中渗入进了鲍鱼本身。   滋味新颖,非但不让人觉得奇奇怪怪,反而有耳目一新之感。   牧倾酒点点头。   此时又端进来一道菜式。   牧倾酒愕然,曼娘便解释道:“适才见王爷说起鹅梨蒸鲍鱼神色似乎不喜,便想着王爷应当不喜吃甜食,便又备了一道海珍烩。”   原来她这般体贴入微,牧倾酒道了声谢。   作为主菜的鲍鱼切片,与墨鱼丝、海鱼片、蚝肉等一起爆炒端了上来。   满盘滋味浓郁,放进嘴里一口。   鲍鱼片火候把握得正好,又嫩又爽口。   不知里头用了什么酱料,咸香十足,浓郁的酱香裹着各种海物。   肉香四溢,一口便让人满满得满足。   来贵在外头桌吃得心满意足,边吃边替来福可惜:你说这么好吃的饭菜,你怎的就没赶上呢。   非但是里头的海物,配菜也好吃,这道菜的配菜用了芹菜枝头与荆芥杆,辣炒后仍旧鲜鲜嫩嫩。   一口一个咔嚓咔嚓,别提多有嚼劲了。   如果说适才的鹅梨蒸鲍鱼是江南风光,这道海珍烩便是金刀大马的塞外风情,够畅快,够香辣,直叫人忍不住扒拉一大碗米饭。   正吃着,忽然外头恒夫人的声音传来:“曼娘!出大事了呀!”   曼娘慌里慌张起身,自然不能叫母亲误会。   她小声待牧倾酒说:“委屈王爷了。”便起身走到外间。   外间只有来贵一人在蒙头吃饭,他听见响动,早机灵得端起饭碗往隔壁屋去了。   牧倾酒正待要往外走,却见恒夫人的裙角一摆,此时再出去已经来不及,他只好又进了里间。   恒夫人进来后,神神秘秘将木门合上,才拉着曼娘的手嘀咕:“儿啊,你可知道我家那个伙计是侯府世子!” 第四十六章 鱼肚鸡汤   她忙扶住恒夫人:“娘, 莫要乱说。”   恒夫人言之凿凿:“我也不是骗人!你九堂姑捎来的信,哎呀怎的就这么巧呢!”   她老人家想起自己从前与恒老爷阻拦殷晗昱与曼娘接近的事,此时肠子都有些悔青了:“当初怎的就没看出来呢!”   当初, 当初谁能看出来那个老老实实的赘婿是失踪了的侯府世子呢?   谁又能看出来他恢复记忆后稳打稳算将他已经经营成功的恒家产业不动神色纳入彀下呢?   曼娘想起这个就一阵阵反感,她脸上流露出些许厌恶的神情。   落在恒夫人眼里,却以为女儿跟自己一样惋惜于错失金龟婿, 因而叹息:“当初我就不应该棒打鸳鸯反对你们!”   牧倾酒侧身竖起了耳朵。   曼娘唬了一跳,倒不是因着游征之事被吓着, 而是因着里头正坐着牧倾酒。   她瞪大了眼睛反驳:“娘, 莫要胡说, 我与他就见过一两面。”使劲儿暗示娘亲。   “只见过一两面你就极力推举他做掌柜, 可见你们是有缘的!”恒夫人压根儿不听暗示, 一劲儿坚持着,“当初可惜了, 要是听你的让他做掌柜,再在二月二招赘, 只怕如今你们孩子都有了!”   牧倾酒在内间一扬眉。   曼娘哭笑不得,即使前世的轨迹正是如此, 可她前世和殷晗昱从未圆过房, 也不知娘亲这执念从何而来。   她顿了顿,想了个无可辩驳的角度:“我家要招赘哩, 人家侯府世子岂能任你招赘?”   前世永嘉侯府也确实不喜这门婚事,当得知自己的家儿子招赘到了恒家后便给上门的曼娘各种脸色。   若不是游征百般坚持, 只怕侯府早就悔了婚。   想到这里,曼娘忽得想:或许上辈子游征有千错万错,但这件事上他着实无可指责。   可很快曼娘便想:还不是为了贪图恒家的家产!当时他已经将恒家资产经营得当,翻了十倍百倍, 岂能就此拱手让人?   “那你便嫁过去就是。”恒夫人很是开明,“大不了请姑爷将一个孩子姓氏留给我们恒家便是,实在不行我们过激也行!”   没想到娘亲着实看重侯府的亲事。   曼娘在心里叹口气,好声好气劝她老人家:“您莫要再胡说了,外头传出去会说我们恒家挟恩自持,别人再怎么样也是侯府,为了颜面逼得我们退出临安可如何是好?”   她这一说果然吓住了恒夫人,曼娘赶紧趁热打铁:“齐大非偶,侯府世家看着光鲜亮丽,背后做媳妇必不是容易的,我们小门小户过自己的日子便是,何必肖想不属于自己的姻缘?”   好说歹说才将恒夫人劝走。   恒夫人边嘀咕道:“这样好的亲事,可惜了”边出了门,曼娘这才松了口气。   一扭身,牧倾酒正在她身边,立柱的影子投射在他脸上,瞧不大清神情。   曼娘忙赔罪:“适才误会,叫王爷听笑话了。家母也是关心则乱,才会乱嚼舌根。”   “你不想嫁进侯府?”牧倾酒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曼娘忙点头:“那是自然。我是商户,又要招赘,哪里会肖想侯府?”   “你不必妄自菲薄。”牧倾酒想起适才恒夫人所言“棒打鸳鸯”,慢条斯理道,“若是你想,这门婚事我可替你周全。”   曼娘瞪大了眼睛。   “虽然难些,却不是不可以。恒家毕竟是他救命恩人,听你娘的话他又似乎对你也有意,若是不娶你我自然可以叫人弹劾他忘恩负义……”   这位爷,哪里来的这种想头!   曼娘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不不!”   笑话,她好容易才挣脱了那门婚事,岂能再跳进去?   或许是她抗拒的神色太过明显,牧倾酒讪讪然赔礼:“是我唐突了。”   “王爷也是好心。”曼娘忙道谢,“只是我小门小户,只想安稳度日赚钱劳作,不想去富贵场里走那一遭。”   “不想去啊……”牧倾酒尾音拖长,有一丝他也未觉察的惆怅。   不过这件事算是说清楚了,牧倾酒笑道:“好歹你也是他永嘉侯府恩人,以后也能多条路。”   “王爷这哪里话,我们救人是本分,他能平安得救是他有造化,我们恒家以后便与他桥归桥路归路,自然不敢再逾越半分。”曼娘想到前世几乎是咬牙切齿,她还未来得及报仇对方便跑了。   好在来日方长,她总有机会。   牧倾酒用完膳,便与她道别,不知怎的,忽然道:“我明儿就要去徽州,有一段时日不能再来了。”   徽州离着临安也不远。   想来是公务,曼娘也不多问:“既然如此,便先祝王爷一路平顺。”   牧倾酒唇角噙笑:“你也保重。”   竹帘子一打,他和随从的身影隐没在江南四月的烟雨中。   雨丝斜斜从屋檐掠过,天地被一张又细又密的雨网铺就,有淡淡烟雾升起,将他的背影遮没不见。   曼娘瞧着那背影不见才回转,不知怎的,自己心里也有些空落落。   只不过这空落落未维持多久,就听得一声:   “曼娘,怎的不来拜访我老婆子?”   曼娘皱起眉头,回转过身去。   一位老夫人正被人搀扶着下了牛车。   她童颜鹤发,穿着杏色折纹缎袄裙,戴着一水的和田玉花胜、簪子、手镯,看着就齐齐整整,体体面面。   这却是母亲的娘家主母钱家老夫人。   恒夫人出自前朝钱塘王旁支庶女,   当初祖母一力主张要迎娶高门儿媳,是以帮恒老爷求娶来了钱家的庶女。   母亲的姿容虽不甚出众,但举止气度处处透着体面高贵,与浦江女子不同,也因此让恒家这样的商户人家能在浦江立足而不受官府压榨。   只不过钱家……   曼娘想起母亲平日里那些“女孩子家应当学好针早之事,”“女儿家不能铜臭十足”的论调就一个头两个大。   母亲尚且如此古板,教导出母亲的钱家夫妇就更加板正规矩,处处流露着百年世家的城府。   不,不止百年。   钱家当家的老太太为人古朴板正,瞧不起恒家这样的商户人家,曼娘有好几次跟着父母去送节礼,都要被府上那重重的规矩所为难。   老太太慢吞吞道:“绣容也太放肆了些,居然仍由女儿在外面讨生计。”   曼娘忙挤出个笑脸,上前福上一福:“见过外祖母。”   “怎的,你爹你娘呢?”钱老夫人进了酒楼,神色仍旧不松弛。   “我爹又去关外寻找我哥哥了,家中没有人能撑得起,只有我娘和我。我娘在里间……”   正说着,恒夫人从里头出来,也见着了钱老夫人,当即吓得一哆嗦:“见过母亲。”   “绣容,你怎的也不来拜见娘?”钱老夫人拄着拐杖气呼呼的。   钱家虽然规矩重,但老夫人人品却不错。   只不过恒夫人自打嫁到了恒家就老是被娘家的一群人所看不起,因此即使到了临安也极力避讳着不跟娘家人往来,没想到还是被娘家人发现了。   恒夫人嗫喏两句:“这生意场上太忙,我还想着修整齐整了再去拜见母亲,这才不失礼。”   好在钱老夫人并未为难自己这个庶出的女儿,转而问询:   “恒家现在是什么做派,怎能让女孩儿家出头露面在生意场上周旋?”   一张口便直捣黄龙。   曼娘在她老人家身后直吐舌头。   恒夫人甩了个眼神告诫曼娘,自己则规矩应答:“如今实在是人手不够……”   钱老夫人嘀咕:“当初就不应该听你爹的将你嫁到恒家,嫁到临安哪个世家里,闲暇烹茶赏花何等悠闲?都怪你爹爹,瞧着恒家送来的几份字画着了迷,还说什么‘有这等底蕴的商户人家,也算是个儒商。’,哼!”   曼娘却要替自己爹美言几句:“恒家也不差,娘也没少烹茶赏花。是吧娘?”   却被恒夫人一个眼神扫飞。   曼娘做个鬼脸:“厨房还有汤煮着,我且给外祖母盛碗来。”说罢飞也似的逃了。   恒夫人正想骂曼娘不孝,谁知片刻功夫曼娘竟然来了:“外祖母,您且尝尝。”   钱老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正待要命丫鬟端走,忽得那汤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气。   曼娘嘴甜,一口一个“外祖母”,扶着她老人家到一间齐楚阁儿寻了个上座请她落座。   老夫人犹豫了一瞬,自己的丫鬟已经上前将汤盅盖子打开:“老夫人,且尝尝。”   恒夫人忙在旁赔笑道:“母亲适才从雨里来,是该喝碗热汤去去寒气。”又殷勤取勺搅动,端上前来。   钱老夫人神色稍霁,嘴上却道:“莫想用一碗汤堵住我老婆子的嘴。”   说着不情不愿拿起汤匙撇了一勺。   汤汁浓稠金黄,色泽明丽。   搅动间散发出浓郁香气。   送进嘴里,立刻被浓浓得胶质所糊住。   鲜美窜进味蕾,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得舒服的张开。   适才从雨雾里走来的寒气登时一扫而空,全身热乎乎的。   老夫人眼前一亮。   面子却仍要维护,她搅动着汤汁:“曼娘是个孩子,我不喝倒像为难她似的。”   说罢搅动起来,这回将里头的汤料也搅动了出来:   雪白的鱼肚、金黄的老母鸡块、花刀样的鲍鱼,硕大的香菇,这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好料。   钱老夫人自然是不稀罕这些汤料的,钱家的滋补汤品里也不吝于放各种山珍海味,可不知为何,曼娘做的这碗汤特别鲜。   她老人家没忍住又喝了一勺。   慢慢回味。   入口绵长的汤汁里裹挟着无数鲜美,浓浓得几乎化不开。   老夫人忍不住第三勺挖起些鱼肚鸡块。   “老夫人……”丫鬟正要出言阻拦,世家大族喝汤也不兴吃汤料啊。   却被老夫人看了一眼,立刻噤声。   钱老夫人心里一气,她能不知道世家大族不吃汤料吗?汤品喝完里头的汤头是一口也不尝的,这是钱家绵延数代的家规。   可她忍不住啊!   纠结间鱼肚已经入了嘴,又脆又有韧性,嚼起来满满都是满足。   里头的鸡肉紧实,一丝就落下来,大约是浸泡了鱼肚的缘故,比平日里要更入味,几乎能将嘴巴黏起来。   果然非常美味!老夫人满足的点点头,两三口就喝完了这盅汤。   她呼了口气,几乎要忘记自己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了。   恒夫人赶紧道:“明日我便沐浴更衣来拜望母亲。”   钱老夫人这才满意哼了一声,打算打道回府。   却见曼娘殷勤提了食盒:“今日还做了些零嘴点心,还请外祖母可带走。”   钱老夫人犹豫了一瞬,才说:“算了,我还是带走些吧,毕竟是你一片孝心。” 第四十七章 两熟週鱼   钱老夫人进了钱家不期正遇上钱家大夫人。   钱家大夫人出自姑苏楚家, 人品贵重性子端正,如今正是家里的当家夫人,遇上婆母立刻恭恭敬敬行礼:“见过婆母。”   “唔。”钱老夫人点点头, 算是见过了礼,旋即便往前走。   两人交错瞬间,大夫人吸吸鼻子, 还未说什么,她身后的孙女钱如意立即道:“好香!”   又问钱老夫人:“阿婆哪里来的好吃的?”   钱老夫人含糊道:“鱼肚鸡汤。”   “阿婆怎的想起去外头买这个?”如意疑惑。   钱老夫人这才不得不转过身道:“是去见了绣容和她女儿。”   绣容是恒夫人闺名, 钱夫人瞪大眼睛:“您怎的去了浦江?”   说完又觉不对:“浦江往返要一天, 您怎的这么快?”   钱老夫人这才道:“她们在临安开了酒楼, 我听了风声就去瞧瞧, 哼, 这个没良心的,也不记得回娘家看看。”   钱夫人安慰婆母:“绣容做姑娘时便是个好强的, 嫁了人几个隔房的妯娌和堂姊妹常笑话她,她心里总觉得不如人, 便渐渐也不爱走动,倒不是不记挂娘。您瞧她每年送来的节礼都是最厚最重的。”   “哼!都怪你公爹, 当初被前朝字画迷糊了眼睛, 非要将膝下唯一的女儿许配给商户人家,害得我到现在都被人嘲笑欺负庶女。”钱老夫人提起旧事就气不打一处俩。   绣容虽然是庶出, 可她亲娘去世的早便一直在钱老夫人膝下长大,钱老夫人四个儿子没有女儿, 自然将这唯一的女儿看得贵重些,天长日久的倒也有了几份母女情谊。   只是绣容亲事由钱老爷做了主,到后面其余几房瞧不惯钱老夫人的妯娌,自然会背地里指指点点说她“慢怠庶女许配给了商户人家。”叫钱老夫人至今都脸上无关。   涉及公爹, 做儿媳的钱大夫人便不好多说,反将话题岔开:“既如此,我便叫人收拾出来妹妹当年住的闺房,怎好叫她们在外头租房。”   “她们早就在外头赁了房!哼!牛心孤拐的!”钱老夫人嘴上抱怨。   大夫人知道婆母是心疼小姑子,便笑道:“娘这是心里痛惜妹妹哩!不然我明儿去探望妹妹。”   “不用,那个冤家要带着曼娘明儿来拜访。”   大夫人忙一叠声嘱咐下头的婆子丫鬟去置办一应物件,又说:“去翠华楼叫一桌席面。”   “是得叫一桌上好的席面。”钱老夫人点点头,“曼娘那囡囡如今手艺了不得,做得鸡汤好喝得鲜掉眉毛哦。”   老夫人身边第一得意的丫鬟翠草笑道:“可不,临走还孝敬了老太太一食盒吃的点心。”   大夫人便顺着她的话朝老夫人身后丫鬟提着的食盒瞧去,谁料老夫人佯装看不见,也不接茬。   像是怕她讨要一般。   老小孩老小孩,大夫人心里偷笑。娘这是越活越回去了。   又想起件事:“说起来曼娘那孩子今年也及笄了,说的是什么人家?”   此事叫钱老夫人不悦:“还未呢,先前家里有见石顶着,曼娘是当出嫁养出来的,后头见石出事后,曼娘便要招赘,如此一来男子就难寻了些……”   “也是,招赘难哩。我原先还想将曼娘说与三郎呢。”大夫人不无遗憾,“曼娘那性子我喜欢,又娇憨又烂漫。”   娇养的烂漫女儿,长相美貌,嫁妆丰厚,性情温顺,又知根知底最适合做个次子媳妇。   钱老夫人摇摇头:“可不行!小时还娇憨天真,如今啊,又利落又能干,活脱脱个掌家娘子,做不得幼子媳妇。”   “许是如今长大了不同?”大夫人瞪大了眼睛,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也是,做待嫁女与承重女自然不同。”   她想了想又道:“下旬我表姐府上昙花要开,约了我同去,他家子侄众多,莫不如将曼娘带去瞧瞧,万一有愿意入赘的呢?”   钱老夫人听罢也同意:“甚好,明儿我便与绣容说上一说。”   等到第二天,恒夫人早就早早唤醒了曼娘,命令金桔石榴两个将她打扮得妥帖稳当,又换了两三套新衣后这才点点头。   曼娘身着杏色上袄,配上洒金玫红纱裙,发髻则被梳成了时下流行的坠马髻,初夏阳光下一对红宝耳坠子闪烁不已,瞧着就觉喜气洋洋。   恒夫人亦是盛装装扮。   曼娘笑着夸她:“娘可真好看,走在我身边两姐妹一般。”   惹得恒夫人骂她“嘴里抹了蜜糖”,心里却甜滋滋。   等到了钱家,恒夫人礼数周到,按照人头送上见面礼:   老夫人是一套松鹤延年的绣品并一套首饰,几位夫人则是各种首饰,小辈的女眷则送次些的荷包坠子一类。男子们则都是送笔墨砚台。   曼娘也送上礼物,论人头的各色荷包、坠子。   两方一顿契阔,曼娘这才有机会打量众人:   老夫人之下坐着自己的几位舅母,而后便是几位成亲早的表哥们的妻子了。   说也奇怪,钱家一水的男丁,钱老夫人三个自己生的儿子一个庶出的儿子,她的儿媳们也大都生得各个儿子,钱家这一房居然没一个与曼娘同龄的孙女。   钱家老二与老三皆在外头做官,他们的女眷也跟着在外,因而长辈里只有钱大夫人和钱四夫人。   钱大夫人见有个食盒,问起来缘故,曼娘便回:“今儿做了两熟週鱼,放在食盒里带了过来,一种红烧一种凉拌,刺少肉嫩,正好给外祖母加餐。”   四夫人性子活泼,一脸天真,不似长嫂一般端正,瞧见曼娘便将她拉在怀里:“好个利落外孙女,老太太真好福气。”   钱老夫人一脸得意:“也是绣容教得好。”   恒夫人见娘家人不嫌弃女儿,揪着的心才落下来。   曼娘瞧在眼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娘始终将嫁入商户人家当作一块心病,是以处处苛刻,反倒比正儿八经书香门第规矩跟严格些。   等吃饭时,吃过曼娘所做两熟週鱼后,四夫人便更喜欢曼娘。   一会将自己手腕上的镯子拉过来套在她胳膊上,一会又叮嘱曼娘要常回来住。   过一会子下人来报:“几位少爷下学回来,要拜望舅母。”   堂表亲戚说起来倒也不算太严格要规避,何况双方长辈都在。   钱老夫人便点点头。   于是几位表哥表弟便来行礼:“见过舅母,见过妹妹(姐姐)。”   曼娘也相应福礼。   四夫人便拉着自己的小儿子过来:“你表姐做的菜可真是好吃。你祖母就着菜都多进了两碗米饭呢。”   她最小的儿子钱正易今年才十三,生得唇红齿白,一派富贵公子哥的做派,行事也规规矩矩,并不往曼娘脸上多瞧一眼:“外祖母疼惜表姐。”   之后不多说话。   这个表弟曼娘印象不大深刻,前世两人小时候见过几面,长大后再见也只是在恒家婚宴上,并无交集。   因而也没当回事。   谁知她没当回事,其余人却不这么想。   等到筵席散后,大夫人身边的丫鬟服侍她卸去钗环:“说起来今儿四夫人可真是活跃呢。”   另一个大丫鬟嗤笑一声:“不过是个庶子媳妇,不知道的,还当她是什么正经主子呢。”   “莫要胡说!”神情松弛的大夫人忽得正色。   丫鬟忙认错行礼:“是奴的不是,一时不慎失言。”   见大夫人并不真的动怒,便放下心来继续说道:“四夫人今儿倒是疼表姑娘。”   “那架势,倒像是瞧上恒家姑娘要做儿媳妇一样。”   “对啊,还将十二郎唤过来见面。”   两个大丫鬟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大夫人自己行为端正,房里却养着一群活泼灵动的丫鬟,寻常也喜欢听她们念叨,是以并不责骂。   大夫人摇摇头:“恐怕是不成,我今日跟绣容说了我表姐连府昙花宴的事,她心动得很呢,只怕不一定应四夫人的婚事。”   “说起来倒也奇怪,堂堂钱家公子,难得还愁娶媳妇?怎的非要说个商户人家?”   另一个丫鬟一笑:“这是你瞧不清了,四夫人庶出,下头三个儿子,等分了家她家又能分得多少?自然是寻个有钱儿媳妇。”   大夫人微微颔首,钱家虽然名头清贵,可他们这房并不是主枝,家财自然有限。   家里又男丁众多,老太太百年之后各房分家又能分到多少?   大房是嫡出又是承重梁,大夫人自己又嫁妆丰厚,这才不在意家中财产分配。   而四房是庶出,没有老太太的体己分,自然应当早作打算。   恒家,家世深厚,虽然前段日子听说生意不继,但那是因着家中的财产不好立时变卖。   便是她自己从前也惦记将恒曼娘说给自己儿子呢,何况四夫人?   入赘便入赘,四夫人三个儿子,还在乎传承姓氏不成?自然是先将便宜握在手里再说。   丫鬟想到什么嘻嘻笑起来:“只不过十二郎比恒娘子小两岁呢。”   “女大三抱金砖。”大夫人慢悠悠梳着头,“何况烈女怕缠郎。”   第二天八珍楼刚开张,便迎来了钱正易这个特殊的客人。   他身着读书人的月白直裰,神色清雅,瞧着便如一株春日里的新竹,行事也光风霁月:“见过表姐。” 第四十八章 干烧鱼子   曼娘吃了一惊。   她不是傻子, 昨日四舅母的殷勤看在眼里,自然明白她心中盘算,却没想到这位堂弟当真会过来。   仔细回想, 这位堂弟前世似乎一直未婚,远远在岳麓山下的书院里读书,却不知为何至此?   她犹豫了瞬间, 背后的恒夫人却不迟疑,当即笑容满面迎上去。   “十二郎, 快请进。”   将他迎到一处坐下, 又一叠声吩咐丫鬟们去给他端茶配点心。   曼娘扶额。   谁知十二郎自己脸上亦是浮现出讪讪之色。   恒夫人将他迎进来后, 又推搡曼娘一把, 示意曼娘招呼他, 自己则借口:“我去瞧瞧点心怎的还未端来?”   便自顾自出去了。   曼娘叹了口气,却不料十二郎小声道:“表姐, 您可得救我。”   ?   曼娘抬起头来。   十二郎苦着脸:“我娘就在对面的茶楼盯着我动静呢,我若是在这里待不满半个时辰, 等我回去她便要将我打碎我爹最爱一块汉瓦的事告诉我爹。”   原来还是个顽皮孩子。   心中大石落地,曼娘点点头, 又捂嘴笑。   她适才可真担心这位表弟有心入赘。   “多谢表姐成全。”十二郎拱拱手, 又眨眨眼睛,“我瞧着表姐的样子也不想促成这门婚事, 回头我便与我娘说明,免得叨扰表姐。”   还是个懂礼的孩子。   曼娘称许点点头。   待恒夫人进来, 就见曼娘和十二郎两人一左一右正聊得投契,适才的那份尴尬也烟消云散。   她眉开眼笑:“这便好,这便好!你们是姑表姐弟,原本就当比外人多亲近些。”   曼娘和十二郎对视一眼, 齐齐偷笑。   只不过这般干坐着也不是个事,曼娘便笑道:“今儿是表弟头一次来我八珍楼,不若我做道海八珍之一的鱼子可好?”   十二郎自告奋勇:“我去给表姐打下手!”   这般殷勤?恒夫人喜上眉梢。   曼娘看一眼外头茶楼正对着这一楼的雅座,知道表弟是想躲四舅母,便也不戳破,带着他去了后厨。   鱼子做法甚多,今日本是为着拖时间,便用了最繁复的一种做法。   红烧鱼子后放入薄薄春卷皮中包裹起来,而后拖面衣油炸。   钱十二郎忍不住咽咽口水:“瞧着似乎不错。”   “什么似乎?”李山不满意地白他一眼,“我家少东家做的,那道道都是美食!”   曼娘笑道:“且尝尝再说。”便递给钱十二郎一小块。   “烫烫烫!”钱十二郎被烫得左手换右手,可那春卷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叫他压根儿舍不得放手。   待到稍微凉些立刻送进嘴里。   春卷皮薄而脆,油炸后金黄鲜艳,咬上一口咔嚓咔嚓掉渣。   而里头的红烧鱼子颗颗粒粒经过炖煮后既有脆脆的颗粒感,又有一点点的沙,在嘴巴里一点点破裂,一粒粒破碎,感官上分外刺激。   薄薄的春卷皮和微韧的鱼子互相辉映,叫品尝之人唇舌之间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红烧鱼子发挥了其特有的魅力,红烧汁水带点甜,每一口都软滑嫩鲜,口感略有些沙沙的,越吃越迷人。   钱十二郎吃完一个炸春卷鱼子后目瞪口呆:“原来表姐做菜当真天下一绝!”   李山洋洋得意:“我没说错吧。”   钱十二郎吃完后不走了,郑重其事坐在大堂里:“表姐,我可否像其他客人点菜?我带了银子来。”   “那是自然。”曼娘有些不解,小声问他,“可半个时辰够了啊。”   钱十二郎摇摇头:“怎么够?我要多吃一会。”   他坐在厅堂里优哉游哉点了一桌子菜肴,而后逐一品尝起来。   眼看着儿子进去超过了一个时辰才出来,钱家四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十二郎还真是聪明!”   这个儿子学问好,生得又好,又有姑表亲戚这一层,不怕这门婚事成不了。   她陪房婆子在旁纳罕:“怎的今儿待了这许久?我瞧着昨儿恒家曼娘似乎不大乐意呢。”   钱家四夫人摇摇头:“恒家如今难找赘婿,便是人品才学上乘的只怕心怀不轨呢,倒不如咱家十二郎知根知底,旁的不说,有老夫人和大夫人看着,也不用担心咱家谋害于她不是?”   婆子骇然:“夫人这话说的,莫非还有会谋害发妻不成?”   “你当那些案子怎的?大凡妇人遇害,衙差们多半要审问做丈夫的!”钱家四夫人摇摇头,“我娘家有个弟妹家是衙差出身,寻常听她说了续作这其中的缘故呢。”   “也是。”婆子点头赞同,“且不说杀妻,世间女子受的气可不多是婆家带来的?”   “是以恒家必定会同意这门婚事。老太太疼爱曼娘,大夫人治家颇严,有她们盯着恒家定能放心。”   “有她们盯着我们家定然能放心。”恒夫人在账房里悄悄叮嘱曼娘。   曼娘失笑:“娘,您可莫想多了,我说不嫁便真是不嫁,若您喜欢钱家,那待我年岁长些从钱家过继个孩子过来便是。”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恒夫人大惊失色。   曼娘不去理会娘亲,又转而招呼女账房们坐在一起盘账:“今天生意可真好。”   “大娘子,我们赚了五十两银子呢!”   “第一天就赚了这么多!原来在浦江一月才能赚一百两!”   “要不怎么说是临安呢,到底京师比我们浦江繁华。”   石榴上前,支支吾吾:“大娘子,我想学算账。”   曼娘饶有兴致瞧着她。   金桔上前责备她:“你说什么话?大娘子待我们这么好,你居然想着另谋出路。”   “我,我就想,学些本事。我可以边服侍大娘子边学算账的。”石榴忐忑,大娘子从前骄纵些,但待婢女们都极好。   也不知她是否愿意让自己学算账。   曼娘则在想前世石榴跟着自己,忠心耿耿不离左右,最后病死在自己眼前。   这辈子原想给她许配一户好人家,到了年纪叫她嫁出去,离自己远远的额。   没想到她自己想起来要跟着自己学算账。   若是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便多改变吧。   曼娘点点头:“好。”   石榴欢天喜地起来。   曼娘又道:“金桔也跟着学,以后酒楼生意倘若扩大,少不了要依仗你们四个。”   “真的?”海棠和梧桐两个也喜出望外。   “那是自然。”   曼娘还盘算着再开几家新酒楼,自然需要臂膀。   钱十二郎就此喜欢上了八珍楼的美食,三五不日便要来一趟,来了也规规矩矩,只跟曼娘打个招呼便端坐酒席。   像个寻常食客一样点菜吃饭,而后告辞。   曼娘哭笑不得,特意问他:“十二郎,我家酒楼虽不贵,但时常来吃毕竟耗费不低……”   钱家治家甚严,像他这样的年纪多半是按月领月钱,几两银子也就不几天吃光了。   十二郎抬起头:“无妨,我娘塞了我许多银子,叫我多给表姐买些礼呢。”   他一脸狡黠:“我多给表姐开的酒楼送些银子,应当是最好的大礼了!”   曼娘摇摇头,只好叮嘱李山,以后十二郎的菜肴都打对折,好叫他不至于囊中空空。   十二郎心里过意不去,便主动请缨在账房里做些抄写的琐事。   恒夫人不明所以,反而很满意。   钱家四夫人则更满意,她乐得见这小儿女越来越亲昵。   却说永嘉侯府,游征正站在永嘉侯游毅前头。   他一脸坚定:“孩儿失忆后若不是恒家救下又四处寻医问药,只怕孩儿早就性命不保!”   永嘉侯有些不满意:“你说哪里话。他们还将你当为奴仆,这可是折辱!”   游征神色越加诚恳:“父亲,若不是恒家收容我做杂工,只怕我失忆后被人卖去为奴,或是饿死病死倒毙街头,倒时父亲又去哪里去寻我的尸骨?”   他说得情深意恳,叫永嘉侯忍不住有些动容。   旁边的侯夫人咳嗽一声:“老爷,既然征儿执意要迎娶那恒家女子,便允了她罢。”   “不可!”一向对她尊重的永嘉侯罕见得在人前辩驳她,“小门小户,商户女子,怎可迎娶为世子夫人?你怎的不为伐儿讨来?”   侯夫人眼角立刻变红:“我……我也是瞧着征儿日夜忧心,担心他伤身罢了,倒叫你觉得我别有用心!”   游征脸上闪现出难得的嘲讽,随即一闪而过,   而后拱拱手:“谢过母亲大人一心为我。也请父亲大人息怒,倘若我不娶她,外头人议论我们侯府忘恩负义又如何是好?”   永嘉侯叹息:“也是,当初你获救时就应当悄悄儿进城,不要大张旗鼓在城里宣扬,叫人知道是恒家所救才是。”   游征神色闪过一丝精光,他垂头:“父亲教诲的是,只是恒家这位娘子举止娴雅,进退有据,定然会做好世子夫人。”   这日十二郎又如往日一般来酒楼混吃混喝,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喧哗。   “听说了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敲锣打鼓请了人,来恒家提亲要感谢恒家。”   “这可是知恩图报!”   “什么知恩图报?没听说恒家还要开几家酒楼么?分明是贪图恒家家财。”   “世子那可是什么身份?做什么不行,非要贪图恒家酒楼?恒家再富也是个商人,还能富过侯府去。 ” 第四十九章 鱼唇海参脆筋巴子烩……   钱十二郎急得团团转, 他固然对表姐没有绮思,可永嘉侯府这般不与女方商议便先声夺人,只怕也不似诚心求娶的好事。   何况, 表姐不是要求赘婿么?这永嘉侯府岂会入赘?   “表姐!”钱十二郎慌得站起来,急冲冲就要往二楼跑去寻表姐商议对策。   谁知一扭头曼娘正在他附近,她的神色一如往常一般镇定。   冲钱十二郎点点头, 示意她已知道此事。   后头金桔石榴两个也跟了出来,一个个瞠目结舌。   金桔小声问:“大娘子可知晓此事?”   曼娘摇摇头, 还欲说些什么, 忽然就听外头锣鼓喧哗,   穿着桃红色衣裳的官媒人, 拿着草帖子, 一脸喜气就进了八珍楼:“大喜事!”   她笑吟吟冲酒楼里食客们笑道:“是永嘉侯府游家长子与恒家议亲!”   食客们哗然。   固然都隐约听说有此事,有人还半信半疑, 谁知竟然是真的。   便如水滴掉进热油,一下子噼里啪啦起来:   “永嘉侯府居然真的要娶恒娘子!”   “我就说吧!”那个先前说中了的人得意洋洋, “我八堂叔的三表弟的邻人在永嘉侯府打更,岂能骗人?”   “恒家可真是坟头长了蒿, 寻常商户人家居然能嫁入侯府!”   还有人不相信, 小声嘀咕:“莫不是要讨去做小罢?”   “是啊,外头说得好听, 其实是去做妾吧?要不侯府怎会寻个商户女?”   只不过这些声音都是暗地小声嘀咕的,官媒没听见, 她听见的都是诸人惊叹这门婚事的议论。   她听在耳里越发高兴,似乎看见出门前侯府夫人给自己许诺的十两银子在前招手。   正欲上前再推波助澜,却不料曼娘大声笑道:“这却是哪里来的人说胡话,来人呐, 赶紧给我打出去!”   立刻就有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上前来驱赶她,官媒吓得一哆嗦,忙赔笑道:“误会了,娘子误会了,我是永嘉侯府侯夫人派来的,我可是正经官媒,朝廷挂过号的,岂能拿自己招牌唬人?”   曼娘上下打量她:“那可就奇了怪,你既然是官媒,怎能不知道士商不通婚的道理?更何况侯府那般门第?”   这道规矩是自古以来流传下来不成文的规定,本朝建立之初也有这道规矩,可如今大宋商人地位极高,民间早就将此规矩抛之脑后。   只不过这条规矩也是正儿八经写在《宋律》里的,只不过法不责众,无人认真计较罢了。   官媒嘴唇阖阖,说不上什么道理:她若是不认,别人会笑话她身为官媒不明律法;她若是认了,这桩婚事还怎么成?   当即眼珠子一转:“娘子可是欢喜得昏了头?永嘉侯府那是什么人家?金尊玉贵钟鸣鼎食之家,您嫁过去便是堂堂正正的世子夫人,日后的侯夫人!”   “原来竟是正妻!”围观的食客们越发愕然。   适才那些小声嘀咕是聘了去做妾的食客脸上红一阵白一帧,讪讪的。   可很快诸人都困惑起来:“这是为何?”   “自然是因着侯府知恩图报,当初世子失忆多亏恒家救治,还请医问药,这样菩萨心肠自然有好报。”官媒扇起扇子,“当然也是侯府厚道,要是别人拿些金银谢了便也罢了,谁会拿世子婚事顽笑?”   这话说得有些道理。   也最适合民间喜闻乐见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心理,食客们心里的疑惑登时打消,有些常来酒楼用膳的食客索性拱手恭喜起曼娘来。   曼娘也不怪他们。   侯府钟鸣鼎食满门富贵,世子英俊潇洒年少有为,又重情重义要求娶当初救他性命的商户之女,换做是任何人都要恭喜这商户女。   这门婚事,从任何角度都看不出商户女有什么亏的。   即便是前世的恒家父母,当殷晗昱恢复世子身份后不都也这么想吗?   只不过谁能想到商户女压根儿就不想要这门婚事呢?   非但不想要,还恨不得将世子掐头去尾剁馅油炸呢?   曼娘收起深思,她忽得换上一副笑脸:“媒人这话却不对。”   “噢?怎的不对?”   曼娘眼睛眨巴,似乎在想什么:“若是侯府知恩图报要报答恩人,却不应当求娶我,只因当初世子在北疆落难时我还在浦江乡下哩,救他的压根儿不是我,而是——”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勾起了在座诸人的兴趣,这才慢吞吞道:   “是我恒家商队的领头人恒福。”   话一出口,旁人还没反应过来,酒楼里的恒家仆从先“轰”一声大笑起来。   有人还给旁边纳闷食客解释:“恒福是我们家大管家,今年五十,都做爷爷了!谁要做个新嫁娘?”   旁边的食客也反应过来,跟着笑了起来:少东家说得也对,不是要知恩图报嘛!   官媒一脸红白站在旁边,她静心预备好的话术全然被打乱。   本来是想依据侯夫人的吩咐宣扬这门婚事,引导世人记得侯府知恩图报的好名声,谁知居然一来二去成了笑料。   钱十二郎索性赶起她来:“既然如此,你去寻恒福提亲吧。”   “你你你!”官媒气得一连串得停顿,连话都说不利索。   正在这时,恒夫人进了酒楼,,她老人家一脸热切:“是谁来寻我女儿说亲?”   官媒眼珠子一转,似乎有转机?   她忙上前扶住恒夫人,热热切切笑道:“自然是永嘉侯府世子!求娶正妻!这草帖子上头有永嘉侯府三代官职名讳、生辰、主婚人、将带金银、田宅等物。”   说罢,将怀里藏着的草帖子认认真真给了恒夫人。   恒夫人在外头花胜铺正买首饰,忽听得自己手下丫鬟说有人来求娶大娘子,喜得连挑好的花胜也不要了,急得赶回酒楼。   见对方是体面的官媒人,又一听是侯府世子,心里的喜色是藏也藏不住:“快,快,快,请上雅座,来人呐,奉茶,我们细细谈。”   “娘!”眼看着一盘好棋被恒夫人搅乱,曼娘急忙喊。   谁知恒夫人理都不理,转而与官媒道:“小娘子原先当承重女长大,办事多有武断,还请您原谅则个。”   竟然扶着官媒往二楼雅座去了。   “娘子!这可怎生得好?”石榴慌得打转。   曼娘摇摇头,示意金桔:“且去门口听她们说了些什么。”   自己则大声笑道:“一场闹剧让诸位见笑了,倘若哪桌承诺就餐食客今儿出去散播我绝不会嫁给恒家,则每桌送一道鱼唇海参脆筋巴子烩。”   嗯?   原来这位少东家是当真不愿嫁给那位世子?   食客们一听有新的资讯立刻眼睛发亮,不过更让他们眼睛发亮的是每桌送鱼唇海参脆筋巴子烩。   鱼唇那是什么?   海参那是什么?   那可都是稀罕物!   何况这位少东家做菜手艺一流,即便是普通食材她做出的都比旁人家好吃几分!   当即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纷纷拍胸膛许诺:   “我定然出去说少东家不屑这门婚事!”   “对,俺也说!”   还有人表态得更情真意切:“我就说少东家怎么瞧得起那侯府呢!”   “乖乖,鱼唇海参脆筋巴子烩,我怕这菜我吃得不安心,索性我在外头宣扬个一整天吧!”   “我我我,我能说三天三夜!”   一下子卷了起来。   “对对对,侯府压根儿配不上少东家!”   适才还说侯府是天赐婚事的风向立刻变了。   美食当前,谁能忍得住?   钱十二郎目瞪口呆瞧着那些食客们一个个胸膛拍得邦邦响。   最后他咽了咽口水,举起手:“我也说!”   鱼唇海参脆筋巴子烩是早就备好了要请食客们品试的新菜,因而很快就端了上来。   鱼唇富有弹性,被烧得又糯又软,吃进嘴里,浓浓得几乎化不开。   又因为吸满了山珍海味的香气,越嚼越香。   海参滑溜溜入口,咬起来却柔韧有度。   肥厚汤汁拌上香滑食材,几欲让人欲仙欲死。   脆筋巴子则是羊肉猪肉相连的脆骨、筋膜,本来是做菜的下脚料。   此时炖煮后变得又软又糯,满口留香。   谁能想到上等食材鱼唇海参能与下脚料脆筋巴子这般般配呢?   更绝的是细细品尝,居然发现脆筋巴子柔韧又饱含胶质的口感居然与海参鱼唇相差无几。只不过一个是走兽的鲜美,一个是海产的食补。   弹牙、紧致、肥美、鲜滑!   咀嚼之间山珍海味尽数在唇舌间呈现,心里慢慢升起富足和满足,或许这就是饕鬄的享受。   钱十二郎吃得回味无穷,食客们亦是啧啧称赞,还有些调皮的问:“我是瓦子里说诨话鼓板的艺人,我能将此事写成唱词传唱,不知可否能多得一碗?”   曼娘欣然应诺。   诸人发出遗憾羡慕的嗟叹声,只不过不是人人都有那能说会道的本事,他们能得一碗已经是心满意足。   二楼恒夫人和官媒不知是否说得兴起两人还未下楼来,可一楼大堂里的氛围却已经无人关心这门婚事谈得怎样了。   曼娘满意地点点头:侯府能以舆论逼迫她就范,她就能以舆论逼迫侯府放弃。   至于恒夫人,一会好好劝她一劝便是。   正满意,忽然钱十二郎小心拉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到后院厨房处后,才小心翼翼问她:“表姐,倘若……我说倘若啊……要是侯府权势逼得太急,你需要个挡箭牌,大可……大可将我扯出来做个假招牌夫君!我誓死保护表姐!”   …… 第五十章 石氏   曼娘摇摇头, 他自己还是个小孩儿呢,倒先操心上大人的事情了。   钱十二郎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补充道:“表姐莫要觉得我这想头不对, 您且想想,我钱家知根知底,我又是个读书人, 还愿意入赘,日后自然待表姐多加敬重, 表姐一时之间到哪里去寻我这么合适的人去?”   他娓娓道来, 竟然叫曼娘有几分心动。   说来也有道理, 永嘉侯府虽不是权势滔天, 但比起平民百姓来那自然也是天壤之别, 又有恒夫人在中间搅和,若不寻个堂堂正正的理由只怕也不好打发。   若是自己有了女婿的人选……   曼娘不说话盘算起来。   “表姐, 我保证只做表姐的挡箭牌,只要表姐以后店里菜品试菜时能带着我便好。”   原来是为了一口吃的么?   曼娘哭笑不得。   正犹豫间, 官媒满面春风从二楼下来,恒夫人紧随其后。   两人相谈契阔, 此时眼神中已经尽数是亲热。   一个说“夫人且看草帖子上还有什么未足之处。”   一个热切切回“你办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且看你如何跟侯府周旋了。”   钱十二郎咳嗽一声:“表姐且再想想。”   曼娘不得不说刹那间她有那么一丝想点头。   反正自己也不打算成婚,那么还不如寻个安全可靠的婆家做挡箭牌。   可是……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曼娘摇摇头, “表弟为我着想,我这厢谢过了, 只不过我自有应对之策。”   钱十二郎眨眨眼睛:“那明儿新出的脆皮炙猪表姐可勿忘了给我留一条。”   果然还是个惦记着吃的半大少年,曼娘哭笑不得。   官媒满面春风出了八珍楼,复又往永嘉侯府而去。   经过仆从通传她进了侯府,见了侯夫人立即笑吟吟下拜:“我是来与夫人道喜的。”   侯夫人石氏松了一口气, 她与自己的心腹嬷嬷对视一眼,俱是满意。   心腹嬷嬷上前搀扶起官媒:“多亏您辛苦周旋。”   官媒越发得意,便将她如何去了八珍楼、又如何与恒夫人周旋之事一一道来,得意拍着胸膛:“恒夫人说丈夫在外还要问过丈夫,可我瞧着她的神色没有不乐意的,想必这桩婚事是板上钉钉的!”   石氏顿觉心头大石落地,她喝了一口茶:“还有那散播侯府仁义的事……”   “自然是当众所说,围观的百姓都说咱们侯府报恩,仁义呢。”官媒忙补充道。   石氏神色缓和,她不语,旁边的嬷嬷便塞过去一个荷包:“还要请您多费心。”   官媒接过荷包,一掂量果然份量十足,立刻打了包票:“您放心!万事有我。”   她拿了荷包,又殷勤相问:“贵府二公子的婚事……”   石氏摆摆手:“老二还小着哩,叫他专心读书才是正经。”   旁边的嬷嬷笑着补充:“只不过如今京里有哪些贵门的淑女,还要劳驾您多费心留意着。”   官媒心里嘀咕,可不愧是个后妈,给前头夫人留下的少爷说亲说的是那商户人家,给自己家少爷就要贵门淑女。   不过掂量着那银子,自然不会将这话说出口,反而满脸堆笑:“那是自然,二少爷文武全才,满城里配得上咱家二少爷的可不多!”   她陪着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道了别一扭一摆出了永嘉侯府。   嬷嬷这才凑过去在石氏前头凑趣:“夫人,看来这桩婚事是稳了。”   石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屑道:“商户人家果然欢天喜地就应了下来。也是,若不是我发慈悲,她们梦里都寻不到这样金龟婿。”   “夫人打算就这么给她们一个大便宜?”嬷嬷有些犹豫,“从前还想将从您娘家寻个听话好摆布的庶女嫁进来……”   “母亲和哥哥是这么商议的,可他们也不想想,做得那么明显侯爷怎么会同意?!”石氏皱眉,“倒不如这从天而降的婚事,横竖我与那商户女也不认识,便是人要说闲话也无从下口。”   “夫人英明。”嬷嬷称赞,“一来让人都知道侯府知恩图报,这名声都是侯府的;二来,也让世子娶个商户女,这辈子都无法翻身。”   “什么世子!”石氏小声呵斥她。   “是老仆托大了。”嬷嬷忙不迭打嘴,她自然知道石氏最厌恶别人将前头夫人留下的少爷称作世子。   石氏这才舒展眉目,她目光透过敞开的木窗,望向西院:“也不知那位知道了,又要生什么幺蛾子……”   嬷嬷摇摇头:“他便是再怎么不服还能翻过天去?夫人是他正儿八经的母亲,他还能违抗父母之命去?”   石氏摇摇头:“那个孽畜本事大着呢,之前谁能想到他失踪是替太子做事?在侯爷面前大大长了脸,我家二郎到底逊色。看来要趁着侯爷不在趁早定下此事。”   她们那边在窃窃私语密谋婚事,侯府西院,游征也在与幕僚商讨此事。   “世子,石氏此举其心可诛!世子的婚事是我们的筹码之一,岂能就这么草草被夫人胡乱定给个商户人家?!”   幕僚急得团团转,他自打知道这门婚事后就极力劝诫世子。   娶个不上台面的商户女做世子夫人,在他看来无异于自寻死路。   另一个幕僚赞同:“世子倘若是觉得无法违抗夫人意思,不若主动将此事揽下,修书递给侯爷,说是想娶这女子做侍妾,也算是两全其美,还能打石氏一个措手不及。”   一直沉默的世子此时忽然开了口:“莫要胡说,她要做夫人的,不能做侍妾。”   幕僚擦擦额头的汗:“以世子英明,何故一直拖到现在都不出手阻拦石氏?反而乐见其成,莫非世子当真瞧上了那女子不成?”   几个幕僚恍然大悟,听说那女子当垆经商,相貌生得一等一的好,莫非世子流落民间时瞧中了那女子的美貌?   可,世子一向也不是那等轻浮被美貌所惑的人啊……要不他们也不会追随这位世子了。   当即几人都将目光投向世子,等待世子回答。   世子沉默,只以指节轻轻叩击桌面,好久后忽得问:“诸公,在世间可有万分信赖能将后背全然给她之人?”   幕僚们有的点头,有的摇头。   世子道:“恒家娘子,与我便是这样的人。”   原来是情思深种。   幕僚们恍然大悟起来。   这才觉察自己跟随的世子,到底还是个少年人。   少年人有爱慕的心思,自然不足为奇。   反而如此一来,倒叫原来高高在上毫无瑕疵的世子更加可亲。   他们一个两个恍然大悟起来:   “怪不得世子听任石氏提亲,原来是早有准备。”   “石氏可真是好笑,以为自己做了口袋等着世子钻,实际不知自己是那螳螂。”   “世子既然情根深种,娶了也便娶了,自然有别的法子弥补。”   “你这什么话,世子瞧中的人,定然能做好这世子夫人。”   游征笑了起来,嘴角噙着自己也未觉察的温柔:“她是会做好的。”   **   “我可不想做什么世子夫人!”恒家租来的宅邸里,曼娘正与恒夫人说道。   “哎呀你莫要犯浑。”恒夫人气呼呼,“这门好的婚事,便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曼娘气极反笑:“娘,您光想着这门婚事光鲜,可想到这背后的污糟?”   “污糟?”恒夫人一愣,“谁家府邸没些糟心事?寻常百姓婆媳妯娌,屋檐下见天的打架,还不是糟心?”   曼娘摇摇头:“娘,侯府不一样。”   她想到亲娘到底是为了自己有个好归宿,终归缓和了语气:“娘,侯府如今的当家夫人,是游征您知道么?”   恒夫人一怔忪,忽得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她二话不说就给自己家世子定个商户女,原先我还当她是报恩呢。”   她也不是不问世事的人,一下子便明白了过来其中的利害:   怪道能遣了媒人上门,原来是想害前头夫人留下的儿子呢!   恒夫人一拍手:“天煞的媒人,差点坑了我的儿,这顺着侯夫人的意嫁了进去,还不得被夫婿磋磨死?!”   前世她可不就被磋磨死了?曼娘连连点头:“娘明白了就好。那游征不好违抗继母意思,满腔的气不正好撒在了我头上?”   是这个理,恒夫人点点头。   她固然想叫女儿有个高门的体面亲事,却不想女儿受磋磨。   曼娘又说:“游征失踪了这许久,为何家里无人来找,还不是侯府中间有些猫腻?何况侯府夫人自己儿子正当年,自然视他为眼中钉。”   当初她与游征不合,侯夫人还百般待她好,今儿送她几匹丝绸,明儿携手带她去赏花宴。   曼娘那时还有心与这婆母交好,又一派烂漫天真,见她示好自然欣然允诺,谁知对方怀着阴谋。   她越与侯夫人交好,夫君便待自己越冷淡。   如今想来侯夫人巴不得她与游征不和呢,占着世子夫人的名头又不与游征成婚,让游征后宅不宁又没有子嗣。   这样的婚事,自然不能再进去第二趟。   恒夫人长叹一声:“既然如此,也只能回绝了。”   曼娘绽放出真情实意的笑容:“我这便写信给爹爹!”雀跃着就去给恒老爷写信。   恒夫人在她身后叹息:“这孩子是个傻的,错过世子还能有什么侯爷王爷的婚事等着你?” 第五十一章 香辣罐肺   “三哥不在, 我要替三哥分忧!”谢宝树盘算着。   临安城里风吹草动逃不出他的手心,永嘉侯府前脚去提亲后脚他的小厮便将此事报了过来。   谢宝树自然是不惧永嘉侯府,只是这事如何处置要问过恒娘子。   上次他自作主张擅自以三哥的名义送了翡翠镯子, 被三哥狠狠警告了一通。此时便不敢轻举妄动。   他先去了八珍楼进了个齐楚阁儿,而后叫李山请了恒娘子出来,恭恭敬敬问:“恒娘子, 永嘉侯府提亲的事……”   曼娘一扬眉:“此事你也掺和了?”   “不成不成。”谢宝树慌不迭撇清立场,“我自小便跟着三哥混, 与那游征势不两立。”   如此便好, 曼娘放下心来:“那你问此事又是为何?”   谢宝树这回学聪明了:“永嘉侯府的这亲事, 看着花团锦簇, 背地里则是一团烂污糟, 恒娘子若是无意于此,我便出面帮您将此事平息下去。”   原来是个帮自己的。   曼娘摇摇头:“多谢你记挂, 只不过我早回绝了官媒。”   “您这便回绝了?”谢宝树瞪大了眼睛。   引得曼娘笑了起来:“说亲说亲,有说成就有说不成, 回绝也顺顺当当。”   曼娘都不等爹爹回信,就叫恒夫人寻了官媒来, 说是自己家官人不许, 救人乃是恒家善举,倘若逼着高门迎娶反倒有悖于当初救人的初衷。   当然自然态度谦和, 着重以自己家商户人家配不上侯府高门为由。   她故意将回绝之事散播得满城都知,更有上次来吃饭的人四处散播, 如今满城里都知道恒家仁善,救人不图报,反倒是侯府来提亲,恒娘子瞧不上这门婚事。   “回绝, 回绝得好!”谢宝树也跟着高兴起来,不愧是三哥瞧中的人,做事利落干脆。   只不过该写的信还要写,他写得言辞恳切:   三哥,游征那小子不干人事,自打您走后便找人往恒家提亲。还好被恒娘子所拒绝。   不过您放心,京城里万事有我,便是游征那小子搬来太子,我也要不畏强权护着恒家。   “不畏强权?”牧倾酒翻着信笺失笑。   来福在旁笑道:“听送信来的斥候说谢家少爷帮着恒家张罗了许多,还在侯府遣的官媒二次上门时帮忙出面拦人。”   “要他出面?”牧倾酒微微蹙起了额头。   游征那人可真是……   原来在这里有所动作。   怪不得自己上次得知救下游征的人是恒家之后心里有一丝隐约的不对劲。   没想到游征要与恒家提亲么?   他踱步走了一圈,忽得问:“提亲这事是侯府所为还是游征所为?”   来福一下子就体悟了他的意思:“回侯爷:是侯府所为,但盯着游征的人回禀说游征并未有任何反对的意思。”   “没有反对的意思那便是推波助澜了?”牧倾酒唔了一声。   侯府夫人自然是想要逼着游征娶个商户人家,可游征那般滑头的人不做抵抗,任由侯夫人提亲,自然是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心甘情愿。   来福在一旁啧啧称奇:“游征那般爱算计,婚事也定然会被他盘算得获益最大,岂会心甘情愿?”   他们以前的构想里,游征要么娶帝姬,要么娶太子麾下幕僚的女儿,或者为太子登基添砖加瓦,哪里想到他要顺着继母的意思娶个商户女?   “别人不一定会心甘情愿,可若是……”牧倾酒低低道,忽得住了嘴。   他声线低沉,声音又压得低沉,旁边的人没有听清楚后面的话。   可若是恒娘子,只怕游征也会心甘情愿吧?   牧倾酒忽得想起那个小娘子。   第一次见她,便是在知府大人后宅。   他借用了一座院落暂住,无意中从二楼楼阁处见到隔壁院落里一位小娘子正侃侃而谈。   她一身鹅黄袄裙,身形袅娜,不似寻常江南女子一般娇小,反而身形修长,眉骨也有不同于周围人的坚毅。   寿筵上花团锦簇,莺莺燕燕,她后背挺直站在那里,竟然如一柄青松,让人不敢轻视。   牧倾酒于二楼瞧着她侃侃而谈,居然第一次出乎意料的出了神。   待到第二次见小娘子,是在招待江指挥使的筵席上。   她冰雪聪明,兰心蕙质,不过瞧了几眼就明白了他的来头和意图。   几道菜上去便唬得江指挥使改变了心意,转而决定投靠于他。   牧倾酒心里感激,打定心思要重金酬谢。   谁知这小娘子不取分毫报酬,想与他合伙。   他不顾身旁礼师爷的愕然,欣然应诺。   果然他没瞧错人,时不时传来这小娘子的消息都是喜报。   她扩张了店铺、赚回了成本,还要在临安开酒楼。   他便在旁瞧着她一点一滴从浦江那乡下地方开酒楼到京师临安。   她固然美,可牧倾酒见过不少美人。   她固然灵动,可京师不缺七窍玲珑心。   仔细想来,她与旁人最大的不同:便是她身上有一股不服输的劲。   便是那一股执意要在这世间闯荡的劲头打动了他。   这样的人,自然能叫游征魂牵梦萦。   想到这里,牧倾酒的心里没来由一阵烦乱。   他放下了信笺。   来福还未明白缘故,与礼师爷一左一右说起了旁的政务。   礼师爷不知怎的,总觉得侯爷今儿有些漫不经心。   他一头雾水。   等出了营帐,便小声问来福:“怎的,还有什么事?”   来福不明就里,还是来贵乖觉:“想来是因着恒娘子的事。”   “恒娘子?恒娘子能有什么事?我们虽然合伙做生意,可倘若她嫁给了侯府,也不过是一句话就能拆伙……”礼师爷说着说着,见来贵神色不对,自己忽得也悟了。   “莫非……”   来贵点点头。   礼师爷瞳孔放大:“怪不得!这些日子在京城,莫非……”   来贵点点头。   礼师爷恍然大悟。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来福摸不着头脑。   礼师爷高深莫测摇摇头,问也一句话不说。   来贵则好心提醒他:“收拾收拾行装,只怕我们要连夜上京了。”   “上京?我们不是刚来么?”来福歪着脑壳不解。   三人正说话间,忽听得营帐中主帐有小兵传令:“王爷有令,回京!”   来福长大了嘴。   **   “哼,这个恒家还真是山猪吃不得细糠!狗肉上不得台面!”石氏气冲冲一拍桌面。   石嬷嬷劝道:“夫人莫急。莫要为不相干的外人气坏了自己身子。”   “我能不急么?侯爷就快回京了,到时候如何是好?”石氏胸口气得起伏,“到时候侯爷反对,这事还有什么余地?”   “侯爷定然会给那厮寻一门高门贵女的婚事,他有得力岳家助力,又早早生下侯爷孙儿,到时候我的二郎岂不是一辈子被他压得抬不起头来?!”   石氏越想越气,似乎已经看到自己的儿子凄凉的一生。   “娘子莫急,二少爷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功名,在门阀世家里是独一份,得了官家的亲口赞赏,这便是大郎如何都比不得的!”石嬷嬷在旁不住安慰。   石氏这才缓过劲来,石嬷嬷便道:“恒家小门小户,骤然得这泼天富贵,自然是不敢置信,便想着要先回绝以矜身价,夫人不若再求娶一次,做足了姿态。”   石氏有些犹豫:“这门婚事,真值当我出面么?”   石嬷嬷便在旁指点:“听说那女儿原本是被培养做承重梁的,性子倔强好强,这样的人最是吃软不吃硬,夫人只要出言温和相劝,小家子娘子自然被夫人手到擒来。”   石氏点点头:“那我便自己出趟面。”   那边西院游征也不可置信。   “什么?她居然拒绝了我?”   他想起那些梦境里,曼娘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场景,登时愕然。   她在梦里是个柔顺的贤妻娇妻,又怎么会不愿意嫁给自己?   幕僚道:“世子莫急,京师有许多人家为了表达珍爱女儿,第一次求亲都不愿意应下的。”   另一位幕僚则道:“恒娘子既然与世子两情相悦,自然会说服爹娘早日嫁过来。”   这话说得游征心里大悦。   幕僚便问:“世子当初可对恒娘子有什么信物,不若叫媒人一并送过去,算作催嫁。”   这话却问住了游征。   他环顾四周为了难:“我还未与她说过几句话。”   幕僚们面面相觑,还当自己家世子与恒娘子是两情相悦早有约定呢,谁知世子竟然都未与人家说过几句话?   还是个幕僚机灵:“世子风姿,自然得小娘子们芳心不在话下。”   游征点点头:“那我便去寻恒家娘子说说话,好叫她同意早日嫁过来。”   曼娘正在厨房里做一道香辣罐肺,这道菜麻烦,要将调制好的汁水下锅炝炒后再一点点灌入猪肺。   讲究的便是细致耐心,一点一滴灌进猪肺。   便做便给厨子们讲解:“这道菜,手要稳,千万莫要慌乱。”   忽听得外头李山道:“少东家,永嘉侯侯府世子来了!”   曼娘手一抖,香辣汁滴滴答答流在了外头。 第五十二章 尤加利   香辣灌肺并不名贵, 猪肺在民间寻常易寻,灌肺的核桃、杏仁、松子也是民间常吃的零嘴。   或许因着这个原因,这道香辣灌肺便从汴京火到了临安, 成为了大宋百姓餐桌上一道经久不衰的美食。   罐好的猪肺上锅蒸熟后再切块,吃起来柔韧松软,坚果粉末里裹挟着茱萸的辣、胡椒的辛辣、花椒的麻香, 口感沙沙的,粉粉的, 格外下酒。   当年成婚后曼娘便常在家里做这道香辣灌肺。   她常用一个藕粉瓷碟盛了一盘切得齐齐整整的肺片, 上面还端正摆一朵南瓜花。   殷晗昱有个怪脾气:喜欢物品摆放得齐齐整整。于是那肺片定然是一片一片大小均匀又排列得齐整的。   有时候他回府早, 还能与曼娘一起用膳。   这时的曼娘是最高兴的, 她如一只黄鹂鸟叽叽喳喳, 给他斟酒,陪他吃饭, 还在用膳时说些杂七拉八的闲话。   有次被殷晗昱几个妹子瞧见,还在背地里嘲讽她“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不懂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曼娘虽然有些黯然可第二次见到殷晗昱还是忍不住要说了不停。   她困在深宅,每日里不是应付侯夫人便是永嘉侯那一堆长舌女眷, 如同一只被剪断了翅膀的鸟儿, 能见到殷晗昱自然格外亲热。   只不过这时日并不是总是温馨,有时她不会讲话, 说到对婆母的不满,殷晗昱总会拂袖而去。   话不投机。   后来曼娘奋发图强开始学着做生意料理里外, 自己也忙得团团转,两人便甚少有什么相聚的温馨时刻。   如今站在八珍楼后院的梨树下,闻着灶间飘来的蒸香辣灌肺的香气,倒真有些恍然隔世的感觉。   这还是她自打重生以来第一次与这位前夫见面呢。   这又怎么样?!她还能怕了他不成?   曼娘吸了一口气, 换上一副从容笑容:“不知永嘉侯府世子至此,有何贵干?”   “曼娘……”游征再一次看到那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身影,心里激荡。   他虽然与曼娘在现实中并不相熟,可她一次又一次入他梦里。   梦里他们相识、相熟、成亲。   只不过梦里的他蠢笨,虽然心系曼娘却不懂看护她:   一开始侯夫人与曼娘交好,游征不喜,生怕烂漫的曼娘无意间跟侯夫人透露自己的动向,便捎带着连曼娘疏远了;   再然后曼娘看清楚了侯夫人真面目,处处找夫君“告状”,他却又怕被侯夫人安插在自己房里的那几个奸细觉察,于是每每曼娘一说他便拂袖而去;   再后来曼娘似乎有些失望,转而问起了生意,他从曼娘眼中重又瞧见了光彩,乐得见她有所寄托,便派了几个人专门指点她;   曼娘果然是个好苗子,将他宅子内外打点得妥妥帖帖,更将恒家生意做成原先的好几倍。   他最初把控着恒家的生意,后来等他追随太子夺嫡之后,心思便都从上头撤了下来,只知从曼娘那里要钱。   曼娘是个绝佳的人才。   她既能经营酒楼。又能在侯府迎来送往打点亲眷,还能将抚恤那些追随他死去之人的家眷。   那些年他毫无后顾之忧在外头开拓事业,曼娘则是他后方最稳固的所在。   那些追随他的人,一开始不满自家世子执意承认当初的婚事,可到后头人人待曼娘恭恭敬敬,心服口服称她为一声“世子夫人。”   可惜那时候他们已经渐行渐远了。   当初他们成婚时恒夫人叮嘱他曼娘身子弱,暂不能圆房,于是他们便一直没有圆房。   于是游征便一直没有子嗣。   太子对此极为不满,给他安排了好几个温柔的侍妾。   名为侍妾实则为探子,游征收下了这几个侍妾。   后来外头又有人传言他与某位帝姬有些首尾。   再后来他去北地与北狄人和谈,又入了北狄郡主的眼。   谣言渐渐传到后宅。   曼娘终于失望,在他最后一次去寻曼娘时,在梨花树下与他决裂。   而后两人虽名义上是夫妻,却再无说过话。   直到……   直到恒家老爷夫人被官府抓了起来,以叛国贼子之命羁押。   曼娘慌了神,慌不择路去求他。   游征虽然暗中在帮岳父岳母逃脱,但并不想让探子们察觉,便当众拒绝了曼娘。   后来罪证确凿,恒家老爷夫人人头落地。   曼娘当众与他和离。   自己带着几个侍女收拢了父母的尸体。   官家大怒。   游征便在大内跪了一天,求官家饶了恒曼娘孝顺父母之意。   太子又帮他上下打点,才将此事平息了。   他原想等着风头过了便再娶曼娘进门。   谁知曼娘安葬完父母便也自绝于人世。   游征失去记忆的这些日子便一夜夜梦见他与她相处的一点一滴:   她将他的院子打点得妥妥帖帖;   他雨夜归家曼娘总能端来一碗热汤,或是银杏羊杂碎汤,或是杏干银耳汤,不同的汤有不同的功效;   他的下属以身殉职,曼娘每个清明都遣人送钱送粮过去。   他要等曼娘去世,才明白自己的人生有多狼狈,才明白他有多想念她。   可惜他当时还只是个不起眼的伙计,记忆里那一场招赘大会又未如期举行。   或许是明年才举行?   游征不想再等下去。   于是他还没恢复记忆,便迫不及待依照梦里的隐约记忆,给侯府自己的小厮送去了信笺。   叫他来浦江寻自己,装作是偶遇,将自己认回去。   果不其然,那个小厮按照他的信件吩咐将此事办了妥当,又按照他的叮嘱将自己是恒家人所救散播得四处都是。   看在那对父母之时,游征心里没有任何记忆,可他还是按照梦里的指示亲亲热热抱着父亲痛哭流涕。   看到继母一旁难以掩饰的反感,他便知道做对了。   梦里自己不过是个小伙计赘婿曼娘都对自己一往情深,那么这回自己提前做了侯府世子后,曼娘肯定更加死心塌地。   只要……只要自己说明情形。   游征瞧着树下那个身着杏黄色袄裙的女子,满心的志满意得:“曼娘,我来接你回府。”   这本是他的试探之意,曼娘开酒楼、不再招赘,这种种迹象表明她不尽然如前世一般。   莫非梦见后来事的不止自己一人?   是以他以熟稔的语气试探曼娘。   谁知曼娘抬起眼皮,冷冷瞥了他一眼:“世子的游魂症莫非还没好?怎的又说起胡话来?”   原来曼娘不知道梦里之事么?   游征心里浮起淡淡遗憾,转瞬他又将这情愫压了下去:“是还没好,还请恒娘子恕我唐突。”   曼娘诧异瞧他一眼,这人是转性了不成?   说他游魂症本是骂人,谁知他竟大大方方应了?   她按捺住心里的诧异,问道:“世子所谓何事?”   游征便道:“先前我家人听闻娘子救了我,心里格外感激,激动之下贸然来府上提亲,唐突了娘子,还请娘子赎罪则个。”   说着便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   怎的忽然会说人话了?   曼娘要不是努力忍着,几乎要张大嘴巴。   她忍住困惑,淡淡道 :”游公子既然知道不妥,还请约束家人,莫要将他们再出来便是。”   谁知游征一笑:“曼娘,当初我被恒家所救,你亦是对我有情,要不也不会赠我此物了。”   他从后头小厮手里珍而重之接过一个青花瓷坛子。   曼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可不正是她当初送给游征的腌鱼鲊?   这可如何解释得了?   当初她送这腌鱼鲊的确是对殷晗昱有意。   可这却不是现在的她所为。   这要如何赖?   游征在旁神情摸着那青花坛:“你贵为恒家大娘子,自幼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为了我学会了厨艺,又刻意做了这道鱼鲊赠我,其中情谊我不敢忘。”   “侯府贸然提亲是我不对,我误以为你我情投意合才提亲,早知会惹得你拒绝,我应当亲自上门问过你之后再提亲。”   他满脸的笃定:“今日你允诺之后我便再请官媒提亲,务必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你要嫁给我。”   曼娘听得头疼,一把打住:“世子误会了,当初我送你鱼鲊是真,可我惯常做食物送人,算不得什么。”   “提亲之事还请莫要误会,我与你清清白白,并无任何私底下的往来,说是‘情投意合’着实好笑。”   这是真的不愿意么?   游征愕然。   他梦里的曼娘可是真真切切待自己情深义重。   莫非梦是假的?   可即便梦是假的,一介商户女能得侯府世子提亲,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他似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笑话,指着自己问曼娘:“我有什么不好么?”   当然不是,他出身高贵,深得太子厚爱,富有才干,长相出众,气度翩翩,没有一条不符合小娘子们对梦中情郎的期许。   当年他一出现在浦江,即使身世未明都一下便将浦江城那些男子都比了下去。   曼娘前世就被他迷得三迷五道。   只不过……   曼娘咬咬嘴唇,正视他的目光,冷冷道:“只一条——”   “你心是黑的。”   游征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回答,他愣上一愣。   忽然就听得外头萍娘子惊慌失措的声音:“侯夫人来了!” 第五十三章 打脸   侯夫人还是第一次来八珍楼这种地方。   她并不四下打量, 四平八稳走了进来,处处显出大户人家主母的风范。   恒夫人却也不怯,她出自钱家, 闺阁中就被教导过这些高门大户的礼仪。   石嬷嬷搀扶着侯夫人进来后便满脸堆笑对恒夫人道:“说起来也是我们疏忽,居然没想过要来府上拜访。”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外头还有许多食客。   恒夫人便也客气道:“夫人客气了, 不知夫人所为何事?”   侯夫人手一摆,手下随从将一盒盒礼品端了进来:“当初贵府救了我们大郎, 我还未送上谢礼, 着实有些失礼。”   她坐下后矢口不提提亲的事, 先与恒夫人回忆起当初世子是如何失踪, 又问起在恒家的经历, 恒夫人便不好赶她走,一点一滴应和了两句。   居然也说得热络起来。   侯夫人见火候到了, 便道:“也不怕您笑话,我是继室, 这做后母的着实是为难,管轻了要被人指责刻意骄纵, 管重了别人又说我苛待孩子, 左右都为难。”   这话恒夫人却不知如何接,她嗫喏了两句:“贵府世子也教得不错。”   侯夫人点点头:“正是呢, 他如今也受殿下器重,到底与那些权贵纨绔子弟不同, 也让我和他父亲极其欣慰。”   门扇后偷听的游征听见,嘴角浮起一个轻蔑的笑容。   被曼娘看着,又觉诧异:原来这个人这时便知道侯夫人真面目么?   那为何他在当初不信她说婆母别有用心?   曼娘来不及多想,就听齐楚阁里头侯夫人道:“难得我家孩儿瞧中你家娘子, 固然有万般不妥,可我想着少年人真心难得,便厚着脸皮上门求娶,还请您勿以为怪。”   话说到这份上,恒夫人也只能客气回:“一家有女百家求,这没甚怪不怪的。”   “却不知为何您拒绝?”侯夫人忽得问,“请恕我唐突,实在是我不解,我家大郎人品长相才貌皆不俗,也不知为何被人厌弃。”   恒夫人忙道:“是我家没个子嗣,想要留着女儿招赘哩。”   话说到这里便已山穷水尽,偏偏侯夫人忽得说:“倘若我家大郎能够入赘哩?”   恒夫人一顿,没有回答。   显然这个答案立刻叫她心动了。   曼娘瞧向了游征。   他神色居然未变,显然这桩事是他与侯夫人达成一致的。   居然真能答应入赘么?   前世这人恢复记忆后,并未抛弃发妻,仍旧认可这门婚事。   侯爷嫌弃恒家这样商户人家的亲家丢人,处处为难恒家,可即使如此游征也未放弃过这门婚事。   反而在堂前跟永嘉侯堂堂正正道:“我当初失忆时结下的婚事仍旧作数,曼娘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也应当姓恒,否则传出去只怕被人嘲笑侯府背信弃义。”   永嘉侯爷是个要面子的人,因而只能应下了这桩条件。   曼娘一直以为这是因为游征放不下恒家产业又好面子所致。   直到今天。   如今恒家的产业完完全全掌握在她的手里,虽然不及前世那么赫然。可游征仍愿意入赘,莫非他所图的并不是产业?   莫非……她误解了他?   绵延这么久,曼娘第一次心里添了一丝困惑。   里头恒夫人果然也犹豫了起来:“此事重大,还请夫人容我与我家老爷商议一二。”   石嬷嬷或许是面子挂不住,笑道:“虽说抬头嫁女低头娶媳,可夫人也莫要太托大,永嘉侯府大小也是个侯府,若不是机缘巧合,夫人只怕这辈子连见都见不到我家夫人。”   曼娘的火蹭一下就跃了起来。   当她稀罕不成?   她正要进门去赶走侯夫人,谁知游征走在了她前头。   他一下推开门,冷冷道:“石嬷嬷老糊涂了,主人家商议婚事,哪里有仆人开口的?”   侯夫人没想到在这里碰上自己桀骜不驯的继子,当即赔笑道:“大郎竟然在这里,可是来瞧恒娘子的?”   说着便用眼风去扫立在门口的曼娘。   这是要在出嫁前给她立个“婚前私定终身”的罪名了?   曼娘在心里冷笑,这位石氏还真是如前世一样明里暗里膈应人呢。   她本想上前辩驳,就听游征道:“我见母亲来此便跟着过来,并非私会什么人。倒是母亲身边的嬷嬷倚老卖老,着实丢我们侯府的脸,母亲还是教训下,免得外人都当我们侯府没有规矩。”   侯夫人固然与游征一向势不两立,可面上两人一直母慈子孝,万万没想到这位继子居然出言反抗自己。   当即勉强笑道:“你说的是。石嬷嬷的确是老迈了,出言不对。”   又叫石嬷嬷跟恒家夫人赔礼。   曼娘在旁瞧得目瞪口呆,前世游征可不是这样,他可是处处恭敬继母,还叫她也孝顺继母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殊不知游征在梦里见到许多前世的片段,终于明白曼娘有多委屈,等他这回重来,便想着管他外人如何,先要让曼娘不伤心为上。   恒夫人再糊涂也瞧清楚了这两母子不对付,她登时觉得自己女儿嫁过去那还真是受罪。   男子的天地在外头,一旦成年了继母也拿他无法。   可是女子的天地却在内宅,被婆母为难那是天经地义。   除非游征入赘!   入赘到了恒家,曼娘也可继续留在恒家不去应付那个婆母。   可如此一来,世子的前途又如何?   世子如今是瞧中了曼娘愿意做低伏小,可日子久了还能继续如此吗?   他的前途他的世子之位都随着婚事缔结而烟消云散,到时候把气都撒到曼娘头上又如何是好?   恒夫人摇摇头,这桩婚事再怎么好也不成了。   她当机立断:“侯夫人,我们小门小户,着实是不配贵府青睐,这桩婚事以后都免谈。”   又吩咐身后的丫鬟送走礼物:“贵府送来的礼物也不能收,我们救人本是天经地义,并不能以此邀恩,传出去教旁人如何看我们恒家。”   曼娘虽不知娘亲为何这么快就下定了决心,却也乐得见她如此。   忙上前去搀扶她。   谁知石氏见被下了面子,铁青着脸问:“恒夫人,你是当真不愿意结亲了?”   恒夫人坚定点头:“是。”   石氏脸面尽扫,说话也没有适才那么客气:“我劝你好好想想,我们侯府这门好的亲事,可不是随便能不要的。”   恒夫人也不是善茬,笑道:“我原先还当那位嬷嬷说话没大没小是刁仆拿大,却原来侯府家教如此。”   明里暗地里讽刺石氏没有教养。   石氏恼羞成怒,适才的风度荡然无存:“一介区区商户,没了我侯府,还能攀上什么好亲不成!”   说着便带着石嬷嬷就要往外走。   游征气得眼皮子直跳,这位继母还真是毁人不倦。   他又不能出言阻拦继母,只好眼睁睁看着继母出门。   恒夫人待游征要客气些:“世子也看到了,有这么一位婆母,我家女儿就算结亲只怕日子也不好过,还请世子收了这心思,另寻高明罢。”   游征登时灰了心。   他一眼瞥见桌上花瓶里插着一把加应子。   并非任何名贵品种花卉,而是一把野地里惯常见的加应子。   他从前每每回府还没到院门口便能闻见一股醒脑的香气,那是曼娘种下的加应子,提神醒脑味道凛冽。   他当时还责怪曼娘不该这般高调。   曼娘也不恼,笑眯眯道:“这样夫君老远就知道该回家了。”   如今想来只剩心酸。   游征叹了口气,只好准备先回去,今后徐徐图之。   他随着侯夫人往酒楼外走。   酒楼大厅正坐着许多食客。   先前他们见侯夫人张罗着一批批抬着礼盒的家丁进了酒楼,早就按捺不住凑在酒楼一层等着瞧热闹。   果然被他们瞧见了侯夫人出来。   只不过侯夫人神色阴冷,瞧着不是谈成了的样子。   再想起从前少东家的拒绝,当即心里便有了数:只怕这次又被拒了。   于是一个个神情便多了探究。   饶是侯夫人端庄自持,被这样目光瞧着脸上也颇为挂不住。   食客们小声议论起来:   “眼看着侯府这是二次碰壁了。”   “可不是,上回少东家就说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嫁进侯府的。”   石嬷嬷见状冷笑道:“有些人家啊也着实眼界太高了些,不要侯府世子,莫非后头还等着做王妃皇后?”   说罢又长叹一口气:“唉!可惜我们侯府没有那么多聘礼。”   一来二去竟然将婚事黄了的原因歪曲到是因着恒家要聘礼太多上。   一时之间诸人便都又起了好奇:“到底要了多少聘礼?”   “或许真是恒家过分,叫侯府都为难的聘礼,那得多少?”   金桔石榴两个丫鬟瞧在眼里,登时上了火,一个柳眉倒竖要去寻石嬷嬷算账,一个就要去食客中辟谣。   谁知被曼娘用眼神阻拦,她随后笑道:“时日久了这些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就在这时只听得长街上马蹄达达。   一骑骏马穿花拂柳而来。   马上坐着一位少年公子,瞧那方向可不正好是朝着八珍楼?   当即一层那些瞧热闹的食客们纷纷出了酒楼,一个两人张望起来。   侯夫人也住了脚,疑惑打量起来。   游征眼力不错早瞧清了对方,登时瞳孔放大,脸上闪过冷厉之色。   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那天雨夜眼瞅着牧倾酒进了酒楼的门。   曼娘冲牧倾酒那一笑着实刺疼了他。   这位如今是来作甚?   他瞥了曼娘一眼,下意识就挡在了曼娘前头。   马行至酒楼,牧倾酒飞身下马。   他生得如画中人,眉飞入鬓,原先还算俊秀的游征站在旁边立时有些逊色。   百姓们有人认出了他:“冠军侯!”   有人不依:“如今是忠王爷了!”   那原先说话的食客不恼:“反正守护我们大宋百姓冠绝六军,是冠军侯也无妨。”   百姓们都是发自真心拥戴他,当即围过去,亲亲热热喊他:“见过王爷!”   牧倾酒点点头,并无任何架子。   百姓便问:“王爷,您来此地作甚?”   是啊,他来这里做什么? 第五十四章 表白   对啊, 他来此地作甚?   牧倾酒有一瞬的迷茫。   他听了下属的禀报便心乱如麻,再也待不下去,提早一骑回了京师, 关山度若飞。   严于律己一向不在临安城里纵马的他,居然忍不住在临安城的御街上飞驰起来。   想来明日定然会遭到御史们的弹劾,可他是一点都顾不得了。   此时站到了八珍楼门口, 却又不知跟曼娘说些什么。   他还未来得及出声,就听得游征抢先道:“忠王殿下, 虽然你我朝堂上偶有别扭, 您也不用来我提亲当场捣乱吧。”   三言两语, 就将牧倾酒打做是来捣乱的小人。   曼娘忙上前去, 下意识就想替牧倾酒辩解。   牧倾酒却轻轻举起袖子往下一压, 示意自己可解决。   一路上纷乱如麻的心思忽得一下变得澄明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急着进京是为着如何。   牧倾酒正了正自己的衣冠,又清清嗓子, 恭恭敬敬往后退一步,这才躬身给恒夫人作上一揖:“晚辈牧倾酒, 闻得贵府有姝长成,特来提亲。”   这话说出口, 他“砰砰”乱跳的那颗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忽然一下子安静下来。   牧倾酒神色不变, 他此时有从未有过的平静。   似乎是一个旅人,在山间谷底起伏走了许久, 终于走到了家里。   换上了干净衣裳,洗脸沐浴后舒舒服服躺进了家里那床棉被里。   安逸、坦然、静谧。   可是围观的食客与百姓们都瞪大了眼睛。   石氏一脸狐疑与石嬷嬷两人面面相觑, 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恒夫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张大了嘴巴。   但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   她当初最大的惊愕是侯府居然能向自己家提亲,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后续有什么王爷提亲虽然也惊世骇俗, 对比之下却不足以让她太惊愕。   自己家曼娘生得好人又聪慧,便是什么王爷侯爷也都是配得上的!   当娘的看自己女儿便是这般自豪。   再加之前日她训斥女儿“离了这么好的亲事还能有什么王爷侯爷的亲事等着?!”,今儿石氏又当众嘲讽自己“不当世子夫人莫非还想做什么王妃?”   谁知今儿立马就来了个王爷?   她合拢了嘴巴,得意瞥石氏主仆一眼。   游征咬牙切齿,这个牧倾酒什么事都要与他对着干!   真恨自己当初失手,没将他一剑刺死。   可转眼他又很快看向了曼娘。   曼娘会动心么?   梦里,他文武皆备因而得了曼娘青睐,可是这回呢?   凭空冒出来这个程咬金,他英挺、俊逸,年纪轻轻就横扫六军,是烟雨江南杏花歌舫里横空出世的一柄利剑。   满临安,不,满大宋都以他为依仗,这样少年英雄,又怎么不会吸引曼娘的目光呢?   第一次,游征不再那般对曼娘志满意得。   他仔细回想梦境里关于这位少年战神的一切讯息。   可惜他的梦里只有儿女情长,几乎没有涉及任何江湖朝堂之事,因而也不知道这位少年战神是否婚配,是否与曼娘有什么关葛。   梦里曼娘的心里只有他,可若是将他与勇冠六军的少年战神放在一起呢?   他的手悄悄攥了起来,细细密密出了一手心汗。   曼娘应当是全场最惊愕的。   她第一次见牧倾酒时已经是已婚少妇,当时看他就怀着看弟弟的心情。   先入为主将对方当作个比自己年幼的年轻后生,之后就再也难以有什么男女之思。   自然在两人的交往中从未往男女情爱方面思忖。   谁知今儿忽然他如同地上冒出来一般,忽然当着自己的娘亲、自己、自己的前夫、前婆母、临安的百姓前头说要提亲。   这,这,这,这不是胡闹么?   她慌乱得平路都差点摔倒,好容易走到牧倾酒跟前,扯他袖子一把,硬是将他扯进了八珍楼内,又不顾周围人惊愕的目光将他扯到柜台处。   而后才磕磕巴巴低声道:“你可是魔怔了?”   牧倾酒却只是微笑,他低声道:“事出仓促,那厮当众紧逼,我怕叫人误会我的心意,只好先急着提亲,是我唐突了你。”   说的是这个吗?!   曼娘瞪了他一眼:“不是那个,你怎能拿婚姻大事当儿戏?!”   牧倾酒似做错了事的少年人一般低下头:“还未来得及问过你就贸然提亲,我下午就遣了官媒。”   他又抬起头,一脸的忐忑不安:“是我不好,我不该意气行事,我来的路上本想着先来问过你,再去宫里求一道指婚圣旨,再遣了官媒风风光光的上门。”   他嗫喏起来:“实在是,看见那厮站在你前头我就气血上涌,一时什么也顾不得了……”   他像个不安的孩子,忐忑等着曼娘的裁决。   曼娘背靠着柜台的酒柜面向牧倾酒,背后纷纷杂乱的食客都被他的大麾挡在了后头,围出一圈小小天地。   她无端闻见他身上轻轻的青草香,仔细分辨才看见他大麾上头带了一小截桃树枝条,想必是一路纵马狂奔从树下而过时从树上带下来的。   桃叶青青,断掉的枝条端口散发出清幽凌冽的自然气息。   牧倾酒也注意到曼娘的目光,他忙从自己肩头手忙脚乱摘下那截枝条,语无伦次:“是我没留意,我应当更衣了再过来。”   一向自信英挺的少年今儿忽如毛头小子一般,左右都不安,曼娘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这一笑,牧倾酒越发忐忑。   短短一段时间他在心里后悔了一万遍骂了自己一万遍:为何这般唐突?!   上战场时都从未有这般慌乱,相反在战场时他以冷静著称,却不知在今日犯了兵家大忌。   可很快他就平复了心情,转而对曼娘道:“恒娘子勿要生气,容我再问一遍:我心悦你已久,不知能否有幸入赘贵府?”   心悦我?   曼娘瞪大了眼睛。   良久她才问:“为何?”   问得没头没脑,牧倾酒却立刻了然,他慢条斯理道:“自然是因着恒娘子绝无仅有。”   这回答看似没头没脑,却是他真心所想。   这世间女子千千万,有的娇俏,有的温柔,有的美艳,却无人似曼娘一般,一路行来他看诸女皆如黑白,唯独曼娘有色彩,有温度。   “可我当你是弟弟……”   话还未说完,牧倾酒立即道:“恒娘子属兔,我属虎,还比恒娘子足足大一岁,却不知恒娘子何出此言。”义正言辞。   说完还挺挺胸膛,示意自己不是毛头小子。   曼娘支支吾吾还在想借口,就听得牧倾酒道:“恒娘子与我相处并无龃龉,若是嫁给我我定然会将恒娘子视作瑰宝,如珠如宝待之。”   “可我,”曼娘心一横,“可我心里待你绝无男女之意!”   牧倾酒却毫无意外之色:“这世间情投意合再成婚的眷侣总是少数,恒娘子若信我,我自然有耐心等恒娘子心里有我的那一天,何况——”   “何况,我来的路上听幕僚汇报,说是游征那厮已经遣了下属往太子处,求太子将此事告知太后,存的是求太后指婚的意思。”   这也是为何他看见游征向前一步挡住曼娘后忽然冲动的缘故。   太后年纪大了心肠便变得慈悲,寻常深宫无聊,这些宫里女眷都喜欢女说书说才子佳人的故事。   被她老人家一听“侯府世子失忆被商户女搭就,两人情投意合却被门第之见和狠心继母阻拦”的凄美话本子,只怕当场就能下懿旨“成全这对有情人”。   曼娘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出。   前世因着太后喜欢游征她还曾经随着太子妃进宫拜见过太后呢。   她熟悉太后秉性,太后心软又疼爱太子,自然会下这懿旨。   电石火光之间,她忽然就有了决断:   “还请王爷帮我在太后跟前解了这一围。”   “至于,婚事……”   她摇摇头:“谢过王爷厚爱,赎我无法从命。”   牧倾酒固然是绝无仅有的好夫君人选,可她重生一回,早就下定决心要将恒家产业扩大,要处处阻拦游征建功立业,根本无暇再承担妻子的职责。   “比起要打理一个男子的后院,我更想打理成百上千间的酒楼商铺;   比起讨一个男子的欢心,我更想讨万千食客的喜悦;   比起费尽心思与婆家人周旋,我更喜欢与食材调料周旋。”   她字斟句酌,一字一句说出自己心里真实所想。   牧倾酒似是想到了她这番回答,他伸出手心,想要触碰她眉间,却又停在了半空:“我知。”   “我知你与旁人不同,说出这番话不足为奇。在你回心转意之前我绝不会勉强你越雷池半步,只不过,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   牧倾酒专注盯着她,认认真真道:“答应我轻松自在活下去。”   “从我第一天见你,你眉心就蹙着,似乎一直在为什么事情拼尽全力,咬牙切齿。”   他的大麾将外面的纷杂挡在了外头,少年的后背挺直,目光坚定,尽数是可靠稳重,圈出一方安稳的天地。   “你大可不必再这么紧绷,恒家大娘子已经足够尽善尽美,你大可轻盈自在地活下去。有风雨我都会替你挡着,你不愿意嫁给我也无妨,我会一直在这里护着你。”   曼娘没说话,垂着头。   良久她抬起头,脸上已经是笑容满面:“好啊。”她重重点点头。 第五十五章 召见   “出来了, 出来了!”酒楼外头百姓们纷纷踮起脚尖围观。   “哎哎哎你挡着我了,我瞧不真切。”   “王爷笑着么?”   “大娘子是什么神情?”还有那站在后头的百姓瞧不清楚,那个抓心挠肺啊, 一低头将同伴架在了肩膀上叫他看。   同伴仔细打量一周,瞧不出任何端倪:“都笑着啊。”   “那是成了么?”百姓乐呵了起来。   “可瞧着也不大像啊!”同伴不敢苟同。   “这都瞧不出来?!”百姓火了,差点把同伴从肩膀上甩下来。   同伴也有些火性:“你自己瞧!”从他肩头跳下来, 换他上去。   酒楼外头围观着一群望眼欲穿的百姓,恒夫人一行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后, 便是深深的疑问:这桩亲事能成么?   恒夫人自己是七上八下, 自己这个女儿可是个有主意的, 哪管什么王爷侯爷, 瞧不上就是瞧不上。   可再一想, 不管这桩婚事成不成,自己这回在侯夫人前头都是大大的扬眉吐气了。   “不是说我们要做王妃么?这不承您吉言, 转眼就来了个王爷提亲!”恒夫人特意冲着石氏的方向小声说。   石氏这回可真是大大的丢人了,可她又忍不住想听这桩婚事的走向, 便装听不见,厚着脸皮站在那里。   游征也在七上八下。   今日之前他都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曼娘最好的选择, 谁能想到中途冒出个王爷, 样样都比他强:   他长得玉树临风,对方却是临安城里一等一的美男子;   他出身高贵是侯府世子, 对方却实打实是王爷;   他颇有才干,可牧倾酒却是少年战神;   不管是名望功业, 还是长相才干,他都不如牧倾酒。   心里甚至隐约升起了一层困惑:为何曼娘能入了牧倾酒的眼?   他自然是喜欢曼娘,喜欢梦里的曼娘贤良淑德,喜欢她以夫君为天的柔顺, 可牧倾酒从未得到过这一切,他又为何喜欢曼娘?   何况他如今也隐约意识到了:现实中的曼娘与自己梦里的曼娘绝不相同。   梦里的曼娘柔顺温婉,可现实中的曼娘精练独立,可以说除了长相之外性情几乎不同。   那牧倾酒就喜欢这么一个人?   不长的时间里他的脑海里转过了许多想法,直到牧倾酒大踏步走了出来。   他客客气气对游征说:“一家有女百家求,游家能提亲,我自然也能提亲。”   明是解释,实则是威胁 。   游征虽然暗杀过牧倾酒,可明面上两人并未撕破脸,因而他立刻听出了牧倾酒的话语是威胁自己,要自己掂量一下是否要当众争夺这门亲事。   石氏这才缓过劲一般,唯恐天下不乱一般:“王爷这是何必?我家大郎可是能入赘的。您这……”   牧倾酒笑起来,眼睛如星子一般璀璨,他朝曼娘的方向看了一眼:“我自然也能。”   这……   恒夫人先是惊讶,而后那唇角咧得老高,笑意是怎么也藏不住了。   牧倾酒又冲往来的百姓食客拱拱手:“只不过我能提亲,恒家也能拒亲,今儿倒叨扰了诸位吃饭,适才凡在酒楼用膳食客全赠一壶酒,权当我向诸位赔礼。”   什么?恒家居然拒绝了王爷?   百姓们顾不上高兴白得了一壶酒,各个聚头议论了起来。   如此一来,倒没有什么人顾得上这边。   石氏趁机与石嬷嬷匆匆上了马车。   游征不情不愿瞧了曼娘一眼,也大踏步走了。   牧倾酒则冲恒夫人拱手行礼:“晚辈唐突,还请夫人赎罪。”   恒夫人此时瞧这个少年郎是怎么看怎么欢喜,满心想着是赶紧质问女儿为何要推了这么好的亲事,哪里还忍心责怪他,当即笑着摆摆手:“不怪你,不怪你。”   又问他:“可要进去吃些吃食。”   牧倾酒恭恭敬敬回绝:“我来的匆忙,闯了城门,如今要回去给官家写告罪的上疏。”   听听,为了急着赶过来连官家的责备都顾不得了!   恒夫人眼角的褶子都笑出来了。   她笑得合不拢嘴:“是很应该赶紧告罪。你先忙,先走。”   说着便狠狠将曼娘一把拉进了酒楼。   牧倾酒看着曼娘的身影,眼神里尽数是温柔。   直到看着她消失在楼梯的转角,这才回过头来上马而去。   **   却说午后,太后喝了蜜水,照例找了几位老太妃、谢后陪着,又寻了两个女先儿说书。   忽然有人说太子妃请安。   她忙宣进来。   一顿寒暄之后,太子妃便笑道:“婆婆可听见过,如今市井里有一遭传闻。”   “哦?何事?说来听听。”   太子妃便一五一十将“商户恒家与永嘉侯府有情人难定终身”之事讲给太后听。   太后听了果然砸吧下嘴,有些可惜之意。谢后几个也跟着凑趣。   谁知一位梅太妃笑道:“今儿晌午我娘家侄女进了宫,闲聊时说过此事,这事还有后半截呢。”   “后半截?”   梅太妃便道:“原来这报恩本是无稽之谈。当初永嘉侯府世子是在北疆被恒家商队所救,当时恒家娘子还在江南赏花呢!后来世子被救后也是混在恒家当伙计,也不过是遥遥远远瞧了恒家娘子几眼。”   “那想来是郎才女貌,生了缘分罢?”太子妃有些窘迫,猜测着说道。   “那就不清楚了。”梅太妃道,“只不过我听说这位恒家娘子当真是个绝色,脑子又清楚,侯府提亲,她当众笑问官媒:说要知恩图报,当初救世子的可不是我,是我家五十岁的管家,我不敢冒认。”   这番话说得幽默,满座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太子妃悄悄咽了咽口水。   谢后瞧在眼里,有些快意。她自己膝下没有皇子,自然待太子夫妇亲厚,谁知太子夫妇竟然处处飞扬跋扈,待她不过尔尔。   中间还有几次恶意欺侮她娘家人,着实可恨。   “我当时知恩图报日久生情,原来是见色起意!”太后颇有些不满意,“旁人救了他他居然还觊觎恩人家女儿!”   这话说得有些重,太子妃忙上前道:“是我不对,听了一嗓子江湖传闻,就拿此事来污太后耳朵。”   “也不怪你。”太后待这个长孙媳妇颇为满意,也不忍心责怪她。   梅太妃笑道:“这事如此落幕便也罢了,谁知牧家那位大郎居然也去恒家提亲。”   恒家大郎这几年是宫里的冉冉新星,太后果然眼前一亮:“这又是为何?”   “原来恒家开着酒楼,恒娘子善厨艺,她将猪腿做成名为‘火腿’的一道菜肴,居然能让菜品长期保存,还能生吃。卖给了牧家大郎麾下田庄,一来二去两人相识。”   “听说恒娘子干练能干,牧家大郎日渐相处生了爱慕之意,恰逢侯府提亲,逼得他发了急,便也跟着提亲。”   太后嘴角也翘起来:“大郎儿时倒一直是这么个毛糙性子。他这几年越发老练,没想到遇上儿女之事倒像小时候一般,你不知道,他小时候进御花园,和谢家那三郎……”   说着眉飞色舞说起当初他们祸害御花园的趣事。   几位老太妃跟着附和,涉及自己家侄子,谢后也跟着凑趣,还得意瞥了太子妃一眼。   太子妃此时当真是如坐针毡,她是受太子托付进宫办事,谁知事情不顺利,自己也在长辈这里碰了钉子呢。   等太后说完,才道:“我如今年岁大了,想起一出是一出,还没说恒家应了谁家的提亲呢?”   梅太妃笑道:“谁家都没应。恒娘子回绝侯府说自己并非真正救他之人不敢冒领功劳。回绝牧家说自己小门小户要招赘夫婿,不敢高攀。”   “这却是个明事理的。”太后感慨,“知道齐大非偶的道理,只她为何要招赘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这家本有个长男立家,可惜出去做生意生死不知,只好女儿家仓皇顶上。女户算不得数,自然要招赘个男子好方便立足。”   太后想起年轻时自己曾带着年幼官家独自勉力支撑那一段岁月,起了共勉:“就这她还能将酒楼从乡下开到临安,着实不容易啊。”   谢后便在旁凑趣:“是啊,听来这女子是个坚韧能干的,又有自知之明不攀附权贵。”   她固然不认识这恒家娘子,可她能叫太子妃吃瘪自然就要抬高她。   太子妃也傻,当即调转风向:“这位恒娘子真是个妙人儿,听得妾身都心向往之,怪不得能叫两位少年郎都心动呢。”   又来了!每次都是这般滑头又不要廉耻,似乎适才那个说恒娘子不是的人根本就不是她本人。谢后心里愤愤想。   梅太妃适时接话:“只怕那孩子心里惶恐呢,再怎么能干也不过是个市井小户人家,见两位权贵上门提亲,要是应了一位也罢了,如今拒了两位只怕正在家里揪心呢。”   “可不是?”另一位出身平民的太妃帮腔,“小门小户人家哪里见过什么高门?得罪了人家家里管事只怕都要举家惶恐,何况是两位正经王爷世子。”   太后在旁沉思:“听说这位娘子厨艺了得,叫人进来我先瞧瞧。” 第五十六章 鱼唇宴   曼娘将此事一一写信告知恒老爷,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爹爹勿要分心,家中一切有我。”   恒夫人在院子里颇有些遗憾:“唉,那么好的女婿, 怎的就不是我家的呢。”   她老人家拗不过曼娘,便每每在家中院落故意长吁短叹,曼娘一开始还劝她两句, 后来索性便由着她去了。   恒夫人自打见了牧倾酒提亲就再也不满意游征了,她满口遗憾的婚事也由永嘉侯府变成了牧家。   只不过曼娘无意, 她也不能强迫女儿, 便只能自己长叹几声。   哪知此时外头里正带着赵家老爷探头探脑问:“恒家人在么?”   应门的小厮去开门, 里正满面笑意:“恭喜恒家夫人, 宫里来贵人了!”   恒夫人与曼娘忙出来瞧, 却见里正后头站着一位宦官,肤白无须。   里正便一一介绍:“这便是恒家夫人与大娘子, 这位是宫里的天家特使。”   双方见过礼。   那位宦官便道:“太后娘娘听闻恒娘子厨艺了得,想唤她进去一见, 回去收拾衣裳跟我出去便是。”   恒家上下哪里见过这等大架势,一个两个都吓愣住了, 饶是见多识广的恒夫人都有些怯生生。   曼娘前世也有进宫的经验, 是以稳稳当当将随身荷包拽下递过去,又笑道:“还请您在这里略坐喝口茶, 我换身衣裳便去。”   说罢又叫金桔石榴几个或端茶点或点茶。   那位宦官摸一把荷包,厚实沉甸甸, 便知这一趟没有白跑。   再看恒娘子做事麻利爽快,也赞了句:“怪道太后娘娘跟娘娘们说起时说恒娘子这人应当是个利落人,如今看来果真。”   他这般一说,曼娘心里便有了底。   这么看来是好事不是坏事。   她便进了内室, 寻一件得体大方的袄裙,换衣裳时恒夫人进来,一脸担心:“曼娘,这可如何是好?”   曼娘笑着安慰娘亲:“ 听那位公公意思,想来是太后听了京里传闻好奇,才叫我过去,不是什么大事。”   恒夫人闻言也略放下心来,帮着曼娘修饰衣服首饰。   不过片刻曼娘便随着那位公公进了宫。   待出示过腰牌,又过了几道宫阙,便进了太后所居的慈安宫。   曼娘正立在大殿外头等候觐见,就有一个宫娥走近,趁人不备小声与她说:“一切都是王爷安排,里头有梅太妃照应,娘子勿怕。”   原来牧倾酒所说的会帮她解决是如此解决。   曼娘立即领会了牧倾酒的意思:永嘉侯府想要仗势欺人,可倘若她得了太后撑腰,那侯府也要掂量一二。   想通了这其中环节,曼娘心里暖洋洋的。   等她随着通报的小黄门进去,就见太后娘娘与几位太妃正在殿前插花。   曼娘忙上前请安。   她知道太后娘娘年纪大了以后喜欢年轻人身着活泼俏皮些,便穿了鲜亮些的衣裳,配上同款的玛瑙串珠,看着又活泼又灵动。   果然太后娘娘一瞧就喜欢上了:“是个齐整孩子。”   梅太妃在旁笑道:“怪道两家子争抢这亲事,就是我老婆子都恨不得给自己娘家侄孙争上一把呢。”   太后娘娘嗔怪:“你个老货少作怪,你侄孙还在襁褓里满月都没过。”   惹得几位娘娘们大笑。   太后娘娘便问曼娘,寻常都在家里做些什么,做生意要如何张罗。毫无一句涉及她的婚事。   曼娘不敢大意,便仔细回答自己在家中寻常都照顾酒楼生意,新近又开了一家唤做“八珍楼”的酒楼,专卖海货海物。   这一下惹起了太后和几位太妃的好奇。   因着皇宫虽然搬迁到了南边,但是宫里贵人们的饮食大都遵循北例,后妃们听起这海货海物还有些兴致。   曼娘便笑着凑趣道:“倘若娘娘们不嫌弃我,我便做道八珍楼的席面如何?”   太后乐呵呵应下:“不成想今儿还有口福。”又叫宫女带她去御膳房准备。   曼娘来之前便有想法:八珍楼新近想要再开一家酒楼,不若趁这回机会扬名。   她这回准备了一道鱼唇席。   御膳房的厨具食材齐全,或许因着曼娘是太后娘娘请来的,御厨们各个待她客气有礼。不多时筵席便上了桌。   太后娘娘瞧着满桌琳琅,笑道:“叫你进宫,竟是叫你受累来着。”   曼娘忙道不敢,又指着各种菜肴介绍:“今儿这道筵唤做鱼唇席,鱼唇为海八珍之一,也是八珍楼招牌筵之一,里头这菜式有金汁鱼唇、香辣鱼唇、椒盐炙烤鱼唇片、生拆蟹粉烩鱼唇、海合酥各样,还请娘娘们品尝。”   宫里娘娘们啧啧称奇,正说着,外头通禀圣人娘娘到。   谢后进来请安后看见满桌菜肴抿嘴笑:“这可不巧,正赶上母后开宴,便添我一双筷子。”   太后也笑道:“你们瞧瞧,这猢狲来这里蹭饭吃。”   其实谢后有意为之,牧倾酒身为少年将军早是京城里的焦点,许多贵门都将他视作女婿人选,可他向来不近女色。   谁知他这么个清冷性子的人,如今居然能主动向个商户女提亲?   一下子整个京城的贵门都炸了,宫里妃子们也是各种猜测。   是以听闻今日太后宣了恒娘子进宫觐见后几位娘子并帝姬们都涌到了谢后那里,要她宣过来瞧瞧。   谢后被她们几个缠得没法子,只好自己起身往太后这里来,却不带着她们:“莫绕了太后清净,回头我见机唤到坤临殿给你们瞧瞧便是。”   不多时开席。   曼娘亲手盛了一份生拆蟹粉烩鱼唇递了过去:“这是今年新下来的海蟹肉配鱼唇,还请太后娘娘尝尝。”   金黄流油的蟹黄,粉白的蟹肉碎,安安静静躺在鱼唇上,色泽艳丽,瞧之生津。   太后拿起银勺尝了一口,入口先觉不俗。   蟹黄油几乎是溜进了嘴里,满口丰腴肥香。   肥香满口之余还有无尽的鲜香,蟹肉则嫩嫩的,吃起来有滋有味。   下头的鱼唇则是重头。   肥厚的胶质一口咬下去蟹油溅了出来,原来这道菜是帮鱼唇借了螃蟹的鲜。   鱼唇本身肥厚的胶质吸满海蟹的鲜美,吃起来滋味十足。   太后赞了句:“不愧是八珍。”   第二道菜是香辣鱼唇。   太后不敢吃有辣味的食物,梅太妃便笑道:“臣妾试上一试。”   鱼唇被切成薄片,而后与香芹、柔鱼须①、红葱头一起炒制。   凑近鼻子先闻见一股浓郁的胡椒茱萸香辣气息,叫人鼻子发痒。   吃进嘴里,鱼唇被烹饪得又麻又辣,还能尝到上头沾染的一点点孜然颗粒和茱萸粉末,嘴里又麻又辣。   梅太妃吃一片后便笑:“这滋味配上果酒想必不错。”   于是叫下头人端上果酒,果然一口果酒一口香辣鱼唇,吃得尽兴。   太后有些眼馋,可她是个吃不得辣的。   曼娘忙道:“太后娘娘且尝尝这道椒盐炙烤鱼唇片,这道菜陪酒也极好。”   太后仔细瞧了瞧上面没有茱萸颗粒,便放心大胆叫侍女盛了过来。   这道菜是将鱼唇切片,而后放在铁鏊上面慢慢炙烤而成,上面再撒一道椒盐。   放进口里先是感觉烟火气十足,炭火灼烤过的特有风味格外独特。   吃上一口,鱼唇又韧又有嚼劲,吃起来脆生生的。   里头花椒海盐粒又增加了整体的风味。   太后娘娘吃过不少山珍海味,可从未尝过这般市井气十足的吃食呢。   是以她也忍不住喝了一小杯果酒。   旁边侍奉的贴身大宫女忙阻拦:“您今儿可不能再喝了。”   曼娘打岔道:“您尝尝这道金汁鱼唇,喝起来滋味也不错。”   太后听劝得放下了果酒,大宫女感激得冲曼娘笑笑。   鱼唇漂浮在金黄的高汤中,浮浮沉沉如小鱼。   舀上一勺,金黄的高汤鲜味十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浓稠味厚,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满口能尝出许多海货的鲜味。   里头的鱼唇经过炖煮后此时变得微糯,满口胶质浓厚,一口下去格外满足。   这道汤喝起来滋味鲜美,太后果然喝得津津有味。   谢后坐在旁边目不暇接。   她原以为太后叫恒娘子做菜是寻个由头跟她聊天,却没想到这位恒娘子还真有几份真才实学。   她就近拿了一份海合酥。   金黄的挞皮如一座座小舟,里头盛着各种海物粒。   红的是章鱼脚,雪白的是扇贝块,主菜便是鱼唇,黄的是南瓜花,瞧着就五彩缤纷。   吃上一口——   酥皮纷纷在嘴里碎裂开来,如漫天飞雪,纷纷屑屑撒了满嘴,每一片碎屑立即在舌尖融化,奶香四溢。   上头的各色海合萃则各有风味,肥厚的鱼唇、鲜甜的扇贝,柔软的章鱼脚,有的筋道弹牙,有的鲜美嫩滑,满口的鲜甜。   谢后本是凑趣,却也忍不住又拿起一个。   一向在太后跟前讲究仪态的她居然没忍住吃了第三块。   这一餐饭吃得太后眉飞色舞:“不用出皇宫就尝着了民间风味,要好好儿赏赐恒娘子。”   最后赐了曼娘几匹绫,几对绢花,算作赏赐。   曼娘恭恭敬敬谢过,行礼大气得体。见太后有了些许倦意,便识趣请离。   待到她从宫里出来,这才察觉后背绷紧许久。   那提点她的宫女此时送她出宫,小声说:“娘子这回很得太后满意,出去后不用再愁。”   曼娘道谢,又从袖子里掏出个荷包递过去。   对方却不接:“这是王爷的吩咐,自然不敢收娘子的好处。”   曼娘见她执意不接便也罢了,心里越加感激牧倾酒。   她不知道,等她出去后,太后跟自己身边服侍的大宫女念叨了一句:“这孩子瞧着倒有些眼熟,往案几旁一站笑起来鼻翼被扯得小巧玲珑那个可人劲,可真像个故人。” 第五十七章 秘闻   大宫女有些不以为然:“娘娘是抬举她了, 娘娘的故人非富即贵,一介商户女怎会有这般大的福气?”   太后神色微微发怔,似是要透过岁月的薄暮瞧到往昔, 良久才叹息一句:“你不知道,唉,如今宫里不许再提那个人, 可真像啊!”   梅太妃回了宫,吩咐手下的宫女:“去给牧家大郎送个信, 就说他叮嘱我办的事给他办得妥妥当当。”   自己则坐在梳妆镜子前卸下钗环, 宫女帮她卸着, 她自己则笑道:“今天这恒娘子可真是讨太后的欢心, 米饭都多吃了半碗。”   宫女凑趣:“都说那恒娘子美艳冻人, 才惹得两位贵人争夺,今日一见, 果然名不虚传。说是北地有佳人遗世而独立,说得便是这样的女子罢。”   “你才见了几个人。”梅太妃有些不以为然, “恒娘子皮相美,可少了些妩媚, 要说遗世而独立, 这些年唯有那位……”   她忽得住了嘴,将未说出口的话吞了下去, 转了话头:“我进宫晚,未见过那位, 也是听人说过。”   她喟叹了一声:“罢了,可怜红颜薄命。”   宫女不知就里,只不过深宫生存守则第一条便是勿要多嘴,是以她也转过话头:“太妃娘娘, 今儿晚上可要多转悠转悠消消食?”   “今天我可要多转悠转悠消消食!”谢后回到宫里,满足感慨一声。   她跟贴身宫女抱怨:“早知道就不替那几个事儿精去打听了,吃了好些菜肴,要在地上多走好几圈才能回来。”   宫女抿嘴笑:“娘娘今儿可是享了口福。”   “那还真是。生拆蟹粉烩鱼唇可真是好吃!软糯多汁,鲜美丰腴!”谢后承认,“宫里的御膳房再好御厨们再能干,来去也不过几百道菜,在这宫里待了十几年也吃腻了,倒不如民间菜式新奇有趣。我看几位太妃们都比平日里多吃了些呢。”   “娘娘若是想吃,回头再将那恒娘子召进宫便是。”   “不可不可。”谢后摇摇头,“我虽然觊觎那一口美食,可这恒娘子还是少沾染为妙。”   宫女没听懂,谢后便解释道:“她可是牧倾酒和游征那两人争夺的女子,如今局势不稳,谁知两人谁会胜出,我还不如作壁上观。”   她可以小小得借助太后膈应太子妃一下,却不会正儿八经与太子妃作对。   毕竟她膝下没有皇子,以后的晚年生涯说不定还要依仗这位太子呢,自然得罪不得。   而太子为人小肚鸡肠,又狠厉残忍,不一定能继承大统。   至于牧倾酒嘛……   万一最后是他呢。   宫女欲言又止,自己家主子什么都好,就是在这件事上一直摇摆不定,想到到了最后分出胜负才站队。   可那时怎来得及呢?雪中送炭时才会惦记情谊,锦上添花别人怎么会稀罕?   不过这事也说不得。   她便将话岔开:“娘娘要吃还不简单?那恒娘子开酒楼做买卖,回头让谢家三郎回头给娘娘买些带进宫便是。”   谢后大为赞许:“好,明儿就让人把话捎出去!”   永嘉侯府。   石氏也探听到了此事。   她气得一拍桌子:“不过是一介商户女,倒入了太后娘娘的眼!”   一开始她的确想与恒家娘子交好,方便日后她嫁进来后给游征使绊子,可恒家油盐不进大大挫败了她的颜面,她早就恨上了恒家。   原本还想借机惩治下她出出气,谁知被太后宣了去,还给她许多赏赐,如此一来自己哪里有机会下手?   旁边的石嬷嬷不明就里:“娘子,太后给石氏的赏赐不过是些布匹绢花,显然未将她当回事,怎的就下不了手了?”   “你懂什么?!”石氏哼了一声,“太后的赏赐,即使是家常物件都得看重,不然太后前脚赏赐,我们后脚打上门去,岂不是打了太后娘娘的脸?”   “那,那表姑娘还要留着么?”   侯夫人虽然想迎娶恒曼娘,让前头夫人留下的世子与商户女结亲,可背地里她还有别的小心思:   恒家家大业大,恒曼娘又是被宠溺长大,这样的儿媳妇真结了亲自己如何钳制得了?   是以想出这一招,寻了个远亲破落户的亲戚女儿进自己家,小意□□。   为的就是寻找合适的时机将这位表姑娘送进游征床上,单等着以后恒曼娘来抬举表姑娘,好打压恒曼娘呢。   如今婚事虽然黄了,可游征总会有成亲的日子,只要能膈应到他未来的妻子,那这位表小姐就得留着。   想到这里侯夫人便点头:   “留着!”   **   白歌阑也来寻曼娘:“听说你进了趟宫。”   曼娘笑笑:“嗯,还得了许多赏赐呢。”   说着便下颚微抬示意她看大厅:“那凌子,绢花,都是太后娘娘赏赐的。”   “太后娘娘素来手紧,你能从她手里得这么多东西,也是难得。”白歌阑真情实意感慨。   听她这说话的语气,倒极为熟悉太后。   曼娘不由得放慢手里的动作。   白歌阑丝毫未觉,还教导她:“太后娘娘喜欢鲜活小娘子,你活泼些,她便喜欢。她不喜女子用香,你便最好不要用……”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太后的喜好。   曼娘听了听还真有许多她不懂的,便都记住了:“多谢。”   “谢我为何,我还要再劳动你跑一趟呢。”   原来又是为那位老夫人做菜,曼娘便收拾了一篮子新上的柰果,随她过去。   那位老夫人正在庭院里喝茶,见她来却不点菜。   反而关切问她:“听说侯府向你家提亲了?”   “是,不过被我回绝了。”曼娘大大方方答。   说也奇怪,她丝毫不觉这位老夫人多事,反而能真切感觉到老夫人是真的关心她,便好好儿说与她。   “不应是好事。”老夫人认真道,“永嘉侯府继室虽然在外头有个大度贤惠的名声,可是骨子里是个市侩算计的婆娘,不是个好人。”   没想到她老人家这般直白歌阑。   曼娘微微瞪大了眼睛。一来为她的坦率,二来为她的洞察秋毫。   永嘉侯府夫人石氏在外头最重名声,做人做事都假模假样,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可唯有关上门过日子,才知她这人就如一只癞□□,处处膈应恶心你。   却不知老夫人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不过白歌阑能知道太后的喜好,老夫人能知道豪门秘辛也不算什么。   老夫人想了想又道:“牧家也不成。牧家那小子虽然是个能干的,可牧夫人深居简出从不出门,牧将军又是个酒罐子,进这样的人家做儿媳妇,难呢!”   这可是曼娘不知道的,她瞪大了眼睛。   她前世只知道牧家夫妇格外低调,几乎不出现在京城任何社交场上,却不知背地里还有这样的缘故。   老夫人见她格外关注,忍不住笑了起来:“对牧家的事格外关注,看来还是牧家那小子更得你心?”   曼娘一顿。   还是白歌阑在旁打岔:“您且讲讲牧家。”   老夫人便不追问曼娘。道:“当初牧夫人也是临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太傅之女,世人都猜测她会嫁到哪家贵人,谁知最后嫁了个不显山露水的牧将军。”   “牧将军不差哩。”白歌阑忍不住道,“牧将军是长野之围的主将之一,若不是腿上受伤如今只怕还叱咤疆场呢。”   “可牧家家底单薄,武将世家比起书香门第的太傅家,到底欠缺了些。”   曼娘倒赞同这一点,临安城里的贵人都讲究门当户对这一套,本朝又重文轻武,牧夫人也算是下嫁了。   “牧夫人嫁过去后便随着牧将军去了长野,驻兵在外,也是在外头生了牧倾酒。”   “这可奇了,历朝都是带兵的武官家眷不得留在驻地要送往京师的,怎的这牧家不同?”曼娘奇怪。   “是以这谣言就起来了。”老夫人意味深长,“御史弹劾劝谏,官家都置若罔闻。后来牧倾酒三岁就被京中,由太后照顾,对外都说是太后老了想身边多些孩童活泛气,可京中那么多孩儿,怎的就挑中了这位?太后自己的孙儿外孙都有好几位,要知道当时牧家自己家的老太君还在世呢!”   “牧倾酒几乎是在宫里长大的,之后官家一反常态又下旨宣牧家家眷进京,谁知牧将军抗旨不遵,这便奇了,更奇的是官家居然没有治罪。”   “后来长野之围牧将军一战成名,可也伤了一条腿,有人说,接应的那支行伍没有出发。他也不得不回了临安,之后就闭门不出。”   “当时牧倾酒已经九岁了,太后不便留在后宫,便将他送进了牧家。”   曼娘恍然大悟,原来牧家还有这样的缘由。   “您的意思是牧倾酒是官家的……”白歌阑嘴快不由得说出口来,却忽得住了嘴。   老夫人摇摇头也没责怪她:“我此时身边没人,无人出卖你,可你出去后要记得谨言慎行。”   曼娘忙起身行礼:“晚辈与老夫人不过萍水相逢,夫人却将这等迷辛告知与晚辈,着实谢过老夫人。”   她谢得真心实意,这些事都是高门内的秘闻,便是讲也是一家人关上门嘀咕的谣言,万万不会讲给外人。   何况涉及官家私隐,不小心便是满门掉脑袋的事情。   老夫人却不以为然:“我说的全是事实,并无任何添油加醋,便是六郎来寻我问罪我也不怕!”   曼娘要想上一想才想起当今官家排行老六,能将他称作六郎,这位老夫人又是何方人士呢? 第五十八章 鱼面   她没有多问, 只做一桌海蜇瓜条、红烧玳瑁、蚝肉鱼唇烙、乌贼鱼翅煲,老夫人一一尝过之后赞不绝口。   曼娘又将带来的柰果熬成果酱,嘱咐侍女:“午后暑热时加了水搅拌开, 最是解暑。”   这才与白歌阑告辞。   路上白歌阑问她:“你可想知道老夫人是什么人?”   曼娘略一思忖,摇摇头。   白歌阑便笑:“本朝的宗室历来都有一位宗正寺寺正,这位寺正便都由福王一脉沿袭, 前一代的福王,便是老夫人的父亲。”   原来老夫人是老福王之女, 曼娘张大了嘴。   白歌阑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 又道:“老夫人生下来便被封为永寿郡主, 锦衣玉食长大, 遇到当初的北狄入侵汴京, 她老人家和侄儿幸亏被忠仆背到驴车上连夜逃出京城才逃得一命,后来到了临安才知道家人父母都已经殒命, 先帝便仍叫她在侄儿成年之前管着宗正寺之事。”   怪道她老人家能大咧咧叫现任官家为六郎呢,现任福王是她侄儿, 先帝算是她堂兄弟。   曼娘仔细回想前世从未听过此事,福王一家也是低调谨慎的人, 更不知福王宅子里还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永寿郡主。   白歌阑笑道:“你也莫怪我们忽然说了这么多, 只是跟你投了缘法罢了。”   曼娘也觉与这老夫人并白歌阑有些亲近。她抿嘴笑:“那我以后不应当收你的银钱才是。”   或许这便是贵人们的说法做事,看似什么都说了, 却也又什么都没说,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只不过曼娘心中仍感念白家指点。   两人打打闹闹进了京。   曼娘便叫车夫在普济桥停下:“我去瞧瞧有无酒楼赁出。”   白歌阑大呼小叫:“你莫非又要开酒楼?”   想起先前:“也是, 你这种奸商自然攒的下许多银钱。”   又凑凑热闹,“我也要去瞧。”   两人在西湖边上瞧来瞧去,倒瞧中了太平坊一家酒楼。   这家酒楼三层高,前后两进, 后院宽敞,还有一排青砖瓦房,院里有一口甜水井。   这酒楼属于太平坊这边的食饭行姓邓的行老,他见两个不起眼的小娘子来谈生意,一开始就不以为然。   他懒洋洋对房屋经济说:“这般大热的天,你莫不是有意消遣于我?”   房屋经济赔笑道:“邓行老勿怪,只是我带来的是主顾。”   邓行老这才抬起眼皮,打量了两个小娘子一眼:“怎的,你家做主的男人呢?”   白歌阑已经气得要站出来骂人了,她哪里受过这种罪?   还是曼娘轻轻按下了她,她上前道:“我便是能签得了赁书的人。我想买这酒楼。”   邓行老诧异瞧了她好几眼:“你买了酒楼是要改做他用?”   他原本只当对方是两个不起眼的小丫头,没当回事,这时候仔细打量才发现其中一人身着的衣裳布料极为名贵,另一位虽然是寻常料子可气度从容,瞧着就像是富贵人家的女眷。   这才收起轻慢的心思,问道。   曼娘道:“自然是要用作酒楼。”   “就是!”白歌阑不服气道,“我家这位姐妹,可是开酒楼的一把好手!”想要洗清适才被人轻慢的憋屈。   谁知邓行老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笑道:“小娘子,这大话可说不得,你知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曼娘瞧了一眼四周:“不是太平坊么?”   “我们太平坊,正在西湖边上,此地最能欣赏西湖美景,是以不少文人骚客都来此处吟诗作对,也因此边上各大酒楼林立。”   “这我知道。”曼娘不卑不亢,“我买下这座酒楼就是为着这个。”   “小娘子,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别瞧着这里热闹就开酒楼,你想想能在这里站稳脚跟那酒楼的绝技能少么?那家是赫赫有名的宋嫂鱼羹,这家便有独特的血脏,他家有当□□姬唱曲,你怎么赢得了人家?”邓行老推心置腹。   “哦?您就是因着这个原因关门大吉的么?”白歌阑好奇问道。   一下子踩中了邓行老痛处。   他“蹭”一下站起来:“你这个小娘子怎么说话呢?!我好心提醒你,你还嘲讽于我是为何!”   白歌阑也不懂示弱:“问一句有什么大不了的!”   曼娘却还是一样的慢条斯理:“谢过邓行老提醒,我仍然要在此处开酒楼。”   经济却有些动摇,他将曼娘拉到外头,小声劝她:“恒娘子,这位可是太平坊的食饭行行老,他都开不下去,只怕以后你做生意也难。”   曼娘安慰他:“无妨,我自有数。”   她进了屋,便大大方方在赁书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邓行老嘴里还在嘀咕着“等酒楼开不下去别来寻我退钱就好”,一边不情不愿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似乎是现在才瞧清楚曼娘的名字,不可置信问:“你也叫恒曼娘?”   曼娘点点头:“不知您认识的是哪位,不过我就叫恒曼娘。”   邓行老一拍经济的胳膊:“乖乖,莫不是那个恒家酒楼的恒曼娘?”   曼娘点点头:“正是在下。”   邓行老捂住了嘴巴。   一旁的经济也惊愕不已,他只是知道这位客人姓恒,要寻一家酒楼,谁知道她就是传闻里那位做饭了得的恒曼娘?   直到生意做成,曼娘拿着赁书出门,经济和邓行老两人还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白歌阑坐上牛车后仍旧有些愤愤:“这位邓行老也太古怪了些,赁他的酒楼他还不高兴?”   曼娘摇摇头:“你要想,他是位赁酒楼的店主,却仍劝阻我们赁酒楼,生怕我们不懂经营亏了钱,这不是一片好心么?”   “对啊!”白歌阑一拍大腿,“要是他黑心些就应当花言巧语吹嘘酒楼生意好恭维我们有眼光,好忽悠我们赁下这座酒楼。横竖他赚钱嘛!”   曼娘点点头:“所以说不定他还真是个好人呢。”   身后还传来经济不可置信的声音:“那位当真就是名扬临安城的恒家娘子么?”   “那还有假?!”邓行老辩驳他,“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开了第三家分店。”   经济反过来安慰他:“如此一来您老人家也放心,省得总担心酒楼再关门大吉。”   不料戳中了痛处,邓行老跳起来反驳:“什么关门,我那是时运不济!”   赁下酒楼第二天曼娘便带着自己手下的几位将酒楼上下打扫干净。   这座酒楼里头桌椅齐全,修饰得欢楼彩门一样不少,曼娘便不打算再做修整。   正收拾着,邓行老又来了,非但如此他带了一位小童。   “这小童唤做福冬,他无家可归,当初流浪到我酒楼楼下,被我留在后厨,他洗菜跑腿都是一把好手,奈何……我看你这里缺不缺人。”   白歌阑目瞪口呆:“您这也太不见外了些。”   曼娘点点头:“正好缺人,便留下他。您那里还有本坊的厨子也可荐给我。”   邓行老却四下打量着周围:“你可不能苛待厨子,且让我瞧瞧你给厨子们吃住如何。”   金桔有些生气,指着院墙底下一排砖房道:“我们厨子们都住那里,宽敞明亮,有何不妥?”   又从灶间端来正盖着盖的扒烧猪蹄膀并三鲜鱼面,气鼓鼓往前一举:“喏!我家娘子都跟着我们一起吃!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福冬一张脸吓得煞白,邓行老却哈哈大笑:“好!好!好!”   他居然捞起一对筷子:“既然赶上了吃饭,我便跟你们一起尝尝。”施施然坐了下来。   白歌阑和金桔两个对视一眼,各自流露出无奈的神情。   曼娘也不恼,示意金桔去取碗筷。   他们忙着干活是以并没有急着吃饭,那扒烧猪蹄膀送来后已经有些时候,盘子里的汁水表面微微凝结了一层薄膜。   可是菜却还没有凉,用长筷子一挑,蹄髈立即分崩离析,大块碎肉掉落下来。   李山用筷子夹出一部分浇上一勺汤汁放到邓行老面前,又给他两人一人一份鱼面。   鱼面是曼娘想出来的法子,临安水路纵横,河鱼河虾贩卖众多,自然也能用鱼虾做出美食来。   白歌阑自己则拉着曼娘几个与隔壁间用餐。   鱼面雪白,在雪白的奶汤里浮沉,看着清澈雅静。   夹起一筷子鱼面送进嘴里,这才惊觉不同,原来这鱼面是将鱼肉整个擀入面粉,怪道口味筋道,入口弹滑。   柔韧的鱼面在牙间弹滑,咀嚼起来分外过瘾。   鱼肉的鲜美也渗透进面条,吃着满口留香。   因着今日活计繁重,曼娘又做了扒烧猪蹄膀。   肥大的蹄髈表面泛着油光,红汪汪的色泽叫人忍不住先咽口水。   邓行老轻拍福冬一记:“别咽口水了,赶紧尝尝!”   蹄髈炖得软烂,筷子轻轻一挑上面一层肉皮就脱离了肉质,颤巍巍在筷子间打战。   邓行老拿起给勺子给福冬筷子上油亮亮的肥厚肉皮浇一勺盘子里的蘸汁:“这样才解腻。”   福冬终于将这肉皮送进嘴里——   肥厚,丰饶的肉皮,吃起来软软的,滑滑的,满口胶质。   肉皮下面还带着一点脂肪层,又肥又厚。   而那层蘸汁果然解腻,卤香中有浓郁蒜香,还带着些许微辣,格外开胃。   邓行老满意地看着福冬瞪大了眼睛,自己也夹起一筷子肉送进嘴里。   边咀嚼边说:“嗯,肉质不错,细嫩,看来是火候把握得好!”   “蘸料酸辣开胃,调制的时候用了心思!”   福冬不懂那些烹饪技艺,他只觉得这道菜可真好吃。   吃多了以后有些腻,再喝一口鱼面的汤汁。   鱼面的汤汁全部是鱼汤,又浓又稠,喝起来鲜味十足。   白歌阑啧啧称奇:“这道菜怕是要费好些银子罢。”   曼娘狡黠一笑:“倒不用,这是每日西湖边上渔夫那里买来的下脚料小鱼小虾。”   “收拾后鱼肉下锅炖煮,长时间炖煮后鱼肉都脱骨煮入了汤中,有碎骨鱼刺也无妨,上菜前用纱布过滤鱼刺便是。”   “稍微大些的鱼则剔出鱼肉拿来放入面粉中做成鱼面。”   “小虾嘛,全部裹了面下锅油炸,做成下酒菜油炸河虾。”   白歌阑瞠目结舌。   曼娘笑道:“从前那座八珍楼多是海味,来往至少也是小康之家,新开这座八珍楼便是以平民为主,因此我少不得要在用料上精打细算些。”   白歌阑啧了一声,忽然发现一个疑点:“这菜固然原料不费什么银子,可是人工呢?你雇人也要花钱呢。”   “这你就有所不知。”曼娘笑眯眯,“多亏永嘉侯府大咧咧提亲帮我扬名,许多人便慕名要来我酒楼学厨艺。”   “只不过那么多人鱼龙混杂,我实在不知里头有多少人是永嘉侯府的探子,又有多少人是想浑水摸鱼,索性将他们都送去剥鱼虾,真想用心学艺的,便是剥十年都能忍,可那些宵小之徒,只怕剥两天就撑不住了。”   白歌阑至此是心服口服,竖起了大拇指:“姐妹,从此临安城里我只服你。” 第五十九章 茭白拌柔鱼丝、黄焖茭白鸡……   第二天是个风和日朗的好日子, 曼娘命人将八珍楼的牌匾挂了上去:“这牌匾是请了太平坊一位状元郎书写,如今上过金漆才好抵御今后百年风雨侵蚀。”   福冬跟在后头,一口一个“大娘子”, 这孩子性子虽然胆怯却胜在做事用心。   他原先忐忑于今后的日子因而自打曼娘来了就跑前跑后,似乎有了主心骨。   李山早按照曼娘的叮嘱,将当日太后赏赐的绫子、绢花都物都用大红锦缎铺就的红漆木盘盛了, 摆在大厅正堂条案上,旁边布置着香花瓜果。   这样一是为着显得恭敬皇家, 二来是为着震慑前来找茬的宵小。   西湖边上的酒楼林立, 能在这里立足至今的无不势力丰厚, 不同上一座八珍楼在街市里的平静, 只怕今后还有的麻烦呢。   几转鞭炮噼里啪啦响过, 八珍楼算是开张了。   因着恒家娘子被两家提亲的奇闻传遍了临安,酒楼里不缺客人, 早早就聚集了一大批看热闹的百姓。   眼看酒楼开门,自然一个两个涌了进来。   酒楼布置看似与其他酒楼并无不同, 可奇就奇在点菜时店小二却不点菜,反而问他们:“我们酒楼的菜式每日不同, 皆是配好的定食, 不知客人还要一尝么?”   配好的定食?   这又是什么花样?   店小二便耐心解释:“每人一份,一共三个菜或五个菜, 有荤有素,三个菜的是三十文, 五个菜的是五十文。”   食客一听先瞪大眼睛:“三十文?一共三十文?”   有那恒家酒楼的熟客,知道底细,问起了店小二:“原先你家那栋八珍楼,一道菜也至少三十文呢, 怎的今儿三个菜才三十文?”   还有急性子的嚷嚷了起来:“你家可是假冒的八珍楼?”   “对啊,是不是有人眼红恒娘子就又开了一家假冒的八珍楼!”   “诸位且慢。”声音响动处,原来恒曼娘从后头走了出来,她安抚诸人,“且放心,这家八珍楼正是我开的。”   “恒娘子!”   “少东家!”   熟悉的食客们纷纷与曼娘打着招呼,但满腹都是疑惑。   曼娘似乎看穿了他们的疑惑,笑道:“第一座八珍楼是海味八珍楼,楼里俱是海物,主打海里八珍,今儿这座八珍楼是水中八珍,主打的是水八珍,自然价格也便宜些。”   “水八珍?”   “正是。茭白、莲藕、水芹、芡实、茨菰、荸荠、莼菜、菱(引用备注,见注释①)八样被唤做水八珍。”李山在旁解释道。   食客们又问:“那为何我们无法点菜呢?”   “就是啊,恒娘子,我想今儿就吃尽水八珍。”   “那可不成。”曼娘笑道,“这家酒楼价格低廉,一来是因着食材便宜,二来是想叫更多平民百姓也尝到水中八珍。可为了低成本,我们便只能用定食,大厨去市场上采购,哪种新鲜便买哪种,当日想吃什么只能看运气。”   这老饕们是懂得的,水八珍产自水中,讲究的便是一口鲜。   去市场购买,哪种水八珍新鲜还真是要碰运气,或许今天的莲藕水汪汪,或许今天的莼菜鲜嫩,都要讲究运道,急不得。   这般一解释,诸人便踏实了:“那便听恒娘子的。”   “就是,有少东家用这法子把控着食材的新鲜,怎么也难吃不了。”   话是解释清楚了,可门口有些围观看热闹的百姓还是没懂规则。   黄文渐便是个迷瞪的,他从外地贩卖了丝进京,卖了个好价格将银钱存在了银装,这才放下心来想在临安转转。   听人说西湖边上风景好,他便往西湖边上走,果然翠柳摇摆暖风拂面。   到了饭点肚子咕咕叫便往周围寻找吃饭的地方。   可这一找却发现不妙。   为何?   西湖边上的地价不菲,是以建在此处的酒楼皆布置得金碧辉煌,里头的菜品也都是高价出售,为的就是瞄准富人。   反正西湖边不缺整个临安乃至整个大宋的有钱人。   至于穷人也不傻,来逛西湖时常自己带些点心茶水充饥。   大家和和气气,你去你的高价酒楼,我在湖边吃我自带的炊饼粉面蒸糕,共赏同一片西湖,多少年来相安无事。   难就难在黄文渐是个外乡人。   他可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身上除了钱袋并未带饮食,等到了饭点问了两家酒楼是一家都不敢进去。   正揉着肚子愁眉苦脸,忽听得旁边百姓招呼同伴:“去瞧瞧,三十文就能吃饱!”   什么?三十文?   黄文渐忙跟着走上去。   走到一家“八珍楼”的酒楼前头,这家酒楼与周围的酒楼并无不同,一样的彩楼欢门,黄文渐便有些犹豫起来:   莫不是自己听错了?   他迟疑不前,可肚子实在是饿,便小心问旁边往酒楼里走的一对女子:“请问这酒楼三十文能吃饱是怎么回事?”   那两位女子显然是热心的老食客,便自发给他们讲解一番:“酒楼有定食哩,你交三十文,店家便端上来三道菜,有荤有素,虽然每份量都不大,但能保证能吃饱。”   黄文渐一听,这不是久旱逢寒霖么?!   他忙给两位食客唱了个大喏,走了进去,要了一份定食。   不多时,饭菜便端了上来。   只见三个巴掌大的小盘,分别是茭白拌柔鱼丝、黄焖茭白鸡块、辣炒梅干菜肉末。   旁边一个小碗盛了一碗二米饭,小二许是见他是个壮年人,还特意提醒一句:“客官若是吃不饱还可添饭,一碗饭八文。”   黄文渐道过谢便尝了起来。   他肚子空空,先夹起一块子黄焖茭白裹着米饭送进口里。   热气腾腾的滚刀块茭白裹挟着鲜美的鸡汁,一咬便觉肉味十足,裹上小米和大米一同蒸就的米饭,登时抚慰了空空的肠肚。   黄文渐心满意足。   这才仔细欣赏起这道菜来,原来这道菜是将鸡块和茭白一并黄焖,再听旁边那桌食客在议论:“今日的八珍是茭白!”   “少东家真是兰心蕙质,居然能想到将水八珍一一做来。”   黄文渐定睛一瞧,原来这桌食客是刚才在门口热心向他解释的两位女子,当即微微颔首向对方打招呼。   他这才察觉到今日这几道菜里头皆有茭白。   他是姑苏人士,自然知道水八珍,因而也来了兴致。   再看辣炒梅干菜肉末,里头茭白和梅干菜被切成了短短的细末,被红茱萸辣油炒制过后,盘子里一汪红油。   瞧这应当很下饭吧?   黄文渐忍不住用筷子头夹起一小嘬辣炒梅干菜肉末,梅干菜被肉末里的荤油浸泡过,吸满了肉汁,不复干枯,放进嘴里肥厚的油脂与梅干菜柴柴的口感想反差。   如此一来油脂不显油腻梅干菜也丰腴好吃起来。   里头的茭白丁也清脆可口,格外下饭。   第三道茭白拌柔鱼丝用的是凉拌的法子,将茭白切丝后与柔鱼丝一起烫煮后凉拌。   里头有香芹丝,瞧着整道菜粉的粉,白的白,绿的绿,煞是好看。   吃起来也脆生生的,各有各的滋味,满口脆爽。   旁边那两位食客正是炭桥河下青篦扇子铺庄家姑嫂二人。   此时姑嫂二人边闲聊边点评桌上几道菜。   庄娘子道:“嫂嫂,听闻真真与她表哥好事将近,我打算绣一对荷包赠与她。”   她嫂嫂点点头:“吃晚饭后我们再去御街上逛逛,瞧瞧有没有合适的绣线。”   庄娘子又指点桌上的菜:“今儿的菜可真有意思,茭白拌柔鱼丝里的茭白丝脆爽滑嫩、黄焖鸡块里的茭白肥厚流油、辣炒梅干菜里头的茭白又脆又辣好下饭。是同一个茭白,滋味却大大不同。”   嫂嫂笑:“的确是恒娘子巧手。就如你和柴真真,马娘子三人,一同玩的小娘子,如今每人的归宿也不相同。”   又喟叹:“真真已经有了知根知底的表哥做夫婿,马娘子死活不嫁人,也不知道你的姻缘落在何处?”   庄娘子脸一红,垂首不语。   这当口店小二将一道蜜渍樱桃茶放在她们跟前:“这是那位小哥送的,说是谢过指点。”   酒楼里的饭菜定式,茶酒饮品却没限定,没想到适才门口那位小哥还有心谢谢她们指点。   嫂嫂便道了谢。   庄娘子则有些好奇,小声同嗓子咬耳朵:“嫂嫂,那人适才听我们说三十文就能吃饱时一脸激动,不是个穷人么?怎的又有钱买蜜渍樱桃?”   嫂嫂摇摇头:“那人身着青布直裰,看似质朴却是上好的江阴青布,一匹比一匹绢价格差不多,腰间挂着的荷包虽然样式朴素,可下面缀着的一串玉珠温润绵厚,是上好的蓝田玉,只怕他并不是穷人。”   “不是穷人为何到处打听着寻着吃三十文的饭菜?”庄娘子不信。   嫂嫂笑:“你啊好小,不知道居家过日子须得节俭精打细算,越是有钱的人越会量入为出,这样才能攒下家业呢。”   “哦,反正我不是这种人。”庄娘子大咧咧道,她才瞧不上那等明明有钱却处处精打细算的人呢。 第六十章 赌局   “哎哎你们知道吗?西湖边上新开了一家酒楼!”   “这家酒楼啊, 只要三十文就能吃饱!”   “你可莫要胡说,临安城里的寻常小食铺要进去吃一顿都不够三十文。”   “哪里有假?不信你自己去瞧瞧?”   百姓们一来二去便都传说起了这家奇妙的八珍楼。   特别是说书先生温为世,他的魔音贯耳传奇系列又加了新的故事:   某家公子墙头马上偶遇一位佳人, 佳人约他上巳节正午相见西湖畔。   谁知他义正言辞断然拒绝:“不,每日正午我都要去西湖边上的八珍楼用膳。”   结尾嘛,当然是佳人公子上巳节正午一同前往八珍楼吃饭再泛舟西湖。   于是许多百姓便都来八珍楼吃饭。   从前还有许多自带点心茶水游湖的人也不忍着了, 都直接往八珍楼去吃。   谁不知道现做的美食热乎乎好吃呢?还不是因为穷。   可如今在八珍楼只用三十文就能吃一顿热乎的,何乐而不为呢?   何况八珍楼掌勺的那是恒娘子, 谁不知道恒娘子进宫给太后娘娘做的膳食获得了太后娘娘赞叹?   **   酒楼里熙熙攘攘, 酒楼外邓行老双手环绕瞧着内里的景象。   他不服气哼了一声, 走进了酒楼。   “邓行老!”福冬正在擦桌子, 看见他过来欣喜喊了一声。   “好小子!”邓行老看他脸庞红润眼神明亮, 便知他日子过得不错。   “您怎得来了 ?”   邓行老道:“我自然是来瞧瞧这家酒楼经营得如何,可莫要最后连我的租金都付不起。”   “您放心吧, 酒楼如今经营得甚好。”福冬扬扬下颚示意他看外头排队的人群,“每日里都是这么多人, 过了饭点都比别人家饭点人好多。”   “哼哼。”邓行老不服,“你个半大小子懂什么生意。我自去寻你们少东家。”   福冬摸摸脑壳:“少东家在后厨做菜呢。”   邓行老绕到后厨, 闻见一股浓郁的高汤香气:“好鲜!”   “这汤是用鱼骨、虾壳炒制后熬制, 里头有虾油香气,自然香味四溢。”曼娘将高汤勺子放下, 看见他也笑眯眯,“邓行老, 您可是不放心酒楼来瞧瞧的?”   邓行老被他说中了心思,嘴上却不承认:“我就是怕你交不起赁金!”   “那么多食客呢,您怕什么!”曼娘放下护袖,略有些诧异。   “如今瞧着生意红火, 唬得住外行,还能蒙得了我这内行人不成?现在都是虚假繁荣!三十文你能赚什么钱?前期赔钱赚吆喝罢了,等后期你自然要好好儿抬高菜价赚钱呢!”   曼娘不以为然:“我敢跟您打赌,我定然不会抬高菜价 !”   “什么?!”邓行老颇有些不服气,他放缓了语气语重心长道,“大娘子,我是为你好,如今太平坊的地下赌坊有了个赌局,都在赌你一个月后定然会铩羽而归!”   “哦?还有曼娘的赌局?”白歌阑在旁边听见,立即凑了过来。   曼娘也笑眯眯道:“原来还有人为我设局呢?”   “啊呀都什么时候了恒娘子你还玩心这么重!”邓行老道,“我今儿就是来劝说你的,千万别一意孤行,低价招揽客人固然门庭繁荣,可见天儿的赔着钱做买卖岂是长久生意?”   曼娘笑道福了一福:“多谢您好心告知,只不过我这低价的法子是不会改的。”   邓行老叹了口气:“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曼娘灵机一动:“要不,我与您也打个赌可好?我这一个月定然不会亏损,倘若亏损我便退出您这酒楼,倘若盈利您便三年不涨我的赁金。”   邓行老迟疑了一瞬:“你这小娘子,莫非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么?”   他不死心,又找了好心的翁行老来劝曼娘:“恒娘子是你们坊的厨子,她应当更听你的话,你劝劝她莫要竭泽而渔。”   翁行老劝曼娘,曼娘也笑而摇摇头,反而道:“正好翁行老在此,便为我与邓行老做个见证。”于是两人便立下了赌约。   **   却说太平坊最大的富贵赌场里。   富贵赌场为了吸引赌客,时常设置了临安城里热门事项作为赌项:   好比“今年花魁是苏圆圆还是陈青青”、“立夏第一笼放生船放生的是龟还是鳖①”、“五月左宰相右宰相哪个最先被官家训斥”这类议题。   每每都格外火爆。   这几天他们最火热的赌项变成了“西湖边的八珍楼一个月后会不会铩羽而归。”   三十文吃得饱的酒楼在临安城里引起了热议,自然也就有了争执:   “这样亏本的生意到底能支撑多久?”   有人说恒娘子有太后赏赐自然能支撑许久,有人说恒娘子只为博人眼球压根儿无以为继。   争执的久了,富贵赌场索性抓住了这商机,开设了赌局。   这天来了个不速之客,对方是一位老妇人,裹着头巾包得严严实实。   “您要赌什么?”赌坊里的小哥不以貌取人,客气礼貌招呼她。   老妇人谨慎环顾四周:“我要赌恒娘子输!”   “好嘞!”小哥热切帮她下注,“您可真有眼光,到目前为止都是下注恒娘子输的,已经下了三千两银子了!”   老妇人拿了代表赌注的竹签子:“我要下五百两银子!”   “好嘞!”来了单大生意,小哥高兴不已。殷勤将竹签子给她:“您保管好,这里凭证处写上您的姓氏,到时候来领便是。只不过如果输了,您这银子可就打了水漂了!”   老妇人“嗯”了一声,写下了自己的姓氏——石。   她出去没多久又来了位少年,摇着扇子,一身的珠光宝气。   他后头紧跟着进来一位少妇。   少年来下注:“我要押恒娘子赢。伍佰两!”   少妇瞥了少年一眼:“我也押恒娘子赢,伍佰两!”   “您两位……当真?”   少年不耐烦:“那是当然!你们还做生意不做了?”   “做做做!”小哥点头哈腰,又忍不住提示他,“公子,这一下便输个伍佰两啊……”   少年摇摇头:“我这是为我大哥助威!说了你也不懂!”   他又忍不住瞥了少妇一眼:“我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您可要谨慎,莫要跟我胡闹。”   “谁胡闹了?”少妇不以为然,“曼娘就算输了也要输得有牌面!”   小哥瞥了眼两人写下的姓氏,一个是“谢”,一个是“白”。   等这两位出去,不多时又进来一位丫鬟模样的,她怀里揣着银票,一脸的警惕:“我要押恒娘子赢!”   别看是位丫鬟,出手却比前头那几位都阔绰:“一千两!”   小哥吓得有些哆嗦。   这么一来,赌局里头恒娘子不就两千两了么?   不过赌局嘛,有赢有赚太正常。   他便下了单。   到赌局封包时,最后又来了一位:“你看前头赌恒娘子输的有多少,我便翻倍将那缺口都填上。”   小哥瞪大了眼睛。   很快便统计出个数字:“目前押恒娘子输的共四千两银子,押恒娘赢的共两千两银子,缺口两千两。”   那位黑衣公子点点头:“那我便出六千两,我们这一方一共是八千两。”   **   待到封包这议题传出去的时候整个临安城里都震惊了。   居然有两倍的人赌恒娘子赢?   曼娘也惊讶:“哎呀我的银子!谁来抢我的分红?”   她派了丫鬟出去拿出一千两银子赌自己赢,为的就是能够赚点零花钱,谁知横空出来许多人站在她身后。   原本要是赢了,她一个人赚对面的四千两,如今赢了,她要与其余的七千两银子的赢家一起瓜分那四千两。   不过赌局嘛 ,自然拦不住赌徒们下注。   金桔在旁愁眉苦脸:“大娘子就这么笃定自己能赢?”   足足一千两银子啊,大娘子就这么派她进了赌场。   “那是自然。”曼娘成竹在胸。   **   待到一月之期。   邓行老带着翁行老先来寻曼娘。   翁行老满脸担忧,邓行老也不见喜色:“曼娘啊,你这孩子赔本也陪了一月了,应当该收手了!”   曼娘一笑:“那还说不准。”   她大咧咧翻出了账册,却不在内堂对峙,而将将账册拿到酒楼外头,当众宣读:“自打我八珍楼设立,许多人都问我恒家是不是亏钱做买卖。今儿我便为大家解惑,这间酒楼到底赚不赚钱。今儿下午我便当众在这里念我八珍楼这一个月的账本。”   “什么?”   “恒娘子居然要当众念账本?”   “她莫不是失心疯了?这账册可是机密之物,岂能当中宣读?”   “对啊,账册亏损了她当众丢人,账册赢了少不得被人跟着跟风模仿,她这不是做无用功么?”   一个两个都议论纷纷起来。   于是纷纷都往八珍楼这里赶。   八珍楼本就日常围满了吃饭的人,此时再加上凑热闹的人更加热闹。   里头有些自己做生意的员外,当即发表起自己的高论:“这定然会亏损。”   “我可不是信口开河,你们算啊,三十文一人,一个月五百人不过一万多文,折合白银就是十五两,可是这西湖边上的酒楼不便宜,单是每月的赁金都至少要二十两。这还能盈利?!”   “就是就是,还不算她人工耗费,食材花费。”   于是众说纷纭,还有许多人遗憾:“早知道我也在那赌局上押恒娘子输了,这能赚多少两银子!”   立即有人洋洋得意:“我赶在赌局封包之前下了注,如今只等着收银子就是。”   凑热闹的帮闲闲汉、闲杂人等将个八珍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翁行老茶也喝不消停,劝曼娘:“恒娘子,何必赌这一口气?”   邓行老也着急上火:“你这囡囡怎的这么倔呢?就算你赢不成?非要当众丢面子。”   曼娘笑而不语。   等到外头人都聚齐了,她才站起来笑道:“诸位,今儿我便将我这月的账册念上一念。”   “这一个月,我共花费了六十两银子:其中所用调料共花费了五两银子,所用菜肉三十两银子,工钱十两银子,酒楼赁金十五两银子。”   下头的人盘算一下,倒也有模有样,便听她说下去——   “我这酒楼拢共收了一百一十两银子,因此我这月非但没有亏损,还盈利了五十两银子。”   “哗啦”一下就如一滴水进了一锅滚油。   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   “什么?怎么可能?”   其他人还只是疑问,那些下了赌注的人便是暴跳如雷了:“这不可能!重算!重算!”   曼娘摇摇头,这些人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她便问:“有什么疑问一点点问。”   有个胖员外站出来:“适才我们算了一笔账,一个月五百人不过一万多文,折合白银就是十五两,你是如何收的一百一十两银子?”   “这位大哥倒算得没错。”曼娘点点头,“我敢说西湖边其他酒楼生意最好的一个月也就五百桌。”   胖员外毫不客气:“那是当然,我下注之前可都是算过的,又不是乱下注。” 第六十一章 水芹、鸡头米   “正是, 你这小娘子可莫要胡言乱语。”一位秃头富商一脸狐疑,“我适才无事可做便粗略估算了你这酒楼里的客流:今日午膳进去了十多桌,每桌便是赚利润一两银子也不过是十两银子, 便是每天都如今日生意兴隆也只能堪堪弥补上缺口。可是——”   他老鼠一般的眼珠子咕噜一转:“可是谁人不知贵酒楼是以薄利多销为卖点招揽顾客?一道菜最是价廉,就算总价都不一定能有一两银子,又何谈一两银子的利润呢?”   这却说得没错。   围观的百姓许多都是在西湖边这座八珍楼吃过饭的, 自然纷纷点头:   “可不是?上回我们四个人来吃,一大桌子菜都用一两银子呢。”   这话一说, 那些已经压了注的赌徒们眼睛又重现出光采, 看来赢得赌注再次有望。   旁边的翁行老已然是一脸忧色, 邓行老更是面露不忍, 他咳嗽一声站出来:“你这小娘子也是倔头倔脑, 当日那赌约就算作罢。”   金桔忙在旁点点头:“多谢邓行老。”   石榴眉毛则皱作一团:大娘子除了与邓行老的赌约还有自己在吉祥赌场下的注呢!整整一千两银子,可如何是好!   更别提旁边的李山、林大厨等人, 此时都已经纷纷盘算上了如何要帮大娘子赚回赌资。   人人都当曼娘此番是输定了,曼娘也笑道:“这位员外说得不假, 我酒楼每日里来吃饭的人虽然多可利润不高,这一月里的利润正好是二十两银子, 有账册为证。”   说着便将账册翻出来给诸人指点。   话音刚落, 邓行老和翁行老齐齐张大了嘴巴。   李山更是急得满头大汗,喃喃低语:“少东家, 你怎的就这么实话实说了呢!”   赌徒们则一脸惊喜,他们面露喜色, 交头接耳起来,有人都开始计划等拿到赢来的银子后要去哪里花用。   人群里一个头戴围巾的老妇大喜过望,她兴冲冲一拍大腿,推一把身边的小厮, 低声道:“快去给大娘子道喜。”   小厮急匆匆往永嘉侯府跑去。   这老妇正是当日在吉祥赌场下注的老妇,她是永嘉侯夫人身边的得力陪房,押了曼娘输,此时见曼娘果然兵败如山倒,当即按捺不住想要将这好消息报给主家知道。   胖员外一脸狂傲,不屑地瞧了曼娘一眼。   秃头员外则故作老成:“你这小娘子,呵呵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下可算是在全城人面前丢够脸了。以后可切莫再这般冒冒失失。”面似关切实则嘲讽。   金桔是个暴起的栗子,早忍不住要为自己家大娘子辩解。   谁知曼娘轻轻摆摆手,反而又将账本继续翻到一页:“不过——”   “不过我这酒楼除了堂食还有外送,这外送的利润也不低,诸位可莫要忘记了。”曼娘不紧不慢。   “什么?外送?”   本来喧哗起来的人群忽得全部安静下来,良久之后有人不可置信问道。   “正式外送。因着我酒楼三十文一餐,是以许多人一日两顿饭都在我这里吃。”曼娘扳着手指头算,“这一月下来光是外送的固定订单就要五十两银子呢。”   “五十两?”   人群瞪大了眼睛,再回想起适才曼娘所说盈利共五十两,这下一盘算,一个个知道不妙。   胖员外自己心里先“咯噔”一下,却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想曼娘所说,忽然眼睛一亮。   他抬起头本能反驳:“我没记错的话少东家说一日两顿,这可奇了怪了,众所周知游人来西湖边上游玩不过耗费一天,非是我贬低八珍楼,可若是来八珍楼用餐之人多是节俭之人,又怎么会在一天之内用膳两次?”   秃头员外一听也来了劲头,振振有词:“什么人还能一天之内游西湖两次?!恒娘子可莫要抵赖。”   那些不想认输的赌徒们也纷纷声讨起来:“就是!就是!可莫要胡吣,此事非同小可,恒娘子可不能儿戏。”   曼娘挥手示意诸人看向西湖:“诸位可曾细细打量过湖上诸人?”   却见湖上水雾氤氲,游船往来。   诸人一头雾水。   曼娘笑道:“西湖边上莫非只有游客?湖边上游船的船夫、放生船上的小二、苏堤上修剪花木的工人,这些人都不要吃不成?”   众人讶然,这些人的确数量不少。   曼娘挥手示意金桔将订单送上来:“按月算来,永生船行的船工每日两餐共十人的订单共十八两、钱塘玉壶园并滴翠亭的圃工共十五人的订单共二十七两,酒仙楼共三人五两。”   “”除了这个我还有很多订单,只不过都不是当月的,便不再计入核算。”   围观的百姓纷纷瞧过去,可不正是白字黑字。   一个两个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过来后这才如梦初醒纷纷爆发出惊呼声:   “八珍楼居然赌赢了!”   “恒娘子还真是办成了此事!”   “真了不起!谁能想到还有那闲杂人等也能在酒楼用膳。”   邓行老丝毫没有输了的沮丧,难掩眼中的惊讶:“原来如此!原来西湖边上不是只有游人!”   可不正是?他当初做生意时过于狭隘,只看得见西湖边上游人是食客,却从未想过其中还有不少闲汉、龟公、歌女舞姬、圃工这些人。   翁行老不断惊叹:“奇思妙想远胜诸人!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发白的胡须一抖一抖。   胖员外和秃员外面如死灰,他们也是生意人,只听恒娘子这般详述,都不用细细查看账册便知自己输了。   再想起自己适才以为胜券在握时对恒娘子指指点点大言不惭的场景,登时觉得面红耳赤,恨不得钻进地下去。   少东家居然赢了!   八珍楼的伙计和厨子们先是不可置信,而后是咧开了嘴巴笑出了声。   李山眼尾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一把就将福冬举起来,就哈哈大笑起来。   旁边的金桔也忙举起剩下的账册,得意洋洋往那胖员外跟前笑道:“五十两银子的订单,利润为三十两,再加上堂食的二十两银子,如此一来拢共盈利五十两银子。可不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围观的群众发出一阵阵哄笑。   胖员外颜面尽失,忙以扇遮面挤出了人群。他心里暗暗唾弃自己:就你爱凑热闹!今儿可算是遭了报应!   石榴则单手叉腰,仿照着适才秃员外对曼娘的说教:“这下可算是在全城人面前丢够脸了。以后可切莫再这般冒冒失失。”   她说话声音腔调与秃员外一模一样,而一番话正是秃员外所说。   而后石榴笑道:“一字不差原样还给这位员外,还请收下。”   人群哄笑起来,有些促狭的闲汉还跟着阴阳怪气嘲笑秃员外。   秃员外本就因为赌输了大笔银子而心痛,再被石榴嘲笑,   当即恨死了自己适才的好为人师额头流汗,在诸人的嘘声中挤了出去。   旁边的百姓们纷纷笑了起来,这时曼娘则朗声道:“多谢诸位特来为八珍楼助阵,看了这么一会想必大伙儿都饿了,酒楼备下豆腐皮水芹包子赠与诸位。”   有免费的包子可拿,围观的百姓们闻言大喜,但很快有老丈摇摇头:“恒娘子一片好心,可老儿惭愧,我来是瞧热闹,不是为着助阵,实在不好意思拿这包子。”   当即便有许多百姓也纷纷点头:“对啊,受之有愧。”   旁边的黄文渐看得感慨不已,旁边的一个小娘子则小声道:“我们临安城里民风淳朴,百姓不喜贪图小利。”   黄文渐忍不住赞同接话点点头:“都是有风骨的。”   这一接话,两人俱是意外,忍不住都抬起头打量对方一眼,黄文渐这才认出这小娘子居然是当日给自己介绍菜品的小娘子,当即拱拱手唱了个诺。   庄娘子也认出了对方便是那个点菜时询问的郎君,当即受了这礼,面上无端一红,想起他私下里被她调笑为“抠门小哥”,又忍不住唇角含笑。   黄文渐见对方笑吟吟的模样,虽不知就里,但也跟着笑了起来。   而那边曼娘也在笑:“诸位这话却好笑,来我八珍楼门口便是客,何必讲究助阵何方?若是心里不安,下回来于我助阵便也罢了。”   她本是玩笑话,谁知后来却应了一事,这是后话不提。   百姓们见恒娘子这般说,便也放下心来,开始领包子吃。   水八珍之一的水芹菜如今正当季,长在低洼泽边,清晨还带着露水就被农人砍下,用长苇叶捆住送到临安城里叫卖。   临安城的百姓惯常吃这水芹菜,可却从未吃过八珍楼所做过的这种包子。   说是包子,用柔韧的豆腐皮包裹成小元宝模样,小心咬开豆腐皮,则露出里头的馅料。   水芹菜剁碎后与香干、鸡蛋、虾皮同炒而后包入豆腐皮包子。   嫩生生的水芹菜、金黄油汪的炒鸡蛋、柔韧耐嚼的熏香干,吃起来各色风味混杂,还时不时咬到破碎的虾皮,满口鲜美。   百姓们纷纷吃得尽兴,满口称赞:“谁能想到这豆腐皮包子居然这般好吃!”   “是啊,明明没有一丝荤腥,却胜过吃肉。”   “就是!咸香满口,有滋有味,比起肉做的更有滋味。”   “不愧是八珍楼,做得水八珍道道精致经得起细品。”   还有些心急的人索性捧着豆腐皮包子边往酒楼外走边招揽同伴:“快去瞧瞧吉祥赌坊这会子怎么样。”   吉祥赌坊消息灵通,此时也乱做一锅粥。   大多数赌徒当初下注时只当八珍楼这回是必输,是以都赌了八珍楼输,封包后便志满意得等着拿赌金,谁能想到八珍楼居然能赢了这局?   于是一个两个坐在赌坊门里怏怏不乐。   有些未参与赌局的赌徒则事不关己乐呵瞧着热闹:   “还好当初没进局!”   “对啊,我就说嘛恒家娘子行事那般雷厉风行的人又岂会一筹莫展!”   “你可别马后炮,当初是谁跟我借钱想进局的?”   “那不得多亏你没借我钱吗?哈哈兄弟谁能想到你救了我?”大汉毫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透露着劫后余生的幸庆。   赌坊里还有些精明能干的却在问赌坊小二:“这回下注赢了的是哪些?”   是啊,这局输赢已定,再纠结过去无用。   还不如听听胜出者是谁,下一把也好跟着他们下注,沾沾财神爷的财气。   这话一出,诸人一下子鸦雀无声,宾神等着听答案。   谁知赌坊老板亦是皱起了眉头:“来下注的这四个人都不是赌坊内常客,只知姓氏却不知道名字哩。”   这一下变得更加神秘,诸人纷纷议论起来:“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能有这未卜先知的本事。”   下面赌坊老板翻了两下账册眉头缩得更深:“下注赌恒娘子赢的人共有八千两,是对面的两倍。”   如一滴水入了热油,赌徒们纷纷喧闹起来。   原来赌坊里规矩是这样:大凡这种对赌局,胜者可按比例瓜分输面的银子。   本来这一场赌局事前大家都觉得恒娘子输定了,是以赌坊内的风向都是赌恒娘子输,是以大家都以为输面的银子多,赢面的银子少。   有人失望道:“还以为有热闹可瞧呢!当是谁一力降十会赚了大笔银子呢!”   这样反转悬殊的赌局的看点便是如此:当初下注时只有凤毛麟角之人下注,而后结局反转这区区几人便可瓜分大额资金。   谁能想到这赢了的人自己投得也不少,这就没什么瞧头了。   恰在此时便见赌坊伙计点头哈腰迎进一个人:“三少爷,您这边请!”   诸人定睛一瞧,这不是成国公三少爷谢宝树吗?当今圣上可是他的亲姑父!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这位爷,当即纷纷行礼。   谢宝树趾高气扬进来,见赌坊老板后拍拍手:“快将我的银子交过来。”   赌坊老板不敢怠慢,忙示意账房送过来两张薄薄银票:“这是二百五十两银票,您收好!”   谢宝树一楞:“不是我和那位小妇人对半分四千两么?”   他下注时候便得知赌大嫂输的银子总共是四千两,此时见嫂子赢了,美滋滋来瓜分那四千两,谁知自己居然只有二百五?   话音刚落有位戴帏帽的妇人也大为不满:“就是,莫不是店家你贪没了去?”   说话的是白歌阑,她也怀着与谢宝树相同的心思,没想到支持姐妹还能赚一笔银钱?自然是喜不自胜来收账,谁知居然才这么点?   赌坊老板忙点头哈腰解释:“我吉祥赌坊这许多年信誉再在此,断不敢做出这等事。”   又将账册捧给谢宝树:“三少爷瞧,这便是这次的账册。”   谢宝树将信将疑接过账册,才瞥了一眼就如被火烫般跳将了起来:“这是谁啊!居然一下子投了六千两!”   赌坊里诸人也瞪大了眼睛:六千两!   赌坊老板赔笑:“是位爷,可惜天色暗没瞧清楚……按照赔率他可得三千两。”   谢宝树砸吧下嘴:“那我便不走,等着他来兑款,我倒要瞧瞧谁这么大本事,敢从小爷我嘴里抢食。”   旁边的白歌阑也点点头,她也有些怀疑这赌坊老板有什么猫腻。   赌坊老板苦笑,这两位明摆着是不相信他,可谁也得罪不起这位三少爷啊。   再看他旁边的妇人,帏帽用上等的锁秋纱制作而成,帏帽下的袄裳虽然素净却都用金钱锁边,裙子更是不知用了什么材质,走动间如月华流转。   便知这位妇人也不是自己得罪的起的。   再想一想这也是招揽客人的好事,当即便笑着令下人们端上果盘茶点,领贵人在齐楚阁儿就位,安心等待。   齐楚阁儿有薄纱遮蔽,外头瞧不大清里头的情形。   谢宝树进去后毫不见外,大咧咧要吃要喝,一会要明前的龙井,一会要现剥的莲子下酒。   他的小厮也不客气,吆喝着将赌坊伙计赶去湖边买新鲜莲子。   白歌阑皱皱眉,冷冷道:“你可莫得寸进尺。”   谢宝树大咧咧应一句:“这有甚关系,要怪就怪老板黑心,想贪没我的四千两银子!”   说到这个白歌阑的确大为赞同:“也是,好端端的怎会有人出六千两银子做赌?”于是不再劝阻谢宝树,反而自己在莲子来之后,也揭开帏帽拿起莲子吃了起来。   两人都是爱玩乐不受拘束的,有许多见第相同,倒颇为相投。   一直到晚膳时,谢宝树唤起了小厮 :“去八珍楼买些饭菜过来。”   白歌阑奇道:“你莫非是因为八珍楼菜肴美味才下注的?”   谢宝树大咧咧摆摆手:“哪里哪里,还不是为着我哥哥出头!”   正要细说下去,却听得外头有个声音冷冰冰道:“哪个要你出头来?”   “三哥!”   谢宝树嗖一下就蹦跶出去:“你怎的来了?!”   白歌阑跟着出去,这位不正是牧倾酒么?   但见牧倾酒一袭玄色常服,站在赌坊中央,即使不发一言都让人心生畏惧。   他瞥了谢宝树一眼:“若我来了,你岂不是搅得人家赌坊无法做生意了?”   谢宝树嘿嘿一笑,却忽得明白过来:“三哥,那个押了六千两银子的人,是你不是?”   牧倾酒点点头。   白歌阑又生了好奇心:“我伍佰你伍佰,加上王爷的六千两,即使这样我们合起来也不过是七千两,剩下一千两呢?”   是啊,谁是最后一位神秘的下注人?   谢宝树却无心再猜,横竖有三哥在,也不用担心店家耍赖。   他拉着牧倾酒的衣襟正要走,谁知赌坊帘子一卷,就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金桔?!”三人齐齐出声。   金桔抬起头一脸诧异。   “你来这里作甚?”白歌阑问。   “自然是帮我家娘子兑换赌银。”金桔高兴起来,“我家大娘子高瞻远瞩,提前下注赌自己赢,这可是好大一笔钱呢!”   说罢便开始清点银票,数完后皱起了眉头:“怎的才五百两?不应该啊,我家大娘子说这一下子可大大赚了一笔呢!店家店家,你是不是贪没了银钱?”   店家:……   三人:……   一番吵闹后金桔终于搞清楚了缘由,颇有些遗憾:“早知应该撺掇娘子多投些银钱才好。”   又感激地冲白歌阑和谢宝树分别行了个礼:“知道两位是为着我家娘子撑腰,我在这里斗胆托个大谢过两位。”   对着牧倾酒,却不敢多说一句,只吐了吐舌头,小声对白歌阑飞个眼神。   自打上次这位王爷说要迎娶大娘子之后两人间便总是怪怪的。   这之后大娘子不许她们提起这位王爷,王爷派人送上门的礼物也拒不接受,这做下人的自然不好跟王爷多接触,只权做看不见。   谢宝树是个迟钝的,未发觉其中的端倪,还在热情招呼:“今儿个是个难得的好日子,我请诸位去八珍楼吃八珍去!”   牧倾酒略一迟疑:“你去吧,我还有事。”说罢就板着脸道了别自己出去了。   白歌阑看着他的背影啧啧两声:“可惜了时机。”   “什么?什么时机?”谢宝树一头雾水。   白歌阑收回目光,瞥了他一眼:“无甚,走吧,去八珍楼。”   八珍楼里曼娘正做芡实。   膨胀如石榴的子房用力掰开,滚落出红褐色的芡实,而后剥出里头的雪白鸡头米。   而后分出一部分投入炖煮了一个时辰的高汤里,打个滚立刻捞出,与火腿丁一齐塞进鸡腿肉包里。   白歌阑不干了:“我要吃甜口的。”   曼娘也不恼,笑道:“好,再给你做个甜口的。”   谢宝树从金桔口里得知了白歌阑是恒娘子的闺中好友,见她能在赌局开局前就仗义相助,心里也钦佩她的侠义。   因而笑着搭话:“少东家,烦请给我也来一碗甜口的。”   红豆银耳羹里飘着鸡头米,经过炖煮鸡头米变得糯糯软软,入口后鸡头米独有的清甜与沙沙的红豆沙交织在一起,各有滋味。   白歌阑喝了两口就眯起眼睛一脸陶醉:“唔,是这个滋味!”   谢宝树几口就将汤碗里的汤羹喝得精光,自己则忍不住吃起咸口。   这道火腿鸡头米塞鸡腿盒子则设计精妙,鸡大腿被堪堪抽取了其中骨头,原本骨头的位置塞进去火腿丁与鸡头米。   吃上一口,油炸过的鸡腿肉外皮酥酥脆脆,金黄色的鸡肉屑纷纷掉落。   而内里的鸡头米和火腿则被油炸酥皮锁在里头,还是嫩生生的。   火腿咸香鲜美,恰好将鸡头米的鲜美衬托得无比清晰。   吃一口鲜香,再就一口清淡的鸡头米。   又糯,又软,还有淡淡的清甜。   酒楼一层的邓行老尝了一口鸡腿肉塞鸡头米,连连称绝。   翁行老一脸与有荣焉:“我就说曼娘这孩子不错,能挑得起大梁!你还不信!”   “是我老儿糊涂了!”邓行老感慨,“这一回我是输得心服口服,西湖边上商家林立,整个江南的食行厨艺世家谁不盯着?谁能想到曼娘这孩子居然月余就在西湖边上站稳了脚跟!”   “这回啊,我真是服气了!”   翁行老笑吟吟舀起一勺子红豆沙鸡头米羹:“认输便好,咱可说好了:以后你这酒楼的赁金可不许涨。”   “那是自然!”邓行老梗起脖子,“非但如此我还要时常来店中学厨呢!”   酒楼里头白歌阑也尝完了这道菜,感慨道:“曼娘可真是一双巧手,做何等菜色都能做得极致美味。”   谢宝树则砸吧下嘴,指点曼娘:“恒娘子,我家府里有种做法,你且试一试。”   说着便指点曼娘将嫩荷叶尖捣碎取其汁水,而后用几种草木嫩叶入馔。   白歌阑在旁瞧得云里雾里,不住嘀咕:“你可别妄自尊大,饶是谁做的还能有曼娘所做的好?”   不多时新的汤羹做好,浅翠色的甜汤里淡淡浮几粒雪白的鸡头米。   调羹翻动,听得见里头的冰块琳琅作响之声,顿消暑意。   再舀起里头汁水喝上一口,满口淡淡清新,毫无涩意。   而更绝的是里头的鸡头米,几乎是生的,却嫩嫩的,脆脆的,满口清甜。   即使是白歌阑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吃法比适才那两种法子毫不逊色。   曼娘喝上一口先点头:“清新满怀,而后见鸡头米如一位君子拂柳穿竹而来,清甜淡雅,回归本味,当得上上乘。”   谢宝树不好意思挠挠耳朵:“这是我家府上常用的法子,传了好几代人。”   曼娘这才了然,世家大族绵延下来都会有各种讲究,光是秘不示人的食谱都能有好几本。   当初永嘉侯府没落,食谱凋零,她自己拿着祖传的食谱一一试做菜色,才使永嘉侯府的菜式再次名震京城。   而这些世家大族的菜谱并不能会轻易示人,恒家,比起永嘉侯府还是略输了一筹啊……   白歌阑还当是曼娘为输给旁人菜谱而懊恼,当即出了主意:“不就是世家大族的菜谱吗?曼娘,我就能给你搜刮出两家的来!”   见谢宝树狐疑瞧着,她不满得拍桌子:“我娘可是永寿郡主!老福王唯一在世的女儿!我爹可是……”   她还没说完,谢宝树恍然大悟:“原来您就是老福王的外孙女!那个……”   他机智地将话吞了下去。   白歌阑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怎么?不敢说了?那个姑苏白家家主逐出家门的女儿,那个和浪荡游侠儿私奔的白歌阑,那个带着女儿灰溜溜无处可归的弃妇,那个害得永寿郡主与白家和离的白娘子。”   谢宝树艰难吞了一口口水:“咕咚。”   愕然的人是曼娘,她虽然已经知道白歌阑是老夫人女儿,却没想过她身世这般坎坷。   曼娘前世是知道姑苏白家的,白家与钱家一样都是江南大族,永寿郡主与江南白家婚配也是在情在理。   只不过她却从不知道白家还有这桩事,只知道白家家主娶了钱家一位旁支。   如今想来,只怕钱家那位旁支是续弦过去的。   她正想着其中关节,却听谢宝树惯常大咧咧的语气:“那又如何?反正你不许抢我鸡头米汤羹。”   白歌阑一愣。   谢宝树旋即浮现出个笑容,却狡黠挑眉:“各凭本事。”   说着便将汤羹连托盘端起就往隔壁走。   曼娘扶额,大声喊住他:“你今后还想不想在八珍楼吃饭了?”   说着便要去拦住他:“白娘子快来帮忙,莫要叫他一人吞了。”   白歌阑脸上的不安和怔忪全部消失,剩下的只有坦然。   她吸口气,大声道:“好!”   一时之间八珍楼上下吵吵嚷嚷,喧闹起来。   吉祥赌坊的老板送走了几位非富即贵的贵人,却不想过两日又来了一位嬷嬷。   那位老嬷嬷满脸横肉,恶狠狠道:“老板,我那五百两赌金你可得还给我!”   店家仔细打量,认出这婆子就是当初下注赌恒娘子输的婆子,当即皮笑肉不笑:“您这话可说得没头没脑,天下赌坊都是愿赌服输,怎得还能有赌输了讨还赌金之说?”   石婆子急了。   前些天永嘉侯夫人听说有个赌局是赌那恒娘子经营一事,立即就来了兴趣。   因而派了她去打探消息。   当侯夫人得知内情是诸人都押恒娘子输时心情立即大好。   当初侯夫人上门提亲被恒娘子拒绝不说,还在京城里丢了大大的面子,她自然是不盼着恒娘子好的。   因而拿出银票命令石婆子去下了注。   眼瞅着情势大好,人都说恒娘子要输,石婆子立即叫小厮去汇报给侯夫人知晓。   谁知道恒娘子居然能反败为胜,赢了赌局呢?   侯夫人是又着急又上火,连觉都没有睡好,清晨起来带着两圈黑眼圈。   她一大早就命令石婆子去吉祥赌坊,将那银票要回来。   若是要不回去……   只怕石婆子也不用回去了。   石婆子想到这里就一激灵,立即压低了声音,沉声对老板说:“老板,我可是有来头的,你若是不给我……”   没等她说完赌坊老板就冷哼一声:“你那糊弄小孩的话就莫要拿出来胡吣!整个临安城上下多少皇亲国戚官宦子弟?谁没有来头?”   他嗓门大些,将赌坊里那些无聊的赌客都吸引了过来。   石婆子急得一顿脚,也顾不得什么保密之事了,恶狠狠道:“我家可是那永嘉侯府!”   永嘉侯府?   赌坊老板一楞,旋即爆发出一阵冷笑:“那个继母逼儿子娶平民女,儿子恩将仇报上赶着要以身相许却被嫌弃的永嘉侯府?”   妈呀这话一说,赌徒们竖起了耳朵,一个两个都眼神激动。   谁不知道永嘉侯府前阵子闹得事?   如今居然能看到活生生的永嘉侯府下人,自然不想错过。   于是七嘴八舌问起石婆子:   “你府上那个世子可是个小白脸?”   “你主家那侯夫人原来有个贤良淑德的好名声,谁知背地里干着这事,长得也挺妖娆吧?”   “平日里克扣了你的工钱不曾?”   石婆子被诸人挤得走不动道,努力正色道:“老板这是什么话,怎得,来你家的客人都要被你泄露了身家不成?”   “非也非也。”赌坊老板学着文人一般摇头晃脑,“是你自己说的。”   永嘉侯府是势力大不说,可赌坊老板背后是官家舅家,自然是不畏惧这个的。   何况他那日里既见到了成国公三少爷还见到了忠王爷,知道这赌局另一面站着的两位也是贵人。   因而又笑道:“我们是小本买卖,只知道要愿赌服输,下注那一刻起便不得反悔。人人都输了反悔要讨走当初下的注,那天下的赌坊都别开喽!”   赌徒们也大声嚷嚷起来:“可不是?我昨儿个输了那么多钱都捏着鼻子认了。”   一个两个又嘲笑起永嘉侯府:“原来输不起啊!”   石婆子老脸一红,犹自强撑:“恒娘子作弊!佯装要输害得别人下注,不算!”   一时之间惹得诸人嘿嘿大笑起来。   “人家经营得当,是咱们自己不识贵人,还有什么好说?”其中一位赌徒摇头晃脑叹息。   他是惯常出没这赌场的熟人,前几天押了恒曼娘输,赔进去大笔银钱,因而大家也跟着帮腔起来:   “就是!愿赌服输!”   “也没人拦着你押恒娘子赢,是你自己不敢啊!”   “对,当初恒娘子开了恒家酒楼满城闻名,你说我们当初怎么就不敢信她呢?”   一个两个将话题歪到反思自己身上。   最开始那个赌徒笑道:“听说灵应山上的道馆灵验得很,什么时候我们也去拜一拜才好!”   赌徒哪里有不好这个的?于是诸人注意力都被转移到道馆灵验上。   那赌徒眼中闪过一丝放心,没人知道他衣服下面挂着牧家军的名牌,王爷在京中各大教坊酒肆都安插了探子,谁能想到他居然在此时派上用场了呢。   石婆子见诸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无人理会自己。当即阴阳怪气瞪了赌坊老板一眼道:“走着瞧!”待她回禀了夫人,有这老板好看!   老板却丝毫不怕,反而做出个“请”的姿势笑道:“等着呐!”   惹得赌坊里赌徒们叽叽嘎嘎大笑起来。   石婆子嘴上放狠话,见到侯夫人却满脸泪珠,上前便哀哀戚戚哭泣了起来:“夫人,是老奴不力,没有要来这银子。”   “什么?!”   侯夫人自己气得仰倒。   那可是五百两银子啊!   原本以为不但能踩踏恒曼娘更能大大赚一笔,谁能想到连本金都赔了进去?!   石婆子忙上前殷勤道:“赌坊老板将我赶了出来,还拒不归还本金。夫人,这可如何是好啊?”   “你可说了自己是永嘉侯府的?”   石婆子眼珠子咕噜一转忙道:“说了,可老板油盐不进,还嘲笑永嘉侯府夫人算不得什么贵人……”   这话却触及到永嘉侯夫人的逆鳞上,原来侯夫人本是续弦,向来被京里贵妇们瞧不起,而上次提亲恒娘子的事情早被人宣扬得满京城皆知。   要面子的她当即脸红耳赤,瞪大了眼睛:“岂有此理!”   屋漏偏遭连夜雨。   谁知这时候却有管家求见,因着这位管家是侯爷心腹,侯夫人不得不见。   隔着屏风,管家慢吞吞问:“老爷问夫人,如今已近夏日,可仆人们还没有单衣穿,要么穿着冬日的夹袄,要么还穿着去年的旧衣,瞧上去乱七八糟不成个样子,府中今年夏衣做得如何了?”   侯夫人打了个激灵,强作镇定:“原来旧有的裁缝样子做得老旧,我气不过又换了一家绣坊,或许是新客,耽搁了。”   又装模作样吩咐身边侍女:“今日便去催催那绣坊,莫要耽搁了。”   管事心里摇摇头。   正要踱步出来,却见世子信步走来。   游征唇红齿白,一脸的担忧:“原不应当打扰母亲的,只是我院子里那几个小厮都说这几月的月钱也不见发下来,嚷嚷着要我贴补呢。”   侯夫人吓了一跳。   她挪用府里的银钱去外头放印子钱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若是平常也就罢了,总能收回来。   可这次她将银钱挪去进了赌局,赌坊又拒不退还银钱,这可如何是好?   石婆子心里一惊,见侯夫人也是面色惨白,忙补救道:“老奴斗胆插嘴,这些天冷热交替,夫人抱恙在身,无暇处置家事,或许耽搁了也是有的……”   “哦?是吗?”游征身子前倾,似乎颇为关切继母身体,“母亲可是身上抱恙处置不了家事?儿子虽然不才,但也可分担一二。”   听听,这哪里是关切她,是巴不得她爬不起来夺权呢!   可当着管家的面,自然不能打场斥责了世子。不然,传到侯爷耳里又像什么话?   侯夫人强忍着心头气,平静道:“难为世子孝顺,只不过我这是换季的老毛病不碍事,回头便叫人将银子给你拿过来。”   游征乐呵呵道谢,一副心无城府的样子,等出了侯夫人院子脸色便阴沉下来。   他的小厮凑过去:“世子,还有旁的法子让老爷知道这厮的嘴脸。”   游征瞧他一记:“还不快去?莫非要我求你不成?”   先前他不屑于在后宅动手,可自打继母为难曼娘之后他便改了主意,呵,一个区区续弦,还能掀起什么波浪呢? 第六十二章 荸荠甘蔗水   牧倾酒也接到了消息:“有位鬼鬼祟祟的老嬷嬷去吉祥赌坊索要赎金?”   下属应是:“非但如此, 那位嬷嬷还自称是永嘉侯府之人。”   “哦?”牧倾酒瞳孔微动,饶有兴致,“游征那厮下注赌曼娘输?”   “是永嘉侯夫人。并非是永嘉侯世子。”下属无端打了个寒战, 忙将自己打探的消息奉上。   **   “什么?”白歌阑瞪大了眼睛,“你说永嘉侯府的人居然下注五百两赌曼娘输?”   谢宝树点点头:“那还有假?”   “欺人太甚!一定是那个侯夫人捣的鬼!”白歌阑攥紧了手里的杯子,“三番五次逼婚污蔑曼娘的名声不说, 如今还暗地里见不得曼娘好。看我怎么去收拾他们!”   “你先莫要慌张。”曼娘忙拦住气鼓鼓的白歌阑,“永嘉侯府不一定有那许多银钱, 是不是人冒名顶替还说不定呢。”   “少东家怎知道永嘉侯府没钱?”谢宝树钦佩得五体投地, 一激动不留神说漏了嘴, “三哥说永嘉侯府外强中干, 这银钱的来历定然有问题, 叫恒娘子多加提防。”   “三哥?”白歌阑嘴巴大得能塞进去个鸭蛋,“牧倾酒?他叫你来说这个?”   谢宝树吓得一吐, 舌头完了完了,怎的说出来了?   他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少东家, 你可什么都没听到!”   曼娘无奈摇摇头:“是婉拒了王爷提亲又不是为着别个,倒像是我对王爷深恶痛绝一样。”   想了想又道:“我听说过永嘉侯府虽然还有个空架子, 可内里并无多少银钱, 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勉强维持而已,而永嘉侯夫人则是个续弦, 家境单薄,嫁妆匮缺, 骤然拿出五百两银子只怕是难。”   “这消息与三哥说得差不离,少东家这消息也太灵通了些!”谢宝树颇有些激动。   曼娘前世是永嘉侯府儿媳妇,自然清楚永嘉侯府的底细。   可这话却不好跟外人说,只含含糊糊道:“我家是开酒楼的, 来往客人不少,自然消息也知道得多。”   “三哥说他的人查出来永嘉侯府夫人在外私放印子钱,账本证人一应俱全,若是恒娘子有意可都送来。”   这才是谢宝树此番来的目的。   上次三哥当众求亲,虽然男子汉行事坦荡果断,奈何惊扰了恒娘子。   后来听闻恒娘子被人责难,三哥又是下赌金又是暗地里查访侯府之事,为的就是保护恒娘子。   他特意请缨前来,为的就是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   白歌阑见谢宝树一脸紧张,也跟着在旁帮腔:“说起来上次那赌注也是他下的呢。啧啧啧,一挥手就拿出了六千两银子,为的就是怕你无人撑腰丢了面子。真是千金博一笑。”   曼娘顿住。   没想到赌注也是他下的吗?   她自然不是个没心没肺的,牧倾酒先是在她被太后召见时于宫里安插诸人帮她解围、又是主动帮她查访侯府内幕。   当即觉得喉头有些紧,轻轻咳嗽一声:“我收下便是。”   永嘉侯府颜面扫地宿敌游征也会顾此失彼,对牧倾酒也是好事一桩,罢了,就当与他联手一回。   **   永嘉侯侯府内,侯夫人石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她早就挪用了府里用度银子拿去赌坊,本以为十拿九稳,谁知居然赌输了,如今可哪里补得上亏空?   先前丈夫察觉府里上下衣衫未换,又有继子当众明说府里工钱克扣,让她下不来台。   如今可要怎么才能弥补亏空?   她出身低微能嫁入侯门做续弦本就是高攀,因而嫁妆微薄,又哪里掏得出银子来弥补?   最终才狠心将自己的嫁妆银子归拢了一些,又将自己嫁入侯府后克扣盘剥来的银子盘点了一番,将头面首饰拿出几件去当了,这才堪堪点出来三百两银子。   没法子,只好先将继子院里和老爷跟前仆人们的工钱和衣衫全发了。   至于其余的便只好先拖着。   还有二百两银子她要去哪里找?   侯夫人思来想去,终于下定了决心:“石婆子,往吉祥赌坊去。”她攥紧了手中的侯府私章。   待到吉祥赌坊里后,石婆子便趾高气扬提出了要求:“上回欠我的五百两赌银速速归还。”   赌坊老板愣了一愣,半天才想起来所为何事,他嗤笑一声不予理会。   石婆子从袖子里慢条斯理掏出一枚印信:“你可识得此物?”   老板仔细打量了印章半天,才温吞吞道:“不知。”   “哼,你可知此物是永嘉侯府印信?得罪了我永嘉侯府,你又算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老板不屑摇摇头:“临安城里勋贵子弟众多,遇上赌输了偷拿家里印章出来抵债的也不是没有,您还是请回。”   “你!”   老板嗤笑:“即便是永嘉侯本人来这里,我也是一样话,难道还能收了赌金去?”   又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眼:“金尊玉贵的人我也见得多了,两位不然去打听下我们赌坊后面站着的人,永嘉侯自己也得罪不起,何况家中的女眷?”   说罢冷笑一声,居然浑然不将她两人看在眼里。   石婆子身后戴着帏帽的侯夫人眉毛紧缩,若是店家不归还,这又如何是好?   谁知正为难间,有个戴着帏帽的女子揭开帘幕走了过来:“王三,今儿个赌什么?”   她一抬头,瞧见了诸人,掩唇低呼一声,忙不迭行了个礼:“是奴家走错了。”   原来是走错了的赌徒,侯夫人混不在意,她此时也没有心思与她计较。   谁知那女子身形顿了顿,眉目瞥过印章:“这枚青田石倒是罕见。”   石婆子下意识缩缩手,要将印章掖起来,谁知侯夫人咳嗽一声,示意她交到自己手里。   旋即托在手里递过去,笑道:“小娘子好眼力,这可是祖上传下来的青田石。”   那女子便凑过去瞧了半天:“质地细腻,纹路清晰,膏体丰润。你这个怎么卖?”   侯夫人道:“那便要细细谈一谈。”顾不得石婆子制止的眼神。   女子装没看见,笑道:“青田石出自北地山中,如今被贼人所占已经无法开采,市面上流通的皆为前朝遗物,是以有价无市,不知出价四百两可否?”   侯夫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顿了一顿。   女子像是怕她不想卖一样,又咬咬牙加价:“五百两可好?”   说罢笑道:“你可不能再加价了,你这石头固然贵,可我拿去还要削平上头印章换成我的章,只怕还要再薄一层。”   侯夫人这些年耳濡目染自然也知道青田石的贵重,再一思量永嘉侯侯府私章只不过调度府内银钱用度而已,便是卖了回头说丢了再刻一枚便是。   何况府内上下她是当家夫人,下令不认原先那私章便是,也断然不用担心这女子用私章去调用侯府银钱粮物。   因而顾不得石婆子一个劲使眼色,点头道:“那便成交。”   女子拍手笑道:“还是夫人爽快,只不过我一时半会拿不出这许多银钱,要筹备个七八日。”   侯夫人一听也在理,京中贵人虽多,可后宅女子一时三刻就能拿出五百两银子的也不多。   是以应允。   女子便笑:“十日后成国公府上有一场赏荷会,我们便在那里见吧,银货两讫。”说罢便告辞离开。   永嘉侯夫人直到回到侯府仍然有些兴奋得脚不沾地。   谁能想到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个大麻烦呢?   石婆子则忧心忡忡:“夫人,这女子也不知什么来路,怎能相信?”   侯夫人不以为然:“反正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难道还怕她耍什么花招不成?”   “可……”石婆子总觉得内心惴惴,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夫人,她不问您是谁,就怎的笃定我们能进成国公府赏荷会呢?”   侯夫人不屑:“你个老货,年纪大了就怕东怕西。她穿着打扮非富即贵,看我们也是如此,自然便能猜出我们有这能力进赏荷会,何况我们手里有青田石,若进了赏荷会也能佐证我是贵人出身,青田石是真。”   一时之间越想越真,竟丝毫不把石婆子的劝告放在心上。反而兴冲冲叫人重新做个私章。   又撒谎说府里的私章被她弄丢了,如今暂且拿一枚新章来代替,原先那印章便不作数。   府里上下自然听从。   侯夫人便越加得意,只等着十日后买卖。   待到十日后,成国公府。   侯夫人刚落座,便有个小丫鬟小声对她说:“适才有位姐姐托我捎话:说是去南边的戏台子见面。”   窗外南边方向隐约可见一座戏台,侯夫人点点头。   成国公府的荷花宴设在池塘边,侯夫人带上石婆子趁着诸人游园之际便往南边而去。   成国公府的戏台不同旁人家,是石头垒成,周围众星捧月般建造了半圆状的二层小楼。   侯夫人从前也来过这里听戏,只不过寻常听戏时那小楼门窗打开,她们坐在楼内喝茶看戏,日头晒不到,格外惬意。   今日那些小楼门窗紧闭,侯夫人也混不在意。   却见上回所见的女子站在戏台子中央,见侯夫人来了她喜出望外。   侯夫人也心里一松。   再四下打量,不得不说这女子挑得位置不错:   戏台子被半圈小楼围着,背后又有搭好的帷幕遮挡,可以说闪身进了舞台中央外头便丝毫瞧不见这里的场景。   她被石婆子搀扶着走到戏台中央。   那女子笑吟吟行了个礼:“当日所说的交易,不知侯夫人还认吗?”   侯夫人笑道:“那是自然。”从怀里掏出荷包,而后将里头装着的青田石印章倒出来,捧在手里让她欣赏。   女子赞叹一声:“这青田石着实朴厚。”   自己也从怀里掏出手帕,一层层打开自然是几张银票。   侯夫人一见银票神色都激动起来。   有了这些银票,她便可以平上府里的账册,给下人发月钱做衣裳,将继子的嘴堵死。还能弥补自己垫进去的那些私房钱。   她按捺不住激动,正要伸手去接过银票,谁知女子忽得说一声:“慢着!”   侯夫人困惑抬头。   女子皱着眉头:“不对啊,上回我当你这章子是名章,如今凑近了看怎的上面隐约写着什么堂?”   眼看生意就要做成,侯夫人耐着性子讲解道:“上面刻的乃是朔北堂三字。”   女子将手里的银票收了回去:“倘若是名章,我自然买的,可若是堂号……”   “寻常刻了某某堂的印章都不简单。”她犹豫一下:“夫人穿得金尊玉贵,可毕竟是女儿身,焉知这印章不是夫人偷拿家里的?”   她缩缩脖子,似乎很是害怕:“倘若是重臣显贵的,到时候报失,捕快们寻到我府上问罪,到时候我可说不清。”   侯夫人忙解释:“不会,我岂会哄骗与你?说是卖与你就是卖与你。”   说罢便将印章拍到她手里:“这块朔北堂的私章以后就归你,我若是反悔就遭受天打雷劈!”   临安城里百姓看重赌咒誓言,一般不会轻易违抗。   女子露出点笑,将银票也递了过去:“你且对对。”   侯夫人一张一张数的心花怒放,女子也摩挲着青田石印章爱不释手:“夫人,我失礼多说一句,以后可莫要再去吉祥赌坊那种地方赌钱了。”   一张张银票货真价实,握在手里踏踏实实,侯夫人笑逐颜开,心绪松动时漫不经心应了句:“赌输一次已经够我心慌得了,可万万不敢去赌第二次了。”   谁知这时槅扇哗啦一声,太后娘娘怒不可遏推开窗棂:   “石氏,你可知罪?!”   侯夫人一楞,抬起头来,却见戏台周围小楼纷纷推开窗来。   窗后站着今天来出席赏荷宴的诸多贵人,众星捧月般围着当朝太后和谢后婆媳两人。   侯夫人身子骨一软,滑溜到地上。   随即两人被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请到了太后跟前。   太后脸色铁青:“堂堂永嘉侯府夫人,居然买卖家中私章,还在赌坊里赌博?”   侯夫人脑子转得飞快,拼命挤出几滴泪珠:“臣妾冤枉,这章子闲着也无用,恰好这位小娘子瞧中喜欢,便想赠与她。”   “哼!你当我们没听见么?”太后神情冷冷。   侯夫人抬起脸还想辩解一二:“这戏台子离着小楼老远,太后娘娘或许是听错了也尚未可知。”   旁边的成国公夫人叹息:“侯夫人这话可不对,我家这戏台子是特意建造成天圆地方,不拿木头而用石头搭建,为的就是扩音极好,每每唱戏时格外响亮,听得一清二楚。”   侯夫人张大了嘴巴,她却不知成国公府上的戏台还有这功效。   贵妇们一个个鄙夷打量着石氏,成国公府的戏台子满临安闻名,谁人不知?   “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听得清清楚楚,莫非还能冤枉了你不成?”谢后摇摇头,“倒是你事到如今还污蔑太后娘娘,该当何罪?”   眼看罪行无可掩盖,侯夫人脑子转得飞快,她捂脸哭泣:“娘娘,我是实在没法子,家中银钱周转不继,我又没有嫁妆,只好变卖这私章出来赚取些银两度日。”   话音落了贵妇人们中倒有片刻的安静,京中有些勋贵人家过不下去也会暗地里变卖祖产,这算不上什么新闻。   想到这里倒对这个侯夫人有些许的同情。   谁料太后面无表情:“你那些伎俩打算糊弄哪个?永嘉侯宝刀未老领着俸禄,你家游征又为朝廷效力,加上国公府的俸薪和祖产,怎么就要到变卖祖产过活的地方?”   ?   贵妇们恍然想起来,对啊,一般家道中落的贵人才会变卖祖产,这永嘉侯府算不上是风头正盛也是春风得意,那里就用的上变卖祖产了?   “你或许是觉得我多管闲事,你爱变卖便变卖与我何干?可涉及朔北堂印章,我便不得不管。”太后见侯夫人哑口无言,命令奴仆将那印章拿过来。   女子恭恭敬敬递上印章,可也迅速从侯夫人手里抽走了银票。   太后没看见一般质问侯夫人:“你可知道这印章是何物?”   这回永嘉侯夫人不敢撒谎,只能老老实实作答:“是我侯府调度内宅的私章。”   太后摇摇头:“是,也不是。永嘉侯老侯爷你公公待先皇忠义,先皇得了一块难得的青田石想赏赐给他,他却跪下求先皇刺字朔北堂三字,以提醒自己要为朝廷收复北地。”   时代变迁,永嘉侯府上下已经不记得这事,侯夫人也是目瞪口呆,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太后不再看她:“可怜永嘉侯老侯爷忠心赤胆,后人竟如此昏聩。赌博不说,居然变卖祖产……”   侯夫人百口莫辩,脑海中一片乱麻:赌博、而后赌输、遇见那女子,所有的事情在脑海里流转……   对!一定是那女子干的!   她眸中忽然现出一丝清明,指着对面的女子竭斯底里控诉:“太后娘娘,是她!是她设局陷害我!”   那女子无奈起身:“太后娘娘明察,这侯府的秘密我个外人又岂会知道?”   成国公夫人则对侯夫人道:“这女子是永寿郡主之女,金尊玉贵,平日里深入简出,热爱金石,又岂会着意陷害你?”   一听是永寿郡主之女,皇亲国戚,诸人了然,自然不敢多问。   侯夫人犹不放弃,大喊大叫道:“是她,就是她,是她骗我来这戏台子!”   “行了!”太后沉声道,“这事就此定论。这永嘉侯爷也是该清理门户了。”说罢便厌恶地一拂袖,转身就走。   成国公夫人和谢后两人忙上前殷勤小意服侍。   成国公大儿媳妇则落后几步,走到侯夫人身边低声道:“还请夫人起身归家。”   说罢也不等她答话,就示意几个婆子几乎是钳制般将她们主仆二人扶了起来。   “你!”侯夫人敢怒却不敢言。   后面的贵妇们瞧着她的眼睛充满了不屑、鄙夷、不解、怜悯。   谁都知道在当朝太后前面闹出这么一出,只怕从此以后社交场上便再也见不着这位夫人了。   成国公家大儿媳妇心里亦是鄙夷:偏偏在自己府上闹了一出。   今儿个太后娘娘出宫烧香,谁知忽然来了兴致要在成国公府上瞧瞧。   老夫人不敢怠慢,忙拜见太后娘娘。   三少爷谢宝树恰好在老夫人跟前剥莲子,便说起荷叶凉风,又笑着说这时节最好登高喝茶,听远处荷塘里歌声渺茫。   太后娘娘来了兴致,谢家便请太后娘娘去家里的戏楼上去,谁知竟然闹出了这么一出。   也不知道太后娘娘会不会因此扫兴。   她顾不上多想,便忙命令下人将侯夫人主仆二人“请”出府里。   此事在临安城里掀起了大波澜,这几天谁家筵席上谈得都是此事。   侯夫人赌博、侯夫人变卖家产。   件件都是闻所未闻。   这还不算,侯夫人归家第二天便有一群百姓往永嘉侯府门口去哭求。   再仔细一问,原来永嘉侯府在外面放印子钱,逼死打残了不少百姓,还叫不少人家破人亡。   从前那些人迫于永嘉侯府权势不敢诉苦,如今永嘉侯夫人遭到太后斥责之事传开,百姓便不再害怕,索性将此事公之于众。   **   曼娘坐在竹帘子后,听着外头的喧闹,慢条斯理舀起一勺荸荠甘蔗水喝下去。   甘冽、清甜。   像是那等待已久的复仇。 第六十三章 莼菜响螺荟   侯夫人两世都贪得无厌鼠目寸光。   嫁进高门后, 面对命运阴差阳错的馈赠不但丝毫没有感激惜福之意,反而虐待继子、收敛财富。   执掌侯府资产后她更是将府里账面上的银钱私自挪走而后在外头放印子钱。   为了收回印子钱,她没少指使底下的人在外头作恶, 这不,那些被坑害的百姓便来侯府门口哭诉。   有人是家里人被逼死,有人是被扒了墙, 还有人被掳走了女儿。   侯府外头的人越聚越多,百姓们纷纷指指点点:   “谁能想到侯府是这般行事?”   “是啊, 这么富贵了, 居然还要盘剥平头百姓。”   “也不给自己积福。”   曼娘听着外头那些议论声, 眼中一派清明。   前世侯夫人是运气好, 遇上她这么个儿媳妇。   当时却不是因着赌博, 而是侯夫人的亲生儿子游伐犯了过错被江宁府羁押。   侯夫人便如这次一般将主意打到了印章头上,她拿着侯府私章威逼小吏。   谁料那小吏是个刚烈的, 他非但不放人,反而将私章拿下, 预备呈送到了上级官员处找人弹劾永嘉侯府。   小吏的同僚却是恒家酒楼里从前资助过的一位学子,他知恩图报, 将这消息告知了曼娘。   曼娘那时候还待永嘉侯府上下如亲人。   婆母有难, 做儿媳的自然不能视而不见,她便大包大揽要帮婆母处理此事。   她便拿出大价钱买了厚礼, 亲自上门去给小吏赔罪,这才打动了小吏将私章送回。   只不过曼娘拿到私章的那天, 刚兴冲冲踏进侯府就被侯爷叫走。   原来这时候侯爷发现私章丢了,他罕见动怒,在堂前唤来家里诸人。   曼娘在那时候才知道这枚私章不仅是侯府上下钱粮调度的凭证,更是先皇宠幸永嘉侯府的象征, 是皇权收复故土的渴望。   当时北地风云又起,朝堂上主战派和主和派两党纷争不停。   若是被有心人抓住此事做文章,只怕永嘉侯府的地位都要不保。   侯爷愁眉紧缩,全家人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   曼娘一脸笑意将印章拿出来:“爹,娘,你们瞧这是何物?”   侯夫人在最初的错愕过后立即反咬一口:“你这孩子,平日里淘气也就罢了,将印章拿来作甚?唉,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曼娘惊愕不已,跪在堂前一五一十将事情原由说得清楚。   侯夫人却不打算认账,指天咒地地说毫无此事,是儿媳妇编来污蔑她的。   曼娘这时候才看清楚侯夫人的真面目,她命丫鬟将自己购买礼品的账册取来,又将车夫唤出问话,终于证明了自己清白。   可是侯夫人这时候却哭着喊着说一切都是曼娘设的局。   她颠倒黑白说是曼娘买通了小吏,故意扣押侯府二少爷,还叫小吏哄骗自己将私章拿出。   为的就是在侯爷跟前做局害自己。   她哭得梨花带雨,又是要剪发做姑子又是涕泪横流。   侯爷即便是清楚事情真相是如何也无法惩罚侯夫人,毕竟是多年的枕边人,难道还为了个不贴心的外人惩罚自己妻子?   最后还是游征铁青着脸将曼娘扯回自己院中。   当时曼娘满腹委屈,可游征却铁青着脸斥责她为何要帮助侯夫人和游伐。   正可谓两头不是人。   前世没做局却被冤枉成做局害人,是以这辈子曼娘便想圆了前婆母这个心愿。   她早就猜到了侯夫人拿着侯府私章威逼他人的心思,便适时托白歌阑在赌坊巧遇她。   而后又通过谢宝树拿到谢家的请柬进了国公府。   谢宝树对自己家了如指掌,主动请缨将主舞台设置在了国公府的戏台子上。   太后娘娘进了谢家看似偶然,却是因着当时有位她信重的太妃说谢后待婆婆孝顺,不若去她娘家给她做做脸。   太后便欣然允诺,带着谢后回了国公府。   等太后斥责侯夫人的事情传出去后,曼娘又将牧倾酒从前给她的证人证据都请来,叫他们在永嘉侯府门前大闹。   前世侯夫人动用私章曼娘帮她赎回来,挪用家财放印子钱财大气粗的曼娘用嫁妆帮她弥补上亏空,却仍旧落不得任何好,倒要看看今世她当如何。   曼娘放下碗,慢条斯理望向背后的永嘉侯府。   侯府内果然如她猜想乱作一团粥。   永嘉侯爷穿戴一身朝服,正要往外走,立刻被游伐抱住了大腿。   游伐凄凄切切喊:“爹爹,不可啊!”   永嘉侯爷气得一脚将儿子踢开:“滚开!”   他一头青筋暴起,指着跪在院中的侯夫人对儿子喊:“你知道你娘这回犯的什么错吗?!如今北地风声紧张,倘若被官家怪罪下来,我们削爵只怕还是小的!”   听见要削爵,游伐缩了缩脖子,有些许的犹豫。   永嘉侯爷冷笑一声,正待要走,却听旁边的女儿游莲哭喊:“爹,您若是休了娘,叫娘如何自处?”   侯夫人钗环尽卸,脸庞煞白。   侯爷却冷冷一笑:“如今再摆那套莲花出水状却无用了,这京城谁人不知你在外放印子钱还要买卖侯府私章?真是侯府几辈子人的脸都丢尽了!”   游伐哭得哀哀切切:“爹,娘也是为了我们,爹将一切都交给了大哥,我们手里窘迫,娘是为了我们一儿一女谋划……”   他不说还好,一说永嘉侯爷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又给了自己儿子一脚:“你个孽畜!”   侯夫人则一把拉过自己的儿女,低声劝说:“如今你爹休了我再去宫里请罪,官家或许还能饶我们侯府一次,我被送到乡下好好度日还能得了性命,有你们兄妹接济自然也能平安。倘若侯爷再不动,官家将我们侯府削爵为平民,到时候只怕阖家上下都要被人欺凌至死。”   一番利害关系说下来,一儿一女果然不再吵闹。   游征也跪在当地,只不过他眼中毫无悲痛之色,只是满脑子都在思虑:   他固然与这位继母不对付,可面子上都是和和气气,毕竟永嘉侯府也是他的脸面。   此事断然不像是讨好他的人所做。   看上去处处是巧合,可游征纵横捭阖许多年早就不相信世间有什么巧合。   是谁想侯夫人倒台呢?   他皱起眉头。   ……   永嘉侯亲自打开大门,世子主动请缨去安抚门口的百姓。   他说话不疾不徐,又当众将印子钱的账本一把火烧了,还亲自许诺要弥补那些受害者,总算平息了民愤。   而永嘉侯则快马加鞭赶到了大内。   他神色沉痛负荆请罪,又说已经休妻,自己治家无方,还请官家责罚。   官家勃然大怒,不愿接见永嘉侯,令身边的小黄门专程去斥责永嘉侯,还下令将侯爷爵位削为伯位,更削减俸银三年。   永嘉侯府变成了永嘉伯府,朝中人都知道从此永嘉侯府便要落没下去了。   游征的日子也不好过,知道消息的太子特意将他叫了去,斥责一番:   “后宅不宁,你又如何平天下?”   “如今你爹的名声不好,连带着你也不能为孤所用,这便是你为孤做的好事?!”   游征有些心神不宁,他想起在梦里曼娘将家宅打点得妥帖安宁。   他每每归家来只觉家里是可供休憩的港湾,却从未想过原来这些都不是凭空而来的。   倘若梦境是真的话,曼娘嫁给自己困于后宅,每每要对付那位不省心的继母,想必很难吧?   可她一句抱怨都没有。   梦里从未出现过继母私自挪用名章的事情,以继母的秉性定然也做了。   只不过没有暴露,那是不是说明,曼娘在私下里早就处理好了这件事?   倘若曼娘如今嫁给了自己,以她的能力和胸襟,一定会将侯夫人所做之事努力弥补,并且遮掩过去。   那样的话,永嘉侯府一定也不会降为永嘉伯府,他如今也不会被家中之事拖累吧?   那么在梦里,他又为何不珍惜曼娘最终逼得曼娘离自己而去了呢?   游征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剧痛。   他的走神被太子看在眼里,更加勃然大怒,随后拂袖而去。   小厮一脸担忧:“世子,我们可要追上太子?”   游征摇摇头:“不用。”他心里对太子的忠诚也有了一丝改变。   曼娘丝毫不知游征的转变,她此时正在城外一艘画舫上。   画舫是谢宝树寻来的,除了她们几个再无旁人,曼娘便想设宴请几人答谢。   金桔掀开食盒一碟碟往桌上摆去,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谢宝树迫不及待拿起筷子,却在看到那一桌子桂花糯米藕、糖醋藕圆、焦炸藕盒后一楞:“怎的一桌子都是藕?”   “昨儿个遇上个白发的渔婆子划着船卖藕,曼娘见她可怜便包下了那一船藕。” 白歌阑连筷子都不拿便急着抓起一个焦炸藕盒送进嘴里,“这几天还有的吃藕呢!”   金黄色的藕盒咬开后里头肉馅爆满,肉汁丰盈,咔嚓咔嚓的咬合声惹得谢宝树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他不甘示弱也吃上一口。   曼娘则斟满酒谢过诸人:“多谢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白歌阑不以为然摆摆手:“都是姐妹说这些便生分了,你有这客气的份倒不如热一壶黄酒。船家这酒不如黄酒浑厚。”   曼娘抿嘴一笑,往船舱后去热酒。   黄酒端上来,白歌阑和石榴几个嘻嘻哈哈喝起酒来,谢宝树则要了一碗白饭,兴致勃勃就着米饭吃糖醋藕圆。   糯软的粉藕剁开活上肉馅再下锅油炸,最后糖醋汁收汁。   上面淋淋漓漓挂着橙红色的糖醋汁水,吃进嘴里,嘿,又酸又甜!   酸得让人满口生津,甜得让人欲罢不能。   嘴里的口水不自觉便分泌出来,咬上一口丸子,肉丸弹牙,肉馅则细腻绵长,真是下饭神物。   咬开一半放在米饭上,再用筷子尖将白米粒拨拉上去,再“嗷呜”一口张大嘴连米饭带藕圆一起放进嘴里。   真是分外满足!   白歌阑喝一口酒,就一块桂花糯米藕。   莲藕中被塞进糯米加红枣红糖炖煮成暗红色。   切开横截面,便能看到孔洞状的莲藕内里夹杂的粘厚的糯米。   咬上一口,甜滋滋,软糯糯。   似乎是醉卧江南水乡,画舫里软声细语的小姐姐伸出一截莲藕似雪白的小臂给你进酒。   呜——甜甜的,软软的。   白歌阑醉眼朦胧大手一挥:“去,请詹春画舫弹琵琶最好的几位小娘子在船头奏曲!”   玉暖小娘子年纪尚小不能喝酒,梧桐和海棠两个女账房先拍手叫好起来。   待到歌姬过来,船头叮叮当当奏起曲来,煞是热闹。   曼娘见酒壶快空,就笑着说要去打酒,而后叫船夫悄悄驶一艘小船送她去打酒。   她上船后却嘱咐小船往码头上开。   待到码头后她掀开船上窗帘,好整以暇瞧着码头上。   岸上正是哭哭啼啼的侯夫人。她钗环尽卸,全身脂粉全无,一身的粗布衣裳。   卸下往日里的华贵装扮,瞧着也不过像个平民婆子,是以过往的路人无一人注意到她。   她身边跟着石婆子,除此之外便是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显然那便是关押她的人。   按道理说被休妻也无妨,大可带着自己的嫁妆好好过逍遥日子。   可惜这侯夫人是高攀进的侯府,并无多少嫁妆,娘家见她遭殃便忙不迭地宣布不认这个外嫁女,是以才这么落魄。   最后还是一儿一女求了侯爷,在外头的一座山庄里给她寻了个去处。   原来前世让她受尽委屈惹得她与游征争吵无数的妇人这般好对付么?   曼娘默然。   谁知这时候侯夫人却瞧见了曼娘,她低呼一声,指着曼娘不敢置信。   曼娘收回思绪,冲她一笑:“不错,正是我设的局。”   “你个狼崽子!”侯夫人闻言按捺不住心里的愤怒,就要冲过来,却被两个婆子死死扯住。   曼娘冷冷道:“倘若我不是狼崽子只是个普通女子,如今只怕已经被你设计害得声名狼藉不得不嫁给游征,婚后受尽你磋磨而后被迫拿出嫁妆填补你亏空了吧?”   侯夫人一楞,她当初的确是这么盘算的。   曼娘一脸了然,世间有一等人,你处处忍让,她非但不觉你体贴,反而觉你软弱更欺,待你更加变本加厉的严苛。   那几个婆子可不耐烦等侯夫人,她们将侯夫人钳制着上了一艘船:“石氏,快走!”   侯夫人,不,如今已经是石氏,她满眼愤恨想再看曼娘一眼,却只看到落下来的青布窗帘。   **   曼娘买来酒后,画舫上仍旧热热闹闹,见她拿酒进来亦是丝毫不惊,一个两个拍手笑着叫她过来听曲,居然没人注意到她出去了这么久。   曼娘心绪不宁,笑道:“我去后厨给你们热酒。”便转身往后厨去。   谁知到了船舱后头,见灶间坐着个人,那不是牧倾酒?   见她进来,牧倾酒仰头一笑,少年锐利眉眼璀璨如星。   两人自打那尴尬的提亲过后还未正式见过面,是以空气中有一瞬的凝滞。   还是牧倾酒先起身接过她手里的黄酒:“我今日巡逻路过此地,见是宝树家的画舫便一时好奇上来瞧瞧。”   他打量了手中的黄酒,略皱眉头:“光是喝酒却有些伤胃,不弱做一道羹垫垫肚子。”   曼娘正要做菜,牧倾酒却笑道:“我来,我从前学会一道莼菜响螺荟,今日正好请你指点指点。”   他挽起衣袖露出古铜色臂膀,做起菜来亦是有章有法,居然不多时便将响螺切成薄片,荟入莼菜汤里。   灶火上砂锅燃起雪白水雾,曼娘也在旁将黄酒烧开。   小小的灶台间有一丝的暖意。灶间不大,两人活动间难免撞碰上对方,笨手笨脚相互道歉,却忍不住齐齐笑出声,正好将原先的尴尬氛围消散。   此时船外已经华灯初上。   岸边的商铺酒楼纷纷点起灯盏,河里游船画舫也亮起灯盏,还有女子在湖边放莲灯,炊烟袅袅,家里大人呼喊孩童吃饭的呼喊、街边小贩的叫卖,此起彼伏,将个临安城映照得如人间天堂一般。   牧倾酒不知哪里寻了个小案几,将莼菜响螺荟连砂锅端上桌,又给曼娘和自己各自盛了一碗,曼娘也将黄酒盛了两杯放在案几上。   两人相对而坐,映衬着外头的灯光,倒有些今夕何夕的感觉。   曼娘动起筷子尝一口,响螺片脆脆爽爽,莼菜清清淡淡,倒是倒下酒的好菜。   她本来无甚胃口,也忍不住赞了一声:“好菜。”   牧倾酒似乎也颇为满意,眉眼间流露出少年人才有的得意:“那你便多吃些。”   他前些日子吃了这道莼菜响螺荟当时便觉惊为天人,因而特意请教了做菜的厨子学会这道菜,为的就是哪天能做给曼娘吃。   曼娘今日自打目送侯夫人离去后心里便始终郁郁,她喝了几口汤,神色始终寡欢。   牧倾酒便问她:“可是有什么心事?”   “有么?”曼娘惊觉。   牧倾酒淡淡笑道:“你若是不高兴,那小指便会不自觉地敲击桌面,如今已经敲击了许久了。”   曼娘脸颊一红,忙将小指缩了回来。   她想了想,便问牧倾酒:“倘若你得到情报有人要害你,于是你先下手为强钳制住了他,那么会心生愧疚么?”   牧倾酒嘿嘿一笑:“克敌先机,算不得上是阴损手段。只能说我赢得堂堂正正。”   “可是,倘若你只是梦见她要害你,此时并未发生呢?”   牧倾酒一楞。 第六十四章 临安美食录   “我第一次上战场尚存隐忍之心不敢动手, 可我身边的兄弟们一个个被敌军箭矢所伤甚至同袍毙命,那时候我才如梦初醒。”   牧倾酒伶仃的声音轻轻响起,如大相国寺檐角铁马, 清脆入魂,   “以你的为人倘若梦见此人加害与你,那定然是这人真的做了什么才能叫你入梦心惊。”   曼娘她没想到牧倾酒居然这么说。   她眼睫微闪, 好半响才想到一个形容:心偏得这么厉害。   就像从前浦江县城一位老妪,她孙子打了旁人, 她还振振有词:“你家孩儿总归是该打, 不然我孙子怎的不去打旁人?”   帮亲不帮理, 蛮不讲理, 是非不分。   万千军中杀出来的冠军侯自然不会有这般昏聩。   唯一的解释便是, 他偏心曼娘。   非亲非故,为何偏心?   一想到这里, 曼娘才忽然惊觉自己想得有些远了,她脸瞬时起了红晕, 将话岔开:“且去外头瞧瞧他们如何。”   牧倾酒见曼娘神色已经转为平静便知她心结已开,便笑道:“军中还有事, 我便不去瞧他们了。”   说罢起身拱手道别, 待到画舫靠近岸边时才利落地纵身一跃,隐没在黑暗中。   白歌阑见曼娘许久不来, 终于摇摇晃晃过来寻她。   待到后厨却见曼娘一人独坐灶间,前面案几上摆着两个酒杯, 一时好奇:“怎的,还有一人?”   四下打量却不见人。   曼娘唇角不由自主翘起:“是哩,适才有两人呢。”   “你可是醉了,净说些胡话。”白歌阑摇摇头, 将曼娘拉了出去。   温为世   温玉暖   前头一派纸醉歌迷的场景,谢宝树喝多了,又是唱戏又是嚷嚷着要说书,惹得大伙笑声连连。   提到说书,温玉暖却皱起了眉头:“我哥哥写的《临安美食录》刊印不出去呢。”   原来说书先生温为世将自己所写的种种奇闻轶事编撰成册,命名为《临安美食录》,可惜销路始终平平,不为世人所喜。   谢宝树狐疑:“虽然……虽然你哥哥每个故事离不开恒娘子所做美食这一点着实叫人……唔——头痛,可他讲故事活灵活现,倒颇能引人入胜呢。”   曼娘笑道:“莫愁莫愁,平日里送一本去我那里。”   第二天温玉暖果然将那本《临安美食录》送了过来,曼娘翻阅书籍,发现其中不少可取之处:   收录了民间传奇、鬼怪传说,各色故事大都引人入胜,叫人耳目一新。   “可刊印的书坊说这书不是文人小品,也不是名家诗词,所写皆是乡野俗民爱看的东西,着实不好卖呢,便不予刊印。”玉暖撅起嘴巴。   曼娘摇摇头:“这些人甚是无趣,殊不知民间百姓喜欢的才能流传久远。”   她灵机一动:“旁人不卖,索性我们八珍楼自己卖!”   说干就干,曼娘命李山将这书拿去书坊自己出钱刊印了二百册。   “少东家,这可如何是好?”玉暖看着眼前那二百册书籍,激动得连话都差点说不利索,“我……少东家,您……”   曼娘笑眯眯阻拦她:“我可不是为了做善事。刊印这书籍可是要谋利。”   没多久八珍楼与恒家酒楼的食客们惊讶地发现楼前居然竖起个告示上面写着:   倘若能在酒楼预存下五十两银子,便能在此后每次只支付八成,还能获赠一本美食录。   这一下惹得百姓们议论纷纷:“我看着恒家少东家疯魔了不成?谁会那么蠢,在酒楼里预存银子?”   “是啊,别家酒楼在酒楼预存的不过是美酒,他们家倒好,叫人来存银子。”   “再说获赠美食录,那有什么稀罕的?”   也有人持有不同意见:“那可说不准,咱们这可是临安城!”   “临安城里什么皇亲国戚没有?豪横些的吃一桌席面就能上百两银子。”   “别家酒楼也就算了,这恒家酒楼和八珍楼的分店加起来也有三四个,就冲这些分店花完这银子也不难。”那人掐着指头算了起来,“你想想,家里娶媳妇、孙子做满月酒哪个不是大花费?”   “咱小门小户,也不可能请亲戚们去酒楼吃席啊?”   “你可别忘了,西湖边上那家八珍楼是物美价廉著称,一人三十文便能吃好,若是能支付八成只不过二十四文,别说请亲戚了,就是请全村人吃席都使得。”   “对啊。”有些好事者盘算起来,“寻常厨子们办一场乡下席面可要一人花一百文,哪里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还有人脑子转得更快:“我大可预存后将席面都外送到乡下地方,按照百文的价格倒手赚钱,这一来一去一个人便能净赚七十文呢!”   “也是,不过这预存五十两银子除了折扣,得到的唯一好处是本书?”   “这是什么书?天书不成?”   说来说去大家对那本书都充满了好奇。   这当口已经有心思活络得大摇大摆上前:“我要存!”   李山毕恭毕敬招待他存了银子,而后便拿出一本油纸包着的书:“您拿好。”   周围人好奇地凑过来,脖子伸得老长   可那人却珍重收到怀里:“对不住了各位,我不想给别人看。”   说罢便拿着书在诸人艳羡和好奇的目光中离开。   百姓们不满得发出一阵嘘声,可也奈人家不何。   恰在此时,就有另一位员外向前也道:“我也预存五十两。”   他却是个大方的,拿到书后立刻招呼诸人:“都来瞧瞧。”   诸人“哗啦”一下都围了过来,有识字的便好奇念起来其中一页:   “却说天元年间,有位书生进京赶考走夜路……”   这是一个书生遇到美女的故事,一夜风流醒来后美女却不知所踪,只有原地一株开得繁盛的老杏树。   书生进京后居然高中,被宰相招亲给自己家独女,成婚之日在八珍楼办的酒席,酒席上却来了个一身粉红衫子的美貌女子……   说到这里后戛然而止,正要翻页,那员外老婆却提溜着他耳朵将他抓了出去。   “哎哎哎,后文呢?”   百姓们各个翘首企盼。   美女风流,又来第二个相爷家千金,到底选谁啊?   那第一个美女到底是不是相爷家千金?还是山里的老杏树成了精?   这可真是留下个钩子,惹得他们一个个抓耳挠腮,就想听听下文。   就这样他们在八珍楼外候来一下午,一个新奇的故事接着一个,可也到底是零零星星,没有过足瘾头。   这消息传出去后,临安城里人都对这本神奇的《临安美食录》充满了好奇:到底是何方奇书?   因着曼娘这里只赠送了二百册,二百册满后便不再刊印,也不是人人都那么大方会把书拿来给公众观看,因此这件事越发传得离奇:   有人说这本《临安美食录》记载了各种神奇食材的处理方法;   有人说这本书是各种狐妖鬼怪精灵的传奇;   还有人说这本书其实是八珍楼老板的真实经历。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温为世在外头说书,也终于听说了这则奇闻轶事。   他寻思了一下,不对啊,这《临安美食录》不就是自己写的那本滞销故事么?   回家一翻,原本放书稿的地方果然不见了书稿。   他火急火燎寻到恒家酒楼,当听到百姓们说恒娘子居然在酒楼里宣扬说带着这本书来吃饭便能打折时立即绷不住便进了楼。   见到恒娘子时犹面有愧色:“恒娘子,那书稿……”   温暖玉忙站出来怯生生道:“哥哥你不要怪罪旁人,都是我不好擅作主张去寻的恒娘子。”   温为世苦笑一声:“我哪里是兴师问罪,实在是无地自容,自己胡乱写的文稿,异想天开想刊印,哪里想到连累恒娘子……”   “谁说你连累了?”曼娘不以为然,“反倒要谢谢你的书稿,让我酒楼内销量大增。”   “真的么?”温为世有些不敢置信。   “哪个要哄你喔。”   曼娘笑着示意两兄妹到前头去瞧瞧:“不信你们自己去看,如今是不是都是问书的人?”   两人将信将疑走到前头,果然见前头的顾客们纷纷问:“我若是充值了便能得到这本书稿么?”   还有人是买了的顾客:“那书里里面写满鬼怪故事,我看完犹不过瘾,还有第二册 么?”   曼娘笑吟吟道:“这却要问这本书的书写者。”说着就将温为世推到前面去。   这……   温为世搓搓手,不好意思地咳嗽了半天。   看着诸人企盼的眼神,他忽然生了勇气,平静下来细细说来:“其实,这本书还有后半册,如今在撰写中……”   很多很多年后,后世的一本历史书中记载:   “记录大宋风情人貌的一本小说便是《临安美食录》。一开始这本书只是恒娘子为酒楼开张设置的盈利手段。可后来它能流传下来是因为好笑:通篇不管是写鬼怪传奇还是写文人雅事,最后生拉硬扯都要扯到恒娘子所做美食上。   再后来厨子们将这本书视作行业内范本,因着里面详细记载了很多美食的做法步骤,所以许多厨子都拿来学习其中的菜肴做法,便一代代流传到了现代。   而近代以来经过学者们研究,这本书非但记录下了当初京城的饮食习惯,还记录了大宋的风土人情,更有当时血脏羹、洗手蟹、葱泼兔等各种美食,,是一本颇有历史价值的传奇小说。” 第六十五章 茨菇酿牡蛎   等到秋天时曼娘的几家酒楼已经站稳了脚跟, 非但如此还新建了几间八珍楼。   秋天湖边吹来的风渐凉,临安城的百姓却仍旧身着薄衫,歌舞升平。   重阳节喝着菊花与茱萸酒, 满城叫卖各色菊花,蜜煎局用五色米粉做成狮蛮糕,寺庙的和尚们也气象一新, 如往年许多个秋天一般。   可是北地却起了战事。   秋高马肥,北地的胡人们修养了两个季节, 正是蠢蠢欲动之时。   开始只是小规模的骚扰, 而后便是劫掠所见宋人, 不管是樵夫还是村民。   驻守边地的军员不敢轻举妄动宣战, 只能将层层密报加急送到临安。   朝堂上的气氛骤然凝固起来。   一面是主战派, 一面是主和派,两边在朝堂上争议不休。   主战派嘲笑主和派“被江南的暖风熏软了骨头”, 主和派冷笑“烦请大人解决下攻战的钱粮?”;   主战派回骂“听说大人的祖坟北邙山还在胡人统治下,如今大人列祖列宗就在我身边大骂不孝子不知道大人听见否?”。   主和派也不甘示弱“大人何不将自己家财都奉献出来现在就攻打北地?”   整个朝堂上乱嚷嚷吵作一团。   政事堂的相公们各有心思, 官家也迟迟不表态。   临安城里终于也紧张起来。   茶楼里喝茶的茶客们围着老虎灶争执不休,酒肆里酒徒们要一盘香醋笋尖便喝着老酒直抒胸臆, 便是街坊间的孩童打仗都扮做两派, 一派为主和派,一派为主战派, 两边拿竹子瓦砾互相投掷。   谢宝树几个纨绔来八珍楼吃饭,温玉暖瞧见他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好, 而是问他:“你意下如何?”   半大的小姑娘不过比桌子高些,居然也煞有其事。   “ ?”谢宝树一愣。   几个纨绔旋即才反应过来,宋简议哭笑不得:“朝堂之事与我们何干?”   玉暖虽然拦不住他坐下,却仍旧气鼓鼓将他前头的茶壶拿走:“白娘子说, 是个有血性的男儿就当站出来一决死战。”   谢宝树摸摸脑壳:“原来她主战么?”   “主战有何过错?”玉暖撅起嘴巴,“我、李山哥、金桔姐姐,我们酒楼上下都主战!你要是不主战,就休要进酒楼!”   萍娘正好端着毛巾把子进了齐楚阁儿,听见这说法好笑摇摇头,转而对谢宝树道:“如今都疯魔了,满酒楼的食客都要划线。昨儿个还有几个客人问我是不是主战,否则就不来我们酒楼用膳。”   曼娘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进来:“你们莫要为难谢公子,这主战和主和岂能是一时义气之事?”   “人活不就一口气?”二傻子周岑不满意。   曼娘摇摇头:“与胡人之战,打赢了也不过是将胡人驱逐回北地,没有银钱土地之利,可若是输了就大大挫败了朝堂上下信心。”   “少东家说得对!”谢宝树眼前一亮,“三哥也是这般说的。”   “可……可如今这么多百姓义愤填膺,不是说明民心所向么?”   曼娘苦笑,百姓们如今还算是对北地有感情,谁又没有血亲被胡人所害?   可若是打输了,民众心灰意冷,时日再长些人人都在江南安居乐业,逝者已矣,活人们也就慢慢抚平伤痛,到时候举朝上下再无人想征战才是大忌。   “这仗并不是打不得。”曼娘字斟句酌说出自己的看法,“只不过,要打便要一鼓作气,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路打到胡人心腹之处,将其一举毙命才是正经。”   门外的牧倾酒住了脚步。   他没想到曼娘所说句句都与自己心思相和,当即惊为天人。   可曼娘若是知道他的心声便会发笑,她能有这般高明的见地不过是因为她重活了两世见多了朝堂变迁,因而多了些感悟罢了。   “如今仓促出战,若是输了,只怕那些主和派的官员以后又有不少说辞。”曼娘蹙起眉头。   “那嫂,少东家觉得应当何日出战呢?”谢宝树问道,他没有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将恒曼娘当作朝堂中的大臣一般认真对答。   “秋天胡人马肥膘厚,就算打赢了也很快到冬天,北地苦寒我们无法驻守修筑工事,不如拖到明年夏初第一茬春粮收获时。”   “说的好!”牧倾酒忍不住赞叹道。   这时候诸人才看见牧倾酒进来。   他身边的小厮解释道:“我家王爷来酒楼里调度些钱粮。”   “什么?三哥,难道你要……”谢宝树愣住。   牧倾酒点点头:“正是。”   他沉声道:“无论是战是和,我都要去北地镇守,陪着北地军民心里才放心。”   陈雪所低呼了一声:“三哥,那官家同意了么?”   牧倾酒摇摇头:“官家同意与否我不知,反正我上了奏疏,他不同意我也要启程。”   白歌阑欢天喜地:“如此甚好,北地的百姓们总算是有救了!”   曼娘却在回忆:前世这时候殷晗昱联合御史大夫参奏过牧倾酒。   她那时候不知牧倾酒做过什么,只记得殷晗昱叫她好好招待来府里做客的御史大夫夫妇,或许他们就是那时候搭好的线。   现在想来弹劾牧倾酒肯定是因为他私自离开京城前往任上。   思及此曼娘忙道:“那可要小心有人参奏你擅离职守。”   谢宝树哈哈大笑:“这却不用担心。有我几人替三哥善后。”   曼娘想了想前世似乎也并不记得殷晗昱就此事成功过,是以便也放下心来。   只不过她想着想着却暗暗攥起了拳头:   牧倾酒此行分明是牵挂北地,守护北地军民。殷晗昱却落井下石,这不是小人还是什么?!   她脸色阴沉起来,自顾自道:“那便留下吃饭吧。”   诸人瞧着曼娘铁青着脸进了灶间,乒乒乓乓拿起刀剁馅,一个个心惊胆战。   谢宝树喝着茶水,缩了缩脖子:“三哥,你今后的日子可难过了。”   谁知牧倾酒混不在意,反倒是宋简议挤挤眼:“你不懂,那是嫂子舍不得三哥走。”   陈雪所傻乎乎在旁帮腔:“我爹要走时,我娘也黑着脸见人就骂,想必也是这个缘故?”   “就是,三哥为何今日来酒楼?什么调度钱粮,都是借口,还不是想亲自跟嫂子道个别?”周层大咧咧剥着就茶的兰花豆,在旁挤眉弄眼。   几个纨绔们瞧得出来牧倾酒今儿个并未生气,因而嘻嘻哈哈笑了起来,一个两个道:“嫂子是心疼哥哥走呢。”   “就是就是!”   “浑说!”牧倾酒低声呵斥一声,自己眉目间也舒展开来,原本因着离别产生的郁郁也渐渐消散。   不多久曼娘便端上一盘茨菇酿牡蛎。   茨菇于水八珍里最晚上市,此时被曼娘剁得细碎,里面加上猪肉馅与牡蛎馅,酿进牡蛎壳里。   谢宝树一见便大呼小叫起来:“如此一来,牡蛎倒肉多耐吃了许多!”   正要伸手去拿,却被宋简议一把拦下。   谢宝树恍然大悟,笑起来:“我自然是吃别的。”   曼娘不愿听这些吊儿郎当少年们胡诌,便垂首出了门。   有其他人在场,牧倾酒又怕曼娘当众生了恼意,因而没有出门见她,只垂首吃饭。   细嫩的馅料鲜美无比,里头裹挟着牡蛎的鲜甜和猪肉的丰腴。   还能吃到清甜的茨菇,于肉馅中多了些鲜美,叫人欲罢不能。   待到出门后纨绔们又有眼色得找借口跑了,只留牧倾酒一人。   曼娘不声不响从后头过来,塞给他一对护膝:“北地寒凉,莫要伤着腿。”   旋即匆匆便往别的地方走去。   那护膝打眼一瞧便是街市上售卖的,想来是曼娘临时匆匆去街上买的。   牧倾酒心头一热,感激得瞧了曼娘背影一眼。   等他走后不久官家将一位主战的副相贬了官,又将几位主战的相公斥责一番,这回主战和主和两派之争才算是尘埃落定。   可百姓们犹不满意朝堂决议。   京师教坊的伶官索性排演了一场滑稽戏,嘲讽朝政。   戏文里大咧咧唱道:“临安再好,官府的文书里只称作‘行在所’,仍将汴京当都城。”   还虚构了一场戏文,将主和派的官员演成中饱私囊大腹便便的贪官,由着个花了花脸的丑角出演,构陷忠臣给官家进谗言,排斥异己党同伐异,在戏台上丑态百出。   曼娘也去瞧了这场戏,看完后可真是哭笑不得:“主战和主和本是政见不同,算不上罪大恶极。”   “历朝历代恐怕只有大宋百姓可这般恣意评议朝政而不怕被官府抓捕。”白歌阑感慨。   曼娘点点头。   似乎这样仍不解气,下头的百姓们纷纷嘘声一片,还有人将臭抹布、烂菜叶子等扔到那位丑角头上。   “这么瞧来,临安城里百姓倒是主战的多些。”谢宝树道,“听说那些主和派的官员这些天都不敢出门。”   曼娘忽得灵机一动。   殷晗昱不是打算寻找御史参奏牧倾酒擅离职守么?   那他不就是主和派么?   谢宝树正看着热闹,就被曼娘拽出了人群:“走,帮我办件事。” 第六十六章 脆炸蟹钳菱角   京城的一处大宅里, 游征正与人煮酒闲话家常。   他慢悠悠拿起银镊,往酒杯中夹入一朵金黄色的干菊花,这才将杯盏奉与对方:“殿下, 请用。”   太子接过酒杯,眼神中却没有游征的平静:“你的后宅事,处理得如何了?”   游征垂首吹了吹杯口并不存在的灰尘, 才道:“殿下放心,我那继母已经在乡下僻远地方了, 活不过几日。”   “早点结果便好。”太子蹙眉, “先前你失踪她便暗中雇人追杀你, 后又拿你的婚事做筏子, 而后放印子钱闹得连太后都不悦, 处处掣肘。”将终结一条人命说得轻而易举。   “殿下说得是。”游征颔首。   “我们做事,后宅最好要平顺。”太子拍拍他的肩膀, “娶个贤良妻子才是正经。”   贤良妻子。   游征脑里闪过一个温婉的身影,他心里一阵抽痛。   太子丝毫不觉, 还道:“我老师有位女儿待字闺中,不然嫁给你可好?”   游征忙放下酒杯, 起身行礼:“殿下待我恩重。只不过侯爷还会续弦, 侯府内宅混乱,恐对不起人家女儿。”   “也罢。”太子点点头, “待到大业已成再说。”   他混不在意,又说起另外一桩事:“参奏牧倾酒的御史可找到否?”   游征眼中闪过一丝凶煞:“明日朝上多人将会参奏。”   太子闻言得意大笑起来:“好个野种, 且看父皇这回怎么包庇他!”   游征也格外快意,牧倾酒,他们的死对头,先前刺杀他不成反而害得自己失忆, 脑海中唯独记住殷晗昱这个化名。   后来不成想他居然吸引了曼娘的注意。   夺嫡阻碍,杀身之祸,夺妻之仇,三重仇恨交织起来,早让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殿下放心,除了弹劾,还有人会劫掠他的粮草,让他腹背受敌元气不振。”   **   第二天果然如游征所料,朝堂上接二连三站出好几个御史弹劾牧倾酒。   “私离京师,目无王法!”   “北地不过起了纷争,他便要调兵遣将,狼子野心!”   “不将王命看在眼里,是为不忠!”   还有许多臣子趁机参奏起来。   谁知官家听了听便摆摆手:“知道了。”并无愠色。   太子恨得牙痒痒,他原本就疑心牧倾酒是官家的私生儿子,此时更是落实了猜测。   官家似乎看出了下头百官的不忿,便缓缓道:“牧倾酒从青州起兵,带了支行伍回了我朝,若是他有贼子野心,在那时动手岂不便利?”   又道:“他此行仓促,托了成国公家小三儿给我告假,我准了他才走的,有我口谕,并不是目无法纪。”   立刻便有一群人盯向成国公。   还有位御史阴阳怪气:“适才还见成国公参奏牧倾酒,原来早派了儿子示好牧倾酒?”   诸人看着成国公的眼神也变得意味不明。   成国公愣了愣,忙请罪:“臣家小儿无状,无官无职整日里游手好闲胡乱揽事,还请官家恕罪。”心里早将自己那个离经叛道的三儿子骂了个一万遍。   官家却摆摆手:“我瞧着谢宝树很好,回头便让他上羽林卫领个差事罢。”   没想到还落个官职?成国公也顾不得什么众人鄙夷御史质疑了,忙跪下来谢恩三呼万岁。   一干人看得酸溜溜的,谁知官家还没说完:“宋将军家的宋简议、泓瑶帝姬家的陈雪所、永世侯世子周岑这三个也是出息的,听说牧倾酒要去北疆,他们一个两个求到朕这里来要同去同生共死,朕觉得很好,也一并领差事。”   羽林卫本是官家身边侍卫,任命谁是官家说了算,是以官家此举也不算越权。   宰相们便不好反对什么。   而宋家、陈家、周家这三个纨绔的父兄有不少与成国公一样适才还弹劾过牧倾酒,此时见家中这些儿子们有封赏,当即一个两个愣在了原地。   最后还要捏着鼻子谢过官家恩赐。   与牧倾酒站在一起的贵族子弟们一个两个封了赏,官家心思如何一下便知,朝堂上诸位大臣们也不再争执,没趣得散开来。   下了朝游征还没顾上跟太子商量对策,就被路过的百姓砸了臭菜叶子。   他犹自一脸懵,护卫正要上前惩治那百姓,却听得百姓高喊:“这厮构陷冠军侯,是个主降的贱坯子!”   冠军侯是什么人?   揭竿而起少年郎,一呼百应横扫千军,临安百姓心中战神般的存在,岂能容人构陷?   何况对方还是日前最敏感的“主降派”,这些天虽然朝堂最终认定了和平解决,可百姓们心里却始终憋着一口气。   于是旁边百姓们立即义愤填膺,抄起手边最趁手的家伙一举而上。   游征也被人喊做“奸臣”人人喊打。   他的侍卫虽然勇猛,却拦不住群情激愤,拦住了这个那个又伤人。   游征虽然身手了得,但俗话说乱拳打死老师傅,哪里挡得住临安城里的百姓?   这不,刚躲开个烂菜叶,又被个臭柿子击中。   他抬起头,却是自己想都没想到的人——“曼……曼娘?”   “原来?是你?”游征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   这才明白为何自己会刚出宫门就被百姓围堵,必然是曼娘鼓动了周围的百姓。   可他想不通为何自己刚走出朝堂曼娘就得知了消息?朝堂之事又如何是这么快传到曼娘耳朵了的?   曼娘毫不畏惧与他对视,旋即拍拍手里的烂柿子,又抄起个钵大的酸瓜扔了过去。   前世今生,终于要狠狠出这口恶气。   最后还是侍卫唤来了临安府的府尹衙门才驱散了百姓。   曼娘看看游征鼻青脸肿的狼狈样子满意地点点头,旋即招呼百姓:“诸位辛苦了,请尝尝我们八珍楼的脆炸蟹钳菱角!”   而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箩筐油炸过的蟹钳,那蟹钳各个都有半拉子手掌那么大,撬开了个口子,里头酿着蟹肉和菱角,看上去就美味不已。   百姓们有认得恒曼娘的,便笑着打招呼:“这不是恒家酒楼少东家吗?”   曼娘笑眯眯点头,毫无适才的凶神恶煞,还将蟹钳递过去:“快尝尝!还是热乎乎的。”   “少东家可真是毫无生意人的铜臭气息,还与我们百姓站在一起。”有人夸赞。   曼娘笑得眉眼弯弯:“那是自然,大恶人定然是人人得而诛之。”   游征在旁听得一清二楚,一口牙都几乎咬得稀碎。   金黄的油炸外壳下面是雪白的蟹肉与菱角混合的馅料。   一口下去簌簌掉渣。   里头蟹肉鲜美,细细嫩嫩,菱角则鲜甜水灵。   香气四散。   百姓们纷纷咽起了口水,有些不识得的人问:“这是谁啊?”   别人好心给他普及:“这是恒家少东家,开的恒家酒楼与八珍楼都是了不得的大买卖。”   “好人啊,能站出来反对永嘉侯世子的也算是个良心商家了,我定要去这家酒楼瞧瞧!”   可以想见永嘉侯府的名声将在京城烂到了极点,被她坑害了一次也就罢了,没想到还要被她趁机宣传一波自己的酒楼!游征这口气是怎么都顺不下去了。   人群里还有下衙的官员,其中个被提溜着耳朵的,不是谢宝树是谁?   他“哎呀哎哎呀”大呼小叫着,揪着他耳朵的成国公却毫不手软:“你这个孽畜!”   “爹!”   “爹!”   谢宝树大声求饶,奈何一路被成国公拧着耳朵走。   恰在此时成国公吸溜下鼻子:“什么味道?好香!”   小厮在旁汇报:“国公爷,前头有个就八珍楼的酒楼发放脆炸蟹钳菱角,挡住了道路。”   谢宝树定睛一瞧,眼珠子提溜一转,一叠声大喊:“爹,你放开我,我认识这家店主,定然领一份来!”   国公爷将信将疑,手却松了松。   最后还是用鼻子示意谢宝树的小厮去领。   还好曼娘认得谢宝树的小厮,顺着他的指点远远瞧见被国公爷责罚的谢宝树,笑又不敢笑,只好给他装了满满一食盒脆炸蟹钳菱角。   国公爷闻见香味后便有些按捺不住,奈何还是板着严父的面子,气鼓鼓瞪了谢宝树一眼:“你,步行回家!”   自己则捧着食盒坐上了家里的牛车。   可怜的谢宝树,步行跟在国公爷的牛车外头,闻着帘子里飘来的炸蟹肉香气,不住咽着口水才回了家。   不过等到回到国公府,他爹从牛车上下来,到底还是给塞了个一个脆炸蟹钳菱角到他手里。   “爹?您……不生我气啦?”谢宝树不敢置信地试探。   “哼!都进家门了,还装什么装!”国公爷白了他一眼,又恨铁不成钢指了他鼻子一下,“不管怎么样你背着我擅作主张可不许有第二次了!”   谢宝树喜出望外笑逐颜开低呼一声,又问国公爷:“爹,那我跟着三哥没错吧?”   “我能管得了你?”国公爷没好气回了他一句,并不反对,“可若是有朝一日太子继承了大统,你也要做被我逐出家门的准备!”   “那是自然!”谢宝树笑逐颜开,又乐颠乐颠。   正要走,就被国公爷叫住:“去将这食盒送给你娘!叫她也尝尝!你怎的一点都不如陈家那小子,有什么好吃的都惦记着自己的帝姬娘!”   絮絮叨叨将他轰走。   京城的短暂平稳一直持续到了过了年,到第二年春日。   这时候临安城还是一派平静,谁知一日忽然传来消息:牧倾酒对北地用兵,与胡人正式交战。 第六十七章 笋衣豆沙   春日里食客们议论纷纷:“怎的?若是我没记错, 恒家又开了一家八珍楼?”   “是哩,这家八珍楼与先前几家又不同,原先卖的是海八珍和水八珍, 这家卖的是山八珍。”   “这八珍可真是玩出花来了,听说后面还有禽八珍、兽八珍等诸多酒楼呢。”   酒楼里食客人头攒动,李山乐呵呵招呼着客人, 有条不紊。   后院门外,曼娘正依依不舍送别恒家夫妇:“爹, 娘, 现今局势纷乱, 你们真的要出门?”   每年开春恒老爷都要去北地寻失踪的儿子, 这年也不例外。   只不过今年恒夫人执意要跟从。   “起了战事倒是个机会, 以前胡人占着的地盘如今有些变成了我大宋领土,我们也可借机进去, 说不定你哥哥便在那些地方。”   “就是,先前每年都寻, 大宋领土也被我们寻得差不多了,倒不如去胡人地盘瞧瞧。”   曼娘叹了口气, 但转念一想如今牧倾酒收复了不少失地, 凡收复处百姓皆还记得自己是大宋子民,每座城池都风平浪静, 爹娘去那些地方倒也还算安全。   她上下又扫视一眼爹娘的行装:“爹娘到那里勿要轻举妄动,须得有大军驻守才能出门寻人。”   “你莫要将我们当作三岁小儿。”恒夫人不满地拍拍女儿手, 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冲她眨眨眼睛,“顺带带你爹去瞧瞧人。”   去瞧什么人?自然是牧倾酒。恒老爷去岁从北地回临安时牧倾酒已经去了北疆,是以两人并未见过面。   曼娘嗔怪了娘一声:“娘!”。   恒老爷则哼了一声:“我去瞧瞧那小子有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倘若体貌不周正,便是少年英雄也休想进我恒家门。”   曼娘哭笑不得, 忙催爹娘上路:“爹娘,且上路吧,今儿午晌正好赶到桃金渡,好用午膳。”   “你也进去罢,今儿新店开业,且忙着哩。”   送走恒家夫妇,曼娘心里空落落的,这才进了酒楼。   今儿酒楼里人声鼎沸,自打牧倾酒出兵,临安城里,不,整个大宋都被这条消息所鼓舞,少不得有许多人出门和友人们聚会庆贺。   是以酒楼生意格外好。   曼娘正做菜,几个纨绔跨进了门,进门就皱着眉来寻她。   宋简议愁眉苦脸:“三嫂嫂,你可得帮帮我们。”   “怎的?”曼娘边筛豆沙上的豆皮边漫不经心应话,往后头一看,几个纨绔站在一起,只不见谢宝树,又问,“谢宝树呢?”   “他,他在谢家祠堂罚跪呢。”   “咦,你们又犯了什么错?”曼娘不当回事,这几个纨绔闯祸罚跪已经是司空见惯。   上回在朝堂上他们襄助牧倾酒,虽然得了官家奖赏,却违背了家族利益,每个人归家后都被家法惩治了一番。   “他,他要……”周岑吞吞吐吐,“他求谢家老祖宗去寻白娘子提亲。”   “白?白娘子?”曼娘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神色郑重起来,“你说的白娘子……”   “正是与您交好的那位白家娘子啊!”后头的陈雪所几乎要哭出声来。   “啪嗒”,曼娘手里的滤网掉落在地。   “四哥是在您这里遇到的白娘子,之后两人时常在您这争夺美食,一来二去便熟稔了起来。”   “熟稔我是知道的,可他们又是何时生了情愫呢?”曼娘忍不住问。   几位纨绔也一头雾水,你一言我一语盘算了起来:   “白娘子的女儿要进学,谢宝树便使唤兄弟们寻来笔墨砚台,便是皇子们开蒙都未见过他这般用心。”   “当时咱们几个也没觉察他不对啊,还只当他是讨好少东家,捎带着讨好少东家姊妹呢。”   “孟冬礼上,官家赏赐给我的珠翠花被四哥拿了去,隔天便见那白娘子的小女儿手里的摩合罗玩偶上戴着。”   “冬至那天,我陪着我娘出门馈送节仪,遇上四哥与白娘子拿着一纸枝腊梅。遇见我后两人脸都红了。”陈雪所傻乎乎回忆,“莫非是那时?”   “啊?”几个人齐齐盯着他,“你当时怎的不说?”   “我还以为两人偶然遇上呢。”陈雪所摸摸脑壳,“再加上我娘当时看到两人背影,说起我相亲不成的事,恨得念叨了一路,我被念叨得脑壳疼,哪里还记得哪个?”   “连帝姬她老人家都瞧出来了两人有猫腻?”   “那倒没有吧。”陈雪所忖度着,“我娘是认得谢家人的,何况当时他们在河边,我娘也只是远远瞧见了个背影。”   周岑则想起了旁的:“临安城里下第一场雪那天,我见三哥要往西湖上去游船。”   曼娘也想起了当时的情景:“那天我做了怯寒汤,可直到晚上白娘子才来寻我,汤都凉了……”而且她腰带上还系着一个五彩四金鱼同心结子。   “元宵节!元宵节那天我还在苏家巷撞见两人,当时我还招呼要一起去八珍楼,两人含含糊糊,转了个弯便被人群挤散了!”宋简议说得咬牙切齿,几乎是一副捉奸的口吻。   几人正叽叽喳喳,就见门帘子一摆,白歌阑走了进来。   三个活宝一下就住了嘴,只陈雪所那个大傻子还忍不住老往她跟前瞧。   白娘子掰了块板栗,终于忍不住说:“你们几个今儿个怎么了?怎的来盯着我看?”   宋简议咽了咽口水,到底还是没敢说。   曼娘斟酌着字句:“谢宝树,他被罚跪了。”   “他?”白歌阑神色颇有些不自在,但语气仍旧轻松,“他是个惯常惹祸的主儿,这回又犯什么错了?”   曼娘摇摇头:“说是要提亲呢。”   “吧嗒”白歌阑手里的栗子一下捏碎,她急忙转过身来,“提亲,是与哪家小娘子?”   陈雪所再也忍不住了:“是要给白姐姐提亲。”   白歌阑脸色变得煞白,低呼一声:“这个大傻子!”   “原来白姐姐不知道么?”   “我怎么会知道?!”白娘子气得啪一下将栗子拍在桌上,“人家能耐大着呢,一句‘我偏偏要勉强’就把我甩一边,自己自作主张提亲,可曾跟我商量过半句?看他膝盖是铁打的不成,跪死他!”   嘴上发着狠,脸上却慌了神。   前日谢宝树忽得开口与她表白心迹,白歌阑惊愕之余多了自卑,她本想两人说说笑笑度日便好,从来没有什么男女之思,却不想谢宝树生了这心思。   当即就劝他回头是岸,又说自己是再婚妇人,后头还带着个孩子,阖家都远离京中富贵圈,自然不是良配。   哪成想谢宝树却剖白自身,又说自己断不在乎这个。   白歌阑劝他休要再提此事。   谁知谢宝树却斩钉截铁:“你且等着我。”   等来等去就等来他被家法责难之事?   白歌阑不由得扶额。   曼娘不忍心,便柔声劝道:“事已至此,你还是莫怪他了,我们几个想法子救了他出来才是。”   她与白歌阑结识这么久,知道她因不喜江南白家规矩过大而毅然和离,是个有主见的,自然此时也能拿个主意。   果然白娘子思来想去:“不如叫他跟家里说,就说是一时气话做不得真。”   曼娘摇摇头:“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这回过关下回又如何?” 难道接下来终生不再提这话题么?   她倒想到一个好主意:“不如去牧倾酒王府请管事上门,就说有笔着急的钱粮只有谢宝树知道来龙去脉,先将他人救出来再说。”   谢宝树人是救了出来,他被救出来第一件事就是一瘸一拐来八珍楼寻白歌阑,可白歌阑躲在屏风后拒不见面。   “是我举止放浪,原先只是寻个玩伴罢了,并无其他意思。不成想谢公子误会了。”   谢宝树急得抓耳挠腮:“是我不对,不该擅作主张去提亲,可你一天不在我家后宅,我便一天不踏实。”   “你我殊途,此事我在前日已经说过,以后还请谢公子原谅,以后断不会再多说一句。”   谢宝树终于忍不住,大踏步踏过屏风后头去,可之后他哀求也罢、诚恳也好,白歌阑都不发一言。   两人自此便不不再往来,又过半月,朝堂中派出了第一支驰援的大军。   曼娘动手做一道笋衣,春笋新衣,又薄又嫩。   裹上面粉油炸后又脆又酥,上面用毛笔蘸取了豆沙写着“大捷”二字,这却是要讨个好彩头。   她将豆沙笋衣各色小食并一壶壶酒都摆在酒楼外头。   临安城里大小商家都是这般做的,路边密密麻麻摆满了各色摊子,上面都是犒军劳军的酒食和草鞋等物。   白歌阑瞧着曼娘的衣裳取笑:“你却还穿着旧年的袄裙。”   曼娘不以为然,她所有的钱财现在都给了爹娘和牧倾酒。   牧倾酒在前头杀敌,曼娘在后头盘账,她几乎将各家酒楼里每一笔银钱都精打细算换成了钱粮往北地运。   虽然朝堂不会不管,可曼娘总不愿意相信那些官员。   两人叽叽喳喳,却没想到在那队行伍中,居然见到了她们意想不到的几个人:宋简议、谢宝树、陈雪所、周岑。   曼娘“啊呀”一声,追了过去。   谢宝树嬉皮笑脸:“三嫂嫂,我要去北地了。”   “什么?”曼娘低呼了一声,“你要去打仗?”   谢宝树点点头,瞥了一眼她旁边的白歌阑,很快就又笑得如同个赖皮:“咱们兄弟自小长大,我们岂能丢下三哥?何况,我身上无功无勋又凭什么说服父母,待求得功名那时自然能求官家松口。”   说罢,也不再看白歌阑一眼,将手中酒碗端起,仰脖喝尽。   旁边的陈雪所则低调得多,努力缩小身子:“我是瞒着我娘出来的,可莫要叫她老人家瞧见。”   用完酒菜几个人头也不回便随着大军前去。   “呸!”白歌阑啐了一口,“使苦肉计,谁稀罕?”   可口是心非,还是忍不住奔了过去:“喂!谢宝树!”   谢宝树一顿,而后回过头来,看着白歌阑露出了往日一般吊儿郎当的笑容。   白歌阑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拽下腰间的荷包扔了过去:“你收好!你个……”   她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担忧,哭了出声,后面的话也听不大清。   谢宝树跳将起来,双手篓住了荷包,大声道:“等着我!”   车马萧萧,百姓们皆受到感染,许多临安城里的儿郎们看得热血汹涌,将手里的箩筐锄头扔下,纷纷跟着大军前行。   高师父也从后厨走出来,他脱下身上的围裙,随手抄起后厨弯刀别在腰后,跟曼娘作揖:“少东家,对不住了!”   酒楼里诸人目瞪口呆。   相比之下曼娘则镇定得多,她颔首:“看来高师傅是要替父母圆梦去了。”   高师父点点头:“当初承蒙恒娘子将高某从酒乡里拉出来,如今国家危亡,家国之恨叠加,高某要对不住娘子了!”   曼娘了然,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只从柜里翻出一包银两,又叫福冬去收拾一床被褥:“那便预祝高师父早点凯旋而归。”   温为世却也跟着躬身:“烦请恒娘子照料我妹子。”   他却是已经跟妹妹玉暖商量好了的,玉暖早拾掇好一个青布小包袱。   金桔大为不忍:“温先生,你是个读书人,去了又能作甚?”   温为世摇摇头:“温某虽然是一介书生不能上阵,可就算是做个抄写文书的小吏也是好的。”   两人在酒楼上下诸人的不舍中喝了送行酒,便毅然而然跟着队伍走了。   曼娘扶着哭泣的白歌阑和温玉暖,再看周围的人里,有柴家绒线铺的柴娘子,炭桥河下青篦扇子铺的庄家姑嫂二人、还有马家领抹销金铺家娘子,这些人都是酒楼里常客,今日想必也是来送别家中子弟的。   看着大军队伍远去,所有人心里都升起了模糊的希冀。 第六十八章 竹荪红花汁焖鲍   清晨曼娘正忙着招呼客人, 李山一脸为难过来:“大娘子,前头来了个古怪客人。点了道从未有过的菜。”   却原来是位身着粗布直裰的少年郎,面容生得俊雅, 眉眼间有挡也挡不住的傲气,背后包着一个古怪的匣子。   曼娘便问:“客人要什么菜?”   少年郎问:“你们店里有山海珍吗?”   这却没有。   李山在旁小心解释:“我们酒楼除了山八珍还卖许多其他的菜品,若是客人喜欢大可点。”   “哼!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吹个名号吸引人罢了。”少年郎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 “ 不过是一家普通的酒楼能有什么了不起的,还吹什么临安第一酒楼, 真是没见过世面。”   曼娘打断他:“这位客人, 我家酒楼可从未在外头标榜过自己是临安第一酒楼。”   少年摸摸脑壳, 这时候才流露出一丝少年人的局促:“这却是我不是了, 是我友人荐了你家酒楼。”   原来是位慕名前来的客人, 并不是砸场子的。李山悄悄松了口气。   曼娘想了想:“客人想吃的山海珍是什么样的?”   少年挠头:“似乎有鲍、又有竹荪。哦,还有红艳艳的汤汁。”   曼娘笑道:“那便等着上菜就是。我们能做出来。”   “真的?”少年喜出望外。   “自然是真的。”   旁边桌的客人忍不住插嘴:“你大可放心, 恒娘子做的菜就没有不好吃的。”   过了片刻曼娘端上一盘竹荪红花汁焖鲍。   红艳艳的汤汁,雪白伞状的竹荪将鲍鱼包裹起来, 如一座座沉默的小岛。   少年喜出望外:“正是这个颜色!”   他凑进去闻,果然闻到记忆里酸酸甜甜的滋味。   网状竹荪雪白的伞裙触及唇间先有一种新奇的愉悦, 咬下去后脆脆的, 颇有嚼劲。   竹荪下大而肥厚的鲍鱼泛着金黄油亮的光泽,咬上一口, 又肥又厚。   柔韧的鲍肉带来满足,更难得是平日里很难入味的鲍鱼此时却有浓厚的酱香, 还有藏红花特有的酸甜味道。   唇舌间的香气叫人直流口水,海味特有的鲜美搭配着竹荪的鲜甜,一时之间山与海的滋味都在舌尖碰撞。   少年瞪大了眼睛,赞叹:“不愧是山海珍!”   旁边的李山目瞪口呆, 他也跟着恒娘子学厨,是以直到些皮毛:“大娘子,那,那,可是藏红花?”   少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盘中。   红艳艳的汤汁里漂浮着些许红色的花萼。   曼娘笑眯眯:“这位少年郎所说的原菜里头应当是藏红花与高汤熬的汤汁,这才能叫山海珍。”   这回别说是李山了,就是周围一圈食客都坐不住了,纷纷转过身来看那道菜:“藏红花!熬的汤汁!”   藏红花是由原洋的商队带来的稀罕调料,堪比黄金,也只有皇家得见,民众也只是知道它的名字。   可是就算是皇家做菜也不过将藏红花当作点缀,并不会大张旗鼓将其熬煮成汤汁。   再看盘子里那么红艳艳的汤汁,要熬出来只怕要用许多藏红花。   曼娘笑眯眯摆摆手:“大家可莫想岔了,我这汤汁是用红菜根熬得。”   少年大为不解:“可这滋味完全相同啊……”   他不可置信又喝一口浓汤,甜滋滋酸津津的,还有一丝香气。   “那这花萼呢?”   曼娘笑眯眯:“是草红花的花萼。”   “没想到老板仅凭我口说便能做出这道菜,怪不得友人说八珍楼是临安第一酒楼。”少年面有愧色,说着便要起身给曼娘赔礼。   曼娘忙示意李山拦住他:“这无甚稀奇的,一道菜若唤做山海珍自然不会简简单单只有竹荪和鲍鱼,定然会融合了山珍海味,我便想着会不会是汤汁中间有什么玄乎,果然被我猜中了。”   食客们啧啧称奇,几乎是围观着少年吃完了这道菜,而后等他结账,想瞧瞧到底要花用多少。   谁知少年吃完饭就要走。   李山忙拦住他:“客人,你还没付钱呢。”   “付钱?什么叫做付钱?”少年摸摸脑壳。   李山瞪大眼睛:难道是来了个吃白食的?却还是耐心解释:“酒楼开门做生意,自然要银钱的,您吃得这盘菜,从哪里买来?我们工人的薪水,又从哪里支来?”   少年恍然大悟,忙赔礼道歉:“我从前住在山里,不懂这些,还是第一次下山来吃饭。”   原来是个离家出走的少年郎?曼娘挑挑眉头。   白歌阑小心凑过来跟曼娘咬耳朵:“他穿的衣裳虽然素净,可那织法却是制造局才有的手艺。看来是位皇亲贵胄。”   少年摸了摸口袋:“我没有带银两,这可如何是好……”   曼娘摇摇头:“敢问阁下尊姓大名?要往哪里去?”好叫他家人来领走这位贵公子。   谁知少年再度摸摸脑壳:“我叫侠客。姓侠名客。要往北地去从军。”   得嘞,还是位热血少年。   白歌阑对空中翻了个白眼,曼娘抿嘴笑,看他还是个孩子模样,便叫李山从柜面上取了十两碎银并铜板递过去。   侠客不愿意接:“我有手有脚,自然不受人接济。”   “我们酒楼有许多认识的友人都在北地作战,看着你倒像想起了他们,你便拿着。”李山劝他。   这些天陆续有不少青少年往北地去从军,酒楼上下也挂念着去北地的高师傅和温先生,看见少年自然多了份亲近。   侠客不再推辞,忽然说:“要么我给你舞个剑吧?”   曼娘摇摇头,这是谁家的少年郎,这般天真?   她想了想:“舞剑就不用了,倒是你如果去北地的话,帮我照顾个人可好?”   少年欣然。   曼娘便将牧倾酒的名字写给他。   少年往后退一步,郑重抱拳行礼:“那银两我便收下,做完照顾此人的酬劳。”   曼娘点点头。   少年吃完饭,解开路边系着的白马,银鞍配着白马,远去步伐飒沓,瞧着就如流星飞驰,口里还唱着歌吟,仔细听,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①”   “这少年骑着白马倒有模有样。”李山感慨,“如今马匹价格水涨船高,却不是谁都骑得起的。”   “也不知能不能骑到北地,只怕路上就被打劫了吧,鲜衣怒马少年郎,劫匪眼里肥肉肠,嘿嘿。”白歌阑笑。   曼娘摇摇头:“也不知谁家少年,应当很快就会被家人追上带走。”   这时店里许多人点了那道竹荪红花汁焖鲍,曼娘忙着下厨,便将这事抛之脑后。   隔天她正在灶间做饭,恒家大管家恒福却满脸风尘进了酒楼:“大娘子,不好了!”   原来恒家夫妇进了刚收复不久的岐州寻找儿子,可很快胡人卷土重来。   宋军很快撤退,恒家夫妇就此不见踪影。   曼娘手中箩筐掉到了地上。   岐州地势不平,沟壑山间纵横。   曼娘身着青布衣裳,徒步行走山中。   李山紧随其后:“大娘子,天快黑了,不如在前头山坳里将就一夜。”   曼娘点点头。   她身后的几人也放下行装。   曼娘为了寻觅父母,扮做山野小贩,只带了李山与恒福两人,只身就来了岐州。   此时岐州州府已经又被大宋收复了来,可下面的村落县乡还零零星星有胡人潜伏其中。   曼娘顾不得劝阻便化妆成小贩,又叫留在岐州城里的几位恒家商队的伙计备了馄饨担子。   李山和恒福不放心也跟了上来,李山挑担,恒福推车,又叫恒家商铺里一个熟知祁州地势的伙计扮做当家人。   李山递了碗水过来:“大娘子,已经走了三个村寨了。”   曼娘接过水,道了声谢:“明儿翻过山便能又寻到一处村寨,到时候再细细寻访。”   她在溪涧边洗手后便包好了馄饨,李山寻到的野菜煮到锅里,正好是一锅馄饨汤。   炊烟袅袅之际,远处忽然传来叮叮当当声。   李山慌得跳起来,定睛一看却是一群羊,赶羊的老羊倌当地人打扮,白头巾搭在脖间。   诸人这才松了口气。   羊倌也吓了一跳,一脸警惕:“怎的,你们是货郎?”   恒福慢条斯理道:“不是,我是走街串巷卖馄饨的,带着我的两个儿子儿媳赚点辛苦钱。”   羊倌后怕得直拍胸膛:“我还当你们是胡人呢!”   这才放松得一头羊身上将自己的铺席取下来:“那老哥哥,我们做做伴如何?”   恒福应了下来。   曼娘见羊倌掏出个冷馒头啃了起来,心里不忍,便招呼道:“老人家,还请喝一碗热馄饨。”   示意李山给他端了过去,羊倌瞥了曼娘一眼,嘿嘿一笑,也不客气,接过便吃。   热乎乎的汤汁驱散了身上的寒气,雪白的馄饨漂浮汤中,薄薄的皮儿,厚实的馅料,一口下去真是解饿又解渴。   老羊倌颇为满意:“可以,这手艺算是我吃过里头的前三。”   李山在心里撇了撇嘴,小小一个羊倌好大的口气,曼娘那手艺在临安城都是数一数二的,自然是在穷山僻壤里头一份。   不过是一个羊倌,想来在乡下也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   他这么想着,就给羊倌递过去一个薄被:“老丈,山里雾大,盖上被子。”   “你这小子倒是个好心的。”羊倌嘿嘿笑,“既然如此,我就给你们指条道,莫要往前头去了,那个村寨被胡人占了。”   啊?   几人都愣住了。   曼娘更是立即就示意伙计熄火。   羊倌摆摆手:“莫急莫急,那一小嘬胡人散兵游勇,如今正在村里修整呢。我已经叫村里逃出来的人去岐州州府请官兵了,只怕很快官府就会来。”   饶是如此,四个人睡觉时还是颇不踏实,反倒是老羊倌,一夜打着呼噜,睡得极香。   清晨醒来,他们都收拾好东西,那老羊倌才慢吞吞睁开眼睛,嘀咕了一声:“吵我好梦。”   曼娘哭笑不得:“老人家,这山里既然不太平,您不如跟我们改道走,好歹我们有几个青壮年劳力,总安全些。”   老羊倌摇摇头:“什么青壮年,小肥羊还差不多。”   他拍了拍手:“原本今日要告别的,可你这小娘子做的馄饨皮薄馅大倒是难得,不舍得分开,不如你们跟我回我住的地方,等官兵剿匪了再过那村寨不迟。”   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曼娘便应了下来。   李山和伙计两人轮流帮老羊倌赶羊,几人走了一个上午,这才到老羊倌住的地方。   他居然住在一处垄塬下的沟壑中,挖了个窑洞便是住所。   老羊倌优哉游哉放下鞭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鹿筋并一块风干的鹿肉:“前儿个在山里兽夹套到一头鹿,谁不成想是应着今日的口服,小娘子,这鹿肉便交给你了。”   曼娘见院落一角还种这些红葱,便拔下几颗,又去外头野地里拔了些野葱野韭。   他们带来的馄饨摊子上有些白面小米面,拿来活面醒发起来。   曼娘将鹿筋剁成小块,又加入山间的芋头,与各色酱料红焖起来。   风干鹿肉则切成薄片,与红葱同炒,而后剖开小米面饼中夹进去。   菜成上桌,老羊倌满意地闻闻香气:“许多年未吃到这般像样的饭菜了!” 第六十九章 红焖鹿筋   他老人家也不顾礼让, 自己自顾自拿起一个小米面饼,迫不及待咬了一口。   冒着热气的面饼喧软如雪,里头夹着的风干鹿肉带着淡淡的咸香气息。   片成薄片炒制后还有淡淡的锅气, 登时冲淡了风干肉的干燥缺陷。   红葱下锅炒完后不再辛辣,反而变得甜滋滋的,配上风干鹿肉片, 丝丝的微辣中还有些许的咸香。   而红焖鹿筋经过长时的炖煮后不再坚硬,反而软软的, 咬上一口, 先被上面挂满的红焖汁糊满一嘴。   吧唧吧唧嘴, 上面那鹿汁几乎能将人的嘴巴糊上, 鹿筋本身则软软的, 糯糯的,细细咬下去满口的满足。   鹿筋里头渗透了红焖汁水, 本身就不再无味,反而带着酱香汁。   红艳艳油亮亮的鹿筋一口一块, 软嫩中不失嚼劲,让人越吃越上瘾。   老羊倌吃得颇有意趣, 吃完后满意地点点头:“你这小娘子, 这手艺没得说!”   他吃撑了些,转悠着院落里消食, 见李山几个在洗碗,冷不丁问曼娘:“小娘子, 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曼娘拿出早就备好的说辞:“我们是外地人,做生意辗转此地。”他们几个一口外地口音,言谈举止都不似岐州本地人,倒不如事先编好个文弱的说法。   老羊倌一笑:“你们可不是简单的外地人。”   曼娘咬咬嘴唇, 这一路见老羊倌也不像是胡人间谍,便坦诚说道:\"其实我是临安人士,只不过我爹娘在这里失了音讯,我便乔装打扮了来寻爹娘。\"   “是个孝顺孩子。”老羊倌点点头,“临安啊,临安是个好地方。多年前我去过一次临安,画船听雨眠,只不过啊,我爱妻就是在那里丢了性命。”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大笑着出了院门,往荒野里信步走去。   曼娘总觉得这位老羊倌言行举止透着古怪,她仔细思忖着:临安,丢了性命,是谁呢?   可惜毫无头绪,心烦意乱之际,她想起游征,游征,前世总能有各种奇遇,前世这个时候他的功劳是什么呢?   想一想,想一想。   对了!   前世打仗时,游征从乡野间举荐老将军周石,并以性命担保周石将军,老将军打了许多次胜仗,游征也因此获得官家青睐。   周石将军。   这位老将军天赋极高,可惜被政敌所害,约好里应外合,可等到他出兵时政敌却拒不出兵。   他冲出了包围,一怒之下斩了政敌脑袋,政敌同党在朝中污蔑他要造反投靠胡人。   于是太上皇将他妻儿斩杀。   于是这位将军再也了无踪迹。   直到被游征举荐。   前世据说游征有位幕僚曾受过老将军的恩惠,不忍他老迈之年流落异乡因而举荐到了游征那里,他三顾茅庐请了老将军出来。   而今世没想到被曼娘误打误撞寻到了老将军本人,她心里盘算一番,便有了主意。   第二日清晨等老将军醒来,曼娘早做好早炊。   灶间挂着的风干羊肉做成的羊汤蝴蝶面疙瘩,搭配水缸里腌制的酸菜炒瓜条。   老将军惊讶得盯着那一桌吃食:“这……”   曼娘笑吟吟道:“这却是从前汴京城里最时兴的羊汤蝴蝶面。”   故都汴京,马行街铺席,一条街的早炊摊子,都摆着这蝴蝶面,有猪肉大骨的,有羊汤的,还有鹌鹑汤的。   老将军喉咙动了两下,眼中似有泪光。   李山早给他盛了一碗:“老丈,且尝尝。”   羊骨头咕嘟咕嘟熬出来的奶汤雪白浓厚,上面撒着野葱末,汤面里撒着羊肉丁与木耳丁炒成的浇头。   捞一筷子,居然是蝴蝶面。   面粉被压制成蝴蝶形状,扁平俏皮,小小一片。   放进嘴里,更加入味,将整个羊肉的精髓都吸进了面中。   羊肉丁酥烂,羊油的加持使得里头的木耳丁也丰腴肥香。   酸菜则是本地特产,白菘已经被腌制成透明的,捞出来切成丝,与同样切成丝的瓜条一起炒制。   吃多了羊汤蝴蝶面,嘴里正觉得油腻,再吃上一口酸菜瓜条,嗬!又酸又爽。   酸酸的酸菜立刻让口中生津,驱散了羊肉的油腻。   李山咔嚓咔嚓吃完这瓜条,忍不住又伸出碗去:“再加一碗!”   “可不能再加了。”恒福白了他一眼,“你这小子都吃了两碗了,这羊肉、这酸菜,可都是老丈的!”   老将军却不浑在意,似乎并未听清什么,只是蒙头吃面,直吃得自己眼泪横流。   曼娘瞥一眼老将军的神情,趁机说:“当初汴京城里大街小巷都喜食面食,等南迁到了临安亦是如此,唉,只可惜临安的羊再怎么做却都不如汴京城里的好吃。”   李山不明所以:“那我们改天请人从汴京城里捎带买羊出来便是。”   曼娘长叹一口气:“如今汴京城里颓垣满目,狐獾横行,百姓不过是勉强维生,哪里有什么羊?”   见老将军脸色惨痛,她趁热打铁:“如今朝堂中虽有个冠军侯,可惜他也只能勉力一支,顾前不顾后,前头攻打河中府,后头还得提防着胡人余孽,要不然我爹娘也不会被困在岐州。”   一番话说得恒福也跟着叹息:“唉!老仆虽不懂朝政大事,可也听说那些奸臣们将良将挤兑得无处容身,要不哪里至于如此!”   “如今朝堂清平,那些良将们倘若能放下恩怨守护疆土,何愁无人可用?”曼娘故意道。   却听老将军“啪”一下放下筷子:“说得容易,又如何放下?”   李山三人一头雾水,曼娘却知道老先生原来还未放下,她慢悠悠道:“胡人掳走、残杀了多少大宋百姓,这么多苍生性命难道就比不上个人恩怨么?”   她指点着外头的山川:“祁州原名凤翔,据说弄玉公主在此吹笛凤凰飞翔故而得名,可见从前何等富庶乐业,可如今却是荒山满眼,百姓疲于奔命,多大的恩怨能与此相比呢?”   老将军怒气冲冲:“你这黄毛丫头,知道什么是家国!”   说罢便拂袖而去。   李山缩缩脖子,用眼神问恒福,恒福也摇摇头。   曼娘叹口气:“也罢,我们准备上路吧。”   他们将灶间收拾好,又将自己的行李打包好,正准备要上路,却见老将军从院门外走进来,道:“将灶间那些风干羊肉鹿肉都带上罢。”   李山大喜,他这两顿可是惦记上了老人家的风干肉,格外有滋有味,一听老人家让带上,立即喜滋滋得去收拾了。   曼娘却叫恒福:“管事,劳烦你将老丈的行李也收拾好。他跟我们一起走。”   老将军哼了一声,并不反对。   前头的山寨道路,曼娘想了想,将恒福派出去:“你先陪这位老丈去”   恒福犹豫:“大娘子,可老爷和夫人还不见踪影。”   曼娘这回态度坚决:“我们三人会慢慢寻找,你修书一封,你亲自带着恒家商队连信带人送到牧倾酒手里。”   周石老将军这才抬起头瞧了曼娘一眼:“你这小娘子居然认识冠军侯,好大的来头。”   曼娘笑眯眯:“老将军在我家人护送下往河中府去,这羊群可否留给我?”   老先生却哼了一下:“这是给祁州守军的,你休想!”   目送他们离去后,曼娘与李山、伙计三人继续赶路。   好在这次他们所到村庄已经来了大批官兵,将胡人余孽尽数抓紧。   可惜这座村落里仍旧没有恒家夫妇的踪影,直到有位放牛娃忽得想起来:“我那天放牛时,遇到过一对夫妇,他们问过路就往洪家塬去了。”   曼娘喜出望外,顾不得歇息,与李山三人又往洪家塬方向去。   还没到洪家塬,就听得两边山崖一阵地动山响,下来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口中大喊:“留下钱财!”   李山吓得冷汗淋漓,将曼娘护在身后,警惕握着一杆铁锨。   流民看他们就如嘲笑李山:“嗬,你小子快别抖搡了,我们青雪娘子座下不伤女人!”   曼娘看着那流民所举旗帜,赫然一个“祝”字,忽得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她颤颤巍巍问:“敢问宝座是哪座山头?”   “我们大当家的,是大名鼎鼎的青雪娘子祝当家的。”   曼娘一愣,盯着那位匪民:“祝……祝青雪?”   “大胆,岂能直呼我家娘子名讳!”   “不是我不敬,实在是……”   实在是这位祝青雪前世与我有夺夫之仇啊!   曼娘垮起个脸。   前世太子不甘心让牧倾酒一人北伐,便派出了擅长行军打仗的游征。   游征到了北疆,先是起用了老将军周石,又是在剿匪途中遇到了祝青雪。   祝青雪生性桀骜不驯,自幼在土匪窝长大,说是土匪窝其实是一群被胡人逼上山的庄稼人罢了。   她偏偏不服游征,游征便三擒三放,终于将她收服。   祝青雪的兵马为游征所用,她也在游征麾下立下汗马功劳。   等她进京受封赏时,京中贵妇们更是传说这位便是永嘉侯世子的红颜知己。   而游征也将无家可归的祝青雪堂而皇之安置在侯府最好的客房里。   曼娘闯进祝青雪房中,她也只是不屑瞥她一眼:“我的天地有多广阔,世子妃是不懂的。”   她被那傲气冲得脑门子疼,又是自卑又是自怨自艾得哭了一下午。   这回看到了这位土匪大当家,又该如何面对她呢?   还没等曼娘想出个章法来,他们就被掳绑得结结实实,捆上了山。   等醒来时已经在一座山寨里,一群土匪围着他们几人。   打头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穿着胡服,袖儿窄窄,裤腿紧紧,浑然不似中原做派,说话也不讲究:“怎的又多了三个人?浪费粮食,赶紧带出去扔了。”   李山忙道:“我姐姐会做饭!我也能打下手!”   那女子看了看抄来的馄饨担子,一对妩媚的猫儿眼在曼娘周身上下打量:“那你便做个菜瞧瞧。”   做什么菜啊,下点毒还差不多!曼娘愤愤地揪着地。 第七十章 辣炒风干兔、猴头菇鹿骨汤……   “恒娘子, 您打算做什么菜肴?”   寨子后山,曼娘和李山伙计三人在后厨忙忙碌碌,几个山匪一脸警惕, 眼珠子不错盯着他们,生怕他们下了毒去。   山间能有什么?不过是菌菇木耳并野味。   李山翻出个猴头形状的蘑菇:“恒娘子,您瞧这个是什么?”   曼娘瞧了一眼, “那是猴头菇。生在林间树杆上,最是美味。”   曼娘从自己拿来的馄饨摊上卸下来一条风干鹿腿。   干巴的鹿腿被剁下一块切成薄片加豆豉蒸了。   猴头菇与剔下的鹿骨一起煲汤。   灶间吊着的风干兔肉被拿下来与山间茱萸豆豉木耳一同辣炒。   面食活面做成大肉龙, 里头包裹着木耳丁、香蕈末与羊肉。   不过片刻简单两菜一汤一主食便上了桌。   “哼, 外头的吃食能有什么好吃的?”   青雪娘子本来不屑, 可却在闻到香味时实在忍不住动了筷子。   她先夹了一筷子辣炒风干兔, 风干兔肉是深红色的色泽, 经过炒制后泛着淡淡的油光,油光水旺, 一看就好吃。   送进嘴里,薄薄的兔肉片紧实柔韧, 一下就让唇舌满足起来,细细品味, 上面还沾着淡淡的茱萸粒和胡椒粒呢, 吃起来更是增添了风味。   又辣又麻的兔肉片带来新奇的体验,甚少如此吃兔肉的山匪们各个赞叹:“没成想还能这般吃兔肉!”   “老子我吃了这么多年兔肉, 这是第一次吃得尽兴!”   “上回拿白水煮了的那厮赶紧站出来,罚你今儿个吃不成!”   山寨里没有厨娘, 每餐饭食都由山匪们轮流做,要是遇上谁手艺不好那只能自认倒霉。   山匪们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食物,就连辣炒兔丁里的配菜木耳都不放过:   “里头的木耳居然咔嚓咔嚓发脆!”   “对啊,沾着麻辣滋味更好吃, 原先我们居然只知道水煮蘸酱,真是浪费!”   “说起木耳,那个包子样的里头也包着木耳呢。”   诸人便打量起大肉龙,这大肉龙被曼娘切成了一块块,一层雪白的面粉一层酱色馅料,一圈圈像一朵盛开的茶花一般,从横截面可以清楚地看到木耳丁、香蕈末与羊肉。   吃上一口——   肉龙外皮松软香糯,几乎要化到舌尖,而上面的木耳丁则脆而爽口。   羊肉末肥香满口,羊肉汁羊肉油浸透了香簞末和木耳丁,让滋味更加香腴。   山匪们有人夹起一筷子豆豉蒸鹿腿:“这个也不错!”   鹿腿肉被切得薄薄,经过炖煮后又薄又香,夹起来后在日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红的是瘦肉,雪白的是筋膜,几乎是相互骄横,一看就叫人忍不住咽起了口水。   而上面撒着的豆豉则被煮得饱满酥烂,用筷子一抹几乎就立刻散开,沾染在鹿腿肉片上散发着好闻的气息。   尝上一口,薄薄的鹿腿肉独有一番野趣,瘦肉不柴,肥肉没有,鹿筋耐嚼,叫人越吃越爱吃。   上面的豆豉也是点睛之笔,咸鲜适中,使得原本平淡无奇的清蒸鹿腿肉也变得滋味十足。   已经有人感慨:“今儿若是有酒就好了!”   立刻有人白他一眼:“大当家的不许喝酒!”   那人悻悻然:“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今儿吃到兴头了。”又缩缩脖子,怕大当家的听见。   好在大当家的青雪娘子正在专心致志喝一碗猴头菇鹿骨汤。   猴头菇又厚又肥,本不容易做,山间的山匪们时常将它整个煮进锅里,一点都做不熟。   是以山匪们将它晒干了扔在灶间,只有哪天粮食不足了才会去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碰它。   可曼娘将它片成薄片,此时在鹿骨汤中炖煮得软糯,哪里还有坚硬?   送进嘴里又薄又柔,咬上一口,鹿肉的精华立即从菇里被挤压出来。   又鲜又美,还带着猴头菇特有的鲜甜。   青雪娘子喝了一口又一口。   吃完这顿饭,山匪们上下都劝青雪娘子:“大当家的,您就将这几人留下给我们做饭吧。”   “就是,咱们乱做饭糟蹋了的吃食也够养活这三人的。”   青雪娘子点点头,将三人押上来,趾高气扬道:“你们三个,以后便留在我宅子里入伙。”   “绝不!”曼娘立刻拒绝。   “怎的?不要不识抬举!”立刻有小喽啰拔刀相对。   曼娘脑子转得飞速,瞥见桌上的猴头菇鹿骨汤,忽然想起一计:“我要去寻我爹娘并我未婚夫。”   她想起从前青雪娘子被安置在永嘉侯府后,吃喝皆不讲究,唯独喜欢看两情相悦的话本子,当即起了心思。   果然青雪娘子闻言淡淡示意诸人收刀。   曼娘一看有戏心里大喜,又继续海阔天空编了下去:“我未婚夫入伍从军,爹娘在北地失踪,我带着人来寻他们。”   想起前世听人说过,青雪娘子部下虽然都是山匪,却都是重情重义的山间村民。   她立定了心思要提前在青雪娘子心里揭发游征那厮的真面目。   当即笑道:“说来话长,六年前我大哥在北地失踪,我父母寻不到他,家里人却救到了个伤了脑子的男子,爱屋及乌容留了他,谁知那人居然毫不知足,还闹着要以身相许向我家逼婚!”   “嘶——”围观的山匪们吸了口凉气,一个两个骂了起来,“这不是狼心狗肺吗?”   “就是,我们山里人就瞧不起这样恩将仇报的狗东西!”青雪娘子骂道。   还有山匪问:“其实他要是长得好,以身相许也是一桩佳话……”   “佳话个屁!”曼娘一激动就学着山匪们说话的调调,“我与我未婚的夫婿情投意合,有了这人在中作梗,才使得我们婚事耽搁至今!”   李山在旁看得目瞪口呆。   自己家大娘子这一招指鹿为马的能力还真是强啊!   曼娘还在字斟句酌:“外头打仗,我未婚夫婿进了北疆打仗,后来传来我大哥消息,我爹娘便来北地寻他,可惜没了音讯。”   “我一人在老家,爹娘没有了音讯、未婚夫婿也生死未卜,加上那厮终于好了脑袋,原来他还是个大官的儿子,我又怕无人依靠下对方害我,索性就卷起铺盖赶紧来北地。”   “可恶!”青雪娘子啪拍了桌子一下,“那厮叫什么名字!等我遇上了一定不轻饶!”   曼娘心里大喜:“他唤做游征。是个欺世盗名的伪小人。”   青雪娘子认认真真记住了这名字,曼娘赶紧叮嘱一句:“他这人心里只有名利,说话冠冕堂皇,你可千万莫被他骗了。”   青雪娘子应了下来,又问曼娘:“你未婚夫婿如今可有音讯?”   曼娘点点头:“我前几天才托人给他捎了信,他在应天府呢。”   青雪娘子有些理解地点点头:“等他打完胡人回来,你们的婚宴可一定要请我喝喜酒。”   见曼娘言笑晏晏地应了下来,李山怪异地咳嗽了一声:大娘子,您可是亲自将那牧倾酒拒之千里的,又何来的婚宴?   孝顺子弟自来是岐州百姓喜闻乐见的,是以就有山匪提议:“要不,我们帮这位厨子寻寻亲?”   还有个人忽得想起来:“我上次去郭家塬上喝侄儿喜酒时见到过一个后生,养在磨坊里帮忙推磨,听说是五年前从路过商人手里买来的傻子,一身蛮力,也会穿衣叠被,就是不记得自己是哪里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大哥?”   曼娘忙道:“可否带我去见见?”   青雪娘子豪气一拍胸膛:“正好我们要去郭家塬上收粮,就带你一起去罢!”   众山匪一想到这位厨艺高超的厨子还要随军,立即跟着欢呼起来。   山匪们乔装打扮,等再上路时已经都是寻常老百姓模样,身上扛着锄头,还有赶着毛驴的。   这要是官兵来剿,他们往山野里一散,活脱脱就是山野村民。   怪不得官府总是无法剿灭这些人。   曼娘也装扮成村妇,跟着他们进了郭家塬。   所谓收粮,原来是去郭家塬遗留下来的胡人营地处将胡人仓促出逃时未带走的粮食运走。   郭家塬的许多百姓都认识这些山匪,一个两个打招呼:“二大爷,您又来了?”   “他大姑父,肩周骨还疼吗?”   曼娘在旁看得哭笑不得。   被称作二大爷的山匪找到自己的侄儿,由他带着往村里磨坊去瞧瞧。   曼娘远远一瞧,就看见一位壮年男子正在推磨。   他胡子拉碴,身上穿着的绸缎衣裳早不见踪影,可内里打底的粗布棉衣还在身上。   曼娘一眼就瞧了出来,那正是大哥的衣裳。   当时娘絮那棉衣时还特意念叨过:“如果遇到个拦路抢劫的,看你这底衣不起眼也就能给你留下。”   因而特意寻了穷人穿的粗布缝在外头,里面絮的却都是上好的棉花,为的就是保暖防风。   侄儿在旁念叨:“那人不记得是谁了,只说家里曾有个妹妹。好在他还有个把力气,就被留下在磨坊推磨,赚个饭钱。”   前世,大哥就是这样困陷在山塬间。   推磨男子转身过来,正好可以看见他的脸庞:浓眉一样的眉毛,高鼻梁,深邃眼睛,不正是恒家大郎吗?   “大哥!” 第七十一章 南乳汁煎狍肉粒龙须菜……   前世, 大哥就是这样困陷在山塬间。   曼娘眼睛又酸又涩,眼泪落了下来。   前世她专注于儿女情长,从未想过要好好儿寻找过一母同胞的哥哥, 却不曾想哥哥被困在山里后唯一记着的还是自己。   青雪娘子看着泣不成声的曼娘,忙叫来磨坊主,给了他一笔钱, 将恒大郎领了过来。   侄儿早给山民们讲了恒娘子千里寻亲的故事,乡民们啧啧称奇的同时也感慨万分。   山间居民淳朴, 一听那个傻大个子有家人来寻, 也都替他高兴, 这个送些山芋, 那个送些菌菇, 一会功夫倒堆了小山一般。   恒大郎被人带到曼娘跟前,听人说“这是你妹妹来瞧你了”, 也高兴起来:“妹妹来了!”   他却依然不记得曼娘。   再看其言行举止,全然不似从前那么精明能干, 处处透着憨厚老实,看心智就像个少年郎。   曼娘问他:“可有人伤害过你?”   恒大郎摇摇头:“这里人都待我很好。给我饭吃, 还给我找了个住处。”   曼娘思忖片刻, 叫青雪娘子将山民都召集来。   见诸人来齐,她才拱手道:“诸位容留我大哥便是我的恩人, 那我便教会诸位一招种香簞蘑菇术。学会这招,今后能种蘑菇, 也可在青黄不接时添道菜。””   “什么?蘑菇也能种?”   “你这小娘子莫要胡言乱语,蘑菇本是长在山间的,下一场雨去采便是,哪里用得着专门种?”   曼娘摇摇头:“先前神农尝百草, 不就选了许多稻谷粮食让我们种吗?那山野间如今还时不时会有野麦子野粟子,香簞也是这个道理。”   她取了一捧鲜蘑菇:“诸位请随我来。”   青雪娘子招呼大家:“反正看看热闹又不要钱,去看看也好。”   诸人一听,还真是这个道理,便跟着曼娘过去。   曼娘四下观察寻了个南边向阳的洼地,地里正躺着一堆腐烂变朽的椿树碎屑,经过多年雨水和日晒已然变成黑色。   曼娘便将鲜蘑菇反转过来,将其伞背均匀撒在了洼地内,用野蒿和土覆盖:“过些时日倘若有雨水,蘑菇便会破土而出。”   村民们面面相觑,并不相信。   别人信不信,青雪娘子第一个信了,她拍了拍山寨里的小喽啰:“赶紧记下,回头我们也种。”   不用等多日,第二日夜里便下了一场雨。   雨后天晴,那块洼地居然冒出了个菌菇雪白的小伞。   虽然只有小小一颗,却也证明曼娘所说不假。   “你们听说了,傻大个的妹妹居然种出了蘑菇!”   村民们从先前的混不在意到现在的目瞪口呆,没多久就口口称奇。   青雪娘子一副与有荣焉的态度:“叫你们听这位的,还不信我!”   曼娘笑道:“诸位只须记得在朝南洼地,用木屑腐树滋养,便能产出菌菇。”   这回不用青雪娘子如何强调,诸人都听得分外仔细,还有人拿出各种细碎的问题来问曼娘。   他们在这座村庄里停留了几日便拿着乡民们送的土产上了路,一路上曼娘见青雪娘子铲奸锄恶匡扶正义,越发觉得前世误解了青雪娘子。   明明她是个狭义之女,良善之人,却被京城人传成了游征的红颜知己。   明明是山民被胡人逼上山,却被官府认定为要剿灭的土匪。   想起前世的误解曼娘越发觉得羞愧,她想来想去,越发觉得自己要帮青雪娘子正名才好。   ,曼娘先做一道南乳汁煎狍肉粒龙须菜。   山间有狍子肉,选取腰腹最灵活处砍成小块,   而后在平底大鏊上铺一层鹿油,雪白的油脂在大火的炙烤下慢慢融化,发出“滋滋滋”的声音。   将孢肉丁铺开在鹿油上,肉丁外皮立即慢慢变成焦褐色,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随后将洗干净的龙须菜放上去,干巴巴的蔬菜立刻被油脂浸润,闪烁出诱人的光泽。   山间没有什么调料,只好撒些馄饨摊子上的南乳汁。   淡淡的粉红色酱料撒过后,整道菜光是颜色就让人垂涎不止。   配上随军带的小米面大馒头,简直了!   孢肉丁又嫩又软,几乎是滑进口中,咬上一口,锁在里面的肉汁迸发,又甜又润。   而龙须菜则柔韧耐嚼,吃上去格外有意思。   夹在馒头里,咸香十足,就连原本粗粝的小米面馒头都变得可口起来。   饭后曼娘寻着机会去青雪娘子坐在一起,她装作顺口问:“你可想过要去带着山寨上下去助阵攻打胡人?”   “那是自然!”青雪娘子一攥拳头,“我们山寨上下当初也是被胡人所迫逼到了山上。”   “那如今官府来了,你何不投靠官府一起与胡人一战?”   青雪娘子头摇得什么似的:“就怕官兵二话不说将我们当作胡人剿灭,而后拿我们的人头充作胡人去领军功。”   说起这个她就惆怅得很:“你当我原先没有想过出路?”   “可是官府阴险狡诈得很呐!”旁边的亲信搭话,“对啊,官兵不敢去围剿胡人,便来拿我们当功劳。”   “上回就是!那散兵游勇的胡人还是我们山寨帮忙剿灭的,结果官府转头就冒领了。”   曼娘想了想:“我未婚夫婿正好在军中,我写封信给他,你带着去找他,倘若有他引荐,或许能保你们性命。”   青雪娘子激动得鼻尖能红了:“好妹子!”   虽然寻到了恒大郎,但他心智倒退,还需求医问药,曼娘便想将恒大郎送到岐州城里。   青雪娘子自告奋勇护送他们一路到岐州,虽然据她自己说全然是因为舍不得曼娘所做那一口美食。   到了岐州郎中问诊后道:“这是伤了脑壳导致的失魂症,至于何时得好,要看他脑中的淤血什么时候能化解。”   说罢便开了些消肿清淤的方药。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游征那样的好运能够唤起记忆的,曼娘只好嘱咐李山照看大哥。   恒福护送周老将军回来后,看到自己家的大少爷,激动得来泪纵横,寸步不离陪护着恒大郎。   而且他也带来了新的消息:“困州府的商铺说曾在两国交界处接到过老爷夫人的信,说他们要往河中府,那里正是大营驻扎之地。”   得知父母安然无恙的消息,曼娘几乎是毫不犹豫就决定带着哥哥去寻找河中府。   青雪恋恋不舍与曼娘道别,曼娘启程要往河中府去。   **   谁知刚要出岐州城城门时,听得百姓们议论:“新来的知州,人称游知州。”   莫非是游征?曼娘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她将头巾取下遮住了脸,正要顺着出城的队伍出城,却被人拦住:“曼娘。”   前世最熟悉的声音,曼娘抬起头,却是游征。   他此时身着一身官服,神色中有从前没有过的阴鸷。   曼娘勒住了驴缰绳,定定瞧着他:“不知道您有什么贵干?”   “是我啊,曼娘。”游征不可置信看着她,心里的失望如同锥刺心,“我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   这却不是胡话吗?   他能提前从恒家回到永嘉侯府,那时候曼娘就猜到他定然是想起来了。   甚至,有可能像她一样,想起了前世。   她没当回事,淡淡道:“不知道游知府想起了什么,只不过没道理拦着我个平民女子。”   游征神色痛苦:“曼娘,我知道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   回来?   “做什么春秋大梦?!”曼娘也不客气,冷笑,“凭你红颜知己无数?凭你与帝姬眉来眼去?凭你在外面养外室生孩子?”   游征第一次听到曼娘说这些,他愣在了原地。   曼娘两世的愤慨涌上心头:“我克勤克俭兢兢业业,你就这么报答我?你拿走了我家的钱财,连我父母的尸首都不愿意张罗!”   “没有,我没有!”游征急切辩解,“红颜要么是我麾下战死将领的遗孀要么是我收服的匪类,外室不是我的,是太子的,我代他抚养而已!帝姬则是她一方有情,我从未回应过!前世是我不顾前途跪下求官家给你爹娘留个全尸,我跪了一天,腿都伤了,所以才没去给岳父母收尸。”   “是吗?”曼娘问。   “真的!”游征急急剖白,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欣喜,“曼娘,若我不是对你情根深种,又怎么会在回到侯府后还派人将你接过去?我只是不善言谈,习惯将万事都藏在心里,才致使你我渐行渐远。”   “你不说清楚那要怪谁呢?”谁知曼娘却冷笑起来,“我待你继母孝顺做错了吗?倘若你觉得不对为何不与我事先说明?什么都要我去猜!去摸索!我一步做错得来的就是你的甩脸子和冷漠?我怎么知道啊!”   她说到最后眼泪簌簌掉了下来,心里却格外畅快,前世那些淤积的块垒似乎在今日尽数被冲散。   “曼娘,是我错了。”游征低声下气,他见曼娘哭了,涌起了希望,“你还是在意我的对吗?误会说清我们便是一家人对吗?”   谁知曼娘擦干眼泪,她骄傲得抬起头:“当初是我见色起意,不知你秉性便草率婚嫁,既然前世你我已经和离,那今后是陌路。”   “现在,请游大人让开,我要走了。”   说罢就挺起胸膛,毫不犹豫从他身边走了。   游征看着曼娘打马而过的身影。   她的脸颊被朔北的烈日晒得浮起了淡淡的雀斑,嘴唇因缺水而龟裂,身上的衣裳也是不起眼的粗布麻裳,   可是她腰背挺得笔直,骄傲如北地唯一的王。   “她只身来这里,还不是为了牧倾酒?”   一想到曼娘心有所属游征心里就一阵刺痛。   前世,牧倾酒也如这次一样起兵,只不过前世游征选择了瓜分他的胜利,这一世嘛……   这一世,他要牧倾酒死。   游征下定了决心。   **   曼娘走着走着,忽然觉得不对劲。   游征这几年并没有在朝堂上有什么前瞻之举,这不对劲!   如果他真的那时候就重生了的话,他定然会做得更完美!   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游征原先想起的只是片段,这回想起的是全部!   曼娘起了一身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快!我们去追青雪娘子,要她帮个忙!” 第七十二章 大口蘑   河中府城外三十里处。   胡人漫山遍野。   如耐心等待猎物血竭死去的夜狼。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一处小小的山坳。   山坳内只有百余人, 靠着简陋的残垣断壁抵挡着敌军的羽箭。   每人都已经筋疲力尽,全靠一口精气吊着。   他们已经三个昼夜不曾阖过眼了。   “杂碎!”一个小兵卒看着河中府的方向,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等老子突围出去, 就是爬也要爬到临安告御状!把游征那厮告倒!”他的同伴边嚼草根边咒骂。   十天前,前头斥候禀告说南边三十里出现胡人足迹。   一行人定下了作战的打算:牧倾酒率精锐出城当先锋,派出主力从后协助。   牧倾酒带领精锐一骑绝尘把胡人的锐气一扫而空。   谁知后续要协助的主力不见踪影。   派出斥候探查, 回来后带了坏消息:游征那厮居然趁着守城将领不备之际,命人以“私通外敌”之名将守城将领送进了监牢, 自己牢牢把控了河中府。   他带着太子手谕, 底下将领也不敢违抗。   最后还是牧倾酒稳住了局面。   他挑出几位斥候, 命令他们潜伏出去寻各路守军求援, 自己则做出一副闲散样子。   敌军本来怀疑宋人起了内讧, 谁知宋军岿然不动。   他们盘旋了五日,终于忍不住试探了一番。   果然不远的应天府并没有援军驰出。   胡人大喜。   立即起兵杀敌。   可是牧倾酒带着将士们用尽了各种计策, 虚虚实实,愣是将胡人打退了不少。   随着围攻时间越久, 胡人也渐渐确认了被困其中的是大宋的冠军侯牧倾酒。   这少年郎是他们眼中的眼中钉,胡人的皇帝甚至还下了旨意说要捉活的。   是以他们才残喘了这么久。   牧倾酒打开了随身所带的酒囊, 将它递给了诸将士:“大伙儿将这酒喝了, 我们就突围出去。”   派出去求援的斥候们至今还不回来,只怕要么是遇到了不测要么是别人不愿意派出援军。   他盘算好了, 一直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倘若能出其不意突围出去还能有一线生机。   将士们振奋下去。   然而下一刻他们就发现主将制定的计划居然是他来拖住敌人, 其余人合成一股突围出去。   当即纷纷反对起来:   “不!”   牧倾酒喝令:“主将有令,不得违抗!”   将士们含着泪。   胡人的耐心在减少,在午后时他们终于结集了大部队,来了最后一击。   牧倾酒依他所计划的, 从西边一人一骑,拖着一杆长抢出了突围。   他身手敏捷出手又极狠。   居然拖住了敌人的大部队。   可惜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有个胡人趁着他弯腰刺出了一杆长矛——   恰在此时一柄冷冰冰的剑刃闪过,   将长矛打歪。   “叮当”,金属的碰撞声。   他将牧倾酒救下。   牧倾酒一回身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将手中的□□刺了出去,   脱手刹那拱手道谢:“谢过壮士。”   “我不唤做壮士,我唤做侠客。”那少年郎毫不客气,替他遮挡其余胡人的冲刺。   牧倾酒收回□□。   “我曾经答应了恒娘子要照顾你,那自然要照顾周全。”   恒娘子。   牧倾酒唇角浮起了微笑。   他拍了拍捆在马背褡裢上的一对护膝:“既如此,那我们便一起杀出去!”   那些突围出现的牧家军奋力杀敌。   他们知道自己表现得越勇猛,牵制过来的敌军数量就越多,主帅的压力也就越小。   正当奋力厮杀之际,   左翼忽然喊声冲天,   来了一队人马。   最上面飘着一副“周”字大旗。   是周石老将军!   原本疲乏的兵卒们忽得多了力气。   终于有援军来了!   援军到了!   他们越发奋力杀敌,力求与那队人马汇合。   忽如其来的援军让胡人士气大跌,谁知此时   右翼又来一面大旗,旗子上写着“青雪娘子”四字。   旗下同样是奋力喊杀的大军。   这样两支队伍突兀出现在战场上,   他们是来增援的!   三军汇合一处,越发士气大振,一鼓作气将胡人击退。   胡人如潮水般退去,牧倾酒也在将士的簇拥下见到了周石老将军。   他拱手道谢:“多谢老将军增援!只是……”   只是他并未向老将军增援,他又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当然是接到了恒娘子书信。”周石老将军冷笑:“当初老夫就是被人用这一招谋害的,自然最恨此招。”   他当初拿着恒娘子书信投奔牧倾酒,得到了牧倾酒的重用,   请旨为他平反,并在旨意还未下来时就先将他放在了河间府驻兵,   老将军刚上任不久就收到了曼娘加急书信,   他不是糊涂人,立即派出小股斥候探查。   没想到遇到了游征,这位游征虽然不知道为何这位老将军已然起复,   但他仍旧拿出上辈子那一套说辞来试图说服老将军为自己所用。   却算漏了一点:老将军当年就是被人用这种方式坑害的,自然深恶痛绝。   游征就这样被老将军狠狠啐了一口。   他至今想起来还愤愤:“待老夫回朝中一定写奏请官家惩治游征那厮!”   “对!就要好好骂!”忽然有个女子声音搭腔,“那人是不是有病?还来拉拢我,被我扇了一耳光。”   原来游征游说老将军失败后又来游说青雪娘子,谁知青雪娘子知道了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游征后,   立即不问青红皂白扇了游征一耳光:“你就是拆散曼娘婚事的那厮???”   牧倾酒手下将士这才好奇打量这位女英豪。   女子骑在马上带着军马奔驰而来。   他们出手不像官兵,毫无章法,却简单粗暴。   不多时就将胡人削得势如破竹。   牧倾酒也想起来,适才打仗过程中,那娘子一边御敌一边还饶有兴致往他脸上瞥了好几下。   而后转身抽刀继续砍人,嘴里还啧啧两句:“长得不错啊,小白脸。”   “小白脸?”   不管怎么样都是恩人,牧倾酒一一行礼谢过:   “多谢周将军营救,多谢这位侠客,谢过这位……”   青雪大咧咧回一句:“你跟着曼娘辈分,唤我做青雪大姐便是。”   “曼娘?”   “那是自然。”青雪拍拍胸膛,“要不是你是曼娘的未婚夫婿,咱们也不会刀口喋血救了你出来。”   “恒曼娘?”少年侠客来了劲:“我是被一道山海珍所累,你是被什么吃的蛊惑?”   青雪摸摸脑壳:“似乎都好吃。”   周石将军大笑起来:“老夫却是被红焖鹿筋、风干鹿肉片所打动。”   “红焖鹿筋?”侠客砸吧下嘴,“似乎很好吃?”   “曼娘做的辣炒风干兔才是最美味的。”青雪娘子不客气,“麻麻的,有点微辣,但是是香辣,让人口水流三丈……”、   好嘛,三个人站在战场上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美食,   牧倾酒哭笑不得。   想起适才曼娘说他为未婚夫婿,又觉得心里异样的甜。   他唇角不知不觉上翘。   青雪一拍脑瓜:“忘了说了,我们先去河间镇暂住,曼娘在那里等着我们哩!”   河间镇是个大镇,有一道河流屏障,是以这些天躲过了战火还算繁华。   镇上曼娘早就煮了各色吃食。   有烤好的野兔,大口蘑酿肉丁、红焖风干狍肉、咸肉炖白菘、羊鹅事件。   大军驻守后,曼娘就立即端出各种吃食与百姓们来到街头迎接。   青雪娘子一下子就瞧见了:“曼娘!”   牧倾酒骑在马上也跟着瞧过去。   曼娘身着粗布衣裳,脂粉不施,脸上笑意盈盈。   看见他后先是眼前一亮,旋即解下腰间的荷包,用力挥舞到牧倾酒跟前。   牧倾酒伸出手去,毫不费力就抓到了手里。   两人相视一笑。   镇上的小娘子们见状也纷纷将手中的荷包和香包都扔给了冠军侯。   可冠军侯自拿了那个荷包后就不再接其他荷包,   他歉意地冲百姓们拱拱手。   侠客和青雪娘子不是军中之人,他们没有那么多限制,   也不像牧倾酒和周石老将军一样循规蹈矩,   看见曼娘后当即欢呼一声,飞身下马来找吃的。   烤好的野兔外皮酥脆,焦红的外皮咬开后下面的兔肉肥嫩多汁。   瘦肉筋道,青雪娘子用力用牙齿撕扯下来一块,嚼得津津有味。   侠客则吃得文雅些,大口蘑酿好肉馅儿后被放在平底锅上煎过。   口蘑本身的汁水经过煎制后正好流在了口蘑背后的小碗里。   吃起来当真过瘾。   不多时周石老将军来了,他顾不上跟曼娘打招呼,先夹起一筷子红焖风干狍肉。   狍子肉是此地特产,因为山野里狍子肉太多,是以猎人们猎到后都将其风干备用。   这道菜是曼娘跟本地居民学来的,   狍子肉切块后柔嫩筋道,加山芋粉条一起红焖,里面的粉条都炖得近乎透明,   要断不断。   暗红色的粉条夹起来送进嘴里,直觉嫩滑,几乎是滑进喉咙里。   又滑又香,吸满了狍子肉的鲜味,   而山芋则被焖得烂熟,   一口下去又绵又软,真是人间享受。   咸肉炖白菘更绝。 第七十三章 咸肉炖白菘   乡村过年杀猪后腌制好的腊肉,   从屋檐上取下来切片后与白菘炖在一起,   炖煮后的腊肉呈现出琥珀色泽,在日光下称得上是晶莹剔透,   夹起一块腊肉薄片送入嘴里,嗬,又肥又香,   淡淡的咸香满口。   白菘吸满了腊肉的鲜美,再加之白菘本身的鲜甜, 居然滋味更甚。   牧倾酒来时就只剩下羊鹅事件荟竹笙,   竹笙被誉为山八珍之首, 圆圆的小球一样,   切片与羊肉、鹅肉荟炒在一起后, 光是成色就薄薄软软,叫人食指大动。   吃上一口, 竹笙本身的鲜甜非但没有被羊肉和鹅肉所冲淡,反而多了一丝鲜美。   至于羊肉和鹅肉经过适当的料理, 非但没有任何膻味,反而滋味淳厚。   侠客认真点评:“这羊肉和鹅肉, 仿佛我从前在临安城里吃过的山海珍。”   \"山海珍?那是什么?\"青雪娘子饶有兴趣。   侠客给她讲了起来, 讲到兴致来了还要去外头买食材请曼娘来做,周石老将军也跟着乐呵出去。   只剩下曼娘则与牧倾酒单独站在一起。   一直盼望着相见, 可等到相见这一刻却相顾无言。   曼娘含笑看着牧倾酒,   牧倾酒看着她。   最好还是牧倾酒先说:“听青雪娘子说你要去河间府, 我正好也要去大营,正好同路可去。”   曼娘“嗯”了一声,问他:“战场上可伤着了么?”   牧倾酒摇摇头:“多谢你,请了青雪娘子和周石老将军相助。”   否则他这回定然是命丧异乡。   两人不咸不淡说了两句, 便被吵吵嚷嚷着进来要曼娘做山海珍的几人打乱。   第二天大军便启程往河间府大营而去。   周石老将军自请回到自己的驻地,是以只有侠客和青雪娘子跟随。   曼娘已将青雪娘子之事告知牧倾酒,牧倾酒自然是应承下来,将她的人马先行训练,等朝廷旨意下来自然再有定夺。   行至半路,大军却在来投靠的百姓中发现了恒夫人。   她衣衫整齐,却失魂落魄,似乎受了什么大惊吓。   被士兵送到曼娘这里时她似乎还未回过神来。   半响才大哭起来:“曼娘!”   曼娘忙将身边的哥哥推过去:“娘,我寻到哥哥了!”   恒夫人见到失而复得的儿子,又是一场痛哭。   好容易等她平息了悲哀,曼娘才问:“爹呢?”   恒夫人这才垂泪道:“曼娘,你爹他……唉,你可知道当初汴京之耻?”   汴京之耻,当然是知道的。当初胡人一直打到了汴京,而后对满城君臣肆意□□。   可曼娘不知还有这样一个浸透血泪的故事。   **   当初汴京城里有位柔浅帝姬,她生得美貌端庄,而被誉为京中第一美人。   当时大内有位名叫何卿的太监悄悄爱慕帝姬。   他曾是仕宦子弟,因而学问过人,生得也仙人之姿,高洁雅致如山间竹。   两人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互相生了情愫。   可惜身份有别,只能都压抑在心中。   等到故国破灭,敌人点名要京中第一美人柔浅帝姬服侍。   柔浅帝姬被送走时只有何卿拼死反对。   可惜他力气不及,被胡人打晕扔到了水池中。   后来帝姬被胡人辗转送到胡人太子西苑王那里,受尽折磨□□。   何卿不死心,千里跋涉去了北疆,   他居然寻到了机会,趁着西苑王狩猎的机会,护着她拼死逃跑了出来。   两人逃亡路上还遇到一位相熟的御厨,三人结伴而行。   可惜御厨半路上为了救帝姬而死,只留下身家文书。   何卿和帝姬历尽千才到临安,原以为终于能苦尽甘来。   谁知道时间太久,从前汴京城里的太监宫女们多数被杀死,居然无人认得她。   帝姬拿出自己的玉牒证明身份   ,   当初对玉牒的是自己姨母家的女儿,老福王之女永寿郡主。   永寿郡主见到自己的姐姐,自然一口应下。   但是当时的太后一口咬定绝无此事,说是这女子是宫女来冒充。   原来当初太后和帝姬一起被抓捕到胡人地盘后,太后为了活命委身于胡人,此事清清楚楚被帝姬所知。   等到官家继位,就用金帛赎回了生母。   本以为临安城里无人知道羞耻的过去,谁知柔浅帝姬居然逃到了临安。   她倘若指正了帝姬是真的,只怕帝姬反过来就要指认她“不贞”。   官家生母,当朝太后,本已经拥有了无上的荣华富贵,又岂能被个不省心的小姑子破坏?   是以太后一口咬定这位小姑子是假冒之人。   更是威胁永寿郡主要想她残余的侄儿接替老福王的地位就闭口不认。   官家也不是傻子。   柔浅帝姬为汴京第一美人,如今虽然没有旧时宫人认得她,但是她只要站在那里,倾国倾城的容貌和公主凤印已经足够证明她的真假。   何况帝姬们都被精心培养过,熟知琴棋书画,随便拿出一项来都可核对真身。   堂堂帝姬身份又岂能是民间女子能冒充的?   哪个民间女子如哪里来的这般胆子?   官家自然很快推断这位柔浅帝姬是真的。   生母为何如此他立刻猜得到。   当初胡人还在汴京城时候就肆意侮辱宫眷,何况在遥远的北疆?   太后见到柔浅帝姬后双手颤抖、脸色煞白,自然不会是因着见到人假冒而生气至此吧?   可是知道归知道,为了自己的帝位,还是要认同母后之话。   不然,堂堂官家居然有个被胡人折辱过的母后,这史书上怎么写?   于是官家为了生母的体面,叫人将帝姬拖到外头杖毙。   对外宣称有人冒充柔浅帝姬。   永寿郡主泪如雨下。   一面是姨母唯一女儿、昔日亲如手足的柔浅帝姬;一面是老福王家唯一逃出来的年幼侄儿、家族光复的希望。   她最终选择了放弃柔浅帝姬。   关键时刻还是太监何卿拿金银收买了执刑人,   偷偷保全了帝姬性命。   太监拿出了御厨的文书,   两人一起回了浦江乡下,冒充了御厨的身份。   开起了恒家酒楼,在浦江山水间度过了一生。   “这两人是我翁翁和婆婆?”曼娘低呼一声。   “正是。”恒夫人点头。   御厨自小就为了生计离家,因而恒家亲眷们丝毫没有察觉出任何不同。   何卿夫妇两人很快就将恒家酒楼经营起来。   翁翁和婆婆生前恩爱,夫唱妇随。   却不曾想过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婆婆举止大方端雅,   浦江的人都说这是外头的大户人家才有的教养,   后来婆婆为父亲迎娶进来母亲,就是出自江南钱家的母亲,都不得不承认婆婆的仪态优雅。   “可是这与爹……?”曼娘不懂,自她记事以来,恒家就融入浦江生活,爹也如江南任何一位富家翁一样。   “婆母当初逃离胡地时便有了身孕……”恒夫人不安地盯着脚尖。   “那是……”曼娘忽然后背发凉。   “正是胡人那位西苑王的子嗣。”   “那位王子后来争夺来了王位 ,生了几个儿子,要么在战乱中去世要么中风,最后居然没有一个活下来。”   “你爹爹知道自己的身世,当我们被胡人抓走时,他眼看妻子要受辱自己要被发卖,情急之下只好拿出西苑王的信物,自称自己是西苑王后代。”   胡人不敢怠慢,便将他奉为上宾。   很快便收到西苑王亲自写的加急信件,命令将此人送到上京。   恒鸿富忙趁机提出条件,将自己同行的汉人女子放行。   胡人此时已经将他视作进身之阶,自然礼遇再三将恒夫人送到边境而后放了。   可怜恒夫人,一路上跌跌撞撞,又是担心女儿,又是担心丈夫,还要揪心儿子,几乎将眼睛哭瞎。   原来前世,并不是官家冤枉了恒家。   如果官家有朝一日发现西苑王唯一在世的儿子是柔浅帝姬所生,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活了这么多年,那么肯定会将爹娘抓起来凌迟处死。   虽然曼娘知道以父母的心性,就算胡人探子上门跪求他们也绝不会做出于国于民有碍之事。   如果游征所言不虚,那么他为恒家二老求情而得罪官家也合情合理。   只不过这么一来,曼娘便可笃定揭发恒家父母的并不是游征。   当时恒家父母是他前岳父母,倘若他们有罪,那游征势必会被连累。   曼娘略一思忖就怀疑揭发恒家父母的人多半是太子。   游征得罪官家,太子保护游征,游征才能更死心塌地。   “那……怎么将爹爹营救出来?”   恒夫人垂泪:“你爹说此去就算诀别,让我们自己保重。”   曼娘摇摇头:“翁翁当初能进入北疆救得婆婆,我们就定能再救出爹爹。”   **   西苑王喜得爱子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北疆,连曼娘都得知了消息。   牧倾酒淡淡道:“这是自然,西苑王没有合适年龄的承继人,下面侄子叔伯都会虎视眈眈,所以一旦有合适的儿子立即会昭告天下。”   或许是西苑王老年得子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很快就增派了兵力挥师南下。   牧倾酒也挥鞭追击,很快将他们围堵在了陈家关。   两军对峙,牧倾酒很快就在城墙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恒老爷!” 第七十四章 姓氏   西苑王本来已经进入老迈之年, 谁想从天而降一个正值壮年的亲生儿子,因而笑声张狂:   “恰逢这好时节,都说天上的鸿雁低飞是惦记着后头的小雁, 我现今也有了亲儿。”   他带着何鸿厚御驾亲征也是为着为儿子助力,好叫何鸿厚立下军功以后好服众。   说罢,便拍了拍身边何鸿厚的肩膀:“我儿, 身为王者理当鼓舞下众将士。”   何鸿厚此时身上穿着胡人衣袍,袍子间缀着一绺白鹿毛, 他淡淡说:“正值这时节, 我也有事要说。”   不远处的牧倾酒皱起了眉头, 远处的谢宝树更是嘀咕:“恒老爷疯魔了不成?不要家国女儿了?”   他们几个纨绔本来不在牧倾酒左右, 可自打上次牧倾酒困如险境后三人就请求调度过来。   三人品阶本就是军中小将, 是以也轻易便得偿心愿。   陈雪所手指头放在唇间“嘘!”他警惕打量左右,示意谢宝树勿要被身边人听见。   周岑则忧心忡忡:“三哥会为了儿女私情误了正事么?”   他们三人齐齐转头望向牧倾酒。   牧倾酒此时正在搭弓预备射箭, 他专心致志瞄中站在前头的胡人首领。   谢宝树心里犯了个激灵,不敢多想:“胡说什么呢!且听听。”   “还有什么说的?左不过是认祖归宗罢了。”周岑不屑。   恒鸿厚果然正说到:“我生在江南, 汉名唤做恒鸿厚,如今我要改名。”   众人哗然。   胡人们凑趣得欢呼起来, 这边的宋人们则迟疑踯躅。   谢宝树几人心里一揪。   “我娘临去世前才告诉我爹原来唤做何卿, 如此一来,我也应当唤做何鸿厚。”   恒老爷坦坦荡荡, 轻轻松松。   胡人们面面相觑。   谢宝树莫名地泪盈于眶。   “我自小就知我爹待我娘情深义长,我娘待我爹知冷知热, 那时我还不知原来我是我娘被贼人奸污所生下的遗腹子。”   西苑王感觉不对,已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他还未说话,立即有幕僚向前低声牵扯住恒老爷衣袖:“慎言!”   那幕僚就是位归降的汉人, 他这些天在西苑王的授意下每日游说劝导恒老爷,以儒家孝道、以滔天权势、以建功立业等多个角度劝解恒老爷。   原以为恒老爷最后换上了胡人衣裳就是归降,谁知他居然并不打算屈服。   这回他在脑子里急速思索着应当拿出什么来劝诫恒老爷,谁知恒老爷从他手里扯出衣袖,嫌弃地掸了掸灰。   “ 爹!”   遥遥远远远离战场的山坡上,曼娘认出了父亲的身影,对着城墙的方向大喊。   旁边的恒大郎不明所以,也跟着急切挥舞双手。   可惜他们只能远远看见城墙上模糊影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恒老爷也不知儿女在附近,他遥望着南边开封故都的方向:“胡人烧杀劫掠,毁我故都,视宋民为牲羊,我绝不可能认贼作父!”   此话一出,那位西苑王登时大怒,他拔出佩剑,对着儿子脖颈。   可是恒老爷毫不屈服,他淡淡一笑:   “请诸位宋军捎话给我儿女,待我死后将我骸骨送到大宋地界。 ”   “什么?”   谢宝树忽得生起不祥预感。   牧倾酒亦是惊得往前挪步了半步。   旋即就见恒老爷笑道:   “贼人辱我娘亲,我今日便替我娘与万千宋女报仇。”   随后说完不顾身后逐渐靠近的胡人,将身上胡服一把撕去,   原来他下面穿着仍旧是宋人衣服,他很快扯开藏在内衣腰带下的短匕首。   迅速刺向西苑王。   而后大喊:“我生是宋人,死也是宋鬼。”   说完便从城墙上一头栽了下去。   “爹!”   远处的曼娘只看到一抹身影从城墙下坠下,如一抹流星划过。   她急得往前飞扑而去。   后头的恒夫人也惊呼了一声,恒福一把攥住了自己家大娘子袖子:“不可!”   恒夫人垂泪道:“赶紧回去罢。”   她固然为丈夫揪心,可前面是战场重地,他们偷偷潜伏过来已经冒了巨大风险,眼看就要打起来,怎么能拿一对儿女的性命犯险呢。   胡人王胄贵戚们便这变故惊呆得各个目瞪口呆,   汉人随从更是呆愣在原地。   他反反复复想着适才那一句我生是宋人,死也是宋鬼,脸颊一阵阵发烫。   胡人反应过来以后,有忙着叫大夫的,有忙着探头看恒老爷的,还有想坐上王位的。   趁这混乱当口,牧倾酒大喊:“进攻!”   这一仗打得毫无悬念。   胡人群龙无首,又各怀心思,都不想留着自己的精锐在以后夺取王位时用,因而都保存实力。   此时见西苑王已死,各个无心恋栈。   而恒老爷的坠楼则让宋人上下士气大振。   一个富户员外,放着从天而降的富贵荣华不要,转而手刃生父跳下城墙。   这是什么气节?   当即宋人将士各个精神鼓舞,大喊着\"杀\",将胡人打得溃不成军。   **   这一仗之后牧倾酒又毫不松懈,乘胜追击,直将胡人打到了居庸关后。   此时胡人已经是败家之犬,四分五裂不成气候。   而冬天已经到来,不适宜用兵,牧倾酒任命周石老将军守城,自己则进京面圣。   北疆已经落雪,临安却仍旧是草木萋萋。   官家坐在大内的御花园内接见了牧倾酒。   他神色微沉,并不因打了胜仗而高兴,反而垂着嘴角,声音也低沉得骇人:   “你所言可是实话?”   牧倾酒垂头,眼睛盯着地面:“太子背地里勾搭胡人头目,约定其进攻燕山,事成后以淮河以北江山拱手相认,往来书信人证俱全。”   官家一下子似老了许多岁:“那么多人参奏太子,朕不想信。可你若是开口,朕不得不信。”   一向倚重的太子有了谋反的心思,足以让他神色疲惫。   牧倾酒一侧唇角微微勾起:“官家这话却是折煞臣了,臣是臣,君是君,太子再有不是,也是皇亲贵胄,岂能被臣两句话左右?”   官家见他言语间不少讥诮,心里酸楚涌上,喃喃自语:“他就这么等不及朕死吗?”   “朕给他留下安稳江山、手足良将不好么?”   牧倾酒假装没听见那句“手足良将”,他只是垂首,将头埋得更低。   官家看着铺陈书桌上的太子书信,忽然眸中放出精光,死死盯着牧倾酒,状若癫狂:“你说,这是不是你伪造的?”   牧倾酒瞥了一眼桌上如山铁证:“臣伪造这些也不过是替别人做嫁衣裳,莫非官家还以为臣有贰心?当初殿下赐给臣的封号里有个忠字臣时刻敏记在心。”   官家苦笑:“也是。”   牧倾酒不想再多谈,他说明来意:“臣此行是求官家赦免恒家人。”   官家眸色低沉:“不许!”   “恒家是什么人?早有人给我报上来过,胡人余孽!”官家说着说着情绪就激动起来,“西苑王好容易死了,他后人在世,只怕会被有心人拉出来做招兵买马的靶子。”   “官家可是忘了?西苑王怎么死的?”牧倾酒慢条斯理,并不见任何惧怕之意,“是被恒家人刺死。”   官家毫不动摇:“恒鸿厚是忠诚不错,可朕不敢冒这个险。朕可以在他们死后为他们立碑,但恒家上下必要从这世间消失。”   牧倾酒摇摇头:“臣愿意郡王之位和手中兵权向官家换得恒家上下平安。不知官家愿意否?”   官家先是瞳孔微动,如午憩的老虎忽得瞪大眼睛:“混账!”   牧倾酒抬起头,脸上尽数是讥讽之意:“若是官家觉得这砝码不够,再加上太子罪证如何?”   “你,你,你!”官家气得青筋直跳,“你胆敢跟朕讨价还价?!”   牧倾酒脸上波澜不惊:“非但如此,臣今后还要入赘恒家,跟随恒姓,哦,不,如今是何姓。”   “你要朕的儿子去跟一个太监的姓?!”官家气得站起来,一把将桌上厚厚的卷宗全甩到了地上。   随后两人都愣住了。   只有巨大的沉默。   太阳照进来,苍凉如水,直照得殿内灰尘在空中无处遁形。   旋即官家才出声:“你都知道了么?”   牧倾酒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臣不懂官家在说什么。”   他自小就不懂为何自己的父母待自己都极为冷淡,因而养成了叛逆的性子,好在皇城内院内太后娘娘极其疼惜自己,动不动就宣召他进宫住个小半年,是以他自小便出入皇城大内如自家门庭。   带着谢宝树一堆纨绔子弟横扫临安内外。   直到少年时与太子打斗,一向看不惯他的太子指着他骂“狗杂碎”,又说“你娘还不是个人尽可夫的贱货。”   他愤怒将太子揍了一顿。   而后被官家沉着脸罚跪。   牧倾酒才生了怀疑,他暗中探查旧时奴仆,才知道原来娘亲年轻时名动京城,有次进宫觐见圣人娘娘,被酒醉的官家误以为是嫔妃而临幸。   之后就有了他。   牧倾酒知道之后没有哭,他把自己从牧将军府里得来的一字一画都还了回去。   而后什么都没带,只身就去了青州。 第七十五章 吊炉炖飞龙、炭烤鹧鸪、钵……   牧倾酒出发去北疆的时候少年意气, 满脑子迷惑:我是谁?谁认我?为何如此?命运何以待我不公?   爹不是爹,娘不是娘。   牧将军全家亲眷待牧倾酒都有淡淡的厌恶,就是牧夫人本身都见不得牧倾酒。   牧倾酒道:“牧夫人待自己与将军的几个亲儿无微不至, 却在我生病时诅咒‘死了才好’。那年我去了青州,原先只靠一腔对老天的愤慨。”   “走着走着,看胡人视汉人为草芥, 我便忍不住刀痒杀了几个,最后百姓们纷纷投靠我而来。”牧倾酒抬起来头, “自那以后我便知道我姓什么不要紧, 要紧的是我心里有什么。”   官家叹息, 脸上皱纹深蹙。   “恒鸿厚姓什么要紧么?姓何?姓鸿?还是姓耶律?最要紧的是他心里知道自己是谁。”   牧倾酒看着坐在龙椅上的官家。   从前敬他, 后来恨他, 如今只剩下了释然。   官家一身颓然,此时才有些老人的模样。他缓缓道:“既然如此, 也罢,便听你的, 免了恒家诸人罪责。”   牧倾酒得到了官家的允诺后,不愿在此多停留半刻, 垂首行礼:“谢官家。”   说罢看都不多看官家一眼, 大踏步走了出去。   **   开封府一处客栈。   恒夫人正在床前抹眼泪,恒老爷睁开了眼睛, 他哼哼了一声。   “醒了?”恒夫人忙扑过去。   恒老爷艰难转了转脖颈:“我怎的在这里?”   他挣扎着翻身起来,顾不上疼痛先抓住了恒夫人的手:“我还活着?”   恒夫人抹着眼泪:“无事便好。曼娘回来说你从城墙坠下, 我当时都吓晕过去。”   “等我醒来,已经在往开封走的马车上,曼娘说很快两军混战起来,无法上前捡拾尸体。暂且去临近的州府避避再过去。”   恒夫人忍着心里悲伤和儿女到了开封府暂住。等大战结束后再去寻找恒老爷尸首, 却再也寻不到。   “我还以为你被军马践踏,所以尸骨无存了。”恒夫人流泪,“是以便带着孩子给你立了个衣冠冢。谁知前天居然有个人将你送到了这家客栈。”   “这……”恒老爷抹抹脖子,“我跳城墙时被什么托住了身体,虽然性命还在可到底还是身体大伤,这些天晕晕沉沉,时醒时晕,只记得模糊中有人喂我吃汤药。”   他想到了关键:“送我的可是个少年?”   恒夫人点点头:“恩人这会被我们留了下来,恒福正招待他喝酒吃肉呢。”   恒老爷沉思:“这位恩人身手了得,当初应当是他拖了我身体一下,只不过当时他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声,说这是另外的价格……”   恒夫人满眼感激:“另外的价格我们也出得起。即使是恒家家产我也愿意拱手相送。”   另外的价格是什么?   “当然是从此你家酒楼负责我一日三餐,永远免费!”侠客理直气壮跟曼娘提着条件。   曼娘眼里噙着眼泪:“好,好,好!”   没想到侠客只身一人潜进胡人地盘,又在恒鸿厚坠楼时出手相救。   恒家因着大战躲避到了开封府,少年郎不知,寻他们不到,又带着重伤的恒老爷修养了几个月,这才好容易在开封府寻到了他们。   因着恒家身份特殊,恒曼娘与恒老爷商议后决定暂居开封府观望一二。   开封府刚收复回来不久,许多从前的大宋子民纷纷从南方迁移回来,城民振奋百废待兴,正是酒楼蓬勃发展的时机。   恒家拿出家产又开了一家禽八珍楼,主打禽八珍。   **   又过了一年。   如今海清河晏,牧倾酒已经将胡人赶出了北边,他们逃无可逃,最终进入了广袤草原,利用手里的利器与草原上的突厥们争斗不休。   至此大宋边境彻底太平下来。   临安城里。   赵家人从七家巷走过,见前头桥头停着一辆马车。   一位身着绫罗的少妇掀开车帘正往外张望,耳边拇指大的珍珠耳珰,发间簪着一枚金簪,言笑晏晏。   小丫鬟下车在铺子边买零嘴。   做丈夫的接过一把松子,亲手剥出松子仁递给妻子,从显然极为疼爱妻子。   “那人瞧着真像萍娘。”赵老大看着那少妇痴痴道。   “怎么可能。”赵夫人唾了一口,“她个弃妇怎么可能有人要?倒是你别乱看别家娘子,小心被你媳妇看到。”   原来赵老大寻了位比他年纪大十几岁的寡妇做妻子,那寡妇极为泼辣,每日里逼着赵夫人洗衣做饭,让赵夫人老了好几岁。   可她这回却不敢再作祟欺负媳妇,只因对方是个有手段的,一言不合就对她又打又骂。   更因为赵老爷与新妻生活得圆圆满满,早就不愿见她。她如今只能靠赵老大,自然不敢多言。   马车走近,这回连赵夫人都认出来了对方是萍娘。   只见她肤色白里透红,两颊带笑,通体气派,怀里还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又哪里有当初满头枯发形容憔悴的模样?   萍娘与李山都未看到路过之人,他们兴致勃勃催着车夫赶路:“赶紧,还要去瞧瞧恒娘子哩!”   **   成国公府上   “什么?”谢宝树低呼了一声。婆婆和姑母商议的结果居然是将妹妹嫁给牧倾酒?!   谢家老夫人老神在在,坐在谢家正堂上闭目养神。   成国公道:“官家儿子众多,太子一倒,哪个能越得过那位去?”   太子早些时候得了重病“退位”闭门不出,其实朝中重臣风言风语都在传其实太子是暗地里与胡人勾结才被官家圈禁的。   何况他瞪了自己恨铁不成钢的儿子一眼:“只怕牧倾酒,有那一天!”   那一天自然是指登基上位。   如今朝里都已经认定太子之位是牧倾酒的。成国公府上自然要早些筹谋起来。   谢大夫人有些不满儿子:“莫非还委屈了他牧倾酒不成?身为谢家女儿原本是可以入皇宫为后的……”   谢宝树下意识反驳:“要与牧倾酒搭上关系为何要拿妹妹做赌注?只要姑母扶持他,我们家就能稳若磐石。”   “官家不挑明了那人真身,你姑母如何扶持?”   “你姑母膝下无子,只有个女儿,倘若有一天变天,又如何坐得稳后位?”谢老夫人道。   谢宝树绞尽脑汁想着反驳的话语:“可是,可是三哥此时已经与恒娘子定亲。”   “一个是国公府的嫡女,一个是小门小户的市井女,是个人都知道应当如何取舍。”谢夫人不解。   “恒娘子怎么能是市井女?”成国公驳斥妻子,“都传说她婆婆是当年的帝姬。”   谢夫人不屑:“那也是杀了头的帝姬,大不了做平妻。”   “爹,娘,你们就莫要临时抱佛脚了。”谢宝树皱着眉头,“三哥对恒娘子比他待我还真,岂能容得了外人阻拦?”   他摇摇头,忽然灵机一动想出了个好主意:“白娘子既是恒娘子闺中密友,又是她姨母之女,这关系可比你们费劲扒拉牺牲妹妹进去近多了!不如你们就此将白娘子提亲!我和牧倾酒成了连襟,咱家不也就稳固如山了吗?”   说罢不等几位长辈反应就一溜烟蹦出去老远,还远远大喊:“我去恒娘子家吃席!”   国公夫人气得勃然大怒。   反倒是成国公摇摇头:“就由着他去罢,先前我们都跟着太子,只有他跟对了王爷,阖府上下只有他一人站对了。”   “也罢。”国公夫人连连叹息,“白娘子再不济,也是老福王外孙女,江南白家嫡女,不算辱没了我家门第。”   谢宝树打马出门,就立即往八珍楼跑。   原来曼娘终于又回了临安府,是以请了诸多相识亲眷来吃席。   这桌酒席是禽八珍宴。   周岑远远招呼他:“快过来,四哥!”   他殷勤端过来一碗汤:“四哥,快尝尝吊炉炖飞龙。”   “什么?吊炉?”   桌上放置着一个尖底小吊炉,里头咕嘟咕嘟,正是炖飞龙。   红参片成薄片,在汤里沉浮。   汤色虽然清淡,喝上一口却觉滋味鲜美。   里头炖着的飞龙肉质细嫩紧实,还弥散着淡淡的红参滋味,药膳独有的草木香气扑面而来。   淳白的汤汁鲜美无比,让人胃口打开。   谢宝树眉开眼笑,喝了一口又一口。   周岑自己在吃炭烤鹧鸪。   鹧鸪被抹了蜜水放在炭火上细细烤制,表皮金黄油亮,还冒着滋滋的油气。   用手撕下来一块鹧鸪肉,看得出来外焦里嫩。   吃进嘴里后皮脆肉嫩,还有淡淡的蜜水香甜,增加了一丝甜甜的口感。   “这道炭烤鹧鸪真下酒!”周岑赞叹,“可惜今儿个三哥不许我们喝酒闹事,不然就着酒多好!”   陈雪所摇摇头:“我娘也不喝酒。”   “呆子,如今还惦记着你娘,不如好好跟哥哥们松快松快。”谢宝树不屑地弹了他一记。   陈雪所不理他,他瞧中了筵席边上的钵钵彩雀。   是道第一次见过的菜式。   彩雀被卤制后插在竹签上,竹签又被浸泡在香辣汁水中。   陈雪所捞起一个淋淋漓漓还有汁水,   他有些嫌弃:“好多汁水!”   但送进口里一秒立刻收起了嫌弃,   这也太美味了吧!   红油汁水又咸又香,有种难以形容的复合滋味,卤香十足。   如果他是位香料师傅,此时就能准确描述:白芷、桂皮、小茴香、香叶、八角,种种香料的甘苦一同成就了这道菜品。   上头撒着的芝麻咔嚓咔嚓嚼起来,让整道菜更加香喷喷。   斜对面的位子上青雪娘子正问侠客:“你到底姓甚名谁?”   侠客正专心对付酒糟鹌鹑。   鹌鹑洗净焯水煮熟后放入酒糟中浸泡。   此时外皮被酒糟浸得金黄潋滟,吃起来酒糟香气十足。   侠客边吐着糟鹌鹑骨头,边吐字不清:“我就是姓侠名客,并无蒙骗,从小我师父就给我起了这名字,后来他老人家又说该我出山的时机了就命我下山。”   “那你还回去吗?”青雪娘子瞪大眼睛。   侠客憨憨摸头:“我忘了上山的路。何况,恒娘子这里的美食我还没吃够呢!”   青雪娘子满意地点点头,夹起一块红燕滑仔排尝起来。   仔排剁块后与红燕块同炒,里头还炖着芋头。   红燕块肥大,吃起来鲜香麻辣,上头的汁水横溅,激起香气无数。   她斜对面,是温为世和温玉暖两兄妹。   玉暖努力啃着虎皮天鹅爪,手指头沾得满手油光光。   天鹅爪先炸后卤,外皮就金黄绵延,色泽蜿蜒犹如虎皮,是以得名虎皮天鹅爪。   送进嘴里,软软糯糯的天鹅爪立即如同融化在舌尖一般。   咬上一口,虎皮爪酥酥的外皮中立刻涌出大量卤汁,卤香十足,格外入味。   虎皮下是肥厚的筋,嚼头十足。   软烂易脱骨,柔韧多汁,嚼完一口还惦记着第二口。   温为世则与高师父两人一口茶,一口虎皮天鹅爪,聊得正好。   他们两人从战场回来后,一个落下了脚伤,一个落下了耳伤,好在都活着。   永寿郡主坐在上席,一边是恒夫人,一边是白歌阑。   恒夫人小心服侍她喝汤。   侧首的恒老爷则感慨:“依照辈分,我当称呼您为姨母。”   白歌阑笑嘻嘻问不远处的曼娘:“那我们岂不是表姐妹?”   她很是满意,自己尝了尝鲊花椒红头鹰翅尖。   事先提派好的鲊花椒剁得碎碎,炒香后再加入红头鹰翅尖。   红汪汪,油亮亮,凑近一闻还有浓郁的锅气。   “这翅尖可是难得的,据说凑了十多只红头鹰呢。”   翅尖上面沾染着的鲊花椒也滋味浓郁,里头夹杂了花椒、麻椒、茱萸等多种调料,经过发酵后又辣又香,还有淡淡的酸,既开胃又香醇。   吃上一口麻辣咸香的滋味立即显现出来。   宴席那边,恒家九堂姑和五堂伯也在吃席。   恒老爷在开封府寻到了太监何卿的祖居之地,将自己父母尸骨改葬在了何家祖坟。自己也认祖归宗到何家。   在浦江当地则请恒家九堂姑和五堂伯寻了忠厚的孩子过继给那位恒家御厨。   将恒家家产交给了他们,也给那位客死他乡的恒家御厨延续了后人。   五堂伯看着阖家团圆,心满意足尝起了肥肠炖斑鸠。   肥肠选用的是又肥又厚的肠头,咬上一口肥油满口。   斑鸠肉质较柴,经过肥油的滋润正好抵消偏柴的口感。   吃进嘴里后,醇香的肥肠混合着鲜美的斑鸠在舌尖舞蹈,口中又麻又辣,还有浓郁的锅气,极其上头。   谢宝树也嚼起了肥肠炖斑鸠,周岑悄悄问他:“四哥,难道三哥真要入赘恒家,不,何家?”   谢宝树吃得油光满嘴,拍他一巴掌:“那是自然!三哥什么时候骗过人?”   周岑有些惆怅:“我爹看在三哥面子上这半年极其看重我和我娘,连小娘心口疼都不去瞧一眼,若是被他知道三哥以后不能成……,只怕他……”   “胡吣!男子汉大丈夫自己建功立业不香吗?”谢宝树极其鄙视他,“我们以后跟着三哥拜相封侯,到时候让你爹自己后悔去!”   “你当然说这话了!”周岑嘀嘀咕咕,“若是哪个皇子上位,谁允许有这么厉害的大将军王常伴左右?”   “猪脑壳!”谢宝树敲了他一记,“你看三哥像是那没成算的人吗?你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三哥能看不出来?有那伤春悲秋的功夫不如帮我递个虎皮天鹅爪。”   也是,周岑老老实实去拿了一块虎皮天鹅爪。   旁边专心致志啃着鲊花椒红头鹰翅尖的陈雪所听见他们在说三哥,为了表示自己也在聊天,忽得说:“三哥不见了呢。”   可不是?牧倾酒与曼娘两人不知何时从宴席上离席,也不知去了何处。   “嘘!”谢宝树踹陈雪所一脚,“饭堵不住你的嘴吗?!”   “哎哎哎,那块仔排烧红雁留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