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鸾(双重生)》作者:糯团子 作者:糯团子 文案: 【正文完】追妻火葬场/强取豪夺/双重生 【文案1】 从万丈高楼一跃而下时,沈鸾想,如果有下辈子,她再也不要喜欢裴晏了。 京城最近出了两件大事。 一是最受先帝宠爱的长安郡主沈鸾从高楼跃下。 二是刚登基不久的新帝疯了。 京城无人不知,沈家嫡女沈鸾自幼骄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这样的人,却独独对五皇子裴晏一见钟情,甚至还拒绝了太子妃之位。 她为他洗手作羹汤,助他夺得帝位。 少女的爱意炙热又张扬,她以为水滴石穿,终有一天裴晏会回头看自己。 然而没有如果。 新帝登基后,沈鸾等来的,是沈家满门抄斩,被株九族的消息。 曾经战功赫赫的父亲被斩首于闹市、出身名门的母亲自缢于家中。 一夜之间,沈家族人鲜血染红京城,尸骸满地,冤魂无数。 沈鸾在宫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却连裴晏一面都见不上。 【文案2】 裴晏从懂事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生母不过是一介婢女,为皇帝所不喜。同样是皇子,他却只能居于冷宫,遭人白眼。 裴晏步步为营,只为有朝一日成为人上人。 所有人都以为,沈鸾不过是裴晏棋盘上一枚棋子。 然而无人知晓—— 收到沈鸾死讯时,裴晏当场呕出心血。 - 重来一世,裴晏重生在和沈鸾初见的这天。 只是这回他没等来沈鸾,而是等到了对方和太子定亲的消息。 他看见沈鸾和太子有说有笑,沈鸾亲昵唤他:“阿衡。” 阿衡,阿珩。 沈鸾以前唤自己,就是自己的小名,阿珩。 _ 沈鸾一直做着同一个梦,梦里自己对一人一见钟情。沈鸾看不清对方,只记得对方的名字。 她一直以为那人是当朝太子,裴衡。 1、本文架空,勿考据。所有古诗词句皆为引用。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追妻火葬场/强取豪夺 立意:努力生活 第一章   寒冬腊月,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宫中多日无人打理,杂草丛生,苍苔露冷,满目疮痍,枯枝败叶皆掩在皑皑白雪之下。   廊檐下的铁马在冷风中发出细碎声响,犹如低声呜咽,好不凄凉萧条。   小丫鬟绿萼守在门口,时不时踮脚往宫门张望,又怕里间的沈鸾忽然要水,只得分神侧耳仔细听着。   幸好沈鸾这一觉睡得极沉,还未醒来。   雪簌簌下了大半夜,将近丑时三刻,宫门口终于出现一道清瘦身影。   同样是半旧的雪灰色绫袄,顶着狂风,茯苓连斗篷都未曾戴,奔至绿萼面前,眼角的泪珠还未干。   “这群挨千刀的狗奴才,一见郡主失势……”   茯苓哆嗦着,将揣了一路的药饵取出。鬓间手臂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金环玉佩翡翠,都拿去当了银子打点。   可惜换来的也只是渣碎粉末。   “茶房不肯煎药,我求了好久,他们都不肯松口……”茯苓小声啜泣。   她和绿萼都是先帝亲口指派到沈鸾身边服侍的,向来比别的奴仆得脸,御前太监总管见了,都得礼让三分,笑脸相迎,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他们还说,先太子因为为郡主求情,如今被幽禁在东宫,还有太傅……”   茯苓话说一半,立刻被绿萼伸手捂住,眼神警告:“小点声,郡主还在里间,你也不怕她听见了……”   话音未落,里间忽然传来两声清嗽。   绿萼忙止住茯苓,掀开大红撒花软帘推门而入。   隔着层层青纱帐幔,隐约可见榻上的人影。青丝松散,沈鸾通身素净,月白缎袄,腰间系素色白绫裙。   巴掌大的小脸未施粉黛,面色苍白孱弱,沈鸾强撑着睁眼,朦胧视线中,隐约只见一人匆忙朝自己跑来。   她低声呢喃:“是茯苓……茯苓吗?”   声音细弱无力。   只道一句,沈鸾身子便撑不住,掩唇咳了好几声。   茯苓忙端了漱盂、巾帕上前,又取了引枕,供沈鸾靠着。   终觉好些。   入目是熟悉的青纱帐幔,松石绿双绣花草仙鹤的纱帐轻悬半空,是沈鸾熟悉的寝宫。   她自幼出入宫廷,又得先帝喜爱,破例封了长安郡主,食邑一千五百户,蓬莱殿也是先帝所赐。   殿宇巍峨耸立,金碧辉煌,珠宝争辉。   那时的长安郡主沈鸾,得先帝庇护,无人敢惹无人敢冒犯。就连入宫面圣,先帝也免了沈鸾的跪拜礼,真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如今……   膝盖骨隐隐发疼,如针扎般痛苦万分,房间的银炭早就用尽,冷风透过窗屉子,寒意侵骨。昔日门庭若市彩色堂皇的蓬莱殿,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新帝登基,曾经一心一意追随新帝的沈家并未落着半点好处。沈大将军沈廖岳铃铛入狱,于闹市中被万人看千人瞧,受尽屈辱,当众问斩。沈夫人一条白绫悬于梁上,随夫君而去。   那一夜,禁卫军踏破沈家门,沈家族人鲜血染红京城,尸骸满地,冤魂无数。   而罪名,不过是一个子虚乌有的谋反背叛。   沈鸾被拘宫中,于乾清宫前整整跪了三天三夜,却连裴晏一面都见不上。   她不过是想出宫回家一趟,不过是想最后见父母一面,亲自送他们一程。   然而一直到昨日晕倒,裴晏都未曾露过半面。   心口酸胀发疼,喉咙腥甜,沈鸾强撑坐直身子,就着茯苓的手以茶漱口,终得半分好转。   “你刚刚说,太子……太子哥哥怎么了?”   先太子裴衡和沈鸾青梅竹马长大,茯苓知晓两人情义非常人可比,不敢说实话,只强颜欢笑:“郡主说笑了,奴婢一直在蓬莱殿,哪里见的太子殿下。想来是郡主睡糊涂了,听错了。”   说着,忙将一直煨着的小吊梨汤端了来:“郡主睡了一天,先喝口梨汤润润嗓子,等会奴婢再去……”   忙着扯谎,茯苓竟忘了一直攥紧的袖口。   宽松的衣袖往下滑落,露出一小截白皙纤细的手腕。手腕红痕遍布,触目惊心。   沈鸾着急:“这是什么?”   说得急,沈鸾身子受不住,接连咳嗽好几声,气息逐渐沉重,“谁、谁做的?”   攥着茯苓手腕的手指未曾松开半分,沈鸾往上卷起半边衣袖,幸而除了手腕的伤痕,并无其他伤处。   茯苓眼圈泛红,强撑着挽起唇角:“天冷,奴婢走路不注意,摔了一跤。”   沈鸾不信:“那你手上的攒珠累丝金凤手镯呢?”   那是茯苓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她一直戴手上,从未摘下。   眼见谎言快被戳穿,茯苓慌乱跪在地:“奴婢、奴婢……”她低头,嗓音带上哭腔,“手镯贵重,奴婢怕丢了,就、就先收了起来。”   殿内安静无声,跳动的烛光映在大红缎子缂丝围屏上,那一处本还有一盏七彩宝珠琉璃灯,如今却没了踪影。   树倒猕猴散。自打家里获罪,蓬莱殿一众奴仆怕牵连到自己,尽捡高枝往外爬,佘者做事也不尽心尽力,装病偷懒都有。   殿内除了御赐赏的大物件,其他都被他们顺走了去。   气若游丝,郁结于心,沈鸾轻声:“你先起来,我没……”   不想话音刚落,宫门外倏地响起一阵喧嚣。   一众内侍手持羊角灯,乌泱泱站了一地,瞬间,整个蓬莱殿亮如白昼。   前些日子沈家才惨遭抄家之祸,茯苓脸色苍白如纸,险些吓得跌落在地。   一侧的绿萼也堪堪稳住心神,强装镇定迎了上去。   先帝的御前太监总管早在新帝登基的第一天,便被赐予鸩酒,一命呜呼。如今走在前头的,是近来在裴晏跟前的红人,操着尖细的嗓子。   “郡主,陛下在望月楼等您呢。”   话落,又巡视半周,“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给郡主梳洗穿衣?”   望月楼是先帝为沈鸾所建,当时沈鸾年幼,不懂何为高处不胜寒,先帝便为她建了望月楼。塔jsg楼呈四方形,高九层,楼高数十丈。   这种天时过去……   绿萼身子踉跄,垂首低眉哀求:“公公,郡主身子抱恙,能否容许我们……”   太监皮笑肉不笑:“奴才等得起,但是陛下那边,奴才可不敢保证。”   绿萼不敢再耽搁,忙进里屋取了羽缎对衿褂子,羽缎厚密,沾雪不湿,这种天穿再合适不过。   无奈绿萼翻箱倒柜半晌,怎么找也找不到。又想到合屋少的物件也不止这一件,定是谁趁乱偷拿了家去。   绿萼气急,恐外面的人久等,不敢声张,急急取了猩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袄子,供沈鸾披上。   茯苓本想跟着一起前去,不过临至门口,被沈鸾阻止了:“镜台上的锦匣有碧玉膏,拿着敷上,明日便可好些。”   茯苓红着眼:“郡主……”   沈鸾拍拍她手背:“宫里得有人看着,其他人我不放心。”   外头风大,只道这么一句,沈鸾已忍不住轻咳。   茯苓立刻听劝:“郡主放心,奴婢肯定死守在殿内,哪都不去。”   风雪飘摇,不好走路,何况还是半夜。   绿萼好几次想着人请步辇,都被领头的公公挡了回去:“姑娘还是快些,别让陛下等急了。”   绿萼无奈,只能一心伴在沈鸾身侧,小心翼翼搀着人往前走。   天寒地冻,望月楼建在皇宫西北角,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方瞧见塔楼一角。   领头的太监驻足,躬身低头让行:“郡主,陛下不让奴才们靠近。”   未尽之意,只让沈鸾主仆二人上楼。   十来丈的高楼,往日沈鸾都是乘步辇登楼。现如今塔楼阴森可怖,只绿萼手中提着一盏明瓦灯,勉强照清前方台阶。   宫中巨变,望月楼多日无人打理,满目苍凉,偶有柱子朱漆掉落。   沈鸾拾阶而上,连着在风雪中跪了三天,身体尚未痊愈。膝盖骨疼痛难忍,每往前走一步,都似踩在刀刃。   倏尔不留神,沈鸾脚步趔趄,险些一脚踩空,从台阶滚落。   “郡主!”绿萼惊呼。   幸而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人,然嗓子已然带上哭腔。   “你身子本来就没好,要不我们、我们先回去吧。”   望月楼昏暗无光,任谁看都知晓裴晏并不在楼上,无非是知道沈鸾膝盖受伤,故意叫她爬九层高楼罢了。   沈鸾摇摇头:“我没事。”   绿萼眼泛水光:“可是、可是……”   “后天是我母亲的头七。”沈鸾缓缓转过头,目光和绿萼对上,“沈家还有几百人口在诏狱。”   生死不明,她总不能坐视不管。   “可是陛下他……”绿萼低首。   以裴晏如今的作为,根本不可能放过沈家。   绿萼咬唇,冒着大不敬:“六王爷已经在回京路上,他和郡主向来要好……”   六王爷裴煜与先太子同为一母所出,性情却截然不同。少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一国之将,手握兵权。   可惜远水救不了近邻。   何况以裴晏的性子,裴煜能否平安返京都不确定。   理清这层关系,绿萼慢慢垂下头,抿唇不语,认命搀着沈鸾往楼上走。   夜已深,窗外飞雪如棉絮,寒风呼啸,不多时,绿萼手中的明瓦灯悄然熄灭。   烛光用尽,只剩下满屋的黑暗。   幸好已抵达楼顶。   如之前所料,裴晏并不在此处,不知何时才出现。   望月楼设三门六窗,冷风鱼贯而入,身处其中,犹如坠入冰窟。   往日望月楼是摆设筵席所用,兴许还有用剩的灯烛,绿萼安顿好沈鸾:“郡主,奴婢找找里屋还有没有火烛,去去就回。”   沈鸾颔首。   天冷,身上的冬衣比并不足以御冷,指尖僵硬发紫,沈鸾拢紧袄子,倚在朱柱闭目小憩。意识渐渐涣散,恍惚间好像听见了母亲的斥责。   “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多穿点。茯苓和绿萼呢,这两丫头怎么回事,都不看着你点。”   ……母亲、母亲。   沈鸾低声呢喃,睁眼,四下寻找沈氏的身影。顺着声源往前走,沈鸾推开门。   沈氏好似就在眼前,罩着石青银鼠褂,鬓间挽着珠钗,嘴上虽是呵斥,眼底却全是纵容宠溺。   “大冬天的还跑出去踏雪寻梅,整个京城也就你有这个兴致,仔细伤了风。”   是了。   她和裴晏的初遇,就是在这样的风雪天。那年雪大如席,沈鸾和太子打赌输了,只能依照约定出门为其折梅枝。仗着对宫中地形熟悉,沈鸾不让宫人跟着,孤身一人跑入雪中。   不曾想雪迷了眼,没多时沈鸾便在宫中迷失路,误打误撞闯入一座陌生宫殿。   宫殿久未修缮,斑驳破旧,只殿外两株红梅开得正欢。门上的鎏金铜环褪了色,锈迹斑斑,沈鸾轻扣门响。   无意间竟推开了门。   一人从殿内缓缓走出,那人着一件半旧竹青长袍,剑眉星目,沉稳清冷。   透过茫茫雪色,沈鸾猝不及防,和裴晏对上了眼。   那时少女怀春,一腔爱意炙热,天真以为初见即是永远,以为海誓山盟可以永存。   只可惜,只可惜……   眼前白雾迷茫,雪珠子错迷了眼。   沈鸾往前踉跄半步。   她好像看见了那日,雪绽红梅,少女轻倚梅枝,捧着小手炉,云鬓珠钗,沈鸾穿一件杨妃色盘金彩绣袄子站在雪中:“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以及后来阳春三月,柳垂金丝。   沈鸾提着新学会的桃花酥,兴冲冲送到裴晏跟前,却无意听见对方的小名:“阿珩,这是你的小名吗?那我以后也要叫你阿珩。”   阿珩,阿珩。   双足忽的失重,风雪茫茫,沈鸾好似听见身后绿萼撕心裂肺的哭声。   漫天飞雪弥漫。   再然后,风声掩过了一切。 第二章   “……卿卿,卿卿?”   沈氏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落下。   沈鸾猛地睁开眼,忽从梦中惊醒。   入目纱帐垂地,四面墙壁玲珑精致,室宇华丽,铺陈奢靡。   黄花梨大理石案上设着笔墨宝砚,左边紫檀木槅子上挂着青玉比目磬,右边的汝窑美人瓶供着数枝秋菊。   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闺房。暖意融融,和梦中铺天盖地的严寒大相径庭。   沈氏轻倚卧榻边,手握巾帕拭去沈鸾额角的薄汗。她捂嘴笑:“梦见什么了,这满头的汗,还一直喊太子殿下?”   意识回笼,寒意渐退。   沈鸾怔忪摇摇头,皱眉不语。   梦里的一切似镜花水月,稍碰即碎,模糊记不清,隐约只记得零星点滴。   她窝在沈氏怀中,小声嘟囔抱怨。   “好像梦见阿衡哥哥了,我打赌输了,他让我去折梅枝。我跑了好远好远,天还下着雪呢。”   再后来,她便记不清了。   “果真是做梦。”沈氏笑笑,着人取了秋香色金钱蟒靠枕,供沈鸾靠着。   “前年殿下才吩咐人在院中种了数十株红梅,你忘了?再不济,蓬莱殿那边也是种的红梅,何须你亲自跑一趟?”   房里的绿萼见沈鸾醒了,忙端了清茶漱盂过来。   沈鸾漱口盥手完毕,又听沈氏缓声开口:“况且这才刚入秋不久,哪来的雪?”   ……入秋?   沈鸾仰起头,一双杏眸如秋波。她本就长得好看,这会懵懂盯着人看,越发娇俏动人,顾盼生辉。   “可不是。”沈氏轻点沈鸾鼻尖,又吩咐茯苓端了滴酥鲍螺过来。   “知道你爱吃这个,你父亲特地去买的,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   橼香楼的滴酥鲍螺天下一绝,每日只售百份,即便是皇亲贵族,也得排队等候。   昨儿沈廖岳不小心惹恼了女儿,今儿天还没亮,就眼巴巴便去了橼香楼,只为讨沈鸾的欢心。   堂堂大将军,竟沦落到这种地步,惹来同僚好一顿笑。   只是笑归笑,终也羡慕沈廖岳的好福气。女儿沈鸾自幼得圣人欢心,恩宠天下独一份。   又生得貌美,沈鸾刚及笈那年,沈家的门槛快要被踩烂,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后来沈廖岳隐隐透露,沈鸾的婚事圣上会做主,众人才歇了攀亲的心思。   沈廖岳夫妇向来将女儿捧在手心,沈鸾习以为常接过。   乳酪酥脆,香甜溢满唇齿。   虽是好物,沈氏还是耐不住多言:“别吃多了,小心夜里积食。”   沈鸾唔唔应了声。   娘俩在屋里说着小话,倏地却见门外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   紫檀架上的大插屏挡不住沈廖岳八尺身高。   沈氏笑笑,推着沈鸾肩膀,示意她往外瞧:“滴酥都吃了,就别和你父亲置气了。省得他晚上睡觉不安生,闹得我也不曾好睡。”   沈鸾笑弯眼,搂着母亲脖子撒娇:“那我陪母亲睡。”   有母亲陪着,先前困住沈鸾的噩梦也暂且被置之脑后。   一室其乐融融。   刚过正午,日光似上好的绸缎蜀锦,迤逦拂墙。三公主裴仪今日在宫中设宴,特请了京城所有世家小娘子。   沈鸾自然也在其中。   绿萼端来镜台妆奁,为沈鸾描眉画妆,对镜理云鬓。   她低语:“听闻圣上刚赐了三公主一只帝王蟹,那jsg蟹足有十来斤重,原是东洋进贡的。全宫上下也就这么一只,三公主央了圣上好久,圣上才松口。”   沈鸾慢悠悠拨弄桌上的小香炉:“怪不得。”   她和三公主向来不和,两人都看对方不顺眼。裴仪贵为公主,本该高沈鸾一等。无奈圣上看重,有好玩的稀奇的都往蓬莱殿送。   裴仪怪父皇偏心,自此视沈鸾为眼中钉。   茯苓在一侧听见,捂嘴偷笑了声:“三公主怎么还是这样。”   先前有一回,圣上也是赏了裴仪一颗珍珠,那珍珠是邻国上贡的,足有雀卵那般大,甚是罕见。   裴仪视若珍宝,揣着珍珠跑去蓬莱殿,本想在沈鸾眼前炫耀一番,不想沈鸾早得了一匣子,还拿珍珠去镶了鞋面。   茯苓仔细回忆,唇角挽起:“之后那几天,三公主气得连门都不出了,还……”   “茯苓!”绿萼一声呵斥,茯苓立刻止声,俯身弓腰。   绿萼向来稳重谨慎,皱眉剜茯苓一眼:“祸从口出,背后议论当朝公主,如若被人听见,郡主也保不住你。”   茯苓喏喏,垂手侍立:“是。”   沈鸾摆摆手,随手挑了件小玩意,让茯苓给沈氏送去,为其解围。   绿萼知晓她心意,低眉哀叹:“郡主还是太纵着茯苓了。”   “是你太小心。”   沈鸾起身,镜台上的铜镜映出女孩姣好的面容,唇点绛色,眉如墨画,不描而翠。胭脂色绫彩牡丹蝶纹宫裙华丽精致,沈鸾垂首,视线在锦匣托着的步摇一一拂过。   最后挑中了一支金镶玉的。   艳而不俗,华彩照人。   就连自幼服侍沈鸾的绿萼,也忍不住露出惊叹之色,心想三公主今日估计又得后悔宴请沈鸾。   有沈鸾在,众人的视线定不会从她脸上移开。   沈鸾揽镜自赏,心满意足,倏然又蹙眉。   绿萼不知所措,只当是今日发髻不称沈鸾心意,她屈身:“郡主,你若是不喜欢,奴婢再为你……”   “不是这个。”沈鸾托腮凝眉,幽幽叹气,“就是有点可惜,不知以后谁有这般好福气,竟能娶上我这样的女子。”   一番惆怅,沈氏隔着纱窗都听见,不由笑开,掀帘而入:“你才多大,就想着嫁娶了?也不脸红。”   沈鸾大大方方:“那还不是怪母亲。”   沈氏狐疑:“怪我干什么?”   沈鸾语气真诚,巧笑嫣然:“怪母亲把我生得太好看了,不然我何来这么多苦恼。”   沈氏哎呦一声,直喊心肝,拥着沈鸾笑得更欢:“外面的车轿都备下了,夜里风大,我让茯苓备了大袄,小心伤着风。”   家里的小厮早就拉来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沈鸾别过母亲,踩着脚凳上车。   车内团花锦簇,石榴式洋漆小几上摆着精致吃食。   一路畅通无阻,巍峨皇宫耸立,近在咫尺。   长安郡主出行,车舆自然不用经人查检。朱漆宫门被远远甩在身后,青石涌成小路,红墙绿瓦,森严肃穆。   甬道熟悉,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入宫,沈鸾总觉得心口沉重烦闷。素净手指轻挑起车帘一角,远远瞧见皇宫西北角的天空。   乌金西坠,薄云涌动。   “茯苓。”沈鸾低声轻唤,视线落向远方某处,“那边是什么来着?”   茯苓凑过去,凝神盯半晌。她虽自幼生在宫中,然幼时便跟在沈鸾身边,并非对宫中一切都了如指掌。   茯苓如实摇头:“奴婢不知。”   问了绿萼,也是一样的结果。   宫外随车的太监听见,忙陪着笑,斗胆上前,隔着车帘打千儿请安。   “郡主刚刚说的,可是皇城西北角?”   王公公刚上任不久,花了不少银子,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得以伺候沈鸾,自然想在她面前多多表现。   “那处是空地,平日都没人过去。”   宫中无人不知,长安郡主最得圣心,人人都想在她面前争一两分眼熟。听闻沈鸾好奇西北角那一方空地,王公公卯足了劲,笑容谄媚。   “不过隔壁就是安巷。”   安巷是关押皇城内被贬妃嫔的地方,平日鲜有人踏及。王公公搜肠刮肚,记忆旮旯都搜遍,也找不到半点有关安巷的新鲜事。   忽的想到距安巷不远的明蕊殿,王公公眼睛一亮,瞬间来了精神。   “郡主听过明蕊殿吗?”   明蕊殿离安巷不过半柱香的脚程,常能听见关押女子的哀嚎哭喊,甚至还有宫人夜里撞客过。   久而久之,明蕊殿也成了不祥之地,无人问津,残根败草,如同荒废。   沈鸾好奇:“现在也没人住?”   “倒也……不是。”王公公干笑两声,欲言又止。   茯苓不耐烦催促:“郡主问你话呢,支支吾吾做什么?”   王公公陪着笑:“那边住着的……是吴才人。”   沈鸾蹙眉:“……谁?”   王公公:“是五皇子的生母,吴才人。”   吴才,无才。   五皇子的生母是宫女出身,原是御前伺候的。后来使了点不光鲜的手段,方怀上五皇子。   可惜却没能讨得圣上欢心,就连产下皇子,圣上也未曾看过一眼,给的封号也极具讽刺——“吴”。   受生母连累,同为皇子,五皇子裴晏却只能居于废弃宫殿,遭人白眼。   沈鸾自幼出入宫廷,也从未在宴会上见过五皇子一眼。   王公公满脸堆笑:“郡主是天上的仙人,他那样的人,哪配出现在郡主眼前,没得脏了郡主的眼。”   难得有机会献殷勤,王公公舌灿莲花,恨不得说上一箩筐好话。   说着话,也未曾留意有人直直从拐角处冲了出来,冲劲之大,险些将王公公撞倒。   “哪里来的小兔崽子!”   反手就是一巴掌,王公公怒气冲冲,眼睛瞪如鱼珠,“没看见郡主在这里吗?”   撞人的小太监匍匐在地,半旧的袍子看不出一点光泽,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郡主饶命郡主饶命!”   额头在青石路上发出清脆声响,动静之大,连藏于怀中的东西也掉落在地。   小太监忙不迭伸手去捡,无奈手伸一半,忽的却被王公公抬脚踩上。   一袋药包瞬间成为粉末。   小太监肩膀哆嗦,从始至终不敢抬头望车上人,只拼命磕头求饶:“求郡主饶了奴才,求郡主饶了奴才!奴才是明蕊殿的,适才五皇子身子不适,奴才去了趟太医院……”   王公公疾言厉色:“胡说八道!明蕊殿哪来的奴才!”   圣上厌恶吴才人,故而她身边竟一个侍婢也无,只一个眼花耳聋的老嬷嬷跟着。   小太监:“奴才不敢说谎,嬷嬷上个月没了,所以才换了我去。”   他大着胆子,“五皇子就在前头,郡主若不信,可随奴才一起,一问便知。” 第三章   重重帐幔随风而动,空气中隐约有暗香飘浮,极轻极淡。   隔着车帘,小太监看不见内里的情况,额头紧贴青石路,等待沈鸾的发落。   须臾,方听见车内传来清越的一声:“不必了。”   小太监热泪盈眶:“奴才谢过郡主!”   又接连好几声磕头脆响。   一旁的王公公仗势欺人惯了,本还想给小太监一个教训,忽的却听见沈鸾轻声一句。   “你刚刚说,你刚从太医院回来?”   小太监不敢撒谎,如实回道:“……是。”   宫里人大多看人下菜,五皇子不得圣心,生病也无人管。   小太监辗转好几趟太医院,方才换来这一小包药沫。   可惜现在也不得用。   “既如此。”沈鸾手执团扇半遮脸,“王公公。”   “奴才在。”   “你陪他去一趟太医院,就说是我的吩咐。”   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在沈鸾跟前露脸,王公公心有不甘,然也不敢违抗沈鸾的命令,磕头跪拜:“是。”   八宝香车渐渐驶远,直至完全消失在视野,王公公方从地上站起。   小太监也跟着起身,战战兢兢:“公公,那我们现在是去……”   “去什么去!”   又是一记重脚,王公公一脚踢在小太监膝盖上。   小太监躲闪不及,扑通一声,整个人跪趴在地上,眼冒金星。   王公公嫌弃收回右脚,往他身上啐一口,指桑骂槐:“晦气玩意儿,真当自己是天潢贵胄皇子皇孙了?一个小杂种,也不知道你娘是从谁床上……五、五皇子?!”   不知何时,一双乌皮六合靴忽的停在王公公身前。   裴晏面容清冷,半旧石青圆领长袍透出单薄肩颈,残阳落于他身后。   他缓缓:“公公这是在教训我的奴才?”   明明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王公公还是莫名勾出一身冷汗,颤着肩膀不敢言语。   少顷,理智回笼,记起裴晏在宫中的不受宠,王公公腰杆略微挺直两分,他笑笑。   “五皇子说笑了,奴才怎么敢逾矩?只不过是这小崽子狗胆包天,冲撞了郡主,奴才帮着训斥一二罢了。”   裴晏瞥他一眼,慢条斯理:“……是吗?”   “奴才说的句句属实。”王公公垂手回话,面上却半点恭敬也无,只剩鄙夷和嘲讽。   “五皇子若无事,jsg奴才便告退了。”   裴晏面不改色:“嗯。”   王公公躬身退下,直至行至假山后,方往后轻啐一口,嘴上念叨不停。   “呸!小妇养的孬种,给爷爷我提鞋都不配!什么五皇子,不就是个……”   倏地,一阵冷风自背后吹来。   王公公惊恐朝后望。   起风了。   ……   三公主裴仪今日的筵席摆在澜庭轩。   澜庭轩居于湖中央,四面皆是游廊曲桥。七彩鎏金玻璃水灯挂于石栏上,烛光潋滟,照亮半池湖水。   京城世家贵女齐聚在一处,遍身绫锦纱罗,满屋花团锦簇,燕妒莺惭。   琴声渐起,轻揉慢捻,自水面传开。   “仪儿,怎么还不出去,躲在这里要什么?”   筵席在即,迟迟不见三公主身影,静妃着人找了一圈,方在内殿寻得女儿的行踪。   桃红色缎绣花卉百花纹宫裙雍容华贵,裴仪手持靶镜,对镜理妆,哪哪看都不顺眼。   闻得静妃声音,方从镜中抬起头,不满撅嘴。   “还不是母妃的错。”裴仪将靶镜丢一旁,搂着静妃衣袖撒娇,“好好的你请她做什么,没得坏了我的好心情。”   静妃笑笑,明知故问:“谁,长安郡主啊?”   “她算哪门子的郡主,要不是父皇偏心……”   “仪儿。”   隔墙有耳,静妃唇角笑意微敛,冷声打断。   她入宫多年,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敢说错一句话做错半件事,唯恐让人抓到把柄。   不曾想生的女儿却是无法无天。   裴仪性子骄纵任性,倒也不敢忤逆静妃,垂首低眉:“母妃我错了。”   静妃软了语调,亲自为女儿整理发髻:“你也知道你父皇偏心,他既如此,你顺着他便是,何苦去逆他的意?”   裴仪不服:“明明我才是公主……”   “公主又如何?”静妃轻声细语,“仪儿可是忘了,宫中还有一位五皇子?”   裴仪虽未曾见过五皇子真容,然从宫人口中却听过不少。听说她这位五皇弟在宫中地位极低,住的是残垣断壁,吃的是残羹剩饭。   连她宫中侍婢内侍都比不上。   裴仪头埋得更低。   静妃轻拍她肩膀:“母妃知道你是好孩子,肯定不会让母妃失望。时辰差不多了,郡主应该快到了。紫苏——”   静妃侧目,招手低唤一婢女上前,“你出去瞧瞧,郡主到了没有?”   紫苏:“是。”   紫苏是裴仪身侧一等一的大宫女,由她亲自出面,足以见裴仪对沈鸾的重视。   有世家贵女瞧见,忍不住拈酸吃醋:“我们在这等了大半天,都不见三公主出来。她倒好,居然还得紫苏亲自接。”   同伴笑嗔:“她是郡主,你是吗?”   “你不过是见着郡主一回,还是远远瞧见的,怎么也站她那边了?”   “那是你没亲眼见过,等你见了就知,这天上地下,也就一个长安郡主。我要是有她那等模样相貌,也得……”   话犹未了,遥遥的,空中有细乐声传来。众人屏气凝神,踮脚张望。   最先入目的是手持销金提香炉的太监,香炉焚着御香。紧随其后是一顶八人大轿,金黄鎏金宝盖,轿身镶嵌无数名贵宝石,流光溢彩,交相辉映。   两侧宫女垂手侍立,静候长安郡主下轿。   细乐声喧,满座寂然。方才还小声嘀咕抱怨的贵女早没了声,一双眼睛直盯前方。   轿帘掀开,最先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双素净无暇的玉手,而后团扇遮面。   沈鸾一袭胭脂色牡丹蝶纹宫裙,云堆翠髻,蹁跹袅娜,缓缓下轿。   “奴婢见过郡主。”   紫苏最先迎上请安,满脸堆笑,“殿下知郡主今日过来,早早的就让奴婢出来候着。”   紫苏说话向来滴水不漏,沈鸾未曾在意,只道:“你家殿下呢?”   莲步款款,沈鸾穿桥度柳,移步澜庭轩。   尚未迈入轩中,忽的有贵女上前:“郡、郡主。”   绿萼欲呵斥无礼,却被沈鸾抬手打断。   来人面容白净,一双眼睛如皓月明亮。   正是先前拈酸吃醋那位。   只是此时姚绫却全无嫉妒之心,她低着头,眼尾余风悄悄扫沈鸾。   以前她闻旁人赞沈鸾天姿国色,只觉他人夸夸其谈,亦或是鼠目寸光,见识短浅。   如今见了沈鸾真人,方觉是自己无知。   姚绫颊边泛红,平日的能言善辩都抛到九霄云外,还是紫苏提醒,方记起自己还未介绍家门。   紫苏低声帮忙解围:“她父亲是当朝太傅。”   沈鸾三岁启蒙,由当今圣上亲自口授手传,而后又随皇子公主一起,拜入太傅门下,在南书房念书。   往日沈鸾最讨厌的,便是太傅这种冥顽不灵的老学究,不想他女儿却是这般模样。   沈鸾沉吟片刻:“你是……姚绫?”   姚绫大喜过望:“郡主认识我?”   沈鸾:“听太傅提过几句。”   两人相伴而行,姚绫落后半步,亦步亦趋紧随沈鸾。   其他贵女瞧见,纷纷效仿。   直至裴仪出现。   彼时沈鸾正听姚绫讲西北趣事听得入神。   不同于别的世家贵女,姚绫自幼随祖父一起游历山河,走遍大半个江山,见识自然与寻常女子不同。   “他们羌族人和我们大不同,不过也非书上说的茹毛饮血……”   无端被忽视,裴仪气得干瞪眼。   紫苏瞥一眼裴仪,轻咳提醒。   姚绫说得起劲,并未留意,还是沈鸾先瞧见,她浅笑低吟。   “殿下何时来的,怎么也不出声,吓我一跳。”   裴仪咬牙:“明明是你自己眼瞎……”   想起静妃先前的叮嘱,裴仪到底还是将这口气咽下,强颜欢笑。   “你们刚刚说什么梯己话呢,也让我听听?”   强行将姚绫挤开。   裴仪莞尔一笑,挽着沈鸾,情态亲昵,好似两人本就是闺中密友:“若早知你和姚绫这么投缘,该早早来才是。我给你下了那么多帖子,你都不曾来。”   言外之意,沈鸾骄纵跋扈,连她这个公主也不放在眼底。   一时之间,落在沈鸾脸上的目光渐渐带上探究之意。先前还簇簇拥在沈鸾身侧的贵女都萌生退缩心思。   沈鸾不怒反笑:“是我的错。”   裴仪面露怔忪,似乎没猜到沈鸾会是这般反应。   下一瞬,忽听沈鸾轻笑道:“若早知筵席上有绫绫这般貌美的女子,我一定早早赴宴。你知道的,我向来喜欢美人。”   一句话,直说得姚绫面红耳赤。   沈鸾不以为然,招手示意她往前:“你刚刚说的羌族人……”   二人渐行渐远,徒留裴仪在原地。   半晌方回过神,裴仪气得跺脚:“沈鸾什么意思?她是在说我不够美,所以才不喜欢我?”   紫苏忍着笑:“公主多虑了,郡主哪会不喜欢你。”   裴仪鼓着腮帮子:“她就是。”   恰好有宫人捧着大漆捧盒上前,是静妃吩咐人送来的仙酿果酒。   宫人:“娘娘特意吩咐了,公主和郡主年纪尚小,切不可多吃……”   裴仪这会正在气头上:“不许给沈鸾送去。”   宫人为难看向紫苏:“这……”   紫苏压低声:“殿下,这是娘娘吩咐的。”   裴仪撇撇嘴,终肯松口让行。   只是宫人刚迈步离开,忽的又被裴仪喊住。   “等等。”视线在大气漆捧盒上转悠片刻,裴仪皱眉,“她不爱吃冷的,烫滚滚的再端上来。”   宫人应声退下。   紫苏笑言:“还是殿下心细,连这都注意到了。”   裴仪轻哼:“谁注意她了,我是怕她出事赖我身上。”   紫苏笑而不语。   ……   “郡主,殿下刚刚好像在生气。” 离开许久,姚绫仍不放心,频频往后瞧。   “她有不生气的时候?”   沈鸾不以为然。   夜色如洗,空有明月高悬。   裴仪毕竟贵为公主,虽和沈鸾关系不洽,倒也不会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为难她。   筵席觥筹交错,宾客尽欢。   沈鸾难得好兴致,自斟自酌了好几杯。   她酒量浅,只吃三杯,已然上脸。   绿萼怕耽误事,忙不迭上前耳语提醒:“郡主,夫人出门前吩咐了,不让你多吃酒。”   姚绫坐在沈鸾下首,自然也注意到沈鸾的醉态,她上前福身,笑央:“夜色尚好,郡主可要出去走走?”   裴仪今日在澜庭轩大摆筵席,澜庭轩上下锦绣非常,金碧辉煌。湖面上水光潋滟,似将琉璃世界托于掌中。   沈鸾轻倚石栏边,和姚绫一人一渔竿。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姚绫那已有小鱼咬钩。   皓月当空,湖面上波光粼粼。沈鸾等半天,迟迟不见自己的渔竿有任何动静,她颇有些气馁。   姚绫见状,主动和她换位:“兴许换了地,就有鱼儿咬钩了呢。”   沈鸾眨眨眼:“会吗?”   姚绫不假思索:“当然。”   随祖父多年,姚绫在钓鱼这事上经验颇深,她耐心传授与沈鸾。   “钓鱼最需的便是耐心,只要……”   “等等!”   蓦地,水下一阵晃动,沈鸾睁大眼,清楚察觉到渔竿的晃动不是来源夜风。   她惊喜抬眸:“好像还是条大鱼!”   渔竿微垂,弧度jsg明显。   沈鸾不敢轻举妄动,她小心翼翼握着渔竿,注意力全在鱼饵那端。   收线,往回拉。   沈鸾一步一步,照着姚绫所说动作。   水波荡漾,笑意在沈鸾唇角荡开。   她使劲往上提。   “快看快看,这是我……”   声音戛然而止。   再然后——   沈鸾忽的和一个头颅,面对面撞了个正着。   那头颅光秃秃的,被人割了耳朵,双目尽被剜去,血淋淋的和湖中水草混在一处。   那是她下午才见过的……王公公。   一声惊呼刺破夜空。 第四章   “你听说了吗,澜庭轩那挖出死人啦。”   “什么澜庭轩,是长安郡主钓鱼发现的,就一个光秃秃的头颅,没有尸身,可吓人了。”   “我听说眼睛还被挖走了,也没有耳朵,血淋淋的,郡主就看了一眼,到现在还病着,一直说胡话。”   “可不是,圣上还为此大发雷霆,这几日宫里的太医都在蓬莱殿守着。今日又请了太原寺的僧人进宫,为郡主祈福七七四十九天。”   距离澜庭轩惊现浮尸已经过去三日,然风波却一刻未停。小宫女太监一得空,便开始就着此事闲聊。   花柳墙根下时不时传来窃窃私语。   直至一道清咳声出现。   小宫女正说得起劲,不满瞪了来人一眼:“谁啊,没看见我们正……太太太子殿下!”   衣裙窸窣,满堂跪了一地,玉钗环佩相撞在一处。   “都起来吧。”   轮椅上的男子儒雅清贵,裴衡只着一件家常圆领袍衫,眉眼温和平静。   一众宫女领恩起身,裴衡摆摆手,示意她们离开。   跟在裴衡身后的太监来福轻叹:“殿下还是宽宏大量。”   若换了宫中其他主子,这群宫女怕是早就没命。背后议论主子本就是大错,更何况先前圣上还下旨,不可妄议澜庭轩一事,违令者处以绞刑。   裴衡笑笑,目光从容淡雅:“卿卿还病着,杀戮过多也不好。太医今日怎么说?”   来福低头回话:“还是老样子,陛下和皇后娘娘今日也在蓬莱殿,殿下要过去吗?”   裴衡颔首:“嗯。”   轮椅声渐渐消失在石子路。   自六岁那年从马背上摔下,裴衡这一双脚算是彻底废了,终日只在轮椅上度过。皇帝皇后为此苦寻名医,也不得用。   来福偷偷瞥一眼裴衡的伤脚,忍不住胡思乱想。   幸而当时有长安郡主陪着,否则裴衡可能捱不过那段郁郁寡欢的日子。裴衡向来为人宽厚仁慈,只可惜好人不得好报……   来福正胡乱想着心事,连裴衡唤了自己好几声都没听见,好在裴衡并未怪罪。   蓬莱殿一如往日金碧辉煌,只是全宫上下却是死气沉沉,如同一波死水。   毕竟是在自己女儿筵席上出的事,静妃早早领了裴仪,至圣上面前请罪,这几日也都在蓬莱殿守着。   裴衡到的时候,圣上刚发完一通火。   绿萼跪在地上,垂首回话:“昨日郡主进宫,当时没发生什么,和往常一样。不过后来郡主忽然问起了皇城西北角,奴婢不知。恰好王公公知道,就传他说了会话。再然后……”   绿萼仔细回想,不敢错过任何细枝末节。   “再然后一个小太监忽然撞到了王公公,那人说他是五皇子身边服侍的,此番是去太医院为五皇子取药。郡主见他怀中药皆被王公公踩坏,还吩咐王公公带他重新去一趟太医院。”   绿萼叩首伏地:“陛下,奴婢所说句句属实,不敢有半点欺瞒。”   “五皇子……”   位于上首的男子一身金黄明衣,皇帝皱眉沉吟,良久,方记起自己还有这样一位皇子,“原来是他。传旨明蕊殿,让……”   “郡主、郡主醒了!”   暖阁忽的传来一声惊呼,皇帝顾不上审讯,匆匆往暖阁赶。   ……   松石绿双绣花草仙鹤纱帐轻垂,榻上的沈鸾双目紧合,似乎跌入一场长长的梦。   梦里她看不见自己身边那人的脸,只记得对方的名字。   “桃花开了,你陪我去折桃枝好不好?”   “这是橼香楼新出的吃食,你若是喜欢,我天天给你带。”   “太傅布置的功课,你做完了吗?”   “她是谁,为什么缠着你?不许!我不许!我不要你纳她!”   “我数三声,你要是还不哄我,我就当你喜欢我了!”   琼闺绣阁,沈鸾立于一玻璃炕屏前,头上的石榴石镀金步摇随着主人的动作晃动,扰乱了地上半片残影。   她高昂着头,遍身绫罗,金翠辉煌。   满身的气势终在眼前人的注视中败下阵。   沈鸾垂首低眉,嗓音带着几分哽咽:“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不要纳妃好不好?”   手指紧紧拽着一小片衣袖,沈鸾眼圈发红。   只可惜那片衣袖最后还是从指尖滑落。   沈鸾难以置信睁大眼,抬脚追了出去。   “阿……”   “——阿衡!”   一声惊呼过后,沈鸾猛地睁开眼,满碧辉煌闯入视野。   她终从梦境跌回现实。   耳旁隐隐有啜泣声响起,随后是茯苓喜出望外的声音:“郡主、郡主你终于醒啦!”   稍稍偏头,猝不及防,沈鸾倏地和裴衡撞上眼,女孩一双秋波杏眸懵懂茫然。   眼皮眨动,余光眼角瞥见自己手指紧拽的衣袖,沈鸾忽然闹了个大红脸。   那是……太子裴衡的衣袖。   沈鸾讪讪:“阿衡、阿衡哥哥……”   抬眸,望见裴衡身后的皇帝和皇后,以及自己的父亲母亲,沈鸾更觉双颊滚烫。   满屋子乌泱泱的,都在盯着自己看。   沈鸾:“……”   她慢慢、慢慢松开了指尖的衣袖。   不动声色别过脸。   幸而她和裴衡自幼一起长大,只简单一个眼神,裴衡立刻了然。   轮椅往后挪动半步,裴衡轻声:“父皇,您和母后这几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这里有儿臣陪着就好。”   皇帝皱眉:“长安真没事?”   “没事。”   太羞耻了,沈鸾以手帕遮脸,闷闷发出一声。   皇后挽唇轻笑:“陛下,这里有阿衡和太医守着,肯定不会出事。”   皇帝沉吟片刻,终肯答应,又吩咐御膳房准备膳食。   三日未进食,沈鸾胃口全无,只让绿萼服侍自己用了一碗米汤,复重新躺下。   先前睡多了,她此时困意全无,拽着裴衡陪自己说话。   “阿衡哥哥。”沈鸾拽住裴衡衣袖,不让人走。   裴衡挪动轮椅,笑着揶揄:“现在知道喊哥哥了?”   他视线一如既往的温柔:“之前做什么梦了?”   沈鸾动作稍怔,梦里的一却过于荒谬羞耻,她眼神飘忽,声音瓮翁:“没有什么。”   裴衡漫不经心嗯一声:“我还以为你梦见我纳妃了。”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   眼睛一点点变圆,沈鸾不可置信瞪圆了眼珠子,“你怎么……怎么知道的?你听见了?”   “不止殿下听见。”茯苓掐着手指头算数,“当时陛下娘娘也在,还有夫人老爷……都听见了郡主说的话。”   一屋子的人,都听见了沈鸾梦中的呓语——不许裴衡纳妃。   沈鸾:“……”   以头抢床,沈鸾缩在锦衾下,任凭裴衡怎么说都不肯露脸,他无奈。   “卿卿这是想闷死自己?”   “……嗯。”   终究力量悬殊,沈鸾不敌裴衡。   锦衾被拽下,沈鸾一张素净小脸露于人前。   和裴衡对视片刻。   她又一点点、一点点往上拽回锦衾,直至将半张脸遮住,只露出一双秋水眸子。   “阿衡哥哥会纳妃吗?”   “卿卿不想?”   兴许是一起长大的缘故,沈鸾下意识将裴衡当自己家人看待,梦里的一切如走马观花,似在现实中也真实上演过。   有好几幕,沈鸾甚至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   裴衡也陪她折过桃枝,她也曾给裴衡带过吃食……   梦境与现实交织,沈鸾忽的记起梦中最后一幕。   她皱眉。   心口酸胀,闷闷的。   沈鸾垂眼,似是和梦中的自己感同身受。   裴衡低头,为她扶正簪子:“卿卿不想的话,哥哥便不会。”   ……   蓬莱殿虽是有裴衡守着,然而太医院还是不敢有任何疏忽,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上报。   所幸沈鸾只是惊吓过度,并无大碍。   皇帝紧绷好几日的眉头终于有所舒展。   与此同时,澜庭轩浮尸一事也有了进展。   有人撞见,王公公生前曾和一个小太监有过争执。而那个小太监,正是五皇子宫中服侍的。   负责查案的臣子将明蕊殿上上下下搜了一遍,然而却只找到一包药渣。   还是先前被王公公踩碎的那一包。   堂堂一个皇子,整个宫殿家徒四壁,除了一桌一榻,再无其他。   皇帝不悦:“吴才人呢?”   皇后福身,低声回话:“陛下,吴才人已于去年病逝了。”   皇帝不解:“病逝了?怎么没人和朕提过?”   后宫之事皆由皇后掌管,闻言,她连忙补充:“那几日恰好是长安生辰。”   长安郡主每年生辰,都由内务府亲自操办。皇帝曾下过旨,凡家中那几日有丧事者,一律jsg从简,不可大操大办,免得冲撞了郡主。   所以那会吴才人病逝,也只是草草一张席子掩埋了事,无人在意。   只是自那之后,明蕊殿便只剩下五皇子孤零零一人。官差带人搜宫时,五皇子裴晏还缠绵病榻,奄奄一息。身边唯一一个端茶倒水的,也被带走问话。   皇帝凝眉,低声呢喃:“明蕊殿……”   满殿无声,只殿外一声莺啼掠过,簌簌惊起一地残影。   底下回话的臣子太监皆伏跪在地,不敢多言。   明蕊殿那位是皇帝的逆鳞,众人虽同情五皇子处境,然谁也不想沾一身腥。   何况皇帝对五皇子态度并不明确。   “陛下。”   满堂寂静中,皇后忽的出声,“臣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抬眉:“说。”   皇后斟酌着言语:“太医刚刚说,长安还需静养一段时日,不可再受到惊吓。她年纪小,底下问话的人若是没个轻重……”   浮尸是沈鸾发现的,若是查案,肯定得找她问询。   皇帝双眉皱得更深:“那依皇后的意思……”   “长安毕竟和阿衡一起长大,臣妾想着要不将此事交给阿衡,他们从小要好,阿衡说话做事也有分寸。”   皇后说的滴水不漏,不消片刻,皇帝便点头应允:“就依皇后说的办。”   澜庭轩一事全权交给裴衡负责,先前负责这烫手山芋的臣子也稍松口气,准备将目前所找到的线索呈给东宫。   兴许是刚提到了明蕊殿,加之沈鸾还病着,皇帝心情不佳。   皇后瞧见,笑着宽慰:“长安是个福泽深厚的,定不会有事,何况还有阿衡陪着。”   忆起先前沈鸾攥着裴衡的呓语,帝后二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笑出声。   皇后感慨:“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感情和旁人不同。”   皇帝转动手上的迦南念珠,半晌,方缓缓道:“阿衡也差不多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   皇后眉眼欢喜:“陛下是想……”   皇帝却不想继续,他挥挥手:“朕乏了。”   皇后一时语塞,终究没追根刨底,识趣福了福身子:“妾身告退。”   提裙款步,殿外廊檐下檐铃清脆悦耳,随风摆动。   皇后驻足,回首望向身后匾上“养心殿”三个大字,久久未曾言语。   秋风骤起,满地落叶飘落。   身侧的侍女秋月见状,忙不迭为皇后披衣,她小声:“娘娘,陛下刚刚的意思……”   皇后拢眉,回以警告一眼。   秋月低头福身:“奴婢僭越了。”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离开。   花荫满地,秋月小心翼翼搀扶着皇后回寝殿。   直至转至无人处,皇后方抬眼,和秋月相视一笑。   秋月向来是皇后心腹,自然知道皇后心思,她福身:“奴婢恭喜娘娘。”   皇后忍俊不禁:“这才哪到哪。”   秋月:“殿下和郡主情投意合,奴婢自然要恭喜娘娘。”   石子涌成的小路崎岖不平,秋月不敢疏忽,仔细搀着自家主子:“听说蒋贵妃最近又宣了蒋家人进宫。”   蒋贵妃为二皇子生母,荣宠多年,处处和皇后作对。当初裴衡坠马,皇后一直怀疑是蒋贵妃所为,可惜苦于没有证据。   这几年蒋家也未曾安分,拉拢权臣结交党派,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   “她懂什么。”   一提蒋贵妃,皇后立刻没了好心情,对蒋贵妃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   她随手摘下路边一花枝,置于手中把玩。   皇后唇角勾起一抹讽刺。   权臣、丞相又如何,都抵不过一个沈鸾在皇帝心中的份量。   她至今还记得,那年她从御书房窗下经过,无意听见皇上一句——   哪个皇子继承大统都可以,但是皇后……必须是沈鸾。 第五章   “奴婢所言都是真的,郡主若不信,可以问绿萼,她当时也在殿中的。”   沈鸾安然无恙苏醒后,蓬莱殿又恢复往日的欢声笑语,太医院大半的人手也被沈鸾赶回,只留了相熟的太医守着。   见她无碍,沈将军本来还想着接沈鸾回去,后来被裴衡一句宫中有太医挡回去了。   日日在蓬莱殿待着,沈鸾闲得发慌,又听茯苓在一旁学嘴自己当日的呓语,沈鸾恼羞成怒,随手将桌上红漆木盘上的娇黄大佛手丢了过去。   “你再说!”   茯苓笑着躲闪,毫无悔改之心:“奴婢错了,郡主大人有大量,饶了奴婢吧。”   主仆俩嬉笑着,却不想沈鸾手上没个准道,刚丢开的佛手忽的砸开纱屉子,直直落向窗外。   茯苓嗳一声,还想着唤人出去捡。   蓦地却听见窗外传来一声惊呼。   “沈鸾,你故意的是不是!”   裴仪怒气冲冲,掀开嫣红撒花软帘往里冲。   凤鸟花卉步摇晃动,裴仪站在玻璃炕屏前,双目圆睁瞪着屋里的沈鸾。   沈鸾面露怔忪,手中还有另外一个未丢出去的金黄佛手,恰好和裴仪怀里的凑一对:“你怎么在这?”   “我……”   方才顾着生气,裴仪一时忘了,自己本想偷偷摸摸看一眼就回去,没想到会闹成现在这个局面。   她局促不安站在原地,半晌方从唇齿间挤出一句:“母妃、母妃让我来看你的。不然你以为我稀罕踏入你这蓬莱殿?”   沈鸾饶有兴致点点头,一双狐狸眼狡黠又灵动:“静妃娘娘有心了。”   裴仪扬高下巴,脸上颇有几分得意:“那当然,我母妃可是……”   沈鸾漫不经心将后半句补完:“竟让你在窗下等着。”她笑笑,“若早知如此,我定早早为你在窗下准备一张洋漆小几,省得三公主站着受累。”   “你……”裴仪咬牙切齿。   总归是在她筵席上出的事,气恼两三秒,裴仪视线复重新落在沈鸾脸上。   当晚她人也在澜庭轩,听见姚绫尖叫后,一行人匆匆往湖边赶。   临到之时,已有太监侍卫为死尸披上白布,裴仪是后来从他人口中,得知白布下遮掩的是何物,裴仪当场呕了一呕,回去后又整整做了一夜的噩梦。   只是听说便是如此,沈鸾是亲眼所见……   思及此,先前对沈鸾的恼意又骤减许多。她上下打量眼前人,比之往常,沈鸾清瘦些许,入秋新制的衣裳已然有几分不合身,松垮不少。   “你……身子还好吗?”   支吾半晌,终别扭挤出一句关心。   廊檐下小雀扑腾,簌簌飘落几片绒羽。   正值午后,蓬莱殿暗香浮动,花光树影,偶有绮罗穿花拂柳。   沈鸾和裴仪相对而坐,两两无言。   兴许是怕礼数不周到,静妃又唤了身边的嬷嬷,送了好些珍贵补品到蓬莱殿,还有两根千年人参。   有嬷嬷在,沈鸾和裴仪自然不似之前那般争锋相对,乖巧坐一旁。   嬷嬷朝沈鸾福了福身:“娘娘本是要亲自来的,只是昨夜偶感风寒,所以派老奴前来看望,还望郡主不要计较。”   “嬷嬷多虑了。”沈鸾倏然一笑,“劳烦静妃娘娘挂念,我一切都好。”   说话间,又有好几位后妃派人过来,大漆捧盒上端的皆是燕窝人参。   沈鸾一概没看,懒得管,摆摆手让绿萼收进库房。   自她晕倒后,每日送来蓬莱殿的补品络绎不绝,源源不断,光是千年人参就有数十根。   知道沈鸾忙着,嬷嬷不便打扰,带着裴仪欲离开。   “等等。”裴仪忽的驻足,想起自己还有一物未送出,抚掌一笑,“幸好刚刚想到了,否则我罪过可就大了。”   裴仪笑容恬淡。   沈鸾心底蓦地生出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听裴仪缓缓道。   “昨日我去南书房上学,太傅让我们每人做三篇文章。”裴仪眨眨眼,为自己占据上方洋洋得意。   “按理说你还在病中,这功课本该和你无关。不过我想着你平日好学,何况三篇文章对你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便和太傅要了题目来。”   话犹未了,早有裴仪的贴身侍女端了黑漆木盘上前,盘中所盛之物便是太傅出的题目。   沈鸾面如死灰。   裴仪笑得欢:“太傅还赞你勤勉上进呢。”   沈鸾:“……”   窗外竹影摇曳,月洞窗支开一角,沈鸾倚在窗槛边,愁容满面。   长安郡主天不怕地不怕,只除了一样——   做文章。   “绿萼。”沈鸾左手撑腮,蹙着一双柳叶眉,比先前刚醒那会越发奄奄一息,有气无力,“我头晕。”   做不了文章。   绿萼忍着笑:“那奴婢找洪太医过来?”   沈鸾低声,不动声色将桌上的宣纸挪开:“不用,你去一趟南书房,就说我身子还未好全,这几日恐做不了文章。”   绿萼福身,并不当场戳穿沈鸾的小伎俩:“是,奴婢这就去。”她欲言又止,“不过……”   沈鸾:“不过什么?”   绿萼:“不过先前陛下吩咐了,如若郡主身子未痊愈,便不得出蓬莱殿,省得……”   “不用了。”   绿萼话说一半,沈鸾已然将桌上的宣纸抱在怀里,她扬起头,目光专注虔诚,“我突然感觉头又不晕了,就不劳烦洪太jsg医了。”   绿萼满脸写着“果然如此”,笑着道了声:“是。”   日光恼人,沈鸾嫌弃道:“这里不好,我去书房。”   绿萼和茯苓忙收拾了书袋文具,陪着前往。   半柱香后,沈鸾从书案上抬起头。   一会嫌弃书房所点的百合香太甜,重新换了松木香。一会又嫌弃日光太亮,让人下了纱屉子。一会又觉口渴,让人沏了茶端上书案。   书房的侍女进进出出,折腾了半天,沈鸾却半个字也未写出。   茯苓无奈:“祖宗,你还想做什么?”   海棠冻石蕉叶茶杯小巧精致,沈鸾捧着茶杯,小口抿着:“阿衡哥哥今日怎么还不来?”   裴衡自幼博学,博古通今,如若他在这身边,肯定事半功倍。   茯苓一改之前的嬉笑模样,正色道:“之前澜庭轩的事有了眉目,殿下这几日都在为这事奔波。”   “……澜庭轩那事都交给阿衡哥哥了?”   “是。”   “那我去一趟东宫!”沈鸾理所当然,“那个……谁是我第一个发现的,我关心案件进展没错吧?”   沈鸾晃晃手上未做完的文章,“而且我也有功课要请教阿衡哥哥。”   ……   长安郡主决定的事,向来无人能改变一二。   茯苓和绿萼劝说无果,只能亦步亦趋跟随,唤人抬了步辇过来,送沈鸾前往东宫。   一行人浩浩荡荡,光是随从奴仆就有二十来个。   东宫殿宇巍峨,玉兰绕砌,上覆绿琉璃瓦。   恰逢日落西斜,殿宇宛若沐浴金光之中。   太监认出沈鸾,忙不迭上前打千儿请安。   “郡主,殿下不在东宫。”   “阿衡哥哥去哪了?”   “有关澜庭轩的浮尸,大理寺有新的发现,殿下方才带人过去了。”   此刻回宫,迎接自己的肯定是三篇未曾落笔的文章。   沈鸾甩甩头,毫不犹豫选择了另一条路:“我进去等阿衡哥哥便好,你们不用跟着。”   小太监嗳一声,欲提醒沈鸾内殿有客人,无奈沈鸾来去如风,话说一半,人已然消失在眼前。   杏黄色缎绣缠枝纹宫衣绮丽,沈鸾驾轻就熟,只身前往内殿。   菱花槅扇门紧闭,沈鸾轻推了一推,留绿萼和茯苓在门口守着。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残阳逗留,松木香袅袅,清香阵阵。   墙上挂着一副紫檀木联牌的对联,沈鸾款步提裙,转过一扇集锦槅子,沈鸾猝不及防,和一人撞上视线。   少年一身石青色窄袖圆领袍衫,眉眼清隽,似是没想到会有来人造访,他面上掠过几分怔忪,随即又淡然处之。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日光无声流淌,裴晏扬起头,不动声色打量眼前的女子。   金簪玉步摇张扬灼目,沈鸾遍身绮罗,穿金戴银,簪花戴柳。   长安郡主芳名在外,京城无人不知,只是他从未想过会在此处撞见。   尚未开口,蓦地,却听沈鸾道。   “长得还挺好看的。”   “要不我和阿衡哥哥要了你,你随我回宫,正好我身边还缺一个小太监。” 第六章   日影横斜,静无人语。   少年面无表情,漆黑瞳仁平静淡漠,不为沈鸾的言语动容分毫,单薄眼皮低垂,凉薄瞥沈鸾一眼,复望向殿外。   如皓月冷霜不得亲近。   半晌等不到回应,沈鸾渐渐不耐烦,不悦皱眉:“怎么,和我回宫后很委屈吗?若不是见你长得标致……”   倏然,殿外一阵轮椅声靠近,骨碌的轮子声滚过一地落叶,溅起一路日光。   菱花槅扇门推开,裴衡焦急声音骤然在月台响起。   “……卿卿?”   闻得沈鸾在东宫,裴衡当即匆匆赶回,单薄清透里衣起了一层薄汗。   无奈还是晚了一步。   殿内两人相对而站,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刻在碧绿凿花砖上。   “阿衡哥哥!”   眼前豁然一亮,沈鸾顾不得眼前未曾言语的少年,款步提裙跑向月台,从太监手中接过轮椅,推着裴衡进屋。   “阿衡哥哥去哪了,都不去蓬莱殿看我。”   沈鸾嘴甜,三言两语一个可怜兮兮的形象便跃然于眼前。   众奴仆知晓她和太子交好,抿唇轻笑,为沈鸾让行腾出位置。   有裴衡在,沈鸾眼中自然装不下他人,须臾方想起屋内还有一人。   裴晏拱手,面上淡淡:“殿下。”   裴衡摆手,他转首望向身后的沈鸾:“不必多礼,你和……”   话犹未了,沈鸾忽然抢过话,告状。   “阿衡哥哥,你宫中新来的小太监好没礼数,我本想和你要他去蓬莱殿……”   “卿卿。”裴衡倏然正色,敛了唇角笑意,纠正道,“不可无礼,这位是五皇子。”   传说中的五皇子就在眼前,还被自己误认成宫中新来的太监。   沈鸾悄悄朝裴衡做了个鬼脸,低声嘟囔:“他自己不说,我哪里知道?”   虽是小声,然在场之人都听见。   裴晏仍面不改色。   沈鸾偷偷拿眼睛觑裴晏,身影单薄,身上的石青色袍衫半旧不新,全身上下无一点珠环玉佩,实在和宫中养尊处优的皇子无半点相像之处。   说话间,恰好有宫人领着一个小太监进殿,正是之前在路上撞到王公公的那位。   小太监身板瘦弱,哆嗦着肩膀如同鹌鹑,李贵颤颤巍巍,伏跪在地。因和王公公有过瓜葛,李贵前些日子被带到大理寺问话,今日才被放出。   见到昔日照料自己的侍从,裴晏面上终有一丝动容,然也不过是稍纵即逝。   裴衡一身朱色长袍,温润眉眼染着浅浅笑意:“我刚已和父皇禀明,此事和李贵无关。全是王公公咎由自取,平日在宫中仗势欺人恃强凌弱,对他义子非打即骂,这才惹来杀身之祸。适才他义子已经招供,人证物证俱全。”   裴晏拱手抱拳:“多谢殿下。”   裴衡摇摇头:“你我乃兄弟,无需言谢。只是明蕊殿只有一个随从实有不妥,适才我已让内务府重新拨人……”   “谢殿下好意,只是我已习惯李贵一人服侍。”   裴晏拒绝干脆,不卑不亢。   裴衡思忖片刻:“也罢,只是宫中只有李贵一人,未免照顾不周。近身服侍你不习惯,让他们在院外侍奉洒扫也可。”   方才已拒绝一次,再拒绝未免失礼,裴晏拱手道谢,带着李贵一齐离开。   行至门口月台,便听见里头传来长安郡主不满的抱怨声。   “他怎么这样,不识好歹,明明阿衡哥哥是为他好的。”   ……阿衡哥哥。   裴晏眸色微沉。   李贵一改之前的懦弱卑微,俯身提醒:“……主子?”   裴晏甩袖:“走吧。”   内务府办事利落。   裴晏行至明蕊殿时,内务府的太监总管恰好也到达宫门口,毕恭毕敬朝裴晏行礼,又朝他赔不是,说是自己之前疏于管教,才致手下人阳奉阴违,怠慢了五皇子。   流水的东西送往明蕊殿,另外还有负责侍奉洒扫奴仆十人,负责端茶倒水的婢女五人,另有太监二十人。   较其他皇子而言,虽还算寒酸,然和之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内务府都是人精,最会踩低捧高,见裴晏或有翻身可能,立刻送了被褥器具,衣物吃食一应俱全。   裴晏才刚步入内殿,早有婢女上前,为裴晏宽衣。   裴晏当即往后退开半步,衣袂翩跹,婢女甚至抓不到一星半点。   婢女不知为何,只当得罪了裴晏,诚惶诚恐伏跪在地告罪。   “这里不用你们伺候。”李贵取而代之,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满屋子乌泱泱的奴仆婢女,终于只剩下裴晏和李贵二人。   他抬眸,先前空无一物的案几此时茗碗瓶花具备,高几上陈列着炉瓶三事,连珠瓶上插着数只宫缎制的荷花。   窗台下的书案也重换了一张,窗棱支着,撑起半隅光影。   李贵跟在裴晏身后,低声将这几日在大理寺的见闻告知:“主子,您觉得太子殿下会不会已经怀疑是我们……主子,主子?”   裴晏倚在窗槛下,眉宇皱着,完全没听见李贵所言。   思绪错乱,蓦地又想起刚刚在东宫,沈鸾高昂着下巴,质问突然出现在东宫的他:“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太阳穴隐隐作疼。   裴晏捂额,好像、好像很久之前,沈鸾也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然而明明今日,他们才第一次有了交锋。   “李贵。”裴晏忽的正色,“你以前……见过长安郡主吗?”   李贵摇头:“除了之前取药那次,再无别的了。”   答案意料之中,裴晏垂眉敛眸:“是吗?”   他低低呢喃,好似是在自言自语:“可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见过。”   ……   青石甬路,花荫下日光重现,沈鸾推着裴衡进内殿,亲自捧了洗净的茶果献上。   忙前忙后,好不殷勤。   无事不登三宝殿。   裴衡抬眸看沈鸾忙进忙出,官窑脱胎填白盖碗是新沏的碧螺春,他抬腕挡在沈鸾身前:“说吧,惹了什么祸事?”   小心思被看得一干二净,沈鸾惊而睁大眼,仍嘴硬:“我哪有!”   裴衡jsg不动如山,修长手指在茶碗上轻点了一点:“上回你为我斟茶,是因为和六弟跑去御花园玩,喂死了父皇新养的一池锦鲤。”   那是邻国送来的天湖锦鲤,入夜后,鳞片会发光。圣上视若珍宝,特吩咐了内侍好生看待,结果却惨遭沈鸾和裴煜毒手。   “……”沈鸾心虚,“那是我不小心撒多了吃食。”   没想到满池的锦鲤都吃撑了。   裴衡笑笑:“那上上回呢,你装病没去上学,不知哪个嘴快的将这事报给了父皇,他匆匆忙忙带着太医赶过去,结果你只是睡迟了。又怕太傅说教,所以直接告了病假,还编得天花乱坠,父皇还以为你病入膏肓了。”   沈鸾:“……”   她赧然,“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拽着裴衡衣袂,沈鸾撇撇嘴,“阿衡哥哥既然这般能言善辩,那还不如帮我做文章,省得浪费你的好才能。”   沈鸾平日最厌烦的,便是太傅满嘴的“知乎者也”。本该以为还要颇费一番功夫,裴衡方肯点头答应,不想沈鸾话音刚落,裴衡倏地朝她伸出手:“题目是什么?”   沈鸾双眼亮起:“阿衡哥哥这是答应我了?”   裴衡笑而不语。   沈鸾秒作乖巧状:“那我为阿衡哥哥研墨!”   日光西斜,雁过无痕。   花梨大理石书案上累着笔墨纸砚,清一色的狼毫立在笔筒内。   裴衡端于书案后,一手挽起衣袂,挥墨成字。   贴身太监来福迈着无声步伐,小心翼翼端了小洋漆茶盘进屋。   书房光影暗淡,负责研墨的沈鸾早就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一手扶腮伏在书案上,蜡花都忘了剪。背上还披着裴衡的明黄羽纱鹤氅。   来福摇摇头,也不寄希望娇生惯养的长安郡主能做好服侍工作。   他低身,想剪了蜡花再走,不想衣袖宽松,险些带倒旁边的笔筒,幸而裴衡及时稳住。   身侧的沈鸾依然睡得香甜,对外界所发生一切一无所知。   裴衡摆摆手,示意来福去隔壁暖阁:“明蕊殿那边还有消息吗?”   来福弯腰回话:“内务府的公公送了好些东西过去,御寒衣物都有了。”   想了想,来福终究没忍住,“殿下,五皇子身边那个李贵……”   裴衡掀眉,琥珀眸子若有所思:“你想说什么?”   来福实话告之:“奴才只是觉得,证据出现得过于巧了。”   浮尸出现得突然,先前他们搜遍明蕊殿,又带走李贵,然不管怎么审讯,都毫无头绪。光是李贵和王公公有过争执,根本不足以定罪。   但是裴衡才刚接手三天,就突然有人跑出来,说是看见王公公的义子这几日都鬼鬼祟祟,还曾在半夜烧过纸钱。   大理寺当即将那义子带走,又从他房间搜出绳索砍刀,义子很快伏罪,承认是自己和王公公积怨深远,所以才痛下杀手。   所有的一切都顺利进行,顺利到……来福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裴衡轻抿一口暖茶:“那你觉得该如何?”   “奴才不敢妄加揣测,只是觉得那个李贵问题不简单,殿下不该那么早放他……”   “如若不放人,明蕊殿就一天不得安生。”瓷白茶碗清透,裴衡轻置于茶盘上,“五弟本就不易,何苦还去为难他,平白惹得父皇对他生厌。”   来福不甘心:“可是……”   裴衡抬手打断:“此事不必再议。”   来福无奈,只在心中叹息,太子殿下果然心肠软,菩萨心肠。   已过掌灯时分,沈鸾却迟迟未出书房,绿萼和茯苓站在檐廊下,好生看着雀儿鸟儿打架。   瞥一眼菱格木窗,茯苓小声嘀咕:“郡主不会是睡过去了吧?这都过去几个时辰了。”   毕竟沈鸾最厌恶的便是做文章,睡着也情有可原。   “少胡说八道。”绿萼在茯苓脑门上敲了一敲,“我看你是自己饿了想偷懒,你难道不知道郡主最近睡眠浅?”   自澜庭轩后,沈鸾经常睡不安稳,夜里总要醒好几回,有时还会说梦话。   茯苓小声喊冤,不敢再乱说。   只时不时踮脚,偷偷往内望,那窗屉用银红霞影纱罩着,并未看见什么。   只有彩烛摇曳。   书房内,暗香浮动,似有若无的熏香蔓延。   香味渐淡,沈鸾伏在案前,似乎睡得不安稳,低声呓语。   裴衡闻声望去,烛光跃动在他眉眼,淡淡的。   须臾,轮椅无声在地毯上滚动。裴衡手执火箸子,轻拨玲珑竹雕香盒中的香灰,重新丢了一块香饼进去。   香雾氤氲。   沈鸾睡得更沉了。 第七章   夜色沉沉,将近戌时,沈鸾终于悠悠转醒。   烛光跃动,裴衡端坐在书案后,手里擎着书卷。   “阿衡、阿衡哥哥……”   睡眼惺忪,透过菱木槅扇窗,依稀可以望见窗外如水夜色。   沈鸾愕然。   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守在门外的绿萼和茯苓听见声响,端着盥洗之物进屋,供沈鸾净手。   绿萼福身:“晚膳备下了,殿下可要传膳?”   裴衡颔首:“可。”   遍身绫罗绸缎,插金戴银的宫人端着精致菜肴鱼贯而入,茯苓执漱盂巾帕站一旁,绿萼安箸,为沈鸾布让。   沈鸾面上惊讶更甚:“阿衡哥哥也未用膳?”   裴衡挽笑:“我若是吃了,你又该说我吃独食。”   “我哪有这般小气,而且我平日也不曾睡这般久的。”沈鸾为自己挽尊,“兴许是阿衡哥哥屋里熏香好闻,所以才睡久了些。”   屋内熏香弥漫,和梦中所闻差不多,沈鸾好奇:“阿衡哥哥熏的什么香?我以前好似未曾闻过。”   裴衡眉眼淡淡:“不过是普通的藏香,你若是喜欢,等会让来福送去蓬莱殿。”   沈鸾笑着说了声好。   裴衡:“最近还是睡得不安稳?”   沈鸾点点头:“有时会做噩梦,不过醒来就忘了。”   她皱眉,“只记得那人穿着竹青长袍。”   可惜就是看不见脸,否则沈鸾翻遍皇宫,也要将那人揪出。   谁让那人在梦中对自己爱答不理的。   沈鸾喃喃自语,好半晌,方发现对面的裴衡一直没有回应。她狐疑抬首,嘟囔抱怨:“阿衡哥哥,你在听我讲话吗?”   “在听。”裴衡弯唇笑,“前几日父皇刚找人将西北角那一片划作禁林,想来也不会再有人去那。”   不过是因为长安郡主梦魇,说是梦到西北角有人要对自己不测,皇帝便大张旗鼓找了道士做法,又不准任何人靠近。   因这事,朝堂上不少大臣吵翻天,无奈皇帝依然我行我素,根本不听劝。   朝堂上的风言风语,裴衡不欲沈鸾知晓,只道:“待六弟回来……”   沈鸾果真被转走注意力:“裴煜要回来了?”   六皇子裴煜虽和太子同母所出,然自小性格乖张桀骜,前些日子一腔孤勇跟着去西北军营,沈鸾前不久方收到对方的书信。   信中所言不过是军中日常,然沈鸾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她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实在难以想象大漠的荒凉孤傲。   沈鸾兴致勃勃:“姚绫也去过大漠,她说那边的人都吃牛乳茶,不过最好吃的当属镇上姓杨的一个老伯,我让裴煜也给我带了。”   沈鸾说得尽兴,裴衡但笑不语,只摇摇头:“牛乳茶不经放,若真是带回京城,恐怕也坏了。”   此话所言不假,沈鸾瞬间没了兴致,怏怏垂头。   不过也只是一瞬,少顷,沈鸾又抬起脑袋,双目熠熠:“那等以后我自己去。”   “卿卿不喜欢京城?”   “那倒也不是,只是想亲眼看看,书中所写的‘大漠孤烟直’是何等壮观。”   ……   月上柳梢头。   雾霭沉沉,绿萼陪在沈鸾身边:“晚膳吃多了些,郡主小心积食,走几步再回宫。”   沈鸾懒散应了声:“阿衡哥哥宫中新来的的厨子厨艺不错。”   绿萼笑笑:“确实,奴婢看郡主今晚好那一盘玉蝉玫瑰羹,做法奴婢要来了,改日也让我们小厨房跟着做上一回。”   茯苓和绿萼一左一右,难得没唤人抬步辇。   只是因着先前沈鸾在澜庭轩受惊一事,圣上特意降了旨,在蓬莱殿添了不少宫人。   浩浩荡荡一行人跟在身后,清冷月光照拂,地上只黑影掠过。   空中阵阵花香浮动,沈鸾今夜兴致好:“哪来的花香?”   茯苓踮脚往前探:“御花园就在前面,兴许是从那飘来的。”   沈鸾不信:“这气味不似寻常花香。”   说着,便要往前。   有前车之鉴,绿萼和茯苓自然不放心沈鸾一人前往,加快脚步紧随沈鸾而去。   “郡主,您慢点……”   秋风拂面,仙袂飘飘。转过前方一棵玉兰树,沈鸾果真找到花香的来源,她驻足,回眸一笑:“快看,后面还有一棵小……”   话犹未了,倏地一声讥笑自墙根传来。   茯苓和绿萼同时变了脸色,欲大声呵斥谁人在此处装神弄鬼。   只是还未出声,那笑声又再次想起。   “你今天真去了明蕊殿?”   “那还有假,不过是一个不受宠jsg的五皇子,也值得太子兴师动众,还让来福公公亲自跟着。”   “太子为人宽厚,待人亲和是自然的。”   “那又如何,还不是一个病秧子,连路都走不了,若非如此,怎的连一个五皇子还需要拉拢。你也别看我,我可不像你,以后想做太子侍妾。我对痨病鬼没兴趣,而且就他那身子,估计也是个短命鬼。瞪我干什么,你枕头下藏的那药,不就是为了太子才……”   宫人自说自话,甫一转过拐角,猝不及防和沈鸾撞了个正着。   吓得连连跪下:“郡郡郡……郡主。”   沈鸾居高临下,杏眸睥睨,不发一言,只静静望着眼前磕头如捣蒜的两人。   青石甬路,那宫人自知失言,不敢抬头看沈鸾,只一个劲磕头求饶。   青石块上溅出血也不敢停下。   “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奴婢刚刚多吃了两杯酒,才说了那些浑话,并非真心冒犯太子殿下的。郡主,奴婢对太子殿下真的忠心耿耿,求郡主明察!”   黑夜笼罩,静若无人,唯有磕头声响不绝。   弥漫在空中的花香逐渐染上血腥之气,沈鸾好整以暇立在一旁,目光淡淡,似是在看着一对猫儿狗儿求饶。   怕血溅到自己,沈鸾扶着绿萼的手往后退开半步。   那宫人跌破了胆,以为还有希望,壮着胆子想要去抓沈鸾的衣角。   只可惜手刚伸到一半,头顶蓦地传来一声冷斥:“大胆!”   茯苓冷着脸,福身至一旁:“郡主,天色已晚,不如先将这二人送去诏狱,省得扰了郡主清净。”   两人过往都在东宫服侍,闻言脸都白了,颤着身子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诏狱吃人不吐骨头,进去后生不如死,从未听过有人完整从那地走出。   “郡主,奴婢错了,奴婢真的知错了!”那人连连磕头,血珠子自额角滑落,汩汩流出,“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求郡主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奴婢愿日日夜夜守在佛祖面前,为太子殿下祈福,求太子殿下长命百岁……”   “你想为阿衡哥哥祈福?”   倏地,头顶传来沈鸾轻轻一声。   宫人以为自己得救,赶忙抬头表忠心:“是是,奴婢愿意为太子殿下祈福,只要郡主不送奴婢去诏狱,奴婢做什么都可以的!”   夜色深沉,墙角苍苔阴冷,耳边风声阵阵,裹挟着宫人的呜咽啜泣。   沈鸾漫不经心往地上投去一眼,须臾方开口。   “你既有心,那便去茏月庵……”   茏月庵离京城不远,京城若有家眷犯了罪或者做错事,都会送往此处。日子虽清贫辛苦,但也比诏狱好上不少。   宫人喜极而泣,连声谢过沈鸾:“奴婢一定为太子殿下……”   “……日日夜夜跪在佛祖面前,为阿衡哥哥祈福。”沈鸾慢悠悠补上后半句。   她目光从宫人脸上移开,再不施舍半点眼色,沈鸾抬脚越过宫人往前走,“你这么诚心,想来是能感动天地的。这天也开始冷了,什么时候下一场雪,你便什么时候起身。否则,便长长久久跪着。”   风声鹤唳,静悄无声。沈鸾回首,心不在焉道:“受不住也没关系,唤你兄弟姊妹陪你便是。”   宫人目瞪口呆,颤着身子伏跪在地,以头抢地:“郡主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   话音未落,已经有侍从上前,捂住宫人的嘴往后拉,准备连夜送往茏月庵。   沈鸾驻足。   那宫人以为沈鸾心软,挣扎得越发厉害:“郡主,郡主!”   沈鸾并未转身,只声音淡淡从前方传来。   “不是你自己说的要为阿衡哥哥祈福的吗?怎的现下又反悔了?若人人同你如此,这宫中岂不乱套。”   宫人泪流满面,瞪着眼睛惊恐不安。只可惜她并未挣扎多久,便被人拽了下去。   一晚上的好兴致被破坏,沈鸾意兴阑珊,正想着唤绿萼传步辇。   蓦地,前方竹影下多出一人。   裴晏一身竹青袍衫,面无表情朝沈鸾看了过来。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   ……   更深露重,偶有虫声在窗外响起,惊起一地的月光。   “……阿衡哥哥。”   “他怎么这样,不知好歹,明明阿衡哥哥是为了他好。”   “你便去茏月庵,日日夜夜为阿衡哥哥祈福。”   “不是你自己说想为阿衡哥哥祈福的吗,怎的现在又反悔了?”   阿衡哥哥。   阿衡。   阿……珩。   猝然惊醒,黑夜中幔帐拂动,搅乱一室的月光。   裴晏双目圆睁,紧缩的瞳孔映照出片刻的慌乱和不安。耳边嗡嗡作响,头疼欲裂。   梦中那个声音好像是……沈鸾。   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小名?   猛地从榻上坐起,裴晏眸底倏然涨起杀意。   如若沈鸾真的查探过自己……   陡地,窗棱处传来“咚”一声,裴晏凝神皱眉望过去,只听吱呀一声响,李贵单手撑着窗槛,借着月光灵活跃入室内。   刚才的碎石块,便是他扔的。   他双手抱拳,伏跪在地:“主子。”   “回来了。”裴晏目不斜视,盘腿坐于榻上打坐,阖眸听着李贵回复消息。   “太子那边并无异常,长安郡主回宫之后……”   李贵垂眸,细细回复自己在暗中看到的一切。   长安郡主向来骄奢,回宫后先是花了半柱香的时间洗脸,然后又花了半盏茶的功夫抹茉莉粉。那茉莉是丫鬟们秋分之日采摘的,拿土罐装了埋在树下,来年春分再挖出来,又添了玫瑰露,再连着晒九九八十一天,拿石舀细细捣碎过筛后,方得了一小瓶。   裴晏不耐烦打断:“……只有这些?”   李贵面露窘迫。   他在屋顶上蹲了半天,都不够长安郡主在脸上涂涂抹抹。最值得提的,兴许还是太傅之女姚绫递了帖子,问郡主安。   李贵垂首低声回:“那帖子并无异样,不过郡主明日应当会和姚姑娘见面。还有……”   李贵欲言又止,心下踟蹰,不知当说不该说。   裴晏冷眼望过去。   李贵不敢再耽搁,垂手侍立:“郡主睡前,让丫鬟们将今日穿的杏黄宫衣烧了。”   裴晏扬眉:“……烧了?”   满室静默,徒有月光缭绕。   李贵伏跪在青石砖上,以额叩首,低眉垂目不敢往上多看一眼:“郡主说,说……”   心跳骤急,李贵一鼓作气,将听到的全盘托出。   “郡主说,今儿穿这身连碰着那人两回……”   “晦气。” 第八章   次日。   辰时已过,蓬莱殿悄无声息,宫人簪花戴柳,遍身金银自廊檐下穿过。   静悄悄无人敢闹出声响。   绿萼自小厨房来,遥遥望见茯苓,她招手,轻声问:“郡主还未起身?”   茯苓笑着摇头,以手指着天:“估计还得有一盏茶的功夫。”   绿萼无奈莞尔。   幸而圣上英明,早早免了郡主的晨昏定省,不然哪有这样的舒心日子。   放眼宫中,也就沈鸾一人活得恣意随心,连带着她们这些做小丫鬟也得脸。   宫中无事,绿萼着人取了针黹,坐于廊檐下做针线。   沈鸾性子挑剔,贴身衣物亦或鞋袜,都得绿萼亲手做,别人经手的,她一概看不入眼。   约莫过了一盏茶,里间果然传来要水的声音。   一众侍女手捧拂尘、漱盂、巾帕井然有序进屋,捧盆的侍女行至沈鸾身前,双膝跪在地,高捧沐盆供沈鸾洗脸。   待沈鸾拿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又有侍女上前,屈膝献上巾帕。   “什么时辰了?”   拿巾帕净了手,沈鸾方懒洋洋道一声。铜镜前的女子睡眼惺忪,满头青丝只用一根金银花树钗轻轻挽着。杏眸氤氲着水雾,小脸未施粉黛。   茯苓屈膝回:“辰时三刻了。”   “辰时……”   陡地站起身,头上簪子随着沈鸾的动作左右晃动的,一早上的困意此时消失殆尽。   “我不是和你们说了吗,我和姚绫约了辰时见面,你们怎么不早点叫我?”   满屋的侍女都跪在地,只有绿萼和茯苓笑盈盈迎上前。   “郡主莫不是不知自己什么性子,奴婢几个挨个唤了郡主好几回,郡主都没听见,这会倒怪起我们的不是了。”   沈鸾撇撇嘴:“那也不能让姚绫等……”   “哪能呢。”绿萼笑笑,唤了侍女上前,端来妆匣脂粉等物,“奴婢一早就让人去姚太傅家送信了,说郡主下午再过去。”   听闻姚绫没干等自己,沈鸾方松口气,凤眼对上铜镜中绿萼盈盈一张笑脸,沈鸾轻哼:“就你鬼点子多。”   绿萼笑而不语,忠心站在沈鸾身后,为沈鸾篦头。   不多时,宫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说是洪太医来了。   沈鸾对镜理云鬓,闻言皱眉:“他来干什么?”   话音甫落,纱窗外忽的传来洪太医一声:“下官是来给郡主请平安脉的。”   说话间,早有一人着石青圆领官府,于殿外缓缓走入。洪太医不过二十有余,然医术高明,沈鸾身子抱恙,都是由他看诊。   自然,最后还要去一趟养心殿回话。   担心自己身子jsg未痊愈,圣上不放自己出宫,沈鸾背着手,不肯将手腕搭在引枕上。   “我早好全了,不劳洪太医挂心。”   说着,又唤绿萼将人赶走。   换了他人,兴许还会担心得罪长安郡主,洪太医却不,好整以暇端坐在东边下首。   “郡主下回装病不去南书房,莫非也不需洪某帮助了?”   上学这事真真踩中沈鸾七寸,她语塞,瞪圆了眼珠子凶神恶煞:“你威胁我?”   “下官不敢。”洪太医依然笑岑岑,仰头望天,“只是圣上刚刚嘱咐了,若郡主身子安康,明日便可回南书房念书。”   这话摆明了就是威胁,偏偏沈鸾最怕的就是念书二字。停在门口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拿眼干瞪着里头那罪魁祸首。   余光瞥见侍女收拾文具书袋,沈鸾立刻怏怏,   以手扶额,如弱柳扶风有气无力:“绿萼,我头晕。”   绿萼强忍住笑,好声劝说:“这儿风大,奴婢扶郡主回屋歇着,正好洪太医在。”   一提这人,沈鸾顿时气得牙痒痒,偏生还拿他动弹不得,只能看着绿萼抱来引枕供自己靠着,又让人取引枕来,好让太医把脉。   洪太医不疾不徐:“郡主这脉象……”   沈鸾轻咳一声,警告。   洪太医笑笑,无视沈鸾的警告,兀自在纸上写下药方子,让宫人取了煎药。   茯苓着急问:“太医,郡主的身子……”   “放心,无甚大碍,只需静养一段时间即可,不过还是得多加留心,不可劳神费力。”   总算有半句话撞在沈鸾心坎上,沈鸾瞬间眉眼弯弯,看洪太医都觉得顺眼许多。   洪太医:“只是郡主嗓子好像不太好,平日可多吃点冰糖雪梨,败火。”   ……   “绿萼,你刚刚拦我做什么,像那种人,就该……”   “该什么?”绿萼好笑,搀着沈鸾踏上脚蹬,登上七宝华盖香车,往往宫门口去。   “若不是洪太医,郡主此时早在南书房了,哪里还能出宫。”   沈鸾不甘心:“他那不过是看在银钱的面子上,我就没见过他那般爱财之人。”   别人爱财,偷偷摸摸。洪太医并不,每回看诊诊金高得出奇,同僚调侃,他也置若罔闻,依旧我行我素。   绿萼低声回:“那也是事出有因。我前些日子出宫,偶然得知京中好几个福安堂都是洪太医捐助的。”   福安堂是京中收养弃婴之地,或是家中丧失双亲又无亲人领养的孩童,皆可送到福安堂。福安堂开销极大,也怪不得每次洪太医都狮子大开口。   抱怨的话忽的止住,沈鸾小声嘟囔:“怪不得。”   她喃喃:“既是做好事,那你下次多拿几对金锞子给他做诊金便是。”   末了,还不放心补上一句,“可别提是我说的。”   绿萼弯唇:“哪里还用得着郡主提醒,奴婢今日就送了好几对金锞子,连同奴婢一点梯己,算来也有五十多两。”   沈鸾不在意:“这事以后你做主便是,不用问我。”   闲聊之时,七宝华盖香车已缓缓出了宫,宫道两侧桂花飘满,花气袭人。   去姚家恐撞见姚太傅,好不容易出趟宫,沈鸾可不想玩得不痛快,遂约了姚绫在橼香楼见面。   姚绫早早便在那等着,怀里抱着一个漆木攒盒,是晨间她为沈鸾排队买的滴酥鲍螺。遥遥望见沈鸾的车轿,姚绫笑靥如花:“郡主。”   她今日穿一件菡萏色绫彩宝相花纹宫衣,娇俏艳丽,如春日红桃绽于枝头。   姚绫挽着沈鸾手臂:“你看我今日这身怎样?”   沈鸾细细打量,眼睛笑如弯月:“这是京中新出的款式吧,改明儿我也做一身。”   姚绫眉开眼笑:“我就知你和我一样,你不知道,我今日出门遇见我表姐,她见了我这身,非说我不端庄不自重,女子当以素净清雅为宜,和她一样最好。”   两人并肩上楼,沈鸾闻言,只觉得好笑,轻哂:“她不喜欢自己闭眼不看便是,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有人给自己撑腰,姚绫越发得意,抚掌大笑。   “正是如此,我也是这般回的她。家里谁不知道,她借着探亲的名头赖在我家不走,就是想嫁给我兄长。昨天夜里还特地换了新做的衣衫,去给我兄长送吃食。偏生我那哥哥又是个木讷老实性子,总觉得她可怜,柔弱不能自理,要我让着她点。”   姚绫笑:“今日回了家,我定将你的话转告给她。”   京城哪家小娘子不爱长安郡主的穿着打扮,之前沈鸾拿南海珍珠镶鞋面,第二日全京城的珍珠都售空。   再有一次,沈鸾戴着赤金点翠的麒麟项圈上街,不久后京城世家小娘子人人都有一个,都是照着沈鸾那个做的。   说话的功夫,楼下的戏班子已经开唱,叮叮当当,好不热闹。姚绫收了声,和沈鸾一齐望向戏台。   橼香楼今日请了新的戏班子,排的戏文沈鸾和姚绫都未曾听过。   戏刚过半,姚绫便觉无趣:“我还当有什么新样的,结果还是这些。”   不外乎是丞相嫡女避雨时偶遇上京赶考的清贫书生,从此便对他念念不忘,非他不可。   姚绫低声碎碎念:“等会就该是丞相棒打鸳鸯,二人私奔了,没甚有趣的,这写戏文的估计自己就是个酸臭书生。”   沈鸾侧目笑睨她一眼:“这还能看出来?”   “怎么不能?若是我来写,必要那书生对我一见如故思之如狂,怎的好事都让男的占了尽?”姚绫不满嘀咕。   “避雨遇见佳人就算了,这佳人还对他恋恋不忘,宁可抛去礼数违逆父母之言还要同他在一起,成亲后还得为他洗衣做饭,受了委屈也不敢说。再者,京城王侯将相世家公子众多,哪至于见着一个书生就真的丢了魂,还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沈鸾稍怔,忽的想到了近日来时常梦见的那人。   他陪着她折桃枝,同她一样爱橼香楼的点心……   那是她的……阿衡哥哥。   当今的太子殿下。   耳尖悄无声息浸染绯红,沈鸾手执团扇半遮脸,悄悄拿眼觑姚绫:“你怎知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   明明戏还没唱到此处。   “怎么不知?”姚绫弯眼笑,“若真真心悦一人,定会时时刻刻想着他念着他,吃饭时想,喝茶时想,若遇到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也会记着他。”   姚绫笑出声,随口胡诌,“古人云,心诚则灵,都这般日有所思了,那自然夜有所梦。”   沈鸾心神恍惚,少顷,方低声呢喃,自言自语:“……是吗?”   ……   戏文无趣,沈鸾越性和姚绫先行一步。   京城本就是富贵繁荣地,贩夫走卒遍地皆是,沈鸾有一阵子没来,看什么都觉得稀奇。   “前方有一家铺子,他家梅子饼做得极好。若是运气好,还能吃上店家亲自酿的梅子酒。”   姚绫挽着沈鸾手臂,欲钻进人群往前走。   茯苓跟在身后,笑着道一声:“郡主不喜酸的,怕是吃不了。”   姚绫闻言,面露遗憾:“那算了,他家只做梅子,别的一概没有。”   沈鸾眨眼:“梅子饼酸吗?”   “当然。”姚绫不假思索,点头,“我平日念书,若是困得狠了,也会吃上一两个,好提提神。免得我父亲看见,又打我板子。”   虽只做梅子饼,然花式极多,有春鸭水暖,也有夏日莺啼,还有秋菊冬梅。沈鸾瞧着有趣,林林总总,共买了二十来种。   茯苓和绿萼跟在身后,目瞪口呆。   虽说不差钱,然光是梅子饼,沈鸾就买了百来罐,更别提沈鸾还将店家的梅子酒搬空了。   绿萼小声提醒:“郡主,您不是不爱吃梅子的吗?”   沈鸾不以为意,“嗯”了声。   她虽不爱,然裴衡却是个爱吃酸的,先前裴衡宫中有位厨子的梅渍糖葫芦做得极好,只是前些年故去了。   她还曾听来福念叨过一阵,说是可惜了,太子殿下就好他做的梅渍糖葫芦。   沈鸾站一旁,看着随从一一将东西搬上车,侧身,朝绿萼道:“这些送去家中,父亲爱吃酒,估计也会喜欢。”   绿萼垂首道了句“是”,又问:“那后面一车呢?”   满满当当一车子的吃食,若是都送往东宫,难免奇怪。   沈鸾思忖片刻,轻声道:“我挑几样,你送去东宫,剩下的都送去养心殿和坤宁宫。”   余下半日,沈鸾都在街上闲逛,看见什么好吃的好顽的,都买四份,一份送去沈府,佘者皆送往宫中。   日落之时,东宫浩浩荡荡,迎来长安郡主半日的“战利品”。   来福挑了一个柳条编的小雀,笑着送至太子跟前:“郡主真真是有心了,出了宫,也不忘太子殿下。奴才适才往后看了一眼,那一车子都是吃食,还有好几罐梅子饼。殿下先前不是还胃口不佳吗,吃这个再好不过了。”   书房内残阳尚存,裴衡端坐书案后,笑着接过福递来的小雀,jsg拿在手心把玩。虽不及宫中所制精巧,然胜在样式新奇。   裴衡玩一阵,又有小太监来报,说是五皇子过来谢恩。   “谢恩?”裴衡讶异,“是为昨日那事,五弟也太客气了。”   说话间,早有小太监带路,引着裴晏进了内殿。   东宫难得热闹喧嚣,宫人进进出出,手中都端着大漆捧盒,皆是方才沈鸾着人送来的。   有小宫人走路不当,抱着捧盒险些摔了一跤,立刻招来领头太监一记冷眼。   “毛毛躁躁的,摔了郡主的东西,我看你十条小命都抵不过。”   宫人唯唯诺诺,躬身应了声“是”,复忙忙跟上帮忙。   一屋子的器具玩物很快堆满。   裴衡坐于上首,温和眉眼笑意浸染,笑着让座:“让五弟见笑了。”   裴晏拱手:“殿下客气了。”   他今日来,本是为着昨日内务府送东西一事谢恩,不想碰上沈鸾这一茬。   宫人忙进忙出,沈鸾所送之物,裴衡都要亲自过目,故而裴晏并未久待,只吃了一盏茶便告辞离开。   行至宫门口,恰好遇上从宫外回来的李贵。   “主子。”他拱手,视线环顾四周,待至无人处时,方小声禀告今日的见闻。   昨天夜里得知今日要跟踪的人是长安郡主,李贵还以为对方身上有什么嫌疑。   然今日跟了一天,除了骄奢淫逸,李贵实在找不出任何有关沈鸾可疑的蛛丝马迹。   李贵甚至还找人打听了沈府一番。   沈大将军夫妻和睦,成亲多年两人从未红过脸,两人膝下只沈鸾一女。除结发妻子外,沈廖岳并无任何妾室。   “若非要说点什么特别的,也就十几年前沈家那场大火。”   天干物燥,沈家几百个人口在那场大火中丧生,只有沈将军一人活了下来。那时沈将军正好打完胜仗,班师回朝。   有人猜疑是敌军所为,只可惜沈府烧得丁点不剩,无从着手。沈将军虽是死里逃生,却也容颜声带尽毁,郁郁寡欢,将近半年闭门不出,也不见外客。   幸而后来遇上了一位世外高人,方治好了一张脸,只可惜不如先前那般俊朗。   除此之外,沈府并无任何异样。   李贵皱眉,不由心下起疑。   “主子,会不会是你……多心了?”   洪公公那事,本就是他们的手笔。如若不然,也不会那么巧被长安郡主碰见。   皇宫森冷,最怕的便是被人遗忘。裴晏此举,不外乎是想让圣上注意到明蕊殿。   只可惜他们的苦肉计还未施展,太子那便突然冒出来一个义子,彻底打乱了裴晏的计划。   “又或者那个义子,是太子殿下找来的。这差事是皇后要来的,自然要办得漂亮果断,找一只替罪羊出来顶罪,再正常不过了。”李贵跟在裴晏身后,细细理着线索。   红墙绿瓦,宫道静悄悄,只有风吹落叶的声音。   夕阳无限,碧蓝天色被宫墙切割成好几角。   裴晏背着手,仰首望天。   若真是如李贵所言,那便再好不过。怕就怕是有人故意为之,阻碍他们计划的实行。   “太子那边,你继续盯着。”   半晌,方听得裴晏低低道一声。   李贵垂手:“是,那长安郡主……”   “也盯着。”   在这皇宫中待久了,裴晏最不信的,便是“巧合”二字。   “若她真与这事有关……”   裴晏喃喃,眼前似乎又晃过沈鸾骄矜高傲的面容。   他眸色微暗:“那便寻个机会……”   杀了。 第九章   秋高气爽。   园中红枫簌簌飘落一地,层层叠翠。   沈鸾端坐于妆镜前,任由绿萼为自己卸妆盥洗。   “东西都送去东宫了?”   “送去了。”绿萼抿唇,忍不住偷笑。   绿萼向来心细,比不得茯苓大大咧咧,加之岁数也渐渐大了,对男女之事不似小时般懵懂。   她小心取下沈鸾今儿戴的蜻蜓眼琉璃耳坠,凑近了笑着耳语。   “奴婢亲自送过去的,郡主大可放心。”   沈鸾耳根子发红,睨她一眼,本就心虚,为绿萼这一笑,越发待不住,只道:“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总归是大了些,我说说都不得了?”   “奴婢不敢,只是太子殿下说了……”她故意抿唇不语。   沈鸾果真中计,侧身问:“说什么?”   绿萼笑得更欢,眼底揶揄溢满,依着沈鸾方才的话往下说:“奴婢岁数大了,脑子不如先前般好使,得好好想着。太子殿下刚刚说什么来着?”   绿萼仰头望天,装自己记不清。   沈鸾恼羞成怒,只笑:“好好,如今你也拿我取笑,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笑声连连。   厮闹一阵,忽听檐廊下檐铃声传来,茯苓款步提裙,掀开大红撒花软帘匆匆步入暖阁,满脸堆笑。   “再有这样的差事,郡主可一定要让我去。”   屋内两人止了笑声,绿萼先前去了东宫,还不知沈鸾给茯苓派了什么活,只道。   “你这又是打哪回来的,笑成这样?”   “姚府。”   只答这两个字,茯苓已笑得直不起身,险些笑岔气。   沈鸾:“绫姐姐可还喜欢?”   自得知姚绫长自己一岁后,两人又兴趣相投,沈鸾便改了口,以姐姐相称。   “喜欢,喜欢极了。郡主不知道,奴婢刚将东西送去姚府,那姚家表小姐……”   茯苓抚掌,直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好半晌,方勉强止了笑,终于将话说清。   “郡主刚让我送了几匹上用的孔雀翎金丝羽缎给姚姑娘,另有上好的大红妆缎二十匹,蟒缎二十匹,银红蝉翼纱四十匹,各色纱四十匹。”   乌泱泱的,占了一院子,姚府几乎所有奴仆都出来看热闹,都知道自家大小姐和郡主交好,连身边的丫鬟都得了封赏。   只除了那弱不经风的表小姐。   “奴婢离府的时候,那表小姐气得脸都白了。”茯苓声情并茂,只恨沈鸾当时不在场。   绿萼为人谨慎,笑着摇头:“郡主这样,也忒明显了。”   那姚家表小姐刚说了一句姚绫衣裳鲜艳,不端庄。沈鸾便让人送去这么些纱缎,明显是在打她脸。   “那又如何,她还能去应天府哭冤不成?”茯苓不以为然,“况且那是郡主安抚姚姑娘在澜庭轩受惊的赏赐,与她有什么相干?姚姑娘还说改日进宫,亲自与郡主谢恩呢。”   “谢恩就不必了。”沈鸾本就是故意为之,闻得那姚家表小姐吃瘪,也跟着笑了一场。   茯苓轻声回:“奴婢也是这般回的姚姑娘,只是奴婢才刚离开姚府的时候,看见三公主身边的紫苏也去了姚府。”   “紫苏?”沈鸾唇角笑意稍敛,“她去姚家做什么?”   茯苓:“听说三公主也赏了东西给姚姑娘,奴婢后来打听过了,三公主送的是红珊瑚盆景。”   “她不是最喜欢那盆景吗,怎么突然这么舍得了?”沈鸾轻哂。   还故意挑了这么个时间,不就是想把她比下去?   茯苓觑着沈鸾脸色:“那郡主,要不要奴婢……”   “不用。”沈鸾毫不犹豫打断,“我才不和她一般见识。”   茯苓和绿萼相视一笑,默默在心里边数数。   一、二、三……   果不其然不出三声,倏然听沈鸾道:“茯苓,你再去姚府一趟。”   ……   沈鸾一下午在闹市吃吃逛逛,流水的礼物送去养心殿和坤宁宫。   恰逢帝后二人和众嫔妃在御花园赏花,闻言,圣上龙颜大悦,皇后也跟着陪笑。   “长安真是有心了,前儿臣妾只咳嗽了一声,今儿就听秋月说,长安在宫外给臣妾捎了川贝枇杷膏,难为她还记着。”   皇帝连连大笑,接过皇后递来的酒水,一饮而尽。   几位妃嫔见状,也跟着附和,说尽长安郡主的好话。   蒋贵妃坐于下首,闻言笑着道:“先前听郡主在澜庭轩受了惊吓,臣妾还忧心忡忡了好一阵,怕郡主噩梦缠身。幸而郡主吉人有天相,想来不日便能回南书房念书了。”   ……澜庭轩。   先前玩乐嬉笑的地方,自发生那事后,都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众人一听澜庭轩,当即变了脸色,笑语欢声骤歇,惶恐不安望向皇帝。   长安郡主在澜庭轩受了大罪,皇帝因此大发雷霆,下令严查。   “澜庭轩……”皇帝低声喃喃,似是忘了何事。   又听蒋贵妃笑着道:“幸而太子殿下在,才早早抓了那歹人,还了五殿下一个清白。”   相比五殿下,澜庭轩已不似之前那般可怖。一众低位妃嫔暗暗叫苦不迭,心下惴惴,深怕城池失火殃及池鱼。   再不敢顽笑取乐,只垂手静静侍立在一旁。   偏生蒋贵妃今日兴致好,话也多:“太子仁厚,臣妾还听闻,太子让内务府送了好些奴仆去明蕊殿,又恢复了五殿下的份例。”   脑中轰一声,皇后面色惶恐,屈膝福身:“陛下,阿衡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   皇后神思恍惚,脚下趔趄。   她忽然记起自己得知此事后,心急如焚跑去东宫,明蕊殿那一滩jsg浑水,皇后一点也不想自己的孩儿介入。   皇帝厌弃吴才人已久,明蕊殿不予宫人服侍,也是皇帝的意思。裴衡这般,不外乎是当面打皇帝的脸。   那日秋霖绵绵,红墙绿瓦立在雨幕,裴衡坐于廊檐下,竹影婆娑,映照在他眼角。   雨滴自青绿油伞滚落,相隔茫茫雨幕,皇后猝不及防,和裴衡对上视线。   那是她从未在裴衡脸上见过的眼神,疏离、淡漠、陌生。   然而也只是一瞬。   下一秒,裴衡又是那个温文尔雅,仁慈宽厚的太子殿下,命人推着轮椅迎皇后入殿。   听完皇后的担忧,裴衡只是摇头:“母后不必多虑,这事儿臣自有打算。他总归是我的五弟。”   打算,裴衡能有何打算?   皇后只觉五雷轰顶,险些咬碎一口贝齿,心中将蒋贵妃骂了上万遍。   裴衡使唤内务府是真,如今想来,也只能……   未等皇后想出万全之策,忽听皇帝道:“明蕊殿那怎么样了,先前朕好像听说是……病了?”   “确实病了,不过如今已大好。”皇后小心翼翼觑着皇帝脸色。   成亲多年,她依然捉摸不透枕边人的心。又或者这位枕边人的心思,从不在这后宫中,只在那人身上。   收敛心思,皇后轻抬秋波:“陛下可要见见那孩子?可怜见的,那孩子长得猫似的。先前他去东宫谢恩,还和长安撞上了。”   倏地,皇帝眉心皱紧:“长安见过了?也罢,朕见见也好。”   皇后笑着道了声“是“。   ……   一个受尽冷落,自问世后便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皇子,第一次面圣,想来也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如履薄冰。   众妃嫔心中所想,皆是这般。   夕阳如薄纱笼罩,檐角金龙傲立,沐在日光之中。   裴晏一身靛青窄袖圆领长袍,下着长裤,足登乌皮六合靴,缓缓步入园外。   众人看好戏的心思都落了空。   裴晏谦逊有礼,不卑不亢,进退得宜。   虽长于废弃宫殿,从小无人管教,然礼数规矩却无一点差错。   若不是知晓内幕,还当他和其他诸位皇子一般,自幼时常陪伴在皇帝身侧。   “……裴晏。”   皇帝端坐于上首,不甚熟悉念出裴晏的名字。   这个孩子他从未寄予过期望,若不是偶然和澜庭轩那事牵扯,皇帝大抵一辈子都不会想起自己还有一子在明蕊殿。   伽楠念珠在指尖摩挲,皇帝侧目,细细端详着裴晏的模样。   他早已记不清吴才人的长相,幸而裴晏眉眼都像极了自己。   皇帝沉吟片刻,道:“可曾……读过什么书?”   本是随口一问,明蕊殿日子艰辛,皇帝并无任何期待,不想裴晏对答如流,文章学问,竟不输其他几位皇子,隐隐还有几分他当年的风采。   如若不是有那样一个母亲……   皇帝渐渐坐直身子,腕间的伽楠念珠不再转动:“这些,都是你母亲教给你的?”   “并不是,只是先前服侍儿臣的老嬷嬷认得二字。”   “竟是这样。”皇帝喃喃。   先前他憎恨吴才人,所以明蕊殿一切事务,皇帝都未曾理会,就连侍女,也是任由内务府指派。   不想竟是这样一位才德兼备。   皇帝:“现在可还是她服侍左右?”   裴晏垂首敛眸:“嬷嬷已于上月殁了。”   “那倒是可惜了。”皇帝摇头,面露遗憾。   天色渐晚,秋风骤急,簌簌落叶飘落至脚边。   裴晏跪于坐上,少年眉眼淡淡,举止从容风雅,答对有度,不见一丝一毫的慌张与不安。   皇帝盯着裴晏看了许久,终开口,道:“明日你去南书房,随姚太傅念书。还有那嬷嬷,教导皇子有功,赏一百两银子,重新寻个清净地安葬吧。”   风更大了。   裴晏双膝跪地,叩首:“谢陛下。”   低垂睫毛掩过了裴晏眼底的厉色。   ……清净地。   他轻哂。   那女人被他一剑刺穿后,又丢向荒郊野外,早成了野狼盘中餐。   哪来的尸首重新安葬? 第十章   风动竹梢,皓月当空。   蓬莱殿内。   沈鸾轻倚一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上,秋眸闭着,今儿下午走得狠了,初时不觉得,晚间沐浴,泡了热腾腾的水,沈鸾方觉困倦劳累。   由着绿萼手执美□□为自己捶腿。   炉香未尽,青烟自鎏金珐琅花卉三足香炉腾起,幽香弥漫。   少顷,沈鸾方觉不适,又唤绿萼寻了红香枕,供自己靠着。   洋漆描金小几上摆着上等果品,茯苓捧着一小连环漆木茶盘上前:“郡主,这是刚沏好的清香露。”   沈鸾懒懒,并不睁眼:“放那吧,刚送来的果品,是不是有葡萄?”   茯苓轻声放下茶盘,应了声“是”,又亲手剥了葡萄,递至沈鸾嘴边。   沈鸾闭着眼,由着茯苓伺候自己。   沈鸾近来觉浅,如若此时息灯安寝,夜里肯定要折腾一番。   茯苓努力想着宫中新鲜事为沈鸾取乐逗趣。   “郡主,奴婢适才碰着乾清宫的小太监。他说下午陛下召见了五皇子。”   “五皇子?”   沈鸾慢悠悠:“陛下见他做什么?”   小太监只是负责殿外洒扫,自然不知御前发生的事,茯苓实话实说,又道:“不过奴婢听闻,陛下让五皇子明日去南书房念书。”   “南书房?”   懒劲卸下,沈鸾猛地睁开眼,愕然惊呼,“他要去南书房?”   裴晏是皇子,去南书房念书也是应当。只是一想到两人之间的龃龉……   沈鸾扶额闭眼,先前一派的慵懒散漫通通消失不见,只剩病怏怏的一副壳子。   “绿萼,我头晕。”沈鸾故技重施,以手抵额,正想着说点什么,忽而听门首传来一声清朗笑声。   “卿卿又病了,可要传太医过来?”   裴衡坐于轮椅上,任由来福推着进殿,“想来是洪太医医术有限,卿卿这病才总不见好。来福,你去一趟太医院,就说是我的话,让……”   重换太医诊脉,那她以后大概都不能装病逃学了。   沈鸾当即甩开置在眼上的衣袂,瞪圆双目,急吼吼喊住来福:“不许去!”   适才闭着眼瞧不真切,这会儿看清,方发现来福公公一直站在太子身后,并未离开半步。   知晓裴衡是故意捉弄自己,沈鸾更气恼了,转身背对着裴衡,又捡起落于榻上的手帕覆在脸上。   不理人。   茯苓和绿萼站一旁,抿唇偷笑。普天之下也就长安郡主敢甩太子的脸色。   裴衡唇角噙着笑:“卿卿这般,想来也无意六弟的归期了?”   覆于脸上的手帕陡然掉落,沈鸾坐起身,一双晶莹澄澈杏眸透着惊喜:“裴煜要回京了?”   这些日子沈鸾不常收到对方的消息,后来才知道,六皇子骁勇善战,趁夜黑风高一人独闯狼群,取狼王之首。   裴煜报喜不报忧,就算受伤,也没在信中透露一二。   只因随军的太医和洪太医是旧相识,自然的,沈鸾消息也比常人灵通些。   知晓裴煜一人独战群狼,险些丧命,沈鸾气得在信中大骂对方。   “先前我问他何时归京,冬至能不能赶上,他还说不一定。”   手捧裴煜的亲笔信,沈鸾一目十行阅完,复恋恋不舍再看一遍。只可惜这信是送给太子的,自然闲言少叙,寥寥几笔只讲了归期,再无其他。   沈鸾遗憾感慨,将信置于案几上。思及裴煜受伤的手臂,又忍不住嘟囔:“怎么还是和从前那般鲁莽。”   她还以为去了西北军营,裴煜能稳重些。   抬头,撞见裴衡一双笑眼,沈鸾扁扁嘴:“笑什么?”   “在笑有的人……”裴衡修长手指在信上轻点,意有所指,“……五十步笑百步。”   沈鸾茫然眨眼,须臾方知裴衡是在笑自己学问无长进,当即气恼。   “我不过是身子不适……”越说越心虚,沈鸾声音渐小,悄悄拿眼觑裴衡,“阿衡哥哥,你喜欢文章做得好的女子吗?”   ……   三更已过。   蓬莱殿静悄悄,苔痕浓淡。偶有夜风拂过,檐铃清脆。   檐下皆是坐更的太监侍女,有小太监撑不住,抵着门悄悄打盹,无意间磕着门响,差点吓一跳,又强撑着精神守夜。   长安郡主寝殿亮堂,金窗玉槛,烛光摇曳映照于纱窗上。   案上摞着厚厚的一沓书,旁边设着十方宝砚。   沈鸾捧着书,哈欠连连,眼角都有了泪花。   既决意了明日上学,今夜定要将落下的功课补上。幸而沈鸾自幼聪慧,过目不忘,除不喜做文章外,其他功课尚可。   “郡主,该安歇了。”绿萼端来漱盥之物,伺候沈鸾梳洗睡下,“再不睡,明日又该起不来了。”   沈鸾闭着眼,由着绿萼和茯苓忙进忙出,拆去头上发饰。倏尔想起什么,沈鸾猛地抬眸,捡起妆台前的靶镜细细打量一番。   先前困倦,沐浴后懒得描眉画妆,裴衡进殿之时,自己好像也只穿一件绿纱小衣,长裙短袄,头上简单用银簪挽着。素淡典雅,如画上美人。   沈鸾却哪jsg哪也看不顺眼。   好像该抹一点口脂的,再不齐,也得擦一点胭脂才好。   镜中的美人一双柳叶眉稍蹙,对镜抿唇不语。   绿萼垂眸往下望,只当沈鸾有何忧心事。   “绿萼。”沈鸾左右端详,“你说说我这脸,近来是不是圆润了不少?”   绿萼哭笑不得:“郡主想多了,前儿病了那么些时日,清瘦不说,哪来的圆润?”   “那你觉得我好看吗?”   ”好看,当然好看。”   想来郡主也到了爱俏爱美的年纪,绿萼偷着笑,搀着沈鸾至榻边,伺候沈鸾宽衣安歇。   见沈鸾仍盯着自己,绿萼笑着补上一句:“奴婢再没见过比郡主更标致的女子了。”   ……   寅时三刻。   天色尚未明朗,宫道两侧点着戳灯。   刚从烟花柳巷出来,身上还沾着胭脂水粉,又被蒋贵妃泼了一脸冷水,二皇子裴冶双目迷离,走路东倒西歪,差点一头撞树上。   偏生这位爷毫不在意,将那树认成斗春院的花魁小娘子,搂着又亲又抱。   跟着的小太监看见,忙不迭将人拽开,口中叫苦连连。   “我的爷,您可消停着点吧。刚被贵妃娘娘训了一顿,奴才可不想再挨打了。”   “怕她做什么。”酒气冲天,裴冶打了个酒嗝,脚步飘忽,看什么都打转。   “除了逼我念那劳什子的破书,她还会做什么。要不是她,我现在还在和我的香香……”   扑通一声。   忽的脚下打滑,裴冶一个不防,脸朝地摔了个大马哈。   小太监唬了一跳,紧赶慢赶上前,搀着裴冶起身。   二皇子裴冶不学无术,眠花卧柳,终日沉迷烟柳之地。   蒋贵妃本就因圣上赏识裴晏心烦,又闻得裴冶终日流连京城有名的花魁帐中,气得发了好大一通火。   命人将裴冶带回宫中,拿冷水泼醒后直接送到南书房。   只可惜裴冶烂泥扶不上墙。   人还未到南书房,又开始引吭高歌,吓得身侧太监一脑门汗。   “祖宗,您这是闹什么,前面就是南书房了……”   晨曦微露,南书房殿阁巍峨,屹立在朝霞之中。   金光吐息,忽有一人自南书房款款走出,那人一身素色长袍,眉眼清俊淡漠,似是听见殿外吵嚷,凝眉望向裴冶所在方向。   “美、美人……”   话也说不清,裴冶顿时酒醒大半,只痴痴看着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下站着的那人。   重束衣冠,裴冶甩开随从太监,又回到那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二皇子。   高腰靴踩过簌簌落叶,裴冶款款行至裴晏身前,看裴晏气质不凡,裴冶只当对方是姚太傅的学生。   拱手让礼:“敢问兄长如何称呼?”   裴晏冷冰冰:“裴晏。”   “裴晏,好名字!”裴冶手执湘妃竹扇,翩然一笑。   深怕裴冶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小太监忙打千儿请安:“奴才见过五皇子。”   “五皇子,五……”   笑至唇角又消失,裴冶惊恐往后退开半步,“你是……五弟?”   盘于脑中的旖旎缱绻尽散,裴冶满脸失望落寞,复记起蒋贵妃先前的叮嘱,要他“好好”帮衬裴晏,莫让他落入太子之流。   裴冶对宫中的党派斗争无甚兴趣,不过若是对方是美人,那便另当别论。   重拾心情,裴冶笑着朝裴晏拱手道歉:“五弟见笑了,方才是哥哥失礼了,还望五弟见谅。”   裴晏漠然:“无碍。”   京中纨绔子弟当属裴冶之最,裴晏对对方并无甚兴趣,抬脚往殿中走。   裴冶急急追上去:“五弟,你走这般快做甚?你多早晚来的,用早膳了吗?我知道京城有一家点心不错,长安也喜欢……”   裴晏倏然驻足,侧目:“……长安郡主?”   裴冶讷讷:“对啊。”   见裴晏终于肯理会自己,裴冶眉开眼笑,又听对方提起沈鸾,裴冶惊疑:“你见过长安了?”   裴冶自说自话:“想来也是,长安那样的人,只消远远瞧一眼就能记住。”   沈鸾自小便招人喜欢,粉雕玉琢犹如画中人,裴冶也喜欢这个将军府的小郡主。只可惜小郡主眼中只有太子一人,再者,蒋贵妃和皇后关系势同水火,裴冶也不得和沈鸾过于亲近。   “可惜了,若是能娶上长安那样的小娘子……”   裴冶面露向往痴迷,只痴痴地笑。要他说,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能和沈鸾平分秋色的小娘子。   若是能有那样的美娇娘,那他肯定日日守在家中,哪也……   后背寒意骤然升起,裴冶怔忪左右张望,恰好撞见裴晏冷若冰霜的一张脸。   裴冶连连干笑两声:“五弟这么严肃做甚,我刚刚只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况且长安心中早有人了。”   他以扇半遮脸:“你还不知道吧,父皇正准备为长安和太子赐婚,等以后见了面,她就该是太子妃、我们的皇嫂了。”   日光匍匐一地,窗外莺啼不止,裴晏眼前忽的恍惚,清影模糊,远远的,瞧见沈鸾穿过影壁而来。   遍身绫罗绸缎,弯眼含笑,似是有了什么喜事。   “我才不做太子妃,我只心悦你一人。陛下那么疼我,若我求他,他定会帮我解除婚约的。”   “阿珩阿珩,陛下答应了!不过这婚约,是太子哥哥自请解除的。”   “阿珩,我求陛下为我们赐婚,好不好?”   阿珩,阿珩。   耳边骤然响起一道道声音。   那声音由远及近,重重叠叠。   裴晏只觉晕眩,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沈鸾一人的声音。   裴晏听见她在笑,听见她一声又一声唤自己阿珩。   “阿珩,我给你带了枣泥糕,你快尝尝好不好吃!”   双足无力,视线逐渐模糊。   裴晏看着沈鸾提着漆木攒盒,满心欢喜朝自己跑了过来。   少女身姿轻盈,似是和幻想中那道声音重叠在一处。   再然后,他身子一晃。   裴晏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十一章   竹影摇曳,沈鸾提裙款步,踩着日影穿过长长回廊。   昨儿裴衡亲自去请,故而今日沈鸾特意起了大早,天刚蒙蒙亮,便和绿萼要水漱盥。   在穿衣镜前耽搁了将近半个时辰,沈鸾终为自己挑好了宫衣,是前儿尚衣局新制的缠枝纹秋香色宫裙,配她今日所穿的金缕鞋正好。   原是为的裴衡才挑的新衣,不想裴衡还未到,远远的先看见了里间的裴晏。   沈鸾不喜对方,故意拖慢了脚步慢吞吞磨蹭,文具书袋皆由绿萼抱着,沈鸾手中只提一漆木食盒。   本还想着裴衡未到,自己来早了。不想刚转过影壁,就见裴衡从另一侧回廊而来。   “阿衡……”   昨夜梦中零碎画面忽的闯入脑海,早间醒时,那梦沈鸾早已忘得七七八八,唯一记得的,只有梦中那一声又一声的“阿衡”。   思绪翻转,临至嘴边的“哥哥”二字突然被沈鸾昧下,她抬首扬唇,朝着裴衡飞奔而去:“阿衡,我给你带了枣泥糕……”   一声惊呼骤然打断了沈鸾的去路。   随之而来的是从书房抛出的宝砚,宝砚碎了一地,自然,沈鸾新制的宫衣也遭了大殃。   她惊魂未定往书房瞧,却见里头一片慌乱,裴冶面色大变,大喊“五弟”。裴冶本就是纨绔公子,这些年流连花丛,身子早掏了空,这会搀着一个裴晏已是用光力气。   裴冶咬牙切齿:“都是死人吗,还不快进来帮忙?”   回廊下守着的宫人好似方回过神,乌泱泱的挤进书房,扶人的扶人,找太医的找太医。   沈鸾低头看一眼溅到墨水的宫衣,心下暗骂裴晏好几声。   她果然是和裴晏八字不合,每每遇到他,自己准没好事。   长安郡主一向讲究挑剔,衣裙脏了,自然不得继续上学。   待回蓬莱殿沐浴更衣毕,沈鸾终觉好些。晨间起得早,沈鸾这会怏怏,倚在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上不愿动弹。   绿萼双膝跪地,细细将蔷薇香粉抹在沈鸾足尖。这蔷薇香粉还是东宫送来的,同太子用的一样。   沈鸾闻着气味甚是熟悉,不知不觉也有了睡意。   昏昏欲睡之际,忽听茯苓掀开大红撒花软帘,捧着凉水荔枝膏走近。   绿萼瞧见,轻睨她一眼:“这样冷的天,厨房怎么还送这样的东西过来,快端了去。郡主今儿起得早,恐吹了风受寒,端姜茶过来才是正经。”   茯苓不理会,大剌剌将凉水荔枝膏搁在洋漆高几上:“你知道什么,郡主早上起来,说想吃这个,厨房才做了送来。何况也就吃一两口,不碍事。”   他们二人说话极轻,可惜还是惊扰了沈鸾。秋眸轻抬,沈鸾声音懒懒:“在说什么?”   余光瞥见高几上的凉水荔枝膏,沈鸾摆摆手,早上起来确实想得紧,这会却半点也吃不下,全赏给了茯苓,只是好奇:“南书房……怎么样了?”   茯苓笑笑:“我正要和郡主说这个呢。五皇子身子没大碍,太医去了,也只说是这些年落下的病根,静养静养就好了。只是有一事稀奇,太医让jsg静养,五皇子起初答应得好好的,结果转头又上南书房了。姚太傅还因此多夸他了几句。”   沈鸾惊讶:“太傅夸他了?”   蓬莱殿离南书房虽远,然茯苓消息却是灵通的,点点头应了声“是”,又道:“听闻五皇子文章做得不错,姚太傅也赞不绝口。”   姚太傅这人,最是冥顽不灵,老学究一个。宫中皇子除了裴衡,甚少有人能得到他老人家一句好话。   沈鸾沐浴更衣的功夫,宫中又悄悄有了变化,暗波涌动。   五皇子裴晏一改之前的低调内敛,藏拙和韬光养晦更是与他无关。   自裴晏出现在众人视野开始,有关他的言论从未停歇。除开他那被圣上厌弃的母亲,众人津津乐道的,是五皇子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古板保守如太傅,也对裴晏赞誉有加。   沈鸾气得牙痒痒,只可惜她在文章方面实在无天赋,好些时候,功课还得裴衡帮衬。   “不就会做几篇酸臭文章,有什么了不起的。”   秋意盎然,萧瑟枫叶自树梢飘落,满目秋色。   曲径通幽,沈鸾穿花抚藤,这一个多月,每每下了学,沈鸾面上总是愤愤,她小声嘟囔,“他哪有阿衡好。”   这一处虽僻静,然总归离南书房不远,沈鸾话音甫落,忽听藤蔓后传来一声轻笑。   “没大没小,又不喊哥哥了。”   裴衡的声音。   沈鸾心下欢喜,急急转过花障,果真见裴衡坐于轮椅上,来福垂手侍立在一侧,笑着朝她请安。   沈鸾摆摆手,提裙飞奔至裴衡身侧,笑靥如花,故意叠着声:“阿衡阿衡阿衡。”   她声音本就清脆如黄鹂,这会染了笑意,越性显得娇俏动听。   沈鸾走得急,踩着枯枝,险些摔倒。   裴衡眼疾手快伸出一只手将人扶住,面露无奈:“过几日秋狝,万不可这般鲁莽了。”   往年秋狝,沈鸾总是翘首以待,现下却是怏怏。   裴衡狐疑:“怎么,不想去?”   “倒也不是。”   以前秋狝,裴煜总是在宫中的。裴煜善骑射,有他作伴,沈鸾总归不是一人,今年却只剩自己。   她自然失了兴趣。   然这话不能当着裴衡说,怕勾起对方脚伤的伤心事。   见裴衡盯着自己,沈鸾只得硬着头皮道:“不想看见某个人。”   这话说的是谁,彼此心知肚明。   裴衡轻笑两声:“五弟怎么得罪你了?”   自裴晏进南书房后,沈鸾处处看人不顺眼,刁难针对皆有。   沈鸾低眉垂眼,支吾不言。   不喜裴晏的原因有许多,然最重要的一个,是不喜众人将裴晏和裴衡放一处较量。   近日宫中隐隐有传言流出,称裴晏和裴衡的才能不相上下。如若裴晏不是托生在那样一个女人腹中,裴衡这太子之位恐怕不保。   毕竟一个残疾,哪能继承大统。   虽是茶余饭后的闲谈,皇后也仗毙了几名烂嚼舌根的宫人,沈鸾还是真真切切气了好久。   她的阿衡,最是光风霁月,当是这世间顶顶好的,只能和裴晏那样的人相提并论。   真话自然不能告知裴衡,沈鸾越性耍赖:“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他。”   如儿时一般,沈鸾缠着裴衡,要对方同自己一样:“阿衡你也不许喜欢他。”   轮椅声渐渐消失在花障后。   青石甬路,日光交叠于小径中央。   裴仪手执团扇,悠哉悠哉自一树后晃悠而出。   长裙曳地,团扇上的孔雀金丝线在日影中金光闪闪。   她莞尔,轻笑出声:“长安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单纯。”   若太子真如表面那般不谙世事,早就死在那场意外之中。   裴仪转身,视线悠悠在假山后的一抹竹绿袍衫上掠过。   “是吧,五弟?” 第十二章   红叶翩翩,秋风萧瑟。   裴晏一身竹绿袍衫,自假山后缓缓走出。   清俊眉眼无半点惊慌失措之色。   裴仪手执团扇,轻轻晃动,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个曾经被众人遗忘的皇子,唇边噙着笑。   意料之中,裴晏并未施舍她半个眼神,只淡淡瞥了裴仪一眼,复抬脚离开。   片刻也未曾停留。   紫苏候在裴仪身侧,终忍不住为自家主子抱不平:“五皇子也太……”   裴仪轻瞥她一眼。   紫苏自知失言,忙收了声。   裴仪语气平静:“前儿父皇刚给了我一匣宝墨。”   那宝墨呈八瓣圆形,一面楷书涂金“御墨”二字,一面为浮云流动。   裴仪甚是爱不释手,这会却道:“等会你送去明蕊殿。前儿五弟生病,我这个做姐姐的,总得关心一二。”   紫苏垂首,犹豫不决。   裴仪淡声:“怎么,我现在连你都使唤不得了?”   紫苏忙不迭福身:“奴婢不敢,只是娘娘先前吩咐了,叫公主离明蕊殿远些。”   静妃最是明哲保身一人,圣上对明蕊殿态度不明,静妃自然不想女儿趟浑水。   裴仪不以为意,只笑出声:“这有什么,母妃不让我做的多了去了,难不成我都听她不成?更何况我同宫中那些人又不一样……”   宫中那些蠢材,不过是见明蕊殿有翻身可能,深怕裴晏因往事记恨自己,遂个个向裴晏示好,以盼他能既往不咎。   裴仪却不一样。   她对宫中这些事不感兴趣,左右不过是想给沈鸾添堵。沈鸾和裴晏不和,裴仪喜闻乐见,自然想将裴晏拉入自己阵营。   紫苏悄悄叹口气,只叹自家主子心大,深宫大院只看见长安郡主一人。   ……   秋高风怒号*,每年这时,皇帝都会携后宫妃嫔及朝中众臣家眷,前往玉兰避暑山庄秋狝。   皇家仪仗,浩浩荡荡。前有执事太监手执燃着御香的销金香炉,后有一众宫人捧着巾帕拂尘等物。   一对孔雀金翎伞后,方是沈鸾的朱轮华盖车。车内极尽奢华,可坐十来人,左边几上的十锦槅子摆着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是一对掐金白玛瑙连珠瓶。   车内青炉香烟缭绕,沈鸾闻着藏香,终觉不安。   绿萼细心:“郡主,可是身子不适?”   沈鸾捏着眉心,纤纤素手往香炉一抬:“这香是东宫送来的?”   绿萼颔首:“正是。”   沈鸾柳眉轻蹙:“好似和东宫的不太一样。”   主仆二人在车内闲聊,忽听车外烈马嘶鸣,沈鸾好奇往外张望,只见黄土满天,二皇子裴冶捧鞭坠镫,一骑绝尘。   遥遥的,还能听见裴冶爽朗开怀的大笑。   如若没有那一次意外,她的阿衡或许也是这般意气风发。   沈鸾眸光晦暗,须臾,她轻放下车帘,转身看向绿萼:“阿衡的车舆呢?”   ……   秋风鼓起帐幔,层层叠叠。   裴晏坐于一秋香色金钱蟒绣墩上,和裴衡相对而坐,二人手执黑白两色棋对弈。   车内点着藏香,袅袅青烟自香炉氤氲而出。裴晏手执白棋,目光淡淡,轻瞥了那玲珑竹雕香盒一眼,少顷,复收回视线。   棋子尚在指尖,还未落下,倏然却听车外一阵喧嚣。少女身上轻盈的幽香先飘至鼻尖,随后是沈鸾清脆悦耳的笑声。   “阿衡阿衡。”   长安郡主学人叩车舆,未等裴衡回应,已先一步掀开青黛撒花软帘,沈鸾笑靥如花,明知故问,“阿衡在吗?”   车帘掀开,最先入目的,却是五皇子裴晏一双晦暗不明的眸子。   那双眼睛极轻极淡,秋风吹起裴晏衣袂,而后又轻轻拂下。   裴晏似乎在走神,指尖白子落地都未知。   猝不及防见到自己讨厌的人,沈鸾讷讷,荡在唇角的笑意很快消失。   “你怎么在这?”   越过裴晏,沈鸾径自挨着裴衡坐下。倏尔又气不过,抬头皱眉狠狠瞪了裴晏一眼。   “阿衡,他怎么在这里?”   ……阿衡。   陡然出现在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裴晏目光一顿,须臾,方弯腰将落在地毯上的白子捡起。   车内幽香渐浓,好似都沾上沈鸾衣衫的香气。   沈鸾还在盯着裴晏。   裴衡凝眉,无奈:“卿卿。”他轻声,“是我闲来无事,请五弟过来一同对弈。”   沈鸾扁扁嘴:“那你怎么不找我?”   裴衡笑看她一眼:“……你会?”   犹记上回对弈,沈鸾一人吃了一小漆木食盒的鹅油卷,另一小碟桑葚果子并一小碗上等燕窝。   然对于下一步棋却半点头绪也无,只和棋盘干瞪眼。不多时,又让来福重新端了吃食,掩饰尴尬。   “那是以前,我现在就不会。”提起过往,沈鸾立马心虚,目光飘忽不定。   无意瞥见对面的裴晏,一双柳叶眉再次拢起,而后将视线投向裴衡。   有沈鸾在,二人自然对弈不成。来福悄声步入车中,将棋盘撤下,重新让人端了上等的珍品果子,皆是沈鸾平日喜爱的。   裴晏无意吃喝,起身告辞。   裴衡点头,又亲自吩咐来福将裴晏送回。   裴晏拱手拒绝:“不必,我认得路。”   裴衡不再强求。   裴晏转身下了车,葱绿撒花软帘挡住了车中两人身影,却阻挡不住笑声的延续,以及沈鸾那一声声“阿衡”。   阿衡。   阿衡jsg。   阿衡。   裴晏越走越快,势要将那声音远远抛在身后。   李贵不明所以,加快脚步追上,试探唤了一声:“……主子?”   裴晏刹住脚,心神不宁:“你听见了吗?”   李贵屏气凝神,少顷,依旧一无所获,四周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他摇摇头:“奴才愚钝。”   裴晏扬手:“算了,和你无关。”   衣袖抬起,忽的一阵暗香传来,裴晏双眉紧皱,倏然想起这香缘何熟悉。   沈鸾衣衫熏的藏香,和太子寝殿车舆所用一致。还有刚才一晃而过的蔷薇香……   好似先前上车,太子车上也有淡淡的蔷薇香,像是蔷薇香粉的香气。   裴晏皱紧眉头,那股晕眩感又甚,他只觉得头疼欲裂。   李贵面露担忧:“主子?”   “无碍。”裴晏捏着眉心,强迫自己镇定,“先前让你查的东西,怎么样了?”   李贵拱手,见左右无人,方低声凑至裴晏耳边轻语:“奴才跟了长安郡主这么些天,并未见着她身边有懂巫蛊之人,沈府也是。”   裴晏凝神望着李贵,双眉始终未曾舒展。   如若不是巫蛊,那他怎会一见着沈鸾就头疼?而且那个声音……   一次是偶然,两次三次必不是。   裴晏甩袖,大步朝前走:“继续盯着。”   他就不信,沈鸾能一辈子不露出马脚。   ……   沈鸾尚且不知自己被人背后议论。   在裴衡那吃完一小碟乳酥酪,又陪着人说了会话,方悠哉悠哉回了自己车舆。   沈鸾的车舆向来讲究精致,即便跋山涉水翻山越岭,也定不会感觉到半点颠簸。沈鸾睡了一路,醒来时已将近傍晚,车舆在她下榻的行宫前停下。   宫人知晓她素来爱干净,早早备了热水,以供沈鸾沐浴。   山间幽静,只余飒飒秋风相伴。   莺啼初罢,姚绫踩着落叶,款步提裙奔至沈鸾行宫。   “郡主,你可知猎场那……”   声音戛然而止。   姚绫莽撞身影忽然顿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只双目直直望着寝殿内倚在薰笼旁的女子。   沈鸾刚沐浴完毕,身上水汽未散,白皙肌肤通透,她只着一件轻薄白色小衣,薄纱轻拢在身。一头青丝披在肩上,宫人跪在一旁,为沈鸾拢发。   听见姚绫声音,沈鸾方抬头,挥挥手示意宫人退下。   姚绫不自觉放轻脚步,路过绿萼身侧时,又好奇:“这是……蔷薇香粉吗?怎么和我平时用的不太一样。”   绿萼笑着解释:“这是太子殿下送来的。”   宫中用的,自然和外面制的不一样。姚绫若有所思点点头,感慨宫中上用果然不同。   沈鸾穿戴整齐,转身见姚绫愣愣抓着蔷薇香盒,笑言:“魔怔了,你刚刚说……猎场怎么了?”   姚绫终想起正事。   这次秋狝,圣上允女眷下场狩猎。围猎明日才开始,今日众人只能围在猎场,虽无活物,却也有趣。   姚绫挽着沈鸾往猎场走,尚未走近,已见彩旗飘飘,鼓舞欢呼响彻山林。   众人围在一处,拍手叫好。   走近才发现,拉弓射箭的,正是当今五皇子裴晏。   那人一袭玄色窄袖圆袍,面目冷峻,裴晏抬弓取箭,一连三箭,箭箭射中靶心。   众人拍案叫绝。   姚绫轻攥沈鸾衣袖,解释:“刚刚那边喊的最大声的,是兵部尚书家的小女儿。”   沈鸾顺着姚绫视线望去,果真见一女子穿红戴绿,衣衫鲜亮,望向裴晏的眼睛灼灼发光。   姚绫消息灵通:“听说她先前还想让五皇子教自己,不过被五皇子拒绝了。”   京城民风开放,何况秋狝本就主张与民同乐,这也不算出格。   沈鸾撇撇嘴:“这有什么难的,我……”   本是无意一句,不想话未说完,立于人前的裴晏忽然回头,朝沈鸾直直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   沈鸾心跳恍惚漏掉半拍。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裴晏刚刚听见了自己那话。   然而明明他们离得那么远。   裴晏眉眼淡淡,朝沈鸾颔首:“……郡主也会?”   沈鸾脱口而出:“我当然会,只是……”   话犹未了,裴晏已然让出位置:“郡主,请。”   沈鸾咬牙切齿,拿眼狠剜裴晏。   她虽会骑射,但却不精。   裴晏面不改色,垂首敛眸:“若是为难,就算了,本还以为郡主是将门之女,骑射定然了得。”   沈鸾骑虎难下。   偏偏兵部尚书家的小女儿还笑:“五皇子说笑了,我们女儿家家的,骑射自然比不得男儿。”   沈鸾毫不犹豫:“绿萼,取我的弓箭来。”   沈鸾所用的弓箭,是圣上特让人所制,虎骨弓身,龙筋作弦。   暮色四合,猎场冷风徐徐,难度更上一层楼。   沈鸾抬臂拉弓,眯眼对准靶心。   她先前也学过骑射,只是那会教自己的,好像是……   西风乍紧。   弓弦松开的前一瞬,沈鸾忽听身后传来姚绫好奇的一声。   “郡主的骑射师傅,和五皇子是同一人吗?不然怎么动作一模一样。”   秋风迷眼。   箭弦倏地松开。   沈鸾射了空。 第十三章   西风骤急,朔风凛凛。   猎场彩旗飞扬,黄尘满天。   沈鸾的箭矢射了空,轻飘飘落在脚边。   秋风迷了眼,耳边隐隐有一声音响起:“抬臂拉弓,眼睛不要一直盯着靶心……”   心跳猝然加快,沈鸾强撑着睁开眼皮,左右张望,却只见到匆匆赶过来的绿萼和姚绫。   绿萼担忧不已,欲接过沈鸾手中的弓箭:“郡主,可要传唤太医?”   沈鸾摇头,强稳住心神:“不必。”   弓弦锋利,险些刮伤手指。   沈鸾轻轻摩挲,耳边不自觉又响起方才那道声音。   是错觉,还是……   她眯眼沉吟,自己确实上过骑射课,圣上也请过专门的师傅教沈鸾弓箭。   早些时候,沈鸾也缠着沈廖岳教自己骑射,只是父亲并不乐意,总担心她会受伤。   “刀剑无眼,卿卿还是小心些,莫伤了自己。”   彼时的沈鸾尚且年幼,梳着双螺髻,摇头晃脑问沈廖岳:“那父亲什么时候教我,卿卿是不是还要学骑马?”   沈鸾是将门之女,按常理应当精通骑射,然沈廖岳却半点也不想沈鸾沾染。   初时沈鸾不解,后来听母亲说,沈廖岳大半辈子都耗在沙场上,披荆斩棘,所求不过妻儿平安,一生顺遂。   他的卿卿,不必为“将门之女”这四字所牵制,只要随心即可。   再后来,裴衡在马上出了事,沈鸾更不想碰骑射了,怕裴衡看了伤心。每每秋狝,她的阿衡……总是最孤独落寞的。   骑射课沈鸾上得并不专心,师傅教的动作要领她也没认真记。沈鸾双眉紧皱,怎么也想不出刚刚骤然在耳边响起的声音主人是谁。   绿萼见她紧锁眉头不语,忙唤人欲先行离开。   只是尚未开口,倏然听见对面一声笑,恰是兵部尚书家的小女儿:“箭术非一日之功可成,郡主莫要逞强,五皇子箭术精湛有目共睹,这可不是嘴上说说……”   陡地,沈鸾忽然抬臂拉弓,箭头直直指向对面喋喋不休的女子。   弓弦拉紧。   只听“咻”一声,沈鸾改了方向,箭矢穿风而过,竟将裴晏方才所射中的箭矢撞落,直击靶心。   沈鸾连发三箭,箭箭如此。   满场死寂,只剩风声潇潇。   姚绫第一个跳出来,连声拍手叫好:“——好!好!”   沈鸾松开弓弦,眼底的惊诧久久未散,她低头盯着自己双手,难以置信。   她的箭术……何时这般精准了?   再次抬臂,沈鸾张开五指,在空中动了一动。动作好似练了上万遍,只要手在弓弦上,五指下意识握紧,成拉弓动作。   然而明明,她往日都未曾练习过,更不可能这般熟稔。   先前还叫嚷的女子早吓破了胆,扶着侍女的手惊魂未定,干瞪着一双眼睛说不出话。   见沈鸾拉弓,她慌乱往侍女身后躲,差点跌倒在地,不敢再看沈鸾一眼。   沈鸾懒得施舍半个眼神,看都不看。   稀奇劲消失,沈鸾将刚刚发生的归结于运气好,转身将弓箭递给身后的绿萼:“走吧,我倦了。”   话落,沈鸾抬头,猝不及防撞见不远处裴晏幽幽的眼神。   那人背着手,正若有所思盯着自己,双眉紧皱在一处。   沈鸾径自背过身,只拿后脑勺对着裴晏,多看一眼都觉得烦。   天色已晚,暮霭沉沉。   听闻沈鸾在猎场,裴仪赶忙换了装束,短衣窄袖,下穿皮靴。   她在文章上造诣平平,然而箭术,却胜沈鸾一筹。   只是未等裴仪大展身手,倏然却撞见沈鸾刚刚那一幕。   裴仪气得直跺脚,冲至沈鸾身前,将人拦下。   “沈鸾,你居然背着我偷偷练习箭术?”   明明去年,沈鸾连靶子都射不中的。   沈鸾怔忪片刻,而后眼底笑意浮现:“公主看见了?”   “没、有。”裴仪咬牙切齿,又不甘心仰首,“虽然没有,可若不是你平日偷偷练习,怎么可能连中三箭?”   说话间,忽有一女子上前,请安问好:“臣女jsg陈绾绾见过三公主、见过长安郡主。”   裴仪还在气头上,没半分好脸色:“你是……”   陈绾绾温言细语:“臣女父亲是兵部尚书。”   裴仪嗯一声,并不理会。   她识得兵部尚书家的千金,眼前这位没见过,定是后院哪位姨娘所出。   受了冷落,陈绾绾咬唇,余光瞥见尚未离开的裴晏,大着胆子上前:“郡主,可否与绾绾比试一二,绾绾苦练箭术已久……”   沈鸾漫不经心瞥人一眼,打断:“听说陈姑娘琵琶了得,京城第一?”   陈绾绾稍怔,须臾方脸红道:“郡主谬赞了,绾绾不过是……”   沈鸾轻哂:“京城第一,不知陈姑娘可与斗春院的小娘子比过?若没有,又是何来的京城第一?”   斗春院是京城最大的青楼,沈鸾将自己与青楼女子相比,陈绾绾急红了眼:“那样下作肮脏的地方,臣女怎么可能自降身份踏足?何况那些……”   她紧咬下唇。   那些青楼女子,所学不过为取悦男子,和她所学的琵琶怎么可能一样。   “……自降身份。”沈鸾喃喃低语,倏尔莞尔一笑,“所以我为何同你比试?”   当头一棒。   陈绾绾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沈鸾这话,比当街扇她一巴掌还难受。   长安郡主眼中,和她一个兵部尚书庶女比试,便是自降身份。   沈鸾施施然离开。   裴仪好整以暇看完整场戏,末了方发现沈鸾已走远,她急急追上去。   “沈鸾,你站住!我还没有……”   蓦地,眼前忽然降下一片黑影。   裴仪刹住脚。   裴晏拱手作揖,鸦羽睫毛下的一双黑眸晦暗不明:“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先前送宝墨示好,裴晏并未理会自己,裴仪笑盈盈盯着人,须臾方扬眉:“你想问什么?”   裴晏垂眸:“公主可知……郡主的箭术,是何人所教?”   ……   夜已深。   沈鸾素来有择席之病,新到了行宫,总睡不安稳,辗转不得入眠。   绿萼心细,听见窸窣声,秉烛点灯走至沈鸾榻前:“郡主,可是要吃茶?”   衾被之下,沈鸾缓缓点了点头。   烛光摇曳,夜里冷些,绿萼取了孔雀翎暖袄为沈鸾披上,自己先净了手,又端来大漱盂,伺候沈鸾漱口,而后方取了茶杯,倒一杯滚滚的热茶递与沈鸾。   沈鸾就着绿萼的手吃了半杯,仍觉不困,越性披衣起身。   绿萼上前:“郡主,行宫不比宫里,还是莫乱走的好。”   沈鸾不以为意,摆摆手:“无碍,我就在这附近走走。”   绿萼无可奈何,只能取了凫靥裘,为沈鸾披上。又拿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走在沈鸾身侧。   烛光淡淡,恰好照亮前方小径。   山林幽深,耳旁只有风声作响。明月悬于枝头,绿萼拢紧衣襟,只觉苍苔夜冷,侵肌入骨。   “郡主,前面再无路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宫……”   沈鸾的行宫紧挨皇后和蒋贵妃,虽有侍卫坐更守夜,绿萼仍觉心颤,挽着沈鸾欲往回走。   “怕什么,前面就是竹林,我白日见过了,并没什么。”   冷风吹来,竹影窸窣,满地重重黑影,阴森更甚。   倏然,竹林深处不合时宜响起一声娇笑。   绿萼险些脚下一滑,立刻挡在沈鸾身前,高举的明灯照亮半隅竹林,她喝声:“谁?!谁在那里装神弄鬼?!”   竹影摇曳,依稀能听见一小声惊呼,随后是衣衫窸窣动静。   沈鸾双眉紧皱,从绿萼手中接过白纱灯,高举。   晃动竹林中,裴冶一身宽松袍衫,眉眼餍足尽显,拢了袍衫自深处款款走出。   一女子衣衫单薄凌乱,钗落髻松,跪在地上久久不敢抬头。   一眼便看出两人刚刚所做何事。   烛光照过,也只能看见女子颤抖的双肩,声音早没了先前的娇俏:“郡、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奴婢只是……”   她一下又一下往地上磕头,见裴冶走开,又伸手欲抓住裴冶袍衫:“二皇子,二皇子救我……”   裴冶轻瞥女子一眼,眉间依旧含着笑,缓缓望向沈鸾:“夜半赏月,郡主好雅兴。”   沈鸾认出地上女子是蒋贵妃身边侍女,无语片刻,冷哼:“不及二皇子半分。”   既是蒋贵妃宫中人,沈鸾自然不想多管闲事,转身准备离开:“不打扰二皇子了,今夜之事,就当我……”   “长安。”   裴冶声音忽然没了先前的轻佻散漫,唇角笑意尽敛,“山中多虫蛇。”   沈鸾猛地转身,双目直直望向裴冶。   却见裴冶又回到往日的浪荡纨绔公子样,他笑弯眼,只吊儿郎当耸肩,“你们女孩家可不比我们皮糙肉厚,还是小心点的好。” 第十四章   夜凉如水,苍苔露冷。   如霜皓月悬于树梢,先前还战战兢兢伏跪在地的女子,此时早拢了衣襟。   玉臂柔软,轻搂裴冶脖颈,她视线幽幽落向沈鸾离开的方向,似嗔似恼,剜了裴冶一眼。   “人家费心从贵妃娘娘那得来的消息,二皇子就这般说出去了?二皇子难道就不怕娘娘责怪你坏了她的好事?”   裴冶笑睨她一眼,眉眼风流,一双桃花眼如秋波倜傥,拥着那侍女重新滚入竹林。   埋头在女子颈侧,笑声闷闷:“你难道不知道,我向来是怜香惜玉的。”   他目光迷离,忽的想起沈鸾,长安郡主自幼就是美人胚子,那张脸,真真称得上桃羞李让,燕妒莺惭。   无人能和她平分秋色。   若是被虫蛇咬上一口,从此容貌尽毁,裴冶嘶一声皱眉,只觉得可惜。   女子深知裴冶万花丛中过的心性,笑着捶他一拳:“二皇子若是真喜欢,怎么不娶了她去?也省得在这望眼欲穿,我都替你可怜。”   “……娶?”裴冶挑眉,“那还是算了,她哪有你体贴?”   夜色深沉,竹影窸窸窣窣,隐约有男子闷哼声响起。   ……   有二皇子那一句,绿萼一晚上不敢闭眼。   深更半夜,若是大张旗鼓搜宫,只会适得其反,打草惊蛇。   无奈,只得唤了茯苓一同坐更守夜。   茯苓睡得熟,冷不丁被叫起,又听了这事,吓得心惊肉跳。   “二皇子真是这么说的?”   绿萼瞥她一眼,无语:“那还有假,我难不成还拿这事诓你不成?”   茯苓不敢细想,咬唇凝神思片刻:“若是真的,二皇子从何得来的消息?”   印象中,二皇子都是不学无术,终日流连花丛,眠花卧柳。若说京中何时出了新曲,斗春院何时来了新的小娘子,二皇子定是如数家珍,然要是换做宫中的明争暗斗……   茯苓仍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绿萼皱眉:“不管如何,小心些总没错。”   交给别人她总不放心,越性和茯苓二人守了一整夜。   天刚蒙蒙亮,绿萼便唤人寻了洪太医来,对外只说沈鸾舟车劳顿,水土不服。   “郡主。”   掀开青黛撒花软帘,洪太医躬身迈步进屋,将一漆木茶盘盛上。   茶盘搭着大红蟒缎帕子,中间时候是一小捆杂草。看着,和寻常院中的花草无异。   沈鸾蹙眉,拿眼看洪太医:“这是什么?”   “百日枯,形如野草,为毒蛇最爱。此物毒性极强,若是将此物种于院中,百日后此地必寸草不生,故有此名。又因其形和普通杂草无异,所以极难分辨。”   洪太医双眉紧皱:“只是此物罕见,我也只在古籍见过。”   绿萼和茯苓皆心惊。   百日枯是在沈鸾寝殿后发现的,如若不是发现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行宫上下愁云惨淡,独沈鸾面不改色,还有闲心说笑:“那还真是难为这人,竟为了我这般费心。”   洪太医无言,思忖片刻:“郡主近来,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沈鸾慢悠悠,接过绿萼递来的碧螺春轻抿一口:“有是有。”   洪太医松口气:“那便好,下官这就禀明圣上……”   沈鸾漫不经心:“就是有点多,不知是哪位。”   洪太医:“……”   沈鸾眼底浸染着笑意:“好比洪太医……不也是看我不顺眼吗?”   “下官不敢。”   洪太医急急表忠心,须臾觉出沈鸾是玩笑口吻,他笑着缓和气氛,“郡主家缠万贯,乃洪某的衣食父母,下官只有日夜向上天祈求郡主长命百岁的理,哪会做出这样不堪的事?”   沈鸾摆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漂亮话。   绿萼上前:“郡主,刚刚奴婢已将院中宫人遣散。那人不一定知晓我们已经……”   “不必瞒着。”沈鸾弯唇一笑。   能神不知鬼不觉在她院中做出这等事,必是行宫服侍的宫人。   宫中出了内鬼,那必定是有人里应外合。   官窑青瓷茶碗在桌上碰出清脆动静,秋波轻抬,沈鸾视线透过月洞窗子,落向院外的白芙蓉上。   “茯苓,你去告诉小厨房,就说……我晚上想吃蛇羹了。”   茯苓和绿萼同时变了脸色:“……郡主?!”   沈鸾这般,摆明告诉幕后之人她已知晓百枯草的存在。   茯苓和绿jsg萼皆不赞成,唯有洪太医在经历最初的错愕后,倏然拱手一笑:“郡主英明。”   沈鸾笑而不语。   这局沈鸾破得太快,背后谋划那人只会怀疑安置在沈鸾行宫里的内鬼已经倒戈向她投诚,所以沈鸾才早早发现。   说不定这会,已经想着如何处死那内鬼,好保全自身。   敌人自相残杀,沈鸾喜闻乐见。   款步提裙,沈鸾扶着绿萼的手下了矮榻:“围猎开始了吗?”   绿萼垂首:“上半场已经开始了。奴婢刚刚听说,早上的试猎,五皇子所获的猎物最多。”   ……   猎场辽阔,黄土飞扬。   皇帝携文武百官及后宫女眷,高坐观景台。下首长安郡主的位置空空,皇帝皱眉:“长安呢?”   皇后笑着回道:“早上说是身子不适,唤了洪太医过去,幸好没大碍。不过不知怎的,刚又听那边宫人说,长安晚上想吃蛇羹了。这孩子,想一出是一出。”   “只是蛇羹而已。”皇帝不以为意,“只是蛇羹大补,长安体虚,让人看着点,别让她多吃了。”   皇后垂手:“是。”   静坐于底下的裴仪也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她起身就要往沈鸾行宫走。   静妃横眉冷目:“围猎开始了,你还想去哪?”   说着,又静悄悄将裴仪拉至自己身边,静妃目光落向场中,眉眼带着赞赏之意,“骑红马的是户部尚书家的小公子,今年刚过十六,还有那边骑白马的……”   裴仪不耐烦打断:“这和我有何干系?”   女儿不开窍,静妃气得瞪她好几眼:“你都几岁了,自己的亲事不上心。天天就知道长安长安,能不能让母妃省点心?”   裴仪眨眼一笑:“不是母妃让我多和沈鸾相处吗,怎的现在又改口了?”   静妃愤愤戳裴仪额头:“我是让你多和长安相处,不是让你日日跟着人家,她又不是你未来的夫家。你看看场上有哪家郎君中意,母妃也好向陛下……”   尘土满天,猎场上彩旗飘动,世家子弟牵马认镫,马上英姿煞爽,引来阵阵欢呼。   裴仪却忽然想起昨日沈鸾连中三箭的一幕。   她撇撇嘴,趁着静妃不留意,甩开对方袖子。一朝脱了身,裴仪笑容满面,朝静妃挥挥袖子。   “那些臭男人,哪有沈鸾好顽?我才不跟他们一处。”   溜之大吉。   走得急,出了猎场,迎面险些撞上人,裴仪当即沉下脸,甩了一耳光:“大胆!”   那人不怒反笑,嬉皮笑脸,舔着脸作揖:“表妹息怒,是表兄莽撞,不小心冲撞了表妹。”   裴仪冷脸,嫌弃往后退开半步。虽是静妃母家人,然眼前这人却是个败家子,终日流连赌坊。   裴仪没好脸色:“你来这做什么?”   那人左右张望,确保四下无他人,方凑近裴仪:“听说表妹和长安郡主不和。”   裴仪警惕看他:“你想做什么?”   男子笑得猥琐:“表妹莫慌,表兄只是想帮你排忧解难。只要表妹今夜将长安郡主带到……”   他压低声,嘿嘿一笑,“到那时她名声尽毁,哪里还能争得过表妹去?”   男子看裴仪脸色,只当事半功倍,笑道,“表妹放心,我只要五千两,多的我一概不收。”   他早就垂涎沈鸾已久,今儿这计,既能睡到人,又能拿到钱,可谓一举两得。   一想到沈鸾那张脸,男子顿时酥麻了身子,心情荡漾。   裴仪表情震惊。   男子低笑:“表妹若不放心,可待事成之后再将银钱送到我府上,旁人绝不会怀疑到表妹身上。”   裴仪沉吟片刻,方笑道:“那就有劳表兄了。”   待男子走后,紫苏满脸惶恐:“公主,你不会真想……”   裴仪轻晃团扇:“我听说这山上有一黑熊,足有三丈高。”   紫苏不知何意,低声道了声:“是。”   裴仪笑得温柔:“就是不知这新鲜人肉,能否入得了它的眼。”   ……   猎场上马蹄声声,飞扬的尘土模糊了视野。   裴晏拉紧缰绳,展臂拉弓,利箭飞快脱离弓弦,稳稳当当飞向草丛中一沙狐颈上,一箭毙命。   身侧小太监笑着上前统计猎物,今日所猎,当属五皇子最多。   观景台上欢呼阵阵,就连皇帝,也难得一展笑颜,抚掌大笑:“好!好!来人,取朕的神臂弓来!”   皇后笑容一滞:“……陛下?”   神臂弓乃是先帝之物,意义非凡。若是真赏给了裴晏,皇后脸色难看,攥紧手中巾帕。   皇帝不为所动,满脸堆笑:“朕既说了有赏,总不能言而无信。晏儿,你来,试试朕这弓如何?”   神臂弓乃用玄铁所制,重达百来斤。   裴晏从容接过,抬臂拉弦。   天上大雁横飞,红日悬于半空,裴晏眯眼,只听“咻”一声,大雁应声而落,利箭稳稳射中雁眼。   皇帝激动站起,带头拍掌:“好!好!好!”   瞬间,欢呼声地震山摇,皆为裴晏拍手叫好。   裴晏坐于马上,欣然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欢声。   他举目四望。   忽的想起上场前,自己找过沈鸾的骑射师傅。   那人显然对长安郡主头疼不已,只摇头叹息,道从未见过长安郡主这般在骑射上无天赋之人。   然而明明昨日那三箭……   裴晏半眯眼,他拉弓前习惯轻敲弓身,这习惯他从未对他人说过,身边也无人像他这般。但是昨天沈鸾抬臂拉弓前,也轻敲了弓身一下。   就连拉弓出箭,沈鸾的动作,也像极了自己。   裴晏面色阴沉,握紧弓身。   他并不喜这种脱离控制的感觉。   沈鸾难不成……时时都在盯着自己。   裴晏抬眸四望,视线在观景台搜寻,却见沈鸾并不在自己位置上。   长安郡主一身杏子红宝相花纹宫裙,言笑晏晏坐在太子身侧。   ……她在为他剥橘子。 第十五章   沈鸾生来就不会伺候人,一小颗橘子,剥得零零碎碎,坑坑洼洼,惨不忍睹。   茯苓和绿萼站在身后,捂嘴偷笑,到最后甚至忍不住,笑着上前:“郡主,还是奴婢来吧。”   蔻丹染着凤仙花汁,嫣红绮丽,此时都染了橘汁,沈鸾回头剜绿萼一眼,偏要勉强:“我不。”   她胸有成竹,橘子捧到唇边,笑得开怀:“反正不管怎样,阿衡都会吃的。”   裴衡眉眼温润,轻扫一眼惨遭沈鸾迫害的橘子,想都不想:“卿卿还是留着自己吃便好。”   沈鸾瞪圆双目,不可置信。   猎场锣鼓喧天,号角高鸣,独有沈鸾所在处其乐融融。   皇后本为裴晏今日出尽风头心烦意乱,偶然瞥见裴衡身侧的沈鸾,眼底终于有了笑意。   “衡儿和长安还是和小时候一般,只要凑一处,话就没完没了。”   一提长安,皇帝心思终于从猎场上离开,分神抛去一眼。   猎场上将士大展身手,他的孩儿却只能困于轮椅上。   皇帝眉头稍皱,终不忍心,轻叹一声。   再看场上世家公子马背上的英姿,终没了先前的兴趣,怏怏摆手。   “先前西域进贡的杏子不错,衡儿喜酸,送一盘过去。”   皇后展颜。   杏子虽不是稀世罕物,圣上能记得太子喜好,才是顶顶重要的。   皇后笑道:“臣妾替衡儿谢过陛下。”   皇帝挥袖,示意不用,须臾又道:“朕记得永安公曾送上来一方墨烟冻石鼎。”   皇后:“是。”   皇帝:“让人取了来,一并送去长安那,省得她又嚷嚷朕偏心,只疼衡儿。”   皇后笑而不语,只望向沈鸾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之意。   ……   号角响彻猎场,宫人很快将御赐的杏子和墨烟冻石鼎送至沈鸾和太子案前。   裴衡遥望观景台的皇帝一眼,欲上前谢恩。   宫人赶忙笑着挡下:“陛下刚交待了,今日围猎,君臣同乐,不必多礼。”   裴衡拱手:“有劳公公了。”   西域进贡的杏子酸涩苦甘,沈鸾只尝了一口,便讪讪放下,眉头紧皱,实在不懂裴衡为何会喜爱此物。   裴衡笑着瞧沈鸾皱眉,转首望见台下众人振臂高呼,裴衡笑容渐淡。   忽而见台下裴仪乘马而来,裴衡笑望向沈鸾:“卿卿今日不准备下场?听说昨日卿卿三箭连中靶心,颇为威风。”   沈鸾今日并未穿胡服,衣袂翩翩如画中仙,她把头一扭,只专注给盘中橘子挑经络:“威风耍一次足矣,再多就不给看了。”   何况她对自己实力心知肚明,昨日多半是运气好,她可没那样的好箭术。   裴衡温和笑之,从沈鸾手中接过橘子,细细剥之。裴衡本就生得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笑:“卿卿谦虚了。”   沈鸾看得入神:“才没有。昨日我也觉得稀奇,总觉得像是练过许多回,好像还有人在我耳边念叨。”   橘子皮倏地从指尖滑落,轻飘飘,又似磬钟千斤重,裴衡神色一凛,抬眸:“……有人?”   沈鸾喃喃,显然未将先前的事放心上,还有闲心说笑:“或许是梦中有高人教导也不一定。”   眼见裴仪就要jsg驾马至眼前,沈鸾朝裴衡挥挥手,丢开橘子往后走。   真要被裴仪撞上,今日肯定要上场。   沈鸾低头看一眼自己脚上的蚕丝金缕鞋,撇撇嘴,这鞋她今日才换上,可不舍得弄脏。   橘子皮完整掉落,尝橘的人却不见。裴衡抬手,将剥好的橘子放入漆木捧盒中,又拿白菊水细细净了手。   蔷薇香粉抚上,裴衡转头望向来福:“长安最近……可曾见过五弟?”   ……   往年所猎最多,皆是六皇子裴煜,不想今年却换了人。   裴晏在场上出尽风头,一身戎装翻身跃下马,立刻有小太监上前,为裴晏牵马。   场上欢呼声不减,然那抹杏子红身影早就不见,裴晏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先回了寝宫沐浴更衣。   五皇子最近隐隐有得宠的征兆,内务府再不敢糊弄,所送来之物皆是上上品。   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高悬于殿外,屋内青丝帐幔轻垂。   裴晏沐浴时不喜人近身,只有李贵在门外守候。   拢着月白圆领长袍在榻上小憩,裴晏朦朦胧胧,忽的想起沈鸾先前在猎场射箭的一幕。   黄沙满天,长安郡主立于靶子前,手握龙舌弓,金百蝶穿花箭袖衬出沈鸾娇小身影。   臂力不足,好几次,沈鸾都未曾拉开弓弦。   她气恼跺脚,转而看向身侧人时,眉眼又融了喜悦。   “‘阿衡’,你来啦!我今儿练了三个时辰,手都酸了。”   “‘阿衡’,你怎么就喜欢这种,你能换别的喜欢吗?”   “‘阿衡阿衡’,你教教我,我学不来拉弓。你教我,我定好好学。”   “‘阿衡’,待我射中靶心,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阿衡阿衡。   裴晏深深沉于梦中,他眉头紧锁,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只能任由身子坠入梦中。   阿衡。   那不该是太子吗?然而对方明明摔伤了腿,不可能再碰弓箭一物。   那沈鸾口中的人……   裴晏额角沁出薄汗,手背上青筋凸起,他强撑着,总想着看清梦中沈鸾身侧是何人。   总不能……太子的腿伤是假的?   混沌思绪快要将裴晏淹没,终于,弥漫在沈鸾身侧的白雾悄然退开。   裴晏终于看清站于沈鸾身边那人。   那是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沈鸾口中唤的,应该是阿珩。   自己的小名。   ——呕的一声。   裴晏再也忍不住,从梦境中惊醒。   他吐出了一口血。 第十六章   “——主子!”   守在门外的李贵听见异响,急急推门而入。   瞥见地上的红色血迹,李贵当即变了脸,俯下腰查看。   “无碍。”   撑着榻坐起,裴晏只觉眼前恍惚,手背抵着额头,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喉咙那股血腥才被压下。   李贵忧心忡忡:“……主子?”   裴晏的脉象并无大碍,然最近噩梦频频,这已不是第一次。   李贵欲出门唤太医。   裴晏抬臂,挡住了他的去路。   帷幔飘飘,殿中的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烛光摇曳,青影落在地上的碧绿凿花砖上。   裴晏倚在矮榻上,黑眸微眯,身上的月白圆领长袍宽松慵懒,透着浑然天成之意,好像裴晏就是这样,自幼锦衣玉食长大。   戴着青玉扳指的手指在榻沿轻敲,裴晏声音不疾不徐:“我听说,长安郡主晚上想吃蛇羹?”   李贵垂首:“是。”   头顶久久未曾传来裴晏的声音,少顷,方听他低声一哂:“蠢货。”   不过一天,沈鸾就发现后院的百日枯,也不知道蒋贵妃是怎么做事的。   蒋贵妃久居深宫,自然不识得百日枯是何物。那物什还是从裴晏手中,经由中间人,落至贵妃手上。   幸而那中间人早就被裴晏处理,就算沈鸾真要查,也只能查到蒋贵妃手上。   裴晏淡淡垂眸,无意识转动手上的玉扳指。   先前他怕引火上身,不让李贵盯着沈鸾,自然也不知对方是从何得知百日枯的存在。   借刀杀人失败,那就只好……   裴晏眸光掠过一丝杀意。   倏然,裴晏眼中的冷冽尽去。   习武之人耳力超群,早在裴冶踏进寝殿的那一刻,裴晏便辩出对方的脚步声。   果然不出一瞬,遥遥的,空中有裴冶清朗的笑声传来。   “五弟、五弟……”   手执酒壶,裴冶一贯的洒脱肆意,银灰色袍衫曳地,裴冶双眼迷离,醉态尽显。   走路都踉跄,推开身侧宫人,踉踉跄跄朝裴晏寝宫而行。   菱花槅木扇门推开,瞥见榻上的裴晏,裴冶双眉稍拢,面露不虞。   “怎的这么快就沐浴了,我还想……还想找你去天清池。”   玉兰避暑山庄共有三个石砌浴池,一在皇帝寝宫,二在长安郡主行宫内,三在天清池。   据说长安郡主行宫内的汤池有泉眼六个,平面呈莲花盛开,浴池水有疗伤功效,沈鸾又自幼体弱,所以皇帝特将那行宫留给她。   “长安那莲花汤池虽好,不过偏了些,周围还种有竹林。要我说,还是天清池好,佳人美酒作伴。怎么样五弟,我宫中新来了几位美人,如若你喜欢……”   裴晏轻轻瞥他一眼,打断:“长安郡主宫中也有汤池?”   裴冶不明所以,还以为裴晏是对莲花汤池有兴趣,轻笑:“莲花汤池你就别想了,那是长安的地,她也就对太子好。除了太子,别人一概不得进。”   ……   分班“陈牲数获”后,当属裴晏所得猎物最多。   皇帝大喜,在湖心亭设下筵席。   舞姬着玉佩环铛,白纱蒙面,衣袂翩跹,踮脚在湖上莲叶翩翩起舞。   那莲叶足有巴掌大,仅供一人站立。   古有飞燕盘中舞,今有舞姬莲中舞。   皇帝抚掌大笑,底下臣子笑着附和,连声道:“妙极妙极!”   宴上觥筹交错,又有歌女在旁,借着水声,轻敲檀板,拨弄琴弦。   靡靡之音自水上传开,虽说秋狝君臣同乐,然终究君臣有别。   陈绾绾坐在下首筵席末桌,手中巾帕攥成一团。   娘亲虽受宠,然再怎么也越不过正室,即使有父亲宠爱,在世家贵女眼中,陈绾绾这个庶女终究上不了台面。   加之她得罪长安郡主在前,自那之后,陈绾绾几乎是孤身一人,无人再和她攀话。   宴上欢声笑语一片,陈绾绾目光灼灼,紧盯上首仅次于太子的沈鸾。   立于身后的侍女瞧见,赶忙上前提醒:“姑娘,老爷出门前吩咐了,他自有安排,让你莫再生事。”   陈绾绾目光愤愤,险些咬碎一口贝齿,忽而又想到今夜父亲的安排,她轻哼,不以为意:“我知道了,用不着你多嘴。”   声音上扬,颇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等过了今夜,她倒要看看,沈鸾还能如现在这般受宠吗?   陈绾绾目光如炬,快要将上首的沈鸾盯出洞。只可惜她位置太偏,沈鸾坐于上首,半点也未察觉。   挨着裴衡坐着,沈鸾满眼都只有白玉盘中的醉蟹。   侍女剥的总不尽沈鸾的意,唯有裴衡剥的蟹肉,能分得沈鸾两眼。   “这蟹在黄酒中泡了足足四十时辰,切莫贪吃。”   蟹钳肉拿银汤匙取下,裴衡将蟹肉置于盘中,递于来福,让端给沈鸾。   余光瞥见湖上莲叶的舞姬,裴衡视线忽的一顿,目光在其中一女子脸上停留片刻。   那舞姬虽蒙着面纱,然而那双眼睛……   裴衡转首偏向一旁的沈鸾,片刻,方轻嗤:“大司马还真是有心了。”   沈鸾不解其意:“发生何事了?”   裴衡辗转腕上的迦楠念珠:“这莲叶舞,是大司马安排的。他家中的小女儿,你昨日也见过,在猎场。”   能为沈鸾记住的人不多,然陈绾绾过于蠢笨,裴衡只一提,沈鸾立刻有了印象:“我当是谁,原来是她。”   又好奇,“阿衡怎么突然提起她了?”   裴衡视线落于莲叶中央的舞姬:“卿卿看那人……”   夜色如水,顺着裴衡视线往下望,沈鸾只能看见那舞姬遍身绫罗,身上玉环随舞姿碰撞,发出清脆响声。   她双眉紧皱,盯半天,也看不出什么。   只能转而望向裴衡。   裴衡声音慢慢:“再等等,或许再有……”   手指半曲,在桌上轻敲,和着岸上檀板声。   一、二……   裴衡手指落下的前一瞬,倏地秋风乍起,湖面涟漪荡开,檀板忽止,舞姬自莲叶上缓缓退开。   再然后,秋风拂起面纱一角。   沈鸾终于看清那舞姬的面目。   那眉眼,竟和她有六分相像。   只可惜那六分像,其中有五分是装出来的。   长安郡主骄矜,又生于皇城脚下,即便等闲之辈有心模仿一二,也只能模仿到皮毛。   那舞姬自知御前失礼,赶忙跪下请罪:“陛下恕罪,奴婢仰望陛下许久,今日终于得见天颜……”   声音清脆悦耳,如山中黄鹂。   沈鸾唇角笑意渐淡,侧身,果真看见裴衡拢住的双眉。   眉眼六分像不过是掩人耳目,这舞姬的声音,竟像极了沈鸾。   只是长安郡主目中无人惯了,未曾有过如此低声下气的时jsg刻。   筵席声乐骤停,静悄悄无人耳语。   落在沈鸾脸上的视线自四面八方传来,有好奇,亦有幸灾乐祸。   长安郡主昨日才嘲笑陈绾绾和青楼女子一样,今日大司马就送来一舞姬,声音和沈鸾一模一样。   沈鸾双唇紧抿,髻上簪子在风中轻轻晃动。   未待出声,眼前忽的多出一青玉盘子,裴衡眉眼的错愕尽数拢去,他不疾不徐,似是在赴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宴会。   “这胭脂樱桃不错,卿卿尝尝。”   衣袖抬起,裴衡宽松衣袍挡住大半视线,他低声:“你若是恼了,就真着他们的道了。”   沈鸾垂眸,兴许是裴衡挡着,她亦自在不少。沈鸾喃喃:“难不成我连生气都不能了?”   “自然不是。”裴衡笑笑,抬眸轻望四方,不动声色记下几张笑得最欢的面孔。   他缓声,“只是现在卿卿越怡然自得,那人就越气。”   何况如今皇帝还坐在上首。   面纱滑落,舞姬话犹未了,皇帝的面色早变幻好几回。   良久,方低声一笑:“陈爱卿真是七窍玲珑心。”   大司马立于下方,连声道:“臣不敢。”   话音甫落,皇帝手中的金瓯永固杯忽的直直砸向地上,酒杯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满座乌泱泱跪了一地。   皇后垂首跪在地上,余光轻轻在那舞姬脸上掠过。   真蠢。   活人怎么可能争得过死人呢。 第十七章   碧玉兽面香炉燃着点点熏香,蒋贵妃斜卧在美人榻上,任由宫人手执小拳子为自己捶腿。   今儿皇帝大摆筵席,按理说她居于贵妃之位,理应出席。只是她还心心念念沈鸾院中的百日枯,深怕沈鸾追查到自己身上,故而借由身子不适,暂在宫中避避风头。   不曾想只是一场筵席,也能惹出这么大的风波。   “你说什么,大司马怎么了?”   得知筵席出事,出事的还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兵部尚书,蒋贵妃再也待不住。   一张娇媚容颜荣光不再,蒋贵妃心烦意乱,抬手制止了身边宫人的伺候。   她沉声,望向下首的小太监:“不是说只是献舞吗,好端端的怎么会革职?”   小太监双膝跪地,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筵席上发生的一切道出。   圣上大怒,革去大司马官职,发往边疆流放。   蒋贵妃大惊,仍觉得难以置信:“就为了一个沈鸾,陛下竟如此大动干戈?”   大司马宠妾灭妻,往日弹劾他的折子也不少,然陛下从未有过表态,谁也没想到,大司马会因为一个舞姬,失足至此。   手中的丝帕快要被拽断,蒋贵妃心惊胆战,只是一个舞姬,陛下尚且如此,若是沈鸾将院中的百日枯告知……   蒋贵妃打了寒颤,一颗心直往下坠。   身子摇摇欲坠,她定定心神,目光凶狠望向一侧的宫人:“沈鸾宫中那个太监……处理干净了吗?”   宫人福身,轻声回:“娘娘放心,那人是自己运气不好,跌落井中身亡的。长安郡主本事再大,也不能撬开一个死人问话。”   终于有一件称心事,蒋贵妃点点头,表示赞许。染着蔻丹的指甲轻抚榻沿,蒋贵妃声音轻轻。   “说来也怪,沈鸾怎么这么快就知道院中的百日枯?那玩意我都不认识,她又是从何得来的消息?”   视线在寝殿环顾一周,蒋贵妃忽的沉下脸:“还是说我这宫中,也有人想捡高枝往上爬、改姓沈了?”   ……   宫中死了一个小太监,这事本不该上报沈鸾。然近来是多日之秋,自筵席上离开回行宫,绿萼小心翼翼搀扶着沈鸾的手,一一将这事告知。   “今日宫中无异动,奴婢不放心,让人细细将行宫中的侍从都盘查了一番。除了我们自蓬莱殿带来的,剩下的都是往日在行宫服侍的旧人。”   起初绿萼并未发现异样,直至她发现后院负责洒扫的小太监少了一人。   那人是十天前失足跌落井中的,彼时沈鸾还未抵达行宫,若不是因着这事,绿萼万万想不到这个小太监会和沈鸾有牵扯。   “奴婢查问过,那小太监的家乡和蒋贵妃的贴身侍女一样。”绿萼皱眉,“只是奴婢不知,若真是蒋贵妃所为,二皇子为何将此事透露于我们?”   青石甬路,清辉月光如薄纱,沈鸾心不在焉应了声。   绿萼担忧:“……郡主?”   沈鸾倏地驻足,视线眺望前方,她声音幽幽:“绿萼,今晚那个舞姬……怎么样了?”   显然是没想到沈鸾会有此一问,绿萼稍怔,须臾方道:“郡主不必将那样的人放在心上,奴婢听说,那人声音本非如现在这般,后来吃了药才成现在这样的。”   沈鸾惊疑:“只是吃药便能这样?”   绿萼点头:“是,听说那药是从南海来的。”   “……南海?”沈鸾眼中难得有笑意浮现,“父亲也曾去过南海。”   待改日归家,她定要好好问一番。   世间竟有如此奇妙之药。   绿萼跟着笑:“将军博古通今,自然无所不知。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将军脚下踩过的,可不止万里路,自然学富五车。”   沈鸾笑出声:“父亲可不在这,你夸再多也无益,他可听不见。”   见沈鸾展露笑颜,绿萼轻声细语:“郡主听见,也是一样。”   四下无他人,绿萼手提明瓦灯,烛光晃动,照亮前方一小段甬路。   路上有宫人碰上沈鸾仪仗,慌不择路跪下行礼,两肩颤颤不敢多看一眼。   长安郡主本就身份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帝摆明了偏心,经今夜筵席这事,宫中众人更不敢轻易招惹,小心翼翼陪笑。   沈鸾习以为常,对宫人的谨小慎微视若无睹,金镶玉步摇在秋风中轻轻晃动。   夜里天冷,山风簌簌。茯苓特地回了行宫,取了莲青斗纹鹤氅,为沈鸾披上。   她笑盈盈:“郡主怎么走到这了,叫奴婢好找。”   说着,欲唤人抬肩辇来。   沈鸾摇头:“今儿月色好,我想随意走走。”   茯苓垂首,笑着应了声:“是。”   倏尔,又想起什么,凑至沈鸾耳边低语。   “奴婢刚刚回湖心亭一趟,郡主可知奴婢碰见谁了?”   沈鸾漫不经心:“……谁?”   “陈姑娘。”茯苓嗤之以鼻,经晚上筵席这事,她对所有陈家人都没好感。   “果然是庶出的,半点礼数也不懂,大庭广众拦下五皇子。”   沈鸾皱眉:“……裴晏?”   茯苓颔首,又压低声音道:“陈姑娘说,想要五皇子纳她,做妾她也愿意。”   大司马获罪,陈绾绾的五皇子妃梦破碎。好不容易放低身段跪求裴晏,不想还被去而复返的茯苓撞见了。   羞得她落荒而逃。   .   天渐渐冷了。   陈家获罪一事犹如水中扔碎石,只泛起丁点涟漪,须臾很快消失不见。   围猎再次提上日程,文武百官及世家公子,攥紧缰绳抬臂拉弓,于沙场上策马扬鞭。   皇帝大喜,赏赐连连。   唯有裴仪坐于下首,对台下少年的英勇武姿半点兴趣也无,视线在猎场上搜寻沈鸾的身影。   自那日亲眼目睹沈鸾连中三箭后,裴仪心生不满,屡屡拦下沈鸾欲和她争高低。   只可惜每次沈鸾总有借口。   院中有百日枯那事,沈鸾并未隐瞒。圣上大怒的同时,又接连派了好几个太医,为沈鸾把脉。   幸而结果和洪太医所言一致,长安郡主并无大碍。   因着此事,沈鸾行宫内的侍卫也多了一倍,个个都经由圣上过目,深怕沈鸾再遭人暗算。   裴仪听完,撇撇嘴,只觉得父皇大惊小怪,小题大作。   “……沈鸾呢?”   裴仪左右张望,一双柳叶眉凝在一处,“前儿她说身子抱恙,不想上马。昨儿又说她心情不好,看见弓箭就闹心。我倒要看看,她今日还有什么说辞。”   裴仪一身骑装,严阵以待,可惜等了大半天,却迟迟没见到沈鸾现身。   裴仪气得跺脚。   好半天,也只等来一个茯苓。   茯苓欠身道歉:“郡主特支会奴婢前来告诉公主一声,她今儿有事,不过来了。”   裴仪瞪大眼:“沈鸾不来了?为什么,她是不是怕输给……”   “仪儿。”   甫一落座,静妃便先听见裴仪的大呼小叫,她拧眉,沉声制止。   裴仪讪讪,蹭至静妃身侧,委屈巴巴:“母妃,沈鸾言而无信。她先前明明和我约好了的。”   裴仪总长不大,静妃无奈剜她一眼,茯苓在一旁也跟着笑。   “郡主并非有意失约,只是近来身子不适,郡主此时还在莲花汤池泡药浴……”   “我才不管!”裴仪气恼,“父皇就是偏心,莲花汤池那么好,他单给了沈鸾,连皇后也没有……”   静妃动了气:“裴仪!”   裴仪抿唇,父皇偏心母妃不站自己这边,脚一跺,她气得跑开,也不管身后的紫苏苦苦追随。   ……   茯苓确实没说谎话。   此时此刻,沈鸾正孤身一人,悠闲自在轻倚池壁。   她不喜人近身伺候,只让绿萼jsg守在门口。   浴池白雾氤氲,袅袅青烟自双耳兽面香炉飘出。香气不似平时那般,沈鸾皱皱双眉,以为绿萼新换了安息香。   温泉水有强身功效,加之洪太医送来的药饵,每每来行宫,沈鸾总会泡上一个时辰的药浴。   天气渐寒,人愈发懒怠,沈鸾眷恋池子温热,时辰到了也不起身。   绿萼知她心性如此,也不急着催促。   故而每日的一时辰的药浴,总能拖至二三个时辰,沈鸾方肯从浴池起身。   天渐冷,绿萼倚在廊檐下,鼻尖忽的有花香袭来,绿萼只当是从院中传来,并未多留意。   只觉花香笼着睡意,几乎要将她淹没。   眼皮睁不开,靠着昏昏欲睡。   莲花汤池背靠青葱竹林,竹影摇曳,林中只风声作伴,窸窣动静掩过了裴晏的行踪。   侍卫竖耳细听,却也只看见重重竹影。   浴池水声潺潺,青纱帐幔层叠起伏,隐隐绰绰。   裴晏悄声靠近。   视线下移,沈鸾只着一件胭脂轻纱。那纱薄如蝉翼,只堪堪拢住少女玲珑有致的曲线。   沈鸾一张小脸未施粉黛,双手抵在岸上,粉腮轻托于手背。   殿内铺着厚厚的毯子,室宇精致华丽,掐丝珐琅六方亭式灯轻悬于两侧。   满屋幽香,光影黯淡。   裴晏步步走近。   “‘阿衡阿衡’,你教教我,我学不来拉弓。你教我,我定好好学。”   “‘阿衡’,待我射中靶心,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阿衡。   ……亦或是,阿珩。   裴晏眸色骤暗,他面无表情抬手,将沈鸾按进水底。   水面青丝萦绕。   呼吸渐沉,沈鸾挣扎欲出。   又被按下了。 第十八章   水声汩汩。   眼睛几乎睁不开,沉重的眼皮几乎压得沈鸾喘不过气。   她想要开口唤人,然而一张口,只有无边的水朝她涌来,快要将她吞噬。   鼻息沉沉,沈鸾挣扎着欲逃离水面。   然而脸刚朝上,又被按了下去。   耳边嗡鸣,气息渐沉。   隐隐的,沈鸾好似看见头顶梁上悬着的掐丝珐琅六方亭式灯,灯穗垂落。   光影重重叠叠,以前小的时候,沈鸾贪玩,总喜欢让人抱在怀里,去抓灯穗。沈氏说了她好多回,叫她小心点,省得灯穗上的灰掉下来迷了眼睛。   沈鸾不听劝,后来陛下得知,特让人在蓬莱殿挂了一屋子掐丝花篮式玻璃灯,又让人日日换上新灯穗,免得脏了沈鸾的手。   彼时的蓬莱殿如珠光世界,流光溢彩。沈鸾抓了那么多回灯穗子,从未被灰迷了眼。   若是真有灰……   眼前白雾茫茫,气息渐微。   晦暗视线中,沈鸾好像看见了一双眼睛。   似曾相识。   ……   “——沈鸾!”   陡地,一声怒吼自殿外传来。三公主裴仪怒气冲冲,横冲直撞,不顾殿外宫人的劝阻,直往莲花汤池冲进。   怒火之盛,连昏昏欲睡的绿萼也被惊醒。   然而不知怎的,四肢酸软,好似怎么也使不上劲,只能眼睁睁看着裴仪冲进莲花汤池。   绿萼扶额,落后半步追了进去:“公主、三公主!郡主还在沐浴……”   裴仪走在前头,直甩开薄纱珠帘。晶莹珠子相撞,发出清脆玲珑之声。   裴仪走得急,宽松衣袂甩开,不小心竟拂开高几上的双耳兽面香炉。香炉掉进浴池,重重沉在水中。   “沈鸾,我今日定要……”   瞧清浴池中的一幕,裴仪差点惊呼出声,瞪圆双目,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   恰好撞上身后的绿萼。   光影斑驳的浴池中,沈鸾一张脸惨白如纸,双唇失了颜色,整个人宛若断了线的风筝,奄奄一息无力。   ……   “若不是我,你现在早没了性命!”   “药浴至多泡一个时辰,你到底怎么想的,一连泡三个时辰不说,身边还不让人伺候。要不是我来了,你现在肯定……”   沈鸾慢悠悠补上后半句:“没了性命。”   重回寝殿,换上新鲜空气,又喝了滚滚的一碗热茶,沈鸾顿觉精神好转许多。   洪太医过来,也只说是泡久头晕发作,并未发现其他异样。   唯有裴仪,心有余悸站在一旁团团转,车轱辘似的重复一样的话。   沈鸾幽幽叹口气:“说半天,你不口渴?”   裴仪睁大眼:“我是为你好。”   沈鸾笑而不语,一双杏眸浸染笑意,只望着裴仪。   裴仪差点咬断自己舌头,她别过头:“哼。“   须臾,又觉得气势不足,支吾着给自己找补:“你若是出了意外,父皇肯定算在我头上,我是为了自己,才不是担心你。”   “裴仪。”   “做甚?”裴仪语气不善。   沈鸾忽的正了脸色:“先前你进浴池那会,可曾遇见什么人?”   她忽然想起那双眼睛,似是在何处见过。   “……浴池?”   裴仪喃喃,倏地想起刚在浴池时,青烟氤氲,沈鸾被绿萼搀扶着,歪坐在美人榻上。   青丝缱绻,轻披肩头。薄纱沾了水,隐约可见纤腰楚楚,肤若凝脂……   裴仪忽然红了脸,不敢再细想。   沈鸾一头雾水,不解其意:“怎么了?是不是想到……”   “我什么都没想!”   裴仪忽然扬高声,面容迫切,急急撇清自己双颊的红晕。   “浴池除了一张美人榻,别的再没有了。难不成除了你,水下还有一人?”   裴仪喋喋不休,倏尔被自己所想吓一跳,瞪圆眼睛,“难不成你同二兄那样,小小年纪就豢养……”   绿萼和茯苓齐齐跪地:“公主慎言,郡主绝非那般轻浮之人。”   裴仪挥挥衣袖:“我也就随口一说,你们这般紧张作甚。”   沈鸾既无大碍,裴仪也不多留,踩着金缕鞋扬长而去。   临至宫门口,她忽然驻足,四下张望无闲人,方朝贴身侍女招手,裴仪神态严肃:“紫苏,你来。”   紫苏紧张上前:“公主有何吩咐?”   裴仪压低声音:“你悄悄地去。”   她摸摸自己双颊,古来女子都爱俏,裴仪小脸皱成一团:“看看沈鸾平日用的什么香粉香膏。”   裴仪伸手掐了自己一把,愤愤:“怎的她身上就那般光滑,比我好多了。怪不得二兄喜欢香香软软的小美人,换了我,我也喜欢。”   她小声嘟囔,“沈氏明明姿色平平,居然能生出沈鸾这样的人,真是怪哉。”   ……   虽说洪太医断定沈鸾只是在水中泡久了,才犯的头晕。然沈鸾还是不放心,让绿萼细细查了一番。   “那些小太监毛毛躁躁的,奴婢不放心,亲自检验了一番。”   绿萼皱眉,“那小香炉是在汤池里边找到的,香饼也是奴婢亲自放进去的,不可能有错。郡主,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那股窒息心悸过于真实,加之那双眼睛。   沈鸾拧眉,倚在榻上休憩,手指抵着眉角,她低吟:“今日围猎,有谁不曾去过猎场?”   绿萼警觉抬眸:“郡主的意思是……”她福身,“奴婢明白了。”   行宫内静悄悄,秋风萧瑟,沈鸾卧在榻上,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茯苓来过一阵,怕惊醒沈鸾,只悄声上前,为沈鸾披上锦衾,又掀开香炉,重新添上芙蓉香饼。   殿中幽香怡人,暖香阵阵。   许是前头受了惊,沈鸾这一觉睡得极沉,天将黑之时,沈鸾终于幽幽转醒。   光影晦暗,窗外竹影参差不齐,斜斜照进屋内。   竹帘半卷,隐约可听见窗外虫鸣鸟叫。   沈鸾撑着身子坐起,一双盈盈秋眸轻抬,正想着开口唤人。   忽的鼻尖暗香浮动,那香不同于殿中常点的藏香,沈鸾猛地睁开眼。   猝不及防,和一个血淋淋的狼首撞上面。   沈鸾惊呼出声,一拳砸向那狼首。   少年张掌接住,哈哈大笑:“是我,还不睁眼吗?”   狼首移开,露出裴煜肆意的一张笑颜。六皇子和太子一母所出,少年眉目和当朝太子有五分相似,然却没有太子的温润。   剑眉星目,一双眸子深沉,不容侵犯。在西北军营待了这么些时日,裴煜清瘦不少,脸部线条锋利如刀裁,只一双笑眼透着少年天性。   “——裴煜!”   沈鸾睁眼,气呼呼又给了人一拳。   裴煜没躲,任由沈鸾拳打脚踢:“你讨厌死了,竟然吓我!”   思及那个狼首,沈鸾又想起裴煜一人冲进狼群,险些丧命一事。   她忙收了手,视线在裴煜全身上下打量。   沈鸾撇撇嘴:“刚才……没打到你伤口吧?”   裴煜手捂着左臂,颇为痛苦低吟一声:“无碍,我只是……”   其实沈鸾那点力气于自己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此番这般,不过是想骗沈鸾心疼。   话音甫落,沈鸾果真信以为真,凑上前看:“疼不疼,我刚刚没轻没重的,是不是打疼你了?”   裴煜眼底掠过几分狡黠得意,面上却不显,隐忍着开口:“有一点,兴许是你刚刚……”   迎面忽的砸来一枕头,沈鸾气鼓着腮帮子,乱拳相向。   “什么有一点,你分明又骗我了!阿衡说你伤的是右臂,你捂左臂作甚?”   沈鸾本就坐的jsg美人榻,支着上半身打人,一个不察,险些朝前跌落在地。   裴煜笑着,伸手接住落在肩上的拳头,他眉眼弯弯:“多日不见,长安郡主果然长进不少,都敢直呼我皇兄大名了。”   沈鸾脸颊飞红:“要你管!你骗我,我再不和你说话了。”   她重新躺回榻上,拿巾帕遮住脸,背着身子,只拿后脑勺对着裴煜,任凭对方说尽好话,鞠躬作揖,沈鸾都不理会。   “真不理我了?”裴煜脸皮厚,掀开袍衫,挨着沈鸾坐上榻沿。   沈鸾气恼转身,抬手欲将人推开,只可惜裴煜身如磐石,岿然不动。   任凭沈鸾如何使劲,都无济于事。   裴煜笑着低下头:“别气了,手不疼吗?”   他垂首,自香囊中掏出一物什,轻置掌中。香囊装了香料,隐约可闻得花香。   沈鸾轻哂,故意道:“堂堂大将军,身上这么香,也不怕人笑话。”   “他们敢?”   裴煜唇角勾起一抹笑,不由分说,将手中吊坠戴在沈鸾身上,“再有,谢长安郡主抬举,我还不是大将军。”   沈鸾低头瞧,方发现那坠子竟不是寻常青玉,而是一个狼牙。那狼牙经过打磨,犹如弓月。   她睁大眼:“这是你先前猎的那头狼王?”   裴煜颔首,又笑着上前:“终于肯理我了?”   沈鸾别过脸。   哼。   裴煜慢条斯理整理袍衫:“先前你说的牛乳茶,我帮你带来了。”   沈鸾这回却不上当,她拿巾帕当面纱,瓮声瓮气:“你别想再骗我了,阿衡说那牛乳茶不经放,等你带来了,早坏了。”   裴煜拢眉轻哼:“皇兄怎如此多话,竟连这都和你说。”   沈鸾整个人从榻上坐起,她愤愤:“你果然又骗我。”   裴煜赶忙赔罪:“我哪敢。”   他笑弯眼,“皇兄和你说那么多,怎么不告诉你牛乳茶不经放,但人却是可以的。”   沈鸾不懂,轻眨眼皮:“此话怎讲?”   裴煜端坐身子,轻咳两声:“你不是说镇上姓杨的老伯最会做牛乳茶吗?人我给你带来了,以后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能为长安郡主效力,也算他祖上积德了。”   沈鸾笑着歪在榻上,隔着朦朦巾帕和裴煜相望。   “裴仪昨日猎了一只白狐。”   “这有何难?”裴煜笑笑,不以为意,“明日我猎十只,给你冬日做衣,可好?” 第十九章   沈鸾轻哼:“油嘴滑舌。”   巾帕自沈鸾脸上滑落,露出一双潋滟秋眸。沈鸾皱着眉:“何况我要那么多狐皮做什么,去年你也给我送了许多。”   她穿都穿不完。   裴煜弯唇:“狐皮你不喜欢,那貂皮呢?给你猎貂崽好吗?”   沈鸾摆摆手:“……再说吧。”   余光瞥见金丝藤红漆竹帘下站着的茯苓,沈鸾气恼:“你笑什么?”   眼眸一转,沈鸾忽的想起自己刚刚被裴煜吓的事,气得将手中巾帕往茯苓脸上丢,“小蹄子,人都进来了你也不说,白白害我吓一跳,还笑我。”   茯苓捂唇笑:“我要不是笑的这个,郡主何苦来打我。”   沈鸾拿眼瞥她。   茯苓轻轻福身:“郡主可是忘了,六皇子身上的香囊从何而来。”   沈鸾不解,自裴煜身上解下香囊,拿在手上细细把玩,一双柳眉轻蹙,时不时抬眸看裴煜。   “你从哪得来这么丑一个香囊,戴身上也不觉得怪?”   裴煜挑眉:“我能如何,是那人强往我身上系的。”   沈鸾更为不解,只觉得那人实在霸道可恶:“那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居然敢……”   裴煜笑而不语。   沈鸾说一半,忽的收住声,讷讷朝上一望:“这不会是……我送的吧?”   裴煜自她手中夺回香囊,细细抚平香囊上的褶皱,轻拂去尘埃后,方小心翼翼放回袖中。   “不然你以为还能有谁?这天下也就长安郡主吃过雄心豹子胆了。”   沈鸾气得挥拳相向,和对方讨回。   她向来女红不好,针黹一般,沈氏让学的香囊荷包,沈鸾都学不好。针线歪歪扭扭,和蚯蚓无二。   这香囊还是沈鸾第一回学时做成的,当时裴煜见了,当场笑出声。   气得沈鸾直接将那香囊往裴煜身上系,不让他取下。   后来做坏的香囊,沈鸾都送去裴煜那。   裴煜轻笑:“你记得你当时还说什么了吗?”   沈鸾抿唇沉吟,着实没记住:“我说什么了?”   裴煜无奈:“说等以后香囊做成了,再送给皇兄。”   在那之前所有坏的丑的,只能劳烦裴煜收着了。   裴煜浅笑盈盈:“不知这么多年过去,长安郡主的香囊做好了吗?”   沈鸾心虚垂眸。   自然没有。   自从有一回她被银针扎了手,沈鸾就没再动过女红。沈氏说过她两回,也无可奈何。   独圣上听了只是笑:“长安要什么,自有尚衣局看着办,学这些作甚。”   有人撑腰壮胆,沈鸾底气足,自然也乐意丢开手。   她眼神飘飘乎:“你刚刚的香囊装的什么,怪香的。”   “西域的香草子,你若是喜欢,改明儿我让他们送来。”   沈鸾被勾起好奇心:“只有他们那边有吗?”   “西域盛产香料,我还听过有一种紫兰草,这草具迷□□效,还能使人短暂忘却今夕何夕。且这玩意见水即化,听闻有些烟花柳巷,便是用它……”   ……助兴的。   声音渐轻。   迎上沈鸾盈盈视线,裴煜自觉将这三字咽了下去。喉结滚动,右手做空拳,轻咳两声:“我也是道听途说,不见得真有此物。”   沈鸾不满,待要继续追问,忽的却见绿萼行色匆忙,自月洞窗下经过。   瞧见沈鸾身侧多了一人,她也吓一跳,待看清是裴煜,绿萼遥遥朝裴煜福身请安。   裴煜拂袖:“从哪回来的?难得见你不在卿卿身边。”   绿萼欠身:“奴婢适才去了趟猎场。”   沈鸾顿时将刚才的疑虑抛之脑后,只等着绿萼的下文:“怎么样,问出来了吗?”   绿萼垂手侍立在一旁,低眉回:“问出来了,今日围猎,只太子殿下和五皇子不在。”   裴衡自不在沈鸾的考虑之内,倒是五皇子……   思绪飘远,沈鸾一双玉手纤纤,轻折下汝窑美人觚内一株白菊。   她记得那双眼睛,应当是和……   “五皇子,是先前住在明蕊殿那位吗?说起来,我还未曾见过我这位五哥。”   裴煜笑笑,声音打断沈鸾思绪。   再回想,那双眼睛好似蒙上一层白雾,任凭沈鸾细想,也记不清为何样。   她愤愤瞪了裴煜一眼。   裴煜何其无辜:“你瞪我作甚?”   沈鸾不理会,转而看向绿萼:“裴晏现在在哪?”   绿萼欲言又止。   沈鸾耐心全无,扬手让人抬了肩辇来:“怎么那么巧,就他一人不在。我倒要瞧瞧……”   “郡主。”绿萼忽然跪下,低垂着眼睛回话,“五皇子如今尚在行宫,听闻……是和陈姑娘一起。”   “小太监说,陈姑娘自进了五皇子的行宫后,就再没出来了。”   “据说,还叫了三回水。”   正室陈绾绾自然不够格,然妾室,陈绾绾应当是……不远了。   ……   最后一抹残阳消失在殿内。   裴晏着一件素色白蟒圆领长袍,通身贵气倚在斑竹六角形梳背椅上。身后置着一扇紫檀嵌玉雕插屏,左侧的黄花梨嵌黄杨拐子纹多宝格上摆着一个青铜钟。   那是圣上前日赏赐的。   陈绾绾跪在下方脚踏,双肩颤若羽翼。   父亲失势,而裴晏正得圣宠,若是能进他宫中……   陈绾绾咬唇,忍着惧怕,期期艾艾往前爬了半步。   余晖渐渐消失在她眼角,直至最后整个人都没入黑暗。   陈绾绾的额头快要抵到裴晏脚背。   只可惜还未碰到,那双乌皮六合靴忽的抬起,而后重重踩上陈绾绾肩头。   陈绾绾惊呼出声,额头抵着地面,不敢再往前靠近半步。   头顶隐隐传来裴晏一记冷笑。   他骨节分明,修长手指把玩一把红宝石匕首,裴晏声音慢慢。   “你刚刚说,你先前……看见了什么?”   那把匕首就在自己眼睛下方,刀刃锋利,只要裴晏稍微往前……   陈绾绾不敢动弹,忽的滋生后悔之意。   她就不该自作聪明,先前偶然碰见裴晏进了沈鸾行宫,加之绿萼在借问裴晏的去处,陈绾绾当即想到沈鸾定是出了意外。   且意外应和裴晏有关。   身上仅剩的银子都拿去收买小太监,陈绾绾以为只要放出那些话,裴晏为了撇清嫌疑,定会留下自己。   “五、五皇子。”   大着胆子,陈绾绾抬起头,目光和裴晏一双浓如墨的眸子对上。   “长安郡主此刻定是听说你我之事,只要五皇子肯留下我,我保证永远都不会说出五皇子先前去了郡主行宫咳咳咳……”   喉咙忽然被掐住,呼吸全无,陈绾绾泪如雨下,不可思议瞪圆了一双眼睛,惊恐万分望向裴晏。   那双曾被她赞誉好看的眼睛此时一点波动也无,裴晏目光淡淡,好似手中人,只是一jsg只不足为惧的蝼蚁。   裴晏手上渐渐用力。   面色发紫,陈绾绾气息逐渐消失,她双手无意识在空中拍打,试图掰开裴晏,可惜都无济于事。   “若是早知道掐死这么容易……”   裴晏勾唇,垂眸轻瞥一眼手上的人。   他就该掐死沈鸾,而不是淹死。   “我、我可以帮你杀沈鸾,只要、只要你放过我。”   眼神涣散的前一瞬,陈绾绾艰难从唇齿间吐出几个字。   终被松开丢在地上。 第二十章   寝殿幽幽,昏暗不透半点光亮。   陈绾绾脸朝下,贴着地面,瞪圆的眼珠子尚未收起震惊。   汩汩鲜血自她脖颈处缓缓流出,脏了地上的波斯菱花纹地毯。   死不瞑目。   裴晏目光淡然从容,身上的素色圆领白蟒长袍未沾半点血色。少顷,他朝门外投去一眼。   李贵了然,悄声迈步进殿。   殿内竹帘轻动,光影绰绰,垂了一地。   不多时,地上的血迹已被处理干净。   殿内藏香飘荡,和残留的血腥味混在一处,颇为诡异。   裴晏把玩手中的宝石匕首,刀刃锋利,血迹斑斑。刀柄的红宝石见了血,越发绮丽诡谲。   “我最恨别人威胁。”裴晏垂眸轻哂。   他的生母吴才人是,陈绾绾亦是如此。   所以她们都落不得好下场。   ……   陈绾绾死于裴晏行宫这事很快传开,只可惜陈家已经落败,加之圣上对陈家甚是不喜,故而无人敢替她鸣冤。   翌日。   绿萼端着盥洗之物进屋,又命小丫鬟取了蔷薇香粉来,双膝跪地,细细为沈鸾擦上。   提起陈绾绾的惨状,绿萼仍心有余悸。   昨日听那小太监一说,绿萼还真当对方一脚踏进五皇子府,不想今日起身,竟听见如此骇人之事。   “听说那陈家姑娘是给五皇子下了药,所以才招来此祸事。那起子谣言,也是她自己传出来的。”   后来裴晏确实叫了三回水,不过是拿去清洗宫殿血迹的。   自古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绿萼悄声叹气,须臾想起陈绾绾一个闺阁女子,竟连下药这种事也做得出,顿觉不喜。   “寻常权贵人家,虽说也有这等子事发生,然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的连这种药都寻得来?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什么药,你们在说什么?”   倏地,一阵秋风拂来,裴煜着箭袖短衣,束金钩,脚登皮靴,自殿外款款走来,笑着言语。   绿萼和茯苓齐齐向裴煜福身请安。   沈鸾端坐于妆镜前,云堆翠髻,荷袂翩跹。   裴煜脚步驻足,止步于紫檀插屏前,鼻尖幽香弥漫,目光落在沈鸾脸上,倏地顿住。   镜中女子眉若墨画,眼如秋水盈盈。透过铜镜瞥见插屏旁的一只呆鹤,沈鸾笑出声,转首笑之:“你站那作甚,没的挡了我的光。”   裴煜好似方回神,一笑:“今日狩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打了来。听闻五哥精于骑射,不知可有机会比试一二。”   沈鸾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他哪能比得上你半分?”   话音甫落,又凑至裴煜身前,昂首:“今日狩猎,彩头是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   裴煜扬眉,眉宇间揶揄尽显:“不过是一对彩穗灯,你若是喜欢,我库房多的是。”   沈鸾不悦皱眉:“谁要你那些,我就要那个。”   她纯粹就是不喜裴晏。   先前秋狝,裴煜不在。小太监陈牲数获,总是裴晏所得最多。   当时沈鸾还想着,若是裴煜在就好了,不想今日真的如愿以偿。   急急到了猎场观景台,长安郡主盛装出席,惹来场下无数世家公子的目光。   裴仪坐于台上,悄悄拿出靶镜,揽镜自赏,再看一眼沈鸾,仍觉得自己皮肤不如沈鸾白皙。   明明她们都用的一样的香膏,怎的沈鸾就那般好看。   无解,裴仪气得丢开靶镜,提裙行至沈鸾身前。   “难得见长安郡主一面,我还以为你如今日日躲在行宫,都不敢见我了呢。”   沈鸾慢悠悠抬头,轻拿团扇半遮脸,只露出一双弯弯笑眼:“我为何不敢见你?”   裴仪自以为抓住沈鸾把柄,得意洋洋:“那还不是因为你怕……”   “我只不敢见丑陋之人。”沈鸾无辜眨眼,“三公主是吗?”   笑容僵住,裴仪气得再说不出半个字,只拿眼瞪沈鸾。   须臾,又忍不住:“今日围猎,你押了谁赢?”   沈鸾漫不经心:“自然是裴煜。”   裴仪扬高下巴:“我押的五弟。”她笑笑,唤紫苏取了一柄玉如意来,“若裴煜赢了,这玉如意就归你。”   这是开始下赌注了。   沈鸾点头,表示应允,又唤绿萼取了赤金点翠的貔貅来。   那貔貅足有一丈多高,足把案几上的玉如意比了下去。   裴仪不甘落后:“紫苏,我房中还有一尊金寿星,你去取了来。”   沈鸾:“绿萼,拿我房中湘妃宝砚来。”   裴仪:“紫苏,拿我的金镶玉戒指来。”   沈鸾:“绿萼,拿我的金累丝攒珠手串来。”   裴仪:“紫苏,拿我的青玉玦来。”   话犹未了,她忽然收了声,“算了,这样没甚么有趣。”   沈鸾抬眸,摆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裴仪目光一转,心生一计:“若五弟输了,你喜欢我屋里什么,尽管拿去。若是他赢了,那你……”   沈鸾不假思索:“若他赢了,我宫中有什么,你也尽管拿去。”   计谋得逞,裴仪心花怒放:“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笑着抿住唇角。   她哪里是要蓬莱殿的物什,等她赢了,就要沈鸾去给自己当一个月的小丫鬟。   到那时,她定要好好折磨沈鸾,让她给自己端茶倒水。   想了想,又觉一个月太久。就沈鸾那弱柳扶风杨,兴许不到半月就病倒了。   要不还是一周好了。   或是三天。   一天。   裴仪双眉紧皱,颇为为难。   ……   长安郡主和三公主向来水火不容,见两人桌上赌注越来越多,众人瞧着好顽,也跟着下注。   皇帝和皇后闻言,也笑两人小孩心性。皇后笑盈盈,取下自己的红麝香手串,递与一旁的宫人:“给长安送去,就当是我给煜儿添的喜头。”   她转而望向皇帝,“陛下可要跟着下注?”   皇后身为六皇子母亲,自然偏心。然皇帝这边……   皇后小心翼翼看皇帝脸色,却见他只是笑笑:“小孩顽的,朕就不跟着一起了。”   皇后垂眸,攥紧手中巾帕,笑着道了声:“是。”   台上热火朝天,台下自然也不输分毫。   早有小太监上前,和裴煜道沈鸾和裴仪的赌注。   裴煜哈哈大笑,隔着猎场,抬臂举弓,和沈鸾对望扬手。   转身,策马奔至裴晏身边:“五哥,得罪了。”   裴晏笑容淡淡:“六弟客气。”   他垂眼,一双眸子晦暗不明,笑意未达眼底。   比试开始,猎场上彩旗飘飘,锣鼓阵阵。   不时有小太监从树林中跑来报喜。   “五皇子猎白狐一只。”   “六皇子猎大雁一对。”   “五皇子猎山猪一头。”   “六皇子猎貂崽一只。”   裴晏和裴煜不分上下,两人比分几乎是咬着追赶。   沈鸾渐渐也被场上气氛渲染,攥紧团扇自席上站起,遥遥望向树林,紧张不安。   又转而看身侧的裴衡:“阿衡,你觉得裴煜能不能……”   裴衡伸手,将敲了一上午的山核桃全送给沈鸾,提醒:“裴煜刚从西北军营回来。”   军营那样的地方,可不是谁都能待下去的。   沈鸾瞬间放下心,正想着坐下享用山核桃。   忽的见一个小太监火急火燎从树林中策马跑出,直直从马背上摔下,滚到观景台前。   他哭声连连:“陛下不好了!不好了!方才五皇子和六皇子进了密林,奴才们马术不精,慢了一步。待追进去的时候,只看见……看见了这个。”   他颤抖将怀里的东西盛上。   血肉模糊的一团东西,衣服全无,辨不得其他。   皇后摇摇欲坠,待看清那是一只断臂,她双眼圆睁,回头看一眼坐于轮椅上的裴衡。   噩梦重现。   皇后直挺挺晕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   秋风乍起,落叶簌簌。   马蹄踩着落叶悄声而进,裴晏攥紧缰绳,抬臂拉弓。   藏于荒草中的梅花鹿尚且不知危险靠近,低头咀嚼地上的野草。   荒草茫茫,一望无际。两侧杂草牵藤引蔓,迤逦前行。   倏地,只听“咻”的一声——   利箭自草丛上飞跃而过,直直没入梅花鹿眼睛。   梅花鹿应声倒地,四肢朝天,卧在地上止不住的抽搐,一双鹿眼直直盯着裴晏。   渐渐没了气息。   “五哥好箭术!”   马蹄声没入草丛,裴煜乘马认镫,攀藤抚树至裴晏身侧。   裴晏今日着月白圆领箭袖短衣,下登皮靴,高高坐在马背上,眉宇淡然尽显,和清贵公子无二。   回程路上,裴煜已从太子那得知裴晏的消息,不过一个被父皇遗忘的皇子,裴煜自不当回事,料想经这么些年的蹉跎,见到的必是一个唯唯诺诺,jsg上不了台面的人儿。   不想今日所见,裴晏气质翩翩,举手投足不卑不亢。   裴煜眼神半眯,望着裴晏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而后,又牵引缰绳行至裴晏身侧,笑着和裴晏道喜。   裴晏淡淡瞥他一眼:“六弟谬赞了。”   风声潇潇,丛林随风而动。   树林深处静无人烟,只裴晏和裴煜二人立于马背上的身影。   树影参差,挡住了头顶灼灼日光。举目四望,只见前方幽径森森,遮天蔽日。   裴晏攥紧手中缰绳,目光投向前方幽径:“前方是密林,若无意外必有猛兽出没,六弟若是……”   裴煜想都不想:“五哥这是担心我胆怯了?”   他策马扬鞭,抢先一步奔向密林,笑声顺着秋风传至裴晏耳边,“五哥也太小瞧人了,比试未完,孰输孰赢还不一定呢。弟弟先走一步,五哥请便!”   烈马奔腾,溅起一地的落叶。   裴晏扬高手中马鞭,面不改色紧随其后。   幽径难走,隐隐还能听见清流急湍之声。   密林丛林野兽居多,不多时,裴煜手中的利箭已去了一半。   转首望见不远处的裴晏,裴煜唇角勾起几分得意。   他对密林地势熟悉,自然比裴晏占优势,如今所得远远超裴晏,想来也不负沈鸾所望。   攥紧缰绳,裴煜正想着改道而行,忽然耳边听见一声极轻的低吟。   练武之人耳力自然不比常人,裴煜屏气凝神。   恰好前些日子下了大雨,雷劈古树,横在路边。裴煜拽紧缰绳,四下张望,很快发现那声音从何而来。   翻身下马,顺着那声音往前走,意外在一泥泞草堆中发现一只玄风鹦鹉。通身雪白,冠羽为淡黄色,嘴为象牙白色。   左翼受伤,流血不止。   裴晏就在身后不远,裴煜扬高手中的小东西,笑言:“不想这地偏僻,居然还能寻得这样一物。”   裴晏只停在裴煜不远处,目光淡淡,并无下马的打算。   裴煜在军营待过,寻常伤口包扎皆学过,然若是一只鹦鹉……   他小心翼翼取出一方丝帕,为鹦鹉左翅缠上。   “貂崽长安不喜,这鹦鹉她应当是喜欢的。”裴煜凑近了瞧,细细端详掌中的玄色鹦鹉,“也不知这鹦鹉能不能说话。”   心里念着沈鸾,裴煜不自觉弯弯眉眼,警戒心降去大半。   风声忽歇,脚边只剩下重重树影。   裴煜正疑惑脚边黑影骤然变大,他抬头,视线直直和马背上的裴晏对上。   再然后,他看见裴晏朝自己举起了弓箭。   ……   “娘娘,皇后娘娘!太医呢,来人!快找太医来!”   自那断臂出现后,观景台瞬间乱成一团。宫人围着皇后打转,也有宫人双腿发软,强撑着扶住自家主子。   早在看见断臂的那一刻,沈鸾脸上血色全无,那断臂光秃秃的一只,手掌全无,根本辨不出何人。   她提裙匆忙奔至台下,问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只有五皇子和六皇子进了密林?”   小太监垂首:“是。”   眼前一黑,沈鸾脑袋空空,险些往后跌倒。   幸而裴衡眼疾手快扶住:“卿卿。”   裴衡的脸色算不得好,攥着沈鸾的指尖发凉,他沉声:“多派些人,立刻进密林,活要见人,死要……”   胸腔发紧,裴衡咬紧牙关,目眦欲裂,总不舍将那二字道出。   猎场上黄尘满天,忽的却听一阵马蹄声遥遥传来。   裴衡攥紧沈鸾手指,猛地仰起头。   裴煜策马奔腾,于日光下飞奔而来,衣衫染了血迹,眉宇间却是掩盖不住的得意张扬。   “卿卿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本以为出事的人此刻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沈鸾心跳骤停,顾不得礼数,扑向裴煜:“你的手呢,手呢?”   裴煜一双手完好无缺,沈鸾惊慌趔趄,劫后余生一般:“幸好,幸好。”   脑中一转,沈鸾倏然瞪圆眼,若出事的不是裴煜,那便是……   耳边马蹄声骤响,裴晏乘马而来,月白袍子血迹斑斑,高坐马背上,居高临下朝沈鸾瞥去一眼。   ……   “幸而只是虚惊一场,六皇子并无大碍。”   皇后晕倒后,被众人扶着上了轿子,回了寝殿。太医施针后,皇后终于悠悠转醒。   听贴身侍女秋月道这么一句,皇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秋月端着药汁,服侍皇后用下:“我们殿下和五皇子在密林遇见了黑熊,幸而五皇子相助,我们殿下才平安无事。听闻太监送上来的断臂,是静妃侄子的。”   只可惜那人常年眠花卧柳,没了好几天家人也没当回事,只当他又跑出去鬼混,不想他竟是丧命于黑熊口中。   秋月坐在脚沿上,细细喂药,又着人取了蜜饯来。   皇后摆摆手,揉着眉心,吩咐秋月在寝殿中点了斗香。   秋月扶着皇后进了佛堂,又铺了大红短毡拜垫。   皇后跪下上香:“菩萨保佑。”   她眼中泛着泪光,不敢回想当年长子受伤一事,“若是煜儿也……”   皇后泣不成声。   忽听殿外传来一声通报,皇帝踩着月光而来,恰好听话皇后最后一句,他皱眉:“煜儿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   皇后忙福身请安。   “免礼。”皇帝虚虚将人扶起,“皇后的身子……可大好了?”   皇后垂首低眉:“臣妾身子无大碍,只是今日之事……”她轻攥巾帕,拭去眼角泪珠,“臣妾不求其他,只求衡儿和煜儿平平安安,早日成家。陛下不知,臣妾今日瞧见那断臂,便想起当年衡儿……”   皇后哽咽着,再发不出只言片语。   少顷,方强颜欢笑,“幸而当年还有长安陪伴在侧。”   皇帝脸上终于有了片刻动容:“长安善良。”   他手握迦南木珠,不动声色转动着。良久,方道:“太子年纪不小,让钦天监寻个好日子,他和长安的亲事……也该定下来了。” 第二十二章   明月高悬树梢,佛堂香烛辉煌,烛影摇曳。   皇帝只略坐了一坐,便起身离开。   巍峨宫殿灯火通明,一众奴仆手持戳灯,站在皇后身后,目送皇帝远去。   雾霭沉沉,空中尚有斗香的香气残留。   秋月提裙款步,待皇帝离宫,急急福身,满脸堆笑:“奴婢给娘娘道喜了!”   罗琦穿林,满宫乌泱泱的人,都跪下道喜。   “平身吧。”皇后拂拂衣袖,不染半点尘埃,眉眼笑意盈盈,“太子大喜,宫中上下每人赏银十两。”   满殿宫人双膝跪地,齐齐道:“谢皇后!”   秋月扶着皇后的手进殿,低声浅笑:“赏银奴婢早备下了,哪需要娘娘开口。”   秋月是皇后的贴身侍女,地位自然非寻常奴仆可比。皇后转而瞪她一眼:“就你话多。”   秋月虚虚欠身:“奴婢也非未卜先知,只是今儿晨间在殿外撞见一只喜鹊,料想娘娘近日必有喜事,不想这喜竟来得如此快。待太子殿下成了婚,娘娘也可安心了。”   皇后眉眼染上几分忧愁:“我衡儿本该是天之骄子,若非那些小人背地里下毒手,他何至于……”   手中巾帕攥紧,皇后再次落下泪。   秋月忙替拭去泪水,又着人端了盥洗之物进屋,为皇后净面。   “太子殿下为人宽厚,又得上天垂怜,任那些小人再怎样,也越不过他去。何况以后有了长安郡主……”   秋月弯眼笑笑,“娘娘今日没看见,我们六殿下出事,郡主差点孤身进密林找人,幸而太子殿下劝住了。旁人或许是虚情假意,然郡主却万万不是那种人。”   “长安自然是好的。”皇后悠悠叹口气,烛影跃在她眉间,“当年出事,人人都想看衡儿笑话,只有长安一心一意为衡儿好。”   她笑笑,“我现在只盼着,她和衡儿和和睦睦,早日诞下皇孙,为皇家开枝散叶。”   皇后行宫自上而下,人人喜气洋洋,然静妃寝殿,却是愁云惨淡。   自打小太监在密林搜出好几块断臂断足,静妃已昏过去好几回。   那黑熊凶残,将人啃得零零碎碎,只大腿还有残留的胎记,可以辨认一二。加之后来太监又从附近洞穴翻出衣衫,更能坐实死者的身份。   裴仪甫一回到寝殿,满殿压抑随之而来。宫人人人自危,不敢在此时去犯静妃的霉头。   裴仪款步提裙,悄悄放轻脚步,无奈还是被静妃发现。   “是仪儿回来了吗?”   裴仪鬼鬼祟祟的身影顿住,无奈,只能松开曳地长裙,掀开秋香色软帘进屋。   “母妃,是仪儿吵醒你了吗?”   静妃懒懒倚在美人榻上,纤纤素手揉着眉心,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你表兄出了那种事,母妃怎么睡得着?”   她双眼通红,“母妃只要闭上眼,就看见你表兄血淋淋躺在地上,被那畜生一口一口……”   静妃再也说不出话,只拿帕子拭泪。   寝殿幽幽藏香弥漫,烛光晃动。   静妃低声呜咽。   那黑熊虽叫裴晏和裴煜杀了,然逝者已逝,终再回不来了。   “也不jsg知是谁这般狠心,竟做出这样的事。”   裴仪目光闪躲,她半蹲于脚踏上,贴心为静妃拭泪,又唤人去取了金镶双扣玻璃薄荷香盒来,叫静妃闻上一闻。   这薄荷香膏是太医院制的,若是头疼,闻上一闻,或可缓解一二。   静妃捏着眉心,摆手示意侍女合上盖子。   裴仪轻声:“母妃觉得身子如何,可要仪儿唤太医来?”   静妃苦笑:“我这是心病,太医来了也治不好。”   裴仪心跳骤跳,佯装不解:“母妃这是……何意?”   宫殿香烛摇曳,静悄无人说话。   静妃缓缓抬起头,盯着裴仪看了好半晌。   宫人知静妃有话对裴仪道,欠身悄悄退下,临走前还不忘将菱花槅木门带上。   裴仪狐疑,左右张望:“母妃有话要和我说?”   静妃收了薄荷香盒,神情比之先前淡然不少:“今儿下午,你舅母来了一趟。”   她细细端详着裴仪,想从她脸上一两分不同,然裴仪只是淡淡:“是吗?”   裴仪面不改色,“舅母说什么了?”   静妃垂眸:“她说,先前有人见你和表兄在猎场说过话。算算日子,那天之后你表兄也没了踪迹。”   静妃攥着裴仪的手,轻言细语,“仪儿,你告诉母妃,他那天和你说什么了,有没有说他要去见什么人,或者和什么人有约?”   裴仪轻哂:“表兄去的都是烟柳之地,这种话他会和我说?舅母自己糊涂了,难道母妃也糊涂了不是?还是……”   裴仪忽然沉下脸,“母妃怀疑,我与皇兄的死有关?”   夜风拂动,竹帘半卷。   裴仪凝望静妃双眸,良久,方听静妃一声笑:“仪儿,母妃从来都当你天真。深宫幽幽,母妃如履薄冰,深怕说错做错惹人笑话,又怕你性格鲁莽,平白惹了事非都不知。”   却不知,从来天真的只有她自己一人。   静妃突然冷下脸,手中的薄荷香盒狠狠往地上摔去,碎了一地。   “若非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裴仪,你当真以为自己真的能瞒天过海,只当没人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了?”   良久的沉寂。   裴仪抬眸,深深望着静妃不语,片刻,方低笑出声,她手执小铜火箸儿,慢条斯理拨动香炉中的香灰:“紫苏到底还是手生,这么快就被母妃发现了。”   静妃呆若木鸡:“……仪儿,真的是你?”她仍觉不可置信,“所以你舅母说的……都是真的?”   是裴仪将她侄子骗到密林,又是裴仪指使下人,将那黑熊……   静妃忽的干呕,双眼挂上泪珠:“为什么,他是你表兄,他还是你母妃的亲侄子!你这么做,对得起……”   “怎么对不起?”裴仪面无表情,自榻上站起,她高高仰起头,“舅母神通广大,连我将表兄骗至密林都知道,想必表兄做的混账事,舅母也一清二楚。”   静妃捂住双唇:“他虽糊涂,想对沈鸾下手,可到底还没成事……”   “没成事是因为没来得及。”裴仪神情淡漠,“自古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理。”   既如此,倒不是直接死了干净。何况那人本就作恶多端,死得不冤。   裴仪语气轻飘飘:“母妃向来独善其身,不喜欢沾惹宫中是非,怎么在这事上倒是糊涂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父皇那般看重沈鸾,你们真以为表兄说的那些话,父皇会不知道?舅母若是再来,母妃可替我多问上一句,她若想保住一家子的荣华富贵,就老老实实将这事咽下去。”   殿外传来报钟声,一声又一声振聋发聩。   静妃扶着身子,摇摇欲坠。   裴仪福身:“天色不早,仪儿不打扰母妃休息,明日再来向母妃请安。”   缓步行至宫门口,忽听身后传来静妃一声:“仪儿,若是出事的不是沈鸾,你还会如此吗?”   殿内幽幽,裴仪身影一顿,险些被门槛绊了一绊。   手中巾帕攥紧,终头也不回离了静妃寝殿。   走得急,差点迎面撞上紫苏。   “公主,五皇子出事了。”   紫苏左右张望,压低声音凑至裴仪耳边,“我们的人刚来报,五皇子从下午就昏迷不醒,一直说胡话。听说,还喊了长安郡主的小名。” 第二十三章   天色已晚,茫茫夜色笼罩,独裴晏寝殿灯火通明。   宫人乌泱泱站了一地,殿门口的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高高挂着,小太监提着明瓦灯,为皇帝照亮小路。   “下午不是还好好的吗?”   皇帝大怒,一甩袍衫高坐于楠木交椅上,烛光轻落在他威严眉眼处。   李贵伏跪在地上,连磕好几个响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殿下回来的时候身上只有皮肉伤,奴才不放心,想唤太医前来,殿下不让。不想傍晚时忽然起了高烧……”   李贵泣不成声。   裴晏刚救了自己一命,听闻对方出事,裴煜匆忙赶了过来,朝皇帝拱手请安。   皇帝摆手:“不必多礼。”他面容严肃,“之前你和宴儿在密林,你可有发现其他异常?”   密林杂草丛生,许是碰了什么奇花异草也不一定。   裴煜垂首侍立,双眉紧皱,思忖半晌,终摇头。   黑熊高大凶猛,他和裴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将那畜生制服。彼时两人伤痕累累,精疲力竭,哪还顾得上其他。   裴煜细细回想,倏地仰起头:“那黑熊凶残,五哥曾被它摔落在地,那时五哥曾陷入一小段昏迷,会不会是那时……”   太医静立在一旁,抚着长须道:“或许是那时受的内伤,也不一定。倘若真摔伤了脑子,那后果可就……”   皇帝面色铁青:“说!”   太医垂手:“若真是脑伤,很有可能记忆受损,还有可能……损了智力。”   损了智力,便和痴傻小儿无异。   前朝一位王爷便是如此,自树上摔下后,终身痴傻。   李贵震惊,跌坐在地。   裴晏刚得宠,殿中人跟着水涨船高,不想会碰上此事。   呜咽之声络绎不绝。   沈鸾刚步入殿中,便听见一声声哀嚎,她下意识攥紧裴衡的手腕。   “卿卿。”裴衡轻声安抚。   沈鸾眼皮不停跳动,她虽不喜裴晏,然想到那样的人以后或许如痴傻儿一样……沈鸾忍不住心惊胆跳。   她转首,玻璃炕屏挡着,隐隐只能望见里边隐隐绰绰宫人走动的身影。   “长安,怎么现在来了?”   皇帝忽的从掌心抬头,不悦皱眉:“怎么看着郡主的,这种天还让她过来?”   绿萼和茯苓忙屈身告罪。   沈鸾不以为然:“是我自己想来的,不关他们的事。”   皇帝闻言,方不再言语,只吩咐内侍取了羽毛缎斗篷,让沈鸾披着,又让裴衡多看着沈鸾点:“天色不早,早点回寝殿,别在路上受凉了。”   裴衡拱手:“是。”   殿中宫人愁眉苦脸,有胆大者,已经开始谋划出路,另攀高枝。   裴衡转而朝沈鸾道:“卿卿,你推我进去。”裴衡垂眉敛眸,“我想再看看五弟。”   裴煜跟着起身:“皇兄,我同你进去。”   裴衡:“不必,卿卿陪着我就好。你身上还有伤,先回宫吧,别让母后担心。”   裴煜向来听裴衡的话,闻言,只得讪讪应了声好。寝殿点着熏香,裴晏高烧不退,宫人手端沐盆,进进出出,来回更换裴晏额头上的巾帕。   下午高坐于马背上,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人,此时却只剩下一具滚烫的内壳。   裴晏奄奄一息卧于榻上,双眉紧拢,额角的薄汗泅湿巾帕。   太医端坐于榻沿,瞧见裴衡和沈鸾,忙过来行礼。   裴衡拂袖:“太医请起。”   适才人多口杂,不好多问,裴衡瞥一眼榻上气若游丝的人,轻轻叹口气,低声问询裴晏的病情。   太医细细告知。   沈鸾悄悄往旁挪开半步,探身去看榻上的裴晏。   裴晏衣衫单薄,大汗淋漓,嘴上低声呢喃,像是梦中呓语。   没听清。   沈鸾趁着裴衡和太医讲话,又往前挪动几步。   不想榻上的人忽然睁眼。   四目相对。   裴晏双眼发红,望着沈鸾的目光中悲伤尽显,是沈鸾从未见过的伤心绝望。   薄唇微启,沈鸾听见他极轻极轻唤了一声:“卿卿。”   ……卿卿。   沈鸾惊恐往后退开半步。   她怀疑自己见鬼了。 第二十四章   卿卿。   ……卿卿。   裴晏痛苦闭上眼, 只当所见到的沈鸾是自己的错觉,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那年大雪茫茫,朔风凛凛, 侵肌入骨。   山路崎岖,寸步难行。偶然一脚踩空, 李贵等人候在侧, 匆忙将人扶住。   “陛下小心!”   “无碍。”裴晏拂袖,他身穿玄色地缂丝金龙云蝠棉袍, 厚重的棉袍也挡不住烈风的凶猛。   举目望去, 四下苍凉,墙壁坍颓,只半山腰还有几棵古松。山门大开, 无一人守候,墙柱上彩漆凋零,只匾上隐隐认出几个字——   清露寺。   “……清露寺。”   裴晏低低呢喃jsg一句, 倏地眉眼掠过几分狠戾凶恶。   手中利剑攥紧,裴晏一脚踢开山下的破门。   恰好一个小尼姑提水出来, 瞧见裴晏等人, 吓得水桶掉地,大雪纷飞, 雪珠子迷了眼,她看不清裴晏等人的穿着,只凭直觉来者不善。   “你们是何人,竟敢胆闯佛门净地!”   话犹未了, 忽听一声利剑出鞘, 剑身锋利,直直抵在小尼姑喉咙处。   小尼姑惊得跌坐在地。   “裴仪在哪?”裴晏冷冷出声, 利剑一点点往前,几乎要戳上尼姑喉咙。   沈鸾死后,无人知晓她的去处,只知道最后带走沈鸾尸身的,是前朝公主裴仪。   裴晏寻了对方将近三年,终寻得对方踪迹。   前朝三公主裴仪养尊处优了大半辈子,无人知晓她会遁入空门,从此青灯古佛相伴。   “庙里、庙里没有裴仪。”小尼姑颤抖双肩,泪流满面,“只有……了尘师太。”   风雪潇潇,寺庙在雪中飘摇,朱漆菱花槅扇窗摇摇欲坠,在风中低声呜咽,犹如对故人的哀悼。   木鱼一声一声,井然有序。   裴晏破门而入,却见庙中青烟缭绕,案几上并无沈鸾的牌位,只供奉着瓜果素饼。   一人跪于蒲团上,通身纯素,前朝金尊玉贵的三公主,此刻只着素灰长袍,小脸未施粉黛,她面色淡淡,只专注于眼前的木鱼。   香烛摇曳,裴晏颀长身影映在断壁残垣上,四下环顾,裴晏轻哂:“了尘……师太?”   刀光剑影,只听簌簌风声飞快,下一瞬,裴晏手中的利剑直直指向裴仪脖颈。   刀刃锋利,直破裴仪长袍,直逼她颈间。   “她呢?”裴晏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裴仪不为所动,只慢慢松开手中的犍稚,她转身,虚虚朝裴晏躬身:“陛下所问何人,贫尼并不知。”   “不知?”利剑往前,剑身隐隐见了血,裴晏步步紧逼,“那这样呢?”   裴仪仍摇头,面无表情。   经年未见,当初骄纵任性的三公主早就不见,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躯体。   裴晏手执利剑,步步往前。   他扬高手臂,身后李贵等人立刻上前,将寺庙翻了个底朝天。   小尼姑们尖叫不已,眼睁睁看着李贵等人如山匪进屋,翻箱倒柜。   独裴仪自始自终面不改色,只默默注视着眼前的荒唐。   连着搜了三遍,院中水井都翻了,然仍一无所获,裴仪屋中,甚至连一支步摇都无,只剩布袄荆钗。   李贵凑至裴晏耳边,低声回话。   紧握在手中的利剑轻轻发抖,裴晏目眦欲裂,黑眸透着红血丝。   利剑往前,像是要一剑抹杀裴仪脖颈:“朕再问你一次,沈鸾呢?”   裴仪面不改色:“贫尼不知。”   “不知?”   朔风凛冽,风雪自菱花槅扇窗鱼贯而入,满屋萧瑟,独烛影在风中发颤。   “了尘师太既然记性不好……”   裴晏慢条斯理收走利剑,只眨眼功夫,下一瞬,那利剑已劈向门口跪着的小尼姑,“那朕便将这里所有人都杀了,兴许还能帮了尘师太寻回记忆。”   小尼姑吓得瘫软在地。   裴晏说到做到,眼看那利剑快要戳穿小尼姑眼睛,裴仪终再忍不住,怒声斥责:“——住手!”   裴晏好整以暇看她:“……想起来了?”   裴仪淡声:“裴晏,就算你今日将这里全烧了,也找不到沈鸾。”   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消失,裴晏沉声:“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裴仪步步往前,丝毫不惧裴晏身上的冷冽,“沈鸾不在这里,你就算掘地三尺,也不会找到她一衣一袖。”   裴晏眼圈泛红:“你再说一遍。”   裴仪弯唇,仰首迎上裴晏的视线,不疾不徐:“陛下这么会演戏,不该做皇帝的,该去戏楼唱戏才是!人死灯灭,裴晏,你如今这般惺惺作态是想恶心谁!”   李贵提剑上前:“——放肆!陛下面前,岂能容忍你胡言乱语?”   “我胡言乱语?”裴仪轻嗤,连声大笑,双眼泛出泪珠,她长指指着裴晏,徐徐往后跌去两三步。   “若不是你,沈鸾怎么会从望月楼跳下!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   长安郡主自幼骄纵,咬着金汤匙出世,何曾受过丁点苦难。然就是这样一个顶顶尊贵的人,死前却要惨遭那般苦楚。   裴仪落下泪,声音哽塞:“裴晏,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却因为你,从九层高楼跳下。若非真的走投无路万念俱灰,她怎会……”   裴仪泣不成声。   少顷,方低低笑出声,裴仪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现:“裴晏,她当初就不该遇见你。”   ……   “陛下,那人不过是胡言乱语,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雪天路滑,下山路难行,李贵小心翼翼搀扶着裴晏下山。   裴晏摆手,打断李贵的话:“她恨朕,应当的。”   雪大如席,茫茫白雪落入眼中,模糊了视线,裴晏转身,却只见到那座小小的寺庙,在风中摇晃。   他忽的想起佛前供奉的长明灯,他以为那是裴仪为沈鸾点的。   不想裴仪盯着自己,忽的笑出声:“自然不是。”   她缓缓道,“这灯,是为陛下点的。愿陛下万寿无疆,长命百岁。”   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活在痛苦之中。   生不如死。   风雪飘摇,唯长明灯长久不灭。   裴仪扶着门槛,遥望裴晏离去的方向,她手上还捏着佛珠。   小尼姑行至裴仪身边,先前不知裴晏身份,等后来瞧清裴晏身上象征皇权的龙袍,小尼姑更吓得不敢吱声。   此刻,方敢张嘴:“师太,那些人……那些人还会来吗?”   裴仪不假思索:“会。”   她轻攥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以裴晏多疑的性子,肯定会派人时时盯着。   小尼姑心惊胆战:“那他要找的那个人……”   裴仪摇摇头:“放心,她不在这里。”   小尼姑茫然:“不在这里,那她在哪?”   “她啊。”裴仪喃喃,恍惚伸出手,雪珠子落在掌心,很快化成一滩水。   裴仪弯下眼,眉宇间隐约可见当年三公主的肆意和无忧无虑。   彼时阳春三月,正值年少,不过因为一块桃花酥,亦或是一件新衣裳,她和沈鸾就能吵得不可开交。   窗外黄鹂高歌,映着无边春色。   那时以为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不想却成了如今的奢望和遥不可及。   沈家出事,裴仪被静妃软禁在宫中。待她费尽心思翻墙出了宫,跑去找沈鸾,却只看到从天而坠的一个身影。   沈鸾就那样,如风如云,轻飘飘从望月楼坠下。   摔在裴仪眼前。   鲜血如红梅缓缓在雪地中绽放。   裴仪疯了似的奔向沈鸾,却还是晚了一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沈鸾在自己怀里没了呼吸,看着鲜血染红自己的衣衫。   然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往事历历在目,不堪回首。裴仪双眼湿润,她低声:“她啊,她在风里。”   裴仪忽然记起那个明媚午后,记起她将沈鸾的骨灰撒向风中,记起沈鸾曾经和自己道,她想出京城,想去江南看春水画舫,想去西北看大漠孤烟。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她希望沈鸾是自由的,再不被拘于深宫高墙,再不受这红墙绿瓦的禁锢,再不要喜欢上……那个人。   .   自清露寺回宫,裴晏日夜派人守在清露寺外,然依旧一无所获。   裴仪好似真的斩断红尘,日夜与青灯古佛相伴。   清露寺偏远,人烟罕至,几乎无香客踏足,更别提有外人。   李贵垂手侍立在一旁,细细将手下人的话告知。两侧掐丝珐琅六方亭式灯高悬,三更天已过,殿内仍亮如白昼。   裴晏揉着眉心,紧皱的眉宇好似未曾舒展过。   李贵端来漆木茶盘,茶盘上托着苦涩药汁,他躬身:“陛下,该吃药了。”   自打沈鸾坠楼后,裴晏的身子也跟着病了一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况他又不听劝,新帝登基,朝中琐事多如鸿毛,裴晏事事亲力亲为,日日挑灯到深夜。   李贵伺候着裴晏吃完药,转而看裴晏揉着额角,终忍不住:“陛下可是犯了头疼?”   裴晏轻嗯了声。   李贵唤人取来金镶双扣玻璃薄荷香盒,叫裴晏闻上一闻,又道:“殿下,四更天了,还是先回寝殿歇息吧。”   裴晏勤勉,五更天上朝,雷打不动,不曾落下一日。然他身子本就虚弱,日日如此,愈发虚弱。   殿外风雪交加,天上如搓棉扯絮一般,李贵望一眼窗外,忽的想起什么,急急凑至裴晏耳边。   “陛下,蓬莱殿今儿的梅花开了,陛下可要去看看?”   那年雪花翻飞,沈鸾于冬日和裴晏在梅花丛相遇。沈鸾离开后,裴晏jsg便着人在蓬莱殿外种了好几株梅花树。   然不知为何,过去三年,那梅花树总不见得开花。   今忽闻李贵如此一说,裴晏手中的狼毫应声落地,黑墨瞬间脏了奏折。   裴晏顾不得捡起,匆忙向李贵取证:“果真开花了?”   李贵陪着笑,搀扶着裴晏起身:“奴才不敢妄言,真看真切了才敢告诉陛下。”   裴晏迫不及待,挥开衣袖,步履匆匆往蓬莱殿赶:“怎么不早点告诉朕?”   李贵无可奈何:“先前奴才想说的,碰巧丞相来了,这一耽搁,就忘了,望陛下恕罪。”   裴晏等不及追究李贵的过错,唤人抬了轿子,一路赶往蓬莱殿。   知晓裴晏要去,殿角提前挂了牛角椭圆式铜灯,一众戳灯侍立在宫门前,殿宇巍峨,金碧辉煌,和沈鸾在时无异。   梅树栽在院中,裴晏只披一件金黄色白狐狸里鹤氅,穿花抚树,终行至后院。   风声凛冽,呛得裴晏咳嗽连连。   李贵忽的心生悔意,加快脚步行至裴晏身边:“陛下,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来蓬莱殿赏梅?”   裴晏摆摆手:“无碍。”   他仰首,目光在几丛梅花上久久停留,空中暗香浮动,似有梅花香漂浮。   李贵拱手,还欲劝说。   裴晏不悦皱眉:“无须多言,朕心中有数,你们……先退下吧。”   话音甫落,又迎着冷风,捂唇轻咳两三声。   李贵后悔连连,心知裴晏固执,无奈之余,只能带着宫人退下。   皑皑雪地瞬间只剩一道孤寂身影。   “……卿卿。”   退开之时,李贵好似听见裴晏轻轻一声呢喃。   然待他转身看去,却只看见年轻的帝王伫立在梅林前,身影岿然不动。   李贵眨眨眼,悄声退下。   梅林寂静,静悄悄无人说话。耳边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卿卿。”   裴晏又低吟一声,他缓缓抬臂,手指自梅花上抚过。   三年了,他找了沈鸾将近三年,整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然始终杳无音讯。   在清露寺没找到沈鸾,有那么一瞬,裴晏是庆幸的。   或许,沈鸾根本没死呢。   或许,她真的被裴仪救走、此时就藏于皇城根下某处呢。   “你若是真不在人世……”   裴晏唇角勾起一抹笑,一个不留神,手指被尖锐树枝划伤,血丝沁出,自指尖滑落。   裴晏拢眉垂首,他厌恶瞥一眼自己的指尖。须臾,面不改色往下狠狠一按。   尖锐树枝几乎要穿透裴晏手指,裴晏面色却始终淡淡。   以沈鸾那样的性子,若真的不在人世,有魂魄一说,定会好好冲进裴晏梦中,将他骂上千百个回合。   然而自从沈鸾出事,裴晏从未梦过对方。   刺眼的鲜血染红衣襟,裴晏却始终视若无睹。   风声在耳边鬼哭狼嚎,倏地一阵衣裙窸窣响起,裴晏戒备仰起头:“……谁?”   “奴婢、奴婢见过陛下。”   细细软软的声调,那宫女着一件杨妃色盘金彩绣袄子,抱着小手炉,期期艾艾半福着身子。   眉眼低垂,寒冬腊月,一截纤细白皙脖颈露出空中。   裴晏背着手,微眯起双眸。   他寝殿挂有一幅雪地寻梅图,乃他亲笔所画。画上女子,便是当年无意间闯入明蕊殿的沈鸾。   那画挂在显眼处,若有心打探画中女子的打扮,也不是难事。   宫女福身,裴晏不叫起,也不说话。   风雪渐大,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宫女的身子渐渐抗不住,双脚发麻发酸。   “陛、陛下。”   耳边忽然传来娇柔一声,裴晏轻瞥女子一眼,慢条斯理道:“你是何人,朕怎么从未见过你?”   宫女本以为无望,以为今日故意的穿着打扮皆成了泡影,不想裴晏真叫了自己起身,还如此和颜悦色。   宫女心中一喜,放轻了语调:“奴婢往日是负责看这片梅林的,陛下自然没见过。”   裴晏缓缓:“……是吗?”   久久未听见裴晏的声音,宫女大着胆子,偷偷抬眼看裴晏。   年轻的帝王面容俊朗,剑眉星目,一双黑眸晦暗不明。   宫女曾隔着远远的人群看裴晏一眼,彼时少女年少,不知爱慕为何物,直至见到了裴晏。   自那之后宫女便对裴晏念念不忘,知晓裴晏房中挂着踏雪寻梅图,知晓他喜欢梅花,宫女使了好些银子,方换来守梅园一事。   不曾想今日真的美梦成真,得以见到裴晏。   “奴婢今日见梅花开得好,然白日人多,恐扰了梅花清净,故而等到夜半方来。不想会撞见陛下,还望陛下恕奴婢无心之罪。”   “……无心?”   乌皮六合靴一点点往前,裴晏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攫住女子下巴,慢慢往上抬。   那指尖还流血不止,血珠子往下坠落,脏了女子一脸。   宫女惊慌失措睁大眼,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瞬,攫着自己下巴的手指忽然往下,裴晏一手扼住那宫女的喉咙,几乎要将人活活掐死。   呼吸骤紧,一张脸憋得发紫,宫女双目瞪圆,双腿在空中乱蹬,发髻上的金簪子随之掉落在雪地,很快被茫茫大雪埋没。   她实在想不通,上一瞬还言笑晏晏的裴晏,怎么会突然化身索命厉鬼,狰狞可怖。   气息渐渐变得微弱,渺茫。   倏地,裴晏忽然松开人,一个用力,狠狠将人往地上摔去。   动静之大,垂手侍立在院子外的李贵也听见,急急带着众人赶来。   瞧清眼前的一幕,吓得伏跪在地:“陛下!陛下息怒!”   裴晏立在雪中,凌厉的眉眼尚有未消散的狠戾。   “朕差点忘了,卿卿爱干净。”   若真是在她院中杀了人见了血,沈鸾肯定会生气的。   裴晏低低笑了一声,目光冷冷在那宫女的脸上掠过:“来人,将她拖下去。”   宫女目瞪口呆,顾不得喉咙的艰涩,拖着发软双腿急急爬至裴晏身侧,她一下又一下往地上磕头。   大雪迷了眼,宫女泪流满面:“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陛下饶过奴婢这一回……”   话犹未了,心口突然受了重重一脚。   裴晏一脚将宫女踢出三步开外,脸上难掩的嫌弃厌恶:“——李贵。”   李贵忙不迭招手唤来小太监,一人一边架着小宫女离开。   余光瞥见裴晏手上的伤口,李贵惊得跪在地:“陛下,您的手……”   “无碍。”裴晏脸上冷冷,想着刚才碰过宫女的手,又觉恶心嫌弃。   “将她的皮剥下,就……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   宫人伏跪在地,个个瑟瑟发抖,那宫女自知性命不保,然没想到裴晏如此心狠手辣,两眼一翻,直挺挺晕了过去。   李贵垂首跪在地上,只听头顶传来裴晏幽幽一声:“李贵,杖责二十,下去领罚,今夜不用伺候了。”   那女子能如此巧妙出现在梅林,定少不得有人暗中相助。   李贵伏首,不敢为自己喊冤,只低着头:“奴才……谢皇上恩典。”   不过杖责二十,比剥皮挂城墙不知好上多少。然李贵是御前太监总管,皇帝眼前的红人,裴晏都能如此不留情面。   其他宫人见了,更是收了不该有的心思,再不敢做爬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   蓬莱殿的梅花开得正好,然裴晏的身子却江河日下。   梅花凋零的前几天,裴晏刚好在朝堂上发了一通火。皇帝登基三年,后宫却空无一人,形同虚设。   满朝文武跪在地,户部尚书满鬓银白,颤巍巍跪在地:“陛下,选秀之事不可耽搁,陛下、陛下……”   高高的御案上摆着厚厚的一沓折子,皆是劝说裴晏选秀。   后宫无人,裴晏足下无一个子嗣。虽说新帝性子暴戾无情,然只要腹中有了皇子……   众臣伏跪在地,人人心思各异。   金銮殿殿宇巍峨,悄无声息屹立在朝霞中。   晨光微露,檐角下的飞龙映着日光,好似要奔腾而起。   裴晏高坐在龙椅上,随手翻开一本奏折,字字珠玑,字字泣血。他冷眼睥睨着朝下众人,忽觉无趣。   户部尚书跪在地上,他这人本就冥顽不灵,固执己见,在朝中从不结党营私,只唯皇帝一人是从,墨守成规。   今见裴晏如此,户部尚书忽然心生狠意,他抬首:“陛下今日若不答应老臣,老臣便撞死在这里。皇家无子嗣,老臣何来的脸面,去见先帝!”   话音刚落,户部尚书直直撞向朱漆圆柱。   众人一哄而上,齐齐手忙脚乱,将户部尚书拽住,好声好气劝说。   “不至于不至于,不就因为一次选秀,何至于此。”   “糊涂啊,这要真的闹出人命,你该当如何?”   户部尚书被人搀扶着,一张老脸涨得紫红,气喘吁吁,jsg说不出话。   片刻,方喃喃:“陛下,老臣一片真心……”   “……一片真心?”   龙椅上的裴晏忽的站起,目光环视大殿。头戴冕冠,冕檐上垂着的冕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众臣再不敢莽撞,齐齐跪下行礼。   倏听哗啦一声,龙案上的奏折齐齐被裴晏扫落在地。   裴晏面目森然,阴冷可怖:“朕的家事,何时轮到你们插手了?”   众臣齐曰:“臣不敢。”   “不敢?”裴晏低声冷笑,重重甩袖,“户部尚御前失仪,杖责五十,即日起革去官职,流放边疆。”   朝中众臣面面相觑,皆叩首跪地,齐呼:“陛下,尚书大人年岁已高,若是行杖刑,恐身子熬不住,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收回成命!”   一声比一声高,响彻大殿。   裴晏慢慢抬起头,他手执迦南念珠,极慢极慢扯高唇角:“谁再敢求情一句,杖责一百!”   “——陛下!”   满殿哗然。   裴晏再不管其他,甩袖离开。   李贵亦步亦趋紧随其后,前些日子他擅作主张,私自放了那女子进园。挨了板子后,李贵再不敢多管闲事。   他终于明白,沈鸾在裴晏心中的份量,无人可比。   “陛下。”李贵加快脚步,行至裴晏身侧。   裴晏脸上怒气未消:“……嗯?”   李贵低声回:“清露寺那边,有消息了。”   裴仪昨日让人送了祭祀用品上山,用以祭奠故人。   静太妃尚且还在人世,裴仪祭奠的故人是谁,不言而喻。   裴晏眼前一黑,身影趔趄。   李贵赶忙搀住人,惊呼:“陛下!”   日光正好,朝曦显露。   裴晏直直吐出一口血,晕倒在雪地中。   当年得知沈鸾坠楼时,裴晏也是这般。   ……   寝殿炉袅残烟,徐徐青烟氤氲。   李贵蹑手蹑脚从裴晏榻前退开,行至殿外,朝太医拱手:“陛下这身子……”   皇帝突发晕厥,实乃大事。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聚在殿外。   “李公公。”太医摇摇头,轻叹一声,“陛下是忧思过重,倘若心病不解,再好的良药,也无济于事。”   李贵瞪目,直直往后跌去两三步。   裴晏这心病乃沈鸾所致,如今沈鸾故去,他上哪找方子解开裴晏的心结。   太医无奈:“还是得劳烦李公公,多劝陛下歇息才是。”   年少咳血,可不是长寿征兆。   寝殿灯火通明,烛火足足燃了三天三夜,裴晏方从昏迷中醒来。   积攒的政务容不得他耽搁,只喝了半碗药,裴晏招手,唤李贵将奏折抱来。   李贵垂手,好言相劝:“太医说了,陛下这病还是得多歇息才是。”   裴晏不以为意:“朕的身子,朕心里有数。无妨,朕多吃半碗药就是了。”   李贵无可奈何,只能照做。好几次想开口,终又咽下了。   裴晏瞥一眼,不耐烦:“想说就说,支支吾吾是作甚?”   李贵双膝跪地,额头抵着地面:“陛下,丞相等人候在殿外,想……”   “想为户部尚书求情?”   李贵欲言又止,终不敢多言。   裴晏懒懒将奏折丢向一旁,少顷,方低笑出声:“朕若是真纳妃,她就真该恼朕了。”   裴晏还记得那年,春光无限好,不知谁家女子朝自己丢了桃花枝。后来不知谁起的谣言,说是裴晏要纳那人为妃。   沈鸾听说,气势汹汹寻上门,少女遍身绫罗,云堆翠髻,气红了双眼。   她喊他阿珩。   她质问他纳妃一事是否属实。   又在裴晏甩袖离开时,急急提裙追了上去。   沈鸾双眼发红,攥着裴晏衣袖,低声和他道歉。   “阿珩,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别纳妃好不好?”   彼时乌金西坠,晚霞满天。   少女眼中只有心上人一人的身影。   裴晏轻瞥一眼沈鸾,面无表情将她攥在手中的衣袖抽走。   一言不发,离开了。   回忆戛然而止。   榻上的裴晏奄奄一息,笑容虚弱,似是在自言自语,裴晏低喃,像是在回应多年前,那个春日黄昏,沈鸾的问题。   他说:“好。”   ……好。   他再也不纳妃了。   烛光摇曳,跃动在裴晏眉眼。   他轻轻笑了笑。   满屋静悄悄,无人回应他的话。   ……   裴晏身子抱恙的消息终瞒不住。   其实也无须瞒着,单就裴晏在朝堂上晕倒了三回,以足以证明他身子的虚弱。   有户部尚书的前车之鉴,文武百官不敢再劝裴晏纳妃充盈后宫,只明里暗里,偷偷暗示了裴晏几回,想将族里的小王爷过继给裴晏,以做储君培养。   冬去春来,满园春色关不住*,裴晏着一身石青宝相花纹狐狸里长袄,慢慢在幽径上行着。   身子日渐虚弱,前日偶感风寒,裴晏连咳了一整夜。   李贵进殿伺候,无意间瞥见痰盂,惊得眼睛都圆了。   虽竭力忍着,然通红的眼角仍是毫不留情将他出卖。   裴晏又咳血了。   自那次金銮殿前晕倒,裴晏已不止一回发觉喉咙腥甜,即使李贵隐忍不说,他也猜得到。   冬雪消融,湖面上的冰隐隐有裂开迹象。然时处倒春寒,气候总归是冷的。   李贵小心翼翼搀扶着裴晏,寸步不离。怕他一人在殿中闷坏,又怕他在湖边受凉。   斟酌片刻,终道:“陛下,这儿风大,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无妨。”裴晏摆摆手,只一句,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李贵忍着眼中泪水。   裴晏:“摆驾蓬莱殿。”他转首,视线悠悠在那柳垂金丝上掠过,“朕想……再多看两眼。”   再不看看,他怕以后连触景生情的机会也无。   李贵彻底红了眼眶:“陛下洪福齐天,定然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裴晏轻喃一声,不再留恋,摆驾去了蓬莱殿。      殿中一如往日,金碧辉煌,珠宝生辉。   蓬莱殿日日有人洒扫,亦如沈鸾还在一般。   园中百花齐放,廊檐下的铁马在空中轻轻晃动,发出清脆声响。   回廊九曲八弯,竹影参差,映照在回廊上。   茫茫日光中,裴晏眼前恍惚,视线直直落向前方某处。   他呢喃:“……卿卿。”   沈鸾好似就站在回廊尽头,少女一身杨妃色盘金彩绣袄子,亦如初见那般,高高仰着头。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卿卿。”   裴晏又低声一句,循着风,跌跌撞撞朝前走去。   他伸出手。   可惜只抓住一阵风。   裴晏皱眉,转而四下张望,视线最后定在沈鸾的寝殿。   菱花槅扇门推开,落入一整片暖阳。   裴晏跌跌撞撞往前奔去,沈鸾这回却坐在榻上,她一身红色嫁衣,少女眉目传情,偷偷掀开红盖头的一角。   媚眼如波,不过如此。   “阿珩,嫁衣我绣好了,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呀?”   沈鸾向来不擅女红,丝帕都不会织。然为了这嫁衣,终拾起一针一线,挑灯夜战,终将这嫁衣织成。   “我、朕……”   眼皮渐重,裴晏想说话,却发现什么也道不出。喉咙一片腥甜,他终忍不住,直直往前跌去。   可惜他只抓住了嫁衣的一角。   耳边嗡鸣,此起彼伏的,是李贵等人的尖叫。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一天后了。   窗外虫鸣鸟叫,日光透过月洞窗,懒懒落了一地。   这是……蓬莱殿。   窗下的妆台和沈鸾离去时一样,铜镜立着,好似随时等候主人回来对镜描眉画妆。   裴晏扶着榻坐起,忽的发现自己手上还握着一物,是沈鸾未来得及穿上的嫁衣。   他勾唇,蓦地又连着咳好几声。   李贵端着漆木茶盘,匆匆进殿:“陛下!”   裴晏摆手,习以为常从李贵手中接过温水,拿水漱了口,又喝了半碗药,终觉好些。   李贵垂手侍立在一边:“陛下,奴才去唤太医……”   “不必了。”裴晏双目微闭,“朕想再睡会。”   李贵红着眼:“陛下。”   手中的嫁衣仍在,蓬莱殿一直留着沈鸾当初在的样子,故而熏香也点的一样。   香气氤氲,裴晏闻着熟悉的气息,终缓缓睁开眼:“李贵,你说奈何桥上,朕能遇见她吗?”   李贵一惊,急呼:“——陛下!”   裴晏笑笑,眼中忽的有泪光闪现:“她那么恨朕,连梦都不想入,应当、应当也不会想见朕的。”   声音渐弱,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隐绰光影中,裴晏好似看见李贵跌跌撞撞往外奔去,口中惊叫连连。   “来人,快来人!陛下,陛下他……”   心跳声渐止,裴晏合上眼,再听不见其他。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沈鸾站在自己榻前,一脸惊恐望着自己。   裴晏弯唇。   果然又是自己的幻觉。   ……   “……殿下!殿下!”   头晕目眩。   甫一睁眼,裴晏忽觉身子发软,耳边是jsg李贵熟悉的声音。   然这声音好似年轻许多。   裴晏揉着眉心,尚未看清来人,先道:“朕无事,别……”   入目是李贵瞪圆的双目。   裴晏皱眉,上下打量着脚踏上的人:“李贵,你怎么……”   “殿、殿下!”   ……殿下。   裴晏怔忪,记不清自己已多久没听见这个称呼。   他心口骤停,忽觉眼前的一切都透露着不对劲。   这里不是蓬莱殿,也不是乾清宫。   而是……明蕊殿。   李贵尚且不知自家主子发生何事,只当裴晏是病糊涂了。   深怕裴晏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李贵急急半跪在地:“主子,隔墙有耳。虽说你已昏迷两月有余……”   “朕、我昏迷两月有余?”   裴晏忽的沉了声,高坐龙椅许久,裴晏带来的压制不容小觑。   李贵不自觉挺直腰杆,低声应了声:“是。”   他将秋狝一事告知。   时间有限,只提了笼统大概。   “……秋狝?”   裴晏倏地一惊,“现在是什么时候?”   “未时一刻。”   “何年何月?”   李贵低声道了一句。   裴晏面露怔忪,容不得他多加思考,匆忙掀被起身:“备水!我要沐浴!”   李贵大惊:“主子,您昏迷这般久,若是此刻沐浴,恐怕……”   裴晏拂袖:“无碍。”   他环顾四周,迫不及待唤李贵重拿了新衣衫出来。   沐浴熏香,重束衣冠。   窗外白雪皑皑,裴晏端坐在窗下,遥望院外两株开得正欢的红梅。   他轻笑一声。   上天待他不薄,竟让他重生在和沈鸾初见这天。   若无意外,再过半刻钟,沈鸾便会来明蕊殿踏雪折梅。   “卿卿。”   裴晏推开窗,任由风雪吹落案几上的宣纸,轻声呓语,笑意落在眉眼。   这一世,他再不会放人走了。 第二十五章   秋去冬来。   凛冽的寒风自窗外呼啸而过, 昨儿夜里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今早起来,绿萼揭开窗屉子,透过玻璃窗子往外瞧, 险些被窗外的琉璃世界吓一跳。   白雪茫茫,那雪足有半人多高, 寒气逼人, 彻骨得紧,瞧着令人生畏。   幸而屋内早早烧了地龙, 暖烘烘的, 若不仔细看窗外,还以为尚在春日。   绿萼侧目往后瞧。   青烟未散,自鎏金珐琅花卉三足香炉缓缓腾空而起, 如吞云吐雾。   榻上青纱帐幔低垂,层层叠叠,隐约可见里头卧着一人。   已是辰时三刻, 早该起了,然沈鸾仍在睡梦中。   绿萼弯弯唇角, 悄无声息上前, 想唤人起来用早膳。   “……姐姐、绿萼姐姐。”   茯苓掀开青黛撒花软帘,推门而入, 她身上裹着簇新藕色短袄,手里提着一盏小巧的玻璃绣灯。   一踏进寝殿,茯苓立刻将手中的玻璃绣灯塞给小宫女,火急火燎行至熏笼边, 伸出手取暖。   早些出门忘了带小手炉, 她又懒得折返,这会手指冻得僵硬通红。   绿萼睨她一眼:“我说什么来着, 外边天寒地冻,小心染了风寒着凉。”   取了暖,身上热乎乎,茯苓也有了反驳的底气:“就一段路,不碍事的。”   她悄悄探头,往榻上瞥一眼,压低声:“郡主昨夜熬狠了,好不容易五更天才睡下,可别吵醒她。”   “……五更天?”绿萼瞪圆眼,拿眼睛瞅里面。   昨夜是茯苓移灯服侍沈鸾睡下的,若是她自己,肯定不让沈鸾熬这般久。   她狠瞪茯苓好几眼:“你也是的,就干看着,不劝劝?”   茯苓叫苦连连:“郡主那性子,你觉得她肯听?”   茯苓努嘴,指指矮榻上一个赤金掐丝百蝶穿花样香囊。   绿萼取了来瞧,那香囊只做了半个,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手生之人所做,绿萼捂嘴笑。   虽说样子不好看,然已是沈鸾连着学了一个多月,方得了这么一个。   自从知道嫁衣需自己绣之后,沈鸾终拿起自己丢开许久的女红,一针一线从头学起,也不再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绿萼摇摇头,小声嘀咕:“果真要是嫁人了,人也变了,竟能坚持这般久。”   茯苓笑她:“你可小声点,小心郡主听见了,打你的皮。”   圣上看重沈鸾和裴衡的亲事,只待钦天监挑的良辰吉日一到,便为二人赐婚。   虽说婚事已是板上钉钉,然女子终究脸皮薄,每每提及此事,沈鸾总会红了脸。   茯苓这嘴真真开了光,话音甫落,忽听榻上铃铛脆响。   沈鸾醒了。   一众奴仆手持拂尘和盥漱之物鱼贯而入,绿萼和茯苓忙丢开手,从宫人那接过巾帕,沾了热水,待沈鸾用青盐漱口后,那帕子已温度适宜,不烫人。   沈鸾歪倚在榻上,身子懒懒的,任由绿萼伺候自己梳洗。   又有宫人捧着十锦攒盒进殿,早膳摆了一桌。   沈鸾倦倦的,连抬眼都费劲。   茯苓垂手侍立在一侧:“郡主,这是小厨房刚送过来的剪花馒头,郡主可要试试?”   这剪花馒头乃是用羊肉陈皮等剁碎,做成馅,又用发好的面团包着做成的馒头。冬日吃,再合适不过。   沈鸾只瞥一眼,遂收回视线:“大早上吃这个,油津津的,怪腻的。”   茯苓眨眨眼:“那鹌鹑馉饳儿呢,前儿郡主才说想吃这个。”   沈鸾怏怏,有气无力:“前儿想吃,今日不想了。”   茯苓:“那郡主想吃什么,奴婢让厨房做了送来。”   沈鸾皱眉,沉吟半晌,终没什么胃口,只用了半碗小米粥。   饭毕,又有宫人端来茶盘,沈鸾拿清茶漱了口,又拿菊花叶子泡的水净手。   茯苓捧着沐盆,供沈鸾净手毕,方道:“园子的梅花开得正好,郡主可要去瞧瞧。”   那梅花还是裴衡让栽下的,蓬莱殿和沈府都有。沈鸾坐在屋内,隔着窗子便可瞧见院外雪绽红梅。   沈鸾慢悠悠:“明儿瞧也是一样的。”沈鸾揉着眉心,“昨夜的香囊呢,拿来我瞧瞧。”   院外虽亮堂,然屋里毕竟隔了一扇窗子,绿萼不放心,让宫人殿内各处点了灯。   烛光摇曳,灯火辉煌。   沈鸾坐在窗下,屏退众人,连茯苓和绿萼也不让近身伺候。   “我一人待着就好,你们自己去园子顽顽。”   绿萼还想说什么,沈鸾摆摆手,打发人走:“你们在这看着,我倒不自在。”   知晓沈鸾脸皮薄,绿萼不再耽搁,和茯苓一齐往后院去。   又招招手,唤了好几个宫人上前,让在殿门口守着:“仔细听着里面,别等郡主找人了,一个都不在。”   宫人福身:“是。”   冬日负暄,暖阳照得人懒懒的。   殿内烛光高照,支开的窗屉子隐约透出窗外一隅雪景。   沈鸾一双手里里外外都抹了蔷薇香粉,寒冬腊月也不曾粗糙暗沉。她做不惯针线活,常常昨儿新学的针法,今日一起床,又忘了。   “好像是这样……”   沈鸾小声嘀咕,自言自语。   她皱眉,拿着香囊往烛光凑近了,细细瞧。   少顷,又觉烛焰滚烫,熏得眼睛疼。沈鸾拿着香囊移开,放在窗下瞧。   借着外头的盈盈日光,终看清自己有好几处织错了地。   沈鸾喃喃,一双柳眉微蹙,将那香囊握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瞧。   试图再找出几处错处。   “底下的五福流云,你织错了。”   蓦地,耳边忽然响起重重一声叹息。   沈鸾惊恐转过头,恰好看见窗外裴仪贴着窗子的大饼脸。   一双眼睛乌黑透亮,惊得沈鸾直直从榻上站起,忘了香囊上还藏着银针,一个不留神,针头扎进指尖。   沈鸾惊呼一声,到底还是记着自己绣香囊的不易,没将东西往地上丢。   绿萼和茯苓就在后院,闻得声响,匆忙提裙赶来。   一来就瞧见裴仪,二人忙忙福身。   “奴婢给三公主请安。”   裴仪不以为意拂袖:“免了。”   绿萼顾不得失礼,急急行至沈鸾身边,那指尖已被扎出一小个血洞。   绿萼唤人取来药膏,动作熟稔为沈鸾抹上:“这都第几回了,郡主也不小心点。”   自打沈鸾重拾起女红,绿萼和茯苓及殿中一众宫人都胆战心惊,深怕沈鸾伤了自己。   然拿针线的人,哪能不受伤。   沈鸾委屈垂眸,她撇撇嘴,拿眼瞪裴仪:“若不是她吓我,我怎会扎伤自己?”   裴仪不甘心回嘴:“……怪我作甚?那是你胆子小。”   她捡起案几上的赤金掐丝白蝶穿花香囊,放在手心细细端详。   “这不是我刚学女红那会嬷嬷让学的香囊,说是最容易上手的。”   裴仪倏地睁大眼,眉眼难掩讶异,“你这一个多月没出门,就是为了这个?”   沈鸾jsg从她手中夺走香囊:“不劳你费心,香囊还我。”   裴仪忽的弯唇,走近了盯着沈鸾瞧。   沈鸾狐疑往后仰,戒备心重重:“……你做甚么?”   裴仪笑弯了眼睛,揶揄溢满:“看看蠢笨之人长何模样,毕竟我还从未见过有人一个多月也做不出半个香囊。”   ……   蓬莱殿外积雪沉沉,紫苏小心翼翼扶着裴仪回宫,一看这小祖宗尾巴快要翘上天的得意样,紫苏轻轻叹口气,无奈。   “公主若是不说那话,怎会被长安郡主赶出来?”   “什么赶出来,那是沈鸾恼羞成怒气急败坏。”裴仪眉眼弯弯,“我说的都是实话,她自己不好意思承认,所以才把我赶出来的。总不见得实诚也是我的错处吧?”   紫苏摇摇头,拿这两位小祖宗无可奈何。   长安郡主本就骄纵,裴仪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她蠢笨,沈鸾能不怄气才怪。   这俩祖宗只要凑一处,丁点小事都能吵得不可开交。   紫苏虽习以为常,终觉裴仪小孩子心性,然也只有在沈鸾面前,裴仪才这般肆意,若是往后有了自己的公主府,有了驸马……   紫苏天马行空想着,恰逢裴仪驻足,冰天雪地,湖面都结了冰,晶莹剔透。   裴仪倚在石栏边上,她自是知晓沈鸾最近苦学女红是为何,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好像不久前,她和沈鸾还在为一只纸鸢吵闹,然现在,沈鸾就要嫁作他人妇了。      “紫苏,为什么都要嫁人啊。”   小公主双手倚着石栏,颇为不解,“……不嫁人不好吗?”   紫苏被逗笑,捂着嘴羞赧:“公主说哪里的话,女子哪有不嫁人的?”   “怎么没有?”裴仪剑走偏锋,“寺庙里的尼姑不也没嫁人吗,她们不也都是女子?”   “——公主!”紫苏一惊,慌忙张望四周。   幸而四下无人,只树影参差,摇曳生姿,紫苏压低声音,“公主,这话可不能乱说。公主金尊玉贵,是那天上的人,哪能和那些人比,小心静妃娘娘听见,又让人禁了你的足。”   “我又没说错。”裴仪毫无知错之意,“那些男子臭烘烘的,有什么好?幸而沈鸾眼睛没瞎,喜欢的是皇兄,要是换了其他人……”   裴仪皱眉。   二皇子裴冶眠花卧柳,红颜知己遍布天下。六皇子整日打打杀杀,何况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哪天为国捐躯,沈鸾年纪轻轻就得守寡,重挑夫君也是麻烦事一桩。   五皇子……   裴仪拢紧双眉,自上回秋狝后,裴晏已昏迷两月有余,可见身子不行。若真醒来,也有可能是痴傻儿。再者,裴晏生母位份低,实在不算沈鸾的良人。   思来想去,也就太子裴衡勉强可以。   紫苏笑开了怀:“这天底下也不止几位皇子,公主怎就单单想到他们?而且,奴婢刚刚听公主这么一说,才知公主原来也是念着郡主好的。”   裴仪瞠目:“我何曾念着沈鸾好了?罢罢,我的心意,你是不会懂的。”   紫苏抿唇笑:“奴婢自是不懂,只有一事,静妃娘娘近日又帮公主相看人家了。若是来得及,不日公主也得开始绣嫁衣了。”   裴仪闻言,脸上却半分喜悦也无:“……我那舅母又来了?”   紫苏垂首,摇摇头:“静夫人托人给娘娘带过话,想进宫一叙,娘娘未曾答应。”   寒风潇潇,树梢影动。   自那日在行宫和静妃大吵一架后,静妃虽未再多言,然看裴仪的眼神,终不复先前那般。   紫苏知晓是自己做事不干净,留了把柄,才让静妃追到公主头上,她自责敛眸:“这事全怪奴婢,若是当时……”   裴仪握紧她手腕,勾唇不以为然:“此事和你无关,纸终究包不住火。”   她笑笑,“何况舅舅一家这些年仗着身后有母妃倚仗,在外胡作非为,糊涂事没少做。母妃若真是和他们断了联系,也不算坏事。”   ……   朔风凛凛,空中藏香弥漫。   蓬莱殿内。   沈鸾手攥着自己绣了一半的赤金掐丝百蝶穿花香囊,腮帮子鼓鼓。   茯苓和绿萼憋着笑,站在一旁相劝。   “公主不过是无心之言,郡主别往心里去。”   沈鸾瞪圆眼睛:“她那是无心之言吗?”沈鸾气恼,“以后裴仪来了,你们谁也不能放她进来。”   沈鸾正在气头上,茯苓和绿萼不敢不从,只能屈身应了声:“是。”   怕沈鸾看着香囊怄气,绿萼搀扶着沈鸾起身:“郡主这些天一直在屋里,可别闷坏了,还是出去走走。前儿珍禽苑将那鹦鹉送还了来,郡主可要瞧瞧?”   那玄风鹦鹉自是裴煜先前在密林中带回的那只,起初沈鸾将它带回宫还好好的,后来不知怎么的,竟生了一场大病,怏怏的躺在笼子里有气无力。   沈鸾吓坏了,赶忙让人送去珍禽苑。   绿萼轻声道:“珍禽苑的老师傅说,是我们的地龙烧太旺了,不是什么大事,只需每日带它出去吹吹风,自然就好了。只是现在天冷,至多半刻钟。奴婢刚将那鹦鹉挂至廊檐下,郡主可要瞧瞧?”   那鹦鹉是裴煜冒险救回来的,沈鸾自然是要去瞧瞧的。   左看右看又觉不够,人人都说玄风鹦鹉能人语,怎的她手上这只,什么也不会。   她皱眉:“这鹦鹉怎么不说话的?”   茯苓垂手笑道:“郡主,它虽会人语,然也得有人教。”   沈鸾狐疑:“我教了,它便会了?”   茯苓迟疑片刻,终点头:“郡主可以试试。”   沈鸾兴致勃勃,然真要自己说什么,她却半天憋不出半个字。   茯苓试探道:“要不郡主教它说些吉祥话,奴婢看珍禽苑的师傅都是这般教的。”   沈鸾皱眉:“太俗。”   绿萼:“郡主教它《诗经》试试?三公主之前养的鹦鹉,便是教的青青子衿,奴婢瞧着,也好顽。”   绿萼不过无心一句,然沈鸾先前才将裴仪赶出门,这会哪听得着她的名字,当即摇头拒绝:“我才不要同她一样。”   思来想去,忽的有了主意。   只是碍于茯苓和绿萼在前,沈鸾不好开口。   她掩唇,清清嗓子:“厨房煨着八宝鸭汤,绿萼,你去取了来,我忽然想吃了。”   绿萼应了声是,悄声退下了。      沈鸾装模作样逗了会鹦鹉,又随意找了个借口,将茯苓打发出去。   眼见身侧无人,沈鸾终松口气,拿手指逗趣鹦鹉:“跟我念,阿衡。”   鹦鹉歪着头:“啾。”   沈鸾耐着性子:“阿——衡。”   鹦鹉扑棱翅膀:“啾啾。”   沈鸾:“阿衡。”   鹦鹉:“啾啾。”   沈鸾:“阿衡阿衡阿衡。”   鹦鹉:“啾啾啾啾啾啾。”   沈鸾:“……”   筋疲力竭,眼见茯苓和绿萼快要回来,鹦鹉却半个字也未能学会。   沈鸾皱眉瞪了笼中鹦鹉一眼:“蠢物蠢物。”   不过一个简单的词语,怎的半天也学不会。   鹦鹉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也不再扑棱翅膀,只盯着沈鸾看,忽的扬高嗓子:“——阿衡!”   沈鸾面上一喜,以为还有转机,又听鹦鹉接着道:“蠢物蠢物。”   沈鸾惊慌失措,手忙脚乱阻止:“——住口!”   鹦鹉扑棱着翅膀,上下翻飞:“阿衡,蠢物。阿衡,蠢物。”   沈鸾急得团团转,竟和一只鹦鹉较起了真:“不许你骂他!”   鹦鹉委委屈屈:“——啾。”   终于不再念那两个字,沈鸾松口气,又凑至笼前:“阿衡。”   鹦鹉歪着脑袋:“蠢物。”   沈鸾气恼,拔高声:“阿衡!”   鹦鹉也拔高声:“蠢物!”   “阿衡阿衡阿衡。”   “蠢物蠢物蠢物。”   沈鸾泫然欲泣,正想着这鹦鹉会不会和那裴晏一般,摔伤了脑子成痴傻儿,犹豫着要不要送回珍禽苑。   倏地,却听身后传来清朗一声笑:“卿卿好兴致。”   沈鸾僵硬回首。   茫茫雪地中,裴衡披着大红凫靥裘,温润的眉眼浸染着浅浅笑意,不知看见了多少。   红晕飞至双颊边,沈鸾捂着脸:“阿衡怎么来了?”   话一出口,倏地想起身后还有一学人口舌的鹦鹉,忙唤宫人来,取了鹦鹉进殿。   裴衡:“这是先前六弟带回来的那只?”   沈鸾点头:“可不是。”   眼珠子一转,见裴煜不在,沈鸾安心将过错往裴煜身上推。   她饶有其事点点头:“若是我带来的,定不会这般蠢笨,连话也学不会。”   裴衡唇角笑意荡开:“也不算蠢笨,适才不学得挺好的吗?”   沈鸾双颊滚烫:“阿衡,你……何时来的?”   裴衡漫不经心瞥她一眼:“你刚jsg开始教鹦鹉的时候。”   沈鸾欲哭无泪,垂首,小脸埋在掌中,不肯抬头。   裴衡开怀大笑。   沈鸾仰头,气呼呼瞪人。   裴衡眼角笑意稍敛,见沈鸾身上无一物披着,皱眉,将自己的凫靥裘解下,披在沈鸾肩上,又唤人重新取了羽缎对衿褂子来。   “别气了,母后宫中的汝窑美人瓢空着,你陪我折两枝梅花送过去。”   眼前裴衡所言,好似在何处听过。   沈鸾拧眉思忖,终想起是在梦中见过,她巧笑嫣然:“阿衡,我也曾梦过你说过这话。”   事后想想,沈鸾仍觉委屈:“梦中我跑了好远好远,方找到一两株梅树。”   好像……还有一人。      然沈鸾此时怎么想,却也想不起来。   不过是梦中一个不相干的过客,沈鸾未曾在意。   不经意转头,却见裴衡白着一张脸,好似身子不适。   沈鸾着急:“阿衡。”她下意识以为裴衡是旧伤发作,“是不是膝盖又疼了,我马上唤太医来。”   “无碍。”   裴衡轻握住沈鸾手腕,“我没事。”   沈鸾不信:“可你刚刚……”   她低下头。   适才,她明明看见裴衡疼得额角沁出薄汗的,脸都白了。   深知这事是裴衡心中一道旧伤,沈鸾不愿揭人伤疤,只想着快点折下梅枝,好名正言顺送裴衡回宫。   不想刚转身,手腕忽然被人攥紧,沈鸾狐疑转首:“阿衡?”   裴衡唇角泛起一点苦涩:“卿卿,你可知我的腿……这辈子都不会好的。”   沈鸾急得蹲在裴衡身侧:“胡说什么,太医说了,只要……”   “那不过是太医宽慰我的话。”裴衡轻摇头,“我的身子,我怎能不知?”   沈鸾难得没和裴衡站同一边,她低声反驳:“你又不是太医,也不懂医术。”   怎知好不了。   这话未免孩子气,裴衡笑笑,终无奈摇头:“圣旨未下,一切尚且还有转机,你若是不想……”   蓦地,沈鸾伸出手,捂住裴衡双唇。   她直直迎上裴衡的视线。   ……   红墙绿瓦,白茫茫一片。   裴晏一直等到天黑,仍不见沈鸾的身影。   他渐渐坐不住。   不知第一回问李贵时刻,裴晏终坐不住。   李贵只是去了一趟茶房取药,再回来,裴晏已不在明蕊殿。   李贵匆忙追出去,遥遥的,只看见一抹熟悉的影子。   他提着衣袍,深一脚浅一脚追了上去,跟在裴晏身后。   “……主子、主子?”   气喘吁吁,终跑至裴晏身边,抬头看宫殿牌匾,李贵吓一跳。   “蓬莱殿?主子,你何时与长安郡主……”   话犹未了,裴晏已入了宫门。可巧近日宫门无人守着,裴晏驾轻就熟转过回廊,行至后方园子。   远远的,看见梅花树下一抹嫣红。   裴晏驻足,眼前忽然一阵恍惚,似不可置信。   那是……沈鸾。   他的沈鸾。   他今生要白头偕老、生死与共的沈鸾。   眼角忽然有了湿意,裴晏匆忙越过月洞门,忽见前方沈鸾半蹲在裴衡身侧。   女孩仰着头,一双盈盈秋波映着无边雪景。   雪绽红梅,暖日当暄。   裴晏听见她一字一顿道。   “阿衡,卿卿这辈子,只做你一人的妻。” 第二十六章   白雪茫茫, 日光尚在树梢逗留。   沈鸾掌心贴着裴衡双唇。   初始不觉得,盯着久了,沈鸾自己反倒不自在。   双颊泛红, 险些和身上的大红凫靥裘融为一色。   那还是裴衡的衣衫。   沈鸾脸更红了。   急急将手松开,猝不及防, 对上了月洞门下裴晏阴沉晦暗的一双视线。   裴晏目光阴郁, 似要将雪地上的二人千刀万剐。   沈鸾心间一颤。   虽说暖日当暄,然天寒地冻, 她站一会便受不住。而此时此刻, 裴晏只穿单薄家常长袍,身上无半件御寒之物。   他就那样冰冷冷站在雪地中,红着眼睛盯着自己。   “……裴晏?”   双目圆睁, 沈鸾面露怔忪。   未待裴晏行至身前,她已旋身至裴衡身前,彻底挡住了轮椅上温润男子的视线。   眉眼的温柔缱绻顷刻消失殆尽, 沈鸾面无表情,盯着裴晏的目光只剩下戒备冷漠。   “你怎么会在这?”   四下环顾, 不见有宫人走动身影。沈鸾皱眉, 忽想起自己先前将宫人屏退一事。   她扬高声:“来人,将他……”   话犹未了, 忽见前方那抹碍眼身影摇摇欲坠。   沈鸾生生看着裴晏晕倒在地。   ……   那两株梅花终让绿萼折下,送去坤宁宫。   绿萼心细,又折了两株,托人送去养心殿。   她小心翼翼服侍着沈鸾用茶:“奴婢刚从养心殿回来, 碰上了明蕊殿的宫人, 说是五皇子已无大碍,只需静养一段时日便可。”   沈鸾双眉紧皱:“好端端的, 你提他作甚?”   没的坏了她的好兴致。   绿萼轻叹一声:“五皇子生母虽低微,然他终归是皇子,郡主刚刚……也太不给五皇子面子了。”   适才裴晏在蓬莱殿晕倒,沈鸾二话不说,让人抬了出去。   说是抬,实则和赶差不多。   又发了一通火,罚了那守宫门的小太监三月月例。   沈鸾不以为然:“他那是自作自受。”   先前闻得裴晏救了裴煜一命,沈鸾尚且还记得对方这份恩情,派人送了好几根千年人参去明蕊殿。   不想后来却意外得知,那黑熊,竟是裴晏故意招来的。当日以身涉险,不过是裴晏自导自演的一出戏。想来,是为了博得裴煜,亦或是他身后裴衡的信任。   沈鸾摇摇头,手执小铜火箸儿,轻拨香炉内的灰:“可惜了。”   裴晏费尽心思,险些丧命,不想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那样的人,对自己都能那般狠心无情,可见心狠手辣。”   茯苓垂手侍立在一旁,她到底年纪小,闻言,好奇道:“这样的人,是没长心吗?”   总不会,连一个在意之人都无。   沈鸾深深看茯苓一眼,随手将手中的小铜火箸儿丢开,接过绿萼递来的巾帕净了手,方慢条斯理道。   “……长心?”她轻嗤,“这样的人,若是有朝一日真有在意之人,那那人更要提防了。”   茯苓不解其意:“郡主这话……是何意?”   沈鸾笑笑,慢悠悠下了榻:“那必是对那人有所图。”   似这般心狠手辣铁石心肠的人,对自己都下得去手,何来在意之人。   无非是对那人有所图。   且所图,还不小。   茯苓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脑子晕乎乎。   沈鸾弯唇,不想再提起这糟心玩意。   思及被自己遗忘的鹦鹉,她转首:“那鹦鹉呢,还在暖阁吗?”   先前担心鹦鹉在裴衡面前丢人现眼,沈鸾急急让人带进屋。   宫人尽心,弄来好些吃食。   鹦鹉喜不自胜,对着那宫人说尽好话。   沈鸾进屋之时,恰好看见那鹦鹉在笼子里高歌。她眉角微挑,让宫人收了吃食。   谷子不见,鹦鹉委屈,对着空空如也的食槽:“啾。”   想着日后不能在裴衡眼前丢人,沈鸾屏退宫人,将一颗谷子丢进食槽:“阿衡。”   鹦鹉欢天喜地:“阿衡,阿衡。”   沈鸾笑弯眼,又丢了谷子进去。   鹦鹉:“阿衡阿衡阿衡。”   幸而还不是一只蠢笨的,没再提那两个字。   手心的谷子都丢进食槽,沈鸾心满意足,款步提裙准备离开。   行至菱花槅扇门边,忽听身后传来好几声“啾啾啾”。   沈鸾回首,那食槽已是空空如也。   之前珍禽苑的师傅说了,鹦鹉一日吃食有限,切不可多吃。   沈鸾耐着性子:“今日的谷子,你都吃完了。”   鹦鹉睁着圆溜溜的眼珠子:““阿衡阿衡阿衡。”   沈鸾狠狠心:“喊阿衡也无用。”   鹦鹉似不可置信,见沈鸾转身要走,急得上蹿下跳:“阿衡阿衡阿衡,阿衡蠢物阿衡蠢物。”   沈鸾顿时转过身,先前的训练又成了一场空。她不悦,只穿过屏风行至鹦鹉跟前:“闭嘴。”   鹦鹉眼珠子瞪圆:“阿衡,闭嘴。”   看着不像是蠢笨之物,倒像是故意为之。   沈鸾眨眨眼,忽的心生一计,扬声唤了茯苓进屋。   茯苓欠身:“郡主有何事吩咐?”   沈鸾:“取我的《中庸》来,让人念给它听。这鹦鹉通灵性,兴许以后还能学会做文章。”   茯苓好顽,听如此有趣,抚掌称好,又怕小宫人不尽心,自己取了《中庸》,在鸟笼旁一字字念着。   鹦鹉可怜巴巴:“啾。”   沈鸾好整以暇看着。   四书当中,沈鸾最厌恶的便是《中庸》,晦涩难懂,每每读之,她总能立刻入睡。   想来这鹦鹉经此一遭,以jsg后也不敢乱说话。   沈鸾神清气爽离开,然只过了半刻钟,遂见茯苓抱着厚重的《中庸》沮丧回宫。   不过半刻钟,那鹦鹉已睡过去两三回。   茯苓欲再将鹦鹉唤醒,那鹦鹉两眼一闭,只当听不见。   茯苓无奈,只能折返:“先前奴婢还不信,这回却是信了。真真是物随其主,郡主不爱念书,养的鹦鹉自然也不喜欢念书。”   沈鸾轻敲茯苓额头,警告:“乱说,这鹦鹉是裴煜带回来的,怎的算在我头上?”   茯苓捂着脑袋,笑而不语。   沈鸾未再理会,举目望宫门:“洪太医呢,他去东宫了吗?”   ……   到底是担心裴衡旧伤复发,又怕勾起裴衡伤心事。沈鸾让人从太医院请了洪太医,往东宫走一遭。   历来太子所居之所,仅次于皇帝寝殿。只今朝多了蓬莱殿,洪太医细细旁观,竟发觉这东宫和蓬莱殿不相上下。   可见沈鸾受圣上之重视。   迈入月台,早早有宫人掀开朱红撒花软帘,躬身请洪太医安。   转过玻璃炕屏,遥遥的,便看见太子坐于书案后,案前高高累着古籍。   洪太医认出有两三本是他所识的医书。   洪太医稍稍一怔,先前从未听过太子对中医有所涉猎,怎的现在……   走神的间隙,洪太医惊觉自己忘了向太子请安,忙躬身拱手。   “下官失礼,望殿下恕罪。”   “洪太医客气了。”裴衡不以为意,浅笑着拂袖,“是长安让你来的吧?”      洪太医:“是,郡主担心天寒地冻,恐殿下犯了旧疾。”   “确是旧疾。”   裴衡笑意稍敛,唤来福取了迎枕,二人移去暖阁矮榻。   洪太医把脉毕:“殿下可许下官行针?”   裴衡颔首:“自然。”   双腿毫无知觉,即便洪太医扎上上百根银针,裴衡面上依旧淡淡,似乎对此事早习以为常。   “若是长安问起,还请洪太医……”   洪太医抬袖,擦擦额角汗水:“郡主若问起,下官定是要实话实说的。”   否则以沈鸾的性子,若是有朝一日知晓自己受骗,定会让人拆了太医院。   裴衡无奈:“也罢。”   反正他是注定一辈子坐轮椅上,沈鸾早晚会知晓。   他低声:“长安最近,可还做噩梦?”   洪太医:“下官近来并未听郡主提过这事,想来应是没有的。”   若非裴衡提起,洪太医也忘了这事。好似自从沈鸾用了裴衡送去的熏香,便甚少做过噩梦。   思及适才看到的医书,洪太医大着胆子,多问了一句。   裴衡谦虚垂眸:“不过略懂些皮毛而已。那香也是随手所制,许是先前洪太医开的药见效,长安方没再做噩梦。”   洪太医拱手:“太子谬赞,下官不过尽分内之事。”   裴衡莞尔:“洪太医谦虚了。”   又道,“洪太医等会可有要事在身,若无事,可否去一趟明蕊殿,替五弟看看。”   洪太医拱手:“是。”   行针完毕,洪太医收了药箱,告辞离开。   裴衡双腿仍无知觉,然经此一遭,后背还是起了薄薄细汗。   来福屏退宫人,只自己跪在一侧,为裴衡宽衣,又拿干净的帕子帮他擦身。   洪太医施针的时候,来福也站在一侧。   这样的事,他不止见过一次。自打裴衡从马背上摔下,太医院的太医想尽方法,光是针灸,就有上千回。   上百根银针扎在腿上,裴衡毫无知觉。他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若非那时还有长安郡主陪伴在侧……   来福老泪纵横,不敢在裴衡面前流露一二,只陪着笑脸道:“郡主若是知道是殿下让洪太医去明蕊殿,估计又得气坏了。”   之前得知黑熊一事是裴晏自导自演,沈鸾气得三日没吃好饭。   若不是当时裴晏生死攸关昏迷在榻,沈鸾兴许还会将人从榻上拽起,好好理论一二。   “五弟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才想出那法子,既然两人都没事,此事也无需再议。”   来福长叹:“殿下心善。”   裴晏自导自演一事是裴衡查出来的,然却没禀告皇帝。   来福伺候着裴衡更衣,欲言又止。   裴衡:“有话要说?”   来福斟酌半晌,方道:“奴才也不确定这事是不是真的。”   他俯身,悄悄凑近裴衡耳边:“五皇子……怕是不太好了。”   裴衡愕然:“此话怎讲,五弟不是刚醒过来吗?”   当时在蓬莱殿,若非沈鸾拦着,他定要上前看看,问询一二。   来福皱眉,只摇头,他手指在自己脑门上点点:“五皇子估计是摔坏了这里,听说他醒来的时候,还说了些大逆不道之话。”   裴衡拢眉,颇为不解:“什么……话?”   来福左右张望,借着沐盆中清水,在案几上写下一字——   朕。   来福叹息:“五皇子自称这个,若非脑子摔坏不清醒,他怎会说出这等话。殿下往后还是……”   哐当一声响。   案几上的沐盆忽的被裴衡打翻在地,他双手止不住颤抖,来福惊得赶忙上前查看究竟:“殿下,可是烫着了?”   幸而水温不烫,只是泅湿了里衣。   “我无事。”裴衡竭力隐忍着,他喘着气,“里衣湿了,你回寝殿,帮我取一身来。   来福虽担忧,然主子命令不可违,来福躬身:“是。”   悄声退下。   霎时殿中只剩下裴衡一人,静悄无人低语。   光影绰绰,斑驳影子凌乱落在裴衡眉眼。   “……裴晏。”   裴衡低声一笑,视线轻飘飘在案几上的字掠过,那字见了水,歪歪扭扭倚在案几上,似在空中漂浮。   又好似染了血,通红一片。   裴衡双目泛红,白净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少顷,殿中终传来裴衡一声笑。   “久违了。”   ……   自裴晏昏迷,初时明蕊殿还有人踏足,后来闻得太医那话,渐渐的,探望的人也少了。   毕竟一个痴傻皇子,不足以在宫中掀起任何风浪,自然也无需巴结,亦或是有所忌惮。   明蕊殿琐事缠身,裴晏又在蓬莱殿晕倒。李贵分身乏术,好不容易将裴晏安顿好,正想着找太医前来,倏地却见榻上的人幽幽睁开眼。   在榻上躺了两月有余,裴晏身子比之先前更为瘦削,下颌线凌厉,棱角分明。   猝不及防被那双黑眸盯着,李贵后脊发凉:“……主、主子?”   “你去一趟蓬莱殿,看看卿……”喉间发甜,许是见了血。   裴晏坐起身,扶着榻沿喘气。   李贵大惊失色,先前太医提过,裴晏是脑中有淤血,方迟迟未醒。   他匆忙端了痰盂前来,又唤小宫人端来清茶,供裴晏漱口。   漱口毕,方饮了半杯热茶,裴晏终觉好些,他轻声:“看看她在作甚。”   眼前一切,好似和前世有所出入。   裴晏揉着眉心,只觉头疼欲裂,这一世发生过什么,他竟丁点记忆也无。   刚被沈鸾赶出,李贵实不想再看沈鸾一眼,他弯腰,试图劝说:“主子,你如今身子尚未痊愈,还是先别管那长安郡主……”   长安郡主。   沈鸾。   他的……卿卿。   裴晏目眦欲裂,眼底泛起红血丝。   他从未见过,沈鸾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   陌生、戒备、嫌弃、厌恶。   亦或是,恶心。   胸口酸胀,裴晏紧攥拳头,差点将手中擎着的茶杯捏碎。   沈鸾刚刚挡在裴衡面前,是怕自己对裴衡不测吗?   她什么时候对裴衡那般……   耳旁嗡嗡一片,裴晏只觉头晕眼花。   茶杯终被捏碎,碎片扎了一手,顷刻血淋淋一片。      十指连心,碎片扎得深,竟能看到骨头。   李贵惊叫一声:“主子!太医,快传太医!”   他惊慌失措,裴晏却面无表情,只低头淡淡看了自己的掌心一眼。   倘若此时沈鸾看见自己这般,会心疼吗?   若是会……   “——主子!”   李贵的嘶吼终唤回裴晏的思绪,他惊跪在地上,只觉裴晏可能真摔坏了脑子。   “都什么时候你还管那长安郡主作甚?主子您不知道,那长安郡主欺人太甚得很,我们才刚出来,她就吩咐宫人拿水清洗园子,说是我们……”   李贵心一狠,咬牙道,“说是我们脏了她的地!”   李贵喋喋不休:“她是高高在上,日后也是要做太子妃,是一国之后……”   “不可能。”   倏地,榻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   裴晏阴沉着一张脸,像是阴曹恶鬼前来索命,他一字字强调。   “她不可能是太子妃。”jsg   他的卿卿,合该是他的妃,他的妻。 第二十七章   明蕊殿静默无声。   李贵伏跪在地, 似是不可置信:“……主、主子?”   他现在真真觉得,裴晏被那黑熊伤得不轻,脑子摔伤了, 才会对那长安郡主那般在意。   心口慌乱,余光瞥见裴晏沾满鲜血的一双手, 李贵再等不及, 连滚带爬往门口去,欲唤人找太医来。   恰就在此时, 宫门传出小宫人的通报, 洪太医来了。   李贵忙起身迎了出去,躬着身子,一五一十将裴晏的近况告知。   “……五皇子伤到了手?”   洪太医沉下脸, 脚步愈发地快,转过影壁,远远看见窗下坐着一人。   他弯腰进屋, 拱手请安:“下官见过五皇子。”   寝殿安静,身侧置着一张嵌理石方桌, 旁边还有两张南官帽椅。   裴晏轻倚榻上, 一言不发。   右手手心沾了血,血珠子一点点往下掉落, 李贵终忍不住,疯狂用眼神暗示:“主子,洪太医是太子殿下请来的。”   洪太医身后站着太子和沈鸾,裴晏这般, 未免不给那二位的面子。   “太子……”   裴晏低喃, 忽的轻笑一声,那笑声轻而淡, 稍纵即逝。   前世裴仪能瞒天过海将沈鸾带出宫,可没少得这位洪太医的帮助。裴晏带兵前去抓人,那洪太医还在福安堂为幼童把脉。   见了裴晏,知晓东窗事发,他仍不卑不亢,拱手作揖:“陛下,可否容下官写完这药方子,这孩子可怜,还是当时长安郡主送到这的,否则定性命不保。”   天下可怜人比比皆是,如过眼云烟,裴晏并不在乎。然“长安郡主”这四字,却牢牢踩中他的命脉。   裴晏高立于马背上,垂首睥睨那被姓洪的牢牢护在身后的小孩一眼,皮肤黝黑,骨瘦如柴,浑身上下干巴巴的,也不知身上有哪点好的,竟能入得沈鸾的眼。   往事历历在目,裴晏走神间隙,李贵后脊已沁出细汗:“主子,太医还等着,您……”   裴晏终回神,伸出手,任由洪太医为自己包扎伤处。   洪太医拿银针细细挑去裴晏掌心的碎片,又拿纱布紧紧裹住:“切记伤口不能碰水,若沾了水,可就落下病根了。”   李贵躬身,又递了两对金锞子:“劳洪太医走这一趟。”   洪太医笑着接过:“五皇子客气了。”   冬日日短,只一盏茶功,天色已然暗下。   裴晏一改先前的淡漠疏离,朝洪太医拱手:“先前是我失礼,望洪太医莫放在心上。”   洪太医慌忙掀袍,半跪在地上:“下官不敢。”   裴晏伸手,虚虚将人扶起,又轻咳两声:“皇兄待人宽厚,礼贤下士,连我这样的人……”   裴晏面露悲怆。   洪太医:“五皇子乃皇子,是天下何等尊贵之人,怎可妄自菲薄?”   裴晏弯唇,视线似有若无在洪太医脸上掠过。   宫中人人皆知,洪太医最是识时务、见风使舵一人,从不结党营私,平生所爱,不过金银二字。   然就这样一个人,被抓捕进了诏狱,连着受了三日酷刑,也不肯透露沈鸾半个字,不肯透露半点裴仪的下落。   裴晏敛去唇角笑意,只淡声:“洪太医不必安慰我,这深宫红墙,也就皇兄记得我一二。我昏迷二月有余,还未前去东宫请安。”   裴晏眯眼打量洪太医,“皇兄最近,身子可还康健?”   “五皇子放心,太子殿下身子无恙,只今日天寒,长安郡主不放心,故让下官前去请平安脉。”   “长安……郡主。”   沈鸾。   裴晏低喃,眉宇极快掠过几分阴翳。   沈鸾就那么担心那个病秧子,明明裴衡什么事也无,还得火急火燎、巴巴地让太医前去。   喉结滚动,裴晏竭力压抑怒气:“郡主最近……可还好?”   ……   直至送了洪太医出宫,李贵仍是一副神游天外之样。   好几次,裴晏抬眸,都对上李贵悄悄打量自己的眼神。   裴晏接过宫人递来的西湖龙井,漫不经心道:“……有话要说?”   “主子。”李贵期期艾艾,拿眼细细看裴晏,“您方才问那长安郡主,是要作甚?”   裴晏往日和沈鸾势同水火,好几次,还想置沈鸾于死地,怎么一觉醒来……竟变了个人似的。   李贵愁容满面,有点担心裴晏是被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上了身。   “我以前……很讨厌沈鸾?”裴晏拢眉沉吟,忽的出了声。   李贵点头如捣蒜:“主子不喜那长安郡主已久。说来也怪,那长安郡主的箭术明明不是主子所教,然她拉弓的姿势,却和主子是一样的……”   话犹未了,忽听哐当一声,裴晏手中的茶杯再次落地。   李贵急红了眼,深怕裴晏再次受伤,欲跪下收拾。   裴晏伸手拦住,手上还包扎着厚重的纱布,裴晏喑哑着嗓子,一字一顿。   “你说她的箭术……怎么了?”   李贵被他表情吓坏:“主子忘了吗,先前秋狝,长安郡主拉弓姿势几乎和主子一样,三箭连中靶心。”   不仅如此,沈鸾连拉弓前的小动作,都和裴晏一模一样。   攥着李贵衣袖的手指轻轻发抖,裴晏瞳孔紧缩,难以置信一样。   他怎么可能忘了。   沈鸾的箭术,是他亲自教的。   彼时天高秋长,沈鸾握着御赐的龙骨弓,兴冲冲跑至裴晏身前。   “阿珩阿珩,你教我骑射好不好?”   “阿珩,我若是学会了,你可否……答应我一事?”   “阿珩,我今日听说,古来下聘,都需猎得大雁一对,你能不能……”   沈鸾虽天生聪慧,又是将门之女,然她自幼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实在不宜与凛冽西风为伴。只在猎场上练了两日,回去后沈鸾整整在榻上躺了半个月。   长安郡主骄纵,裴晏本想着她此番定是知难而退,不曾想病好后,沈鸾又握着弓箭,重寻了来。   过往如云烟,裴晏垂首,低头看自己的掌心。   虽包着纱布,然仍难掩底下的累累伤痕。   莫非,沈鸾她……也同自己一般,有前世的记忆?   裴晏陷入沉思。   ……   天渐渐冷了。      昨夜又下了一整夜的大雪,大雪如席,四面如粉妆玉砌。   沈鸾着一件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头上罩着雪帽,怀里抱一个小手炉。   就这般,仍觉得侵肌入骨,冷得厉害。   出了暖阁,冷风一吹,沈鸾立刻哆嗦着往后退,想着今日找何借口不去南书房。   这样冷的天,就该在熏笼边上睡大觉,怎的还要去念书。   绿萼似发觉沈鸾心思,笑着睨她两眼:“郡主,昨儿你可早早睡下了,今日必得去上学,不能再说犯困了。”   沈鸾委屈巴巴:“太冷了,我写字手打颤儿。”   “净胡说,南书房烧着地龙,哪能真冷了郡主?再者,年年天冷,总不能一入冬,大家都不用写字了,光睡觉就行?”绿萼头头是道念叨着,不肯叫沈鸾回屋。   沈鸾捂着耳朵。   不听不听,绿萼念经。   绿萼无奈,只能细细交待跟随的宫人一番,让好生看着沈鸾点,免得受凉。   茯苓在一旁,捂嘴偷笑,连应了好几声好好好,方搀扶着沈鸾上了轿子。   轿子精致宽敞,铺了厚厚的大狼皮褥,踩上去柔软舒适。   沈鸾哈欠连连,未至南书房,又沉沉睡去,茯苓连唤了好几声,沈鸾方悠悠转醒。   茯苓叹气:“郡主以后,再不能熬夜了。定是先前夜夜绣香囊,如今方这般精神倦怠。”   沈鸾轻嗯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见,只浑浑噩噩跟着茯苓进了南书房。   幸而南书房早早烧了地龙,暖香扑鼻,香气阵阵。   梦游似的走到自己位置上,忽的抬眸,猝不及防撞见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睛。   沈鸾驻足。   那双眼睛的主人,是裴晏。   前几日自己才将人赶出蓬莱殿,沈鸾可不觉得来者良善。   她皱眉,幸而自己位置靠前,看不见裴晏。   加之她有一通病,一看书就犯困,自然不曾留意身后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   然和她坐同一侧的裴仪,却频频往后瞧。   “真是稀奇,五弟早课竟一直盯着你看。”   下了学,裴仪带着紫苏,步履匆匆行至沈鸾身侧,她幸灾乐祸,“总不会是记恨你前几日将他赶出蓬莱殿吧?”   轿子在宫门口候着,自南书房出来,还需再走一段脚程。   天冷,沈鸾不爱说话,一张白净小脸掩在雪帽之下,连声音都是懒懒的:“……兴许是吧。”   裴仪好奇:“五弟不是刚醒来,他作甚么得罪你了?”   能将皇子赶出宫,普天之下也就沈鸾有这个胆子。   沈鸾依jsg然懒懒:“没有吧。”   裴仪狐疑:“不对劲……你们关系不睦,他为什么醒来第一个去找你?”   沈鸾闷闷:“不知道。”   任凭裴仪说什么,沈鸾都面无表情,只“嗯”“哦”,顶多回一个不知道。   裴仪打听消息失败,本朝堂堂三公主,却惨遭沈鸾敷衍。   她气急,直越过沈鸾面前,张开双臂将人拦下:“沈鸾,你不是睡了一整个早上吗,怎的还这么困?”   她凑近瞧,发髻上的宝蓝吐翠孔雀吊钗随之往前晃了一晃。   沈鸾轻轻眨了眨眼:“你……”   裴仪闻之一笑,手抚孔雀吊钗轻站直身子:“我就知道,你定觉得我这个发钗好看。”   打探消息是虚,炫耀自己的新发钗是真。   裴仪笑靥如花:“可惜这发钗全天下只有一支,你就算喜欢,也无济于事。”   她轻瞥沈鸾发上的镂空雕花水晶钗,禁不住皱眉:“你这戴的什么,如此简陋?”   沈鸾慢吞吞:“阿衡送的。”   裴仪皱眉:“皇兄是在做甚么,这也送得出手?”   先前说了这么会话,沈鸾的困意早就消失殆尽,她轻将水晶发钗摘下,置于手中把玩。   “阿衡做的,样式虽简单,然我却喜欢得紧。”   裴仪一时语塞,先前未留意,这会才发现,那发钗看着虽简单,然做工却极为繁琐。   若不是经验老道的师傅,恐怕得花上三月有余。   沈鸾声音极轻,笑着验证裴仪的猜测。   “确实是花了三月。”她笑笑,“待日后有人肯花上三两月功夫,只为做一支发钗哄三公主高兴,想来三公主也会觉得这发钗举世无双,价值连城。”   裴仪仿佛当众吃了一大盆山楂,牙酸。   她咬牙切齿:“就算是皇兄亲手做的,你也不必说得如此……”   总归是为沈鸾留足了面子,没将“恶心”二字道出,只浑身上下冒鸡皮疙瘩。   冷飕飕的。   裴仪深吸口气,总觉得自己每次输给沈鸾,都是因脸皮没沈鸾厚。   “何况,这天下爱慕我的人那么多,你怎知就没人肯花上一两个月,只为我做一支发钗?”   裴仪仰着头,神情笃定,好似真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一样。   沈鸾盯着人瞧,眼都不眨,她坦然:“你说的,不会是齐国公的孙子吧?”   裴仪错愕:“……你怎么知道?”   她惊呼,“沈鸾,我宫中有你的人?你监听我?”   沈鸾口中的齐公子,是静妃最近相中的。齐公子家世显赫,人长得清俊,还是探花郎。最最最重要的是,他身边无一个侍妾。   听闻齐国公家教森严,齐公子房中只有小厮,并无丫鬟,作风清白坦荡,为人光明磊落。   静妃对此甚是满意,只想着等一日天晴,邀齐夫人到宫中叙叙家常,顺便让两个孩子见见。   然这事静妃只和裴仪悄悄提过一次,沈鸾怎的这么快就得知?   裴仪暗暗咬牙,她宫中的人果然不干净。   沈鸾不以为然,大方承认:“这有何稀奇,难不成蓬莱殿没你的人?”   裴仪瞬间哑口无言:“我……”   论口舌之战,她终究比不上沈鸾,只得讪讪垂首:“你方才那话,是何意?”   她可不见得,沈鸾有这般闲情逸致,会突然提起这事。   四下无人,只余回廊下影子相随。   回廊曲折逶迤,沈鸾悄声凑近裴仪耳边,抬袖挡住双唇:“齐公子确实没有侍妾,也没有丫鬟。”   裴仪轻蹙柳眉:“那你适才还说……”   沈鸾不疾不徐:“不过他在江南,有一私生子。那孩子的母亲难产去世,齐家家教森严,他不敢将孩子带回家,遂将人安置在江南。齐公子没侍妾,是因为对那女子恋恋不忘。”   此时孩子小,且裴仪还未进门。待日后她成了齐家妇,那孩子找上门,恐不是一件容易事。   裴仪皱眉,难得和沈鸾掏心窝子:“我对那齐公子倒没什么意思。若是他已有一子,且心中有人……”   裴仪浮想联翩,想入非非。   若真是如此,那他们婚后,也可各顽各的,互不干扰,正好她也不喜欢生儿育女,也不喜欢操持家业。   好好的女子,叫那世俗困在后院一辈子,裴仪着实不喜。   裴仪抚掌,忽然一乐:“若真是如此,那倒也不差。”   沈鸾瞪她一眼:“你若真想各顽各的,只需待建了公主府,在府中豢养面首便是,何需这般麻烦?”   本朝民风开放,前朝就有一公主在府中养了数百个男子,个个气宇轩昂,超凡脱俗。   裴仪眼睛都亮了,抚掌称笑:“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沈鸾笑弯眼:“且天下男子之多,也不一定非要京中的。西北民风彪悍,然男子高大威猛。江南水乡,男子却多温润如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裴仪皱眉,忽的陷入两难:“江南男子多通乐律,擅工画文墨,我总不可能都将他们招进公主府。”   沈鸾笑睨她一眼:“为何要将他们都招进公主府?若有百人通乐律,你只需让他们当众表演一番,挑十来个自己喜欢的入府就是。”   裴仪心花怒放:“——妙哉!这法子好!”   两人旁若无人说着小话,笑声连连。   茯苓和紫苏身为宫中一等大宫女,却是面面相觑,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果真这两小祖宗就不该凑到一处。   都是未出阁的女子,怎的说起这话来……脸不红心不跳的?   茯苓简直没眼看,抬头望天,假装自己是聋子。   ……   难得见沈鸾和裴仪二人其乐融融,没有针锋相对。   雪天路滑,茯苓小心服侍沈鸾走下台阶:“奴婢还是第一回见郡主和公主这般,怪道郡主会将齐公子的事告知公主。”   这事齐公子捂得严实,沈鸾还是找了裴煜帮忙。   闻得沈鸾好奇齐家公子,裴煜险些吓一跳,以为沈鸾另有心上人。   因为这事,还被沈鸾捶了一通。   她心中只有她的阿衡一人,何来的移情别恋。   茯苓抿唇笑:“原来郡主也盼着公主好。”   话音甫落,忽见沈鸾剜自己一眼,眼波流转:“我何曾盼着她好了?”   她昂首,往雪地上轻点了一点。   “这天不好走路,若是裴仪在路上摔一跤,我兴许还会笑一两声,然她若是真进了火坑……”   沈鸾却不可能笑得出来。   若真有那样一日,裴仪所嫁并非良人,那人胆大妄为,敢对当朝三公主不敬,亦或是有什么不周到之处……   沈鸾冷笑,那她可能不介意叫裴仪成了寡妇。   茯苓愈发不解:“奴婢不明白。”   沈鸾脸上冷意消散,只笑着摇头:“不明白也无妨,左右我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进火坑的。”   茯苓琢磨半晌,仍不解,遂放弃,只跟着笑:“奴婢愚钝,虽不解郡主这话,然郡主心中所念之人……”   茯苓笑睨一眼沈鸾手中紧攥的镂空雕花水晶钗,满脸堆笑,“……奴婢却是明明白白的。”   揶揄之意尽显。   沈鸾闹红了脸,气得捶人:“你如今胆子愈发肥了,竟连我也敢取笑,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茯苓摇头,直呼:“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又叫沈鸾饶了自己。   沈鸾哪敢依,自己追了几步,又嫌累,越性不追了。   左右她本就喜欢裴衡,何须这样遮遮掩掩。   “我心中所念,自然是阿衡。”沈鸾垂首敛眸,盯着自己手中的镂空雕花水晶发钗出神。   那发钗做工复杂,镂空之处皆是裴衡亲手所雕,因这个,裴衡没少弄伤手。   沈鸾双颊泛起红晕,女孩子家羞赧态尽显。   “他那么好的一人,我心里自是喜欢得紧。”   沈鸾一双柳眉轻蹙,颇为苦恼,“可惜我不如他手巧,到现在连香囊也不曾学会。茯苓,你说我的嫁衣什么时候才能……”   低头走着路,甫一穿过影壁,将将行至宫门口时,沈鸾忽的迎面撞上一人。   她小小惊呼一声,下意识往后退开两三步。   手中紧攥的镂空雕花水晶发钗不小心滑落在地。   发钗掉落,碎成两半。   沈鸾瞪圆了眼。   震惊未从眼底退散,忽的,那人竟还胆大包天,上前握住她右手。   掌心灼热,那人手指修长,力道极大。   似是在确认着什么。   “——大胆!”   沈鸾怒不可遏,高高扬高手臂,反手给了那人一巴掌。   长安郡主身份尊贵,还未曾有人如此轻浮,竟狗胆包天到这种地步,敢在宫中做出这等似登徒子之事。   耳光响亮,落在白日雪地中,愈发的突兀。   手心滚烫,隐隐作疼,兴许还有红肿。jsg   沈鸾顾不得细看,广袖拂开。   她突然对上一双深邃黑眸。   沈鸾半眯起眼,细细打量眼前如松柏笔直的男子,她轻哂:“裴、晏。”   声音咬牙发出,可见怒气更甚。   裴晏面不改色,轻嗯了一声。   好似适才挨了一巴掌的人不是自己。   他神情依旧淡淡,无人知晓他内心此刻的惊涛骇浪。   沈鸾一双纤纤素手白皙光滑,无一点薄茧,更没有前世苦练箭术留下的凹痕。   女子哪有不爱美的,沈鸾更是讲究,洗澡水用的花瓣都得当日日出之时采摘的新鲜花卉,平日所用之水,也是挑夫自山上取来的纯净之水。   故而当苦练三月箭术,发现自己手心起了薄薄一层茧子,沈鸾几乎崩溃,两天吃不下半颗米粒。   幸而洪太医及时献出一小罐祖传药膏,相传只需涂抹上一月,素手即可和从前那般光滑细腻。   那药膏确有奇效,然沈鸾手指拉弓留下的浅浅凹痕,却并未消退。   而此时此刻,眼前的沈鸾一双柔荑细腻如雪,根本无苦练箭术留下的凹痕。   加之去年秋狝,沈鸾的箭术并无半点长进。   裴晏心口起伏万分,他视线紧紧盯着沈鸾。   眼前的人……应当是和自己一样有前世的记忆,所以箭术才突飞猛进。   然沈鸾看着自己的眼神——   疏离冷漠,似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裴晏紧握双拳。   她是不记得自己,还是故意装作不认识?   等等,沈鸾刚刚好像在说……嫁衣?   裴晏怒火中烧:“……你想嫁给裴衡?”   裴晏步步逼近,紧缩的瞳孔仅剩下沈鸾一人,他目眦欲裂。   沈鸾被吓到,然很快又反客为主。   “我当然想嫁给阿衡。”   沈鸾莫名其妙,她唇角勾起一抹嘲讽,“只是不知这事,与五皇子有何干系?”   ……与他有何干系?   裴晏紧咬双唇,尖齿咬破下唇,血腥味弥漫:“你是说,我与此事无关?”   “自然无关。”   沈鸾一头雾水,拿眼睛细细端详裴晏,只觉他自从昏迷后似变了一人,奇怪得很。   余光瞥见裴晏受伤的右手,沈鸾心下疑虑重重。   总觉得这人处处透着怪异。   片刻,终想到他可能是摔坏了脑子,沈鸾顿时觉得一切都解释得通,感慨一句因果报应上天开眼,叫裴晏遭了报应。   她讥笑,高高仰首:“五皇子真是好教养,撞坏了别人的东西一句话也不说,就只干巴巴站着。”   裴晏淡声,视线轻蔑从断了的发钗掠过。   他早已听见沈鸾和裴仪那番话,自然也知晓这镂空雕花水晶发钗是出自裴衡之手。   裴晏面无表情,他淡漠出声:“一支发钗而已。”   有何稀奇,竟也值得沈鸾如此珍重。   沈鸾气急:“那是阿衡亲手做的,怎能和寻常的发钗相提并论?”   裴晏扬高声:“他亲手做的又怎样?”   沈鸾盛怒:“你——”   裴晏低头,试图从沈鸾眼中找出丁点以前的痕迹。   不该是这样的。   他和沈鸾,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以前,沈鸾满心满眼都是自己,事事以自己为先,根本无他人之地。   然现在,沈鸾望向自己的眼神,除了厌恶憎恨,再无其他。   裴晏唇齿苦涩。   两人相对而站,僵持不下。   恰逢天降白雪,空中似搓棉扯絮,点点雪花轻落在地上。   那发钗早就被茯苓拾起,拿丝帕细细包着。   她垂手侍立在沈鸾身后,看看沈鸾,又看看裴晏,欲言又止,进退两难。   雪洋洋洒洒落在廊檐上,檐角下的铁马随风而动,发出清脆声音。   忽的,前方远远传来皇帝仪仗之声。   八名宫人手持华盖、五明扇走在前方,又有宫人提着焚着御香的销金提炉,再往后,方是皇帝乘坐的金黄车舆。   未至南书房,早有宫人眼尖,瞧见影壁前僵持的沈鸾和裴晏。   皇帝看重长安郡主,宫人自然不敢耽搁,急急跑上前,透过车帘将所见一幕告知。   “……长安?”皇帝在太监的搀扶下,缓缓踩着脚踏下了车舆。   远远瞧见影壁前的身影,皇帝半眯起眼睛,手上的迦南木珠转动不止。   不知在看谁。   少顷,方低声一笑:“倒是稀奇,这么冷的天,难为她没在蓬莱殿将息,还来南书房。”   宫人欲讨皇帝的欢心,尽捡好听的话说与他听:“郡主勤勉上进,自是日日上南书房念书。”   皇帝连声大笑:“长安的性子,朕还能不知?罢了罢了,你去告诉太傅一声,天冷夜长,往后上学,再晚一个时辰。”   宫人躬身应下:“是。”   皇帝仪仗隆重,不可忽视。   茯苓和李贵齐齐跪在地上行礼,裴晏拱手,向皇帝请安。   “儿臣见过父皇。”   皇帝没叫起,也没应声,只转首望向另一侧还在生闷气的沈鸾:“长安。”   沈鸾不情不愿:“嗯。”   皇帝无奈弯唇。   这天下胆敢对他这般,在他面前甩脸色的,也就沈鸾和那人了。   思及那人,他唇角笑意稍敛,威严视线往下垂,顷刻没了笑意:“茯苓,你就是这般照顾你主子的?”   “陛下恕罪。”   茯苓垂首敛眸,细细将先前发生的事告知,又将发钗送上。   宫人自茯苓手中接过那断成两截的镂空雕花水晶发钗,递与皇帝瞧。   “这是……阿衡做的?”   皇帝笑笑,“他倒是手巧。”   “阿衡自然手巧。”沈鸾终肯道出一声,然声音还是闷闷不乐。   显然还在为发钗一事生气。   皇帝的贴身太监见状,忙不迭上前:“陛下,珍宝阁有擅修复珠钗的宫人,兴许能修复如初。”   皇帝点点头,望向沈鸾:“长安觉得如何?”   沈鸾蹙眉,半晌方道:“破镜难重圆,就算修好了,也不是原先那个了。”   一直躬身的裴晏忽的出声:“郡主莫非觉得,这世间无破镜重圆之事?”   罪魁祸首在前,还如此理直气壮。   沈鸾气急败坏,怒瞪裴晏一眼:“区区破镜,碎了丢掉便是,难不成我沈鸾还会稀罕一破镜不成,五皇子未免也太小瞧人了。”   眼看两人怒火再次挑起,皇帝叹息摇头:“那长安想要如何?”   裴晏大病未愈,皇帝不闻不问,甚至到现在,连一个眼神也未赏,足以可见对沈鸾的偏心。   “这发钗送至明蕊殿,若是不能修复如初,你再罚他,可好?”   沈鸾瓮声瓮气:“不好。”   雪花渐渐,雪珠子迷了眼睛。   风雪涌向皇城,红墙绿瓦,终被皑皑雪花埋没。   皇帝忽然站直身子,甩袖冷声,再无先前的温和耐心:“裴晏御前失仪,下去领二十杖。”   李贵等宫人齐齐跪在地,他大惊叩首:“陛下恕罪,五皇子大病未愈,求陛下看在他昏迷二月有余,饶过他这一回!陛下!五皇子手上还有伤……”   李贵急得哭出声。   皇帝置置若罔闻,只转身望向沈鸾:“长安意下如何?”   雪簌簌地下,宫人皆伏跪在地,朔风凛凛,四面白茫茫一片。   沈鸾低垂着眼眸,片刻方出声:“还是不了吧。”   她声音极轻极轻,似与风雪融在一处。   裴晏猛地抬起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闻。   沈鸾果真是有前世记忆。   心跳骤急,裴晏竭力隐忍上扬的唇角。   沈鸾果真还是在乎他的。   她果然还是心疼自己……   蓦地,忽听耳边传来沈鸾淡淡一声。   “二十杖哪里够,还是五十杖吧。”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雪大如席。   雪帽上点点滴滴沾了雪珠子, 沈鸾面无表情站在中央,神情淡淡。   宫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多言。双膝跪地, 埋首垂眸。   李贵面露怔忪,护主心切, 连连叩首:“陛下, 陛下饶命!五皇子身子抱恙,若是再挨了这五十杖……”   后果定是不堪设想。   哀嚎阵阵, 然皇帝却只是淡淡, 他背着双手,连一分眼神都未曾分给裴晏:“就依……长安说的办。”   李贵的哭声戛然而止,跌坐在地。   皇帝的仪仗很快消失在雪地中。   天冷, 沈鸾落后半步,也跟着上了自己的轿子。   厚重车帘挡住了身后的茫茫雪地。   自然,也隔绝了裴晏那道炙热滚烫的视线。   右手包扎着层层纱布, 刚经了这么一会,纱布隐隐有血丝沁出。   负责行刑的宫人躬身:“五皇子, 得罪了。”   ……   明蕊殿内。   一众宫人手持羊角灯, 垂手侍立在廊檐下,静默不语。   只心惊胆战听着里头板子落下的声音。   一、二、三……   年纪小的丫鬟不懂事, 仗着胆子大,透过支起的窗屉子悄悄往内瞧了一眼,顷刻脸上血色全无。   执杖的宫人是皇帝的贴身太监,jsg自然晓得皇帝的心意。加之担心得罪长安郡主, 故而落在裴晏后背的板子, 皆是用了十分的力道。   里衣单薄,印着血迹斑斑, 那板子沾了血,点点血珠垂落在地。   执杖的宫人面无表情,对眼前一幕视若无睹,落在裴晏身上的板子无一点手软。   小丫鬟煞白着一张脸,双肩颤颤巍巍,偷偷拽身侧自己相熟姐姐的袖子。   她嗓音带上哭腔:“姐姐,陛下怎的如此狠心,竟……”   被唤作姐姐的宫人狠瞪她一眼:“闭嘴,你也想挨板子不成?”   小丫鬟立刻噤声,捂着嘴不敢多嘴一句。   她这小身板,估计撑不过十板子,就得一命呜呼。   那姐姐见她知错,回首瞥一眼殿内,悄悄凑近她:“其实,五皇子不是得罪陛下才挨的板子。”   小丫鬟瞪圆眼睛,不解其意。   姐姐悄声道:“他是得罪了长安郡主。你刚入宫不懂,日后你就知道了。这皇宫,万万不可得罪的,就是长安郡主。”   她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刚入宫那会,皇帝身边最受宠的是胡姬。那胡姬天生妩媚,媚眼含羞,又有一副好嗓子,皇帝夜夜招她侍寝,听她唱小曲。   就连皇后,也不敢对胡姬怎样。   小丫鬟眨眨眼:“那,后来呢?”   “后来啊。”姐姐喃喃,思绪飘散,好像又看见了那可怖的一幕。   胡姬不知天高地厚,仗着受宠,竟在皇帝耳旁说沈鸾娇纵,见了她也不下跪行礼,又说小孩子都福薄,恐受不了皇帝这般大的恩惠。   那一夜,是胡姬的噩梦,也是全皇宫宫人的噩梦。   皇帝盛怒,命人拔去胡姬的舌头,还命所有宫人前去观看行刑过程。   此后,再无人敢在沈鸾面前乱嚼舌根,也无人敢对她不敬。   长夜漫漫,月台的台阶上堆了厚厚一层积雪。   扑簌的雪花沾了一脸冰凉。   殿内烛光摇曳,忽的听见宫门口传来一声,众宫人齐齐往外望。   夜色朦胧,那人撑着一把青色油伞,颤巍巍穿过影壁。   却是裴衡身侧的来福公公。   一众宫女齐齐福身行礼。   来福顾不得唤起,急急掀袍进了内殿。   他是裴衡身侧的贴身太监,行刑的宫人再怎样,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这么晚,来福公公怎么也来了?”宫人察言观色,“可是太子殿下有话说。”   来福拱手。   余光瞥见裴晏身上的伤痕,连连摇头叹息:“殿下仁慈,和陛下请了旨意,求念在五皇子大病未愈,宽恕这一回。”   宫人为难:“可长安郡主那边……”   来福摆摆手,满脸堆笑:“长安郡主那殿下自会解释。”   宫里上下,都知道沈鸾是未来的太子妃,且自幼和太子关系交好,加之又有太子殿下担保,宫人自然乐意听从。   “倒是我糊涂了,竟没想到这个。”他笑笑,又不由感慨。   “太子殿下果真是天上明珠,宽厚仁慈,满宫上下,也就他的话,郡主能听上一二。公公你不知道,当时陛下……”   宫人悠悠叹口气,满心满眼只羡慕沈鸾的肆意,这皇宫也就她一人敢驳皇帝的话。   “若非今日不是太子殿下来,我定不敢随意放人。”   后背青紫交加,无一处好肉,里衣混着血,黏糊糊全粘在身上。   额角薄汗密密,适才挨打,裴晏连一声声音都未发出,然下唇皆被咬坏。   头晕目眩,昏迷之际,只听宫人低低一声笑。      裴晏勉强睁开眼睛,却见太子身边的来福站在自己身侧。他笑盈盈:“郡主自然是和殿下要好,待日后郡主成了太子妃,这东宫也就热闹了。若是郡主和太子诞下皇子……”   来福眉眼堆笑,眼角皱纹都笑出,好似已然看见两年后东宫热闹的一幕。   宫人站在一侧,也说尽好话:“太子殿下温文尔雅才貌双全,长安郡主又是这样的风华绝代,他们二人的孩儿,定然是……”   一阵激烈的咳嗽声倏地在耳边落下。   来福方记起殿中还有一人,忙弯腰躬身和裴晏请安。   又将裴衡的话转告:“殿下知这事因他而起,自愧不已,特向陛下请旨……”   裴晏张了张唇,欲说话。   来福垂手,笑着道:“五皇子不必有顾虑,长安郡主那自有殿下会解释。郡主性子虽娇纵,然太子殿下的话……”      殿内未烧地龙,寒风凛冽,侵肌入骨。   里衣单薄,裴晏只觉得先前受的杖刑,都不如来福这一句杀人诛心。   沈鸾什么时候……那么听裴衡的话了?   明明以前,她只听自己一人。   眼底红血丝漫布,裴晏面无表情:“继续。”   来福笑呵呵的嘴角稍怔,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五皇子,殿下已向陛下请旨……”   裴晏紧盯着来福,深邃黑眸无半点波动:“我说,继续。”   天更冷了。   ……   明蕊殿的宫人几乎一夜未睡,宫人手持沐盆,匆匆忙忙自殿外走去。   血水一盆接着一盆往外抬。   廊檐下戳灯侍立,裴晏那里衣见了血,早就和肉生长在一处,剥离不得。   李贵拿着剪子,跪在床塌,想将里衣剪开,然好几回都无从下手。   “主子。”   他竭力隐忍心底的害怕,“你先忍耐一会,奴才很快就好。”   裴晏趴在榻上,一张脸惨白如纸,闻言,只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李贵大汗淋漓,好不容易将里衣剪开,视线落向那血肉模糊的后背,禁不住红了眼,转身,望向门口伺候的宫人。   “太医呢,太医来了吗?”   宫人跪在地,身子发抖:“奴才刚去了一趟太医院……”   太医院虽有太医值守,然五皇子得罪长安郡主的事早就传开,没有一个太医愿意得罪长安郡主,个个装作有事,无一人敢踏入明蕊殿。   宫人双膝跪地,连连磕头:“奴才求了好久,他们仍不肯松口。”   李贵震惊之余,忽的又觉这事不陌生。   先前明蕊殿被皇帝嫌弃,他们也是过的这样的日子。   他一张脸惨败,心灰意冷之余,忽然听门口传来一声:“五皇子在吗?”   ……   “所以后来,是你去了?”   昨夜下了大雪,今儿难得天晴,沈鸾站在廊檐下,逗弄笼中的鹦鹉。   “坏人!坏人!”   自从沈鸾着人日日在鹦鹉念《中庸》后,一见她,鹦鹉簌簌扑动翅膀,瞪着圆溜溜眼珠子,直往笼外扑,一口一个坏人,叫得欢。   负责看守鹦鹉的宫人吓出一身冷汗,当即跪在地:“郡主恕罪郡主恕罪,这鹦鹉平日都好好的,也就今日……”   话音甫落,他登时给了自己一耳光。   这话说的,像是鹦鹉见了沈鸾,骂她坏人似的。   “不关你的事。”   沈鸾慢悠悠,朝后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茯苓将人扶起:“这鹦鹉往日都吃的什么?”   宫人松口气,随即笑道:“鹦鹉好养活,左右不过是些谷子、绿豆、苏子。郡主不知道,这鹦鹉奇怪得很,竟不吃葵花籽。”   沈鸾垂眸:“它不爱吃这个?”   宫人笑着道了声是。   每每见食槽装的葵花籽,鹦鹉总会气恼不吃,久而久之宫人也不再给它喂葵花籽。   沈鸾轻笑:“那从今日起,就单给它吃这个。”   沈鸾笑着瞥那鹦鹉一眼,“什么时候学会说好话了,再给它换别的。”   鹦鹉瞪圆眼珠,好似听懂自己今后悲惨的命运:“嘎?”   沈鸾置之不理,转头离开。   鹦鹉在身后急得乱转:“嘎嘎嘎——”   洪太医垂手侍立在一旁,颇有几分无奈:“郡主。”   昨儿夜里本不该洪太医值守,然太医院的太医怕五皇子出事,自己担了责,还是派人悄悄去洪府,如此说上一番。   洪太医拱手:“下官实在无奈,这才往明蕊殿走了一趟,并非有意得罪郡主。”   沈鸾漫不经心看他一眼:“我何时说过不让洪太医去明蕊殿了?”   洪太医:“是下官失言,还望郡主恕罪。”   “只是洪太医倒让我刮目相看。”沈鸾轻哂,“我还以为能打动洪太医,只有金银二字,不想洪太医还有这样的好心肠。”   明晃晃的嘲讽,洪太医垂眸:“下官不敢。”   “你若真是不敢,昨夜就不会去明蕊殿了。”   沈鸾语气轻轻。   今儿天晴,日光晃在雪地中,似洒下一层浅浅金箔,然天还是冷。   步入暖阁,暖气迎面扑来,又如置身春日暖阳。   黑漆描金圆凳上摆着一个汝窑青瓷无纹水仙盆,旁边立着一个博古架,架上多为瑶琴宝鼎,中间槅子上,竖着一个青铜钟。   宫人掀开朱红猩猩毡帘,垂头迎沈鸾进殿,洪太医紧随其后。   不知沈鸾何意,只静静立在一旁。   绿萼端来漆木jsg茶盘,里面是一个官窑五彩小盖钟,伺候沈鸾吃茶。   吃茶毕,沈鸾方抬头,染着蔻丹的指甲轻倚在引枕上:“我记得有一种金创药,最是能化瘀血解毒的。”   沈鸾会知道这个,还是多亏裴煜。   那金创药药效虽好,然洒在伤口上,却如刀绞一样。若已是皮开肉绽,那便更像是酷刑。   沈鸾也是那回见裴煜用了,才知晓原来话本中所说的“杀猪一样的叫声”,竟是真真存在的。   裴煜只用过一回,再也不敢用第二次。   洪太医面色微凛,试图劝说:“医者仁心,五皇子……”   沈鸾:“一千两。”   洪太医当即正色:“医者仁心,五皇子若是知道,定会感激郡主。”   .   今年的冬格外的冷,前儿太傅受了风寒,南书房停学几日。   裴衡近来忙,裴煜又在军营,转眼宫中只剩下沈鸾一人。   宫内待着无趣,且近来不需上学,她越性回家住几日。   朱轮华盖八宝香车早早候在宫门口,绿萼站在车前,小心翼翼搀扶着沈鸾上车。   沈氏得知她要来,早早在沈府门前等着,翘首以待。   沈鸾刚下车,遥遥就看见玻璃画圣寿无疆纹挂灯下站着的母亲。   她亲热迎了上去:“天冷,母亲怎的站在此处?”   她皱眉,“若有下次,我再不事先告诉母亲了。”   沈氏拍拍她的手,如天底下所有母亲一样,关怀备至:“母亲不是想早日见到你吗?”   沈氏弯唇,又唤了绿萼前来,细细问了一番。   譬如郡主在宫里住得怎样,一日吃的什么,平时念书可有懈怠。   沈鸾双耳起茧,捂着耳朵喊委屈:“母亲这是想我了,还是想绿萼?”   她撇撇嘴,“我人就在眼前,你不和我说话,偏和绿萼说。”   沈氏被逗乐,睨她一眼:“我还不知道你,若我真问了你功课,你肯定恼我,不定日后就在蓬莱殿长住,不回家了呢。”   “母亲尽胡说,卿卿哪是这样的人。何况先前我想回家,母亲还不肯。”   沈氏笑剜她一眼:“你可别,若真住家里头,待你入宫上南书房,估摸已是日上三竿,姚太傅早回了家去,你才慢吞吞起身。”   母女俩有说有笑。   沈府别致,曲径幽深,覆着皑皑白雪。   园子红梅如画,偶有雀儿停在树梢。   沈鸾望一眼,遂想起自己宫中还有一只鹦鹉,她挽着沈氏的手讲给她听。   “那鹦鹉是裴煜秋狝在密林带回的,可惜笨了点,《中庸》都不会背。待哪天它会了,我再带来给母亲瞧瞧。”   沈氏笑着道了声好。   思及秋狝,沈鸾蓦地又想起前兵部尚书一事,她对陈家实无好感,然对那舞姬声音肖极自己,却实在好奇。   “母亲知道吗?那舞姬的嗓子是吃了药,才变得那般模样。那药据说南海就有,父亲之前也去过南海,母亲,你可听父亲提过这药……母亲、母亲?”   沈氏不知何时,一张脸血色全无。   沈鸾一惊,急得唤人。   沈氏好似方回神,她扶着侍女的手,勉强站稳身子:“母亲、母亲无事,卿卿别担心。”   沈鸾不放心,仍让人唤了太医前来。   幸而无大碍。   因这事,沈鸾一天忧心忡忡,寸步不离,早将那药一事抛在脑后。   恰逢沈廖岳今日军中有事,不得回家。沈鸾守了母亲半日,至晚间方回了自己闺房。   不想只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沈氏也跟着来。   “母亲怎么来了?”沈鸾从天然木罗汉床上站起,“若有事,唤我过去就可。”   “确有一事。”沈氏莞尔。   房中点着藏香,黑漆描金长桌上立着一尺多高的梅花枝,是沈鸾刚让茯苓在园子折下的。   “何时换的熏香?”甫一步入房中,沈氏左右端详,认出那不是沈鸾惯用的。   “阿衡送来的,母亲若是喜欢,我让绿萼送去。”   “太子殿下送的,你自己用着便是,我还是偏爱百合香些。”沈氏弯眼,“以前不还唤的哥哥,怎么突然改口了?”   长夜悠悠,夜深露重。   已过掌灯时分,府中灯火通明。   裴晏一身黑衣,轻装简行,如鬼魅伏在树上。   李贵跟在一旁,先前听说裴晏要来沈府,他还以为对方是为沈廖岳而来。   不想裴晏只盯着沈鸾一人。   裴晏后背的伤尚未痊愈,伤口虽结了痂,然看着仍是可怖万分。   眼见裴晏脸色沉了又沉,李贵只当对方恨极了沈鸾,是为寻仇而来。   “主子,奴才刚刚已经打探过,沈廖岳今夜宿在军营。若我们今夜动手……”   裴晏沉下脸,双眉紧拢:“我何时说过今夜要动手?”   李贵更为不解:“那我们……”   话犹未了,忽的屋内传来沈鸾一声笑。   裴晏抬手,打断李贵的言语,他凝神细听。   却听屋内笑声阵阵,沈鸾嗓音清脆,如山谷黄鹂。   “谁让阿衡梦中不理我。”   沈鸾眼睛弯弯,“母亲您不知道,阿衡在梦中可可恶了,我说什么都不理我。他、他还……”   沈鸾双颊忽然泛起红晕。   沈氏好奇:“殿下说你什么了?”   “没说我什么。”沈鸾忽的改口,眼神飘忽无处安放,只瞅着墙上的古画看。   沈氏不信:“没说你什么,也值得你气成这样,卿卿何时这般小气了?”   “我可没有!”沈鸾当即为自己喊冤,“只是不知为何,梦中的阿衡对我一点也不好。”   沈氏笑意稍敛:“卿卿是……害怕嫁人吗?”沈氏搂住她双肩,“母亲同你这般大,也害怕日后遇不到如意郎君。成亲之前,母亲也做过好几回噩梦。”   沈鸾从母亲怀中抬起脑袋:“是害怕父亲对你不好吗?”   沈氏颔首:“差不多。”   沈鸾枕在沈氏腿上,母亲怀中一如往常熟悉暖和。   她轻轻叹口气,眉眼忧虑渐染:“我常梦见阿衡要纳妃,我在梦中求了他好久,他总是不理我。母亲,你说阿衡日后会不会……”   忽听“咚”一声——   院外传来一记异响,沈鸾当即仰起头,眼中戒备重重:“——谁?!” 第二十九章   今夜无月, 只有雪花相伴。   沈廖岳所在的军营驻扎在城郊,此时朔风凛冽,漫天大雪似要将营帐埋没。   屋内燃着滚滚热炭, 暖气逼人,亦如沈廖岳梦中的熊熊大火。   火势凶猛, 火光冲天, 整个沈府亮如白昼,火焰舔舐檐角。   举目望去, 哭声和哀嚎声一片。丫鬟小厮相继奔走, 有胆大者提着水桶,一桶水从头顶灌下,浑身衣衫尽数湿透, 半刻耽搁不得,埋头冲进火海救人。   滚滚青烟直直往上冒,天干物燥, 后院的柴房不知何时也起了火,火光瞬间连成一片, 触目惊心。   “沈将军!沈将军!”   年老的管家老泪纵横, 拂袖抹去脸上的灰尘,终勉强看清一双眼, 他大哭:“将军,来不及了,您快走吧!这火快要烧到前院了!”   火势蔓延得极快,忽听哐当一声, 是耳房梁柱掉落的巨响。   沈廖岳站在院中, 鸦青长袍破败不堪,衣角染了火星子, 被烫成一个大洞。   管家抱着沈廖岳的左腿,泣不成声,哀求。   “我不能走。”沈廖岳掷地有声,“后院还有不少人没救出来,沈伯,你先出去,等我……”   后脑勺忽然被人重重一击。   沈廖岳应声倒下。   瞳孔瞪圆,不可置信盯着眼前双目垂泪的老管家。   “沈将军,老奴对不起您,可老奴……老奴实在没法子了。”   兴许是夜里吃的茶被下了药,沈廖岳只能看着自己被老管家拖进屋,遥遥看见他朝自己拜了一拜。   然后门闩扣上。   屋内火光四起,层层帐幔皆被点燃,似是置身于熏笼之中。   双手双脚软绵绵无力,沈廖岳卧在地上,半点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眼睁睁看着火龙熏天,迎面朝自己扑了过来。   一口吞噬。   火光照出的那张脸,和自己有八九分相似。   ……   猛地从噩梦中睁开眼睛。   沈廖岳瞪圆着眼睛,翻身从榻上坐起,心口狂跳不止。   帐内的炭盆尚有火光,沈廖岳注视着那股炙热,只觉口干舌燥。   梦中那场大火好似仍在延续,直烧得沈廖岳心烦意乱,越性起身。   沈廖岳肩上只披一件玄色狐狸里鹤氅,走出营帐,任由风雪迎面。   “将军。”守夜的侍卫见他出来,赶忙提着羊角灯前来,为他照亮前路。   沈廖岳摆摆手,留人在原地:“我随意走走便是,不必跟着。”   侍卫躬身应了声是,到底不放心,转而回营帐翻出一个小手炉,递与沈廖岳。   “夜里风大,将军还是提防着些。”   侍卫笑出一口大白牙,“若是受凉了,jsg郡主又该说我们的不是了。”   手炉滚烫,这天暖手最是合适。   然沈廖岳只看了一眼,当即收回目光。   他又想起梦中那场大火的滚烫。   侍卫试探:“……将军?”   沈廖岳:“你拿着吧,长安那有我呢。”   侍卫强求不得,只能说了声:“是。”   往常军中无要紧事,沈廖岳都家去,鲜少留宿军中。   侍卫好奇:“将军今日怎么不家去,小的几个刚刚闲聊,还在打赌将军是否也同小的一样,私藏银子被夫人发现,这才不敢回家。”   沈廖岳为人谦逊温和,下属几个也常和他吃酒玩笑,说话也从不忌讳。   沈廖岳笑笑,背着手:“胆子大了,连我也敢拿来打赌。”   侍卫忙拱手:“小的不敢。”   沈廖岳摇头:“倒不是为的这个。”他笑言,“你小子,平日看着老实,竟也会做出这等事。”   侍卫无奈:“将军不知道,我家那位人称母老虎,平日里我吃的穿的用的都盯得紧,害我吃酒连个钱都没有,这才想出这法子,不想纸终究包不住火,被发现了。”   侍卫挠挠头,讪讪干笑两声。他自沉浸在自己思绪中,未曾留意沈廖岳唇角渐淡的笑意。   沈廖岳忽的没了闲聊的心思:“你自去吧,我……”   话犹未了,忽听一阵马蹄声传来,却是家里的小厮。   沈廖岳皱眉沉下脸,匆忙前去:“可是家中有事发生?”   小厮打千儿请安:“将军放心,家中一切安好。只刚才郡主的后院忽然进了只野猫,郡主以为家中进贼,唬了一跳。”   沈廖岳松口气:“定是长安看岔了。”   他遥望皇宫所在处,面色淡淡。   沈府早就被那人围得如铜墙铁壁般牢固,普通小贼就算有命进去,也得有命出来。   ……   沈府灯火通明。   一众奴仆手持清一色的明瓦灯,挨个检查门窗房屋。   那吓人的黑猫早就被管事带去前院。   沈鸾揉着眉心,只觉得左眼跳动不停。   “不过是只猫儿,卿卿也太小心了点,还巴巴让人给你父亲送信。”   “小心驶得万年船,母亲怎的连这个理都不知?”   沈鸾说着,又怕家里的奴才吓到刚才那猫儿,特交待了一句,“看厨房还剩些什么吃食,给那猫送去,别吓着它。”   茯苓福身:“厨房还有一点多春鱼,奴婢这就让人给它送去。”   沈鸾点点头:“去吧。”   茯苓悄声退下。   沈氏细看那抹纤细背影:“茯苓近来也越发稳重了。”   茯苓和绿萼都是皇帝精挑细选,留在沈鸾身边伺候的。两人长相自不必说,都是一等一的好。   加之茯苓活泼,会说话逗趣解闷,绿萼又是稳重细心一人,两人一齐服侍沈鸾,刚刚好。   沈鸾捧腮,一张脸凑近沈氏:“母亲怎的只夸茯苓,不夸我?”   “好好好,夸你夸你。”沈氏轻刮她鼻尖,“我们卿卿如今也长大懂事了。”   说着,又让侍女下了窗屉子:“你们先出去,我和卿卿说会梯己话。”   绿萼等人齐齐应了声“是”,欠身退下。   沈鸾好奇挨着母亲坐下,天然罗汉床铺着柔软暖和的狼皮褥子。   沈氏秉烛来照:“母亲给你找了几本画本,你……”   沈鸾还当母亲是有梯己话要告诉自己,闻言失望垂眸:“母亲今夜来,就为这事?”   沈氏点头:“可不是,你也大了,总不能和小时候一样……”   沈鸾:“画本我不太爱看,不过裴仪倒是喜欢,母亲拿去给绿萼包管便是。过几日入宫,我让她给裴仪送去。”   沈氏闻言,霎时变了脸色,她哭笑不得:“我的儿,这可不兴给三公主看。”   沈鸾不解:“怎的不行,往日我在书斋看见好顽的画本,也会给裴仪带去。”   沈氏笑着搂住沈鸾双肩:“才说你如今大了懂事些,怎的还说孩子话。”   沈氏将画本塞到沈鸾怀中,悄声附在她耳边,“这画本女子成亲前都会看的。”   沈鸾贵为郡主,宫中自有嬷嬷教导。然裴衡毕竟身子抱恙,沈氏恐沈鸾受了委屈,到底还是着人寻了画本来。   “殿下身子抱恙,日后成了亲,你恐怕得受些累。”   沈鸾一头雾水:“母亲这话,卿卿更是不解了。阿衡身边有来福伺候,再不济,东宫也有宫人,怎的还需要我受累?”   果真还是孩子。   沈氏连声笑,轻拍沈鸾的手背:“有些事,宫人可是帮不得的。”   她附唇在沈鸾耳边,如此说上一番。   沈鸾惊得自罗汉床上站起,双颊如桃花嫣红,她震惊:“——母亲!”   话落,又觉那话自己实在说不出口,沈鸾捂着脸,不肯再看那画本一眼,“母亲说的什么,我……我才不看这个!你拿走,快拿走!”   一想到沈氏刚刚那番话,沈鸾羞得无处藏身,扭头回了自己榻上。   一张素净小脸埋在枕头中央,只背对着沈氏。   沈氏也知晓她脾性,没继续逼人,只将画本放在她枕边,柔声道:“母亲先走了,这画本……”   沈鸾忽的抬起身,直推着沈氏往屋外走:“母亲若再说一字,我就真恼了。”      沈氏叠声笑:“好好,母亲再也不说了。卿卿好生歇息,母亲明日再来瞧你。”   檐角下悬着两盏掐丝珐琅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光影明亮,沈鸾朝园中望去一眼。   回廊曲折,幽寂深远。   廊檐下铁马清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兴许刚刚那声……真的是那黑猫闹出来的。   思绪飘飞,倏地见绿萼和茯苓遥遥从回廊一侧款步走来,身后跟着一众侍女,皆手持盥漱之物,准备伺候沈鸾歇息。   母亲留下的画本还在枕边,沈鸾等不及,匆忙进屋,胡乱将那画本塞到枕头下。   转身,恰好见绿萼端着沐盆进屋,余光瞥见乱了的床榻,绿萼朝身边的侍女递了个眼色。   侍女上前,接过沐盆。   绿萼脚步加快,行至榻边,欲收拾床榻:“郡主温和,竟惯得你们这般无法无天,床榻乱成这般也不知收拾……”   眼见那画本就要被翻出,沈鸾赶忙上前,顾不得双手未干,着急将人拦下。   “别动。”沈鸾眼神飘忽,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讪讪,“这样就很好,不必、不必再收拾了。”   话落,双颊的红晕再次浮现。   绿萼真当沈鸾身子不适,忙忙走上前:“郡主可是身子不适,怎的脸这般红?”   “我……”沈鸾顺着绿萼的话往下说,“倒也不是身子不适,只是突然觉得有点热,过会就好了。”   绿萼点头:“是该这样,到底天冷,若不留心,仔细又该受凉了。”   沈鸾心不在焉应了声,任由绿萼伺候自己。   已是深夜,窗外风声鹤唳,沈鸾躺在床上辗转不得入睡。   画本硬邦邦塞在枕下,触手可及。   先前只顾着羞赧,到底未曾看那画本长得如何。   沈鸾双唇紧抿,盯着头顶的青纱帐幔出神。   那画本……也会画人吗?   那是不是也会画自己还有阿衡……   沈鸾睁大眼,悄悄伸手至枕下。   她就看一眼,一眼就好。   反正母亲也不会发现。   且这画本还是母亲送来的,她若是不看看,怎么也对不住母亲这一番心意。   如此纠结一番,沈鸾悄声秉烛来照,未敢惊动他人。   不曾想那画本竟还是连环画,画中人自然不是沈鸾和裴衡,然也肖极了他们。   说的是丞相家的小公子在花朝节遇见尚书府的娇小姐,两人暗生情愫,偷偷书信来往,信中所言,皆以诗词居多。譬如——   幽谷染蜜蕊……   沈鸾双颊滚烫,忽的用力合上画本,双眼瞪圆。   这都什么……什么yin词yan曲!简直、简直有辱斯文!败坏门风!   沈鸾气恼翻开画本,继续往下看。   这小公子虽和娇小姐情投意合,然天有不测风云。   一日,小公子约娇小姐踏青,两人掉落山崖,小公子为救娇小姐,不幸摔伤了腿,而后只能与轮椅相伴。   小公子终日郁郁寡欢。   娇小姐偷偷翻墙,与情郎私会,二人互诉衷肠,万般心意都在言语中。   小公子虽欢喜,然也怕自己拖累娇小姐,故狠心提出诀别。   娇小姐泪眼汪汪:“我心中只有你一人,你若是不信……”   而后,娇小姐掀开小公子袍衫,她俯身低头。   那画本画得惟妙惟肖,好似世上真有这二人一样。   那小公子脸上绯色渐染,修长手指按住娇小姐的脑袋。   往下压。   沈鸾面红耳赤,当即丢开画本,脸上似朱砂。   这世上、这世上怎的还会有jsg这种事!   羞愧难当,沈鸾双手握住脸,半点也不想继续往下翻了。   母亲、母亲也太不知羞了,竟将这样的画本送到她这来。   画本远远丢在榻沿,沈鸾看一眼,又看第二眼。   终忍不住好奇,偷偷伸长了手,勾至身边。   光影晦暗,而后又移灯至窗边。   烛光明亮,那画上二人已移至榻上,娇小姐纤纤一双小腿勾着衣裙。   鬓松钗乱。   屋里烧着地龙,熏得人暖烘烘的。   沈鸾嫌热,越性支起窗屉子,由着冷风吹散自己脸上的灼热。   素净一张小脸犹如染了凤仙花汁,红得滴血。   她日后……也要和阿衡这般吗?   皑皑白雪掩去踪迹,先前为了避人耳目,李贵先一步回宫。   只余裴晏一身黑衣笼在黑夜之中。   窗前的沈鸾沉浸在画本中,殊不知窗外还隐着一人。   裴晏面色铁青,看着沈鸾双颊渐染桃红,听着沈鸾小声嘀咕“阿衡”。   阿衡,阿珩。   那本该属于自己的缱绻爱意,如今全落在了裴衡头上。   沈鸾莫非是在想她和裴衡……   双目赤红,裴晏终忍不住。   沈鸾尚且不知危险临近,耳尖染了绯红,情急之下,她随手拿过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   不想腕间忽的一疼,沈鸾未能握住茶杯,那半杯冷茶竟都倒在画本之上。   沈鸾只当自己没端好,急急撇开画本上的茶水。   幸而她眼疾手快,只后几页沾了水。   然那画上的墨迹泅湿一片,分不清彼此。   沈鸾目瞪口呆。   她本是想着偷偷看完,明日就还给母亲的,不想竟发生此事。   若是明日母亲看见这副光景,定知晓她夜里做了甚么。   窗外的罪魁祸首冷眼瞧着屋内惊慌失措的沈鸾。   裴晏轻哂,指尖还余一块小石头。   他抬眸。   却见沈鸾抱着画本移至书案,铺上雪浪纸。   抿唇犹豫许久,沈鸾终落下一笔。   她准备自己画着补上了。   ……   长夜漫漫。   沈鸾虽不擅长做文章,然画画一事,她却极为擅长。   加之又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沈鸾脸渐红,幸而她先前见过人修复古画,只自己画了最后几话,又拿白胶细细粘上。   若不仔细瞧,定是看不出端倪。   沈鸾悄悄松口气。   已是四更天,窗外钟声连着敲了四下。   茯苓睡在外侧,只轻轻翻身的功夫,沈鸾顿时不敢再动。   忽的庆幸茯苓今夜睡得熟,未曾发现她起夜。   不敢再耽搁,沈鸾将那画本胡乱塞至枕下,熄灯睡去。   袅袅青烟自鎏金珐琅三足香炉氤氲而起,睡意沉沉笼罩,兴许是今夜累得狠了,沈鸾很快睡了过去。   竟不知今夕何夕。   地上铺着厚厚的大狼皮褥,踩上去不会觉得生冷,也无任何动静。   裴晏悄声翻窗进屋,半张脸隐在夜色中,忽明忽暗。   青纱帐幔掀开,裴晏视线一点点在沈鸾脸上掠过。   手指未曾碰到沈鸾眉眼,榻上的人忽的呢喃一声,背过身对着墙。   裴晏手指顿在半空。   余光瞥见那露出的半册画本,裴晏紧拢双眉,悄无声息将那画本取下。   又翻到最后。   前世裴晏没少见着沈鸾作画,彼时长安郡主春心萌动,每每见着裴晏,一双眼睛总能笑如弯月。   “阿珩,母亲总夸我画画极好,我给你画一张好不好?”   裴晏没答应。   然沈鸾过目不忘,裴晏又是她心尖尖上的人,早就熟记于心。   那时长安郡主书案上,光是裴晏的画册,就有厚厚一沓。   而现在。   裴晏低头翻看手中的画本,面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这画上坐着轮椅的男子……   忽听沈鸾低语:“阿衡,那是我照着你画的……”   怒火中烧。   裴晏面无表情,直接将沈鸾最后补上的那几页都撕下。   画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中。   裴晏紧紧盯着榻上睡得忘乎所以的沈鸾,一双黑眸晦暗不明。   后背刚结痂的伤口好似又渐渐疼了起来,仅仅只是为一个裴衡,只是为一个裴衡……   他咬牙。   手中的画纸早就褶皱连连,看不出原样。   若是沈鸾明日看见……   裴晏瞥一眼掌心揉成一团的画纸,皱眉。   今夜那只黑猫只是侥幸,然沈鸾已是起了疑心。若是明日看见这画本,定会有所怀疑。   裴晏闭眸沉吟。   思忖良久,裴晏终转身,重回沈鸾书案后。   开始作画。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翌日清晨。   许是昨夜累得狠了, 沈鸾这一觉睡得极沉。   沈氏悄悄着人过来问了好几趟,沈鸾都未曾起身。   沈氏握着丝帕,捂唇笑笑:“也罢, 她爱睡就让她多睡会,反正今日也不用念书。”   又道早上的五香糕吃着不错, 让小厨房留了一点, 过会送去沈鸾院里。   丫鬟应声退下。   将近辰时三刻,沈鸾院中方响起要水的声音。   侍女捧着沐盆, 双膝跪地, 服侍沈鸾净了手,方拿了青盐出来,供沈鸾漱口。   博古架上的双环联珠瓶插着时下的新鲜花卉, 屋里藏香袅袅,香气怡然自得。   今日天气好,绿萼支开窗屉子, 衣袖不小心拂过窗边,小声疑惑, 低头去瞧。   沈鸾本就心虚, 一双眼睛几乎贴在绿萼身上。   这会瞧见,忙不迭出声:“……你看什么呢, 都看迷糊了?”   夜里洒下的茶水早就干透,书案也收得好好的。   沈鸾细细回想,总想不出自己落了哪处不查,只能盯着绿萼看, 提心吊胆。   绿萼转首一笑, 弹弹衣袖浮尘:“并没甚么,只是方才见此处脏了。”   说着, 又唤丫鬟前来,“都看着点,这会是我还好,赶明儿弄脏了郡主的衣衫,仔细你们的皮。”   丫鬟忙忙福身,应了声:“绿萼姑姑说的是,奴婢日后定当注意。”   左右不过是小事,绿萼没再继续追究,叫小丫鬟前来洒扫便是。   待沈鸾盥漱毕,又有丫鬟捧着十锦攒盒进屋,光是早饭,就摆了十来个小碟子。   茯苓站在一旁,为沈鸾布让:“……这五香糕是晨间夫人送来的,郡主尝尝可还喜欢?”   沈鸾吃一口,果真不错。她抬首:“母亲还在房中吗,过会我瞧瞧她去。”   茯苓笑着俯身:“夫人早早出门去了,哪里还在家。”   沈鸾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左右她这趟回家要住几日,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   那画本明日再还也不迟。   饭毕,拿清茶漱了口,沈鸾方想起自己还有一事忘记:“杨伯做的牛乳茶,可曾送了来,过会我可要给姚姐姐送去的。”   姚太傅抱恙,姚绫定是要在家中侍疾。这牛乳茶本就是她说好吃的,沈鸾如今得了,自然要给她送去。   “早备下了。”茯苓笑着捧出妆匣,为沈鸾描眉画眼,“还有两匹宫缎,彩缎百端,都在车上了。”   沈鸾今日要去姚府探望太傅,礼数自然不能缺。   临出门前,沈鸾到底不放心,拿了《中庸》的书壳套在那画本外面。   也幸而先前圣上曾送过她一方宝墨,那墨呈六边形,落笔即干,无需担心泅纸。   想了想,沈鸾又转而对屋里的丫鬟道:“我枕边的《中庸》你们都别乱动,那是我留着夜里看的。”   绿萼弯唇:“郡主何时这般爱念书了,夫人知道了,肯定欣慰。”   沈鸾脸一红,悄悄示意绿萼附耳过去:“可别叫母亲知道,那是我拿着当安眠用的。”   绿萼捂唇笑出声:“我说呢,郡主何时变了个人,奴婢日日跟着,竟也不知道。”   沈鸾笑睨她一眼:“就你话多。”   沈鸾抵达姚府的时间实在不巧,姚太傅恰好吃了药歇息睡下,不能见客。   姚绫迎着沈鸾出了府门,替父亲谢过长安郡主。   沈鸾急急将人扶起:“姐妹一场,姚姐姐无需这般客气。”   姚太傅这回不是普通的风寒,连着吃了几副药也不见好。毕竟年岁已高,姚绫挽着沈鸾的手,踩着日光慢悠悠往外走。   “父亲之前还说,若再这般,他可能会向陛下请求,辞去太傅一职。”   沈鸾稍怔,驻足:“……你说什么?”   姚绫莞尔,偷偷向沈鸾透露新太傅的身份:“其实父亲前两年,已物色好一人。”   那人以前也是姚太傅的学生,学问渊博,学富五车。若无意外,应是他接任太傅一职。   姚绫悄声道:“郡主可曾听过白世安?”   沈鸾缓声:“……白世安?可是江南那位?听闻他貌比潘安,才同子建*。”   相传还有女子为博白世安一笑,为他种一片桃花林,以表心意。   无奈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白世安视若无睹,又嫌家中时常有爱慕的女子叨扰,转而离了家,如闲云野鹤般踏遍山野,自在漂泊。   沈鸾狐疑jsg:“他那样的人,自由惯了,怎会答应入朝为官?”   姚绫蹙眉:“多的事我便不知了,只知白世安来京城,是为了寻一人。”   究竟寻谁找谁,姚绫一概不知。   ……   从姚府离开,天色尚早。   难得出宫一趟,茯苓也好顽,偷偷撩起车帘一角,看京城富贵繁华地。   贩夫走卒遍地皆是,市井气十足,是和皇宫不一样的富贵。   今日虽坐的是翠幄青轴车,然长安郡主的车舆,向来和低调不沾边。   车帘撩起,已有好几个胆大的小孩,偷偷踮脚往里瞧。   绿萼狠瞪一眼茯苓:“郡主还在这里,你便这般没规矩。”   茯苓当即松开车帘,讪讪:“我瞧着好顽,一时忘了。”   又轻声向沈鸾告罪。   “无碍,难得出宫一趟。”沈鸾懒懒。   茯苓趁机:“郡主可要去八宝阁,奴婢听闻八宝阁的掌柜近日得了不少好东西,郡主可要瞧瞧去。”   沈鸾颔首:“到底无事,去一趟也无妨。”   茯苓兴冲冲叫车夫拐道。   沈鸾是八宝阁的常客,宫中稀世珍宝虽是不缺,然沈鸾看也看腻了,左右不过是玉雕翡翠玛瑙,无甚新意。   八宝阁则不同,店里多有西域东洋人往来交易,以物换物,自然的,新鲜的玩意也多。   只今日实在不巧,沈鸾车马未曾停下,遥遥的,就看见裴仪的车舆。   茯苓暗叫不好,也没了继续玩乐的心思,她怏怏:“郡主,奴婢适才觉得,八宝阁也无甚好顽,要不我们还是回府吧。”   她攥住沈鸾衣袖,“听说小厨房今日做了油酥饼,奴婢馋那个好久了,郡主……”   茯苓实不会撒谎,眼神飘忽。   沈鸾一眼瞧出不对劲,掀开车帘往外瞧:“适才不是还嚷嚷着要去八宝阁吗,怎的如今却改了口,且我记得八宝阁就在……”   视线望向裴仪车舆,沈鸾当即眼前一亮:“我正愁没人陪我顽,不想她竟在此处。”   茯苓欲哭无泪,后悔不已,她央求:“……郡主。”   沈鸾知她所想,笑着拍拍她手背:“我又不同她吵,你怕什么?”   下了车,裴仪果真在八宝阁。   她披一件羽缎对衿褂子,腰下系着葱黄绫绵裙,水灵灵站在八宝阁。   店中客人早就清空,裴仪身边只余紫苏一人伺候,掌柜垂手侍立在一旁,笑盈盈让伙计给裴仪开箱。   “公主瞧瞧,这是东洋人用的鎏金青铜乌木挂墙钟,公主看可还喜欢?”   裴仪兴致缺缺:“这挂墙钟宫里多的是,有甚么稀奇的。”   掌柜笑得谄媚:“公主再看看。”   恰好是整点,那钟忽的响起一阵奏乐,随即有一小雀从顶方的小洞伸出脑袋,叽叽喳喳报时。   “每逢整点,这雀儿都会出来。”掌柜细细解释。   裴仪也觉有趣,凑近瞧,忽的身后传来一声笑。   沈鸾款步提裙,缓缓步入店中:“这钟倒是有趣得很。”   裴仪瞪圆眼睛:“你怎么也在这?”   思及自己上回在八宝阁看中的东西都被沈鸾买走。   裴仪当即转身,示意掌柜将那挂墙钟包起来,她要了。   掌柜眉开眼笑,忙不迭让伙计又捧出小小一盒玫瑰香膏。   “这玫瑰香膏也是东洋货,只他们那的人不唤这个,他们管这玩意叫唇膏。一盒有十二色,只需转开底部,细细涂一层在唇上,比寻常用的胭脂可好用多了。”   沈鸾凑近看:“果真好看。”   裴仪忙忙:“包起来。”   沈鸾:“这玉玦扇坠倒也别致,不似寻常的俗气。”   裴仪:“包起来。”   沈鸾:“这玛瑙如意枕意头不错。”   裴仪:“包起来。”   沈鸾:“这玻璃牛角灯可是……”   裴仪想都不想:“包起来。”   她得意昂首,到底年轻,心里藏不住事,唇角高高往上扬。   裴仪弯唇,手执一柄菠萝漆扇柄牡丹团扇半掩面:“长安莫生气,今日我兴致好,待……”   沈鸾亲昵上前,挽住裴仪手臂:“公主给我买这么多东西,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生气呢?”   裴仪瞠目结舌:“什、什么?”   沈鸾眨眨眼,一双狐狸眼狡黠明亮:“我知道公主心善,所以适才我瞧着什么有趣,公主都立刻让人包起来送给我。无功不受禄,长安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裴仪一口气憋在胸腔:“你、你……”   沈鸾笑眼弯弯:“然公主一片心意,长安也不好拒绝。”   沈鸾松开人,稍一福身:“只能来日再谢过公主了。”   裴仪气急攻心。      偏生店中那伙计是新来的,不知裴仪和沈鸾二人之间的龃龉,当即将那几十箱东西搬往沈鸾车上。   裴仪再气,也不可能让人搬回来。   沈鸾笑弯眼:“公主下回还是莫破费了。”   裴仪盛怒,然街上人来人往,若是让人知道她堂堂三公主连这几十箱礼物都送不起,那才是大大的丢脸。   裴仪咬牙切齿:“长安客气了。”   再看沈鸾这张脸,裴仪恐自己忍不住挥拳相向。不想在八宝阁多待,裴仪当即甩袖离开,气恼上了自己的车舆。   茯苓瞥一眼车上的东西,目瞪口呆:“郡主,这些……都要送回沈府吗?”   沈鸾:“自然。”   转头看一眼垂手侍立的掌柜,沈鸾好奇,“你们大当家不在?”   平日她来,都是大当家招待的。   掌柜笑着迎上去:“大当家今日身子不适,刚在楼上歇息。郡主若有事,和小人说也是一样。”   沈鸾:“不是什么大事。”思忖片刻,终道,“下回三公主来,她要什么都记我账上,银子去沈府取就是了。”   掌柜忙道:“是,小的记住了。”   ……   二楼客房。   大当家战战兢兢,拱手侍立在一侧,眼珠子几乎要黏在李贵手中的匕首上。   他说话打着颤,朝榻上的裴晏求饶:“公公公……公子,有话好好说。”   大当家双腿发软,后悔不已,“这店里你喜欢什么尽管拿去,只要别、别……”   那匕首尖锐,隐约见血。   大当家两眼一翻,险些惊呼出声。   裴晏坐在美人榻上,示意李贵松开人:“听闻八宝阁大当家擅玉雕。”   他将怀中一物拿出,巾帕解开,却是那断成两截的水晶发钗。”   手指在案几上轻敲了一敲,裴晏声音低低,“这个,可否能修?”   “能、能能能。”大当家不假思索,差点跪在地上。   接过去细细瞧着。   那镂空雕花水晶发钗精致,摆明是女子之物。   大当家为人圆润,打量裴晏又是这样的年纪,只当这发簪是裴晏送给心上人的。   “公子是已经有家室了吗?”   裴晏忽的抬头:“何以见得?”   只要不拿匕首指着自己,大当家又恢复平日的圆滑,他笑呵呵:“我这双眼不会看错,公子这样的容貌,夫人定也是万里挑一的。”   裴晏眉眼难得有了笑意。   沈鸾那样的人,确实是万里挑一的。   见裴晏展露笑颜,大当家长松口气,将平日长袖善舞的本领都拿出:“公子和夫人定然是举案齐眉比翼连枝,旁人羡慕不来的。”   裴晏唇角噙笑。   大当家:“这水晶簪子,定是公子送给夫人的吧。瞧瞧这成色,一看就是上用的。还有这做工,不是我自夸,这京城上下会玉雕的我都认识,这手艺不是出自传统大家,定是公子自己做的。”   大当家笑笑,“说来也难为公子手巧,这样精细的活,若非对夫人情深意切,怎么可能……”   无意抬头,对上裴晏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大当家当即噤了声。   后脊生凉,喉咙似被人紧紧扼住,他喃喃:“公、公子,怎么了?”   裴晏一步步逼近。   大当家跌坐在地,双股颤颤。   这人的表情,怎么像是妻子被人抢走一样可怕?   裴晏面无表情,将那发簪自大当家手中夺走,随手丢向一旁的炭盆中。   会修复水晶簪子,不过是为反驳当日的破镜重圆之语。   他想让沈鸾知道,破镜亦能重圆。   然刚刚大当家那番话……   裴晏半眯起眼:“若是从今日开始学玉雕,几日能学成?”   大当家:“多则五年,少则三年。”   裴晏继续盯着人。   大当家立刻改口:“不过若是公子这样聪慧的人,定不需半年……不,三个月就能成。”   裴晏淡淡:“半个月,若是学不好……”   大当家:“能、一定能,公子放心,我一定好好教。”   裴晏揉着眉心。   一个月后便是沈鸾的生辰。   长安郡主的生辰,向来热闹辉煌。   前世沈鸾求了自己许久,央求要生辰礼,当时裴晏不过随手送jsg了个木雕,沈鸾日日夜夜爱不释手,天天带在身上。因这事,还被裴仪嘲笑了好一番。   那木雕着实未花费他半点心思,不过是以前在明蕊殿无聊,闲时做的玩意。   沈鸾竟喜欢成那样。   若这回换了玉雕相送,她定更是欢喜的。   至于裴衡,若是能解除婚约便好,若不能,杀了便是。   裴晏想得入神,恍惚竟听见沈鸾的声音。透过支开的窗屉子往下望,果真看见沈鸾的车舆。   裴晏匆忙起身下楼,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沈鸾刚好踏出门,扶着绿萼的手准备上车。   她头戴帏帽,薄薄青纱罩着,挡住沈鸾姣好的容颜。   忽的一阵冷风吹来,拂开半隅青纱。   似是有所发觉。   沈鸾偏过头。   那双杏眸瞬间染上盈盈笑意。   沈鸾以前,也是这般看自己的。   柔情蜜意,缱绻旖旎。   裴晏勾唇。   然后他看见,沈鸾松开绿萼的手,提着裙子朝自己跑了过来。   她直直越过自己,奔向不远处的裴衡:“——阿衡!”   沈鸾双目熠熠,从来福手中接过轮椅,推着裴衡往前走:“阿衡怎么也出宫了?”   “阿衡,前方有一家杏子铺,我带你过去。”   “阿衡,这家糖水铺子也好吃,你可要尝尝?”   “阿衡,你瞧瞧这木簪,好看吗?”   阿衡,阿衡,阿衡。   裴晏身子隐藏于暗处,他双目直直,看着沈鸾推着裴衡,从东市走到西市。   那样的神态和笑颜,裴晏以前也在沈鸾脸上看过。   她那时看的是自己,唤的也是自己。   摊贩前。   沈鸾手握木簪,在头上比划比划。   她还戴着帏帽,自然瞧不清木簪戴在自己头上,只能拿裴衡当铜镜。   “阿衡,你瞧瞧我戴着如何?”   因戴着帏帽,裴衡往日又不常上街,卖木簪的老阿婆眼睛又花。   她笑笑,还当两位已成了亲:“在公子眼中,夫人自当是顶顶好看的。”   ……夫人。   沈鸾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这般唤自己,忽而又想到昨夜偷看的画本,当即红了脸。   幸而帏帽不曾摘下,不然裴衡必发现端倪。   她悄悄拽裴衡衣袖,沈鸾面如桃花,弯腰轻声问:“好看吗?”   裴衡瞥一眼不远处的一抹黑影,勾唇轻笑,眉眼笑意溢满。   “夫人自然是好看的。”   沈鸾双颊红透,小碎步挪近裴衡,将木簪递至裴衡。   仗着裴衡未曾看过那画本,沈鸾学那画本中二人的称呼。   她轻轻凑近裴衡,一双眼睛笑如弓月。   “那你帮我戴上。”   沈鸾挽唇,她声音轻盈,似染了甜蜜般香甜。   她道。   “……裴郎。” 第三十一章   “阿珩, 刚刚那位小娘子,是唤她夫君郎君吗?”   春日莺啼,满京城的上空风筝高高挂起, 悬在空中。半边天幕姹紫嫣红,花团锦簇, 犹如百花绽放, 美不胜收。   春江两畔,长安郡主一身杨妃色袄子, 信步翩跹朝裴晏飞奔而来, 她怀中也抱着一个大风筝。   沈鸾满脸羞涩,拽着裴晏衣袖小声发问。   “阿珩,我日后……也可以唤你裴郎吗?”   曾经, 名冠京城的长安郡主也是这般,眉眼含情,双目熠熠望着自己, 小心谨慎将那深情脉脉的两字宣之于口。   “裴郎。”   裴郎。   而如今。   裴晏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的影子,一张脸阴森如恶鬼, 旁边的小贩怕招惹是非, 默默往后挪开两三步,满脸戒备盯着裴晏, 深怕他下一瞬就要掀翻自己的摊子。   不远处的小摊前,沈鸾尚未发觉落在自己背后的灼热视线。   少女双颊飞起灼热红晕,沈鸾垂眸,任由裴衡为自己戴上木簪。   青纱自指尖拂落, 裴衡为沈鸾正正帏帽, 视线忽向旁边移,他惊疑:“……那人, 好像是五弟?”   既被发现,裴晏自然不再隐于暗处,拱手向裴衡请安:“兄长。”   裴衡摆手,连声笑:“这是在外面,不必多礼。”   从适才听见裴晏的名字,沈鸾就一直背对着人,上回见面,她和裴晏还因为裴衡做的发簪闹了不愉快。   小郡主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多看一眼她都嫌脏了自己眼睛。   裴衡无奈,轻声劝人:“卿卿。”   沈鸾别过脸,只装听不懂裴衡的暗示:“我累了,想回府了。”   裴衡朝裴晏歉意一笑:“待来日有空,我再陪五弟走走。”   裴晏垂首,敛眸掩去眼底的阴翳:“兄长慢走。”   卖木簪的老阿婆眼睛不太好,看不出三人之间的暗波涌动,只笑呵呵朝裴晏介绍自家的簪子。   寻常人家,求的不过是家和万事兴。   老阿婆笑言:“这位公子可要看看簪子,方才你兄长也买了送给你嫂嫂。你家兄长真是好福气,竟能娶到那样天仙一样的人。”   裴晏一张脸冷若冰霜:“她不是我嫂嫂。”   老阿婆一时语塞,随即又笑开:“那是好事将近了?公子可也有心上人,这簪子送心上人也是极好的……”   蓦地,裴晏眼中阴郁渐退,他缓声望向还未走远的沈鸾,淡声道:“有。”   老阿婆喜笑颜开:“那这鸳鸯梳,再适合公子不过了。若是送给心上人……”   推着轮椅,沈鸾走得不算快,自然也听见了裴晏的答案。   面露怔忪,沈鸾一双柳眉轻蹙。   裴晏这样的人,竟也会有心上人,她俯身至裴衡耳边,悄声问对方知道与否。   裴衡摇头,侧首看沈鸾:“……卿卿好奇?”   “倒也不是好奇。”沈鸾轻哂。   她语气轻轻,然那话,也飘至裴晏耳中,“只是不知哪家姑娘运气这般差,竟会被那样的人看上。”   练武之人,听力自是极佳的。   李贵垂手站在一旁,战战兢兢看裴晏一眼,欲言又止。   裴晏语气不善:“有话就说。”   李贵凑至裴晏耳边,低语:“先前您让我查的白世安,奴才没找着。”   裴晏拢眉,视线缓缓从那渐行渐远的马车移开,重落李贵脸上。   李贵:“奴才挨家挨户问了,白世安并不住在那,那老房子空置多年,一直未有人住着。”   裴晏眸色稍暗。   上一世,白世安是他的幕僚,若无意外,白世安现在应在城郊那所农舍。   裴晏轻捻腕间的迦南木珠,一双黑眸晦暗沉沉。   除非,有人同他一样,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提前带走了白世安。   那载着裴衡和沈鸾的马车渐行渐远,裴晏遥遥望着,若有所思。      ……   裴衡尚且有要事回宫,沈鸾不多打扰,在沈府门口辞别。   天色不早,已过掌灯时分,府上处处点起青花水草带托油灯。   府中灯火明亮,回廊两侧的金丝藤红漆竹帘映着璀璨光影。   沈鸾先回屋更衣,而后款步提裙,慢悠悠从回廊穿过:“父亲可回来了?”   绿萼福身:“军营事多,将军近日可能都不得回来了。”   “什么事这么要紧。”沈鸾皱眉,颇为不解。   往常她回来,沈廖岳定是天天归家的,沈鸾何曾见过这般。   绿萼笑着摇头:“这奴婢也不得知了,军中要事,岂能是人尽皆知的?不过沈将军倒是打发人送了滴酥鲍螺来。”   那滴酥鲍螺原是沈鸾的最爱,然她现在却兴致缺缺:“先放着吧,我回头再吃。母亲可曾摆饭了,若没有,我同母亲一处吃便好了。”   穿过影壁,遥遥的遂听见母亲一阵笑。   丫鬟见沈鸾前来,忙弯腰掀起大红猩猩毡帘,福身请安:“奴婢见过郡主。”   沈鸾狐疑:“母亲屋里可是来了客人?”   一进屋,绿萼和茯苓立刻为沈鸾解下斗篷。   屋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   里屋传来沈氏的笑声:“是卿卿回来了吗?”   沈鸾眉眼弯弯,笑着道了声:“是。”   抬首猝不及防见着母亲对面的人,沈鸾目瞪口呆:“你怎么会在这?”   只见裴仪仍穿着下午见面的衣衫,她一收往日的骄矜任性,言笑晏晏坐在高软席靠背拐子纹太师椅上,和沈氏相谈甚欢。   沈氏睨沈鸾一眼,轻摇摇头:“卿卿。”   话落,又转而望向裴仪:“下回公主来,可不能带那么多礼物了。”   沈鸾瞪圆眼,看向裴仪。   裴仪盈盈一笑:“夫人客气了,我和长安向来交好,区区一点心意,夫人莫再拿我取笑了。”   “怎么会。那玫瑰香膏我看着甚是欢喜,你说东洋人怎么唤来着?”   裴仪弯唇:“唇膏。”   沈氏连声笑:“是,是这个名。”   两人说说笑笑,沈鸾坐在中间,倒不知该说什么,只一个劲拿眼瞪裴仪。   沈氏望一眼外面的天色:“这天也黑了,公主今夜就在府上住下吧。”   她招手示意丫鬟上前,“把西厢房收拾出来……”   裴仪笑着打断沈氏:“不必麻烦。”   她瞥jsg一眼沈鸾,“我随长安住就好了,正好可以同她说说话。”   月色凉如水,苍苔夜冷,远远的只闻树影婆娑。   用过晚膳,裴仪在园中闲庭散步。   登上青石椅子,攀藤引树,倏地豁然开朗,偶见红梅点点,分外妖娆。   “这园子倒是修得别致。”   裴仪缓步,视线遥遥落向那一片梅林,“这也是皇兄让种下的?”   紫苏小心搀扶着裴仪,闻言也跟着一笑:“确实是太子殿下吩咐的。”   裴仪只好奇:“以前也并未闻得沈鸾有多爱红梅,怎的她园中都种的这个?”   这话紫苏实在不解,她只摇头:“这个……奴婢倒是不知。或许等会见了郡主,公主再问也不迟。”   “我问她这作甚。”裴仪抿唇,而后又让跟随的丫鬟自去,她和紫苏二人逛逛就是。   丫鬟都是沈府的家生子,不敢违逆裴仪的话,福身退下:“是。”   没了外人在,裴仪也不必再端着公主架子,倒也轻松些。   穿过九曲回廊,裴仪逛得尽兴,忽而又好奇:“紫苏,你可曾见过沈将军?”   紫苏狐疑:“公主怎的突然想起问起这个了?”   “倒也不是突然想起。”   往常宫中宴会,沈氏作为女眷,又是长安郡主的生母,自会出席。   裴仪一直好奇,“我只是在想,沈鸾生得那般,是否都随了沈将军。”   也是怪哉,沈鸾生得并不肖沈氏。   紫苏低声:“公主可是忘了,沈将军曾烧伤过。”   后来皇帝遍寻名医,也只能勉强恢复□□成。   裴仪笑意渐淡,顿时敛下追问的心思,只道:“罢了,这事就当我未曾提过。”   一时到了沈鸾院子。   自影壁穿过,抬头先是一个赤金九龙青地牌匾,上面是圣上的御笔亲书。   再往后瞧,却是一座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   屋内设一张天然罗汉床,床上铺着锦裀蓉簟,左侧还有两张海棠花式的漆几。   屋内点着淡淡藏香,暗香疏影。   “我以前只知蓬莱殿精致华丽,不想沈鸾这闺房,竟不输给宫内半分。”   紫苏弯唇:“长安郡主的下处,自是不差的。”   话落,终不敢相信,“公主,您今夜……莫不是真要在这里住下?”   以沈鸾和裴仪互不相让的性子,她真怕两人半夜闹起来。   若是在宫中还有,有静妃娘娘盯着,然这是在宫外。俗话说天高皇帝远……   紫苏愁容满面。   裴仪试图宽慰:“你放心,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忽而想起自己袖中还藏有一物,裴仪倏地收住声,抬目望向园中的红梅。   “这联珠瓶的花卉我实在不喜,紫苏,你去折两株红梅来。”   话音甫落,又怕紫苏手脚麻利,裴仪细细交待一番:“红梅娇贵,你仔细看着点,切莫伤了。”   紫苏欠身,躬身退下:“是。”   好容易寻了个由头将紫苏打发出去,裴仪悄悄松口气,越发攥紧袖中的红麝香串。   今日去八宝阁,本就是为的这个。上回幸而有沈鸾提醒,自己才没踏进齐家那火坑。   裴仪本想着去八宝阁挑一件回礼,不曾想后来会遇到沈鸾。   这红麝香串揣在怀里,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一番纠结,裴仪左顾右望,趁屋里没人,悄悄将那红麝香串塞在沈鸾枕下。   忽而瞥见一角的《中庸》,裴仪缓缓瞪圆了眼珠子。   怪道她近来文章做得不如沈鸾好,原是沈鸾半夜挑灯夜读。   裴仪愤愤翻开书册。   ……   夜间风大,虽没下雪,然天还是冷得厉害。   担心沈鸾和裴仪真吵起来,沈氏特地将人留在院中,细细交待了几句。   又命绿萼和茯苓好生看着点,小心伺候三公主和郡主。   绿萼和茯苓齐齐应了声:“是。”   回到院中,却见丫鬟都在廊檐下站着。   屋里只有裴仪一人。   沈鸾进屋:“怎的就你一人,紫苏呢?”   她眼睛弯弯,忽而瞥见裴仪手上的《中庸》,沈鸾当即变了脸。   二话不说,将绿萼和茯苓打发出去。   她反手关上门。   屋内幽香阵阵,裴仪轻倚美人榻,手执海棠宝相花纹团扇,慢悠悠轻晃。   闻得沈鸾进屋,裴仪眼眸轻抬,揶揄满满。   “这寒冬腊月的,你可知我为何还觉得热?”   那画本就在裴仪手上,沈鸾岂能不知,闻言,疾步奔至裴仪身前,欲抢过她手中的画本。   裴仪乐得往身后藏:“好一个长安郡主,好一个闺阁小姐!我只当你半夜偷偷念书,谁曾想你竟然……沈鸾、沈鸾!”   裴仪笑成一团,身上的衣裙早就皱巴巴,“别碰那里,痒。”   抢不过,沈鸾自然使了巧劲。   裴仪自小就经不住人挠痒痒肉,这会笑得欢,自顾不暇,自然也无暇顾及那画本。   任由沈鸾抢了去。   她得意洋洋:“你抢了也无用,我早就看过了。”   沈鸾反唇相讥:“好个三公主,竟还看这种画本。”   裴仪随手拿起一旁的靶镜,细细理云鬓,她笑:“你这习惯倒是没变。”   沈鸾爱美,自幼身边必有靶镜,若不是太傅不允,她上学时也要带着靶镜的。   沈鸾昂首:“你不也是?”   还是那般怕痒。   裴仪轻笑,睨她:“这么理直气壮,也不怕我将此事告诉你母亲?”   “不劳你费心。”沈鸾脱口而出,“你当这画本从哪来的?”   裴仪眨眨眼:“……沈夫人给你的?”   沈鸾颔首。   裴仪摇头:“不可能,这画本还有下册,若真是沈夫人给你的,怎的只有上册没有下册,何况那最后几页的……”   话犹未了,忽见沈鸾直直盯着自己。   裴仪匆忙捂住唇,后知后觉自己说漏嘴。   可惜为时已晚。   沈鸾眼睛熠熠:“好个未出阁的三公主,竟连下册都看过了。”   裴仪别过脸。   总归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双颊滚起红晕,只拿衣袂捂住脸。   一番吵吵嚷嚷,直至窗外钟声敲出一响,绿萼隔着窗,笑着提醒:“明日还要早起,还是早些睡,莫耽搁了时辰。   沈鸾终和裴仪止了笑声,好生将那画本藏在枕下,这才唤人进来,伺候自己更衣。   懒得再移榻,裴仪今夜越性和沈鸾住一处。   沈鸾迷迷糊糊快睡去,忽听身侧的裴仪唤自己一声:“沈鸾。”   沈鸾睡眼朦胧:“……嗯?”   “你知道竹清先生吗?他的画本一本难求,比你看的有趣多了。等下回……”   转身,沈鸾不知何时已睡了过去。   她气息极轻极浅,纤细睫毛轻覆眼睑,一张素净小脸埋在杏花绫锦衾下,青丝缠绕在枕间。   明月高悬,银辉悄无声息透过月洞窗。   裴仪望着人,看了许久。   良久,方转过身。   ……   翌日清晨。   沈氏今日要去寺庙上香,怕沈鸾起不来身,早早的便让侍女过来。   不想沈鸾院中却热闹得紧。   一问方知道,那两个小祖宗竟因一床锦衾闹翻天。   侍女默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这又是在闹甚么?”   绿萼见惯这阵仗,只笑着摇头:“郡主说公主昨夜抢了她锦衾,害她冷了一夜,公主说那锦衾是郡主踢开的,和她无关。”   绿萼悄悄将侍女拉至一旁,“这儿有我们,请夫人放宽心,待公主和郡主洗漱好了,就去前院用膳。”   一直到上了马车,沈鸾和裴仪仍各看各的,都拿后脑勺对着对方。   沈氏坐在中间,哭笑不得。   泰安寺香火旺盛,知沈鸾和裴仪要来,泰安寺早早清了闲杂人等,各处山门都有人守着。   方丈亲自出来迎接。   沈氏垂首歉意:“若扰了佛祖,倒成我们的不是了。”   方丈笑着摇头:“夫人客气了。公主和郡主乃千金之躯,万万冲撞不得。”   泰安寺幽静空远,香烛辉煌。   裴仪走走停停,遥遥听见一阵木鱼声,忽而心生几分诧异。   紫苏扶着人:“公主可是有事?”   “无事。”   凝神细听,那木鱼声犹在耳边,裴仪皱眉,“只是觉得这声音熟悉。”   好像何时,她也曾日日夜夜听过。   紫苏跟着细听片刻,方笑道:“公主真是糊涂了,不过是木鱼声而已。别的不提,先前郡主在澜庭轩受了惊吓,陛下也是请了僧人进宫,为郡主诵经祈福。”   裴仪恍然,倏尔又拢眉:“好端端的,你又提她作甚?”   紫苏抿唇:“是,奴婢再也不提了。”   她悄悄拿眼瞥裴仪。   约莫过了半盏茶,裴仪终又望向紫苏,气呼呼:“……她在哪?”      ……   月老庙前。   沈鸾垂首,从僧人手中接过红绸,低头在上方写下她和裴衡的名字。   僧人双手合十,侍立在一旁:“施主若有小名,也可写上。”   裴仪刚踏入前殿,便听见僧人这话。   她撇撇嘴:“怎的你有jsg小名,我也有小名。”   沈鸾写至一半,闻言仰起头:“你什么时候也有小名了?”   “我可没有。”   裴仪别过脸,“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人有。”   这事还是前些时候,裴仪调查明蕊殿时意外发现的。   她凑近沈鸾,故意压低声,“且这小名还和皇兄有关。”   沈鸾果真被勾起好奇心:“……谁?”   裴仪勾勾手指。   沈鸾附耳过去。   裴仪:“你若是承认昨夜的锦衾是你自己……”   沈鸾别过脸:“哼。”   裴仪垂下眼:“罢了,告诉你也无妨。”   “是五弟。”   裴仪低头,在沈鸾手心落下一字——   珩。   “阿珩,他的小名是阿珩。”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阿珩, 原来你的小名是这个,那我以后也唤你阿珩,可好?”   “阿珩阿珩, 你看是我新做的衣裙,好看吗?”   “阿珩, 我生辰快到了, 你能不能答应我……”   眼前逐渐恍惚,耳边嗡嗡作响, 似有无数人在自己耳旁说话。   然细听, 又只有一人的声音。   沈鸾脚步趔趄,身子虚虚朝前一晃,黑影模糊, 冲散了淡淡日光。   裴仪轻声笑:“你可知那吴才人为何给五弟起这小名,她说……沈鸾,沈鸾你怎么了?”   忽见沈鸾脚步虚浮, 裴仪唬了一跳,急急唤了身边的侍女上前, 将人扶住。   日光重现, 耳边杂音不再,只余香烟袅袅, 磬声响彻。   举目望去,泰安寺雕梁画栋,木鱼声阵阵。   “无事。”沈鸾勉强端住身子,“兴许是适才站得久了, 有点头晕。”   裴仪满脸担忧:“你这身子未免差劲, 今日不过多行了两步路就如此,改日……”   话音甫落, 又觉自己这话关心过甚。   裴仪别过脸,愤愤咬牙,“我才不关心你身子,只若你在我眼前出了事,父皇知道了,定然又说是我的不是。”   那红绸只差了自己的小名,沈鸾添上“卿卿”二字。   绿萼上前,将那红绸放在锦缎裹着的漆木盘上,转身交给一旁的僧人。   僧人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沈鸾转过身:“你适才说,吴才人缘何取这小名?”   裴仪眨眨眼,后知后觉自己刚刚走神了,她笑:“父皇赐她这封号,果真对极了。”   裴仪悄悄覆在沈鸾耳边轻语:“她啊,总觉得自己生的才是太子,所以巴巴取了这个名,你说好笑不好笑?”   沈鸾轻哂:“痴人说梦。”   遥遥的,远方传来一记钟声,悠远空灵。   大殿前,香烟锦障,沈氏跌坐在蒲团上,她身前空无一人,只有佛祖高高在上,满目慈悲注视众生。   ——鸠占鹊巢。   沈氏低低笑一声,眼底苦涩溢满。   她垂首望一眼自己手中的签文,只觉眼角温热。须臾,有泪珠缓缓滚落。   双脚跪得发麻,起身时,沈氏身子摇摇欲坠,险些摔一跤。   丫鬟听见动静,匆忙款步提裙,紧张进殿:“……夫人?”   “无事。”沈氏莞尔,眉眼温和再现,“只是方才跪得狠了,身子有些受不住。总归是上了年纪,比不得以前了。”   丫鬟笑着搀扶沈氏:“夫人说笑了,是您诚心虔诚,每月总来泰安寺进香拜佛。”   ……诚心虔诚。   沈氏垂首敛眸,抑去眼底的无奈痛苦。   不过是心虚罢了,何来的诚心虔诚呢?   ……   自泰安寺回家,沈氏借口身上懒,不想动,着人重修佛堂,又让丫鬟各处上香。   每日吃斋念佛,不大出门。   沈鸾只家住几日,又重回蓬莱殿。   恰逢这几日天寒地冻,沈鸾自然也懒得出门,只悠悠卧在楹窗下的天然罗汉床上,好生逗着空中的鹦鹉。   自上回给了鹦鹉吃了三日的葵花籽,这小雀总算学乖,见沈鸾来,不再吵嚷着“坏人坏人”,委委屈屈背起了《中庸》。   沈鸾惊奇:“竟真的会背了?”   她只当看护鹦鹉的宫人哄她,不想竟是真的。   茯苓捧着十锦攒盒,远远听见鹦鹉的声音,笑得开怀。   她掀开大红猩猩毡帘子,俯身进屋:“若再学不会,那照看的宫人估计得哭了。”   沈鸾弯眼,摆出愿闻其详的表情:“这话怎么说?”   茯苓:“郡主不知道,那照看鹦鹉的宫人心眼实,还当郡主真要这鹦鹉学会背书。日日夜夜拿着书在鹦鹉前念叨,若再真学不会,那可能就是个大傻子了。”   沈鸾自己虽过目不忘,然她平生却厌极这些晦涩难懂的行文,闻言忍不住弯唇:“倒也难为她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   说着,又让茯苓拿着十锭金锞子出去,赏那照看鹦鹉的宫人。   茯苓福身退下。   屋内烧着地龙,本就暖烘烘的,偏绿萼不放心,眼见沈鸾坐在窗下,又让人将熏笼挪至窗边。   沈鸾浑身发热,受不住,欲起身更衣。   绿萼急急拦住:“可使不得,昨儿才说嗓子不舒服,这要受凉了,可不是闹着玩。”   沈鸾不以为意:“那里就这般娇气。”      绿萼无法,只得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哄了人半天,又道。   “郡主若真无趣,倒不如找出《诗经》出来,给这鹦鹉念着顽?说起这事,前儿我遇见紫苏,问三公主宫中的鹦鹉怎么学的《诗经》。紫苏唬了一怔,说哪是找人教的,是三公主自己不会背,整夜整夜地念,偏那廊檐下的鹦鹉都学会了,三公主还记不住,气得她发了好大一通火。”   沈鸾抚掌大笑:“这我可学不来,不过《诗经》而已,哪里就需要整夜整夜地背。”   绿萼压低声:“郡主可别当着三公主的面提这话,不然她该恼了。”   “我在自己宫中说,她哪里知道?”   话犹未了,忽听窗外一阵爽朗笑声:“裴仪不知道,我倒是听见了。”   窗屉子忽的被人支起,裴煜单手支着窗子,一跃跃进屋里。   沈鸾唬了一跳,见是他,随即笑弯眉眼:“我当是谁,原来是六皇子这个大忙人,倒是我失礼了。”   她仍懒懒倚在床上,眉眼含笑,只动动嘴皮子,起身迎人都未曾。   裴煜在她额上落下一响:“可不敢劳烦长安郡主。”   六皇子进蓬莱殿如在自己宫中,随心所欲,兀自掀袍坐在紫檀嵌理石拐子纹太师椅上,又让绿萼沏一壶西湖龙井。   沈鸾笑睨她:“不敢劳烦我,你倒敢使唤我的人?”   裴煜笑而不语。   沈鸾轻嗤:“我还当你回了京后能常见面。”   不想裴煜日日往军营跑,她竟连一面都难见。   裴煜忽的凑近沈鸾眼前。   沈鸾错愕,稍往后仰:“你看我做甚么?”   裴煜眼中笑意盛满:“若早知你想见我,我定日日到蓬莱殿请安。”   “油嘴滑舌!”   沈鸾随手抄起案几上一个大佛手,往裴煜身上丢去,“我看你日日去的不是军营,而是斗春院。”   “我可不敢。”裴煜摊手,“只是有的人记性不太好,自己说的话,转头就忘记。”   沈鸾狐疑:“我忘记什么了?”   裴煜扬眉:“真不记得了?不是你说的想我做大将军,我若再不进军营历练历练,只怕哪日太子妃儿女双全,还见不到我做大将军。”   ……太子妃。   沈鸾面上怔怔,少顷方听出裴煜话中的揶揄,只可惜手边的大佛手早被她丢了出去,只能愤愤拿眼瞪人。   偏生旁边的鹦鹉听见,也跟着学舌,扑棱着翅膀满笼子扑腾:“太子妃,太子妃!”   沈鸾面红耳赤,肃肃眼光直看向鹦鹉:“再多嘴一句,从今日起就只吃葵花籽。”   鹦鹉当即垂头丧气:“嘤。”   自打上回将鹦鹉送到沈鸾这来,裴煜还未细瞧,这会见了,方觉有趣:“你倒真教了它说话。”   “蠢物而已,你快将它带走。”   “我瞧着倒有几分灵性,可惜我日日都在军营,照看不得。”   提起军营,沈鸾忽然想起自己先前归家,并未在家中见着父亲一事,她忙道:“近来军中可有大事?”   裴煜唇角笑意稍敛:“并无。”   他瞧沈鸾脸色不痛快,“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沈鸾细细解释一番。   裴煜拢眉。   他资质尚浅,若还懒怠,定然不能在军中立威,故而裴煜一日不敢松懈。   然沈廖岳却不是。   当年立下赫赫战功的是他沈大将军,逼着东洋人后退千里、再不敢侵犯半步也是他沈大将军。   若不是当年沈府那场火灾伤了身子,这些年沈将军也不会只屈身于一个小小军营。   父母亲恩爱多年,沈鸾真不想往那一处想:“裴煜,你在军中,可曾见过有哪个女子……”   裴煜笑着打断:“你觉得我长得如jsg何?”   沈鸾气得剜他一眼:“我不是同你说笑。”   “我也不是。”裴煜坦然,“若真有女子,也不该那么不长眼,走错了营帐。”   沈鸾琢磨片刻,忽而笑开:“好大脸,你是说做你的侍妾比做我父亲的强?”   裴煜坦然受之。   说笑一番,又道:“这事你无需担心,横竖有我在,赶明儿我找人问问。沈将军为人光明磊落,定不会做出那等对不起妻女之事。近来军中虽无事,然北方晋城的大雪……”   晋城突降暴风雪,沿路压了不少农舍房屋。   裴煜惋惜叹息,“幸而五哥跟着前去赈灾,也可放心些。只是那地清贫,五哥此番定然吃了不少苦。”   ……   赈灾一事,本该朝廷大臣前往,皇帝下旨让裴晏前去,明面是说裴晏年幼,该历练一番,实则是为他上回得罪沈鸾出气。   晋城地处偏僻,风萧萧路漫漫。   裴晏日夜兼程,连着跑死了三匹马,方赶到。   举目望去,漫天大雪压倒房舍,妇孺老幼无家可归。   当地官员欺裴晏无依无靠,又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子,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   朝廷送来的赈灾之物,皆被太守昧了去。   裴晏问话,他只称是路上土匪抢了去,自己一概不知。   “五皇子,您是天潢贵胄皇子皇孙,哪里晓得这些土匪的可恶。”   太守满身肥肉,跪坐在地,两眼泪汪汪,只知哭爹喊娘,“我若是知道……”   裴晏端坐于上首,慢悠悠轻啜一口清茶,“这么说,太守也不知那土匪从何而来?”   太守疯狂摇头,心里暗笑裴晏年轻,果真好糊弄,他面上却不显,只哭天抢地:“下官对天发誓,我真的不知情,若有一句假话,就让我天打雷劈……”   青瓷茶杯在桌上发出清脆一声,裴晏抬首,他一双黑眸深深,“带上来。”   话落,早有人拖着一八岁幼童上前,晋城清贫,那人衣着却光鲜亮丽,用料考究。   双手双脚皆被绳索缚住,那小童嘴上却仍嚷嚷:“你们是谁,我告诉你们,我爹是太守,你们竟然敢这么对小爷我,我回去定告诉我爹……唔唔唔!”      余音戛然而止。   李贵面无表情,从旁捞起一块破布,塞进那小儿嘴里。   那人眼珠子瞪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牲畜似的被拖至裴晏身前。   太守吓得跌坐在地:“五皇子,你这是……”   裴晏面无表情:“太守不必对天起誓,只须对着他就行了。”   修长手指在紫檀花梨木案几上轻敲,“朝廷这次赈灾,发放银两六十万两,粮食十万石。两日之内太守若是拿不出来,我就剁他一根手指头。少一两银子,再剁一根。”   太守面色惨白:“五皇子,下官真的不知银两和粮食的下落,那银两真的叫土匪……”   裴晏淡淡瞥他一眼:“既如此,李贵。”   李贵执刀上前,那幼童早就吓得魂飞魄散,瞥见那一尺多长的大刀,连连后退,那破布也被他挣扎丢落在地。   “爹,爹你救救我!爹,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啊啊啊啊!”   鬼哭狼嚎。   太守仍一口咬定:“下官真的不知,五皇子,下官乃朝廷命官,您这样做,岂非寒了……”   裴晏沉声:“李贵。”   立刻有人上前,一左一右按住那幼童肩膀。   裴晏声音如鬼魅:“别乱动,若是砍断手指还好,若是不小心砍到脑袋……”   那幼童立刻不动,脸着地,声音抖如筛子:“爹爹!你救救我啊啊啊啊!”   李贵刀起刀落,只见空中一道银光闪现,刹那间万籁俱寂。   而后,那幼童竟晕了过去。   裴晏面色如常:“取冰水来。”   太守面如死灰,瘫软着身子一步步爬至裴晏脚边:“五皇子五皇子,下官立刻去找粮食和银两,求你饶了他!他不过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知情!但是朝廷拨给城里的银两……”   朝廷拨给晋城的银两不过是三十万两,粮食五万石。   比裴晏适才说的,生生少了一半。   裴晏语气轻飘飘:“太守有异议?”   太守硬着脸皮:“没、没有。”   他两眼抹黑,只觉得自己多年来的处心积虑都成了空。   他家中现有的银两,刚刚好是六十万两。   裴晏拂袖离开。   李贵紧跟其后:“主子,那人真的能在两日内拿出……”   “喝的沈是上好的碧螺春,家中案几是花梨木。”   裴晏轻哂,“你觉得他会拿不出?”   ……   冷风呼啸,黑云压城。   晋城本就清贫,加之先前受了暴风雪的残虐,残垣断壁,随处可见。   朔风自窗外呼啸而过,这几日奔波劳碌,好不容易才将所有百姓安顿周全。   裴晏自己却染了风寒。   城里的大夫走的走,散的散,李贵跋山涉水,方找到一人懂医术。   他手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进屋,却见裴晏卧在榻上,手里攥着一把锋利小刀。   冷风鱼贯而入,裴晏皱眉,忍不住又轻咳两声。   李贵忙忙关上门。   自来到晋城后,裴晏的玉雕始终没离手。   白日事多,他只能夜里挑灯学着做。   八仙桌上大大小小摆了十来个,皆是做坏了的。   先前在八宝阁的大当家那学过几日,也幸而裴晏以前做过木雕,不难上手。   然若要精益求精,却难于上青天。   屋里燃着炭盆,无奈冷风阴森,裴晏右手握着刻刀,冷得厉害,刻刀也拿不稳。   昨夜身上起了热,这会还没好全。   头晕目眩,裴晏一个恍惚,那刻刀直直划向掌心。   刀刃锋利,顷刻鲜血直流。   李贵方轻声将药汁搁在桌上,余光瞥见裴晏手上的伤,吓得连声惊呼:“主子!”   他匆忙从包袱中取出金创药,这药还是先前洪太医送来的。   洒在患处,虽疼得厉害,药效却极好。   李贵无声叹气,驾轻就熟帮裴晏处理伤口。   自裴晏学玉雕以来,不知已受伤了多少次。偏生每回受伤,裴晏面上总淡漠如常。   好似已习以为常一样。   “主子,城中百姓都已安顿好了,银两和粮食各家各户都领了,奴才亲自确认过了,不会出错。”   话落,李贵又忍不住,将那太守骂上上万遍。   若非他昧下银两和粮食,百姓也不至于饥寒交迫。   “还有您先前说的账本……”   提起这事,李贵也心生诧异。   来之前,他还以为自己会在晋城待上一段时间。晋城大大小小官员不少,若要一一审问,定要花费不少时日。   只是裴晏似早有先知,直接抓了那太守的幺儿,省去好一通麻烦。   那账本也确如裴晏所说,在那太守八姨太的床底下找到了。   裴晏:“他签字画押了?”   李贵躬身:“是。”   那太守本来还想赖账,直至看见从他家中翻出的账本,以及列在他身前的罪证,当即跌坐在地。   裴晏揉着眉心:“他倒是乖觉。”   前世他也是被派往晋城赈灾,当时确实费了一番功夫,才查到太守头上。   无视右手掌心的纱布,裴晏低头,继续自己手上的玉雕,那是一个小小的扇坠。   细看却有不少的门道。   裴晏专注手上的物什:“通知下去,后日出发回京。”   李贵愕然,视线终从那扇坠移开:“主子,您伤还没好全,若是再吹了风……”   “无碍。”   若再晚,恐怕就赶不上沈鸾的生辰了。   .   长安郡主的生辰,向来是蓬莱殿顶顶重要的大事。   天未亮,绿萼狠心将人唤醒,不复平时温柔。   沈鸾晕乎乎,只见宫人捧着沐盆站在两侧,她怔怔坐在榻上,任由绿萼和茯苓伺候自己盥漱。   而后又移至妆台前。   绿萼俯身,揭开一个官窑瓷盒子,细细拂开一众的白玉簪花棒,是拿玫瑰花碾碎的,只需薄薄一层轻扑脸上,比寻常用的胭脂还好看。   “郡主,这样可还行?”   沈鸾一双秋眸未抬,只低低嗯了声。   茯苓端着红漆木盘进屋:“好歹看一眼,也不妄我和绿萼姐姐忙了这半天。”   沈鸾终抬眸,借着铜镜睨茯苓一眼:“好大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过生辰。”   茯苓笑笑,忙道:“奴婢不敢。”   沈鸾忽的望向她手中的红漆木盘:“这又是拿的什么?”   茯苓福身,着人在案几上铺了红毡,一一将各宫送来的生辰礼摆上。   宫里上上下下,光是皇帝送来的,就有上百件,更别提还有各宫娘娘的。   起初沈鸾还觉得好顽,后来看累了,直接唤人搬进库房,有时也随手赏给宫人。   满桌子的金银玉袂,晃晕沈鸾双眼。   忽地,沈鸾视线落向某处,却是个玉雕的扇坠。   青jsg玉做的,模样精致小巧,凑近瞧,方发现那玉雕的竟然是蓬莱殿。   雕栏玉砌,栩栩如生,檐角下的檐铃也赫然在其中。   “好生手巧。”   沈鸾双眼熠熠,她以前只在书上读过核舟,不想如今真真见到,还是玉雕的。   绿萼和茯苓垂手侍立在一侧,闻言也道:“这样的巧手,怕不是出自八宝阁大当家,我看京城也就他最擅长玉雕了。”   沈鸾攥着扇坠,爱不释手:“这是谁送来的,问了便知。”   绿萼莞尔:“各宫送来的生辰礼都在礼册上记着呢,郡主若想看……”   “想看什么?”   忽的,殿外传来一声清朗笑声,来福推着裴衡,自雪中缓缓而来。   沈鸾提裙迎人进殿,瞬间将那扇坠抛在脑后:“阿衡怎么来了?”   裴衡轻声:“五弟昨夜回京,我刚去瞧了一眼。晋城这趟着实吃了不少苦,我看他手上还缠着纱布,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   裴衡摇摇头,又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也拿来我瞧瞧?”   沈鸾拎着扇坠,在裴衡眼前轻轻一晃。   青玉扇坠映着日光,熠熠生辉。   沈鸾弯唇:“阿衡你看,好看吗?”   沈鸾轻倚在轮椅边,眉若墨画,眼如明月。这番模样,端的是桃羞李惭,燕妒莺啼。   裴衡看得发怔,少顷方道:“好看。”   也不知道是在说人还是说扇坠。   沈鸾眉眼弯弯,将那扇坠放在裴衡掌心:“那我送给阿衡,如何?”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冬日负暄, 红梅绽放。   暖日融融,沈鸾一身杨妃色羽缎对衿褂子,发髻上的石榴石镀金步摇灼目争辉。   她一双笑眼盈盈。   廊檐下檐铃清脆空灵, 裴衡怔怔望着人,似坠入一汪明月。   少顷, 方轻声笑:“这是你的生辰礼。”   沈鸾不以为意:“既送了我, 那便是我的东西。不过是扇坠而已,阿衡若喜欢, 也算这物不妄来这世上走一遭, 物有所值罢了。”   她喃喃,笑弯一双眼睛,“还是阿衡觉得我是借花献佛?”   “罢罢, 我可说不过你。”裴衡眉眼温和,“我说一句,你倒有一百句在等着我。”   他视线在那扇坠上轻轻拂过, “左右不过一块扇坠,你自己留着赏玩便是。”   裴衡欲往皇后宫中请安, 不便多留, 先行一步。   沈鸾起身,送人至宫门口, 忽而又驻足:“阿衡。”   她俯身,“晚上你陪我去个地方,我也不要你别的生辰礼,就拿这个来换, 可好?”   裴衡面露怔忪, 到底拗不过沈鸾,点头道了声好。   一整日, 蓬莱殿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宫中各处,帘飞彩凤,金光熠熠。   青石甬路,台阶上厚厚积雪已清扫干净,各处焚着御香。   宫人穿藤抚树,手上捧着红漆木盘,自林中穿梭而过。   沈鸾身子懒怠,只倚着美人榻不动。晨间起得早,她这会也无甚精神,只听着宫人在下首念各宫送来的生辰礼。   左右都是金玉俗物,沈鸾揉着眉心,朝绿萼瞥去一眼。   绿萼心领神会,款步提裙至金丝藤红漆竹帘:“郡主乏了,今日先到这。”   话落,又垂手侍立在一旁,唤几名宫人上前,将那一箱箱东西收进库房。   茯苓悄声上前:“郡主可要吃些薄荷玫瑰糕醒醒神?那一小攒盒子都是太子殿下让送来的。”   余光瞥见花梨木案几上搁着的青玉扇坠,茯苓轻笑两声,拿丝帕细细包裹住。   “这扇坠精巧,若是摔着碰着可就不好了。”   茯苓看得认真专注,眉眼流露的,无不是喜欢。   沈鸾笑睨她一眼:“你若喜欢就拿去,我看你眼珠子都快黏在上头了。”   茯苓瞪圆眼睛:“郡主可别哄奴婢。”   沈鸾唇角弯弯:“我做甚么要哄你,不过是个扇坠,何至于这般眼皮子浅。”   茯苓和绿萼自幼服侍在沈鸾身侧,自然天底下的珠宝也看过大半。   闻言,茯苓只笑,拿眼睛睨沈鸾,明知故问:“那这盒薄荷玫瑰糕,郡主可否一并赏了奴婢?”   那是裴衡送来的,沈鸾自然半点也不肯让人拿。   她笑剜茯苓一眼:“你再说。”   茯苓宝贝似的将扇坠揣在怀里,清清嗓子:“这可是郡主让说的,可别奴婢说了,郡主又来寻我的不是。不过是一小碟薄荷玫瑰糕,郡主也不至于这般小气。”   沈鸾恼羞成怒:“你再说,我让绿萼撕了你的嘴。”   那是裴衡送来的,自然和别的送的乱七八糟不一样。   茯苓忙躬身求饶,笑声连连:“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说笑一番,眉眼间倦意尽褪,沈鸾秋眸轻抬:“晚上的东西,可曾都备下了?”   茯苓忙止住笑声,福身:“郡主放宽心,都已备下了,只待郡主和太子殿下……”   话犹未了,沈鸾早羞红了脸,随手捡起一颗樱桃丢茯苓怀里:“闭嘴,要你多话。”   茯苓笑着道了声是。   ……      快马加鞭,连着跑了五天五夜,终在昨夜赶回京。   彻夜未眠好几日,加之裴晏身上还发着热,今日传了太医来瞧,也说需要将养一段时日。   忽而瞥见裴晏手掌上裹着的纱布,太医着急慌张:“这又是怎么弄的?”   纱布解下,掌心的痂还没好全,又添上一层。   大大小小,刀痕深浅不一。   太医面露错愕,只当裴晏是在回京途中遭遇土匪,然那伤口看着,又不像是一日所得。   李贵垂手侍立在一旁,猜出太医心中疑惑,忙澄清道:“五皇子近来在学雕刻,想在来年开春为陛下送上贺礼,这是拿刀时不小心留下的。”   太医拱手:“五皇子一片孝心,陛下若知晓,定然欣慰。”   天寒地冻,晋城那地又干燥,裴晏手上的伤口退退落落好几回,早就惨不忍睹。   太医寻了药膏来,重新包扎,又仔细交待了几句:“这天气,伤口容易溃烂,五皇子还是留心些,切莫留下疤痕。   裴晏颔首,吩咐李贵将太医送出门。   晋城赈灾比预想中顺利,又拿到了晋城太守的伏罪书。裴晏此番,可谓是因祸得福。   昨夜回宫,明蕊殿上下喜笑颜开,都等着皇帝的嘉奖。   岁末冬寒,园中积雪足有一尺多高,李贵匆匆踩着雪地而行,穿过影壁进殿。   掐丝珐琅六方亭式灯高高悬着,李贵信步行至裴晏身前:“主子,奴才伺候您更衣,等会还要面圣……”   才从晋城回来,裴晏自然得往养心殿走一趟。   “不必。”裴晏抬首,望一眼窗外天色,唇角勾起一抹嘲讽,“还不到时候。”   这个点,皇帝从来不见人。   ……   正值午后,红日高悬。   皇帝寝宫安静无声,静悄无人耳语。   小太监垂手侍立在廊檐下,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发怔。   每年这日,皇帝总会默默在寝殿呆上半日,并吩咐了不许任何人前来叨扰。   先前一个嫔妃,仗着受宠,不顾宫人的阻拦,特挑了这一日,闯入皇帝寝殿,为皇帝献上自己做的吃食。      再之后,她是横着被抬出寝殿的,死不瞑目。   此后无人敢犯。   心中虽好奇,然入宫多年,小太监早就懂得在这红墙高院中生存之道,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   譬如,他刚刚走得慢,不小心瞥见皇帝书案前的那幅画。   画中只一女子,怀里抱一把琵琶,她坐于青石上,垂首敛眸。一双柳叶眉轻轻蹙着,好似遇到什么难事。   小太监只匆匆瞥了一眼,不敢再多看,忙不迭低头退下。   然那女子的眼睛……   小太监皱眉,总觉得自己好似在哪里见过。   冬日日短,将近掌灯之时,那扇菱花槅扇木窗终于悠悠被推开,殿内点了灯,淡淡烛影随风摇曳。   小太监垂首进殿,不敢东张西望,只低着头。   他忽的发现,寝殿内燃着也不是寻常的御香,而是……花香。   香气悠悠,沁人心脾。   他垂手:“陛下。”   皇帝端坐于案几后,只漫不经心嗯了声。   小太监心下疑惑。   良久,也未曾等到皇帝的声音,他疑惑,悄悄抬眼。   只一眼,小太监立刻绷直脊背,后背冷汗涔涔。   皇帝黑眸幽深晦暗,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小太监双腿一软,伏跪在地:“陛下。”   “你适才……看见了什么?”皇帝声音轻轻。   小太监双肩颤栗不已,以头抢地:“奴、奴才什么都没看见!求陛下饶了奴才!求陛下饶了奴才!”   “什么都没看见,那你求饶做什么?”   小太监瑟瑟发抖:“奴、奴才……”   皇帝抬jsg臂。   很快,有宫人上前,捂住小太监的嘴往宫门口拉。   皇帝:“动静小点,别惊扰了长安。”   宫人躬身,应了声是。   而后,又有人上前:“陛下,五皇子已在宫外等候多时。”   皇帝沉吟:“……五皇子?他倒是有本事,这么快就回来了。”   皇帝对五皇子态度始终不明,宫人不敢多言,只垂首静候皇帝示下。   须臾,方听上首的人轻道:“让他进来吧。”   宫人应声,转而出门,迎裴晏进殿。   晋城一事,多是当地官员贪赃枉法,裴晏将搜集到的证据一一呈上。   皇帝皱眉,一目十行掠过。他面上渐沉,而后,只听一声清脆声响。   书案上的宝砚被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太守家中搜出龙袍一件。”皇帝轻捻手中的迦南木珠,冷笑,“区区一个太守,竟连朕的龙椅都敢肖想。”   满殿宫人齐齐跪在地上:“陛下喜怒。”   “朕……”   薄唇轻启,忽见殿外有宫人探头探脑,皇帝皱眉,将人喊了进来:“鬼鬼祟祟做甚么?”   那人是个鬼灵精,对皇帝的盛怒视而不见,只喜笑颜开道:“陛下,长安郡主身边的绿萼姑娘在门口候着,说是有要事禀告。”   “绿萼?今儿长安生辰,这个点绿萼不在蓬莱殿伺候她主子……”   皇帝凝眉,“罢了,让她进来。”   裴晏仍跪于下首。   皇帝摆摆手:“今儿是长安生辰,有事明日再说。”皇帝声音极缓,“晋城这事你做得不错。”   他上下打量裴晏,忽而弯唇,“年后太子成家,你们几个也差不多该议亲了。朕瞧着晋国公家的小女儿不错,虽是庶出,然她人还算机灵,且她先前也做过长安的伴读,晏儿意下如何?”   裴晏双目沉沉:“……沈、长安知道这事?”   皇帝拢眉,不解裴晏为何突然提起长安,随口道:“自然是知道的。”   话落,又笑,“若非前几日长安提起,朕还真想不起她来。”   皇帝笑看向裴晏:“若以后你们真成了,还得谢长安,她也算是你们俩的大媒人了。”   ……   “主子主子,您走慢一点。”   自养心殿出来,裴晏一张脸阴森可怖,李贵先前未入寝殿,不知里头发生何事。   只加快脚步,亦步亦趋跟在裴晏身后。   已过掌灯时分,夜色深黑如墨。   宫中各处相继点灯,一众太监手持戳灯,侍立在廊檐下。   遥遥见着裴晏,皆拱手请安问好。   养心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李贵回头望一眼,只听皇帝爽朗笑声穿过夜色,远远传来:“长安真是这么说的?”   裴晏忽的驻足。   皇帝连声笑:“就只她和衡儿二人,罢罢,她既喜欢,就随她去。”   朔风凛凛,侵肌入骨。   裴晏立在冷风之中,只觉五脏六腑冷得厉害。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听见自己一字一字问李贵。   “……沈鸾呢?”   ……   今日是长安郡主的生辰,皇帝特此下令,取消宵禁。又每家每户发放粮食银两,以同贺沈鸾生辰。   声势浩大,比之太子有过之无不及。   夜已深,然街上处处张灯结彩,仙袂飘扬。   年轻的世家小娘子聚在一处,交头接耳,纷纷好奇那位荣宠一身的长安郡主,究竟生得何等天仙模样。   “长安郡主素爱八宝阁,我曾远远瞧上一眼。”   众人着急:“怎么说,怎么说?”   那人故意卖了关子,片刻方道:“怎么说?天上的仙女,若是见了长安郡主,也得自惭形愧。”   嬉笑连连。   江畔两侧树影婆娑,忽听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一众小娘子躲闪不及,惊呼阵阵。   裴晏策马奔腾,弓着身,攥紧缰绳。   街市两侧行人纷纷避让,有胆大者,撸起袖子当街骂了起来。   裴晏充耳不闻。   马蹄溅起飞雪,于街市上穿梭,凛冽冷风自耳边呼啸而过。   裴晏好似又回到了那日,沈鸾听说皇帝欲为裴晏纳妃,气呼呼找上裴晏所在的茶楼。   彼时冰雪消融,春光重现。   长安郡主立于一玻璃炕屏前,她高高昂首,明艳的五官隐于日光之中。   头顶的石榴石镀金步摇随风晃动,沈鸾冷着脸,眼角还有未消失的泪痕。   “她是谁?”   沈鸾冷着声,嗓音渐渐带上哭腔,她手指颤抖,只颤巍巍拽着裴晏的衣袖。   沈鸾一遍又一遍地质问:“她是谁?”   皇帝只说要为裴晏纳妃,却并未提及何人。   双眼泪珠弥漫,沈鸾抬袖,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   堂堂长安郡主,何曾这般委屈狼狈。   然裴晏看都未看一眼,只越过沈鸾,欲下楼离开。   “不要纳妃好不好?”沈鸾急急追了上去,眼中早无先前盛气凌人的气焰,她哭着哀求。   “阿珩,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不要纳妃好不好?”   彼时的长安郡主,眼中只有一个裴晏。   不过是道听途说,也要急吼吼寻了来,低三下气恳求裴晏。   然现在——   风声渐大,北风模糊了视线。   裴晏攥紧缰绳,快马扬鞭。   他好似又听见了皇帝的笑声,听见皇帝说要为他纳妃,那人还是沈鸾的伴读。   听见皇帝说:“若你们这事成了,长安也算你们的大媒人了。”   ……媒人。   手指掐红了手心。   裴晏高高扬鞭,风声似鬼魅,如影随形。   好容易奔至岸边,裴晏翻身下马,江畔两岸树影摇曳,宫人手持羊角灯,静静侍立。   “沈鸾呢?”   双眼赤红,裴晏随手抓起一个宫人,他一遍遍质问,犹如先前沈鸾质问自己那般。   “沈鸾呢,她在哪?”   宫人吓得滑跪在地,手中的羊角灯也跌碎,他颤颤伸出手,手指所向,是江上一艘画舫。   那画舫张灯结彩,玻璃画圣寿无疆纹挂灯高高挂着,金碧辉煌,彩光熠熠。   沈鸾手提一盏玻璃绣灯,言笑晏晏站在裴衡身侧。   两岸笑声不住,沈鸾俯身,同裴衡耳语。   忽然,一声礼花腾空而起。   响破天际。   刹那间,万盏天灯自江畔缓缓升起,灯影如昼。   上面的祝辞,是沈鸾自京中万户人家得来的,皆同裴衡相关。   祝辞字字句句,写在天灯上。   裴衡眼尖,看见了天灯上的祝辞之语。   他愕然,紧缩的瞳孔映着满天灯影:“卿卿不为自己求?”   天灯灼目,照亮沈鸾笑靥如花的一张脸。   她垂眼笑。   “我所求不过阿衡一人。”   沈鸾伸手,将一同心结放在裴衡掌心,那是她花了半个多月才学来的。   “只愿阿衡长命百岁,同我……长相守。” 第三十四章   宫宴在即, 今儿是长安郡主的生辰,然时辰已过,沈鸾却迟迟未见身影。   蒋贵妃着一件粉色缎绣花鸟纹宫裙, 脚上是双色缎孔雀线珠芙蓉软底鞋,粉妆扑面, 可谓是人比花娇, 分外妖娆。   那鞋是她特意挑的,皇帝虽勤政, 可也不是古板性子。有时在床上, 也喜欢用点别的东西。   这芙蓉软底鞋,便是其中之一。   自秋狝后,皇帝已有数月不曾踏入蒋贵妃的宫殿, 蒋贵妃忧心是先前百日枯一事败露,日日夜夜夜夜悬着心,提心吊胆。   今儿好不容易遇着沈鸾生辰, 想着好好在皇帝眼前表现一番,不曾想沈鸾迟迟未出现。   台下舞姬身姿轻盈, 踏着鼓乐翩跹起舞, 美若天仙。   蒋贵妃端坐于案几后,双眉紧拢, 心思并不在此处,手中的丝帕叫她攥得皱巴巴的。   目光四下张望,终等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打探消息的侍女匆匆赶回,俯身在蒋贵妃耳边低语几句。   蒋贵妃愕然:“……什么?!”   声音颇高。   话落, 蒋贵妃忙掩唇, 她清清嗓子:“……打听到什么了吗?”   侍女俯身,未及开口, 忽听天上传来一声巨响。   遥遥的,自远处传来。   礼花绽放,震耳欲聋。   而后,成千上万的天灯腾空而起,整片天幕照如白昼。   宫宴上鼓声渐消,众人齐齐站起,瞠目结舌,斑驳光影映照在所有人眼中。   蒋贵妃扶案而起,诧异:“这、这是……”   侍女终得了空,小声解释:“娘娘,这是长安郡主为太子殿下点的天灯。”   天灯万盏,唯求太子殿下长命百岁。   皇宫外。   江畔两侧人人惊呼,百姓眉开眼笑,点点烛光跃动在他们眉眼。   “你听说了吗,这天灯长安郡主为太子殿下点的。”   “怎么没有,那天灯上的祝辞,还有我家的一份呢。”   那人恰好是说书先生,妙语连珠,引得众人齐齐发笑。   “长安郡主心善,但凡为太子殿下祈福的,家家户户都能得十两银子。我还听说,郡主心诚,那天灯上的祝辞,都是她自己一字字誊抄的。”   众人惊jsg呼:“上万盏天灯,这得写到何年何月?”   说书先生笑笑:“要不怎么说佳偶天成呢?郡主和太子殿下自幼一起长大,感情自然非常人可比,这也就是天注定的缘分。就算老天爷来了,也拆不散他们俩。”   欢声笑语在耳,独裴晏满脸阴翳,站在灯火阑珊处。   夜色氤氲,天灯顺风而起,烛光点点,却怎么也落不到裴晏脸上。   他听见身侧有人赞沈鸾心善,听见百姓高颂沈鸾对裴衡的情比金坚,听见他们对沈鸾和裴衡的祝福……   “老天爷也拆不散……”   裴晏低低笑一声,一双眸子藏在夜色中,晦暗不明。   手心的痂结了落,落了结,终再次掉落。   点点血珠自手心滑落,映着天上烛光。   江上青波晃动,李贵一身常袍,寻了半日,终在江边找到裴晏。   他气喘吁吁跑了过去:“……主、主子!”   李贵垂手侍立,颤颤将话道完,“江上除了长安郡主那一艘画舫,再无其他。”   裴晏冷眼横扫。   李贵头埋得渐低,恭声道:“奴才寻了许久,连一叶小舟都看不见。问了方知道,那是长安郡主亲自下的令,说是今夜不想让人打扰、打扰……”   眼眸低垂,李贵仍能感到自己后脊生凉。   支支吾吾半晌,李贵终将话补全,“不想让人打扰她和太子殿下。”   江畔两岸笑声连连,人声鼎沸,犹如坠入画中世界。   人来人往,嬉笑欢声络绎不绝。   裴晏立于江畔边,斑驳树影自他脸上拂过。   他一双眸子深而沉,裴晏低声呢喃:“不想让人打扰……”   裴晏冷笑出声。   倏然想起沈鸾也曾为他点过一盏天灯,那天灯是她自己拿纸糊的,样式自然不似宫中做的精巧,也没有老师傅做的经验老道。   只平凡普通的一盏天灯,沈鸾却爱不释手,做好后,喜滋滋提着天灯跑来明蕊殿寻裴晏。   那会正值上元节,宫中处处张灯结彩,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高高悬着,只有明蕊殿空空如也,萧瑟一片。   沈鸾似一缕春光,误打误撞闯了进来。   她提着天灯,又亲自取了火烛,点燃飞起。   “——阿珩阿珩。”   彼时的沈鸾,整日只知绕着五皇子一人打转,日日往明蕊殿跑。   “这是我第一次做天灯,做得不好。日后、日后我定当为你做更好的。”沈鸾握着拳,双目熠熠许下承诺。   然裴晏没等来日后。   他只等来了——   裴晏仰头望,满天天灯犹如星辰,刺眼得厉害。   忽而耳边闻一阵笑声。   “茯苓姐姐,你怎的在这,没在郡主身前伺候着?”   茯苓笑开怀:“郡主有太子殿下一人足矣,我这会若是眼巴巴往她跟前凑,那才真真讨人嫌。”   “茯苓姐姐果真蕙质兰心,不比我们这些蠢笨的,招人烦都未知……你这扇坠倒是别致,哪里得来的,赶明儿我也去买一个。”   茯苓抿唇,笑弯一双眼睛:“你仔细瞧瞧,这成色这做工,哪是外面能买到的,这雕的还是我们蓬莱殿呢。”   裴晏猛地回头望。   瞳孔骤紧。   茯苓一身粉色绫袄白缎掐牙背心,手上握着一青玉扇坠,她满脸堆笑。   小宫人躬身,提着羊角灯走在前方。光影摇曳,照亮了茯苓手上那枚青玉扇坠。   正是……裴晏送去蓬莱殿那枚。   “李贵。”裴晏声音阴寒刺骨,他双眼如炬,落在茯苓身上。   “把她……给我带过来。”   ……   毕竟是自己的生辰宴,迟迟未出现已是不妥。   自画舫下来,沈鸾急急乘马车回了宫中。   宴上歌舞阵阵,遥遥的,空中有笙箫细乐声传来。   皇帝端坐于上首,见沈鸾归座,方笑着叫人斟酒。   “寒冬刺骨,也难为长安有这个兴致。”   万盏天灯,只为太子一人而点。   皇后早就乐开怀,亲自为皇帝斟酒,递至皇帝唇边:“也就他们年纪小,才有这个兴致。说起天灯,臣妾倒想起自己还没入宫那会,也曾在江边点过,为家人祈愿。”   皇帝就着皇后的手,一饮而尽。   二人共忆往昔。   忽见有宫人躬身,形色匆匆,皇帝兴致正高,摆摆手:“……何事?”   小太监忙不迭跪下:“并无大事,只五皇子身子不适,先行回宫了。”   皇帝兴致缺缺,挥袖命人退下:“由着他去。”   小太监弯腰退下,心中暗叫倒霉。   又想着五皇子果真是最不受宠的一位,皇帝问都不问一声。若换了长安郡主身子抱恙,皇帝定不似这般气定神闲。   一路碎碎念,垂眼小声嘟囔,无意撞到一人,小太监连连跪下。   却是沈鸾身边的绿萼。   绿萼眉眼紧张,视线慌乱在人群中搜寻,只抬手唤人起来。   “无事,你起来吧。”   找不到人,绿萼失望收回视线,目光重回小太监身上,“你在这守了大半天,可曾见过郡主身边的茯苓姑娘?”   小太监细细回想,终是摇头:“未曾。”   “这可真是奇了。”绿萼拢眉。   一路走一路寻着人,然直至回到宴上,仍是不见茯苓的身影。   沈鸾笑望她:“你找什么呢,见你转悠半天了。”   绿萼福身:“茯苓那小蹄子,也不知道哪里疯去了,奴婢找了这半日,也不见她身影。”   沈鸾不以为然:“兴许还在宫外晃悠呢,我放了她半日假,难得她今日兴致好,由着她去。”   绿萼仍皱眉:“那也不能这般,郡主身边总要有人伺候的。”   “我身边有你就够了,再不济,还有其他宫人。哪就真缺了她这半日假。”   绿萼无法,只能福身应了声是。   然一直到宫宴歌停乐止,仍不见茯苓的身影。   绿萼心下狐疑,茯苓虽爱玩,但也知道分寸,断不会在宫外晃悠这般久。   蓬莱殿灯火通明,绿萼穿藤引树,自曲折游廊穿过。   廊檐下铁马摇曳,敲碎夜色的安静。   沈鸾端坐于高软席靠背拐子纹太师椅上,鎏金开光双耳三足铜香炉燃着袅袅藏香,然却怎么也抚不平沈鸾心中的愁绪。      云堆翠髻,沈鸾一双纤纤素手揉着眉心。   闻得有人掀帘进屋,沈鸾当即从椅子上站起:“如何,找到茯苓了吗?”   绿萼愁容满面,摇头:“未曾。”   沈鸾双眉紧皱,丝帕揉成一团,她低喃:“怎么会?”   今夜满城同乐,又无宵禁,满京城年轻的世家公子并各家小娘子,皆相约出行,同游江边。   茯苓瞧着有趣,遂和沈鸾要了半日假。   然约定时辰已过,茯苓却迟迟未归。   绿萼扶着沈鸾坐下,又着人取了滚滚的姜茶来:“郡主喝一两口,祛祛寒。适才在江上吹了风,小心受寒。”   ……江上。   沈鸾忽而记起,自己最后一次见着茯苓,便是在画舫上。   官窑青瓷茶碗在案几上发出清脆声响,沈鸾沉声:“绿萼,你找人沿岸问问,当时江岸两侧,可有看见……”   倏地,门外传来宫人紧张的声音。   “郡主,五皇子身边的李贵公公求见。”   五皇子?   裴晏?   沈鸾双眉紧拢,只觉得心烦意乱:“不见,就说我歇下了。”   小太监仍归于门外月台上,他操着尖细的嗓子:“郡主,李贵公公说,是和茯苓姑娘有关。”   ……   雾霭沉沉。   寒风凛冽,数十名宫人手提羊角灯,浩浩荡荡。   沈鸾坐于步辇上,催促宫人疾行。   绿萼加快脚步:“郡主,既知道了茯苓在明蕊殿,也可稍稍放宽心。”   至少,不是叫歹人带了去。   沈鸾眉心作疼,在她眼中,裴晏比歹人好不到哪里去。   高高宫墙伫立,长安郡主的步辇,最后在明蕊殿停下。   沈鸾抬首望,高高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底下一对石狮子高耸,宫人手持戳灯,安静侍立在一旁。   几株红梅晃悠,暗香浮动。   沈鸾凝神细看,总觉得眼前宫门熟悉,似曾相识。   像是……她已敲过上千回。   绿萼侍立在一侧,小声提醒:“郡主?”   沈鸾一双柳眉轻蹙,仔细端详左右一对石狮,她脚步趔趄,只怔怔望着宫门口几株红梅。   傲雪寒梅,迎风而动。   沈鸾面露怔忪,她忽的低声呢喃。   “绿萼,我以前……是否来过此处?”   她将心底疑虑道出。   绿萼愕然,不解其意:“郡主,宫门……不都是这般吗?”   沈鸾低喃:“……是吗?”   她皱眉,款步提裙,终跨入那道宫门。   明蕊殿亮如白昼,穿过影壁,遥遥的,便看见端坐于上首的裴晏。   一身玄色圆领家常长袍,裴晏高坐于四出头官帽椅上,旁边的四面平内翻马蹄长条案上设炉瓶三事。   他手上握着一册书,遥见沈鸾走来,也只慢jsg悠悠掀过一页。   “五皇子好兴致。”   不及通报,沈鸾一脚踏入殿中,视线直直迎上裴晏的目光。   “茯苓呢?”沈鸾冷声。   裴晏充耳不闻,只唤人倒茶来。   茶香浓郁,是沈鸾素来爱喝的那种。   沈鸾蹙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一次萦绕在心口,淡淡的,不曾离去。   转首,忽而瞥见裴晏手心的青玉扇坠,沈鸾瞳孔骤缩。   那是……她赏给茯苓那枚。   沈鸾急声:“这扇坠……”   她想问裴晏这扇坠为何在他手中,想问茯苓在何处。   然未及沈鸾开口,裴晏已淡淡出声打断:“郡主觉得这扇坠如何?”   沈鸾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自是极好的。”   只有一点她不解,“这扇坠为何会在你这里?”   她瞧裴晏眼睛,只当裴晏是喜欢这扇坠。   一块青玉扇坠换得茯苓的周全,实在不亏。   沈鸾随口道:“你若喜欢,就拿了去,但是茯苓今日我必是要……”   “何人喜欢你都能随手送出去,是吗?”   裴晏忽的沉声,阴郁的眸子寻不到半点光亮,他一瞬不瞬盯着眼前的沈鸾,一字一顿:“沈、鸾。”   沈鸾乍然一惊,只觉得裴晏这怒火实在莫名其妙。   她轻哂:“……不然呢?”   不过是一块青玉扇坠,她库房比这价值连城的珍宝比比皆是,她实在想不通裴晏为何会动怒。   裴晏仍盯着人,他唇角勾起一抹自嘲。   许久,终喃喃道出那二字:“若是……阿珩送的呢?”   “……阿衡?”   不解裴晏为何会提起阿衡,沈鸾双眉紧皱,“旁人送的,怎可和阿衡相提并论?”   裴衡送的,哪怕不是稀世珠宝,沈鸾也会视若珍宝。   沈鸾狐疑蹙眉:“你问阿衡作甚么?”   裴晏紧紧盯着沈鸾,喉结滚动。   从前沈鸾也是这般,但凡是他送的,沈鸾都会小心翼翼护在怀里。   即便那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一个小玩意。   阿珩,阿珩。   沈鸾所有的偏爱所有的爱意都只给了阿珩。   裴晏知晓沈鸾认错了人,知晓她将裴衡错认成自己。   他想告诉沈鸾她喜欢的阿珩是自己,然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只剩下一片血腥。   这世间最想让沈鸾记起“阿珩”的是他裴晏,然最怕沈鸾记起所有的也是他裴晏。   裴晏手指紧握成拳,颤栗不已。   他怕沈鸾恨自己,怕沈鸾如同前世一样,自望月楼高高坠下。他再也寻不得,再也找不到。   然偏偏沈鸾什么都忘了,只记得对阿珩的缱绻情意。   裴晏眼底掠过阴翳。   他该早早杀了裴衡的,若没有裴衡,沈鸾兴许还会重新喜欢上自己。   沈鸾彻底没了耐心:“五皇子若是想叙旧,还是等明日。”   她转首,声音淡漠,“……茯苓呢?茯苓在哪?”   裴晏垂首,掩去眼底的阴霾:“她窃了我的扇坠,自然有她的去处。”   沈鸾瞪圆眼睛,错愕不已:“窃?不可能,茯苓她不可能做出这等偷鸡摸狗……”   话犹未了,沈鸾猛地仰起头:“这扇坠,是你送的?”   裴晏面不改色应下:“是。”   他目光幽深晦暗,“那是我送给你的,自然只能你一人戴上,别人若拿了……”   裴晏冷笑。   “——裴晏!”沈鸾怒不可遏,“你对茯苓做了什么?”   宫中擅用私刑的,沈鸾听过不少,此时迎上裴晏的眼睛,她只觉得遍体生寒。   “搜宫!”沈鸾气急攻心,“今夜就算将这明蕊殿烧了,也要给我找出……”   话音未落。   忽的,远远传来茯苓的声音:“郡、郡主!”   茯苓跌跌撞撞朝沈鸾跑来,神色慌张。   她是在江边被人打晕的,再次醒来时,人已经在明蕊殿的柴房,双手双脚皆被缚住。   此时才被松了手脚。   沈鸾推开抓着自己的宫人,朝沈鸾奔去,惊魂未散。   “奴婢、奴婢没事。”   猝不及防对上裴晏的视线,茯苓仍惊吓不已,忙不迭低下头,避开裴晏的视线。   沈鸾不放心,细细检验一番,幸而茯苓除了手腕上有勒痕,再无其他。   她悄无声息松口气,   裴晏垂眸,漫不经心:“郡主如今可还要烧了明蕊殿?”   罪魁祸首还在殿中,沈鸾转身,视线冷冷在裴晏脸上掠过,最后落在那枚扇坠上。   她冷声。   “既是送我的,那便由我处置,五皇子应该不介意吧?”   裴晏拢眉。   下一刻,一阵清脆声响骤然在耳边落下。   沈鸾高高扬手,将那扇坠狠狠摔在地上。   青玉易碎,顷刻碎成一地。   裴晏目光稍怔。   碎片四分五裂,映着淡淡烛光。   沈鸾昂首,双眸冷冽:“五皇子以后若是舍不得,还是别送人了,省得丢人现眼。” 第三十五章   两侧的抄手游廊静静伫立在夜色中。   苍苔浓淡, 树影参差。   沈鸾疾步匆匆,在夜色中穿行,长袍曳地, 扰乱一片树影。   茯苓和绿萼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刚惹上祸事,茯苓脑袋低低埋着, 心下惴惴不安, 只觉得过意不去:“郡主,就为奴婢一人……”      沈鸾今夜大张旗鼓、兴师动众闯入明蕊殿, 这会儿, 估摸全宫上下都知道这消息。   茯苓悄声凑近:“其实奴婢无大碍,五皇子并未对奴婢做甚么。郡主,奴婢听说, 晋城赈灾五皇子立了大功,若是因奴婢一人得罪了……”   “那又如何?”   沈鸾驻足,眉眼尚有恼怒之色, “赈灾有功,是该论功行赏, 然皇子犯法, 尚且与庶民同罪。总不见得他有了功劳,便可随意在大街上烧杀抢掠。”   沈鸾尚在气头上。   绿萼悄悄拽了下茯苓衣角, 朝她递了个眼色,摇摇头。   茯苓福身往后退,不敢再多言。   夜色浓重,行至宫门口时, 天上竟如搓棉扯絮般, 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雪。   绿萼躬身,怕沈鸾淋雪着凉。忙不迭着人取了青紬油纸伞来, 亲自为沈鸾撑开。   四面白雪皑皑,如粉妆玉砌。   空中梅花香浮动,似有若无。   沈鸾抬首往前望,果真又见宫门口几株红梅,亭亭玉立,风姿绰约。   沈鸾眼前飘忽,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再次萦绕心间。   绿萼撑伞提醒:“……郡主?”   “绿萼。”沈鸾忽的拢眉,“你去后头瞧瞧,看那一处,是否有一个半人高的狗洞。”   绿萼心下狐疑,然还是应声退下。   不多时,果真笑着寻上来:“郡主真真神了,那处果真是有一个狗洞,不过现在叫人拿石头堵上了。奴婢适才还怕自己眼拙,亲推开石头瞧了瞧。”   沈鸾怔然,呢喃往后退:“……居然真的有。”   她心思恍惚,绿萼和茯苓急急搀住人,着急:“……郡主?”   “无事。”   转眼天色已黑,沈鸾轻摇摇头,暗道这明蕊殿果真邪乎,她抬脚上了步辇,“走吧。”   一墙之隔。   菱花槅扇木窗上烛影晃动,李贵步履匆匆,低头弯腰伏身进殿:“主子。”   裴晏仍坐于上首,一动不动,和沈鸾先前离开时的姿势如出一辙:“……她走了?”   李贵躬身,毕恭毕敬:“是,奴才亲自见着郡主离开的。”   他悄声抬眼,却见裴晏只盯着烛光不语。   满地碧绿凿花砖上狼藉一片,青玉扇坠碎了一地。   李贵低着头。   他是亲眼见着裴晏彻夜未眠,见着裴晏一次又一次划伤自己的手,终将那扇坠做成。   然如今。   那巧夺天工,神似蓬莱殿的青玉扇坠,如今却是粉身碎骨,看不出原样。   李贵心里绞痛,低声:“主子,这地脏了,奴才唤人进来收拾……”   “不必。”   裴晏沉声,他视线终从跃动的烛光上移开,扬手示意李贵退下。   李贵躬身,应了声是,悄声退下。   廊檐下夜色漫漫,无意瞥见殿内的裴晏,李贵悚然立在原地。   裴晏俯着身子,半蹲在那堆青玉碎片前。   门口案几上高高立着青花水草带托油灯,光影摇曳,如鬼魅般落在裴晏脸上。   碎片扎伤指尖,沁出点点血珠。   裴晏低垂着眼眸。   烛光诡谲,映照在他眉眼。   “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裴晏一点一点,自地上捡起青玉碎片。碎片锋利,割破指尖。   裴晏视若无睹,只低声喃喃。   碎片细碎,裴晏一点一点捡至怀中,重新拼上。   ……   沉沉雾霭在深宫弥漫。   穿过游廊,秋月形色匆忙,眉眼之间难掩喜色。   坤宁宫内。   一众宫人手持盥漱拂尘等物,伺候皇后更衣歇下。   厚重的菱花槅扇木门推开,秋月掀开猩猩毡红软帘,脚步轻快。   皇后端坐于铜镜前,透过镜子朝秋月使了个眼色。   秋月心领神会:“都退下吧。”   自宫jsg人手中接过巾帕,秋月双膝跪地,摘下皇后手腕上的金玉镯子,伺候皇后净手。   皇后双眼半合,声音懒懒:“什么事,这么高兴?”   秋月眉开眼笑:“奴婢适才听说了件趣事。”   皇后睁开眼:“嗯?”   秋月压低声,细细将刚刚听到的趣事道出:“奴婢适才听说,贵妃娘娘回宫路上崴了脚,偏偏还摔在了陛下身上。”   后宫女子,为争宠手段层出不穷。   然贵妃今夜这一出崴脚,实在是低劣。   “陛下久不去贵妃宫中,那位也真是狗急跳墙,竟连这样下作的事都做得出。”   皇后轻哂:“本就是下作之人,哪有什么事做不出。”   秋月满脸堆笑:“娘娘圣明,那一位再怎样,也越不过娘娘去。”   她抿唇轻笑,“听说贵妃崴脚后,陛下看都没看一眼,还说……既然贵妃腿脚不便,那这一个月也不用出来了,在宫中歇养便是。”   这便是变相的禁足了。   秋月闻得消息,赶忙告诉皇后,她稀奇:“也不知道陛下今日哪来的火气。”   若是往日,皇帝兴许半推半就,真和贵妃回了宫。   皇后瞥她一眼:“他哪是有火气。”   不过今日是那一位的忌日,皇帝提不起兴致应付宫中的莺莺燕燕罢了。   贵妃也是运气不好,哪日不好,偏偏挑的今日。   皇后心下唏嘘,自嘲摇摇头,抬首望向院外白雪。   后宫佳丽三千又如何,终究越不过那一位去。   秋月不知皇后心中所念,见她面露惆怅,忙忙挑着喜事哄皇后高兴。   “娘娘不必为那种人伤怀,奴婢今日听礼部的人道,太子大婚的东西,已经在备着了。陛下亲口说的,迎亲之日,迎长安郡主的依仗,必须照着中宫的规格。”   皇后眸光一滞:“……陛下当真这般说?”   秋月笑弯眼:“千真万确。”   迎沈鸾的依仗,是照着皇后的规格。那裴衡,自然就是……   皇后莞尔一笑。   秋月轻声细语。   太子殿下大婚之物,事事都需皇帝亲自过目,不然也不会耗这般久。   ……   长夜漫漫。   自明蕊殿回来,沈鸾总是心绪不宁,歪在榻上怏怏。   茯苓伺候着沈鸾更衣,移灯服侍沈鸾睡下。   青纱帐幔随风拂动,沈鸾轻倚榻边,视线悠悠落在茯苓手上的攒珠累丝金凤手镯上。   目光忽的凝住。   茯苓挽唇:“郡主作甚这般看着奴婢?”   沈鸾一双柳眉轻蹙:“茯苓,这手镯,你可曾摘下?又或者,曾被人摘了去?”   茯苓面露怔忪,只当沈鸾是被晚上的事唬住。   她笑笑:“郡主说笑了,这手镯是奴婢母亲留下的,奴婢日夜不离手,怎么可能会被人拿了去。”   思及那青玉扇坠,茯苓忽的低下眉眼,怏怏给沈鸾赔不是。   “都是奴婢不好,不该带着那扇坠上街。”   当时在明蕊殿,茯苓虽在柴房,然回来这一路,已听绿萼细细讲清前因后果。   那扇坠是裴晏亲自雕刻的,本是送给沈鸾作生辰礼,冷不丁见戴在一个奴婢身上,裴晏是皇子,恼羞成怒也是应当的。   沈鸾不以为然:“好端端的,你提他作甚?”   她忽的想起裴晏最后看自己的眼神,只觉得心烦。   摆摆手,示意茯苓熄灯。   殿内青烟氤氲,袅袅熏香自鎏金珐琅花卉三足香炉升腾。   沈鸾盯着那青烟望了许久,仍是半点睡意也无。   她起身,唤了坐更的绿萼上前。   “先前阿衡送来的藏香呢,怎么不用那个?”   她用惯了那藏香,忽而换了另外一种,沈鸾总觉得怪异。   绿萼秉烛来照,她福身:“先前太子殿下送来的藏香,不知为何竟叫人拿水洒了。奴婢想着明日再去东宫讨要些,今夜用的,也是郡主以前用的百合香。”   不想沈鸾竟然不适应。   沈鸾细细品闻,果真香气熟悉,她摇头:“大抵是太久没用了,总觉得过于香甜了些,甜腻腻的,惹得人心烦。”   绿萼秉烛:“要不奴婢现在去……”   “不必了。夜已深,这般冒冒失失去了,若是吵醒阿衡也不好。这百合香我从前也用的,兴许再过片刻,就习惯了。”   然直至夜半三更。   沈鸾仍半点睡意也无。   不想吵醒绿萼,沈鸾悄声披上长袍,秉烛走向殿外。   深宫幽禁,只余飒飒冷风相伴。   沈鸾仰头往上望,忽然觉得新奇。   先前入夜时,明明还是冬雪未融,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怎的如今柳抽新芽,春景宜人。   沈鸾狐疑往后望,却见茯苓和绿萼款步提裙,匆忙自游廊走来。   “郡主不是说今儿要学做杏花酥吗?”   沈鸾诧异。   她何时说过要学做杏花酥了?   不及她说完,茯苓和绿萼一左一右,扶着沈鸾进了小厨房。   御厨早早候在一边,垂手侍立。   待沈鸾进来,忙打千儿请安,又细细将杏花酥的做法一一道来。   沈鸾张了张唇,想开口解释,然却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   双手双脚动弹不得,只御厨说一,她做一;御厨说二,她做二。   犹如提线木偶。   绿萼垂手站在一侧,和茯苓捂唇偷笑。   “待郡主做好,奴婢一定亲自送往明蕊殿。”   沈鸾一惊,这会终于能出声,然话到嘴边,却是:“哪里用得上你,我自己做的,自然得我亲自送去给阿珩。”   话落,又觉不放心,沈鸾讪讪望向绿萼:“绿萼,你说阿珩会喜欢吗?”   绿萼弯唇:“怎么不会?郡主亲自做的,五皇子自然是欢喜的,就算是夫人将军,也从未尝过郡主的手艺呢。也不知道明蕊殿那狗洞补好了没,先前突然从那钻出一只野猫,差点吓坏我。”   阿珩。   五皇子。   明蕊殿。   沈鸾身子摇摇欲坠,眼前渐渐模糊,忽的一脚踏空,乍然从梦中惊醒。   她后背惊起一层薄薄细汗。 第三十六章   夜色浓浓。   青纱帐幔随风飘荡, 晃晃悠悠。   沈鸾惊魂未定坐在榻上,从枕边掏出一个核桃似的小金表,不过丑时三刻。   她只睡了半柱香不到。   兴许是动静惊扰了外面歇息的绿萼, 绿萼移灯来照,小声:“郡主, 可是要吃茶?”   沈鸾点头。   绿萼先拿菊花叶泡的手净了手, 又拿出一个大漱盂,服侍沈鸾漱口, 而后倒的, 方是吃的茶。   沈鸾肩上披着狐狸里暖袄,仍觉得后背冷得厉害。   她往里挪挪身子:“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   绿萼将熏笼挪至榻边, 自己挨着榻沿坐下:“郡主可还为着晚上的事烦心?”   “倒也不是。”沈鸾蹙眉,“只觉得那明蕊殿,颇为怪异。”   她明明从未踏入明蕊殿, 怎的会知晓那后面有个半人高的狗洞?   沈鸾心下存疑。   绿萼则不然,只摇头:“郡主怕是忘了, 那明蕊殿挨着安巷。”   安巷关押犯了罪的妃嫔, 里面不明不白死的、疯的女子不少。   “兴许那地不干净,有什么脏东西冲撞了郡主。”   绿萼皱眉, 欲取宫中的崇书本子来瞧。   沈鸾抬手阻止:“罢罢,明日再瞧也不迟。”   又好奇,“我以前……可曾做过杏花酥?”   绿萼只笑:“郡主可真是睡糊涂了,您哪做过这个?”   她拿手指头悄悄往外的美人榻, “那上面的香囊, 郡主可曾记得自己多久没碰了。”   那是为绣嫁衣重拾起的女红。   沈鸾涨红双颊,拿锦衾捂住脸:“我乏了, 不和你说了。”   绿萼看破不说破,只弯唇,移灯服侍沈鸾睡下。   她只当沈鸾睡糊涂了,不曾想一觉醒来,沈鸾还惦记着这事。   将人从小厨房赶走,说是要自己做一回杏花酥。   茯苓垂手侍立在厨房外,终忍不住,悄悄掀开石灰软帘往里瞧,满面担忧。   “好端端的,郡主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个了?那炉子烧着火,郡主从未碰过这个,若是烫着了,可如何是好?”   绿萼也是愁容满面:“我何曾不知道这个,昨儿夜里不知怎的突然说起这个,我只当郡主说着顽,谁晓得她一觉醒来,竟还记得。”   忧心忡忡,皱眉好一阵,忽而又想开,“罢,兴许只是临时起意,你仔细看着点,别叫郡主烫着了就行。郡主从未踏入这种地……”   话犹未了,绿萼忽然缓缓睁大眼,“茯苓,你快掐我一下,厨房站着的……真真是我们郡主?”   沈鸾生来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用饭穿衣,几时身后不曾跟着一众奴仆,何曾需要累着自己动手。   灶台前,沈鸾细细回想昨夜梦里御厨教的,她本以为自己定然动作生疏,不想自己好似练过许多回。先和面团,又拿小石锤细细揉碎杏花,往里添蜂蜜时,沈鸾忽而敛眸,记起梦中御厨所说,若是不爱甜的,只添一勺蜂蜜尚可。   沈鸾拢jsg眉,怎么也记不清是何人不爱吃甜的。   到底担心自己做得不好,只照着梦中御厨所教,只添了一勺蜂蜜。   广袖挽起,动作之间行云流水,丝毫没有半点慌乱。   刚做好的杏花酥酥脆,沈鸾小心放在攒盒中,一仰头,忽然见茯苓站在廊檐下,正低声唤宫人将水重提倒入水缸。   闻得沈鸾唤自己,茯苓悄声掀帘而入:“郡主找奴婢何事?”   虽在外偷偷望见,然此时看见攒盒中模样规整的杏花酥,茯苓仍是唬了一跳。   “郡主何时……会做这些了?”   沈鸾不答反问:“外头在作甚么,怎的那么多木桶,还都装着水?”   茯苓低垂眼眸,好半晌,方期期艾艾道:“奴婢怕厨房走水,先……先叫人提前备着了。”   哪曾想沈鸾女红虽做不好,在厨艺上却颇有天赋。   茯苓一张唇似抹了蜜:“郡主果真聪慧过人,只做了一次就这般好。若是换了奴婢这等蠢笨的,定然学也学不会。”   “我聪慧过人?”沈鸾昂首,那廊檐下备着的木桶还未搬完。   沈鸾笑着揶揄,“那你还备那么多水,怕我烧了厨房?”   茯苓讪讪一笑,窘迫垂眼:“奴婢愚笨。”   话音甫落,又忙着上前,服侍沈鸾回房更衣。   在小厨房染了一身烟火气,到底觉得不适,沈鸾唤人备水,沐浴一番后,终觉好些。   一头青丝拿一根细细金簪子拢着,沈鸾懒懒倚在天然罗汉床上,任由绿萼跪在一旁,为自己涂抹蔷薇香粉。   沈鸾一双手向来娇贵,何曾做过重活。   绿萼抹着蔷薇香粉,只觉得心疼。   “郡主日后,还是莫进厨房了。”   手指头磨出了小泡,是方才拿小锤子留下的。   沈鸾轻瞥一眼:“无碍,左右不过一两天就好了。”   绿萼皱眉:“那也不行。别说我们心疼,就是太子殿下见了……”   “皇兄见了又如何?”   一语未了,忽闻廊檐下遥遥传来一声笑。   宫人福身请安,为裴煜掀开软帘。   暖阁热哄哄的,还未走近,尚有花香迎面扑来。   裴煜扬眉,视线落至案几上的蔷薇香粉,忽而弯唇:“好生无趣,怎的皇兄用这个,你也用这个。”   话落,又伸出手,欲取了那蔷薇香粉去。   沈鸾眼疾手快,夺来藏在身后,她笑瞪裴煜一眼:“六皇子不是看不上吗,还拿我的香粉作甚么。”   裴煜笑而不语,心知沈鸾是恼她刚刚说了裴衡坏话。   自顾自找了张陶瓷开光坐墩坐着,又让绿萼沏了好茶端上来。   沈鸾睨他一眼:“我这可没好茶招待六皇子,六皇子还是别处吃去。”   裴煜不疾不徐,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敲长木桌:“我适才从军营出来,遇到了沈将军。”   沈鸾唇角笑意稍敛,唤绿萼倒了滚滚的热茶来。   知晓是上回查的事有着落,又将宫人屏退。   双面兽耳香炉青焰未烬,沈鸾自榻上起身,面色凝重:“可是发现父亲……”   话犹未了,裴煜收回手指,仰首朝长桌上的官窑茶碗轻抬。   沈鸾亲自斟了热茶,递至他眼前,催促:“快说。”   裴煜动作悠悠,只顾着欣赏手中的西湖龙井,忽见沈鸾抬眸盯着自己,裴煜笑着放下茶碗。   “我一路追随,看见沈将军去了西山。”   沈鸾狐疑:“……西山?”   那处偏僻,荒郊野岭,偶尔还有野狼出没。   沈鸾凝眉沉吟:“我记着,乱葬岗就在那一处。家中好似也未曾听过有人犯了事,被丢去乱葬岗。父亲去哪里,可是为祭拜一事?”   裴煜颔首:“我怕沈将军发现,不敢离得太近,待他走了才上前看。可惜只是衣冠冢,无名无姓,看不出是何人。我猜着,应该是战场上的故人。”   沈廖岳久经沙场,他虽战功赫赫,然沙场上怎可能无杀戮无伤亡。   沈廖岳祭拜的,兴许是沙场上死无葬身之地的故人,也未可知。   裴煜唏嘘:“听闻沈将军近来心绪不佳,若是因着此事,我倒是能理解。”   沈鸾垂眸,总觉得这事应当如裴煜所说,是自己错怪了父亲。然心里头,仍觉得有一丝丝不对劲。   裴煜见她紧皱双眉,没忍住轻敲沈鸾脑门:“你才多大,学人皱眉头作甚么。”   余光瞥见长案桌上的攒盒,裴煜眼前一亮,他刚从军营出来,这会正好觉得饿。   伸手欲拿,忽的被沈鸾飞快拍开手:“你别吃这个。”   裴煜错愕不已。   不就一块杏花酥,沈鸾何时这般小气了。   沈鸾将案几上的乳酥酪取了来,放在裴煜面前:“你吃这个。”   裴煜笑看她,不拿也不说话。   沈鸾秋眸轻抬,佯装不懂:“看我作甚么?”   裴煜抬首挑眉:“过河拆桥。”   乳酥酪也不拿,裴煜甩袖,朝沈鸾遥遥丢下一句:“走了。日后若有事……”   他回首,眉眼堆满揶揄,“找你的阿衡去,可别找我。”   沈鸾恼羞成怒,气呼呼追了上去:“——裴煜!”   猩猩毡帘晃动,掀开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大地。   裴煜早跑无了踪影。   空中隐隐有裴煜的笑声传来。   茯苓和绿萼站在廊檐下笑:“郡主莫追了,地上还有雪,小心摔着。”   沈鸾愤愤转身。   须臾,又不甘心,驻足回首:“以后裴煜来了,不许你们给他沏茶!也不许给他拿吃的!”   茯苓和绿萼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弯唇:“是,奴婢知道了。”   绿萼躬身,为沈鸾打起猩猩毡帘,她笑言:“郡主怎么不添件狐狸里鹤氅,这般冒冒失失出来,冻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鸾不以为然,只道:“绿萼,取我的大红羽毛缎斗篷来。”   绿萼愕然:“郡主要出门?”   “自然。”沈鸾眼睛笑如弓月,“这杏花酥过夜就不好吃了,我给阿衡送去。”   ……   红墙绿瓦。   廊檐下檐铃随风晃动,发出清脆响声。   东宫宫墙高伫,万籁俱寂,天地之间只剩白茫茫一片。   东宫书房。   裴晏坐于下首,晋城赈灾一事,皇帝全权交予太子操办。   “殿下,这是吏部刚刚呈上的……”   话犹未了,忽的见来福匆忙躬身走近,俯身在裴衡耳边低语。      裴衡弯弯眉眼,颔首:“我知道了。”   裴晏:“皇兄可是有事,若有事,我明日再……”   他拱手,想着起身告辞。   “不必,你坐着便是。”裴衡弯唇一笑,“只是长安送了东西来,我去去就回。”   裴晏怔忪片刻。   裴衡目光不动声色自他脸上掠过:“长安气性大,若我不出去,恐她又恼了。”   ……长安,长安。   裴衡言语透露的,无不在说他和沈鸾关系的亲昵。   裴晏垂首敛眸,一双黑眸晦暗不明。喉结滚动之余,只剩下酸涩一片。   他不知自己回了什么,亦不知自己保持着垂首的姿势多久。   只隐隐记得,再次抬首时,忽而听见游廊下沈鸾的笑声。   “——阿衡!”   裴晏为之一震,恍惚间还以为沈鸾唤的是自己。   他僵硬着身子抬眼,透过那扇月洞窗,远远的,瞧见沈鸾自竹椅轿而下。   沈鸾一身大红羽毛缎斗篷,头戴着朱红雪帽,她手里还揣着一个小手炉,遥遥朝裴衡飞奔而去。   笑靥如花,眉宇间神采奕奕。   仔细瞧,方发现沈鸾怀里还抱着几株红梅。   裴衡笑着接过:“上回的红梅还好好的,怎的又拿新的过来。”   沈鸾将怀红梅递与裴衡,眼睛弯弯:“不过是寻个由头来见你,阿衡怎的还道破?”   裴衡笑着摇头:“是我的不是,卿卿莫怪罪。”   沈鸾别过脸:“哼。”   雪地中顷刻多出两道人影,天虽下着小雪,然沈鸾兴致高。   裴衡劝说人无果,只得让来福取了竹青油纸伞来。   沈鸾不肯接:“小雪而已,淋着才好顽。”      裴衡无奈:“若是受了风寒……”   沈鸾捂住双耳,不悦皱眉:“阿衡你怎的和绿萼一样了。”   裴衡面不改色:“我有点冷。”   沈鸾立刻松开手,急急从来福手中接过油纸伞,又将怀里的小手炉塞到裴衡手中。   她面露懊恼。   裴衡自脚伤后,双脚便受不住寒。每逢天寒,裴衡总要寻太医来东宫针灸。   绿萼和来福对视一眼,都叹果真只有裴衡有法子。先前他们说破嘴皮子,沈鸾半个字都不肯听。   沈鸾推着轮椅:“阿衡,洪太医近日可来过东宫?我先前听姚绫说,西域有一种神草,据说能治百病。”   雪中二人相谈甚欢。   裴晏站在月洞窗下,双眸一瞬不瞬盯着园中踏雪前行的两人。   他听见沈鸾一声声娇娇柔柔的“阿衡”,看见jsg沈鸾望向裴衡深情脉脉的双眸。   裴衡不过是淋了一点雪,沈鸾竟慌乱成那样。   檐角遮挡,裴晏一张脸沉在阴影之中,白净的手指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犹如阴曹地府索命的厉鬼。   当时送沈鸾青玉扇坠,不过是想讨沈鸾一点欢心,他以为沈鸾会喜欢的。   裴晏咬牙,唇齿间血腥味浓重。   似乎是有所发觉,园中的沈鸾忽然抬起头。   光影绰绰,沈鸾眼尖,一眼就看见了月洞窗下站着的裴晏。   唇角的笑意顷刻烟消云散,只余气愤和厌恶。   “阿衡。”沈鸾双眉紧拢,目光直直落向裴晏身上,“他怎么也在这?”   裴衡似乎方记起书房还有一人,迟疑片刻,方道:“五弟找我,是有要紧事。”   朝堂之事,沈鸾不便多言,只闷闷不乐:“那我先去……”   裴衡不动声色:“书房烧着地龙,先去书房。”   他抬眼,“你若是怕见到五弟,也可……”   沈鸾当即冷下脸:“我何曾怕过他了?我就是不喜欢他而已。”   昨夜沈鸾大张旗鼓去明蕊殿,裴衡自然也有所耳闻:”你昨日半夜带着人去,是为了甚么?”   “没什么。”沈鸾撇撇嘴,“不过只是一块扇坠,也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我就没见过这般小气之人。”   裴衡抬眉:“……扇坠?”   沈鸾细细将昨夜之事道出,又觉自己在理:“明明是送我的生辰礼,我为何不能自己处置?”   沈鸾实在不喜欢裴晏,她实话实说,也不担心隔墙有耳,“若是早知是他送的,我定不会收下。”   裴晏笑言:“扇坠,是你先前想要送我的那枚?”   沈鸾重重点头:“正是,若不是……”   话音未落,忽而见裴晏自月洞窗下走来,他一双眸子晦暗,耳边来来回回,皆是裴衡那句——   是你先前送我的那枚?   气息渐沉,裴晏低下眼眸,只听骨节咔嚓。   双手紧握,他快要将自己的关节捏碎了。   园外雪花渐渐,扑天的雪花好似要将大地埋没。   一入书房,沈鸾立刻唤人将熏笼移至裴衡身边。   裴晏就站在下首,然沈鸾好似都没看见。   她眼中心中,只有她的“阿衡”。   “阿衡,我做了杏花酥,你可要尝尝?”   ……杏花酥。   裴晏猛地仰起头。   案几上,八角攒盒中摆着精致小巧的六块糕点,顶上是用花汁点缀的杏花。   那杏花酥,沈鸾也曾给他送过。   只不过被裴晏一手掀翻了。   后来沈鸾再给他送,也只是被他随手送给奴仆,或是丢给野狗作腹中食。   喉咙酸涩,裴晏紧盯着那杏花酥。   兴许是他目光过分灼热,沈鸾不悦抬眸,狠剜裴晏一眼。   警告。   她宝贝似的将杏花酥抱在怀里:“这是我给阿衡做的,只能阿衡吃。”   裴晏稍顿。   这话他以前也是听过的,只不过那时沈鸾喊的,都是自己。   沈鸾瞪着裴晏,一时之间竟僵持不下。   裴衡无奈弯唇:“暖阁博古架上有一个青瓷盘金玉盘,那玉盘精巧,用来放杏花酥再适合不过。卿卿,你去取了来。”   沈鸾微怔:“……我?”   虽是狐疑,然沈鸾也没多问,应下往暖阁走。   茯苓和绿萼紧随其后。      行至半路,沈鸾仍不放心,又偷偷折返,透过月洞窗往里瞧:“阿衡,你不能让别人吃了去。”   裴衡哭笑不得,又打发来福去小厨房取温酒来。   一时之间,书房只剩他和裴晏二人。   他转而朝裴晏道:“卿卿只是说笑,五弟别往心里去。”   “我自是知道卿卿是在说笑的。”   四下俱寂,裴晏忽而低笑出声。   他抬头,眸中清明一片。   裴衡笑意收敛,只沉沉盯着人:“五弟,长安是你的……”   裴晏轻哂,他一步步逼近,身影渐渐笼于裴衡头顶:“朕以前竟不知,皇兄竟对做我的赝品这般感兴趣?”   他定定望着裴衡,忽而俯身,在裴衡耳边落下数语。   “或者,朕该唤你——”   “废、太、子。” 第三十七章   光影横亘。   殿内烛光点点, 映照在裴晏晦暗不明的一双眸子中。   他一步步走近,颀长身影挡住月洞窗透进的所有光亮。   裴衡瞳孔骤缩。   他仰头望着头顶的裴晏,有一瞬间, 好似又回到了裴晏血洗东宫那一夜。   漫天的殷红血珠犹如天将大雪,厮杀声、尖叫声、哀嚎声, 此起彼伏, 络绎不绝。   裴衡只能屈身坐于轮椅上,眼铮铮看着东宫宫人被斩杀。   看着裴晏居高临下。   那双眸子黑沉晦暗, 他提着剑, 一步步朝裴衡逼近。   唇角勾起一抹嘲讽。   彼时的裴晏,也如眼前这般阴翳,似是自阴府前来索命的恶鬼。   裴衡听见他自称“朕”。   听见他唤自己“废太子”。   ……废太子。   就如现在这般。   那段被幽禁在东宫的噩梦犹如阴霾, 又一次笼罩心间。   裴衡心口一颤。   紧攥的手指掐疼掌心。   他定定望着裴晏,紧绷的面容稍显舒展:“五弟真是糊涂了,竟连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说得出。”   裴晏不动声色站直身, 只眸光睥睨轮椅上的裴衡。   他轻哂:“皇兄真是好计谋,赶在卿卿生辰前, 将我打发去了晋城。”   然裴衡千算万算, 没想到裴晏动作那般利索,日夜兼程, 在沈鸾生辰前一日赶回京。   戴在裴衡脸上的温和良善面具终被撕碎。   裴衡言笑晏晏,笑着望向裴晏。广袖轻拂,素净手指轻轻在轮椅上敲着,他仰头望着裴晏。   “所以, 五弟现在是想找我算账?”   朔风凛凛, 廊檐下悬着的檐铃震得厉害。   裴晏眸光深沉,他勾唇:“我自然是想……”   忽而, 裴衡掩唇,连着咳嗽两三声。   他身子本就孱弱,一张脸苍白如窗外白雪,裴衡双眉紧皱,似痛苦不堪:“五弟日后还是莫……”   裴晏面色如水,他咬牙沉声:“这里没有别人……”   倏然。   廊檐下檐铃响声清脆,随之而来的是沈鸾行色匆匆的身影。   那抹嫣红斗篷犹如冬日红梅,猝不及防闯进殿。   “——裴晏!”   猩猩毡红软帘,目光所及,却是裴晏步步紧逼的背影。   沈鸾怒不可遏,提裙奔至裴衡身侧。   她昂首,一双琥珀杏眸除了戒备警惕,再无其他。   “你作甚么?”   沈鸾质问连连。   裴晏未及开口,忽听轮椅上的裴衡无奈唤了一声:“卿卿。”   ……卿卿,卿卿。   沈鸾的小名。   前世沈鸾哀求了裴晏多回,他都不肯唤一句,而现如今——   裴晏低垂眼眸,簌簌睫毛掩着。   他敢面不改色戳穿裴衡的身份,然在沈鸾面前,他却连半个字都不敢提及。   那段往事,是裴晏的噩梦,也是沈鸾的噩梦。   裴衡似是算准了这点,温和眉眼弯弯:“五弟适才没作甚么。”   他悠悠瞥裴晏一眼,漫不经心启唇:“不过是想问我婚事备得如何,卿卿莫错怪了他。”   沈鸾明摆着不信,只当裴衡性情良善,替裴晏寻了借口。   裴衡轻声细语:“青瓷盘金玉盘取来了吗?”   沈鸾目光立刻从裴晏脸上挪开,抱着攒盒行至裴衡身前。   那杏花酥做得小巧,如核桃一般大小。   沈鸾双目熠熠,等着裴衡尝第一口。   裴衡抬眉:“你未曾尝过?”   沈鸾坦然:“自是没有的。”她眼睛笑如弯月,“本就是给阿衡做的。”   话音甫落,又仰头,眼睛泛着期冀:“如何,好吃吗?”   裴衡笑而不语,只从青玉盘中捡起一块。   沈鸾茫然接过,轻咬一口,眼底疑虑渐消,眉宇间只余熠熠神采。   “先前茯苓说我聪慧,我还当她诓我,不想竟是真的。”她低眉,“只这杏花酥,味道淡了些,若再甜一点就更好了。”   沈鸾轻声呢喃。   裴晏站于下首,闻言,猛地抬起头。   他不爱甜,先前宫人做膳食,总会少添半勺蜂蜜。   沈鸾这习惯,应当是那时留下的。   那本该是属于他的……杏花酥。   案几上的杏花酥还剩一半,触手可及。   身后宫人瞧见,忙自御膳房取了新鲜的糕点来,放在裴晏身前的案几上。   裴衡淡淡看他一眼,语气稀松平常,他唇角挂着浅浅笑意:“这是我适才吩咐御膳房做的杏花酥,和长安做的……”   沈鸾偏首,目光直盯裴衡,清清嗓子,提醒。   裴衡挽唇无奈:“御膳房做的,虽不及长安,然也不差,五弟可要尝尝?”   太子挑衅显而易见。   裴晏躬身抱拳,垂首敛眸:“谢皇兄。”   书房笑声不断。   只要在裴衡眼前,沈鸾似有无数话可说。   她笑盈盈,同裴衡相jsg谈甚欢。   瞅见裴衡案几上的温酒,沈鸾好奇,也要讨半杯来喝。   裴衡移开酒盏,不允。   他今日只穿一件刺绣盘金广袖长袍,慵懒矜贵,兴许是方才喝了酒,裴衡眸光懒懒。   长袖一挥,轻而易举取走沈鸾眼前的酒盏。   沈鸾气恼瞪人。   裴衡笑睨:“瞪我也无用,卿卿莫忘了,前年中秋节,你不过是喝了一口酒,险些走错我寝殿……”   沈鸾酒量浅,平日里又有茯苓和绿萼盯着,断然不会轻易给她酒。不想那一日裴衡生辰,绿萼错眼没看,沈鸾遂偷尝了半口。   醉得不省人事不提,还将东宫当作蓬莱殿,茯苓和绿萼好说歹说,沈鸾都不肯走。   留在殿中服侍的,自然是东宫的宫人,闻言人人抿唇偷笑,显然是忆起沈鸾那夜的荒唐。   沈鸾气急,顾不得礼数规矩:“昨儿是我生辰,我如今大了,再不会了。”   裴衡笑着摇头,不将沈鸾的话放心上。   殿中其乐融融。   宫中的旧事,裴晏自然未曾听过。   他之前,从未被允许赴宴,更不知沈鸾的旧事。   案几上的温酒一杯接着一杯,银白青铜酒壶很快见了底。   喉结滚动,裴晏拿眼看沈鸾,耳边嗡嗡,好似只能听见沈鸾的笑声。   她笑着央求:“阿衡,我就喝一口,断不会出事的。”   阿衡。   又是阿衡。   裴晏握拳仰首,酒水滚过喉咙,一饮而尽。   那酒本不烈,然划过喉咙,却如刀割一般。   裴晏狠命擎着酒盏,双眼迷离朦胧,只望见沈鸾笑嗔,和裴衡讨价还价。   裴衡不为所动,虚虚朝裴晏望去:“酒多伤身,五弟切莫贪杯。”   裴晏擎着酒盏,遥遥朝裴衡行礼:“臣弟方才只是在想,皇兄定亲的大雁可曾备下了?”   黑眸浸染揶揄,裴晏笑得温和,“臣弟不才,然于骑射上,却精通一二。皇兄若需要,臣弟可……”   “——裴晏!”沈鸾厉声呵斥。   自裴衡脚伤后,他再也未碰过弓箭半分。   皇后怕他见了伤心,勒令所有宫人都不许在裴衡提及骑射相关。   裴晏如今大剌剌提出,不外乎是在裴衡伤口上撒盐。   沈鸾怒目而视:“五皇子醉了。”   她抬袖,若非此时身在东宫,并非蓬莱殿,她定要将人赶出去。   “来人,送五皇子回明蕊殿……”   “卿卿。”   裴衡揉着眉心,好声好气:“五弟只是吃多了酒,并未有心。”   他眉眼低低,“且他说的,也并非不是实话。定亲本就需要猎得大雁一只,当作聘礼的。”   只可惜他自受伤后,再也未碰过弓箭半分。   “这有何难?”沈鸾撇撇嘴,笑望向裴衡,“我教阿衡便是。”   .   观德殿外。   知晓沈鸾和裴衡今日要来,宫人早早洒扫台阶上的积雪,垂手侍立在廊檐下。   恰逢今日天晴,林间白雪如玉挂,映着日光。   茯苓和绿萼亦步亦趋,跟在沈鸾身后。   绿萼忧心忡忡:“这天冷,郡主也不怕冻着了。”   话犹未了,又盯着沈鸾身上的凫靥裘看,“这凫靥裘虽好,只是到底不挡风,郡主若是……”   沈鸾双手捂住耳朵,急急加快脚步往前赶。   茯苓看一眼绿萼,笑着摇头:“你再说,郡主都被你气走了。”   绿萼无奈:“若是吹着了风,夜里又该喊头疼了。”   话落,又赶忙抬脚追上沈鸾,只暗暗在心底埋怨裴晏昨日的多言。   说什么不好,偏要招惹沈鸾。   若非秋狝,往日皇子公主练习骑射,皆在观德殿。   上回三箭射中靶心,沈鸾只当自己运道好。   昨日夸下海口,回宫后惴惴不安一夜。   担心自己技不如人,又懊恼自己往日不该疏于练习,叫那裴晏看轻自己。   翻来覆去半宿,直至夜半三更,终闭眼睡去。   雪过天霁,日光融融。   沈鸾手握龙虎弓,箭矢在手,习惯性轻敲弓身。   风声鹤唳,观德殿只有茯苓和绿萼两人,不担心叫他人看了笑话。   沈鸾屏气凝神。   箭矢对准靶心,抬臂拉弓。   朔风凛冽,箭矢自弓弦上飞速离开,直直穿过疾风。   只听“咻”一声,最后稳稳当当落在靶心上。   沈鸾放下龙虎弓,颇有几分惊奇望向自己双手。   不可思议眨眨眼。   “卿卿的箭术,果真名不虚传。”   倏然,宫门传来一声笑。   来福推着裴衡,慢悠悠朝沈鸾走来,打千儿请   安:“奴才见过郡主。”   茯苓和绿萼站在沈鸾身后,也朝裴衡福身请安。   裴衡抬手:“免礼。”   他今日特意换了月白圆领箭袖,来福躬身,双手呈上灵宝弓。   这弓箭还是裴衡未出事那会,皇帝赏给裴衡的。   沈鸾笑盈盈:“阿衡,我教你!”   坐于轮椅上,到底比站着辛苦些许。   沈鸾俯身,回忆自己方才射箭的要领。   “抬臂拉弓,眼睛不要一直盯着靶心……”   低着头,沈鸾轻声呢喃。   眼前忽的一阵恍惚,好似很久之前,也有人这般在自己耳边说过。   视野渐渐模糊,沈鸾看见观德殿的绿瓦檐角,看见檐角下系着的铁马,亦看见被宫墙切割成好几块的天空。   “抬臂,身子站直……”   那声音由远及近,好似自己在哪听过。   沈鸾凝神细听,却怎么也捕捉不到声音的主人。   “卿卿。”   许久未听见沈鸾的下文,裴衡狐疑转眸,漂亮的眸子轻望向沈鸾:“可是身子不适,怎的脸色这般凝重?”   沈鸾骤然回神。   那道笼于耳边的声音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裴衡一双温和仁善的眸子。   沈鸾摇摇头,只道:“是我方才走神了,劳累阿衡挂心。”   裴衡笑望她一眼:“从小到大,你叫我挂心的还少吗?也不差这一回了。”   沈鸾别过脸,不服气。   观德殿隐隐传来笑声。   裴晏立于树影下,指甲快要掐入掌心肉中。   宫墙绿瓦,这观德殿,他以前也没少踏足。   彼时长安郡主在骑射上一窍不通,倒是在穿着上下了功夫。一身金百蝶穿花箭袖,手握御赐的龙骨弓。   骑射场上黄尘满天,沈鸾连连咳嗽好几声,呛得她双眉紧皱。   然看见裴晏身影时,沈鸾一双眼睛又再次亮起。   双眸熠熠,好似天地万物只剩下一个裴晏。   “阿珩,你教我拉弓好不好?若是你教我,我定好好学!”   “阿珩,我今日射中靶子了!”   “阿珩,我何时才能如你这般,箭箭射中靶心?”   “阿珩,古来婚娶定亲,需猎得大雁一只,阿珩能不能……”   “咻”的一声。   凌厉的箭声毫不留情刺穿了裴晏所有的回忆。   他看见沈鸾穿一身海棠红盘金圆领箭袖,俯身垂首,望向裴衡一双眸子只剩旖旎缱绻。   她弓着身,小心翼翼教裴衡抬臂拉弓。又深怕弓弦锋利,扎伤裴衡。   裴晏以前如何教的沈鸾,她如今就怎么教的裴衡。   “阿衡,手是放在这一处的。”   终归是女子,纤纤素手无意碰到裴衡,沈鸾双颊飞快泛起红晕,极快极快缩回手。   面露羞赧。   对上裴衡目光,沈鸾窘迫移开视线,眼睫眨得飞快。   又怕自己不尽心,偷偷拿眼去瞧裴衡姿势对错与否。   含情脉脉,深情款款。   犹如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裴晏隐在阴影中,忽的痛恨自己眼力极佳。   ……   寒冬刺骨,通向观德殿的台阶,今日却屡屡有人造访。   长裙曳地,裴仪披着一身狐狸纱大红斗篷,自夹道款步行来。   裴晏闪身躲开。   裴仪似有所发觉,忽而抬头,却只见北风骤急,萧瑟一片。   眼前无人,只有她和紫苏一行宫人的身影。   “紫苏。”裴仪驻足,左右张望,一双柳眉轻轻蹙着,“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什么人影?”   紫苏仔细搀扶着裴仪,闻言只是一笑:“这大冬日的,哪来什么人?”   目光移至裴仪怀中抱着的异瞳波斯猫,紫苏战战兢兢:“公主,这猫儿要不交给宫人吧,省得抓伤了您。”   这波斯猫是方才来观德殿的路上,裴仪在路上偶然瞧见的。   寻常的野猫,身上都是脏兮兮的,这波斯猫却干净得很,一双眸子漂亮,竟合了裴仪的眼缘。   她总觉得这波斯猫的眼睛像极了一人。   裴仪不肯松手:“不必,我抱着便是。”   紫苏笑着摇头:“早知今日还有这样的缘分,就不该穿这斗篷。”   若是平日骑射,定是要换上箭袖的。   然裴仪是偷偷练的,哪能大张旗鼓叫人知道,故而每次来,都是到了观德殿方更衣。   “沈鸾定也是平日偷偷练的,不然她哪有那样的好箭jsg术。待我练好了,明年秋狝定……”   声音戛然而止。   裴仪目光稍顿,忽而瞪圆眼珠子。   红墙绿瓦,观德殿前站着的,不是沈鸾还能有谁?   “我就知道。”   步履匆匆,裴仪踩着金缕鞋,走得急,险些一脚踩空,往前跌去。   怀中的波斯猫惊得往裴仪怀里一缩。   裴仪脚步渐缓,行至沈鸾身前时,方看见旁边还有一人,福身向裴衡请安。   而后又愤愤瞪向沈鸾,“我就知道,你的箭术怎么可能一夜之间长进那么多。”   裴仪洋洋得意,“先前我说你偷偷练习你还不承认,这回被我抓住了,我看你怎么说?”   沈鸾从容淡定:“嗯。”   裴仪咬牙盯着人:“……你不解释?”   沈鸾莫名其妙:“不。”   一拳打在棉花上,裴仪怒火更甚:“你……”   “裴仪。”裴衡缓缓,自沈鸾手中拿过灵宝弓,“长安今日是陪我过来的。”   裴仪脱口而出:“不可能,皇兄你……”   话说一半,忽觉自己此言不妥。   裴仪急急收住声,只拿眼狠命瞪着沈鸾。   沈鸾不以为然:“我来观德殿是陪阿衡练习弓箭,三公主来这边,又是为何?”   观德殿偏僻,并无宫妃住在附近。   裴仪绞尽脑汁:“我……”   余光瞥见怀中的波斯猫,裴仪像是找到救兵,“路上捡着一只猫儿,我怕它冻得狠了,就近找了个宫殿御寒而已。你当我同你一般……”   裴衡横眼扫来。   裴仪当即噤声,不再多言。   裴衡轻瞥她怀里波斯猫:“我记得,静妃娘娘对猫毛过敏。”   裴仪颔首:“是。”   裴衡狐疑:“那你……”   裴仪别过脸,别扭看向沈鸾:“前日你生辰,我还未给你生辰礼。”   沈鸾:“静妃娘娘已送过了。”   裴仪轻哼:“那是母妃送你的,与我有甚关系?”   话落,也不管沈鸾愿不愿意,强行将怀中的波斯猫塞到她怀里。   “虽然我不喜欢你,然我若是不送你生辰礼,父皇定会怪罪我。”   沈鸾弯唇。   每年生辰,她总能从裴仪口中听到这番说辞。   裴仪别别扭扭,转过视线:“反正我是送了,你若是不喜欢,也不关我的事。”   那波斯猫乖巧,沈鸾抱在怀中,不吵也不闹,只乖乖拿爪子蹭沈鸾。   通身雪白,一双眼睛甚是好看。   再往下,沈鸾忽然顿住视线。   那波斯猫脖子上,还挂着一物。   是一串蓝海红珍珠璎珞。   这物稀罕,相传有助眠安神之效,很得宫妃喜欢。   沈鸾面露怔忪:“这是……”   裴仪偏过头:“本来是送给这猫儿的,既是送给你,那这璎珞也自然是你的。”   她敛眸,“我堂堂三公主,不至于连一串璎珞也要讨回。”   沈鸾笑着接过,没戳穿。   裴仪悄悄松口气,又道:“母妃在宫中设宴,说是要谢上回齐府之事。”   裴仪小心翼翼觑人,“你今夜……可有空?”   沈鸾眼皮轻眨:“上回藏在我枕下的红麝香串,不就是你的谢礼?”   被拆穿,裴仪恼羞成怒:“我的是我的,母妃是母妃的,怎能一样?”   沈鸾慢悠悠拖长音调:“……哦。”   裴仪气呼呼,涨起腮帮子:“你去不去?”   沈鸾轻笑:“三公主盛情相邀,我自是要前往的。”   裴仪轻嗤。   转而没走两步,又急急转回,为自己澄清:“母妃请的你,可不是我,我才不给你设宴!”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说是静妃设宴, 然她也只浅浅露了下脸,余下皆由裴仪一人款待。   沈鸾和裴仪乐得自在,细乐声喧一夜, 又趁着绿萼和茯苓不在,悄悄尝了半壶酒。   自裴仪宫中出来, 沈鸾脚步都是虚浮的, 看什么都在打转。   “绿萼绿萼,月亮……月亮怎么沉到湖里去了, 它还会自己回到天上吗?”   苍苔浓淡, 绿萼不过是一会儿功夫没看,沈鸾险些趔趄,身子直板板往前跌去。   幸而绿萼眼疾手快, 否则沈鸾这会肯定掉湖里。   然也没好到哪里去。   沈鸾低声嘟囔,懒懒靠在绿萼肩上。   少顷,又嚷着叫宫人来, 将月亮从湖里捞起,让人送回天上去。   绿萼叫苦不迭, 急急将人拽住:“我的祖宗, 您消停一会可好?”   醉酒的人,身子最是沉重。   茯苓和绿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方将沈鸾劝回步辇。   绿萼心下懊恼不已:“当初就不该让这两个小祖宗单独待一处,好端端的,怎么还喝上酒了?”   绿萼狠命剜步辇上的沈鸾一眼,“那酒烈得很, 也是能吃着顽的, 看你明日头疼不疼。”   沈鸾躺在步辇上醉醺醺,都这时候了, 还不忘将锅推裴仪身上。   “……是、是裴仪递给我的,不是我找她要的。”   茯苓和绿萼一愣。   须臾,又相视一笑,不约而同无奈摇头。   只能祈祷步辇走快点,再快点,省得沈鸾在路上出事。   茯苓压低声音:“要我说,今夜歇在三公主那儿也好,这回宫路上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绿萼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当我不想?”   她指指步辇上醉得不省人事的沈鸾,“我们这位小祖宗,若是自己在宫中吃醉闹了笑话还好,若是在三公主宫中,叫三公主瞧见她闹笑话……”   绿萼慢悠悠摇头,“怕是明日醒来,得闭门不出三个月。”   茯苓细细一想,果真如绿萼所言。   她捂唇笑出声:“还是绿萼姐姐厉害,连这都想到了。”   绿萼气恼剜她一眼:“你还敢打趣我。我如今就盼着,郡主今夜好好的,可别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说着,又不住往沈鸾身上看,怕她自步辇上摔下。   幸好沈鸾还算老实,没再吵着要捞月亮。   一路有惊无险,终回了蓬莱殿。   一众宫人手持沐盆,双膝跪地,服侍沈鸾盥漱。   绿萼忙里忙外,怕沐盆中的水冷了,又亲自往后厨走了一番,叫人添了滚滚的热水来。   才刚行至游廊,远远的,便听见屋里传来一阵鸡飞狗跳。   绿萼唬了一怔,提裙匆匆奔至寝殿:“发生何事了?”   寝殿有茯苓照看,然她一人力量单薄,虽有其他宫人帮衬,也挡不住沈鸾一人乱窜。   茯苓哭笑不得,解释:“郡主,这是三公主送的波斯猫,并非是六皇子送来的鹦鹉。”   奶白色的波斯猫亮着一双漂亮眸子,矜贵优雅,像是宫中养尊处优的贵人。   它高高趴在博古架上,从容尊贵睥睨一切,对沈鸾的嚷嚷视若无睹。   沈鸾双目迷离:“我知它是裴仪送来的,可它不是会说话吗,怎的如今又不会了,只会学那猫儿叫。”   茯苓无可奈何,只拿眼看绿萼。   绿萼朝宫人使了个眼色,好说歹说,终将那波斯猫抱走。   又哄着沈鸾重回榻上,服侍她睡下。   一整夜兵荒马乱,终于得见曙光。   茯苓和绿萼悄悄松口气,为沈鸾掖好锦衾,放下帐幔。   “今夜我坐更守着就成,你先回去。”   压低声,绿萼悄悄朝茯苓耳语一番。   茯苓不放心:“我陪着绿萼姐姐守夜,若是半夜郡主要茶吃……”   绿萼轻推着她往外走:“郡主要茶,我自是会料理的。”她悄声,“你自个小日子来了,身上定不爽利,回去好好歇一觉方是正经。”   茯苓涨红双颊:“那下回我替姐姐。”   绿萼无声弯唇。   长夜漫漫。   空中明月高悬,树影婆娑摇曳,寂寞空荡。   虽想着今夜守着沈鸾,然到底还是撑不住睡意。   脑袋一点一点,绿萼单手撑着额头,只闻鼻尖一阵幽香,不知不觉竟也睡了过去。   外间幽香阵阵,绿萼睡得不省人事。   沈鸾睡至中途,忽觉口渴。   口干舌燥,榻上铃铛响彻好几回,仍不见有人起身。      脑袋沉沉,沈鸾披上外衣起身,睁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往案几走去。   眼花缭乱,看不清茶碗放在何处,只凭直觉随意乱拿。   衣袂宽松,险些带翻一众茶碗。   幸而有人眼疾手快,及时稳住。   醉眼朦胧,沈鸾轻声喃喃:“茶,我要吃茶。”      话落,忽有一只手横亘在自己眼前。   那手擎着茶碗。   沈鸾醉得迷糊,就着那手吃了半碗。   裴晏目光沉沉,垂首望着醉卧在自己肩上的沈鸾。   也只有在这时,沈鸾同他方不是争锋相对。   人人都可以为沈鸾庆生,就连裴仪送的生辰礼,沈鸾都再三吩咐绿萼寻个妥当的地方放好。   除了……自己送的。   裴晏重重闭上眼,又睁开。   他想起今日沈鸾教裴衡射箭,想起沈鸾为裴衡jsg做的杏花酥,想起她一声又一声的“阿衡”。   明明他就在眼前,偏偏沈鸾却认错了人。   “沈鸾。”   裴晏低声,咬牙切齿,眉宇间怨念重重:“你是不是眼瞎?”   居然连他都能认错。   肩上的人忽然睁开眼,似是听见裴晏的声音,沈鸾喃喃:“……没、没瞎。”   她弯唇,琥珀杏眸映着裴晏的面容。   沈鸾低低笑出声,“我、我记得你。”   骤然一惊,通身的血液往上涌,裴晏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似是不可置信,裴晏抓紧沈鸾双肩,颤着声音道:“卿卿,你方才说……你记得我?”   喉间干涩,最后那一声,几乎是用气音发出。   沈鸾怔怔盯着人,颇为不解,只拿眼睛瞧着裴晏看。   惊喜似从天边来,裴晏喃喃,忍不住又再问一句。   战战兢兢,也怕沈鸾记起前世她自高楼坠下,怕她记起所有。   裴晏神情恍惚:“你记得、记得什么?”   沈鸾只笑。   裴晏直直盯着人,眼都不眨,深怕错过分毫。   双手环住眼前人的脖颈,沈鸾悄悄凑至裴晏耳边:“记得、记得我心悦你。”   心口轰然骤紧。   似有千军万马在耳边奔腾。   耳畔嗡嗡,裴晏眼眸紧缩,他听见自己声音在颤抖:“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心悦你。”   沈鸾踮脚,又凑至裴晏耳边,一遍遍重复。   “我心悦你。”   “心悦你。”   裴晏心花怒放,仍是不敢相信:“你心悦谁?”   沈鸾歪头笑:“心悦你。”   失而复得的喜悦涌上心头,裴晏弯唇:“我是谁?”   醉意仍在,沈鸾歪着脑袋,好似听不懂:“你就是你。”   裴晏循循善诱:“我是谁?”他一步步,“卿卿,你心悦的……是谁?”   “是、裴郎。”沈鸾笑着倒在裴晏怀中,“我心悦的……是裴郎。”   肩膀紧绷,裴晏眸光一怔:“裴郎是……是谁?”   像是没料到眼前人如此蠢笨,沈鸾不悦皱眉:“裴郎,就是裴郎。”   她伸出手,手指隔空一点点描绘裴晏的轮廓。   裴晏趁势抓住沈鸾作乱的长指,只低声问:“裴郎是谁?”   “裴郎……就是裴郎。”   醉眼惺忪,沈鸾迷迷糊糊,她眼中温柔一片。   好似想起什么,沈鸾双颊忽的飞起红晕。   “裴郎是、是卿卿的夫君。”   “夫君是卿卿的心上人。”沈鸾轻声笑。   “夫君,今日天冷,你腿还疼吗?” 第三十九章   夜色沉沉, 苍苔露冷。   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殿内烧着滚滚的地龙,裴晏踩在大狼皮褥子上, 却只觉如坠冰窟。   通身血液凝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听见自己一字一字的质问。   那声音似沾了血, 带了恨,字字珠玑。   “沈鸾, 你看清楚?”   双目灼灼, 裴晏一瞬不瞬盯着沈鸾,掐着沈鸾双肩的手指渐渐收紧。   “……沈鸾,你看清楚, 我是谁?”   眼睛朦胧,就着清俊夜色,沈鸾细细打量眼前人, 不懂眼前人为何动怒。   “是裴郎。”   琥珀杏眸缱绻溢满,沈鸾声音轻柔, 她手指轻攥裴晏衣袖, “是……卿卿的裴郎。”   怒火中烧。   夜色似迷雾重重,裴晏盯着眼前的沈鸾, 脑中如浆糊。   他有多久没见过沈鸾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了。   在东宫、在观德殿,沈鸾眼底心底,都只有那个裴衡。   她和裴衡相谈甚欢,却对自己视若无睹。若是无意对上眼神, 沈鸾望来的视线, 也只有嫌弃厌恶。   不似此刻般温柔旖旎。   “沈鸾。”唇齿间血腥味蔓延,裴衡咬着牙, 一字一顿,“我、是、谁?”   “你看清楚,我是谁?”   他如发了疯的凶兽,双眼泛红,一遍遍抓着沈鸾质问。   肩上的手指用尽力气。   沈鸾一双柳眉轻轻蹙着:“……疼。”   她醉醺醺,身子朝前倾,沈鸾低声嘟囔,“裴郎,我疼。”   手指骤然松开。   喉结滚动,裴晏脑中空白一片,眼睛低垂,只怔怔听着沈鸾低喃,看她毫无防备倚在自己肩上。   她将自己当成了裴衡。   ……   翌日。   蓬莱殿。   “奴婢说什么来着,这大冷天的,喝醉酒又吹了风,可不得受寒?”   兴许是昨儿夜里见了风,沈鸾今日起身,总觉得身子懒懒的,浑身发软无力。   一众宫人进进出出,手捧着沐盆,绿萼一边念叨着,一边拿巾帕浸湿热水,伺候着沈鸾盥漱更衣。   里衣单薄,衬得沈鸾身姿娇小。   绿萼心细,余光瞥见沈鸾肩上拇指大小的指痕,唬了一跳。   “这是怎么弄的?”   屏退宫人,寝殿只留了茯苓和绿萼两个贴身侍女伺候。   沈鸾懒懒倚在天然罗汉床上,手握靶镜,镜子透亮,照出那一小块红印。   沈鸾自幼皮薄,一不留神磕着碰着,都容易起印子。   为这事,绿萼没少费心。   不曾想昨夜错眼没看,叫沈鸾偷吃了半杯酒,连着肩膀也撞得青紫。   她连连摇头,又唤茯苓拿了药膏,拿勺子捻出一小来块,轻敷在沈鸾肩上。   她细细凝眉:“昨儿到底怎么弄的,怎会撞到此处?”   沈鸾稍作沉吟,她头晕得厉害,不曾将心思放于此处,只着茯苓取了金镶双扣玻璃薄荷香盒来,挑出一点在鼻尖闻了一闻,终觉好些。   抵着眉心细想片刻,终想不起自己昨夜做了哪些荒唐事。   她喃喃:“记不得了。”   绿萼无奈摇头。   长安郡主身子抱恙,洪太医自然早早在廊檐下垂手候着。   绿萼伺候沈鸾用了早膳,方取来迎枕,拿丝帕放在沈鸾手上,好让洪太医把脉。   幸而只是普通风寒,并无大碍。   洪太医:“或是净饿上两三顿,就好了。”   绿萼福身,谢过洪太医,又让人取了金锞子来,送走洪太医。   蓬莱殿轻悄无人低语,沈鸾倚在罗汉床上,只觉昏昏欲睡。   忽而脚边多了一团毛茸茸,沈鸾吓一跳,定睛细看,方发现是裴仪送来的波斯猫。   那猫脖颈上挂着的南海红珍珠璎珞早叫沈鸾收了去,余下的波斯猫……   沈鸾弯唇,将那波斯猫抱在怀里:“倒是把你忘记了。”   那波斯猫着实乖巧,昨日又叫宫人洗了一番,此时通身雪白,油光水滑。   这波斯猫本是观德殿宫人随手喂养的野猫子,不想竟合了裴仪的眼缘,还叫她送来蓬莱殿。   铜镀金四象驮八方转花钟旁放着猪毛鬓梳,沈鸾唤绿萼取了来,细细给猫儿梳毛。   绿萼忧心忡忡:“还是奴婢来吧,郡主仔细伤了神。”   “无事。”沈鸾低眉,“有它陪我解闷,我倒觉得好些。”   今日天色闷闷,黑云压顶,乌蒙蒙的瞧着让人心烦。   忽听廊檐下传来一阵轻轻笑声,猩猩大红毡帘掀开,却是茯苓一张笑脸。   “郡主猜猜,我刚刚在路上碰见谁了。”   沈鸾笑睨她一眼:“笑成这般模样,可是遇见甚么好事了?”   “可不是好事。”   外面天寒,沈鸾身子欠安,茯苓急急松开猩猩毡帘,在熏笼前烘烘双手,褪去一身寒气,方敢踱步行至沈鸾身前。   挨着脚踏坐下。   “奴婢刚送走洪太医,就见紫苏急急寻了来,说是三公主身子抱恙,要寻了洪太医过去。”   沈鸾惊奇:“她也染上风寒了?”   茯苓挽唇:“这奴婢倒不知,不过奴婢听紫苏说……”   话犹未了,茯苓撑不住,捂着肚子差点笑断气。   绿萼掌不住,也跟着笑开:“这茯苓是疯了不成,难不成你也偷吃了酒,笑成这般模样?”   有茯苓逗趣,沈鸾终觉精神好些,撑着从罗汉床上坐起,就着绿萼的手吃了半碗茶。   怀里的波斯猫乖觉,缩在沈鸾怀里,懒懒打了个哈欠。   瞧见沈鸾怀中的波斯猫,茯苓又想起刚刚紫苏说的那事。   好不容易止住的笑声,又再次响起。   片刻,方捂着肚子道:“昨夜三公主也吃了酒,她酒量浅。”   绿萼凑过来,满脸堆笑:“莫非三公主也说胡话不成?”   “可不止说胡话。”茯苓笑开怀,“三公主还敲了一整夜的木鱼,非说自己是姑子,还要人去点长明灯。我今儿见着紫苏,她眼下都是青紫的,可不就昨夜一夜未睡!”   茯苓双手合十,连着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幸好昨夜没在三公主宫中留宿,要不然……”   她拿眼,笑盈盈朝沈鸾看。   沈鸾莫名其妙:“都看我作甚么?”她眨眨眼,揶揄,“难不成我也敲了一整夜的木鱼?”   绿萼垂手:“郡主倒是没敲木鱼,只是一直喊着月亮掉湖里,要我们捞起来送回天上去呢。”   沈鸾面红耳赤,为自己扯谎:“我那是看花了眼。jsg”   绿萼只笑:“郡主确实是看花了眼,连猫儿和鹦鹉都分不清,还怪这猫不会说话,只会学猫叫。”   昨夜的事沈鸾早就忘光,这会听绿萼提起,只觉得稀奇,搂着怀里的波斯猫直笑。   忽而又想起自己还没给猫取名。   沈鸾和猫对视半晌,眼前一亮:“有了!日后你便叫汤圆好了。”   茯苓和绿萼齐齐福身,替汤圆谢过沈鸾赐名。   .   天色灰蒙晦暗,坤宁宫内檀香袅袅。   皇后跪在蒲团上,温和的眸子轻闭,手攥一串佛珠,嘴里轻声念着什么。   细听却是佛经。   秋月捧着经书站在一侧,厚厚的一沓经书,皆是皇后亲手誊抄。   佛堂木鱼声阵阵,庄严肃穆,静悄无人敢叨扰。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佛堂的木鱼声终于停下。   捧着漆盘的经书交由一侧的宫人,秋月俯身,小心翼翼搀扶着皇后起身。   “娘娘,沈夫人来了。”   秋月扶着皇后进了内殿,又唤人端来滚滚的热茶,伺候皇后喝下。   殿内炉袅残烟,花梨木案几上立着一个汝窑青瓷花瓶,瓶内插着数枝红梅。   是先前裴衡着人送来的。   皇后轻瞥一眼红梅,又想不日裴衡成婚,心绪终平和些许。   秋月垂手在一侧侍立,提醒:“……娘娘,可要见见沈夫人?”   皇后慢悠悠转动指间的佛珠:“她还在外面跪着?”   秋月福身:“是。”   殿内檀香萦绕,幽静深远。   却迟迟没等来皇后的声音。   良久,皇后手中的佛珠终于不再转动。   她抬手,唤秋月上前:“秋月,你来。”   ……   凛冬刺骨,连着在坤宁宫前跪了两个时辰,沈氏冷汗涔涔,双膝险些受不住,疼得厉害。   侍女候在一侧,心疼:“夫人,要不我们……”   沈氏横眉冷对:“闭嘴。”   侍女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言。   寒风呼啸,天上窸窸窣窣飘起了雪珠子。   雪珠子渐渐迷了眼。   紧闭的菱花槅木门终于推开,秋月手执竹青油纸伞,匆匆自殿内走出。   瞧得雪中长跪不起的沈氏,秋月当即沉下脸:“糊涂东西,还不快搀扶着沈夫人起身。”   走下台阶,秋月忙忙搀起沈氏,她笑得温和:“沈夫人久等,只我们娘娘今日身子不爽利,恐不能见客。”   沈氏不敢有半句不是,只道是自己来得不巧,改日再来向皇后娘娘请安。   丝毫不敢提今日是皇后宣自己进宫,又故意让自己在宫外跪了两个时辰。   秋月笑笑,将手中油纸伞递给沈氏身后的侍女:“娘娘还有一句话,要奴婢带给沈夫人。”   沈氏正色:“秋月姑娘请说。”   秋月走近,只用她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前儿沈将军,是否去了西山的乱葬岗?”   沈氏陡然一惊,目瞪口呆,立在雪地中的身子摇摇欲坠。   “他……”一口气险些喘不平,沈氏惊慌失措,“将军他只是、他只是……”   秋月笑而不语,只抿唇笑看沈氏,示意她隔墙有耳。   沈氏双目怔怔,终于知晓皇后今日为何唤自己进宫。   是提醒,亦是……警告。   她怔忪,少顷,方屈膝福身:“皇后娘娘的意思,臣妇知道了。”   和聪明人讲话,果真容易许多。   秋月莞尔。   “雪天路滑。”秋月目光在沈氏双膝上轻轻掠过,她意有所指,“沈夫人还是当心些,莫再摔了。郡主若是知道,定然担心。”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明晃晃的敲打。   双膝隐隐作疼, 沈氏强颜欢笑,朝秋月道别,扶着侍女的手缓缓走出坤宁宫。   背影寂寥, 终消失在茫茫雪地中。   秋月抬眸望一眼灰蒙天色。   快变天了。   坤宁宫内,檀香依旧。   湘帘半卷, 案几上设炉瓶三事, 皇后轻倚在紫檀嵌理石拐子纹太师椅上,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轻揉眉心。   宫人跪在一旁, 拿着美人锤轻轻敲着。   闻得秋月进殿, 皇后声音轻轻:“……她走了?”   秋月福身:“是。”   她自宫人手中接过美人锤,伏身半跪在脚踏上:“娘娘叫奴婢带的话,奴婢带到了。”   皇后未曾睁眼:“她是个聪明人。御膳房今日送的鲜虾蹄子脍我吃着不错, 让人给长安送去。”   秋月轻笑:“哪里还用得着娘娘说,奴婢早让人送去了,想必这会, 沈夫人也到了蓬莱殿。”   皇后终抬眼,笑着睨秋月一眼。   果真是她的心腹丫鬟, 想的和她一样。   两人相视一笑。      秋月轻轻敲着:“说起郡主, 奴婢倒想起一事,昨儿郡主, 陪着我们殿下去了观德殿。”   皇后猛地坐直身子:“你说甚么?”   她紧张不安,是源于一位母亲对孩子最真挚的担忧,“何时的事,衡儿、衡儿如何了?好端端的, 他怎么会突然想去那一处?”   秋月忙搀扶着皇后坐下:“娘娘放宽心, 殿下无事。只不过是这些年未碰弓箭,不似之前那般娴熟罢了。”   她笑笑, “殿下能走出来,娘娘该欢喜才是。且殿下这般坦然,那些满脑子坏水的瞧见了,定然气坏。”   皇后缓缓抚平心绪,揉着眉心轻叹:“倒是我多虑了,衡儿这孩子,本就不需要我操心。”   秋月轻声细语:“娘娘是关心则乱,哪里是多虑。”   说话间,忽而听见宫人通传,说是六皇子让人送了鹿肉来。   皇后当即扬起唇角:“快让他进来。难为这孩子,我不过随口一说,他真让人送了来。”   秋月跟着笑:“六皇子本就是一心向着娘娘的,自然将娘娘放在心上。”   皇后弯唇:“我倒是忘了,煜儿如今也大了。”   也差不多可以谈婚论嫁了。   ……   裴煜的鹿肉,自然也送至蓬莱殿。   沈鸾身子不爽利,只让茯苓和绿萼几个小丫鬟分着吃。   她斜倚在天然罗汉床上,头嗡嗡的,瞧着那鹿肉只觉得油腻腻。   “快拿远了去。”   沈鸾揉着眉心,“我瞧着眼睛都疼。”   沈氏坐在漆木圆凳上,端一碗莲子粥,好说歹说,总算让沈鸾吃下半碗。   绿萼捧着沐盆进来,伺候沈鸾净手,又笑道:“夫人可要吃一点鹿肉,才刚小厨房烤了送来,这会还烫着呢。”   沈氏拿巾帕捂住唇,笑着拒绝:“我向来不吃这个的,你们吃着便是。”   绿萼福身,笑言:“皇后娘娘刚也差人送来了鲜虾蹄子脍,郡主这会多半吃不下。夫人若想尝尝,奴婢叫他们端来。”   ……皇后娘娘。   沈氏双眸怔忪片刻,强压住心底的骇意:“放着吧,留着卿卿晚上吃也好。”   沈鸾病怏怏卧在罗汉床上,颇为好奇:“今儿是怎么了,都送了吃食来,偏生我又吃不下。”   沈氏正正沈鸾身后的青缎靠背引枕:“有人念着你,这还不好?”   “我要他们作甚,我只要母亲一人足矣。”   沈鸾搂着沈氏撒娇,她嘴甜,不过片刻便哄得沈氏心花怒放,搂着沈鸾直喊心肝儿。   “卿卿就会哄母亲,若来年你进了东宫,也只要母亲一人不成?”   沈鸾闹了大红脸:“阿衡是阿衡,母亲是母亲。”她窝在沈氏怀里,“卿卿就算嫁了人,也是母亲的孩儿。”   沈鸾自沈氏怀里抬了头,兴许是适才吃了药,沈鸾这会掐着手指头,开始算账。   “今年的长寿面,母亲还未曾给我做。”   沈氏拥着沈鸾:“是母亲的不是。若知道卿卿惦记着,母亲该早点递牌子进宫。”   沈鸾跟着点头:“若是昨日来了,天也放晴,不叫母亲摔了。”   她仍忧心忡忡,目光往下望,“母亲真的无事吗,可要叫太医来瞧瞧。”   连着跪了两个多时辰,膝盖青肿得厉害,不可能叫沈鸾看不出。   沈氏只得找了借口,说是雪天路滑,不小心摔了,好不容易才将沈鸾糊弄过去。   不想沈鸾这会又提起这事。   她忙忙摇头,急着推却:“哪里就这般金贵了,不过是往日在家,不常走动。”   那膝盖的伤万万不可叫沈鸾看见。   沈氏弯眼,让侍女将一个青墨花绫水红紬里的包袱抱来,她小心翼翼解开。   沈鸾好奇凑上前:“这是甚么?”   沈氏笑吟吟,拿着虎头鞋轻捧在手心。   那包袱裹着十来双虎头鞋,还有小孩的衣物,皆是沈氏一针一针做的。   沈鸾目瞪口呆,随之而来是愕然和羞赧:“母亲怎的、怎的这会就备这些?”   到底还是小姑娘,沈鸾双颊泛起红晕,羞红了耳尖,只拿丝帕捂着脸。   沈氏笑睨她:“小孩长得快,一天一个样。这衣jsg衫鞋子,得多备些。”   沈鸾一张脸红得滴血:“那也不用这么早就备下,我、我还没和阿衡……”   面红耳赤,沈鸾支吾着,说不出半个字。   她又想起沈氏先前送来的画本,双颊愈发滚烫。   沈氏拍拍她手背:“哪里早,母亲还嫌做少了。“   沈鸾错愕不已:“母亲这些日子在家,都是为的这个?”   怪道沈氏这段时日总闭门不出。   沈氏笑着颔首,她垂首敛眸。沈鸾看不见的地方,沈氏唇底泛起几分苦涩。   她不过是怕来不及,怕自己等不到沈鸾孩子出世那日,所以才早早备下衣物。   那虎头鞋做得实在精致,一双老虎眼睛栩栩如生,针线讲究。   沈鸾拿在手心把玩,倏然又想起自己那惨不忍睹的女红,沈鸾悄声哀叹:“我若是像母亲就好了。”   沈氏本在神游之中,闻得这话,通身僵住。   却听沈鸾缓缓道,“若有母亲这手艺,我的香囊早做好了,何至蹉跎至今日。”   沈氏不动声色松口气。   沈鸾仰起头,笑眼弯弯:“我小时候,母亲也给我做过虎头鞋吗?”   沈氏轻笑:“那是自然,如今那虎头鞋母亲还收着呢。”   沈鸾:“我生辰是在冬日,母亲怀我本就辛苦,还要操劳做这些。”   十月怀胎,沈鸾想想就怕:“母亲,你先前怀我的时候……”她忽的怔住,“母亲怎的脸色这般苍白,是不是身上有哪里不适?”   “不、没……”   结结巴巴,好半晌,沈氏方将话补全,拉着沈鸾坐下,“不过是前几日熬夜狠了,这会头泛晕,过一会就好了,不碍事。卿卿方才说的什么?”   沈鸾撇撇嘴:“也没甚么,不过是想问母亲怀我的时候,是否辛苦罢了。”   沈氏眉眼低低,不敢直视沈鸾的眼睛:“自然、自然是辛苦的。只女子都有这一遭……”   沈氏低着眼,不知道在说谁,“捱过去就好了。”   .   沈鸾的风寒断断续续,一连咳嗽半个多月,终渐渐好了。   年关将至,皇宫处处张灯结彩,蓬莱殿各处石栏上系着玻璃绣灯,檐角下高高悬着七彩琉璃牛角灯。   金碧辉煌,彩烛相映。   一众宫人遍身绫罗绸缎,仙袂翩跹,自游廊下穿过。   皇帝今夜在通天阁设宴,携文武百官及后宫嫔妃,召见天竺使臣。   晨光微露,沈鸾早早起身,茯苓和绿萼相伴左右,搬来妆匣,伺候沈鸾梳妆。   茯苓掀开一个汝窑瓷盒,数十支白玉簪花棒并排列着,细拈了一根出来,为沈鸾描眉画妆,对镜点朱唇。   双面兽耳三足香炉染着青烟,沈鸾周身懒洋洋的,身子还未痊愈,晨间起来时,还咳嗽两三声。   绿萼端来一碗雪梨银耳羹:“郡主多少吃一点,润润嗓子,仔细今日嗓子疼。”   说着,仍不放心,又叫人送了香玉丸来,拿香囊装着,绿萼细细交待:“若是嗓子疼,吃上一颗也可好些。”   沈鸾忍俊不禁,笑绿萼小题大做。   绿萼透过铜镜轻剜沈鸾一眼:“郡主若早点听奴婢的话,何至于受这半个月的罪。那酒也是能吃着顽的?今日陛下宴请天竺使臣,郡主多少顾着自己,那席上的酒可别乱吃。”   沈鸾忍不住笑:“你就在我旁边看着,何至于现在就提醒?”   绿萼摇摇头:“奴婢便是念上一路,郡主能记得两三句,奴婢就该烧高香拜佛了。”   沈鸾无奈:“哪来这般夸张,我又不曾顽劣。”   “确实不曾,然郡主吓坏奴婢的事可还少?别的不说,就是前两年,郡主和六皇子从宫宴上偷偷跑开,也不知道是哪个宫人乱嚼舌根,说在冰湖上垂钓如何如何有趣,唬得你和六皇子当了真。”   那年大年三十,沈鸾和裴煜两人差点掉落冰湖,唬得一众宫人吓坏胆子。   提及往事,沈鸾禁不住笑开:“那是他们说烤鱼得冰钓着才好吃,谁知道那湖面那般薄,敲一下就碎了。”   绿萼连连摇头,也幸好裴煜这两年收了玩心,一心扑在军营上,否则叫他们悬心的事可不少。   天色尚早,往常这个点,沈鸾仍酣睡不醒。榻上的汤圆似乎是听见沈鸾的声音,缓缓睁开眸子,矜贵自榻上跳下,迈着小碎步,跳至沈鸾怀里。   茯苓和绿萼见着都笑:“这猫儿成精了不成?奴婢抱着都不肯依,单就愿意郡主一人抱着。”   沈鸾出口澄清:“汤圆怕生。”   茯苓挽唇:“算来汤圆也是和三公主有缘,怎的前儿奴婢见着三公主来,汤圆也不肯叫……”   “在说我什么?”   倏然,一人风风火火进来。      裴仪一身紫色缎绣月季花鸟纹宫衣,一头青丝梳了飞仙髻。   猩猩毡帘掀开,露出裴仪一张白玉精致小脸。   沈鸾怀中的汤圆见是她,懒懒打了个哈欠,闭着眼睛爱答不理。   裴仪瞪圆眼睛:“忘恩负义。”她高高仰着头,目光一点点在沈鸾脸上逡巡,心下狐疑。   怎的病了这半个多月,沈鸾虽说是清瘦不少,然脸上看着半点病气也无,好似比先前还好看了?   裴仪难以置信摸摸自己脸颊。   若是自己也感一次风寒,会不会也如沈鸾一般?   胡思乱想之际,忽听沈鸾轻声:“你来做甚么?”   依俗例,这个点裴仪该是在坤宁宫请安的。   裴仪不以为意。   左右无甚大事,蒋贵妃仍在禁足中,坤宁宫只其他公宫妃如彩蝶簇拥皇后。人人带着笑脸,说尽好话。   裴仪嫌无趣,找了借口,偷偷溜出来。   偌大的皇宫,她竟无处可去。   “皇兄忙着接待天竺使臣,二皇兄据说昨夜还在斗春院歇着,一掷万金只为博斗春院花魁一笑。五弟……”   裴仪忽的收住声,和铜镜中的沈鸾对上视线,她轻哂:“我这个五弟可真是好本事,居然说动父皇让他前往天坛的祭天大典。”   往年的祭天大典,只有皇帝宠信的皇子才被允许参加。二皇子裴冶因不学无术,至今未曾去过。   裴晏本是最不受待见的皇子,如今却越过二皇子,得以前往祭天大典。   蒋贵妃在宫中闻得这消息,连着摔坏好几个花瓶。   裴仪捧着脸,幸灾乐祸。   再看沈鸾,却是兴致缺缺。   她今日起了早,加之又吃了药,这会已然昏昏欲睡。   裴仪气急,声音却低下许多:“沈鸾,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沈鸾慢悠悠:“在听。”   裴仪气恼:“那你怎么不说话?”   沈鸾实话实说:“对他没兴趣。”   “那你对甚么……”裴仪搜肠刮肚,忽而想起什么,她眼睛一亮。   “我听说这回天竺的大公主和二王子也来了,据说他们天竺的公主自带异香,纤纤楚宫腰。我虽没见过她,然听旁人说,但凡见过她的男子,无不为她驻足。”   裴仪双手捧颊,对着沈鸾一阵笑,“你还不快换件好看的衣衫,省得叫人比下去。”   沈鸾面不改色:“阿衡不是那般肤浅的人。”   秋眸轻抬,沈鸾一双笑眼盈盈,“可惜了,若是公主有我这张脸,也断不会有这种担忧,公主不回宫换衣衫吗?”   “你……”   挑衅落空,裴仪气得瞪大眼,“我才不需要换衣衫呢,丑人才需要在衣衫下功夫。”   转首瞥一眼沈鸾怀中的汤圆,裴仪轻哼,指桑骂槐,“叫什么汤圆,该叫白眼狼才是。”   茯苓和绿萼忍不住弯唇,目送裴仪跺脚离开。   绿萼笑弯眼:“三公主还是老样子。”   这年一过,又该长一岁,然裴仪还是喜欢和沈鸾拌嘴。   沈鸾轻瞥一眼窗外:“裴仪走了?”   绿萼笑道:“走了,刚坐上步辇。”   “绿萼!”沈鸾当即站起身,往暖阁走去,“我新做的衣裙呢,都拿出来,还有我脸上的妆容……”   沈鸾捧着靶镜,左右端详都不满意:“太素了。”   茯苓和绿萼齐齐傻眼,无奈,只得依言照做。   日落西斜,沈鸾的步辇终于从蓬莱殿起身。   黄色绫彩宝相花纹宫裙曳地,云堆翠髻,高高的峨髻上缀有珠翠梳蓖,高贵华丽。   沈鸾扶着绿萼的手下了步辇,脚上的乳烟缎孔雀线珠芙蓉软底鞋小巧精致,她缓缓前行。   在宫门口和裴仪同时撞上。   对方早换了一身衣衫,遍身绫罗,珠光华贵,头上的白玉嵌红珊瑚鎏金银钗累丝珠钗炫丽夺目。   沈鸾别过脸:哼,骗子。   裴仪也别过脸:呵,骗子。   行在身后的jsg宫人不约而同弯唇,连连摇头无奈。   青石涌成小路,沈鸾和裴仪走在中间,手臂相互碰撞,互不相让。   沈鸾扶着珠钗:“绿萼,我怎么记着,有人说丑人才需要在衣衫上下功夫。”   裴仪同样也扶着珠钗:“紫苏,我怎么记着,有人曾说过,我皇兄并非肤浅之人,断不会以貌取人。”   沈鸾转首,直盯着裴仪:“女为悦己者容,我不过是为了自己舒心罢了。”   裴仪也笑:“长安怕是忘了,我也是女子,我也是为了自己舒心罢了。”   两人一路走一路斗嘴,身后跟随的宫人习以为常,皆缄默不语。   日落雪消融,树影参差,忽而却听前方传来一声笑。   紧接着是一串叽里呱啦的声音。   沈鸾和裴仪皆吓一跳,两人齐齐往后退。   定睛细看,却见花荫后钻出一个猴人。   说是人,其实不过两尺多高,浑身毛发厚重,盖住了一张脸。   刚才那声音,就是自这猴人口中发出。   是……天竺语。   有一人自花荫后转出,那人一身白袍,头发用白纱裹着,单手抚肩,朝沈鸾和裴仪鞠躬。皮肤极白,只一双眸子乌黑。   是天竺的二王子。   “方才说话的是我的奴仆,吓到二位殿下,我替他赔不是。”   话落,又叫那猴人翻译。   不想沈鸾抢先一步。   沈鸾过目不忘,又曾在书上见过天竺语,所以此时无需他人,沈鸾也能交谈。   裴仪怒而瞪大眼,偷偷拽了沈鸾衣袖,她气呼呼:“你又背着我偷偷念书!”   少顷,又不甘心,低声呢喃问沈鸾:“他适才说甚么?”   沈鸾面不改色:“他说我好看。”   裴仪:“不可能,定是你学艺不精,听错了,他定然是夸我好看。”   话落,又让紫苏唤懂天竺语的通事官来。   翻译后,方知这猴人实为羌人。   传闻羌人天生聪慧,能言善辩,博古通今,是以先前曾遭受过屠杀,人间仅存的羌人不过十个。   不想今日竟能见到真人。   裴仪低喃:“原来书上说的,竟是真的。”   二王子笑着解释:“安奴亚是我在南海遇见的。”   可惜他亲人皆被斩杀,只剩他一个。   ……南海。   沈鸾忽而来了精神,她还惦记着南海有一药物,能学人声。本想问父亲的,不想耽误至如今。   无需通事官,沈鸾便能和二王子交谈。   裴仪看看沈鸾,又看看二王子。   忽然心生不好的预感,先前她担心裴衡肤浅,会为那天竺公主驻足。   怎的现在成了沈鸾肤浅,竟和那天竺二王子相谈甚欢?   裴仪紧紧拽住沈鸾衣袖:“沈鸾,你还记得我皇兄吗?”   沈鸾不解:“这与阿衡有何干系?”   话犹未了,她又望向那二王子。   二王子摇摇头:“我并未听过,不过安奴亚肯定知晓。”   传闻这世上没有羌人不知道之事,沈鸾好奇上下凝望:“羌人真的什么事都知道?”   二王子笑着颔首:“自然。不仅如此,安奴亚还通晓前世今生。”   二王子望着沈鸾的眼神带着探究之意,“他能……望见一人前世之事。” 第四十一章   春梅绽雪。   通天阁静静立于雪地中, 崇阁高耸,仙宫环抱,如入云霄。皑皑白雪抚檐, 檐角上悬着彩色琉璃灯笼,远远望着犹如蓬莱仙境。   青石涌路, 台阶上的厚厚积雪早就被宫人洒扫干净, 乌金西坠,余晖落下, 好似上好的盘金绸缎。   裴仪提裙款步, 扶着侍女的手缓缓踏上月台,穿过抄手游廊。   “二哥说的果然不错,这天竺的二王子, 果真也是个草包纨绔。”   转首见沈鸾悠悠走在自己身后,裴仪驻足等人,面露不悦。   “沈鸾, 你不会真信刚刚那人说的话吧?”   天竺语裴仪虽不懂,然她身边还有一名通事官。   待那人将二王子的话转述, 裴仪当即沉下脸, 不由分说将沈鸾拉走。   她清清嗓子,遥看沈鸾心不在焉的样子, 裴仪着急。   “我可听二哥说,那天竺二王子刚来京城两天,驿站房内就多了十来个侍妾。满口的胡言乱语,油嘴滑舌, 怪不得哄得那么多小娘子上当受骗。”   沈鸾笑睨她一眼:“你不信他说的话?”   “我为何要信?”   裴仪梳着高髻, 通身华贵气派,“书上却有羌人一说, 然世人见过的少之又少,谁知道是那说书的人杜撰,还是却有羌人一流?再者,若有人照着书上所言,依着模样活生生造出一个羌人出来坑蒙拐骗,谁能认出真假来?”   沈鸾乌黑眸子染着笑意:“依公主所言,那二王子身边的羌人是他编排出来的?”   裴仪:“编排不编排这我可不知。”   她笑盈盈望向沈鸾,“不过你的前世,我也是知道的。”   沈鸾双眉稍蹙:“……你说甚么?”   裴仪一步步走近,最后停在沈鸾眼前。   她俯身,轻覆在沈鸾耳边低语,“你上辈子定然行善积德做尽好事,这辈子才这般好运气遇见了我。”   怔忪片刻,沈鸾倏然回神,视线轻飘飘在裴仪脸上掠过,若有所思。   裴仪往后仰:“你作甚这般看我?”   沈鸾轻声:“先前听闻有人往脸上贴金,我还好奇来着,不想今日这般巧,竟真真叫我撞见了。”   她笑眼弯弯,“没见过,遂多看两眼。”   裴仪目瞪口呆:“你……”   沈鸾直直越过裴仪,头也不回。   徒留裴仪在身后气愤跺脚。   ……   为宴请自天竺远道而来的贵客,皇帝特在通天阁设宴。   宫人穿金戴银,遍身绸缎,双手捧着梅花式的翡翠盘子,自殿外缓缓踏入。   地上铺着锦裀蓉簟,两侧罗柱上雕梁画栋,花卉虫鸟应有尽有。   席上推杯换盏,耳边细乐声喧,十来名舞姬腰间系轻盈飘带,随着琴声翩跹起舞,如春日百花齐放。   案几上摆着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有前车之鉴,茯苓和绿萼双双站在沈鸾身后,错眼不眨,深怕沈鸾闹了笑话。   “作甚么这般盯着我?”   左右一双眼睛,沈鸾被盯得好不自在,唤了绿萼上前,将那装了美酒的乌银洋錾自斟壶撤走。   她眼睛盛着满满笑意:“这下可心安了?”   绿萼笑而不语,福身退下。   沈鸾见着人离开,转身,猝不及防见裴仪盯着自己瞧。   两人齐齐想起上回双方偷酒吃闹出的笑话。   一个捞月,一个敲木鱼。   沈鸾和裴仪双双别过脸,心有灵犀,各自揭过不提。   觥筹交错,琴瑟和鸣。   裴仪左右张望,忽而好奇:“六弟呢,他怎么不在?”   这般重要的宴会,裴煜竟然缺席,着实叫人稀奇。   沈鸾坐于裴仪右首,缓声解释:“他身子不适。”   “身子不适?”裴仪双眉紧皱,“我前儿还见他好好的,当时他还和郡国公家的小孙女……”   沈鸾笑而不语。   裴仪恍然大悟。   皇后近来都在为裴煜相看人家,今日天竺的大公主也在宴上,裴煜若来了,兴许今夜就多了一位天竺皇子妃。   裴仪轻笑:“他倒是聪明,居然知道装病躲过。”   一语未了,忽觉奇怪。   装病躲过,能混过皇后娘娘那一关吗?   裴仪轻声道出心中疑虑。   沈鸾抬袖掩唇,在手心上落下一个“药”字。   裴仪凑过去瞧,眼睛顿时瞪如葡萄:“六弟怎么敢?太医看不出来吗?”   沈鸾又在手心写下一个“洪”字。   这药丸是洪太医给的,为裴煜诊脉的也是洪太医,不可能会被拆穿。   裴仪瞪大眼,忽的愠怒,气恼攥紧双拳:“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宴上声乐喧嚣,沈鸾唬了一跳:“你作甚么这般大惊小怪?”   裴仪气呼呼:“居然有这种事,居然有这种事!”她猛地回头瞪着沈鸾,“有这种好事,六弟居然不告诉我!”   她忽而挨着沈鸾,以手掩唇,“这药丸你有吗,赶明儿给我两三颗。”   裴仪作苦恼状。   静妃近来也在帮裴仪相看人家,兴许过了年,就要为裴仪挑选夫家。   “天下男子一般黑,别的不提,就说这天竺来的二王子,还不是和二皇兄一样,整日卧花眠柳。”   她狠命瞪沈鸾一眼,“还装神弄鬼,满口花言巧语,也就你这种傻子,才会和他聊那么久。”   她还对沈鸾会天竺语一事耿耿于怀。   沈鸾笑看她一眼:“说归说,可别把阿衡拉下水。”   裴仪轻哂:“就你护短。”   她抬眸瞥一眼上首的裴衡,倏然心生好奇。   也不知道这天竺来的公主是何等国色天香。   先前自蓬莱殿回去,裴仪还悄悄找了紫苏出去打探说是京中有男子见到这位天竺公主,jsg竟丢失了魂魄,一时失足跌入湖中,引来众人频频发笑。   裴仪只觉得实在夸张。   又怕自己偷偷被比下去,趁人不留意,悄悄自袖中取出靶镜,对镜理云鬓。   余光瞥见身侧也有一道银光,裴仪勾唇:“刚不是还说别拉皇兄下水吗?怎的你也担心皇兄如天下男子那般肤浅,会被那天竺公主迷住脚……”   话犹未了,倏然听见台上鼓乐骤歇。   裴仪和沈鸾都收了靶镜,抬眸望去。   礼乐声喧,天竺来的使臣缓缓上前,走在前方的是先前见过的二王子,而在他身后,是传闻中美貌无双的天竺公主……   沈鸾下意识去望上首的裴衡,却见对方正低声和来福耳语。   而后来福躬身,悄无声息自裴衡身边退下,缓缓行至沈鸾身后,手上提着的攒盒掀开,却是一碟翡翠玉糕。   来福轻声:“殿下知晓郡主爱吃,特让奴才送来。只这糕点不好消化,郡主切莫多吃。”   沈鸾怔忪片刻,扬起头,眼底愕然未消,已然对上裴衡一双笑眼。   沈鸾回以一笑。   收回视线时,沈鸾方想起自己早忘了天竺公主一事,急急抬眸去看。   婀娜多姿,莲步款款,天竺公主一身薄纱珍珠长裙,祖马绿宝石镶满云髻,她声音轻盈,好似空谷幽兰。   传闻天竺公主自带异香,果真名不虚传。   面纱后的一双眼睛如绿宝石晶莹剔透。   裴仪眨眨眼,看看天竺公主,又看看沈鸾。   顿觉无趣。   不过尔尔,连沈鸾一半都比不上。果真天下男子都是一丘之貉,不过是见了一双稀奇绿眼睛,便连路都走不动了。   若说天姿国色……   裴仪眼前忽然晃过一张脸,是先前她闯入沈鸾浴池,无意撞见的一幕。青丝柔顺,沈鸾肌肤似雪,细腰纤纤,再往上……   裴仪面红耳赤,擎住案几上的官窑青瓷茶杯,一饮而尽。   沈鸾飞眼望去:“你在想甚么,脸这般红?”   沈鸾只当裴仪是见了天竺公主所致,她笑开怀:“何至于如此,你揽镜自赏,也不输给她半分。”   裴仪险些咬到自己舌头:“我才没想她。”她眼神飘忽,“不过是刚才喝得急,呛着了。”   又好奇,双手捧住脸:“你真觉得我是不输给她半分?”   “自然。”沈鸾眼都不眨,声音轻轻。   裴仪心花怒放,又偷偷拿了靶镜出来,攥在手心左右端详自己。   ……   通天阁帘飞彩凤,金碧辉煌,说不出的富贵堂皇。   细乐喧嚣,天竺公主站在中间,悄悄抬眼看坐于上首的天子。   她自幼生得貌美,天生一双绿眼睛,身带奇香。就连生她的阿姆也说,堤娅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没有男子能不对她动心。   然此刻——   堤娅偷偷往上瞧,除了最开始对她眼睛的惊讶,天子的目光并未在她脸上多加停留。   下首的几位皇子亦是如此。   堤娅悄悄咬住唇。   身侧的二王子瞥她一眼,依天竺之礼向皇帝请安,道堤娅乃天竺最尊贵的公主,愿抚琴一曲,以贺两国友好邦交。   皇帝连声道好。   二王子躬身,乌黑的眼底极快掠过一丝笑意,他笑言:“公主抚琴,需有人献舞。”   皇帝笑意微敛,望向下首的视线威严肃穆。   二王子不卑不亢:“可否请最尊贵的皇子殿下,为堤娅舞剑。”   满座寂然,落针可闻。   鼓舞声消,沈鸾双眉紧皱,再不复先前的惬意从容。   天竺来者不善。   谁都知道,裴衡乃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子,天竺此举,和挑衅无差。   位于上首的皇后面色铁青,染着蔻丹的长指甲紧紧掐进肉里。   裴衡自然不能舞剑,然若是换了另外的皇子上台,便是承认裴衡并非最尊贵的皇子。   皇帝脸色和皇后一样,如出一辙的难看。   僵持之际,忽见一人不疾不徐离席。   裴晏一身松石绿广袖长袍,风姿绰约,芝兰玉树。   他朝皇帝拱手,又望向那天竺二王子。   裴晏轻笑出声。   “二王子此言差矣,父皇勤政爱民,普天之下皆为   父皇的子民,又何来亲疏远近、尊贵贫贱一说?”   皇帝怔怔片刻,随后抚掌大笑:“晏儿说的极是,普天之下皆非朕的子民。既如此,你便舞剑一曲。来人,取朕的湛卢剑来。”   数十名舞姬轻纱覆面,步步生莲,于殿中翩翩起舞。   堤娅怀抱古琴,那双如绿宝石一样的眼睛似能蛊惑人心。声乐奏起,十指翩跹,好似雄鹰展翅高翔。   琴声磅礴铿锵,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手指飞快,跃动的琴弦快要晃花人眼。   几乎所有人,都被这位表面看着柔弱无力的天竺公主吸引了目光。   忽而有一人手提利剑,于舞姬身后旋身而出。   刀光剑影,裴晏手执湛卢剑,广袖翩跹,他随着琴声变换招式。   时而缓,时而急。   裴晏剑眉星目,一双深黑眸子狠戾非常。剑影绰绰,气势如虹。   堤娅自诩琴技天下第一,无人能敌,然此刻险些跟不上裴晏的节奏。   额角渐渐沁出薄汗。   琴声渐急,她手指快如残影。裴晏手握湛卢剑,剑剑逼人心,好似刀刀毙命。   ——铛。   琴声骤停,一曲终,利刃入鞘,只余剑鞘晃动。   堤娅惊魂未定,白净的双颊渐渐染上红晕。   她怀抱古琴,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写满爱慕。   皇帝起身抚掌,连连大笑:“——好!好!”   席上人人心思各异。   先前秋狝,裴晏已赚足了京城所有世家小娘子的目光,若再得到皇帝的青睐重视,来日五皇子必前途无量。      落在裴晏身上的视线渐渐多了探究之意。   朝堂之上,分党结派是常事,而如今,又多出一个裴晏。   赞赏之声不绝于耳,裴晏立于下首,气息未匀。   他视线急急在宴上逡巡,裴晏迫切想要找到那抹朝思暮想的身影。   他和裴衡终究是不同的,裴衡这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上,他却不是。   裴衡能为沈鸾做的,他亦可以,裴衡做不了的,他也可以。   他和裴衡那样的废物不一样。   落在自己脸上的欣赏爱慕目光数不胜数,裴晏却始终视若无睹,只一心想要找到沈鸾。   目光越过重重宫人。   终于,他看见了坐于裴仪右首的沈鸾。   长安郡主一身黄色绫彩宝相花纹宫裙,一双笑眼弯弯,笑盈盈将剥好的金橘递给来福。   连一眼都懒得施舍台上。   裴仪坐在身侧,只觉暴殄天物:“难得见五弟舞剑,你居然在这剥金橘?难不成皇兄身边缺宫人,非要吃你这几颗金橘?”   沈鸾不以为然,高高的峨髻堆满珠翠:“我剥我的,与你何干?且宫人是宫人,我是我,怎能相提并论?”   裴仪双手捂心口,连连摇头:“傻子。”   ……   裴晏出尽风头,皇帝大喜,奇珍异宝如流水送往明蕊殿。   堤娅站在一侧,悄悄拿眼看裴晏。   少女心事全写在脸上,她稍稍福身,如山间灵泉的嗓子在通天阁响起。   “堤娅不要赏赐,只求陛下一事。”   皇帝饶有兴致朝天竺公主投去一眼。   堤娅双目含情脉脉:“堤娅愿一生侍奉五皇子殿下,求陛下为堤娅与五皇子赐婚。”   传闻天竺女子自由奔放,敢爱敢恨。   然传闻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外一回事。   满座无声,静悄无人耳语,众人皆扬长脖颈,竖起双耳细听上首动静。   天竺的公主王子来朝,无非是为联姻一事,以结秦晋之好。   裴仪拽拽沈鸾衣角,提醒:“傻子,有好戏上演,你看不看?”   席上人人心怀鬼胎,幸灾乐祸。   上首的皇后却没这样的好兴致,天竺公主来朝,她本还想求皇帝一个恩典,为她的煜儿赐婚,不想竟被裴晏抢先一步。   裴晏近日锋芒毕露,连祭天大典也求得皇帝恩典,允许他前往,若是再有一位异族公主撑腰,那她的衡儿……   皇后咬紧牙关,再看皇帝时,又只剩温柔缱绻:“陛下,婚姻大事,岂非儿戏。陛下还是……”   皇帝抬臂,打断皇后言语:“晏儿一表人才,神采斐然,朕倒觉得,这两人……”   倏然,一道低沉醇厚嗓音响起。   裴晏屈膝跪地,他目光决绝果断:“父皇的一番好意,儿臣心领了。然儿臣已有心仪之人,恕难从命。”   连着两次被裴晏落了面子,拒绝的还是他们天竺最尊贵的堤娅公主,天竺人人面带愠怒。   二王子面露不悦,欲开口为堤娅公主抱不平,却被身后的羌人拦住:“二王子稍安勿躁。”   那羌人力气极大,二王子一时竟动弹不得。   二王子狠命剜裴晏一眼,勉强压下怒气,鼻尖jsg发出重重一哼。别过脸,缓缓退至一旁,安慰脸色苍白的堤娅。   通天阁静悄悄,舞姬悄无声息退下,声乐渐止。   满堂视线都在裴晏脸上。   皇帝坐直身子,指间的迦南木珠转动,他一双眼睛平静无波,望不见喜怒。   良久,方听他笑道。   “既如此,倒也罢了。”   “只晏儿心仪的是哪家女子?说出来,朕为你二人做主。”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寂然无声。   堤娅公主闻言, 也收了哭哭啼啼的表情,如弱柳扶风,慢慢走至裴晏身侧。   她声音一如既往的空灵婉转:“若五皇子真的心有所属, 堤娅也不会强人所难。”   裴晏面不改色:“大公主言重了。”   他抬眸,声音淡淡。   视线似有若无掠过重重宫人, 最后落在那抹杏黄身影上。   沈鸾低垂着眼眸, 纤纤素手染上橘色果汁。   她着实做不来伺候人的活计,先前秋狝, 沈鸾为裴衡剥的橘子坑坑洼洼, 无一个成样。   这会亦是如此。   从始至终,沈鸾对他的事都置身事外,满心眼只有她的“阿衡”。   裴晏攥紧双拳, 收回目光,猝不及防对上上首裴衡笑盈盈的一道视线。   太子殿下依旧温良恭俭,谦和彬彬有礼。   他唇角挽着笑意, 好似一位关怀幼弟的兄长。   然裴晏知道,他是在嘲讽自己。   沈鸾对他的熟视无睹, 裴衡自然也看见了。   额角隐隐作疼, 先前饮下的烈酒好似此时方开始发作,胃部绞疼, 后背沁出薄汗。   裴晏紧咬下唇,一时之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觉得胸口发闷,耳边轰鸣。   抬头去看, 眼前模糊不清。      他好像看见沈鸾和裴仪挨着, 两人垂首说着小话。裴晏听不清沈鸾说的甚么,然有一点他却能确定, 定然不会是自己。   沈鸾笑眼弯弯,一双眼睛笑如星辰。   说话的间隙,她还不忘偷偷看上首的裴衡。   恍惚之际,裴晏好像又回到那一夜,听着沈鸾落在自己耳边,一声又一声的裴郎。   裴晏狠狠闭上眼睛。   关节咔嚓作响,指骨好似快被自己捏碎。   满座目光几乎都集中在裴晏一人身上。   皇帝面露不悦,催促:“……晏儿?”   “儿臣……”   下唇咬出血珠,终于勉强唤回一点理智。   裴晏低垂眉眼,毕恭毕敬,“儿臣确有心仪之人,然她性情腼腆羞赧,如若此刻……”   裴晏脸上适时流露出为难之色,不想佳人深陷窘迫境地。   皇帝怔愣,随即大笑:“罢了罢了,想不到朕的晏儿也是情种。”   他笑笑,仰首一饮而尽杯中烈酒。   不知想到什么,皇帝唇角挽起几分苦涩。   他抬臂,重唤舞姬入殿。   喜乐声喧,殿内欢声笑语重现。   裴衡不疾不徐坐在轮椅上,侧目瞥一眼身侧的裴晏。   “五弟剑术精湛,可惜皇兄不胜酒力,只能以茶代酒,敬五弟一杯。”   裴晏面无表情:“皇兄谬赞了。”   烈酒入喉,喉咙辛辣一片,裴晏眼中却只有太子案几上那一小碟金橘。   知太子喜酸,沈鸾特意剥了一小碟,巴巴让人送了来。   明明未尝到半颗金橘,裴晏却觉得心口酸涩。   他紧紧擎住酒盏。   目光似利刃,好像要将那金橘四分无裂。      裴衡扬眉一笑,明知故问:“五弟可要尝尝?”   “不必。”声音冷冽,酒盏中的烈酒再次一饮而尽,裴晏目光阴郁,淡淡朝裴衡瞥去一眼,意有所指,“皇兄怕是忘了,我与皇兄不同,对拾人牙慧不感兴趣。”   ……   席间觥筹交错,仙袂翻飞。   宴会一直到四更天方结束。   殿外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雪,银装素裹。   堤娅操着不娴熟的口音,期期艾艾追上裴晏的脚步:“五、五皇子留步。”   这位天竺来的大公主,漂亮万分,兴许是先前被裴晏拒绝,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此刻还红肿着,看着好不楚楚可怜。   “堤娅初来乍到,可否、可否请五皇子相陪。”   即使已经被裴晏拒绝,堤娅仍不甘心,亦步亦趋跟在裴晏身后。   无意瞥见前方雪地两抹身影,堤娅忽的驻足。她声音俏生生:“那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吗?”   她眼睛懵懂真挚,面露羡慕:“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果真是一对璧人,真叫人惊羡,我听说他们二人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真好。”   茫茫雪地中,沈鸾眉宇间神采飞扬,不知裴衡说了什么,沈鸾忽然跑出油纸伞,杏黄色宫裙翩跹,如蝴蝶展翅。   她伸出手,任由雪珠子落在手心,化成一片雪水。   染了雪水的手指冷冰冰。   沈鸾故意拿手轻戳裴衡手背。   裴衡无奈弯唇,反手握住。   二人亲密无间,宛若神仙眷侣。   雪花簌簌而下,冷气扑了裴晏一脸。   他双眸阴沉,再没耐心和天竺公主周旋:“大公主好像对我朝之事很了解?”   堤娅怔忪,一时大意,竟失言,她喃喃:“我……”   裴晏拱手告辞:“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大公主自便。”   第二次了。   堤娅双眼愤愤,这是裴晏第二次丢下自己。   她咬牙,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眸子不再温柔谦逊,堤娅面露阴翳:“你确定那个羌人没有骗我们?”   二王子自花荫后旋身而出,他目光悠悠落在不远处的沈鸾身上,漫不经心回答长姊的话:“我相信安奴亚,至少到现在,他还从未出错。”   堤娅冷哼:“最好如此。”   她转首,察觉到二王子落在沈鸾身上的视线,堤娅挑眉:“你喜欢她?”   身为女子,堤娅也不得不承认,沈鸾的美貌在自己之上。她好像上好的玻璃种翡翠,晶莹剔透,一颦一笑都似蝴蝶振翅,轻轻掠过心尖。   二王子笑而不语。   堤娅目光淡淡:“我不喜欢她,你让安奴亚……”   “堤娅。”二王子忽的出声,“别做蠢事。”   他俯身凑至堤娅耳边,警告,“这里不是天竺。”   在天竺,堤娅自诩是最漂亮的女子。   因为比她漂亮的,都叫她活活打死了。所以天竺好看的女子,宁愿划伤自己一张脸,也不愿得罪堤娅,丢了性命。   .   天竺王子公主来朝,自然需要人招待。   天未亮,裴仪风风火火奔至蓬莱殿。   沈鸾仍在榻上,一头青丝缱绻,松散披落在肩上。青纱帐幔低垂,隐约可见锦衾下的一双纤纤素手。   茯苓和绿萼着急福身:“公主,郡主还未起身。”   裴仪火急火燎:“都什么时辰了,沈鸾居然还在睡?”   绿萼哭笑不得:“昨夜郡主歇得晚。”   “那也不成,今日可是我……”   “裴仪,你若再吵我半个字,我就叫人将你丢出去。”   倏地,青纱帐幔后响起慵懒一声。   裴仪立刻噤声,转身回头望。   却见青纱帐幔后缓缓伸出一只手。   帐幔掀开,露出沈鸾未施粉黛的一张脸。   秋眸轻抬,水波潋滟,宛若墨画的柳眉轻轻蹙着。   沈鸾愤愤剜人一眼,倏然收回目光,任由茯苓和绿萼一左一右,伺候自己盥漱。   数十名宫人燕翅般站在两旁,双手捧着拂尘漱盂等物。   片刻,绿萼又端来妆匣,为沈鸾梳妆。   铜镜前的女子面若春杏,唇点绛色,沈鸾着一件月白绫袄,腰间系杨妃色盘锦镶花棉裙长裙。   透过铜镜看太师椅上的裴仪一眼,沈鸾轻笑出声:“看傻了,都不会说话了?”   裴仪好似方回神。   她气愤:“不是你叫我不能讲话的?”   “我说你就听。”沈鸾笑睨她一眼,“往日也不见你听我的话。”   裴仪:“今时不同往日,今日我有求于你,自然听你的话。”   一语未了,又急急起身,行至沈鸾身前:“你瞧瞧我这身,可还好?会不会太素了,比那天竺公主如何?”   裴仪今日负责招待堤娅,自然不能落她下风。   她皱眉:“也不知道那天竺公主怎么了,偏偏点名要我去。我又不懂天竺语,她若是说我坏话,我都不知道。”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特特央求沈鸾陪同自己。   沈鸾笑看她:“你就不怕我和她一起说你坏话?”   从未想过的思路,裴仪目瞪口呆,脱口而出:“不可以!”   她语无伦次,“你是我的,不对,你和我是一起的,怎可背信弃义……”   沈鸾笑笑不语。   裴仪震惊:“沈鸾,你不可以偷偷和她说话,不能讲我听不懂的话。”   沈鸾梳妆完毕,裴仪仍不放心,一路追上沈鸾车舆,和沈鸾共乘一辆八宝华盖香车:“你在听我说话吗,沈鸾!沈鸾!”   裴仪喋喋jsg不休。   沈鸾无奈捂耳:“听到了听到了。”   裴仪不信:“我要你发誓。”   沈鸾瞪她一眼:“我若是想讲你坏话,定当着你的面光明正大的说,绝不偷偷摸摸。”   裴仪长舒口气:“这还差不多……”眼睛一转,裴仪后知后觉,“不对,你果然还是想说我的坏话。”   沈鸾闭目假寐。   一路吵吵嚷嚷,终到了堤娅公主下榻的驿站。   昨夜下了一夜的大雪,朔风凛凛,寒气逼人。   堤娅立在驿站前,青纱覆面,遍身宝石环佩,她笑盈盈,好似感觉不到半点寒意:“堤娅见过三公主,见过长安郡主。”   沈鸾颔首,视线往上抬,忽的顿住。   堤娅身边站着的,是裴晏。   裴晏一身月白色圆领窄袖宝相花纹长袍,眉眼淡然,也只有在沈鸾看过去时,他才缓缓抬眸。   那双如墨眸子深不见底,叫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四目相对。   沈鸾皱眉,若早知裴晏也在,她定然不会应下裴仪的邀约。   她转而望向裴仪:“不若我们……”   “堤娅公主听闻今日京中有冰嬉之乐。”   裴晏一句话,当即否定了沈鸾欲找裴衡一起的想法。   她恼怒瞪向裴晏。   裴晏面色依旧从容淡定,好似刚才说话的不是自己一样。   堤娅双手合掌,笑弯一双眼睛:“天竺也有冰嬉,只是不知同京城是否一样。”   年年冬季,世家公子及小娘子都会在湖面上行冰嬉之乐。   其中以“抢等”最受世家贵族喜爱。   参与者脚着冰刀,以鸣爆声为令,彩旗所在处为终点,先到者为赢家。   若有擅长冰嬉者,亦会踩着乐声起舞。   裴仪不擅长冰嬉,每每站在冰刀上,人总摇摇欲坠。   紫苏深怕公主摔下,片刻不离,时时刻刻搀扶着人。   裴仪还以为堤娅柔柔弱弱,定同她一样。   不曾想天竺公主在冰面上行动自如,她步履翩跹,周身环佩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声响,堤娅笑声银铃,好似幽谷黄莺。   一时之间引来周遭无数目光。   堤娅滑至裴晏身前,一双眼睛熠熠,朝裴晏伸出手:“五皇子可否与堤娅一起?”   裴晏往后退开半步,直言:“我不会。”   堤娅仍扬着唇角:“无事,堤娅可以教你。”   裴晏淡声:“裴晏愚钝,恐辜负公主心意,伤了公主。”   堤娅不甘心咬唇:“我……”   声音戛然而止。   茫茫雪地之中,忽的多出一抹轻盈身影。沈鸾脚穿冰刀,身轻如燕,朱红狐狸里斗篷随风飘动。   沈鸾速度极快,几乎无人能及,她好似误闯人间的幽燕。   身影快如残影,一时间,雪地中只余一抹红色身影晃动。   她灵动在济济人群中穿梭。   旋转、跳跃。   场上声乐喧喧,少女舞姿曼妙,踩着乐声翩跹起舞,鬓发乌黑,纤腰楚楚。面如白玉,眼若秋波流转。   广袖随风舞动,舞步轻巧通透。   裴晏面若冰霜站在人群后,忽的心生后悔。   这样的沈鸾,该只有他一人看见的。   他不该提议堤娅来此处。   掌声不绝于耳,裴晏面色沉沉,视线横扫。   他想剜去所有人的眼睛。   裴仪将一切尽收眼底,忽而幽幽叹道:“也不怪那么多人喜欢沈鸾,若我是男子,见着这样的可人,也会动心……”   一语未了,她忽的觉得后脊发凉。   裴仪狐疑往后瞧,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还穿着冰刀。   冰面光滑,裴仪一时不慎,竟直直往地面跌去。   幸而有人疾速从她身侧穿过,眼疾手快捞起人。   裴仪惊魂未定,扶着人的手,堪堪站稳身子。   抬眼去看,恰好对上沈鸾一双盈盈笑眼。   沈鸾忍俊不禁:“你作甚么,站着也能摔倒?”   裴仪不甘心:“我不过是……”   说话间,忽而有一着白袍男子上前,那人面若玉盘,身如松柏,还未开口说话,耳尖先红了。   “敢、敢问姑娘……”   低着头,白衣男子连和沈鸾对视的勇气都没有,支支吾吾好半天,仍道不出半句完整之语。   正想着自报家门,好让佳人记着自己,忽而却听沈鸾身边的裴仪抚手笑道:“这位公子,你找我嫂嫂何事?”   白衣公子红透脸:“……不、不是。”   他结结巴巴,“这位姑、姑娘怎么可能……”   沈鸾并未梳妇人髻,他只当裴仪所言为玩笑话。   裴仪撇撇嘴,随手拽了裴晏上前:“这是我五弟,不信你问他,卿卿是否为我大哥未过门的嫂嫂。” 第四十三章   寒风呼啸, 侵肌入骨。   冰场上振臂高呼比比皆是,白衣公子闻言抬眸,险些叫裴晏一双阴沉眸子吓得连连后退。   心惊胆战, 汗流浃背。   “我、我……”   裴晏那双眼睛,似无底深渊, 沉不见底, 冷冽森然。   白衣公子再不敢多言,脚底抹油, 匆忙跑开。   裴仪禁不住, 抚掌连声大笑:“不过尔尔。”   沈鸾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少女云堆翠髻,笑靥如花。吹弹可破的肌肤胜若白雪。   自小望众瞩目, 沈鸾对周遭频频投来的视线见怪不怪,她挽着裴仪细腰,轻声细语:“还站得住吗?”   裴仪撇撇嘴, 纤纤素手紧紧攥着沈鸾手腕:“站不住。”   她垂首去看沈鸾脚上的冰刀:“定是你的冰刀比我的好。”   沈鸾:“尽胡扯,我刚学的时候, 也同你现在这般。”   只不过后来冬日懒于念书, 偷偷和裴煜溜出宫。裴煜擅冰嬉,沈鸾自然也不甘落后。   “好啊, 你们偷偷玩,不带我。”裴仪愤愤横眉,“怪道那会你冬日总是身上欠安,原是装病逃学。”   亏她那时还洋洋得意, 以为沈鸾身子骨弱, 裴仪遂每日早早到南书房,一日不落, 为的就是遇上沈鸾,能嘲笑几分。   沈鸾唇角弯弯,不以为然:“若再带上你,南书房只剩阿衡和二皇子,太傅再看不出,就真成傻子了。”   裴仪狠命剜她一眼:“你傻不傻,我们二人逃学就成了,为何要带裴煜?”   沈鸾坦然:“他会冰嬉,你会吗?”   裴仪一时语塞:“我……”   眼波流转,裴仪忽的瞪向沈鸾,“我不会,你教我。”她笑笑,“你方才滑得那般好,定然能教会我。”   难得听裴仪恭维自己,沈鸾沾沾自喜,得意洋洋:“那是自然。”   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沈鸾便为自己的得意忘形付出惨痛代价。   她难以置信,世上竟有如此蠢笨之人。   沈鸾咬牙切齿:“裴仪,你再不松手,我手腕都红了。”   裴仪疯狂摇头,不听不听:“你当我是傻子,若松开手,我摔了怎么办?”   沈鸾忍无可忍:“你总不能一直抓着我。”   裴仪反唇相讥:“怎么不行。”   二人吵吵嚷嚷,沈鸾气得别过脸,裴仪也别过脸。裴晏不动声色出声:“前方有一家酒楼,他家厨子擅江南菜。”   沈鸾当即亮起眼,她素来偏爱江南菜。   然说话的又是她不喜欢的裴晏。   沈鸾心下纠结,偏头去看裴晏身侧的堤娅:“大公主可要尝尝江南菜?”   风光皆被沈鸾抢走,堤娅亦无意在冰场久留,强撑着笑着道了声:“好。”   ……   长安郡主和三公主出行,加之还有五皇子和天竺公主,宫人早一步抵达酒楼,洒扫拂尘,屏退闲杂人等。   窗棱支起,恰好望见江畔茫茫雪景。   贩夫走卒走街串巷,吆喝声不绝于耳。   沈鸾轻倚在楹窗下,满案佳肴,琳琅满目。   “这是何物,怪好吃的。”   茯苓和绿萼皆不认识,欲唤掌柜上楼,忽听裴晏淡淡出声:“影戏巴子。新鲜的牛肉腌制后晒干,吃的时候蒸熟即可。”   那牛肉薄如蝉翼,也难为厨子有这等手艺。   沈鸾看一眼绿萼,绿萼心领神会,福身退下。   叫人拿银钱赏那做菜的厨子。   堤娅坐在一侧,满眼脉脉深情:“五皇子见识多广,堤娅不才。”   她声音柔柔,视线落在嵌理石方桌上一小碟蒸糕,堤娅笑盈盈:“这是甚么,同天竺的牛乳糕一样吗?”   裴晏言简意赅:“不知。”   堤娅又连着问了好几个,裴晏语气稀松平常,叫人唤掌柜上楼。   堤娅面色如霜,手中巾帕攥紧,又不好当场发作,坏了自己温柔面目,只得强颜欢笑。   裴仪忍俊不禁,差点一口咬上银箸,视线在裴晏和堤娅脸上来回转。   只觉得这天竺来的公主果真不一般,被裴晏拒绝还能追到此处。   席上暗波汹涌,心思各异,沈鸾视若无睹,只觉今日菜肴甚得自己心意。   忽而又听掌柜上前,满脸堆笑,双手端着漆木茶盘。   “这葡萄酒乃楼下公子所jsg赠,是用西域葡萄酿造而成,贵人尝尝。”   沈鸾惊诧:“……楼下哪来的公子?”   无意转首,余光瞥见楼下一人,广袖翩翩,倚在一匹雕鞍彩辔的红马边上,那人手执折扇,笑眼往上望。   一看便是哪家的世家公子。   虽提前屏退闲人,然沈鸾坐在窗下,美人气质脱俗出众,一眼遂叫人难以忘怀。   随着葡萄酒送来的,还有一张花笺。   只是未等送至沈鸾手上,坐于对面的裴晏忽然手一抖,酒盏中烈酒坠落,直直沾湿那一整张花笺。   字迹泅湿,分不清彼此。   沈鸾惊而瞪圆眼睛:“你作甚么?”   裴晏面不改色,阴郁面容叫人不敢忤逆一二。   他冷眼扫去,那掌柜脚上如长上钉子,动弹不得。   “贵、贵人……”掌柜战战兢兢,身子抖如筛子,忽而膝盖一软,手中茶盘掉落,酒水洒落一地。   掌柜惊慌失措跪在地上。   裴晏居高临下,双眸睥睨低垂,他嗓音极冷,只抬袖,李贵立刻上前,将那掌柜扶下楼,又唤奴仆上前,收拾一地狼藉。   那美酒连着花笺,自然都被丢走。   虽对那楼下的人无甚兴趣,然沈鸾也看不得裴晏的所作所为:“你吓他作甚?”   裴晏反唇相讥。   他抬首,指间的青白玉玉扳指缓缓转动,曾居于高位多年,裴晏周身的气势压迫,叫人不得不折服。   裴仪讪讪往后退开半步,那天竺公主咬着下唇,泫然欲泣,似要上前劝说,又苦恼不知该说什么。   独沈鸾错眼不眨,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裴晏。   裴晏轻哂:“怎么,你还想要他的花笺不成?”   沈鸾气恼:“我何曾说过想要他的花笺了?”   裴晏冷笑:“不想要他的花笺,那你如今对我发火作甚?”   “因为你莫名其妙。”沈鸾忽的扬高声,“那掌柜好端端的,你吓唬他作甚么?”   “你原是为着这个生气。”裴晏冷嗤,凌厉的眉眼掠过几分不悦。   “不过一个酒楼掌柜,也值得你百般相护。沈鸾……”   裴晏倏地压低声音,他步步逼近,冷冽的声音如劲风,一点点落在沈鸾耳边。   “是不是除了我,别人都可以?”裴晏咬牙,“……都可以得到你的庇护。而我做什么,你都看不见。”   沈鸾瞳孔紧缩,只觉得裴晏莫名其妙:“你……”   她愤愤推开人,头也不回,转身下了楼。   裴仪目瞪口呆,顾不得那天竺公主,赶忙追下楼。   “裴晏他是不是、是不是……”   终是世家贵女,说不得粗鄙之语。   沈鸾搜肠刮肚,仍找不到半句骂人之话。   更气了。   “这事确实是五弟做得不好。”   裴晏这气着实奇怪,裴仪一头雾水,不过是有人向沈鸾示好,送了花笺佳酒,若说该吃味,也该是裴衡,与裴晏何干。   沈鸾气鼓鼓:“他看我不顺眼,自然哪里都是不好的。”   裴仪好声好气哄着人:“那你也看他不顺眼就成了呀。适才你不还说,那影戏巴子吃着甚好,想带一点回宫给皇兄尝尝?”   沈鸾不情不愿。   自席上离开的是她,若此时巴巴回去,她拉不下这脸。   裴仪挽着人,好说歹说。   不曾想刚转身,倏然就看见裴晏站在不远处,他手上提着一油纸,显而易见,那油纸裹着的,正是沈鸾要带回宫给裴衡的影戏巴子。   沈鸾扬起头:“你……”   裴晏眼都不眨,随手将手中吃食丢给一旁的野犬堆。   野犬一哄而散,很快将影戏巴子分食干净。   沈鸾手指直直指着人,怒不可遏,当街甩袖离开。   不管不顾只低头走路,倏然抬头,沈鸾方发现自己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她抬眸,讷讷直视前方。   青石小巷,一枝红梅自墙内伸出。   那树梢枝头,还挂有一只纸鸢。   隔着高高白墙,亦能听见院内孩童的哭声,只这孩童,好似不止一个。   沈鸾走得快,裴仪气喘吁吁,连着拐了几道弯,方追上人。   茯苓和绿萼紧随其后。   沈鸾适才气恼出了酒楼,斗篷都忘了带上。   绿萼上前,急急为沈鸾拢上,又将一小手炉塞到沈鸾手中。   轻碰沈鸾僵冷指尖,绿萼急得瞪眼:“这风寒好不容易见好,又吹了这么会风,倘若又病了,可如何是好?”   眼睛被风吹得生疼,沈鸾低垂眉眼,任由绿萼为自己暖手,她小声嘟囔:“哪里就这么容易生病了。”   绿萼剜她一眼:“还说,若非先前……”   倏然,身后木门嘎吱一声响,有人一身家常灰袍,自院内走出。   身后还跟着好几个稚童。   沈鸾抬眼望去,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忽然闯入视野,她惊呼:“……洪太医?”   茯苓和绿萼急急福身:“奴婢见过洪大人。”   身后的紫苏也跟着欠身。   洪太医拱手:“下官给公主请安、给郡主请安。”   沈鸾抬手阻止:“这是在宫外,免礼。”视线越过洪太医肩膀,沈鸾狐疑朝后望,“这是……福安堂?”   “是。”   洪太医一身清贫,身上不过一件半旧长袍,他躬身去,请沈鸾和裴仪进屋。   屋内不过一张长木桌,还有四张长凳。   先前的稚童缩在门口,探头探脑。   有胆大者,学着茯苓和绿萼,朝洪太医喊“洪大人”,又笑嘻嘻,问作甚要叫洪大人。   奴仆知道家中来了贵人,忙不迭躬身上前,将那几个稚童抱走。   “童言无忌,还请公主郡主见谅。”   沈鸾瞥他一眼:“我又没怪罪你,哪来的见谅。”   洪太医笑着道了声是,又唤婢女倒滚滚的热茶来:“拿里屋的碧螺春来,要红色陶罂装的。”   沈鸾还是头回见福安堂,好奇来回走动,在院中转了一圈。   小院虽不大,然收拾干净整洁。   类似的福安堂,京中还有几处。每逢休沐,洪太医总会过来坐坐。   沈鸾好奇一笑:“待他们长大了,你莫非也想让他们学医?”   洪太医摇摇头:“不强求,待他们大些,下官想他们上学塾,能认得几个字,总是好的。”   沈鸾莞尔:“我父亲曾资助过几所私塾,如若有需要,你可以去沈府找管家,就说是我的话。”   洪太医躬身笑开:“下官谢过郡主。”   ……   屋内笑声阵阵。   院外寒冬彻骨,沈鸾不在,裴晏懒得应付堤娅,只吩咐吓宫人先行送堤娅回宫。   朱轮华盖车内,檀香袅袅。   裴晏一身寒气,目不转睛盯着那扇菱花槅木门。   上方是洪太医亲笔写下的“福安堂”三字。   裴晏以前也来过这一处,只不过那时来,是来抓人的。   “主子,郡主出来了。”   李贵侯在车外,轻敲两下轿子提醒。   裴晏轻嗯一声,白净修长手指轻挽车帘,他抬眼往外望。   台矶上的积雪未洒扫干净,洪太医躬身送沈鸾和裴仪出门,连声道:“雪天路滑,小心脚下。”   沈鸾颔首。   忽而见院中窜出一个小孩,那小孩跑得快,急急朝沈鸾飞奔而来,直撞上她膝盖。   洪太医脸上一慌,赶忙将人往身后带:“郡主恕罪,小孩顽劣,并非有意冲撞郡主。”   那撞人的小孩浑身骨瘦如柴,只两只眼睛乌溜溜的,也不害怕,只嘿嘿笑着。   茯苓和绿萼急了眼。   沈鸾出声阻止:“不过是个孩子,别吓坏了他。”   她自荷包中掏出几颗玻璃糖,塞到小孩手上,“去吧,小心摔着。”   那小孩见着有糖吃,眼睛笑完,捧着玻璃糖直往里屋冲。   坐于马车内的裴晏将一切尽收眼底,双手悄无声息攥紧。   不过一个不相干的小孩,沈鸾也能如此温柔待之。   她对所有人都好,只除了……自己。   福安堂外。   沈鸾踩着台矶,小心翼翼往下,忽而回头望。   裴仪催促:“你还不走?”   她凑上前,和沈鸾站在一处,仰头往上望。   乌木牌匾上除了“福安堂”三个字,再无其他。   裴仪狐疑:“你看甚么?”   沈鸾喃喃。   天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雪,雪珠子渐渐迷了眼。   她缓声低喃:“总觉得我以前……好像来过此处。”   只不过那时自己身边,好像还有一人。   裴仪闻言稍怔,随后噗嗤一声笑开:“胡说什么呢,洪太医说了,这一处是新宅,他刚买下不久。你何时来过此处?”   她捂唇一笑,“总该不会是梦里见过吧?”   ……   自那日和裴晏不欢而散,沈鸾气未消,且真的被绿萼说中,果真又染了风寒。   蓬莱殿的药香渐渐掩过藏香。   今日一早起来,沈鸾又连着咳嗽两三声,绿萼惊得欲唤太医来。   “左右不是什么大事,今日就算了。”   沈jsg鸾病怏怏躺在美人榻上,揉着眉心,“明日是除夕,为着这个巴巴叫人来,闹得人仰马翻,何苦来。”   绿萼不甘心:“郡主也知快过年了,都不知爱惜身子,年下人来人往,难免受累。”   她低声,扶着沈鸾起身,伺候她用药,“奴婢听闻,三公主今日也身子欠安。”   “……裴仪?”沈鸾自药碗上抬起头,“她昨儿不是还好好的吗?”   沈鸾身子抱恙,只裴仪一人陪着那堤娅公主,昨儿裴仪还抱怨,那堤娅公主日日要她陪着出宫。   京城能逛的都逛完了,堤娅公主也不嫌累。   沈鸾忽而弯眼一笑:“兴许不是身子欠安。”   那是天竺来的公主,裴仪自然不好拂了她脸面,想来也只有装病一招。   沈鸾喝下半碗药,又抿下半颗蜜饯:“也难为她,这么快就用上那药丸了。”   绿萼弯唇:“奴婢瞧着,那天竺大公主倒是很喜欢我们三公主,今日还去她宫中探望。”   沈鸾皱眉:“……当真?”   绿萼笑笑:“自然是真的,奴婢何曾骗过郡主?”   沈鸾双眉紧拢,往后仰在靠枕上。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然脑子乱哄哄的,一时之间竟也理不出头绪。   只能悄声唤绿萼上前:“等会你去裴仪那一趟,让她、让她多留一个心眼,我总觉得那天竺公主热情得过分。”   明明说自己语言不通,然那日交谈,堤娅根本不需通事官的帮助。   绿萼喃喃:“……怎会?”   沈鸾摆摆手:“你去吧,我歇会。”   绿萼:“才刚吃了药,郡主别躺着了,起来走走也好,省得闷坏。”   沈鸾笑着抬眼:“以前天冷,你不是还不让我出门吗?”   绿萼:“那是以前,如今郡主天天在屋里闷着……”   话犹未了,倏听门外宫人的声音,说是皇帝请郡主过去养心殿一趟。   茯苓和绿萼不敢耽搁,匆忙服侍起身,怕她冷着,又拿了羽缎对襟褂子,给沈鸾披上。   幸而天未下雪,只沉闷闷的,天色也不若平日明朗。   养心殿外宫人手持戳灯,安安静静侍立在一旁。   见着沈鸾下了轿子,赶忙上前,打千儿请安:“奴才给郡主请安。”   “免了。”沈鸾往后望,“陛下可在暖阁?”   宫人躬身,应了声是。   他手持戳灯,走在前面,为沈鸾引路。   穿过长长的游廊,终到了后方的暖阁。   宫人俯身:“郡主,请。”   暖阁门外,自有宫人为沈鸾打起大红猩猩毡帘。   “陛下只请了郡主一人,请茯苓姑娘、绿萼姑娘留步。”   沈鸾心生疑虑,然养心殿她自幼走动不知多少回,年少懵懂无知,逃学不念书,还曾为了躲太傅,和裴煜跑进养心殿。   真真的不知天高地厚。   殿内点着袅袅熏香,皇帝并不在暖阁,青烟未烬。   隔着金漆木竹帘,沈鸾隐约望见后面挂着一幅画。   ……好像是一张美人图?   她眉心狠狠一跳。   心跳如擂鼓。   不知为何,总觉得莫名的熟悉。   好似在哪里见过。   她一步步走近。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暖阁内藏香袅袅, 光影相映。   金漆木竹帘后,那幅美人图影影绰绰,好似染上点点梅香。   沈鸾双眉稍拢, 甫一回首,方发现官窑土定瓶中立着几根娇丽红梅。   俏生生的, 好看得紧。   沈鸾定定心神, 仰头再望竹帘后的美人。   美人怀抱琵琶半遮面,青雨烟朦, 柳眉轻轻蹙着, 她的眼睛……   看得并不真切,沈鸾狐疑往前,蓦地听见门外皇帝清越的嗓音:“……长安来了?”   猩红毡帘挽起, 迎面恰好冷风袭卷,沈鸾眉心一紧,掩唇轻咳两三声。   她本就风寒未愈,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未见一点血色,病怏怏的, 有气无力。   皇帝怔忪片刻, 而后勃然大怒:“茯苓和绿萼呢,滚进来!”   宫人齐齐伏跪在地, 静悄无人敢说话。   “郡主身子欠安,为何无人去请太医,你们就是这般……”   “是我不让请的。”   连着咳嗽一阵,沈鸾终觉好些, 然嗓子腥甜, 并不好受。   福身请安后,沈鸾轻声细语解释, “那药苦巴巴的,有甚么好吃的。左右净饿几日,兴许就好了。”   皇帝无可奈何,还是不放心,扬声唤洪太医前来。   又担心入夜天冷,沈鸾路上再见了风,更为不好,遂吩咐人好生相送,将沈鸾送回蓬莱殿。   一时之间,也忘了先前是自己唤沈鸾前来,带御前太监总管提醒,皇帝方后知后觉想起。   他轻揉眉心:“罢罢,朕终归是不年轻了。”   御前太监小心翼翼搀扶着皇帝进殿,笑着恭维:“陛下说哪里的话,只不过是见着长安郡主身子抱恙,着急了些。”   金漆木竹帘晃动,余光瞥见书案后的美人图。   皇帝忽而皱眉,扬手屏退宫人,只留下御前太监总管一人。   “适才除了长安,还有谁来过吗?”   太监躬身,毕恭毕敬:“奴才一直叫人守着,并未让他人进来。”   皇帝嗯一声,算是回应。   时光逝去,容颜易失,然画上的美人,却一如既往的貌美出众。   皇帝眼中难得流露出几分柔情缱绻:“十几年了。”   他低声呢喃,“你也算见过长安了。”   殿中安静无声,唯有皇帝轻拢的眉间。   他凝神细望画上的女子。   太监伏跪在地上,眼睛直直盯着地上的木砖,不敢抬头看一眼,更不敢多言。   良久,方听头顶传来皇帝淡淡的一声:“起罢。”   殿中熏香依旧,然那书案上的美人图,早就被皇帝收了去。   皇帝沉声:“净远道人可来了?”   御前太监忙躬身:“道人已在偏殿等候,陛下可要传他进来?”   皇帝颔首。   御前太监忙躬身退下,好生叫来宫人,细细交待一番,切莫怠慢了道人。   他悄悄回首望一眼书案后的皇帝,心思百转千回。   宫中诡谲多变,皇帝近来颇为宠信这位净远道人。太监暗自琢磨,兴许真的是位世外高人,否则怎么连连几件事都叫那人说中。   皇帝信赖,连长安郡主的亲事都听净远道人所言,迟迟未定下时日。   游廊幽静,遥遥见一人着青灰长袍,手执拂尘,超凡脱俗不似凡中人。   太监急急收回思绪,弯腰,笑着将那人迎进殿。   ……   雪大如席。   沈鸾乘一顶八人大轿,十来个宫人手持着羊角灯一路晃晃悠悠。   红墙绿瓦,高高的檐角矗立,将乌沉沉的天空四分五裂。   宫道两侧攒着厚厚的积雪,银装素裹,好似将世上所有的声音都吞噬干净,只剩下呼啸冷风。   沈鸾倚在盘金宝相花纹靠枕上,身子懒怠,怀里抱着一个小手炉。   饶是如此,绿萼仍担心她受寒,吩咐宫人快点,再快点。      沈鸾无奈弯唇:“我又不是纸糊的,哪里这般娇贵,左右不过半盏茶时间。”   绿萼皱眉,为沈鸾拢上羽缎对襟褂子:“到底是在外头,比不得屋里暖和。郡主且歇歇,若到了,奴婢再唤你起来便是。”   沈鸾点头,闭眸假寐,绿萼拿着小木拳,轻轻捶着。   枕着引枕,沈鸾昏昏欲睡。   夜已半黑,路上颇为难行,将将行至蓬莱殿前,忽而轿子一阵颠簸。   未待绿萼开口,沈鸾猛地睁开眼,险些吓一跳:“发生何事了?”   茯苓掀开车帘,怒目沉脸,正想着训斥一二,忽而瞥见宫门口前的车轿,茯苓当即噤声:“……夫人?”   她飞快眨动眼皮,似要透过那茫茫白雪看清车轿旁的人。   沈鸾坐于轿子内,猝不及防听见茯苓的声音,她狐疑:“……茯苓?”   茯苓手指不敢松开车帘,让开半步,好让沈鸾看清前方的人影。   “郡主,奴婢好像……看见夫人了。”   确实是沈氏。   自上回送来虎头鞋后,每隔两三日,沈氏总会递牌子进宫。   闻得沈鸾身子抱恙,沈氏愈发坐立难安,日日进宫陪伴在侧。   见是母亲,沈鸾匆忙扶着绿萼的手踏上脚凳。   迫不及待跳下车,沈鸾飞奔至沈氏身边,一双笑眼弯弯,亲昵无比,搂着母亲臂弯道:“今日雪大,母亲怎的还进宫了?”   沈氏揉揉沈鸾双手,温声笑言:“明日是除夕,母亲想再来看你一回。”   沈鸾惊疑:“我就在蓬莱殿,母亲便是后日来,大后天来,也能看到我。”   沈氏笑笑不语,只抬手轻挽沈鸾发髻。   夜色茫茫,雪珠子落至沈鸾乌黑发髻上,沈氏抬手拂开,唇角弯起一汪笑:“那怎么能一样。”   忽的瞥见身后的裴晏,她福身笑道:“今日进jsg宫,幸而得五皇子相助。”   沈鸾后知后觉,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人。   夜色氤氲,裴晏一身玄色圆领长袍,他面色淡然:“夫人客气了。”   沈鸾不解,攥着母亲衣袖小声道:“母亲怎的和他碰上了?”   一见着裴晏,沈鸾遂想起那被丢向野犬群的影戏巴子,更气了。   和裴晏道别,沈氏扶着沈鸾,慢悠悠进了蓬莱殿。   她的车辕在入宫途中坏了,幸而遇上裴晏。   侧目瞥一眼沈鸾高高撅起的小嘴,沈氏拍拍她的手,柔声。   “卿卿,你日后……可别再这般和五皇子说话了。”   沈鸾一头雾水:“……为何?难不成只许他不喜欢我,不许我讨厌他?”   “你这脾性。”沈氏笑睨她一眼,将沈鸾搂在怀里,眸色黯然。   若日后自己不在,也不能那人能庇护沈鸾多久。   沈氏温声细语,细细为沈鸾分清利弊:“我听你父亲说,五皇子近日在朝上连着弹劾好几位老臣。”   那几位倚老卖老,皇帝早就看不过眼,正好可以借裴晏之手除去。   沈氏:“若得罪了他,母亲怕他日后对你……”   朝堂上的事沈鸾虽不懂,然既是皇帝默许的事,换哪位皇子来做都一样。   只是不知为何,偏偏是对裴晏委以重任。   沈氏摇头:“陛下自有他的考量。”   沈鸾皱眉:“可是阿衡也……”   她欲言又止,未将话补全。   她的阿衡,也是不差的。   沈氏耐心解释:“太子殿下自然是极好的,只他性情温和,到底和五皇子不同。”   沈鸾撇撇嘴,不爱听裴晏的好话。   沈氏揉揉她腮帮子:“先前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如今又没了,母亲瞧你清瘦不少,若是明日归家,你父亲瞧见……”   沈鸾冷哼:“我都多久没见着父亲了,兴许他早就不记得我这个女儿了。”   沈氏笑剜她:“胡说八道。”她视线望向远方,“你父亲给你带了好东西,待你明日归家,就知道了。”   好奇心被彻底勾起,然无论沈鸾撒娇打滚,沈氏只笑而不语,不肯透露半分。   沈鸾好奇心渐重,恨不得立马插翅归家。   可惜风雪交加,沈氏担心她身子受不住,不肯让她离宫半步。   “若是因我一句,这病又重了,那岂不是我的罪过?”沈氏笑言。   沈鸾无奈,只得作罢。   ……   往年除夕,沈鸾总要在宫中待到宫宴结束,方乘车和家人一起回沈府。   只她今年病怏怏,皇帝担忧她风寒加重,早早吩咐宫人送沈鸾回沈府,不必参加晚上的宫宴。   因着是除夕,皇宫张灯结彩,灯光相映,细乐之声不绝于耳。   皇帝难得有兴致,带着众皇子往御花园去,皇后亦陪伴在侧。   宫人手执华盖和五明扇,亦步亦趋跟在皇帝身后。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大雪,今日倒是天晴。积雪厚厚的一层,险些将树梢压倒。   偶有麻雀在枝头欢叫,不过也只一两声,随即被冷风冻得扑簌扑簌双翅,灰溜溜飞走。   皇帝走在前方,转而问皇后:“……朕记得长安宫中,也养了一只小雀?”   皇后笑得温和,福身说了句:“是,臣妾前些日子还听闻,那雀儿会背《中庸》了,每每讨食,总会背上一遍。”   皇帝哈哈大笑:“长安自己不爱念书,倒叫人为难那小雀。”   皇后弯唇:“毕竟还是孩子。”她小心觑着皇帝脸色,旁敲侧击道,“待来日定了亲,便好了。”   皇帝点头,片刻方道:“确实如此。”   皇帝迟迟未为沈鸾和裴衡赐婚,皇后总觉得坐立不安。闻得皇帝这话,攥着丝帕的手指终于松开。   她悄悄松口气,满脸堆笑:“早前长安家去,还想着去养心殿和陛下道一声,臣妾念着天冷,心疼她雪地来回跑,遂叫她家去便是,还望陛下莫怪臣妾。”   皇帝不以为然:“本该如此,皇后好心,朕怎么可能会怪罪于你。”   他伸手,虚虚将皇后扶起。   皇后笑着谢过,忽见前方有宫人探头探脑,皇后定睛细看,却是沈鸾身边的茯苓。   她脸上一变,还当沈鸾归家途中出了变故,急急将人唤上前。   茯苓一一福身请安:“郡主已家去,唤奴婢来,只是为着……”   她悄悄抬眼去看皇帝身后的裴衡,欲言又止。   皇帝和皇后相视一笑,恍然大悟。   皇帝:“罢罢,衡儿你来。”   茯苓本想着偷偷将信送到裴衡手上,不想皇后眼尖,不单看见她,还将自己唤到人前。   她低垂眉眼,笑着将信递给来福:“这是郡主让送给太子殿下的。”   她声音轻轻,却引来众人一顿笑。   裴冶手执折扇,往日最是眠花卧柳一人,此时仍被沈鸾的黏糊吓住:“这才出宫多久,长安就这般念着皇兄了?”   裴冶好奇凑上前,折扇在信笺上轻点,“皇兄不打开看看?”   裴衡漫不经心抬眸,那双浅色眸子温润如玉,浸染着淡淡笑意。   裴冶自觉退开半步:“皇兄这回可放心了?”   话虽如此,眼睛却一直往那信上瞟。   信笺薄薄,拆开也只有一张。   裴冶嘴上说着不看,待裴衡拆了信,仍耐不住好奇,他轻推身侧的裴晏,狐疑挑眉:“五弟,难道你就不想知道……长安在信上说了甚么?”   裴晏一张脸冷若冰霜:“……不想。”   他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哀乐。幸而他平日也常冷脸待人,众人对此习以为常。   只裴衡闻言,轻飘飘朝裴晏望去一眼。   他笑笑,垂首望向信笺。   花香迎面,是沈鸾惯用的蔷薇香粉。   只信笺上只有简单一句——   阿衡亲启。   裴衡面露怔忪,前后望之,仍不见有别的字迹。   裴冶凑上前,盯着那四字直愣,眼睛眨巴眨巴:“长安就留了这个?”   他仍难以置信,忍不住为裴衡出谋划策:“亦或是这信笺,得在火上烤一下,字迹方能显露出来?”   裴冶震惊不已,低眉沉吟:“奇了怪了,长安难不成真的神通广大,猜到我们也在这,故意这般?”   裴衡笑笑,只抬眼望向茯苓:“卿卿可曾还说了甚么?”   茯苓笑着福身,满脸堆笑:“太子殿下真真了解郡主,这信笺上确实只有四个字。”   裴冶目瞪口呆:“长安这般是为何?”   茯苓唇角挽着笑:“郡主说了,若殿下想知余下的,可明日午时一刻至橼香楼。”   众人齐齐愣住,而后发出一阵笑。   皇帝连连摇头:“长安这孩子,也亏得她想出这法子。”   笑声连连,独裴晏沉着一张脸,一双黑眸晦暗不明。   看不出他在想甚么。   ……   沈府。   月上柳梢头,院中红梅暗香浮动。   沉沉夜色笼罩,早早过了掌灯时分,院中灯火通明,一众奴仆手持灯罩,自游廊下穿梭。   罗绮穿林,影影绰绰。   绿萼手端沐盆,自有侍女为她打起猩红毡帘,她踏进暖阁。   美人榻上空无一人,只铺着柔软华丽的洋罽。   绿萼忍俊不禁,朝茯苓努努嘴:“郡主又在穿衣镜前?”   “可不是。”茯苓笑着接过绿萼手中的沐盆,遥遥跨进里屋。   缂丝盘金玻璃炕屏挡着,隐约可见沈鸾娇小的身影。   转过玻璃炕屏,却见沈鸾手上,还有一件大红绣金五彩褙子、朱红牡丹刺绣盘金圆领长袍的嫁衣。   那嫁衣乃是沈廖岳请了江南最好的绣娘,连夜赶工制成。   沈将军近来神龙不见尾,也是为的这事。   茯苓笑着上前:“郡主,该歇了。”   自晨间收到这嫁衣,沈鸾爱不释手,盯着看了一整日,仍觉不够。   听闻这绣娘以前也是宫中尚衣局的,只不过后来年纪大了,方出宫颐养天年。   沈廖岳再三拜访,方请来这绣娘为沈鸾绣嫁衣。   那绣娘绣工精巧,天下独有的一份。   沈鸾站在穿衣镜前,想着拿嫁衣在身上比划,又怕茯苓和绿萼两个丫鬟笑话,只得讪讪作罢。   她转首:“盯着我作甚,让你送的信笺,可曾送去了?”   茯苓:“奴婢早早送去了。”她笑,“这话郡主今日也不知问了几回。”   她看一眼窗外夜色,“这会天也黑了,郡主还是早早歇下的好。若是明日起不来,太子殿下就得……”   茯苓捂着嘴偷笑。   沈鸾气呼呼,推着茯苓出门:“我不要你伺候,绿萼呢,让她进来。”   茯苓笑央:“好郡主,别赶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两人闹了好一阵,屋内笑声方停下。   “郡主可还病着,茯苓你莫闹她,省得她夜jsg里睡不着。”绿萼向来稳重,然今夜也忍不住弯了眉眼。   茯苓大着胆子,揶揄:“郡主若是今夜睡不着,怕也不是为的身子欠安这事。”   沈鸾面红耳赤,拿锦衾盖住脸,背过身去,再不肯多言半字。   绿萼放帐移灯,朝茯苓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人悄悄往外走。   夜深露重,院内悄无声息,偶尔还能外间传来绿萼翻身的动静。   沈鸾辗转反侧,仍抑不住好奇心,悄悄秉烛来照。   烛光照亮角落的一隅,沈鸾坐在楹窗下,纤纤素手自大红绣金五彩褙子上轻轻拂过。   这手艺,不知强自己多少。   若是自己绣嫁衣……   沈鸾忽而想到那一堆惨不忍睹的香囊,终忍不住笑弯眼。   夜色温柔,少女一双眼睛弯弯,好似盛了一汪清泉。   绿萼睡在外间榻上守夜,沈鸾轻手轻脚,无意瞥见穿衣镜中自己的一张脸,沈鸾羞涩捂住脸。   双颊滚烫,犹胜官窑青瓷瓶中的数枝红梅。   挣扎许久,沈鸾终悄悄起身,又轻声吹灭火烛。   不多时,透亮的穿衣镜前突然多出一抹嫣红身影。   少女一身朱红嫁衣,沈鸾笑盈盈望向镜中面若桃花的自己。   脸未点而红,大红绸缎盖头轻盖头上。   “成亲之日,这盖头应是由阿衡掀开……”   沈鸾低声呢喃,声声难掩娇羞。   倏然,耳边掠过一阵疾风。   头上的盖头忽然被人拽下。   沈鸾猛地扬起头。   猝不及防,和镜中一双沉沉眼睛对上。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寒风凛冽, 侵肌入骨。   夜里下了小雪,天上如搓棉扯絮一般,雪珠子渐渐迷乱视线, 犹如京城的富贵繁华。   因着是除夕,今夜无宵禁。   京城大街小巷人烟鼎沸, 爆竹声不绝于耳, 一声声礼花响彻云霄。   唯独沈府静悄悄,云影横空, 疏影摇曳。   院前的几株红梅染了雪色, 娇艳欲滴,平白惹人心生怜惜。   楹窗半支,轻露出半隅夜色。   沈鸾站在穿衣镜前, 那镜子还是西域进贡给皇帝的,镶满珠宝玉翠,光彩夺目。   然再耀眼, 也比不过镜前凤冠霞帔的女子。   绸缎红纱轻拢,一头青丝挽在肩上。   裴晏也曾见过沈鸾着嫁衣, 虽不如眼前的精巧, 然那嫁衣却是沈鸾自己一针一线缝制所成。针线歪歪扭扭,惨不忍睹。   彼时少女春心萌动, 看着嫁衣就想到自己日后的如意郎君,自然不拘泥嫁衣的瑕疵,只觉得哪哪都是好的。   她轻坐于榻上,素手纤纤, 挽起盖头一角, 沈鸾一双琥珀眼盈盈,她朝着裴晏弯唇一笑:“阿珩, 嫁衣我绣好了,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呀?”   而如今,沈鸾依旧一身大红牡丹刺绣盘金圆领嫁衣,心心念念的,却是别人。   她喊的,是阿衡,是裴衡。   裴晏双眸阴沉森然。   任谁大半夜在自己房中看见凭空冒出一人,都难免吓一跳。   沈鸾瞪圆眼,险些失声尖叫。   然那声音,很快消失在裴晏宽厚手掌中。   沈鸾几乎看不清裴晏是如何到的自己以前,纤长睫毛飞快扑簌眨动。   裴晏一手捂着人,他修长手指往下,最后落在沈鸾纤细脖颈上。   少女的呜咽如幼猫孱弱声般低低,白净脖颈如同雪中红梅,不堪其折。   沈鸾仰着头,眼中惊俱万分,有一瞬间,她以为裴晏要杀死自己。   夜色缥缈,大红绸缎盖头轻落于脚边。   裴晏垂首睥睨,那目光似淬了冷意,寒气透骨。他低低一笑,笑声沉沉,落入沈鸾耳中,当即引起一片颤栗。   “卿卿想嫁给谁?”   裴晏目光往下,握在沈鸾颈间的手指缓慢收紧。   对上那双惊恐万分的眸子,裴晏唇角微勾,周身气势威慑,他一点点逼近,薄唇似有所无掠过沈鸾耳尖。   沈鸾心口颤动,忽闻得裴晏低声一笑:“阿珩,还是我那……好皇兄?”   许是恐惧占据上风,沈鸾竟一时未留意,裴晏口中说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   沈鸾怔怔:“你……”   趁裴晏一时不备,沈鸾忽而用尽力气,在裴晏手上狠命咬上一口。   早先被挟持,沈鸾早已物色好身后博古架上的汝窑美人瓢,她用力推开人,沈鸾攥紧那美人瓢,欲狠狠往裴晏头上一砸。   然她动作再利落,终究比不上裴晏身影迅疾。   美人瓢离裴晏不过一寸之距,沈鸾手腕忽然被人紧紧攥住。   天旋地转之间,沈鸾整个人直直往后跌去,陷在锦衾之上,她亦被牢牢抵在美人榻上。   青纱垂落,自二人身上掠过。   那美人瓢自然也落入裴晏手中。   他俯首,望着身下怒目而视的女子,裴晏弯唇轻哂:“我倒是小瞧卿卿了,再有下回……”   裴晏倏然一笑,“记得快一点。”   他手上尚有一道牙印,是沈鸾方才留下的,深深的一道,还带着血。   裴晏置若罔闻,只笑望向身下的沈鸾。   疯子。   ……真的是疯子。   沈鸾双眼圆瞪,顾不得激怒裴晏,她扬高声欲喊人。   裴晏似看穿她内心,莞尔垂望她:“卿卿大可唤人前来。”   他手指轻拂过沈鸾眉眼,最后落在她那碍眼的嫁衣上:“好让他们看看,卿卿是怎么穿着嫁衣嫁给我的。”   “你,登徒子!卑鄙小人!谁要嫁给你,我要嫁的是……”   一语未了,裴晏忽然俯下首,那双凌厉丹凤眼冷若冰霜,他手指擒着沈鸾下巴,双目一瞬不瞬:“……你想嫁谁?”   “自然是阿衡!”沈鸾想都不想,“阿衡是你皇兄,若是日后他知晓……”   余音戛然而止。   沈鸾猛地瞪圆眼珠子。   风静树止。   殿内静悄悄,安静得像是半点人声也无。   早先还能听见绿萼平缓的呼吸,此时却丁点也无。青纱帐幔轻笼,层层叠叠,好似搅乱了视线。   沈鸾看见顶上悬着的七彩鎏金玲珑牛角灯,看见……抵在自己身前的裴晏。   她怔愣一瞬。   而后是拳打脚踢的反抗。   “裴晏,你这个……”   登徒子,无耻小人。   然再多的话,都不及出声。   唇齿彻底失守,从未袒露在他人眼前的一面此时尽数在裴晏眼前剖开。   红唇似点了朱砂,乌黑青丝松散在枕上,衣衫凌乱,气息骤急。   沈鸾脑中空空白白,她只知道,裴晏在吻自己。   素手紧紧掐着裴晏手腕,沈鸾手脚并用,试图将人推开。   然她身量尚小,且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平日娇生惯养的长安郡主,力气怎可和裴晏相比。   不过片刻,沈鸾双手皆被裴晏缚住,高高举至头顶。   他半边身子几乎倚在沈鸾身上。   沈鸾动弹不得,只一口贝齿尖利。   她拼尽全力。   薄唇见了血,血腥味厚重,裴晏依然我行我素。   一手握着沈鸾手腕,一手扼住沈鸾下巴,指印清楚,印在沈鸾下颌处。   疯了。   裴晏真的是疯了。   双手解开束缚的那一刻,沈鸾用尽全身力气,狠命朝人甩去一耳光。   响亮的一声,彻底敲碎了夜色的安静。   胸前剧烈起伏,沈鸾眼角还有泪珠氤氲。   她本就染着风寒,脑子嗡嗡,适才那一巴掌,已用了十足的力气。   沈鸾此刻怏怏无力,只拿眼牢牢瞪着人。   裴晏不怒反笑,他垂首俯身:“……还要继续打吗?”   沈鸾适才打的是左脸,裴晏这会凑上的,是右脸。   唇角被咬破,猩红一片,血珠子点点,裴晏却浑然不觉,只抬眼,笑看沈鸾。   上一世,沈鸾也曾亲过自己,只不过,是偷偷的。   彼时阳春三月,莺啼不止。   沈鸾轻手轻脚踏入明蕊殿,想着偷偷吓裴晏一跳。   她脚步虽轻,然习武之人耳力非同一般,沈鸾自游廊下悄悄穿过之时,裴晏早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卧在榻上,裴晏只当又是长安郡主百无聊赖寻来明蕊殿消遣,他闭眸假寐,懒得应付一二。   少年鲜衣怒马,一袭竹青圆领长袍轻倚,慵懒贵气。   那双小巧的金缕鞋早已行至榻前。   然裴晏等了许久,仍不见沈鸾有再多的动作。   楹窗下的一对小雀扑簌扑簌翅膀,啾一声跑开。   倏然,裴晏脸上轻轻落下一方丝帕。   丝帕柔软无力,却盛了长安郡主软绵绵一吻。   沈鸾隔着丝帕,偷偷亲了裴晏一口。   窗外日光朗朗,洒落在少女低垂的眉眼上。   许是头回做采花贼,担心被发现,沈鸾只轻轻碰了一下,而后恨不得插翅,双手提裙奔至殿外。   满屋寂静,只余一方丝帕,载着日光,无声飘落在地上。   而如今。   裴晏垂首低眉,迎着沈鸾森然视线,他笑:“jsg或是你想喊人来?”   他双手背在身后,笑意浅浅,“那正好,我明日就来沈府提亲。”   “你……”恼羞成怒,震惊不已。   为裴晏的厚颜无耻,也为……   沈鸾高高扬起手,只那只手刚至半空,忽而又软绵绵落下。   ……   大年初一。   天色未明,沈府乱糟糟的,一众侍女手持沐盆,自抄手游廊下穿过,步履匆匆,裙裾叠着雪花。   巾帕润湿,抵在沈鸾额头上。   沈氏愁容满面,双眼垂泪,她紧张不安:“太医呢,去请太医了吗?”   沈氏拿丝帕擦眼:“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起高烧了?”   绿萼闻言,双膝跪地:“是奴婢的不是,请夫人责罚。”   昨夜不知怎的,她竟沉沉睡死去。若不是汤圆突然嚎叫,她也不会发现沈鸾身上起了热。   沈氏摆摆手,示意侍女扶起绿萼:“你平日向来是稳当的。”   说话间,忽听见门外有小丫鬟喊:“洪太医来了。”   沈鸾半夜身上发热,恰逢洪太医昨日宿在城外,得了消息,当下马不停蹄往城中赶。   风尘仆仆,洪太医肩上还落着雪,他拱手:“下官见过沈夫人。”   沈夫人忙不迭命人扶起:“太医快起。”   茯苓早备了迎枕,供洪太医诊脉。   洪太医凝眉:“前儿已大好,怎的如今脉象这般紊乱?”   他转而和茯苓要了沈鸾这几日的吃食,颇为不解:“莫非是昨儿见了风?”   茯苓泫然欲泣:“昨儿晚上睡前还好好的,奴婢也不知……”   她跪在地上,期期艾艾。   忽而闻得帐幔后轻轻一声呢喃。   沈鸾满头大汗,一双柳叶眉紧紧皱着,似是坠在一场长长的梦中。   茯苓跪着上前,双肩颤颤,她听见沈鸾喊:“……阿衡。”   ……   橼香楼。   还未到午时,淅淅沥沥的雪花自檐上飘落,早早的,就有宫人前来洒扫,屏退一众闲杂人等。   偶有百姓瞥见,悄悄和身侧人窃窃私语。   “那位是……太子殿下吧?果真是人中龙凤。”   “太子殿下为人温润谦和,只可惜……”   “你这老头,别乱说话,没的拉我下水!”   “我说什么了我,你看那车上那位,这又是哪位皇子?”   雪色乱人视线,裴晏一身海水五爪坐龙月白蟒袍,   缓缓自朱轮华盖车上而下。   宫人认出这位是宫中五皇子,忙忙上前,打欠儿请安。   又道:“五皇子恕罪,殿下先前吩咐了,除长安郡主外,一律闲杂人等,皆不得入内。”   裴晏轻笑,视线淡淡自那小宫人脸上逡巡而过,他背着手。      未及开口,倏然见裴衡匆忙自橼香楼匆忙而出,来福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急急推着轮椅。   猝不及防看见门口的裴晏,来福面露怔忪,躬身请安:“奴才见过五皇子。”   裴衡脸色一凛,心中掠过不好的预感:“……你怎么会在这?”   裴晏面不改色,只笑盈盈望向裴衡。   昨夜唇角留下的伤口尚在,清楚可见。   裴晏丝毫没有遮掩的打算。   裴晏乃当朝五皇子,谁敢在他唇角留下那样的印记,何况那样的印记,显然只有……   裴衡怒目而视:“裴晏,你……”   裴晏笑容依旧,毕恭毕敬弯腰:“臣弟车辕坏了,可否请皇兄捎带臣弟一程。”   裴衡为人宽慈仁厚,且待几位皇子向来礼遇有加,不失偏颇。   这样的小事,他自然不会拒绝。   宫人闻见,忙忙驾车前来,备好脚凳,以侯裴晏上车。   裴衡眉宇掠过几分不悦,然只是一瞬,他强压住心底怒气:“我同你应是不顺路的,五弟若有需,可……”   话犹未了,忽见裴晏不动声色往前半步,他低声一笑,明知故问,“臣弟想去沈府拜访沈将军,皇兄又是去的哪里?”   七宝香车稳稳当当在街上行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已行至沈府门前。   大年初一,沈府虽是张灯结彩,然抬眼望去,却是萧瑟一片。   一众奴仆垂手侍立,在廊檐下静默不语。   空中偶有檐铃拂过清脆之声。   裴衡行色匆匆,面容严肃,过往奴仆皆伏跪在地,给裴衡和裴晏请安。   “卿卿呢,卿卿如何了?”   一路急急赶至沈鸾寝屋,裴衡急不可待,摆手示意沈氏和沈廖岳起身,说不必多礼。   沈氏双眼红肿,显然是刚哭过一阵。   她福身,努力稳住心神,回道:“洪太医刚来过了,说是风寒所致,若是今日退了烧,就无事。”   奴仆进进出出,手里端着的,皆是沈鸾额上换下的巾帕。   隔着一道玻璃炕屏,隐约可见里头侍女走动,影影绰绰,然声音却是极轻,落针可闻。   倏然,绿萼端着漆木茶盘,愁苦满脸自寝屋走出,她惊慌失措,伏跪在地,漆木茶盘高高举着,偶有药汁洒落。   “夫人,刚刚奴婢喂下的药汁,郡主都吐出来了。”   沈氏拢眉:“这怎么能行?那药用多少吃多少,都是洪太医先前就叮嘱好的。这吃一口吐半口……”   绿萼抬头:“奴婢适才已让茯苓重熬一碗端来,可郡主若是仍同方才这般……”   她低垂下眉眼,欲言又止。   若药汁喂不进去,纵有十个洪太医来,也无济于事。   沈氏心急如焚:“洪太医呢,他可否还在府上,快快请他来,问他还有其他法子……”   “我来吧。”   蓦地,耳边忽然落下轻轻一声,裴衡端坐在轮椅上,一贯的温润如玉。   他视线似有若无从裴晏脸上越过,最后落在他唇角的伤口上。   “……兴许我有别的法子。”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寒风鹤唳, 偶有雪珠子自廊檐下飘落。   裴衡静静端坐在轮椅上,肩上笼着玄色狐狸里鹤氅。   裴衡面不改色,温润的眼眸如同冬雪素净淡雅。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轮椅上轻敲了一敲, 好似适才说的,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句话。   纵使裴衡日后是沈鸾的夫君, 两人也是自幼玩到大, 然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何时做过伺候人的活。沈氏攥紧巾帕, 犹豫不决, 她讪讪将视线投向身侧的沈廖岳:“这,如何使得?太子殿下千金之躯……”   裴衡抬臂,他唇角挂着浅浅笑意:“卿卿是我的妻, 我照看她,是应当的。”   一语未了,裴衡忽的抬眸, 视线不偏不倚和裴晏撞上。   宫人恭敬候在身后,垂手侍立。   既是裴衡亲口所言, 沈氏自然不敢耽搁, 吩咐茯苓自茶房重新端来药送上。   那药苦涩无比,连带着周遭空气也带上悲怆之气。   沈氏面露犹疑, 端着药碗上前:“殿下真要……”   裴衡面不改色接过:“夫人可是不放心我?”   沈氏连连摇头:“自然不是。”   侍女躬身,为裴衡挽起猩红毡帘,裴晏紧随其后。   兄友弟恭,一派的和睦平和。   裴衡侧身, 似是不经意转过头:“不过一个道士, 你真以为能困住我?”   他和沈鸾的亲事迟迟未定,若无人从中作梗, 裴衡定是不信的。   只他不明白,皇帝怎会那般迷信一个江湖道士?   裴晏眸光一顿,少顷方弯唇:“皇兄果真聪慧。”   长安郡主身子欠安,人人愁容满面,无人发现这一小小插曲。   高软席靠背拐子纹太师椅上铺着湖绿洋罽,沈氏恭迎裴晏上坐,又让侍女端了茶送来。   隔着一道玻璃炕屏,隐约可见里屋人影绰绰。   虽心系沈鸾,然裴晏在此,沈廖岳总不能丢下客人不管。   他坐着陪客:“五皇子,请。”   裴晏心不在焉嗯了声,视线不经意从那玻璃炕屏上掠过。   寝屋安静,偶有侍女端着沐盆而出。   沈鸾卧于榻上,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薄汗密布,裴衡垂首,拿丝帕轻轻拭去。   先前染了风寒,沈鸾身子本就瘦了一圈,此时更为瘦弱。   勺子递至沈鸾唇边,不出意外,那药汁又一次染上锦衾。   茯苓和绿萼双双跪在一旁,忧愁不已:“……殿下?”   窗外雪花簌簌,汤圆一身油光雪滑的皮毛,慵懒倚在博古架上。   侍女忙进忙出,自然无人记得屋内还有这样一只小物。   它懒洋洋蜷缩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余光瞥见太师椅上的裴晏,陡然炸开猫,朝裴晏连声喵呜。   侍女皆吓一跳,想着将猫抱走,无奈汤圆爬得高,根本抓不住。   沈廖岳起身,抱拳拱手:“五皇子见谅,这猫儿乃长安养的,素来安分,今日不知怎的……”   裴晏不以为意,只轻轻抬眸,横扫一眼。   先前还耀武扬威的汤圆立刻偃旗息鼓,很小声很小声喵呜了下,讪讪背过身子,jsg拿后脑勺对着裴晏。   侍女只觉稀奇,然家中事多,顾不得多想,只低头做好自己的份内事。   美人榻前青纱层层,裴衡俯身,让绿萼拿了金蟒大红靠枕来,他轻扶起沈鸾,倚在靠枕上。   绿萼忙不迭:“殿下,奴婢来罢。”   “不必。”裴衡淡声。   声音极轻,然还是传入外间裴晏耳中。   擎着茶杯的手指渐渐收紧,虽看不见寝屋,然里头的说话声,却从未避讳过裴晏。   他听见裴衡让人扶起沈鸾,听见裴衡事事亲力亲为,不肯假手于人。   许是他眉眼阴沉,沈将军坐在下首,还以为是自己招待不周,他起身:“五皇子,可是这茶不合口味?老臣让他们沏新的来。”   裴晏眸色晦暗,双目森然:“不必。”   话音甫落,忽听玻璃炕屏后传来极小的一声低吟:“……阿衡。”   裴晏猛地仰起头。   阿衡,阿衡。   额角细汗涔涔,沈鸾双眉紧皱,好似跌入一场永无止境的梦里。   红唇呢喃,只能听见一声又一声的“阿衡”。   双目倏然睁开,猝不及防望见的,是裴衡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沈鸾好像还沉浸在梦中,双目怔忪,未曾回神。   裴衡弯眼:“……傻了?”   “阿衡。”沈鸾呆呆。   “是我。”   骤然从梦中脱身,沈鸾后知后觉,迎面扑进裴衡怀中。   裴衡一时不慎,手中药汁洒去一半。   片刻,方抬手,安抚拍拍沈鸾后背:“……做噩梦了?”   沈鸾埋在裴衡颈间。   确实是做噩梦了,梦里只剩她孤身一人,茫茫白雪从天而降,独她在雪地中奔跑。   父亲母亲都不在,裴衡也不在。   沈鸾漫无目的跑了好久,嗓子都喊哑了,然无一人回应。   最后的最后,她好像看见了沈府,白绫飘飘,哭嚎声不绝。   沈鸾是被吓醒的,眼角泪珠滚落,泅湿裴衡大片衣襟。   待她情绪稳定,裴衡方笑笑:“知你不喜欢喝药,然也不必如此明目张胆。”   裴衡抬手,示意沈鸾往漆木盘看,语气无奈:“药都洒了一半了。”   “阿衡。”沈鸾怏怏,紧攥着裴衡手腕不松开。   理智回笼,她终想起昨夜夜里发生的荒唐事,气急攻心,沈鸾没来得及再扇裴晏一巴掌,遂直直往后晕了过去。   此刻再看裴衡眉眼,沈鸾半点也不敢松开人,深怕一错眼,裴衡就消失不见。   先前洒了药,绿萼深怕裴衡同自己一样,也喂不进去,特特交待了茶房熬了二和药,这会端上来正好。   跪在脚凳上,绿萼双手高举漆木盘,瞧见沈鸾和裴衡的十指相握,绿萼笑着打趣:“郡主,先吃药,等会再牵太子殿下也不迟。”   沈鸾不肯:“我不要。”她低喃望向裴衡,“阿衡,你陪我……”   倏然,外间传来清脆一响。   沈鸾乍然一惊,猛地仰头往外看去。   隔着玻璃炕屏,她望得并不真切。   然下一瞬,沈鸾忽听侍女一声惊呼:“——五皇子!”   ……五皇子。   昨夜种种霎时闯入脑中,沈鸾一张脸惨白如纸,她颤着声:“……他怎么会在这里?”   玻璃炕屏后缓缓走出一人,海水五爪坐龙月白蟒袍衬出裴晏颀长身影,裴晏目光阴郁,目光淡淡从沈鸾和裴衡相扣的十指上掠过。   他缓声:“长安郡主。”   裴晏吃的茶碗掉落地上,摔了一片狼籍,沈廖岳顾不得唤人收拾,匆忙赶上来。   “五皇子,这于礼不合。”   裴晏视线冷若冰霜,似冬日寒冰。然下一瞬,他忽而又挽起唇角,一双眸子温和,谦逊有加,好似春风拂柳。   他稍稍俯身:“是我莽撞了,请沈将军见谅。只适才听见郡主的声音,以为出了事。”   裴晏礼遇有加,沈廖岳反不好多言,且沈鸾自幼在皇宫长大,同几位皇子感情不比其他男子,这会若是换了裴煜来,沈廖岳连阻拦都不会。   他低声,回以一礼:“五皇子客气了。”   暖香熏人的寝屋,沈鸾卧在美人榻上,隔着青纱帐幔,她就那样看着裴晏堂而皇之出现在自己眼前,看着他言笑晏晏,和父亲相谈甚欢。   瞳孔骤然缩紧,沈鸾似是看见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东西,攥着裴衡的手隐隐发抖。   裴衡反手握住,身子稍稍往侧,挡住了沈鸾的视线,他试探:“……卿卿?”   温和的声音暂时缓和了沈鸾的紧张不安,她后知后觉眨眨眼,半张脸埋在裴衡颈间,沈鸾低声:“阿衡,我乏了,你让他们都出去。”   除了裴晏,寝屋站着的,都是沈鸾至亲的人。   她话中所针对之人,不言而喻。   裴晏唇角笑意淡下,他冷眼旁观。   那交握的双手半点也没有松开的迹象,反而愈来愈紧。   少女一张脸紧紧埋在裴衡身前,两人相拥,姿态说不出的亲昵。   一众侍女闻言,齐齐躬身退下。   沈廖岳侧目看裴晏:“五皇子,长安身子不适,你看……”   裴晏颔首:“今日多有打扰,还望将军海涵。”   话落,他又朝榻上的沈鸾望去一眼。   长安郡主的目光早就不在裴晏脸上,一张小脸素净,沈鸾杏眸轻抬,眼角泪痕还在,道不尽的楚楚可怜。   她轻拽裴衡衣袖,声音低低,好似在撒娇:“阿衡,你留下陪我,可好?”   举止亲密,和昨夜望向自己的冷漠判若两人。   裴晏眼底掠过几分阴翳,他沉着一张脸,甩袖离开。   兴许是正月初一,街上热闹繁华,贩夫走卒举目皆是。   自沈府出来,李贵亦步亦趋跟在裴晏身后。   街上人头攒动,百姓人人满脸堆笑,喜迎元日。   独裴晏面目阴郁,行人瞧见,纷纷避让。   李贵悄无声息上前,附耳:“……主子。”   裴晏嗯一声,身影迅疾,和李贵交换了一个眼神后,飞身拐进旁边一条胡同。   跟踪的人慢了一步,跟着进了胡同,然只眨眼间,裴晏和随从都没了影子,他傻眼。   “人呢,怎么……”   余音戛然而止。   裴晏似鬼魅一样,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眼前,他手指紧紧扼住那人喉咙,目光狠戾:“谁派你来的?”   蒙面人眼冒金星:“我、我……”   一语未了,胡同深处忽然走出一人。   那人一身黑衣,不过两尺多高,行至明亮处,裴晏和李贵眼中齐齐掠过一丝诧异。   那是天竺二王子一直带在身边的羌人,唤作安奴亚的。   他彬彬有礼,躬身向裴晏请安:“奴见过五皇子。”   安奴亚双眼眨动和,闪着异光,“亦或是……陛   下。”   他最后二字极轻,然口型骗不了人。   裴晏眼眸骤紧,目光戒备在安奴亚脸上逡巡:“你说什么?”   李贵震惊不已,说不出话。   安奴亚面不改色:“五皇子当知,羌人能望见前世之事。”   那蒙面人早就晕了过去,裴晏随手丢在地上,漫不经心朝安奴亚投去一眼:“你知道什么?”   “天文地理,前世今生,安奴亚无所不知。”   安奴亚咧嘴笑,一齿白牙掩在厚厚毛发下,说不出的瘆人。   “包括,长安郡主。”安奴亚弯唇,“只可惜她不信奴。”   裴晏终有了谈话的兴致:“她见过你?”   “自然。”安奴亚躬身,“双星并行,然帝王之位只有一人。”   安奴亚抬眼,笑容森森。   他押的是……裴晏。   “五皇子……敢赌吗?”   “只要五皇子帮奴赎身,奴定当竭尽全力,为五皇子铲除异己,永除后患。”   ……   正月初六,皇宫突然出现一件异闻。   天竺二王子的随从被人发现死在护城河中,死状凄惨,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原样。   二王子大发雷霆,硬要皇帝给个说法,皇帝无奈,只能让裴衡同大理寺一起查案。   京中人人自危,深怕和此事挂上牵扯。   紫苏端着妆匣,踏进寝殿,俯身和裴仪细说此事。   “奴婢听闻,最早发现的,是一家农户,那人如今还昏迷不醒,满口胡言乱语,听说他家这几日,频频出现鬼影。街坊邻里都道,是那羌人回来索命。”   铜镜通透,映出镜中女子姣好的容颜。   唇珠轻点绛红,裴仪懒懒瞥紫苏一眼,轻哂:“胡说八道,这又是谁胡编乱造的。那羌人又不是农户所害,为何要找他索命?”   紫苏一时语塞,她不过也是道听途说:“这……奴婢却是不知了。”   描眉画眼,满头珠翠。   裴仪摆摆手,心满意足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身上的冬衣是尚衣局新做的,定然能将沈鸾比下去。   裴仪捧着靶镜,左右端详镜中的自己jsg,她手抚发髻上的金镶玉珠钗步摇:“紫苏,你觉得我这身如何?”   紫苏抿唇一笑:“公主国色天香,自是极好的。”   裴仪撇头莞尔,又催促着紫苏快点出宫去沈府:“让他们快些,晚了,我怕那堤娅公主又来了。”   起初裴仪还当堤娅是为裴晏才和自己套近乎,以为她想从自己口中得知裴晏的喜好。   然日日相处下来,堤娅半个字未提裴晏,只日夜跟在裴仪身边。   裴仪虽心生疑虑,然对方再怎么说,也是天竺的大公主,她不好拒绝。   先前借生病之名躲了几日,今日要去沈府,怕堤娅公主又寻了来。   裴仪不敢在宫中久留,步履匆匆,扶着紫苏的手踏上车舆,扬长而去。   卧病在榻这么些天,沈鸾身子清减许多,病怏怏的,有气无力。   似弱柳扶风,不堪一折。   裴晏这几日虽未曾光临沈府,然有那一夜阴影在,沈鸾不敢一人独睡。   从父亲手中多要了人手守着院子,沈鸾仍不放心,夜夜和沈氏同榻。   沈氏只当她缠绵病中,自然娇惯些,又心疼沈鸾身子欠安,自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恨不得搂着沈鸾喊心肝。   闻得沈鸾欲和裴仪出门,沈氏忧心忡忡,临行前还不忘叫人送来小手炉。   又将茯苓和绿萼叫着前去,细细叮嘱一番。   裴仪瞠目结舌:“不过出门一趟,夫人未免也太紧张了些。”   沈鸾无奈,好似自从上回给自己送虎头鞋开始,母亲就是这般。   她偶有个风吹草动,母亲便如临大敌。   沈鸾摇摇头:“兴许是这回病久了,吓坏了母亲。”   裴仪若有所思,点点头:“确实。”   她没忍住,伸手在沈鸾脸上掐了一下,双眉紧皱,“不过短短几日,你怎的又瘦了?”   裴仪兴致勃勃,“橼香楼元日新出了吃食,你可要试试?或者我们听戏去。”   裴仪挽着沈鸾,双眼无神,“你都不知道我这些天怎么过的,那天竺公主着实奇怪,我用膳时盯着我,走路时盯着我。”   裴仪双手握住脸,“虽说我长得好看,然也不必如此罢,且她心悦的明明是……沈鸾,你作甚这般看我?”   沈鸾慢悠悠收回视线,她目不斜视:“没什么。”   裴仪不依:“你骗我,你刚刚那目光,分明是说我……”她咬唇,盯着沈鸾不语。   沈鸾好整以暇回望过去,眉眼难得染上笑意,她明知故问:“……说你如何?”   裴仪别过脸:“哼。”   朱轮华盖车缓缓在街上行走,裴仪挑起车帘一角,佯装看车外人景。   许是因着那羌人一事,街上不如往年热闹,就连橼香楼,也门可罗雀。   沈鸾和裴仪下了车,早有宫人手执拂尘,细细洒扫一番。   裴仪悄悄和沈鸾咬耳朵。   若是平日她二人上街,断不会这般兴师动众。只这会京中刚现浮尸,人心惶惶。   “我出宫前遇见皇兄,他也要我小心些。”   沈鸾双眼滴溜滴溜转:“你遇见阿衡了?”   那羌人出事后,沈鸾已有数日未见裴衡。每日送至府上的,只有裴衡的亲笔信。   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然沈鸾却是乐此不疲,二人每日以书信往来。   知沈鸾心系裴衡,裴仪故意偏过头:“想知道皇兄同我说了什么?”   沈鸾点点头。   裴仪高高仰起头,金镶玉珠钗步摇熠熠生辉,她手抚步摇:“那你觉得我今日……”   沈鸾不假思索:“步摇好看。”   “谁要你看步摇了,我是让你……”   话犹未了,忽听楼下一阵喧嚣,沈鸾和裴仪自窗口往下望,却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   今日橼香楼裴仪包场,闲杂人等自然不得入内。   裴仪的舅母自然也是。   妇人满头插金戴银,她双目圆瞪,气势汹汹:“你睁眼看看,我是你们三公主的舅母,你算什么人,她裴仪都不敢对我这般……”   忽而,二楼窗口一块丝帕轻飘飘落下,沈鸾倚着窗口,笑盈盈往下望。   “何人在此处喧嚣?绿萼,还不快打了去,吵得我心口疼。”   长安郡主,宫中无人敢得罪。   不必绿萼出面,自有宫人急急下楼,赶走妇人。   妇人面色一变,她儿子就是因沈鸾而死的,她怎能不记恨。   然她不敢得罪沈鸾,只冲着二楼嚷嚷,骂裴仪忘恩负义,对自家表兄……   话未说完,已有宫人捂住妇人双唇,深怕脏了楼上长安郡主的耳朵。   沈鸾耳尖听见,狐疑:“表兄,是那位强逼良家女,而后惨死在黑熊口中那位?”   裴仪点头:“是他。”她冷笑连连,“我那表兄的肮脏事,何止这一件,死不足惜罢了。”   她捡了一两件说与沈鸾听,“这样的人,死不足惜。留在人间也是祸害女子,还不如早早死了干净。”   沈鸾怔忪,眨眨眼。   裴仪只当她是被吓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   不曾想沈鸾忽的一笑,将裴仪抱了个满怀,她笑盈盈:“你真好!”   裴仪怔愣片刻,猝不及防,她闻见沈鸾满身的芳香,像是熏香熏的衣衫,又好似不是。   裴仪后知后觉,面红耳赤推开人,咋咋唬唬:“你作甚么?”   沈鸾笑笑,困在眉间多日的愁绪终于烟消云散,她勾唇:“只是忽然觉得,有你在,真好。”   裴晏那般对她,不就是仗着自己不敢将事情闹大吗?   她是真的怕从太子妃变成五皇子妃。   沈鸾垂首,笑容温柔纯良。   那只要……裴晏不在就好了。   只要他死了,自己也不必终日惴惴不安了。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困扰自己多日的难题得以见到一丝曙光, 沈鸾也不再如先前那般郁郁寡欢。   挑起事端的妇人早就被宫人带下。   支开的楹窗微透出窗外一隅的冬景,冷风簌簌,裴仪还维持着先前的模样, 怔怔的。   紫苏笑着上前,福身扶起裴仪。   窗边冷, 沈鸾已重换了地儿坐, 唯裴仪仍呆呆坐在窗口。   紫苏狐疑:“公主这是怎么了?”   明明出宫时,人还好好的。   眼波流转, 紫苏自顾自猜着:“莫不是因为刚刚……”   “紫苏。”   裴仪倏然仰起头, 她视线越过紫苏肩膀,落在缂丝盘金屏风沈鸾的影子上。   “……你、你抱我一下。”   紫苏目瞪口呆,随即双膝跪地:“公主莫开玩笑, 奴婢卑贱之身,怎可……”   “要你抱你就抱!”   裴仪向来果断,小嘴高高撅着, 似能挂油壶,她显然是不悦, “你若是不照做, 那才是抗旨不遵。”   “奴、奴婢……”   犹豫片刻,终跪着上前, 紫苏期期艾艾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搂了裴仪一瞬。   随即松开。   女子淡淡的花香在鼻尖蔓延,比先前沈鸾衣衫上的熏香浓了些。   裴仪单手捂着心口:“幸好无事。”   先前沈鸾抱她,裴仪心跳飞快, 她还以为自己身子欠安。幸而适才拿紫苏一试, 并未如先前那般。   紫苏茫然仰起头,一头雾水:“……公主?”   裴仪起身往前走:“走罢, 无事了。”   ……   市井人烟,虽因着那羌人之事,人心惶惶。   然普通人家,衣食住行却是半点也马虎不得。   自橼香楼出来,沿路酒楼茶馆吆喝声不绝。   沈鸾近日吃的都是清粥小菜,加之又解决一件心烦事,自然看什么都觉得稀奇。   炸得酥脆的油团子冒着滚滚热气,看着可口。沈鸾眼馋已久,挽着裴仪手臂往前。   那油团子着实令人垂涎,只是过于热气了点。   绿萼和掌柜要了一小包,拿油纸裹着,亲自端了递到沈鸾手上,细细交待一番。   “郡主,你如今身子刚好,这东西可不宜多吃,一两口就好了。”   沈鸾点点头:“我晓得的。”   她倒是将绿萼的话放在心上,每样只尝一两口。然沈鸾如今看什么都想吃,一路逛下来,七七八八也尝了不少。   又吃完一颗糖丸子,沈鸾转首问裴仪:“你真的不吃?”   裴仪身量虽和沈鸾差不多,然她近来贪食,身子丰腴许多。恰逢沈鸾身子欠安,和沈鸾站一处,裴仪越发觉得自己一张脸圆润。   裴仪别过脸,坚决:“不吃,甜腻腻的。”   遥遥望去,忽听前方呼声震耳,裴仪后知后觉,双眼泛光:“瞧我,居然忘了此事,怪道今日总觉得不对劲。”   沈鸾狐疑:“……什么事?”   缠绵病榻多日,沈鸾自然不知,八宝阁近来又新上了许多异域珠宝。   裴仪紧紧jsg攥着沈鸾的手,加快脚步朝前去:“那八宝阁的掌柜着实是位妙人,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那宝物他不标价,只叫客人自己出价,价高者得。   沈鸾闻言,笑睨她一眼:“左右不过是些俗物,也值得你如此心急如焚。”   “虽是俗物,然这法子倒是有趣得紧,难为他能想出这个。”裴仪摇摇头,忽而心生疑虑,“那掌柜难道就不怕我们故意出低价,让那物贱卖了去。”   沈鸾笑笑,手执执扇轻敲裴仪额头:“傻不傻,你当那些客人中,真没有掌柜的人?”   只要叫自己的伙计混在客人中,价高者得,若真有客人出价比自己伙计高,掌柜自然赚个盆钵满钵,若出价低,那物又回到自己手上,也不亏。   且今日在八宝阁,还有不少世家小娘子,为讨女郎欢心,郎君自然不会给低价,丢自己的脸。   裴仪撇撇嘴:“果真是商人本性,奸诈狡猾。”   她才那般蠢笨,傻乎乎给掌柜送钱。   一炷香后。   裴仪:“紫苏,这个我要了,二十两……不,五十两。”   沈鸾坐在二楼雅室内,金漆木竹帘遮挡,隐约可见底下光影绰绰。   她笑望裴仪一眼,云堆翠髻,裴仪满头珠翠熠熠,沈鸾揶揄。   “方才是谁说,商人本性,奸诈狡猾的?”   裴仪撇过头,不肯承认自己出尔反尔:“千金难买我喜欢,你若喜欢,自己买便是。”   她将脑袋一甩,“反正我是断不会让给你的。”   沈鸾莞尔,视线投向楼下。   四面平内翻马蹄长条案上,立着一个小小的木雕,那木雕模样小巧精致,细看却是一个世家小娘子,一双柳叶眉稍弯,杏眸圆睁,头上的累丝金凤颇为眼熟。   沈鸾倚在栏杆上,低喃:“这物倒是有趣得紧。”   再往下看,却见掌柜又摆出一个小人,这次的小娘子是坐在斑竹六角形梳背椅上,她手里握着一个商周兽面纹青铜瓢。   或坐或站,四面平内翻马蹄长条案上竟整整摆出十二个世家小娘子,半张脸挂着面纱,朦胧飘渺,叫人忍不住一探究竟。   台下人烟鼎沸,惊呼声连连。   “这是哪位高人的得意之作,这手艺巧夺天工,怕是宫中的木工也不及一二。”   “掌柜的,这也是……价高者得?”   掌柜满脸堆笑,不动声色往楼上某扇紧闭的菱花槅木门投去一眼。   他笑盈盈接下话:“自然,老规矩,价高者得。”   满堂喝彩,有人挥臂高呼,亦有人踩在高凳上:“五十两,我要了。”   “这位兄台莫急,我出六十两。”   “八十两。”   “八十五两。”   声音吵吵嚷嚷,沈鸾朝绿萼使了个眼色,绿萼会意,偏头和身后的侍女交待两句。      侍女转身下楼,去寻八宝阁的掌柜。   掌柜双目震惊,他知今日来的肯定不缺贵人,然一口气……   他倒吸口气,转身看长条案上的木雕。   这木雕虽个个惟妙惟肖,然若说是价值千两,那倒是有点夸大。   掌柜小心翼翼:“姑娘这话……可是真的?”   侍女捂嘴,叠声笑:“自然是真的,我骗你作甚?”   两人窃窃私语,下首早有人不耐烦:“掌柜的,怎么回事啊,是不是不想卖了?”   掌柜忙不迭扯开嘴角迎客:“这位姑娘,出一千两。”   “……一千两?”   人人惊诧不已,然看那侍女,遍身绫罗绸缎,插金戴银,手腕上的金钏子,也非凡物。   一个小小的侍女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她身后的主子?   八宝阁常有贵人踏足,众人疑惑楼下贵人的身份,纷纷仰头望。   金漆木竹帘遮掩,隐约可见佳人笑靥如花,有道是燕妒莺惭,桃羞礼让。   郎君纷纷用折扇挡脸,整理衣冠,一改先前的粗鲁,风度翩翩。   “若是佳人喜欢,我等自然不会夺人之好。”   “掌柜的,我出一千两,就当是我送楼上的小娘子,如何?”   隔着竹帘,裴仪一眼瞧见楼下小郎君的示好,她轻哂:“不过是一千两银子,何须他们送?我出便是,紫苏,你去找掌柜,就说我出三千两。”   她不信,京中还有人出价更高。   寻常人家,一年也用不着一千两。   果不其然裴仪话落,下首无人再冒头,只道楼上坐的果真是贵人。   掌柜眉开眼笑,吩咐伙计仔细收好木雕小人,他好亲自送给楼上的贵人。   一派祥和安宁中,忽的多出一道粗犷声音,那人嗓子沙哑,操着一口不熟悉的话:“……这东西,我要了。”   掌柜唇角笑意凝固,那人足足快两丈多高,浑身挂满翡翠玉石,粗犷至极,一看就是天竺人。   宫中近来有天竺人,这几日,也因天竺那死了一个随从,皇帝对天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掌柜不欲得罪人,笑脸相迎:“这木雕已被楼下的姑娘买下,公子可再看看别的,小店的奇珍异宝也……”   哐当一声——   那天竺人忽然发了疯,一脚踢翻身侧的博古架。   架上的花瓶宝石尽数掉落地上,狼藉满地。   偶有胆小者,纷纷抱头走窜,溜之大吉。   掌柜被高高举至半空,那天竺人力道极大,扼得他喘不过气:“这位客客客……”   倏然重重一声响,掌柜被狠狠摔在地上。   先前还想着上前拉人的世家郎君,不敢再久留,脚底抹油跑得无影无踪。   沈鸾和裴仪相视一眼,未待她们起身,早有天竺人趁乱上楼,挨个踢翻桌椅。   二楼还有不少贵妇,早吓得花容失色,更有甚者,吓得晕倒在地。   天竺人气焰嚣张,洋洋得意:“——都给老子砸了!”   “砸了砸了砸了!”   附和声不绝。   “我看谁敢!”   沈鸾摔帘而出,京中向来有金吾军巡逻,不出半盏茶,很快就会有人赶到。   沈鸾站在二楼处,垂首睥睨下首,双眸乌黑。   少女绮罗加身,非富即贵,威严尽显。   那天竺人不认得沈鸾和裴仪的身份,只当她是哪户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曾放在心上。   “区区一个小丫头片子。”他往地上轻啜一口,“都给我砸了!”   沈鸾和裴仪今日出门虽带有侍卫,然那天竺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不出一会,楼下乌泱泱都被天竺人占据。   烧打抢掠,无恶不作。   一片刀光剑影中,忽而有人直直朝裴仪而来,那人手持匕首,速度极快,眼看匕首快要滑向裴仪双眼时,沈鸾猛地朝前拽开人。   她惊呼:“——小心!”   脚下趔趄,沈鸾一个不稳,竟直直往地上摔去。   地上花瓶碎片满地,碎片扎入手心,沈鸾疼得脸上血色全无。   裴仪大惊失色:“——沈鸾!”   天竺人比她们想的更加为所欲为,只这么一瞬的功夫,已有人在楼下点火,火光顺着帐幔往上,那火烧得极快。   伴随着天竺人的哈哈大笑,熊熊大火像是要将八宝阁吞噬,火光四射。   “走水啦走水啦!”   惊呼声不绝于耳,沈鸾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忽见头顶横梁摇摇欲坠,厚重的木桩直直冲入她眼中。   她狠命往旁边一摔。   倏然,后背传来一声闷哼。   有人眼疾手快,团住沈鸾往旁边一滚。   一身玄色宝相花纹很快落入沈鸾眼中。   是……裴晏。   “抓住他们,我重重有赏!”   纵火毕,天竺人目光贪婪望向楼上的沈鸾和裴仪,他笑得猥琐恶心,“老子就不信……”   倏然,一道亮光闪现。   裴晏手上的匕首,不知何时直直划向那天竺人喉咙。   血光横溅。   那人前一刻还沾沾自喜,肆意妄为,此刻却瞪圆着一双眼睛,兴许还不知道自己命绝。   直直倒下。   余下天竺人见自己同伙被杀,杀心四起,纷纷拔剑扑向裴晏。   裴晏眸光一凛。   窗口乍然一声响,裴晏抱着沈鸾,从窗口摔下。   扑了一身灰。   上马认镫,裴晏攥紧手中缰绳,快马扬鞭。   那天竺人紧随其后,横冲直撞,杀气腾腾。   狂风肆虐,吹得沈鸾几乎睁不开眼,脑中一片空白。   只听身后有箭矢破弦而出。   再然后,是头顶一声重重闷哼,血腥味在空中弥漫。   沈鸾震惊不已:“你……”   裴晏面无表情:“——别说话!”   一路疾马飞奔,出了城门,那几个天竺人仍穷追不舍。   裴晏放弃官道,改从小路驰行。   纵马奔腾,然jsg地上积雪厚重,那几名天竺人极易寻着脚印找到人。   裴晏抱着沈鸾,翻身下马。   狠狠一抽鞭,那马向着前方疯狂驰行,马蹄印记重重。   裴晏和沈鸾藏身在草丛中,眼睁睁看着那几名天竺人从自己眼前飞奔而过。   少顷,空中只剩风声鹤唳。   身子尚未痊愈,加之适才惊天动地的逃命,沈鸾脚底发软。   不想还有人比自己更先倒下。   裴晏后背衣衫血迹斑斑,他闷哼一声,薄唇紧抿,强撑着:“——走!”   若是天竺人发现异样,定会掉头来找。   举目望去,四下茫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肩上驮着一人,沈鸾走得极慢,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上。   “你……”目光无意瞥向裴晏后背的血痕,沈鸾忍不住心惊胆战,“你还好罢?”   裴晏冷笑出声:“……你担心我?”   沈鸾别过脸,双眉紧皱。才刚在橼香楼,她还想着杀了裴晏,以绝后患。   不想变故横生,转眼对方竟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心口狂跳不已,只是未待沈鸾多加思考,视线不远处,忽的出现一座破草屋。   草屋摇摇欲坠,在风雪中不堪一击,然也算避身之地。   方圆十里,并无百姓存活的踪迹。   这草屋,也许久未有人入住,屋内空空如也,只有一张破席,再无其他。   沈鸾将人扶至席上,她全无照看人的经验,这会手足无措。   左右张望,最后又将目光投向裴晏。   不怪她,这草屋荒芜破败不堪,立在风雪中自身难保,更别提有救命之药。   沈鸾揉着眉心,为生死不明的裴仪和几个丫鬟忧心忡忡。   倏然手腕被人夺了去,沈鸾整个人为之一振:“你作甚?”   裴晏目光淡淡,黑眸晦暗:“……不疼?”   手心还有碎片残留,血珠点点。   长安郡主何曾受过这么重的伤,小时候偶尔擦破皮,都足以闹得府中人仰马翻。   适才顾着忧虑,沈鸾一时忘记这事。   经裴晏提起,她视线重落掌心,十指连心,怎么可能会不疼。   她咬牙:“我……”   蓦地,忽听衣帛断裂之声,沈鸾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裴晏从自己长袍撕开一条布带。   “忍着点。”   幸而那碎片扎得不深,只是看着可怖。   然沈鸾眼中还是蓄了泪珠,不想让裴晏看见自己的狼狈,沈鸾别过头,望着窗口发呆。   看不见,手上的触感更为清晰。   裴晏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握着自己纤细手腕,他力气极大,攥得沈鸾生疼。   裴晏自屋外捧来一抔雪,细细覆盖在沈鸾手心上。   白雪刺骨,冻得沈鸾一个哆嗦。   她不敢看自己手上的伤口,紧闭双目。   朔风凛凛,窗外冷风呼啸而过。   御寒的斗篷落在八宝阁,沈鸾抱腿缩成一团。   手上触感清晰,落在手心的雪早化成一滩清水,她知道裴晏握紧自己的手腕,知道他一点点擦去自己手指上的水珠。   “……在想什么?”   倏然,耳边落下低沉一声。   裴晏看着好似心情不错,他目光往下,一点点掠过沈鸾手心上的纹路。   慢条斯理。   手指一根根擦洗干净,但凡裴衡碰过的,裴晏都细细擦洗一遍,像是要彻底清除对方的痕迹。   他勾唇。   沈鸾想都不想,直言:“在想阿衡。”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风声凛冽。   茅草屋在风中摇曳晃动, 那窗口乃用纸糊的,沙沙作响,似鬼哭狼嚎。   沈鸾何曾见过这场面, 唬了一跳。   连连往后退。   倏然对上裴晏一双沉沉黑眸,沈鸾心口骤停, 她皱眉:“你看我作甚?”   裴晏面无表情, 阴沉着一张脸。少顷,他轻哂:“你在想皇兄?想他做什么?”   裴晏低声, 一步步逼近, 阴狠的目光似窗外寒刃。   沈鸾缩在分寸之间,动弹不得。   她仰着头,忽听裴晏一声讥笑:“沈鸾, 我一直都在八宝阁。”   沈鸾怔忪。   裴晏漫不经心抬眸,视线缓缓落至沈鸾脸上。   那双黑眸空寂沉远,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要冷上两三分。沈鸾定定望着, 倏尔觉得自己好似在哪见过。   又觉裴晏实在怪异,平白无故的, 他突然提八宝阁作甚……   蓦地。   沈鸾猛地瞪大眼睛, 一双杏眸渐渐染上惊惧:“你说……什么?”   裴晏好整以暇。   天竺人发难的时候,裴晏就在楼上, 只那屋子偏僻,平日为那八宝阁大当家小憩之所,故而没被天竺人发现。   沈鸾喃喃,宛若在自言自语:“……所以, 你都看见了?”   裴晏一言不发, 眉眼低垂,目光只落在沈鸾小巧的手中。   长安郡主生来锦衣玉食, 素手纤纤,头一回这般狼狈。   身上唯一的巾帕染了水,泅湿一片,裴晏低头,慢条斯理擦去沈鸾指间的污垢。   冰水触及伤口,沈鸾柳眉直蹙。   裴晏明知故问:“……疼?”   沈鸾正欲点头,忽听裴晏一声笑:“疼就对了。”   他是故意的,故意叫沈鸾伤了手,方现身。   沈鸾愕然,脑子空白一片。   裴晏面不改色,垂首一点一点为沈鸾包扎伤口。   “先前他碰的是手,再有下回……”   沈鸾猛地抽出手,她惊恐万分往后退开两三步,直至后背抵上草屋。   她强撑着,一字一顿:“阿衡是你皇兄。”   “那又如何?”   手心握着的温热忽的成了空,裴晏缓慢抬起眼眸,一双眸子淡淡:“你想他,想他什么呢?就算他今日出现在八宝阁,你以为他能救你?”   裴晏冷嗤:“裴衡自身都难保,哪还能……”   “——裴晏!”沈鸾疾言厉色,呵斥打断人。   裴晏弯唇,目光不偏不倚和沈鸾对上:“我说错了吗?”   沈鸾气急攻心,小脸涨红:“那也不能……”   倏然,眼前闪过一道疾风。   裴晏动作极快,抱着沈鸾往角落滚去。   只听利箭穿过——   一支箭矢牢牢钉在二人所在处。   下一瞬,草屋外传来一声马鸣,以及天竺人嘶哑的怒吼:“——杀!”   气温骤降,藏身的草屋在一片刀光剑影中,顷刻化为乌有。   雪珠子掉落眼睫。   裴晏双手紧紧护着人,纵身一躲,他面若冰霜,发号施令:“闭眼。”   耳边飒飒风声拂过,刀剑急促,空中血腥味浓重。   沈鸾听话闭上眼,忽听耳边传来裴晏一声闷哼时,她忍无可忍,睁眼去看。   霎时被眼前一幕跌破胆子。   裴晏不知何时从那天竺人手中抢过利剑,胳膊连着被砍了好几刀,血流成河。裴晏眼都不眨,只手起刀落,瞬间,那天竺人一颗脑袋骨碌碌掉落在地。   血窟窿正对着沈鸾。   沈鸾脸色全白。   裴晏抱着沈鸾,翻身上马,攥紧缰绳,策马狂奔。   马蹄溅起一地白雪。   “——追!”   天竺人伤亡惨重,却仍穷追不舍。   茫茫雪地中,一道玄色身影策马扬鞭,簌簌在林中穿过。   风声鹤唳,树上雪团掉落,沾了沈鸾一身,她连声咳嗽。   裴晏皱眉,将人往自己肩头一按,他冷声:“趴着。”   裴晏肩上见了血,血淋淋的,玄色袍衫早看不出原样。   疾风驰行,忽而眼前视野渐渐开阔。   前方没了路,只剩悬崖陡峭。   裴晏攥紧缰绳,调换方向,和天竺人面对面。   自古以来,只有寡不敌众的理,且裴晏还带着一个沈鸾。   天竺人以为自己得胜在望,不由咧嘴一笑,操着一口粗犷的嗓子,他仰头,连声大笑。   “老子今日倒要看看……”   倏然,天竺人瞳孔骤紧。   裴晏翻身纵马一跃,抱着沈鸾闪躲至一旁。手中利剑穿透马的双眼,那马疼得连声嘶吼,如丧群之马朝天竺人狂奔而去,横冲直撞,嘶鸣不绝。   天竺人连声惊叫,骂声不断。那马好似疯了一般,连着撞翻好几人。   沈鸾惊魂未定。   忽见有人抬臂拉弓,手中箭矢直直朝沈鸾和裴晏而来。   裴晏翻身一滚,然很快,又有利箭自耳边穿过。   三四个天竺人不约而同朝裴晏拉弓。   箭矢离弦,裴晏目光一紧,抱着沈鸾纵身跃下悬崖。   耳边风声阵阵,伴随着裴晏一声“闭眼”,沈鸾下意识照做,只觉头顶传来一声重哼。   再然后,碎石滚落。   天竺人不甘心裴晏掉崖,接连又落下好几箭。   也许是过了一炷香,亦或是两柱香的时间。   碎石终于不再掉落,漫天雪花落下,银装素裹;万籁俱寂。   厚重的雪地承载了沈鸾和裴晏二人,裴晏双臂还紧环沈鸾腰身。   重重发出一声闷哼,裴晏双眸紧闭。   沈鸾挣扎着坐起,又一次被裴晏按下。   “裴、裴晏!”   虽陷入昏迷,然裴晏双手仍紧紧抱着人,片刻不得松开。   沈鸾伸jsg手在他手背上拍拍,使劲掰开裴晏禁锢的双手,她气喘吁吁,跌坐在裴晏身侧。   抬眼,猝不及防看见裴晏后脑勺汩汩的鲜血,沈鸾大惊失色。   探手一试。   满手滚烫的鲜血沾了一手,沈鸾双眼圆瞪。   她小心翼翼上前,伸手在裴晏鼻尖一探。   沈鸾长吁口气,紧绷的双肩忽而松缓。   还好、还好。   还好裴晏还活着。   正要收回手,先前紧闭双目的裴晏忽然睁开眼,他眼中杀戮还在。   待看清眼前只有沈鸾一人,眼底的狠戾终慢慢消散。   “你……”   一语未了,裴晏忽而察觉到后脑勺剧烈的疼痛,伸手一摸,只摸到满手的血。   他双眉稍拢。   余光瞥见沈鸾满手的血珠,裴晏猛地瞪大眼:“……你受伤了?”   抓着沈鸾双手来回翻看。   沈鸾讪讪缩回:“是你的血,不是我的。”   她悄悄抬眼,去看裴晏肩上的伤口,血肉模糊,触目惊心的红色直冲视野。   “你的手……”   先前在草屋,裴晏后背已然中了好几箭,加之适才又从悬崖滚下。   沈鸾柳眉紧皱,她站起身,四下环顾。   雪大如席,寸步难行。   裴晏挣扎着坐起身,喉咙忽的吐出一口血。   沈鸾惊呼:“你作甚!”   她眼中不再是冷漠厌恶,裴晏第一次,在沈鸾眼中看见了担心不安。   他低低一笑:“……你担心我?”   沈鸾剜他一眼,不答,只道:“你……能站起来吗?”   风雪交加、此地不宜久留,且天竺人随时都会下山。   沈鸾搀扶着裴晏,一瘸一拐往前走去。   雪花渐渐,肩上的人气息渐重,沈鸾左顾右望,只觉得话本果真都是骗人的。   行了这半里路,竟连一个山洞也未曾看见。   眼前白茫茫一片,目光所及,除了断壁残垣,再无其他。   枯枝败叶埋在雪中,厚重的雪地犹如艰难险阻,直令沈鸾寸步难行。   她转首望肩上昏迷不醒的裴晏,若是再这般耽搁下去,他们二人都会没命。   稍一思忖,沈鸾找了棵枯树,她小心翼翼将裴晏倚在树旁,裴晏手受伤得厉害,只这一会功夫,自手臂淌下的鲜血已将白雪染红。   心惊胆战。   眼见裴晏脑袋歪至一旁,快要掉落在地,沈鸾忙不迭伸手,急急将他脑袋端正。   然而不过片刻,裴晏脑袋又往旁歪去。   沈鸾皱紧双眉,正犹豫着是否自暴自弃,任裴晏平躺在雪地中。   忽见昏迷中的裴晏睁开眼,那双眼平静淡淡,眉宇间疲惫尽显。   他环顾四周,雪珠子乱飞,迷乱视线。   沈鸾半蹲在一侧,望着自己的双眸茫然不安。   裴晏淡声:“……陪我坐会。”   抬眸,四目相对。   裴晏:“悬崖上有打斗的痕迹,且那马活不长,横尸路边,也会有金吾军发现端倪。”   沈鸾将信将疑,依言坐下。   不过和裴晏拉开一大段距离。   裴晏唇角挂起一抹笑,淡淡的。   他身上受伤严重,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裴晏看沈鸾一眼,不动声色,又和沈鸾拉开半臂之距。   他手臂本就血淋淋,这番折腾下来,愈发惨不忍睹。      沈鸾吓得惊呼:“你不要命了?”   裴晏不语,只一瞬不瞬盯着人。   他慢悠悠松开手,依然是那副懒散模样:“不是你怕我?”   沈鸾横眉冷对:“我何时怕过你?”   她瞪眼,忽而放轻声音。   沈鸾仰头,撞上裴晏直直的视线。   她实在不懂,裴晏之前夜闯她闺房是为何。   “在想什么?”裴晏低声,凝望沈鸾。   沈鸾回望:“你是不是……不喜欢阿衡?”   裴衡裴衡,又是裴衡。   裴晏面色一沉,目光阴翳,像是要将人千刀万剐。   沈鸾瞅着他脸色,忽的了然:“我好像懂了。”   隐隐约约感觉不是什么好话,裴晏抬眉冷声:“……你懂什么了?”   沈鸾凑上前,双眼眨得飞快,她似懂非懂:“你不想我和阿衡成亲,是为了给他添不快,对罢?”   后背伤痕累累,却不及沈鸾这话戳人心窝。   雪花渐渐,周遭安静无声,落针可闻。   费尽心思、豁出性命救人,最后只换来沈鸾轻飘飘一句。   裴晏忽而凑近,阴郁眉眼瞬间在沈鸾眼前放大。   沈鸾下意识往后退。   一片肃静之中,她忽的听见裴晏咬牙切齿。   “沈鸾,你未免也太高看裴衡了。” 第四十九章   雪花簌簌, 自空中飘落。      裴晏一张脸近在咫尺,乌黑的眸子好似还有残留的杀戮阴狠。   他直直盯着沈鸾,手臂还在往外渗血, 血淋淋的胳膊染红衣衫。   沈鸾拧眉不解。   不是为着裴衡,那还能因为什么?   那抹注视自己的视线摇摇欲坠, 裴晏再也强撑不住, 直挺挺往后跌去。   沈鸾惊呼一声:“……裴晏?裴晏?”   无人回应。   雪大如席,漫天的白色充盈视线, 裴晏手脚僵冷。   沈鸾轻戳戳他手背, 忽觉他身上冷得厉害,活像是雪人。   举目望去,荒无人烟。   天色渐暗, 脚上的金缕鞋染了血污,分不清是谁的血迹。   安顿裴晏毕,沈鸾只身走进树林。   黑的天, 白的树。   偶有几只小雀,扑腾自空中飞过, 惊起簌簌一地落雪。   沈鸾蹒跚前行, 风雪胡乱打在她脸上,冰凉彻骨。   回首, 身后的裴晏已渐渐成了一个小黑点。   沈鸾仰头望,零乱枝桠挡住了半边天,她随手取下发髻上的珠钗金步摇,沿着曲径在枯树上做标志, 深怕自己忘了回头路。   曲径通幽, 阴森可怖。   沈鸾攥紧双拳,悄悄为自己壮胆。   四下静悄悄, 唯有金缕鞋踏上白雪的窸窣声响。   耳边似有若无弥漫花香,沈鸾忽而一惊,抬头望,悬崖绝壁下,竟是一株三尺多高的红梅。   寒梅傲雪,迎风而立。   再往里,却是一个数丈深的山洞,山洞不大,仅容一人穿行,加之又有红梅遮掩,若非细看,定不会被人发现。   柳暗花明,沈鸾双眼泛光,款步提裙,小心翼翼越过地上厚厚积雪,朝山洞走去。   山路崎岖,皑皑积雪压着,寸步难行。   风霜呛了沈鸾满脸,攀岩抚树,好不容易行至梅树旁,沈鸾气喘吁吁,扶着红梅喘气。   抬头望去,一支红梅俏生生,映照满天雪色。   沈鸾眼眸倏然紧缩,怔怔望着手心的梅花枝。   眼前蓦地一黑,身子摇摇欲坠。   耳边骤然响起,一声又一声,自远方传来的——   阿衡,阿衡。   那声音似是自己的,空灵婉转。   沈鸾眼中失神,攥着梅花枝的手指轻轻抖动。   强压住心底的惊慌失措,沈鸾转身、猝不及防看见身后枯树下站着的人影。   她险些惊呼出声,惊恐消失在唇角。   裴晏安静站在枯树下,双目直直盯着自己,一动也不动。   眼神平静淡然,好似先前的血肉模糊身负重伤只是沈鸾的错觉。   ……   皇宫乱糟糟的。   廊檐下铁马随风晃动,震碎一地的安详平和。   静妃宫殿前。   一众宫人齐齐伏跪在地,额头贴着地面,不敢仰头看天子震怒。   “陛下陛下。”   太医自裴仪寝殿匆匆走出,他俯身拱手,“三公主身上并无大碍,只是先前被烟呛着了,故而迟迟未醒,将养上一段时日,便可大好。”   不幸中之大幸。   静妃跌坐在地,繁复华丽的宫裙长长曳地,她双眼挂着泪珠,指尖的迦南佛珠来回转动。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满宫安静无声,静悄无人耳语,只有静妃小声的啜泣。   皇帝面色铁青,端坐在上首:“……长安呢?”   他声音冷若冰霜,“长安和晏儿还没有消息吗?”   小太监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回陛下,还没有。”   天色渐暗,若是天黑仍无消息,那便是凶多吉少。   皇帝目眦欲裂,双眼泛着红血丝,十几年前他护不住那人,眼睁睁看着香魂自自己手中离去,莫非如今也……   忽然,宫殿外传来轮椅滚动之声。   “启禀父皇,金吾军在城郊发现打斗痕迹,还在悬崖边上发现……”他咬牙,忽的不忍心说下去。   皇帝猛地站起身,双眼泛黑,他急不可待:“发现什么?”   裴衡垂首:“发现一匹死马,那马双眼皆被戳穿,已然断气。”   有小太监抬着马匹在院外,那马死前腹背受敌,伤痕累累,一双眼睛成了血窟窿,还在汩汩往外冒血,又或许,那血是从他人身上沾下的。   在宫中服侍贵人的宫人,何曾见过这场面,吓得连连跌坐在地,捂住双唇深怕惊呼出声。   裴衡低头,将一小块布帛献上:“这是儿臣在悬崖附近的枯树发现的。”   玄色宝相花纹袍衫,正是裴晏今日所穿的长袍。   那附近一齐被发现的,还有几个天竺人的尸首。   金jsg吾军在沿路搜寻,却遍寻不到沈鸾和裴晏的踪迹。   唯一的可能……   裴衡狠狠皱眉,不欲承认那最坏的结果,然他已无路可走:“父皇,长安和五弟兴许已经坠崖,若是此刻搜山……”   “搜!马上搜山!传朕的旨意,找到郡主和五皇子者,赏金万两。”   金吾军领命下去。   裴衡仍未起,他仰头央求:“父皇,儿臣……”   “——衡儿!”   久不出声的皇后忽的站起身,她身子踉跄,跌撞行至裴衡身侧:“金吾军那有沈将军看着,定不会出事。”   她抬手,拿巾帕细细擦去裴衡肩上的雪珠子:“这天寒地冻的,你本就身子弱,万一有个好歹……”   皇后泣不成声。   皇帝皱紧眉,也不赞成裴衡的做法:“衡儿,外面天冷,你先回宫更衣……”皇帝揉着眉心,“朕……”   一语未了,忽听宫外传来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裴煜银白玄甲加身,眉眼凌厉。   得知沈鸾出事时,裴煜恰好在军营操练,他飞马奔腾入宫,然还是晚了半步。   沈鸾生死未卜,院外的死马死不瞑目,金吾军还在丛林深处发现裴晏的马匹。   那马匹身上中了数箭,奄奄一息。   裴煜单膝跪地:“请父皇准儿臣带兵……”   皇后大惊失色,口不择言:“煜儿!”   裴煜面不改色,仍跪于地,他叩首,不疾不徐:“请父皇准儿臣带兵搜山。”   眼中的稚气顽劣不再,不知不觉,裴煜已能独当一面,他双眸狠戾,全无一丝惧怕。   皇后愕然愣在原地,满脸呆滞。   “好,好。”皇帝甩袖,大手一挥,当即下旨,准裴煜带一千精兵,进山寻人。   风雨飘摇,整个皇宫立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人心惶惶。   得了皇帝点头应允,静妃拿丝帕轻擦脸上泪痕,她悄声提裙,缓缓行至裴仪榻前。   自侍女手中接过巾帕,静妃垂首,仔细擦去裴仪手上的污垢尘埃。   向来养尊处优的公主,何曾受过这般磨难。   手背磨破皮,淤青重重。   静妃泫然欲泣,眼圈红了又红。   侍女忙不迭上前,轻身细语安抚:“娘娘,三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然无恙,你莫哭坏了身子。仔细公主醒来,见了着急。”   静妃捏着帕子,摆摆手:“紫苏还没醒?”   侍女摇头:“太医去过了,紫苏姑娘伤得不轻,恐怕……”   静妃双肩一颤,又低喃:“她是个好孩子。”   今日若非紫苏,裴仪断然走不出那八宝阁。   静妃揉揉眼角,“先前说是,五皇子的侍从也在。”   侍女福身:“是,他人就在外面,娘娘可要唤他进来。”   静妃颔首:“外面说罢,省得吵醒仪儿。”   紫苏背着裴仪夺门而出时,幸而遇上了赶往火海救人的李贵,二人方捡回一条命。   殿内各出点灯,烛光辉煌。   静妃坐在高软席靠背拐子纹太师椅上,双手紧紧攥着一串迦南佛珠。   短短半日,她好似沧桑许多,鬓边都有了银发。   李贵跪在下首,磕头:“奴才见过静妃娘娘,给静妃娘娘请安。”   静妃挽笑:“免了,你……抬起头来。”   李贵身子颤栗,死胆小如鼠,好半晌,方战战兢兢抬起头:“娘、娘娘。”   静妃莞尔:“这猫一样的胆子,倒难为他能入火海背人。”   静妃抬手唤来侍女,“取三百两来,赏。”   李贵叩首:“奴才谢娘娘恩典。”   静妃:“去罢,我也乏了。”   李贵不敢再打扰,又连磕好几个响头,方悄声退下。   行至殿外回廊时,他忽的和八宝阁的掌柜擦肩而过。   四目相对,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又如陌生人一般,分道扬镳。   天竺人纵火伤人,八宝阁自然也难辞其咎。   静妃召见八宝阁掌柜,只未等她问出一二,倏然却听暖阁传来小公宫女一声惊呼。   金漆木竹帘掀开,小宫女眉开眼笑:“娘娘,娘娘,公主醒了!公主醒了!”   静妃顾不上八宝阁掌柜,当即丢下人,步履匆匆自暖阁走去。   劫后余生,裴仪仍心有余悸。   她额间绑着细细一道白色纱布,双眼无神。   侍女取来松绿花卉靠枕,供裴仪靠着。   见裴仪醒来,静妃热泪盈眶:“仪儿,你总算醒了,母妃今日……”   她掩面啜泣。   裴仪强撑着,欲起身:“是仪儿不好,叫母妃受惊了。”   静妃双眼挂着泪珠,闻言,欲抬臂打裴仪手背,然手臂高高抬起,又轻轻放下。   静妃搂着裴仪肩头,轻声啜泣:“你真的吓坏母妃了,若是你今日有个好歹,可叫母妃怎么活?”   裴仪窝在静妃怀里,轻声安抚,忽而抬头,左右张望,裴仪柳眉稍蹙:“母妃,紫苏呢?我记着是她背我出了八宝阁。”   思绪渐渐明朗,裴仪猛地从静妃怀里抬起头:“……还有沈鸾呢?她回宫了吗,我要去……”   静妃不由分说,将人按回榻上,避重就轻:“紫苏就在隔壁,太医已经去过了,说是养养就好了。”   裴仪并非好糊弄之人:“……那沈鸾呢,沈鸾她是不是也回了蓬莱殿,或是,她人先回了沈府?”   静妃迟迟未语,迎上裴仪不安目光,她轻拍拍女儿后背:“你放心,陛下已派了精兵搜山,想来不多时……”   裴仪瞪圆眼睛:“搜山?难不成沈鸾还……”   裴仪缓缓跌坐在靠背上,有气无力。   静妃担心她多想,柔声安慰:“仪儿,长安那有陛下,还有沈将军,适才六皇子也带兵搜山……”   “不对,我要见父皇。”   青烟袅袅,裴仪忽的坐直身子,她双眼灼灼,“母妃,我要见父皇。那些天竺人突然发难,绝不是巧合。”   ……   雪色茫茫。      一众马蹄消失在萧瑟夜色中,裴煜翻身下马,悬崖边上,一众金吾军手持火烛,光影明亮,照亮半边夜幕。   沈料岳走在前头,俯身望底下幽幽深渊。   悬崖峭壁,空寂深远。风声飒飒,空中只有树叶摇曳作响。   闻得身后马鸣声,沈廖岳转身,乍然看见裴煜,他吓一跳,拱手作揖:“六皇子。”   裴煜伸手扶起人:“沈将军不必多礼。”   话落,他凑前往下望,数十丈深渊一望无际,裴煜皱眉:“如何了,可曾寻得长安和五哥的踪迹?”   沈廖岳重重叹口气,愁容满面,他抬手抹一把脸上薄汗:“这附近臣都搜过了,并未找着长安和五皇子。”   顺着裴煜视线往悬崖下望,沈廖岳拢紧双眉:“那几名天竺人都被杀了,尸体就在前方密林处。”   死无对证,根本无从下手。   如今看着,只有下山这法子方可一试。   裴煜目光坚定:“我随将军一齐下山。”   沈廖岳大吃一惊:“这万万不可,山下诡谲多变,六皇子万一有个好歹……”   裴煜不以为意:“父皇已经知道了。沈将军,事不宜迟,多一刻,长安就多一刻危险。”   皇帝即已应允,沈廖岳也无可奈何,只拱手:“有劳六皇子了。”   话音甫落,沈廖岳抬手,叫人送来绳索,牢牢绑在腰间。   金吾军高举火烛,瞬间,整个山谷亮如白昼。   峭壁悬崖,绳索紧紧禁锢在腰身,裴煜手握火烛,凑近细细看悬崖上的荒草。   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他心口骤停,仰首往山上高喊一声,叫人快些放下绳索。   深渊融于夜幕之中,空中唯有雪花点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裴煜终落至谷底,仰头一看,山顶火烛似群星点点,只隐约见着零星轮廓。   解开绳索,裴煜手举火烛,倏地眼前有一白光掠过,裴煜心下一惊,匆忙越过雪堆,攀岩抚树,终在一枯树下翻出那白光所在。   是他先前送给沈鸾的狼牙。   双眼一亮,裴煜举着狼牙,眉眼泛出惊喜:“沈鸾!沈鸾在这!”   他高高挥臂,发号施令:“搜山!天明之前,一定要找到长安和五皇子!”   ……   夜色渐沉。   红梅在风中摇曳,山洞亮着炭火,头顶的嶙峋怪石张牙舞爪。   裴晏坐在火堆旁,捡来的枯枝落叶不足以照亮,火焰微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裴晏瞥一眼倚在角落边上的沈鸾,缓缓往右让去半步,挡住了灌入山洞的凛冽冷风。   炭火不似之前晃得那般厉害,火堆暖和,勉强可以御寒。   沈鸾本就身子欠安,又经历这一天的惊魂夺魄,早就精疲力竭。   在山洞前看见随后而至的裴晏,沈鸾本还想着质问一二,只是未待出声,倏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下。   最后还是裴晏搀扶着人进了山洞。   右手臂伤痕累累,几乎提不起劲,只有左臂尚可抬起。冒着寒jsg风,裴晏好不容易自林中捡来枯枝落叶。   幸好怀中的火折子尚能一用。   点了火,沈鸾蜷缩成一团,裴晏听见她小声的呢喃:“母亲、母亲……”   裴晏抬眸,淡淡扫去一眼。   双眉倏然稍拢。   他对“母亲”,并无遐想和留恋,实在不懂沈鸾对沈氏的眷恋。   手中的枯枝丢开,裴晏缓缓行至沈鸾身前。   沈鸾双眼紧闭,梦中仍睡得不安稳,一双柳眉轻轻蹙着。   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覆在眼睑下方,留下淡淡阴影。   双手的血污早用雪水洗了去,修长手指轻抬,轻而易举抬起沈鸾的下巴。   瞬间,沈鸾一张素净小脸都落在烛光中。   光影斑驳,衬出沈鸾颊边的点点血污。   除了一双手,沈鸾身上并无其他伤痕,这血污多半是扶着自己时沾上的。   裴晏双眉皱得愈紧,只觉得那血污碍眼得很。   衣袖血迹点点,肮脏不堪。   裴晏起身,自梅树枝桠摘下数朵红梅,转首又回至沈鸾旁。   红梅沾了雪,勉强可做巾帕一用。   那张白净小脸又一次出现在裴晏视野之中。   他抬眸,俯身垂首凑近。   ……   兴许是白日见到太多杀戮,沈鸾人在梦中,依旧不得安稳。   她梦见自己被天竺人追杀,梦见那一颗颗脑袋自自己眼前掉落,骨碌碌落了一地。   鲜血迸溅而出,溅了沈鸾满脸。   她如孩童一样,遇事慌张,只会四下着急搜寻母亲的身影。   一片血污之中,缓缓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眉眼熟悉,再往下……   她惊呼出声。   沈鸾猛地睁开眼,险些被近在咫尺的裴晏吓得跌坐在地。   沈鸾惊呼连连:“你你你……你作甚吓我?”   四下张望,入眼是陌生的山洞,再往前,却是那株傲雪红梅。   它仍立在风雪中不倒。   沈鸾忽觉此地是自己昏迷前找到的山洞。   地上的火堆,兴许还是裴晏自己生的。   裴晏不该身负重伤吗,怎的还能一路跟随自己,又做了这些?   沈鸾回头望,目光细细在裴晏脸上打量,她试探开口:“你不是……受伤了吗?”   裴晏颔首:“嗯。”   沈鸾蹙眉:“那你怎么还能一路跟着我?”   烛光晃动,光影摇曳。   风声自山洞外呼啸而过。   裴晏抬眸,深色眸子好似坠入无边夜色。他勾唇,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我以为……你又要丢下我了。”   就像那年沈鸾自望月楼跳下。   裴晏苦寻多年,却连半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   半夜惊醒时,手边只有那件沈鸾未来得及穿上的嫁衣。   鲜艳的大红色,好似在嘲讽裴晏,又好似沈鸾自望月楼坠下的血红身影。   裴晏无数次自梦中惊醒,又无数次以为自己找到沈鸾。   然终究只是一场空。   往事不可追,裴晏定定望着眼前的人影。   他声音极低,沈鸾有一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眨眨眼,竟脱口而出。   “裴晏。”   “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第五十章   冷风簌簌, 火烛摇曳,跃动在裴晏眉眼。   纤长睫毛低低,一双乌黑眸子映照沈鸾一人的身影。   焰火噼啪作响, 为黑夜添上浓重的一笔。   沈鸾定定凝望着人。   长安郡主自小千娇百宠,及笄后, 沈家的门槛亦被踩雷, 京城没有一个世家小郎君,会对沈鸾的美色无动于衷, 亦没有人会不想得到沈鸾的回眸。   他人的喜欢与赞赏, 于沈鸾不过是锦上添花。   “你喜欢我也没什么。”   沈鸾喃喃,“京城喜欢我的人那么多。”   多裴晏一个,少裴晏一个, 都无可厚非。   裴晏的喜欢,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郡主晃晃脑袋,只道是常事。   话音甫落, 裴晏眸色忽的暗下,他眼中阴鸷, 沉沉逼近人:“沈鸾, 你当我和那些蠢货是一样的?”   烛光落在裴晏眼角,他一双眼睛落在阴影中, 晦暗不明。   裴晏脸上还有未干涸的血污,血迹斑斑,渗人阴冷。   沈鸾心口骤停,目光怔怔。   她眼中, 确实是这样的。喜欢她的人无非就是两类, 裴衡,还有“其他人”。   裴晏做再多, 也只是“其他人”。   沈鸾低声轻喃:“都是世家公子……”   她不明白,谦谦君子,怎么到裴晏口中,就成了蠢货了?   “你救我,我自然感激你,我父亲母亲也会记你一辈子恩情。金银珠宝,官爵封侯……”   沈鸾眼皮眨动,她声音轻柔,“……你若是想要美人,也是可以的。”   杏眸澄澈,无半点眷恋和嫉愤。   裴晏在这双眼睛看过愤怒,看过气恼,他曾见着沈鸾委屈巴巴攥着自己衣袖,一双眸子水雾雾,涨满水汽,央求自己不要纳妃,亦不许多看其他美人一眼。   而如今,也是这样的一双眼睛。   沈鸾轻飘飘,泰然自若,想要往裴晏身边送美人。   好似裴晏和京城中万千爱慕她的世家子弟并无两样。   她从未将裴晏放在心上。   沈鸾心中所念所想,都只有裴衡一人。   温柔刀,刀刀戳人心。   沈鸾是知晓如何戳痛自己伤处的。   裴晏咬牙切齿,腹背受敌,也不如沈鸾一句来得疼。   他忽的凑近人,压低声:“若是……我还想要别的呢?”   ……   风雪渐大。   簌簌白雪压倒树梢,裴煜高举火烛,穿藤抚树,迤逦前行。   雪珠子扑了一脸,天寒地冻,手中的火烛维持不到片刻,又在冷风中泯灭。   艰难前行。   忽而听见身后一声闷哼,裴煜警惕转身,身上的火折子用尽,他只能凭借夜色,一点点往回折返。   “沈将军!”   “将军!”   几道人声齐齐响起,众人手忙脚乱,搀扶起沈廖岳。   裴煜面露着急,上前查探:“将军如何了?”   冷风呼啸,裴煜半张脸几乎冻僵,呼出的白气在空中瞬间结冰。   幸而他这段时日都在军营历练,身子骨比以前强健不少。   沈廖岳在众人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他摆摆手,眼前忽的一阵迷茫,看不清轮廓。   凭借声音,方认出开口说话的是六皇子裴煜。   “劳六皇子挂心,臣……臣没事。”   沈廖岳咬牙站直身,他重重叹口气,“到底是老了,不如年轻那会。”   一行人身上的火折子都用光,只能在黑夜中摸索前行。   沈廖岳这般……   裴煜忽而皱眉:“将军是否要稍坐片刻再走?”   “不必。”沈廖岳摇头,“天寒地冻,若再耽搁下去,臣担心长安和五皇子……”   他欲言又止,眉目间愁云惨淡。   裴煜迟疑片刻,终颔首:“那将军先行,我跟在身后。”   沈廖岳双手抱拳:“是。”   夜色笼罩,漫天雪花飘舞,然人人心情沉重。   越往深处前行,沈廖岳一颗心越发沉重,他仰头看头顶夜空,攥紧手中利剑。   山路崎岖,颠簸难行,密林丛丛,枯树树桠虬结交错。   自沈鸾和裴晏失踪,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   森冷的天,沈廖岳额角冷汗直沁。   心事重重,不小心踩中脚底枯枝,沈廖岳身子踉跄,直往前摔去!”   “将军!”身侧的金吾军赶忙弯腰细看,沈廖岳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半个脚掌都高高肿起。   裴煜凑上前,双眉紧皱。   沈廖岳如此,裴煜断不敢让他继续前行。   沈廖岳虽心急如焚,然也无可奈何,他坐在岩石上,自责不已:“怪我没看清。”   虽没了火烛,然行军打战之人,夜行百里是常事。   沈廖岳虽然年老,但沈大将军威名在望,当初也是立下赫赫战功的战神,边关数十年外敌不敢侵犯半步,也亏得有沈廖岳在。   听闻“沈廖岳”三字,如今在边陲小镇,也是能止孩童啼哭的存在。   只短短十来年,沈廖岳的身子竟差到这般了吗?   裴煜面色凝重,眼前疑虑重重,似迷雾诡谲多变。   他盯着沈廖岳,若有所思。   兴许是他注视的时间久了,沈廖岳发现不对劲:“……六皇子为何这般盯着臣看?”   身侧金吾军齐齐望向裴煜。   裴煜乍然回神,像是如梦初醒。他定定神,刚要寻个由头糊弄过去,倏地目光盯在一处。   沈廖岳试探:“……六皇子?”   裴煜三步并两步,大步往前:“这是……”   地上的脚印被皑皑大雪覆盖,然枯树上留下的划痕,却不会。   “是沈鸾,这标志……定是沈鸾留下的!”   裴煜眼中泛光,双眼灼灼有神,他斩钉截铁。   这么久不见沈鸾和裴晏的人影,不胡思乱想定是骗人的。   重整旗鼓,裴煜留沈廖岳在原地,领着精兵继续往前。   这划痕,还在幼时和沈鸾在御花园顽闹,他们二人一齐商榷的。彼时京城刚出几起命案,人心惶惶。   皇帝担心沈鸾,遂让人留在宫中。   当时裴煜还和沈鸾开着玩笑,说若有朝一日她遇上劫匪,只要沿路留下这标志jsg,他定将她巡回。   那时沈鸾不过六七岁,仰着小脑袋问:“若是劫匪把我劫去深山呢,你也能找回吗?”   “自然。”裴煜信誓旦旦。   他当时一笔一画教的沈鸾,不想如今一语成谶。   裴煜面色铁青,手背上青筋往外凸,若非那几个天竺人已经成了死尸,他定要将人开肠破肚。   身侧的金吾军低头赶路,未曾留意到裴煜眼中的杀戮之气,他低声:“六皇子适才……是否还发现了什么异样?”   他只当裴煜是发现什么不好消息,不敢在沈廖岳身前提及,所以才顾左右而言他。   裴煜抬眸,沉声:“……嗯?”   金吾军抱拳:“属下不敢妄加揣测,只刚刚六皇子的脸色不太好……”   迟迟未等到裴煜的声音,金吾军忙拱手,“兴许是天黑,属下看错了。”   ……天黑、看错?   裴煜忽然想起,先前沈廖岳走在前方,好几次都险些被枯枝绊倒。      若非身侧有人拽住,有一回,还险些躲闪不及,撞上横亘的树枝。   真的是天黑,还是……   裴煜皱眉沉吟:“沈将军以前的眼睛……也是这般吗?”   那人摇摇头:“属下不清楚,不过属下听军营其他兄弟讲,自从那回……那回沈家出事后,沈将军的身子就大不如前了,眼睛、眼睛可能也是那会坏的。”   沈家那场大火,几乎是军中的禁忌,没人想在沈廖岳伤口上撒盐,自然也无人提及。   若是因为当年一场火熏坏了眼睛,沈廖岳白日也会看不清人影,然裴煜从未听过这事。   他倒是听过有一种人,生来夜盲,一到夜里就看不清东西。   莫非被火熏久了,也会患得这病?   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前方一道惊呼。   “六皇子,找到人了!找到郡主了!”   ……   焰火微弱,在冷风中颤栗。   裴煜攀藤抚树,目光越过那一株红梅,当即望见山洞角落的沈鸾。   眼前霎时明亮,裴煜顾不得其他,挥剑一刀砍下山洞外碍眼的梅枝,弯腰奔进山洞。   梅枝掉落一声重响,惊醒了山洞熟睡的沈鸾。   她肩上还盖着裴晏的袍衫,那袍衫沾上血,血迹斑斑的。   裴煜想都不想,脱了自己的长袍盖在沈鸾肩上:“怎么只有你一人,五哥呢?”   “他……”   思绪模糊,沈鸾双眉稍蹙,好像是她说要送美人给裴晏后,裴晏脸色不太好,而后她好像……昏昏迷迷睡过去了。   梦中似乎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然沈鸾并未听清。   好像……还是两个人。   脑袋晕晕沉沉,身上又起了高热,沈鸾声音迷糊:“可能是,在山洞外罢。你们先前不是在说话吗?”   裴煜剜她一眼,在沈鸾身前蹲下:“上来,我背你。”   沈鸾摇摇头,坚定不移:“我能走。”   裴煜拽住沈鸾手腕往前:“都病糊涂了你还能走?我若是和五哥说话,还用得着问你?”   沈鸾慢吞吞,后知后觉:“对哦。”   珠乱鬓松,沈鸾四下张望,“裴晏去哪了?”   话犹未了,忽听山洞外金吾军齐齐一声:“见过五皇子!”   山洞外,裴晏只着一身轻薄月白里衣,那里衣沾了血迹,看着甚是可怖。   他手中还抱着一堆枯枝败叶,显而易见是为取火所用。      身负重伤,亦能坚持至此刻。   裴晏垂首敛眸,一双眸子乌黑,他缓缓望向裴煜:“你在做什么?”   裴煜不假思索:“沈鸾走不动,我背她回去。”   话落,他忽觉自己好似落了一事,“五哥,你若是不能走,我让……”   裴晏淡声:“不必。”   裴煜挂念着沈鸾从悬崖摔下,也不强求。   夜黑风怒号,山路崎岖难行,山谷中不知是否还有野兽出没。      裴煜不敢耽搁,匆忙带着众人赶回。   沈鸾不肯裴煜背自己,跌跌撞撞走在队伍后头。   裴煜不放心,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他侧身:“五哥,长安这有我便好,你若是……”   裴晏目光低垂:“我脚上有伤,走不快。”   裴煜后知后觉,又转而望向沈鸾,裴煜笑睨她一眼:“傻子,想什么呢?快些走,皇兄应该在宫中等急了。”   裴煜一一将宫中之事告知:“裴仪身上无大碍,茯苓和绿萼都在沈府,皇兄本来也想来的,只是他……”   “胡闹!”沈鸾瞪圆眼珠,落在裴晏脸上的目光顷刻收回,只一瞬不瞬盯着裴煜。   “阿衡身子骨弱,见不着风,你怎么不多劝着点。”   裴煜无可奈何:“母后的话他都未必听,你以为皇兄会听我的?”   “那也不能由着他胡闹。”沈鸾不依不挠。   裴晏落后几步,只觉肩上的伤口疼得厉害,利刃穿心,不过如此。   裴衡只是受了点风,也值得沈鸾如此忧心忡忡。   深谷幽静,只有一行人脚踩白雪之声。   悬崖边上,亦有一辆马车停靠在一边。   宫人手持羊角灯,垂手侍立,安静不语。   马车边,来福撑着一把油纸伞,冷汗直流,好声好气劝说。   “殿下,这边风大,您先回马车上。若是郡主有消息,奴才立马……”   倏地,落至谷底的绳索有了动静,裴衡双眼一亮,推着轮椅往前。   来福匆匆跟上去。   绳索绑在沈鸾腰间,她和裴煜、裴晏先后抵达悬崖边上。   雪珠子迷了一眼,再睁眼细看,沈鸾忽然看见不远处的裴衡。   顾不得自己手上有伤,沈鸾踉踉跄跄,朝裴衡飞奔而去:“阿衡、阿衡!”   裴煜急得在身后喊:“沈鸾,你身上的绳索还未解开!”   沈鸾恍若未闻。   裴晏落后半步,抬眸遥遥瞧着,沈鸾不顾身上碍眼的绳索,趔趄扑至裴衡怀中。   之前在草屋、在悬崖命悬一线时,沈鸾都未曾这般伤心欲绝,这般哭过。   她埋在裴衡怀中,啜泣哽咽。   早有宫人上前,解开沈鸾腰间的绳索。   见沈鸾衣衫单薄,来福早让人取来白狐狸里的鹤氅,供沈鸾披上。   大半张鹤氅,几乎拢住了沈鸾身子,只隐约看见半边发髻。   她声音哽塞,大哭一场。   裴衡轻声安抚,忽而皱眉:“卿卿,你身上怎的这般烫?”   他转身,急急唤人上前,将沈鸾带上马车,裴衡随后而至。   沈鸾迷迷糊糊,车帘松下的前一瞬。   眼前一晃而过,是悬崖边上立着的裴晏的身影。   遗世独立,好似先前山洞前迎风摇曳的红梅。   沈鸾忽的出声:“等等。”   裴衡眸光骤紧,顺着沈鸾的视线望去:“……卿卿可还有事?”   风声渐大,裴晏听不清沈鸾说的什么。   只是很快,有太医上前,为裴晏疗伤。   太医让人将裴晏扶上马车,取出银针伤药:“郡主特意交待了,说五皇子肩上伤得重,右臂也动不了。”   如冰霜的一张脸终于有了裂痕,裴晏声音缓和:“她亲口说的?”   太医颔首:“自然。”   难得见沈鸾担心自己,且自己先前,也未提过半句肩头伤得厉害。   裴晏手指轻轻在膝上一敲:“她还说什么了?”   “还说……”   太医绞尽脑汁,打量裴晏的脸色。   长安郡主最得当今圣上看重,又是未来的太子妃。   裴晏费心费力救人,先前又是最不起眼的皇子,他此番,定然在意自己能得什么赏赐。   太医乐呵乐呵,特地挑了一个男子最爱听的:“郡主还说了,要太子殿下帮忙寻几位西域美人,送到五皇子宫中。”   ……   寻得沈鸾和裴晏的消息如长翅一样飞至宫中。   宫中欢声一片,人人为自己不用承受帝王的滔天怒火松口气。   唯有驿站的天竺人愁云惨淡。   天竺人挑衅在先,又险些纵火烧伤皇帝最喜欢的长安郡主和三公主。   皇帝震怒,金吾军重重包围驿站,明面说是守卫,其实是软禁。   风雪飘摇,二王子一脚踢开堤娅公主的房门,他怒气冲冲。   侍女吓得花容失色,纷纷跪下:“二王子。”   二王子怒吼:“滚下去!”   陶瓷开光坐墩被踢翻,二王子绕过坐墩,快步行至堤娅身前:“你做的蠢事?”   铜镜前的女子面容姣好,即便快要就寝,堤娅仍是描眉点唇,轻薄的长裙透出纤细的双肩。   她双眼盈盈,眼波流转,风情万种。   二王子视若无睹。   只有他知道,这样一张美人皮下,藏着怎样一颗蛇蝎心肠。   “怎么,先前你不还因为死了一个羌人生气吗?”   素手抬起二王子下巴,堤娅笑得温柔无害,“我替你料理了,你怎么还这般生气?”   且围杀沈鸾和裴晏的天竺人都叫堤娅杀了,无人能查到他们头上。   二王子面容扭曲,猛地甩开堤娅的手jsg,他震怒:“蠢货!”   二王子一手提起堤娅,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他紧紧扼住堤娅喉咙,“刚刚得到的消息,长安郡主和五皇子都找到了。”   他一字一顿,“两人安然无恙。”   堤娅眼中的光亮转瞬即逝,随即从地上爬起:“你说什么?沈鸾还活着,不可能,她不可能……”   堤娅喃喃自语,连连往后退,直至后背撞上坚硬墙壁。   “她不可能还活着,那么高的悬崖……”   二王子甩手,大步往门口走去。   又不甘心,转身行至堤娅身边,他眸光幽深,只凭堤娅一人,断不可能做如此对事。   他这个姐姐虽然有一副蛇蝎心肠,然却实在蠢的可怜。   以前在天竺,有王后护着,堤娅自然事事顺心,想打想杀,最后都有王后帮她料理。   然这是在京城。   二王子忽然眼光一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脑中飞快掠过。   堤娅近日的异常,以及她在八宝阁藏的人手……   二王子拧眉细想,忽见堤娅款步提裙,悠悠自地上站起。   莲步翩跹,她缓缓行至铜镜前,端正发髻,左右端详自己的一张脸:“算她命大。”   二王子瞳孔骤紧:“你想做什么?”   堤娅单手捧脸,她笑靥如花:“你怕什么?”   堤娅声音幽幽,“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种……更好顽的。” 第五十一章   夜凉如水, 菱花槅木扇门在风雪飘摇中发出嘎吱一声。   堤娅坐在铜镜前,纤纤素手挑起一支簪花棒,轻拂过双颊。   一双眼睛如秋水潋滟, ,恍惚间二王子好似看见了另外一张人脸。   他骤然回神:“你想做什么?”   堤娅笑而不语, 手臂轻抬, 幽香阵阵,自她衣袖传出。   “来人, 送二王子回去。”   ……   彻夜未眠。   马车疾速在官道上行驶, 风声飒飒,惊落一地白雪。   裴晏面无表情坐在翠幄青绸车上,青灰猩猩毡帘挡住了车外的鹅毛大雪。   太医战战兢兢:“……五、五皇子?”   裴晏懒懒瞥他一眼, 唇角笑意似有若无:“……这是她原话?”   太医悄然松口气,只当裴晏是不放心自己,他和蔼笑笑:“自然是郡主的原话, 郡主还说了,若是五皇子不喜欢西域美人, 那也可……”   ——哗的一声。   厚重车帘被掀开, 冲天的风雪直直扑了太医一脸,呛得他连连咳嗽:“五, 五皇子……”   一语未了,忽见裴晏纵身一跃,自马车上跳下。   太医瞠目结舌,于凛冽寒风中摇摇欲坠, 他声音断断续续:“五、五皇子!”   终是没胆量跟着跳车, 太医颤巍巍,叫车夫攥紧缰绳, 自己跟着跳下。   亦步亦趋跟在裴晏身后。   “五皇子,您肩上的伤口……”   跌跌撞撞,终于赶在裴晏拦车之前,太医步履蹒跚,行至裴晏身侧。   他气喘吁吁,仰头望去。   七宝华盖香车缓慢行驶在官道上,沈鸾身上还受着伤,加之又受了一整天的惊吓。   裴衡特地吩咐了车夫慢些行,渐渐的,竟和裴晏的车舆渐渐拉远距离。   忽见五皇子拦在车前,车夫忙不迭攥紧缰绳,马鸣声穿破夜色的安静。   遥遥的,隔着猩红毡帘,沈鸾狐疑之声传来:“怎么停了?”   车夫俯身,毕恭毕敬掀开车帘一角:“郡主,是五皇子。”   车帘彻底掀开,浓重深沉夜色中,沈鸾果真瞧见裴晏孤身一人,裹着一身寒雪,于冬夜中静静伫立。   定睛细看,方发现裴晏身边还跟着一位太医。   沈鸾错愕不已:“你怎么……”   裴晏目光淡然,唇角挽着笑:“那车晃得颠簸,我身子受不住,郡主可否搭我一程?”   他这般谦逊有礼,那一身伤也是为自己所受,沈鸾自然不会拒绝。   且她香车宽敞,容纳十人绰绰有余。   只未等自己开口,忽听身侧传来裴衡一声笑:“五弟客气了。”   车帘挽起,露出裴衡温润如玉的眉眼,白净面庞上映着斑驳光影,他侧身,吩咐宫人迎裴晏上车。   “今日多亏五弟,卿卿方得以平安归来,改日皇兄定好好谢你。”   裴晏回以一笑,踩着脚凳上车,身影灵巧,全然不似身负重伤之人。      “皇兄客气了,只是先前……”   视线在沈鸾脸上似有若无掠过,裴晏仰首,唇边溢出一声笑,“先前在山谷,郡主已同臣弟道过谢,不劳皇兄挂心了。”   气氛剑拔弩张,沈鸾隐约察觉诡谲波动,少女声音俏俏:“适才你不是还说伤口疼吗?”   总归还是救命恩人,沈鸾凑上前去,“太医可曾上过药了?”   太医垂手候在一侧:“未曾,刚刚臣上药时……”   太医欲言又止,迎上裴晏望过来的目光,他急急改口:“刚刚臣上药时,那车颠簸得厉害,臣见五皇子疼得紧,就没继续。”   虽是换了袍衫,然裴晏肩上仍是血迹斑斑,鲜血透过里衣,又一次弄脏了长袍。   沈鸾忙唤宫人上前,将裴晏移至画屏后。   香车各处点灯,香烛明亮,隔着缂丝盘金画屏,隐约可见影影绰绰。   太医手执银针,俯身垂首,细细为裴晏处理伤口。只是不知为何,先前在自己车上,太医做什么,裴晏都一声不哼。   这会换了车舆,太医手脚再轻,裴晏也忍不住倒吸口冷气。   似是疼得厉害。   “五皇子,臣还未……”   太医想解释,自己还未曾碰到裴晏伤处。   忽听画屏外传来长安郡主细细的一声,只凭声音,也能听出沈鸾的忧心忡忡:“……可是伤得厉害?”   太医拱手,正欲回话,忽而对上裴晏一双森寒冷冽的眸子。   他忙垂下头去,只专心自己手上的活计,不敢多嘴半句。   裴晏清清冷冷的一声落下:“无碍,皮肉伤而已。”   轻飘飘的一句,倒叫沈鸾挂念。   隔着画屏,看不见其他,沈鸾抿唇,纤长的睫毛低低垂着,攥着丝帕干着急。   她是见过裴晏袍衫上的血污的,那一片污秽,怎是皮肉伤三字可解?   愁云惨淡,沈鸾眉宇间忧愁尽显。   她手上亦涂了伤药,车上淡淡的药香渐渐被血腥味掩盖。   沈鸾双眉紧皱。   裴衡看她一眼,忽的开口唤人:“卿卿。”   沈鸾抬眸,朝裴衡走去。   她倚在裴衡身侧,低声道出自己心中忧虑。   沈鸾愤愤不平:“那天竺人着实可恶,若非他们穷追不舍……”   眼波微动,沈鸾抬首望向裴衡,“阿衡,那些天竺人……还在吗?”   她在宫中长大,虽有皇帝庇护,然宫中肮脏事众多,只挑一二件,也足以令人作呕。   好多贵人府上,都养有死士,必要时可为主人牺牲。   那些天竺人对自己和裴晏赶尽杀绝,若真是死士……   裴衡摇摇头:“不是,但他们也都不在了,金吾军在密林处发现他们的尸首。”   沈鸾喃喃:“那这事……”   裴衡轻声,反手握住沈鸾一双纤纤素手。   目光掠过画屏后那道影子,裴衡声音极轻:“这事我定会查得水落石出,给你一个交待。”   沈鸾弯唇。   二人的窃窃私语,自是逃不过画屏后裴晏的双耳。   裴晏重重咳一声。   沈鸾当即侧身,目光忧忧。   忽觉裴衡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用了力,沈鸾忙不迭转身,顺着裴衡视线往下望,沈鸾面色一变:“阿衡,可是膝盖又疼了?”   她低声抱怨,没忍住剜裴衡一眼,“这样冷的天,你膝盖定是受不住,刚才还在雪中等了那么久,来福怎么也不说着你点,还有裴煜……”   裴衡忍俊不禁,忍不住打断:“我自己的身子,我有分寸,何况他们也没少劝我。”   沈鸾把嘴一撇,还要继续说,余光蓦地瞥见裴衡左脸上一道指痕,像是尖细指甲留下的。   那印子虽是浅浅的一道,然拿手指轻轻拂开,方知是裴衡用胭脂掩住。   胭脂抹开,指痕重见天日,竟是深深一道口子。   沈鸾愕然瞪圆眼珠子:“谁这般胆大,竟敢……”   普天之下,太子殿下何等尊贵,除了帝后二人……   ……帝后?   沈鸾眼中的错愕逐渐散去,她恍然,喃喃自语:“是皇后、皇后娘娘打你的?”   裴衡垂首,浑不在意:“只是不小心沾了胭脂,卿卿莫多心。”   沈鸾不信:“阿衡是拿我当三岁小孩哄吗?”   那样长的一道指痕,想来皇后是真的气急,才会下这样的手。   “你若真是三岁小孩,也不好哄。”裴衡唇角挂着浅浅笑意,“你忘了你三岁那年……”   都是幼时不懂事留下的糗jsg事,沈鸾哪好意思让裴衡说,急急伸手捂住人双唇。   笑声绵延,自画屏后。   太医处理伤口毕,闻言,也随之一笑:“郡主和太子殿下感情真好。”   语音甫落,他忽觉自己后脊生凉。   仰头,恰好落入裴晏一双阴沉沉的眸子中。   太医不敢再多言一句,下马车时还差点摔一跤。   沈鸾瞧见,特地交待宫人,叫人好生送太医回去。   再回头,发现裴晏已从画屏后出来。   裴晏肩上披了厚厚的鹤氅,腰间束松绿如意五色蝴蝶銮绦,行得慢,然仍是难免扯到伤处。   沈鸾见他冷汗涔涔,忽后悔刚刚送走太医:“可要唤太医回来?”   裴晏摇头,似是在隐忍着什么:“只是先前的麻药劲过了,忍忍就好了。”   他侧身瞥一眼裴衡,“只我伤口疼得厉害,若是忍不住不小心碰着了皇兄……”   裴晏面露难色,“我还是站着的好,免得冲撞了皇兄,那就该是臣弟的不是了。”   沈鸾狐疑:“这有何难,我坐中间就是了。”   香车敞亮,然不知为何,裴晏手臂总是不小心撞上自己。   裴衡亦是如此。   沈鸾看看裴衡,又看看裴晏。   天色阴寒,簌簌冷风自窗外呼啸而过。   折腾了大半夜,天色已然破晓,天边泛出鱼肚白。   沈鸾眉眼困倦,身子摇摇欲坠,上下眼皮好似在打架。   昏昏欲睡之际,忽听前方车夫一声惊呼,他猛地攥紧缰绳,马车骤停,沈鸾不受控制往前倒去。   千钧一发之时,忽的左右两边各自伸出一只手。   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在自己耳边落下。   裴晏:“小心!”   裴衡:“卿卿小心!”   有轮椅的桎梏,裴衡终究慢了一步。   他冷眼看着裴晏攥紧沈鸾的手腕,眸光阴森。   “我、我……”   乍然回神,沈鸾匆忙抽出手,“我没事。”   裴衡将自己左手递了去,他声音温和:“抓着,省得又摔了。”   裴晏淡声提醒:“皇兄本就身子抱恙,若再摔了,可不妥。”   沈鸾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马车上不比平地,且裴衡本就脚上有伤,若是旧伤复发,可就真成了她的罪过。   犹豫片刻,沈鸾终没继续抓着人,只掀开车帘往外瞧:“可是发生何事了?”   遥遥的,看见车夫连滚带爬从车前跑来。   那一处还落着一个美人。   衣衫精致华丽,珠翠宝石遍身。   沈鸾瞳孔骤缩。   车夫踉跄奔来,声音零碎散在风中。   “郡郡郡主,那可是她自己坠楼的,不关……不关我的事啊!”   那是……堤娅公主。 第五十二章   晨光微露, 然天色还是茫茫的。   堤娅自驿站高高坠下,嫣红的血色染红了华丽衣裙。素来戴满珠宝玉石的素手静静卧在长街上,一动不动。   长街湿漉漉, 除了沈鸾一队人马,再无其他。      侍女闻声赶到窗外往外望, 瞧清那一团血污是何物, 吓得连声大叫,捂唇直直往后退。   大惊失色。   侍女的尖叫扯开了清晨的序幕。   许是下了一整夜的鹅毛大雪, 空荡荡的长街孤寂寂寥。   金吾军严阵以待, 闻声赶了过来,昨日陛下下旨,派金吾军严防死守天竺人下榻的驿站, 怕的就是节外生枝。   不想仍是如此。   长街空寂,空中沾上白雪,雾腾腾一片。   沈鸾披着孔雀翎斗篷, 轻掀起车帘一角,扶着宫人的手下车。   转身, 欲伸手搀扶裴衡。   裴晏已先一步, 递上自己的手臂,他眼角噙着一丝笑:“皇兄。”   裴衡面无表情, 攥紧裴晏受伤的手臂:“有劳五弟了。”   裴煜得知消息,也策马奔腾,折返而来。他翻身跃下白马,满是冰霜的一张脸肃穆凝重, 俯身至裴衡身侧低语。   “皇兄, 天竺二王子也来了。”   裴衡挑眉看他:“他是要我们给个说法?”   裴煜摇摇头:“非也,那二王子是来请罪的。”裴煜压低声音, 面色凝重,“据他所言,堤娅是因为嫉妒长安,故意叫人在八宝阁纵火。”   堤娅的侍女哭成泪人,跪在堤娅公主的尸首边上,嚎啕大哭。   一旁的二王子虽也是一脸悲伤,然望向裴衡的,更多是自责和愧疚。   他朝裴衡俯身请安,再无之前没了羌人,势要裴衡一行人给他一个交待的咄咄逼人。   通事官站在一旁,好传达二王子的话。   二王子面容悲怆:“堤娅是我的长姐,纵使她有再多的过错,如今香魂烟消云散,还请太子殿下网开一面,留她最后的尊荣,将她的尸首,送回我们天竺。”   ……   “所以,皇兄答应了?”   烛光辉煌的蓬莱殿,沈鸾洗去一身污秽,青丝半垂,慵懒华贵躺在美人塌上。   回宫后,沈鸾整整睡了一天一夜,直至翌日,掌灯时分,方叫人捧来沐盆盥漱。   尚未用晚膳,裴仪先一步而至,少女身姿轻盈,踏着金缕鞋款款前来。   劫后余生,然自己要踏入的是蓬莱殿。十多年养成的习惯,裴仪见沈鸾,必是华衣贵衫,自发丝到脚尖,无一处不透着精致。   面圣也不曾这般兴师动众。   再看沈鸾,病怏怏卧在美人榻上,混身上下只着轻薄通透的一件寝衣,细腰盈盈一握。身姿窈窕,比盛开的芍药还要风情万种。   绿萼双膝跪地,为沈鸾穿上足袜。   裴仪别过脸。   沈鸾倚在榻上的秋香色金蟒靠背上,懒得睁眼,任由茯苓跪在脚凳上,拿着银勺喂自己。   裴仪透过铜镜,恰好撞见身后沈鸾懒散的一面。   女孩慢悠悠,闭着眼睛回复她的话:“阿衡没说,不过想来,宫中也不会扣着一位天竺公主的尸首不放。”   虽是如此,然裴仪还是愤愤不平,地上铺着厚厚的狼皮褥子,踩上去软绵绵无声。   裴仪面色愠怒:“那就这么草草了事?好没道理。不过说来也怪,照那二王子的话,她是嫉妒你的美貌,那堤娅先前日日寻上我……”   裴仪怒气冲冲,攥紧手中的丝帕生闷气:“我就知道她没安好心!敢情她是觉得你比我……”   对上沈鸾潋滟一双笑眼,裴仪赌气将话咽下,别过脸不语。   茯苓半跪着,手上端着的山药泥,沈鸾只用了半碗,推手不肯再吃。   茯苓好声好气劝着人:“好歹吃一点,昨儿睡了一天,都未曾进膳。”   茯苓和绿萼还算运气好,金吾军赶到的时候,恰好将她二人从火海中解救出来,未曾受重伤。   紫苏就没这般好运气,现下还在榻上昏迷不醒。   沈鸾推开青瓷碗,拿巾怕轻拭唇角:“紫苏如何了?”   裴仪眉眼低垂,眼角自流露出悲哀之色:“还是那样,不过太医说她今日脉象平稳些,若是快的话,兴许明日就能醒来。”   裴仪低声呢喃:“若非不是我,她也不会如此。说起来,当日救我出来的,还有五弟身边一个小太监。”   沈鸾杏眸眨动:“……裴晏?”   裴仪点头:“名唤李贵那个,看着怯弱胆小,不想他竟敢冲入火海。”   沈鸾:“……李贵?”   脑中缓缓浮现出一个瘦弱的影子,以前见他,确实一直跟在裴晏身边。沈鸾头一回见他,他还在受一个大太监的欺负。   她歪靠榻上:“倒是想不出,他还有这样的胆子。”   裴仪撇撇嘴:“幸好当时五弟和他在附近,要我说,那堤娅死不足惜,我也是刚知道,她在天竺……”   裴仪凑上前,悄声道,“她在天竺,杖杀了多个美人。只要比她好看的,都叫她打死了。”   目光在沈鸾脸上来回打量,裴仪喃喃:“也幸好她自己坠楼死了,否则她看着你这张脸,定会再下狠手。”   沈鸾目光稍怔,忽觉哪里不对劲:“那样心狠手辣的一个人,会轻易坠楼吗?”   裴仪弯唇:“你倒是和皇兄想得一样,不过大理寺已经验过了,确实是堤娅本人。且八宝阁出事后,那驿站就叫金吾军包围起来,里头的人一个不少,总不能她还能凭空变出一个公主出来罢?”   “不说她了,我听皇兄说,你想给五弟送美人?”   裴仪抚掌大笑,“你怎么想出这法子的?若是送二哥我还能懂,可是五弟……”   沈鸾上前挠裴仪胳肢,她自己先掌不住,笑出声:“有这般好笑吗?”   裴仪哪里知道,裴晏对自己的那些心思呢。   “怎么没有!”裴仪眉眼弯弯,“就算是话本,也没有给救命恩人送美人的。”   话本中,都是jsg以身相许的。   话犹未了,裴仪忽觉自己说错话,忙收了声:“你若是想找美人,也该找二哥才是。”   沈鸾双眼亮起:“倒是我糊涂了,竟没想到他。”   裴仪抚掌:“到底也不算多大事,我替你说一句就是了。这京城论红颜知己,哪有二哥一人多?”   沈鸾点头:“这话很是。”   夜色低垂,窗外飘着细碎雪花,裴仪唤人起了斗篷来。   紫苏不在,陪在裴仪身侧的是一个眼生的宫人。   沈鸾瞧一眼那人手上的狐狸里玄色斗篷,轻摇摇头:“那么多的斗篷,怎么偏偏就拿了这件来?”   裴仪爱俏,最讨厌的就是灰扑扑的颜色。   宫人拿着斗篷,迟疑不敢上前。   往日裴仪只让紫苏近身,她们几个只在二门伺候。裴仪出门穿什么爱戴什么花,她们一概不知。   此时低垂眉眼,泫然欲泣。   早间出门时,裴仪还因此发了一通火,不想此时又做错事。   宫人双膝跪地:“公主恕罪,奴婢马上回去,重新换……”   “罢了。”裴仪懒得再看一眼,她甩袖,“就没见过你们这般蠢笨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赶明儿我回了母妃……”   “吓唬她们作甚?”   沈鸾招招手,叫绿萼取了自己的朱红羽纱面的鹤氅来,亲给裴仪披上。   “这是尚衣局新做的,我还未曾穿过。”   沈鸾手指纤细,寝衣熏着藏香,站得近,丝丝缕缕的藏香气萦绕在裴仪鼻尖。   她下意识屏气凝神,只怔怔盯着沈鸾低垂的眉眼瞧。   沈鸾好笑抬眼:“你看什么呢,都魔怔了?”   裴仪别过脸,随口:“你这寝殿点的什么香,怪好闻的。”   沈鸾莞尔:“不就是先前阿衡送来的。”   裴仪摆手:“那算了,我才不和你二人用的一样。”   ……   天阶下着小雪,雪珠子飘落,洒满廊檐。   秋月撑着油纸伞,提裙款步,缓慢至裴衡走来。   她轻轻叹口气:“殿下还是回去罢。”   裴衡温声:“母后还是不愿见我?”   那日裴煜一意孤行,下山寻沈鸾,皇后已发了一通火。   而后裴衡欲跟着去悬崖,皇后苦苦哀求,都换不得裴衡回心转意。皇后一时气急攻心,打了裴衡一巴掌。   自那之后,她再也不肯见裴衡。   每每裴衡来,皇后都闭门不见。   秋月为难,看一眼天色:“娘娘已经歇下了。”   裴衡颔首,并不多加为难:“那我明日再来给母后请安。”   秋月福身,恭送裴衡离开。   皑皑雪色,银装素裹,来福推着裴衡,小心翼翼行在廊檐下。   忽而撞见宫门处匆匆跑来一人,那人一身圆领窄袖长袍,天还下着雪,裴煜也未曾撑伞,冒雪前来。   抬眼遥遥瞧见裴衡,裴煜大步往前,随手拂去肩上的雪珠子。   “母后还是不肯开门吗?”   裴衡回以一笑。   裴煜了然,不上赶着讨人嫌,替了来福位置,轻推裴衡往前走。   裴衡看他一眼,斗篷不穿,油纸伞也未撑,他无奈叹气,叫人取了鹤氅来。   裴煜拒绝:“我不穿这个也行的。”   裴衡皱眉:“不是刚传了太医?都多大人了还不知道自己爱惜身子?”   裴煜一时嘴快:“我传洪太医是为着……”   裴衡继续盯着他。   裴煜讪讪:“我传他来,不是身子欠安。”   他只是有事问洪太医而已。   一语未了,裴煜忽然垂首:“皇兄,你可知……沈将军的眼睛可曾患过什么病?”   裴衡狐疑:“……沈将军?”   他摇摇头,“未曾。”   裴煜不可能无缘无故提到此事,裴衡拢眉:“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可是沈将军……”   “没什么,随口问问而已。”   裴煜笑着垂眸,掩去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厉色。   洪太医说,夜盲都是生下就有。   那沈廖岳的夜盲,是何时患的?   ……   这个年注定过得不安稳。   先是二王子的侍从莫名其妙被杀害,再有堤娅公主叫人纵火,欲对长安郡主和三公主下毒手。   虽然堤娅公主已经坠楼而亡,然宫中仍是人心惶惶,深怕又出别的变故。   沈氏不放心沈鸾,今日又递了牌子进宫。   那伤药是太医院开的,效果立竿见影,不过两三日功夫,沈鸾手心的伤疤已经不见。   沈氏垂眼,觑沈鸾手心,长松口气:“还好好全了,若是留下什么疤,那可真是罪过了。”   话落,又忍不住悄声,说那堤娅公主心思歹毒,怎会想出这样的法子,去害别人。   沈氏说着,又忍不住抬手拭泪:“我的卿卿真是受苦了,幸好你安然无恙,没叫那起子坏心肠的人如愿以偿。”   她搂着沈鸾双肩,眼睛哭得通红。   “母亲莫再哭了。”沈鸾叫人端来沐盆,亲自为沈氏褪去手镯,挽起袖子,拿了巾帕为沈氏净脸。   “若再哭下去,家去后父亲瞧见,定说是我的不是。”   沈氏破涕而笑:“瞎说,你父亲何曾说过你。”   沈鸾笑笑,亲自端来西湖龙井:“这是拿去年谷雨之日存下的雨水煮的龙井,母亲尝尝。”   沈氏笑着接过,终将堤娅公主那事抛在九霄云外,只从怀里揣出一个小小的平安符。   她小心放在沈鸾掌心:“定是佛祖庇佑,卿卿才得以脱险。”   沈鸾先前带的平安符在被天竺人追杀时掉落在荒野,沈氏又重新替她求了一个。   又亲自给她戴上。   目光瞥见沈鸾身前挂的狼牙坠子,沈氏一笑:“六皇子手脚竟这般快,连这都送来了。”   “可不是。”沈鸾笑眼弯弯,一双琥珀杏眸缀满星光灼灼,“这穗子还是他自己弄的,母亲瞧瞧好不好看?”   “六皇子做的,自是好看的,也难为他手巧。若是换了你……”   提起沈鸾的女红,沈氏又忍不住弯唇,“说起女红,我倒是忘了问你,先前那嫁衣,你可曾试过了?若是不合身,母亲再叫人送回江南改改。”   ……嫁衣。   猝不及防,沈鸾又想起裴晏那一夜突然出现在自己闺房。他身影颀长,一双黑眸似深潭望不见底。   手腕隐隐作疼,像是裴晏紧攥着自己。   沈鸾怔怔,出神。   京中民风开放,前朝有位公主虽尚了驸马,然府上依然面首无数,供公主消遣玩乐。      然那夜裴衡碰过的唇角,阿衡还从未碰过。   沈鸾心不在焉。   沈氏当她是害羞,并未多加催促。   忽听门口猩红毡帘被人挑起,绿萼款步上前,轻声道:“郡主,五皇子来了。”   ……五皇子。   裴晏。   心口骤停,好似又回到那一夜,适才所想又一次闯入脑中。   沈鸾愤愤,一时之间,竟忘了对方曾经救过自己:“他来做什么?”   绿萼唬一跳。   明明前几日,沈鸾提起五皇子,还是和颜悦色的,怎的如今又换了一副面孔。   她福身,轻声提醒:“说是那日八宝阁纵火一事还有蹊跷,想问郡主一二。”   沈氏闻言:“既是正事,卿卿去去也无妨,母亲在暖阁等着卿卿就好。”   蓬莱殿香烛辉煌,光影摇曳。   沈鸾扶着绿萼的手,缓缓往花厅行去。   博古架后,裴晏端坐在斑竹六角形梳背椅上,手指骨节分明。   闻得脚步声,裴晏轻轻抬眸。   明亮烛影落在他凌厉下颌处,那双乌黑眸子如记忆中深沉。   沈鸾放缓脚步:“五皇子前来,可是有事?”   裴晏懒声:“嗯。”   沈鸾原以为八宝阁是个幌子,不想裴晏竟真的是有正事前来,细细问了一番。   沈鸾心口疑虑消散,忽听裴晏屏退众人。   沈鸾拢眉:“绿萼是我的贴身侍女……”   裴晏淡声:“只是问一句话,郡主不必多虑。”   事出有因,且他们还在花厅,人来人往的,裴晏胆子再大,也不敢在此处做什么。   斟酌片刻,沈鸾终点头,叫绿萼去廊下候着。   沈鸾缓缓回首:“五皇子这下可放心了?”   案几上立着一个双耳兽面三足香炉,青焰未尽,隔着海棠花窗,隐约可见院中几株红梅俏生生。   裴晏声音低低:“我宫中的美人,是你送去的?”   沈鸾眨眨眼,忽而方想起这事是裴仪揽了去,说是替她去寻裴冶。   没想到二皇子动作竟如此快。   不过几日功夫,已寻得十来位美人,个个婀娜多姿,人比花娇。   沈鸾迟疑片刻,点头:“是。”   她细细将托了裴冶一事告知,“这事还是二皇子帮的忙,若是你……”   裴晏面无表情:“我一个都不喜欢。”   沈鸾讪讪:“那我再替你寻些别的……”   话音未落,倏地眼前有一道黑影掠过,眨眼之际,裴晏已行至沈鸾身前。   他修长手指轻抬起沈鸾下巴,不由分说扼住她下颌。   沈鸾动弹不得,jsg只拿眼瞪人,她着急不安:“绿萼还在廊下!”   “那有如何?”   沈鸾急急:“我说过,你救我,我自然把你当朋友。”   然至多,也只是朋友。   她心中早有人,不可能再装上裴晏。   “……朋友?”   裴晏扬眉,眉宇间化着淡淡一丝笑,他垂首,薄唇掠过沈鸾耳尖。   “卿卿未免太天真了点。”   “若是朋友,会时时刻刻想亲你,想拥你入怀,想撕碎你衣裳,想日日夜夜同你做那画本上所画之事,叫你日夜都只能待在榻上,一刻也离不得我身。”   白净手指轻抚过沈鸾眉眼,一点点往下,“我记着卿卿是看过那画本的,幽谷……”   ……   抄手游廊迤逦弯曲,沈氏扶着侍女的手,快步朝花厅走去,她脸上焦虑。   “这猫儿怎的如此怕生,一溜烟就跑个没影?我眼花,你瞧瞧它是不是往花厅跑去?”   沈鸾惯爱那猫儿,若是不见了,沈鸾定是难受。   侍女踮脚遥望,温声宽慰沈氏:“许是猫儿认主,跑去花厅找郡主了,夫人不必着急,奴婢陪夫人过去便是。” 第五十三章   夜色笼罩的蓬莱殿, 小雪飘摇。   院中红梅傲立,摇曳身影刻在海棠花窗上。   丝丝缕缕的冷意自足尖腾起,很快, 遍及全身。   下颌生疼,没有靶镜照着, 沈鸾也能猜出那上面定是留了红指印。   母亲的话顺着抄手游廊, 遥遥传来。   一步一步好似踩在沈鸾心口。   沈鸾瞳孔骤缩,为裴晏露||骨的话, 也为游廊下朝这边行来的母亲。   “裴晏, 你松开我……”   扼在自己下巴的手指不松反紧。   裴晏步步逼近,凌厉眉眼骤然在沈鸾眼中放大。   他唇角笑意似有若无,只轻飘飘一眼, 顿时叫沈鸾不敢再乱动。   裴晏刚刚说的什么?   ……画本?   沈鸾猝然惊呆,后知后觉,裴晏这话背后的意思。   那画本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裴晏怎会知道?   难不成那一夜他就在自己院中,看着自己秉烛点灯……   羞恼和气恼一并爬上沈鸾双颊, 怒意渐起, 沈鸾恼羞成怒:“你居然、居然……”   手脚胡乱蹬着,沈氏的声音由远及近, 沈鸾听见母亲的声音,听见她在廊下问绿萼为何站着,听见她……一步步走来。   金缕鞋踩在台阶上,只需再往前走几步……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 沈鸾忽的挣开裴晏的束缚, 她站起身,惊魂未定, 胡乱甩袖之际,案几上高高立着的汝窑美人瓢倏地被沈鸾甩落在地。   只听一声清脆声响——   再之后,是汤圆白色身影一晃而过。   一团奶白色疾速朝沈鸾飞奔而去,又在看见沈鸾身侧站着的裴晏时,急急刹住脚。   往后退开一步,纵身一跃,跳到身后高高的博古架上。   满地的碎片狼藉,随之而来的是沈氏焦急不安的声音。   她步履匆匆迈入花厅:“发生何事了?”   瞧清地上的一幕,再看看博古架上舔着爪子的波斯猫,沈氏攥紧巾帕,捂住心口,忙不迭往沈鸾走去。   “没伤着罢?都是我不好,刚想着给这猫剪指甲,没的吓坏了它。”   沈氏朝裴晏福身:“妾身见过五皇子。”   裴晏颔首:“夫人请起。”   沈氏笑笑,满含歉意:“是我的不是,没的叫这猫儿冲撞了五皇子。”   宫人躬身进了花厅,很快收拾好地上的碎片。   夜色空寂,天上如搓棉扯絮,雪珠子簌簌扑了一脸。   缂丝盘金屏风前,沈鸾面色淡淡,再无先前的温和,她眼底还藏着愠怒:“五皇子若无事,还是早些回宫去,省得天黑撞客。”   声音冷淡,赶客之意显而易见。   好歹是沈鸾的救命恩人,又是皇子,沈氏不好拂裴晏的面子,只歉意笑笑。   又拽着沈鸾衣袖,悄悄睨她一眼。   沈鸾别过脸去,不理会。   裴晏笑而不语,拱手起身离开。   临行前,还不忘轻轻瞟了沈鸾一眼。   那目光极轻极淡,意味深长。   沈鸾狠命拿眼瞪回去。   蓬莱殿又恢复往日的安宁。   沈氏心系沈鸾,担心她开罪裴晏忧心忡忡,她搂着沈鸾双肩,轻声细语:“当日在崖下,幸而有五皇子相助,怎么说他也是卿卿的救命恩人。先前不还说,送了好些谢礼去明蕊殿吗,怎的如今又剑拔弩张?”   “那是我……”   一想起裴晏知道自己看的画本,还对自己说那些话,沈鸾气红一双眼睛,不肯叫沈氏再说裴晏半个好字。   沈氏无奈一笑。   夜已深,她也差不多得出宫,沈氏拍拍沈鸾肩膀:“你好好歇息,那药膏叫茯苓和绿萼看着点,一日也不许落,省得将来落了病根。”   沈鸾一一答应,目送沈氏乘车离去,转身,脚边忽的多出一直奶白色的团子。   沈鸾俯身,将汤圆抱在怀里。      她拿下巴蹭蹭汤圆的脑门,眼底柔情万分。   茯苓和绿萼垂手候在一旁,跟着笑:“这猫儿果真通灵性,也就在郡主面前,才这般乖顺。”   蓬莱殿前伫立着一众戳灯,光影亮如白昼。   汤圆窝在沈鸾怀中,许是这段时日困在宫里久了,汤圆瞪圆一双漂亮的眼珠子,左右张望,好奇不已。   试图从沈鸾怀中挣出去,拿爪子刨台阶上厚厚的积雪。   茯苓和绿萼走近,汤圆立刻扬起毛茸茸尾巴,满脸警惕,也不再刨雪顽,只盯着茯苓和绿萼看。   沈鸾挥袖,屏退宫人:“你们不用跟着,我一人走走就好。”   茯苓和绿萼相视一笑,终不放心,退至廊檐下,远远瞧着沈鸾。   白雪覆盖的崇峨宫殿,树影婆娑。   宫殿门口挂着两盏精致的玻璃牛角灯,光影朦胧,隐隐绰绰。   汤圆上蹿下跳,自己揉雪团推着顽,不亦乐乎。   沈鸾深怕它在雪地待久着凉,俯身抱住。汤圆不允,在沈鸾怀中左扭右转的。   沈鸾被逗乐,戳戳汤圆的小爪子:“这会你倒是张牙舞爪了?”   沈鸾撇撇嘴,压低声,不知再说猫还是说自己,“适才见了那人,怎不见你这般,胆子那么小,尽躲着不肯出声,护主都不会。”   沈鸾抱着汤圆,小小声絮絮叨叨。   天色渐晚,夜色沉沉,独蓬莱殿灯火通明。   沈鸾今日穿一双掐金掐云羊皮小靴,靴上沾了雪,点点冷意沁入罗袜。   再待下去,恐绿萼发现,又该说自己不爱惜身子,平白惹他人担心。   抱着汤圆起身,猝不及防,宫外梅花枝下忽然多出一人。   玄色狐狸里斗篷笼在肩上,裴晏隐在夜色之中,一双眸子晦暗不明。   积雪自梅枝上掉落,簌簌落在裴晏肩头,他仿若未觉,只抬眼,森冷眸子在撞见沈鸾目光的那一刻,忽的冰雪消融,化成浅浅笑意。   本以为早已走远的人就在不远处,沈鸾瞠目结舌:“你怎么会在这?”   许是听见沈鸾的惊呼,茯苓和绿萼不再继续看着院中雀儿乞食,提裙匆匆奔至沈鸾身边。   闻询的话尚未出声,眼角余光先瞥见那抹玄色影子。   茯苓和绿萼齐齐福身,请安。   雪花缀满的宫门口,沈鸾和裴晏相对而站。她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人,一双秋眸愤愤。   怀里的汤圆似见到什么凶神恶煞的东西,埋在沈鸾身前,半点也不敢吱声。   “忘了这个给你。”   灯影未曾照亮的地方,沈鸾没看见裴晏手上提着的物什。   待他举高凑近瞧,方看清那是一盏玻璃海棠彩穗灯笼,那灯笼做工精致,上面描着十来个美人,个个栩栩如生,可惜只有背影,看不清正脸。   绿萼福身,自裴晏手上接过。   沈鸾悄悄拿眼去看,只觉得那灯笼上美人甚是眼熟。   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且那灯笼着的罩子极其怪异,轻薄通透,好似还有纹理走向。   沈鸾柳眉微蹙,轻飘飘丢下一句“我不要”后,转身步入蓬莱殿。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至确保裴晏再看不见自己,沈鸾方悄悄放缓脚步。   回头,却见茯苓和绿萼二人匆匆朝自己赶来。   绿萼手中还提着一盏灯笼。   沈鸾不悦:“你怎的将它带来了?”   绿萼弯唇笑:“五皇子不肯收,还说若是郡主不喜欢,丢掉便是。”   裴晏是皇子,绿萼再怎样,也不可能当着他的面将灯笼丢开。   裴晏不在,沈鸾一双眼珠像是要黏在灯笼上。   绿萼提着灯笼,弯唇觑沈鸾脸色:“郡主若不喜,奴婢丢了就是,省得它惹得郡主不快。”   裴晏不在,沈鸾不怕他看见,凑近细细打量那jsg灯笼上的美人。   那灯笼像是熏了花香,香气扑鼻,又好像女子惯用的胭脂水粉。   绿萼当她喜欢,高高举着灯笼至沈鸾眼下,她眼角弯弯,藏着数不清的笑意:“郡主你瞧,这美人灯……”   一语未了,沈鸾眼中的狐疑渐渐变成惊慌,她愕然,连连往后退开两三步。   沈鸾惊恐万分:“……你适才说,这灯叫、叫什么?”   绿萼不明所以,举着灯笼愣在原地:“美人灯,这还是五皇子起的,奴婢不敢杜撰编排。”   灯影辉辉,斑驳光影落在那灯笼美人脸上,美人巧笑倩兮,笑靥如花。   沈鸾终想起这灯上美人缘何这般熟悉,先前她看的画本,有一回讲的就是狐妖爱上一个书生,便生那书生心有所属,狐妖就将那美人剥皮削骨,做成美人灯,于上元节送给书生。   那灯笼上的美人,和裴晏送的这盏分毫不差。   沈鸾吓得不轻,连连叫绿萼远远丢开了去。   再不肯看那美人灯一眼。   虽是如此,沈鸾夜里仍是做了噩梦。   梦里裴晏刀起刀落,乌黑的眸子沾了血,瘆人阴森。剥皮削骨,那灯笼拿人皮笼着,万分轻薄透亮。   裴晏手握画笔,细细在灯笼上作画。   光影交错,落在裴晏一双盈盈笑眼上。   他笑着朝沈鸾看了过来,手上提着一盏美人灯,血迹未干,似是画上美人哀恸泣血。   沈鸾惊呼出声,猛地从噩梦中惊醒。   绿萼闻声赶来,秉烛来照。   沈鸾如今见不得那烛光一眼,她惊慌失措,连声叫绿萼移烛灭灯。   绿萼依言照做,借着夜色,她轻声倚在榻沿脚凳上,拿丝帕仔细擦去沈鸾额角的薄汗。   “……郡主可是做噩梦了?”   沈鸾含糊不清“嗯”了声。   绿萼伺候着沈鸾重新躺下,她温声:“有奴婢在,郡主放宽心,奴婢今夜都在这陪着。”   沈鸾惊魂不定,尚未从噩梦脱身,她喃喃,嗓音好似还带着哭腔:“绿萼,你陪我说说话,我不想睡。”   一闭眼,她就看见那被裴晏剥皮的美人,沈鸾吓得再也不肯睡了。   绿萼:“郡主想说什么?”   沈鸾踟蹰片刻,终忍不住:“绿萼,你明日……明日找人问问,送去明蕊殿的美人都去哪了。”   绿萼不明所以,然还是笑着道了句:“是。”   主仆二人聊了半晌,沈鸾终忍不住浓重困意,沉沉睡了去。   .   上元节临近,皇帝心血来潮,想着于民同乐,叫宫人仿照民间市井,也在宫里搭建一个集市。   还叫人搭了戏班子,耍猴胸口碎大石变戏法,样样皆有。   宫人不曾见过这一盛况,个个喜笑颜开。   笼罩在皇宫上头的惨淡愁云终于渐渐消散。   坤宁宫内。   秋月端着漆木茶盘,款步提裙,悄声迈进殿中。   坤宁宫香烟缭绕,皇后轻轻倚在美人榻上,双目紧闭,闻得声音,方皱眉发问:“可是秋月回来了?”   秋月双膝跪地,说了声是。   又将手里端着的十来盘精致点心,一一放在檀木案几上。   皇后美目轻抬:“衡儿来过了?”   秋月:“是,殿下听说娘娘在午歇,等了片刻就走了。殿下听说娘娘近日胃口不佳,特叫御膳房做了这些吃食,娘娘可要尝尝?”   皇后无奈笑笑,唇角笑意苦涩:“这大冷天,也难为他一日不落。”   秋月宽慰:“殿下孝顺,心里记挂着娘娘,适才还问了奴婢,娘娘昨日吃了什么,睡了多少个时辰。依奴婢瞧,娘娘可别再和殿下怄气了,省得伤了身子。”   “我何尝不想和他……”皇后揉着眉心,苦笑连连,“罢罢,明日他再来请安,叫他来见我便是。我不过是怕他和他父皇一样……”   提起多年的枕边人,皇后忽的沉下脸,冷笑讥讽:“他父皇倒是个痴情种,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   然自古以来帝王凉薄,皇帝再对那人情意绵绵,江山面前,仍是选了社稷为重。   皇后低喃:“我只是怕,衡儿这个痴情儿想不开,有朝一日江山美人难两全,他会择了后者。”   秋月:“娘娘多虑了,殿下不是那样草率之人。且娘娘还在,再这样,也越不过母子情分。”   皇后摆手:“不说这个了,外面怎的吵吵闹闹,这是在作甚?”   秋月搀扶皇后起身:“娘娘近日没去御花园不知道,陛下叫人在御花园搭了戏台子,还有集市。说是上元节京城人多眼杂,在宫里搭建台子,几位皇子和公主不必出宫,也能瞧见京城的盛景。”   皇后轻哂:“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那哪是为了皇子公主。”   无非是上次沈鸾出事,叫皇帝吓坏了。   怕沈鸾上元节在宫外又遭不测,所以才喊了这么些人来,兴师动众,为沈鸾搭一个民间集市。   只为叫她好生待在宫中。   御花园热闹无比,宫人遍身绫罗绸缎,穿金戴银,长裙曳地,自林中缓缓行过。   紫苏前日醒来,现下身子已无大碍,只消背上的伤痕消了便好。   裴仪心情愉悦,也不再继续执着那遭天谴的堤娅公主,带着紫苏在御花园闲逛。   “太医说了,你该走动走动,一天到晚闷在屋里,小心闷坏了。”   紫苏一语戳穿:“公主自个想逛,也不必拿奴婢身子来说事。”   紫苏笑着道,“今早奴婢还听娘娘说,要查公主的功课。”   是以,裴仪才偷偷跑出来,不叫静妃寻到。   她双眉紧皱,恼怒瞪紫苏一眼:“是你听错了,才没这样的事。”   上元节,人人都有花灯,裴仪手上提着一小盏玻璃绣灯,这玻璃绣灯是皇帝赏的,拿夜明珠替了烛光,连沈鸾也未曾得到。   裴仪眉梢眼间染着雀跃,提着绣灯,穿藤抚树:“沈鸾呢,这戏台子快搭好了,她怎的还不来瞧瞧?”   左右张望,只得宫人来回走动的身影。   紫苏忍俊不禁:“许是还在蓬莱殿,这会子,郡主当是在午歇。”   裴仪气恼:“这都什么时辰了,她还在午歇,下回我见了她,定要……”   话犹未了,忽见假山后缓缓转出一人。   那人一袭粉色绫彩牡丹蝶纹宫衣,云堆翠髻,脚上一双芙蓉珍珠软底鞋,莲步款款,仙袂翩跹。   白皙手指轻挽起挡在头上的枯枝,沈鸾自假山后转出,她巧笑嫣然,秋眸婉转,盈盈望向裴仪:“……定要如何?”   余音在喉中消失殆尽。   裴仪满脸怔怔,少顷,方别过脸,她讪讪,高举手中的玻璃绣灯。   “定要叫你好好瞧瞧,我刚得的玻璃花灯。”   只可惜如今天色尚早,还不到夜幕降临之际,瞧不清夜明珠的光景。   裴仪绘声绘色:“待入了夜你就知,我这花灯有多好看。”裴仪笑笑,故意去瞧沈鸾双手,“你今年的花灯呢,怎的不带出来我瞧瞧?”   来之前裴仪特地叫人打听过,皇帝并未赏赐沈鸾任何花灯。   她得意洋洋:“我听说,五弟送了你一盏美人灯,也拿来我瞧瞧。”   ……美人灯。   惊扰自己多日的人皮灯笼又一次浮现眼前,沈鸾脸色煞白。   那进了明蕊殿的美人,恰好有十二位,沈鸾那日叫绿萼打听过,然明蕊殿叫裴晏严防死守,沈鸾至今都未曾得到美人的下落。   手心冷汗涔涔,沈鸾咽咽喉头,再无先前的从容淡定。   裴仪追问不舍。   沈鸾别过脸:“不过就是一盏花灯,也值得你如此惦记。”她垂首,“我不喜欢那美人灯,早叫绿萼丢了,你若真想看,找裴晏去便是。”   四下白茫茫,积雪厚重。   万籁俱寂,忽听假山后传来一声笑:“惹了郡主不喜欢,是我的不是。”   裴晏缓缓,自假山后旋身而出。   沈鸾愕然满面,她怔怔站在原地,看着裴晏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裴晏手上还提着一盏美人灯,和当日送她的如出一辙。   “我又重做了一盏,郡主瞧瞧,可还喜欢?”   灯罩上可疑的肌理纹路,还有那女子身上方有的脂粉香气。   沈鸾指尖发凉。   裴晏盯着沈鸾,眼角弯弯。   他声音好似冷风,漫不经心掠过沈鸾耳边,“若郡主不喜欢,我再做一盏便是,总归有十二盏,总有一位美人……能讨得郡主欢心。” 第五十四章   那美人灯近在咫尺, 摇摇晃晃,灯内点了烛光,光影绰约, 斑驳影子映照在裴晏一双盈盈笑眼中。   那眼睛缀了笑意,如星辰耀眼璀璨。   沈鸾却jsg只觉得后脊发凉。   她想起梦中无意窥见的一幕, 白的是人皮, 红的是人血,裴晏手持一把绿宝石匕首, 那匕首沾了血, 斑斑血珠染红一地木地板。   喉间发紧,再发不出任何动静。   沈鸾惊恐万分,扶着绿萼的手, 连连往后退去。   裴仪一无所知,提着自己的玻璃绣灯往前凑去,她一双眼睛灵动, 抚掌一笑:“五弟好兴致。怎么那么巧,前日二弟也送了十二位美人去明蕊殿。”   裴仪垂眸, 细细打量那灯笼上的美人, 那美人倚着梅枝,纤纤玉手捻着梅花, 满头珠翠,遍身绫罗。   有道是人比花娇,莺妒燕惭。   可惜只能望见美人的背影。   裴仪惊奇,瞧着有趣:“这画上画的, 可是先前送去的十二位美人?我记着其中有一位, 眼角有一颗红泪痣,模样长得很是标志。如今瞧着这红梅, 倒叫我想起那美人的红泪痣。”   沈鸾闻言,脸色又一白。   手中的玻璃绣灯交给紫苏,裴仪自裴晏手中接过美人灯,正要和沈鸾说上一二,忽而却见沈鸾白着一张脸。   裴仪唬了一跳,推她:“你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   手中提着的美人灯晃悠,快要凑到沈鸾眼前。   沈鸾口不择言:“快拿开,我不要它。”   裴仪怔忪片刻,提着美人灯怏怏愣在原地:“你今日是怎么了,真是身子不适?”   沈鸾:“我……”   目光落至那美人灯上,沈鸾总觉不适,她别过脸,眼神闪躲。   朔风凛凛,御花园处处挂着紫檀珐琅顶镂雕六方宫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层叠光影透过灯罩落在沈鸾锦绣宫衣上,流光溢彩。   裴晏漫不经心朝她投去一眼,只笑:“许是我做得不好,明日再重做一盏,给郡主送去便是。”   沈鸾挥袖,本想转身离开,蓦地听见这话,一双眼睛都瞪圆。   转首,狠剜裴晏好几眼。   裴晏面不改色,只望着沈鸾,笑而不语。   沈鸾愤愤。   踟蹰片刻,终于还是叫绿萼拿上那美人灯,头也不回甩袖离开。   茯苓和绿萼相视一眼,两人皆是一头雾水,见沈鸾走得急,忙急急朝裴晏和裴仪福身,亦步亦趋追在沈鸾身后。   ……   蓬莱殿。   香烟缭绕,氤氲而起。   盘金石榴缂丝屏风后,洪太医坐在高软席靠背拐子纹太师椅上,他手里提着一盏美人灯,借着烛火仔细打量那薄如蝉翼的灯罩。   鼻梁上的四方眼镜是自西域传来的,洪太医捏着眼镜脚,往前细细端详。   眼都不眨,面色凝重。   沈鸾戴一支婴戏莲纹金钗,旁边的黑漆长方凳上摆一个银火壶,炭火烧得滚烫。   外间寒风凛冽,绿萼担心沈鸾受凉,还特特从寝宫取来一个方暖手炉,叫沈鸾抱着暖手。   手心温热,沈鸾一颗心却全系在美人灯上。   她好奇:“如何,可瞧出什么来了?”   洪太医搁下眼镜,起身朝沈鸾抱拳拱手:“郡主这美人灯,是从何而来?”   沈鸾心口骤停:“可是有什么异样?”   洪太医满脸堆笑:“倒也不是,只是这美人灯着实做得精巧,这灯罩……应是用天竺的凝玉树脂制成。那凝玉树脂极其罕见,只生在在严寒之地。听闻天竺王室有一秘方,可将制成如人皮一般,就像是这美人灯一样。”   不是裴晏拿美人剥皮削骨做的,沈鸾长松口气,瞧那美人灯,也不似之前那般害怕。   只是好奇:“为何要制成人皮?”   洪太医缓缓:“郡主可曾听过人皮|面具?”   沈鸾彻底放下心,眉眼难得见了笑意:“是有听过一点,不过是道听途说,见不得真。说是那人皮能以假乱真,还能易容成他人。”   沈鸾笑笑,她小时候不懂事,还拿这事去问母亲,结果遭母亲一通骂,那本游记叫沈氏烧了,说是不让她看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书。   “以前小,什么都当真。”沈鸾挽唇,“如今想想,若世上真有此事,那这世道岂不乱了。”      洪太医跟着笑:“下官也未曾见过,只世间无奇不有,许是真有人如此,也不一定。”   沈鸾仍不信:“即便真有,也只是有一张相像的脸,若是相熟的人,定能发现端倪。”   洪太医稍作思忖,终道:“郡主这话极是。”   天色不早,洪太医起身告辞。   倏地,茯苓掀开猩红软帘,她莲步款款,身后跟着十来个宫人。   一众宫人皆端着漆木茶盘,上面林林总总,放了百来个金锞子。   洪太医目光顿住,他虽爱财,然也是取之有道,他抬眼凝望沈鸾:“郡主,这……”   茯苓笑着福身:“太医莫多想,这是郡主赏给福安堂的孩子顽的,大过节的,也叫他们买点喜欢的吃食。先前洪太医说的私塾,郡主也叫人备着了,若是快的话,今年夏初就能完工。”   洪太医怔怔。   少顷,忽双膝跪地,给沈鸾行跪拜礼:“多谢郡主。”   沈鸾摆手,叫茯苓扶人起身:“左右不是什么大事,不过略尽一点绵薄之力。”   洪太医笑说:“那也是他们的福气。”   .   上元节。   许是叫先前的事乱了心,皇帝大张旗鼓,在太液池设宴。   石栏上系着各色的玻璃花灯,锦绣辉煌,犹如珠光宝石缀满的世界。   人人满脸堆笑,今夜轮不到值守的宫人,都提着一盏荷花绣灯,满头珠钗宝翠,穿林抚树,自廊檐下缓缓穿过。   太液池旁,细乐声喧,笙歌悦耳。   树上悬着各色的平角白纱宫灯,上面写了灯谜,叫贵人猜着顽乐。   案几上肴馔罗列,人人眉开眼笑,喜庆洋洋。   独那天竺二王子满脸厉色,他手执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自斟自饮,仰头一饮而尽。   又叫人重新送上酒来。   宫人脸上流露出几分为难之色:“二王子,这是宫中最烈的酒了。”   二王子怒目而瞪,天竺人先前惹了皇帝不快,今夜虽允他赴宴,然至多只能带六个侍女。   进宫前,人人都遭搜身。   二王子虽是不悦,然堤娅犯错在先,他也无可奈何。   此刻满腔怒火发在那服侍的宫人身上。   宫人不敢得罪,脸贴地,跪地求饶。   “发生何事了?”   树影婆娑,晦暗阴影下,忽的响起一道清亮嗓子,裴衡坐在轮椅上,眉目温和,他笑着叫那宫人退下。   裴衡在,二王子不敢嚣张跋扈,讪讪坐回原位:“我不过是想吃烈酒,那宫人小题大做,以为我要做什么,倒叫殿下担心了。”   裴衡莞尔:“宫中的酒确实比不上天竺。”   二王子得意洋洋:“那是自然,这要是在我们天竺……”   裴衡不疾不徐,他声音从容淡定,好似春风拂柳:“库房还有天竺去岁进贡的美酒,二王子若想吃,我叫他们送来。”   明目张胆的敲打。   天竺不过是一个战败国。   二王子唇角笑意僵滞,敢怒不敢言,甩袖坐下:“不劳殿下费心,这酒我吃着甚好。”   裴衡颔首,视线越过二王子肩膀,落在他身后低垂眉眼的一个侍女上,裴衡拢眉:“这位是……”   二王子冷哼:“怎么,先前入宫时已经搜过一回身,殿下仍不放心?”   裴衡挽唇:“二王子多心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话落,又叫宫人好生伺候二王子。   不过是宴上一个小插曲,无人在意。   太液池中央,十二位舞姬婀娜多姿,细腰袅袅如弱柳扶风。   琵琶声声悦耳,舞姬腰间绑一个小巧牛皮腰鼓,仙袂翻飞,琵琶时急时缓,舞姬踩着乐声,翩翩起舞。   素手白净,如玉的手臂上挂满珠环玉佩,叮咚作响。   皇帝龙心大悦:“——赏!”   小太监福身上前,一张脸堆满笑容,他操着尖细的嗓子:“陛下,这舞是五皇子特为陛下所编。”   裴晏近来办了几件漂亮差事,甚得皇帝欢心,皇帝笑言:“原是晏儿的主意,他倒是有心了。”   裴晏自案后缓缓起身,他今夜只着一身松绿圆领窄袖宝相花纹长袍,剑眉星目,一双乌黑眼睛毕恭毕敬,他拱手,款步行至殿中央。   “回陛下,儿臣不敢居功,这舞虽是儿臣叫人所编……”   他视线越过重重工人,最后落在沈鸾脸上。   裴晏唇角挽起一丝笑。   沈鸾心底掠过几分不好的预感,她目光直直盯着殿中人。   裴晏轻轻一声笑:“然这舞姬,却是长安郡主叫人送来的。”   皇帝疑惑“哦”了声:“……长安?”   裴晏垂首敛眸:“是,郡主擅画,jsg儿臣眼馋她画的灯笼,所以领了这差事。”   沈鸾擅长作画,每年上元节,都会亲自画上三四个灯笼,然也只送给裴衡和裴煜。   偶尔心情好,也会给裴仪送上一个。   正巧,沈鸾今日案前有一盏灯笼,那本该是要叫人送给裴煜的。   如今瞧着,却要落入裴晏手中。   裴仪坐在她身侧,笑看她一眼,幸灾乐祸。   “如何,早早叫你将这灯笼给了我,你偏不听。”又道,“六弟也真是的,这好端端的上元节,非要跑去军营守夜。”   裴仪喋喋不休。   沈鸾望着案几上的灯笼,着实心烦。   皇帝发话,且裴晏前不久刚救了自己一命,众目睽睽,沈鸾还不至于小气如此,连一盏灯笼都不肯给裴晏。   她转身,叫绿萼回蓬莱殿,重拿一个灯笼来。   绿萼心细,连画具颜料都一并送来。   宴上欢声笑语,声乐喧嚣。   沈鸾悄声离席,叫绿萼带着画具灯笼前往湖心亭。   旖旎之音顺着水声徐徐传来,因着是上元节的缘故,湖心亭四周垂着金漆木竹帘,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悬挂,石栏上摆着一个海棠花绣墩,沈鸾抱着灯笼,端坐在绣墩上。   茯苓好奇凑上前:“这是要送给五皇子的,郡主想画些什么?”   沈鸾也拿不定主意,愁眉苦脸。   茯苓帮着出主意:“郡主何不画些花儿草儿,我瞧着郡主先前画的梅花枝,就极好看。”   ……梅花枝。   沈鸾忽的想起先前坠崖,和裴晏在山洞前看见的红梅。她记得裴晏当时看自己的目光,也记得对方落在自己颈间温热的气息。   似是上位者睥睨芸芸众生的势在必得。   沈鸾打了个激灵,连连摇头:“不要那个。”   心烦意乱,脑中空白。   沈鸾扶额:“你们先下去罢,我自己待一会,兴许等会就想着了。”   茯苓和绿萼齐齐道了声是,悄声退下。   湖心亭置着一个银火壶,炭火滚烫,倒不叫身子冷得厉害。   沈鸾倚在石栏上,一双柳叶眉轻蹙,她低喃,不知不觉,竟将心里话道出,沈鸾小声碎碎念。   “裴晏裴晏裴晏……”   画笔戳着灯笼,好几回想要胡乱下笔,交差了事,又怕裴晏提着这灯笼到处晃悠。   到头来,丢脸的还是她沈鸾。   左右迟疑,终拿不定主意。   沈鸾扼腕叹息,拿着画笔在一旁纸上先勾了一个小人。那小人眉眼和裴晏一致,相貌却极为丑陋。   沈鸾忍不住笑出声,又在旁边题字。   落叶翻飞,自太液池传来的歌舞声掩去一切踪迹,沈鸾画得正欢,忽听头顶落下一声。   “这是谁?”   沈鸾脱口而出:“看不出来吗,当然是裴晏那个无耻……”   “无耻之徒”四字尚未出口,沈鸾倏然一愣,仰头直直盯着裴晏:“你怎么会在这?”   裴晏弯唇,垂眸往下望。   沈鸾急急欲抬手遮去画上裴晏的名字,然还是晚了半步。   那纸叫裴晏拿在手上,他细细端详,慢条斯理:“我若是不来,还不知自己在长安郡主眼中竟是这般模样。”   沈鸾别过头。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趁着裴晏不曾留意,沈鸾脚底抹油,拔腿就跑。   只刚一动作,手腕立刻被人牢牢箍住。   借着宽松衣袖遮挡,无人看清底下二人,是十指相扣。   裴晏将人往自己怀中一带。   沈鸾倒吸口冷气:“裴晏,你疯了!”   这是在湖心亭,随时有宫人经过,且隔着十二扇缂丝屏风,皇帝皇后都在宴上。   宴席上,宫人身影影影绰绰,声乐不止。   若是叫他们瞧见……   沈鸾面红耳赤,她抬手,拳头胡乱砸向裴晏。   裴晏身子岿然不动,他轻而易举,一手握住沈鸾的拳头。   目光穿过重重树影,落向不远处的轮椅上。   裴晏俯身凑近,气息灼热:“卿卿怎的不大点声,我怕皇兄听不见。” 第五十五章   金漆木竹帘随风晃动, 树影斑驳,点点落在裴晏脸上。   不远处,青板路传来轮椅滚动之声。   沈鸾瞳孔缩紧:“你……”   裴晏好整以暇望着她, 乌黑眸子蕴藏浅浅笑意,他慢条斯理, 声音低沉喑哑, 攥着沈鸾手腕,一步步靠近。   “卿卿该大声点, 或者是打我一巴掌。”   沈鸾挣脱不得, 瞪圆双目狠命瞪着裴晏。   裴晏不惧反笑:“动静若是大点,兴许父皇和娘娘也能听见。”   台矶上积雪厚重,竹帘荡起, 冷意重重。   沈鸾立于湖心亭中央,后背冷汗泅湿里衣。   她眼睁睁看着裴衡一步步往自己而来,而左手却被裴晏紧握住, 沈鸾动弹不得,根本不能如先前那般, 起身相迎。   长条案上摆满笔墨纸砚, 一应画笔如林海,盘中颜料落英缤纷。   不小的灯笼立在案旁, 挡住了半边光景。   诚如裴晏所言,这是在宫宴上,十二扇缂丝屏风相隔,皇帝携文武百官饮酒作乐, 若是叫他人发现端倪。   裴晏至多惹皇帝一顿斥责, 可她长安郡主,明日就该是全京城茶余饭后的闲谈。   沈鸾强颜欢笑, 尽力将自己左手往案下藏,不叫裴衡发现不对劲。   “卿卿,怎么躲在这?找你半日都见不得人。”   视线望向沈鸾身侧的裴晏,裴衡唇角笑意淡了些许:“好巧,五弟也在。”   裴晏挽唇:“不算巧,臣弟是来找郡主讨灯笼的,不知皇兄突然离席,是为了何事?”   荷花衣袂之下,紧攥自己的手指倏然松开。   沈鸾不动声色松口气,趁机收回手,试图逃出裴晏的桎梏。   指尖从裴晏手心滑开之时,忽又叫裴晏重新抓住。   裴晏手指沁凉,似是沾上主人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眼中笑意未减,甚至,从裴衡来之后,裴晏未再向沈鸾投来一眼。   好似他来湖心亭寻沈鸾,真为灯笼一样。   指尖轻而易举叫人再次攥住,沈鸾笑颜稍滞,她往外挣挣,试图脱离。   动静不大,然周遭安静,只余细乐之声顺着湖水传来。   裴衡瞧沈鸾和裴晏站得近:“卿卿,六弟刚着人送了礼过来,你可要去瞧瞧。”   往年,裴煜送礼都在他人之上,不似旁人总送些俗物,亦或是金银玉器,深得沈鸾欢心。   然今时不比往日。   长案下,两人的衣袂交叠在一处,阴影重叠。   沈鸾垂眸,视线似有若无瞥过交织的衣袂,胸腔鼓动,砰砰作响。   “我……”   那恼人的手指再次卷土从来,轻轻在沈鸾手心勾了下。   浑身寒毛直立,沈鸾想都不想:“不用了!”   反应之大,倒叫裴衡唬了一跳。   宴上细细琴声传来,悠扬婉转,似细水流长。   檐角下悬着的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随风摇曳,斑驳光影绰约。   心跳呼之欲出,沈鸾眉眼低垂,强撑起唇角:“待我画完灯笼就过去,左右也在那,跑不了。”   恰巧有宫人踏着青板路来,说是皇后娘娘寻裴衡有事,裴衡不宜久留,略说了一番,叫人推着自己离开。   寂寥夜色中,他望着和沈鸾并肩站在一处的裴晏,深黑眸子渐渐染上厉色。   指间的青玉扳指攥紧,快要被自己震碎。   若是当时他没从马背上摔伤一双腿……   裴衡眼中晦暗阴沉。   宫人不曾见过裴衡这般,吓了一跳。   然只是一瞬,眨眨眼再看,裴衡眼中又再次露出温润之色。   宫人拍拍心口,道果真是自己错觉。   宴席上舞姬身姿曼妙,声乐悦耳。皇后端坐在上首,满头珠翠熠熠,雍容华贵。   秋月端着黑漆描金杯盘,福身伺候皇后用茶。   染着石榴红的蔻丹拿起霁蓝釉茶杯,尚未饮上半口,忽见裴衡遥遥行来。   皇后将茶杯重新搁下,眉宇间温柔慈爱:“衡儿,来母后这。你弟弟不在,也就你能陪我了。”   皇帝闻言,笑着朝皇后投来一眼:“皇后是想煜儿了?”   皇后笑言:“臣妾自是想他的,今早煜儿才叫人送了玫瑰酥酪来,说是路上瞧见,想着好吃,所以也给臣妾带上一份,也难为这孩子有这样的心。”   皇帝叠声笑:“这孩子也忒偏心了,只记挂着他母后,不记得朕了。”   皇后眉眼带笑:“怎会,陛下疼他,煜儿自是记得的,衡儿也是。你说是这个理儿不是,衡儿、衡儿?”   裴衡心不在焉,少顷,方回神。   皇后捂唇笑:“想什么呢,母后唤你都没听见?”   皇帝手擎酒盏,亦朝裴衡望了过去,目光若有所思,好似因裴衡的走神心生不悦。   裴衡拱手:“母后恕罪,儿臣适才只是想到长jsg安了。”   皇帝脸色缓和,叫人重新斟酒:“长安怎么了?”   裴衡笑得温和:“先前儿臣去寻长安,见她正为送五弟的灯笼发愁苦恼,不知该添些什么上去。”   皇帝拂袖,不以为意笑笑:“不过是小事罢了,哪里值得她费心,叫人唤她来。大不了,叫画师添上几笔便是。”   裴衡垂首低眉,眼底笑意尽数敛去,他温声:“是。”   .   寒风凛冽,皑皑白雪覆盖,虽是上元节,然军营值守的金吾军却半点也不敢懈怠。   严阵以待,铁马金戈。   直到有人换班值守,一直挺立如松柏的脊背终于稍稍放松,几名侍卫勾肩搭背,眉开眼笑,在夜色中穿行。   商量着等会去哪里讨酒吃。   其中一人满脸堆笑,笑盈盈摆手:“不了不了,我家娘子今日做了元宵,就等着我家去吃呢。”   众人哄笑连连,然笑声背后,却皆是羡慕:“果然有家室的就是不一样,兄弟们听哥一句,今日且饶过他这一回,赶明儿就叫他请哥俩几个吃酒!”   “好!”   “好!”   众人不约而同撑掌大笑,目送那人步入夜色。   转身上马,忽见沈廖岳遥遥走出营帐,众人不敢耽搁,忙不迭下马请安:“将军!”   沈廖岳摆手,兴许是上了年纪,他近日沧桑许多,鬓角也有了银发。   沈廖岳背着手:“不必多礼。”   裴煜今夜忽的派人说,说是有事商议。   沈廖岳提着一盏羊角灯,光影明亮,为茫茫雪地撑起半隅光亮。   雪珠子飒飒自天上飘落,玄色斗篷沾上雪,沈廖岳步履缓慢,一步一脚印,缓缓在夜色中穿行。   夜色朦胧,雪珠子乱了视线,沈廖岳半眯起眼,脚步更慢。   晦暗雪色中,忽而有一人匆匆自裴煜帐中冲出,一个不慎,竟将沈廖岳手上的羊角灯撞翻在地。   那宫人连连跪地求饶。   夜里风大,且还下着雪,那羊角灯掉落在地,光焰很快泯灭。   周遭忽然陷入黑暗,雪色连天,沈廖岳眼中瞳孔骤紧,下意识攥紧双拳。   他强忍住心中不适,放缓声音:“无碍,你请来罢。”   眼前模糊不清,沈廖岳不敢再往前半步,他心口狂跳。   只凭着往日记忆,遥遥朝裴煜的营帐望去一眼,右眼跳动不止。   连日来的举动如走马灯在眼前一一掠过,沈廖岳不敢马虎,细细回想一番。   难不成是上次在深谷,叫裴煜看出端倪?   沈廖岳眉头紧皱,那宫人哆嗦着站在一旁,身影单薄瘦弱,瞧着还是个半大孩子。   颤颤巍巍站在一边,等候沈廖岳的发落。   “你……”   沈廖岳想叫那人回去重提一盏灯笼来,又怕这人是裴煜叫来试探自己的。   他上下打量着宫人,只知道是个生面孔,自己以前从未见过。   “你这是……要回宫里去?”   宫人打千儿请安:“是,奴才是蓬莱殿服侍长安郡主的。”   原是沈鸾身边的。   沈廖岳悄松口气,又好奇:“既是长安身边伺候的,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那宫人瞧沈廖岳温声,眉目温和,稍松口气,终不再打着寒战。   他笑笑:“奴才虽在蓬莱殿伺候,然平日也不过是做些洒扫的活,今日若非宫中摆宴,事多,也不会叫奴才来。”   这话倒是有理,沈廖岳点点头,正欲细问一番。   忽听营帐内传来一声清朗的笑声:“……是沈将军吗?”   厚厚的毡帘掀开,裴煜大跨步自营帐走出,一身石青圆领花卉纹长袍,裴煜手中还提着一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   他脚踩高腰靴,身影颀长。   烛光耀眼,周遭瞬间亮堂。   沈廖岳眉宇间染上喜色,微不可闻松口气。   裴煜不动声色,将一切尽收眼底。他只笑笑,打着灯笼出来迎人。   瞧见地上摔坏的羊角灯,裴煜唤人前来收走,又将手中的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递到沈廖岳手中。   沈廖岳连声推辞:“六皇子,这万万不可。”   裴煜笑弯眼,下巴朝前一点:“将军何不看看这灯笼上的画?”   沈廖岳狐疑垂首,忽而眼睛睁大:“这是……长安画的?”   裴煜大笑:“正是。长安托人送来两盏灯笼,叫我帮着转交。我想着帐中还有宫里赏赐的吃食,何不叫将军前来,共赏佳肴。”   沈廖岳拱手:“多谢六皇子。”   “将军客气了。”      裴煜眼睛笑弯,脸上的笑容挑不出半点错处,他侧身让沈廖岳前行:“将军,请。”   雪色漫天,沈廖岳转身的一瞬,裴煜眼中的笑意霎时消失殆尽。   他和身侧低着眉眼的宫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而后,又步履轻快,跟上沈廖岳的脚步。   两行脚印很快掩藏在茫茫雪色中。   ……   负责给裴煜送去灯笼的不过是宫里一个小太监,无足轻重。   闻得那人回禀说灯笼已送至六皇子手上,沈鸾点点头,说一句知道了,又叫绿萼取了赏银来,赏那人。   小太监点头哈腰,躬身退下。   裴仪坐在沈鸾身侧,悄悄递眼过去,孔雀翎盘金团扇半遮脸,望半天,仍是看不出沈鸾在那灯笼上画了何物。   裴仪忍不住,悄无声息坐直身子。   可惜沈鸾案前的乌银洋錾自斟壶挡着,裴仪看不真切。   她朝紫苏使了个眼色。   紫苏心领神会,躬身行至沈鸾身侧,她笑涔   涔:“郡主,这天冷,冷酒喝不得,奴婢叫人拿去烫滚滚的,再送来。”   沈鸾侧面望她一眼,点头应允:“撤下罢,这酒我也喝不惯。”   紫苏低声道了声是。   裴仪眉开眼笑,没了那乌银洋錾自斟壶挡着,她自可瞧得真切。   孰知沈鸾忽然伸手,将那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拿远了去,裴仪瞠目结舌,愤愤攥紧手中丝帕。   沈鸾就是故意的!   她别过脸,再不往沈鸾那投去一眼。   茯苓和绿萼站在身后,只捂嘴偷笑。   宴席过半,皇帝携文武百官离席,太液池两岸早有驾娘候着,等着传唤。   湖面上静静淌着几艘画舫,还有几只棠木舫,皆是花团锦簇,富丽堂皇。   这原是皇帝瞧先前沈鸾为裴衡点的天灯有趣,也叫人寻了画舫来。   皇帝携皇后及后宫嫔妃欲共上一艘,他转身:“……长安呢?”   皇后福身,笑着答话:“长安和仪儿瞧着那棠木舫稀奇,说是要坐着瞧瞧。陛下请看,那两人都在呢。”   顺着皇后手指望去,果真见沈鸾和裴仪在侍女陪同上,缓缓踏上那棠木舫。   棠木舫摇摇晃晃,湖面上涟漪如荷花铺陈而开。   入了夜,那棠木舫比不得画舫精致暖和。   静妃连连摇头:“仪儿也太胡闹了,这大冷天,怎可带着长安去那处,那棠木舫轻轻,若是不小心摔着亦或是掉进湖中,可不是闹着顽的。”   一语未了,又叫宫人唤裴仪和沈鸾回来。   皇帝抬手制止:“罢了,他们爱顽,就叫他们顽去,左右在一处,且这还在宫中,出不了什么大事,你也太谨慎了些。”   静妃脸上讪讪,福身道了声是:“是臣妾多心了,请陛下恕罪。”   皇帝摇头,脸上隐隐露出几分不悦:“好好的日子,提这话做什么。”   他甩袖,转身头也不回。   徒留静妃怏怏站在原地,尴尬不已,只低头恭送皇帝离开。   一众人浩浩荡荡,在静妃眼前经过,登上画舫。   直至人静夜凉,静妃方抬起头,一双眼睛如杏仁通红。   侍女仔细搀扶着她:“娘娘,夜里风大,小心风吹着眼睛。”   静妃拿丝帕,悄悄拭去眼角泪珠,她唇角挽起几分苦涩:“知道了,仪儿那……罢,平白惹得人生厌,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侍女垂首,低眉不敢言语。   太液池两岸石栏上皆挂着各色花灯,远远瞧着,宝光十色,熠熠生辉。   湖面亮如白昼,且还有宫人守着,紫苏也是个叫她放心的。   静妃轻声:“回宫罢,我也乏了。”   ……   夜色阑珊。   那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也被沈鸾带上棠木舫,茯苓搀扶着沈鸾,捂唇偷笑。   “郡主何不告诉三公主,这灯笼本就是要送给她的。”   沈鸾剜她一眼:“不许你说。”   她扬起头,“何况谁和你说,这灯笼是给她的,就不能是我自己画着顽?”   茯苓抿唇笑,满脸揶揄之色:“自是可以的,郡主想送给谁就送给谁,若是瞧不顺眼了,远远的丢在这湖中,也是可行的。”   沈鸾笑睨她一眼:“也就你敢这般和我讲话!若换了别人,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茯苓连声笑。   棠木舫比不得画舫稳重,驾娘撑着竹篙点开,那棠木舫立马摇jsg摇晃晃,在湖面上飘荡。   茯苓忙不迭攥紧沈鸾,欲扶着她回舱中:“郡主,这儿风大,若受凉了,可不是闹着顽的。”   沈鸾不以为然:“只是站一小会,有什么要紧。”   她抱紧手中的小手炉,“你如今也太像绿萼了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身边又多出一个绿萼。”   绿萼站一旁:“郡主惯会拿人取笑,赶明儿吹着了风,身子不爽利,可别嫌那药汁苦涩,不肯尝一口。”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沈鸾可听不得吃药这话,她摆手:“罢罢,我回舱里坐着便是。”   垂首一看,舱内并无裴仪的踪影。   原是她还在和沈鸾赌气,远远站在那船尾,不肯叫沈鸾瞧一眼。   沈鸾也不理,躬身进了棠木舫。   湖面波光粼粼,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只沈鸾等了这半日,也不见裴仪欲进舱内。   她抬首:“茯苓,你……”   舱内点了一盏掐丝珐琅云蝠纹花篮式壁灯,光影摇曳,适才晦暗,沈鸾未曾看清茯苓脸色的难看。   这会子瞧清,唬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了?”沈鸾着急。   茯苓顾不得回话,福身,而后匆匆跑至船头,抱着心口干呕几声。   沈鸾脸色巨变。   裴仪和紫苏闻得声音,赶忙过来瞧瞧:“发生何事了?”   都是宫中娇生惯养的贵人,自是对晕船一事一概不知。   驾娘颇有经验,竹篙子一点,忙不迭上了岸:“回两位主子的话,这位姑娘只是晕船,稍作将息即可。”   沈鸾叫人,将茯苓扶至那石墩上,没了那棠木舫的晃悠,茯苓脸色果然红润许多。   她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奴婢无大碍,郡主快些回船上,等会还有天灯要看呢。”   沈鸾不放心,叫绿萼也留下。   茯苓大惊失色:“使不得,若是郡主出了事,奴婢以死谢罪都不能够。”   “好好的日子,提这死啊活啊做什么?”   沈鸾蹙眉,伸手戳戳茯苓脑门,“且我这一趟至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哪里就去不得了。真真是你和绿萼呆久了,也学了她那一套婆婆妈妈。”   茯苓不敢支声,又去看绿萼。   绿萼也无可奈何,只能依言照做,又拜托紫苏多看着点。   紫苏莞尔一笑:“你放宽心,我做事你还不知道,定将郡主好好送回来。”   竹嵩点开,棠木舫又一次滑向船中央,许是先前耽搁的缘故,驾娘划船比之先前快了些。   棠木舫在水中飘荡,遥遥的瞧见前方香烛辉煌的画舫。   沈鸾望向那驾娘:“何不追上去?”   驾娘满脸堆笑:“郡主不知道,这棠木舫快不得,再快,就得翻了。”   沈鸾闻言,只能讪讪作罢。   受人之托,紫苏当然不敢偷懒,尽盯着沈鸾瞧。   一会往那香炉添香饼,一会又怕沈鸾受寒。   沈鸾哭笑不得:“我才少了一个绿萼,不想又多了一个你。”   视线穿过茫茫夜色,沈鸾莞尔低声:“你不去陪着你主子,跟着我作甚?”   紫苏垂目敛眉,不好意思说自己就是被裴仪叫来的。   沈鸾心知肚明,余光瞥见那角落的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她笑笑,叫紫苏拿了过来。   紫苏愕然:“郡主这灯笼,不是要送给五皇子的吗?”   沈鸾皱眉:“谁说我要送给他了?”   裴晏那盏灯笼,早就叫她随意添上几笔,叫人草率送去明蕊殿。   只舫中也就两位主子,这灯笼是要送给谁,昭然若揭。   沈鸾提着灯笼往外走,倏然瞥见身后的紫苏,她笑:“你就别跟着了,你主子还在,你跟在我身后算怎么一回事。”   话落,她又道,“我去去就回。”   紫苏只得站在原地,遥遥见沈鸾朝裴仪走去。   昏暗夜色中,沈鸾提着一盏明灯。   天色全暗,淅淅沥沥小雪飘在湖上,两岸银装素裹,如粉妆银砌。   沈鸾放缓脚步声,忽而闻得天空一声巨响,竟是礼炮升天,锦绣花团。   声声震耳欲聋,远远的,竟能听见画舫一声又一声的惊呼。   礼花升腾而起,人人仰头看,满脸喜气洋洋。   惊呼声络绎不绝,自岸上传来。   又一声礼花响起,忽而上千盏天灯腾飞而起,霎时整片夜幕亮如白昼。   呼声一声高过一声,沈鸾禁不住捂耳,正巧前方的裴仪也望了过来。   沈鸾晃晃手中的灯笼,一面捂着耳,一面笑靥如花:“这灯笼你若是不要,我就丢水里了。”   裴仪撇撇嘴:“谁要你的灯笼,爱丢丢。”   沈鸾瞥她一眼,作势抬起手臂,欲将那灯笼往湖中丢去。   忽见裴仪急急朝自己奔了过来,眉眼间恼羞成怒:“你作甚!”   沈鸾不过装腔作势,她低声一笑。   耳边的礼花实在恼人,沈鸾伸出一只手:“快拿了它去,再晚一会……”   寒意陡然升起。   沈鸾满脸愕然,那“裴仪”紧攥住自己手腕,人还是那个人,然目光却不是。   她俯身凑近沈鸾耳边:“再晚一会,你就没命了!”   礼花绽放。   扑通一声,沈鸾整个人掉入湖中,冷意围绕,身上的狐狸里斗篷沾了水,犹如千斤重。   “裴仪”站在棠木舫上,洋洋得意,正欲欣赏沈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姿态。   忽而脚腕被人狠狠一拽。   沈鸾将她也拖入水中。   彻骨的湖水自四面八方而来,礼花飞腾而起,照亮半边天幕。   人人仰头望天,无人瞧见湖中沈鸾的挣扎。   铺天盖地的湖水侵袭而来,沈鸾扑腾着欲浮出水面,然很快,又被沾了水的冬衣拖回去。   湖水呛入口鼻,呼吸困难。   染了蔻丹的指甲一次次拨开水面,又一次次沉没。   耳边嗡嗡作响,数不清的水声在她耳边晃悠。   眼神涣散的前一瞬,她好似看见有人自画舫上跳下,一头扎进水中。   朝她游了过来。   那是……裴晏。   “你是谁,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阿珩,这是你的小名吗,那我以后也要唤你阿珩。”   原来那一年,红梅绽雪,她步履轻盈,推开的是明蕊殿的宫门。   原来,她无师自通的桃花酥,并不是天赋异禀,而是上一世为裴晏学的。   原来,阿珩是裴晏,不是裴衡。   水光粼粼,沈鸾沉沉没入水中。   ——裴晏,若有下辈子,我再也不会喜欢你了。 第五十六章   将近四更天, 夜已深,簌簌冷风侵肌入骨,寒意渗人。   偶有夜猫自荒草堆中钻出, 吓得宫人白了脸。   静妃肩上笼着秋香色大斗篷,扶着侍女的手, 自步辇上缓缓而下。   雪色漫天, 周遭静悄悄。   忽的闻得身后一声巨响,她转身, 遥遥见满天礼花绽放, 花团锦簇,香屑落地。   静妃驻足,辉煌烛光映照在她眉眼, 一双盈盈秋眸泛着点点亮色。   侍女随之停下,仰首忍不住惊叹:“娘娘快看!那还有天灯呢!”   可惜他们不在太液池,若是在画舫上, 定能瞧得真切。   然能看见这样一番壮观,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上元佳节, 这样大喜的日子, 宫中人人眉开眼笑,喜气洋洋。   方在皇帝那落了面子, 如今瞧着着漫天锦绣,静妃心情确实好些。   她弯唇。   夜风吹得她禁不住,静妃掩唇,握着丝帕轻咳两三声。   侍女赶忙上前:“都是奴婢的不是, 看得一时失了神, 竟忘了娘娘是吹不得风的。这儿风大,娘娘快些进屋去。”   静妃莞尔:“哪里就成了你的不是了?左右不过是多站一会, 不碍事。”她抬头,“且这礼花,也不是日日都有的,错过了岂不可惜。”   礼花飞腾响彻云霄。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风声渐渐,侍女不敢再耽搁,扶着静妃回了寝殿,又亲自为她解下斗篷。   殿内烛光辉煌,灯影绰约。   宫人手持美人锤,半跪在榻前,细细为静妃捶着。   忽而又听毡帘掀起,侍女端着姜茶,提裙款步,慢慢踏入殿中:“娘娘,这是奴婢叫他们煮的银耳粥,娘娘吃上一口再睡。”   静妃揉着眉心,缓缓自美人榻上坐起,借着侍女的手,轻抿了一口。   “吃着倒是不错,等会叫厨房也给仪儿留一点,叫她吃了再睡。”   侍女笑盈盈:“哪里用得着娘娘说,奴婢早早叫厨房备着了,怕公主回来晚了,一直叫他们在灶上热着,公主回来就能吃上。”   “仪儿……”静妃摇摇头,无奈叹息,“也罢,她如今大了,自己也能拿主意,用不着我费心。”   侍女闻言一乐,怕静妃多想,忙安慰:“公主确实是大了,别的不说,就说今日是上元节,明明宫中也有人做灯笼,公主还巴巴自己做了一盏,说是要送给娘娘。”   静妃双眼忽然亮起:“什么时候做的,我怎么不知?”   侍女:“公主悄悄jsg做的,娘娘哪里知道?”她扶着静妃下榻,“娘娘随奴婢来。”   静妃迫不及待,扶着侍女的手进了暖阁,远远的,瞧见榻前挂着的红灯笼。   小小的一盏,虽然样式朴素简单,静妃却爱不释手,拿在手心把玩。   还叫侍女秉烛来照。   凝聚在眉眼间的忧愁终于化开,静妃笑得温柔:“瞧瞧仪儿这一手字,多好看。”      侍女跟着笑:“公主的字是娘娘亲自教导的,自然好看。”   静妃手指在灯笼上轻轻拂过,学着那字,一笔一画描过:“这孩子,也不说,叫我看见又怎样,定是夜里起夜偷偷做的,紫苏也真是的,都不劝着点。”   侍女温声细语提醒:“娘娘怕不是忘了,紫苏姑娘最近身子才好些。”   静妃点头:“是了,仪儿宫里那几个还小,做事不见得尽心。”   微顿,她将手中灯笼挂在榻前,“我去仪儿屋里瞧瞧,省得那些奴才做事不尽心,趁着没人管都偷懒去了。”   裴仪不常拘着宫人,她不在,今夜又是上元节,好些宫人都跑着出去顽。   檐下只有婆子打着盹守夜坐更。   寒风凛冽,吹皱一池夜色。   忽闻静妃前来,园中坐更的宫人唬了一跳,忙忙起身请安。   四下无人,只有零星几个宫人颤颤巍巍凑上前。   静妃沉下脸:“怎么,仪儿宫中……就只剩这几个伺候的?”   宫人跪在地,额头贴着地面:“回娘娘的话,今儿是上元节,公主赏了银钱,叫奴婢也跟着去园里热闹热闹。”   她连连磕头,“娘娘放心,热水热茶都叫人备着了,奴婢绝不敢怠慢公主半分。”   静妃甩袖,大步往前,懒得听宫人敷衍的说辞,直往裴仪寝殿而去。   殿中烧着地龙,猩红毡帘挑起,花香迎面扑来。   青纱帐幔晃动,光影摇曳一地。   四下环顾,静悄悄无人耳语,只支摘窗半撑起半角,冷风鱼贯而入。   静妃双眉紧皱:“这窗子怎么回事,若是公主回来,受凉了怎么办?”   宫人连连跪地:“娘娘,这窗子奴婢离开前是关着的。”   静妃脸色一沉:“你是想说本宫冤枉了你?”   宫人跪地求饶:“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窗子……”   冷风漫入,帐幔挽起一角,宫人无意抬眸,吓得惊呼出声,一张脸惨白:“——人!榻上有人!”   “装神弄鬼做什么!”   静妃不耐烦,正要唤人前来,将人拖下去打板子,她转首,猝不及防被帐后一道人影吓得顿在原地,静妃冷声,忍着心中的惧怕:“……谁在那里!”   层层帐幔晃动,无人回应。   静妃随手指一个人前去:“你,去瞧瞧。”   宫人战战兢兢,心惊胆战伏跪着上前,她手指颤抖,轻掀开帐幔的一角。   猛地看清榻上的人,宫人脸色当即一变,她急急回身,满脸愕然之色:“娘娘,是公主!”   静妃瞳孔皱紧,快步上前,哗啦一声掀开青纱帐幔。   果真是裴仪。   “仪儿!”静妃震惊不已。   裴仪安安静静躺在榻上,钗乱髻松,浑身的珠宝玉石丁点未见,只剩一件单薄里衣。   “仪儿,仪儿!”静妃连声唤人,颤动着手指去探裴仪的鼻息。   幸好,还有温热。   静妃跌坐在地上,脑子一片,后知后觉:“仪儿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该……”   自己是眼睁睁看着裴仪上了棠木舫的,绝对不会出错。   心口跳动不已,静妃垂眸,细细打量榻上的人,确实是裴仪无误。   她心下骇然,攥紧腕间佛珠:“快,快去找太医来!”   侍女自然也瞧见榻上的裴仪,一双眼珠子瞪圆:“怎么会,公主明明在太液池……”   话锋一转,侍女面色巨变,“娘娘,会不会刚刚在棠木舫那人……不是我们公主?”   静妃垂眸不语,她轻挽起裴仪衣袖。   裴仪右手指间有一个黑痣,这还是静妃后来才发现的,那黑痣很小,寻常人根本看不见。   瞥见右手上的黑痣,静妃松口气。   太医闻声赶来,望闻问切后,他拱手:“公主只是受了迷香,并无大碍。”   静妃紧绷的肩颈舒展。   太医施针后,裴仪果真悠悠睁开眼,看见静妃,裴仪目瞪口呆,眼中掠过几分错愕:“母妃,你怎会在这?”   眼前白雾重重,裴仪捂着额角,忽的想起自己好像不该出现在宫中:“不对,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不应该是在……”   陡地一惊,裴仪双目惊骇,先前在宴席上,一个侍女不小心撞倒自己,再之后……   裴仪惊觉,自己竟想不出之后发生何事。   抬眸对上静妃忧心忡忡的视线,裴仪紧张:“母妃,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记着之前在宴席上……”   话犹未了,忽听宫门口有太监匆匆奔来。   “娘娘!不好了不好了!陛下跟前有人来报,说是我们公主将长安郡主推入湖中,长安郡主昏迷不醒,如今陛下正在发火……”   余音戛然而止。   小太监怔怔望着榻上的裴仪,跌坐在地:“……公主?!”      ……   蓬莱殿灯火通明,宫人手持戳灯,安静无声侍立在廊檐下。   宴席上的欢声笑语不见,唯有冷风萧瑟,廊檐下铁马叮咚作响,敲碎夜色的萧然。   愁云弥漫在蓬莱殿上方。   皇帝端坐于上首,手持迦南佛珠,一张脸冷若冰霜。   皇后侍立在一旁,自侍女手中接过茶杯:“陛下,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她声音透着疲惫,然还是强撑着:“长安福泽身深厚,定会安然无恙。”   余光瞥见殿中央的一具横尸,皇后忽然沉下脸:“静妃呢,还没人去请她过来吗?”   秋月拱手上前,福身:“回娘娘,已经着人去请了。只是夜已深,静妃娘娘兴许已歇下了……”   皇后震怒:“她自己教导出来的好女儿,难不成就叫本宫和陛下在这干等着?”   秋月垂首,噤声不敢言语,慢慢退至一旁。   满屋子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宫人垂首侍立,静默不语。   忽听门口阵阵脚步声,众人瞧瞧抬眼去瞧。   猩红毡帘掀开,步入暖阁的,却是裴晏。   适才下水救人,裴晏身上衣物尽湿,皇帝怕他受凉,叫人更衣后再来。      见是裴晏,皇帝眼中厉色渐去。   许是上了年纪,他鬓角也有了银发,无神的双目透着疲惫沧桑。   “晏儿来了。”声音低低,皇帝满脸倦怠,“坐着罢,刚才幸好有你在,否则长安定叫……”   皇帝双眉紧皱,下首还跪着紫苏,他望一眼,实在想不出裴仪怎会做出如此不堪之事。   “仪儿往日确实不喜长安,朕念着她年幼,不曾想她竟做出这般……”   皇帝欲言又止,“是朕的不是,若不是朕往日对她管教不严,也不会叫她做出此等……”   皇后候在一边,温声宽慰:“这事怎么是陛下的错呢?”她双眼通红,拿丝帕拭泪,“依陛下的意思,臣妾也是仪儿的母亲。她做错了事,臣妾也难逃其咎。”   皇后双眼泛着泪光,声音梗塞,好不可怜委屈。   皇帝望她一眼,终不忍,伸手将皇后揽在怀中:“好啦,朕又没说你什么。此事若真要追究过错,也不该是你。”   帝后二人执手相看婆娑泪眼,裴晏冷眼望去,不发一词。   少顷,殿外传来宫人的通报声。   静妃披着大斗篷,匆匆自抄手游廊穿过,天上还下着小雪,朦胧光影中,依稀可见静妃行色匆匆的身影。   皇帝横眉冷对:“她还知道过来,朕倒要瞧瞧,   她……”   四下无声。   毡帘掀开的那一幕,宫中人人脸上如见到鬼。   裴仪的尸首还在殿中,那如今走来的,又是何人?   皇后在宫中见多识广,也叫这眼前一幕唬了一跳,她双目直直,看看地上白布盖着的尸首,又看看款步走来的裴仪,愕然不已。   胆小的宫人跌坐在地,连连往后退。   满殿错愕,唯有裴晏低垂眉眼,眸光淡然。   “仪儿见过父皇,见过母后。”裴仪福身,端庄请安。   “仪儿,你是仪儿?”皇后满脸惊鄂,再看地上的尸首,后背无端冒起一层冷汗。   她怔怔跌坐在座上。   下首跪着的紫苏亦是震撼不已,她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静妃落后半步,姗姗来迟,盈盈朝皇帝和皇后请安后,方哽咽着声音道。   “求陛下给仪儿做主。”   静妃伏跪在地,她身子本就孱弱,单薄的身子掩在斗篷之下,愈发的楚楚可怜,如同被雨水打湿的海棠花。   “臣妾就仪儿一个孩子,从小时时教导她要谨小慎微,宁可给人方便,也万不可得罪人。谁曾想,谁曾想……”   静jsg妃泣不成声,“臣妾步步忍让,到头来却差点害了我儿的性命!”   裴仪跟着跪在地,她搀扶着静妃,声音如出一辙的哽塞。   “求父皇为儿臣做主。”   裴仪细细将夜间发生的事道出,她是如何被那侍女撞了一身,又是如何中了迷香。   幸好静妃及时赶到,叫来太医,她方从那迷香中醒来。   裴仪双膝跪地,对天发誓:“儿臣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是假,就叫儿臣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胡说什么!”   皇帝登时呵斥,“朕又未曾怪罪你,你发那毒誓做什么?”   裴仪面不改色:“儿臣知父皇信我,然这宫中人人都说是我将长安推入湖中,求父皇彻查此事,还儿臣一个清白。”   她伏跪叩首,久久不曾起身。   皇帝目光幽幽,良久,方叫紫苏扶裴仪起身,他缓慢转动指间的迦南木珠,皇帝沉声:“这事,朕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紫檀插屏下悬着的掐丝珐琅云蝠纹花篮式灯笼悠悠,宁静深远。   皇帝瞧着那灯笼,忽叫那灯笼晃花了眼。   他摆摆手:“夜已深,你先随你母妃回去。”   裴仪仰首,似不可置信,她瞪眼眼珠:“……父皇?”   皇帝不为所动,只道:“回去罢,今夜你也累了。”   裴仪虽心有不甘,然皇帝之命,她不敢不从。   心系沈鸾,不时回头望向沈鸾寝殿。   可惜紫檀木插屏挡着,除了宫人走动影影绰绰的身影,裴仪什么也看不见。   她皱眉,总觉得事有蹊跷。   自家主子死而复生,最欢喜的莫过于紫苏,她眼睛都哭得红肿,一面走一面抹泪。   “公主,你吓死我了。”紫苏啜泣,“先前他们都说躺在那的人是你……”   裴仪睨她一眼:“你不信?”   紫苏摇摇头:“公主再怎样,也不可能推郡主的。”   若非当时她被礼花迷了眼,也不会叫那驾娘钻了空子,她一口咬定是裴仪推的沈鸾。   紫苏攥紧双拳,咬牙切齿:“日后奴婢再也不看礼花了,看公主一人就好。”   裴仪笑笑,摇头:“那驾娘如今在何处?”   紫苏收敛脸上表情,正色道:“人被大理寺提走了。”   裴仪好奇:“那人……真的同我长得一模一样?”   紫苏重重点头:“确实,她声音也同公主一样,若非如此,上船的时候,奴婢也不会认不出来。还有她衣衫上的熏香,也同公主的一致。”   紫苏凝眉,她和裴仪朝夕相处,对裴仪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再熟悉不过。   对方既能瞒天过海,定是在裴仪身边潜伏极久。   紫苏双眉紧拢:“公主,你说这人会是我们宫里人?”   若是日日夜夜藏在暗处盯着裴仪,倒也有可能叫她学了个十成十。   裴仪点头表示赞许:“也许罢。”   她往后望,夜色茫茫,唯有蓬莱殿灯火通明,裴仪轻声:“此事牵扯到沈鸾,父皇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等着便是。”   ……   雪簌簌下了一周,今日终于见晴。   紫苏搀扶着裴仪,缓慢踏入蓬莱殿。   银装素裹,四下无人,兴许是宫殿主子还缠绵病榻,蓬莱殿至今愁云惨淡。   宫人小心翼翼,垂手侍立在门口,深怕在此时做错事,触了皇帝的霉头。   猩红毡帘掀开,入目是紫檀木插屏,殿中香烟缭绕,沁人心脾。   茯苓满脸倦色,见是裴仪,忙忙福身请安,又伸手接过紫苏递去的斗篷。   裴仪抬眸望沈鸾寝殿望,压低声:“她还未醒?”   茯苓垂眸,低低道了声是。   那日虽叫裴晏看见,碰巧捡回沈鸾一条命。   然何时醒来,太医也不知。   茯苓轻声细语:“洪太医晨间来过了,说是郡主的脉象平稳了些。”   裴仪笑着点头:“这倒也算得上好事了。”   茯苓莞尔:“正是,夫人也是这般说的。”   “……夫人?”裴仪往里望去,“沈夫人今日也进宫了?”   一语未了,忽见寝殿缓缓走出一妇人,只短短几日功夫,沈氏又沧桑不少,她眼角的泪珠尚在。   见是裴仪,忙不迭抬手,拿丝帕抹泪:“叫公主笑话了。”   裴仪摇头:“夫人多虑了。”   沈氏福身,又请着裴仪上座。   裴仪:“不急,我先去看看沈鸾。”   自那日沈鸾落水,裴仪几乎日日踏足蓬莱殿,可惜每回来,沈鸾总是老样子,不见好。   “卿卿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沈氏压低声音啜泣,“这才过去多久,又是坠崖又是落水,叫我这一颗心……”   沈氏哽咽不语。   茯苓和绿萼见状,忙不迭上前宽慰。   裴仪眼跟着劝,又叫紫苏端来沐盆,伺候沈氏净脸。   “夫人莫忧思过度,伤了身子。”裴仪挽唇,“沈鸾若知道,定不想瞧见夫人这样。”   沈氏点点头:“妾身晓得的,谢公主关心。”   美人榻上,沈鸾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素面朝天,她双眸紧阖。即使在梦中,沈鸾睡得好似也不曾安稳,柳眉轻蹙。   裴仪俯身,欲为沈鸾抚平紧皱的双眉,又怕叫人撞见,说是自己不端正,只得讪讪收回手。   说上一番后,裴仪起身告辞。   沈氏欲送人出门,裴仪连声拒绝:“我认得路,且沈鸾这儿离不得人,夫人快进去罢,省得见了风,着凉了可就不好了。明日我再来瞧瞧。”   沈氏福身:“劳公主挂心了。”   台矶上攒着厚厚的积雪,紫苏不敢大意,小心搀扶着裴仪往外走。   院外几株红梅开得正欢,花瓣如胭脂。   裴仪驻足片刻,伸手捻去红梅上的皑皑白雪。   紫苏怕她受寒,忙递了手炉过去,叫裴仪抱着暖手。   裴仪不以为意,正想着笑话她如老嬷嬷操心,忽而闻得身后一阵细碎动静。   两三个丫鬟凑在一处,窃窃私语。   “这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先前我为了进蓬莱殿,孝敬了那领事的十两银子,方换来这个差事。谁知我一来,郡主就病了。”   “谁说不是,郡主慷慨,往年正月,就蓬莱殿得到的赏赐最多,谁知道今年这么倒霉,都叫那人害了。”   “我听说,那人和三公主长得一模一样,还把紫苏瞒了去,天下竟有这样的奇事。”   “这算什么稀奇?真真的少见多怪,那人是带着□□,若非如此,天底下哪来那么相像的两张脸。”   “你唬谁呢,哪里来的人皮|面具?”   “井底之蛙,你们难不成没听过,天竺有一种树脂,只要拿它……啊!”   一记响亮的耳光后,一众小丫鬟齐齐跪在地:“姑姑饶命姑姑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乱说话了,求姑姑饶了奴婢这一回。”   被唤作姑姑的领事面不改色,只叫人都拖下去,打死了事:“陛下说了,不可再提这事半个字。你们想求饶,也得问陛下允不允,带下罢。”   红梅错根杂乱,领事起初没看见裴仪,待转过花障,忙忙福身,向裴仪请安:“是奴婢管教无方,叫她们污了公主双耳。”   裴仪摆手,目光落向那被拖走、狼哭鬼嚎的几个小丫鬟背影上。   这一周,宫中不知出现了多少冤案。   皇帝下令,不叫人提起那夜半个字,若是有人敢提起人皮|面具四个字,打死了事。   裴仪不解其意,事关沈鸾生死,她不懂皇帝为何草草了事,也不懂皇帝为何不肯叫人知道人皮|面具。   明明先前,皇帝还答应会给自己一个交待。   裴仪曾闯入养心殿,欲问究竟,却叫皇帝骂了一通狗血淋头,还险些被禁足在宫中。   “紫苏,你说父皇为何对……”   紫苏吓得攥住裴仪衣袖,四下张望,她低声提醒:“公主,隔墙有耳。”   裴仪叹口气,她捻着刚从蓬莱殿摘下的梅花枝:“我只是不知,父皇为何避而不谈?”   二人缓缓行着,忽然见雪天一色出现一道颀长身影,那影子如松柏,远远瞧着,芝兰玉树。   裴仪弯唇:“我这五弟倒真是奇怪,日日前去蓬莱殿,瞧他,又去看沈鸾了。”   ……   蓬莱殿一派萧瑟安静,沈氏坐在窗前,悄悄拿丝帕拭泪。   茯苓垂手服侍:“夫人莫哭了,若是郡主瞧见,定会怪罪奴婢没能劝着夫人。”   沈氏揩泪:“我倒是宁愿她醒来,就和从前那般,她淘气也好,顽劣也罢,我都……”   蓦地。   青纱帐幔后传来几声细碎的声音。   那声音断断续续,似在呓语。   “母亲、母亲……”   沈鸾猛地睁开眼,噩梦的延续,她如今满脸都是惊恐之色。   抬眸,忽而瞧见沈氏满脸泪珠纵横站在自己榻边,沈鸾缓缓睁大眼:“母亲、母亲……”   她声音哽咽,哭得喘不过气,一头埋进沈氏怀里。   先前她记不得前世这事,这会全部想起,沈鸾后知后觉,自己也是有家的孩jsg子,不再是孤苦伶仃一人。   “郡主、郡主醒了!”茯苓大喜过望,忙忙叫人唤洪太医来。   耳边欢呼声连连,沈鸾却仍埋在沈氏身前,前世她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未曾见上,如今怎么瞧都瞧不够。   沈氏眉眼温柔,搂着沈鸾双肩:“怎么哭成这样,母亲在这呢,别怕。”   沈氏声音温柔如春风拂柳,沈鸾泣不成声,抱着沈氏直哭。   又问:“父亲呢?”   沈鸾自母亲怀里抬起脸,如幼时一样,将脸埋在母亲掌心,“我想见父亲,也想回家。”   沈氏柔声细语,拍拍她后背:“好,好,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你病了这么些天……”   沈氏忽而怔住。   皇帝打杀了那么多人,就是怕沈鸾知道□□一事。   若是叫沈鸾知道……   沈氏心下惊骇万分。   她垂首,目光细细在沈鸾脸上打量,小心试探。   “卿卿,你可曾记得上元夜……上元夜害你之人是谁?”   沈鸾顿住。   她好似回到了那一夜,铺天盖地的湖水朝自己席卷而来。   再然后,她看见裴晏跳下水,朝自己游来。   满眼慌张不安。   多么会装模作样的一张脸啊。   沈鸾至死也忘不了,上一世裴晏登基称帝后,是如何叫金吾军踏平沈府,自己的父亲又是如何被当街斩首,就连母亲,也随父亲而去。   沈鸾攥紧锦衾,双目厉色尽显:“自是记得的。”   她垂首,在沈氏手心写下两个字——   裴晏。   沈鸾抬眸,对上沈氏惊疑不已的眼神,她一字一顿。   “母亲,是他害了我。” 第五十七章   满室寂然。   博古架上, 双耳兽面三足香炉燃着青烟袅袅。   沈氏手握丝帕,满脸怔然错愕:“……什么?”   她瞪圆一双眼睛,似不可置信, 攥紧沈鸾手腕:“卿卿,你适才说的……”   低头, 视线落在自己掌心。沈氏回想沈鸾刚刚的一笔一画, 震惊不已。   她低声呢喃:“怎么会,明明是他……”   明明是裴晏下水救了沈鸾, 怎么到头来, 裴宴反倒成了罪魁祸首。   沈氏脑袋乱哄哄,如浆糊般糊涂不清。   沈鸾坐直身子:“母亲这样……是不信我的话吗?”   沈鸾本就生得娇小,年后又接二连三摊上事, 巴掌大的一张脸瘦得没二两肉。   盈盈杏眸如秋水,波光潋滟,道不出的楚楚可怜。   沈氏当即改口道:“怎么会, 母亲自是信你的。”   她搂着沈鸾,轻拍她后背:“你刚醒, 千万别胡思乱想, 伤了神更不好了。”沈氏悠悠叹口气,母亲只是没想到, 知人知面不知心……”   沈鸾轻倚沈氏肩头,她垂眼,眸底掠过几分狠厉之色。   确实,知人知面不知心。   重生一事过于匪夷所思, 若是叫母亲知道, 定会当她是落水伤了脑子。   沈鸾将计就计,将落水一事推向裴晏。   沈氏错愕之余, 忽的想起还有一事,她垂眸,视线在沈鸾脸上悄悄打量。   “那……其他人呢?卿卿还记不记得那一夜在棠木舫上……”   沈鸾眨眨眼:“母亲说的,可是那个假扮裴仪的人?”   沈氏诧异:“卿卿知道她是假扮的?”   她忽的没了先前的淡定从容,戴着珠石玉钏的手指轻轻抖动。   沈鸾只当母亲是被那人假扮裴仪一事吓住,未曾往深处想:“自然知道。”   沈鸾半眯起眼,细细回想当初那人的一言一行:“她那张脸虽然肖极裴仪,但眼神却是不一样的。”   如今想来,那人字上了棠木舫后,一直不肯进舱,应该也是怕沈鸾发现端倪。   沈鸾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待抬眼看见沈氏惨白的一张脸,顿时唬了一跳:“母亲,你怎么了?”   不敢继续倚在母亲怀中,沈鸾急急坐直身子,视线在沈氏脸上逡巡。   她着急不安,扶住母亲双肩:“怎的脸色如此难看,是身子哪里不适?”   “母亲、母亲无事。”   沈氏稳住心神,强撑起唇角,她匆忙为自己扯一个借口:“母亲只是想到那一夜,你同那样的人待在一处,就忍不住后怕。”   沈鸾环抱住沈氏,笑眼弯弯:“叫母亲担心了,是卿卿的不是。”   沈氏慈爱揉揉沈鸾的肩头。   一时洪太医来了,沈氏忙唤绿萼取来迎枕,她忧心忡忡站在一旁:“太医,长安的身子可还好?”   洪太医拱手:“郡主的身子虽无大碍,只需静养一段时日即可,夫人不必担心。”   沈氏松口气,又叫绿萼取金锞子来,亲自送洪太医至门口。   猩红毡帘松开,暖气隔绝在身后。   檐角下铁马清脆,偶有几个宫人穿金戴银,倚在栏杆边上,看那园中红梅俊俏,相互打趣说笑。   长安郡主醒来,蓬莱殿终不再是一滩死水,死气沉沉。   洪太医抬眸瞭望,他站在廊檐下,倏然朝沈氏低语:“夫人借一步说话。”   沈氏唇角笑意僵滞,移步至偏殿:“太医请说。”   洪太医环顾四周,偏殿的支摘窗半支着,隐隐露出园中半隅的雪景。   沈氏惴惴不安:“太医,是不是长安的身子……”   她欲言又止。   洪太医压低声音:“郡主的身子虽无大碍,然她先前在水中泡久了,以后……兴许会艰难些。”   紫檀长木案几上,洪太医轻写下“子嗣”二字,他眼中若有所思。   沈氏跌坐在太师椅上,眼中泛起泪光:“怎么会?”   沈鸾是未来的太子妃,若是子嗣艰难,就算进了东宫……   寻常人家,若是无所出,尚且还是丑事一桩,何况这还是天家。   沈氏如遭五雷轰顶,脸色煞白。   少顷,些许恢复镇定,她起身,尚未开口,洪太医已然明白:“沈夫人放心,郡主对下官有恩。”   这事他定当守口如瓶。   沈氏眉心舒展:“有劳洪太医了。”   ……   难得晴天,暖阳洒落一地,皑皑雪地中金光澄澄。   沈鸾扶着茯苓的手,在楹窗下坐下,怎么也看不够这好景色。   脚边的银火壶烧得滚烫,暖气熏人。   绿萼仍觉不够暖和,叫人取了汤婆子来。   沈鸾一手托腮,一面看绿萼忙前忙后。   幸好,幸好。   幸好这一世还来得及,未叫裴晏如愿登基称帝。   绿萼被盯得双颊泛红,忍不住唤茯苓前来:“你瞧瞧,可是洪太医的药还未见效?怎的如呆子一样,尽盯着我看。”   沈鸾恍惚,忽而笑开:“胆子大了,如今也拿我取笑了。”   绿萼摇头弯唇:“奴婢可不敢。”   一语未了,忽又好奇望向窗外:“奴婢刚刚好像见着五皇子了,怎的不见他来?”   沈鸾瞳孔紧缩:“……你说谁?”   绿萼不解其意,被沈鸾的反应吓一跳:“是五、五皇子。”   沈鸾心口骤急:“他刚刚来过了?”   那她刚才和母亲的谈话,岂不都叫裴晏听了去?   绿萼摇摇头:“并没有,奴婢只远远瞧着五皇子在宫门口,兴许认错也不定然。”   紧绷的肩头终于舒展,沈鸾缓缓舒口气,她揉着眉心,头疼不已。   母亲父亲向来疼她,若知道裴晏对自己下手,定不会善罢甘休。沈家自然也不会如前世那样,对裴晏全无防备,以至于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   沈鸾遥遥望向窗外,目光似是穿过红墙绿瓦,看到沈府门口伫立的两头雄狮。   她轻声:“这个点,母亲该是到家了。”   ……   已是掌灯时分,沈府各处点灯,烛火通明,照如白昼。   忽听金钟古磬一声,遥遥自后院传来。   数十名侍女手持漆木茶盘,款款步入花厅,杯盘罗列,美味佳肴。   沈氏坐在桌前,半点胃口也没有。   侍女小心翼翼垂手侍立在一旁,轻声道:“夫人多少用一点才是。”   她不解,明明长安郡主今日醒来,沈氏该高兴才是,怎的回宫后,倒郁郁寡欢起来。   沈氏揉着额角,双目紧阖:“将军还未曾归家吗?”   侍女福身:“管家已经找去了,兴许还有一阵……”   话犹未了,倏地听院门口传来一声马的嘶鸣,沈氏当即站起,扶着侍女的手,自抄手游廊下穿过。   月上柳梢头,莹莹夜色映照,悄无声息落了一地银辉。   沈府门前的积雪早就叫下人清理干净,两侧各悬一盏玻璃画圣寿无疆纹挂灯,沈廖岳翻身下马,抬眸,忽然看见妻子步履匆匆,踩着夜色前来。   她面色凝重,双眼的泪痕尚在:“将军怎的如今才回来?”   沈氏愁容满面,双唇轻张。   四下奴仆站着,沈廖岳眉头紧皱,他低声:“回屋再说。”   沈氏骤然警觉,她扯开唇角,先前的不安敛去,脸上的紧张倒在。   如久等丈夫迟迟未归jsg家的妻子一样,沈氏朝沈廖岳笑剜一眼:“好好的,叫我在家干等这么久。”   她故意扬高声,叫那暗处盯着自己的人听见:“卿卿今日醒了,说是想见你了,还说想回家,我寻思着过几日等她身子好了,叫她回家来住,我也好放些心。”   花厅的佳肴无人问津,夫妻二人手挽手,沈氏屏退下人,亲自伺候沈廖岳更衣。   又悄悄将沈鸾所言之事告知。   烛光摇曳,晃动的光影扰乱夜风,沈廖岳震惊不已:“长安没认错人?”   沈氏摇头:“我再三问过了,没有。”   她觑着沈廖岳脸色,“老爷,这事……是否要告知宫里那位?”   “万万不可!”沈廖岳脱口而出,出声制止。   沈氏不解其意:“为何?”   左右环顾,沈廖岳望一眼窗外,发白的鬓角透着沧桑年迈,他自怀里轻轻掏出一物什。   “这是下午五皇子托人送到我手上的。”   那是一张……轻薄精致的人皮||面具,且这张脸,是照着沈廖岳所做。   沈氏瞪圆眼睛,捂唇咽下所有的惊呼:“这是……”   沈廖岳冲她摇摇头,抬手将□□丢向熏笼滚烫的炭火中,任由火苗侵噬干净。   佝偻的身子好似再也直不起,沈廖岳无声叹息。   沈氏低声:“他是不是……都知道了?”   沈廖岳摇头。   裴晏只让人送来一张人皮||面具,其余什么都没说。   这是敲打,亦是警告。   沈廖岳轻声,手指指向上空:“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宫里那位知道,否则我们都会没命。”   当初说好了,此事若是叫他人知道,沈廖岳和妻子都会没命。   沈氏捂唇:“那卿卿……”   沈廖岳无能为力:“只能日后叫她小心些就是,她在宫中,总是安全些。”   .   劫后余生,沈鸾也算大难不死。   自醒来后,各宫送来的补品数不胜数,光是千年老参,库房已经快装不下。   宫人遍身绫罗绸缎,自小径穿过,遥遥看见坐在廊檐下的沈鸾,赶忙福身请安。   绿萼匆匆赶来,满脸的不安:“这才刚醒了不到半日,郡主坐这吹风是怎么一回事,没的叫人干着急。”   沈鸾无奈挽唇:“屋里坐着闷,我不过是出来透透气,这也叫你寻到了。”   绿萼笑笑:“那是奴婢寻得的。”   她垂首瞥一眼沈鸾怀中的汤圆,“奴婢是跟着它才找到郡主,若不是听见它叫唤,奴婢此时还在园子里瞎转悠呢。”   上一世,裴仪并未送过自己波斯猫,不曾想这一世阴差阳错,倒是多了一只小东西陪自己。   沈鸾攥攥汤圆的小爪子,眉眼笑意弥漫。   忽而又想起,这一世和上一世还是有些许不同的,譬如她园中多出的红梅,譬如怀里的汤圆,还有……那天竺来的堤娅公主和二王子。   “果然。”沈鸾轻声叹息,“不可能事事都是一样的。”   “什么事事一样?”   沉吟间,忽的一道清亮嗓音响起,裴仪款步提裙,自游廊一边走来。   凑近,细细打量沈鸾,裴仪轻声感慨:“还真是醒了,我还道是紫苏听错了话,明明早上我来,你还闭着眼睛躺在榻上,说你坏话都听不见。”   沈鸾笑而不语,倒是她怀里的汤圆像是听懂裴仪的话,喵呜一声表示不满。   小爪子亮起,在空中开花。   裴仪横眉立目:“小没良心的,当初若不是我,你如今不知在哪饿肚子呢,小白眼狼。”   汤圆也瞪圆眼珠子:“喵呜!”   怕两人在园中吵起来,沈鸾叫绿萼先抱着汤圆进屋:“我有事和你说。”   裴仪轻轻颔首:“正好,我也有事问你。”   园中彩带飘飘,先前为了上元节挂上的灯笼还未取下,举目望去,流光溢彩,珠宝争辉。   裴仪和沈鸾相看一眼,又不约而同别过脸。   沈鸾低声垂目:“你想说什么?”   裴仪:“你想说什么?”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沈鸾别过脸:“我先说。”   裴仪别过脸:“我先说。”   又是同时道出,沈鸾愤愤盯着人,她语速飞快,怕叫裴仪抢了先:“那日假扮你人,可有眉目了?”   此事实在怪异,沈鸾醒来后,只要提及此事,都叫茯苓和绿萼敷衍过去。二人如临大敌,显然不想叫沈鸾知道。   裴仪轻哼:“她们自然不敢和你道真话。”   沈鸾皱眉不解:“……为何?”   皇帝不叫沈鸾知道人皮|面具一事,裴仪自然不会主动提起,她笑盈盈,轻瞥沈鸾一眼:“你自诩聪明,难不成连这都猜不出?”   夜凉如水,园中只有风声鹤唳,遥遥的,有暗香扑鼻。   沈鸾思忖片刻,垂眸盯着脚尖:“其实我心里头倒是有一人选。”   能有这样的胆量在皇宫中公然对沈鸾下毒手,还对裴仪的一言一行熟稔于心,除了那个人,再无其他。   沈鸾和裴仪几乎是同时开口:“——堤娅。”   相视一笑。   二人都想到,堤娅先前为何日日夜夜跟着裴仪不放。   兴许那时堤娅已定下这一计谋,可惜当时他们都没往这一处想。   沈鸾轻哂:“若真是她,陛下不叫人彻查此事,也在情理之中。   天竺大公主金蝉脱壳死而复生,又对沈鸾下那样的狠手,最后还死于非命。   怎么说都匪夷所思。   事关两国关系,皇帝自然不愿再次挑起和天竺的矛盾。倒不如草草了事,不叫人知道那沉在湖里的是天竺公主。   裴仪喃喃:“我也是这般想的。”   她转首望向沈鸾,心下忽的掠过几分恼怒。   虽然心有不甘,然裴仪不得不承认,沈鸾果真比自己聪明通透不少,她花了好几日方想通的事,沈鸾刚醒来就想到了。   裴仪咬唇,忽而望向沈鸾,她双目直直:“你病了这么些天,皇兄就没来看你?”   “阿衡哥哥……阿衡自然来过了。”   只是来得不巧,那会沈鸾正吃了药睡下,裴衡怕吵醒她,只稍稍坐了会,说是明日再过来。   今日叨扰探望的人多,怕扰了沈鸾歇息。   裴仪也只是这般想,故而略坐一会,便起身告辞。   今夜夜空晴朗,一轮银钩高悬空中,泛起无边的温柔缱绻。   念着沈鸾大病未愈,绿萼好说歹说,终将沈鸾劝回屋,不叫她往园子逛去。   又端来茶房送来的二和药,伺候沈鸾服下。   绿萼絮絮叨叨,为沈鸾铺好锦衾,移灯柱香,伺候沈鸾歇息。   她自抱了锦衾,在炕上躺下。   沈鸾摆摆手:“你去暖阁睡便是,左右我夜里无事,这炕上冷,比不得暖阁。   绿萼轻笑:“无碍,奴婢前几日也是同茯苓睡在这炕上……”   话犹未了,她忽的拿丝帕捂嘴,忍不住轻咳两三声。   沈鸾无奈,笑睨她一眼:“如何,傍晚我听你声音就觉得不对劲。明日叫洪太医瞧瞧,兴许是染了风寒。”   既是染了风寒,绿萼自然不敢留下,又搬回隔壁的暖阁。   茯苓欲留下,也被沈鸾劝回去了。   二人无可奈何,只能依言照做。   绿萼一步三回头:“郡主若夜里想吃茶,喊奴婢便是,奴婢和茯苓都睡在外间,准能听见。”   沈鸾笑着点头。   待二人移灯出去,沈鸾唇角的笑意彻底消失殆尽。   手指触到枕头下的金镶玉珠钗,沈鸾方悄悄松口气,阖眸睡去。   案几上的双面兽耳三足香炉青烟未烬,袅袅青烟腾空而起。   夜已深,窗外遥遥传来二更声响。   万籁俱寂,忽而支摘窗传来很轻很轻的一道声响,继而人影晃动。   隔着层层青纱帐幔,裴晏一身玄色圆领长袍,悄无声息出现在沈鸾榻前。   瞥见炕上空着的人影,裴晏唇角勾起一抹讥讽。   茯苓和绿萼那两个丫鬟虽说尽心,然他这几日夜夜和沈鸾同寝,那两人却半点也未曾发觉。   榻上的沈鸾双眸轻阖,睡颜恬淡平和。   夜风透过半支起的支摘窗,轻挽起帐幔一角,银辉洒落在沈鸾清瘦的眉眼上。   似是睡得不安慰,裴晏看见沈鸾轻皱了下眉角,握着锦衾的手指轻轻攥紧。   他无言注视片刻,少顷,轻声踱步至窗前,彻底掩下支起的窗子。   最后一道银辉消失殆尽,屋子静悄悄,彻底陷入夜色。   夜风自窗下拂过。   裴晏折返回榻前,他视线一点点在沈鸾脸上逡巡。   手指伸到空中,忽而又顿住。   无边夜色中,笑意如涟漪,在裴晏唇角一点点扩大。   他俯身jsg,忽的垂首凑近。   一字一顿。   “卿卿可知,自己装睡的本事……很是一般。” 第五十八章   长夜漫漫。   寒风呼啸, 青纱帐幔落下,轻笼在裴晏肩上。   月色清明高悬空中,凌乱洒落一地, 然却止步于支摘窗下。   美人榻上的松石绿双绣花草仙鹤纱帐映照夜色,兜满一地的寂寥安静。   殿内静悄悄, 只有茯苓和绿萼二人平缓的气息传来。   沈鸾忽的睁开眼, 杏眸清明一片,半点睡意也无。这是她醒来后, 第一次看见裴晏。   屏着的气息彻底涣散, 沈鸾望着榻前如入无人之地的裴晏,锦衾下的手指紧握成拳,染着蔻丹的手指紧紧掐入手心。   她永远也忘不了, 那年大雪落满枝头,新皇登基,沈鸾满心雀跃跑去养心殿。红梅绽雪, 皑皑雪地淹没沈鸾的脚步声。   她听见宫人小声的窃窃私语。   “沈将军也真是可怜,竟落得这么个下场。”   “谁说不是, 那诏狱岂是人待的地方, 这回还是陛下亲自下的旨,听说沈将军才去了一天, 浑身上下没一处好肉,都是叫烙铁烫的。那地牢潮湿肮脏,老鼠蟑螂密布,沈将军一身铮铮铁骨, 真真是作孽。”   “我听说沈将军还被拉去游街示众, 沈家这回真真是栽了,那么多条人命, 唉。”   宫人渐行渐远,一望无际的雪地上,只有两行小巧的脚印。   沈鸾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她后知后觉,这几日蓬莱殿的宫人少了些许,昨日她想出宫瞧瞧母亲,也叫人拦下。   当时沈鸾并未多想,只当是裴晏刚登基,宫规森严也是应当的。   却不曾想、不曾想竟是因为这样的缘由。   雪珠子乱了视线,雪花簌簌,漫天飞舞。   沈鸾踉跄往后跌去半步,她仍不信,不信宫人口中谋逆叛国的是自己的父亲,不信家人忠心耿耿,一心随君,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然事实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她的马车被拦在宫门口,金吾军静默不言,对沈鸾出宫一事视若无睹,没人再当她是昔日千娇万宠的长安郡主。   沈鸾被变相软禁在宫中。   树倒猕猴散。   蓬莱殿宫人走的走,散的散,到最后,只剩下茯苓和绿萼两个丫鬟。   又或许,那些人是裴晏让的离开蓬莱殿。他想断去她的左膀右臂,想断绝她和宫外所有的联系。   想叫她孤身无助,孤立无援,如孤岛一般漂浮在皇宫,最后只能求助于他。   帝王心思,深不可测,永不见底。   求助无门,沈鸾无计可施。   寒冬凛冽,朔风呼啸,沈鸾在乾清宫长跪不起。   落雪染满双肩,膝盖跪在冰冷台矶上,如针扎一样疼痛不已,不细瞧也知定是青紫交加。   过往宫人低垂视线,偶尔悄悄朝沈鸾投去打探视线。   沈鸾看见他们朝自己指指点点,看见他们幸灾乐祸的表情,看见他们捂唇偷笑。   乾清宫前风雪飘摇,沈鸾双唇发白,瑟瑟发抖,她听见宫人小声的讥笑,道曾经荣宠一身高高在上的长安郡主也不过如此。   虎落平阳被犬欺。   茯苓和绿萼陪伴左右,亦是看不过去。   “郡主。”茯苓声音哽咽,那把叫她拿来挡雪的油纸伞,早被风吹得不见了踪影。   茯苓小声哀求,“奴婢送你回宫罢,这样冷的天,您的身子怎么可能受得住。”   “不必。”沈鸾强撑着,摆摆手。   眼前白雾茫茫,沈鸾身子摇摇欲坠,她再也看不见听不得,眼前青紫模糊,沈鸾一头栽向雪中。   她始终没等来裴晏见自己。   而如今——   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不过咫尺之遥。   枕头下还藏着金镶玉珠钗,珠钗锋利,只需往前半寸……   电光火石之间,沈鸾倏然扬高珠钗,狠命往裴晏脖颈上插|进。   万籁俱寂,夜空中银钩垂挂,裴晏眼中的笑意一点点消失殆尽。   那金镶玉珠钗紧握在裴晏手中,裴晏伏下|身,眸底狠戾阴沉。   喉结滚动,裴晏嗓音喑哑,他一手握住沈鸾的下颌,一点一点,往上抬。   “卿卿这是想……杀我?”   ……卿卿。   上一世沈鸾好说歹说,缠着裴晏好些时日,都换不来的称呼,此刻却轻飘飘落在她耳边。   若是前世的沈鸾,定会因裴晏一个亲昵的称呼欣喜若狂心花怒放,然此刻她却只觉得万般的恶心。   指尖抖动,沈鸾一瞬不瞬盯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人,她忽觉陌生,又觉得该是如此。   裴晏本就是这样的人。   步步为营,苦心算计,为了目的不顾一切。   前世裴晏那般厌恶自己,尚且为了沈鸾背后的沈家与她周旋许久,而这一世——   沈鸾唇角挽起几分嘲讽,她扬起头,目光直直撞入裴晏一双漆黑眸子。   “我以前怎么不知……你竟还有这样的本事。”   可惜了,若是裴晏以这样一番姿态欺骗前世的自己,沈鸾或许真的会信以为真,以为裴晏真心喜欢自己。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捏着沈鸾下巴的手指稍缓,裴晏双眉渐拢。   今夜的沈鸾,好似和往日不太一样。   他低声:“……什么意思?”   夜凉如水,轻盈的月色躲过月洞窗的遮挡,偷着溜进寝殿,落在美人榻前。   那浅浅银辉,像极了沈鸾长跪乾清宫前,漫天的大雪。   沈鸾勾唇,不惧裴晏的靠近。   她嗓音空灵剔透,似山谷幽兰,一字一句在裴晏耳边落下:“裴晏,您这般惺惺作态,不累吗?”   她瞧着,都觉累得慌。   瞳孔倏然骤紧,周身的冷冽如影随形,裴晏沉下脸:“你说什么?”   扼住沈鸾下巴的手指再次收紧,裴晏冷声:“……你以为我是在同你做戏?”   “难道不是吗?”   沈鸾巧笑嫣然,眼底却半分愉悦也无。她冷声,拍下裴晏捏着自己的手指,不留情面地质问。   “你其实一早就知道,湖中假扮裴仪的是堤娅公主,对罢?”   沈鸾其实一直不懂,堤娅既然蓄谋已久,定是万事俱备,又怎会惨死在湖中。   然适才看见裴晏,沈鸾忽的恍然大悟。   她笑笑:“其实上回在八宝阁,你也早料定那些天竺人会动手,所以你故意在那等着。”   等着沈鸾受伤,他才现身,好叫他演一出舍己救人的戏码,叫沈鸾为他殚心竭虑,有愧于心。   然那不过是他和堤娅一早谋划好的。   事后,裴晏怕堤娅暴露自己,于上元夜趁乱在湖中杀死堤娅。   沈鸾莞尔一笑:“五皇子真是好计谋好算计。”   这样高深莫测心思歹毒的一人,也怪道她前世会输得一败涂地。   裴晏愕然怔怔,一时语塞:“我……”   沈鸾没说错,堤娅确实是死于他手,然他下水救人……   沈鸾抬眸望他,只觉得甚是讥讽:“深情款款的戏码不适合五皇子,五皇子还是换别的路走,兴许我还能信上一二。”   沈鸾托腮笑望裴晏:“可惜我往日瞧错你,竟看不出你还有这样一面。”   为了博取她的信任,为了她身后的沈家,裴晏竟然连喜欢自己这种深情话都说得出,没的叫她恶心。   裴晏一张脸冷若冰霜:“你以为我喜欢你,是为了沈廖岳手上的兵权?是为了你背后的沈家?”   沈鸾不置可否,理所当然点头:“……难道不是?”   “沈鸾。”裴晏冷笑,咬牙切齿,“你未免也太高看沈廖岳了。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他不过就是……”   沈鸾:“他是我父亲,是我的家人,他自然比你好上千倍万倍。”   裴晏反唇相讥:“沈廖岳是你父亲,比我好上千倍万倍,那裴衡呢?他也比我好上千倍万倍?”   皓月当空,不远处钟鼓楼传来数声响,月影横斜,裴晏听见沈鸾低低的一声笑。   那笑声极轻极轻,透着无尽的嘲讽淡漠。   “别拿阿衡哥哥同你相比,我怕脏了他……”   余音戛然而止。   裴晏紧紧扼住沈鸾下颌,余下后半句,皆掩在喉咙之间。   沈鸾双唇张合,发不出丁点声音。   “你以为他是谁。”裴晏目眦欲裂。   裴衡不过是一个窃取了自己身份的卑鄙小人,不过是一个赝品罢了,若非沈鸾认错人,裴衡怎会有那般好运气,得到沈鸾的喜欢?   倏地听见“哐当”一声巨响,置于案几上的双面兽耳三足香炉被撞翻在地。   一道白色身影闪过,直直冲向沈鸾。   “喵呜”一声,汤圆浑身白毛竖立。   黑暗中,白色波斯猫一双漂亮的眼珠子泛着光,挡在沈鸾身前,朝裴晏叫唤。   香炉碎了一地,声音之大,自然也惊动了外间的茯苓和绿萼。   绿萼匆忙披了件袄子,秉烛jsg来照。   茯苓欲跟着起来,然不知怎的头重脚轻,绿萼转身声:“我去就好,你且睡下。”   烛影绰绰,映照在紫檀木插屏上,脑袋昏昏沉沉,浓重倦意落在绿萼眉宇间。   绿萼揉着额角,想不通今夜怎会如此困倦。   她强撑着精神,小心翼翼端着烛光:“郡主,可是你醒了?”   以前沈鸾也曾半夜醒来,自己倒茶后,结果不小心扫翻了茶碗,留了一地狼藉与绿萼收拾。   “若是要吃茶,叫奴婢来就是。”   脚步声近在咫尺。   静谧夜色中,那抹不起眼的烛光足以引起惊涛骇浪,引起轩然大波。   裴晏仍伏在沈鸾身前,青色帐幔挡不住他颀长身影,黑暗如影随形。   他好整以暇勾唇,并不怕叫人发现:“你说若是她看见我在此处……”   忽的,一直紧握在沈鸾手中的珠钗高高扬起。   裴晏瞳孔一紧。   金光闪过,那珠钗径直冲向沈鸾腹部。   他只来得及看见沈鸾勾着的唇角。   “那若是……五皇子蓄意谋杀呢?”   鲜血迸溅。 第五十九章   嫣红的血珠子迸溅了裴晏一手。   那珠钗锋利, 几乎刺穿了裴晏手心。   他双眉紧拢,眉宇间透着隐忍和痛苦。鲜血直流,快要染红他大半手掌。   那根金镶玉珠钗仍被他紧攥在手中, 他不敢松开半分。   榻上的汤圆叫裴晏惊得弓起身子,喵呜一声跃下榻, 一头往外扎去。   吓了绿萼一惊, 忙不迭擎住手中的油灯。   定睛细看,那地上圆滚滚的一团, 不正是沈鸾养的汤圆。   绿萼悄无声息松口气, 踮脚,借着丁点烛光打量寝殿的一切。   光影晦暗。   松石绿双绣花草仙鹤纱帐掩着,轻轻笼罩, 烛光在手心后晃动。      绿萼悄悄移灯,看清地上香炉的残渣碎片,心下笃定是汤圆造的孽。   沈鸾先前好不容易吃了药睡下, 怕吵醒人,绿萼蹑手蹑脚进殿, 不敢秉烛, 只借着窗外夜色,悄悄收拾了地上的狼藉。   头疼得厉害, 绿萼不敢久留,匆忙退下。   茯苓睡在熏笼边,半撑着身子扬起身,她强撑睁开眼:“……郡主可还睡着?”   绿萼点头, 天冷, 屋里虽烧着地龙,还是比不得被窝暖和。   重新躺下抱着手炉暖手, 绿萼轻声:“只是汤圆打碎了香炉,不碍事,快睡罢。”   两人一夜无话,枕着月色沉沉睡去。   隔着一扇紫檀木插屏,沈鸾怔怔望着自己的手心。   空无一物。   那珠钗早就叫裴晏带走,半支开的窗棱隐隐露出一隅夜色。   裴晏早已翻窗走了。   院外几株红梅俏生生,随风摇曳。无端的,沈鸾忽的想起裴晏刚才被珠钗刺穿的手掌,沾了血的珠钗虽叫裴晏带走,然帐幔的血腥味,隐约在鼻尖萦绕。   她轻哂。   论心狠手辣,她到底比不上裴晏,竟为了博取自己的信任,连那手也不妄不顾。   明蕊殿灯火通明,裴晏寝殿亮着烛光,光影绰约,亮如白昼。   李贵躬身,半跪在榻沿。   低垂着脑袋小心翼翼为裴晏包扎伤处。   伤口触目惊心,裴晏手上还握着一利器,是一根金镶玉珠钗。   那金镶玉珠钗缀着的南海珍珠早叫鲜血染成胭脂色,点点血珠凝聚在上处。   裴晏眉眼低垂,深黑如墨的眸子隐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李贵张唇,目光落至裴晏棱角分明的下颌,又讪讪闭上唇。   裴晏这番,分明不想多话。   他垂首敛眸,细细回想沈鸾今夜的不对劲。   阿衡哥哥。   ……阿衡。   陡地,裴晏瞳孔一紧。   那根珠钗捏在他手中,似要被震得粉身碎骨。   前一世,沈鸾唤裴衡,就是唤的阿衡哥哥。   金镶玉珠钗自手心滚落,终碎了一地。   ……   许是真的染了风寒,翌日清晨。   绿萼起身,头重脚轻的病状半点未减,她捂着酸痛的眉角,怕传给沈鸾,不在外间住着,搬回了自己屋。   沈鸾端坐于妆台前,透过支开的月洞窗望见廊檐下站着的绿萼,她莞尔:“绿萼也太小心了些,不过是风寒而已,又不是痨病,我哪里就这般娇贵了。”   茯苓俯身,自汝窑瓷盒中挑出一根白玉簪花棒,为沈鸾描眉画眼,对镜贴花钿。   她笑弯眼睛:“郡主自然是娇贵的,只昨夜本该我起来才是。”   只她那会不知为何,眼睛一直睁不开,绿萼当她困得厉害,遂自己进屋收拾。   “郡主睡得熟不知道,昨儿夜里汤圆偷偷打翻来了一个香炉。”   自蓬莱殿养了汤圆后,不是今日摔了花瓶,就是明日摔了青铜钟。   蓬莱殿宫人司空见惯,不曾放在心上。   茯苓站在沈鸾身后,为她挽发:“别的就算了,半夜摔了东西,若是郡主起夜,踩着了可怎么办。”   懒洋洋趴在紫檀木插屏上的汤圆似听懂茯苓对自己的嫌弃,不满喵呜一声。   纵身一跃,自插屏上跳下,懒洋洋趴在沈鸾怀里。   茯苓忍俊不禁,抚掌称笑:“这猫儿莫不是真成精了罢。”   她忽的压低声,“奴婢听闻猫能看见不干净的玩意,会不会昨儿夜里是它……”   茯苓后脊发凉,惴惴不安,“郡主,奴婢今夜还是在炕上睡着罢。”   沈鸾戳她额头:“我今日家去,要睡你可以留在宫中,我不强求。”   茯苓捂头直笑:“是奴婢疏忽了,竟然忘了这事。”   记忆复苏,沈鸾最想做的,就是回沈府瞧一瞧。   她总得看看父母亲,悬着的一颗心才能放下。   沈氏不放心沈鸾归家,亲自到宫里接人。   红墙绿瓦,一枝红梅偷偷从园中探出脑袋,雪色映照。   宫人躬身,拿着拂尘在院中侍奉洒扫。   见是沈氏,纷纷躬身请安:“奴婢见过沈夫人。”   廊檐下,台矶上的皑皑白雪早就叫宫人洒扫干净,沈鸾披一身朱红色狐狸里斗篷,脚上一双云烟如意水漾红凤翼缎鞋,唇上一点红,满头珠翠,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款步提裙,沈鸾扶着茯苓的手,慢悠悠自廊檐下穿过。   她今日穿得多,走路自然也笨重些,怀里还抱着一个青铜鎏金小手炉。   沈鸾无奈剜茯苓:“怎的如今你也同绿萼一样了,这天这般好,非要叫抱着这沉甸甸的玩意,好生没趣。”   茯苓笑着宽慰:“奴婢也是一片真心,郡主不想着其他,倒也可怜可怜奴婢。自除夕之后,奴婢日夜提心掉胆,若是郡主再……”   话犹未了,茯苓先自打三下嘴巴。   沈鸾笑睨她一眼:“好啦,我抱着手炉就是。”   余光瞥见茯苓手腕上的攒珠累丝金凤手镯,沈鸾唇角笑意渐淡。   前一世,茯苓为了自己,连母亲的遗物都当了去。   她眼中亮光逐渐消失殆尽。   沈鸾静默不语,冷风拂过,轻荡开衣袂的一角。   闻得沈鸾没出声,茯苓还当是自己放才说错话,忙忙福身:“郡主,方才是奴婢……”   沈鸾怔忪,随之勾唇笑之:“又没说你,你紧张做甚。”沈鸾低声呢喃,“不过是瞧着你腕上手钏少了些,改日叫人开库房,你自去挑一些。”   茯苓挽唇:“郡主赏给奴婢的,奴婢一辈子都戴不完,哪里用得着那么多呢。”   沈鸾不以为然:“那也可挑些别的,犯不着只在手钏上较劲。”   说话间,沈鸾遥遥瞧见母亲站在雪地中,银装素裹,四面粉妆银砌。   沈氏一身秋香色鹤氅,双目怔然,闻得沈鸾的声音,方从回忆中抽身。   沈鸾喜笑颜开,迫不及待朝沈氏奔去:“母亲!”   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沈鸾一步步,皆有沈氏相伴。   她笑着挽起唇角,将沈鸾抱在怀里,怕她冷,又叫茯苓拿了雪帽来。   沈鸾扶着发髻,当即摇头拒绝,往后退开半步:“我不要。”   一身的臃肿,若再加上这雪帽,更如圆滚滚的一团了。   沈鸾爱俏,沈氏好说歹说,她都不肯点头。   茯苓欲再劝,沈氏摆手制止:“罢了,左右车上暖和,冻不着她。”   沈鸾转悲为笑,笑着搂住沈氏:“母亲最好了。”   和记忆中如出一辙,沈氏常年礼佛,沈府因此也修了一个小佛堂,衣衫染了檀香,宁静清雅。   朱轮华盖八宝香车稳稳当当行驶在宫道上,左右两对高几上设官窑美人瓢,红梅数枝,花香拂面。   沈鸾盯着那红梅,不由记起和裴晏的初见。   一时间,她连高几上的红梅都看不过眼,想着过会叫人撤下,省得她看着闹心。   香车行至宫门口,长安郡主的车舆,自然无人敢拦。   宫门口金吾军侍立,忽闻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近,马声嘶鸣,停在沈鸾车舆前。   沈鸾正好奇来人的身份。   倏然车帘掀开,裴煜一张风流俊俏的面孔映入视线。   沈鸾惊喜:“你怎么在这?”   小郡主趴jsg在窗边,遥遥和裴煜注视。   裴煜攥紧缰绳,军营军规森严,若非如此,昨日闻得沈鸾清醒,他早已飞奔至蓬莱殿。   怀里的滴酥鲍螺还热着,裴煜自怀里掏出,在沈鸾眼前晃晃,丢在她手中:“顺路买的。”   橼香楼的滴酥鲍螺每日只售百份,若非早早去,定赶不上新鲜出炉的。沈鸾虽爱吃,却也不想独自起早贪黑,遂回回找上裴煜,叫他陪自己前往。   乳酥香脆,沈鸾不解:“这么好吃的东西,你怎就不喜欢?”   裴煜隔着车窗瞧她:“甜腻腻的,也就你喜欢吃。”   沈鸾好奇:“这个时辰了,橼香楼怎的还有滴酥鲍螺?”   裴煜挑眉看她:“你不知道?”   沈鸾更为不解:“……知道什么?”   裴煜:“橼香楼今日来了新厨子,除滴酥外,还有几样江南小吃。你若是想去,我……”   沈鸾眼睛一亮,抚掌埋怨:“有这样的好事,你怎的不叫上我!”   说着,窝在沈氏肩上,挽着母亲的手:“母亲,我想去瞧瞧,母亲陪我去。”   谁也拗不过沈鸾的撒娇,沈氏稍稍迟疑,终点头应允,又叮嘱:“不可在外头顽太久。”   她仍是对沈鸾先前在八宝阁出事心有余悸。   沈鸾弯弯眼睛。   冰天雪地中,沈鸾盈盈笑声自香车内传出。   “裴煜在呢,谁能伤得了我。”   寒风彻骨,裴晏一身玄色袍衫,右手掌心包着厚厚纱布,疼得厉害。   风吹迷了他的眼,视线所落处,是沈鸾笑靥如花的一张脸。   他看见她亲昵倚在车窗边,笑着和裴煜谈论橼香楼的新品。   好似裴煜的话不如她意,沈鸾狠狠剜他一眼:“我不和你说,过会我买了,都叫人送给阿衡哥哥,才不给你。”   ……   日光映照,雪色消融。   街上贩夫走卒掠过,自除夕后接二连三出了意外,好不容易出宫,沈鸾定要顽得痛快。   沈氏担心她大病未愈,买来的小吃只叫她吃了一口,再不肯叫她多吃。   沈氏捏着丝帕,为沈鸾拭去唇角的碎渣,她笑言:“早不该答应了你,方才吃那海棠糕,那可是好消化的,若是吃坏了肚子,倒真成我的罪过了。”   沈鸾不以为意:“不过是一口,母亲也太小题大做了点。”   橼香楼新出的小吃果真不错,沈鸾叫人拿油纸包包好,一一送去东宫。   裴煜抱手站在一旁,拿眼珠子看沈鸾,意有所指。   沈鸾弯眼:“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上回你吃着好吃的竹叶青酒,父亲院中还埋了两坛,等下我叫人送去给你。”   裴煜笑睨她一眼:“算你有良心,只是沈将军怎么……”   余光瞥见沈鸾身边站着的沈氏,裴煜忽的收住声。   沈鸾偏头看他:“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裴煜耸肩,“只是沈将军的酒,你就这么轻飘飘给我了,不用同他商量?”   沈鸾笑笑:“一坛酒而已,父亲还不至于这般小气。”   裴煜若有所思,脸上却不显,只笑道:“那倒也是。”   ……   沈府前伫立着两头石狮子,下人躬身洒扫,偶然瞥见一老妪,那人身影佝偻,后背背着一个破败布包,左眼睛坏了一只,只有右眼泛着浑浊之色。   她一瘸一拐,朝下人走来。   近前,下人方发现这人居然是个哑巴,嘴里哼哼唧唧,根本听不清。   下人双眉稍拢,抓起扫帚赶走人:“什么叫花子,这里不是你来的地!”   老妪张开嘴:“啊、啊……”   声音模糊不清,只依稀听见几个音节。   下人不耐烦,欲将人赶走,忽闻一阵花香袭来,是长安郡主的车舆驾到。   朱轮华盖香车尊贵华丽,早有奴仆上前,拿了脚凳,恭迎沈鸾下车。   茯苓:“郡主,你……”   话犹未了,忽的有一老妪从石狮子后直直闯了过来,唬了沈鸾一跳。   老妪支吾不清:“啊、啊……”   茯苓吓住,只当又是有人浑水摸鱼,她厉色:“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走!”   那老妪本就瘦弱,几个小厮上前,轻而易举将人制住。   那老妪一张脸肮脏不堪,满是污垢。   沈鸾缓过神:“茯苓,你拿些银子,叫她买点吃的,别叫人为难了她。”   茯苓福身:“是。”   沈氏慢一步下车,还不知外面发生何事,陡地看见那老妪一双眼睛,沈氏吓得花容失色:“你……”   怕叫沈鸾看出自己的异样,沈氏扬高声,唤下人来:“快、快把那人赶走!”   沈鸾狐疑往后瞧:“……母亲?”   沈氏平时最是乐善好施的一人,怎的如今对一老妪避之不及。   沈氏定定心神,忽而攥紧沈鸾的手腕。   沈鸾只当沈氏是因着先前自己被掳走的事受惊,她轻声宽慰:“母亲放心,那不过是个老人家,兴许是走投无路才会上街拦车。”      沈氏惊魂未定:“我、我……”   沈鸾揉揉母亲双手:“母亲,卿卿在这。”   沈氏双眼泛出泪光,将沈鸾搂紧:“母亲刚刚、刚刚只是吓坏了。”   她又成了那个温柔贤淑的沈夫人,沈氏弯唇:“叫卿卿担心了。”   隔着车帘,那老妪还欲推开人上前,嘴上一直朝沈鸾嘟囔着什么。   她双手在空中扑腾,明明怀中无一物,却好似在哄着孩儿。   沈氏眼中划过一道狠戾:“来人。”   她努力克制心底的害怕,纤长手指朝前指,唇角挽起几分温柔:“多多拿些银钱来,好生将人送走。”   话落,再不敢多看那老妪一眼。   待奴仆远远将人带走,沈氏方同沈鸾一起下车,   沈鸾挽着母亲的手,往府中走去:“真的只是一位老人家,母亲莫多心。”   沈氏无奈,揉着额角:“母亲这也算是……杯弓蛇影了。”   日光氤氲,沈府一切都如前世一样,只沈鸾园中多出几株红梅。   沈鸾眉眼弯如弓月:“母亲,我园中……”   声音戛然而止。   隔着茫茫雪色,沈鸾忽的瞧见花厅上的一人。   玄色圆领长袍,那人脚踩高腰靴,右手掌包裹着厚厚纱布。   闻声,他抬眸,朝沈鸾遥遥望来一眼。   是……裴晏。   沈鸾面色大变:“你怎么在这?”   沈廖岳垂手站在一旁:“长安,五皇子此事前来,是找你有要事相谈。”   官窑茶碗轻置于案几上,裴晏眸光扫视,垂手侍立的宫人自觉退下。   沈廖岳和沈氏相视一眼:“那我们……”   裴晏不疾不徐抬眸,那双如墨眸子渐渐染上不耐烦。沈廖岳讪讪干笑两声,转身携沈氏离开。   临走前,仍不放心朝沈鸾望去一眼。   可惜沈鸾背对着廊檐,没瞧见。   四下无人,沈鸾不必再虚与委蛇。   她没好气,找了张太师椅坐下,直言不讳:“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五皇子不必同我白费口舌。”   “那你和谁有话说,你的阿衡哥哥?”裴晏唇角勾起几分讥诮,“还是……阿衡?” 第六十章   寒冬关照, 四下静悄悄。   沈鸾不解其意,双眉紧皱:“你在说什么,阿衡哥哥不就是……”   声音骤歇, 沈鸾瞳孔缩紧,她不可置信盯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裴晏。   玄色长袍侵占了自己所有的视线, 裴晏居高临下, 一双眸子深如黑眸。   此前的猜测在此刻得到验证,他勾唇俯身:“想起来了?阿珩是我, 不是皇兄。”   如青石落入水中, 瞬间涟漪阵阵,水波粼粼。   不小的花厅,盘金花卉缂丝屏风伫立, 紫檀案几上设青绿古铜鼎。藏香袅袅,青烟未烬。   不远处的抄手游廊,侍女端着漆木茶盘, 遍身绫罗,款步穿梭。   沈鸾抬眸愕然, 骤缩的瞳孔映照着裴晏清朗的容颜, 她咬牙,前世今生, 满腔恨意涌上心间。   她在乾清宫前苦苦跪了三天三夜,终在今日等到了答案。   “我父母的死,是否同你有关?”   裴晏眸色稍沉,青玉扳指在指间转动, 他点头:“是。”   ——啪。   响亮的一记耳光。   记忆复苏后, 沈鸾也有过片刻的怔忪,想着前世是前世, 今生是今生。若是今生和裴晏井水不犯河水,能换来她一家的平安,她倒也乐意。   然此时此刻,怒火占据胸腔,沈鸾双唇阖动,怒火攻心。   裴晏是怎么敢,怎么敢在害死她父母后,又若无其事出现在自己面前,出现在沈府。   害死父母亲的是他,沈家的灭顶之灾也是因为他……   扬在半空的手指轻轻抖动,沈鸾身子摇摇欲坠,恨意呼之欲出。   “所以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呢?”   少顷,她低低笑了两三声,仰头望人。   前世求而不得的人近在咫尺,沈鸾弯唇,她步步逼近,那双潋滟秋眸再也不是含情脉脉,再也不是深情款款缱绻旖旎,jsg而是讥诮冷漠。   沈鸾弯眼,声音温柔,如前世那般唤裴晏:“……阿珩。”   ……阿珩。   久违的称呼,裴晏却半点雀跃也无,他拢眉:“卿卿你……”   沈鸾眉眼弯弯,眼底深处却半点笑意也无,她笑靥如花:“我倒是忘了,五皇子向来厌恶我,不喜我唤他的小名。”   裴晏眼眸骤紧:“不是,我没有……”   “……没有?”   笑容在沈鸾唇角荡开,如春风拂柳,温和轻柔,“你今日来,不就是为了试探我是否想起了一切,是否想起是我自己认错人,错将阿衡哥哥认成你。长安郡主沈鸾挚爱的、一见钟情的,本该是你五皇子裴晏,而不是太子裴衡。”   裴晏拧眉:“……你喜欢的本就是我。”   裴衡算什么,不过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窃贼。   沈鸾喜欢的、钟爱的,本就是自己。   “……所以呢?”   沈鸾抬眸,目光直直撞入裴晏一双黑眸,她莞尔一笑,如墨画的柳眉淌着片刻笑意。   随即,又缓缓结上一层冰霜。   “五皇子此番前来……是拿我曾经对你的喜欢当作笑资,来看我笑话,是吗?”   沈鸾步步紧逼,“怎么,前世看不够,今生还要继续吗?看看我有多愚蠢有多狼狈,竟为了你落得那样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裴晏瞳孔一紧:“我没有……”   “没有?那你提以前的事做什么?”   沈鸾高高仰起头,满头珠翠,红珊瑚珠钗步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沈鸾面无表情,目光似淬了寒冰。   “五皇子还不懂吗,你只要站在我眼前,就是在无时不刻提醒我,提醒我曾经因为信你犯下的蠢事,提醒我因为自己错付真心而害死自己的双亲。”   裴晏忍无可忍:“——沈鸾!”   他双目灼灼,掌心的麻药过了时效,十指连心,撕心裂肺的疼痛顺着指尖传遍全身。   然再疼,也没有沈鸾的言语杀人诛心。他皱紧眉:“我没有……”   裴晏忍着手心的剧痛,“我没有来看你笑话的意思,我只是……”   活了两世,裴晏好似还从未当着沈鸾的脸,堂堂正正将那话道出。   “只是什么?”   沈鸾眉眼弯弯,声线轻和如潮水,“……裴晏,你总该不会是真的喜欢我罢?”   同样的问题,沈鸾也曾问过裴晏。   彼时他们被天竺人追杀,走投无路之时坠入深渊。   怪石嶙峋的山洞,光影斑驳,沈鸾托着腮,笑盈盈将问题抛出。   那时的长安郡主,何等的骄衿,只当裴晏的喜欢如芸芸众生,如京城世家子弟对自己的爱慕,她并不在意。   然再怎样,也没有此时的笑容刺眼锥心。   “什么时候的事?”   沈鸾弯唇,字字诛心泣血:“是我死之前还是死之后?亦或是今生发现我喜欢的不是你,这枚棋子不好掌控,所以假惺惺上演这一出深情戏,好叫我心软,好叫我回心转意,好叫沈家……再次成为你登基称帝的垫脚石。”   沈鸾忽的冷下声,眼如秋波的一张脸再也找不到丁点温柔笑意。   “裴晏,你若真的冷血无情,狠心绝情,我倒还能高看你一眼,还能说一句帝王薄情寡义。然你这般惺惺作态装模作样……”   冬风拂过,檐角下的檐铃发出细碎声响,日光摇曳,轻落在廊檐两侧的金漆木竹帘上。      暖日当暄,沈鸾声音极轻极轻,在裴晏耳边拂过。   “……真叫我恶心。”   ……   冬雪消融,红梅簌簌落地,枝桠树梢隐约可见绿芽冒尖。   沈氏紧皱双眉,倚在楠木交椅上,不小的一间书房,两侧挂着一副紫檀木联牌的对联,正面一张黄梨木长案几,案几上设瑶琴宝鼎。      书房青焰未烬,香烟缭绕。   沈廖岳背着手,他一身石青色家常圆领袍衫,来回踱步。   沈氏看得头晕:“将军该歇歇才是,若是叫卿卿看见了,定当起疑。”   沈廖岳闻言,重重叹口气,掀开袍衫坐在另一侧的楠木交椅上,他焦躁不安,捏着腕间的楠木佛珠。   李贵守在花厅前,沈廖岳根本打探不到裴晏和沈鸾说了什么。   沈氏亦是坐立不安,忽闻小厮前来,沈氏登时站起:“如何,找到那妇人的下处吗?”   小厮双膝跪地:“回夫人的话,小的怕那老妇人起疑,只远远跟着,见她买了两个肉包子,然后、然后拐入小巷……”   他额头紧贴地面,哐哐哐磕头叩首:“小的一不留神,她就……没影了,小的再也找不着人。”   沈氏跌坐在地,双目无神怔忪。   那老妪一张脸肮脏不堪,叫污垢迷了脸,然那双眼睛……   沈氏攥紧手中丝帕,当初知道那事的宫人,都叫皇帝处死,然那老妪……那老妪实在像极了当初为沈鸾接生的婆子。   沈氏胆战心惊,一颗心惴惴:“老爷,你说她会不会……”   沈廖岳到底经历过世面,他揉揉眉心:“只要人在京中,就一定跑不了。”   地上伏跪的小厮很有眼力见,他连连叩首:“老爷夫人放心,小的已悄悄和附近几个掌柜说过了。那老妪好认得紧,只要瞧见人,立刻……”   话犹未了,倏然听见廊檐下一阵盈盈笑声传来,沈鸾款步提裙,踩着雪色遥遥穿过抄手游廊。   越过影壁迈入书房,沈廖岳摆摆手,挥散小厮。   沈鸾:“母亲怎么在这,叫卿卿好找。”   沈氏收起眼底的忧愁不安,笑着将沈鸾搂入怀中:“五皇子走了?”   “兴许罢。”   沈鸾不满,从沈氏怀中仰起头,她小声嘀咕,“母亲怎么这样,叫我同那样的人待一处。”   “是母亲的错,母亲下回定不叫卿卿一人。”   沈氏搂住沈鸾双肩,拿眼睛觑沈鸾脸色,“五皇子刚找你,是为了何事?”   “没什么。”   不过是前世的荒唐事,沈鸾总不可能一一道出,她倚在母亲肩上,声音软绵绵:“母亲,我不喜欢他,日后若是他来了,叫人远远打出去才是正理。”   沈氏怔怔,和沈廖岳对视一眼,她放缓声音:“卿卿真是不喜那五皇子吗?”   沈鸾不假思索:“那是自然,母亲怎的不信我?”   沈氏揉揉她发髻:“母亲不是不信你,只是甚少见你这样,以前三公主你虽也不喜,然她说的话,你还是听的。”   沈鸾轻哂,双眉紧紧蹙着:“……他怎可和裴仪相比?”   前世沈家出事后,宫里人人对沈鸾避之不及,深怕因为她得罪皇帝。唯有裴仪,偷偷叫紫苏送来好些银钱,还叫沈鸾等着,她定想方设法送她出宫。   若非自己当时失足,兴许那会……   沈鸾摇摇头,甩开以前的噩梦。她重新陷入母亲怀中:“我就是不喜欢他,他说什么做什么我也不会听。母亲日后也少提他,没的败了我的好兴致。”   沈氏展露笑颜,和沈廖岳相视一笑:“好,好。母亲再也不提了。”   话落,又拥着沈鸾回自己屋子。   瞧见沈鸾手里空着的手炉,沈氏忽然皱眉,瞪她一眼:“先前叫你抱的手炉呢,怎的不带在身上。”   沈鸾摇头晃脑,装糊涂:“兴许是方才瞧见那人,气得忘了。”   沈氏无可奈何,拿手指头戳戳她额头:“你呀。”   受不了沈鸾撒娇,沈氏唤来茯苓,叫好生照看着,沈鸾屋里的银火壶也叫烧得烫烫的,切不可马虎。   沈氏温声细语:“你如今身子比不得从前,莫再贪凉,那冰玉圆子,也不可再吃了。”   沈鸾瞪圆眼珠:“……若是入了夏,也不行吗?”   沈氏摇头:“不行。”   沈鸾目瞪口呆,那冰玉圆子是她夏日最喜爱的,她一日不吃都惦记得慌。   沈鸾挽住母亲衣袂:“母亲,我不过落了一回水……”   沈氏敲她额头:“你还知道自己落了水,女孩子家家的,身子自然娇贵。”   提起这事,沈氏难免想到沈鸾的子嗣,她忧心忡忡,又唤来茯苓,叫这几日都盯紧些,别叫沈鸾偷偷将药倒了。   沈鸾瞠目:“我都多大了,怎还会做这种事?”   沈氏轻声:“其他就算了,只这药定是要吃的。”   沈鸾拗不过母亲,道了声“好”。   沈氏兴致低低,沈鸾狐疑:“……母亲这是怎么了,谁惹母亲不高兴了?”   她试图抚平沈氏皱着的双眉。   沈氏挽起唇角:“谁能惹我不高兴,不过是想到你以前也才这般大,小小的一团,还在襁褓之中,如今也快要成家了。”   沈鸾笑开:“只是在东宫,母亲若是想我,我也能常常回家来。”   沈氏轻声jsg:“傻孩子,若去了东宫,你就是太子妃了。”   宫规拘束,总不得自在。   “以前母亲还想过,京中世家子弟众多,却无一个能配得上我们卿卿。”   沈鸾弯唇:“若非是阿衡哥哥,我才不嫁人。”   一语未了,沈鸾忽的想起被自己荒废多日的针黹,她自母亲怀中坐起,笑央。   “母亲,我想自己织嫁衣,你教我好不好?”   沈氏惊诧:“先前你父亲叫绣娘织的……”   那一身叫裴晏看见了,沈鸾半点也不想穿着它嫁给裴衡。前世自己虽也学了几日,然到底手生,针线缝合得歪歪扭扭。   她撇撇嘴,双颊忽的涌起红晕:“那是外人绣的。”   沈氏笑弯一双眼睛,她俯身凑近沈鸾耳边:“除了嫁衣,卿卿也可学绣些别的。”   她低声,在沈鸾耳边落下几个字。   沈鸾面红耳赤,双颊滚烫如朝阳。   她羞红脸,推开沈氏:“——母亲!”   沈氏笑睨她一眼,盯着她看了片刻,又将人拥入怀中:“好好好,母亲不说了。”   沈鸾咬唇双唇,双颊泛着红晕,她轻声嘀咕:“阿衡哥哥才不是那般孟|浪之人。”   屋内静悄悄,偶有冬雪自檐角滑落,惊起一地的残影。   少顷,沈鸾轻轻凑至沈氏耳边,脸上羞赧万分。      “……鸳鸯戏水的,难学吗?” 第六十一章   凛冬的午后, 日光总是暖融融的,浇落一地的金黄。   沈府上下眉开眼笑,欢声笑语。侍女穿金戴银, 手上的珠钏非等闲之物,通身的气派, 远远瞧着, 竟也不输给寻常人家的大小姐。   沈府园中笑声阵阵,沈氏搂着沈鸾, 直喊心肝宝贝, 笑声不断。   沈鸾不乐意,埋头窝在母亲怀里:“母亲再笑,卿卿就该恼了。”   沈氏掌不住, 又连着笑了两三声,方止住,她唤人拿来针线。   沈鸾手脚笨, 针黹学了好多回,仍总是扎伤手。   和沈氏同坐在炕上, 临窗炕上铺着锦裀蓉簟, 一侧的黑漆描金带托泥圆凳上设蓝釉海棠型花盆。   因着在家的缘故,沈鸾换了件彩绣牡丹织金锦罗衣, 倚在案几上,看沈氏动作。   有样学样。   沈鸾单手捧脸,眼睛看得都痴了,她低声感慨:“母亲好厉害。”   说着, 沈鸾又撇撇嘴, 不甘心,“怎的我半点也不像母亲, 笨手笨脚的。”   绣花针尖锐,沈氏一个不留神,扎伤了手指。   她双目怔怔,盯着沈鸾片刻不移视线。   沈鸾唬一跳,忙不迭拿丝帕捂住,抬眸,对上沈氏怔忪的眼神,她试探:“……母亲?”   沈氏眼皮轻动,片刻方低头,唇角挽起一点笑:“适才还和你说做针黹要留神,不然容易扎伤手,不曾想这么快就打脸了。”   只是出了点小血珠,不是什么大事。   沈氏简单处理好伤口,又拿过针线:“卿卿看这里……”   沈鸾一把夺走,不叫沈氏再拿着:“今日先不学了,明日再学。”   沈氏笑睨她一眼,知晓沈鸾是担心自己:“母亲无事,不过是拿针时不小心扎到手指头,做针黹,这种事难免的。”   沈鸾半信半疑:“……那母亲先前做虎头鞋,也常受伤吗?”   她眨眨眼,忽而又想起沈氏先前做好的小衣,那都是给小孩子备的,“母亲近来还在做吗?”   小孩子的衣物鞋袜,着实小巧玲珑,精致得很。   沈鸾好奇,转首欲叫人拿来瞧瞧。   手上的绣花针险些又扎向指尖,心口鼓动,沈氏左眼皮直跳,她强颜欢笑。   “……没、没有了。”   思及沈鸾之后子嗣艰难,沈氏不叫她在这事上多费心,只道,“母亲后来想了想,卿卿说得极对。你还小,这种事顺其自然,不用急。”   未出阁的少女,提起这种事难免脸红心跳,沈鸾一张脸埋在手心,不叫沈氏看见自己绯红的双颊,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母亲看。   廊檐下悄无声息,只有日光映照。   在沈氏屋里磨蹭了会,沈鸾回屋歇息,不打扰母亲午歇。   送走沈鸾,沈氏唇角的笑意渐淡,她坐在窗下,揉着紧皱的眉心。   温煦的日光从窗口照入,却怎么也抚不平沈氏的愁绪。   半晌,房间方响起沈氏淡淡的一声:“来人。”   侍女掀帘而入:“夫人。”   沈氏抬眼淡声:“我记得先前安南侯府曾送来一封请帖。”   侍女福身,道了声是:“侯夫人说她家中的红梅开的正欢,请夫人过去赏梅。”   沈氏颔首:“派人去侯府说一声,就说我应下了。”   侍女稍怔,往常这种,沈氏都是拒了的。然主子的心思,她作为下人,不好多猜疑,只应声退下。   暖日当暄,沈氏遥望博古架上的青铜钟,眉宇愁容淡淡。   洪太医医术高明,他断定沈鸾子嗣艰难,十有八|九不会出错。   明目张胆找大夫自然不妥,然沈氏记着,安南侯夫人刚嫁到侯府,也是迟迟未有身孕,后来幸而得一秘方,不出两月就怀了世子。   沈氏盘算着,从侯夫人手里要来秘方,给沈鸾养养身子。   .   一连好几日,沈鸾都窝在沈氏屋里,日落方悠悠离开。   沈鸾的女红未曾长进半分,倒是沈氏院中的花花草草,叫沈鸾糟蹋了不少。   茯苓捂唇,将沈鸾从是非地拉走,她自己也看不过去:“郡主看在奴婢的面子上,饶了它们罢。”   沈鸾皱眉不满:“不过是多浇了点水,怎的到了你口中,好似我成了什么恶人一样。”   茯苓忍俊不禁:“奴婢可不敢编排郡主,只这海棠娇贵,禁不得雨露。”   好说歹说,总算将沈鸾劝回院子。   春寒料峭,虽入了春,天气仍冷俊俊的,沈鸾怀中的手炉不离身。   今日是花朝节,姚绫早早就递了帖子,邀沈鸾前往洛河一叙。   妆台前,沈鸾正襟危坐,任由茯苓为自己对镜理云鬓。高高的峨髻缀珠翠梳篦,华贵典雅。   朱红色盘金宝相花纹宫衣曳地,日光流淌其间,美不胜收。脚上的乳烟缎攒珠绣鞋小巧精致,亦是京城独一份。   茯苓俯身,为沈鸾整理裙裾,她嘴上似抹了蜜:“今日洛河河畔,郡主定是最好看的小娘子。”   每年花朝节,京中世家小娘子都会聚在洛河边上,簪花踏青,若是遇上心仪的如意郎君,也可将手中的桃花枝送出。   洛河河畔高高围着帷幔,金吾军垂手侍立,若非京中世家子弟女郎,皆不得靠近半步。   遥遥的,先是听见一阵花铃声响,而后方是一辆八宝华盖香车。两侧缀有两盏通胎花篮式玻璃灯,珠宝争辉,流光溢彩。   其中一名金吾军欲上前拦车,立刻被领头的喝命:“你不要命了!看清楚这是谁的车舆,你有几斤几两,敢拦她?”   那人吓一跳,再不敢动弹。   领头压低声:“机灵点,那里头坐着的是长安郡主,在这京中你要想活命,得罪谁也别得罪她。”   华盖和五明扇之后,数十名宫人手持提香炉,袅袅青烟弥漫,而后方是长安郡主的车舆。   洛河河畔,罗绮穿林抚树,水声潺潺。   比不得沈鸾姗姗来迟,树荫下花团锦簇,世家小娘子三三两两围在一处,其中最显眼的,当属三公主裴仪。   有小娘子知晓裴仪不喜沈鸾,故意挪至她身前:“长安郡主未免也太拿乔了,竟比公主来得还迟。”   裴仪轻飘飘瞥了她一眼。   周遭珠围玉绕,无人敢附和半句。   那人脸上无趣,讪讪干笑两声,喊了声:“公主?”   裴仪手扶着发髻,只一个眼神,那小娘子立刻被紫苏“请”了出去。   她笑望姚绫一眼:“瞧你,请的都是些什么人。”   姚绫不敢得罪裴仪,笑着福身:“公主恕罪,是臣女疏忽了。”   裴仪挥袖:“起身罢,今日不在宫中,随意即可,不必拘束。”      姚绫:“是。”   说话间,沈鸾已扶着茯苓的手下了车舆,姚绫笑着迎上前,款步提裙,未待行至沈鸾身侧,忽的有人强先一步。   “沈鸾!”裴仪气呼呼,张开双臂拦下人。   姚绫叫苦不迭,以为裴仪又看沈鸾不对眼,欲寻对方的不是。   想着上前劝和一二,忽然听裴仪气恼道:“我的灯笼呢?”   上元节那夜,本该送给裴仪的灯笼,最后却沉在太液池中,叫宫人捞起丢了。   裴仪理所当然:“我的灯笼叫你弄丢了,来年上元节……”   话犹未了,倏然眼前多了一个半人高的纸鸢,沈鸾一双杏眸笑盈盈:“灯笼没有,纸鸢要吗?”   那纸鸢jsg是沈鸾自己做的,足有半人多高。   裴仪双眸亮起:“那你自己的呢?”她往后瞧,“你自己没做?”   沈鸾:“只做你一人已够累了,我哪还有精力做其他。”   裴仪诧异:“那你今日……”   沈鸾眉开眼笑:“我的是阿衡哥哥做的。”   那是前日裴衡叫来福送到沈府上的,沈鸾爱不释手,特地叫茯苓收起来,省得叫汤圆挠坏了。   裴仪横眉冷目,她瞪圆眼珠子:“皇兄好偏心,怎的不给我也做一个?”   沈鸾面不改色,只觑着裴仪笑:“他偏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难不成你今日才知道?”   裴仪恼羞成怒:“——沈鸾!”   暖日当暄,春罢莺啼。   沈鸾一身石榴红织锦缎大袖衣,白玉嵌鎏金朝阳桂珠钗熠熠生辉,尤为瞩目。   花朝节不拘男女,郎君纵马奔腾,沿着洛河两畔策马扬鞭,或是吟诗作赋,人人清俊英朗,却又叫沈鸾夺去视线。   有大胆者欲上前,手中的桃花枝还未送出去,立刻叫同伴拉住。   “你当她是何人,那可是长安郡主,未来的太子妃。”   那人把酒言欢,手里还提着一个酒壶,醉醺醺笑道:“……那又如何?”   他一身风流倜傥,潇洒放纵,“那样的小娘子,就算能得她一眼……”   一语未了,忽的膝盖一软,有一个小石头骨碌碌落地。   那人脚下趔趄,竟失足跌落在洛河中。   幸而水不深,不至于丧命,然也引起哄堂大笑。   众人只当他喝醉酒,并未曾放在心上。   不远处的树荫下,裴晏背着手,烟青色暗花祥云纹玉锦长袍华贵雅致,他面无表情,手上还剩一颗石子。   先前的郎君虽吃了一肚子河水,然仍不甘心,重束衣冠后,翩翩走向沈鸾。   裴晏目不转睛,周身的气压极低。   他眼睁睁看着沈鸾和那不知名的浪荡公子相谈甚欢,而后,还从那人手中接过缰绳。   沈鸾翻身上马,眉宇间英气不凡,她高高扬首:“不必劳烦公子,只借宝马一用,我去去便回。”   那位公子话都没来得及多说一句,只眼睁睁看着沈鸾策马飞奔,窈窕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内。   “可惜了。”他喃喃,望向空无一物的手心。   先前他闻得沈鸾的纸鸢不知所踪,还想着献殷勤,替沈鸾寻回。   不曾想沈鸾的马术比他还精湛。   ……   扬鞭快走,先前未曾留意,竟叫那纸鸢远远飞走。   沈鸾顺着风向往前奔腾而去,水波潋滟,水天一色,   转过一小山坡,远处可见帷幔高高拢着。   沈鸾自言自语:“若是这一处还没有……”   陡地,眼前一亮。   那纸鸢恰好悬在一棵杨树上,枝干高高,嶙峋枝桠繁茂。   沈鸾攥紧缰绳,一手高高举着。   日光晃荡一脸,双目盯得失了神,模糊不清,却仍   只见那纸鸢高高挂着。   好几回,沈鸾碰见那纸鸢的彩缎。   然春风拂面,又叫那彩缎轻飘飘自手中溜走。   沈鸾气急,颇有几分恼羞成怒。   倏然耳边有马蹄声落下,未待回首之时,眼前忽然多出一道烟青色影子。   那人手指修长白净,枝头绿叶翩翻,手臂越过沈鸾双眸,轻而易举取下卡在枝桠的纸鸢。   “多谢……”   沈鸾怔怔,侧身,满眼的笑意在看见裴晏时瞬间烟消云散。   一张脸冷若冰霜,她攥紧缰绳,满脸的戒备:“……你怎么会在这?”   左右张望,四下无人,只余春风阵阵。   马蹄声淹没在浓密草丛中。   也怪她方才叫那纸鸢乱了心神,没留意有人靠近。   沈鸾面无表情,拉紧缰绳欲扬长而去。   裴晏快她一步,策马挡在沈鸾面前,他手握着一纸鸢:“……不是要拿这个?”   他定定望着沈鸾,忽的轻哂,“看来你对裴衡的喜欢,也不过如此。”   沈鸾皱眉不语。   裴晏勾唇,忽的凑近人。   小径逼仄,本就只容一人通过,身后杨树高高挡着,已是尽头。   沈鸾别过脸,错过裴晏目不转睛的视线。   她听见裴晏漫不经心道:“卿卿,你究竟是愧对裴衡,还是真的喜欢他?”   他坐直身,声音懒洋洋:“皇兄那么喜欢你,若是知道自己不过是我的替身……”   “——裴晏!”沈鸾忍无可忍,趁裴晏不备,自他手中夺回纸鸢。   她紧紧护在身后,犹如是稀世珍宝。   裴晏眸光晦暗不明,盯着沈鸾护着纸鸢的动作,眸色一点点变暗。   沈鸾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八岁那年,我心悦武安侯家的小公子。”   裴晏错愕,一时语塞:“……什么?”   沈鸾弯唇,她声音不疾不徐:“九岁那年,我心悦的是南王府家的世子;十一岁那年,我心悦的是探花郎。”   沈鸾一字一顿:“裴晏,你也不是最特殊的那个。”   她喜欢过的,从来都不止裴晏一人。   春光满地,马蹄没入草丛。   沈鸾攥着缰绳,忽的高高拽紧,她往后退开两三步,倏然纵身一跃,直直从裴晏马背上越过。   马匹惊得扬声嘶鸣。   沈鸾面色淡淡,从容转身:“不过有一点你倒是说对了,我确实对阿衡哥哥不够好。”   裴晏面露怔忪,他双眉紧拢:“卿卿……”   风过树梢,白杨横坡。   他听见沈鸾轻声笑道。   “日后,我定对阿衡哥哥更好些。”沈鸾冷下脸。   “省得叫你惦念。”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草长莺飞, 人间二月天。   洛河河畔笑声不断,罗绮穿林,笙歌悦耳。   茯苓踮脚眺望, 愁眉苦脸,一颗心惴惴不安。   遥遥的, 闻见一阵马蹄声, 继而是沈鸾策马奔腾的身影。   茯苓眉开眼笑,皱着的双眉舒展, 笑着迎了上去:“郡主, 你可算回来了。”   她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若再等不着人,茯苓兴许就得找金吾军了。   沈鸾莞尔一笑, 先前遇上裴晏的插曲暂时抛在脑后,她笑笑:“不过捡了一回纸鸢,你也太紧张了些。”   茯苓不置可否, 只笑而不语。   沈鸾三番两次出事,沈氏自然着急上心, 日夜为沈鸾悬着心。今日出门, 还特地叫茯苓过去,耳提面命半晌, 叫茯苓寸步不离跟着,必得看紧郡主,不可叫她乱走。   茯苓面露无奈,抿唇偷笑:“若夫人知道这事, 定怪罪奴婢照顾不尽心。”   沈鸾回之一笑:“这有何难, 不叫母亲知道便是。”   那马匹自有小厮送回,沈鸾沿河畔慢走, 落花满地,耳边水声潺潺。   蓦地,前方一道熟悉身影闯入视线。   湖蓝色缂丝并蒂莲纹彩云锦春衫,裴仪满头珠翠,红珊瑚珠钗夺目。   她面带愠怒,盯着眼前的青衣男子,振振有词:“明明是你的纸鸢绊倒了我的,凭什么说我的不是?”   这一处僻静荒芜,放眼望去只余鸟语水声,柳垂金丝。   难得不见紫苏候在裴仪身边。   沈鸾踱步过去,穿花抚柳,款步提裙。   走近了,方发现裴仪身侧还站着姚绫。   姚绫目光讷讷,犹自盯着眼前的青衣男子,少顷,方试探着开口:“……公、公子可是姓白?”   白公子,白世安,姚太傅曾经的学生。   沈鸾脚步稍顿,抬眸望去,没了草丛的遮掩,沈鸾终见传闻中貌比潘安的白世安。   那人眉眼淡淡,浅色的眼眸望不见悲伤喜乐,一双眼睛好似一潭死水。   只一心一意专注自己手上的纸鸢。   那纸鸢先前和裴仪的绕在一处,双双掉进水中,虽捡了回来,然纸鸢上的墨迹沾上水,泅湿一片。   白世安面无表情,闻得姚绫认出自己,也只是淡淡“嗯”了声。   姚绫兴致勃勃,自报家门:“我在家中,常听父亲提起你……”   “劳烦姚姑娘转告老师一声,世安改日定登门拜访。”   白世安淡声。   话音甫落,他拱手,头也不回离开。   裴仪瞠目结舌,立在原地跺脚,她手上的纸鸢还滴着水,险些弄脏裴仪一双金缕鞋。   姚绫好说歹说,裴仪仍气恼不已:“什么江南才子,江南的女子眼睛都瞎了吗,竟会看上这样的人……”   “裴仪。”沈鸾款步过去。   裴仪一怔,当即将手中纸鸢往背后藏。   沈鸾轻笑:“藏什么,我都看见了。”   还未曾上天的纸鸢,竟先在水中泡了一回,裴仪嘟囔抱怨:“那白世安古怪得很,竟自己下水去捡纸鸢。”   沈鸾一怔:“你的纸鸢也是叫他捡起的?”   裴仪点点头。   她的纸鸢还未上天就和白世安的缠在一处,分都分不开。   上岸后,还是姚绫寻来剪子剪开的。   裴仪抱着纸鸢,心痛不已。   沈鸾挽唇:“别看jsg了,改日我再做一个好的,送你便是。”   裴仪眼睛陡然泛光:“那我要一个更大的。”   下回,她定当叫白世安的纸鸢再落一回水。   沈鸾摇摇头,轻握团扇:“姚太傅年后自请辞去太傅一事,你可曾听说了?”   裴仪不假思索:“自然,你当我是井底之蛙,这种事也不知道?”   沈鸾笑而不语。   手中的红木柄绿缎彩绣博古纹团扇精致轻便,挡住了半张脸,一双盈盈秋眸露出,笑而不语。   裴仪后知后觉:“白世安此番上京,是要赴任太傅一职?”   白世安学富五车,又是姚太傅亲自举荐,他赴任太傅一事,八|九不离十。   裴仪目瞪口呆,终明白姚绫方才的良苦用心。   还未上学念书,就先得罪了未来的太傅。   沈鸾拿团扇轻敲裴仪脑门:“日后长点心。”   裴仪心有不甘:“那也是他的错,与我有何干系?”   且新太傅还未上任,裴仪和沈鸾并肩走着,她攥着沈鸾衣袂,轻声:“你去和父皇说。”   沈鸾不解:“……说什么?”   裴仪目光灼灼:“重新找人顶替太傅一位,我不要白世安。”   沈鸾笑睨她一眼:“那是你的事,和我有何干系?且白公子眉目清朗风姿绰约,若是叫他做我的太傅,我定日日……”   “……卿卿定日日如何?”   春光明媚,鸟鸣莺啼。   沈鸾惊喜转过身,那双宛若秋波的杏眸霎时染满笑意:“阿衡哥哥。”   到底还是习惯这个称呼,改不了口。   且沈鸾也不想和那个人的小名撞上。   裴衡眸色稍顿,唇角挽起浅浅笑意:“之前不是还喊的阿衡?”   沈鸾笑眼弯弯:“近来爱喊哥哥了,不行么?”   骄矜任性,肆意妄为。   无人敢道长安郡主一句不是。   裴衡笑着道了一声好,视线越过沈鸾肩膀,落在她身后的一人脸上,裴衡眼角带笑:“……五弟也在?”   沈鸾怔怔,唇角的笑意淡下,转身,果真见裴晏站在树荫下,手中的缰绳交给李贵,闻得裴衡的声音,方朝沈鸾望来一眼。   好似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他浅笑,拱手:“臣弟见过皇兄。”   “这是在宫外,不必多礼。”裴衡不以为意。   空中姹紫嫣红,百花齐放。   沈鸾怀中还抱着裴衡做的纸鸢,她兴冲冲:“阿衡哥哥,那处人少,我们去那边……”   裴衡垂眸:“这纸鸢你还未放过?”   “放了呀,刚刚还……”   沈鸾单手举起手中的纸鸢,倏然眼珠子瞪圆,那纸鸢不知何时被扯破一个大洞,再上天已无可能。   沈鸾瞠目结舌:“怎么会这样,适才还好端端的……”   一语未了,她忽然想到这纸鸢是从裴晏手中夺来,能在纸鸢上做手脚,除了裴晏并无他人。      沈鸾双眉紧皱,忽而抬眸,狠狠剜了裴晏好几眼。   裴晏面不改色,只笑着迎上沈鸾的视线。   日光融融,裴衡不动声色打量沈鸾和裴晏,忽然轻声,意有所指:“坏了便坏了,叫人重新送新的便是,卿卿不必为不相干的……生气。”   裴衡故意放慢语速,视线似有若无自裴晏脸上掠过。   好叫他知道,那“不相干”说的不是纸鸢,而是裴晏。   沈鸾目光从裴晏身上收回,落在纸鸢上,颇为惋惜遗憾:“我刚刚才放了一小会……”   “这有何难,来年我再送卿卿一个便是。”裴衡温声宽慰。   裴仪眼波流转,笑盈盈插嘴:“皇兄好偏心,背地里偷偷送沈鸾就算了。怎的我人站在这里,你也不给我做一个?”   裴衡弯眼:“我做得不够好,只卿卿不嫌弃我罢了。”   裴衡言语不自觉透露出的亲昵,叫裴晏再次沉下脸。   沈鸾撇撇嘴:“阿衡哥哥做的,我怎么可能会嫌弃?”   裴晏眉宇渐冷,忽然轻笑:“皇兄喜好还真是别致,臣弟还当纸鸢这种……皇兄定当不会喜欢。”   明晃晃的嘲讽。   姚绫和裴仪皆是满脸的愕然,目瞪口呆。   自裴衡双脚受伤后,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伤心过往。   沈鸾气恼,眼珠子瞪圆:“——裴晏!”   裴衡轻拍拍沈鸾手背,他重新弯唇,笑看裴晏:“爱屋及乌,卿卿喜欢的,我自然也喜欢。”   手中的青玉扳指转动,无人瞧见裴衡广袖下紧绷暴起的青筋。   裴晏拱手还礼,言辞恳切,好似刚刚只是自己的无心之言:“臣弟言语冒失,望皇兄恕罪。只是想着纸鸢一物,臣弟倒也擅长,若皇兄不介意……”   裴晏言语真情垦切,好像真是为了裴衡着想,想帮衬他一二。适才那话,也非嘲讽裴衡,只是无心之失。   四下人来人往,人头攒动,早有人投来探究视线。   又恐目光过于明目张胆,只敢偷偷抬眼瞧。   笑语连声中,裴衡倏地一笑。   “这是我和卿卿的事。”   他眉眼温润,笑得温和,“……就不劳五弟费心了。”   ……   水榭亭台,金漆木竹帘半卷,光影交错,侍女捧着大漆食盒,衣裙翩跹,自案几上摆满茶盘茶钟。   姚绫寻了由头,早早离去。   裴仪端坐在绣墩上,对着美味佳肴,却是味同嚼蜡,坐立不安。   亏她想着抛开纸鸢一事,能叫裴衡和裴晏暂时忘却不快。   幸而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忽然见来福匆匆来报,说是皇后娘娘寻裴衡进宫,说是有要事商谈。   裴仪借机说自己乏了,也跟着回宫。   裴衡侧身,望向沈鸾:“卿卿可要一起回去?”   天色渐晚,乌金西坠。   迟疑片刻,沈鸾终摇摇头:“皇后娘娘既是有事,阿衡哥哥还是快些回去,别因为我耽误正事。”   裴衡看了她身后的裴晏一眼,不强求,道了声好。   朱轮华盖香车渐行渐远,直至渐渐消失在视野。   茯苓搀扶着沈鸾:“郡主,我们也回府罢,夫人定是在家等急了。”   茯苓虽不如绿萼细心,然也知沈鸾和裴晏关系不睦,若是叫这两人待一处,不知得生出多少事端。   茯苓好说歹说,终将沈鸾劝回车舆。   沈鸾款步提裙,踏上脚凳,车帘掀开,最先入目的,却是那叫裴晏故意弄坏的纸鸢。   而如今,那纸鸢叫人泼满了墨水。墨迹斑驳,点点滴滴。   茯苓愣在原地,震惊不已:“这怎么会……”   那纸鸢是她拿上车的,只是破了一个小洞,找人修补一二便可,然如今却是神仙也救不回。   气急攻心,沈鸾猛地转身,甩开茯苓,只叫人原地等着,不许跟来。   一路疾步,穿花抚树,终在水榭中找到那抹熟悉的影子。   金漆木竹帘挡住半轮红日,裴晏悠然自得,像是早就料到沈鸾的到来。   茶盘上奉的,还是她平日喜欢的碧螺春。   “上回是珠钗,这回是纸鸢。”   金漆木竹帘狠狠甩开,沈鸾怒目而视,气势汹汹,“裴晏,你究竟想做什么?”      裴晏慢悠悠转动腕间的迦南木珠:“看着不顺眼。”   他轻描淡写,眉眼缀着笑意,“若是刚刚你上了他的车舆……”   沈鸾冷笑:“怎么,五皇子还想砸了太子殿下的车舆不成?”   裴晏漫不经心抬起眼皮,声音淡淡:“卿卿可以试试。”   他忽的起身,颀长身影如高山,笼罩在沈鸾头顶:“卿卿不是不信我会喜欢你吗,那你大可看看……”   沈鸾往后退开两三步:“……你喜欢我?”   夕阳西下,潋滟水波泛着淡淡金光,犹如上好的彩云锦绸缎。   裴晏目光一瞬不瞬,直视沈鸾的眼睛。良久,方开口:“是,我喜欢你。”   攥着的双拳终于松开,裴晏缓声:“……不是因为你身后的沈家,也不是因为你是长安郡主,我只是单纯喜欢你。其实前世……”   沈鸾驻足,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前世你就喜欢我了?什么时候的事?”   她回忆往昔,“……总该不会是我坠楼后罢?”   裴晏瞳孔紧缩,少顷,方喃喃垂首:“……是。”   他眼眸低垂,松开的双拳又再次攥紧,指骨作响,指甲牢牢掐入手心,留下清晰的红痕。   他确实是在沈鸾坠楼后才知晓自己心意的,在那之前,他总以为沈鸾不过是他棋盘上一枚不起眼的棋子。   那时的裴晏,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喜欢,不懂什么是爱,他总以为……   “若早知坠楼能换来你的喜欢……”   倏然,耳边落下沈鸾低低一声笑,她抬头望人,“我何苦费那么多的心思讨你的欢心,早早从望月楼跳下……”   “——沈鸾!”   目眦欲裂,裴晏双眼泛红。   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望月楼于他是经久不jsg散的一场噩梦。   沈鸾恨他,连梦里也不想叫他撞见。   裴晏却思念如狂。   久而久之,裴晏渐渐出现幻觉。   有时会看见沈鸾一身嫁衣,笑盈盈站在望月楼上,她朝裴晏伸出手,一遍一遍唤他阿珩。   她说:“阿珩你怎么还不来找我?”   她说:“阿珩,你什么时候来掀我的红盖头?”   她说:“阿珩,我等不及啦。”   裴晏疯了似的冲上前,然冷风中,却连沈鸾半点衣角也抓不到。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沈鸾自高楼直挺挺坠下,尸骨无存,只剩猩红的一地。   而如今,“坠楼”二字,却轻飘飘叫沈鸾道了出来。   他紧攥沈鸾手腕,指尖颤抖,深怕噩梦重现。   春光满地,沈鸾弯唇,一字一字道。   “……可是裴晏,你配吗?” 第六十三章   日落西斜, 朱轮华盖香车缓缓在宫道上穿梭。   红日映照天际,倾洒而下的日光不经意落在沈鸾眼角,犹如缀上的胭脂。   茯苓静静候在一侧, 小心翼翼觑着沈鸾脸色。   自沈鸾从水榭回来后,心绪一直不佳。   长长的宫衣曳地, 香车精致华丽, 红漆八足盆架上设有汉白玉长方形花盆。   沈鸾手上握着一纸鸢,那纸鸢叫墨汁浇了个透, 再不复先前的光鲜亮丽。   沈鸾双目皱着, 眉宇间怒气未消。   先前裴衡还道,叫她将纸鸢送去东宫,或许他能修补一二。可如今……   肮脏不堪的纸鸢好似染上裴晏的嘴脸, 张着血盆大口嘲讽沈鸾的无能为力。   沈鸾轻揉眉心,难以释怀。   不知该向裴衡作何解释。   茯苓揣度沈鸾的心思,轻声细语:“郡主可是在为纸鸢烦心?”   沈鸾望她一眼, 眼中意思不言而喻。   茯苓弯唇:“依奴婢的意思,郡主断不该为这死物烦心。左右不过是一个纸鸢, 没了这一个, 还有下一个。”   沈鸾:“这我自然是懂的,只这一个阿衡哥哥送的……”   茯苓弯眼:“太子殿下送的自然是极好的, 只以前太子殿下往蓬莱殿送来多少好物,也不见郡主这般患得患失。”   茯苓笑笑,到底还是旁观者清:“且太子殿下送纸鸢不过是博郡主一乐,若是适得其反, 倒也失了太子殿下送礼的本意。”   茯苓说得头头是道, 沈鸾紧皱的双眉终于舒展,笑望她一眼:“何时你也会讲这些大道理了?真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 和绿萼待久了,你也学了她那一套。”   茯苓:“那郡主觉得是好还是坏?”   沈鸾唇角下撇,佯装苦恼:“一个绿萼念经就够烦了,偏如今还多了一个你。我不过是觉得愧对阿衡哥哥一片好心……”   话犹未了,沈鸾倏然怔怔,视线落在那纸鸢上,喃喃出神。   恍惚间,裴晏那道讥诮似在耳边响起。   “你究竟是愧对裴衡,还是真的喜欢他?”   沈鸾面露怔忪,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自己对裴衡,究竟是愧疚多点,还是……   思绪还未收回,忽听耳边传来一阵马蹄声。   是家里的小厮,那人纵身下马,打千儿遥遥朝沈鸾请安。   沈鸾挽起车帘一角,隔着车窗好奇:“可是母亲有事吩咐?”   小厮垂首,单膝跪地:“夫人唤小的前来,问问郡主的车舆到何处了。”   沈鸾被逗乐:“我不过是离家半日,母亲也太紧张了些。”   ……   已是掌灯时分,沈府上下灯火通明,一众奴仆手持戳灯,侍立在府门前。   沈氏愁眉苦脸,在花厅前来回踱步,她手上还握着一信笺。   信笺上的内容简单,却足以叫沈氏和沈廖岳崩溃。   自那日见到那瞎了一只眼的老妪,沈氏日日做噩梦,有时会梦见一女子穿着繁复贵重的宫衣,满头珠翠,眉眼和沈鸾有八九分的相似。   那双琥珀眼睛流露着哀愁缠绵,她朝沈氏伸出手,哭着央求她将孩子还给自己。   有时也会梦见那老妪,蓬头垢面,瞎着一只眼睛问自己,为何自己只是进宫接生了一个孩儿,就落得这样的下场。   面目全非,家破人亡。   沈氏无数次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汗流浃背。   那信笺上写的是沈鸾真正的生辰八字,按理说,这事只有他们夫妻二人还有皇帝知晓,然如今……   沈氏愁容满面,那信笺叫她紧握在手心。   一日寻不到那老妪的下落,沈氏一日不得安心。   她不解,明明知晓沈鸾身世的宫人早就被皇帝处理干净,为何这老妪还会存活于世。   沈氏忧心忡忡:“将军,你说卿卿会不会……”   沈廖岳拢眉,沉声:“你若是这个样子,长安回来定会生疑的。”   这些天沈氏看沈鸾看得紧,也幸而沈鸾以为沈氏是因着她落水一事心有余悸,未曾多想。   沈氏皱紧眉:“我能如何,她今日能隔着门将信笺丢进来,明日就能亲自找上卿卿。若是叫她和卿卿碰了面,那我们……”   一语未了,沈氏忽的咬紧双唇,她握着丝帕颤巍巍望向沈廖岳。   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不可能时时盯着沈鸾,不叫她出门。   沈氏抬眸,忽的掷地有声:“……我想带卿卿回老家一趟。”   暂且避避风头,待抓住那老妪,她再回来。   且前日她刚从侯夫人那得来药方,若是在府中叫小丫鬟煎制,宫中那位定会知道。然若是回老家,天高皇帝远,总不至于落了把柄在他人手上。   沈廖岳盯着妻子,青玉扳指在指间转动,蓦地轻叹一声,浑浊沧桑的眸子遥遥望向皇宫。   ……   红墙绿瓦,富丽堂皇。   崇阁巍峨,坤宁宫静悄悄侍立在黄昏之中,红日缠绵,落在檐角。   廊檐下金丝藤红漆竹帘半卷,宫人穿金戴银,手捧攒盒,缓缓自廊檐下穿过,静悄无人耳语。   殿内袅袅藏香萦绕,皇后轻倚在美人榻上,秋月手持小木锤,半跪在榻沿上,轻轻为皇后捶着腿。   忽闻门首传来轮椅滚动声,皇后双眼一亮,睁眸笑道:“衡儿来了?”   裴衡端坐在轮椅上,任由来福推着自己。   来得匆忙,他身上的长袍未换,慵懒华贵。   “儿臣给母后请安。”   拱手抱拳后,裴衡细细打量皇后的脸色:“母后可是又犯了头疾?”   皇后挥挥衣袂,自榻上起身:“到底还是衡儿心细,比不得那不听话的煜儿,日日夜夜往外跑,只知叫我悬着心。”   裴衡弯唇:“军中事务忙,六弟离不开身罢了。若非如此,他定日日来母后宫中请安。母后可请太医来瞧过了?”   皇后点头:“瞧过了,只说是老毛病,没什么大碍。”   裴衡:“天冷,母后自当当心些,莫叫……”   倏然,湘妃竹帘卷起。   佛堂香烛辉煌,一人莲步款款,自佛堂走出,素白缎袄,月白绵裙。通身素净淡雅,无半点金器。   忽而撞见皇后和裴衡,女子面上闪过一丝慌乱,急急福身:“臣女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她怀里还抱着厚厚一沓佛经,是刚抄录好的。   眉目清秀,样貌虽算不上出挑,然胜在气质脱俗。   皇后近日多梦忧思,故在寝殿后又设了一方佛堂。   她扶着额角,好似方想起:“我倒是忘了这事。”   皇后转身抬眼。   秋月会意,自女子手上接过佛经,亲自端至皇后身前。      皇后随手翻阅,她唇角挂着浅浅笑意:“这手字倒是写得不错。”   皇后不叫起,那女子自然不敢有多余的动作,始终保持着福身请安的姿势。   连着抄了整整一下午的佛经,双手酸麻。皇后虔诚向佛,手抄佛经时,必是要跪在蒲团上。   连着跪了好几个时辰,这会膝盖更是疼得厉害。   皇后轻瞥她一眼,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她转而望向裴衡:“衡儿,你瞧瞧如何?”   裴衡面不改色:“母后喜欢,自是好的。”   皇后笑而不语,将手中佛经交由秋月手上,方缓缓看向那女子:“起来罢。”   苏融轻声道了句:“是。”   眼眸轻抬,视线不经意自裴衡脸上掠过,苏融忽而一惊,双颊泛起红晕。   她也曾随母亲进宫,远远见过裴衡一眼。   太子殿下身份尊贵,高高在上,只有对着身侧女子时,方会低头。   后来苏融才知,那叫裴衡低头的,是长安郡主沈鸾。   而如今,裴衡近在咫尺。   一身象牙白暗花祥云纹长袍,温润如玉,贵气雍容。   苏融不敢再看,怕失了分寸。   “你先下去罢。”   皇后的声音轻轻在耳边落下,苏融陡然一怔,匆忙福身退下。   好似刚刚的撞面,不过是意外。   殿中又jsg只剩下服侍的宫人,皇后和裴衡相对而坐,由着秋月案旁布让,伺候用膳。   “这几日我心中总是不安,所以想着抄抄佛经,可惜我眼睛不好,抄多了眼睛疼,幸而苏融写得一手好字。她家里虽只是三品小官,家教却是极为森严,人也不错,这些天都是她陪着。”   话落,又抬眼望向裴衡,见裴衡面色淡淡,皇后收了声,不再言语。   饭毕,自有宫人端着攒盒退下。   秋月扶着皇后的手,在园中走动消食。   四下无人,只余皓月高悬,树影婆娑。   青石板路静无人烟,隔着花障,隐约可见佛堂烛光绰约。   秋月踮脚去瞧,只依稀看见裴衡颀长的身影。   他在为皇后抄剩下的佛经。   秋月声音轻轻:“娘娘放心,该说的奴婢都和苏姑娘说了,她是个聪明人,自然晓得如何做。”   一语未了,秋月仍忧心,“娘娘,若是太子殿下知道……”   皇后冷眼横扫:“知道又如何?”   沈鸾身子欠安,子嗣艰难,她自是要为裴衡谋划的。   “不过只是宠幸一个女子,有什么大不了。”   苏家小门小户,至多也只是添一房侍妾,沈鸾再怎样骄矜任性,也无可奈何。   且这事,本就是沈家做事不周到。   沈氏自以为做得隐蔽,讨要药方偷偷摸摸,殊不知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且总有人愿意为皇后效力,讨她的欢心。   夜凉如水,皇后勾唇,目光自佛堂移开,她轻声。   “我听闻,绿萼身子欠安,还在蓬莱殿。”   秋月福身,道了声:“是,说是嗓子不舒服。”   月色笼在肩上,如影随形,皇后轻启朱唇:“我记着上回西域进贡的枇杷香膏还在,你亲自送过去,就说……”   皇后轻抚衣袂上的暗花,“……她照顾长安郡主辛苦了。”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树影婆娑, 众鸟归林。   佛堂静无人声,只香烛辉煌,光影交错。   苏融双手捧着黑漆描金杯盘, 郎窑红釉杯盛着刚沏好的大红袍。   烛光摇曳,苏融一颗心惴惴不安, 素白袄裙衬出她清瘦的身影。   思及皇后先前的叮嘱, 苏融咬咬牙,终还是迈出那一步。   莲步款款, 衣袂翩跹。苏融满身素净, 满头青丝只挽了一个简单的双螺髻。   “……殿下。”她声音轻盈,颇有几分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柔美。   黑漆木描金杯盘轻搁在案几上,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   裴衡目不斜视, 清俊眉眼低垂,深如墨的眸子落在手中的佛经上,未曾移开过半分。   案几上的漆金粉彩开光花卉纹香炉青烟氤氲, 檀香阵阵。   苏融福身,半倚在裴衡身侧。   她今日跪得狠了, 加之从未做过这事, 手一抖,那郎窑红釉杯忽的从手边滑落, 滚滚热茶泼了裴衡一身。   长袍泅湿,象牙白暗花祥云纹袍衫深浅不一,大片大片的污垢残留。   热茶滚烫,苏融惊得伏跪在地, 又蹭着膝盖往前:“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苏融满脸慌乱, 素手纤纤,握着丝帕欲帮裴衡整理袍衫。   她衣衫上染了熏香, 淡淡的花香弥漫,似有若无。   裴衡面色如常,只淡淡望去一眼,手中的狼毫不再晃动。   只一眼,苏融先前准备好的说辞霎时烟消云散,只睁着一双水雾杏眸,双眼潋滟,痴痴望着裴衡。   裴衡淡声:“母后让你来的?”   一语点破,苏融双颊泛起两片红晕,低垂着眼帘:“……是。”   殿中落针可闻,香烛锦障。   苏融泫然欲泣,低声呜咽,好不楚楚可怜,惹人怜香惜玉。   裴衡面不改色:“下去罢。”   他声音温和,没有一丝一毫的愠怒,“今夜我可以当你没来过。”   轻描淡写的一句,好似重重一巴掌落在苏融脸上。   双目瞪圆,苏融目光直直,双颊泛起的不再是羞涩,而是……羞耻。   攥着丝帕的素手颤颤巍巍,抖动不止。   裴衡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那双墨色眸子如窗外夜色深沉,幽深静谧。   裴衡抬臂,欲换门口守着的来福入殿伺候更衣。   忽见苏融往前两三步,她咬牙:“臣女、臣女伺候殿下更衣。”   裴衡懒怠抬起眼皮。   苏融咽下羞耻心:“臣女倾慕殿下已久,愿侍奉在殿下左右,为奴为婢,臣女也是愿意的。”   素白宫衣曳地,和裴衡象牙白袍衫交叠在一处。   苏融额头贴着地面,声音娇柔:“臣女知殿下心中只有长安郡主一人,臣女不敢奢求太多,只求殿下留臣女在身侧,求殿下留下臣女。”   满堂静悄无人耳语,烛光摇曳,斑驳落在苏融眉眼上。   裴衡轻声细语:“若是我……不愿意呢?”   苏融愕然,脸上流露出几分怔忪不安,她喃喃:“臣女、臣女……”   苏融视线似有若无从漆金粉彩开光花卉纹香炉上掠过。   那香炉,燃的是……   苏融轻轻抬手,罗衫轻解。   束腰未曾松开,忽听裴衡轻轻的一声:“这香闻着可还习惯?”      苏融瞠目结舌,一张脸红得滴血,嗫嚅的双唇发不出半点动静。   瞳孔紧缩,只木讷望着裴衡。   裴衡不疾不徐:“来福新换的。”   功亏一篑,亦或是,从一开始她和皇后的如意算盘就落了空。   “殿、殿下!”   事已至此,从小学的礼义廉耻早就抛在九霄云外,苏融伏跪在地,香肩轻颤,“求殿下垂怜,苏融真的走投无路。”   裴衡不为所动。   苏融心下一狠,忽的抬起头,一双眼睛愤愤:“若是殿下不收臣女,臣女便一头撞死在坤宁宫。”   裴衡贵为太子,若是朝中众臣知道这事,定不会善罢甘休,以为裴衡欲对苏融行不轨之事,方换来对方的一死。   裴衡缓缓抬眉,片刻方笑道:“好啊。”   苏融错愕:“……什、什么?”   那双深墨眸子不再是平静无波,裴衡垂首,修长白净的手指轻勾起苏融的下颌。   他勾唇,笑得温和:“不是要一头撞死吗,怎么……还不开始?”   苏融跌坐在地。   ……   一刻钟后。   坤宁宫抬出一具横尸,苏家长女苏融失足跌落井中,被捞起时人已没了呼吸。   坤宁宫人心惶惶,皇后端坐于上首,染着蔻丹的手指颤颤指向裴衡:“你、你……”   郎窑红釉茶杯被挥落在地,皇后怒不可遏,“孽子!”   裴衡性子温顺可亲,皇后总以为,裴衡是自己的嫡子,自然和自己是一条心,不曾想裴衡的主意比她还大。   “那苏家虽是小门小户,然好好的女儿在坤宁宫丢了性命。”皇后头疼不已,“衡儿,你这是成心和母后过不去,是吗?那沈鸾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当初你不顾母后的劝阻,非要冒着寒风去接人,如今你又……”   裴衡缓缓转动手中的青玉扳指:“苏融秽乱宫闱,心术不正,和长安有何干系?”   一字字,不留情面,像是在说苏融。然皇后心知肚明,裴衡说的是自己。   从遇见苏融开始,裴衡或许早就洞悉一切。   皇后气恼不已,拍桌怒起:“——裴衡!”   裴衡从容不迫,缓慢往后退开半步:“母后,这是最后一次。若还有下次……”   皇后恼羞成怒:“怎么,你还想弑母不成?你心里当真就只有那个沈鸾,连母后都不要了?你知不知道沈鸾她、她……”   裴衡终抬起眼皮。   皇后屏退宫人,丧气跌坐在椅上,她揉着眉心:“上回落水,沈鸾身子落了病根,日后子嗣恐怕……”   裴衡身形一顿。   ……   春日冗长。   沈府门口一众奴仆垂手侍立,举目遥望沈氏和沈鸾远行。   朱轮华盖八宝香车静静伫立在府门前,沈鸾扶着茯苓和绿萼的手,缓缓踏上脚凳。   秋香色暗花缂丝宝相花纹春衫单薄,交叠着影绰日光。   倏然耳边闻得一阵马蹄声,沈鸾驻足眺望,满心的雀跃落在唇角。   她勾唇,松开绿萼的手,朝驶来的马车飞奔而去。   抬高双臂作拦车状,仙袂翩跹,流光溢彩,似自天宫来的仙人。   沈鸾抚掌,笑望马上的人:“我还道六皇子贵人多忘事,早把我忘干净了!看都不来看我。”   裴煜坐在高高马背上,居高临下,他纵身跃下:“你就等我一人?”   沈鸾眉开眼笑,似有所感,视线往身后望去:“阿衡哥哥!”   巧笑倩兮,沈鸾轻叩车窗,五彩线络盘花帘掀起,映入眼帘却是裴仪一张小脸。   沈鸾唇角笑意霎时褪去:“怎么是你?”   裴仪扬高下巴:“怎么不能是我,你总不会以为皇兄……”   “裴仪。”   一沉沉声音落下,裴仪当即往后让步,推着裴衡下了车。   日光晃晃,裴衡递上一油纸袋,是橼jsg香楼的滴酥鲍罗,他莞尔:“待卿卿回来,橼香楼兴许又有新的吃食。”   沈鸾面露羞赧:“我又不是贪嘴之人。”   裴仪忽的从后面探出脑袋:“你若是不想要,给我便是。”   沈鸾当即将油纸袋藏在身后,一点也不肯给。   裴仪撇撇嘴:“小气。”   沈鸾不理她,只和裴衡搭话。   寒暄一番,终到了别离之时。   裴衡:“陇乡天高路远,卿卿一路小心。”   沈鸾点头。   款步提裙,往自己车舆走去,忽又提裙,沈鸾踩着日光,直直朝裴衡奔去。   一把拥住了人。   少女温热气息落在颈间,衣衫还有淡淡的茉莉花香。   裴衡喃喃瞪大眼睛,少顷,方慢慢抬起手,在沈鸾后背轻拍了拍。   “阿衡哥哥。”   春景融融,轻盈落在沈鸾眉眼,她轻声,“你不要不高兴。”   裴衡怔忪,片刻,方抬起眸:“……好。”   日光照不到的角落,裴晏眉眼阴鸷,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前方相拥的二人。   .   陇乡山高路远,沈氏已有数十年未曾回老家,沈鸾更是未曾见过外祖母一面。   她只在沈氏口中听过外祖的一切。   天高路远,山路不好走,且沈鸾一行人浩浩荡荡,极易遇上山匪。   几番思忖之下,沈氏终还是选择了水路。   春江水暖,波光粼粼。   两岸猿声啼不住*,沈鸾倚在美人榻上,满心满眼的欢呼雀跃在晕船前不值一提。   楹花窗透着浅浅日光,沈鸾面色怏怏,茯苓和绿萼对视一眼,皆是忧心忡忡。   绿萼捧来一金镶双扣玻璃薄荷香盒,这香盒原是治头疾用的:“郡主闻上一闻,或许身子好些。”   沈鸾揉着眉心,有气无力接过,只是效果甚微。   茯苓悠悠叹口气,隔着楹花窗子眺望窗外的春水:“还得行半个多月的水路,郡主这般……可曾受得了。早知如此,应当将洪太医也叫上的。”   绿萼禁不住,笑望茯苓一眼:“净胡说说,洪太医身居要职,岂可随意离京?”   茯苓讪讪一笑:“是我疏忽了。”   转念一想,茯苓忽而亮起双眼,“我们身边虽然没有懂行的大夫,但这船还有别的客人,兴许他们有呢。”   沈氏心细如发,若是只他们一行人水路前往陇乡,一路定会引起心怀鬼胎之人注意。既如此,倒不如和其他客人同乘一舟,省得叫歹徒惦记。   茯苓福身退下,不多时,果真喜笑颜开,她手心攥着一张药方。   “果真是巧,隔壁舱内住的是一位老大夫,他自写了一张药方,叫上岸后照着药方子开上两剂,保准明日就好了。”   绿萼皱眉:“好不好暂且不提,只郡主如今这般……还能熬到上岸吗?”   茯苓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你当我这趟是空手而归吗?”   她掀开药瓶,凑近叫沈鸾闻上一闻:“那些药丸子奴婢不懂,自然不肯叫郡主胡乱吃,只这瓷瓶也是那大夫给的,说是闻一闻,可缓解大半。郡主试试?”   沈鸾将信将疑,凑近过去。   少顷,果真精神清爽许多。   美人榻上叠着洋罽,沈鸾半撑着脑袋,眉眼倦怠,叫茯苓备上礼,给隔壁送去。   茯苓笑言:“哪还用得着郡主说,这礼早送过去了。”   只隔壁的大夫兴许已经歇下,是他的小厮接的礼。   沈鸾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一连好几日,都是走的水路,幸而有那大夫送的瓷瓶,然沈鸾还是头晕得厉害,只不再恶心呕吐。   茯苓忧心不已,欲从隔壁找来大夫,替沈鸾把脉。去了几回,那大夫都不在舱内。   茯苓皱紧眉:“若非那药方子还在,奴婢定会怀疑是自己眼花,瞧错了人。说起来,那大夫也怪得很。这天也不热,他还穿着斗篷,全身上下裹得严实。”   沈鸾昏昏欲睡,忽而柳眉轻蹙,她抬眸:“你那日……可瞧见那人长何样?”   茯苓重重点头:“自然。”   那大夫年事已高,佝偻着背,嗓子好似也不舒服,只给了茯苓药方,其余的话,都叫小厮传达。   然那双眼睛,却澄澈透明,好看得紧。   夜已深,雾霭沉沉,沈鸾揉着额角,双眉紧紧皱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茯苓小心翼翼觑着沈鸾:“……郡主?”   “无事。”   眼睛累得厉害,沈鸾轻声,“我乏了,歇歇罢。”   茯苓忙不迭起身,扶着沈鸾躺下,又亲自放下帐幔,自屏后移灯,一夜无话。   银钩高悬于青山之间,只点点月色落在榻边。   夜色朦胧,榻上的沈鸾忽的睁开眼,和帐幔后的一人对上视线。   “……五皇子这是做贼做上瘾了?” 第六十五章   月影横空, 水天一色。   窗外明月高悬,水声潺潺,不绝于耳。   案几上设炉瓶三事, 汝窑美人瓢供着时鲜花卉,桃花灼目, 犹如这璀璨春日。   美人榻上, 沈鸾轻倚青缎引枕上,手指修长白净, 轻挽起帐幔的一角。   她漫不经心投去一眼。   月光灼灼, 裴晏立在黄花梨嵌黄杨拐子纹多宝格旁,目光稍凛。   一身鸦青缂丝四合团鹤鹿同春纹织金锦长袍藏匿于月色中,肃静华贵。   四目相对, 空中只余淡淡的檀香弥漫。   沈鸾勾唇轻哂。   怪道她上船后,从未见过隔壁客房的客人,也未曾听过那位是大夫。   怎的她晕船片刻, 茯苓立刻从隔壁讨来药方。   沈鸾目光沉沉,眼前眩晕, 头疼得厉害。   她攥紧锦衾一角, 嗓音冷冽:“你来做什么?”   忽而船身抖动,沈鸾猝不及防, 身子往前一晃,心口恶心更甚。   捂着心口尚未出声,眼前忽的落下一片黑影。   裴晏手上握着一寸大小的官窑瓷瓶,那瓷瓶如核桃大小, 螺丝银盖旋开, 淡淡的薄荷香气蔓延。   “试试这个。”裴晏轻声。   那瓷瓶递至沈鸾眼下,薄荷香气冲淡心口阵阵恶心。   “你……”   暂缓片刻, 模糊的视线恢复些许清明,沈鸾沉着脸,挥袖推开裴晏递来的瓷瓶,“不用你假惺惺,我……”   船身晃荡,心口涌起的恶心卷土重来,沈鸾握紧手中巾帕,只觉得头晕目眩。   下意识去寻枕下的瓷瓶,倏然想起那瓷瓶亦是裴晏送来的。火山浇油,沈鸾攥着那瓷瓶,狠命往地上砸去。   木地板铺着大狼皮褥子,瓷瓶圆滚滚滑落至案几后,未曾破碎半分。   沈鸾忍着怒气:“滚出去。”   她扬高声,欲喊坐更的茯苓进来。   可惜身心俱疲,连着好几日晕船,她身子本就亏空,孱弱的身子禁不起半点怒气。   沈鸾声音轻飘飘,无半丝力道。   心口阵阵恶心,沈鸾急急推开人,未待她寻着自己鞋袜,长案几上的漱盂已移至沈鸾眼前。   手边不知何时多出一杯清茶,裴晏宽厚手掌抵在她身后,反复轻拍。   “明日上岸,我让李贵送药来。”   倏然,耳边落下裴晏低低一声。   沈鸾忍着额角剧痛,强撑着稳住身子:“不劳五皇子费心。”   她晃晃,唇角勾起几分讥诮:“还是五皇子就喜欢看我这般狼狈样?也对,当初让我在乾清宫前跪了三天三夜……”   “——卿卿!”   攥着沈鸾的手指轻微颤抖,他双眉紧拢,白净手背上青筋暴起,裴晏喃喃,“我当初……并不在京中。”   他对沈鸾在乾清宫外一无所知。   沈鸾愕然瞪圆双目,眉宇诧异尽显。   裴晏低沉着嗓子。   他那时刚登基称帝,朝中多有臣子不服,虎视眈眈。加之那会天竺趁机冒犯,屡屡在边关烧杀抢夺,犯下宗宗命案,民不聊生,百姓叫苦不迭。   裴晏玄衣夜行,悄然赶至边关。   黄沙漫天,旌旗遍地。   离宫太久,朝中定有臣子发现端倪,裴晏不敢耽搁,只能速战速决,杀得天竺措手不及。   整整三日,马蹄声、厮杀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天竺连连溃败,抱头鼠窜。   城墙上的血迹干了又干,一轮红日悄无声息悬在高原上,静静望着眼前的一切。   黄土满天,裴晏冲锋陷阵,冲坚毁锐。身上鲜血无数,有自己的,也有他人的。   杀。   杀。      杀。   裴晏眼中猩红一片,顾不得被敌人砍伤的后背,顾不得还在滴血的手臂。   手起刀落,一颗颗头颅自马背上滚落,裴晏记不清自己手上沾了多少条人命,记不得自己前胸后背多了多少道伤痕。   终于,红日消失在地平线之际,裴晏一刀砍下天竺将领的头颅,天竺缴械投降,溃败成军。   裴晏居高临下坐在马背上,落日余晖,悬于荒漠之上的红日染红了裴晏一双眼睛。   脚下横尸遍野,忽听一声鹤唳风声在耳边掠过。   一记箭矢直直朝裴jsg晏飞奔而去。   “——陛下小心!”   随着副将一声惊呼落下,裴晏目光一凛,抬剑挥去。   那箭矢直冲胸襟,倏然被裴晏斩断两侧,无力落在地上。   苟延残喘。   裴晏一刀砍下那暗杀自己的天竺人。   血迹斑驳,在他眉眼留下杀戮之色,裴晏轻抚心口,光影柔和了他凌厉的下颌。   那是很久之前,沈鸾从泰安寺求来的平安符。   香囊皱巴巴的,掩在衣襟之下,还有残留的温热,未曾沾上半点血腥。   针线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出自长安郡主之手。   长安郡主骄矜任性,肆意妄为,独独在裴晏眼前收起所有的利爪。   “阿珩,这是我给你求的平安符,你定要戴在身上。泰安寺可灵验了,定能护你周全,保佑你平平安安。”   裴晏从问世之后就一直被踩在脚下,他从不信佛,也不信命。   然那一日,裴晏却鬼使神差收下了沈鸾的平安符,未曾丢掉。   笑意渐渐蔓延至唇角,裴晏弯唇,他抬首,视线越过崇山峻岭,回望京城所在的方位。   沈鸾如今……应当还在蓬莱殿,也不知道她近来如何。   裴晏第一回,有了归家的想法,有了思念的情绪。   沈廖岳那事处理得匆忙,待他回京……   忽而,一身马鸣撕碎了黄昏的安静。   “报!京中来信!”   侍卫攥紧缰绳,自马背上跃下,单膝跪在裴晏身前,双手将书信奉上:“陛下。”   裴晏接过,一目十行掠过。   眼底的笑意逐渐消失,裴晏似是不认识信上的一字字。   再看。   又看一遍。   他不可置信,一遍遍读着信上的每一个字。   信上说,长安郡主自望月楼跃下。   信上说,裴仪带走了沈鸾的尸身,遍寻无果。   信上说……   蓦地,喉间一阵腥甜,裴晏直直喷出一口鲜血。   那不染血腥的平安符,终究还是沾上血迹。   ……   沉沉夜色氤氲,江上辽阔。   前世裴晏未见自己之事,终在今日有了答案。   裴晏手指抚着额头:“我并非故意不见你,只是……”   只是朝中动荡不安,裴晏不在京中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那将沈鸾骗去望月楼的太监,自然也不是裴晏的授意。   船身晃晃悠悠,水波映着清冷月色。   沈鸾面色如常,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笑意:“所以呢,你如今说再多,也掩盖不了我是被你害死一事!”   若非裴晏先前对沈鸾那样的态度,那太监怎敢假传圣旨,欺君罔上。   沈鸾低声一笑,她唇角苦涩,双目直直盯着裴晏,“沈府那么多的人命,你是当他们……”   裴晏薄唇轻动:“你就那么在乎沈廖岳,在乎沈氏……”   “他们是我的家人,我自然在乎!”沈鸾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就算、就算他们真的犯了错……”   那也是养了她十多年的父母。   她自小体弱多病,缠绵病榻之际,是沈氏不眠不休、日夜守着她,直至她痊愈。   沈鸾小时候贪嘴,沈氏守着她,不叫她多吃。   沈廖岳知道后,每每下朝归家,总会先去沈鸾院中,那月洞窗下藏着的蜜饯,都是出自沈廖岳之手。   后来沈氏发现,当即将丈夫痛骂一顿。沈鸾年纪小,躲过一劫。   小姑娘藏在沈廖岳身后,偷偷攥父亲衣角,将晨间未吃的蜜饯塞在沈廖岳手心。   往事历历在目,却叫裴晏一道圣旨硬生生打断。   沈鸾的蜜饯在裴晏下旨那一刻,戛然而止。   裴晏偷走了她所有的蜜饯。   头疼欲裂,心跳急促跳动,沈鸾冷声赶人:“你给我滚出去……”   晕船的病症未曾减弱半分,手上无力。   那抹纤细柔软的手腕轻而易举叫裴晏握在手心,沈鸾抽不动,她横眉立目:“裴晏,以前是你不喜欢我,如今我也不喜欢你了……”   “可我喜欢你。”   那双如墨眸子盛着晦暗夜色,裴晏一字字,“我喜欢你。”   得知沈鸾坠楼后,裴晏第一次知道生不如死是何滋味。   他后知后觉,自己早就深陷其中。   裴晏目光如矩:“当时收到京中书信,我……”   沈鸾忽的冷笑:“五皇子的喜欢还真是高贵。”   裴晏一句轻飘飘的喜欢,轻而易举抹去了沈鸾前世的坠楼之死,抹去了前世沈家的悲剧。   她和裴晏之间,横跨着沈家上千条人命。   沈鸾仰起头,视线一点点在裴晏脸上掠过。   春心萌动的是她,对裴晏一见钟情的也是她。   彼时的长安郡主,会因为裴晏的一句话辗转反侧,彻夜未眠。也会因为裴晏的一句喜欢,兴冲冲跑去厨房,挽袖做桃花酥。   然她所有的萌动,都死在沈府被抄之日。   “……你喜欢我又如何?”沈鸾自嘲一笑,“我早就不喜欢你了,况且……”   她懒懒倚在青缎引枕上,沈鸾目光冷冽,如缀了病,“我以前对你……也并非全是喜欢。”   长安郡主从小要月亮有月亮,要星星有星星,无人敢忤逆她半句。   除了裴晏。   她只在裴晏这里碰过壁。   “若是你当初早点喜欢我,兴许我也不会对你有那么大的兴趣。”   不过是好胜心作祟,就像她幼时和裴仪争夺纸鸢一   样。   裴晏皱眉,他单手紧握成拳,指甲掐得掌心通红,指痕一道又一道:“你对我……只是因为好胜心?”   沈鸾不语,别过眼睛。   房中静悄悄,只有窗外水声潋滟。   银钩悬在窗口,点点银辉落在裴晏脚边,勾起一室的寂静。   半晌,方闻得沈鸾一声:“嗯。”   她转首,“所以五皇子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省得我看见你这张脸,会忍不住……”   裴晏:“……你恨我?”   沈鸾毫不犹豫:“我当然恨你,若非不是你……”   “那你不该叫我日日夜夜在你身前,受你折磨吗?”   沈鸾瞠目:“……什么?”   裴晏眉眼微抬:“我若是在外快活逍遥,卿卿会甘心?”   冷月如霜,有那么一瞬,沈鸾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又或许是,晕船的病症又添了耳鸣一项。   少顷,她弯唇,轻声一笑。   “五皇子未免可笑,你难道不知,我如今见到你这张脸……”   一语未了,伏在身前的裴晏忽的凑近。   四目相对,沈鸾清楚看见裴晏眼中自己的缩影。   裴晏低声,似哀求:“……那若是我换张脸呢?”   就如他假扮老大夫一样,重塑一张脸。   心底的妒火熊熊燃烧,眼前忽然晃过,沈鸾离京前,和裴衡的相拥。   那时的沈鸾,笑靥如花。   旁人看不出,独她一人心细,看出了裴衡心情的不好。   裴晏咬牙切齿,后槽牙快要咬断。   “……若是换上裴衡那张脸,卿卿还会觉得恶心吗?”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月影横波, 明月悄无声息消失在窗口。   光影晦暗,然沈鸾还是清楚看见裴晏棱角分明的下颌,看见他一双沉沉如墨黑眸。   沈鸾脱口而出, 一双如秋波的眸子瞪圆:“……你疯了?”   她着实没想到,裴晏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你不是喜欢裴衡吗?那我……”   “裴晏。”   少顷, 沈鸾低低发出一声笑, “……你是想恶心我,还是恶心阿衡哥哥?”   素手纤纤, 轻抬起裴晏的下颌。   沈鸾左右端详。剑眉星目, 裴晏眉眼凌厉,兴许是前世登基,为帝数年。裴晏身上, 总有一种上位者的威严肃穆。   眼前的这双黑眸极冷极淡,似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沈鸾目光凝滞一瞬,抬着裴晏下颌的手指渐渐加重力道。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尖锐, 顷刻,裴晏下颌已多出一道红痕。   不是人皮|面具, 眼前这人确确实实是裴晏无误。   沈鸾挥散自己心底的猜疑, 又觉得裴晏实在是荒谬。   仅凭一句姗姗来迟的“喜欢”……   掐着裴晏下颌的手指愈来愈重,沈鸾俯身, 目光直直和裴晏对上。   “是你想赎罪的,裴晏。”沈鸾轻声。   裴晏:“是。”   他眉眼低低垂着,深色眼眸染上隐忍和悲恸。   裴晏握紧拳头。   前世的事错了就是错了,是他认不清自己的心, 是他留沈鸾一人在宫中, 又自作主张隐瞒了沈家之事。   若非如此,沈鸾也不会从宫人口中得知沈府的祸事, 不会只身跑到乾清宫前,求他宽恕。   裴晏低声:“是我对不住你……”   “所以凭什么是你挑赎罪的方式?”   沈鸾忽的扬高声,声音颤抖,她眼圈泛红,巴掌大的一张小脸不见任何血色。   指尖的温热一点点褪去,明明身在初春,身在烧得滚烫的熏笼旁,沈鸾依然觉得冷。   她像是被永远留在那个严寒冬日。   满心欢喜去寻自己的心上人,听到jsg的却是诛灭九族,父母惨死的悲讯。   纵然裴晏当初不在乾清宫,然沈府的悲剧,却是他已一手造就的。   “做错事的人是你,想赎罪的也是你,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你想来就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行我素,随心所欲。   她总是处在下风,总是叫裴晏牵着走。   沈鸾咬牙切齿,瞪着裴晏的眼神愤愤不平。   头晕目眩,沈鸾这会晕得厉害,抬着裴晏的手也收了回去。   收回中途却叫裴晏紧紧握住。   温热的手心紧攥住沈鸾沁凉的手腕,裴晏抬首:“那卿卿想要我做什么?”      他目光专注,未曾移开过半分。   “松开。”沈鸾沉下脸。   裴晏岿然不动。   沈鸾唇间溢出一声讥诮:“不是你问我想做什么吗?怎么,五皇子如今这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她声音冷淡漠然,没有半点的情绪起伏。   裴晏盯着人,片刻,还是松开了手。   温热稍纵即逝,广袖自沈鸾手背上轻轻拂过。   沈鸾半撑着额角,青缎引枕倚在身后,却未曾缓解半分不适。   那小瓷瓶叫她远远丢在地上,沈鸾勉强抑住心底的不适,转首望见还在榻前的裴晏,火气渐旺。   “五皇子还站在这做什么,是觉得我还不够恶心……”   “你还病着。”   “那又如何?”沈鸾揉着眉心,忽而睁开眼,她一双眼睛弯弯,眼底深处,却半分笑意也见不到。   “再疼,也没有从望月楼摔下来得惨痛。”   其实沈鸾早已记不清,自己从望月楼摔下时……是何感觉。她只隐约记得那夜风雪骤急,雪花簌簌,迷乱了自己的视线。   满天大雪弥漫,身后是绿萼歇斯底里的哭喊。   风声、哀嚎声、尖叫声。   再然后——   万物俱寂,一切戛然而止。   “裴晏,从高楼摔下的人是我。”   痛苦的人是她,惨死的人也是她。   沈鸾轻哂,“你凭什么作出这番虚情假意的痛苦姿态?”   裴晏猩红着一双眼睛:“我不是……”   伤心欲绝是真的,后悔不已也是真的。   他从未在这事上骗过沈鸾半分。   裴晏紧紧拧着双眉,攥着的拳头松开又紧:“我做什么,你才会相信。”   从未有过的颓丧溃败弥漫在裴晏眉宇。   他眼眸低垂,唇角一点点挽起苦涩,“是不是如今我做什么,你都不会……”   “那你怎么不去死呢?”   沈鸾凉薄一笑,那双浅色眸子再无半点温情笑意。   沈鸾勾唇,弯着的眼角透着无尽的冷漠薄情。   “裴晏,你不是问我想做什么吗?”   沈鸾忽的垂首,她闻见裴晏身上淡淡的檀香气息。   是她以前再熟悉不过的。   沈鸾盯着裴晏的眼睛,一字一顿,“我想要看着你……”   陡地,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匕首。   刀刃锋利,削铁如泥。   沈鸾瞳孔紧缩,视线不可置信一样,一点点往下。   她记不清裴晏是如何将匕首交由自己手上,又是如何握着沈鸾的手,一点点往里推进。   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衣襟,也染红沈鸾一双纤纤素手。   匕首上的红宝石灼目耀眼,沾了猩红血珠,瘆人可怖。   沈鸾双唇嗫嚅,她双目怔怔,下意识想要抽回手。   裴晏紧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又往前一寸。      “……卿卿不是想要我死吗?”   裴晏声音极轻,他额角薄汗密布,裴晏喘着气,声音渐渐不稳。   眼前也逐渐蒙上一层白雾。   他喑哑着嗓子,都这时候了,裴晏心中挂念的,居然是沈鸾看见血会不会害怕。   “你、你别看了。”   他想说自己不疼,想说自己没事。   然满头的汗珠,却怎么也骗不了沈鸾。   窗外月明风清,徐徐夜风吹皱一池春江。   那匕首入得极深,满屋的血腥味掩住了熏香。   沈鸾双手颤抖。   如白玉细腻的双手渐渐染成红色,多了一股血腥之气。   眼角滚烫,沈鸾双目紧闭,极力压下翻涌而出的泪水。   少顷,沈鸾睁开双眸,她忽的记起,去年秋狝,裴晏为取得裴衡和裴煜的信任,以身涉险,自导自演了一出戏,故意招来那黑熊。   不过是为夺得他人信任,裴晏尚且能对自己那般狠心。   裴晏目光直直,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滚落,他不知沈鸾心中所想。   那一刀他没有片刻的犹豫,腹部疼得厉害,剧痛沿着伤口,缓缓蔓延至全身。   气息微弱,裴晏强撑着,他伸手,想要抚平沈鸾紧皱的眉眼。   然只一瞬,沈鸾立刻往后仰去,避开裴晏的触碰。   血珠子一点一点往下掉落,裴晏手指僵滞在半空。   须臾,他恍然回神。是了,自己双手沾了血腥,肮脏不堪,确实不该脏了沈鸾。   是他叫疼痛分了神,才忘了此事。   倏地,裴晏看见沈鸾弯唇,她轻声一笑。   那笑容饱含嘲讽讥诮,独独没有关心,没有紧张。   “裴晏。”   沈鸾扬扬唇角,清亮声音落在裴晏耳旁,“你果真……够冷血的。”   秋狝时以身涉险,而如今,为了换来自己的信任,裴晏亦能对自己能下这样的毒手。   雾霭沉沉,窗边的月色不知何时,不动声色远离了去。   只剩下满地的萧条冷寂。   沈鸾勾唇一笑,忽的,她挥袖,宽大的衣袂拂起,榻边的两丈多高的美人瓢忽的滚落,声音之大,惊得隔壁的沈氏也闻见动静,披衣前来。   “——卿卿,卿卿!”   焦急不安的声音骤然在门外响起,一种奴仆手持羊角灯,乌泱泱挤了一地,瞬间亮如白昼。   “若我没猜错,五皇子此番离京,是有旨意在身的。”   沈鸾弯唇,她不去想裴晏怎会出现在自己船上,又是如何偷偷摸摸扮作他人,跟随自己一路。   “若是让人知道五皇子忤逆圣旨,半夜刺杀长安郡主……”   沈鸾轻轻笑了两三声。   下一瞬——   一声“抓刺客”穿破了夜色。   ……   照如白昼。   沈家几乎所有的家丁倾巢而出,一众奴仆垂手侍立,高举羊角灯。   暗无天日的春江得以见着光亮,粼粼水波映照烛光。   隐约还可见水面上血迹浑浊。   数十名家丁在腰间绑上绳索,下水追人。   沈氏披着大红狐狸里斗篷,头上只简单挽了根发簪,她怒不可遏,连拍两下案几。   案几哐当,发出重重一响:“你们都是死人吗?”   屋里血腥味浓重,开了窗,那股恶心的感觉人仍然久久未散。   榻上的锦衾早叫人重新换了,侍女端来沐盆,伺候沈鸾净手。   茯苓和绿萼自知失职,双膝跪地,额头紧贴地面:“夫人息怒,是奴婢的不是。”   她们二人睡在外间,却不曾听到歹人的声音。   幸好沈鸾安然无恙,否则她们赔上十条命,也不够抵的。   沈鸾倚在青缎引枕上,强撑着挤出一丝笑容:“不关她们的事,是那人、是那人下了迷香。”   眼前白雾重重,沈鸾意识涣散,抬起的手臂终缓缓失了力道。   往下跌去。   意识残存的前一刻,沈鸾只来得及看见母亲朝自己飞奔而来的身影,以及门外传来的一声惊呼。   “找到了!找到了!”   是……抓住裴晏了吗?   头疼欲裂,手指无力垂落在榻边,沈鸾闭上眼,沉   沉晕睡过去。   ……   头仍晕得厉害,沈鸾强撑着睁开眼皮,映入眼帘的,却是金碧辉煌的蓬莱殿。   沈鸾猛地一惊,瞪圆双目。   园中空无一人,只有皑皑白雪覆盖,红梅迎风摇曳,空中暗香拂来。   遍身罗绮的宫人自廊檐下匆匆而过,静悄悄无人敢低语。   沈鸾双眉紧皱,眼前的蓬莱殿如她记忆一般,却又处处透露着不对劲。   好比刚刚那几位眼生的宫人。   好比沈鸾就站在她们身前,然她们却一点也没看见沈鸾。   闷头行路,直至转过花障,方悄声叹口气,紧绷的双肩舒展,三人脸上不约而同掠过惊恐万分之色。   好似心有余悸,劫后余生。   “你们……刚刚看见了吗?”   只一张唇,那宫人立刻做干呕状。   她只要一闭上眼,就想起挂在城墙上的那张人皮。   顷刻心口涌上恶心。   宫人捂唇,低声呜咽:“我早就和她说过,陛下那样的九五至尊,岂是我等能攀上的,她偏不信。若非如此,怎会落得这样一番下场,被剥皮高挂城墙……”   “别哭了,若是叫陛下听见,定说你的不是。陛下这回是真的动怒,连他身边的李贵公公都被挨了板子,何况你我。”   ……李贵。   那不是裴晏身侧的太监吗?   沈鸾站在小宫人身前,明目张胆听着三人的窃窃私语。   她后知后觉,这应当是前世她坠楼后jsg的事。   蓬莱殿悄无人烟,只廊檐下的铁马叮咚作响,随风晃动,见证了世间炎凉。   蓬莱殿灯火通明,一众戳灯侍立,就如沈鸾在时一般。   也不知自己坠楼后,茯苓和绿萼如何?   沈鸾胡思乱想。      抬脚欲往暖阁瞧瞧,忽听身后的宫人小声啜泣。   “陛下心中只有那一位,哪里还装得下别人?若不是如此,也不会夜夜宿在蓬莱殿了。”   “陛下真是痴情,情深意切,这么久了,后宫一直虚空,就为着那人。”   沈鸾抬起的金缕鞋硬生生顿在半空。   耳边嗡鸣,簌簌白雪落下。   裴晏……痴情?   再有,宫里空着的宫殿那么多,裴晏为何独独将蓬莱殿赐给那人住,还和日夜同那人你侬我侬。   她是故意叫自己看着恶心吗?   怒火中烧,沈鸾紧紧握住双拳,一头扎进雪中,冒雪赶往暖阁。   雪色漫天,夜色乌沉沉压着,蓬莱殿静静伫立在夜色之中。   支摘窗半掩,隐约可见暖阁光影绰约。   只一眼,沈鸾立刻红了眼睛。   屋内和她离去时并无两样,黑漆描金长桌上摆着一方天蓝釉花盆,黄花梨嵌黄杨拐子纹多宝格上还立着一个小巧的青铜钟。   好似她从未离开过一般。   然很快,沈鸾满心的惆怅登时被屋里的声音打断。   那声音透着喑哑,裴晏掩唇,轻咳两三声。   “等久了罢,我今日来得晚了些。”   声音温和,是沈鸾以前从未听过的。   她暗暗攥紧拳头,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笑意。   先前那宫人果然说得不错,裴晏还真是情深意切。   前世沈鸾追着裴晏跑,也曾心存疑虑,不知有朝一日裴晏动了心,会是这样一番模样。   温柔缱绻,亦或是体贴入微?   沈鸾满心的疑虑,终在今日找到了答案。   她轻嗤,又觉裴晏实在是惺惺作态。   若真是对那女子情深意重,怎不叫那人住在别处,偏偏要住在自己的蓬莱殿,也不嫌硌应得慌。   殿中熏香缭绕,青烟未烬。   沈鸾踮着脚尖,悄悄往里张望。   玻璃炕屏挡着,沈鸾只能看见裴晏颀长的身影,以及他低低的一声。   裴晏事无巨细,在道他今日的日常。   无非是上朝,朝见文武百官,批折子。   枯燥又无趣。   沈鸾百无聊赖皱紧眉,倏然听裴晏一声笑:“你放心,先前是我不留心,叫那人脏了你的园子,日后……日后再不会了。”   沈鸾鸡皮疙瘩起立,听出裴晏口中的人就是刚才那三位宫人念叨的。好像是犯了什么错,叫裴晏剥皮高高挂在城墙上。   沈鸾心惊胆战,虽知裴晏看不见自己,沈鸾仍放轻脚步声,不敢闹出丁点动静。   暖阁烧着滚烫地龙,暖烘烘的,花香扑鼻,是沈鸾以前用惯的。   裴晏仍在絮絮叨叨:“还有纳妃的事,你不必担心,我是不可能会纳妃的。皇后之位,只会是你一人。”   疑虑重重,沈鸾双眉蹙着,不懂裴晏既允了对方后位,为何不立后。   且历来皇后,住的都是坤宁宫,怎会在她的蓬莱殿。   沈鸾蹑手蹑脚,怀揣着满腹好奇心,悄无声息绕进殿中。   裴晏恰好倚在榻上,玄青暗花祥云纹长袍笼着。   沈鸾只能望见裴晏的背影,以及裴晏落在殿中的一声笑。   沈鸾终发觉端倪,从方才伊始,她好像从未听过那女子的声音,都是裴晏在自言自语。   难不成那女子有难言之隐,亦或是嗓子受伤,说不了话?   沈鸾半信半疑,又往前两三步。   她猝然立在原地。   寒意自足尖一点点升腾而起,后背发凉,毛骨悚然。   裴晏怀里抱着,赫然是一件嫁衣。   榻上除裴晏外,空无一人。   自始至终,裴晏所言,皆是抱着嫁衣。   大红的颜色,针线歪歪扭扭,沈鸾一眼认出,那是自己绣的。   脚下趔趄,沈鸾当即想要逃离,然手足好像不听使唤。   她立在原地,亲眼目睹,看着裴晏拥着那嫣红嫁衣,听着裴晏一遍又一遍唤着“卿卿”。   卿卿,那是沈鸾自己的小名。   头晕目眩,沉沉思绪排山倒海朝沈鸾涌来,顷刻将她吞灭。   ……   “……卿卿、卿卿?”   甫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母亲憔悴不安的眼睛。   瞧见沈鸾睁开眼,沈氏缓缓舒口气,她扬高声,喜极而泣:“来人!快来人!传大夫来,卿卿醒了!”   茯苓和绿萼半跪在榻前,两人眼睛哭得红肿,双目垂着泪珠。   “郡主终于醒了。”   沈鸾茫然,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她抬眼,张望四周,入眼是陌生的帐幔,房间摆设也未曾见过。   她喃喃:“这是哪里?”   她不是在船上吗,怎的转眼间,又换了屋子?   绿萼端着沐盆,小心翼翼伺候着沈鸾漱盥:“这是下榻的客栈,郡主晕睡了三日,夫人不放心,叫靠岸。这镇子小,也就这客栈还过得去,郡主委屈些,等身子好了,再赶路也不迟。”   沈鸾困惑不已:“我睡了三日?那那夜闯入我屋里的……”   绿萼温声:“郡主是想问那刺客罢?”   她摇摇头,攥紧手中的丝帕,绿萼咬牙切齿:“家丁在水中寻了大半夜,还是未抓到那歹徒。”   沈鸾懒懒倚在青缎靠背上。   果真如此。   以裴晏的本事,定不会轻易叫沈氏抓住。   怕沈鸾劳心伤神,绿萼不叫她费神,只挑些好顽的哄沈鸾高兴。   “这客栈附近有一小酒楼,奴婢瞧着他家的桃花酥实在不错,若是郡主病好了,也可去瞧瞧,还有……”   倏然,楼下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   沈鸾好奇去瞧,却是沈氏请来的的大夫。   那大夫往日只在镇上为百姓看病,何曾见过这样一番阵仗。   颤颤巍巍,后背佝偻,背着一个小竹篓。   衣衫朴素,隐约还可见衣袖上的补丁。   青纱帐幔晃晃悠悠,隔着帐幔,沈鸾瞧见那人进屋时,还惊得踉跄了下,险些扑倒在地。   “小的,小的见过贵人。”   他颤颤行了一礼,弓着身子,一双眼睛浑浊,不敢乱看,只盯着地面。   沈鸾懒懒收回视线。   帐幔早就叫绿萼放下,沈鸾伸出右手,手上拢着薄薄一丝帕。   那大夫眼观鼻鼻观心,坐在脚凳上,为沈鸾把脉。   片刻,他起身拱手:“贵人的身子无大碍,待小的写了药方,开几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只贵人身子虚弱,近日断不可再奔波劳碌。”   兴许是觉得绿萼等人面善,并无大户人家的咄咄逼人。   大夫不免多话:“小的瞧姑娘面生,听口音是京城来的。”   他悠悠叹口气,“若是赶路,近日还是莫走水路,你们不知道,那江上刚捞起一个人,听说死得……”   绿萼一惊:“……死了?”她急急,“老人家,你可曾见过那人,那人长得如何,身上穿何衣物?”   一连好几问,大夫叫她问得愣住。   “长得如何我就不知了,只好好的人在水里泡了几天几夜,也该面目全非了,哪里还认得出来?”   绿萼失望垂眸,欲送大夫下楼。   大夫轻声:“不过小的倒是听说,那是个外地来的,身上穿的也不似普通百姓的衣物,像是达官贵人。那肚子还破着血咕隆,兴许是遇到强盗了。”   “咚”的一声。   沈鸾手中的簪子自榻上滚落,碎了一地。 第六十七章   雾霭沉沉。   江边白雾弥漫, 重重光影模糊了视线。   天将明未亮之际,王伯就被沈家人请了去,此刻回家, 天色尚未明朗。   云影横波,江天一色。   水面上波光粼粼, 映照着初升的朝阳。   一轮红日悄无声息悬于青山之间。   原本荒无人烟的江边熙熙攘攘站满了人,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哀叹和垂怜络绎不绝。   “可怜可怜, 好好一个人, 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看这衣服的成色布料,应是显贵人家的孩子。”   “会是遇见劫财的强盗吗?或是冒犯了神女,遭了天谴。”   “莫乱说, 神女庇护众生,怎会随意降罪于人?若真的降罪,那也是这人作恶多端, 才会惹得神女动怒。”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断。   王伯背着小竹篓, 步履匆匆, 自众人身后穿过,有眼尖的瞧见, 扬高嗓子打了声招呼。   那人是个渔夫,往日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找王伯帮忙。   “王伯,又去看诊了?”   王伯笑呵呵应了声。   人群中有人听见他们的对话, 好奇探头过来:“是去给客栈那家人罢?那真真是大户人家, 你们看见他家丫鬟了吗,那身上穿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样好看的, 乍jsg一看还以为是天宫来的仙女。”   “丫鬟都如何,更别提主子,也不知道那姑娘……会不会被神女看上。”   “王伯,你瞧见他家主子了吗?”   众人视线不约而同齐聚在王伯脸上,满脸好奇。   王伯摆摆手:“我一个老头子,这大户人家,规矩都多,哪是我见得着的?”   他佝偻着背,倏然想起那客栈来,青纱帐幔微垂,隐隐绰绰。   黑漆案几上设炉瓶三事,错银梅花纹三足铜炉青烟袅袅,氤氲袭人。   那样的屋子,也不知道是该怎样神仙的一人,才配得上。   王伯家中还有事,今日还要上山采药,他晃晃脑,甩走胡思乱想,背着小竹篓翻山越岭,终在一家农舍前停下。   小木屋破败不堪,摇摇欲坠。   “嘎吱”一声响,木门推开,一梳着双螺髻的小丫头自屋内冲出,带来一记劲风。   “师父,那个人还没醒。”   王二丫摇头晃脑,咬着小指头愁眉苦脸,“他会不会……死了呀?”   话音甫落,当即被王伯敲了额头:“少胡说八道,你师父我能救一个你,也能再救一人。”   王二丫是王伯前年在江边捡来的,小姑娘当时浑身是血,半死不活。镇上的百姓都劝王伯放弃,王伯不忍心,一连半个月不眠不休照顾,终从阎王爷手中救回小姑娘一命。   只可惜小姑娘什么也记不得,王伯给她取了名,收作徒弟带在身边。   他将背上的小竹篓搁下,又从里边掏出一个八角攒盒,打开,是十来个奶油炸的果子,个个如核桃大小,小巧精致。   王二丫眼睛瞪圆:“师父,这也是……这也是那家人给你的吗?”   她只知道王伯去给一户有钱人家看诊,并不知那家人姓谁名谁。   王伯眉开眼笑:“拿去吃罢。”   这是绿萼听闻王伯还未用早膳,送到他手中的吃食。王伯舍不得,带回家留给自家小徒弟。   暖日氤氲,王二丫抱着奶油果子,吭哧吭哧啃得精光。   王伯抹一把头上薄汗,掀开玄色软帘,俯身进屋。   临窗炕上铺了一层薄薄的被子,日光从窗口照进,缓慢落在男子凌厉的眉眼上。   似乎梦中也睡得不安稳,男子双眉紧皱,眉宇间厉色尽显。   王二丫捏着一个果子,嘴角还有残渣,悄悄从王伯身后探出脑袋,往里瞧:“师父……”   王伯想都没想,推着那脑袋出去:“去、去,外面顽去。”   屋里静悄悄,唯有日光残留。   裴晏身上的长袍被血浸透,满是脏污,腹部的血咕隆更是瘆人。   王伯是前日在江边捡到人的,那时的裴晏遍身狼狈,幸好王伯及时拿草药止住血,方捡回裴晏一条命。   王伯轻轻叹口气,转身拿了巾帕,欲为裴晏换药。忽的,榻上的人猛地睁开眼,裴晏眼中阴鸷未褪,桌上用来采药的镰刀不知何时落入他手中,眨眼之际,那镰刀已落在王伯颈间。   哐当一声,八仙桌上的茶碗被扫落在地,狼藉一片。   “——师父!”   王二丫冲进屋,瞧清屋里的一切,她眼睛愕然,“你、你放开我师父!”   小姑娘张牙舞爪就要冲上来。   王伯一声喝令:“二丫,出去!”   他转身,笑得和蔼可亲,“这位壮士,我就是个采药的。”   王伯举起双手,任由裴晏打量,“你腹部的伤还没好,切莫用力。”   王伯确实如他所言,手无寸铁,家中除了一老一小,再无他人。   裴晏眼底的戒备不安渐褪,他隐忍着腹部的疼痛:“抱歉,是我误会了。”   “没事没事,你们江湖上行走的,戒备心重是常事。”   王伯心善,转身叫王二丫去烧热水,自己背上小竹篓,去后山采药。   王二丫战战兢兢,烧着热水的间隙,还不忘偷偷趴着窗子,悄悄看屋里的男子。   眉目清朗,俊俏的五官挑不出半点错处,比画上的男子还好看。   王二丫小声嘀咕:“可惜是个男子,若是女子,就好了。”   陡地,榻上那人凌厉扫过来一眼,王二丫猛地一惊,缩回脖子,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屋舍不大,小小的一间,家徒四壁,只八仙桌堆着几本破烂不堪的医书。   裴晏随手捡起一本翻了翻,又丢回去。   桌上的茶水早就冷却,茶壶空空如也。   抬首,倏然见门口多出一个小脑袋。   王二丫荆钗布裙,遍身素色,手上紧紧攥着一个水壶。双唇紧抿,王二丫迈步冲进屋里,火速放下水壶后,掉头就跑。   “多谢。”   一记冷冽声音落下,王二丫眼睛惊恐,后知后觉裴晏是在和自己说话。   她讷讷立在原地,忽而又跑回柴房,将藏在米缸里面的攒盒抱出,那还有她不舍得吃完的奶油果子。   王二丫小心捧着攒盒,深怕碰着摔着,眼珠子快黏在攒盒上,却还是递给裴晏:“这个,给你。”   紫檀漆木攒盒,和这屋子的一切格格不入。   裴晏瞳孔骤紧:“……这是从何而来的?”   他认得这漆木攒盒,沈府特有的海棠花式。   王二丫乍然呆滞,少顷,方结结巴巴道:“是、是我师父看病那家人给的。”   ……看病?   沈鸾身子欠安吗?   裴晏眉头紧皱,他揉着眉心:“你见过那家人吗?”   王二丫抱着攒盒,摇摇头:“没见过,不过我见过他们家的侍女。”   王二丫双眸流露出几分羡慕,“我还从未见过那般好看的姐姐,若是神女瞧见,定会喜欢的。”   裴晏眸光一凛:“……神女?”   ……   天水镇不过是个小镇子,地处偏僻,然镇上百姓热情好客。   春日暖阳透过窗屉子,照亮半隅屋子。   沈鸾端坐在妆台前,眼睛弯弯,任由茯苓和绿萼为自己描眉画眼。   视线透过铜镜,和身后沈氏撞上。   沈鸾弯唇,抬手轻抚发髻上的红珊瑚碧玉珠钗。那红珊瑚俏生生的,讨喜得很。   沈鸾伸手挽住沈氏,埋在她身前:“我身子大好了,母亲莫担心。”   她笑弯眼,一双秋波眸子水光潋滟,叫人不忍心驳斥,“若是母亲为我坏了身子,那便是卿卿的不是了。”   沈氏无可奈何,搂住沈鸾双肩,轻轻叹气:“这才刚醒,怎的又想着出门,也不多歇歇?”   沈鸾笑笑:“我都歇了好几天了,且刚刚那大夫也说了,得多走动走动才是,不可在这屋里闷着。”   沈氏颔首:“那王大夫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也是个好人,听说他家里还有病人。茯苓早上去接人,他正好在熬药。”   沈氏扶着沈鸾肩头,“先前船上得来的那药方子,母亲也给王大夫看了,他说那几样确实是治晕船之症。只是奇怪,下船时却未见到那位老人家。”   沈鸾唇角笑意轻敛。   沈氏当然见不到隔壁舱内那位“老人家”,说不定她寻人的时候,裴晏还在江上飘着。   思及王大夫提到的江边浮尸,沈鸾眼底的笑意尽数掩去,她眉眼低垂,丝帕紧紧捏在手心。      心情乱糟糟的,犹如麻线。   沈氏只当她嫌弃自己絮叨,忙不迭收了声,转头嘱托茯苓和绿萼,叫好生看着沈鸾,切莫叫人冲撞了郡主。   茯苓和绿萼双双福身,应了声“是”。   长街明朗,旭日东升。   长而窄的小巷子落满日光,沈鸾遍身纯素,素白绫袄,月白棉裙。眉若黛画,纤腰袅袅。   长长帏帽挡住了大半张脸,却仍难掩通身气派的气质。   “姑娘是从京城来的罢?”   方一落座,酒楼的掌柜立刻端着漆木茶盘上前,眉开眼笑,为沈鸾送上酒楼的桂花茶。她为人和善,沈鸾未曾开口回过半字。   掌柜自说自话,说上大半天,“这桂花茶是我自己秘制的,姑娘试试和京城有何不同?我们这穷乡僻壤的,若是姑娘这样天仙似的人觉得好吃,那定是我家祖坟冒了青烟。”   掌柜自言自语,连连逗趣。   茯苓和绿萼掌不住,捂唇轻笑两三声:“你这掌柜也忒伶牙利嘴了些,我们姑娘的帏帽还未曾摘下,你怎知她长何模样?”   掌柜喜笑颜开,话里话外都在恭维茯苓和绿萼:“两位姑娘都这般好看,主子定然不差。”   沈鸾勾唇。   眼角余光瞥见楼下大声吆喝的官兵,她一双柳眉轻蹙:“发生何事了,怎的如此吵闹?”   掌柜探头往下望,随即又笑着缩回脑袋:“无甚大事,兴许还是先前江边那事。”   擎着茶杯的手指顿在半空,那半杯桂花茶终究未能入口。   沈鸾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江边……何事?”   掌柜闻言,双眼亮起,当即俯身,一五一十转jsg告:“姑娘不知道,今早在那江边捞出一个死人,可吓人了!听说那人身上还被捅了一个大窟窿……”   沈鸾尚未痊愈,绿萼忙不迭喝住。   沈鸾抬手:“无妨,您继续。”   掌柜搓搓手,讪讪干笑两声:“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那人和海盗起了冲突,不然身上怎会被扒得一干二净,只剩一身血污里衣。”   沈鸾心口骤停:“……我听说,伤口是在腹部?”   掌柜重重点头:“确实是在腹部,那刀口可深了,足足两尺多深。”   掌柜说得绘声绘色,犹如亲眼目睹。   沈鸾指尖发凉,死的那人莫非真是裴晏不成?   她皱眉:“可曾……寻到家人了?”   掌柜摇摇头:“自然是寻不得的,也不知那人是真遇上海盗,还是冒犯了神女。”   ……神女?   这还是沈鸾第一回听见,茯苓和绿萼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瞧见了茫然。   沈鸾好奇:“……什么神女?”   掌柜面露诧异:“姑娘未曾听过神女?”   沈鸾摇摇头。   掌柜眼中似点燃光亮,滔滔不绝:“我们天水镇这些年风调雨顺,全靠神女庇佑。每逢十五,姑娘也可看见我们镇上的神女游行。”   掌柜脸上流露出欣慰之色,“我家囡囡,就是在前年八月十五叫神女带走的。”   沈鸾怔忪:“……神女还会带走人?”   掌柜笑着点头:“不过得是品行端正、才貌双全的女子,神女才会看上。”   天水镇的女子人人以被神女挑中为荣,每逢十五神女游行,镇上总会少一个女子。   无人知晓女子的去处,也无人知晓那女子是如何消失的。   掌柜一双眼睛笑弯:“神女的事,我们凡人怎么可能知晓?且能被神女看上,那是祖上积德,多少世修来的福分。”   茯苓和绿萼目瞪口呆,两人齐齐哑声。   茯苓心直口快:“那你就不担心你家囡囡吗,万一那神女……”   话犹未了,掌柜当即沉下脸,先前的温顺可亲瞬间消失殆尽。   她冷声:“大胆,你是什么人,怎可随意亵渎神女!”   话落,也不再热情款待,扬声欲赶沈鸾一行人出门。   “掌柜莫气。”绿萼弯唇,上前说好话,“我这妹妹最是嘴笨,你莫和她计较。”   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他们一行人人生地不熟。   绿萼笑笑,将怀里一两银子塞在掌柜手心,“她是好奇,怎么才会被神女挑中,并无冒犯神女之意,你莫往心里去。”   掌柜闻言,冷若冰霜的一张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她轻哼,不动声色将银子塞入袖中。   “我们囡囡人美心善,方得神女的青睐,这位姑娘……”   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   马车缓缓在小道上驰行。   茯苓不甘心,怒不可遏:“她适才那是什么眼神,是说神女定不会看上我吗?明明这事处处透露着怪异,是他们叫神女迷了眼……”   “茯苓。”沈鸾倚在车壁,忽的睁开眼,冷声。   茯苓自知失言,后知后觉自己所在不是京城,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子。   她的无心之语,兴许会为沈鸾招来祸端。   茯苓低垂眉眼,怏怏:“是奴婢失言。”   话音甫落,茯苓仍心怀好奇:“郡主,你信刚刚那掌柜所说吗?”   红木柄绿缎彩绣博古纹团扇半遮脸,挡住窗外的盈盈日光。   沈鸾轻轻摇了摇头。   哪有什么神女,无非是人为罢了。   茯苓抚掌一笑:“郡主果真和奴婢想的一样。”她愁眉苦脸,“只是不知,那些女子究竟被带往何处,还有掌柜说的神女游行……”   “再有三日就是十五,你若好奇,可以上街看看。”沈鸾轻声细语。   至于那些女子是如何悄无声息消失在镇上。   沈鸾眸色渐沉。      绿缎彩绣团扇挡住了半边光影。   她和沈氏这回出行,只带了数名家丁,自然不能轻易和人起冲突,免得打草惊蛇。   待书信一番,求得京中父亲相助,方是正理。   马车缓缓在客栈前停下。   沈鸾扶着茯苓的手慢慢下了马车,忽见王大夫灰头灰脸自客栈后跑来,他怀里还抓着草药。   遥遥朝沈鸾行礼,转身又登上楼,满头大汗。   沈鸾一惊,还当是沈氏身子抱恙。   侍女上前,笑盈盈出声解释:“主子放宽心,夫人身子无事。”   沈氏忧心沈鸾身子出了差子,越性接来王伯在客栈住下。   若这几日沈鸾有何不适,也不必翻山越岭去寻人来,方便些。   侍女温声:“这姓王的大夫家中简单,只一个小徒弟,还有一名伤患。那人身负重伤,行走不便,夫人怜惜,也叫一起住在客栈了。” 第六十八章   时逢正午, 春日莺啼,一枝红杏俏生生悬挂在枝头。   沈鸾轻倚在楹窗下,明媚春光落在她眉眼, 日光跃动在她眼角,泛起点点温柔。   一窗之隔, 是喧嚣热闹的人间烟火气。   刚蒸熟的包子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引人垂涎欲滴,小贩沿街叫卖, 还有顽童嬉笑之声不绝于耳。   绿萼双手捧着漆木茶盘上楼, 忽见沈鸾门口蹲着一个小黑影。   她乍然一惊。   客栈人来人往,人多眼杂。   绿萼刻意放轻了脚步声,待欲走近一看究竟。   那影子紧贴着槅扇木门, 一双耳朵高高竖起,忽的察觉到身后黑影覆上。   王二丫吓得惊恐转身,拔腿准备溜之大吉。   绿萼眼疾手快提溜住小姑娘的领口, 她双眼瞪圆,语速飞快:“……我认得你, 你是王大夫身边那小徒弟。”   不过是个小孩, 绿萼未曾多想,只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王二丫的屋子在楼下, 绿萼清清嗓子,欲赶人走,“下楼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   推搡间, 倏然听见屋内悠悠传来沈鸾一声:“……是谁在外面?”   红柄彩绣盘金团扇半遮脸, 沈鸾一身石榴红暗花妆花缎并蒂莲纹春衫,她嗓音慵懒, 透着午歇后的舒适散漫。   一双潋滟秋眸轻抬,沈鸾懒洋洋的,话犹未了,忽见紫檀木插屏后转过一人。   为首的是绿萼,身后站着的……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孩。   小姑娘梳着双螺髻,一双眼睛圆溜溜,直盯着沈鸾看。身上的衣衫虽然朴素,却洗得发白,干干净净,不叫人嫌弃厌恶。   沈鸾眼睛弯弯:“哪里来的小孩子?”   绿萼福身,笑言:“是王大夫家的小徒弟。”   沈鸾点点头:“倒是个标志的小孩。”   说着,又看向王二丫,“你叫什么名?”   屋内香炉青烟袅袅,淡淡檀香弥漫,博古架上置着汝窑美人瓢。   王二丫怔怔张唇,眼睛一瞬不瞬,黏在沈鸾脸上:“……神、神女。”   沈鸾唇角笑意渐淡。   王二丫大着胆子,往前一步:“你是……你是神女吗?”   她从未见过如沈鸾这般好看的人。   绿萼知晓沈鸾对神女一事不喜,她皱眉,低声斥责:“不可无礼。”   话落,又向沈鸾福身,“是奴婢的不是,叫她扰了主子的安静,奴婢这就带她……”   “无碍。”沈鸾笑笑,轻声细语,“我不是神女。”   王二丫自知得罪贵人,忙学着绿萼,福身请安。   可惜只学了个四不像,险些自己绊住自己,扑倒在地。   沈鸾莞尔,叫绿萼搀扶着人起身,又命坐在下首的太师椅上,问了家住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   闻得王二丫什么也不记得,沈鸾笑容敛去,不再多问,怕勾起人家的伤心事。   案几上的十锦攒盒摆着好几样新鲜点心,王二丫直勾勾盯着瞧,须臾,又觉得自己目光过于炙热,忙忙别过视线。   沈鸾温声:“吃罢。”   小姑娘眼珠子圆圆:“我、我可以带回去给师父吗?”   这果子精巧,师父定没有尝过。   沈鸾笑笑:“厨房还有,你若喜欢,叫他们送上来便是。”   王二丫眼睛亮起,攥着果子小口小口吃着。   小孩子忘性大,不多会,就将天水镇的家底透露得七七|八八。   王大夫常给人看病,王二丫随行在后,自然对天水镇了如指掌。   “神女选上的,都是好看的姐姐。”王二丫羞赧垂首,“如我这般的,神女定瞧不上。”   沈鸾温声笑,将案几上的果子推给小姑娘:“胡说八道,我们自己喜欢自己才是好的,哪里需要别人瞧不瞧得上。且若真的被带走了,你便是一辈子也见不到你师父,你乐意吗?”   王二丫疯狂摇头:“那自然是不行的,我还要给师父养老送终呢。”   小姑娘掰着手指头,一一将被神女带走的女子告jsg诉沈鸾。   小的不过八九岁,大的也就十二三四。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好看。   沈鸾暗自记下。   王二丫抿唇,视线落在沈鸾耳尖上的金累丝嵌宝石叶形耳坠,她面露向往。   摸摸自己的耳垂,她还没有耳洞。   沈鸾叠声笑:“……喜欢这个?”   王二丫羞涩点头:“好看。”   沈鸾一个眼神,绿萼立刻附身,轻手轻脚摘下沈鸾的耳坠子,又拿丝帕裹着,递至王二丫手中。   王二丫双手背在身后,不敢收。   沈鸾笑得温柔:“拿着罢,待日后你有了耳洞,也可戴上。”   小姑娘推辞一番,终还是收下,临行时再三道谢。   沈氏给她留的房间在一楼。   王二丫眉开眼笑抱着攒盒回了自己屋子,路过裴晏房间,又轻轻放慢了脚步,借着门缝偷偷往里瞧。   门吱呀一声推开,王二丫吓得抱紧攒盒,期期艾艾朝前一送:“你要……吃吗?”   沈家的攒盒,裴晏眼眸轻垂:“你刚刚上楼了?”   王二丫重重点头,她正愁没人陪自己说话:“我还见到神女……不是,我还见到仙女姐姐了!”   王二丫絮絮叨叨,说到中途,又怕裴晏嫌自己聒噪,赶自己出门。   她偷偷拿眼觑裴晏,对方难得聚精会神,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搁在桌角:“……还有呢?”   “还有、还有……仙女姐姐还给了我这个!”   王二丫小心翼翼、双手捧上耳坠,爱不释手。   裴晏眸色一沉。   视线低低落在那对耳坠上。   一炷香后,王二丫自裴晏房间离开,怀里的耳坠早就不见,只剩下一对金锞子。   ……   一连两日,王二丫得了空,都往沈鸾屋子跑。   她不敢提耳坠的事,又或许是自己拿耳坠和裴晏换了金锞子,王二丫心虚,搜肠刮肚给沈鸾找乐子。   沈氏乐得有人陪沈鸾,只叫侍女好生招待,不可怠慢了王大夫的高徒。   王二丫窘迫挠挠脑袋,她哪里算得上什么高徒呢,不过是认得几种草药罢了。   小姑娘高高坐在太师椅上,她虽然没天赋,然师父却是实打实的。   “师父很厉害,若没有他,我早就死了,还有师父前几日刚刚救回的那人。”   沈鸾心不在焉听着,她只从下人口中听过那人,说是伤得极重,床都下不了,饭都是王二丫端到房间。   王二丫点点头,比划着裴晏腹部的伤口。   “那里本来有个大洞,叫我师父给缝上了。”   微醺的日光轻笼于肩上,沈鸾猛地睁开眼:“你说……什么?”   话落,又觉得自己杯弓蛇影,前日才觉得那江上的浮尸是裴晏,今日又怀疑王大夫救的人是裴晏。   沈鸾缓缓滑回榻上,她扶着眉心。   王二丫当她是乏了,极有眼力见起身告辞。   绿萼送人下楼,惯例将王二丫喜爱的吃食包上,叫人送去小姑娘屋子。   “说来也怪,我去了这么多回,都没瞧见王大夫那病人,许是真的受了重伤,不得起身。”   沈鸾手中的团扇轻轻晃悠,不以为意。   既是受了重伤,绿萼自然是瞧不得的。   绿萼勾唇,又将怀中攥的一物交给沈鸾:“这是方才在门口,二丫塞到奴婢手上的,说是送给郡主您。”   是木雕雕成的小美人,美人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绿萼眼中愕然:“适才二丫跑得快,奴婢顾不上问,不想她竟有这样的手艺。”   绿萼满脸堆笑,亲手捧了递到沈鸾眼皮子下:“郡主瞧瞧,这是雕了一个您呢。”   沈鸾凑近看,果真如此。   绿萼:“这手艺,倒是叫奴婢想起八宝阁那当家,当初若不是那天竺人捣乱……”   绿萼不提,沈鸾险些忘记这事,她眼中笑意渐渐褪去。   当初在八宝阁,除了大当家,还有……裴晏。   她记得,裴晏极擅木雕,若是这物是他……   说话间,忽见茯苓笑盈盈,款步提裙进屋。   绿萼抬眸笑她:“遇上什么好事了?竟笑成这样。”   茯苓弯眼:“不算好事,不过也是趣事一桩。”她凑近,神秘兮兮道,“你们猜我刚刚见到谁了?”   沈鸾心口漏掉半拍,声音都轻了几分,她握紧手中的木雕:“遇见……谁了?”   天水镇不过是个小镇,茯苓人生地不熟,哪里会遇见什么熟人?   手中的丝帕捏紧,覆在脸上的红柄彩绣团扇轻轻移开,“裴晏”二字呼之欲出。   沈鸾悄悄拿眼看茯苓,状似不经意开口:“……遇见谁了?”   茯苓笑开怀:“奴婢遇见一妇人,那人好生奇怪,竟和郡主有五六分的相似,若不是年纪对不上,奴婢远远瞧着,还当是看见了郡主。”   ……不是裴晏。   紧绷的双肩舒展,沈鸾心下好笑,只觉得自己实在是一惊一乍,茯苓在街上随随便便遇见一人,她都能想到裴晏。   天底下相似的人多了去,绿萼不以为然:“不过是五六分相似,也值得你一惊一乍。”   茯苓扬高下巴:“只是觉得有缘罢了,若不是知道夫人的老家不在此处,奴婢还当是家中哪位亲戚。”   两人说说笑笑,见沈鸾怏怏,忙不迭收了声,移下帐幔,伺候沈鸾歇下,悄声退出屋子。   心烦意乱,沈鸾倚在榻上,辗转反侧许久,仍未能入睡。   抬眼望窗外,一轮红日高悬,落日熔金,美不胜收。   客栈的后院栽了一棵杏树,沈鸾心血来潮,披衣下楼,往后院走去。   两侧的抄手游廊悄无人烟,只树影婆娑。   遥遥的,一声惊呼传来:“你怎么往这里来了,你伤口还没好,师父交待了不让你乱跑的。”   沈鸾认出那是王二丫的声音,那在她身前的……应当是王大夫出手相救的病人了。   脚步轻轻,沈鸾缓缓转过花障,忽而见王二丫身前立着一人。   那人一身靛蓝暗花织雨锦彩绣长袍,背对着沈鸾,兴许是疼得狠了,扶着杏花树下的石桌连连咳嗽。   王二丫忧心忡忡:“你都这样了,还想着明晚去看神女……”   倏然,王二丫眼前一亮,再不管裴晏,三步并作两步跑至沈鸾身前。   “沈姐姐怎么来了?”   沈鸾轻声:“随意走走。”她抬眸,视线越过王二丫,落在那抹靛蓝身影上,“那是……你师父的病人?”   王二丫点头:“是,是我之前和沈姐姐提过的。师   父说他之前受的伤太重,若是那刀口再多一寸,兴许就没命了。”   沈鸾:“那是得多留心,切莫沾上水。”   王二丫笑开,隔着半个院子,冲树下那抹影子高高扬声:“我师父也是这么说的。”   只可惜这位爱干净,日日都要沐浴,再不然,也得擦身方可罢休。   “沈姐姐不知道,我师父苦口婆心劝了好久的,他也不听。”   王二丫的声音絮絮叨叨在身后响起。   裴晏双拳攥紧,手指抵在石桌上,指尖泛白。   他听见沈鸾对自己的关切之语,或许是以为自己不过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沈鸾方有这样一语。   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份……   裴晏握紧拳头,指骨作响。   有朝一日,他在沈鸾心中,竟连一个匆匆过客都不   如。   王二丫看不见裴晏紧皱的眉头,她笑盈盈:“沈姐姐,明晚神女游行……你去吗?”   王二丫转身望向裴晏,“若是你们都陪我去,师父定会允我出门的。”   手指掐入掌心,裴晏身影一顿,静静等着身后沈鸾的答案传来。   若是沈鸾答应……   “我就不去了。”沈鸾掩唇,低声一笑,“我约了人。”   眼底的燃起的光亮顷刻烟消云散,裴晏僵硬着脖颈,不敢回头看沈鸾半眼。   耳边轰鸣,只听见王二丫失望离去,听见沈鸾遥遥朝自己道别。   “院子风大,公子重伤在身,还是早些回房。”   裴晏背对着人,点了点头。   眉眼低低垂着,春光满地,那股暖意却怎么也找不到裴晏身上。   ……沈鸾没认出自己。   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裴晏撑着身子转身,倏然眼前一记疾风掠过。   沈鸾快步奔至裴晏身前,少女横眉冷对,沈鸾唇角勾起一分讥诮:“果真是你。”   与之摔到裴晏眼前的,还有他那刻了两天两夜的小木雕。   他低声一笑:“……是、是我。”   “这是你做的?”   “是。”   “上回在八宝阁我拍下的木刻美人,也是你做的?”   裴晏抬起眸,竟不想沈鸾还记得此事,他颔首:“……是。”   他记得前世沈鸾很喜欢这些小东西,裴晏随手雕的小玩意,沈鸾都视若珍宝。   而如今——   沈鸾面无表情:“五皇子日后还是莫再做这种事了,省得叫人误会。”   “误会什么?”裴晏皱眉。      今日换药的时辰到了,腹部的伤处隐隐jsg作疼,匕首落下的地方尚未长好肉,疼痛难忍。   裴晏俯身,一手按在自己腹部,唇角的笑意苦涩,“卿卿,你还是不信我。”   不信自己会喜欢她,在沈鸾心中,他永远是那个为了皇位可以抛弃她的卑鄙小人。   沈鸾眨眨眼,声音轻轻:“我为何要信你?”   她怎么还会相信,一个害了自己全家的人。   沈鸾忽的往前两三步,金缕鞋停在裴晏身前,沈鸾一字一顿。   “裴晏,你说你喜欢我。”   裴晏脱口而出:“是,我喜欢你……”   “可是我人在乾清宫前的时候你在哪呢?我在望月楼上的时候你又在哪呢?裴晏,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是你又做了什么呢?”   她需要裴晏的时候对方根本不在,又在她死后,抱着她的嫁衣作出一番情深意切的模样。   如今又擅自跟了她一路……   沈鸾轻哂:“你的喜欢,除了给我带来困扰带来痛苦,还带来什么呢?”   后背冷汗沁出,裴晏身子摇摇欲坠,眼前青紫交加,模糊一片,只依稀看见沈鸾的轮廓。   他狠命咬破双唇,血腥味弥漫,终找回半点理智:“我没有想打扰你,我只是……”   腹部的疼痛蔓延,裴晏皱紧双眉,疼痛万分,险些站不住。   沈鸾轻飘飘瞟他一眼,不耐烦转身,抬脚欲走。   衣袂忽然被人紧紧攥住,泛白的指尖透出主人隐忍的痛苦。   裴晏声音喑哑:“你不去神女游行,是因为……我吗?”   是自己知道也要一同前往,所以早早拒绝了王二丫,所以说自己有约。   然明明,沈鸾在天水镇,并无相识的熟人。   落在自己衣袖处的手指指骨泛白,隐约可见手背上青筋凸起。   沈鸾垂首,漫不经心往下瞟了一眼。   她伸手,一点一点掰开那紧攥着自己的指尖。   春光正好,落花满地。   裴晏听见沈鸾轻声道。   “裴晏,你没这么大的能耐。”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苍苔浓淡, 廊檐下悬着好几盏羊角灯,许是为夜行赶路的客人照明。   沈鸾头也不回,淡漠身影渐渐消失在黄昏薄暮中。   她走得极快, 似乎是怕后头有人追来。   倏然撞见前来寻自己的沈氏。   遍身绮罗,沈氏步履款款, 缓步提裙。瞧见沈鸾, 她双眼亮起,上前挽住沈鸾的手, 沈氏眉眼弯弯。   “你这孩子, 又跑哪里去了,叫母亲好找。”   融在眉宇间的不悦慢慢消失,沈鸾笑着迎上去:“不过是在后院随意逛逛, 母亲也太紧张了些。”   沈氏笑得温和:“你还病着,母亲自然挂念。”   视线越过沈鸾肩头,无意瞥见杏花树下的身影, 沈氏唇角挽起笑容:“那位是……王大夫口中的病人?”   沈鸾不想在沈氏眼前提裴晏,随口应了一声。   沈氏笑笑:“先前听下人说, 好像是下不了床, 这会瞧着……”   声音戛然而止。   喉咙彻底失了声,沈氏面露惊慌之色, 她怔怔瞧着那转过身的男子。   眉眼冷冽,唇色极浅。   那是……五皇子裴晏。   指尖颤抖,沈氏瞪圆一双眼珠子,心口急促跳动。   裴晏怎的会出现在此处, 他并未易容, 沈鸾刚刚肯定也认出了裴晏,为何不告诉自己?   握着沈鸾手腕的手指倏然收紧, 沈鸾忍痛惊呼,她皱紧眉:“母亲,你捏疼我了。”   沈氏后知后觉,忙不迭松开人,连声道歉:“是母亲的不是,卿卿可无碍?”   她目光在沈鸾脸上打量,皱着的双眉隐隐透出不安之色。   裴晏先前曾给沈家送来一张人皮|面具,他会将那事告诉沈鸾吗,还是沈鸾如今已然知晓?   沈氏心情乱糟糟的,思绪如乱麻。   强撑的唇角也透出几分勉强。   沈鸾揉着发红的手腕,抬首,看出沈氏的不适,小心翼翼搀扶着人:“……母亲这是怎么了?”   声音关怀备至,和从前无差。   沈氏咽下心底的不安,强颜欢笑:“母亲无事。”   她觑着沈鸾,试图从她脸上找出端倪,“卿卿刚刚是在和那人说话?”   沈鸾“嗯”了一声。   沈氏捏紧手中丝帕:“母亲瞧着,那人像是……五皇子?”   她刻意放轻了声音。   最后一道余晖消失殆尽,光亮找不到的地方,沈氏一张脸落在阴影之中。   沈鸾只能瞧见母亲高高的义髻,在夜色中描绘出些许轮廓。   她张唇,莫名觉得有几分怪异,总觉得沈氏对于裴晏的态度有几分怪异,上回在沈府也是这般。   她的父亲明明是大将军,然在裴晏面前,总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怪异的感觉油然而生,沈鸾柳眉轻蹙,点头附和:“是他。”   沈氏呆滞,不安的感觉笼罩全身:“他和你说什么了,有没有和你提过……”   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沈氏咬紧双唇,强挽住唇角:“母亲只是好奇,五皇子怎会在此处,还身受重伤,会是有公务在身吗?”   沈鸾摇摇头:“不过是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母亲莫担心,我们赶我们的路就是。”   沈鸾的表情不像作假,沈氏暗笑自己一惊一乍,然还是忍不住,偷偷往后瞧了一眼。   裴晏早已不在院中。   ……   已是掌灯时分,屋内灯火通明,光影绰约。   沈鸾歪倚在绣墩上,素手纤纤,轻揉着眉角。   忽听门外传来一声轻笑,是茯苓和绿萼在说话。   “我先前说,姐姐还不信,这会见了人,总该信了罢?”茯苓抿唇笑。   “是是是,是我孤陋寡闻,不该说你的不是。”绿萼轻声回,满脸堆笑。   二人有说有笑,槅木扇门没人能轻推,悄声迈步入屋。   沈鸾扬眸:“说什么呢,笑得这般开心?”   茯苓推着绿萼上前:“奴婢不说,让绿萼姐姐说。”   绿萼笑睨茯苓一眼,终忍不住:“先前茯苓说遇见一妇人和郡主相似,奴婢也瞧见了,那眉眼确实像极了郡主。”   一个两个都这般说,沈鸾果真来了兴致,她好奇,拿过一旁的靶镜左右端详:“……真和我那么像,改日我也瞧瞧去。”   绿萼点点头:“奴婢也是碰巧在客栈门口瞧见的,听客栈掌柜说,那人是来天水镇寻人的,说是在找她姐姐。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姐姐离家十几年了,至今杳无音讯。”   绿萼悄悄拿眼觑沈鸾,若非年纪对不上,且沈鸾长安郡主的身份不容置疑,她定会有所怀疑。   且世上的奇闻异事多如鸿毛,沈鸾又是自幼在皇城脚下长大的,哪会和外面的人扯上联系。   绿萼摇摇头,只道自己果真是魔怔,定定心神,伺候沈鸾宽衣。   今夜坐更的是茯苓,绿萼轻手轻脚,放下帐幔,移灯炷香,轻声回至自己屋子。   无意瞥见自己半开的支摘窗,绿萼摇头,暗叹自己近日果真心不在焉,出门都忘了关上窗子。   款步移至楹窗下,倏然瞥见临窗炕上的一封书信,绿萼一整张脸褪去血色。   ……   翌日。   今夜是神女游行。   天刚露出鱼肚白,大街小巷早早有人提着灯笼出来,摇曳光影照亮前路。   人人眉开眼笑,烛光跃动在他们眉眼,似一团小小的火簇。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感慨连连。   “也不知今夜谁有这般荣幸,能被神女看上。”   “反正看上谁也不会看上你这个老婆子!”   “滚滚滚,说起来,我觉得屠户家的小女孩不错,眉清目秀的,神女应会喜欢的。”   “难说,也有可能是客栈住的那位,你们见过那位真容吗?我远远瞧过一眼,那才是真真仙女下凡。”   薄雾浓云,隔着一条街,沈鸾坐在妆台前,昨夜睡得不安稳,总觉得今日有事发生。   沈鸾早早起身,唤绿萼进屋为自己梳妆。   忽见门口多出一个黑影,王二丫背着双手,站在门口探头探脑。   沈鸾弯弯眉眼:“进来罢。”   她只当王二丫是来寻吃的,叫人端来好几个十锦攒盒:“吃罢,若喜欢,我再叫他们送来。”   王二丫一改往日对吃食的忠诚,抿唇摇摇头不语在,只盯着铜镜中的沈鸾瞧。   簪花别柳,满头珠翠,是她以前闻所未闻、从未见过的。   透过铜镜瞧见那一双大眼珠子,沈鸾莞尔:“是不喜欢吃吗?”   王二丫摇摇头,一双小手紧紧捏着衣角,她吸吸鼻子,小姑娘终究藏不住事。   犹豫许久,终还是将自己拿沈鸾的耳坠子换了金锞子一事告知。   “我想换回来,可是他不愿意。”王二丫眉眼低垂,垂头丧气,“都jsg是我不好。”   她本想着,换了金锞子,她和王大夫的日子会好过些,可以顿顿吃得上肉。   不过是一对无关紧要的耳坠,沈鸾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你若喜欢,我再送你便是。”   想了想,还是补上一句,“……只别再给那人就是。”   王二丫疯狂摇头:“再不会了。”   她不肯接沈鸾递来的妆匣,只瞅着沈鸾道,“沈姐姐今夜可以多带我一人吗?我保证不乱跑,就跟着姐姐走。”   王二丫垂着眼睛,“我师父今夜要出城去给人看病,若只剩我一人,他定不会允的。”   有约一言,不过是昨日搪塞裴晏的话语。   不想王二丫竟当了真。   沈鸾笑着点头,应允:“自然是可以的,我……”   话犹未了,青丝忽的被绿萼一拽。   沈鸾小小惊呼一声。   绿萼忙忙伏跪在地:“是奴婢的不是,奴婢、奴婢……”   绿萼目光低垂,欲言又止,闪躲的眼神暴露出她心神的不宁。   王二丫识趣告退。   茯苓也叫沈鸾打发出去。   她高高坐在太师椅上,窗前的日光晃晃悠悠,抖落一地的明媚。   背着光,沈鸾缓缓起身,鬓间的金镶玉步摇映着光亮,流光溢彩。   她轻声:“说罢,你今日是怎么了?”   她甚少见绿萼这般,慌里慌张,心不在焉。   晨间伺候沈鸾漱盥,绿萼失手打翻了两个杯子,如今又是这般战战兢兢……      沈鸾垂眸望她:“……可是出了何事?”   绿萼跌跪在地上,额头抵在地板上,嗓音带上哭腔:“郡主,奴婢对不住您。”   ……   双螺髻顺着台阶往下,王二丫手中捧着一个漆木攒盒,眼睛笑成弓月。   火急火燎冲至师父屋里,王二丫迫不及待想要告诉师父夜里自己要随沈鸾去看神女游行,她跑得极快,迎面险些撞上槅扇木门。   “师父师父,我今夜可以随沈姐姐……”   一语未了,王二丫忽的顿在原地,一双眼睛直溜溜转动,下意识放轻了脚步,深怕扰了窗下双眼紧闭的裴晏。   王伯怒瞪王二丫一眼,他手边摆着一个沐盆,那里面澄澈透明的温水早就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满满一盆血水。   瘆人可怖。   伤口还未痊愈,裴晏换下的纱布也是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王二丫悬着一颗心,语出惊人:“师父,他会……死吗?”   王伯狠瞪王二丫一眼:“别乱说。”   话虽如此,然看着那沾了血的纱布,王伯也并非胸有成竹。   裴晏那伤口就在要害附近,若是要好全,兴许还得有个十天半个月,且不可再用力,否则定会留下后患。   他低声叹口气,转而望向自己的小徒弟:“……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小孩子忘性大,王二丫当即收回落在裴晏脸上的目光,笑盈盈道:“师父,我今夜可以出门吗,沈姐姐答应和我一起出去。”   窗下的裴晏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   余晖未烬。   天还未全黑,绿萼心惊胆战,时不时踮脚,悄悄往楼下望。   那扮作“沈鸾”的侍女早就乘上马车,挽着茯苓的手翩跹而去。   长长的帏帽挡住了一整张脸,若非知晓内幕之人,定然不会有所怀疑。   客栈门口似乎还有王二丫的笑声残留。   青纱帐幔低垂,烛光影影绰绰,摇曳多姿。   沈鸾轻执一红柄彩绣盘金团扇,双眉紧皱。   宫中想要她命的人不少,然沈鸾还是第一回瞧见,有人胆大包天,竟将书信送到绿萼手上。   那人只说叫绿萼将沈鸾带至河边,多的话没再说。   随那书信送来的,还有绿萼家中幼弟的一个手指头。   手指头绿萼不敢告诉沈鸾,只将那书信递上,绿萼忧心忡忡,在房中来回踱步。   手中的丝帕都叫她捏皱。   沈鸾轻声安慰:“游行还未开始,那人若是想动手,定然会选在最热闹的地方下手,这个点……早了些。”   且这客栈早就里三层外三层被人包围住,外人根本进不来。   绿萼稍稍安心,紧皱的双眉舒展,她上前福身:“郡主可要用些点心,奴婢瞧着您晚膳没吃多少,特让厨房做了杏仁露。”   沈鸾点头,笑着宽慰:“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有点饿。”   绿萼弯唇:“那奴婢去端上来。”   转身往前两三步,绿萼忽然想起不知沈鸾欲加蜂蜜否,她侧目,视线无意那空无一人的美人榻时,绿萼陡然一震,冷意自足尖升起。   如坠冰窟。   帐幔光影交错,适才还言笑晏晏和她说要吃杏仁露的人,此时却不见了身影。   青纱帐幔晃动,那榻上徒留一柄彩绣盘金团扇,安安静静躺着。   ……   “别挤了别挤了,我的鞋呢?我的鞋不见了。”   “快快快让开,神女来了,神女来了!”   万人空巷,人山人海。   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高呼,百姓齐齐翘首以盼,恭迎神女游行。   数十名男子手持羊角灯,又有八名男子手持拂尘、销金提炉,簇拥着神女缓缓走来。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   百姓垂首相迎,偶有胆大的小孩子,偷偷抬眼往上瞧,然也只是短短一瞬,很快,又被身侧的长辈按下脑袋。   低声斥责:“不可对神女无礼。”   沿街悬着各色玻璃绣灯,金碧辉煌。   点点光影跃动在神女眉眼,神像眼睛低垂,慈眉善目,庇佑众生。   众人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深怕扰了神女的安宁。   落针可闻,无人注意到神像中,传出的一声又一声——   咚、咚、咚。   那声音极轻,极轻,细弱蚊呐。   双手双手皆被绳索紧紧捆住,红唇也叫布条紧紧捆着,许是先前在客栈遭了重重一击,后脑勺疼得厉害。   眼前漆黑一片,手脚无力,好半晌,沈鸾方从外面传来的只言片语,辨出自己所在的位置。   她在神女泥像内。   众目睽睽,沈鸾听着泥像外一声又一声的高呼,想求救,然没人听见她的声音。   手指无力,沈鸾只能强撑着,一点一点敲击泥像。   咚、咚、咚。   人潮汹涌,人人拥着神女往前,唯有茯苓,逆着人流寻人。   举目望去人海茫茫,要找出一个沈鸾,无疑是大海捞针。   沈鸾窝在神像内,听着茯苓的声音一点点往前,那嗓音透露着焦急万分,隐约还透出几声哭腔。   “有看见一个身穿素白棉裙的女子吗,这么高,头上戴一支金镶玉步摇。”   那声音极近,犹如在耳旁。   沈鸾艰难坐直身子,强撑着精神,满心满眼都在自己的指骨上。   咚。   咚。   咚。   拼劲全力,沈鸾手脚并用,试图闹出动静。   茯苓就站在自己身边,沈鸾清楚听见她和王二丫的声音,听见她叫王二丫好好瞧瞧,神像附近可有沈鸾的身影。   咚、咚、咚。   “二丫,你快看看那个!”   沈鸾为之一振,敲打的节奏频繁了些。   咚咚咚,咚咚咚。   茯苓:“是我看花了眼,那人不是主子,只是衣裙相似罢了。”   浑身发软,情急之下,沈鸾拿脑袋狠狠往泥像一撞。   咚的一声——   茯苓驻足,好奇四下张望:“……什么声音?”   头晕眼花,黑暗扰乱了沈鸾所有的视线,她强撑着,再次拿头撞向泥像。   咚的一声,这回比上次动静略大了些。   茯苓左右张望,心下狐疑不已。   额头青红,身上的迷香未散,沈鸾再也动弹不得,连手指也抬不起半点力气。   她只能寄希望于外面的茯苓——   茯苓:“算了,找主子要紧,我们去河边找找。”   沈鸾瞪圆了眼珠子,想再次撞击泥像,然身子的力气早就用尽。   茯苓的声音也随之渐行渐远,消失在人群中。   捂着布条的双唇发不出声音,只依稀有“呜呜”的动静发出。   泥像外,一声又一声的膜拜,完全掩盖了沈鸾的声音。   她坐在泥像内,听着众人振臂高呼,听着他们顶礼膜拜。   人人眉开眼笑,笑声连连。   却无人听见泥像内她的求助。   泥像绕城一圈,行至河边时,沈鸾忽听外面一声怒斥:“谁在那里!神女在此,还不速速下马!”   沈鸾泄气倚在泥像内。   倏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落下。   裴晏高高坐在马背上,垂首睥睨,深如墨的眸子阴沉冷静、长剑指向神女泥像:“……这是何物?”   “大胆刁民,居然敢对神女无礼!”   为首的男子丢jsg开羊角灯,拔剑指向裴晏,剑拔弩张。   百姓怒斥声也随之响起。   “你是何人,居然敢对我们的神女无礼,还不快跪下谢罪!”   “神女庇佑我们天水镇风调雨顺,你居然敢拿剑指着神女。”   “官兵呢,还不快速速将这歹人抓了下地牢,这样的人就该下十八层地狱,神女不庇佑这样的人。”   “对!对!抓起来抓起来!”   呼声一声高过一声。   沈鸾倚在泥像内,昏昏欲睡,那迷香的后遗症还在,她只觉得眼前愈来愈黑,眼皮沉重。   只剩几分力气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泥像。   那声音极轻极轻,连沈鸾自己也听不见。   她只是不甘心,凭着最后一丝尚存的理智,伸手敲打。   前方水泄不通,百姓扬长脖子,怒目而视,将裴晏团团为住,甚至还有胆大者,上前欲将裴晏拉下马。   裴晏一个眼神掠过,那人的脚步生生顿在原地,只梗着脖子,拿眼狠瞪裴晏。   “是在下无礼了,一时认错了人。”   裴晏拱手,攥紧缰绳欲往后退开。      挡在泥像前的百姓终于退下。   眼皮沉沉,最后一点微光悄无声息熄灭,沈鸾无力闭上眼睛。   下一瞬——   一声马鸣高高响起,裴晏策马扬鞭,直冲泥像而来。   他一剑砍下神女的头。   “咕咚”一声,神女的脑袋骨碌碌滚至地上,重重光影透入,沈鸾眼中的光亮再次被点燃。   “——卿卿!”   裴晏凝眉,双眉紧紧拢着,挥剑砍下束缚沈鸾的绳索,将人从泥像中抱出。   抬着泥像的男子抱头鼠窜,只剩下那为首的男子、颤巍巍指着裴晏。   “大胆!这是神女挑中的神使,岂能叫你带走!”   百姓似乎方回过神,排山倒海的声音似要将裴晏和沈鸾淹没。   “拦住他,不可叫他带走神使!否则神女肯定会生气的!”   “神女一怒,天水镇必遭大怏!快快抓住他!不能让他跑了!”   “抓住他!抓住他!”   百姓高握拳头,振臂扬声。   为首的男子得意洋洋,挥剑欲叫嚷着众人冲上前,和裴晏抢夺他怀中的沈鸾,他提剑指向裴晏。   “不能让他带走神使,神使是神女的……”   话犹未了,忽见一道光影在眼前亮起。   咕噜一声,男子的脑袋直直滚落在地,血流成河。   剑身锋利,瞬间血迹斑驳。   裴晏高坐在马背上,玄色暗花织锦缎袍衫沾上丁点血污。   他一字一顿:“她是我的妻。”   血珠子自剑上滚落,裴晏眸光低垂,视线在地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上掠过。   他轻哂:“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拿剑指她?” 第七十章   春寒料峭, 柳垂金丝。   晨起时淅淅沥沥下了一点小雨,此时天灰蒙蒙的,不见一点日影。   茯苓愁容满面, 手中的油纸伞撑着,自青板路走来, 行色匆匆, 眉眼间透着焦急不安。   早有侍女立在客栈门口,伸手接过茯苓手中的油纸伞。   伞面移开, 映入眼帘的是门上悬着的两个大红灯笼。   这两日进进出出多回, 茯苓仍叫那灯笼的头颅唬了一跳。   硕大的眼珠子死不瞑目,直勾勾望着湿漉长街。   头颅切割平整,可见持剑之人动作的利索。   天水镇以神女为天, 裴晏带走沈鸾,自然遭到百姓的阻拦。还有人趁乱,浑水摸鱼, 跑到客栈门口大骂,要裴晏交出沈鸾, 以平息神女之怒。   然后——   他被做成了人头灯笼, 悬在客栈门前,以儆效尤。   虽然残忍, 效果却是显著的。   至少再无人敢在客栈门口大吵大闹。   茯苓捂着心口,默念好几声阿弥陀佛,款步提裙,上楼寻沈氏。   藏香萦绕, 青烟未烬, 满屋白雾缥缈,却怎么也抚不平沈氏紧皱的双眉。   侍女半跪在脚凳上, 为沈氏揉着额角。   她轻声:“夫人,先前洪太医给的治头疾的膏药还剩了点,可要奴婢取来?”   沈氏闭着双目,眉宇透露着沧桑无力:“去罢。”   短短两日功夫,她鬓角又多了几丝银发。   茯苓上前:“夫人。”   沈氏当即睁开眼,自榻上坐起:“……如何了?”   茯苓摇摇头,眉眼低垂着,自前夜沈鸾出事,她不知哭了多少回:“还是没找着绿萼,但是有人、有人在河边捡到了这个。”   她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物,那是绿萼一直戴着的手钏。金碧辉煌的虾须镯,此时却叫血污浇透,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沈氏跌坐在榻上,手指颤抖,终还是没伸手接过。   她揉着眉心,斟酌片刻,轻声叹道:“让他们多带些人,沿河寻人。若再找不着……”   茯苓眼圈泛红。   沈氏无可奈何:“若再找不着,就在河边为她立座衣冠冢。屋里的东西收拾收拾,待回京,给她家人送去。”   这是交待后事了。   茯苓红着一双眼睛,哭着道了声:“是。”   “再有。”   手上握着迦南木珠,沈氏缓缓舒出一口气,“长安如今身子弱,受不得大起大落,待她醒了,先别告诉她这事。”   ……   烟雨蒙蒙,雨水顺着檐角滚落,沁凉衣襟。   李贵低垂着头,伏跪在地,细细将这两日查到的上报。   那被神女带走的数百名女子,都在隔壁镇上的豪绅家寻着。   李贵带人冲进去的时候,那豪绅还压着一女子,欲行那不轨之事,屋内十来名女子,寸缕不着,长发凌乱。   个个原先花容月貌,如今却疯疯癫癫,神态抓狂。   都是每月十五,叫神女带走的女子。   神女本就是无稽之谈,天水镇从无神女一说,有的只是地主豪绅的变态嗜好。   每日总有横尸从他家抬出,随便扯一张席子裹着,丢在荒郊野外,任凭野狗野狼叼食。   可怜红颜薄命,家里人还当她是去做了神使,眉开眼笑,逢人就夸自家女儿有福气,能被神女看上。   那豪绅家后院还关着百来个女子,有的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有的精神恍惚,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   她们犹如丧家之犬,被关在柴房,每日只能靠嗟来之食为生。有的不堪受辱,咬舌自尽,也有的为了活下去,咬紧牙关任凭那豪绅在自己身上取乐。   遍身伤痕斑斑,触目惊心。   对面酒楼的老板娘看见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女儿时,一口气没缓过去,直挺挺晕了过去。醒来后从厨房操起菜刀,欲要砍那豪绅的狗头。   被李贵叫人拦下了。   天水镇的知府也是知情人之一,官官相护,如今都叫裴晏关进地牢。   隔着一扇缂丝盘金紫檀插屏,沈鸾安安静静躺在榻上,手腕上的红痕未消,青紫交加。   裴晏面无表情,连着两天两夜守着人,裴晏双眼猩红,红血丝密布。   闻得那豪绅还在地牢叫唤,裴晏轻笑一声,冷眼看向跪在下首的李贵。   “你如今……倒是心慈许多。”   李贵额头贴着地面:“京城来信,这案移交大理寺,奴才怕那人熬不过去……”   “那又怎样?”   食指抵着额角,裴晏偏头,唇角勾起一分冷意。   他还记得自己将沈鸾从泥像抱出时,沈鸾浑身发冷,气若游丝。      单这点,就足以叫那豪绅死上上千回。   “我记得他家后院还养了六只藏獒。”   那藏獒高大凶猛,是豪绅特意买来看家的,若有女子胆大包天敢逃走,立刻就会成为那藏獒的盘中餐。   后院柏树下埋着的白骨,都是那藏獒的战利品。   “饿个两三天。”   裴晏轻轻转动手中的青玉扳指,“再送那六个畜生和他们主人见面。”   李贵猛地仰起头。   那藏獒生性凶猛,若是饥肠辘辘,定会将人撕个粉碎。   李贵打了个寒战。   话音甫落,裴晏头也不回,抬脚进了暖阁。   只留给李贵一个黛青弹墨游麟纹雨花锦的背影。   李贵后知后觉,裴晏根本不在乎那豪绅的死活,他在乎,只有暖阁美人榻上的那人。   细雨淅沥,不时有雨水飘进屋子。   过去了两日,沈鸾仍未醒,王大夫细细把脉,最后也只摇摇头:“许是他们先前曾给姑娘喂过丸药,所以才迟迟未醒。”   也不知那药从何而来,据说后院那些女子也被逼着吃了不少,她们如今的疯癫,和那丸药定然脱不开身。   手心的青玉扳指快要被自己捏碎,阴雨连绵,光影晦暗,裴晏一双眼睛阴翳沉沉。   王大夫悄声试探:“……公子?”   老人家悠悠叹口气,这两日看下来,他也知裴晏的身份不简单,那客栈门口高悬的人头灯笼,也曾吓jsg坏他。他不过是一介草民,不想沾惹是非。   然身为大夫,王大夫还是尽职尽责,轻声道:”公子,老夫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晏抬眸。   王大夫轻声:“你身上的伤口不能再拖着了,若是再这般随心所欲,少不得伤筋动骨,日后必后患无穷。”   裴晏嗯一声,面色淡淡,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王大夫:“公子不怜惜身子,也该为姑娘考虑,若是下回再遇着这般凶险……”   话犹未了,王大夫立刻跪在地上,他这话,和诅咒沈鸾无差:“小的一时失言,还望公子莫放在心上。”   “起身罢,还有……”裴晏视线落在帐幔后的沈鸾脸上,光影柔和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裴晏终肯松口,让王大夫为他换药。   榻上帐幔层层叠叠,光影凌乱落在上方。   换了药,伤口重新包扎,裴晏未听王大夫所言,多休息才是正道。   他只身倚在榻边,屋里没有外人,那恼人的帐幔自然也叫他挽起。   茶香枕上沈鸾一张小脸素净,不过巴掌大,孱弱惨白。   长睫低垂,一头青丝松散笼在枕上。   窗外忽的一道惊雷滚落,昏迷中的沈鸾似乎也听见了,柳眉轻轻蹙着。   檀口微张,沈鸾好似梦见了什么,低声呢喃。   春雨掩过了沈鸾低低的声音,裴晏皱眉,倾身凑近。   大雨如注,银白闪电横空,光影直直从窗外照入,照亮半隅屋子。   沈鸾皱着眉,声音细碎,一声又一声唤着……   裴晏垂首凝眉。   他想,若是沈鸾唤的是裴衡,他定然将人晃醒,好叫她睁眼瞧瞧,自己榻前是何人。   春雨绵绵,晦暗的天色找不到半点光亮。   终于,裴晏听清沈鸾口中所言,她喊的是——   母亲。   裴晏眸色渐沉,晦暗不明。   他不懂沈鸾对家人的执着,他也有母亲,只他的母亲带给裴晏的,只有不堪和恶心。   少顷,裴晏直起身,一双黑眸幽幽落在沈鸾脸上:“来人,叫沈氏过来……”   一语未了,裴晏倏地淡声,“罢了。”   他低头,骨节分明的长指握住沈鸾手腕,慢慢往上。   十指紧扣,分毫不离。   “没有母亲。”裴晏声音极轻,黑眸沉沉,“只有我。”   窗外烟雨朦胧,雨声渐小。   榻上的沈鸾没再嘤咛,紧皱的双眉舒展。   她没再继续寻母亲了。   .   长安郡主归老家途中险些遭遇不测,落入贼人之手。   皇帝大怒,命严查此案。   皇宫人心惶惶,阴雨笼罩在皇城上空。   养心殿内,一众宫人齐齐跪在地上,不敢发出只言片语,缄默不语。   皇帝高坐在上首,手中的书信是裴晏叫快马加鞭送来的,那信上的墨迹还未干透。   皇帝气急攻心,挥袖洒落案几上的笔墨纸砚:“混账!居然还敢叫朕的长安……”   一想到信中所提及的女子的现状,若非裴晏发现及时,沈鸾也有可能落入那贼人手中。   皇帝怒发冲冠,手背上青筋暴露。   若是长安遭遇不测,那他还有什么颜面去见……   皇后坐在下首,她柔声,仙袂翩跹:“陛下息怒。”   “……朕怎么可能息怒?”   皇帝不听劝,怒气自心中起,连皇后的面色都不曾给。   宫人跪在地,瑟瑟发抖,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皇后面不改色,只垂首敛眸。   忽然有人来道:“陛下,净远道人来了。”   皇帝脸上怒意渐消,眉宇间缓缓染上笑意:“快请进来。”   余光瞥见下首的皇后,皇帝皱紧眉,摆手叫人回宫。   天阴沉沉的,秋月手执一把油纸伞,陪着皇后缓缓走入雨幕,她轻声细语:“娘娘,这天冷路滑,还是坐步辇罢。”   “不必。”皇后唇角微弯,让宫人远远跟着,身边只留秋月一人。   红墙绿瓦,高高的宫墙伫立,举目望去,只有灰蒙蒙的天空。   皇后唇角勾起一抹笑:“秋月,你说他可笑不可笑,一个坑蒙拐骗的道人,居然也能深信不疑……”   秋月面上一惊:“娘娘!”   她左右张望,深怕隔墙有耳。   皇帝近来越发迷信那净远道人的话,听说还炼制了不少丹药,只为见那已逝之人一眼。   皇后轻嗤,染着蔻丹的指甲修长。她是不信那净远道人的胡言乱语,不过若是皇帝因丹药驾崩,太子提前继位,皇后倒是喜闻乐见。   她轻捏丝帕,眼底掠过几分狠戾:“可惜了。”   可惜那泥像没将沈鸾送出城,不然这会她名声尽毁,性命攸关,哪里有可能登上太子妃之位。   忽然想起还有漏网之鱼,皇后皱眉:“那倒是个忠心的,不愧是陛下亲自挑的人。”   她侧目,声音阴沉,“……可曾做干净了?”   秋月压低声音,小心扶着皇后:“娘娘宽心,底下人来报,是亲眼见那人溺在河中的。就算是神仙去了,也救不了。”   绿萼忠心护主,皇后送去那手指头,本就是恩威并用,她若是识趣,皇后或许能饶她一命。   然若是……   皇后低声一笑:“罢了,不说那晦气的。煜儿今夜可是要过来?”   秋月道了声:“是。”   皇后眉开眼笑,行至坤宁宫时,忽见裴衡的车舆,皇后眼前一亮:“衡儿也来了?”   一家子难得团圆,裴煜还未进宫,皇后已叫人摆下杯盘果菜,都是往日裴衡和裴煜爱吃的。   裴衡伸手挡住,他唇角挂着浅浅笑意:“母后不必忙,儿臣今夜来……”   皇后眉眼笑意满满,她笑得温和:“……衡儿可是寻母后有事?”   裴衡颔首。   那双如墨眸子平静无波,烛光跃动在裴衡眉眼,他轻声,似乎只是在道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儿臣是来和母后道别的,卿卿有难,儿臣想明日启程,前往天水镇。”   轰隆一声惊雷滚落,顷刻间,整座皇城像是浸泡在雨水中。   皇后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消失殆尽,她怔忪,随后扬起一点唇角。   皇后的手指紧紧攥着裴衡的衣袂,她语无伦次,圆瞪的双眸满是错愕和难以置信。   “衡儿,你刚刚……你刚刚说什么?”   皇后心神恍惚,“长安已经脱险,你去做什么?长途跋涉,你的身子怎么受得住?再有,你堂堂一国储君,怎可随意离京?你这是要急死母后吗?”   皇后泫然欲泣,话到最后,嗓音已经带上哭腔。   秋月移步上前,搀住皇后,她同样也是焦急万分:“殿下挂念着长安郡主,也总该为娘娘着想。娘娘前些日子才犯了头疾,这几日方好了一点。殿下这一去,娘娘定然忧心。”   雨打芭蕉,大雨瓢泼。   裴衡静静端坐在轮椅上,月白织金锦宝相花纹长袍宽松贵气,他一言不发,只是双目深深凝望着皇后。   院子外一道银闪电落下,横跨在太子和皇后中间。   皇后趔趄往后两三步,她睁大了眼。   须臾,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珠,皇后沉声:“秋月,你们都出去罢。”   秋月视线在皇后和太子之间来回打转,福身道:“是。”   垂手服侍的宫人鱼贯而出,坤宁宫烛光辉煌,落针可闻。   皇后唇角扯起一点笑:“你都……知道了罢。”   裴衡目光幽深,紧攥的双拳暴露出他隐忍的怒气:“为什么?只是因为卿卿她不能……”   不过只是洪太医的一面之词,且子嗣艰难,并未等同于没有。   “你以为母后不懂吗?”   皇后崩溃,歇斯底里。   自到天水镇后,沈氏明里暗里,都问过大夫沈鸾的身子,无一例外,答案如出一辙。   “她那样的身子,你又是这般的性子,宁可为了她也要和母后作对!若有朝一日她真的进了东宫,衡儿……”   皇后目光悲怆,“你还会纳侧妃吗?堂堂太子,身下未有一子,你觉得朝中的文武百官,能答应吗?”   雨水如泼,大雨倾盆。   殿中光影绰绰,凌乱落在皇后眉眼。   裴衡绝望闭上眼睛:“就因为这样,你就要了卿卿的命?”   皇后苦笑:“……母后也是走投无路。”   皇帝对沈鸾那般看重,皇后虽不喜她作自己的儿媳,却也不想沈鸾落入其他几位皇子手中,没的便宜了其他几人。   当今之计,沈鸾唯有一死,方可破局。   “好一个走投无路。”   悲悯的目光轻抬,裴衡低低笑了两三声,望向皇后的视线失望透顶。   他头也不回转过身。   天边惊雷滚动,震耳欲聋。   “——衡儿!”   摇曳光影中,皇后缓缓跪落在地,长长的宫裙曳地,她声音哽咽。   “算母后……算母亲求你了,别去天水镇,好吗?”   ……   ……   一连下了jsg三日绵绵细雨,天空终于放晴,得以重见曙光。   茯苓款步提裙,眼角的泪痕未干,裙裾偶有丁点泥土沾上。   茯苓心不在焉,险些迎面撞上一人,待看清是沈氏后,慌忙福身:“夫人恕罪。”   “起来罢。”   沈氏细细端详茯苓的面色,她轻声,“可是去见绿萼了?”   茯苓声音哽咽:“是。”   河里一直寻不到人,茯苓不甘心,又沿河一家家敲开农户的门,然无一人见过绿萼。   茯苓刚刚出门,就是为绿萼烧纸钱,还为她立了一座衣冠冢。   沈氏长长叹口气,又叫人拿来五百两,给绿萼家人送去。   茯苓哭着替绿萼收下,擦干眼泪往楼上望。   那扇槅木扇门依旧紧闭着,光影重重,照不到屋子。   自那一夜后,裴晏不许任何人靠近沈鸾。能在客栈神不知鬼不觉带走沈鸾,定是沈府家丁出了内鬼。   茯苓想近身伺候沈鸾,也被裴晏拒之门外。   她想为自己抱不平。   沈家的家丁不见得干净,那裴晏呢?   五皇子和沈鸾曾交恶过,且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归是不好的。   然,转首见沈氏未曾对裴晏说过半句的不是,茯苓又讪讪,咽下所有的不悦。   只闷闷在楼下守着。   天色渐黑,隐约还有歇斯底里的哭声传来。   茯苓双手环着膝盖,默默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侧耳听着隔壁酒楼掌柜的哭声。   不单是他们家,家中曾有女儿曾被神女带走的,这几日皆是愁云惨淡,哭声不绝于耳。   有人心疼女儿,哀嚎不止,也有人将女儿视若耻辱,一条白绫命其自尽于高梁上。   春日的暖阳也吹不散天水镇的阴霾。   李贵拱手立在插屏外,一一将这几日的见闻告知,那豪绅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在笼中被那藏獒啃下四肢,全身血淋淋的,惨不忍睹。   李贵:“那丸药是他在一个江湖人士手中买下的,据说温水服下后,立刻见效。轻者手脚无力,重者神智不清。”   许是怕沈鸾挣脱逃跑,那人给沈鸾喂的丸药,加重了剂量。   手心的青玉扳指终被捏碎,碎片扎入裴晏手心。   李贵目瞪口呆,惊呼:“主子!”   “无事。”   慢条斯理松开紧握的拳头,裴晏低低笑了两三声,“丸药……谁喂下的?”   “是沈家一名厨子,他收了贿赂,在郡主茶点中……”   “剁去他一双手,丢进那兽笼。”   “主子!”李贵低低垂眼,斟酌许久,终还是大着胆子提醒。   沈鸾失踪,裴晏出动所有暗卫,这事已引起京中诸位皇子的注意。   李贵低头:“那豪绅只剩最后一口气,若是再有人死在我们手上……”   到那时,只需一道弹劾的折子,足以叫裴晏前功尽弃。而裴晏,不过是在为沈鸾出气而已。   “……那又如何?”裴晏轻飘飘,漫不经心朝李贵望去一眼。   他唇角勾起一点笑。   “李贵,你……僭越了。”   ……   青纱帐幔低垂,天水镇愁云密布,独沈鸾依然静静躺在榻上。   眉若青黛,杏眸轻阖。   裴晏垂首,他这几日寸步不离,眼底血丝重重。   看着叫人望而生畏。   “卿卿。”   光影交错中,裴晏忽的低低笑了一声,“你若是一直这样,也不错。”   不会说那些令他生气的话,也不会从他身边逃走。   只是他的……卿卿。   鸦羽睫毛轻垂,裴晏一双深色眸子晦暗阴郁。   他手指轻轻往下,轻而易举笼住沈鸾的手。   十指相扣。   熏香氤氲,紫檀插屏上悬着一盏小巧的玻璃绣灯。   裴晏俯身,薄唇停留在沈鸾上方一寸之距时。   倏地,睡梦中的沈鸾睁开了眼。   茫茫白雾中,沈鸾看见了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四目相对。   沈鸾惊恐往后退去,心口剧烈起伏:“……你是谁?!”   她不记得裴晏了。   ……   房中青烟未散,缠绵春日融落在窗下,沈鸾卧在榻上,一双杏眸警惕打量着屋里的摆设。   眼皮上下眨动。   屏风之外,王大夫拱手,轻声:“许是之前那丸药的药效还在,过几日,应当就好了。”   除此之外,沈鸾身子并无其他不适。   裴晏送走王大夫,背手走进暖阁。   榻上的沈鸾柳眉轻蹙,一双眼睛戒备不安:“……你是什么人?”   沈鸾咬紧双唇,后脑勺疼得厉害,记忆空白一片。   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沈鸾轻声:“还有,我是谁?”   光影横亘在两人中间,裴晏缓步,轻轻踏入那日光中。   “卿卿。”他轻声,“这是你的小名。”   沈鸾眨眨眼,懵懂片刻:“那你又是谁?你怎么会在我屋里?还有,我……我家人呢?”   声音渐微,隐约透露着沈鸾心下的不安。   裴晏倏然一怔,随即扬高唇角,他一字一顿:“你是我的妻子,我自然在你屋里。”   谎言天衣无缝,裴晏信手拈来。   额角隐隐作痛,沈鸾双手抱头,冥冥之中,好像听见了一个声音:……她是我的妻。”   那声音由远及近,像极了……裴晏。   沈鸾双眉紧皱,试图找回那句话的前因后果。   然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双手紧紧环着膝盖,沈鸾抬眸,视线在裴晏脸上一点点掠过。   良久,屋里终于传来一声响。   沈鸾轻声道:“……你骗我。” 第七十一章   春光拂照, 房中的双面兽耳三足香炉香烟缭绕,茫茫白雾氤氲而起。   沈氏站在下首,手中的丝帕紧紧揪成一团, 目光慌乱不安。思绪乱糟糟如麻线,脑中只剩下裴晏刚刚那两句——   沈鸾失忆了, 少则三五日, 多则十天半个月能好。   还有,裴晏在天水镇买下一处别院, 他已带着沈鸾过去。   往日, 她这位作母亲的,只和沈鸾相隔一墙,那时裴晏虽不让她见人, 然知晓沈鸾在隔壁,沈氏一颗心也安定些。   而如今……   裴晏堂而皇之带走沈鸾,未曾提前告知于她。   沈氏双唇嗫嚅, 身子落在春光中,丝毫感觉不到片刻暖意, 摇摇欲坠。   “五皇子……”   她深吸口气, 强颜欢笑,“妾身是长安的母亲, 且长安有婚约在身,五皇子这般……可曾为长安想过?若是让京中之人知晓她和五皇子共处一室……”   “那我求之不得。”裴晏慢条斯理。   郎窑红釉茶杯轻轻搁在黑漆描金杯盘中,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   似是在警告。   裴晏漫不经心朝沈氏望去一眼。   沈氏为之一振,目光怔怔, 后脊生凉。   她难以置信望着端坐在梳背椅上的裴晏, 这样的慵懒从容,任谁见了都猜不到, 眼前这位,是明蕊殿被皇帝遗忘多时的皇子。   沈氏强撑着:“五、五皇子这是铁了心要毁了长安……”   裴晏双目阴冷,光影照不见的地方,他一双黑眸沉沉:“夫人说笑了,我不过是倾慕卿卿许久,想上门求娶罢了。”   “……什、什么?”   沈氏瞠目结舌,面露恐慌之色。   裴晏弯唇。   他声音极轻极轻,有那么一瞬,沈氏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就是不知道该去沈府求娶,还是该去西山那座无人问津的衣冠冢?”   万籁俱寂。   倏地。   一声莺啼自窗外响起,簌簌扑落一地的春光。   ……   别院内。   两侧抄手游廊散落着日光,金漆木竹帘半垂,隐约可见园中的雀儿鸟儿在相互追逐。   檐角下悬着的檐铃随风晃动,叮咚作响。   沈鸾倚在楹窗下,半摘窗半支着,好春光从窗口悄悄探入脑袋。   园中悄然无声,偶有奴仆身着青灰长袍,步履匆匆,垂手低头,不敢朝沈鸾投去一眼。深怕扰了佳人的安静,叫那阎王似的一个人发怒。   沈鸾一手抵着头,百无聊赖,一双秋眸低垂,眉眼难掩落寞。   她抬手,轻轻在自己脑袋上敲了一敲,恨自己不争气。   沈鸾低声呢喃:“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垂头丧气,满园春光也抚不平沈鸾紧皱的双眉。   轻叹一声,倏然,眼角余光瞥见朝自己园中踱步而来的一抹月白影子。   沈鸾当即从窗下缩回脑袋,一溜烟奔至榻边。   锦衾往上提,沈鸾埋头在背下,只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后脑勺。   暖阁熏香缭绕,槅木扇门推开,一抹春色猝不及防闯入屋里。   紫檀插屏外,脚步声渐行渐近。   沈鸾双手紧紧捏着锦衾,背对着身后缓步过来的人影,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几乎要埋在枕中。   青丝三千,慵懒散漫垂在枕上。   那脚步声消失在榻前。   半晌,未曾听过任何一点动静发出。   莫非,裴晏已经离开了?   长睫微jsg动,沈鸾悄悄侧身,自以为没人发觉,轻轻睁开一条眼缝。   险些被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吓得惊呼出声。   杏眸圆睁,沈鸾气鼓鼓:“……你作甚吓我?”   不同于先前的第一眼,眼前的裴晏抹去腮边的胡渣,双目也没了红血丝。   衣冠重束,风姿绰约如陌上公子。   和先前那个满脸疲惫的判若两人。   王大夫说,裴晏是不眠不休守了自己几天几夜,所以才成了那副模样。   若非如此,沈鸾也不会质疑对方是自己丈夫的说辞。   她才不会挑那般难看的夫君。   裴晏眼中带笑,月白暗花团花纹长袍雍容华贵,他端坐在斑竹六角形梳背椅上,单手抵在额角。   “想看看……卿卿的装睡有无进步?”他弯唇,“……不想还是老样子。”   沈鸾气恼:“你……”   裴晏笑盈盈:“想出门吗?”   陡地,眼中的恼怒褪去,沈鸾双眼发亮,她惊喜:“可以吗?”   王大夫说她身子还未痊愈,沈鸾还当自己需在家将息几日。   妆台前,汝窑瓷盒掀开,一众白玉簪花棒铺在眼前。   铜镜通透明亮,沈鸾轻仰首,鸦羽睫毛颤若羽翼。   裴晏手持螺子黛,垂首低眼,广袖轻拂。   他正在为沈鸾画眉。   离得这般近,耳边淡淡的檀香气息蔓延,似有若无闯入鼻息。   沈鸾屏气凝神,一双眼睛一瞬不瞬,温热气息洒落在裴晏白净手腕上。   骨节突出,似喷薄之力呼之欲出,白皙的手背上青筋轻露。   再往上,是裴晏棱角分明的下颌。眉目清隽,剑眉星目,那双漆黑瞳仁浸染笑意,裴晏弯唇,正似笑非笑垂望沈鸾。   沈鸾别过眼,耳尖犹如红珊瑚灼目。   她欲盖弥彰,佯装恼怒:“……怎的还没好?”   声音轻飘飘,没有半点力道,像是张牙舞爪的猫儿,看似凶狠,实则只是挥出了柔软的爪子。   裴晏低笑:“果真是物随其主,你这性子,倒像极了汤圆。”   沈鸾不解其意:“……汤圆?”   裴晏笑容浅淡:“你养的波斯猫。”   脑中隐隐约约闯出一抹白色影子,沈鸾狐疑眨眨眼。这名字,倒像是她会起的。   这两日,裴晏或多或少会和她提起旧事,沈鸾偶尔能想起一点点。   然也只是模糊影子。   裴晏说他们是回老家途中走的水路,沈鸾晕船严重,所以暂时在天水镇歇下。   暮色四合,落花满地,树梢枝头绿叶翩跹。   沈鸾垂首瞧自己脚上的双色缎孔雀线珠水漾红凤翼缎鞋,青黛双眉稍稍拢着,她总觉得脚上的鞋大了一点点。   不似她平日穿惯了的。   裴晏束好衣冠,一身玄色宝相花纹织金锦长袍衬出他颀长身影,环佩玉钏缠身,贵气优雅。   月上柳梢头,裴晏踩着残碎月影,缓缓朝沈鸾走去。   “……好了?”   沈鸾怔怔,目光失了神,木讷着点头:“好了。”   任由裴晏牵着,沈鸾随他步入夜色,款步提裙,步履轻盈。   侧目,悄悄拿余光眼角偷看裴晏。   沈鸾胡乱想着,自己先前应下和裴晏的亲事,许是看上了他这张脸。   朱轮华盖香车奢华精致,海棠花式洋漆小几上置一方汝窑美人瓢,车上铺着一方石榴红闪缎大坐褥,还有两个织雨锦靠背。   香烛映照,光影摇曳。   沈鸾从怀中掏出一方靶镜,对着镜子左右端详自己脸上的妆容。   裴晏好看,她自然也不能输人一等。   少顷,她轻轻皱眉,手指头勾住倚在车壁闭眸假寐裴晏的衣袂。   “裴晏裴晏。”   “……嗯?”   沈鸾凑上前,面若桃红,眼如秋波:“你瞧瞧我的眉毛,可是没画好?”   她自己瞧着,好似一高一低。   沈鸾垂首,手握着靶镜,细细打量着。   忽的,手中的靶镜被人抽走,沈鸾猝不及防,直直对上裴晏的视线。   黑眸深沉如潭水,不见一点波澜。   裴晏垂首低眸,修长手指轻抬起沈鸾的下颌,他低头,气息灼热,好似洒落在沈鸾鼻尖。   膝上的手指蜷缩,手中捏紧的丝帕松开又紧,沈鸾紧绷着身子,呼吸屏住,任由裴晏的视线落在自己眉眼。   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只牢牢抓着丝帕。   裴晏指腹灼热,似星火燎原,一点点蔓延至全身。   无须靶镜,沈鸾也定知晓自己此刻双颊绯红。   裴晏唇角勾起一点笑,黑眸低低垂着,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沈鸾下颌往下,轻捏住她一侧的金玉耳坠。   “脸红作什么?”   他声音喑哑,透露着不加掩饰的笑意,那双深深眸子笑望沈鸾。   面红耳赤,双颊滚烫得厉害,沈鸾拂开裴晏束缚自己的手,自己拿靶镜瞧。   长案几上的紫檀木矮柜上有螺子黛和簪玉棒,沈鸾捻过螺子黛,细细为自己描眉。   靶镜澄澈透亮,余光瞥见裴晏望来的视线,沈鸾别过眼,背对着裴晏。   马车缓缓穿过大街小巷,终在岸边停下。   月影横波,松石绿花鸟双绣软帘掀开一隅,透出窗外的明亮月色。   沈鸾心满意足收回靶镜,云堆珠髻,纤腰袅袅。面若春杏,有道是莺妒燕惭。   沈鸾眼睛弯弯,眉开眼笑。   未待往前迈开半步,倏然,眼前落下一层朦胧。   裴晏将一顶帏帽戴在了沈鸾投上。   长长帏帽挡住了沈鸾的花容月貌,沈鸾怒目而视:“……你作甚么?”   裴晏慢条斯理:“你身子还未好,不可见风。”   “可是戴着帏帽……”   透过车窗,沈鸾意外瞧见镇上的女子都戴着长长帏帽,密不透风,好似不肯轻易将真容见人。   沈鸾讪讪,难以置信,还以为是天水镇的风俗。   殊不知是神女一事叫天水镇的女子跌破胆,人人出门都戴着帏帽,方可安心。   入乡随俗,沈鸾撇撇嘴。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出门前花了一个多时辰梳妆。   那一个多时辰裴晏还连着两次画坏她的眉毛,叫她只能擦了再来一次。   长街上萧条寂寥,鲜少有人走动。   树影婆娑,苍苔浓淡。   沈鸾踩着月色,意兴阑珊。夜风簌簌,落叶翩翩,走了半日,竟见不到半个人影。   茶肆酒楼大门紧闭,半点市井烟火气也见不到。   沈鸾讪讪垂下眼眸,若早知这般无趣,她还不如留在那别院中,在廊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长街空荡荡,只有前方的杏林百草阁烛光明亮,不时有人提着药包从百草阁走出。   也是一位女子,长长帏帽挡住她一整张脸。   倏然夜风拂过,不经意间拂开一角。   沈鸾无意抬眼望去,登时立在原地。   那张脸……竟和自己有五六分相似。   沈鸾定睛欲细瞧,帏帽落下,那女子行色匆匆,扶着一男子的手臂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杨柳垂金,刹那之际,沈鸾竟分不清是自己眼花与否。   “卿卿。”耳旁低低落下裴晏的声音,“怎么不走了?”   沈鸾转首望他,斟酌许久,终没将刚才所见道出。   长指指向适才妇人离开的方向,沈鸾半仰起头:“那边是什么?”   ……   天河两岸,杨柳依依,弱柳扶风。   耳边隐约有啜泣声响起。   沈鸾方才不过是想碰碰,看能否再见着那妇人。   不想行至河边,映入眼帘的,却是满江的河灯。   天河波光粼粼,河面上涟漪四起,满江的河灯,熙熙攘攘,亮如白昼。   沈鸾瞠目结舌,下意识侧目,朝裴晏望去。   她低声问道:“他们是……在祈愿吗?”   裴晏颔首。   这几日,天河陆陆续续有百姓前来,都是之前家中有孩子叫神女带了去的人家。   有的能在那豪绅地主后院寻着自家女儿,有的却只能找到一具白骨。   白发人送黑发人,十月怀胎的孩子尸骨无存,做母亲的别无他法,只能在天河边上放河灯,祈求女儿来世平安喜乐。   也有的,将心里话都写在河灯上,希望那灯能飘至女儿身边。   岸边呜咽声不绝于耳,一妇人白发苍苍,鬓角银白,瞧见沈鸾,只当她也是来为家人祈愿的。   “好孩子,你也是来祈愿的吗?”   一番问询,沈鸾才知老人家的孙女不在人世,她今日来,一是为孙女祈愿,二来,她年逾古稀,别的活干不了,只能做些河灯售卖。   那一篓筐的河灯,还剩十来盏。   “姑娘若要,只需十文铜钱。我身子撑不住,想着早点回家。”   沈鸾不假思索,从裴晏身上的荷包掏出十两银子:“这个给您,我都要了。”   老人家再三推辞,最后还是收下了。   沈鸾临走时,身后还传来老人一连串的道谢之语。十来盏河灯,沈鸾拿竹篮提着,转而撞上裴晏jsg揶揄视线。   沈鸾皱眉:“……你笑什么?”   裴晏扬眉:“你方才,用的是我的银子。”   且还是当着他的面,明目张胆在他怀里掏出的。   不过是十两银子,裴晏居然如此小气。      沈鸾难以相信:“你不是我夫君吗,怎会连十两银子都不肯给我?”   裴晏眼中笑意渐浓,明知故问:“……我是你什么?”   “夫君。”沈鸾恼羞成怒,脱口而出,“还说我是你的……”   红晕悄悄爬上耳尖,沈鸾后知后觉,自己刚刚喊了什么。   她双唇紧抿,再不肯道出只言片语。   背对着裴晏站着。   双颊滚烫,夜风也吹不散她脸上的绯色。   还好有帏帽挡着,不叫裴晏看出她的窘态。   夜已深,银钩垂落在天际。   岸边啜泣声渐止,只余三三两两的人,掩面而泣。   不舍得和逝去之人分开。   沈鸾寻了一块僻静地,轻轻将河灯放入河中。   她目前别无所求,只愿早日恢复记忆,能记起自己的家人。   转而望向裴晏,他一身玄色长袍隐在夜色中,黑眸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什么。   “裴晏。”沈鸾轻声唤他,“你不祈愿吗?”   那十来盏河灯都叫沈鸾写了愿望,她特意留了一盏。   河水潺潺,波光潋滟。   沈鸾半蹲在岸边,仰头望着玄色男子。   一高一低,黑影没入潺潺流水中。   裴晏淡声,黑眸深沉望向沈鸾:“不了。”   他如今所求,不过沈鸾一人。   沈鸾低垂眉眼:“那好罢。”   余下的河灯,都叫她轻放在天水河中。   烛光晃动,河灯渐行渐远,缓缓消失在视野之中。   蹲得久了,起身双脚发麻,沈鸾往后趔趄,险些跌入裴晏怀中。   幸而她眼疾手快,扶住身侧的一株杨柳。   垂柳依依,迎风而动。   裴晏目光阴冷,想着今夜叫人将河边的杨柳都砍下,省得看着碍眼。   倏地,耳边传来沈鸾难为情的一声:“裴晏。”   顺着声音望去,沈鸾一双柳眉轻蹙,愁眉苦脸,“你可以……叫车夫过来吗?”   她的双色缎孔雀线珠水漾红凤翼缎鞋虽然美丽,却实在是不合脚。   松松垮垮的,先前还能忍着,这会子走两步就掉下。   沈鸾无可奈何,只能向裴晏求助。   眼中的阴鸷逐渐褪去,裴晏背过身,声音懒懒:“这处马车行不来。”   沈鸾愁容满面:“那怎么办,我总不能……”   “上来罢。”   裴晏掀袍,高大身影在沈鸾身前蹲下,他稳稳当当将沈鸾背在身后。   月光如影随形,朦胧夜色氤氲,沈鸾双手环住裴晏的脖颈,庆幸自己今日出门戴了帏帽,路上无人认出自己。   她埋头在裴晏颈间,隐约有细细檀香飘来,是衣衫上沾带的香气。   睡意笼罩,沈鸾迷迷糊糊闭着眼睛,倏然想起先前偶遇的那妇人。   她自百草阁走过,听见那掌柜哀叹,说那妇人买了许多止血的药物,又说那妇人救治的病人重伤在身,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春日。   睡眼惺忪,沈鸾秋眸微阖。   若自己真的没眼花,那妇人真和自己有五六分相像……   “裴晏。”   沈鸾伸出一根手指,戳戳裴晏的后背,“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困意袭来,眼皮沉沉,沈鸾懒懒打了个哈欠,伏在裴晏肩头,似半睡半醒。   她小声嘀咕,“你……不许骗我。”   行在夜色中的脚步忽顿,裴晏侧目望去,层层青纱挡着,他瞧不见沈鸾一双眼睛,只依稀看见沈鸾的轮廓。   裴晏声音低沉:“若骗了你,就怎样?”   “你若骗了我……”   夜色幽深,长长拉伸了两人的影子。   沈鸾声音极轻极轻,融落在夜色之下。   “那我就……不要你了。”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皓月如霜, 沉沉月色氤氲。   裴晏眸色一暗,随后不轻不重“嗯”了一声。   清冷银辉悄无声息落在他眉眼。   肩上的人昏昏欲睡,气息平缓。   裴晏一步步背着人, 马车就在前方,裴晏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长街湿漉漉, 雾霭沉沉。   空荡荡的长街, 只有一高一低交叠的身影。   别院门口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在左右。   遥遥望见裴晏的身影, 登时睁大眼睛, 想着上前接人。   碍于裴晏那双森冷阴沉的眼睛,识趣没有上前。   羊角灯烛光摇曳,下人小心翼翼提着, 为裴晏照亮小路。   曲径通幽,夜色茫茫。   别院悄然无声,偶有鸟雀飞过, 惊落一地的月光。半摘窗支着,浅浅月光流淌在临窗炕上。   层层帐幔松开, 烛光跃动在沈鸾眼角, 秋眸微阖,她仍沉于睡梦中。   “主子。”   披着月色, 李贵一身玄衣袍衫,行色匆匆,“地牢出事了。”   肮脏阴湿的地牢内,一披头散发的女子手握玉簪, 拼了命往那豪绅身上扎去。   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地牢回响, 震耳欲聋。   “你这种畜生,就该下十八层地狱!你去死啊去死啊!”   尖叫声不绝于耳, 痛彻心扉。   那豪绅本就被那藏獒咬断四肢,只剩光秃秃一具身子,还有半口气。   他逃脱不得,只能窝在阴森角落,眼睁睁看着那女子往自己身上扑去。   金簪狠狠扎入豪绅眼珠子,瞬间血流不止,嫣红的鲜血溅了女子一手。   她是趁月黑天高时闯入地牢的,装成送饭的厨娘。   狱卒瞧她柔弱无力,不曾多想,没想到那女子拼了命想要了结那豪绅,好几个狱卒上前,也拉不开人。   兴许也有可能是存了怜悯之心,知晓女子的真实身份,想任由她发泄。   李贵垂手候立,双目低垂,细细将那女子的身份告知。      那女子本有婚约在身,却叫那豪绅以神使的名义带走。女子不肯屈服,三番两次想着翻墙逃跑,都叫那豪绅抓了回去。   还给她……喂了不少丸药。   那药有迷人心智的作用,也会叫人短暂失去记忆,那女子迷迷糊糊,任由豪绅揉捏,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月光照不进地牢,昏暗逼仄的房间肮脏不堪,只铺着破败的席子。   狱卒手持火把,光影照亮,裴晏勉强看清那跌跪在地上的女子。长发披散,那豪绅早就断气,女子却依然心有不甘,金簪一次又一次,落在豪绅脸上。   血肉模糊,触目惊心,叫人不忍直视。   狱卒家中也有母亲姊妹,瞧见这番景象,不免红了眼睛。   若非那神女一说妖言惑众,这女子早已和心上人在一处,夫妻和睦,金玉满堂。   混乱地牢内,依稀能听见女子一声又一声的啜泣。   “你骗我!你骗我!”   裴晏一双眼睛隐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他慢条斯理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深黑幽深眸子暗藏汹涌。   耳边好似响起沈鸾轻轻的声音。   “你若是骗了我……”   少女声音低低,裹挟着浓重困意,“那我就……不要你了。”   地牢昏暗无光,倏然传来一声尖叫,披散着长发的女子再也忍不住,引颈自刎。   陡地,那根金簪叫一个青玉扳指碰撞在地。   清晰的一声响之后,女子颓废着一张脸,绝望跌坐在地上。   地牢外陆陆续续传来好几声哀嚎哭声,是那女子的家人寻来了。   李贵皱紧眉,豪绅是重犯,本该由大理寺提审,而后再处以斩首,女子此番,是需要关押的。   他犹豫望向裴晏:“主子,可要奴才……”   裴晏抬手,广袖松垮,烛光跃动在团花纹上,他淡声:“我朝律法,难不成是为了罪犯而设?”   李贵为难:“可是大理寺若是要查案……”   裴晏轻哂,唇角勾起几分讥诮:“那后院上百具白骨,难道还成不了罪证?”   夜已深,沈鸾还在别院。   裴晏甩袖起身,无视那女子家人望向自己战战兢兢的眼神:“找个人送她家去。”   狱卒低头:“那大理寺那边……”   裴晏头也不回:“就说罪犯自知罪孽深重,自刎于狱中。”   地牢空荡荡,寂然无声。   许久,方响起那女子家人的一声哀嚎:“青天大老爷啊……”   对着裴晏离去的方向,叩首三拜。   夜色模糊了裴晏的轮廓。   苍苔浓淡,已是四更天,别院静悄悄。   沐浴毕,裴晏着一身宽松黛青长袍,披星戴月,自廊檐下穿过。   身子拿澡豆细细清理过,总算洗去一身的血污肮脏。   悄声迈步踏进暖阁,裴晏瞳孔缩紧,难以置信望着倚在楹窗下的人。   许是怕惊动人,沈鸾并未点燃烛光,她半倚在楹窗下的榻上,杏眸轻阖,月光悄声流落在她白皙颈间。   窸窣声渐起,沈鸾喃喃睁开眼,一手揉着眼睛,睡眼朦胧:“裴晏,你jsg怎么才回来?”   她等了他大半宿,如今才见着人影。   香烛辉煌,暖阁重见光影。   光影映照出裴晏浅浅的轮廓。   裴晏站在烛光中,一张脸忽明忽暗,他皱眉:“你怎么坐在这?”   虽是春日,然春寒料峭,天总归是冷的。   沈鸾一双杏眸水雾氤氲,她低喃:“我在等你啊。”   月影横空,庭下鸦雀无声。   裴晏背着手,一双黑眸晦暗,暗藏汹涌波涛。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这话。   第一次……有人在家中等着自己。   大步流星,裴晏随手扯开屏风上挂着的石青羽缎宝相花纹斗篷,往沈鸾走去。   美人榻上月色波光流转,斗篷之下,不时有呜咽声响起。   沈鸾想不通,不过只是简单朴素的一句话,裴晏的反应竟如此之大。   黑影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目光所及,沈鸾只能看见裴晏低垂的眼眸。鸦羽睫毛犹如阴影,落在眼睑下方。   藏香袅袅,氤氲青烟渐渐模糊了烛光。   黛青长袍压着沈鸾裙角,长长斗篷曳地,只一半披在两人身上。   窗外月光淌入,混着烛光,点点滴滴落在沈鸾手背。   裴晏一手枕在沈鸾后脑勺,一手捏住她纤细白净的手腕,不由分说将沈鸾拽入怀中。   落在她唇上的吻密密麻麻如雷阵雨,侵略霸道不容拒绝。   沈鸾一头青丝散落在裴晏手背。   乌的发,黑的眸。   唇齿相依,落在沈鸾手腕的手指渐渐往下。   袅袅纤腰,裴晏一手握住。   沈鸾软了腰,唇间呢喃细碎,隐约有啜泣声渐起。   手指环着裴晏腰身。   倏地,一声闷哼在耳边落下。   沈鸾吓得睁开眼,湿漉漉的一双眼睛还挂着泪珠。   裴晏额角沁着薄汗,点点滴滴泅湿鬓角。   沈鸾眼中惊恐不安,细细回想上一瞬自己手指碰到的地方。   瞳孔骤紧,她直起身,目光往下,裴晏那黛青长袍早就染上血污。   他是沐浴后来的沈鸾屋中,自然,伤口还没来得及处理。   先前在船上,那一匕首没入皮肉,前几夜为了寻沈鸾,裴晏不顾王大夫的劝阻,策马在夜色中狂奔。   又连着几日不眠不休候在沈鸾榻前,伤口能好全才是怪事。   伤疤狰狞可怖,触目惊心。   沈鸾红了一双眼睛,落在眼角的泪珠滚落在手背上:“这是……怎么弄的?”   耳边嗡鸣,似有喧嚣声和百姓呐喊声,振臂高呼掩过了徐徐夜风。   遥遥的,眼前一晃,沈鸾好像看见裴晏高坐于马背上,披荆斩棘朝自己奔来。   她喃喃,嗓音落下哽咽:“是因为……我吗?”   杏眸水雾弥漫,溋溋似一波秋水。   裴晏喉结滚动,握住沈鸾后脑勺,倾身覆上。   眼角的泪珠都落入裴晏口中。   沈鸾担心他伤势,又怕不小心碰到他伤口。   本就力量悬殊,犹豫为难,更是落在下风。   披在肩上的斗篷彻底落在地上,滩成一团。   良久,映照在屏风上相依的身影终于分开。   重新净面后,沈鸾又让人端来沐盆,手捏巾帕,亲自为裴晏换药。   她力气极小,纤细白皙手指抹开伤药,细细拂在裴晏腹部。   沈鸾俯身垂首,光影落在那光滑细腻的脖颈。   裴晏眸色一暗,只觉得喉咙干渴。   搭在引枕上的手指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偏偏身前的人还未曾发觉。   沈鸾抹药抹得细致,又怕碰着裴晏伤口,她手指轻轻,不敢用力。   裴晏额角隐忍,再也忍不住,伸手握住沈鸾手腕。   那酥麻之感终于消失。   沈鸾不解其意,茫然抬首:“……怎么了?可是我刚刚碰着你伤口了?”   沈鸾焦急万分。   裴晏淡声,咽下心底的火:“没有。”   他手指扶在沈鸾腰间,只稍稍用力,沈鸾便被拉入他膝上。   薄唇掠过沈鸾颈肩,气息灼热,裴晏声音喑哑:“只是卿卿再这般上药,我就真该出事了。”   沈鸾面露怔忪,随后赧然捂脸。   她只是失忆,又不是失了智。   自然听懂裴晏话中的弦外之音。   手中的丝帕丢在裴晏脸上,沈鸾脸红耳赤,推开裴晏往里屋跑。   “你自己上药罢!”   怒气冲冲,头也不回。   裴晏望着沈鸾背影,勾唇一笑。   之前那药终归是白上了,他转身步入浴堂,又重新洗了一个冷水澡。   足足半个多时辰之后,廊檐下终于出现裴晏的身影。   暖阁的烛光熄灭,看出是气得狠了,门窗紧闭。   裴晏眼中带笑,漫不经心收回目光,忽的,却见李贵匆匆从书房走来。   “主子,京中来信。”   他半跪在青石板路上,双手奉上一封书信。   裴晏目光沉沉,抬手撕开。   信上说,裴衡随大理寺卿离京,不日抵达天水镇。 第七十三章   夜色凉如水, 更深露重,柳树梢头挂了浅浅露水,晶莹剔透。   裴晏未曾回暖阁, 转而抬脚去了书房。   烛光摇曳,映照在他那双晦暗幽深的眼眸中。   手中的密信早就烛火烧成灰烬, 案几上青灰一片。风一吹, 落了个干净。   裴晏高坐在六斑竹梳背椅上,指间的青玉扳指又重新换了一枚, 他轻轻转动。   坤宁宫自然也有他的眼线, 皇后歇斯底里的那一跪,还是没能劝裴衡回心转意。   “裴衡……”   青玉扳指在黑漆木长条案几上轻轻转动,发出清脆一响。   裴晏低低笑出声, 冷冽眉眼再也寻不得先前同沈鸾在一处的温和。   裴衡想来,也得有命到天水镇。   沈鸾那夜莫名被当作神使这事,他还未曾找皇后算账。   李贵垂手伏侍在一旁, 他眼眸低低,又递上一封书信:“还有一事, 沈氏昨日叫人往京中送去一封家书。”   沈氏为人细心, 又或许是多年占着别人的名分,心虚至极, 处处提防着人。   深怕有人中途拦信,沈氏不敢在家书提及裴晏带走沈鸾一事,只说回老家路途遥远,且沈鸾走不了水路, 望沈廖岳能来天水镇一趟。   信中句句所言, 皆是妇人对丈夫的思念缱绻。   裴晏一目十行掠过,唇角挂着讥诮鄙夷, 他淡声:“她倒是聪明。”   还知道向沈廖岳寻求帮助。   只可惜所求非人,沈廖岳那样的人,来了天水镇也无济于事。   裴晏从不将那样的人放在心上。   李贵觑着裴晏的脸色,小心揣测裴晏心中所想,他轻声:“……主子,可要将这信拦下?”   “不必。”   那家书轻飘飘被裴晏丢至一边,宛若是一件弃物,“照旧送回京去。”   ……   翌日。   淅淅沥沥的雨声扰乱晨间的安宁,长街湿漉漉,青石板路上行人款步提裙,手持油纸伞,行色匆忙。   雨丝顺着窗子落在临窗炕上,侍女伸长手臂,关上半摘窗。   屋内静悄悄,沈氏半跪在蒲团上,轻轻敲着木鱼。   鬓角银白的发丝显而易见,沈氏面露沧桑疲惫。   许久,那双年老浑浊的眼睛慢慢睁开。   佛像映入视线,慈悲怜悯,普渡众生。   可惜自己罪孽深重,再多的忏悔也无济于事。   沈鸾扶着侍女的手,身影趔趄,缓缓自蒲团上站起,她手上合着佛珠:“信送出去了吗?”   侍女福身颔首:“是,奴婢亲自见那人出了城,或许再有五六日,老爷就收到了。”   沈氏弯唇,浅淡一笑:“但愿如此。”   窗外阴雨连绵,豆大雨珠顺着檐角滚落。   沈氏仍住在客栈,门口那两个灯笼早丢了去,百姓知自己上当受骗,又知那日抬着神女泥像的是地主豪绅的下人,更为气愤。   不再觉得裴晏可怕凶狠,也没觉得他将那煽风点火之人一刀砍下有何过错,自然的,也没人再来客栈闹事。   客栈冷冷清清,都叫沈氏拿钱包下。除了沈家的家丁,再无他人。   沈鸾不在,茯苓无事可做,每日不是对着长街发呆,就是对着窗口怔忪。   夜深人静之时,茯苓总觉得自己还在蓬莱殿。   她和绿萼睡在外间熏笼旁,为沈鸾坐更守夜。   梦魇惊醒,触手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早已不在梦中。   连绵雨声打断了茯苓的思绪。   忽见沈氏身旁的侍女自楼梯走下,她手上还攥着一张药方,瞧见门口的茯苓,她笑着迎上去。   “王大夫今日来为夫人把脉了,这不,我刚要去百草阁取药,厨房还煨着夫人的……”   侍女絮絮叨叨,又埋怨今日天空不作美,“下了这半日的雨也不见停,可惜我这刚做好的芙蓉软底鞋。”   茯苓莞尔一笑:“你若是有事,我替你走一趟也无妨。”   侍女眼睛一亮:“……真的?”   茯苓笑笑,从侍女手中接过药方和油纸伞:“多大点事,我骗你作甚?”   长街行人匆匆,举目望去,烟雾缥缈。   软底鞋自青石板路上越过,渐起的水珠不小心沾湿jsg了裙角。   茯苓接这差事也是有私心的,她总是不愿相信,绿萼已不在人世这一事实。   茯苓突发奇想,或许绿萼运气好,叫人碰见了,早早救走了去。   她身上带着伤,那救人之人自要去百草阁抓药的。   万一……   万一真的叫她碰上了呢。   百草阁外草木秀丽,雨水连成片,偶有雨丝自伞下掠过,落在衣襟上沁凉冷清。   茯苓抱紧双臂,虽戴着帏帽,然茯苓遍身绫罗绸缎,满头珠翠,掌柜以为是哪家大小姐,忙不迭上前,自她手中接过药方。   又指着一冰玉纹圆凳,叫茯苓坐着稍等片刻,他去去就回。   茯苓温声颔首:“有劳掌柜了。”   不多时,又有一马车停在百草阁前,一妇人披着长长帏帽,她似是百草阁的熟客,径自越过茯苓,往后院寻掌柜。   须臾,后院传来掌柜惊喜的一声:“阮夫人来了。”   茯苓好奇往后张望,只见掌柜虽妇人走出,他将手中药包递给茯苓,方和妇人搭话:“前日没等到您,我还当您家去。放心,你要的那些药材都在。”   妇人柔声:“多谢掌柜。”   “夫人客气了。”掌柜笑得和蔼,又细细将药包好,都是些止血的伤药,“若是疼得厉害,就含上这个,一片就成。”   早在那妇人开口时,茯苓就顿在原地。虽有帏帽挡着,声音却骗不了人。   这妇人,便是先前她和绿萼提过的,肖像沈鸾的那一位。   思及绿萼,茯苓双眸晦暗,目光低低盯着脚尖。   那掌柜还在和妇人说话:“若是在河里泡过,伤口兴许会发炎,这天还下着雨,更得留着心。”   茯苓为之一振,猛地转头望向妇人,她疾步向前:“敢问夫人可曾在天水河遇见一女子,那女子约莫……”   夫人一惊,随即摇头打断:“不曾,是我家小儿贪玩掉进水中,幸而没出大事。”   茯苓眼中失望落寞,她喃喃松开攥着妇人的手,趔趄两三步:“是我唐突了,请夫人恕罪。”   雨声潺潺,阮芸望着茯苓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少顷,门口匆匆走进一人,那人冒着风雨,脚上一双棠木屐,袖口上的雨珠甩开,方朝阮芸走去:“芸娘。”   他自掌柜手中接过药包,扶着阮芸上了马车。   丈夫满脸忧愁落寞,阮芸心知肚明:“可是他们又不让你进去?”   自家姐姐十八年前不满父亲指派的亲事,于定亲前离家出走。阮父恼羞成怒,当下和大女儿断绝父女关系。   这么多年,只有阮芸苦苦寻求姐姐的下落。先前闻得天水镇神女一事,阮芸总觉得事有蹊跷,她怀疑姐姐也是叫神女带走的。   不想刚到天水镇一个月,阮芸还未曾寻得姐姐,那神女的谎言不攻自破。   这几日衙门都有家人前去认领自家孩子,或是领回人,或是捧回遗物,阮芸一连去了五日,都被拒之门外。   衙役见是她,苦着一张脸将人拦下。   今日那位大人物在衙门,他可千万不能在这关头上出了岔子。   衙役:“夫人,您姐姐真没在名册上,快快回家去罢。”   神女每次带走一人,家中总会摆宴请客,又将名字写在册子上,供在佛前。是以那些失踪的女子,都能在名册上找着,年月日也记得清清楚楚。   然衙役将那册子翻了好几遍,也未曾找到一名外地来的阮姓女子。   “夫人,小的和你直说了罢,这里头真没您姐姐,您若是再这般无理取闹……”   朦胧雨雾中,衙门洞开。   只见一人身着鸦青色弹墨鹤纹织锦缎长袍,烟雨自他身侧拂过。   县令举着伞,小心翼翼候在一侧。   衙役见状,赶忙将阮氏赶到一旁,深怕挡了贵人的路。   可惜他低估了阮芸寻姐的心思。   顾不得淋着雨,沈氏拨开衙役攥着自己的手,快步朝裴晏走去。   一众衙役手握腰刀,齐齐将阮氏围住,刀光锋利,银白光影齐刷刷,足够吓人。   阮氏的丈夫晚了一步,忙跑到阮芸身侧,随妻子跪在台阶上。   遥遥朝裴晏叩首。   门首左右立着两盏戳灯,光影灼目,映在裴晏眼中。   雨幕轻飘飘,冷意簇拥着裴晏。他仰首,漫不经心往台阶下瞥去一眼:“那是何人?”   县令双膝跪地,心下叫苦不迭,不知一个小小的天水镇,五皇子也会踏足。他低垂着脑袋,战战兢兢将阮芸一事道出。   “这女子是沧州来的,下官已和她说过多回,她要寻的人并不在名册上,然她总是不信,日日来衙门前堵着,说是要进去看一眼方死心。”   后院存的,都是逝去女子的遗物。死者为大,除父母兄弟姊妹外,其他人都不得入内。   阮芸的姐姐不在名册上,自然不得入内。   雨淅淅沥沥下着,苍苔浓淡。   双膝跪地,阮芸伏跪在地,额头贴着地面,不肯起身。   裴晏目不斜视,自阮芸身侧走过。   县令额角冒着薄汗,连声道歉:“是下官的不是,叫人惊扰了主子。”   县令撑着油纸伞,大伞撑在裴晏头顶,县令通身浇了个透。   他浑然不觉,只道:“这女子许是魔怔了,找了她姐姐十八年……”   裴晏忽的驻足,侧目,视线懒洋洋在那女子背影上拂过。   县令陡然肩膀僵住,看看阮芸,又看看裴晏。他小心打量裴晏的脸色,可惜裴晏那双眼睛静默如晦,似山谷幽幽青松,从容淡雅,不可侵犯。   ……魔怔。   很久之前,也有人用同样的词语形容裴晏。   彼时他在寻沈鸾,茫茫人海,但凡有人看见相像之人,裴晏总会不远万里飞奔过去。   虽然次次扑了个空。   他至死也未曾再见过沈鸾一眼。   青玉扳指紧扣在手心,裴晏目光忽沉,只一个眼神,李贵当即心领神会,朝女子走去。   县令愕然瞪大眼。   他是亲眼见过裴晏在地牢中如何折磨犯人的,不想他会因为一个女子网开一面。   裴晏没管身后人,他走得极快,眼中阴鸷冷冽。   他又想起了前世,想起了前世和沈鸾的阴差阳错……   松石绿花鸟彩绣软帘掀开,裴晏瞳孔紧缩。   雨丝飘渺,落入车内。   沈鸾一身杨妃色彩绣织雨锦春衫,簪花戴金,杏眸轻阖,懒懒倚在车壁上。      春困秋乏,显然是睡了过去。   春衫轻薄,少女曲线玲珑有致。纤细白皙脖颈往下,那隐在阴影中的春色……   裴晏目光暗沉,手指松开,步入车内。   薄薄软帘落下,阮芸目瞪口呆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她本是为谢裴晏而来,不想无意间会撞见裴晏车上还有一人。   那个人……   阮芸紧紧攥着丈夫的衣袂:“你看见了吗,那是姐姐,是姐姐!”   丈夫慢了一步,只来得及瞥见那松开的车帘,虽只一瞟,他也知那马车坐的是位年轻女子。   他轻轻叹口气,揽过妻子的香肩,轻声宽慰:“芸娘,若你姐姐在,也不该是十多岁的小姑娘。”   一语惊醒梦中人。   阮芸怔忪片刻,她唇角挽起几分苦涩:“果真是我看错了。”   丈夫拍拍她后背:“那位大人准了你进去,快去罢。”   阮芸抬眸,视线追随着那华盖香车,直至消失不见。   朱轮华盖香车上。   马车骨碌碌滚过,往前行了一里路,沈鸾悠悠睁开眼。   入目所及,是昏暗无光的车子,雨声渐渐,自窗外拂过。   倏然瞧见自己对面坐了一人,沈鸾乍然一惊:“你怎么在这?”   光影绰约,悄无声息落在裴晏眼角。   喉结滚动,裴晏低声一笑,漫不经心朝沈鸾望去一眼。   沈鸾方发现,不该出现在华盖香车上的人是自己。   鸦青色长袍叠着光影,裴晏目光淡淡:“……怎么过来了?”   若说是自己瞧见下雨,眼巴巴来送伞,未免不够矜持。   沈鸾拉开案几上的矮柜,从中掏出一枚杏花糖:“我在路上瞧见一老爷爷在卖这个,觉得你会喜欢,所以……”   话犹未了,沈鸾耳尖爬上红晕,恨不得当场咬舌。   这个借口,好似比之前的没好上多少,反而还……更烂了。   沈鸾自暴自弃,拆开糖纸往自己嘴里塞,杏花糖香甜,唇间裹挟着淡淡的花香。   裴晏缓慢抬眸:“……甜吗?”   沈鸾不假思索点点头:“自然,可惜我只买了一小包……”   裴晏淡声:“我尝尝。”      他声音从容不迫,似乎只是在道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那双墨色眸子蕴着浅浅笑意,不偏不倚落在沈鸾唇上。   红晕在脖颈上蔓延,沈鸾红着脸:“我……”   裴晏轻声:“不是说特地带给我的?”   一语未了,坐在对面的沈鸾忽然扑进自己怀中。   红唇在裴晏唇上轻轻掠过,唇齿裹挟杏花香,似蜻蜓jsg点水,稍纵即逝。   仓促,迷离。   裴晏眼中怔愣,似乎未曾想到沈鸾会有此动作:“你……”   大手抚在沈鸾白皙脖颈,轻轻用了点力,怔忪自眼中褪去,随之涌上的是浅浅揶揄。   对上裴晏一双似笑非笑的一双眼睛,沈鸾后知后觉,自己方才……是会错了意。   耳边落下喑哑低沉的一声笑,裴晏一手搂着沈鸾细腰,将其抱上双膝。   他哑然失笑:“原来卿卿想的是这个。”   沈鸾矢口否认:“我没有……”   声音戛然而止,最后只剩下轻轻浅浅的一声低吟。   马车悠悠在长街穿过,车窗外雨声嘈嘈切切,伴随着马鸣声,路人低语声。   雨幕笼罩在周遭,一帘之隔,就是车夫。   粉色漫上沈鸾脖颈,她低低呜咽着,又怕声音叫人听见,惊恐攥紧裴晏的衣襟。   杏花糖……原来是这么甜的吗?   沈鸾晕乎乎想着。   唇间花香弥漫,裴晏宽厚的手掌抵在沈鸾腰间,他身上惯有的檀香气息,层层将沈鸾笼在其中。   那颗杏花糖终于消失在唇齿间。   双腿无力,若非裴晏扶着自己,沈鸾定然摔下。   眼角绯红犹存,一双杏眸水汽氤氲,暗藏的缱绻旖旎显而易见。   裴晏喉结轻轻一滚,只觉喉间干涩。   有前车之鉴在先,沈鸾再不敢耽搁,一溜烟自裴晏膝上跑开,挑了一个离他远远的位置坐着。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抵着车壁,一言不发。   通红的耳尖落入裴晏一双眸子。   他轻声一笑,落在沈鸾耳中,和促狭无异。   车夫不知马车上发生何事,兴至那杏花糖摊贩前,拉紧缰绳,手指轻叩车壁,提醒沈鸾到了。   那糖纸还攥在自己手心,双颊红晕未消,沈鸾如今再也不想瞧见这杏花糖了。   “卿卿想去吗,不想的话……”   那笑声低哑,总叫沈鸾忆起刚才之事。   沈鸾毫不犹豫掀开车帘:“我去。”   那老人家就在马车边上,沈鸾转身,视线轻飘飘在裴晏唇上掠过。   适才她怕溢出声,裴晏又对她的挣扎不管不顾。   情急之下,沈鸾咬了他一口。   裴晏唇角破了一个小口子,若不细看,定然瞧不出一样。   可惜沈鸾做贼心虚,她侧目,狠狠剜裴晏一眼,警告:“你不许跟上来。”   候在车旁的车夫唬了一跳,他还未曾见过有人这般胆大包天,敢呵斥裴晏。   须臾,又听沈鸾低低补上一句,“你在车上等我便好。”   车内遥遥传出一记笑,隐约辨出裴晏的声音:“好。”   ……   下着雨,青石板路湿漉难行。   茯苓怀里抱着药包,漫无目的垂首走着。   良久,方发现自己又兜回原地。   她唇角一勾,暗骂自己一声糊涂。   抬首,百草阁就在不远方。   再往前……   茯苓瞳孔一紧。   手中的油纸伞自手心滚落,她快步朝对街飞奔而去。   那是……沈鸾。 第七十四章   雨声点点。   豆大的雨珠落在肩上, 落在眼角,泅湿了衣襟,茯苓浑然未觉。   顾不得礼数矜持, 怀里抱着的药包早就湿成一团,茯苓提裙快步, 穿破雨幕。   沈鸾就在前方, 只要再……   一声“郡主”哽在喉咙,倏地, 候在一侧的马车软帘掀开, 裴晏俯身下车。   鸦青色织锦缎长袍跃入茯苓眼中。   只漫不经心投来一眼,茯苓当即定在原地,抱着药包怔怔站在原地。   那是独属于上位者的震慑和威严。   明明只是一个眼神, 却足以叫人望而生畏,后背发凉。   茫茫雨幕中,裴晏自下人手中接过油纸伞, 颀长身影立在沈鸾身侧。   墨绿油纸伞繁复淡雅,雨珠顺着伞面往下滚落, 渐起一地的晶莹。   茯苓站在雨中, 看着沈鸾和裴晏相谈甚欢,沈鸾眉眼弯弯, 一双眸子澄澈透亮。   油纸伞下,沈鸾习以为常从裴晏怀里掏出荷包,剩的银两都给了做杏花糖的老人家。   老伯连连摇头:“多了多了,只拈那最小的一块就够够了。”   他笑得温和, 又道, “夫人和公子感情真好。”   一番话,又叫沈鸾想起刚刚在马车上的一幕。   唇角的花香尚在, 那杏花糖似化开的胭脂水粉,晕染在沈鸾双颊,如雪肌肤瞬间染成淡粉。   她不甘:“怎么看出来的?”   老伯笑呵呵:“若是感情不好,夫人掏钱的动作就不会那般自然了。”   雨声淅沥,沈鸾眼中茫然怔忪。   许是真真应了那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她看来微不足道的小动作,落在他人眼中却不是。   回了别院,沈鸾仍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双眼发直。   倚在楹窗炕上。   少顷,沈鸾埋首于案几上,轻轻敲了下自己的脑壳,她低声埋怨:“怎么那么笨。”   还是想不起来。   她仍想不出来过往和裴晏的一点一滴。   万籁俱寂,园中静悄无人低语,只有窗外的雨声潺潺。   头顶倏地落下低低一声笑。   沈鸾惊觉抬首,猝不及防,对上裴晏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归家后裴晏重换一身月白织金锦长袍,眉目疏朗,如山间明月。   “在想什么?”裴晏轻声问。   沈鸾摇摇头,一手抵着脑袋,目光落寞无助:“在想以前。”   勾着的唇角一点点抿平,裴晏不动声色敛去眼中笑意:“想起什么了吗?”   他手掌落在沈鸾颈间,明明没有多少力,却无端令人生畏。   若是沈鸾此时抬头,定能望见一双晦暗不明的眸子,幽深平静,如山谷深渊。   纤细白皙的脖颈落在手心下方,似不堪一折。   裴晏轻轻用了力。   沈鸾陡然一震,她还不曾发觉什么,只当是裴晏无意之举,转而瞪了人一眼,愤愤皱眉:“没有。”   若是真能想起什么,她也不会如此时这般苦恼了。烛光摇曳,绰约光影映在裴晏眼中。   眸中厉色渐去,笑意似涟漪在裴晏唇角蔓延,他温声:“那就别想了。”   雨打芭蕉,裴晏袖中一物忽然掉落在地。   虽是春日,然沈鸾身子虚弱,暖阁地上仍铺着厚厚的狼皮褥子。   东西落在地上,似躺入彩云之中,顷刻没了声。   沈鸾狐疑往下望:“……是什么?”   她先一步,自地上捡起。   一尊小小的木雕美人顷刻落入掌中。   裴晏垂眸,目光久久落在沈鸾脸上,一寸寸打量。沈鸾双眼笑如弯月,那眼中惊奇喜悦溢满,独独没有嫌弃厌恶。   那是……他先前没能送出去,叫沈鸾丢回来的礼物。   握在手心的美人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俨然是另一个自己。   沈鸾双手捧着美人,放在自己颊边,笑靥如花:“这是雕了一个我吗?”   裴晏淡声:“嗯。”   沈鸾爱不释手,又禁不住好奇:“这个……难学吗?”   ……   衙门外。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渐行渐远,缓慢消失在衙役视线中。   车内,阮芸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她低低呜咽着,泪水顺着眼角一滴滴滚落。   丈夫拥着她肩膀,轻声安慰,又拿丝帕为阮芸拭去眼泪。   “芸娘,没有见着你姐姐的遗物,那是天大的喜事,你该高兴才是。”   这些时日,神女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若不是那豪绅在狱中丢了性命,兴许前去杀他的人只多不少。   “别哭了,这里没有,我们再换别处找便是。天下之大,总有一日能找着人的。”      阮芸渐渐止了哭声。   姐姐离家的时候,她年纪尚小,只知道父亲收了人家的银子,要将姐姐送去给高官做妾。   姐姐不愿意,趁父亲不在连夜逃出家。   那时年幼的阮芸不知发生何事,只知道瞪着一双圆溜溜的乌黑眼睛,怯生生道:“姐姐,你会想芸儿吗?”   “当然。”女子眼睛笑如弓月。   家里有关长姊的东西都叫父亲烧得精光,然这么些年过去,阮芸一直忘不了长姊离家时最后的眼神。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了自由和肆意。   像是翱翔于长空的青鸟。   “你说的是,找不到姐姐的东西,我是该高兴才是。”   阮芸双眼通红,低声和丈夫啜泣,“是我连累你了,若不是我……”   “夫妻一场,再者,我本就是个商人,走南闯北是常事,只辛苦你同我一齐奔波。”   阮芸破涕为笑:“不说了,既然姐姐不在天水镇,那我们也该准备走才是。”   马车在一处宅邸前停下,先前为了得到更多的消息,阮芸特在闹市租了屋子。   屋子虽朴素,却胜在干净,收拾得齐整。   槅木扇门推开,忽的一抹身影匆匆朝阮娘跑了过来,是她身边服侍的小丫鬟。   “夫人,老爷。”小丫鬟眼睛亮晶晶,喜笑颜开,“那位姑娘醒了。”   阮芸眼睛亮起,匆忙扶着丈夫的手,往西厢房走去。   临窗炕上jsg铺着一层锦衾,绿萼睁着双眼,想说话,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她只记得自己出去寻沈鸾,而后在河边,有人从后面重重给了自己一击。   而后她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就是这个陌生的屋子。   阮芸迫不及待奔至炕前,见绿萼清醒,她悄悄松口气。   忙活了这么些天,总算有一件喜事,她柔声宽慰:“你嗓子还没好,兴许得再过几日才能说话。你先别着急起身,若是扯到伤口就不好了。”   绿萼是叫歹人丢进河中的,故而阮芸不敢轻易请大夫,只悄悄往百草阁买药,深怕叫歹人知晓绿萼的存在。   她是这么想的,也就这般和绿萼道。   “我知你归家心切,只那人能害你一次,也能害你第二次。待你身子真真好了,再家去也不迟,省得又叫那人害了性命。”   绿萼手脚动弹不得,只眼皮还利索些。   阮芸莞尔一笑:“你若是答应,就眨两下眼睛。”   绿萼眨眨眼。   心底涌起惊涛骇浪,望向阮芸的目光惊疑不定。   当初茯苓说街上遇见一人长得肖像郡主,绿萼还未曾放在心上,不想对方竟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绿萼挂念着沈鸾,又好奇阮芸的身份。   重伤未愈,只勉强喝了半碗药,她又沉沉睡了过去。   天水镇阴雨连绵,京城也不相上下。   皇城内外愁云惨淡,养心殿内,皇后揉着眉心,满脸愁容。   她手执佛珠,双手合十,嘴里小声念叨着“阿弥陀佛”。   养心殿烛影婆娑,窗外雷声大作,大雨滂沱。   皇后心绪不宁,忽的耳边落下重重一响,皇后猛地睁开眼,眼中流露着惊恐和不安。   正值多事之时,裴衡又不在京中,一点动静已足以叫皇后自乱阵脚。      她怒而瞪圆眼,惴惴不安:“……什么事?”   宫人自殿外匆匆走来,遥遥朝皇后福身:“回娘娘的话,是园中那棵青松叫雷电劈去半截。”   养心殿前的青松,足足活了一千多年,如今却叫雷电劈了。   ——风雨欲来。   皇后双目怔怔,跌坐在斑竹梳背椅上。   片刻,她急急看向秋月,声音打颤:“衡儿呢,他回来了吗?”   秋月福身:“娘娘放心,太子殿下已收到京中急信,在回京路上了。”   涣散的眼眸终于找到落脚点,皇后一瞬不瞬盯着养心殿前的那盏六角琉璃宫灯,眼中光亮渐渐褪去。   皇帝对净远道人深信不疑,这些日子沉迷炼丹,昨日忽然昏迷。   太医院众太医齐齐跪在养心殿前,然皇帝却一个也不肯见,只宣了净远道人。   就连皇后,也被拒之门外。   雷雨交加,雨水打湿了金漆木竹帘,廊檐下,一众太医双膝跪地,遥遥望向殿中那抹晦暗不明的烛光。   人人面色凝重,愁眉苦脸。   洪太医跪在前方,后背挺直,朱红官袍落在隐秘夜色中。   同僚跪在他身后,轻轻叹口气,为皇帝的身子忧心不已。   皇帝不肯就医,只信那净远道人的一面之词,累得他们空有一身本事,却无计可施。   同僚忧愁满面:“听说陛下已经醒了,也不知他如今身子如何了。”   洪太阳皱紧双眉,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他同样也是忧心忡忡,这雨这么大,等会回去定然买不到糖饼了,也不知道养心堂那几个孩子会不会失望。   雨连着下了大半夜,不知何时,殿中忽然传来皇帝爽朗一声大笑。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   皇帝仰躺在榻上,手边是一幅画,他手指轻轻拂过,眼中缱绻流连忘返,他低声一笑。   “这么多年了,朕终于又见到她了,可惜朕只见了她一会。”   净远道人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角皱纹布满,一双沧桑眼中似看破红尘,他躬身谢罪,炼丹炉就在道人身后,燃着熊熊大火,触目惊心。   “若是再给老夫半个月,兴许陛下能多见阮娘娘一会。”   皇帝摆摆手,他眼中懒懒,丹药多日蚕食着身子,他身子大不如前,一张脸年老不少。   他轻抚着引枕,声音喑哑:“朕听说,还有一法子,能借身还魂。”   净远道人垂首:“确有此事。”   然要寻着合适的人,却是需要些时日的。   烛光幽幽,忽而有宫人来报,说是皇后就在殿外。   皇帝皱眉不悦:“她来做什么?”   沉吟片刻,倏然又改口:“让她进来罢。”   .   天水镇。   雨接连下了三日,天色终于放晴。   高墙伫立,别院内杏花满地,鸟雀虫鸣。   沈鸾一身墨绿色织金锦团花纹长袍,坐在临窗炕上。   窗外艳阳高照,日光透过纱屉子,落在沈鸾白皙修长的脖颈上。   她垂首低眉,一手握着刻刀,柳眉轻蹙。   悄悄抬眸去看对面的裴晏,沈鸾双眼直愣愣。   骨节分明,裴晏手指修长白净,刻刀在他手中翻转,不消片刻,他手中已多出一只小雀。   沈鸾瞠目结舌,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四不像,一张小脸紧皱在一处。   她不甘心,和裴晏换了刻刀。   一炷香后,沈鸾泄气塌肩:“我以前也是这般吗?”   她小声嘀咕,“我的女红不会也这般差罢?不是说女子成亲都要自己绣嫁衣的吗,怎的我如此笨手笨脚……裴晏!”   一声惊呼。   刻刀锋利,不知何时在裴晏手指划去深深一刀。   鲜血透过口子,直直往下滴落。   沈鸾花容失色,透过窗子,扬声喊人请大夫来。   转首,眼珠子快要黏在裴晏手指上:“怎么这般不小心。”   沈鸾握着丝帕,紧紧捂在伤处,那伤口极深,刹那浸染丝帕。   嫣红一片。   裴晏面色如常,好似那一刀伤的不是自己的手:“无妨,我只是……”   沈鸾怒而瞪了他一眼:“闭嘴。”   她前几日就发觉,裴晏总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若非她时时刻刻盯着,裴晏连药都懒得喝。   她房中还有金创药,有止血之效,沈鸾松开握着裴晏的手,起身往外走。   不放心,又折返,隔着窗子叮嘱裴晏。   园中李贵穿过廊檐,恰好望见裴晏倚在临窗炕上,任由沈鸾说教。   日光落在他眼角,往日的阴鸷沉沉丝毫未见,只余浅浅笑意。   待沈鸾离开,李贵方躬身入屋:“主子。”   廊檐下日光氤氲,满园春色无边。   裴晏倚在青缎引枕上,深黑眸子如墨,再不见先前的温柔缱绻。   “可是京中那位出事了?”   李贵弯唇,笑着将一封密信送上。   “主子神通广大,确实是京中那位。宫中传来消息,陛下近日身子抱恙,已一周未曾上朝。”   沉迷丹药,落得这番田地也是意料之中。   裴晏唇角勾起几分嘲讽。   李贵继续道:“还有一事,净远道人今日叫人来传话。”   李贵在案几上写下一个“三”字。   裴晏双目一凛。   皇帝的身子,只剩三个月了。 第七十五章   春杏满地, 遥遥望去,园中疏林犹如水墨画,光影交错。   日光照拂的天水镇, 风平浪静。   李贵躬身站在下首。   炕上的裴晏双眸轻阖,无人能猜出他内心所想。   皇帝时日不长, 裴晏若还继续待在天水镇……   李贵垂首:“主子, 若是我们此刻回京,恐怕……”   裴晏唇角轻勾起一抹笑。   他先前离京, 确实是有公务在身, 后来又阴差阳错撞上天水镇神女一案。   案件始末,皇帝已交给裴晏负责,如若此刻赶回, 难免不遭人非议。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拨动着香炉边上的铜火箸子,裴晏漫不经心道:“听说那位不肯见太医?”   李贵眼睛带笑:“是,说起来, 还是净远道人有法子。”   皇帝如今不信太医,更不信自己身子欠安。   裴晏缓慢抬眸:“既如此, 我若是此刻回去, 他会怎么想?”   李贵一时语塞:“这……”   皇帝身子抱恙,裴晏快马扬鞭回京, 是为孝。然若是皇帝坚信自己没病,裴晏又急匆匆赶回,那就另当回事。   李贵皱眉,又不甘心, 深怕叫太子一党占了天时地利人和。   裴晏轻哂, 慢条斯理将手中的密信丢进香炉。火焰缭绕,转眼间那密信尸骨无存, 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青灰。   裴晏眸色沉沉,忽而唇角挽起一抹笑。   李贵不解其意:“……主子?”   裴晏淡声,视线落在案几上的双面兽耳香炉上。   密信上说,皇帝近日屡屡招皇后入养心殿,还和净远道人提了借身还魂。   若是裴晏没记错,要借身还魂,需得有一副至尊至贵的身子。   也不知道皇后的身子,够不够得上至尊至贵。   ……   王大夫匆匆赶来之时,裴晏的手指早无大碍。   迎着沈鸾jsg忧心忡忡的两道视线,再看裴晏慢条斯理望向自己的眼神,王大夫心里门儿清。   他拱手沉声:“公子这手虽无大碍……”   裴晏漫不经心朝王大夫投去一眼。   王大夫心知肚明,赶忙补上后话:“然还是得多留心,切莫沾上水。”   那金创药的止血效果极佳,王大夫觉得自己若是再晚一会,兴许裴晏这伤口已好全。   他搜肠刮肚,硬着头皮道:“幸好这伤口不深,若是再深一点,公子这手指可就彻底废了。”   沈鸾胆战心惊,又细细问了王大夫好一会话,方可放人离开。   裴晏不让,趁机叫王大夫替沈鸾把脉。   王大夫沉吟片刻,方道:“夫人的身子已无大碍,公子放心。”   沈鸾着急:“那我何时才能记起来?”   王大夫温声宽慰:“夫人放宽心,这事急不得。”   他转而看裴晏一眼,裴晏心领神会,同李贵送王大夫出门。   三人穿过影壁,过了垂花门。   廊檐两侧悬着金漆木竹帘,日光熏人和煦。   裴晏放慢脚步,他手中执一折扇。   王大夫福身上前,愁眉苦脸:“公子,夫人这病……老夫怕是束手无策了。”   他本就是天水镇一个跛脚大夫,能力有限。   这些日子,王大夫断断续续看了不少病人,都是先前自那豪绅后院救回来的姑娘。   其中有一位,病状倒是和沈鸾相似。   王大夫双眉紧拢:“那位姑娘是一年后才恢复记忆的。”   裴晏抬眸:“……怎么做到的?”   王大夫脸上流露出几分不忍:“被人拿烛台砸中后脑勺。”   这法子,定然不能用在沈鸾身上。   裴晏敛眸。   深黑如墨的眸子平静无波。   良久,王大夫方听得他低低一声:“知道了。”   ……   裴晏手上有伤,加之先前他腹部的伤疤触目惊心,沈鸾盯着人,不肯叫人拿刻刀半刻。   黑漆木长案几上木屑落满,洋洋洒洒,好些掉入狼皮褥子之中,薄薄的一层,唯独不见沈鸾的手艺有半分长进。   春光明媚,柳垂金丝。正值春末夏初,园中粉荷初露,莺啼鸟鸣。   沈鸾一身月白色盘金织雨锦宝相花纹春衫,华服锦衣,遍身绫罗。   一双秋水眸子苦恼不解,她一手撑着头,一手握着手中的木块。   怎么看,手上的东西都和裴晏沾不上边。   她本想雕出一个裴晏的。   日影横窗,耳边陡然落下一声轻笑。   极轻极轻的一声,似鸿毛拂耳。   沈鸾别过眼,楹花窗之外,裴晏一身石青长袍,日光融融,氤氲在他眉眼。   廊檐下铁马晃动,如笙箫悦耳。如雾的日光簇拥着裴晏,竹影婆娑,院前斑驳光影落在他身后。   沈鸾双眼怔怔,一时之间竟忘了言语。   不是为何,她总觉得裴晏寂寥孤寞,他站在日光中,暖意却不曾在裴晏身上停留。   沈鸾眨眨眼。   窗外之人已掀开墨绿软帘,绕过紫檀木插屏,缓步走向沈鸾身侧。   府中下人说,沈鸾在房中待了一个多时辰,未曾出过屋。   裴晏垂首,视线淡淡在那一块看不出和原先有什么两样的木头上掠过。   沈鸾仰首,手里还握着刻刀:“……我做得如何?”   裴晏淡声,实话实说:“不如何。”   他俯身靠近,石青色衣角和沈鸾的月白色春衫交叠在一处。日光落在暗花衣袂上,流光溢彩。   裴晏握住沈鸾右手,男子的手掌宽厚有力,手指白净修长,一手笼住。   低沉喑哑嗓音在耳边落下,沿着春风,徐徐落在沈鸾颈间。   沈鸾僵硬着双肩,眼前是裴晏骨节分明的手指,鼻间是对方淡淡的檀香。   檀香萦绕,似要将沈鸾层层包笼住。   落在颈间的气息灼热滚烫,不多时,沈鸾肩上绯色蔓延,她不由屏住气息,深怕扰了这一方安静宁和。   双眼随着裴晏的手指晃动。   “看清楚了吗?”   沈鸾点点头,又诚实摇摇头。   适才光顾着看裴晏的手,她哪里顾得上去看他的雕工?   裴晏眉眼低垂,握着沈鸾的手,再次示范了一遍。   满园静悄无声,偶有鸟雀落在檐角上,引吭高歌。   沈鸾目不转睛盯着那握着自己的大手,目光一瞬不瞬。   倏然,细乐声喧,遥遥的,尚能听见锣鼓声天。   乐声顺着院子传来,沈鸾惊奇抬眼去望。   问过下人,方知是镇上有家人在办喜事。   迎亲的队伍恰好经过别院。   笑声似蔓延的涟漪,层层扩散。   蒙在头顶上神女的阴霾随着时日推移渐起,百姓欢欣鼓舞,振臂高呼。   新郎官高高坐在马背上,朱红长袍显眼夺目,身后是手执孔雀翎扇的奴仆。   新娘子坐在轿子中,厚重的软帘低垂,轿子上悬着两盏六角玻璃绣灯,侧边镶满珠玉宝石。   小孩一路追随着轿子往前跑,不时低头,去捡奴仆随手撒落的铜钱,图个喜庆。   鞭炮声不绝于耳,从城西到城东,整整绕了半个天水镇。   礼炮轰鸣,漫天的碎屑飘落,冲散镇山绵延多日的愁云惨淡。   沈鸾坐在园中,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百姓的欢呼。   她仰着头,面露怔忪,而后唇角扬起几分雀跃。   日光在指尖逗留,光影绰绰,左手手指勾着裴晏衣袂,沈鸾好奇:“裴晏,我们成亲也是这般吗?”   “咔嚓”一声,手中的刻刀用了力,好不容易有了雏形的木雕忽的被裴晏拦腰砍断。   沈鸾目瞪口呆。   裴晏垂首敛眸,那刻刀锋利,银白刀刃映着裴晏棱角分明的下颌。   他低低“嗯”了声。   沈鸾心疼握住那被截成两段的木雕,眉眼流露着遗憾惋惜:“可惜我记不得了。”   她总也想不出,自己身穿嫁衣,满心欢喜等着裴晏上门迎亲是何模样。   “想不出就别想了。”裴晏轻声。   沈鸾不甘心:“可是……”   “再成一次就好了。”   嗓音透着漫不经心,裴晏眉目淡淡,好似方才所言,不过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沈鸾瞠目结舌,良久,喉咙方发出干涩的一声:“……什么?”   裴晏勾唇一笑,日光落在他肩上、眼角:“不是说不记得了?”   沈鸾仍觉得不可思议,她悄声问:“可以结……两次吗?”   裴晏面不改色,那双深黑眸子似远古深渊沉沉。   春日的平和终被冲进后院的李贵打断。   “主子,衙门那边……”   余光瞥见裴晏身侧的沈鸾,李贵当即收住声。   裴晏淡声:“出去说。”   长长的廊檐落满日光,李贵单膝跪地,气喘吁吁:“主子,衙门那边传来消息,还有女子被藏在别处。”   除了被藏獒咬断四肢的豪绅,天水镇的知府双手亦是沾满鲜血,那人平生最爱收受贿赂,然裴晏带人搜了好几回,掘地三尺,却不曾在那知府家中搜到金银珠宝,连账本的痕迹也没有。   李贵垂首低眉:“刚刚那知府受不得水刑,亲口交待,沿着天水河往下有一处隐秘小岛。他贪污的财帛,大多都在那,岛上还有……还有百来名孩童。”   那百来名孩童,都是供达官贵人玩乐的。   若是往日,每逢三日,都会有人掩藏耳目,上岛为孩童送吃食。   知府入狱后,家中奴仆跑的跑散的散,自然无人关心岛上孩子的生死。   笼罩在天水镇的阴霾再次落下。   ……   翌日。   拂晓时分,天色阴沉沉的,雾霭笼罩。   沈鸾走不得水路,权衡之下,裴晏还是将人留在别院。   将近五更天。   府门大开,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在两侧。   沈鸾披着鹅黄绫子五彩绣金缎面斗篷,鬓间的金丝八宝攒珠钗摇曳。   她亲自送裴晏出门。   阴云密布,似风雨欲来。   临行前,李贵匆匆带来一人:“主子,茯苓姑娘来了。”   裴晏不在,沈鸾身边自是需要有侍女伺候。天水镇偏僻,小丫鬟毛毛躁躁,哪能入得了裴晏的眼。   思来想去,也就之前伺候沈鸾的茯苓,勉强够得上格。别院里里外外都有暗卫守着,裴晏也不担心茯苓会翻出什么风浪。   茯苓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不敢想有朝一日,自己还能伺候沈鸾。   她悄悄拿眼望沈鸾,却发现沈鸾看着自己的目光陌生疏离。   她是真的记不起自己了。   茯苓失望垂头。   沈鸾未曾注意到茯苓的小动作,只知道是裴晏找来伺候自己的侍女。   此时此刻,沈鸾一双眼珠子都黏在裴晏脸上。   天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阴雨连绵,裴晏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沈鸾:“天冷,回去罢。”   四目相对,无人往后退开半步。   “裴晏!”   手中的油纸伞倏然掉落在地,溅起了一地的雨珠。   沈鸾松开伞,扑入裴晏怀中。   斗篷扬起又落下,众目睽睽jsg,沈鸾双手环住裴晏,她埋首于裴晏颈间。   雨丝如雾,拥在二人肩上。   茯苓双目瞪圆,想上前为沈鸾撑伞,却又碍于裴晏一双冷眼,无奈悄声退下。   知道裴晏有公务在身,沈鸾随即松开人,只扬唇贴近裴晏耳旁。   “等你回来……”   余下声音如蚊呐,贴着耳尖,裴晏听不出沈鸾所言。   他揽着人上前:“你说什么?”   “等你回来,我们就成亲。”   少女身影灵动轻盈,只留下这一句,沈鸾随即转身,提裙往别院跑去。   风声潇潇,伴着雨水,模糊了沈鸾的轮廓。   裴晏久久凝望着那抹背影,雨水顺着眉眼落下,沾湿了羽睫。   沈鸾站在洞开的府门前,笑靥如花。   隔着茫茫雨幕,裴晏弯唇,他低声道了句:“好。”   ……好。   马车穿过雨幕,渐行渐远。   耳边似乎还有沈鸾残留的气息,裴晏端坐在马车,似有所感,他掀开车帘往后望。   沈鸾仍立在府门外,云堆翠髻,遥遥目送着裴晏远行。   余光瞥见府门外一抹瘦弱身影,裴晏忽的拢眉:“她怎么还在?”   这几日,阮芸常在别院附近逗留,说是亲口向裴晏道谢。   下人念她身世可怜,并未驱赶,只好生劝说阮芸回家去。   裴晏这般身份的人,她自是见不到的。   李贵坐在车辕上,闻言,隔着车帘回:“主子,可要奴才过去赶人……”   “不必了。”   裴晏沉声。   沈鸾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视线中,裴晏松开车帘。   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妇人而已,无关紧要。   槐树下,阮芸瞪大着一双眼睛,不可置信望着那扇紧闭的府门。   她脚下趔趄。   寻了姐姐多年,阮芸早已习惯失望是何感觉。然她真真没想到,自己不过随手救下一人,竟会从那人口中得到这样一个消息。   “她长得……真的好像姐姐。”阮芸喃喃自语。   若非丈夫扶着自己,她早就跌落在地。   喜极而泣。   苦寻多年无果,不曾想无心栽柳柳成荫,阮芸泪流满面。   倏然又记起一事。   她姐姐的孩儿,怎会成了长安郡主。   又怎会成了那住在客栈沈氏的孩子? 第七十六章   阴雨连绵, 乌云压顶。   茯苓掩去眼底的失望落寞,小心翼翼搀扶着沈鸾回房。   到底是做惯了伺候人的差事,不消片刻, 沈鸾已更衣毕,拥着锦衾挨着美人榻坐下。   茯苓端来一小碗姜茶, 垂眸瞥一眼, 当即皱眉:“怎么做的差事?主子不喜姜茶,每每都要加了红枣方肯吃, 怎的连这个也记不住?”   下人伏跪在地, 连连喊错,又赶忙往小厨房走去,重新为沈鸾端上一碗。   郎窑茶碗透亮, 沈鸾轻抿一口,果真气味好上些许,那姜味也不如之前呛人。   拿眼看茯苓, 只觉得好生面善,却怎么也记不起自己在何处见过。   双眉稍拢, 未待沈鸾有多一步的动作, 茯苓提裙上前,她声音柔柔:“主子可是头疼?”   沈鸾轻声:“有一点。”   纤纤素手揉着自己的眉心, 茯苓动作熟稔,好似曾做过上千回一般。   沈鸾心下好奇,也不知裴晏是在何处找到这样的妙人,竟这般懂自己的心意。   秋眸轻抬, 沈鸾好奇:“你以前是在哪家府上做事的?”   茯苓唇角笑意稍僵, 胡诌了一个姓氏,眉眼低垂, 显然是在忆往昔。   沈鸾弯唇:“那你主子定是待你极好的。”   否则茯苓定然不会挂念。   茯苓笑笑,唇角挽起几分苦涩,手中的丝帕揉成小小的一团。   “是,奴婢从未见过比她更好的人。”   王大夫耳提面命过,不可叫之前的事刺激沈鸾,且这府上还有不少裴晏的耳目虎视眈眈。   茯苓不敢肆意妄为,只挑了几件蓬莱殿的趣事说与沈鸾听,又细细打量沈鸾的脸色,见她双眼澄澈透明,好似真是在听他人家事一样。   茯苓眼中的光亮渐渐褪去。   沈鸾果真还是什么也记不起来。   “你家主子倒是精致,除了你,另外一个丫鬟呢?”   “她……”唇角下撇,茯苓掐住自己嗓子,半晌,方没将那啜泣声流出,只哑声道。   “河水湍急,她不小心淌入水中,叫水给冲走了。”   沈鸾一惊:“……怎会?”   世事难料,她轻声细语安慰,“她若是知道,定也不舍得见你这般难过的。”   在主子身前落泪实属不该,且沈鸾身子欠安,茯苓抬手抹去泪水,又拿别的话岔开去,总算哄得沈鸾眉开眼笑。   雨一连下了两日,王大夫每日定时过来别院请平安脉,茯苓垂手侍立在一旁,双眼灼灼,一瞬不瞬。   王大夫不敢马虎,细细问诊一番。   可惜结果还是未能如茯苓所愿。   王大夫留了药方子离开,茯苓送人至门口,又折返。   暖阁春意绵绵,窗外雨声沥沥,独沈鸾屋内掌着香烛,光影摇曳。   茯苓掀开墨绿软帘,雨声隔绝在园外。   寒意拢了一身,茯苓站在门口,身上寒意散去,方朝沈鸾走去。   美人榻上倚着一人,身后枕着青缎靠背,沈鸾眉眼弯弯:“你也太小心了些。”   正值春末夏初,燥热不已。好不容易得了这场雨,凉意习人,沈鸾身子爽利不少,不曾想茯苓比裴晏还严谨,断不肯叫人开窗,叫窗外雨丝冷着了沈鸾。   茯苓弯眼笑:“那也是郡……”   话犹未了,茯苓当即收住声,只讪讪道,“主子身上本就欠安,若是再见着风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沈鸾摇摇头,只觉得茯苓大惊小怪,小题大做:“我也没那般娇贵,只是你刚刚盯王大夫的眼神,着实吓人了些,我看那大夫额头上都在冒汗。”   茯苓窘迫赧然:“主子说笑了,奴婢不过是心急。”   说来也好笑,茯苓比裴晏还关心自己何时能想起往事,每回王大夫来,茯苓总要问上人一回,事无巨细问上一番。   王大夫见着茯苓,都绕道走。   支摘窗拢着,茫茫雨幕连绵不绝,沈鸾遥遥往窗口望去一眼,手心托着腮帮子。   “罢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王大夫都说了顺其自然,沈鸾自然也不强求。   茯苓莞尔一笑:“主子这性子、还真是同……”同前无二。   沈鸾抬眸望过去,狐疑:“……同什么?”   茯苓低垂着眼眸,双手攥着丝帕:“没什么,是奴婢一时嘴快,说错了话。”   沈鸾心知肚明:“可是又想起你先前的主子了?”   雨声潺潺,晶莹剔透的雨珠顺着绿荷滚落。   盘金缂丝屏风立着,烛影晃动,映照在屏风上。   茯苓望着沈鸾清明的目光,眼中蓄满泪水,她抿唇,强颜欢笑,发出轻轻一个声:“嗯。”   雨打芭蕉,裴晏不在,沈鸾也没了做木雕的乐趣,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见茯苓如此,倒是对她们主仆二人的往事好奇,叫人挑几件讲与自己听。   茯苓巴不得沈鸾多听听往事,好早日记起来,闻言喜不自胜,满脸堆笑。   “别的不提,就是这手工活,奴婢先前的主子也不擅长。”   沈鸾狐疑眨眼:“那……女红呢?”   茯苓笑言:“那更是不得了,从小学到大,荷包也没学会。”   这天下竟还有比自己还手笨之人。   沈鸾心花怒放,眼睛笑成弓月。   全然忘了自己也不会绣荷包。   茯苓瞅她一眼,心里暗暗叹口气,果真是同一人,往日沈鸾不爱念书,听说三公主同她一样做不出文章,也会乐上半天。   ……   自皇帝身子抱恙,宫中愁云惨淡,黑云笼罩。   独坤宁宫自上而下喜气洋洋。   妆台前,秋月伏在皇后身侧,为她对镜贴花钿。   透亮的铜镜映出皇后一双弯弯笑眼,朱红色彩绣暗花纹春衫雍容华贵,是当下最盛行的轻云烟。   秋月捂唇笑:“这料子宫里也就二十匹,陛下都叫送来坤宁宫。奴婢听说那位……可是气得摔了珠钏。”   秋月口中的人,自然是蒋贵妃。   皇后弯唇一笑。   这些时日,皇帝不见文武百官,不见后宫嫔妃,只日日招她前去养心殿,流水的赏赐落入坤宁宫。   就连当年圣宠眷浓的蒋贵妃,也不曾有这般的待遇。   坤宁宫上下喜笑连连,一众宫人满脸堆笑,主子得宠,她们自然也得脸。   皇后扶着秋月的手,登上步辇,宫衣繁复华丽,羽裙翩跹,扬长而去。   宫门口悬着两盏六角琉璃宫灯,光影晦暗不明,静妃站在油纸伞下,遥遥望着皇后离去的身影。   转而朝身边的侍女道:“走罢。”      长夜漫漫,苍苔浓淡。   青石jsg板路湿漉漉,金缕鞋踩上去,随即被雨水泅湿。   侍女提着玻璃绣灯,烛光忽明忽暗,面前可作照明之用。   待回宫,一身寒意褪去,静妃倚在梳背椅上,染着蔻丹的手指轻揉额角。   愁思未解,殿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嚣。   青黛软帘掀开,裴仪怒气冲冲,一张脸冷若冰霜。   静妃瞥她一眼,心知她今夜是为何而来,她拢眉:“都是怎么做事的,没瞧见公主的鞋袜都湿了吗?”   瞬间,宫人跪地的跪地,告罪的告罪。   紫苏半跪在裴仪身前,脱下罗袜。   裴仪一脸怒色:“母妃不必如此迁怒紫苏。”   静妃沉下脸:“裴仪!你就是这般和母妃讲话的?”   晦暗光影中,裴仪通红着一双眼睛,泛红的眼角早就软乎了静妃一颗心。   她挥挥手,屏退一众的宫人。   又亲自端来一碟樱桃酥:“母妃记得,你小的时候最爱吃这个。”   她声音缓慢,已经不再年轻的鬓发也有银丝出现:“……仪儿都知道了?”   裴仪别过脸,双目愤愤:“我若是蠢笨点,叫人骗上花轿也不知。”   静妃剜她一眼:“胡说八道,好好的世家公子,怎么到你嘴中,却什么也不是了。”   静妃语重心长,“别的不提,那白公子的样貌人品都不差,且他还是姚太傅的学生,才识渊博,日后仕途必定……”   裴仪捂住双耳。   不听不听,母妃念经。   她和白世安自花朝节那日就结下梁子,每每遇上,都是相看两相厌。   若是叫她和这样的人成亲……   裴仪两眼一黑,只觉得头晕脑胀。      她还像少时那般,攥着母亲的衣袖撒娇:“母妃,我不喜欢那白世安……”   纱窗外雷声震耳,大雨滂沱。   静妃拥着裴仪,良久,方轻声道:“仪儿,母妃怕日后……再也护不住你了。”   裴仪瞪圆眼珠,捂着双耳的手指缓缓落下。   她怔忪对上静妃的视线,哑然失声。   殿中烛光交错,斑驳光影落在裴仪脸上:“是父、父皇……”   她不敢明说,怕隔墙有耳。   静妃朝她颔首。   皇帝时日不多,若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裴仪的婚事只能由新帝做主。   静妃不敢赌,沉吟半晌,她轻轻叹口气:“明日,母妃再去趟养心殿,求你父皇为你赐婚。”   .   自裴晏离家后,天水镇未曾有一日放晴。   整个小镇犹如浸泡在雨水中。   云影横空,茯苓扶着沈鸾的手,自廊檐下穿过,金漆木竹帘低垂,雨丝如雾如云,簇拥着别院。   刚在屋里做了一上午的木雕,沈鸾眼睛灰蒙蒙的,看什么都在打转。   茯苓忍俊不禁:“奴婢说什么来着,那烛光看太久,定会伤了眼睛。”   沈鸾挽唇,一手扶着额角,轻轻揉着。   裴晏今日来信,信上道,再有四五日,他即可归家。   沈鸾本想在那之前学会木雕,就算学不会雕一个裴晏,雕个猫儿狗儿也是好的。   可惜沈鸾学了这么些天,还是连皮毛也学不会。   这话她倒是没和茯苓道,省得叫人燥红脸。   忽而又想到裴晏离家前,自己胆大包天的那句话。   沈鸾悄悄红了耳尖,双手握住脸颊,只觉滚烫得厉   害。   她那日怎的如此不知羞,竟连那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胡思乱想之际,倏地眼前掠过一道黑影。   那黑影从草丛中钻出,速度极快,瘦瘦小小的一道。   沈鸾唬了一跳,捂着心口直直往后退去两三步,险些惊呼出声。   定睛细看,方发现是只小白猫。   许是从外头窜进院子的,爪子灰扑扑的,一双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沈鸾和茯苓。   躬着身子,满脸的戒备警惕。   茯苓松口气,转而笑望向沈鸾:“主子放宽心,只是只猫儿,伤不得人,奴婢叫人赶走便是。”   “外头风大雨大,它应是进来躲雨的。”   廊檐下芭蕉连成一片,小白猫躲在树下,瑟瑟发抖,好不可怜。   沈鸾伸手挡住茯苓,“我瞧着它有几分像汤圆,莫叫人吓坏了它。”   雨水如注,手中的油纸伞应声落地,茯苓双目瞪直。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沈鸾终于记起了全部。   然对上沈鸾那双盈盈笑眼,茯苓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   她讷讷,辗转多回,终于找着自己的嗓音:“主子这话奴婢倒是不解,汤圆外白里黑,难不成这猫儿也是……”   沈鸾不以为然:“倒不是这个意思,汤圆是我先前养的小猫。”   如雷贯耳,茯苓当即愣在原地,她嗓音哽咽:“主、主子……”   怪她眼拙,竟没看出沈鸾已恢复记忆。   沈鸾轻轻:“不过这也是裴晏和我说的,我如今自是记不得汤圆长何样,只知道通身雪白。”   能被她养在家中的,想来应是漂亮得很。   侧身见茯苓失魂落魄站在原地,沈鸾抿唇一笑,自她手中接过油纸伞,她轻声:“这猫定是饿得很了,你去厨房找些吃食来,我在这一处守着等你便是。”   茯苓一颗心七上八下,听不清沈鸾说的什么,只木讷道了声:“是。”   转身心不在焉朝前走着,忽然又听沈鸾在身后喊住自己:“你别是被这猫吓狠了,厨房在那边。”   茯苓面露窘迫,尴尬一笑:“是奴婢疏忽了。”   雨声不绝于耳,沈鸾撑着伞,和那白猫对视片刻。许是见她没恶意,白猫再不复先前弓着身子,它低低喵呜一声,慢慢自芭蕉叶后走出。   离得近,沈鸾方看清那白猫爪子还沾着泥土,走路一跛一拐,并不稳当。   骨瘦如柴,只一双眼珠子透亮。   于心不忍,沈鸾撑着伞,款步提裙,绕路至园中。   那白猫一窜,竟跳至假山后。   沈鸾轻声宽慰,放轻脚步,轻手轻脚往假山走去。   她身上没旁的物件,只解了腰间玉佩,试图引那猫儿出来。   环佩清脆,落在雨中。   沈鸾唇角挽起几分温和笑意:“你出来,我拿这个……”   话犹未了,脚底忽的一滑。   油纸伞从指尖滑落,漫天的雨水落在身上。   天旋地转之际,沈鸾整个人直直往后倒去。   轰鸣一声——   雷电滚过天幕,视野模糊之际,她望见茯苓惊魂失措朝自己奔来的身影。   “——郡主!”   尖叫声穿破雨幕。   沈鸾缓缓闭上眼,耳边骤然回响一声声振臂高呼,百姓的呐喊拂过耳边。   那是……神女夜游。   “郡主!郡主!”   视野逐渐变得模糊,沈鸾听见茯苓落在耳边的一声声啜泣。   ……郡主。   ……长安郡主。   恍惚间,沈鸾好似看见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崇阁巍峨,青松拂檐。   檐角下铁马随风晃动,茯苓掀开墨绿软帘,又从官窑瓷盒中取出十来支簪花棒。   她笑靥如花:“郡主今日……可还要簪花?”   铜镜前的女子花容月貌,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未施粉黛,却已是燕妒莺惭。秋眸微微阖着,女子怀里还抱着一只通身雪白的小猫。   一人伏在沈鸾身边笑:“快开宴了,郡主若再不快点,三公主又该恼了。”   眼前昏昏沉沉,雨水自沈鸾眉眼落下。   那催促自己之人,是绿萼。   沈鸾全都记起来了。 第七十七章   竹林风动, 青石涌路。   两侧翠竹拥着幽径,青竹郁郁葱葱。   李贵撑着一把油纸伞,垂手侍立在山洞外。   他们一行人在江上漂泊两日多, 终找到这一处僻静地。   许是怕外人无意踏足,又或是那些孩童寻死觅活, 偷着溜出去坏自己的名声。   知府在岛上留了不少人手, 严加看管。   连着多日未有人上岛送出事,岛上之人隐隐察觉事多端倪, 或是东窗事发。   只那知府往日谨慎, 连一叶小舟都不肯留下。   四面江水潺潺,这一小岛又隐藏在一片芦苇之中。   外人轻易进不去,里边的也出不来。   裴晏一行人上岸之时, 险些遭受那岛上之人的伏击。   只那群人虽是知府的护卫,在裴晏眼中,却和蝼蚁无二。   山洞不时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 哀嚎声不绝于耳。   这山洞本是那知府关押不听话孩童之所,不想如今却被裴晏当作临时审讯之地。   李贵从昨夜守到此刻, 未曾见到裴晏出来, 只那里面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顺着雨声传来。   大雨滂沱, 拥着冷风,在岛上席卷。   李贵往后退开半步,遥遥的,忽见一名侍卫朝自己跑来, 他怀里揣着一封密信。   通身湿透, 那密信却干干净净,不叫雨水沾去半点污垢。   李贵伸手接过, 拂去本就不存在的尘埃,抬眸看向侍卫:“……可是还有事?”   侍卫拱手:“夫人在别院摔倒了,这事可要……”   只jsg是摔了一跤,李贵不以为然摆摆手:“知道了。”   李贵是裴晏的心腹,侍卫没再多言,抱拳退下。   烟青色天幕灰蒙蒙的,似愁云笼罩在心头。   李贵仰头望一眼天际,心下暗叹。   这天,怕是要变了。   惨绝人寰的哭声又持续了两个多时辰,终于,洞口出现一道颀长身影。   石青织雨锦长袍深浅不一,细看方发现那上面沾了不少血污。   李贵垂首敛眸,为裴晏献上一方干净的丝帕:“主子。”   一身血腥久久未曾散去,裴晏面如寒霜,轻嗯了一声。   李贵毕恭毕敬:“热水奴才已叫人备下了,还有刚刚京中送来一封密信。”   裴晏撕开,一目十行掠过,须臾轻哂:“皇后还真是够蠢的。”   他抬眸,深黑眸子晦暗不明笑,“裴衡那有消息吗?”   李贵颔首:“有。探子来报,裴衡回京途中身受重伤,一时半会回不了宫。”   那刺杀自然是裴晏安排的,只李贵不懂,裴晏为何要留裴衡一命,只让人重伤裴衡。   李贵欲言又止:“主子,可要奴才叫人……”   “不必,这样就很好。”裴晏漫不经心道。   上一世骗沈鸾前往望月楼是皇后的手笔,虽说后来他将人剥皮挑筋,然还是未能解去心头之恨。   这一世皇后又一手策划了劫走沈鸾一事……   裴晏低低冷笑一声。   裴衡若不活着,怎能亲眼见到皇帝拿他母后借身还魂这样的趣事呢?   思及沈鸾,裴晏手指在衣袖中一物轻轻掠过,那是沈鸾之前雕坏的木雕。   木雕本棱角分明,然裴晏日日带在身上,时不时拿出来把玩一番,此刻那木雕早就光滑圆润。   他眉眼忽的温和些许:“别院那有什么消息吗?”   李贵垂着头,并不觉得沈鸾摔一跤算何大事,只道:“……主子放心,别院一切如常。”   ……      裴衡遇刺,皇后自然心急如焚,秋月温声宽慰:“娘娘放心,殿下福泽深厚,并无大碍。只是受了点皮肉伤,将息几日便好了,只少不得在路上多耽搁一会。”   皇后悬着一颗心放下,她轻轻叹口气,连着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最后方道:“多耽搁几日也无妨,传话下去,叫他好好养着身子,不必急着回京。”   先前皇后匆忙将人叫回,不过是怕皇帝突然出事,然这几日皇帝倚重坤宁宫,又日日叫她前去养心殿。   皇后心花怒放,只觉皇帝心中果真是有自己,以前定是被后宫那些狐媚子迷了眼。   若是裴衡也在宫中……   皇后咬牙切齿,愤愤不平,手中丝帕摔在妆台前。   秋月不解其意,伏跪在地:“……娘娘?”   珐琅掐丝掐金香炉青烟未烬,皇后盯着铜镜中的女子,这些年宫里的劳心蹉跎,她早不复少女时的天真烂漫。   宫里的侍女再手巧,胭脂水粉流水似的送到坤宁宫,也挡不住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   美人垂暮。   然而沈鸾——   沈鸾如今才多大,便叫裴衡宁愿忤逆自己也要冒险前去天水镇,若是有朝一日沈鸾登上后位,那裴衡和自己……   皇后双眸紧闭,复又睁开,她眼中掠过几分阴翳,手间的迦南木珠轻轻转动。   皇后沉声:“天水镇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秋月低垂着脑袋,双膝跪地:“探子来报,五皇子已前往那岛上查案。”   只可惜那别院被裴晏围得如铜墙铁壁般,他们的人……根本打探不到半点消息。   皇后唇角勾起几分讥诮冷笑:“倒真是和她娘一样,生得一脸狐媚子,惯会勾引人。孤男寡女共住一院,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会这般轻浮?”   秋月抬起眼睛:“娘娘是想……”   皇后轻嗤:“我就不信她能一辈子待在那别院不出门。”   她轻飘飘看秋月一眼,“若是三日后沈鸾还活着,那他们……也不必活了。”   秋月心底升起一股冷意,少顷,方低低道了声:“是。”   夜凉如水,雨丝自廊檐下拂过。   宫人匆匆穿过影壁,隔着盘金缂丝屏风微微朝皇后福身:“娘娘,静妃娘娘来了。”   皇后手执迦南木珠,双眉稍拢:“静妃,她又来做甚么?”   秋月福身,轻声将这几日静妃去养心殿,又被皇帝拒之门外的消息告知。   皇后抿唇一笑,不解抬眼:“我记得她最会躲事,怎的如今巴巴送上门来?”   秋月俯身:“奴婢听闻,静妃娘娘想求陛下为三公主赐婚。”   皇帝迟迟不见人,静妃无处可去,只得寻上坤宁宫。   皇后挽唇:“她倒是乖觉。”   不比那姓蒋的,处处和自己作对。   秋月跟着笑:“陛下看重娘娘,若是娘娘松了口,陛下岂有不应的理?”   秋月惯会哄人,话都说到皇后心尖尖上。   皇后弯眼:“罢了,见见她也无妨,左右这会陛下也不得闲。”   .   绵绵细雨下了一整日,那白猫早就受惊一溜烟窜出院外。   青藤拂檐,无影无踪。   暖阁烛光摇曳,亮如白昼。   茯苓满脸的焦急不安,只恨自己当时不在沈鸾身侧,叫她摔了那狠狠一跤。   又忍不住,怪那白猫吓人。   烟雨朦胧,紫檀插屏前设一官窑美人瓢,那美人瓢内所摆的,还是自己晨间陪沈鸾采的杏花。   茯苓双眼蓄满泪水,一瞬不瞬盯着青纱帐幔后的人影,泫然欲泣。   王大夫细细把脉,抚着长须。   茯苓大着胆子上前:“大夫,我家主子如何了?怎的如今还未醒,可是摔坏了脑袋?”   暖阁花香阵阵,扑鼻而来。   博古架上立着一青铜钟,架子上还有一方冰裂纹花瓶。   王大夫悄声:“姑娘外面说。”   茯苓心口骤急,垂在眼角的泪珠登时落下,只当沈鸾这病无药可救,神医来了也难解。   王大夫心下着急,忙道:“姑娘莫慌,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怕惊扰了贵人休息。”   茯苓小声啜泣:“是我的不是,大惊小怪,吓到王大夫了。”   王大夫连声摇头:“主子身上并无大碍,再过半盏茶,兴许就醒了。”   茯苓喜出望外:“……真的?”   王大夫连连点头:“自然是真的。”   他沉吟,“若是运气好,贵人记起往事,也是因祸得福了。”   这恰恰中了茯苓的心意,刹那间笑弯眼:“这话可是真的?”   若是如此,她再不念着那猫不好,只要沈鸾能记起过往,叫她喊那白猫祖宗都成。   王大夫并无十足的把握,只道:“老夫也只是猜测。”   茯苓笑盈盈:“无妨,如此便够了。”   她笑着送王大夫出门。   外头雨声淅淅沥沥,怕惊扰沈鸾,茯苓轻手轻脚,合上支摘窗,屋内只留了一盏玻璃绣灯。   光影绰约,映照在青纱帐幔上。轻薄帐幔低垂,茯苓守在脚凳上,不敢挪过半分视线,只怔怔盯着沈鸾瞧。   盯得久了,眼睛疼得慌,茯苓一手揉眼。   不经意朝榻上投去一眼时,整个人忽的怔住:“……主子?”   青纱帐幔挽起,茯苓脸上雀跃溢满,扶着沈鸾靠在青缎引枕上:“主子可要吃茶?”   她视线细细打量着沈鸾,几番辗转,欲言又止。   “郡……主子。”   沈鸾遥遥朝她点头:“你不说,我倒不还觉得口渴。”   沈鸾揉着眉心,“倒碗茶来。”又道,“我怎会在此处,那猫儿可还在?”   茯苓一颗心坠入谷底,忍着悲伤为沈鸾倒了一杯温水,伺候她净口后,方又倒了滚滚的热茶来,她强颜欢笑:“那猫跑出去了,主子先前不小心摔了一跤,如今身子可还有不适?”   沈鸾扶着茯苓的手坐直身:“并没有什么不适,只是头晕了些,歇歇便好了。”   话犹未了,茯苓已是热泪盈眶。   这别院处处有裴晏的眼线,然无人知晓,当年的长安郡主为了逃学,无所不用。   若是不想去南书房,她便会悄悄捏茯苓三下手心。   言外之意,去太医院请洪太医来,她身子欠安,不能上学。   这法子,世上除了她和绿萼知晓,就只有……长安郡主沈鸾了。   茯苓喉咙生涩,悄悄拿袖子抹去眼泪。   又听沈鸾轻声道:“裴晏可有来信?”   茯苓摇摇头,疑惑沈鸾为何会突然提及此事。   沈鸾垂首敛眸:“我刚刚做了个梦。”   她攥紧手中丝帕,眉眼间掠过不安之色,似沉在噩梦中迟迟未醒。   茯苓轻推沈鸾:“只是噩梦而已,主子忘了便是,何苦还去想它?”   沈鸾摇头:“虽是梦,然我这心里始终不安。罢了,明日你随我去趟天安寺,我想为裴晏求个平安符。”   茯苓欲言又止,终还是低声道:“许是不妥,先前我想着出门,都jsg被拦下了。”   沈鸾笑睨她一眼,故意扬高声:“胡说什么,我不过是去庙里求个平安符,叫上侍卫便好了。再说,这世上哪来那么多歹人?”   雨缠绵了大半夜,翌日醒来,天还是灰蒙蒙的。   茯苓伺候着沈鸾梳妆,自神女一事后,天水镇女子出门上街,都会戴上长长帏帽,遮掩面容。   茯苓突发奇想,俯身凑至沈鸾身边:“郡主,等会委屈你和奴婢互换衣裳,出了这别院,你尽管往客栈寻夫人就是。”   戴着帏帽,她和沈鸾身量又差不多,那些五大粗的侍卫定然看不出。   铜镜中,四目相对。   沈鸾轻轻抬了下眉。   雨声轰鸣。   别院外,茯苓小心翼翼搀扶着沈鸾上了马车,不多会,马车内传来沈鸾轻轻柔柔的声音。   “前面那家老伯卖的蜜橘糖好吃,你去买了来,我路上吃。”   茯苓温声道了声:“是。”   墨绿软帘掀开,一女子着月白袄裙,头戴帏帽,款步提裙,踏上脚凳。   卖橘糖的老伯就在前方槐树下,只要……   一步、两步、三步。   倏地,随行的马夫伸手拦住人,他笑得温和:“姑娘且慢,这雨大,若是夫人要吃那蜜橘糖,小的去买来便是,不敢劳烦姑娘。”   女子立在原地,不发一言,只攥紧手中丝帕,似是恼羞成怒。   车夫仍温声细语,话里话外,却无一点周旋之地:“夫人身子欠安,若是离了姑娘,恐怕不妥。”   他作势请女子上前,面上好声好气,实和胁迫无异。   女子尚未出声,马车内忽然传来一声笑,沈鸾倚在车壁,纤纤素手掀开车帘一角:“如此也好,茯苓你上来。”   车夫面露怔忪。   茯苓扬手甩袖,随手丢给那车夫一两银子:“主子只吃那蜜橘糖,别的一概不要,可别记错了。”   车夫讪讪道了声“是”。   朱轮华盖香车舒适,地上铺着狼皮褥子,茯苓摘下帏帽,悄无声息舒口气。   目光和沈鸾对上,忍不住扬唇一笑,她压低声:“郡主果真英明。”   她自以为自己的计划滴水不漏,不想刚出声,就被沈鸾否决了。   红柄缂丝梅花纹团扇半遮脸,沈鸾无奈弯唇。   裴晏那样的人,若非留下的暗卫万无一失,他怎会轻易离开。   茯苓心下焦急:“那我们如今怎么和夫人……”   “无妨。”沈鸾从容不迫,“我自有办法。”   马车稳稳当当在雨幕中穿过,车前悬着的七彩玻璃绣灯流光溢彩。   沈鸾不急着去寺庙,只让车夫将马车停在一家酒楼前。   出门那事是自己疑心重,车夫不敢再忤逆沈鸾,闻言照做。   这酒楼,沈鸾先前也来过一回,那次掌柜还眉开眼笑,和她炫耀自己的女儿被神女选中,做了神使。   而此刻,那掌柜已无心经营酒楼,满脸倦容。   她认出沈鸾,遥遥潮她行了一礼。   当初若非不是沈鸾被劫,裴晏闹了那么一出,她家女儿此刻还在受那非人的折磨。   掌柜眼中含泪:“是我愚蠢,当日贵人提点,我只当贵人是嫉妒……”   掌柜抹去眼角泪水,“贵人想吃什么,我立刻让厨房去做。”   沈鸾随口点了几道菜,又让人端来一江南糕点,那糕点是拿揉碎的杏花做的。   沈鸾好奇心重:“我偏爱这杏花酥,可否去后厨瞧瞧,不瞒掌柜的说……”   沈鸾眉眼低垂,双颊泛起羞赧,“我想为他做一道。”   沈鸾这些时日都和裴晏住一出,她口中的“他”自是裴晏无异。   掌柜心领神会,抚掌笑道:“这有何难,只那后厨烟气重,贵人莫嫌惊扰就是。”   茯苓迷迷糊糊扶着沈鸾,随掌柜去了后厨。   酒楼的厨房设在后院,灶台上燃着熊熊大火,掌柜温声笑道,随手招来一伙计:“再做一道杏花酥。”   后厨热火朝天,而沈鸾……   沈鸾早就没了踪迹。   先前她在客栈闲逛,无意发现后院有一扇门,竟和这酒楼的厨房是通着的。   雨水落在肩上,满天雨珠模糊了视线。   沈鸾跑得极快、极快。   她看见客栈后院那棵高高的杏树,看见那条熟悉的曲廊。   沈鸾热泪盈眶,心跳加速。   风声扰乱了气息,雨水顺着脸颊滚落,沈鸾却视若无睹。   她一刻也不敢停。   再加点,再快点。   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上的青苔,杏花满地,沈鸾提裙冲过那月洞门。   遥遥的,却瞧见沈廖岳的身影,她双眼一亮:“父……”   一语未了,忽听前方传来沈廖岳一声怒斥。   树影婆娑,沈鸾终看清,那杏树后还有一人。   沈廖岳同母亲坐在后院石亭中。   她从未见父亲用那般严厉的语气和母亲说话:“哭什么,这事要是让陛下知道,你我可还有命活?”   沈鸾立在原地,跑得急,气息未曾喘匀。沈鸾还当沈廖岳是一时气急,为了自己责怪母亲。   她往前两三步,想着为母亲辩解一二。   雨水潺潺,晶莹水珠顺着檐角滚落,滴落在沈鸾金缕鞋上。   万籁俱寂,天地间好似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沈鸾红唇轻启,尚未出声,忽听沈氏一声歇斯底里的惊呼传来。   “不活便不活了,苟延残喘这么多年,我早就受够了!”   沈氏双眼通红,泪如雨下,她攥着丝帕捂住心口,“这些年我日日夜夜做着噩梦,我梦见阮娘子,梦见她抓着我的手,问我为何要夺了她的卿卿。”   “鸠占鹊巢,我就算死上千遍万遍,也对不住阮娘子,对不住卿卿。”   “若是有朝一日卿卿知晓她的亲身父母并非我们……”   雨水泅湿衣襟。   沈鸾僵立在原地,久久未曾往前半步。 第七十八章   厨房热气腾腾, 刚新鲜出炉的包子冒着热气,掌柜满脸堆笑,热情和茯苓搭话。   茯苓心不在焉应着, 眼睛时不时往厨房后一扇隐秘小门瞟。   沈鸾是从那一处离开,也不知道如今寻着夫人没有。   竖耳细听, 耳边雨声倾盆, 暴雨如注。   雨水不时敲打着琉璃瓦片,细细连成雨幕。   轰隆一声, 天上滚过一道惊雷, 滂沱大雨浸染着天幕。   后院的枯树承受不住这狂风骤雨,轰一声轰然倒塌。   掌柜顾不得和茯苓说话,双手忙忙在身前擦拭, 掀开青灰软帘欲往后院走去。   软帘掀开,眼前突然多出一道黑影。   背着光,那人全身上下皆被雨水浇了个透, 头上的帏帽不知何时掉落在地,沈鸾惨白着一张脸, 浑身湿透站在雨中。   “主子!”   茯苓惊呼一声, 丢开手中的面团直往沈鸾奔去,“主子, 主子?”   她双手在沈鸾肩上来回摸索,茯苓何曾见过沈鸾这般狼狈模样,嗓音带上哭腔。   她只当沈鸾是是被裴晏留下的人发现,没能走出后院。   “这群挨千刀的, 我、我和他们拼了!”   “茯苓。”沈鸾有气无力喊住人, 涣散的瞳孔终于找回焦点,她一动不动盯着人, “不关他的事。”   沈鸾怔忪,似丢魂落魄,只一字字强调:“不关他的事。”   酒楼的掌柜见识多广,加之又有先前自己女儿那事,她将沈鸾安排在自己房间,又让人送了干净的衣衫来。   外面的衣物,沈鸾自然穿不得。   幸好马车上一直备着换洗衣衫,以备不时之需。   茯苓眼圈发红,这习惯还是绿萼留下的,当时她还觉得麻烦,只觉绿萼婆婆妈妈,不想如今天人永隔,绿萼这习惯,倒是真有了用处。   黑漆木捧盘盛着衣衫,茯苓伺候沈鸾更衣,又和掌柜要了一杯滚滚的姜茶。   “这雨冷嗖嗖的,主子多少喝一点,祛祛寒气。”   沈鸾目不斜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只双目怔怔,盯着窗外的朦胧雨幕。      她一身湖蓝色团花纹彩绣春衫,轻倚在支摘窗下,双眸失神,好似提现的皮影人。   茯苓叫做什么,沈鸾就做什么。   姜茶吃下半碗,偶有姜茶滴落在衣袂,沈鸾视若无睹,似未曾发觉,只一口一口,轻啜着姜茶。   茯苓端走茶碗,她也未恼,任凭茯苓伺候自己净脸。   “……主子?!”   茯苓双膝跪地,额头贴着沈鸾膝盖,六神无主,只哑声痛哭,“主子莫不是中邪了,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成这般了?”   茯苓泣不成声,想着沈氏就在隔壁客栈,她抹干眼泪:“奴婢去寻夫人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奴婢就不信那些人能……”   一语未了,忽见贵妃榻上的沈鸾动了动眼皮子。   “别去。”沈鸾声音轻轻。   茯苓愣住:“……主子?”   “别去。”沈鸾低声,又重复了一遍。   ……   雨过初霁。   烟青色的天幕终于重见天日,长街湿漉,一jsg尘不染。   朱轮华盖香车缓缓行驶在长街,茯苓小心翼翼觑着沈鸾的脸色,欲言又止。   少顷,她忍不住:“郡主,你脸色不太好,要不我们先回去罢?改日去寺庙也好。”   沈鸾倚在车壁上,眉眼间愁绪满满,有气无力:“不必了,我想……我先想去看看。”   她如今心里乱得厉害,去寺庙静静心也是好的。   佛祖慈悲,睥睨众生。   天安寺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人来人往。   将至黄昏之际,人烟渐渐稀少。   沈鸾自茯苓手中拈一炷香,身影不适,跪在蒲团上。   远处遥遥传来一记钟声,空灵清透。   殿内白雾茫茫,香烟缭绕。   小沙弥着黄色僧袍,一手捻着佛珠,一手轻敲木鱼。   佛祖慈悲为怀,沈鸾仰首,目光悠悠落在上方佛像。   她眼睛渐渐蓄满泪水。   若非亲眼目睹,若非亲耳所闻,她定不会相信那样一番话,是自沈氏口中道出。   眼前水雾氤氲,视线模糊。   恍惚之际,沈鸾好似又站在那客栈后院小小的一方天地。   耳边雨声倾盆,她听见沈氏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当年若非陛下棒打鸳鸯,强夺臣||妻,阮娘子怎会在生产之日撒手人寰?”   “沈廖岳”怒不可遏:“——你住嘴!”   他左右张望,幸而雨声滂沱,后院无人踏足。   “沈廖岳”喉结滚动,声音气得颤抖:“你是疯了吗,若是叫陛下听见……”   “听见又如何?”   沈氏热泪盈眶,脸上泪水混着雨珠,是沈鸾从未见过的颓败和绝望,“我早就受够了,我早就受够了。”   她颤巍巍,跌坐在石凳上,忽而仰头望向眼前的男子,这场戏演了十余年,她早就累了。   沈氏双唇轻启,眼角掠过几分苦涩,“这些年荣华富贵不断,我不信你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沈廖岳”恼羞成怒:“你住嘴!”   沈氏不惧他的厉色,摇摇晃晃自石凳上站起:“当初若非你,沈将军也不会在那火海中丧生。你扪心自问,夜半三更,你不怕沈将军前来索命吗?”   “沈廖岳”从来都不是沈廖岳,十多年前,他还是沈府一名籍籍无名的管家。   直到皇帝找上他,身着龙袍的天子贵气不容侵犯,他坐在龙椅上,漫不经心朝他投去一眼。   “从今以后,你就是沈廖岳了。若是这事叫他人知道……”   皇帝冷笑出声。   再然后,沈廖岳丧生火海,而沈管家鸠占鹊巢,李代桃僵。   世人只知“沈将军”火海逃生,伤了嗓子和脸,却不知内里早就换了人。   雨还在下,后院静悄悄无人耳语,只有沈氏低低的啜泣声传来。   无人发现,身后花障后,还有一人。   木鱼声阵阵,沈鸾跪在蒲团上,眼角蓄着的泪水落下。   她忽的想起裴晏曾经问过自己,当“沈廖岳”是什么好人吗?   那时她一心为家人辩护,自然不曾将裴晏的话放在心上。   如今细细想来,彼时裴晏兴许已知晓那两人的身份。   喉咙哽咽生涩,沈鸾哑着嗓子,垂首无声落泪。   怪道人人都说她长安郡主深受皇帝喜爱,怪不得在京中,无人敢得罪自己,连皇帝也免了她的跪拜礼。   原来竟是为着这般恶心的缘由。   强夺臣妻,谋杀自己的生父,还有沈府那几百口在火海中丧生的人命……   胃里泛起阵阵恶心,沈鸾白着一张脸,身子摇摇欲坠。   眼前发黑,再也承受不住。   “主子!”   茯苓眼疾手快,搀扶着人起身,“你身子尚未痊愈,平安符明日再求也不迟。”   脸上毫无血色,沈鸾任由茯苓扶着自己,跌跌撞撞往殿外走去。   许是方才跪得久了,双脚发麻,沈鸾一时不慎,竟直直往前跌去。   茯苓目瞪口呆,一时恍惚,也跟着摔倒在地。   顾不得春衫上沾的尘埃,茯苓急急搀扶着沈鸾起身:“……主子、主子?”   沈鸾闭着双眼,晕倒在茯苓怀中。   主殿的小沙弥瞧见,双手合十,引着茯苓往后院的偏房走:“施主可在这歇上片刻,待身子好转,再离开也不迟。”   茯苓千恩万谢,又讨来一盆温水,她半跪在脚蹬上,亲自为沈鸾净手。   青松抚檐,树影婆娑。   一小尼姑自主殿走出,倏然瞧见草堆中一物,她好奇俯身,凑近细看,方发现是一尊小小的美人。   “这手艺倒是精巧,木头也能刻得如此栩栩如生。”   刚下了一场大雨,木雕掉落在草丛中,自然染了一身的泥泞。   小尼姑拿身上的巾帕擦拭干净,这木雕做得精致,想来应是香客遗落的,左右环视,却迟迟不见有人来寻。   只能先藏在袖中,握着扫帚只身往山门走去。   树影后晃过一道身影,阮芸双眼灼灼,视线凝望着沈鸾离去的背影,久久未曾离开。   她眼睛通红,眉眼间雀跃蔓延:“定是姐姐的孩子不错了,那模样那身段,竟和姐姐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   纤纤素手紧握住丈夫的衣袂,阮芸激动难耐,话都说不利索。   “你说我该如何和她解释?”   话音甫落,阮芸眼中掠过几分担忧不安,愁容满面:“若是那孩子不认我怎么办,我就这般急吼吼地去找人,未免不妥。”   丈夫轻轻将阮芸搂在怀里,他弯唇:“放心,你能一眼认出她,她自然也能。再说,今日若不说清楚,待来日寻不上机会和那孩子说话,你在家又该恼了。”   裴晏那别院如铜墙铁壁,阮芸在别院外守了这么些天,方等来今日。   她暗暗攥紧双拳,抬眸望向丈夫:“那我现在去找她。”   阮芸又陷入纠结,左右为难,“我该和她说些什么,她是姐姐的孩子……”   山涧幽静,青石板路上偶有落叶飘落,虫鸣鸟叫自山谷传来。   阮芸视线悠悠,落向沈鸾所在偏院的方向。   倏然,她瞳孔缩紧,语调骤急,透着紧张慌乱:“……那是什么?”   ……   在偏房稍作歇息片刻,沈鸾总算悠悠转醒。   昏暗的屋子不见半点光亮,只偶有落日余晖穿过窗纱。   桌上还有一个沐盆,想来应是茯苓和沙弥要来的。   睁眼,入目是茯苓哭肿的一双眼睛,沈鸾强颜欢笑,撑着手自榻上坐起:“别哭了,我没事。”   茯苓不信,却也不敢任由沈鸾动作,忙不迭拿衣袖抹去眼角泪水,扶着沈鸾倚在靠背上。   “郡主。”她小声啜泣,心大如茯苓,也知晓沈鸾定是在那酒楼后面看见了什么。   “你若是有什么委屈,也可告诉奴婢。”   茯苓垂下眼,她手无缚鸡之力,身份比沈鸾还矮了不知多少,有心无力,自然帮不上什么忙,“奴婢虽无用,但郡主若肯说出来,别憋在心里,到底还是好的。”   沈鸾苦笑,喉咙酸涩溢满。   那样匪夷所思的消息,若非她亲耳所闻,定狠狠叫人打出来,大骂那人胡言乱语。   然那却是沈氏亲口所说。   ……沈氏。   沈鸾倚在青缎靠背上,一手揉着眉心,她的母亲是假的,父亲也是假的。   她喊了十多年父亲的人,竟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甚至到现在,沈鸾还不知那两人真正的名字。   沈鸾唇角勾起几分嘲讽讥诮,忽然又想起裴晏。   手指下意识翻找袖中一直攥着的美人,沈鸾双目一惊,连着自己的荷包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没寻得那木雕的下落。   茯苓跟着心下一紧,只当是丢了什么重要物什:“郡主,你在找什么,奴婢帮你。”   “是……一个木雕。”细细回想,沈鸾忽而恍然,“我想起来了,定是刚刚在主殿前弄丢的。”   茯苓松口气:“一个木雕而已,奴婢去寻来便是,兴许已叫人捡着也未可知。”   她温声宽慰着沈鸾,“郡主且在这稍等一会,待奴婢……”   视线越过沈鸾肩膀,茯苓心下诧异,“今日这落日怎么……”   余音戛然而止。   茯苓瞪大眼,“不好,走水了!走水了!”   漫天的大火熊熊燃烧,顷刻间沈鸾已置身于火海之中。   偏房的槅木扇门不知何时落了锁,屋里的青纱帐幔落了火星子,瞬间涌起一股热浪。   火星子噼啪作响。   惊呼声,求救声不绝,然又很快淹没在火海之中。   火势蔓延,偏房久未修缮,头顶悬梁哐当一声掉落。   沈鸾眼疾手快,将茯苓往后一拽:“——小心!”   火光冲天,视野之内除了刺眼的赤色,再无其他。   手掌摔破皮见了血,沈鸾手腕一截摔断的横梁,狠狠朝那窗子砸去。   窗子纹丝未动,扑面的火jsg光朝她脸上涌起。   沈鸾匆忙往后退去。   脚步声尖叫声自院外传来,大火如金龙翻涌,来势汹汹。   耳边又一声重响传来,一横梁从天而降,沈鸾和茯苓齐齐往前扑去。   轰的一声,原先站着的地方早就叫火龙吞噬。   浓烟滚滚,青烟扑鼻。   茯苓往日也只在宫里待过,何曾见过这般凶险景象。   双脚发抖,手指再也撑不起什么力气,她还是奋力挡在沈鸾背上,一手拥着沈鸾。   茯苓气息不稳:“郡主,奴婢、奴婢护着你。若有来世,奴婢还要……还要伺候你。”   眼前火光映照,宛若身在白昼。   口中发不出任何声音,沈鸾反手握住茯苓的手。   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木地板滚烫,火舌吞噬,直冲自己而来。      意识涣散的前一瞬,沈鸾迷迷糊糊,好像看见有一人跨越火海朝自己奔来。   许是地府来的鬼差。   两世为人,不想最后都不得善终。   沈鸾唇角挽起几分苦笑。   走马观花,最后晃过的,竟是裴晏的身影。   沈鸾慢慢闭上了眼。   从此这世间,再无长安郡主。 第七十九章   一年后。   春江水暖, 两岸猿声悠悠,不绝于耳。   青波荡漾,映照春光无限。   茯苓双手捧着黑漆木茶盘, 款步提裙,轻手轻脚登上画舫。   彩绣盘金缂丝屏风挡着, 遥遥的, 只能望见贵妃榻上一个影绰身影。   绿萼手执红柄宝相花纹织雨锦团扇,遍身珠罗, 挨着贵妃榻坐在脚凳上, 轻轻为贵妃榻上的沈鸾扇风。   凉风习习。   画舫晃晃悠悠,金漆木竹帘挡住了半隅好春景。屋内光影晦暗,案几上设炉瓶三事, 青烟弥漫。   茯苓悄声将糕点置在长条木案几上,探头去看:“……姑娘睡了?”   绿萼颔首,担心惊扰沈鸾, 不敢高声,只蹑手蹑脚放下帐幔, 悄声携茯苓往外走。   “小点声, 好不容易才睡下的,可别又吵醒了。”   自去岁那场大火后, 沈鸾常常夜不能寐。阮芸遍请天下名医,都束手无策,只道是心病所致,无药可医。   起初阮芸怕京中来人, 发现沈鸾的踪迹。自火海救走沈鸾后, 阮芸不敢耽搁,连夜带了沈鸾逃往西域边陲小镇。   也幸而丈夫家中经商, 生意遍布五湖四海,就连西域也有自家的私产。   今年开春,阮芸闻得江南青州有一名医,且京中近来太平,想来那事已过去一年,阮芸又带着沈鸾在青州住下。   绿萼小心翼翼掩上房门,画舫两侧系着各色的七彩琉璃灯笼,小巧精致。   春风拂面,绿萼瞥一眼茯苓掩藏在衣袂下的手臂,轻声问:“今日可上过药了?”   那日阮芸和丈夫冲入火海,虽及时救走沈鸾和茯苓,然茯苓手臂不慎被掉落的横梁砸中,留下疤痕。   茯苓心大,且死里逃生,活着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她笑着朝绿萼点点头,二人自幼在宫里长大,后来又跟着沈鸾,从未想过会有一日离开京城。   仙袂翩跹,茯苓觑一眼槅扇木门,小声道:“夫人之前找的那位大夫真是神仙,他开的药我用了,不到一周手上的疤痕便淡了许多,如今不细瞧,也看不出来,只是屋里那位……”   茯苓和绿萼相视一眼,默默在心底叹气,识趣揭过这一话题。   说来也巧,她二人的命都是阮芸救下的。   当日被沉江,绿萼还当自己必死无疑,不想有朝一日还能服侍沈鸾。   茯苓轻声,当日以为绿萼命丧江中,她还在江边为她立了一座衣冠冢。   “你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想着回京送回你家中……”   一语未了,茯苓方想起自己说错话。   怕泄漏行踪,绿萼自去岁后就再没和家人通过信。   绿萼知她心中所想,笑看她一眼:“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不在,他们兴许还能躲过一劫,也算因祸得福了。”   正说着话,屋内忽的响起一阵窸窣声响。   是沈鸾午歇醒了。   茯苓和绿萼忙收了声,急急推门而入。   青纱帐幔挽起,沈鸾一头青丝松散柔顺,只堪堪用一支簪子挽着。   阮芸只有沈鸾这一个侄女,沈鸾所用之物,自然样样精细上乘,未曾马虎。   沈鸾曾隐晦暗示阮芸,自己所用,未免过于铺张,她担心阮芸的夫家对她不满。   阮芸听了只笑,搂着沈鸾直喊心肝儿:“我就只你一个侄女,姐姐不在,我自是要替她照顾好你的。且金银财宝乃身外之物,你为它费那心思做什么?姨母别的帮不上你,这点小钱还是出得起的。”   后来沈鸾才知,阮芸和丈夫乔鸿渊是青梅竹马,乔鸿渊本是一介商人,自然入不得了阮父的眼。阮芸不顾父亲反对,坚决嫁给乔鸿渊。   成亲后她也没在家相夫教子,而是帮着乔鸿渊打理生意。   现如今乔家富甲一方,阮芸也是乔家的二当家。   沈鸾弯眼笑:“怪道我听下人都是喊姨母‘阮夫人’的,原是因着这个缘故。”   阮芸眉眼弯弯:“我再怎样也是个妇人,乔郎这般,不过是怕那些下人轻看了我,觉得我不过是乔家的主母。”   乔夫人和阮夫人,虽一字之差,却相差万里。   姐姐不在世上,阮芸自然是有什么好的,都送到沈鸾眼前。   听说沈鸾喜那春江上的细乐声,阮芸当即叫人做了一艘画舫,供沈鸾游乐。   博古架上置着价值连城的红珊瑚,阮芸担心沈鸾受委屈,所以她屋里的一切,样样都要最好的,皆是阮芸一手操持。   茯苓小心翼翼搀扶着沈鸾起身,杨妃色牡丹蝶纹织金锦春衫轻薄,衬出沈鸾盈盈一握的纤纤素腰。   湖面上波光粼粼,水光潋滟。   画舫泊在岸边,茯苓和绿萼一左一右,搀扶着沈鸾下了画舫。   美人翩跹袅娜,云堆珠髻。   江南青州文人雅士居多,闲时吟诗作对,附庸风雅。   刚到青州那会,沈鸾出门,马车上必是各家公子送来的桃花枝。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只可惜沈鸾不常出门,如今日在画舫待上片刻,岸边已有不少公子候着。   柳垂金丝,沈鸾一登岸,眼前当即晃过一道人影。   那人手执诗文,折扇挡住半张脸,出口成诗:“沈姑娘觉得邱某这诗如何?若是沈姑娘喜欢……”   话犹未了,忽而身后传来一声讥笑:“你这诗不单沈姑娘喜欢,我也喜欢,听了容易入眠。”   邱公子面红耳赤:“你……”   那人等不及,伸手拨开邱公子,移步至沈鸾身前:“沈姑娘,这是家母做的桃花酪,姑娘尝尝可还喜欢?若是喜欢,改日我再叫家母……”   “这桃花酪我却是喜欢得紧,替我谢过秦夫人,改日我定当登门道谢。”   倏然,身后遥遥传来一声笑,墨绿软帘掀开,阮芸扶着侍女的手,自马车上而下。   秦钰众人皆知阮芸的身份,拱手抱拳:“阮夫人。”   知晓自己的心思被阮芸戳穿,秦钰也不恼,只笑:“沈姑娘若是喜欢,也可随阮夫人一起,秦某家里虽……”   阮芸狠剜人一眼,她笑盈盈:“还不走?”   一众公子作鸟雀散。   沈鸾眉眼弯弯:“姨母怎么来了?”   阮芸轻笑,挽着沈鸾的手上了马车:“我若不来,你不定得花多少功夫,才甩得掉那些人。”   她凝望沈鸾一张脸,面如桃花,一双杏眸似秋水,明眸皓齿,莺妒燕惭。   这张脸,真真是像极了姐姐,当年姐姐出门,也是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往事于沈鸾而言无异于道道伤疤,阮芸不欲沈鸾伤心,只道:“这秦公子虽然胆子大,人倒是挺好的。他们家就住我们隔壁,先前我碰着他母亲两三回,却是个可人儿,也怪不得秦老爷疼她,逢人就吹嘘他家夫人有多好。”   沈鸾倚在阮芸肩上,笑靥如花:“姨夫对姨母也是好的。”   阮芸睨她一眼:“说他做什么。”她搂着沈鸾的肩头,笑得温柔,“秦家那样的人家,虽不算大富大贵、钟鸣鼎食之家,但也是……”   “姨母。”沈鸾听出阮芸的弦外之音,双眉稍拢,“姨母莫不是嫌弃我昨日多吃了两碗饭,想早日把我嫁出去?”   “胡说八道!姨母怎么可能嫌弃你!”阮芸着急,她自然是不急着沈鸾嫁人的,若是沈鸾能陪在自己身边一辈子,阮芸更是乐意。   只是……   她望着沈鸾一双眼睛,忽而想起自己先前在天水镇那会,彼时阮芸还不知晓裴晏的真实身份,然她却实实在在见过沈鸾笑开怀的模样。   那样明朗的笑容,在那次走水之后,阮芸就再也没见过了。jsg   裴晏是五皇子,还是如今的新帝,那吃人的皇宫害了姐姐一生,阮芸自然不肯让沈鸾再进京去。   阮芸轻轻叹口气:“你若是不喜欢秦钰也无妨,姨母再帮你相看别的就是了。”   沈鸾无奈垂首:“罢了,我近来不想这些。”   阮芸焦急不安:“可是那个裴……”   一语未了,阮芸惊觉直呼皇帝的名讳是大忌,忙收了声,她低头,“姨母只怕你还念着他。”   沈鸾唇角挽起几分笑,目光低垂,视线落在脚尖:“不会了。”   沈鸾声音低低。   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当日身处火海,她以为自己难逃一死,不曾想会被阮芸救出。   沈鸾自幼身上戴着一个日月扣,小的时候她还奇怪,怎的那日月扣只有“日”,缺了“月”。   后来遇上阮芸,沈鸾方知那日月扣的“月”在阮芸身上。   两方玉扣合二为一,方是完整的日月扣,那是生母留给沈鸾唯一的物什。   而那鸠占鹊巢的沈氏……   沈鸾低垂着脑袋,手中丝帕攥紧,当日谋害自己的人心思歹毒,一把火烧干天安寺,连着沈氏和沈廖岳住的客栈,也被烧得干干净净。   那两人……自然也命丧火海。   而裴晏,弑父杀君,谋权篡位,他如今已是万人之上,得偿所愿,想来亦不再记得自己。   沈鸾也不想沾染京中是非,平白无故害了阮芸一家。   她挽唇,不知是在回复阮芸,还是在自言自语:“……那些事,我早忘了的。”   马车缓缓在乔府门口停下,一众奴仆手持羊角灯,垂手侍立在乔府前。   黄昏满地,长街寂静,忽而闻得隔壁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是秦老爷中气十足的声音。   “逆子!那是你娘亲手给我做的桃花酪,谁叫你都吃了!”   鸡飞狗跳,吵闹不断。   秦老爷怒气冲冲,挥着木棍将秦钰轰出家门,吩咐家丁:“今夜谁也不肯给他饭吃!”   哐当一声,秦府大门紧闭,只有一左一右两头石狮子作伴。   秦钰拍打府门:“爹,不让我吃饭你赶我出门做什么,我今夜……”   余光瞥见台阶下沈鸾一行人,秦钰清清嗓子,重束衣冠,言笑晏晏犹如翩翩公子。   “让阮夫人和沈姑娘见笑了。”他眉眼堆笑,拱手作揖,“今夜可否叨扰府上一晚,秦钰所求不多,一碗米饭足矣。”   ……   落日余晖,黄昏散尽。   蓬莱殿静悄无人耳语,崇阁巍峨,一众宫人身着华服,低垂着头,双手捧着漆木茶盘。自廊檐下穿过。   忽而瞥见园中那几株红梅,又觉心生诧异。   去岁裴晏命人砍去蓬莱殿中的红梅,众人只当他是对已逝世的长安郡主不满。   然没想到砍去红梅后,裴晏又从别处移来红梅,命重新种下。   裴晏从不在养心殿留宿,只日夜踏足蓬莱殿。新帝残暴无情,就连先前服侍裴晏的李贵,也因做错事被打断一条腿,从此宫中再无人见过他的身影。   落日西斜,余晖洒落在廊檐下。   红日映照在裴晏眼中,恍惚之际,他好像又回到了去岁那日。   他想着沈鸾还在别院等着自己,想着自己出门前,沈鸾含情脉脉的那一声“待你回来,我们就成亲”。   手里握着沈鸾那四不像的木雕,裴晏唇角难得浮现一点笑意。   快马扬鞭,马不停蹄。   落日溶金,迎接自己的,却是天安寺被焚的消息。   而沈鸾,亦在那场火海中丧生。   满地狼藉,天安寺几乎被烧得精光,山门的牌匾摇摇欲坠,布满尘埃和灰烬。   裴晏站在废墟前,双目平静无波:“夫人呢?”   他低声,又问了一遍,“……夫人呢?”   李贵双膝跪地,额头贴着地面:“主子……”   裴晏等不及,大步流星走向李贵,一手提起李贵的衣襟,他猩红着双目,一字一顿。   “夫人呢?”   领口勒得李贵喘不过气,脸上泛红,只余双手在空中晃动。   李贵吐字艰难:“是、是奴才的主意,主子若是要怪……”   哐当一声,李贵被裴晏狠狠摔在地上,他俯身,手指扼住李贵的喉咙,指尖泛白,可见力道之大。   他留了暗卫在别院,李贵担心裴晏在岛上孤立无援,自作主张将暗卫调走一半。   气息渐弱,李贵喉咙发紧,几乎发不出声响:“奴、奴才……”   裴晏加重手上力道,又狠狠将人往地上摔去。   越过李贵,裴晏直往沈鸾最后所在的偏房走去。   那偏房早就被火烧得一干二净,灰尘漫天。   裴晏站在废墟上,眼前晃过的,是出门前沈鸾那张笑脸。   她说,会等自己回来的。   她说,待他回来,他们就成亲。   手指扒出了血,裴晏跪在地上,他不厌其烦,一遍遍翻找废墟下的残物。   有时是断臂,有时是烧得不成形的头颅。   不是不是,都不是沈鸾。   裴晏活在微弱希望中,他怕寻不着沈鸾,又怕寻着了,对方只剩下一堆灰烬。   在天安寺搜了五天五夜,裴晏不眠不休,一双眼睛红得吓人。   摆在他眼前的,却是六十只断臂,九十六只脚,还有些看不出人形的组织。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有的人运气好,还能剩下一根断指,而有的人,却是尸骨无存。   耳边哭嚎声不绝于耳,丧失亲人的家人哀痛,放声大哭。   有母亲搂着儿子的断脚,哭瞎了一双眼睛。   裴晏站在废墟前,双目空洞,他看不见其他,听不见其他,只记得沈鸾最后看自己的那一眼,只记得对方还在等自己归家。   别院几乎被裴晏翻了个底朝天,裴晏仍不知足,又下令将整个天水镇掘地三尺。   没有,还是没有。   半点沈鸾的踪迹也寻不到。   裴晏手上,只剩沈鸾留下的一个四不像的木雕。   红霞漫天,恰如那一日天安寺熊熊燃烧的大火,也似那一日宫变。   皇帝深信道人所言,残害皇后。太子一怒之下,起兵造反,而后又被金吾军镇压。   太子裴衡自焚于东宫,六皇子裴煜不见踪影,下落不明。   皇帝自以为真龙在身,有真龙庇护。   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裴晏率兵进宫,铁足踏遍皇城。   他杀红了眼。   落日坠入西山,裴晏手持利剑,他逆着光,站在乾清宫前。   皇帝的身子早就叫丹药掏空,只剩一副躯壳,他双目沧桑无力,手指遥遥指着裴晏。   曾经的天子,此时却如市井泼妇,对着裴晏破口大骂:“逆子!逆子!来人!快来人护驾!”   空荡荡的乾清宫无人回应,只有远处钟楼传来的重重钟响。   往日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终于认清自己深陷绝望之中,他跪在地上。   “晏儿,父皇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母亲,你去拿纸笔来,朕马上传位给你,只要你放过父皇一条命……”   鲜血喷溅,落了裴晏一身。   他面无表情,只静静看着身着龙袍的皇帝,在自己眼前缓缓倒下。   双目圆睁。   死不瞑目。   余晖缓缓消失在皇城前,整个皇宫犹如尸海,遍尸满地,尸骸无数。   裴晏提着利剑,跨过尸海,一步步登上那象征着九五至尊的龙椅。   他听着外面自己所带精兵的振臂高呼,听着他们拥护自己上位,听着那一声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得偿所愿,登基称帝,他该高兴的。   他本该高兴的。   然而裴晏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万人俯首称臣,伏跪在地。   裴晏高高坐在龙椅上。   他再也……等不到沈鸾了。   ……   窗外一声莺啼鸣起,裴晏惊觉从回忆中抽身。   目光所及,是蓬莱殿的一草一木。   裴晏手心攥着的,还是那一块沈鸾留下的木雕。   “裴晏,待你回来,我们就成亲。”沈鸾的笑声犹如在耳边,恍若昨日。   裴晏低低笑一声,声音干哑:“骗子。”   举目望去,满宫萧寂,裴晏一时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前世沈鸾自望月楼坠下,自己魂不守舍、行尸走肉的日子。   “骗子。”   沈鸾又一次丢下自己了。 第八十章   余晖缓缓褪尽, 裴晏只身坐在蓬莱殿中,从早到晚,一言不发。   已到掌灯时分, 月影横空,苍苔浓淡。   一众宫人手持玻璃绣灯, 悄无声息垂着头, 安静站在廊檐下。   没有裴晏的允许,无人敢去打扰他的清净, 亦无人敢自作主张, 点燃蓬莱殿的烛火。   夜色笼罩,铺天盖地的黑暗似乎要将裴晏层层包笼。   他低眉敛眸,不厌其烦攥紧那一小块木雕, 那木雕棱角早没了去,圆润光滑。   “卿卿。”      昏暗中,隐约听见年轻帝王轻轻的一声。   裴晏面无表情, 双眼无神jsg。窗外银辉透过窗纱,落在他眼角, 却始终照不亮裴晏的一双眸子。   他只是低着头, 眼中半点泪珠也无。   裴晏嗓音喑哑,无人瞧见的角落, 年轻帝王的眉眼满是颓废和绝望。   只要一闭眼,裴晏总能想起天安寺那场熊熊大火,想起那些焦黑如烧炭的尸体,想起沈鸾在那场火海中, 该是怎样的绝望和无助。   往日一点小伤都得劳动全府上下的长安郡主, 却是在一场火海中活生生丢了性命。   指甲掐得手心生疼,裴晏眼睛猩红。   繁复贵重的龙袍曳地, 裴晏一手抵着头。   恍惚之际,好似看见有一人身披鹅黄绫子五彩绣金缎面斗篷,满头珠翠,翩跹婀娜,她缓缓自紫檀插屏后走来。   沈鸾笑靥如花,似三月桃花。   仙袂飘浮,沈鸾朝裴晏伸出手,一双盈盈杏眸似笑似嗔:“裴晏,你怎么还不来接我?”   裴晏抬着眼眸,望着那一抹艳丽身影,缓缓勾起唇角。   他并未伸手,只是抬首,怔怔望着眼前娇艳的人儿。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裴晏知道,若是碰着沈鸾……   手指下意识抬起,沁凉指尖轻碰到那一抹仙袂时,果真扑了一场空。   裴晏只抓到一手的月光。   潺潺银辉流淌在他指间,沈鸾已不见踪影。   蓬莱殿空荡寂寥,只有一地的月光相伴。   裴晏唇角笑意苦涩。   又是这样。   他倚着头,又是这样。   他总是抓不到沈鸾,总是慢了一步。   月色朦胧,淡淡光辉笼下,裴晏独坐在阴影中,一双黑眸晦暗不明,月影轻移,忽明忽暗。   冷霜淋了裴晏一身。   裴晏在蓬莱殿枯坐了一整夜。   晨曦微露,远处红霞满天,小太监闻得里头叫水的声音,忙转身朝身后宫女招手,一众宫人双手捧着沐盆拂尘,鱼贯而入。   伺候裴晏漱盥。   如今在御前当任总管太监的,自然不是李贵,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   郑平本是在皇家园林伺候花花草草的,后来蓬莱殿的红梅迟迟不肯开花,园林其他人都束手无措,独郑平面不改色,迎着裴晏的怒火,接下这一重任。   蓬莱殿园中的红梅起死回生,郑平也因祸得福,一跃成为御前太监总管。   瞧见裴晏眼下的青黛,郑平幽幽叹口气。   皇帝这又是……一夜未眠了。   黄花满地,园中彩穗飘飘,举目望去,姹紫嫣红,宛若百花齐放。   裴晏双眉紧拢,面色凝重。   郑平瞧见,当即跪在地:“陛下,这、这……”   适才进殿之时,园中一切安好,并未见着任何彩穗。   郑平叩首:“陛下恕罪,奴才……”   言语间,忽而有一女子自幽径走来,瞧见裴晏,脸上血色尽数褪去:“陛下恕罪。”   她声音娇柔,福身请罪,纤细白皙的脖颈露在空中,女子遍身绫罗,“今日是花朝节,奴婢想着、想着……”   裴晏凌厉的气息自上往下,小宫女福身,眼角恰到好处泛起了粉色,泫然欲泣。   美人肩摇摇欲坠,好不楚楚可怜。   裴晏面不改色,背着手垂望园中的彩穗,他声音低沉:“朕记得……花朝节还得有纸鸢。”   小宫女喜出望外,自郑平得了皇帝赏识,一跃成为裴晏的贴身太监,她日夜眼红。她自诩长得好看,只要多花点心思手段……   年轻的帝王身着龙袍,威严凌厉,不容侵犯,然却为她的彩穗驻足。   宫女眉眼洋洋得意,透过裴晏,好似已经看见自己锦衣华服,遍身珠翠的模样。   她弯唇,声音比方才更为娇柔几分:“是,奴婢也会扎纸鸢,若是陛下喜欢……”   裴晏冷眸扫视:“朕瞧着你倒是不错。”   宫女瞪圆眼珠,喜不自胜:“陛、陛下……”   她从未想过得宠这般顺利,裴晏后宫空无一人,嫔妃之位她定是够不着,可若是……   “你这身皮囊,倒是挺适合做纸鸢的。”裴晏淡声。   刹那间,万籁俱寂。   日光照拂,林梢彩穗荡起。   少顷,蓬莱殿响起一记撕心裂肺的哭声。   然而无人在意。   郑平亦步亦趋跟在裴晏身后,扶着人上了车舆。   “陛下,户部尚书……”   日光明媚,走在前方的裴晏忽然摇摇欲坠。   郑平惊慌失措,惊呼:“——陛下!传太医!快传太医!”   ……   蓬莱殿内。   青纱帐幔低垂,洪太医手执医箱,望闻问切后,松开手开始着笔写下药方。   郑平忧心忡忡:“洪太医,陛下这身子……可有大碍?”   洪太医吹干药方上的墨水,轻叹一声:“陛下这是积劳成疾,下官开几剂药,疏散疏散即可。”   然更多的,还是心病。   洪太医悄悄抬眸,瞥一眼青纱帐幔后的帝王,眼中思绪万千。   自登基后,裴晏夜夜在蓬莱殿留宿,起初还有不少大臣反对,道裴晏此举,实在是不合礼数。   蓬莱殿乃先帝为长安郡主所建,裴晏堂堂一国之君,岂可……   “……礼数?”裴晏眸光冷冽阴森,深不可测。   他轻轻一笑。   只一眼,满堂文武百官无一人敢出声,他们差点忘了,龙椅之上的人,弑父杀君。   这样的人,怎会将礼数二字放在眼里?   且比起沉迷炼丹的先帝,裴晏日夜勤政励精图治,文武百官见此,默默歇了劝说的心思。   此后再无一人敢说一句不妥。   掐丝掐金珐琅三足香炉燃着檀香,帐幔后,裴晏缓缓睁开一双眼睛。   郑平送走洪太医回来,瞧见醒着的裴晏,慌忙上前服侍:“陛下,洪太医刚刚来过了……”   裴晏眉眼淡淡:“朕知道。”   郑平一时语塞,竟忘了言语。   青烟未尽,窗外春日好景,虫鸣莺啼。   裴晏视线幽幽,透过那扇紫檀木插屏:“洪太医最近……可有和什么人见面?”   郑平摇头,洪太医每日只来往皇宫和福安堂,所见之人,不过是无家可归的孩童。   郑平细细回想:“不过前日,三公主倒是传洪太医去了一趟公主府。”   去岁宫变前,裴仪尚驸马,和白世安成亲。   二人相看两相厌,裴仪此番寻洪太医。   郑平欲言又止,垂手不安。   裴晏不耐烦:“……嗯?”   郑平低声:“奴才闻得,三公主找洪太医……要了避子药。”   裴仪本就不喜欢白世安,此举亦不足为奇。   裴晏不以为意,只“嗯”了一声:“派人继续盯着裴仪,若是……”   他揉着眉心,眼前忽的掠过前世裴仪遁入空门的一幕,那时他也是这般,总是自欺欺人,总以为沈鸾还活着……   然事与愿违。   上天从未曾垂怜过他。   心口疼痛不已,似针扎阵阵刺痛。   眼前青黑交加,裴晏忽觉喉咙腥甜,垂首吐出一口血。   郑平吓得脸都白了,急吼吼欲找洪太医来。   裴晏抬手制止:“不必了,朕心里有数。”   郑平嗓音带上哭腔,跪在榻前。   裴晏靠在青缎靠背上,枕着沈鸾的锦衾,他手里攥着一小块木雕:“朕之前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郑平伏跪在地,不敢隐瞒半分。裴晏要他查的,乃是先帝藏了一辈子的秘密。   郑平毕恭毕敬,先帝强夺臣妻,又将其幽禁在宫中。阮娘子身份成谜,郑平查了这么些日子,也只查出她是沧州人士。   “……沧州?”裴晏凝眉沉吟,又低低重复了一遍。   他好像在哪听过这一地名。   ……   春色满园。   远在青州的沈鸾刚午歇毕,茯苓和绿萼一左一右,一人手执团扇,一人手执小木拳。   竹影婆娑,沈鸾倚在廊檐下,金丝藤红漆竹帘低垂,挡住了半边日光。   园中悄无声息,只余鸟声不绝。   沈鸾一身墨绿色缎绣花卉海水纹织金锦春衫,她一手抵着眼睛,忽而睁开双眸,抬眼往园中望去。   空荡无人,并无有人靠近。   沈鸾柳眉轻蹙,忽见茯苓抬高团扇,挡住刺眼光线,茯苓弯唇笑:“奴婢还当郡主睡过去了,一点声都不敢出。”   沈鸾摇摇头:“还不至于这般娇贵。”   自从她难以入眠后,茯苓和绿萼都当她是瓷娃娃一般,轻易碰不得,说话都不敢大声言语。   沉吟半晌,沈鸾终忍不住:“方才,可是有人来过?”      茯苓和绿萼齐齐摇头:“姑娘好不容易歇下了,奴婢哪肯叫他人扰了姑娘清净,早早撵了出这院子。”   沈鸾唇角笑意稍浅,垂首敛眸:“……是吗?”   那又是她的错觉了。   她总觉得适才午歇时,有人来过这院子。   沈鸾揉着眉心,睡得不安稳,她越性起了身,在院中踱步。   这院子的一草一木都是阮芸亲手打理的,庭院前还有一面湖水,水面波光粼粼jsg。   柳垂金丝,攀檐抚树,   穿过垂花门,忽听前院花厅传来一阵笑声,细听却   是阮芸。   沈鸾狐疑:“……姨母院中,可是有客人?”   侍女福身:“是隔壁秦府的秦少爷。”   昨日阮芸留秦钰在家中用饭,无意听见秦钰家中有一熏香,能治难眠之症。   秦家是制香世家,秦钰虽不学无术,是当之无愧的纨绔子弟。然他却制得一手好香,就连秦父也自叹不如。   闻得阮芸对那熏香有兴趣,秦钰当即送了过来,亲自登门。   阮芸捂着丝帕笑:“你这孩子,随便派个人来就成,哪里需要你亲自跑一趟?”   秦钰嘴甜:“我不过是馋夫人家里的糕点罢了,夫人不嫌弃我就好。”   余光瞥见影壁旁的沈鸾,秦钰双眼一亮,拱手抱拳:“沈姑娘。”   长条木案几上是秦钰送来的熏香,数十来瓶官窑瓷瓶。   沈鸾瞧着有趣:“这些都是秦公子制的?”   秦钰颔首,向来张扬狂妄之人,却独独在沈鸾眼前红了脸。   他垂首:“秦钰不才,不懂挥毫泼墨,只懂些香料,叫沈姑娘见笑了。”   秦钰这话实在是谦虚,青州上下,谁不知他秦公子的名字。   沈鸾轻拈一块香饼,轻嗅:“好像是……桂花香?”   “是。”秦钰滔滔不绝,侃侃而谈。   从香料是何处寻得,到如何制成这香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话犹未了,方觉自己说太多,他窘迫一笑:“是我冒犯了,沈姑娘是否觉得无聊,我……”   沈鸾摇摇头,她从未见过有人制香,瞧着甚是好顽。   秦钰抚掌大笑:“这有何难,沈姑娘若是喜欢,改日可……”   瞥见身后戏谑望着自己的阮芸,秦钰掩唇轻可:“沈姑娘若是喜欢,改日可和阮夫人一起,到我家香料店肆。”   他家店肆后有一小院子,专为制香所造,制香所用器皿一应俱全。   沈鸾还未开口,阮芸已笑着上前:“秦公子这般说,改日我定带着阿鸾上门。”   秦钰眼角弯弯,连声道好,又笑着将一瓷瓶推到沈鸾眼前。   暗香扑鼻,沈鸾惊奇:“……这是梅花香?”   梅花香孤傲冷冽,也难为秦钰能调出这香气。   秦钰弯眼笑,这梅花香挑人,往日并不见有谁喜欢,然近来却是青州女子的心尖宠。   沈鸾不解:“……为何?”   秦钰扬眉:“你不知道吗,三个月后是全国采选,凡家中有适龄未婚良家女子,都要入宫选秀。”   而当今圣上,最爱梅香。 第八十一章   杏花满地, 杨柳垂荫。   送走秦钰和沈鸾,阮芸院中又只剩下一片春光作伴。   侍女扶着她的手,沿着抄手长廊缓缓走着, 两侧湘妃竹帘低垂,春日洒落庭院。   阮芸眺望庭院, 扶着栏杆悠悠叹口气。   侍女跟随她身边许久, 自然知晓沈鸾在阮芸心中地位非同一般。   她轻声:“姑娘方才走时,脸色不太好。”   阮芸弯唇, 眉眼落下一片落寞:“……我何尝不知?”   先前在天水镇, 裴晏同沈鸾那般,阮芸是过来人,怎会不懂那两人之间的暗生情愫。   虽说当时沈鸾失忆了, 然她当时望着裴晏的目光,却是含情脉脉,情人间的缱绻旖旎尽显。   那样炙热的眼神, 还有适才沈鸾听见裴晏纳妃的落寞怔忪……   阮芸又叹一声,纤纤素手攥紧栏杆, 遥望京城所在的方向。   她双眉紧拢, 着实对那九五至尊的人半点好感也无。姐姐折在那吃人的皇宫,若是沈鸾亦是步上姐姐的后尘……   阮芸眉眼掠过几分不悦, 又想起家世清白,一家其乐融融的秦家,两相对比,自然是秦钰更能入阮芸的眼。   阮芸捻着手中的金镶玉手镯, 一手扶住鬓间的红珊瑚珠钗, 她弯唇:“给秦夫人的回礼备下了吗?”   侍女福身:“早备下了,是先前老爷带回来的西湖龙井, 还有十匹大红妆缎。”   阮芸点点头,又添了一柄玉如意。   她倒是不急着沈鸾嫁人生子,然若是有人能陪着沈鸾,叫她忘了京城的前尘往事,阮芸倒是喜闻乐见。   她笑笑:“叫他们备好马车,明日我陪阿鸾,也去秦家的香料店肆瞧瞧,开开眼。”   侍女跟着笑:“夫人走遍五湖四海,哪里还用得着开眼?”   以前为了寻姐姐,阮芸什么地方没去过。   闻言,她笑着摇摇头:“就你会说话。”   说着,又吩咐侍女将秦钰方才送来的熏香送去沈鸾院子。   ……   庭院幽深,静悄无人耳语。   茯苓自阮芸身侧的侍女接过熏香,款步提裙,缓缓行至沈鸾屋中。   丢了一块香饼在香炉中,青烟袅袅,花香扑鼻。   茯苓和绿萼出身宫中,眼睛自然高人一等,起初还对秦钰送来的熏香不甚放在心上,这会闻着,她和绿萼相视一眼,笑言。   “姑娘闻闻,这桂花香闻着果然怡人,竟不输上用。”   沈鸾漫不经心望去一眼。   鼻尖清香阵阵,犹如身在桂花林中。   暖香扑鼻,沁人心脾。   沈鸾紧皱的双眉舒展,蓦地又想起秦钰刚提到纳妃的事,眼睛顿时没了笑意。   只心不在焉点点头:“确实不错。”   茯苓兴致勃勃:“夫人说明日去秦家的香料店肆,姑娘可定要带上奴婢。”   绿萼跟着搭腔:“哪回玩乐你不赶着上,姑娘怎么可能忘了你。”   沈鸾回屋后一直闷闷不乐,她自知两人是故意逗自己开怀,莞尔跟着笑。   翌日,阮芸果真备了马车,携沈鸾一起,前往秦家的香料店肆。   一大清早,秦钰早早守在自家香料店肆前,一身月白色宝相花纹盘金缂丝长袍,他手执折扇,翩翩如温雅公子。   “你觉得……我今日这身如何?”   秦钰招手,唤跟着自己的小厮上前。   小厮垂手侍立,忍无可忍:“我的爷,这话你今儿已经问了不下十遍,再问奴才耳朵都要起茧了。”   秦钰佯装愠怒,踢了小厮一脚:“就你会说话。”   一语未了,遥遥的忽然传来马车的声响,秦钰赶忙重束衣冠,出门迎人。   小厮撇撇嘴,小声道了句“出息”,又撒腿跑上前。   随着迎人进店的,还有秦钰的母亲秦夫人。   秦家的店肆在闹市,店里光是香饼,就有上百种。   秦钰走在前方,为沈鸾引荐。   阮芸是商人,她也是走南闯北过来的,看人的眼光自然毒辣。   落后半步,瞧着秦钰和沈鸾相谈甚欢的模样,阮芸弯唇,低声和秦夫人道。   “秦钰这孩子,真真厉害,这么多香料,他都记得住。”   秦夫人挽起唇角,笑言:“这些他三岁就会认了。”   秦家是制香世家,秦钰出众的,倒不是过目不忘的眼力,而是……嗅觉。   秦夫人提起儿子,眼中满是自豪:“不瞒阮夫人,我家钰儿这点倒是比他父亲强。那些花啊草啊,他闻一次就记住了。”   秦钰嗅觉灵敏,强于常人,加之他又擅长调香,日后定是秦家香料的掌门人。   秦夫人瞥一眼不远处笑得一脸不值钱的儿子,嫌弃摇摇头。   这点,倒是和他父亲如出一辙。   春光轻拂,年轻的少女少年站在一处。   沈鸾学着秦钰,拈起一支簪花棒,轻轻将香粉洒在手背上,凑近一闻。   沈鸾眉眼弯弯,唇不点而红,眼若春杏:“果真是烧饼味。”   她哭笑不得,先前秦钰说店中有一款熏香是烧饼味,沈鸾还当对方是诓自己。   秦钰弯眼:“这香是一位母亲为他孩儿求的,说是他家小孩就爱这香味。”   那母亲遍寻百香不得,最后只能求助秦钰,不想秦钰真的制成。   沈鸾眼睛笑成弓月:“这天下有熏香是你制不出来的吗?”   秦钰大言不惭:“自然是没有的。沈姑娘若有需要,也可找我。”   “我……”沈鸾轻喃,指尖无意识蜷起。   半晌方摇头,“昨日秦公子已送了好多,不必再劳烦了。”   秦钰扬眉,眼中蓄满笑意:“秦某倒是有一事要劳烦沈姑娘。”   沈鸾只当他是有事相求:“请说。”   秦钰:“沈姑娘日后可否别唤我秦公子,听着甚是生疏。”   春风荡起一地的温柔。   四目相对,沈鸾望见秦钰眼中的盈盈笑意,怔忪不曾言语。   ……   今年的花朝节已过,公主府内,却是一派的萧条寂寥。   紫苏端着漆木茶盘,穿藤抚树,步入裴仪园中。   苍苔浓淡,园中春光无限,裴仪屋内却半点光亮也未见。   青纱帐幔低垂,一众宫人垂手侍立在檐下,瞧见紫苏,忙不迭掀开墨jsg绿软帘。   屋内静悄悄,紫苏悄声将茶盘放在长条案几上。   忽而听见帐幔传来裴仪有气无力的声音:“……是紫苏吗?”   紫苏忙应了声“是”,踱步至榻前,挽起帐幔,扶着裴仪靠在青缎引枕上。   往日张扬肆意的三公主,此时却病怏怏的,一张脸瘦脱了相。   裴仪向来身子康健,然如今一场风寒,却叫裴仪险些丢了半条命。   心病难医,洪太医也束手无策。   “我昨夜,又梦见她了。”   裴仪声音轻轻,穿过一室的日光,落在屋外白世安耳中。   俊眉稍拢,白世安背着手,颀长清隽的身影映在青石板路上。   园中四下无人,只余树影摇曳。   白世安听着里屋紫苏的哭诉,听着她小声的啜泣,听着裴仪对那人的思念。   白世安紧皱双眉,甩袖离开。   婆娑树影映在楹窗前,紫苏伺候裴仪吃完中药,又端来蜜饯。   她有意逗裴仪欢心:“昨日八宝阁的掌柜送来好些小玩意,公主可要瞧瞧?”   裴仪兴致缺缺:“罢了,不过些杂物而已,没甚么好顽的。”   紫苏笑容僵滞,垂首敛眸,静默不语。   往日八宝阁出了什么新鲜玩意儿,裴仪总是第一个去瞧的,深怕叫沈鸾抢了去。      如今沈鸾不在,裴仪自然也歇了这心思。   紫苏抿唇,不敢在裴仪眼前提起长安郡主的名字,深怕勾起裴仪的伤心过往。   忽而却听裴仪道:“也罢,拿来我瞧瞧。”   紫苏双眼一亮:“奴婢这就去!”   送来的都是西洋的小玩意,精致小巧,紫苏挑了一个杏仁大的怀表在手心:“公主瞧瞧,这玩意倒是做得巧,宫里的工匠也不见得有这样的手艺。”   她笑笑,“昨日奴婢经过前院,听说驸马爷也叫人打造了一枚怀表,公主何不……”   裴仪冷眉横目:“我的东西,给他作甚?”   平静无波的眸子忽的攒了三分怒气,裴仪冷笑出声,“驸马爷心里还惦记那为他种了一片桃花林的女子,何须我巴巴上去送殷勤?”   听说白世安入京,也是为寻这女子的。   若非皇命难违,他定不会娶裴仪为妻。   紫苏不敢再多言,只低眉不语。   裴仪没了赏玩的心思,随手挑了几件,她掩唇轻咳:“这些都收在那紫檀木盒中,日后……日后我自有用处。”   沈鸾不在,自然也不知八宝阁新来了什么好顽的。   裴仪唇角勾起几分笑,还是待沈鸾生辰那日再烧给她好了。阴阳两隔,也不知道她在那一处,还有没有新鲜玩意赏玩。   若没有……若没有更好了,以后沈鸾只能玩自己挑剩下的。   裴仪扬唇,只眼角不知为何,忽然多出一股温热。   沉吟半晌,裴仪倏然唤紫苏上前。   她记得沈鸾先前,偏爱那东洋的唇膏。   裴仪清清嗓子,眉眼透着苍白孱弱:“你明日去一趟八宝阁,若他那还有,都买了来。”   紫苏福身:“是。”   不过是小事一桩,紫苏并未放在心上,不曾想连着几日去八宝阁,却回回碰上对方店肆紧闭。   紫苏揣着满心疑虑,在门口转悠半晌,终抬脚离开。   幽闭的槅木扇门后,八宝阁的大当家伏跪在地,汗流浃背。   上首坐着一眉眼冷冽的男子,一年了,裴晏眼中的阴郁戾气不减反增,锋芒毕露。   他端坐在六角斑竹梳背椅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透着阴森幽寒。紫檀木案几上,是一方小小的木雕。   八宝阁的大当家曾亲眼见过裴晏的木雕,几乎是第一眼,大当家就认出这木雕是出自裴晏之手。   他多留了一个心眼,几经波折,终于找到这木雕的主人,竟是庙里的一位尼姑。   大当家跪在地上,细细将查到的线索告知。   这尼姑原先是在天安寺,木雕也是在火海那日偶然捡到的。那日她恰好轮到洒扫山门,故而逃过一劫。   她并未寻得这木雕的主人,不过在拾得这木雕后,尼姑却碰上一名妇人,她听那妇人的侍女唤她:“阮夫人。”   ……阮。   裴晏双眉紧皱,他手心攥的,依然是沈鸾那刻到一半的木雕。   又是姓阮。   怎么会这般巧,这人还同沈鸾一齐出现在天安寺。   裴晏沉吟良久。   他记得那日在天水镇知府前,那名欲闯知府的女子也同沈鸾的生母一样,来自沧州。   她是为寻姐姐去的天水镇……   紫檀木插屏外,郑平行色匆匆,他手上捧着的,乃是沧州官员送来的采选名册。   皇帝广盈后宫,地方官员纷纷送上名册。   郑平双膝跪地,毕恭毕敬将名册端上前。   裴晏一目十行掠过,那名册上并无阮姓的女子。   他皱眉不语,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案几上,轻轻敲着。   房中安静无声,只有博古架上的鎏金青铜钟转动。   少顷,方听得头顶传来裴晏喑哑的一声:“沧州……可有姓阮的人家?”   时隔多年,也不知道沈鸾外祖一家可还在人世。   郑平恭声道:“却有一家姓阮,不过那人是个酒鬼,听闻那人原先也有点家底,只是这人不老实,总想着卖女求荣。再后来,两个女儿都和他断了关系。”   裴晏双眉拢得更紧:“……断了关系?”   郑平垂手:“是,听说他家里大女儿走了十多年,至今杳无音讯,小女儿不顾父亲反对,坚决嫁给一商人为妻。”   酒鬼从不看好商人,遂当众和小女儿断了父女关系,不想那商人生意越做越好,如今已富甲一方。   郑平低声道:“那商人,姓乔,名鸿渊。” 第八十二章   四下无声, 只余杏花满地。   裴晏高坐在上首上,一双深黑如墨的眸子透着生人勿近和不可侵犯。   ……乔鸿渊。   裴晏垂首敛眸,低垂的视线落在那方四不像的木雕上, 那上面的棱角早就不在,光秃秃的一个。   八宝阁的大当家眼光毒辣, 先前一瞥, 他还当皇帝手中攥着的是何稀世珍宝。   大着胆子悄悄往上抬眼,倏然面露怔忪。   定睛细瞧, 还是一块奇形怪状的木头, 下刀处乱七八遭,像极了顽童的随手之作。   大当家心底疑虑渐深,欲细看时, 忽然感觉头顶落下一道冷冰冰的视线。   裴晏的视线似淬了寒冰,严寒彻骨。   反手一握,那木头悄无声息落入掌中, 再也瞧不见半点轮廓。   汗流浃背,中衣被冷汗泅湿, 大当家再也不敢乱看, 只垂首伏跪在地。   耳边是裴晏清冷的声音。   乔鸿渊生意做得极大,五湖四海都有他乔家的店肆。   裴晏沉声:“去查查, 乔鸿渊去岁是否去过天水镇。”   若是当时知府前求见的女子真的是沈鸾的姨母……   裴晏眸色骤沉。   新皇阴晴不定,郑平不敢耽搁,俯首道了声:“是。”   余晖落尽,长街洒满金光。   朱轮华盖车缓缓在长街行过, 偶然瞥见一家酒楼, 裴晏忽的命人停车。   郑平不解其意,隔着车帘问裴晏:“……主子?”   车外, 乌木牌匾上高高挂着“橼香楼”的牌匾,沈鸾往日最爱的,便是这家的滴酥鲍罗。   橼香楼的滴酥每日只售百份,裴晏这个点踏足,自然买不到。   酒楼大门紧闭,槅木扇门挡住了所有的光亮,掌柜满头大汗候在下首,时不时拿袖子抹去汗水。   又担心自己擦汗的姿势不够优雅,讪讪放下手臂。   冷汗直冒,橼香楼平日也有不少达官贵人光临,诸如以前的长安郡主和三公主,都是橼香楼的常客。   然天子莅临,掌柜却是生平头一遭。   且这还是一位杀人不眨眼的主,听说前些日子花朝节,裴晏用的纸鸢,乃是人皮做的。   掌柜两股战战,总觉得自己这一身肥肉明日就会被做成纸鸢,在空中飞。   海棠花式攒盒盛着厨子刚做好的滴酥,掌柜半跪在地,双手捧着递给郑平。   那滴酥小口精致,只一眼,必叫人垂涎欲滴。   裴晏垂下眼,视线定定望着那攒盒中之物。   层层酥酪裹着奶油,看着就甜腻。   裴晏双眉稍拢。   掌柜伏跪在地,瞧见这一幕,汗水当即从额角滑落。   完了。   他感觉自己的皮快要被剥落……   抬眼悄悄看,裴晏盯着那滴酥许久,终于动了筷子。   一口咬下。   甜腻的奶油在唇齿间融化,裴晏眉间轻拢,果真如料想中一般。   皇帝吃了一口,又吃了第二口。      掌柜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看着裴晏将一整盘滴酥吃完,他目瞪口呆,喜上眉梢。   这身肥肉不用被剥去做纸鸢,掌柜眉开眼笑,揣着手笑弯了眼,毕恭毕敬将裴晏一行人送出门。   又偷偷塞了金锞子给郑平,悄声jsg问皇帝喜不喜欢。   余晖落在裴晏身后,长长影子刻在青石板路上。郑平望着皇帝孤独寂寥的背影,悄声叹口气。   他是近身伺候的,自然听见裴晏当时吃完第一口,自言自语的一句:“难吃。”   那声音极低,如过眼云烟,郑平险些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直至他又听见裴晏低低的一声:“她为什么会喜欢。”   郑平不敢多问,只眼睁睁看着裴晏吃完了那整整一盘滴酥,而后头也不回离开了。   皇帝的喜好自然不能为外人道,郑平随口打发了掌柜,亦步亦趋跟上裴晏的马车。   裴晏又扑入无休无止的政务中。   蓬莱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殿内的自鸣钟响了三下,裴晏迟迟未就寝,帝王一身金黄寝衣,端坐在书案后。   案几累着高高的一沓奏折,烛影摇曳,婆娑光影映照在裴晏棱角分明的下颌。   郑平垂手侍立在廊檐下,上下眼皮打架,狠心掐了自己一回,终于换来片刻的清醒。   抬眼,廊檐下提着羊角灯的宫人昏昏欲睡,悄悄打着盹。   忽听屋内传来一声咳嗽,宫人惊得站直身。   那咳嗽之人,自然是裴晏。   郑平端着糕点茶水,垂手侍立在一侧,他觑着裴晏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陛下,这是御膳房送来的糕点……”   裴晏晚膳只用了几口,根本不能果腹。日夜辛劳,长此以往,裴晏的身子定受不住。   郑平忧心忡忡,忽而又记起一事:“还有橼香楼送来的滴酥,陛下可要试试?”   裴晏抬眸:“……橼香楼?”   郑平伏跪在地:“陛下恕罪,是奴才自作主张。”   自登基后,裴晏寝食难安,也就那日在橼香楼,多吃了一点。   郑平额头贴着地面:“奴才斗胆,请那掌柜又做了一点……”   郑平以前不在裴晏身前服侍,自然不知裴晏为何对那滴酥情有独钟。   然他却牢牢记着,那日裴晏坐在长条案几后,年轻的君主面色淡淡,盯着滴酥一言不发。明明裴晏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然郑平总觉得,当时的裴晏……应是孤独寂寥的。   他大着胆子抬起眼皮:“陛下?”   “平身罢。”裴晏揉着眉心。   “那滴酥……”   “端上来,还有……”裴晏淡声,那双深寒眸子泛着冷光,“下不为例。”   郑平连声应“是”,又笑着转身,唤人端来滴酥。   他笑盈盈将滴酥献上:“陛下,你尝尝这……”   裴晏站起身,忽而眼前一黑。   郑平惊呼出声,始终端着的漆木茶盘瞬间掉落在地:“——陛下!”   ……   风尘仆仆赶到蓬莱殿,洪太医是在被窝中被金吾军拽出来的。   一番问诊后,洪太医双眉紧皱,不解:“陛下年轻,按理说身子不应当这般……”   唤来郑平,细细问了裴晏近日的吃食,洪太医面色如霜。   怪道裴晏的身子迟迟不见好转,饭不吃,药也不吃,裴晏的身子能好才怪。   洪太医怒气冲冲:“只吃那糕点怎么可能会好?怎么都这性子,当年长安郡主……”   倏然,身后帐幔传来轻轻一声。   裴晏掩唇轻咳两三声,一醒来,就听见沈鸾的名字。他脸色苍白,半点血色也没有:“……长安怎么了?”   洪太医没好气:“长安也同陛下一样,不肯吃药。”   裴晏挽唇,冷冽眸子如冬梅绽雪。   郑平晃晃眼,险些以为自己眼花。   他刚刚看见了什么,陛下好像是……笑了?   洪太医拱手,实话实说:“陛下若再这般,下官也束手无措。就算下官的师父来了,也无济于事。”   裴晏:“你的师父不是洪老太医?”   洪太医摇摇头。   他的师父同父亲是师兄弟,医术却在父亲之上。只那人闲云野鹤,不爱官场沉浮,只爱悬壶济世。   上回来信,他老人家好像是在……青州?   裴晏闭眸,也不知道将洪太医的话听进去没有。   裴晏只是在想,他有多久没听见他人提起沈鸾的名字了。   明明也只才过了一年……   唇间发苦,裴晏强撑着坐起身,枕着青缎靠背坐直身子。   他手心攥着的,依然是沈鸾留下的木块,还有一对耳坠。   这耳坠,还是当日在天水镇,裴晏从王二丫那换来的。   裴晏轻轻勾了下唇角。   ……   洪太医猜得不错,裴晏本就不是遵医嘱的人。郑平劝了好几回,都无果,只能怏怏跟在裴晏出了宫。   马车在城郊一处农舍停下,郑平跳下车,遥遥望着前方一片荒芜人烟的田野。   他轻叩车门:“主子,这农舍好像没住人。”   裴晏:“去敲门。”   郑平应声照做,然敲了半天,屋里却始终无人应答。   裴晏双眉紧皱,手心攥着的,还是那块小木雕。   他望着那方农舍。   先帝晚年沉迷炼丹,而后又折在其上。先帝深信不疑的净远道人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那死在狱中的“净远道人”,自然是裴晏拿死囚换的。   无人知晓真正的净远道人,其实就藏身在城郊的一方农舍。   屋内迟迟未有人出来,金吾军进门搜了一圈,却是在桌上找到一封密信。   裴晏拆开,却是净远道人的字迹——得偿所愿。   裴晏皱眉。   郑平战战兢兢跪在地,先帝沉迷丹药,甚至荒唐得想要拿先后借身还魂,如今裴晏也……      郑平眼睛盯着地面,冷汗连连:“陛下,鬼神之说不可信……”   借身还魂何其荒唐可笑,郑平真没想到裴晏会相信这样的说辞。   “朕以前……也是这般想的。”   马车内,忽而传来裴晏轻轻的一声。手上的迦南木珠转动,遥望那方农舍,裴晏好似陷入回忆中。   然后来有了那事,裴晏却不得不信了。   郑平伏跪在地,不敢多言。   忽而却见暗卫匆匆赶来。   “陛下,乔鸿渊有消息了。”   裴晏睁开眼,厉声:“说。”   暗卫恭声道:“乔鸿渊夫妇确实于去岁到过天水镇。”   乔鸿渊的夫人阮芸一路跟着丈夫走南闯北,表面是为了生意,然更多的却是为了寻找自己失散多年的姐姐。   而天水镇之后,乔鸿渊和阮芸忽然乔装打扮,连夜赶往边陲小镇。   听说,还收留了一名女子做义女。只那女子的身子欠安,近日在青州养病。   “……身子欠安?”裴晏低声呢喃,目光落在净远道人留下的四字上,他心里忽的涌起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裴晏凝眉:“……可有那女子的画像?”   暗卫摇头,时间紧迫,他得到消息便匆匆赶回京城。   闻得裴晏要画像,暗卫轻声嘀咕:“若是要画像,秦公子那应是有更多的。”   早知道他该随便偷来一张的。   裴晏冷下脸,一字一顿:“……秦公子?”   “是。”暗卫低着头,“陛下有所不知,阮芸有意将义女嫁给隔壁的秦公子。”   若是晚回一点,他兴许还能吃到两家的喜酒呢。 第八十三章   春江水暖, 水面上波光粼粼。   轻舟泊岸,沈鸾倚在画舫窗下,遥遥的, 听见水面传来一阵阵高谈阔论。   红木柄绿缎彩绣博古纹团扇半遮脸,女子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掩在团扇后。满头珠翠, 珠佩环身。端的是莺妒燕惭, 桃羞李让。   青州多才子佳人,自然, 风流韵事也不少。   沈鸾抿唇好笑:“我竟不知, 我好事将近了?”   她不过是陪着姨母去了趟秦家的香料店肆,落在这群文人眼中,却是双方长辈已交换了庚帖, 她和秦钰好事将近,不日完婚。   绿萼端着梅花式攒盒,半跪在脚踏上。闻言轻笑:“这群酸臭书生, 不好好念书考取功名,倒是在嚼舌根上下功夫, 等来日进京殿试, 看他们还能如此时这般妙语连珠……”   一语未了,绿萼倏地收声, 忙忙垂首敛眸。   一时嘴快,口无遮拦,她倒忘了,当今江山已经易主, 如今宫里那位, 可是沈鸾曾经最厌恶的五皇子。   “姑娘恕罪。”绿萼面露赧然,“奴婢方才……”   “我又不曾怪罪于你, 何来的恕罪?”沈鸾不以为然,“起来罢。这般跪着,我瞧着都累。”   绿萼福身:“是。”   柳垂金丝,弱柳扶风。   忽而却听岸边传来一记不加掩饰的嘲讽:“不过是一个谋权篡位的贼子,也值得你们如此敬怕?”   诚然,那群文人已从沈鸾和秦钰的韵事移开,目光转向朝堂。   沈鸾垂眼望去,只看见一抹玄色的一角。      那人背着手,义愤填膺:“也幸好老天开眼,叫那人卧病在榻,如今起都起不来。”   周遭有人见情势有变,一窝蜂作鸟雀散jsg,深怕玄衣男子的话叫人听见,自己也沦为同党,葬送前程。   沈鸾面露怔忪,握着团扇不再晃动。   ……裴晏生病了?   什么时候的事?   秋眸轻抬,轻轻在绿萼脸上掠过,沈鸾若有所思。   绿萼忙不迭福身,告罪:“姑娘身上欠安,夫人吩咐过,不叫奴婢拿别的杂事惹姑娘心烦。”   新帝病重,京中好些人蠢蠢欲动,先太子的旧党亦在其中。   沈鸾好不容易离了那是非地,阮芸自然不想叫她再沾染上那些。   绿萼忧心忡忡:“……姑娘?”   沈鸾弯唇:“我没事。”   绿萼将信将疑,垂手侍立在一旁。   沈鸾摆摆手:“纱屉子放下,我乏了。”   绿萼忙忙照做,又怕扰了沈鸾的清净,松开帐幔,丢了一块桂花香饼放在香炉里面。   袅袅青烟氤氲而起,花香扑鼻。   舱内静悄悄,只余青烟未烬。沈鸾背对着躺在贵妃榻上,一头青丝松散披落在身上。   绿萼垂眸环视一周,轻手轻脚退下。   本是随口敷衍绿萼的言辞,不想画舫沉浮荡漾,迷迷糊糊,沈鸾竟睡了过去。   梦中还是寒冬腊月,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抬眼环顾左右,冰天雪地,竟无一人。   白雪皑皑,青峰耸入云霄,乌云遮天蔽日,天色昏沉沉的,瞧不得半点光亮。   沈鸾好奇朝前走去。   漫天白雪如搓棉扯絮,洋洋洒洒飘落一地。   穿藤抚树,遥遥的,前方忽然出现两道长长的影子,一高一低。   走近方发现,那是裴晏和李贵。   沈鸾陡然一惊,下意识往身后藏去。脚上那双金缕鞋尚未寻得藏身之处,忽听前方传来李贵低低的一声。   “陛下,为沈将军准备的衣冠冢已经修葺好了,待过了明日,世人也会知当初通敌叛国的不是沈将军,而是他府上的一名管家。”   ……通敌叛国。   沈鸾愕然驻足,她双目一瞬不瞬,直至前方。   手心的丝帕攥紧,贝齿紧紧咬着下唇。   前一世,沈鸾至死都相信自己的父母是无辜的,她从不相信那个自己叫了十几年“父亲”的人,会通敌叛国,会和天竺勾结。   她以为那不过是裴晏为了铲除异己,随意扣在自己父亲头上的罪名。   不曾想到头来,竟是自己错怪了人。   嫣红丹蔻掐得自己手心生疼,眼中缓缓蓄满泪水。   这些时日沈鸾忧思成疾,郁结于心。   一闭上眼,沈鸾总会梦见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她未曾见过自己的生母,然梦中,却早已见过多回。   沈鸾听见母亲斥责自己愚蠢,听见母亲一声又一声的不满与控诉,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大骂沈鸾是白眼狼,竟加那两人迷了眼,连亲生父母都不认得。   梦中沈鸾想为自己辩护,然一口,却是满腔的哭声。每每醒来,枕巾总是湿的,泪痕未干。   怕阮芸担心,沈鸾不敢叫她知道这事。   只待枕上的巾帕干透,方敢扬高声,叫茯苓和绿萼进屋伺候自己。   而如今——   放眼过去,满目孤寂萧条。白雪侵占眼帘,沈鸾往前走动半步,抬起脚,果真看见雪地平整如初,并无脚印的踪痕。   她大着胆子往前,故意踩着树枝往裴晏的方向走去。   前方低语的两人半点也未曾发觉异样。   裴晏轻声:“嗯。”   二人站在山门外,少顷,方有一道士自半山腰匆匆跑下,他一身道袍,毕恭毕敬朝裴晏行礼:“净远道人下山云游四方,施主还是请回罢。”   裴晏面不改色:“是云游四方,还是不见客?”   小道士规规矩矩,又将净远道人的话原话奉还:“若施主有所求,可一步一叩首……”   话犹未了,李贵勃然大怒,怒斥:“放肆,陛下乃九五之尊,怎可……”   “李贵。”裴晏淡声打断。   李贵无奈,冷着脸往后退开半步。   鸦青色宝相花纹鹤氅披在肩上,裴晏声音冷冽,如地上寒霜。   他仰头望去,道观处在山顶上,青松抚檐,可望而不可及。   相传青云观九千九百个台矶,若是心中有所求,则一步一跪拜,直至青云观台前,则能得偿所愿。   然至今,无人能做到。   九千九百个台矶于常人已是难于登青天,更何况还是这样的严寒之日。   道士站在一侧,似乎是看穿裴晏心中所想,他悠悠,丢下高深莫测的四字:“心诚则灵。”   ……心诚则灵。   李贵怒目圆睁,只觉得这道士所言,纯属是无稽之谈,坑蒙拐骗。   沈鸾站在雪地中,闻言,也只是摇摇头,她轻轻一笑。   裴晏向来不信佛不信鬼神之说,若非如此,当初他砍下那神女头像,也不会那般决绝果断。   沈鸾往后退来两三步。   想着再过半会,裴晏或许就回宫了。   层林叠雪,远处古松如画,隐约还能望见半山腰一株俏丽丽的红梅。   沈鸾踮脚望得尽兴,倏然,却听身后传来裴晏低低一声:“朕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么?   沈鸾惊恐转过身,目光牢牢锁在那一抹鸦青身影上,她面露错愕。   李贵举着伞,脸上亦是同样的惊诧。   九千九百个台矶,裴晏一步一叩首,未曾犹豫半分,直至云霄之上。   漫天飞雪弥漫,雪珠子渐渐迷了眼。   沈鸾愕然怔愣,站在原地。   她始终难以相信。   向来不信神佛、高高在上的裴晏,怎会相信这样的荒谬之言?   且她已经身死,人死如灯灭,就算见了净远道人,又能如何?   他总不会有本事叫沈鸾起死回生。   青云直上,台矶上落满皑皑白雪。裴晏面不改色,步步叩首。   沈鸾当初在乾清宫前跪了三日三夜,而如今——   裴晏在青云观前连着跪了三个来回,九千九百个台矶跪了三遍,方换来净远道人的一面。   雪花悠悠,落在裴晏肩上,落在他冷峻的眉眼上。   沈鸾目光怔忪,双足似灌了铅,一步也动不了。   ……   “——阿鸾,阿鸾!”   恍惚之际,耳边倏然响起一道焦急不安的声音。   沈鸾茫然睁开眼,刹那,春光拂面,是梦中冰天雪地的彻骨缓缓消失。   阮芸惊慌失措的一张脸忽的映入眼帘。   沈鸾缓缓眨了眨眼。   青纱帐幔低垂,阮芸一双眼睛哭得红肿:“总算醒了,你快吓死姨母了。”   她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又低声念叨了好几句“阿弥陀佛”。   茯苓和绿萼站在阮芸身后,瞧见这般,忙不迭搀扶着沈鸾坐起身,拿青缎靠背倚着。   二人眼睛也如杏仁一样红肿。   沈鸾眼皮沉重,只觉得头重脚轻,脑袋晕晕沉沉的。   她扶着额角,心口发闷:“我这是……我这是怎么了?”   阮芸声音哽咽:“你睡了一天一夜,姨母怎么叫都不醒。若是再这般……”   沈鸾扶着心口,轻咳两三声:“我、我没事。”   她强挽起唇角,“是我的不是,叫姨母担心了。”   阮芸在外也是铁娘子,如今一开口,却禁不住落泪。   想着叫郎中来,又觉得青州的郎中,都不如那一位远近闻名的神医好。   听说那人妙手回春,一面难求。   阮芸这趟带着沈鸾来青州,本也是为求那人一面。   她拿丝帕轻轻抚去沈鸾额角的薄汗:“说来也巧,那神医秦夫人也是认识的。”   先前秦家曾在危难之中救过神医一命,说起来,那神医是欠了秦家一份人情。   阮芸红着眼睛,捂着沈鸾双手轻声道:“姨母本不想欠秦家的人情,那神医要金山银山,姨母都可搬过去。然你今日这般,着实吓姨母一跳。”   还未待阮芸求助秦家,秦钰已着人送来帖子。   阮芸弯唇:“秦钰这孩子倒也不错,闻得你昏迷不醒,当即上山去寻那神医,求来那帖子。”   只是那神医性子古怪,且他如今年逾花甲,去岁又伤了一双腿,轻易不下山。   “你若是身子好些,明日收拾收拾,姨母陪你过去。”   沈鸾犹豫不决:“我不过是贪睡了一会,哪里就成顽疾了?”   阮芸戳她额头:“你还说。”她不忍心戳破,“你这眼下的青黛多久未消了,以为拿脂粉挡着,姨母就看不出了?”   她拍拍沈鸾的手背,“听话,明日姨母陪你上山。见了那神医,姨母也好放心些。”   阮芸眉眼忧愁尽显,她昨夜守了沈鸾一整夜,又哭了那般久,整个人憔悴无力。   沈鸾于心不忍,只好点头道:“好。”   ……   两岸青山环绕,江水潺潺。   以身子抱恙为借口,多日未上朝的裴晏,如今却出现在青州。   为避人耳目,裴晏这一趟轻装简行,随行的不过只有郑平一jsg人,还有随时恭候的洪太医。   任谁都想不出,远在京城的裴晏,会出现在一个小小的青州。   小舟缓缓停靠在岸边,青水荡漾,层层涟漪如花瓣散开。   裴晏一身月白色百花纹圆领宽袍,颀长身影屹立在岸边。   两岸杨柳低垂,裴晏是生面孔,又是仙人之姿,一落地,自然引来不少女子郎君驻足。   有人大着胆子上前:“兄长从何而来,若是不嫌弃,小弟可为兄长……”   裴晏冷眼睥睨。   只一眼,那人立刻偃旗息鼓,不敢再多言半句,讪讪往后退开半步。   洪太医此番随行,亦是身着常袍,他悄声上前,在裴晏耳边低语几句。   刚刚在船上,洪太医已和人打听过师父的去向。   他师父这些年云游四海,走遍天下。去岁伤了脚,如今一直待在山上,轻易不会出山。   洪太医拱手抱拳。出门在外,他自然不便轻易亮出身份,只道:“……主子可要随我一起进山?”   裴晏颔首。   三人策马扬鞭,扬长而去。   方才斗胆搭话的公子茫然站在原地,他抚着下巴狐疑,自言自语:“怎的今日人人都要进山,秦兄今日亦陪着沈姑娘去了山上。莫非刚刚那位兄长,亦是为看病远道而来的?” 第八十四章   丛林叠翠, 青山环绕。   青石涌成小路,松柏常青,遮掩隐蔽。   赤日炎炎, 晴空万里。   洪太医垂手侍立在一旁,他这些年甚少与师父往来, 即便是有, 也只是书信来往。   老头子爱面子,甚少在书信中提自己的旧疾, 总当自己老当益壮。   洪太医这趟亲自过来, 才发现师父不如信中所说的康健。   他们来的时间着实不巧,老神医刚吃了药睡下。   不大的院子前,只有好几棵枇杷树, 豆绿的叶子盛着日光,遮天蔽日。   轻装简行,郑平躬身, 拿袖子擦去石凳上的拂尘,方请来裴晏入座。   洪太医轻声:“主子, 师父刚刚睡下, 兴许还得等上一炷香的时间……”   “无妨。”裴晏淡声。   洪太医躬身道了声“是”,退开两三步, 和老神医身边的小药童闲聊。   那人本是无家可归的孩童,若非老神医收留,多给了几口饭,早就饿死在路边。   小药童握着扫帚, 许是多日未曾见过外人, 见着洪太医分外亲切。   “我听师父提起过您,说起来, 我应当唤你一声师兄?”   “师父这几年越发不如以前了,等会他若是醒了,师兄可得多说他两句,劝他莫再喝酒了。先前师父喝醉掉进湖里,若非路过的秦公子出手相救……”   ……秦公子。   裴晏忽的抬眸,那双凉薄眸子浸染着寒意,淡淡朝交头接耳的二人瞥去。   小药童背对着裴晏,自然看不见他脸上表情,只觉得后背冷飕飕。   往后一望,空空如也。   洪太医后颈生凉,顶着裴晏冷冽的视线,硬着头皮道:“秦公子,他家可是做香料的?”   小药童眉开眼笑:“正是,莫非师兄也认识秦公子?”   洪太医讪讪干笑:“略有耳闻。”   秦钰前不久才来寻老神医,小药童对他印象还算深刻。   “那师兄可真是和秦公子有缘,前儿他才和师父求了帖子,说是替一位好友求的。”   老神医近来力不从心,若非熟人引见,手中有帖子,老神医都不见客。   小药童侃侃而谈:“说是好友,不过我听秦家的下人道……”   小药童神秘兮兮朝洪太医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去,小药童压低声音:“秦公子属意那姑娘好久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眼巴巴的,亲自上山来。”   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似淬了寒冰,洪太医话都说不利索,干巴巴道:“那位姑娘……姓甚名何,家住何处?”   小药童笑开:“这我哪里知道,不过秦公子风姿绰约,想来那姑娘定然也不差,否则秦公子也不会对人一见钟情。听说那姑娘家里人也属意秦公子,或许下回秦公子来,就不是一个人了。”   汗流浃背,冷汗涔涔。   洪太医即便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应药童这话。   一路上,裴晏虽未挑明,然洪太医一颗七窍玲珑心,也猜出沈鸾可能还活在人世,或许……是在青州。   若非如此,裴晏断不会抛下朝中政务,远赴青州。   思及适才裴晏轻飘飘的那一眼,洪太医心惊胆战,莫非秦公子中意的那家姑娘……   他震惊望向裴晏,视线碰上裴晏那双冰冷眸子,洪太医立马收回目光。   不敢往深处想。   日光满地,树影婆娑。   世间万物静悄悄,倏尔,遥遥传来一记马蹄嘶鸣。   小药童搁下扫帚,踮脚往外眺望。   朱轮华盖香车缓缓自林中走来,秦钰驾着一匹白马,他高高坐在马背上,满脸堆笑,隔着车帘,和车上人说话。   眉梢眼角浸染喜悦。   小药童兴冲冲,手指朝秦钰所在的方向虚虚一指:“师兄,那就是秦公子!”   洪太医当即望过去。   墨绿车帘挡着,朱轮华盖香车缓缓停在院前。   秦钰翻身下马,车帘掀开,最先下车的,却是一着藕荷色棉裙的小丫鬟。   洪太医瞠目结舌,那是……绿萼。   “洪……”   瞧见洪太医,绿萼险些一脚跌落马车,满脸的惊慌失措。   视线越过洪太医,望见枇杷树下的裴晏,绿萼一张脸霎时褪去血色:“五……陛、陛下?”   她惊恐松开墨绿车帘,身子挡在马车前,几乎挡住了裴晏所有的视线。   绿萼双肩颤抖,战战兢兢朝裴晏福身请安。   她故意扬高声,似乎要叫车内的人听见。   “奴婢、奴婢见过裴公子。”   裴晏视若无睹,目光透过绿萼,似乎要穿过那一层厚厚车帘,望见那里面的人。   ……沈鸾。   单手攥紧拳,裴晏阴沉着一张脸,目光阴森可怖。绿萼战战兢兢,又往旁边让开半步,心虚至极,时不时悄悄抬眼,瞥向马车上的人。   手里的丝帕皱巴巴攥成一团。   洪太医大着胆子往前,拱手抱拳:“绿萼姑娘怎的在此处?”   他面露错愕,“你不是、不是……”   洪太医在京中,也闻得绿萼坠江的消息。   绿萼勉强稳住心神,强颜欢笑:“奴婢先前坠江,幸而遇得阮夫人相助,方捡回一条命。”   小药童惊诧:“师兄,你们……认识?”   洪太医点点头。   客人光顾,小药童无心在闲聊,撂开手中活计,去后院备下茶水。   秦钰站在马旁,一脸警惕望向往马车走来的裴晏。   裴晏沉声:“阮夫人?”   他勾唇,眼角掠过几分似笑非笑的笑意,“我们应当是见过面的,在……天水镇。”   当时在天水镇知府门前,裴晏曾和阮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自己身边站着的,还是沈鸾。   他目光牢牢盯着朱轮华盖香车,左手指骨作响。   许是听见裴晏的声音,阮芸挽起车帘一角,扶着绿萼的手下了马车,朝裴晏福身行礼。   “当初走得匆忙,还未谢过公子相助。”   裴晏不动声色,目光仍落在阮芸身后的马车上:“阮夫人今日是陪人看病的?”   他视线悠悠在阮芸脸上掠过,“我听说,阮夫人收了一名女子做义女?”裴晏笑笑,“夫人可是找到家人了?”   阮芸脸上慌乱,强稳住不安的心神:“未曾,只是那女子和我甚是有缘。”   裴晏手上攥着一小木雕,他弯唇:“是吗,那何不请下车一叙?”   “小女……小女昨日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惊扰了公子。”   阮芸强颜欢笑,她垂手,“公子又为何在此处?”   “自然是……”裴晏声音轻轻。   唇角勾起一抹笑,他忽的一个箭步往前,直直越过阮芸。      秦钰:“——住手!”   阮芸:“——裴公子!”   为时已晚,墨绿车帘掀开,露出里面孱弱无力的一个身影。   裴晏愣愣站在原地,在他眼前,还挡着一只手。   秦钰怒目而视,气冲冲朝裴晏吼道:“这位公子,你未免太无礼了!”   马车上坐着的,赫然是一名陌生的女子。身影虽和沈鸾差不多,然相貌却是千差万别。   朱色宝相花纹织雨锦长袍,那人一双丹凤眼,捂唇轻咳两三声,对上裴晏的视线,她惊恐往后一退,怏怏去寻阮芸的身影。   “抱歉,是我唐突了。”   裴晏面无表情松开车帘,秦钰那只手还挡在裴晏眼前。   见状,他轻叩车门:“申姑娘,没事罢?”   ……申姑娘。   手中的木雕再次叫裴晏紧握住,他双眸紧闭,白净手背上青筋暴起。   不是沈鸾,马车上坐着的,并不是沈鸾。   裴晏垂首敛眸,眼前阵阵发黑。   恍惚之jsg际,他好似看见沈鸾站在叠翠树影下,遥遥朝自己招手。骄阳落在身上,眼前一晃,刺眼的日光似点燃的火海,熊熊燃烧。   漫天的火光冲出苍穹,沈鸾孤立无缘被困在火海中心,她眼中映着猩猩大火。   裴晏试图抓住沈鸾的衣角,然却怎么也跨不过去那片火海。   “……卿卿,卿卿。”   脑袋晕晕沉沉,裴晏脚上无力,扶着额角往后趔趄半步。   郑平惊慌失措,朝他奔跑而去,匆忙扶住人:“……主子?”   春风拂过,眼前渐渐清明。   裴晏声音虚弱:“无事。”   ……   青州店肆林立,沈鸾一身朱红色宝相花纹彩绣织雨锦春衫,遥遥出现在一家珍宝斋前。   珍宝斋笔墨纸砚俱全,画笔犹如林海。   骄阳如画,一侍女顶着大太阳,款步提裙,于日光中匆匆跑向沈鸾。   “姑娘。”她唇角弯弯,往日她都是在阮芸身边服侍的,今日事出有因,所以和绿萼换了位置。   “夫人派人来说,那事她已经解决了,叫姑娘放宽心。”   沈鸾唇角挽起一抹浅浅笑意,她轻轻点头:“知道了。”   乔鸿渊的生意遍布五湖四海,消息自然也灵通些。闻得近日有人在沧州查阮芸姊妹的旧事,乔鸿渊立刻飞鸽传书,将此事告知。   故而才有了今日调虎离山的一幕。   沈鸾手执画卷,怔怔站在檐下。   蓦地想起前几日梦见的那一幕,裴晏于冰天雪地中,沿着青云梯往上,步步叩首。   只为求得净远道人一面。   她当时醒得突然,也不知道裴晏和净远道人说了什么?   沈鸾眉眼低垂,琥珀眸子映着澄澄日光。   以防万一,阮芸甚至还找了一人替代自己,想来裴晏见过那“申姑娘”,之后也不会再起疑心。   他此刻应当……是在回京的途中。   心下思绪万千,珍宝斋的掌柜只当沈鸾是没能找着心仪的画笔,他垂手侍立,热情好客:“姑娘若不喜欢,可再看看别的。”   沈鸾抬眸:“不必了,我……”   猝不及防,视野之内闯入一抹月白影子。   那人一身月白色百花纹圆领宽袍,双目阴沉,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那是……裴晏。 第八十五章   手中的画卷应声落地。   沈鸾眼角的笑意瞬间烟消云散, 她俯身,借着掉落的画卷避过了裴晏的目光。   手中碰到画卷一角,已有人抢先一步, 捡起了画卷。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白净。   顺着那手往上看, 沈鸾倏然撞见一双阴翳幽深的眸子。   心口重重一跳, 似有千言万语涌上喉间。   这还是裴晏登基称帝后,沈鸾第一次和对方撞上。   上位者的威严震慑半点也未曾收敛, 锋芒毕露, 即便穿着常服,裴晏通身的气质依然渗人,不容侵犯。   沈鸾讷讷往后退开半步:“多谢公子。”   出门前, 阮芸心思缜密,特意叫她带了人皮||面具,那面具乃是天竺的凝玉树脂制成的, 轻薄通透,戴上去明眼人根本看不出。   当初沈府管家, 就是靠着这人皮||面具, 乔装成沈廖岳十余年。   沈鸾声音低低,隐隐还有几分沙哑, 何她往日的声音判若两人。   是吃了南海那药丸的缘故。   阮芸跟着乔鸿渊走南闯北,府上稀奇药物比比皆是。   果然,沈鸾话音甫落,裴晏双眉紧皱, 视线漫不经心在她脸上掠过。   沈鸾别过视线, 淡定自若放下攥着的画卷,转身欲走。   她如今戴着另外一张脸, 声音也于原先不同,想来裴晏是不可能认出自己的……   “这画不合姑娘的心意吗?”   陡地,身后响起裴晏淡淡的一声。   若是此刻临阵脱逃,定会引起裴晏的怀疑。   沈鸾定定心神,转过身,她唇角挽起一抹羞赧笑意:“我不懂这个,不过是因着我未婚夫喜欢,所以想着买来送他。”   沈鸾抿唇轻笑,一双杏眸笑成弓月,“公子若是懂,可否为我挑选一幅?下月是我未婚夫的生辰,我想送幅画给他做生辰礼。”   三句不离未婚夫。   以沈鸾对裴晏的了解,若是对方认出自己,定不会如此刻这般从容淡定;若是认不出,他也不会多管闲事……   裴晏:“好啊。”   乱糟糟的思绪骤然被打断,沈鸾瞪圆一双眼睛,脸上流露出几分愕然之色。   裴晏就站在她身侧,淡淡的熏香似有若无笼罩在肩上。   话是自己说的,这出戏沈鸾自然得陪着裴晏演下去。   她强装镇定:“那就……有劳公子了。”   又寻了个借口,打发婢女回去。   春光满地,偶有蝉声在耳边落下。   郑平垂手侍立在门口,遥遥盯着裴晏身侧的人影瞧。   左看右看,都看不出那人的特别之处。   相传长安郡主花容月貌,就算是天上的仙子,也未及长安郡主半分好颜色。   然此刻裴晏身边的女子——   姿色平平,除了那一双眼睛如盈盈秋波外,再无其他特别之处。   疑虑众生,郑平只当裴晏是一时兴起,未曾多想。   日光拂地,杨柳依依。   沈鸾站在一画卷前,画上百花齐放,百雀争鸣。她却无心欣赏,只觉得站立难安。   手中的丝帕揉成皱巴巴的一团。   裴晏……在盯着自己。   纵使背对着裴晏,那道目光依旧如影随形,牢牢黏在自己身后。   双眉紧皱,一颗心惴惴不安,七上八下。   珍宝斋笔墨纸砚俱全,除此之外,博古架上亦是奇珍异宝,足够来客一饱眼福。   十锦槅上,置着一面小小的铜镜,镜面通透明亮。沈鸾不动声色往前半步,借着支摘窗透入的半隅光影,沈鸾细细打量镜中的自己。   完全陌生的一张脸,平平无奇,丢在人群中,泯然众人。   和她先前的相貌差了十万八千里,这样的一张脸,本不该引起裴晏的疑心才是……      蓦地,镜中忽的晃过一双眼睛。   深黑如墨,深不见底。   猝不及防和裴晏的目光撞上,沈鸾眼底陡然划过几分慌乱,脚下趔趄,险些往后跌去。   “姑娘小心。”   扶在自己细腰上的那只手强劲有力,春衫轻薄,裴晏指腹的温热隔着春衫,一点一点蔓延至沈鸾全身。   她猛地往后退去。   落在自己腰间的手指也随之收回,裴晏脸上依旧淡淡,视线随意扫向沈鸾方才盯着的画作:“姑娘喜欢这一幅?”   勉强稳住心神,沈鸾压下心底的不安,仰头望去,双颊红晕浸染:“倒不是喜欢,只是想着……我未婚夫应当会喜欢的,他先前书房挂着的,就是一幅牡丹图。”   裴晏眉眼浮上一层阴翳,藏在袖中的手指紧攥在一处,面上却未见半分的异样,只轻声:“姑娘和未婚夫感情很好?”   “那是自然。”沈鸾点头,脱口而出,深怕裴晏不信,又添油加醋一番。   “我和他是自小就认识的,他就住在我家对门。”   沈鸾如今住的宅邸,对门便是秦钰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   裴晏胸腔发出沉闷的一声笑,修长手指把玩着手心那一寸不知抚过多少回的木雕。   裴晏声音轻轻:“……是吗?”   无人知晓裴晏心底的惊涛骇浪。   攥紧的指尖还留有沈鸾衣衫上的熏香,裴晏一寸寸捻过。   还在,沈鸾还在。   她仍然立在日光下,满头珠翠,鬓间的双凤纹鎏金银钗累丝珠钗光影淌落,流光溢彩。   红唇一张一合,在说着自己……不喜的话。   光影照不到的地方,裴晏一双眸子晦暗不明,隐约觉得自己气息沉了些许。   沈鸾恍若未觉,悄悄瞥裴晏一眼,望见对方心不在焉的模样,沈鸾悄悄松了口气。   裴晏果真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喜过问他人的家事。   沈鸾急着离开,随意挑了幅前朝名家的画作,吩咐掌柜装裱,她明日打发小丫鬟过来取画。   沈鸾微微朝裴晏福身:“公子还有事,我就不多打扰了。今日之事,多谢公子……”   “姑娘言重了。”裴晏声音不咸不淡,“姑娘若无事,可否帮我挑一支珠钗?”   全国采选,说不定裴晏此时后宫已经有人住下。   沈鸾眼前恍惚,只垂首道:“公子……公子可是成家了?”   裴晏面不改色:“是。”   沈鸾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笑意:“公子和夫人定是伉俪情深,想来不管公子送什么,令夫人都是喜欢的。”   日光晒人,徐徐暖阳照得沈鸾肩上发热。   裴晏定定望着沈鸾,良久,方慢慢轻启薄唇:“……是吗?”   落在脸上的视线一瞬不瞬,裴jsg晏的目光焦灼滚烫。   沈鸾硬着头皮道:“是。”   博古架上置着一方青瓷三足洗,裴晏淡淡投去一眼:“姑娘觉得这三足洗如何?”   沈鸾摸不清裴晏的头绪,只能跟着点头道:“公子挑的,自然是好的。”   裴晏一个眼神,掌柜会意,立刻叫人包起来。   裴晏轻言:“她往日最不爱念书了,也不知道我送她三足洗,她会不会恼我?”   沈鸾咬唇:“自是……不会的。”   话音甫落,她又弯唇笑道,“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公子若无事……”   “若是我有呢?”   沈鸾唇角笑意僵滞,随即又笑道:“我今日和我未婚夫有约,若是去晚了,他定是会恼的,还望公子恕罪。”   沈鸾说得情深意切,又时不时抬眼,去看博古架上的青铜钟,好似真的有约一样。   裴晏盯着人看了一会,方颔首:“既如此,我就不多打扰了,姑娘请便。”   裴晏轻描淡写,倒是沈鸾闻见这话,稍稍一愣。   她心下打鼓,摸不清裴晏是否看穿了自己。   若是真的认出自己,裴晏不可能如此无动于衷才是。   心下惴惴,沈鸾快步离开珍宝斋。   转身回望一眼,裴晏早背着自己,在看博古架上的蓝釉海棠花。   沈鸾脚步渐快,不多时,人已然消失在珍宝斋门口。   怕裴晏派人尾随自己,沈鸾并未直接回家,左拐右转,在闹市转了好几圈。   落日熔金,浅浅余晖消失在青石板路上。   沈鸾款步提裙,往后望,小巷迤逦前行,空无一人。   她缓缓舒出口气。   沈鸾在青州住了一段时日,往日出门都是坐的车轿,也幸好阮芸早有准备,先给沈鸾看过青州的舆图。   曲径通幽,沈鸾穿花抚树。   红霞消失在天际。   再三确定自己身后未有人跟随,沈鸾方回到一家客栈前。   这家客栈也是乔家的家产,沈鸾亮出玉佩,掌柜忙丢下账本,毕恭毕敬请沈鸾上了雅间。   客栈三楼只有一个雅间,四面透风通光。   掌柜垂手躬身:“姑娘若有什么缺的短的,唤我上楼就是。”   沈鸾点点头:“有劳了。”   盥漱之物一应俱全,就连贵妃榻上的锦衾,也是阮芸亲手置办的。   沈鸾唇角轻勾,揉着眉心坐在斑竹梳背六角椅上。   屋内帐幔低垂,和裴晏说了半天话,沈鸾后背皆被冷汗泅湿。   坐在椅子上缓了一会,沈鸾刚想唤人准备盥洗之物,倏尔闻得窗边一阵窸窣。   困意瞬间烟消云散,沈鸾猛地坐直身子,她双目直直,轻手轻脚,一步步缓缓走至窗边。   窗棱半支,映入视线的,赫然是一只前来讨食的小雀。   那小雀见着人,也是唬了一跳,扑棱着双翅飞向远方,无影无踪。   紧绷的肩颈舒展,沈鸾弯唇,暗笑自己杯弓蛇影。   窗棱收起,最后一道光影消失在支摘窗下。   沈鸾笑着转身。   猝不及防,落入一个灼热滚烫的怀抱。   她身子僵住,怔怔仰起头,恰好望见裴晏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   他手指修长,俯身,漫不经心将一支宝蓝珍珠玉钗插||入沈鸾鬓间。   温热气息洒落,裴晏低沉喑哑的声音贴着沈鸾耳边落下。   “……这珠钗,卿卿可还喜欢?” 第八十六章   已是掌灯时分, 天色全暗,灰蒙蒙的天幕寻不到半点光亮。   云影横斜,沈鸾四肢犹如坠入冰窟, 不得动弹半分。   一双眸子满是错愕,浸染着不安和害怕。   裴晏垂首敛眸, 他唇角噙着笑, 略带薄茧的指腹一点点掠过沈鸾的双颊。   他声音低哑,带着上位者的从容淡定:“这人皮||面具着实丑了点, 不适合卿卿。”   天竺的凝玉树脂制成的人皮|面具, 轻薄不易被人察觉,揭下来也是易如反掌。   指尖抹了药粉,裴晏垂眸, 顷刻间,那张平平无奇的人皮|面具已被他撕下。   底下的那张脸和记忆中如出一辙。   素面朝天的一张脸未施粉黛,唇不点而红, 一双如水秋眸浸染着慌乱之色。   这是……沈鸾。   是裴晏魂牵梦萦了无数遍的人。   活生生的、不再是幻觉产生的人影。   裴晏曾无数次幻想过,沈鸾就在自己身边, 她还活着, 还好好地待在自己身边。   不是天安寺那一堆分不出彼此的焦黑尸体,亦不再是一碰即碎的水中月。   裴晏满怀希望将人拥入怀中, 却回回落了空。   他站在蓬莱殿,举目四望,空荡荡的宫殿遍寻不到沈鸾的身影,只有自己的声音还在。   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人。   而此时此刻, 沈鸾就在自己怀里。裴晏牢牢箍着人, 那双深黑阴沉的眸子没有离开沈鸾半分。   掌心下的脉搏剧烈跳动,裴晏勾唇。   倏地, 门外响起一阵小而轻的敲门声,可见来人的小心翼翼。   “……沈姑娘,你歇下了吗?”   沈鸾陡然一惊,门口站着的,赫然是去而复返的秦钰。   一门之隔,秦钰身影透过槅木扇门,落在墙上。   他声音轻轻,似乎是怕惊扰了沈鸾。   “阮夫人让我告诉你一声,她一切安好。”   暗无烛光的雅间内,沈鸾被抱着坐在临窗的案几上,肩上只有一缕月光残留。   盈盈一握的细腰落在裴晏掌中,他一手掐着沈鸾的下颌,逼迫沈鸾和他接吻。   暧|昧|旖|旎的低吟自唇齿间溢出,粗暴不得章法。   裴晏是故意的,故意咬破沈鸾的唇角,任由血腥味在齿间蔓延。   似一头挣脱铁链的野兽,横冲直撞,毫无顾忌。   箍在腰间的手指强劲有力,沈鸾皮肤白皙轻薄,偶尔碰撞一点,必青紫半月已久。如今落在裴晏手中,不细看,必知定是青红交加。   急促的气息落在耳边,沈鸾仰着头,唇齿磕碰。      那支宝蓝珍珠玉钗就在沈鸾鬓间,裴晏慢条斯理抚过,唇角浸染的笑意似淬了无数寒冰。   玉钗摘下,瞬间,松散的三千青丝落入裴晏手中。   沈鸾惊愕:“你作甚么……”   那语调似沾了蜜,黏黏稠稠。   白日吃下的药丸药效早过,然此刻沈鸾的声音,又和往日大相径庭。   夜风拂过发梢,那声音像是沾染了点点春意,娇抚动人,比往日柔上些许。   裴晏挽眸色一暗,挽住沈鸾的青丝,往自己怀中一拽。   喉结滚动,落在红唇上的吻蛮横霸道,凶狠有力。   唇上破了皮,见了血。   裴晏仍不知足,如猛兽舔舐沈鸾的耳垂,用力一咬。   沈鸾差点惊呼出声,扣着案沿的手指下意识蜷紧,指尖泛着点点白色。   “沈鸾,你怎么敢……”   怎么敢再一次丢下他一个人,任他在天水镇搜了五天五夜。裴晏只要一闭上眼睛,总能梦见那场熊熊大火,梦见沈鸾在火海中的孤立无援。   他恶狠狠咬牙,粗|重的气息落在沈鸾颈间,似凶禽尖锐的利齿:“你怎么敢……”   门外,秦钰的敲门声还在继续。   许是半晌没听见沈鸾的声音,秦钰当她是歇下了。   转身退后两三步,恰好撞上送晚膳上楼的掌柜:“沈姑娘应是歇下了,过会再……”   倏地,雅间传来一声低呼。   秦钰骤然收声,侧耳聆听,耳边只有徐徐夜风,再无其他。   万籁俱寂。   凝神细站了一会,秦钰终转身,和掌柜一前一后下楼。   横在门口的那道黑影消失,脚步声渐行渐远。   漆黑安静的雅间内,沈鸾瞪圆双目,春衫轻薄,裴晏咬站颈间的齿痕深而刺痛,隐约有血珠子渗出。   “裴晏!”沈鸾怒不可遏,压低声音训斥,伸手推开人。   然眼前的人却如磐石一样,推拒不开,纹丝不动。   裴晏修长白净的手指轻抚上沈鸾细腻纤细的脖颈,他薄唇轻勾,阴翳深沉的眸子浮上一层暗色:“卿卿和他……很熟?”   指尖灼热,轻轻在颈间拂过,惊起沈鸾一身的颤栗。   “谁,秦钰……唔!”   裴晏倾身而下,落在唇上的吻比方才更为凶猛蛮横。   沈鸾几乎所有声音都吞噬其中,只剩下低低的呜咽。   双手纶成拳,胡乱砸向裴晏肩头。   换来的,却只是唇齿间更加浓厚的血腥味。   气息渐渐薄弱、虚无。   眼前漫起白雾,就在沈鸾以为自己快要窒息而亡时,倏地,耳边传来衣帛裂开的声音。   “裴晏!”   颈间再次传来疼痛,方才留的齿印又一次被裴晏加深。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脊背一点点往下,引起阵阵颤栗。   裴晏喑哑的声音贴着沈鸾耳边落下:“我记得卿卿枕边有一画本,画得极好。”   沈鸾怔忪片刻,jsg少顷,方想起那是先前沈氏送来,要她成亲前学的。   脖颈染上红晕,又是气恼又是羞赧。   沈鸾面红耳赤:“你、你……”   “卿卿怎么知道我喜欢画画的?”   裴晏声音轻轻,他手指往下,落在沈鸾光洁无暇的后背,“就照着那画本……画在这里,好不好?”   ……   明月高悬。   雅间尚未掌灯,只有窗外月影横在空中。   贵妃榻上铺着柔软舒适的狼皮褥子,裂开的春衫堆在腰间,欲坠不坠。   房间的熏香不知何时被裴晏换了一轮,此时此刻,沈鸾只觉浑身软绵绵无力。   阮芸在衣食住行上从未委屈沈鸾半分,就连这回客栈的雅间,也是阮芸亲手置办。   紫檀嵌玉雕插屏前,是一面黄花梨嵌黄杨拐子纹多宝格,格子上置着阮芸从五湖四海搜来的奇珍异宝。   再往旁,是一面光亮透明的西洋镜。   她只要一转身,就能看见裴晏手执画笔的一幕。   沈鸾脊背光滑白皙,月光静静流淌在她后背上。   沈鸾趴在贵妃榻上,没回头,亦能察觉到落在自己背上的那道灼热视线。   滚烫、炙热。   裴晏握着画笔,目光在沈鸾脊背上端详许久,终于落下一笔。   冰冷的颜料在背上晕染而开,点点绯红蔓延。   她下意识颤了下。   “别动。”   裴晏在沈鸾身上拍了拍。   意识到他拍的是何处,沈鸾一张脸红得更甚。   没有春衫的阻挡,落在自己腰间的手掌清晰可觉。   仅存的力气全集中在指尖,趁人不备,沈鸾伸出手,欲推翻那高案几上的颜料。   那还是她白日在珍宝斋买的,现下却落入裴晏手中。   指尖好不容易碰到案沿,蓦地,头顶落下轻飘飘的一声笑。   “卿卿若不喜欢,也可换别处画。”   他目光低垂,似有若无从沈鸾小衣上的荷叶尖尖掠过。   惊慌失措。   沈鸾不敢再乱动半分,眼睁睁看着裴晏落下第二笔。   一张脸几乎埋在枕下,羞愧难当。   通透的西洋镜映照着月光,清晰照见榻上的一幕。   罗衫半解,沈鸾白皙的手臂轻垂。   裴晏站在榻边,一双如墨眸子晦暗不明,蕴着沉沉说不明的情绪。   点点绯红绽放在沈鸾细腰。   沈鸾皮肤白净,裴晏每落下一笔,羞赧晕染的粉色随即在背上晕染。   裴晏目光轻移,落在沈鸾红得宛若红珊瑚的耳尖上。   他故意放慢动作。   笔尖沾着颜料,沁凉冰冷,裴晏一点一滴,故意磨着人。   酥酥麻麻的感觉自背后氤氲而起,沈鸾陡地一惊。   后背跟着一颤。   “……画错了。”耳边传来裴晏低低的一声叹息,似透着无尽的遗憾与惋惜。   沈鸾枕着双手,肩膀轻颤。   然很快,那张脸便被裴晏重新抬起。   “……卿卿不看看吗?”温热气息落在颈间,危险十足。   裴晏手指轻轻捻过沈鸾的耳垂,“这画……可比卿卿送我的好看多了。”   他是故意的,故意提起沈鸾在珍宝斋的谎言。当时她说自己是给未婚夫买画作生辰礼的。   眼前渐渐模糊,下颌抬高,骤然在镜中瞥见自己和裴晏的身影。   沈鸾当即闭上双目,不敢再多看一眼。   她记得当时沈氏送给自己的画本,不论是哪一回,都是……   一想到裴晏将那样的东西画在自己背上,沈鸾面色全红,纤长浓密的睫毛覆在眼睑下,轻轻颤动。   裴晏薄唇贴在沈鸾耳侧,笑声蔓延:“卿卿果真不喜欢,那只能换别处……”   沈鸾猛地睁开眼。   视线所落之处,恰好是那面西洋镜。   下颌落在裴晏掌中,沈鸾半撑着身子,光滑后背上晕染着点点红梅。   那红□□丽糜烂,如迎着冬日,绽放在她脊背。   妖艳漂亮,好似迎风摇曳。   背上洒落的银辉似沾上的露珠,晶莹剔透。   “你……”   许是没想到裴晏会落下一幅冬日绽梅图,沈鸾眉眼掠过几分错愕。   她双眸还蕴着水雾,一双盈盈秋波比背上冬梅还惹人心生怜惜。   喉结轻滚,裴晏捧着沈鸾的脸,吻了上去。   画笔自手中滚落,那抹猩红一点点在波斯地毯上晕染而开。   落下一片旖|旎气息。   不小的铜镜映出交叠的衣角。   手指掐着沈鸾下颌,裴晏垂下眼,望进那一双淌着水汽的眸子。   他胸腔发出一声笑。   “怎么哭起来……更好看了?” 第八十七章   皓月当空, 云影横波。   婆娑树影摇曳,通透的西洋镜前,是两人相拥的一幕。   沈鸾一张脸落在裴晏手心, 水汽氤氲的一双杏眸圆睁,眼角泛着红, 泫然欲泣。   好不楚楚可怜。   闻言, 震惊和惊恐布满瞳孔:“你、你……”   她想问裴晏是不是疯子,然眼前阵阵发晕, 头晕目眩。四肢无力, 眼皮愈来愈重,迷糊之际,沈鸾耳边倏地落下一声笑。   她能感觉到裴晏修长的手指捏着自己纤细的脖颈, 指腹略带薄茧,轻轻在脖颈上摩挲。   再然后,意识涣散。   沈鸾陷入了昏迷, 沉沉睡了过去。   烛光晃动,彩烛辉煌。   博古架上置一方镀金四象驮八方转花钟, 价值连城。紫檀嵌玉雕插屏映照着点点烛光, 一旁案几设一粉彩云龙镂空长方香薰,青烟未烬, 花香萦绕。   青纱帐幔垂落,偶有夜风灌入,惊起榻上悬着的金铃。   裴晏垂首敛眸,目光贪婪缱绻落在沈鸾脸上。   深怕一眨眼, 沈鸾又和以前那般, 化作幻影。   许是睡得不安稳,亦或是裴晏的视线过于灼热滚烫, 沈鸾梦中呓语两三声,松散的乌发散落在枕上,有几缕落在裴晏手心。   她背过身,单薄脊背对着裴晏。   春衫轻薄,隐约可见沈鸾后背的点点红梅。   裴晏眸色一暗,深了几许。   握着沈鸾的手指缓缓收了力道,十指相扣。   梦中的沈鸾察觉到异样,一双柳眉轻轻蹙着,她本能欲逃开裴晏的桎梏。   娇小的手指从掌中滑落,裴晏握了一场空。   他眸色忽沉,眼底掠过几分不悦,垂首俯身,不由分说掐住沈鸾的下颌,吻了上去。   霎时,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   烛影明亮。   良久,裴晏终心满意足站直身,一双漆黑眸子晦暗阴郁。   榻上的人犹在梦中,沈鸾唇角染上血珠,猩红点点。   裴晏盯着人看了许久,白净手指轻轻掠过沈鸾的红唇,一点点描绘女子的唇型。   他意犹未尽舔了舔唇间的血珠。   还在。   沈鸾还在。   不是自己的幻觉。   那只从自己掌心滑落的手指又一次被裴晏紧紧扣住,裴晏拥着人入榻,猩红的眼睛布满红血丝。   ……   沈鸾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梦中她好像掉入一个大熔炉,灼热的炭火熊熊燃烧,烫得她无处藏身。   那火拱着自己后背,沈鸾挣脱不得,途中不小心还咬到自己的下唇。   血腥味弥漫,沉重的眼皮压得她抬不起双眸。      晨曦微露,日光乍破。   天际露出鱼肚白之际,湿漉的长街滚过马车的声响。   阮芸挽着妇人髻,扶着侍女的手缓缓步下马车。   侍女满脸堆笑:“夫人慢点走才是,这青石板路苔藓浓淡,小心脚滑。”   阮芸一手抚着腹部,笑得温和:“我哪有这么娇贵,不碍事的。”   话虽如此,侍女还是小心翼翼搀扶着人上了楼梯。   客栈雅间的槅木扇门紧闭,阮芸轻望一眼,压低声:“……阿鸾还睡着?”   侍女福身,道了声:“是,茯苓已经上去了。”   阮芸笑笑:“听说阿鸾昨夜没吃什么就歇下了,我这心里一直不踏实,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侍女温言:“夫人多虑了,姑娘这不好好的。”   客栈雅间内。   青纱帐幔垂落在地,茯苓款步提裙,轻手轻脚跺步至沈鸾榻前。   知晓沈鸾近来睡得不安稳,茯苓不敢高声语,只隔着帐幔,轻声唤人。   那声音由远及近,渐渐落入沈鸾耳中。   三千青丝松散,沈鸾迷糊睁开眼,隔着隐绰青纱,茯苓模糊身影映入沈鸾视线。   沈鸾目光稍滞:“……茯苓?”   “是奴婢。”茯苓轻声,“姑娘醒了吗,那奴婢……”   一语未了,忽听帐幔内传来沈鸾一声惊呼:“等等!”   昨夜一幕幕闯入脑海,沈鸾面红耳赤,左右环顾一周,并无裴晏的踪迹。   沈鸾惊愕瞪圆双目,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历历在目,总不至于是自己梦中所见……   手指抚上脊背,沈鸾侧过身,目光所及,是点点嫣红冬梅。梅花边上,还有一个清楚的齿印。   那齿印好似破了皮,隐约有血丝渗出。   旖旎糜烂。   沈鸾一张脸瞬间涨红,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沈鸾转过头,又重复jsg了一遍:“别过来。”   她甚少用这般严肃的语气和茯苓讲话。   茯苓面露怔忪,依言往后退开两三步,不解:“……姑娘?”   “我……”虽不知裴晏一大早去了何处,然背后那一片红梅定然不能让茯苓瞧见。   沈鸾抚着眉心,“我突然想吃街口的樱桃煎,你去买了来。”   茯苓福身:“是。”   樱桃煎就在街口,茯苓提着樱桃煎折返客栈,沈鸾已盥漱毕,只差梳妆。   茯苓笑着上前,为沈鸾挽发:“姑娘今日怎么穿这身了?”   铜镜前,沈鸾一身石榴红宝相花纹彩绣长袍,唇间抹了胭脂,眉眼间淌着娇妩。   沈鸾眼神飘忽:“晨间起来,觉得有些冷。”   话落,又好奇,“你怎么今日过来了,还有姨母,不是说好……”   照原本的计划,沈鸾是自己留在客栈的。   话有未了,倏然听见门外响起一声轻笑,阮芸缓步踏入沈鸾屋中,她挽着沈鸾手臂,温声细语:“让茯苓把你东西收拾收拾,今日就和姨母回家。”   沈鸾愕然:“可是……”   “你且宽心,那人一早就走来,姨母亲自看着他登船离开的,定不会出错。若非如此,姨母定不敢现在就来找你。”   阮芸轻轻叹一声,“想来朝中政事那般多,他定不会在外面久留的。”   侍女扶着阮芸的身子:“夫人莫再叹气了,你如今身子重,比不得从前。”   “……身子重?”   沈鸾不解皱眉,视线随着阮芸的手,下落至她腹间。   宽松的衣袍遮挡,暂且看不出什么异样。   思忖片刻,沈鸾瞳孔倏然一紧:“姨母,你、你……”   阮芸拍拍沈鸾的手,赧然一笑:“如今才一个多月,若不是昨日碰巧在山上遇上老神医,我自己都不知道。”   侍女端来一张六角斑竹梳背椅,又拿来青缎引枕,小心搀扶着阮芸坐下。   “夫人是头胎,定当注意点,昨日神医才说了,切莫伤神费心。”   阮芸笑睨侍女一眼:“就你话多,我何来那么多心可费?”   她搂着沈鸾入怀,轻拍沈鸾的手背:“我就操心我们阿鸾一人就够够的了。”她笑容温和慈爱,拉着沈鸾的手放在自己腹部,“大夫说如今还不显怀,再过几个月,兴许他就会动了。阿鸾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刚派了人去找你姨父,兴许还有两日,他就回来了。”   阮芸滔滔不绝,眉梢眼角都是有了孩子的喜悦。   沈鸾双目怔怔,似是还未回过神。   阮芸觑着她笑:“阿鸾怎么了,是不是还在为那人烦心?你放心,那人早走了,日后也不会……”   春风拂过,檐铃晃动。   似有所感,沈鸾目光越过阮芸肩头,落在她身后徐徐走来的一人脸上。   裴晏一身玄色暗金海波纹袍衫,唇角抿着浅淡笑意,步履款款,漫不经心朝沈鸾投去一眼。   话却是对着阮芸说的:“阮夫人。”   他唇角轻勾,讥诮和嘲讽尽显。   沈鸾本能往前半步,挡住了阮芸惊恐万分的视线。   阮芸瞠目结舌,低声呢喃:“怎么会,你明明……”   晨光微露时,她明明亲眼见着裴晏离开的。   裴晏轻哂,动作熟稔将沈鸾揽入怀中,他声音淡淡:“区区一张面具而已,阮夫人见多识广,定不会不认识。”   阮芸不安:“你、你……”   裴晏声音轻轻:“朕昨夜在何处,卿卿应是更清楚的。”   阮芸扶着侍女的手,险些站不稳,身子摇摇欲坠,望向沈鸾双目满是担忧和紧张:“阿鸾,他作夜真的……”   阮芸气恼瞪向裴晏:“陛下突然出现在青州,是想做什么?”   她咬牙切齿,礼数尊卑全然抛在脑后,“怎么,你那好父皇害死了我的姐姐,如今连我的阿鸾……”   腹部忽的阵痛,阮芸疼得白了脸。   沈鸾顾不得其他,甩开裴晏上前扶住人。一面唤人传大夫来,一面安抚阮芸:“姨母,他并未对我做什么。”   阮芸紧攥住沈鸾的手腕,一张脸血色全无,她又想起惨死在皇城的姐姐。   有裴晏在,阮芸定不会安心。   沈鸾扶着人去了内室,大夫很快赶来,幸好阮芸平日身子康健,只日后注意保持情绪平和即可。   阮芸卧在贵妃榻上,眉眼低垂,眼中愧疚不安:“阿鸾,你和姨母说实话,他、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不好的事……”   “姨母,没有的。”   大夫才说阮芸不宜过激,沈鸾自然不敢多言,好生安慰了好半晌。   沈鸾帮阮芸揉着额角,她轻声:“姨母,他若是真对我不好,今日姨母也不会这般轻易见到我了。”   裴晏如今贵为九五至尊,想带走一个沈鸾,实在是易如反掌。   阮芸怔怔:“……是吗?”   “自然是真的。”沈鸾垂首低眉,“且先前大夫不总说心病难医吗,如今他来了,我这病也……”   阮芸紧握住沈鸾的手腕:“你这心病,和他有关?”   沈鸾垂目,须臾,点点头。   阮芸将信将疑。   沈鸾弯唇,反手握住阮芸双手:“我知晓姨母一心为我好,然这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姨母信我一回,可好?”   她倚着阮芸肩头,“姨母,我不是小孩了,能自己处理好的。”   好说歹说,终将阮芸劝回乔家,朱轮华盖香车缓缓消失在长街。   沈鸾倚在窗下,视线追随着马车的踪迹,直至它没入街口。   她缓缓闭上双目,唇角溢出一声冷笑:“你满意了?”   紫檀嵌玉雕插屏外,一人手执纸扇,缓步自插屏后走出。   沈鸾睁开眼,杏眸愠怒瞪着人。   怪道裴晏一早没了踪影,怪不得裴晏肯让阮芸见自己,他是故意的,故意让自己知道阮芸怀孕的事。   裴晏猜准了,自己定不会让阮芸跟着担惊受怕,自然也不会将昨夜的事告知。   沈鸾咬紧下唇,双目通红:“裴晏,你好卑鄙。”   “……那又如何?”   不顾沈鸾的拳打脚踢,裴晏不由分说将人揽入怀中,手臂紧箍住人,裴晏笑声低低,掠过沈鸾耳畔。   “卿卿,我不在乎你恨不恨我。”   只要沈鸾在他身边,就够了。   薄唇轻捻过沈鸾的耳垂,裴晏目光阴翳,强|硬握住沈鸾的手指,十指紧扣。   且如今,阮芸又有了身子。   沈鸾沉着脸,面色如霜:“……裴晏,你是在威胁我?”   脚下趔趄,沈鸾跌卧在窗前的贵妃榻上,裴晏一手撑在她枕边,居高临下俯视着人。   那攥着沈鸾的手迟迟不肯松开。   裴晏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若不是你担心她,也不会如此。”   是沈鸾先有了软肋,他才有了可趁之机。   沈鸾恼羞成怒,眼睛都气红:“她是我姨母,我自然会担心她!”   “那以前呢?”   攥着沈鸾手腕的手指渐渐加深力道,裴晏力气极大,似乎要将沈鸾的手腕捏碎。   他一字一顿,“……所有人都比我重要,是吗?”   以前是沈氏,是那个假冒的沈廖岳,如今又换成了阮芸。   他永远比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重要,所以沈鸾总能一而再再而三丢下自己,头也不回。   一次又一次。   沈鸾别过脸,半晌方道:“那你拿我姨母威胁我,是想做什么?”      蓦地,沈鸾想到前些日子裴晏全国采选秀女入宫的事,他都快有了后宫三千,为何还要自己……   沈鸾眼角泛红,“怎么,陛下也想学先帝,将我幽禁在深宫,一辈子见不得人?”   四目相对。   沈鸾眼角泛出层层水雾。   少顷,裴晏冷笑出声:“我在你眼中就是这般卑鄙无耻?”   沈鸾仰首,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人,眼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裴晏怒极反笑,眸光渐冷,犹如缀上一层寒冰。   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沈鸾纤纤细腰往下。   “卿卿知道怎么才是卑鄙无耻吗?”   声音噙着冷意,裴晏攥住沈鸾双足,狠狠朝前一拽。   “我不想弄伤你。”   “夹||紧。”   “再用点力。”   房间啜泣声不断。   良久,青纱帐幔上悬着的金铃终于停下了晃动。   沈鸾埋在枕上,滚烫泪珠泅湿了枕巾,她轻声呜咽。   日光洒落一地。   裴晏俯身,一点点吻过沈鸾眼角的泪珠。   他声音透着喑哑,意有所指,“卿卿,这才是卑鄙无耻。” 第八十八章   紫檀嵌玉插屏外, 青纱帐幔隐隐绰绰。   楹窗下的贵妃榻上,锦衾拥着一人,三千青丝低垂,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陷在枕下。   一双柳眉轻蹙,眼角泪珠未干。   沈鸾闭着眼睛, 似乎沉在不安分的梦境中, 纤纤素手透过青纱帐幔,枕在引枕上。   纱幔之外, 洪太医凝眉, 细细诊了好半晌,拱手起身,朝裴晏抱拳。   “郡主身子……”   话犹未了, 洪太医倏地想起沈鸾如今早不是长安郡主,他眸光稍滞,讷讷收住声jsg。   裴晏面不改色:“卿卿身子如何了?”   许是那场火海死里逃生, 加之那些陈年旧事沉重的回忆,沈鸾这一年大大小小的病不断, 身子比以前虚弱许多。   “郡……姑娘这是思虑过度, 郁结于心。”   洪太医轻叹口气,觑着裴晏脸色, 大着胆子提点一句,“陛下,姑娘如今的身子,不宜、不宜……”   裴晏面如寒冰, 他手心还是攥着沈鸾当年留下的那一方小木雕。   “朕什么也没有做。”   洪太医一时语塞, 话哽在喉间。   他悄悄侧目抬眸,透过那层轻盈纱幔, 轻望里面人的光景。   什么都没做沈鸾就这般,若是做了……   洪太医垂首敛眸,不敢再多看,又细细交待几声,拱手退下。   那药方自送去茶房,自有侍女盯着,空荡荡的雅间内,又只剩下裴晏一人。   帐幔挽起,日光满地。   视线下移,落在沈鸾纤细白皙的脚踝上。   足上的痕迹早就擦了去,只剩一方丝帕,皱巴巴掉落在榻边。   裴晏目光沉沉,喉结轻滚。   只是用脚,沈鸾都能晕过去……   裴晏皱紧眉,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勾住沈鸾青丝,他唇角勾起几分讽刺。   “阮芸就是这般照顾你的?”   声音低低,自胸腔发出,裴晏眉眼低垂,似是在自言自语,“也不过如此。”   ……   落日西沉,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之上。   已是掌灯时分,裴晏人虽不在京中,然政事却半点也不能落下,千里加急送来的奏折堆积如海,高高堆在案几上。   郑平垂手侍立在旁,为裴晏添茶剪烛花:“主子,这是三公主府上送来的信件。”   裴晏对裴仪府上的事半点兴趣也无,他揉揉眉心,忽而想到一墙之隔还有一人。   他凝眉,自郑平手上取下信件。   寥寥数语,不外乎是静太妃身子不适,裴仪请旨前往骊山别院陪伴母妃。   裴晏双眉紧皱,他手指在案沿上轻轻敲着。   紫檀木缂丝屏风上映照点点烛光,裴晏声音微沉:“裴仪又和白世安吵架了?”   京中人人皆知,白世安心中另有所属,若非先帝赐婚,他断不会成为裴仪的驸马爷。   郑平摸不准裴晏的心思,若是往日,裴晏根本不会管三公主府上的事。   闻言,只如实答道:“是,奴才听人说、听人说三公主好像还在公主府门口扇了驸马爷一巴掌,两人闹得……不太愉快。”   岂止是不愉快,那天京中人人茶余饭后的消遣,都是裴仪那一巴掌。   裴晏一手抵着头:“随她去罢。”   一语未了,他忽的仰头望向门外,“卿卿可醒了?”   郑平毕恭毕敬站在一侧:“是,姑娘早醒了,如今正唤人打水。”   雅间内。   紫檀嵌玉插屏后,沈鸾心不在焉坐在贵妃榻上,她双足秀丽,一手就能握住。   沐盆的水换了一回又一回,沈鸾仍不餍足。   一双杏眸哭得红肿,眉眼低垂,眼睫上还垂着泪珠。      沐盆水面澄澈空明,浸泡一双莹莹小脚。   脚踝白净纤细,那上面悬挂着的水珠……   沈鸾眼中划过几分慌乱和不安。   她仍记着裴晏握着她双足,拿她的脚去……   滚烫的浊液好似还悬在自己足尖,沈鸾面色慌乱:“茯苓茯苓,再打新的水来。”   茯苓不解:“姑娘,您已经泡了半个多时辰了,若是再泡下去……”   沈鸾小声抽噎,低垂着眼眸:“你不懂。”   她的脚……太脏了,竟然会碰到那样的地方。   沈鸾泫然欲泣,又催促着茯苓换新的水来。   自方才伊始,茯苓已换了十来回水,然沈鸾总觉得不满。   无奈之下,茯苓只能依言,端着沐盆出去。   越过紫檀嵌玉插屏,猝不及防,迎面直直撞上裴晏。   茯苓惊得低垂视线:“陛……”   裴晏抬手阻止。   ……   粉彩云龙镂空长方香炉上燃着袅袅青烟,身后倚着青缎靠背,沈鸾倚在贵妃榻上,昏昏欲睡。   罗袜轻解,一双玉足悬在半空。   遥遥听见房间有脚步声响起,沈鸾半梦半醒,只当是去而复返的茯苓。   姿势不动,沈鸾一双秋眸紧闭,双足踏入沐盆之中,水珠溅上足背。   沈鸾声音轻轻:“妆台前还有一小盒玫瑰香膏,你去取了来。”   那香膏沈鸾往日还嫌弃花香熏得头疼,如今拿来用,却是刚刚好的。   沁凉的香膏轻轻抹上足背,攥着自己脚腕的手指修长,是不同于茯苓双手的触感。   指尖灼热,香膏很快在裴晏掌中化开。   沈鸾陡地一惊,睁眼,果不其然望见裴晏低垂的眉目。   一双纤细玉足踏在裴晏手心,他一手握住沈鸾脚腕,细细抚上玫瑰香膏。   裴晏长指抹着香膏,沈鸾只看一眼,蓦地又想起晨间那一幕。   面红耳赤,耳尖爬上一层浅浅的粉色,气恼交加。   沈鸾猛地自裴晏手中抽回自己的双足,动作之大,不小心踢翻地上的沐盆。   哗啦一声响。   顷刻间热水洒落一地。   茯苓和绿萼服侍在门口,听见动静,齐齐跪在门口。   面面相觑,一面担心沈鸾,一面又惧怕裴晏的威严。   他早已不是明蕊殿那个任人宰割的五皇子,而是九五至尊,高坐龙椅之上。   紫檀嵌玉插屏后,沈鸾足尖还挂着水珠,偶有清水溅湿裴晏的长袍。   裴晏一双黑眸沉沉,深黑晦暗,眼中波涛汹涌。   沈鸾惧怕往后退开两三步,一脸的戒备不安:“……你又想做什么?”   玄色团花纹缂丝长袍染上水珠,深浅不一。   裴晏漫不经心朝沈鸾投去一眼,唇角勾起几分轻蔑:“我若是想做什么,你能躲得过去?”   一句话,又将沈鸾拉回晨间那一场慌乱湿漉漉的回忆中。   沈鸾瞪红一双眼睛,杏眸蓄满泪水。   少顷,沈鸾背对着裴晏滑入锦衾。   帐幔松下,沈鸾听见裴晏唤人进屋收拾地上的狼藉。   再然后,青纱帐幔挽起,后背贴上一抹灼热。   裴晏不由分说拥着沈鸾,手臂环着细腰,温热气息落在沈鸾颈间,无孔不入。   柳眉稍拢,沈鸾只觉不适,往前挪了一挪。   只可惜只挪动半分,又让人重新捞了回去。   裴晏声音低沉,透着疲惫,还有几分意味不明的喑哑:“别乱动。”   沈鸾浑身僵硬。   贵妃榻虽然不小,然她和裴晏盖着同一张锦衾,纵使自己再心大,也忽略不了抵在后背的那一物。   顾不得裴晏刚刚的警告,沈鸾震惊转身,身子蜷成一团:“你怎么、怎么……”   那画本她虽看了,然也只是看看。   沈鸾红着耳根,胸前起伏,她不敢往下看,深怕又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裴晏睁开眼,眸光淡定从容:“知道怕了?”   “你……不要脸。”   养在深闺十余年,粗鄙的话沈鸾不会,气急了,也只会骂几声“登徒子”“无耻卑鄙”。   裴晏欣然接受。   沈鸾眼睛气红:“你就只会欺负我。”   “……我欺负你?”   似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裴晏骤然靠近,顷刻间他和沈鸾只剩下半寸之距。   气息交叠,两人视线在空中相碰。   沈鸾看见裴晏近在咫尺的脸,望见他根根分明的睫毛,那一双黑眸幽深,似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长指扼住沈鸾下颌,裴晏气息逼近,不容许她躲开半分。   “我若是真想欺负你……”   指尖泛白。   裴晏视线一点点往下,顺着沈鸾腰线滑落至她足尖。   沈鸾惊恐万分,下意识将双足往锦衾藏。   裴晏低声一笑,他一手揽着沈鸾腰身,炽热掌心贴着沈鸾后脊,朝前一按。   只隔着单薄春衫,根本不足以挡住那物的灼热。   沈鸾涨红脖子,双目直直,一瞬不瞬。   扼住自己下颌的手指渐渐往上,裴晏指腹抵着沈鸾的唇珠,意有所指。   “就该用你这一处了。”   万籁俱寂,屋内落针可闻。   沈鸾眼中错愕惊现,只是用脚她都已经,若是真的用……   喉咙倏地一阵干呕,恍惚之际,沈鸾好似又闻到那一股腥味,她猛地将人推开,双手捂住红唇:“你想都别想!”   裴晏眸色微沉,盯着沈鸾不语。   须臾,他重新将人搂入怀:“只要卿卿别惹我生气,就不会。”   裴晏拥着人,“陪我躺会。”   抵在素腰的手掌纹丝不动,沈鸾僵硬着身子,双眼盯着帐幔上悬着的金铃,眼珠子随着铃铛晃动。   半点也不敢闭眼。   片刻,耳边终传来裴晏平缓的呼吸。   沈鸾轻轻舒出口气,不多时,沈鸾终于忍不住,也跟着睡了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闭上眼的那一刻,身侧人忽的睁开眼。   裴晏眸中清明透澈,半点睡意也无。   手指勾着沈鸾长指,裴晏垂首,高挺的鼻尖顺着沈   鸾耳jsg尖往下,最后停留在沈鸾肩窝。   还在睡梦中的人并未察觉危险的靠近。   裴晏眸色晦暗不明,尖齿磨着沈鸾颈间,一口咬上。   良久,裴晏喑哑的声音随着袅袅熏香氤氲而起。   他低声道。   “不许再丢下我。”   “……卿卿。”   ……   乔府上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一众奴仆手持羊角灯,自廊檐下穿过。   阮芸轻抚眉心,双眉紧皱,惴惴不安。   侍女秉烛前来,帐幔挽起,她轻声:“夫人,可是身子不适?”   她搀扶着阮芸坐起,另取了青缎引枕来,靠在阮芸后背。   “可是小腿浮肿难受?那大夫说了,有孕在身都会这样,要不……奴婢给你捶一捶?”   阮芸摆摆手,又让侍女取了金镶双扣玻璃薄荷香盒来,轻嗅一会,终于有所好转。   阮芸抚着心口,长叹口气:“我就是担心阿鸾。”   她已经丢了一位姐姐,若是姐姐的孩子也护不住……   阮芸热泪盈眶,双眼泪珠垂落,“日后我还有何颜面去见她。”   裴晏是帝王,坐拥万里江山,沈鸾若真受了委屈,她一个小小的商人之妇,怎么为她讨回公道。   侍女轻声安抚,又拿丝帕细细擦去阮芸眼角的泪珠:“夫人莫哭了,这有身孕本就辛苦,若再伤神累了身子,姑娘知道了,定是要伤心的。”   阮芸挽唇:“阿鸾是个好孩子,她就是怕我担心,所以才不和我说实话。明日……明日你叫他们备车,我再去看看阿鸾,别叫她知道。”   晨曦微露,雾霭沉沉。   湿漉漉的长街迎来一辆朱轮华盖香车,阮芸扶着侍女的手,缓缓踏上脚凳。   客栈安静无声,微薄金光覆在屋檐之上。   沈鸾显然还未起身。   茯苓和绿萼都在茶房,守着炉子为沈鸾煎药。   尚未走近,耳边已传来茯苓一声长叹:“我还当姑娘近来改了性子,谁知如今又是这般,一点药都不肯多吃。”   阮芸面露怔忪,稍稍驻足。   侧耳细听,手中丝帕紧攥在一处。她虽未曾去过京城,也未见过还是长安郡主的沈鸾,然天下之人众口悠悠,且长安郡主又得先帝重视。   阮芸听过沈鸾骄矜任性,听过她在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皇后待沈鸾,也是客客气气,不敢多说一句重话。   阮芸还以为,沈鸾过着这般的日子,性子自然骄纵。   然过去这一年,她从未听过沈鸾道过一声不好,阮芸送的吃食,送的所有东西,沈鸾都只会说“好”。   就是连着吃将近半年的中药,沈鸾也未曾提过半个“苦”字,对着阮芸,沈鸾总是愧疚居多,半点娇气的性子也无。   阮芸还当沈鸾本就是这样的人,谁知、谁知……   茶房二人还在闲谈,阮芸失魂落魄走出客栈,遥遥的,却见马车旁站着一人。   乔鸿渊风尘仆仆赶回青州,听说阮芸前来客栈,他当即调转方向,快马奔来。   见到妻子,乔洪渊满脸堆笑:“去见阿鸾了?”   乔鸿渊扶着妻子,小心翼翼登上马车,又吩咐车夫仔细着点。   “怎么郁郁寡欢,可是阿鸾有什么不好?”   阮芸眼角微热,摇摇头:“我是她姨母,和她相处了一年多,却连阿鸾不爱吃药汁都不知。”   阮芸唇角弯起几分苦涩。   她也是刚刚才知道,沈鸾吃药,必得要橼香楼的蜜饯才肯吃上一两口,还得人好声好气哄上半日。   乔鸿渊温声:“阿鸾是怕你担心,所以当着你的面,才不肯叫苦。”   “都是一家人,怎么可能不担心。”阮芸眉角轻皱。   刚她听绿萼说,昨日裴晏说了半夜好话,沈鸾也未肯喝药。   连着摔了两个官窑小碗,最后闹了一个多时辰,那药才喝完。   乔鸿渊搂着妻子在怀,他好笑:“芸娘这是……吃味了?”   阮芸瞪丈夫一眼,口是心非:“我和那样的人吃味做甚么?我就是想着,阿鸾在我眼前那般听话懂事……”   然而沈鸾在裴晏面前,却半点小性子也未曾收敛。   只有真正的心无芥蒂,才有可能那般。   阮芸忍不住,又轻叹一声:“我是她姨母,怎么说我也比那个人亲近罢,怎么阿鸾就不在我眼前耍小性子呢?”   乔鸿渊笑着哄人:“你也知阿鸾那孩子好,她就是怕你担心。且她和圣上关系好,你是该放心才是,怎么反倒吃起味来?”   “好什么好,他连哄阿鸾吃药都不行,这样的人,才进不了我们阮家的门。”   阮芸是有身子的人,乔鸿渊自然不会和妻子争辩,只连声道是,不小心碰到肩头,乔鸿渊皱紧眉,当即疼白了脸。   阮芸吓坏了胆子:“怎么了?你可是……可是路上又遇上山匪了?”   乔鸿渊这回去的地方偏僻,且他一介商人,押着货物,难免路上会遇到不法之徒。   先前有一回,乔鸿渊险些丢了命,吓得阮芸差点在家哭晕过去。   “不碍事,只是一点小伤。”乔鸿渊不忍妻子为自己担惊受怕,他弯唇,“说起来,这事还得多亏了陛下。”   阮芸不解:“和他有何干系?”   “路上遇见了劫匪是不差,那山路崎岖,本就不好走路。若不是金吾军出手相救,我恐怕此刻早就……”   阮芸难以置信,又是惊又是忧心忡忡:“那也不见得是陛下的人,许是那金吾军……”   “若非是陛下的人,他们怎么可能会护送我回青州,且先前被劫的货物,还都送还了来?我不过一介商人,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阮芸垂首低眉,一来心疼丈夫劫后余生,二来又担心沈鸾。   少顷,她长叹一声。阮芸悠悠道:“这点,他倒是不像他父皇。”   不像那人只顾一己私利,害姐姐惨死宫中。   话音甫落,阮芸仍不放心丈夫,说是等会叫大夫到府上,她要亲耳听大夫说才放心。   乔鸿渊弯眼笑笑,拥住阮芸双肩:“都听芸娘的。”   他拍拍妻子后背,“别多想,阿鸾如今大了,自有分寸,你看她像是会吃亏的人吗?且我看着,她倒不是真的对陛下无意。”   乔鸿渊笑出声,“这种事,芸娘不会看不出来的。”   阮芸别过眼,她是过来人,自然不会看不出沈鸾和裴晏之间的情愫。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任由沈鸾留在客栈。   马车缓缓在乔府门前停下,阮芸扶着丈夫的手下了马车。   “话是这样说的,然我这颗心……”   一语未了,阮芸忽的收住声,她诧异望向那缩在石狮旁的少年。   “……秦钰,你怎么在这?” 第八十九章   府门洞开, 乔府门前悬着两盏掐丝珐琅云蝠纹花篮式壁灯。   晨曦乍破,日光轻盈洒落在檐角,云影横斜。   两侧高大的石狮子旁, 倚着一人,石青圆领窄袖长袍, 秦钰眉眼透着疲惫无力, 整个人好似沧桑好几岁。   他怀里宝贝似的抱着一物,瞧见下马车的阮芸和乔鸿渊, 秦钰当即扬起唇角, 眉眼间的困倦一扫而空。   只他忘了方才蹲太久了,双脚发麻,险些一个趔趄, 朝前摔去,幸而身侧的小厮眼疾手快扶住人。   那小厮急得满头大汗,攥着秦钰不肯松手:“我的爷, 你可快别闹了,这要是老爷知道你跑出来, 指不定得让小的几个多掉几层皮……”   秦钰不以为意推开人:“我爹还歇着呢, 你走开,别挡我路。”   他脸上还有少许的灰烬, 身上的长袍也灰扑扑的。乔鸿渊瞳孔紧缩:“秦公子,您这是……”   他还以为秦钰又被秦父罚跪祠堂,翻墙偷跑出来。   秦钰挥挥衣袖上的拂尘,拱手作揖:“不碍事, 只是刚刚书房不小心走了水……”   秦钰垂下眼眸, 欲言又止。   说是走水,然烧的却全是他的画, 画上之人,自然都是沈鸾。   若非还有一幅放在自己枕边,兴许也就那人烧了去。   秦钰抬起头,视线落在阮芸脸上:“阮夫人,沈姑娘如今……可还好,我、我能见见她吗?”   ……   晨光层层叠在檐角,罗绮穿林,茯苓和绿萼端着沐盆,伺候沈鸾盥漱。   这两日,裴晏都不在客栈。   沈鸾乐得自在,又想起裴晏那日做的事,郁郁寡欢。   绿萼站在沈鸾身后,小心翼翼为她挽发。   鬓间的珍珠玉钗晶莹剔透,绿萼对镜为沈鸾贴花钿:“姑娘瞧瞧,可还行?”   沈鸾抬眼望一眼镜中的女子,满头珠翠,云鬓珠钗,恍惚之际,她好似又看见了蓬莱殿的长安郡主。   陡地一惊,沈鸾别过目光,眼前阵阵晕眩。   绿萼匆匆扶住人,面露不安:“姑娘可是又头晕了?”   她轻叹一声,幽怨剜沈鸾一眼,“昨日jsg送的药,姑娘可是又偷偷倒掉了?”   沈鸾眼神飘忽:“别胡说,那药是你看着我吃的。”   绿萼撇撇嘴:“姑娘还敢提,每回吃药,姑娘不是找借口打发我和茯苓出去,真当我们瞧不出来?”   沈鸾弯眼笑笑,目光低垂,忽而却见客栈门前有一人探头探脑,焦急不安。   沈鸾面露怔忪:“绿萼,那可是姨母身边的侍女?”   绿萼往楼下望,顾不得其他,忙不迭下楼接人。   侍女慌里慌张,原是为阮芸腹中孩子一事:“夫人是头胎,这两日吐得厉害,她又不肯让我们和姑娘说,怕叫姑娘担心。奴婢想了许久,还是得告诉姑娘一声。”   手中捏着的簪花棒应声落地,沈鸾来不及唤人捡起,匆忙望向绿萼:“你去找洪太医来,叫他去一趟乔府……罢,我和他一起过去。”   绿萼惊恐:“可是陛……”   一语未了,忽而见洪太医步履匆匆,朝沈鸾躬身:“主子。”      沈鸾轻声:“你随我去趟乔府,我姨母……”   洪太医拱手,窘迫至极:“阮夫人兴许不太想见到我。”   沈鸾讶异:“你们见过?”   侍女福身,温声细语:“这位太医先前是来府上,但是夫人、夫人……”   阮芸本就对皇室深恶痛绝,怎会轻易让洪太医进门,且还涉及到她腹中孩儿,阮芸自然慎之又慎。   沈鸾轻轻叹口气:“姨母真的是……”   她望向洪太医,双眉渐拢,“你是何时去的乔府?”   洪太医毕恭毕敬:“前日。”   沈鸾笑意淡下。   算算时日,那应是阮芸刚得知身子有孕那会。   她垂首敛眸:“……他让你去的?”   洪太医实话实说:“是。”   只可惜还未见着人,就被阮芸客客气气“请”出了门。   阮芸有孕在身,洪太医自然不会强行闯入,在门口略站了一会,又回到客栈。   这事,沈鸾从未听人提起过。   ……   马车骨碌碌前行,缓缓冲破日光。   绿萼轻挑起车帘,往后望一眼伫立在光影中的客栈,她狐疑眨眨眼,“噫”了一声。   茯苓好奇凑上前:“你看什么呢?”   绿萼弯唇:“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会走得这么容易。”   她还以为依裴晏的性子,定不会轻易放沈鸾离开。   刚刚沈鸾让人备车时,绿萼还提心吊胆好一阵,深怕踏出客栈就被拦下。   茯苓莞尔:“其实陛下看着,也没先前我想的那般可怕。”   “那是你没见过他可怕的样子。”   倚在青缎靠背上的沈鸾忽然睁开眼,她声音淡淡,“若是今日我的去的不是乔府,你以为我们走得了?”   茯苓一时语塞,她低下双眼:“是我糊涂了,姑娘。”   沈鸾摇摇头,恰好马车行至乔府,她和洪太医一前一后自两辆马车而下,阮芸的侍女也跟着陪伴在侧。   阮芸见她来,气得瞪了侍女好几眼,她气呼呼:“……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让阿鸾来做什么?”   青纱帐幔挽起,沈鸾取来两个金蟒靠背,靠在阮芸身后,垫着。   “姨母的事都是大事,她也是为你好。”   侍女跟在阮芸身边几十年,自然晓得她的心意:“夫人这两日都念叨着姑娘,这会见到人,合该好好说话才是。待姑娘走了,您再训奴婢也不迟。”   阮芸笑言:“就你会说话。”   引枕靠在阮芸手下,沈鸾不放心,唤洪太医前来把脉。   她轻声:“我姨母身子如何了?”   洪太医不敢隐瞒,实话告知:“夫人身子虽无大碍,但还是得静心休养,不可伤神。夫人近日可是时常觉得头疼?”   有沈鸾在,阮芸自然不会给洪太医脸色看,她点头:“是有些头疼,不过都是老毛病了,就不劳太医……”   洪太医拱手:“下官这有一方子,是治头疾所用。”   宫里的方子,自然是好的。      沈鸾赶忙让洪太医写出来。   洪太医依言告退。   阮芸拢眉,面露不悦,她还是不喜欢裴晏身边的人。   沈鸾拍拍阮芸的手背:“洪太医不是那样的人,京中的福安堂,都是他设的。”   阮芸惊讶:“原来是他。”   福安堂专为无家可归的孩童所设,阮芸走南闯北,也曾听过这事,却不知这人竟是洪太医。   阮芸点点头:“那他倒真是好人,是我先前无礼了。”   能倾家荡产、不计回报对孩童施以援手的人,自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   沈鸾挽唇,知道阮芸是担心自己:“姨母,京中……也不是人人都是坏的。”   又细心安抚阮芸好一阵,沈鸾方悄声离开:“姨母,我下回再来瞧你。”   阮芸道了声好,待沈鸾走至门口,她忽而出声唤人:“阿鸾。”   沈鸾转过身,侧目:“……姨母?”   阮芸盯着她看了半晌,终还是没提及秦钰二字,只摇头道:“你去罢,姨母没事。”   沈鸾将信将疑,还当阮芸是身子不适,一路走一路追问洪太医:“我姨母真的身子无大碍吗,我怎么瞧着她脸色不太好。”   洪太医:“女子有孕在身,身子自然虚弱些,主子不必忧心。”   沈鸾皱眉:“可是她……”   一语未了,忽见乔府门前还站着一人,沈鸾驻足:“……秦公子?”   秦钰抬眼,再三犹豫,终还是上前。   “沈姑娘,我今日来……我今日来,就是想问问你……”   洪太医识趣先一步离开,茯苓和绿萼往后退开几步,不远不近守着沈鸾。   秦钰仰起头,视线和沈鸾撞上。   沈鸾一双眼睛澄澈空明,望着他的目光平静从容,全无半点波动。   迎着这样的目光看了半晌,秦钰终先败下阵来,他垂首。   日影横波,日光渐渐消失在头顶。   那句“我心悦你”哽在喉咙良久,终还是随着日光消失。   “罢了。”秦钰笑笑,他本就知道沈鸾心中没有自己,今日过来,不过是心有不甘。   他扬首,将怀中一物递给沈鸾:“这是我先前答应给你的画,你若是喜欢就留下,若是不喜欢……”   那是他仅存唯一一幅沈鸾的画像,其余的都叫人烧光了。   “多谢。”沈鸾眼中满是客气感激,她抬首,斟酌一会,终道,“秦公子,我其实……”   秦钰往后退开半步,几乎是落荒而逃:“我、我今日还有事,改日再来看望阮夫人。”   话落,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茯苓和绿萼不解上前:“秦公子怎么走了?”   低头看见沈鸾手中的画像,茯苓笑笑,“姑娘快瞧,秦公子画得真好。”   沈鸾:“确实不错。”   她转身踏上脚凳,车帘挽起,沈鸾猝不及防,和一双深黑阴翳的眸子撞上。   裴晏坐在马车上,一张脸隐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他垂眸,视线漫不经心在沈鸾手上的画卷上轻轻掠过。   他唇角勾起一抹笑:“他倒是真的不怕死。”   秦钰书房藏着的沈鸾画像都让裴晏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   沈鸾往后退开半步:“你想做什么?”   ……   客栈雅间内青烟未烬,一众侍从都被拦在门口。   沈鸾双足腾在半空,自下了马车,她就被裴晏拦腰抱起。   沈鸾再怎么推搡,也逃不开裴晏的桎梏。   “裴晏,你放开我!”   槅木扇门在身后闭上,隔绝了外面一室的日光。   裴晏面沉如水,阴郁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直接将沈鸾扛至书案上。   冰冷的案几透过轻薄的春衫,沈鸾一个哆嗦。   她手中的画卷早就被裴晏丢进香炉,熊熊大火燃烧。   沈鸾瞠目结舌,她后知后觉:“你是不是对秦钰做了什么?他不过是……”   话音甫落,裴晏倏地倾身而下。   落在沈鸾唇角的吻霸道凶狠,似野兽撕咬猎物,血腥味顷刻在唇齿间蔓延。   他一手握着沈鸾细腰,指间力气极大,不容许沈鸾往后退开半分。   日光高照,支摘窗紧闭,一窗之隔,是长街店肆小贩的叫卖声。   孩童的笑声不绝于耳,沈鸾却什么也听不见。   纤细白皙的脖颈落在裴晏手中,她被迫高高扬着头,唇齿疼得厉害,不时有呜咽声溢出。   良久,那濒临窒息的感觉终于消失。   沈鸾急促喘着气,鬓松钗乱。   四目相对,沈鸾眼中只有惊恐不安。   “……卿卿很担心他?”裴晏轻嗤。   自重逢之后,裴晏从沈鸾口中听过阮芸,听过秦钰,她关心的人那么多,却唯独没有自己。   裴晏眸色渐沉。   沈鸾瞳孔紧缩:“你想对他做什么jsg,他不过是给我送了一幅画……”   落在自己腰间的手指忽的朝前一按,裴晏居高临下望着沈鸾。   他衣袍齐整,未见半分凌乱,一双黑眸阴翳幽深。裴晏垂首,高挺的鼻尖沿着沈鸾的下颌一点点往下,惊起无数的颤栗。   凉薄的双唇贴在沈鸾喉咙处,轻轻摩挲,那一处脉搏跳动,好像随时都会丧命在裴晏口中。   沈鸾惊惧万分,仰着头半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裴晏低低一笑:“上回的画,卿卿是不喜欢吗?”   沈鸾闻言一颤:“没、没有。”   裴晏自说自话:“许是那颜料不好,所以卿卿才不喜欢。”   裴晏在她颈间留下一个清晰的齿印,而后缓缓退开,“再换别的就是了。”   ……   紫檀木书案前,裴晏一身月白色宝相花纹圆领长袍站立,一双黑眸沉沉,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平静如秋水。   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一支毛笔。   那狼毫毛笔天然细腻,很快,消失在沈鸾衣裙之下。   笔尖沾上点点水珠。   少顷,书房响起裴晏沉着冷静的一声。   他拍拍沈鸾的双足。   “再分开一点。” 第九十章   铜胎掐丝珐琅莲式香炉上漫着袅袅青烟, 沈鸾眸光迷离,眼神渐渐涣散。   指尖泛白,紧紧攥着裴晏的衣襟。   唇齿间不是有低吟溢出。   那毛笔柔顺细腻, 沈鸾咬紧下唇,深怕屋外的人听见动静。   杏眸哭得红肿, 眼睫上的泪珠垂落, 顺着眼角往下滑落,重重砸向手背。   她能清楚感觉到毛笔的形状, 感觉到毛笔的深入浅出。   裴晏儒雅冷静站在书案前, 双目平静沉沉,他垂首低眸,如墨的眸子牢牢盯着身前的沈鸾, 一寸不离。   故意似的,裴晏手中的动作时而重时而轻,折磨得沈鸾说不出半个字, 攥着裴晏衣襟的手指渐渐往下滑。   蔻丹染着凤仙花汁,直直掐入裴晏的手臂。   手背上粉色蔓延, 最后直直漫至全身, 香汗淋漓,沈鸾整个人犹如坠入水中一样。   既气愤又羞恼。   眼中泪水蓄满, 沈鸾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用来蟾宫折桂、考取功名的毛笔,竟会用在这样的地方。   裴晏仍和先前那般,衣冠赫奕, 没有一丝一毫的凌乱。而她身下的衣裙, 却早就乱得不成样子。   茯苓和绿萼心惊胆战跪在楼下,身前是佩戴腰刀, 面色冷峻的金吾军。   茯苓忧心忡忡,想起先前自己还为裴晏说话,恨不得当即给自己一巴掌。   双膝跪得生疼,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楼上忽而传来哐当一声。   茯苓和绿萼陡然一惊,齐齐往楼上望去,惊慌失措提裙起身,迎接自己的,却是一把泛着亮光的刀刃。   书房内,满案几狼藉,不堪入目。   郎窑红釉杯打翻在地,汩汩茶水流淌,顺着书案流下,没入地毯上本就存在的一滩水迹。   沈鸾双目失神,鬓松钗乱,耳边密密汗珠沁着。   裴晏站在沐盆前,他还是先前的那番表情,垂首低眉,慢条斯理拿巾帕擦洗手背上的浊液。   那支毛笔孤零零滚落在地毯上,笔尖泥泞不堪。   青纱帐幔隐绰,沈鸾倚在贵妃榻上,半张脸埋在枕下,乌发凌乱。   她望着裴晏自紫檀嵌玉插屏后走出,脚步声缓缓,而后,停在她榻前。   帐幔挽起,颀长身影笼罩在沈鸾身上。   裴晏俯身,修长白净的手指轻抚过沈鸾眼角,滚烫泪珠沾湿他指尖。   只轻轻一碰,沈鸾立刻抖了一抖。   她又想起先前那一幕。   裴晏低声一笑:“怎么还是那么多水。”   他垂首,一点点吻过沈鸾的眉眼,慢慢往下,直至贴上红唇。   唇齿相依。   沈鸾挣扎着躲开,然很快又被抓了回去,下颌被迫扬起,只有低低的啜泣响起。   “……我恨你。”   裴晏不为所动,只轻轻嗯了声,又偏首吻过沈鸾眼角的泪珠:“卿卿只要记得我就行了。”   ……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紧闭的槅木扇门终于被人推开。   春光落满一地。   郑平垂手侍立在一侧,遥遥瞧见裴晏的身影,赶忙迎了上去:“主子。”   目光落到裴晏紧皱的双眉,郑平猛地一惊,往后退开半步:“快去请洪太医。”   彩绣缂丝屏风后,裴晏袍衫解开,露出肩膀上一道显眼的疤痕,那一处是新伤,包扎的纱布今早刚换上,如今又染上嫣红血色。   洪太医双眉紧皱,面色凝重。   裴晏前日遭人刺杀,虽然逃过一劫,然肩上还是不小心被箭矢刺穿。   血肉模糊,伤及筋骨。   怕沈鸾发现,裴晏这两日才没出现在客栈。   洪太医双眉拢在一处,低头在医箱翻找伤药。   纱布解开,汩汩鲜血直往下滚落,触目惊心的一片红。   郑平红了眼睛,匆匆唤侍从上前,拿干净的丝帕为裴晏擦洗伤口。   满满一沐盆的清水,眨眼间已被血色染红。   郑平面色惊恐,小心翼翼擦去裴晏肩上的嫣红,深怕碰到他肩头的伤处。   裴晏面不改色,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染了血色的纱布换下,洪太医又重新倒上药粉,他抬眸觑一眼裴晏的脸色。   适才裴晏下马车时,面色阴沉笼罩,此刻虽仍冷着脸,比之刚刚却已好上不少。   洪太医大着胆子:“主子可和姑娘提过这事?”   他轻轻叹口气,“主子这伤,本就是为着……”   弑父杀君,朝中一众老臣本就对裴晏心生不满,如今裴晏又一意孤行,想亲自揭露先帝那一段肮脏往事。   强夺臣妻,又纵火谋杀朝中功劳累累的将领,哪一桩拎出来都是惊天丑闻,有损先帝的清誉。   沈廖岳一事牵涉极广,当时为先帝所用者,如今有好几人已位及人臣,自然对裴晏的所作所为不满。   裴晏这一路,大大小小遭受的刺杀不下十回。   就连白世安也忍不住劝道,再等等。   再等些时日,为沈将军抱不平也不迟。   裴晏却并未将这话放在耳中。   斑竹六角梳背椅倚在身后,裴晏面色淡淡,清隽的面孔寻不着一丝一毫多余的表情。   洪太医摸不清裴晏的心思,不敢妄加揣测,低头缄默不语。   忽而听见门口有窸窣声音动静响起,转首望去,却是沈鸾身边的茯苓。   ……   紫檀嵌玉插屏后,茯苓和绿萼垂手侍立在一旁,面面相觑。   这几日,沈鸾沐浴更衣从不让她们近身,茯苓和绿萼虽心下困惑,却也不敢忤逆沈鸾的命令,只依言照做。   烧开的热水汩汩倒进浴桶之中,一众侍女忙进忙出,为桶中添上晨间新鲜采撷的花瓣,还有凝霜浆。   往日在蓬莱殿,或是在沈府,沈鸾沐浴都是这般繁琐复杂。   后来搬入乔府,这习惯才一一改了去。   总归是十来年留下的习惯,再次看见侍女送来的凝霜浆,茯苓只觉得熟悉亲切。   “这凝霜浆倒真和姑娘以前用的一样。”   茯苓有意逗沈鸾开心,她搀扶着沈鸾至浴桶前,为她拆开发髻,取下珠钗。   三千青丝落下,松散披落在肩上。   茯苓莞尔:“姑娘可知,洪太医先前和奴婢说什么了?”   沈鸾心不在焉,重重心事压得喘不过气,闻言,也只朝茯苓投去一眼。   她手心攥着一青玉珍珠珠钗:“说什么了?”   “洪太医说,他来青州前,去见过三公主。”   ……裴仪。   手中的珠钗紧紧攥着,硕大莹润的珍珠握在手心,留下清晰的痕迹。   沈鸾猛地转过身,语气透着焦急迫切:“他有见着人吗,裴仪如今怎么样了?她和白世安……”   不在京中,且阮芸对裴家的人向来没有好脸色,每每提及京城,阮芸总会想起惨死在深宫的姐姐。   沈鸾惦记阮芸,自然不会在姨母跟前提起京中的一草一木。   当日得知裴衡宫变落败,自焚于东宫,裴煜又下落不明。   沈鸾心下焦急,却不敢表露半分,深怕阮芸看出端倪,又叫她想起姐姐的伤心事,只夜里偷偷在屋里哭了好几回,白日又和没事人一样。   此时闻得茯苓提起,沈鸾忙不迭问起:“她……如今还好吗?”   茯苓福身,一一回复:“洪太医并未和奴婢说太多,只他来青州前,三公主染了风寒,所以才唤他去了公主府。”   茯苓垂下眉眼,“她和驸马爷,倒是和先前一样。”   裴仪成亲前就不喜欢白世安,如今也不喜欢,时不时就请旨前去骊山别院,在静太妃那躲一阵子的清闲。   知道沈鸾挂念裴仪,茯苓弯唇笑道,轻声宽慰。   “三公主那样的性子,总不会jsg叫人欺负,姑娘且放宽心,待来日回到京中……”   一语未了,茯苓忽然收住声,讪讪怔愣在原地,福身请罪。   “奴婢一时失言,姑娘恕罪。”      沈鸾摆摆手,不以为意。   她垂首,掩下眼底的黯然:“此事和你无关,不必自责。”   说到底,她回不回京城,都是裴晏说了算。   “旁的就罢了,我只是担心姨母……”   适才哭了一阵,沈鸾眼角的泪意虽尽数拭去,然眼中的红肿却怎么褪不了。   绿萼心生不忍,为沈鸾宽衣解带:“姑娘莫担心,洪太医今日也说了,夫人身子康健,定会平安无虞。”   春衫轻薄,绿萼只帮忙解开外衫,还欲继续服侍,倏然见沈鸾侧目:“你们都下去罢。”   绿萼望向沈鸾的眼中满是担忧。   沈鸾弯眼,淡然一笑:“我想自己待一会。”   ……   日光洒落,澄澈透明的清水飘荡着层层花瓣。   沈鸾靠在浴桶边上,任由温水滑过自己白净的肌肤。   红唇咬出血丝,流水滚动,自脖颈而下,沈鸾仍觉得那毛笔还在身下作乱。   好不容易退散的绯色再次漫上耳尖。   侧目,沈鸾一眼就看见裴晏留在自己后背点点红梅。   那颜料不过是自己在珍宝斋随手买的,经不得水的折腾。   为这事,沈鸾这两日沐浴更衣都是避着茯苓和绿萼,深怕叫她二人撞见。   幸好那颜料见了水,只剩下浅浅的一层。   沈鸾偏头望去,手掌落在上方,狠命摩挲上好几回,终叫那红梅又淡上些许。   雅间内热气氤氲。   茯苓和绿萼垂手侍立在门口,倏然瞧见往这边走来的裴晏。   茯苓和绿萼忙忙福身:“陛下,姑……姑娘还在沐浴,尚未起身。”   裴晏眸色一沉:“她在里面待了多久了?”   茯苓:“约莫是……一个多时辰。”   槅木扇门猛地被推开,茯苓欲伸手拦住人,忽而却叫裴晏一个眼神吓住。   她怔忪站在原地,不敢再往前半步。   裴晏大步流星越过紫檀嵌玉插屏,眼中难得流露出几分紧张不安。   沈鸾屏退侍女,又一人在水中……   蓦地,视线缓缓顿住。   紫檀嵌玉插屏后,三千青丝挡住了光滑白皙的后背,沈鸾侧目,一手抚着腰间,不知在寻什么。   她看得专注。   待身后传来脚步声,沈鸾方觉察到裴晏的靠近。   沈鸾惶恐不安,下意识往水下藏。   花瓣随着水面漂浮,层层涟漪漫开,沈鸾紧张不安的声音随之传来。   “你来做什么?”她脸上慌乱,“你、你出去。”   纤纤素手根本挡不住身前的光景。   裴晏步步逼近,晦暗幽深的眸子渐渐漫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手给我。”   声音隐忍喑哑,裴晏双眸沉沉,“或者,我陪卿卿一起。” 第九十一章   紫檀嵌玉插屏竖立, 隐约可见绰绰的两道人影。   案几上设一方汝窑美人瓶,瓶中供着数枝桃花。   花瓣娇艳欲滴,一如此时沈鸾未施粉黛的一张小脸。   许是水雾氤氲, 亦或是羞愤所致,沈鸾一张脸红如春桃。   薄纱似的罗裙裹着美人, 她被裴晏拦腰抱起。仅隔一层轻纱, 裴晏灼热的掌心紧贴在自己腰窝处。   未着罗袜的玉足纤纤,轻垂在半空, 点点水珠顺着足尖滑落, 沿路至屏风前的矮榻。   沈鸾满脸羞赧,绯色似腾腾氤氲水雾,将她整个人团团笼罩。   视线下移, 目光落至自己身前某处柔软,沈鸾忽的闹了个大红脸。   一张脸团团燃烧,红晕似天边晚霞, 紧贴在她双颊。   适才沈鸾出水得急,并未多加留意。如今才发现, 自己身前那一点嫣红, 还沾着一小片玫瑰花瓣。   那花瓣娇小如玉,沾带着水雾, 牢牢沾带在自己身上。   耳尖滚烫,沈鸾努力蜷缩着身子,视线低低垂着,祈求裴晏没有看见那一片花瓣的落处。   无奈天不如人愿。   才刚动动身子, 腰下那一处立刻遭来一记拍打。   裴晏声音冷清, 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隐忍:“别乱动。”   沈鸾全身颤栗,覆在眼睑下的睫毛抖动不已。   耳根子滚烫。   余光瞥见裴晏低垂下眼, 视线在她身前那一处沾着玫瑰花瓣的嫣红停留一瞬。   裴晏眸色渐沉。   沈鸾望不见的地方,裴晏喉结轻轻滚动。   沈鸾抱着侥幸之心,以为对方并未发现端倪。   倏然,搂着自己脖颈的手指往下移动一寸,那手指修长白净,而后,轻轻拂开那一片花瓣。   颤栗骤然至足尖升腾而起,沈鸾僵硬着双目,呼吸都不敢出。   裴晏指尖沁凉,然拂开之后,沈鸾通身上下却似滚烫炉火,绯色蔓延至全身。   身前那一处似红梅傲雪挺立。   沈鸾脸红得更甚,好不容易熬到矮榻前,蓦地,红唇沾上一片玫瑰花瓣。   是方才被裴晏拂开的那一枚。   那花瓣还沾着水汽,隐隐还留有裴晏指尖的温热。   一想到这花瓣是从何处而来,还带着自己的洗澡水,沈鸾当即想拂开。   “不准。”   耳边落下清冷的一声。   矮榻上铺着柔软的狼皮褥子,沈鸾整个人陷在其中。   日光盈盈透过楹花窗,而后,又被裴晏颀长身影挡住。   他俯身,只一手撑在沈鸾耳边。   薄唇落在那一枚花瓣上,浅尝辄止。   落在脸上的气息灼热,好似热浪迎面扑来。   掐着自己素腰的手指不曾松开半分,指尖轻轻泛出润白之色。   紫檀嵌玉插屏就在眼前,沈鸾眸光渐渐涣散。   这么多回,她还是学不了换气。   只感觉到落在颈间的气息越发急促炙热。   那枚花瓣终自唇角滑落,滚落至沈鸾纤细白净的肩上。   罗纱轻拢,榻上的美人双眸氤氲着水雾,泫然欲泣。   泛红的眼角还有适才滴落的泪珠。   再往下,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裴晏眸色一暗。   沈鸾似有所发觉,挡在身前的双臂始终未曾松开半分,然再怎样,也只是徒劳无功。   娇小的手指怎么也挡不住那一处柔软。   裴晏垂目,只觉得口干舌燥,嗓子干哑得厉害。   沈鸾咬紧下唇,少顷,方红着脸。她往里藏藏:“我、我想更衣了。”   她大着胆子,飞快朝裴晏掠去一眼:“你先出去。”   裴晏静静望着沈鸾。   她永远也不知道,刚刚望过来的那一眼,有多勾人心弦。   日光静静流淌在二人之间,地上水珠晶莹,泛着璀璨光影。   裴晏不曾说话,只面色淡淡。   犹豫再三,沈鸾终翻身而起,她快步越过裴晏,自取下一旁的衣衫后,沈鸾赤足,慌不择路闪到屏风后。   手忙脚乱为自己更衣。   石榴红宝相花纹彩绣春衫轻笼,虽隔着一扇屏风,然沈鸾仍能察觉到落在身后的那道灼热视线。   自纤细的脖颈往下,沿着光滑无暇的脊背。   细腰的那点点红梅虽叫沈鸾洗了去,然此时此刻,却比先前红得更甚。   棉裙穿戴齐整,倏尔却闻得身后一声。   裴晏抬脚离开了。   屏着的气息终于在此刻尽数松懈,沈鸾扶着高高案几,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至剩下一副躯壳。   槅木扇门再次被人推开,脚步声渐行渐近,却是茯苓和绿萼两个丫鬟。   “姑娘,姑娘没事罢?”   茯苓着急不安,待看清神款安然无恙后,方悄声松口气,搀扶着沈鸾至窗下矮榻坐下。   那狼皮褥子还铺在榻上,水雾斑驳。   沈鸾只看一眼,当即想到裴晏望着自己的眼神。   幽深平静,似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细腰的滚烫好像还在,沈鸾焦急不安往后退开半步,怎么说也不肯在这榻上待上片刻。   “回去。”沈鸾面色慌乱,紧攥茯苓手腕,“我想回房了。”   茯苓连声道是,又懊恼不已:“都是奴婢的不是,忘了姑娘不可泡太久。”   先前有一回沈鸾在浴池险些晕了过去,自那之后茯苓和绿萼双双小心万分,不想今日还是犯了错。   茯苓低垂着眼睛。   刚刚裴晏还因为这事,痛责她们二人。   沈鸾双眉渐拢:“他说你们了?”   茯苓点点头:“幸好只是训斥,姑娘不知道,陛下刚刚进去时可吓人了。”   她险些以为自己脑袋不保。   沈鸾抿唇不语,眉眼低垂。   茯苓轻声:“姑娘,下周是沈夫人的忌日,还是和去岁那样……”   茯苓口中的沈夫人,自然是沈鸾的亲身母亲,阮芸的姐姐。   自阮芸认回沈鸾后,茯苓和绿萼自然也知道了那段jsg往事。   她们二人虽是先帝亲自指派到沈鸾身边伺候的,然这么多年的主仆情意,二人自然是站在沈鸾这边。   沈夫人是产下沈鸾后去世的,阮芸不想沈鸾在生辰这日伤心,所以将姐姐的忌日定在立夏这一日。   ……   春末夏初,炎炎热风伴随蝉鸣,不绝于耳。   乔府上下安静祥和,只有淡淡青烟缭绕。   案台上供着的是那半枚日月玉扣。   阮芸挽着沈鸾的手,细细说着话:“以前姐姐最喜欢的,就是立夏了。她贪凉,每每到了夏日,总会偷偷溜出去,买玫瑰冰沙吃。我那时还小,瞧着好顽,也和她要了来。”   可惜阮芸小孩子,肠胃不好,吃了冰的,闹了一整夜的肚子,连累姐姐被父亲打骂了一顿。   阮芸唇角挂着浅浅笑意,好似昨日,自己还是需要姐姐庇护的小孩,一转眼,已是孩子的母亲。   她一手抚着腹部,眉眼温柔:“待下回姐姐来,也能看见我的孩儿了,也不知道是姑娘还是男孩。若是姑娘就好了,和阿鸾一样乖巧最好。”   案台上并无画像,香案上只有瓜果,都是阮芸姐姐生前爱吃的。   阮芸低下声:“阿鸾真的好像姐姐,我第一眼瞧着,就觉得她……”   一语未了,阮芸又忍不住落泪,她如今有了身子,自然哭不得。   沈鸾拿丝帕细细擦去阮芸眼角的泪珠,好生安慰一番:“姨母莫哭了,母亲看见了,定要伤心的。”   阮芸眼圈发红,轻靠在沈鸾肩上。   她轻轻叹口气,搂着沈鸾撞见好生心疼:“姨母答应姐姐要照顾好你,然如今连留你在家中……”   沈鸾唇角挽起几分笑:“姨母待我已经够好了,母亲怎会怪罪于你?”   阮芸摇头:“皇权富贵再好,又能怎样?”   她和乔鸿渊再厉害,也不过一介商人,怎能斗得过朝中那些人,更何况,那一位还是九五至尊。   阮芸这几日总悬着心:“古往今来,都是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他如今对你再好,若是有朝一日他有了别的喜欢的人,那时你可怎么办……”   “他不会。”   沈鸾几乎是脱口而出。   话音甫落,她方惊觉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话。   沈鸾讷讷张了张唇,不知是潜意识对裴晏的信任,还是怕阮芸担心,自己刚刚反应才那般大。   沈鸾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日光满地,浅色瞳孔泛着浅浅的光晕。   沈鸾低声呢喃,又低低重复了一遍:“他不是那样的人。”   阮芸面露怔忪:“阿鸾……很喜欢陛下?”   可她之前怎么听说,要和沈鸾定亲的,是先皇后的嫡子。   “我……”   迎着阮芸那双清透的眼眸,沈鸾一时半会说不出谎话,只如实道,“以前,很喜欢很喜欢。”   可惜后来发生了太多太多事。   前世自望月楼失足落下,沈鸾以为自己惨遭灭门,是裴晏所为。   后来才知道,那些通敌叛国的证据不是真的无中生有,竟是真真的。   那人甚至,还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还杀害了真正的沈廖岳。   横亘在她和裴晏之间的意外多如鸿毛,如满天繁星,数也数不清。   沈鸾搂着阮芸细腰,二人坐在抄手游廊下。   满庭院日影横斜,树影摇曳。   金漆木竹帘半悬,挡住了那恼人的日光。   阮芸怔了一怔,而后伸出手,轻轻抚过沈鸾鬓边的碎发。      “以前喜欢,那……现在呢?现在还喜欢吗?”   阮芸身为沈鸾的姨母,自然事事为沈鸾考虑周全。   “他是一国之君,日后身边肯定还有别的女子出现。寻常人家尚且还有妻妾成群的,更别提那还是皇帝,古往今来,哪一个帝王不是后宫三千?就算他心里不喜欢那些女子,可朝中那些文武百官,那么多人看着,他定是要雨露均沾。”   沈鸾眨眨眼。   阮芸:“再者,你如今的身份……”   还犹未了,阮芸又忍不住痛骂那害死姐姐姐夫的   人,她心疼拥住沈鸾:“若是姐夫还在,你是将军嫡女,就算入宫了,那些人也不敢小瞧你,可如今……”   天水镇那场大火后,天下人人皆知长安郡主丧命火海,若是此时沈鸾以长安郡主的身份出现在众人眼前……   阮芸光是想想,都觉得头疼欲裂:“你姨夫劝我,莫对陛下有太多偏见,虽说他……”   沈鸾抬头:“他怎么了?”   阮芸狐疑:“陛下没和你提过?”   沈鸾摇摇头。   阮芸:“也不是大事,就是你姨夫前些日子遇到了麻烦,幸好陛下出手相助。”   然若是因为恩情,叫阮芸将沈鸾送至裴晏身边,阮芸也是不肯的。   “后来你姨夫说,这事还是得问你。”阮芸拍拍沈鸾的手背,轻声。   “阿鸾,你和姨母说一句实话,你心中……可对陛下还有意?”   ……   月洞窗下,一人身着玄色海波纹长袍,他手中攥紧一木雕,静静伫立在日光中。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赤日当空, 苍苔浓淡。   青石涌路,只一墙之隔,沈鸾一身月白色宝相花纹盘金长袍, 云鬓珠钗。   清风拂柳,荡起院中的点点春光。   廊檐下铺着柔软的青缎绣墩, 沈鸾轻倚在栏杆上, 纤长的睫毛低垂。   日光轻盈铺洒在她肩上,衣袍上的金线似揉碎了一地的光影。   “我……”   裴晏望见沈鸾红唇轻启, 她攥紧手中丝帕, 盈盈的一双球眸缀满茫然不解。   阮芸挽过她双手,轻柔在她手背上拍了一拍:“你若是还对陛下有意……”   万籁俱寂,满庭院静悄悄, 无人耳语。   墙角竹影润润,沈鸾望着阮芸那双眼睛,终还是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   先帝在母亲和皇权之间, 选择了后者。沈鸾不知,裴晏是否也会这般。   风悄悄无声, 满院日影横斜。   阮芸双眉渐拢:“摇头是何意, 你这是……”   倏然,一墙之外, 传来乔鸿渊狐疑的一声:“……陛下?”   沈鸾乍然一惊,转身朝后瞧去。   满墙花障后,一颀长身影映照在地。   乔鸿渊拱手作揖,亦步亦趋跟在裴晏身后, 朝游廊走来。   金漆木竹帘随风晃动, 清越暖风拂面。   沈鸾双足定在原地,脑中空白一片, 只眼睁睁望着渐行渐近的一抹身影。   裴晏是何时来的,他来乔府做什么,今日是母亲的忌日……   无意瞥见裴晏身侧的郑平,沈鸾瞳孔紧缩,愕然蕴满。   古朴官窑瓶子装着的,是母亲的骨灰。   阮芸苦苦寻觅了一年,也不曾找到的东西。   瞧见那瓶上姐姐的名字,阮芸当即红了眼,双目垂着泪珠:“这、这是……”   裴晏一个眼神,郑平立刻躬身,毕恭毕敬将骨灰盒送至阮芸手中。   当日裴晏在养心殿掘地三尺,都未曾找到沈夫人的踪迹。   京城上下也翻了一遍。   后来才从一老宫人口中得知,沈府那场大火之后,先帝曾去过一趟冷宫。   沈鸾母亲的骨灰,就是在冷宫地下挖出的。   先帝深信冷宫阴气重,能镇住沈鸾生母的魂魄,永远将她留在皇宫。   阮芸气得身子发抖,若非乔鸿渊搀扶,她早就跌坐在地上。   双唇颤抖,阮芸声音哽咽,几乎是泣不成声:“他怎么敢、怎么敢……”   “阮夫人节哀。”裴晏敛眸,声音淡淡。   “朕本来想着,在京城重新寻一处清净地……”   阮芸声音哽咽:“姐姐定不愿继续留在京城的。”   她本就是为了躲开父亲的桎梏才从阮家逃走,不想又掉进另一个牢笼。   裴晏面不改色,不置可否。   阮芸哭得声音干哑,好半天,才勉强平缓气息。   她福身,郑重朝裴晏行过一礼:“民女谢过陛下,若非陛下相助,姐姐恐怕一辈子都得待在那……”   裴晏淡声:“平身罢,朕也不是为了你。”   他声音极轻,深黑如墨的眸子平静无波。   手腕上的迦南木珠轻悬,沈鸾闻声望去,玄色海波纹长袍往上,是裴晏淡然如水的一张脸。   从适才开始,他从未朝自己望来一眼。   沈鸾偏过视线,轻扶阮芸双肩:“姨母,可否要送母亲回沧州?”   阮芸摇摇头:“姐姐怕是厌极了那地方。”   纤纤素手轻轻自骨灰盒上抚过,阮芸抬眼望向碧蓝天空。   垂花柱低垂,雕梁画栋,上面镌刻的花鸟虫兽栩栩如生。   “就葬在青州罢,姐姐走了这么久,早日入土为安也好,省得舟车劳顿。”   她面露难色,抬手揉揉眉心,“只是不知这青州……”   郑平垂手上前,将一纸送上:“jsg阮夫人,这是陛下先前着人挑的几处地方。”   都是风水宝地。   阮芸怔忪片刻,和沈鸾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望见诧异之色。   当务之急,自然是早日入土为安的好。   阮芸从中挑了一处,又着人备下车马,抱着姐姐的骨灰盒一路朝前西去。   青山绿水,墓碑后的松树隐隐绰绰。   忙活了大半日,终在墓碑上刻上沈廖岳之妻几个大字。随着入土的,还有当日沈鸾母亲留下的那半枚日月玉扣。   阮芸扶着腰,她如今身子比不得以前,才刚站了这么一会,腰隐隐作疼。   “阿鸾,你来。”拈过一炷香,阮芸朝沈鸾招招手,将手中的香递与沈鸾。   倏然,一人挡在自己身前,自阮芸手中接过香:“朕来罢。”   阮芸愕然怔愣在原地,她喃喃望向沈鸾:“这……”   沈鸾蹙眉,表情亦是不解。   裴晏泰然自若,掀袍跪在郑平取来的蒲团上。   乌金西坠,橙黄日光在群山上洒下浅浅的一层。   裴晏玄色身影挺直,朝墓碑三叩首后,方缓缓起身。   一回头,沈鸾就跪在自己身后。双眸紧闭,嘴里小声嘀咕着,不知在说什么。   裴晏轻飘飘扫去一眼,复收回目光。   山野悄无声息,只有满地的晚霞作伴。   于情于理,裴晏总归是帮了自己大忙。   阮芸攥紧衣袂,自山上而下,好几回欲言又止,转身往身后望,欲寻沈鸾的身影。   却见沈鸾远远落在后面,走路一瘸一拐,茯苓和绿萼一左一右相伴。   阮芸眼中着急,忙提裙赶过去:“这是怎么弄的,可是崴脚了?”   一语未了,阮芸面露不安,欲叫人背沈鸾下山。   沈鸾匆忙按住阮芸的手腕:“不碍事,姨母莫担心,只是这鞋不合脚,走路慢了些罢了。”   她忍着疼,面上却不显。   脚上的金缕鞋好看是好看,却实在磨脚得厉害,脚后跟都多了两个泡。   举目望去,前方背对着自己的那抹玄色身影依然无动于衷,裴晏甚至连回头都没有。   沈鸾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闷气,朝裴晏背影狠狠剜去一眼,复侧目朝阮芸道。   “姨母,你先下山罢,这儿风大,你身子定是受不住。”   阮芸不放心:“哪来这么金贵,姨母陪你就是。”   一行人缓慢下了山,沈鸾走得极慢,蜗牛一般磨蹭。然不知为何,裴晏总是不远不近走在前方。   阮芸视线在两人之间打转,若有所思。   山脚下清风阵阵,远处偶有钟声传来。   阮芸又朝裴晏福身:“民女替姐姐谢过陛下。”   裴晏默不作声,只稍稍颔首。   视线越过阮芸,落在她身后的沈鸾脸上。许是脚后跟疼得厉害,沈鸾双眉紧拢,未曾有片刻的舒展。   郑平牵来一辆朱轮华盖香车,在一旁垂手侍立。   沈鸾直直越过裴晏,往乔家的马车走去,车帘掀开,沈鸾扶着阮芸上了马车,自己也随后跟上。   只是尚未启程,忽而见有人在车门上轻轻叩响。   郑平笑得忠厚老实:“姑娘,主子请你过去。”   沈鸾纹丝不动:“我想陪姨母一起。”   郑平不曾离开,只垂手侍立在车旁。   日光西斜,天幕隐约有星月闪现,徐徐光影自马车上退开。   僵持气息流淌。   蓦地,青缎软帘挽起,沈鸾只当是郑平自作主张,她猛地转过身,一双眼睛愤愤。   猝不及防,对上裴晏一双沉沉眸子。   沈鸾一怔:“你怎么……”   裴晏倾身,不由分说将沈鸾拦腰抱起。   沈鸾挣扎着欲跳下:“裴晏,你松开……”   裴晏脸色如霜,他垂目,视线在沈鸾脚踝上停留一瞬:“……脚不疼?”   阮芸在马车内听见,急得透过车窗往外望:“阿鸾脚受伤了吗?”   怕阮芸担心,沈鸾摇摇头,唇角勉强挽起几分笑:“只是今日走多了路,姨母莫担心。”   迎着阮芸忧心忡忡的目光,沈鸾心虚更甚,抿唇不语。   朱轮华盖香车静静侍立在一旁,矮柜上檀香弥漫。   罗袜解下,脚后跟触目惊心的一抹红,血珠子滚落足尖。   绿萼小小惊呼一声:“姑娘,这……”   左右环顾,未在车上找着伤药的痕迹,忽然却见郑平匆匆自另一侧走来,他手上还有一瓶伤药。   绿萼垂首谢过,伸手欲接。   蓦地,一只手挡在了她眼前,裴晏声音冷冽,不容置喙:“下去。”   ……   马车缓缓驶入暮色。   光影洒落,隐绰映照在车壁上。   青缎引枕靠在身后,余光瞥见屈膝半跪在自己身前的裴晏,沈鸾眸光一暗。   她偏过头,不欲再往裴晏那瞧去一眼。   然脚腕传来的温热,却怎么也骗不了人。   裴晏手指修长,指尖抹了伤药,沈鸾后脚跟磨了好几个水泡,轻轻一碰,痛不欲生。   那伤药虽好,然一洒上伤口,沈鸾当即红了眼。   偏偏裴晏还面不改色,又往她脚上又洒上些许。   “……你做甚么?!”   沈鸾匆匆缩回脚,情急之下,竟一脚踩上裴晏肩头。   她讪讪收回,无奈晚了一步。   裴晏目光晦暗不明,他抬眼,直直望向沈鸾。   沈鸾那一截纤细脚腕落在他手中,好似不堪一折。   裴晏轻声:“终于肯理我了?”   沈鸾别过视线,眼中尚有懊恼残留。   双眉紧紧皱在一处,目光下移,落在那一方紧皱在一处的丝帕上。   她也不知道今日自己是怎么了,裴晏不搭理自己,她该高兴才是。   然心底深处,总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现。   像是……难过。   这两字刚自脑海中浮现,沈鸾陡然一惊,忙忙将这二字拂去。   甫一转身,倏然直直撞上裴晏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呼吸一滞。   沈鸾眨眨眼,唇间倏然溢出一声冷笑:“这话不该我问陛下才是?”   裴晏轻声:“终于肯理我了?”   沈鸾别过视线,眼中尚有懊恼残留。   双眉紧紧皱在一处,目光下移,落在那一方紧皱在一处的丝帕上。   她也不知道今日自己是怎么了,裴晏不搭理自己,她该高兴才是。   然心底深处,总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现。   像是……难过。   这两字刚自脑海中浮现,沈鸾陡然一惊,忙忙将这二字拂去。   甫一转身,倏然直直撞上裴晏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呼吸一滞。   沈鸾眨眨眼,唇间倏然溢出一声冷笑:“不该是陛下先不理我的吗?”   她忽的想起今日阮芸和自己说的事,如今在青州,裴晏身边无其他的莺莺燕燕,若是来日回到京城,后宫三千佳丽……   沈鸾抿唇,没来由的心口闷闷,她声音透着不快:“陛下不是要采选女子入宫吗,怎么这会还留在青州……”   裴晏不悦:“我何时要采选女子入宫了?”   沈鸾唇角勾起几分讥诮,抬高下巴紧盯着眼前的人。   她虽远在京城之外,然裴晏刚登基,又无母家支持,根基尚浅,定然要拉拢朝中权臣。   裴晏目光渐冷:“你觉得我会为了权势放弃你?”   “难道不会?”沈鸾气急,未曾留意自己眼周红了一圈,“裴晏,你本来就是这种人……”   余音未落,倏然,马车外传来一声惊呼。   沈鸾瞳孔紧缩,耳边只闻一声:“——趴下!”   满头珠翠,直直撞上裴晏怀里。   再然后,是利剑穿破骨肉的声音。 第九十三章   乔府上下灯火通明, 亮如白昼。   裴晏遭遇刺杀,客栈那一处自然住不得人,阮芸做主, 将沈鸾一行人都接到乔府。   廊檐下悬着的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光影悠悠,一众奴仆捧着沐盆, 自裴晏房中走出。   人影憧憧, 步履匆忙。   隔着一扇缂丝盘金屏风,沈鸾双目怔怔, 一手抵着头, 六角斑竹梳背椅上的身影娇小孱弱。   目光落在那一扇屏风上,久久未曾离开。   阮芸扶着侍女的手,款步提裙, 缓缓步入暖阁。   虽已入了夏,然更深露重,且沈鸾已在暖阁坐了一天一夜, 颗粒未进。   阮芸轻轻叹口气,踱步至沈鸾身边:“阿鸾。”   柔软亲和的手指轻轻抚过沈鸾眼角, 阮芸拥着人入怀, 在她肩上安抚拍拍:“先回房歇歇,好吗?”   沈鸾心不在焉摇摇头, 抿唇不语。   阮芸无奈叹气,朝身后跟着的侍女使使眼色,叫人端来一小碗白玉粥。   阮芸亲自捧起小粥,送至沈鸾唇边:“这是姨母刚刚煮的, 阿鸾尝尝可还好?”   怔忪的面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沈鸾喃喃转过头, 那双澄澈空明的眼睛不再透着欢快愉悦,宛如一潭死水, 平静无波。   闻得阮芸的声音,沈鸾也是讷讷张了张唇,傀儡一样,任由阮芸一勺接着一勺,往自己嘴中送吃食。   味同嚼蜡,食不下咽。   青瓷小碗尚未见底,倏尔,喉咙一jsg阵恶心翻涌而起。   沈鸾捏着丝帕,紧拢的双眉透着不适痛苦,似痛不欲生。   阮芸唬了一跳,赶忙将小碗递给侍女,扶着沈鸾肩头温声安慰,满脸的焦急不安。   “阿鸾,如何了?”   沈鸾摇摇头,强撑起几分笑意。   烛光摇曳,光影跃上她眉眼,沈鸾声音极轻极轻:“我没事的,姨母。”   唇角的笑意稍纵即逝,沈鸾低低垂下眉眼。   阮芸心有所感,知晓沈鸾定是挂念那屏风后的人,她柔声:“陛下福泽深厚,定会平安无事的。且洪太医不是请来老神医吗?有他师徒二人在,定能转危为安……”   一语未了,搂着沈鸾的衣袂泅湿一片,滚滚泪珠自沈鸾眼角滑落。   她记得那箭矢穿过裴晏骨肉的声音,记得裴晏皱眉,受伤后落在头顶的那声闷哼。   那箭矢射中的,本该是自己。   满天晚霞笼罩,数不清的箭矢朝沈鸾一行人飞奔而来。   锋利的箭矢铿锵有力,如暴雨敲击,重重砸向马车。   裴晏护着沈鸾滚向马车下的暗格,衣袖挥落,瞬间挥开数十支利箭。   “别看。”裴晏低沉声音落下,温热手心贴在沈鸾眼睛上。   再然后,是利剑出鞘的声音。   裴晏掀帘跃下马车。   血光冲天,沈鸾只能听见马车外一声又一声的血溅,听见车外的刀光剑影。   耳边刀光阵阵,光影晦暗不明。   蓦地,手边忽的触到一小小的木块。   光滑圆润的木块攥在手心,沈鸾借着窗外光影打量,终看清自己手中是何物。   那是自己失忆时,学了一半的木雕。   彼时春日无限,云影横波。   她一身海棠红宝相花纹缂丝春衫,轻倚在裴晏身侧,看着对方手执匕首,一点点雕刻手中的美人。   那木雕美人自是照着沈鸾雕刻的。   可惜沈鸾并不擅长木雕,学了那么些天,连皮毛也学不会,只雕了一个四不像。   她万万没想到,那早就被自己抛在脑后的四不像,会在裴晏手中留了这么久。   往事历历在目,沈鸾双目垂泪,倚在阮芸肩上。   “姨母,若是他真的醒不来……”   洪太医虽没明说,然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且对方紧皱的双眉如何也骗不了人。   阮芸捧着沈鸾双颊,拿着丝帕轻轻为她拭去泪珠:“别多想,不会有事的。”   若非裴晏,那躺在榻上的人就该是沈鸾。阮芸对裴晏再不满,也不会在此时发作,只叫人好生照顾着。   暖阁里里外外站着金吾军,沈鸾好说歹说,终将阮芸劝回房。   “姨母放心,再过半刻钟,他若是还不醒,我就先回房歇息。”   沈鸾轻声哄着阮芸,终还是阳奉阴违,守了裴晏一整夜。   雾霭沉沉,长夜漫漫。   茯苓和绿萼一左一右,垂手侍立在沈鸾两侧。   忽而见一人匆忙从院中走来,却是一身青灰长袍的郑平。   穿过影壁,郑平躬身朝沈鸾行过一礼。   沈鸾狐疑抬眸:“郑公公跟着陛下多久了?”   郑平如实告知:“奴才本是在皇家园林伺候花草的,后来因蓬莱殿的红梅迟迟未开……”   久未听见的宫殿,沈鸾忽觉陌生。她垂首敛眸,难以想象裴晏竟会因为这种小事留郑平在身边伺候。   她双眉渐拢:“那……李贵呢?”   她记得先前跟在裴晏身边的,一直是李贵。前世登基后,也是李贵服侍的裴晏。   郑平一时语塞,须臾方道:“李贵公公做错了事,被主子、被主子……”   他望着沈鸾欲言又止。   沈鸾心领神会:“……和我有关?”   郑平拱手。   天安寺一事,若不是李贵自作主张,撤去沈鸾一半的暗卫,沈鸾也不会在火海中孤立无援。那事之后,裴晏大发雷霆,从此宫中也无人知晓李贵的去向。   郑平抬头,悄悄望沈鸾一眼。斟酌再三,终还是大着胆子:“陛下心里一直记挂着姑娘,若非如此,前日也不会遇上那些人……”   沈鸾乍然一惊:“那些刺客和我有关?”   郑平垂首:“陛下这些日子一直想为沈将军正名。”   沈廖岳堂堂一国将领,被无名小卒冒名顶替十余年。沈府当年那场大火死伤无数,裴晏重翻旧案,自然得罪不少人。   且这事,还和先帝扯上关系。   弑父杀君,裴晏身上背负的罪名本就不少,再因这事……   郑平识趣低眉,垂手不语。   万籁俱寂,院中竹影婆娑。   天将将明朗的时候,沈鸾倚在梳背椅上,昏昏欲睡。   倏然,闻得耳边一阵窃窃私语。   那声音由远及近,似从院外传来。   沈鸾挣扎着睁开眼,朦朦胧胧,只见洪太医拱手站在影壁前,满脸的疲惫不堪。   沈鸾乍然惊醒,欲上前问裴晏的病情。   蓦地,听见洪太医一声长叹:“……只日后,恐怕子嗣艰难……”   双足顿在原地,沈鸾赶忙闭上眼睛,再不敢往院外望去半眼。   案几上设炉瓶三事,官窑美人瓶上是新鲜采摘的花卉,空中暗香疏影,花香扑鼻。   耳边断断续续,传来洪太医和老神医的交谈。   “毕竟是伤了身子……”   “……日后定好生调理。”   “这事徒儿自然晓得,断不会为外人道。”   二人渐行渐远,眨眼间,洪太医师徒二人已消失在院中。   沈鸾茫然睁开眼,左右环视,幸而屋中并无他人在。   若是叫人知晓裴晏伤了那一处,日后子嗣还艰难……   双颊泛起红晕,沈鸾再不敢多想,伸手端起案几上的郎窑红釉杯,一饮而尽。   恰逢绿萼款步提裙进屋,瞧见这一幕,唬了一跳,赶忙将那茶杯从沈鸾手中夺走。      “这水早冷了,姑娘怎可喝这种。”   又急急倒上一杯滚滚热茶,递到沈鸾唇边,“姑娘。”   沈鸾接过,一杯浓茶滚烫,冲散眉宇间的困意。   绿萼站在她身侧,弯唇向沈鸾抱喜:“奴婢刚刚在垂花门上遇见洪太医,他说陛下身上的毒已经解了。”   先前落在裴晏身上的箭矢涂抹毒药,裴晏才迟迟未醒。   沈鸾心不在焉“嗯”了声,紧皱的双眉却未曾舒展半分。   她惴惴不安想着,是那毒……导致的子嗣艰吗?   又想到着这事事关裴晏的隐疾,洪太医自然不会大肆宣扬,绿萼不知道也是常事。   沈鸾瞥一眼眉开眼笑的绿萼,悄声在心底叹口气。   绿萼不知所以,隔着缂丝屏风悄悄往里望一眼:“姑娘,这天还早,你先回房歇歇罢,一天一夜未睡,你这身子也受不得。”   沈鸾摇摇头,扶着绿萼的手起身,缓缓往裴晏榻上走去。   榻边只郑平一人伺候,沈鸾挥挥手,将人都赶了出去。   青纱帐幔低垂,裴晏满脸惨白,毫无血色。   一手探出锦衾外,轻轻垂落至榻边。   沈鸾垂目,轻手轻脚,为裴晏掖好被角。   她动作极轻,深怕碰着裴晏的伤处。   陡地,那握在掌心的手忽的抬起,十指相扣,裴晏反手握住了沈鸾。   沈鸾愣愣,随即仰起头,眉眼雀跃尽显:“你醒了?”   话落,又忙忙往窗外望去:“洪太医刚走,你且等等,我去……”   “阿鸾。”裴晏声音喑哑,目光在沈鸾脸上上下打量。   沈鸾被看得脸红,别过视线。   裴晏低声一笑:“……不生气了?”   自知理亏,沈鸾讪讪,垂首低眉,不认账:“我何时生你气了?”   裴晏笑而不语,唇角挽起,刚直起身,忽而眉眼掠过几分痛苦。      他无力倒回榻上。   沈鸾吓一跳,忙忙拿青缎靠背枕在裴晏身后,她口中着急:“你身上还伤着,莫再乱动了。”   说着,又扬声唤人上前,“去找洪太医来,就说陛下醒了。”   裴晏枕在青缎靠背上,看着沈鸾进进出出,忙前忙后。   她不远不近站在榻边,望着自己的眼神欲言又止。眼中好似有担忧,也有紧张,还有几分裴晏看不懂的……怜悯。   待茶房端了药汁送来,沈鸾眼中的同情怜悯更甚。   她自侍女手中端来药汁,亲自服侍裴晏吃下。   那药黑黢黢的一碗,裴晏只抿了一口,双眉立刻拢起,他沉声:“这药方谁开的?”   郑平躬身,毕恭毕敬回道:“是洪太医,陛下可要唤他过来?”   裴晏摆摆手:“不必了。”   他只是好奇,这药怎么还加了鹿血。   视线不小心触到沈鸾的目光,却见沈鸾眼中的怜悯又多了几分。   许是药效发作,裴晏昏昏沉沉,闭眼又睡了过去,没来得及多问一声。   一连三日,沈鸾都守在裴晏,亲自服侍着裴晏用药。   身上的伤口不再往外渗血,裴晏一手扶额,挥手示意沈鸾将药碗搁至一旁案几上。   “先放着罢,我过会再吃。”   沈鸾一口回绝:“不行,你是不是想偷偷倒掉?郑公公说你昨日就偷偷倒了药…jsg…”   话犹未了,沈鸾方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出卖郑平,赶忙收住声,无奈还是晚了一步。   裴晏抬眼,视线轻飘飘在郑平脸上掠过。   郑平身子伏得更低:“陛下恕罪,是奴才多嘴。”   “下去罢。”裴晏淡声,嗓音冷冽,却无一丝责怪之意。   郑平脚底抹油,连声谢恩后,一溜烟跑了没影。   沈鸾怒而瞪人:“你吓唬他做什么,他也是关心你。”   裴晏朝她望来一眼。   四目相对,空中好似静了一瞬。   裴晏唇角挽起几分浅浅笑意,他倾身,视线久久落在沈鸾脸上。   “那……卿卿也是关心我吗?”   沈鸾偏过头,抿唇不语。   裴晏勾唇一笑:“我还当卿卿还在为那三宫六院生闷气……”   “我才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沈鸾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一不小心竟将心里话抛出。   她高高扬着头,“反正你如今也是有心无力,就算有后宫三千,也……”   裴晏盯着沈鸾,不解:“也什么?”   沈鸾惊觉自己说错话,急急收住声,改口:“总之,你听洪太医便是,莫讳病忌医。”   一语未落,沈鸾目光悄悄往锦衾某处掠过。   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沈鸾当即红了耳尖,偏头不语。   裴晏一头雾水,攥着沈鸾手腕,不肯松开半分:“洪太医和你说什么了?”   沈鸾眼神飘忽,心虚低头:“没、没什么。”   裴晏皱眉:“我何时讳病忌医了?还有……”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裴晏钳住沈鸾的下颌,一点点往上抬起,他一字一顿:“……有心无力,是何意?”   “我、你……你听错了,我并未说过这话。”目光闪躲,沈鸾支支吾吾,终没将实话道出。   裴晏凝眉不信,扬声,欲寻洪太医来。   沈鸾慌不择路,伸手急急捂住裴晏双唇,她声音断断续续,掺杂着赧然和羞涩:“先前那箭矢抹了毒药……”   裴晏颔首,示意沈鸾继续。   沈鸾怏怏松开人:“那箭抹了毒药,洪太医虽给你解了毒,但是可能、可能……”      她视线不经意瞥向某处,欲言又止,“可能你近日都不行了,就算此刻后宫三千佳丽在,你也……”   余音戛然而止。   沈鸾瞪圆双目,攥着裴晏衣袂的手指渐渐加深力道。   呼吸急促,气息逐渐薄弱。   “没有三千佳丽。”裴晏哑声,他声音沉沉,“各地送上采选女子名册,只是为了找你。”   顺便借此查探沈鸾母亲的旧事。   拿采选做噱头,亦不会引起当年参与此事的旧人注意,打草惊蛇。   裴晏声音喑哑:“朕的后宫,只会有卿卿一位皇后。”   他一手抚着沈鸾纤细脖颈,薄唇轻轻描绘着沈鸾的唇形。   沈鸾气息不稳,眼神逐渐迷离:“郑平说,你想重翻沈府的旧案?”   “嗯。”十指紧扣,裴晏垂首,薄唇顺着沈鸾下颌,一点点往下,直至落在她颈间。   气息灼热滚烫,惊起无数的颤栗。   “卿卿生来就该享万人膜拜的,沈将军于国有功,自然不能不清不楚死在那场火海中。”   还有沈鸾惨死后宫的母亲。   眼中白雾浸染,沈鸾眼角温热:“可是朝中的老臣……”   蓦地,颈间的细肉落下重重一记疼。   顷刻间,脖颈上已多了一道齿印。   沈鸾倒吸口冷气,胡乱伸出手,上下挥舞,试图推开人。   无意碰到某处时,沈鸾双目缓缓瞪眼,满是不可置信:“怎么会……”   她飞快低头望了一眼,眸底满是震惊和难以相信:“洪太医不是说你……”   生平第一次,沈鸾对洪太医的医术生出质疑。   裴晏扬眉,竟心领神会,从沈鸾的未尽之语猜出她话中的意思。   裴晏沉沉一笑,意有所指:“卿卿果真是在担心我。”   怪不得这几日,沈鸾看着自己的眼神总是不对劲。   修长白净的手指紧紧攥着沈鸾的手腕,裴晏目光一暗,声音透着无尽的危险。   他勾唇,浅淡笑意自沈鸾耳边落下,裴晏一手抚过沈鸾红唇:“卿卿是担心我有、心、无、力?”   绯色蔓延全身,沈鸾毫不犹豫拍开裴晏的手,她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双唇:“你想都别想,我是不可能……”   沈鸾一点点往后退去,面露惊恐不安。   视线和裴晏撞上,却见对方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璎珞。 第九十四章   夜凉如水, 竹影润润,苍苔浓淡。   茯苓站在廊檐下,踮脚举目往外眺望, 随手拉住一侍女手腕,她面露着急:“快去问问, 水烧开了没有?”   话落, 双眉又拢起,茯苓颇为不解, 目光透过隐绰窗纱, 悄悄往暖阁望去一眼。   她小声嘀咕,自言自语:“陛下那伤口不是快愈合了吗,怎的又开始流血了?”   遥遥见侍女端着沐盆匆忙走来, 茯苓再腹诽不得,赶忙迎了上去。   双手端着沐盆往暖阁走去,未穿过那扇缂丝盘金屏风, 忽而,听见榻上传来裴晏冷冽的一声。   “都退下。”   茯苓和绿萼面面相觑, 不约而同从对方眼中瞧见了不解困惑。   皇命难违, 茯苓和绿萼不敢耽搁,福身应了声是, 放下沐盆往外走去。   临走前,还不忘阖上槅木扇门,相继退到廊檐下。   檐角下悬着一盏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灯影摇曳, 斑驳光影落在茯苓和绿萼脸上。   少顷, 二人终于发现端倪。   ……沈鸾呢?   她们刚刚进屋,好似并未听见沈鸾的声音。   暖阁内。   青纱帐幔挽起, 隐约可见榻上娇弱的身影。   沈鸾不知何时也躺在了榻上,背朝外,沈鸾面朝里,眼角泪珠滚滚落下,又怕门口的茯苓和绿萼听见,只能咬紧下唇,低声呜咽。   怎么能……   裴晏怎么能那样……   身前挂着的璎珞金灿灿,那悬着的珍珠和玛瑙,此时却不如先前透亮。   沈鸾垂首,视线在那璎珞上停留一瞬,耳尖瞬间泛起点点绯色。   余光瞥见往榻边踱步而来的裴晏,沈鸾恼羞成怒,抬手摘下颈上的璎珞,直直朝裴晏丢了过去。   若非怕茯苓和绿萼发现自己的璎珞不见,沈鸾早将此物从窗口丢开。   沈鸾咬牙切齿:“洗、干、净。”   裴晏面不改色接过,那双沉沉眸子不再平静无波,他唇角挂着浅淡笑意,随手将璎珞丢入沐盆。   层层涟漪蔓延而来,水声荡漾,流水潺潺,掩去了璎珞上所发生的一切。   “我的错。”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挽起纱幔一角,裴晏声音极轻,平淡如常,尾音是无尽的餍足。   眸光沉沉,他视线一点点在沈鸾脸上掠过,最后落在那先前戴着璎珞的地方。   喉结轻轻一滚,裴晏眸色又暗下些许。   榻上的沈鸾完全不知危险降临,她垂首低眉,小声絮叨:“我说了摘下璎珞,你偏不听。如今可好了,这若是洗不干净,叫茯苓和绿萼瞧了去……”   沈鸾喋喋不休,忽而头顶黑影落下,裴晏不知何时,已走到榻前。   喉结滚动,裴晏漫不经心嗯了声:“下回摘。”   “你还想有下回……”   余音未了。   唇角忽的落下一吻。   高挺的鼻梁沿着下颌,一点点往下。   十指紧扣,掌心贴着掌心。   头顶的青纱帐幔随风晃动,气息渐消,沈鸾高高仰首,薄弱的喉咙处忽然落下一片温热。   裴晏一手捏住她脖颈,薄唇在她喉咙落下一吻,而后……   那碍事的璎珞早就被丢进水中,裴晏轻轻往下,忽而,双肩被人狠狠推开。   “不、不可以。”   凌厉阴鸷的眸子对上沈鸾惶恐不安的视线,裴晏眼中的厉色渐去,他放缓声音,修长白净的手指一点点抚过沈鸾的后颈。   沈鸾别过视线,支吾半晌。   眼神飘忽不定,猝不及防对上裴晏揶揄的视线,沈鸾双颊腾地涨红,羞愤又气恼。   裴晏手指在沈鸾后颈上慢条斯理抚过,他稍稍挑眉,明知故问:“……卿卿怎么不说了?”   他俯身,温热气息洒落在沈鸾颈间。   “脏、脏死了!”   顾不得裴晏就在眼前,沈鸾急急推开人,慌不择路从榻上跑开。   临至门口,又匆忙跑回,自沐盆中捞出璎珞,戴上。   水珠泅湿衣襟,深浅点点。   沈鸾夺门而出,夜色浓重,隐晦光影模糊了沈鸾的轮廓。   茯苓和绿萼不解其意,提裙亦步亦趋跟在沈鸾身后跑,口中不住道:“姑娘小心些,莫摔了。”   跨过月洞门,穿过影壁。   院落安静无声,只有沈鸾飞快跑过的身影,心跳急促,气息着急。   茯苓和绿萼落后几步,努力平缓着气息:“……姑、姑娘?”   夜色遮挡,亦或是刚刚跑了一路,二人都没注意到沈鸾鬓松钗乱。   沈鸾挡在门前,未曾转身,只背对着人道:“打水来,jsg我想沐浴了。”   虽拿丝帕擦洗过,沈鸾仍觉得身前挂着璎珞的地方,还有东西尚存。   她捏捏手心,欲盖弥彰似的,“在那屋子沾了血腥气,脏死了。”   茯苓福身道了声是,没走几步又折返:“那奴婢唤他们再采撷花瓣……”   “不必!”   沈鸾当即转过身,一口回绝。   茯苓被唬了一跳:“……姑娘?”   沈鸾惊觉自己反应过度,她讪讪,耳尖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   “太晚了,叫他们取凝霜浆来就是。”   她低头垂眼,那上回遗留花瓣的地方,如今遗留的,却是……   沈鸾脸红耳赤,不敢再细想。   不想半盏茶未到,茯苓已将热水备好,她满脸堆笑:“听说是陛下早早叫人备下的,不然这大晚上的……姑娘,你脸怎的这般红?”   话音甫落,茯苓伸手,欲探沈鸾额头:“别是夜里见了风,染上风寒了?”   “没有!”   沈鸾一张脸涨红,再不肯多话,扬声叫茯苓和绿萼退下。   水雾氤氲,腾腾热气熏红沈鸾一张脸。   璎珞和小衣都置在屏风前的矮榻,只要看一眼,沈鸾总能想起先前的一幕。   水声荡漾,沈鸾双手掬起一掊水,润润清水怎么也冲不散脸上的红晕。   那小衣和璎珞都该丢掉才是,否则日后瞧见……   转念一想,自己刚刚从裴晏屋里出来,巴巴叫人丢去这两样,未免此地无银三百两。   倒不如等浆洗的人送来,拿着压箱底就是,省得看了心烦。   ……   一墙之隔,裴晏院落灯火通明。   闻得裴晏伤口又渗血,郑平急得团团转。   他垂手侍立在廊檐下,一颗心惴惴不安。   轻手轻脚步入暖阁,青花水草带托油灯静静摇曳,晃荡出一整片夜色。   屏风后,青纱帐幔挽起,裴晏轻靠在榻上,眉目淡淡,骨节分明的手指把玩着一小块木雕。   郑平躬身走近,毕恭毕敬朝裴晏行了一礼。   “陛下,热水已经给沈姑娘送去了。”   裴晏淡声:“嗯。”   郑平悄悄抬眸,觑裴晏一眼,目光悄无声息在裴晏伤处打量。   心下好奇。   不是说裴晏伤口渗血,叫人重新打了热水来,怎的不见换新的纱布?   郑平心底狐疑,大着胆子往前迈了一步:“陛下,可要奴才寻洪太医来,他此刻就在乔府……”   “不必。”裴晏干净利落拒绝,未有任何的拖泥带水。   郑平垂首道了声,心底的疑虑却未曾消减半分。   那群刺客虽说都是死士,身怀绝技,然以裴晏的身手,根本不可能受伤。   狐疑归狐疑,郑平谨守奴才的本分,恭敬转告暗卫的话。   审问刺客一事过于残忍血腥,前两日沈鸾一直守在裴晏榻前,郑平总寻不着机会,如今才将话细细转告。   这一路裴晏遭遇的刺杀不少,然这一回……   郑平放轻声音:“陛下,那一日尾随我们的,还有另外一路人。”   他拱手,“那几人行踪隐蔽,暗卫追随了两日,才找到那幕后之人。”   裴晏扬起头,双眉渐渐拢起:“……是谁?”   郑平轻声:“先帝的六皇子,裴煜。”   房间悄无声息,竹影晃荡,偶有虫鸣鸟叫从院中传来。   良久,裴晏唇角勾起几丝讥诮,他声音阴郁清越。   裴晏一字一顿:“……裴、煜?”   自先太子东宫自焚后,裴煜如人间蒸发,下落不明。   不曾想会在青州露出马脚。   郑平低声:“那日陛下遇袭,他并未有其他动作。”   是敌是友,暂时也分不清。   裴晏轻轻冷笑两三声。   那日裴煜没有趁虚而入,自然是知晓沈鸾在马车上。   ……沈鸾。   裴晏忽而一惊,凝重的面色闪过几分迫不及待。   “……卿卿如今在何处?”   乔府虽守卫森严,然若是裴煜想带走沈鸾……   裴晏脸上凛然,青纱帐幔在他身后落下。   郑平垂头:“沈姑娘一直在自己房中,未曾离开……陛下、陛下?”   裴晏侧目:“不用跟着。”   郑平怔忪:“……是。”   夜色朦胧,沐浴毕,茯苓和绿萼伺候沈鸾歇息。   帐幔松下,茯苓移灯柱香,刹那,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约莫过了一炷香,外间隐约传来茯苓和绿萼平缓的呼吸声。   沈鸾悄悄挽起帐幔的一角,蹑手蹑脚下了榻,赤足踩在柔软的狼皮褥子上。   那璎珞就在妆台上的矮柜上,沈鸾悄声拉开,将那璎珞攥在手中。   左右环顾,最后落在那博古架旁,高高的衣柜上。   翻箱倒柜,沈鸾终在最深处翻出一个紫檀木漆盒。沈鸾随手将璎珞丢进盒内,扣上盒子,原封不动将漆盒塞到衣衫之下。   她缓缓舒出一口气。   正欲转身,倏尔耳边落下一声轻笑,沈鸾瞳孔紧缩,尚未抬眼,身后那人已拦腰,将沈鸾抱入怀   中。   裴晏沉沉一双眸子撞入沈鸾视线。   “……卿卿在做什么?”   “我我、没……没什么。”   一语未了,沈鸾忽觉此时心虚的不该是自己,她瞪圆眼睛,目光在裴晏脸上打量:“你怎么会在这里?”   半夜三更,这还是在阮芸府上。   沈鸾急急推人出门。   裴晏纹丝不动,反手,拦腰抱起沈鸾,往贵妃榻走去。   帐幔挽起,背后的锦衾柔软舒适,沈鸾同手同脚,想赶人,又怕动作之大,惊到外间坐更的茯苓和绿萼。   绰约夜色中,沈鸾瞪圆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裴晏,漆黑的瞳仁只有裴晏一人的身影。   小小的一方青缎枕头上枕着二人,三千青丝垂落在一处,分不清彼此。   无视沈鸾的怒目,裴晏伸手,不由分说将人揽入怀里:“睡罢,别闹了。”   沈鸾睁大眼,究竟是谁半夜三更闯入别人房中?   她压低声,小声提醒:“这是我的屋子。”   裴晏漫不经心嗯了声,挑眉望向沈鸾,他面不改色:“……所以呢?”   沈鸾义正严辞:“所以你不该在这里,若是我姨母瞧见……”   “乔鸿渊不是在阮夫人院中留宿?”   “姨夫自然在我姨母院中,他又没旁的妾室。”沈鸾脱口而出,反驳。   裴晏淡声:“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在此处?”他勾唇,往沈鸾的方向倾身,“或者,卿卿想去我房里?”   十指交叉,裴晏声音轻轻,“卿卿可知,今晚给我送的药……加了何物?”   沈鸾目光懵懂。   裴晏哑声一笑,偏头在她耳边道出二字:“鹿血。” 第九十五章   夏日渐长, 卯时未到,院落见天的亮。   蝉声恼人,茯苓和绿萼垂手站在廊檐下, 一身藕粉色素裙,好生吩咐小丫鬟将院子的蝉赶了出去。   茯苓仰头望天, 院落树影婆娑, 遮天蔽日,虽是凉爽了些, 然这蝉声, 却实在聒噪得紧。   “姑娘觉浅,你们都给我轻点声。”绿萼压低声音训斥,“吵着姑娘, 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小丫鬟不敢大意,赶忙福身应了声是。   湘妃竹帘半卷,轻悬在游廊两侧。   刚站没一会, 遥遥见阮芸带着侍女,从月洞门走来。满头珠翠, 身上还怀着身子, 阮芸走得极慢,瞧见茯苓和绿萼在廊檐下守着小丫鬟赶蝉, 二人通身的气派,半点也不输给小家小户的大小姐。   阮芸摇摇头,总归是宫里出来的,教养是一等一的好, 对沈鸾更是没话说, 护主得很。   “阮夫人。”   茯苓和绿萼齐齐福身,朝阮芸行礼。   阮芸捏着丝帕, 掩唇轻咳一两声,她抬眸望向沈鸾的寝屋。   槅木扇门紧紧闭合,偶有日光悄无声息停留在上处。   阮芸放轻了声音:“姑娘还没起?”   茯苓点头:“许是昨夜睡晚了。”   阮芸夜里早早睡下,今儿晨间起来,才知裴晏夜里伤口又渗血,喊人送了热水进屋。   她低声:“陛下的伤……如何了?”   茯苓摇摇头:“陛下不让奴婢进身,想来应是没大碍的,大抵是这天热,那伤口捂着不适,所以才叫人端水进去。”   裴晏刚卧病在榻那会,阮芸也在外间远远瞧了一眼。   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裴晏屋里端出,那箭矢还淬了毒,洪太医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才将箭矢取出。   一想到那箭本是冲着沈鸾而去,阮芸差点两眼一抹黑,直直晕过去。   她费了这么多年心思才寻着姐姐的孩子,若是沈鸾有个三长两短,来日到了地下,她何来的颜面去见姐姐。   思及此,阮芸对裴晏的关心又多了几分真挚诚心。   她站在廊檐下,挽着茯苓的手,细细问起裴晏这几日的起居饮食。   声音不高不低,顺着满院的花香,传至沈鸾耳中。   紫檀嵌玉屏风后,檀香如影随行,青烟袅袅。   沈鸾如躺尸一样躺在榻jsg上,盈盈一握的细腰落在裴晏炽热的掌心中,动弹不得。   肩上隐约有温热气息落下,沈鸾僵硬着脖子,全身上下,好像只有眼皮在动。   茯苓和阮芸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沈鸾悄悄偏首,深怕动静引来外面的人。   甫一转身,倏然发觉自己的青丝压在裴晏手臂下。   稍稍抬高身子,立刻扯到头皮。   沈鸾无声望裴晏一眼,悄声扶起裴晏手臂,欲抽走自己的长发。   无奈那手如铜墙铁壁,竟纹丝不动。   惊诧之余,沈鸾只当是自己力气不足,使出浑身解数往上一抬。   忘记自己刚刚僵直许久,足尖发麻,猝不及防一用力,沈鸾整个人陡然失去重心,直直往裴晏身上扑去。   惊呼声未从口中呼出,蓦地,落在自己细腰上的手忽的往上一抬。   鸦羽睫毛掩着的眼皮轻轻眨动,裴晏睁开眼。   四目相对,裴晏一双眸子深沉漆黑,空明澄澈,半点困意也无。   “你……”沈鸾后知后觉,“你没睡?”   虽是质问,然阮芸就在门外,沈鸾声音低低,几乎是用气音道出。   裴晏勾唇,面不改色应了一声。   落在沈鸾细腰上的手指渐渐往上,直至抚上沈鸾纤细单薄的脖颈。   往下一按。   落在唇角的吻如蜻蜓点水,轻而密,细细麻麻的。   少顷。   沈鸾唇间溢出一声低吟,白净的足尖弓起,身子渐渐失去力道支撑,若非裴晏扶着,她早就跌落下去。   薄唇落在眼角、鼻尖,唇角。   又沿着下颌,一点点往下。   白皙纤瘦的美人肩还留有一个浅浅的齿印,是昨夜留下的。   裴晏唇角溢出一声轻笑,垂首在那齿印上轻轻捻过。   屋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沈鸾屏着呼吸,意识逐渐涣散。   倏然,槅木扇门传来轻轻一声响,阮芸悄声步入寝屋。   隔着一扇紫檀嵌玉屏风,青纱帐幔朦胧绰约,沈鸾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单手紧握成拳,轻推裴晏肩头,她声音断断续续:“姨、姨母……”   裴晏轻嗯一声,在她唇上轻啄了下。   “阿鸾昨夜是几时睡下的?”   “这般晚,日后可不能这样,她身子本就不好。”   虽刻意压低,然阮芸的声音,还是一点点穿过帐幔。   沈鸾心急如焚,一个不妨,竟意外咬伤裴晏的薄唇。   裴晏扬高眉。   ……   日光慵懒,阮芸踱步至屏风后,遥遥望见悄无声息的寝屋,终还是没继续往前。   她笑笑,一手扶住鬓间的红珊瑚步摇:“罢罢,阿鸾前两日未曾将息,让她多歇歇也好,省得头疼。”   一语未了,阮芸扶着侍女的手,款步提裙自沈鸾院中离开。   茯苓和绿萼松走人,转身折返回沈鸾屋子。   屋内静悄悄,茯苓放缓脚步声,捏了块香饼丢进三足珐琅鎏金香炉中。   她悄声往帐幔望一眼,却只能瞧见沈鸾背对着自己。   锦衾拥在身上,无人瞧见锦衾之下,沈鸾满脸通红的一张脸。指尖泛起点点红晕,待听不见茯苓的脚步声,沈鸾方蹑手蹑脚下了榻,她双手拢着空荡荡的寝衣。   紫檀木衣柜拉开,一众柔软绸缎心衣立刻映在沈鸾眼前。   挑挑拣拣,沈鸾终找到一件和昨夜一样的,重新换上。   默默在心里暗骂了裴晏数十回。   呸,不要脸。   竟当着她的面将她的心衣拿了去……   一想到自己的心衣被裴晏紧握在手中,沈鸾又一次红了脸,面红耳赤。   裴晏虽回了自己院子,然这么一闹,沈鸾哪里还睡得下。   约莫过了一盏茶,寝屋忽的响起一阵细碎的铃声。   茯苓和绿萼推门而入,双双笑道:“姑娘可是醒了?”   一面伺候着沈鸾更衣漱盥,又自小厨房取了糕点和肉饼来。   沈鸾瞥一眼,倏地拢眉:“大早上吃这个,怪腻的。”   茯苓手指院外碧蓝色的天,捂唇笑道:“姑娘可是睡糊涂了,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早。”   沈鸾笑睨她一眼。   茯苓:“姑娘若是早上半个时辰,兴许就碰上阮夫人了。”   沈鸾讷讷,眼神闪躲,心虚道:“可是我姨母来过了?无妨,过会用完膳,我去她院子便是。”   茯苓下意识道:“姑娘今日不去陛下那吗?”   “谁要去他那里!”沈鸾嗔怒,脱口而出。   茯苓唬一跳,讪讪:“……姑娘?”   “不关你的事。”沈鸾咬牙切齿,她偏过头,“反正我今日断不会去他那了,谁爱去谁去。”   茯苓和绿萼面面相觑,都不知裴晏是怎么惹到了这位小祖宗,只能挑些好话哄沈鸾高兴。   午膳是在阮芸院中用的。今日天热得厉害,晌午刚过,沈鸾已热得受不住,阮芸笑着拿丝帕为她擦汗。   “……怎的如此怕热?”   说着,又吩咐人,多送些冰盆去沈鸾院子。   “女孩子家家,贪凉最是忌讳,你还是该忍耐着点,莫伤了身子。”   又想起姐姐也怕热,往常夏日,最爱的便是那口玫瑰冰沙。   阮芸眸色一暗,转身吩咐侍女,叫小厨房多做几碗,给沈鸾和裴晏院中送去。   沈鸾撇撇嘴:“给他做什么?”   阮芸怔怔,片刻方意识到沈鸾说的是裴晏,她笑着点点沈鸾的鼻尖:“怎么,和陛下闹别扭了?”   沈鸾虎着脸:“我哪敢。”   阮芸无奈摇头,陪着沈鸾说了一会话,困意逐渐涌现。   沈鸾不好打扰阮芸午歇,起身告辞。   她最是怕热,往年夏日,屋里总要备多多的冰盆。京城那地还好,如今身在青州,才刚入夏,沈鸾已热得受不住。   茯苓和绿萼一左一右,手执团扇为沈鸾扇风。   贵妃榻上的狼皮褥子收了去,沈鸾仰躺在榻上,总觉得不快意。   正心烦意乱之时,忽而闻得门口郑平的声音。   绿萼悄声退下,不多时,手里多了一个漆木捧盒。   她双手小心翼翼捧着,提裙进屋:“这是陛下刚刚让郑平公公亲自送来的,姑娘瞧瞧,可是什么新鲜玩意,也好让奴婢开开眼。”   那漆木捧盒只有三寸之大,沈鸾半梦半醒,只听见这声,她悠悠睁开眼,双眼迷离模糊:“什么玩意,拿来我瞧瞧。”   绿萼福身应了声是,她扬扬红唇,双手端上漆木捧盒:“姑娘瞧瞧。”   小小的一方长木盒,样式精巧别致,木盒上雕花画鸟,别出心裁。   茯苓和绿萼垂手侍立在下首,皆引颈望去,好奇心勾起。      沈鸾瞧着也新鲜,刚要打开那青铜鎏金扣子,忽听绿萼笑着道:“郑平公公还说了,这本是姑娘的物什……”   ——哐当一声。   沈鸾手中的长木应声落地,她双目直直,脖颈涨得通红。   幸好那木盒□□,并未摔开。   绿萼惊呼一声,俯身捡起,嘴上喃喃:“姑娘这是怎么了,怎的……”   “——放下!”沈鸾惊呼,手指指着那长木盒子,话都说不利索,“别动它,你们……你们都出去。”   裴晏晨间才当着她的面拿走她的心衣,这会特特着人送来,除了这一物,还有什么。   沈鸾耳尖红得犹如红珊瑚,待屋里没了人,方轻轻掀起那盒子,心下早将裴晏骂上无数回。   无耻之徒,卑鄙小人,拿了她的贴身心衣,竟还明目张胆着人送来,真真不知羞……   沈鸾忽的愣住,双目怔怔望着木盒中的物什。   不是心衣,却是一张薄薄的书信。   ……   半盏茶后,沈鸾攥着那书信,也不管外头日光灼   目,夺门而出,直往裴晏院中去。   茯苓和绿萼跟在身后,差点追不上:“姑娘,你等等奴婢,姑娘、姑娘?”   日光满地,沈鸾跑得急,惊起院中一地的竹影。   郑平笑着候在廊檐下,替沈鸾掀起湘妃竹帘,他笑得忠厚:“陛下一早就等着姑娘了。”   早上才说今日不来看裴晏,如今就打脸。   沈鸾轻哼一声,平缓气息后,方款步提裙,她声音还是着急。   绕过缂丝盘金屏风,沈鸾迫不及待往裴晏那走。   裴晏虽卧病在榻,手上的奏折却不少,高高垒着。   沈鸾晃晃手中的书信:“这真是裴仪送来的?”   裴晏百忙之中抽空看沈鸾一眼,他轻哂:“怎么,一年未见,卿卿连她字都认不得了?”   “倒也不是不认得。”   只是没想到时隔一年,她拿到裴仪的书信,竟是对方求和离的。   沈鸾垂下眼眸,一手托腮,倚在裴晏榻上的案几上:“裴仪如今……还好吗?”   裴晏眼都未抬:“不jsg知。”   沈鸾着急:“那白世安待她如何,可是十分的不好?”   沈鸾皱紧眉,静太妃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太妃,哪里护得住裴仪。   沈鸾自言自语一番,而后又将矛头都指向白世安,“定是他这人不好,否则裴仪怎么可能会求和离?我若是在京城就好了,也能照看她一二。”   说着,还不忘埋怨裴晏几声,顺便踢裴晏一脚,“你怎么不多照看着她点。”   裴晏面色淡淡:“我为何要照看她?”   他抬眼,眸光清越平静。   修长白净的手指轻攥住沈鸾的脚腕,裴晏手指骨节分明,白皙手背上青筋凸起,透着上位者的专横威严。   沁凉的手指一点点往上,沈鸾脚腕纤细,裴晏一手握住,绰绰有余。   他倾身,目光在沈鸾脸上一点点掠过,“我忽然想起来,离京之前,举国上下都知道当今圣上身子抱恙,那会怎的不见你如此心急如焚?”   沈鸾心虚别过视线。   裴晏勾唇,不紧不慢:“你和裴仪的感情倒是好,我记得她以前还在你屋里宿过,同吃同睡。”   “上南书房的时候也是,她罚站你也跟着去,你被太傅留堂罚抄,好像也是她陪着罢?”   “还有前年你生辰,我记得她当时给你送的礼……”   蓦地,唇角忽的落下一吻。   稍纵即逝。   沈鸾双颊泛起绯色,她别扭转过头:“这样可以了罢?”   脸上烫得厉害,沈鸾语无伦次,“我可没和裴仪这般亲密……”   倏然,脚腕被人用力一拽。   沈鸾直直扑入裴晏怀中,落入一个炙热的怀抱。   不同于刚刚她偷亲的轻风细雨,此刻落在唇上的吻,犹如疾风暴雨。   沈鸾连连后退,意识模糊之际,忽听耳边传来裴晏喑哑低沉的一声。   “只有这个,可是不够的。”   他轻轻溢出一声笑,“……卿卿。”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炎炎夏日, 满院落蝉鸣虫叫。   裴晏院中种了一大片竹子,竹影婆娑,阴润满地。   寝屋四角摆了满满的冰盆, 硕大的冰块晶莹剔透。   纵是如此,沈鸾仍觉得脸上热得厉害。   纤纤玉足叫裴晏握在掌中, 沈鸾整个人几乎是跌跪在裴晏怀里。   她低低垂首, 目光落在裴晏紧握在自己脚腕上的手指上。   指节修长,沁凉指尖一点点抚过脚踝, 他动作轻而缓。   沈鸾只觉那一处滚烫焦灼。   俯身踢开, 却怎么也挣脱不得。   她不悦抬眸:“……那你还想做什么?”   裴晏一手轻抚沈鸾脖颈,指腹轻在她唇上描绘,沾了一手的胭脂。   他目光下移, 沈鸾今日虽不再戴着那金灿灿的玛瑙璎珞,然裴晏的视线仍停在那处。   沈鸾耳尖发热,欲盖弥彰似的, 双手挡在身前。   半是羞赧半是气恼。   上回是她鬼迷心窍,这回任凭裴晏说什么, 她再不肯依。   沈鸾横眉立目, 似是温顺小猫伸出利爪,恶狠狠威胁:“这个不行!”   裴晏唇角上勾, 只笑着看沈鸾,一言不发。   沈鸾后知后觉自己兴许会错了意,然双手还是横在身前,不肯放下。   她偏首, 目光闪躲, 红唇险些咬破,“心衣, 心衣也不可以给你。”   少了一件,她还能找个借口糊弄过去,若是一连丢几件,茯苓和绿萼定会以为沈鸾屋里遭了贼人。   沈鸾拿眼望裴晏,双眉渐拢,她小声嘀咕:“你若是想要,让尚衣局给你做上十件八件就是,何苦来拿我的?”   裴晏眉目淡淡:“不是你的,何来的乐趣?”   他正襟危坐,面不改色,眸色平静如水,寻不到一丝的涟漪。   这样正经的一张脸,偏生说出这样一种话。   沈鸾羞得无处遁地:“你、你不要脸。”   裴晏唇角勾起一点笑,垂首俯身,凑近。   裴晏哑然失笑:“卿卿以为我拿它是做什么用?”   手指白净,裴晏一点点往下,他一字一顿:“我拿它……”   “不许说!”   沈鸾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裴晏的桎梏,直直往他扑了过去。   手心紧捂裴晏双唇。   一时不慎,二人齐齐倒在踏上。   灼热气息喷落在颈肩,裴晏眉眼掠过几分诧异。   榻上的奏折公文尽数扫落在地。   郑平站在门口,闻得动静,还当是沈鸾和裴晏又闹了不愉快。   槅木扇门轻叩两下,耳边立刻传来沈鸾着急的一声:“——别进来!”   撑在榻上的手臂尚未伸直,倏尔,裴晏长臂一伸,翻身将沈鸾抵在榻上。   眸色沉沉,裴晏眼中满是化不开的情||谷欠。   沈鸾嗓音轻轻,纤长的睫毛轻颤:“……裴、裴晏。”   话犹未了,颈肩忽的被人咬了一口。   裴晏动作极轻,声音喑哑低沉,修长手指轻抚过沈鸾鬓边的金镶玉步摇,往下落至红唇。   约莫过了一刻钟,青纱帐幔终被人挽起,沈鸾手持靶镜,左看右看,细细端详着自己的满头珠翠。   镜中的女子鬓松钗乱,红唇上的胭脂乱糟糟的,颊边还有两抹可疑的红云。   透过铜镜,沈鸾和身后裴晏一双戏谑笑眼撞上。   除了多吃了沈鸾几口胭脂,裴晏衣冠齐整,长发无半点凌乱。   沈鸾气恼剜裴晏好几眼,又气不过,越性多踢裴晏几脚:“都怪你。”   她左右端详自己的云鬓,总觉得哪哪都不对劲,沈鸾揽镜自赏,做贼心虚般,疑心茯苓和绿萼两个小丫鬟会看出端倪。   裴晏不要脸,她可还要。   靶镜持在手中,沈鸾拿丝帕细细擦去唇角多余的胭脂,四顾环视,忽而想起裴晏屋里并无簪花棒,沈鸾失望垂眸。   裴晏弯唇,不以为意:“让郑平去。”   沈鸾狠瞪裴晏好几眼,一双眼睛圆溜溜,如核桃一般。   若真是让郑平送簪花棒来,岂不和此地无银三百两有异曲同工之妙?   余晖落尽,偶有日光穿过窗纱,轻盈洒落在沈鸾眉眼。   寝屋尚未掌灯,光影绰约。   沈鸾坐在榻前,云堆珠髻,燕妒莺惭,一双柳叶眉轻轻拢着。   裴晏眸色一沉。   蓦地,沈鸾手中的靶镜应声落地。   只听一声惊呼,沈鸾整个人忽而被拦腰抱起,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埋在裴晏颈窝。   沈鸾大惊失色,一双金缕鞋轻悬空中,她惶恐不安:“你做什么?”   “……不是怕叫他们看见?”裴晏扬眉,抱着沈鸾往屋外走,“低头。”   檐角下的檐铃晃动,落日熔金。   茯苓和绿萼闻得声音,赶忙迎了上去,瞧见埋在裴晏肩窝的沈鸾,又齐齐低下头。   廊檐下一众侍从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皆不敢抬头多看裴晏和沈鸾一眼。   乔府的家规虽比不得宫中森严,然到底是主子的事,做奴才的哪敢多管闲事,个个低垂着脑袋,静默不语。   青石涌成小路,沈鸾和裴晏的院落,也就隔了一道墙。   即便如此,沈鸾一张脸仍是红透,往日不过几步路的脚程,沈鸾却觉得比天道还远。   半张脸贴在裴晏肩上,她一手环着裴晏脖颈,一手紧攥他的衣襟。   余光瞥见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茯苓和绿萼,沈鸾头埋得更低,深怕叫二人看出端倪。   寝屋近在咫尺,穿过影壁,裴晏直往沈鸾屋里走去,驾轻就熟。   倏然,衣袂被人轻轻拽了一拽。   裴晏狐疑,低头望人。   “裴仪……裴仪的事,你是如何想的?”   沈鸾自是希望裴仪能脱离苦海,然那婚是静太妃先前向先帝求的,她再怎样,也越不过静太妃去。   沈鸾悻悻:“静太妃知道这事吗?”   裴晏皱眉,嗤之以鼻。   不过一个住在骊山的太妃,哪值得他花心思。   对上沈鸾一双忧心忡忡的杏眸,裴晏终将这话咽了下去,只道:“过两天探子会带消息来,到时和你细说便是。”   沈鸾随即眉开眼笑,手指勾着裴晏衣袂:“那你可不能忘了。”   裴晏垂眸,漆黑瞳仁犹如古井无波,他轻哂:“你对她倒是上心。”   沈鸾小声哼哼。   裴晏眉角轻挑:“你说什么?”   “我对你也是上心的!”   沈鸾自裴晏怀里跳下,孤身一人踩着落日,飞快闪进寝屋。   衣袂翩跹,那一处还有沈鸾指尖残留的温热。   槅木扇门紧紧闭上。   裴晏立在原地,望着沈鸾落荒而逃的身影。   少顷,轻轻勾了了勾唇角。   ……   临近盛夏,碧蓝色的天幕宛若水洗,沈鸾窝在阮芸屋里,四方叠的冰盆,也不足以驱散沈鸾身上的热气。   阮芸还怀着身孕,自然不可多添冰盆。无奈,沈鸾只能叫人多送些冰沙至屋中。   阮芸笑睨她一眼,又拿丝帕细细jsg擦去沈鸾额角的细汗:“慢一点,又没人和你抢。”   那冰沙是拿葡萄汁浇的,味道自是上上乘,沈鸾疑惑不解:“姨母真的不尝尝吗,这厨子做得真好,和京城的橼香楼……”   一语未了,沈鸾倏然收住声,讪讪望向阮芸。   阮芸心知她有顾虑,弯唇浅笑:“怕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姨母还会打你不成?”   沈鸾搂着阮芸:“姨母疼我,哪舍得打我。”   阮芸轻声笑,她这些日子确实也想明白了,父辈的事该是父辈承担,姐姐本就在苦难中蹉跎了大半辈子,若是知晓自己的孩儿因着她的事闷闷不乐,定然也是不愿的。   阮芸轻搂沈鸾双肩,温声细语:“在姨母这,你自是什么都不用怕的。”   说着颊,又抬手在沈鸾鼻尖上戳了一戳:“姨母问你,你和姨母说句实话。”   沈鸾从阮芸怀里抬起头:“姨母想问什么?”   阮芸无声叹口气,须臾方开口道:“阿鸾,你可是……想回京城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叫沈鸾怎么也开不了口。   她双唇嗫嚅,双手双脚无处安放,局促不安:“姨母,我……”   阮芸重新将人搂在怀里,她眉眼弯弯,笑得温和:“紧张什么,姨母又不会怪你。”   沈鸾低垂下眼,软软喊了一声:“……姨母。”   阮芸揉揉她双手,轻声道:“陛下昨日……来找过我。”   沈鸾一惊:“他找你做什么?”   阮芸笑言:“只是说了一会话。”   “他毕竟是一国之主,朝中政务多,自然不能在外久留。他若是回京,岂会允你一人留在青州,自是要带你走的。”   沈鸾唇角挽起一抹笑,抱着阮芸手臂撒娇,得寸进尺:“他要带我走,姨母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我若是不答应,怕是有人得躲在屋里哭鼻子。”   沈鸾羞红脸:“——我才不会!”   阮芸故意,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道:“那正好,你留在青州,陪你弟弟妹妹,我正愁生下他一人,家里没人陪着玩。”   虽知阮芸是开玩笑,沈鸾还是轻轻哼一声,半倚在阮芸腹边,和小家伙说着话,小声告状。   阮芸笑着推开她:“告状也得去找你隔壁院子那位,找我孩子做什么?”   嬉笑一番,言归正传。   阮芸轻轻道:“陛下和我说,会让你在沈府堂堂正正出嫁。”   阮芸抬眼,一双黑眸望进沈鸾视线。   裴晏许诺阮芸,后位只会为沈鸾一人而留,后宫也只会有沈鸾一人。   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阮芸轻叹一声:“普天之下,男子的许诺都不可信。”   沈鸾一怔:“那姨母怎么还……”   阮芸伸手捏捏沈鸾双颊:“那还不是因为你。你都不知道,自己看着陛下,眼睛是怎样的亮闪闪。”   那是她从未在沈鸾脸上望见的笑容。   且还有一点裴晏说得对,沈鸾是将门之女,她该堂堂正正活在世人眼前,而不是躲躲藏藏一辈子。   终归是未出阁的女孩,沈鸾脸红耳赤,连声否认:“才不是那样,我不过是因为……”   蓦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茯苓紧张掀起帘子,匆忙朝沈鸾和阮芸行礼。   “姑娘,郑平公公刚叫人来传话,说是……三公主在京中自缢了!” 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公主府内。   两侧的抄手游廊悬着金丝藤红漆竹帘, 一众奴仆手持拂尘、盥漱之物,静悄悄自廊檐下走过。   湖心亭两岸的白玉栏杆上悬着各色彩灯,然此时此刻, 却无一人为之逗留,无人欣赏。   院落蝉鸣聒噪, 树影摇曳, 风吹树动,云影横墙。   侍女小心翼翼站在廊檐下, 大气都不敢出, 只趁人不留意,悄悄往裴仪寝屋瞥了一眼。   自上回裴仪自缢,在公主府大闹一场后, 驸马爷再也未踏入公主府半步,日夜宿在大理寺。   往日彩璧辉煌,光彩照人的公主府, 此时却奄奄一息,俨然如一座无人问津的小院。   槅木扇门紧闭, 忽而闻得“吱呀”一声响, 却是裴仪身边贴身服侍的紫苏。   双目垂着泪珠,紫苏双眼哭得红肿, 她双手端着一碗樱桃酥酪,款步提裙,颤巍巍穿过一扇紫檀嵌玉屏风。   窗下树影摇曳,轻薄青纱后, 裴仪斜倚在贵妃榻上, 一双素手轻垂在榻边,三千青丝轻垂, 那纤细瘦弱的脖颈上,还有一道可怖红肿的红痕。   是那日悬在横梁上的白绫留下的。   紫苏声音哽咽,眼角垂落的泪珠滚滚落下。      裴仪贵为公主,自幼千娇万宠,众人捧在心尖尖上长大的,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若是往常,别说是险些丧命,就连裴仪手上不小心划了一道口子,宫里上上下下,哪一个不赶着上前关心献殷勤,补品流水似的送到宫中。   哪像如今……   物是人非。   三公主出了这么大的事,府上门可罗雀,无人探望一二。就连往日交好的贵女,也怕惹了裴仪不快沾上晦气,不敢上门。   公主府悄然无声,紫苏坐在榻前,小声落泪,为裴仪心生不值。   旁的人就罢了,静太妃身为裴仪的母亲,竟也没派个人过来问一声。   紫苏低低啜泣,若是长安郡主在就好了,若是长安郡主在,定不会和京中那些贵女一样,嫌弃公主自缢丢了女子的脸面。   脖颈上的红痕骇人得紧,裴仪这几日都在榻上歇着。   喉咙干哑,暂时吃不了其他东西,只能以流食为主。   偶一睁眼,忽见紫苏坐在榻沿的脚踏上,手中丝帕皆被泪水泅湿。   裴仪干咳两三声,撑着身子坐起:“哭什么?”   紫苏赶忙抹去泪水,倒了温茶上前,亲自伺候裴仪吃下。   “那些太医真真不中用,这么些天过去,也不见公主的嗓子有好转。”   一语未了,又惋惜洪太医不在京中,紫苏轻轻叹口气:“可惜洪太医领了差事去外地,若是他还在,公主这会怕是早好了,也不知道他何时归京。”   茶杯的温茶见底,紫苏趁机端了樱桃酥酪上前,“这是奴婢刚刚让小厨房做的,公主可要尝尝?这酥酪入口即化,断不会伤了嗓子。”   那樱桃酥酪小巧精致,最上方还淋了果汁,夏日吃正好。   沈鸾以前到了夏日,也偏爱这一口酥酪。   裴仪眉眼温和:“这樱桃酥酪,她最是喜欢吃的。”   紫苏稍稍一怔,须臾方想起裴仪口中道的是何人,她扬唇笑笑:“却是如此,以前在宫中……”   余音未了,倏然听见门外台矶上一阵喧嚣,似如临大敌。   “奴婢见过、见过驸马爷。”   槅木扇门推开,白世安一身墨绿色宝相花纹彩绣长袍,他面容冷峻,身影颀长,映照在凿花绿砖上。   传闻江南白家公子,眉眼清俊,疏林如画,每每出门,都是掷果盈车。   紫苏先前瞧着,还当自家主子运气极好,寻了一位如意郎君。   然这一年冷眼瞧着,却是对白世安嫌弃大过欣赏。   她自幼在裴仪身边伺候,自然以裴仪马首是瞻,爱屋及乌。   白世安对裴仪不好,紫苏见了人,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匆匆福身行礼:“奴婢见过驸马爷。”   白世安面无表情:“都下去。”   紫苏一惊,为难望向榻上的裴仪,却见裴仪只是面色淡淡,朝她使了个眼色。   紫苏心领神会,带着一众宫人悄无声息离开裴仪的寝殿。   临走前,还不忘闭上槅木扇门。   宫人都叫裴仪远远赶在廊檐下,只留了几个心腹在门口守着。   寝屋昏暗不明,层层叠叠青纱帐幔拢着,裴仪卧在榻上,眸光浮现几分讥诮。   “驸马爷今日怎么有空,来我府上了?”   裴仪悬梁自缢,虽勉强捡回一条命,然到底还是伤了身子,寝殿的药从未停歇。   此时此刻,空荡荡的寝殿漂浮着一阵淡淡的药味,那药极为苦涩,也就案几上摆着的那碟樱桃酥酪,尚且还有一点甜味。   白世安目光在那碟樱桃酥酪上淡淡瞥过,眸色一暗,沉沉望向榻上的裴仪。   手中的迦南木珠轻轻转动,白世安颇为不耐烦:“……你到底在闹什么?”   大理寺公务冗杂,裴晏又不在京中,白世安今日才得闲,回家一趟。   他实在不懂裴仪为何一哭二闹三上吊,吵得公主府不得安宁。   裴仪脸色冷淡,她唇角勾起几分嘲讽:“我闹什么?我倒想问问,上个月十五大理寺少卿整夜未归,究竟jsg宿在何处?”   白世安面露不耐:“这话我已同你讲过多次,那日不过是雨大,所以才在故人家借宿……”   “……故人家?”裴仪冷笑出声,案几上的樱桃酥酪随之被扫落在地。   哐当一声响,那酥酪滚滚掉落在地。   裴仪气急败坏:“什么时候斗春院也成了大理寺少卿的故人了?”   斗春院乃京城最大的青楼,白世安身为驸马爷,竟踏足那样的烟花柳巷。他是男子,旁人只会道一声风流,然裴仪却不然了。   京中人人笑看她三公主的笑话,传着传着,又道这门亲事是静太妃苦苦哀求得来的。若非如此,白世安也不会和心上人分道扬镳,只能前往斗春院借酒消愁。   一时间,裴仪竟成了棒打鸳鸯的人。   她气不过,想要进宫求见裴晏一面,却每每被挡在门外。   无法,裴仪只能出下策。   她往日,最恨哭哭啼啼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子,不想如今自己却成了这般。   裴仪强忍着不叫眼中的泪水落下,她双眼通红:“白世安,我们和离。从今往后你想去哪里,想去见什么故人都和我无关……”      “……和离?”   白世安轻哂,冰冷眸子没有半点的温和,他直直望向裴仪,许久,白世安甩袖离开。   “只要陛下同意,我自是没有异议的。”   寝殿青烟缭绕,白世安前脚离开,紫苏立刻推门进屋,瞧见满地的狼藉,唬了一跳。   裴仪不容置喙:“紫苏,替我备车,我要进宫一趟。”   今日无论如何,她总要见裴晏一面的。   紫苏抬眸:“公主今日定能见到陛下的。”   裴仪狐疑:“此话怎讲?”   紫苏:“陛下刚刚让人来传话,让公主进宫一趟。”   红墙绿瓦,高高宫墙伫立,一众宫人遍身绫罗,穿金戴银。   步辇缓缓在自己以前住的宫殿前停下,裴仪扶着紫苏的手,缓缓下了步辇。   出嫁后,她甚少回宫中。如今瞧着,她寝殿倒是和先前无二,只可惜心境却大不如前。   乌泱泱的宫人手持戳灯,裴仪嫌心烦,将人都赶走,只留了紫苏一人伺候。   举目四望,裴仪唇角挽起一丝苦涩。如今裴晏后宫形同虚设,若是来年新人入宫,她这宫殿,怕是要……   倏然,裴仪视线落向前方某处,她满脸的震惊错愕,紧攥着紫苏的手不肯松开半分。   “紫紫紫苏,我……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不然那廊檐下站着的二人,怎么那么像死去的茯苓和绿萼?   裴仪吓得连连后退,花容失色。   搀扶着她的紫苏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和茯苓绿萼相识一场,二人遇难的消息传至宫中,紫苏也跟着大哭了一场。   逢年过节,也托人烧了好些纸钱。   如今瞧着茯苓和绿萼盈盈一笑,朝她们主仆二人迎了上来,紫苏吓得话都不利索。   “公公公主,茯苓是不是还在对奴婢笑……啊啊啊别过来别过来,我今日回去定给你们烧多多的纸钱,别过来别过来!”   惊呼声在院中盘旋,紫苏一时不慎,竟吓得跌坐在地,惶恐不安。   眼见茯苓和绿萼就要往前,紫苏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直直往那两人冲去,又叫嚷着让裴仪快跑。   蓦地,寝殿的槅木扇门缓缓推开,一人着石榴红团花纹织金锦宫衣,长裙繁复曳地,头顶的金镶玉步摇摇曳,晃着金光。   沈鸾笑靥如花,一双秋眸盈盈:“多日不见,怎的如此胆小了?”   ……   宫中烛光晃动,满殿流光溢彩。   裴仪坐在太师椅上,时不时抬头望沈鸾一眼。   沈鸾忍无可忍,揉着眉心:“……可看够了?”   裴仪欲言又止,斟酌半晌,终还是伸出手指头,轻轻在沈鸾身上戳了一戳:“你、你真的不是……”   沈鸾猛地转身,双目阴沉:“别问了,我就是鬼。”   她这么一说,裴仪反倒放下心来,长呼口气,忽而又坐直身子:“那你这一年哪里去了?怎么那会人人都说你在天安寺丧了性命?你既还活着,那沈夫人和沈将军……”   沈鸾眸色一暗:“他们不在了。”   家里的事牵扯太广,这事暂时还不能对裴仪道。   二人相识多年,沈鸾一个眼神,裴仪立刻了然,不再多问。   她好奇:“是陛下的人找到你的吗?你如今可还住在蓬莱殿?”   沈鸾含糊其辞:“算……是罢。”   她其实是昨日才赶到的京城,若不是昨日天色太晚,她定是要去公主府瞧裴仪的。   至于下榻的地,自然是裴晏的寝宫。   裴仪冷哼一声:“他倒还有心。”   沈鸾在,裴仪身上难得又多了几分以前的影子,她捂唇,小心翼翼凑近沈鸾耳边:“你知道吗,陛下近来……看上了一个民间女子,据说还要封她为后。朝中文武百官因这事都快闹翻了,日日在养心   殿前长跪不起,求裴晏收回成命。   沈鸾淡淡:“……哦。”   “你哦什么哦!”   裴仪猛瞪沈鸾一眼,“那可是裴晏!我到如今都想不出,该是怎样的女子,才能得到裴晏的青睐。裴晏居然还要册封她为皇后!可惜裴晏护得紧,到现在都没人见过那女子。”   沈鸾垂首低眉,默默轻啜了一口热茶。   那女子本就是裴晏无中生有,外人自然看不到。   回京城途中,裴晏早早让人将这谣言散播出去,如今那一众老臣个个白了头发,朝中适龄女子众多,哪一个不比民间来的好上千倍万倍。   殊不知裴晏此举,不过是为的抛砖引玉。   裴仪喋喋不休,又问沈鸾是否见过那女子。   沈鸾摇摇头。   裴仪点头:“也是,他如今正宝贝着呢,哪能叫我们轻易瞧见。前些日子我递了帖子入宫,陛下都避而不见。”   沈鸾放下茶杯,细细端详裴仪颈间的伤口。   被救下来时,裴仪都未曾觉得尴尬。如今在沈鸾身前,她却忽觉窘迫万分,捂着脖子不让沈鸾瞧。   “我不过是吓唬他们的,就是看着吓人,其实也没什么。”   那伤疤狰狞可怖,裴仪往日不觉得什么,此时却不敢叫沈鸾看见。   沈鸾不理会,径自拍开她的手:“躲什么,你敢吓唬人,难不成还怕被我瞧见?”   “谁怕你了,我不过是……不过是怕你胆子小,见了这伤口,夜里做噩梦……嘶!”   裴仪忽然倒吸一口冷气。   她屏气凝神,安静如鹌鹑,直愣愣看着沈鸾一点点靠近自己。   温热气息洒落在颈间,沈鸾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抚过裴仪的脖颈,指尖沁凉,怕碰到裴仪的伤口,沈鸾动作极轻,似鸿毛拂过。   裴仪双目瞪圆,僵直着脖颈,一动也不动。   倏然听见头顶落下轻飘飘的一声:“……疼吗?”   裴仪下意识:“疼。”   疼。   当然疼。   自成亲后,裴仪的日子可谓是天翻地覆,兄弟手足接连离开,沈鸾亦不在,就连母亲,也搬至骊山别院。   裴仪想见母亲一面,都要求得裴晏的同意。   还有京城的贵女。   自裴仪成亲后,白世安视她为无物,京中谁不幸灾乐祸,笑看她三公主的笑话。   裴仪双眼泛起水雾,一双眸子水汽氤氲,她喃喃:“沈鸾,自缢好疼的。”   白绫悬梁,虽是逼迫裴晏同意和离的请命,然那夜,裴仪却也是存了三分想死的心思。   “你都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公主府,有多无趣。那个白世安,不愧是和陛下是一丘之貉……”   沈鸾轻咳一声。   宫里上上下下,都是裴晏的眼线。隔墙有耳,保不齐如今他的人就在屋檐上。   她清清嗓子:“陛下,也没那么不堪罢?”   “怎么没有?”裴仪痛恨自己同伴倒戈,她气恼,“你以前不也是不喜欢他吗,你还记得之前在南书房……”   往事不堪回首,沈鸾可不想裴晏找自己翻旧账,赶忙出声打断:“夜已深,你还不歇息?”   裴仪往一眼多宝阁上的镀金四象驮八方转花钟,果真是晚了,她点点头:“是我糊涂了,你刚回来,早该歇息的。”   沈鸾:“那我先回去,明日再……”   “蓬莱殿如今是陛下住着,如今也出不了宫,沈府更是住不得人。你还不如就在我宫中住下,等明日叫他们洒扫干净了,再搬进去也无妨。”   沈鸾还想说什么,裴仪半眯起眼:“难不成你不是今日回宫,那你先前和谁……”   沈鸾脱口而出:“我自是今日刚回来的。”她左顾右盼,“就是担心许久未在宫里留宿,怕睡不惯。”   裴仪不jsg以为然:“你我又不是第一次睡了,哪来的睡不惯?”   ……   一年未见,裴仪和沈鸾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日夜兼程,昨夜又叫裴晏抱着啃了那么久,沈鸾身心俱疲,眉眼倦怠。   她昏昏欲睡:“祖宗,明日再说罢,我困了。”   裴仪不满:“你如今身子怎么那么弱了,你以前……”   话犹未了,身侧人已沉沉陷入梦乡。   长夜漫漫,雾霭沉沉。   远处钟楼传来重重三声响,殿中未掌灯,只有斑驳光影映在窗纱上。   借着窗外冷冽的月光,裴仪目光悠悠,在沈鸾脸上细细打量。   她轻轻地,轻轻地碰了下沈鸾的睫毛。   纤长的睫毛颤动,沈鸾不满嘀咕一声,背对着裴仪,又沉沉睡去了。   她自然没看见,身后那人偷偷勾起唇角。   裴仪莞尔,无声一笑。   她低声呢喃:“真的……不是梦啊。”   许久未在裴仪宫中留宿,沈鸾只记得自己这一夜睡得并不安慰,迷糊之际,好像被人紧紧搂在怀里。   这天本就热得厉害,那人身上还如滚烫火炉一般。   沈鸾不满皱眉,下意识轻推了推眼前的人。   青纱帐幔遮掩,沈鸾口中小声嘀咕。   “别闹了。”   “……裴仪。”   那声音极轻,却还是精准落入那人耳中。   沈鸾推开的动作并未得到半分的成效,与之截然相反的,那人愈发搂紧自己。   手劲极大,差点勒得自己喘不过气。   通身的热浪翻涌,似要将人烧灼。   沈鸾忍无可忍,一双柳眉轻轻蹙着,她扬高手,手上没个轻重。   忽听啪的一声,一声轻轻的耳光骤然在耳边落下。   满室静默无声,落针可闻。   沈鸾一惊,忙不迭睁开眼。   茫茫夜色中,一双深黑如墨的眸子突然闯入视线。   裴晏眉眼清淡,漫不经心朝沈鸾投来一眼,他一手揽在沈鸾腰间,面不改色。   好似刚刚的耳光,只是沈鸾的错觉。   左右环视,却是裴晏的寝宫,然沈鸾如今却无心纠结此处。   她讪讪望向身前的人:“你,没事罢?”   她刚才手上没个准道,且半梦半醒,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沈鸾凑近了瞧,殿中未掌灯,看不清究竟。   沈鸾忧心忡忡:“可是打疼你了?”   裴晏盯着人,一言不发。   沈鸾破罐子破摔,将脸凑了上去:“若不然,你也打我一下……”   她双眼紧闭,鸦羽睫毛轻轻颤动。   然等来的,却是一记很轻很轻的吻。 第九十八章   万籁俱寂, 月影横波,空中淡淡花香萦绕。   落在颊边的那抹温热极轻极轻,似稍纵即逝的礼花。   沈鸾震惊瞪圆眼睛, 猝不及防,对上裴晏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剑眉星目, 一双黑眸幽深, 又似平静的湖水下藏着波涛汹涌,叫人不敢多看一眼。   “你……”   话犹未了, 忽的一阵天旋地转, 三千青丝轻垂在枕上,沈鸾望见头顶层层叠叠的青纱帐幔,望见帐幔上悬着的鎏金七彩琉璃铃。   锦衾拥在身上, 裴晏拥着她入怀,他淡声:“睡罢。”   夜色朦胧,隐晦光影透过窗纱, 悄无声息洒落一地。   帐幔内,沈鸾瞪圆一双凤眸, 纤长的睫毛落下一整片的夜色。   似不可置信一般, 沈鸾偏过头,借着月色悄悄打量裴晏。   高挺的鼻梁往下, 是那张总在自己身上作威作福的薄唇。   不知想起何事,沈鸾倏然红了双颊,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直盯着裴晏瞧。   光影洒落不见的地方, 是裴晏一双紧闭着的眸子。   京城虽比不得青州, 酷暑难耐,热得透不过气。   然到底还是入了夏, 纵是夜间,气温仍居高不下。   寝殿四个角落都摆着冰盆,若非洪太医一再劝阻,沈鸾还想着多摆上两盆。   夜风循着那冰凉之气,丝丝缕缕飘荡至帐内。   倏然,耳边轻轻落下一声笑。   沉睡中的人忽然睁开眼,那双黑眸染上浅浅笑意,他勾唇侧目:“……卿卿还没看够?”   裴晏偏首,霎时,他和沈鸾只剩下咫尺之距。   气息交错,透过那双漆黑瞳仁,沈鸾清楚看见那里面盛着自己小小的影子。   树影风动,远处遥遥传来古朴庄重的钟声。   沈鸾红了耳朵尖尖,她别过视线,心虚否认:“我何时看你了?且你闭着眼睛,怎知我就是在看你。”   越往下说,沈鸾胆子越大,然转身对上裴晏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她忽然哑了声。      半晌,才堪堪找回自己的声音。   沈鸾轻咳两三声:“你……裴仪那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沈鸾一手撑着脑袋,细细和裴晏分享白世安的种种恶行:“裴仪说他去了斗春院,这事是真的吗?”   裴晏对他人之事并无兴趣,只轻轻“嗯”了一声:“也许罢。”   沈鸾不满意:“什么是‘也许’,白世安不是你一手提拔的大理寺少卿吗,你当是了解他才是。”   沈鸾枕在双臂,半趴着和裴晏说话:“他去斗春院,究竟是为何?裴仪问他他也不说,总该不会是你让他去的罢?”   许是适才睡足了,沈鸾一张小嘴叭叭,不停歇。   裴晏双眉紧皱:“我为何要让他去烟花柳巷?”   “话本上写的呀。”沈鸾一本正经,“为掩人耳目,探子都是在那样的地方传达密信的。”   裴晏深吸口气:“没有。”他沉声,“他去斗春院和我并无干系,倒是卿卿……”   目光一点点在沈鸾脸上掠过,裴晏眼睛弯弯,气息尽数落在沈鸾脸上。   揽在沈鸾细腰上的手指收紧,裴晏轻笑一声,“卿卿往日看的是何话本,我记得先前你枕边……”   沈鸾先前枕边放着的虽是画本,然内容也是不堪入目。   沈鸾脖子根涨得通红,锦衾拉高,背对着裴晏,气汹汹:“我乏了!睡觉!”   这番掩耳盗铃的模样,俨然像被踩了尾巴、炸毛的小猫。   裴晏唇角笑意深了些许。   ……   沈鸾这一觉睡得极沉,日上三竿之时,方悠悠转身醒。   窗下贵妃榻上坐着一人,裴晏一身玄色龙纹织金锦长袍,手中握着一书册,目不转睛。   闻得帐幔后窸窣动静响起,裴晏抬眼,漫不经心朝沈鸾投去一眼:“……醒了?”   锦衾拥着舒适,窗外虫鸣鸟叫,沈鸾一手扶额,未待神志清明,眼前的青纱帐幔忽的被人挑起。   那只手修长白净,指骨分明。   沈鸾稍稍一怔,后知后觉自己昨夜下榻的,是裴晏的乾清宫。   而她本该是在裴仪的寝殿。   大半夜身边睡着的人不翼而飞,还是在这守卫森严的皇宫。且自己在裴仪眼中,还是“死而复生”的。   沈鸾战战兢兢,深怕裴仪以为昨日见的是自己的魂魄。   “坏了,我突然消失不见,裴仪定当怀疑是……”   话犹未了,殿门口倏然传来郑平的声音:“三公主三公主,陛下不在乾清宫,您这样擅闯陛下的寝殿……”   迤逦前行的游廊上,裴仪一身华丽繁复宫裙,她侧目,怒而瞪向身前拦着她的郑平。   “陛下若不在,郑平公公为何拦着我?”   广袖狠狠一甩,裴仪一双眼睛圆睁,“滚开!别怪我不客气。”   裴仪来势汹汹,大有今日不见到裴晏不罢休的姿势。   郑平一路追到裴晏寝殿前,双腿一软,差点给这位目中无人的小姑奶奶跪下。   槅木海棠花扇门紧闭,裴仪跪在门口台矶上。   她声音决绝,顺着那扇紧拢的木门,传至殿中二人耳中。   盥漱毕,沈鸾端坐在铜镜前,忧心忡忡。   然目光只是往外瞥了一眼,头顶立刻传来一声轻笑:“又歪了。”   簪花棒挑了胭脂,细细抹在裴晏掌中。指腹染了朱红,裴晏似是听不见裴仪的声音,只一心扑在为沈鸾描眉画唇上。   一门之隔,就是裴仪。   沈鸾又是着急又是担忧,抬眼催促裴晏:“裴仪还在殿外……”   指腹抵在红唇上,细细摩挲。裴晏动作慢条斯理,“再动,又歪了。”   “——裴晏!”沈鸾气极,横眉立目,她压低声音,“裴仪定是为和离之事来的,你……”   一语未落,那张喋喋不休的红唇忽然停下。   落在唇上的吻炙热滚烫,下颌高高扬起,沈鸾昂首,只觉气息都落入裴晏唇齿间。   先前好不容易抹开的胭脂都叫裴晏吃了去。      寝殿不时有呜咽声响起,似啜泣,又似低||吟。   寝殿外,日光洒落,裴仪一字一顿,任凭郑平再三劝说,依旧长跪不起。   她目光坚决:“今日见不着陛下,我定不会起身。”   蓦地,槅木扇门推开,裴晏逆着光,缓缓自殿内走出,jsg清冷的眸子寻不着半分的情绪起伏。   不知是在地上跪久了些,裴仪一时有几分恍惚,总觉得自己好像看花了眼。   不然怎么觉得裴晏唇角,好像破了一道口子。   像是被谁咬坏。   裴仪骤然一惊,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了一跳,她赶忙低下头:“陛下。”      镇定之后,裴仪又想起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忙不迭伏首跪地:“裴仪自知……”   “朕知道。”   裴仪错愕抬头,摸不清裴晏心中想法:“那陛下可容许……”裴仪咬唇,忽而下定决心般,“裴仪自知伤了皇家颜面,与白世安和离后,裴仪自请剃发为尼……”   “看来洪太医还未和你说。”裴晏淡声打断。   裴仪狐疑:“……什么?”   裴晏:“你腹中的胎儿,已两月有余。”   殿中哐当一声脆响,是沈鸾失手打翻了一个汝窑美人花瓶。   ……   自那日裴仪被诊出有孕后,沈鸾不放心,干脆将人接到沈府居住。   府中上下井然有序,奴仆手持漆木茶盘,安静自廊檐下穿过。   已是掌灯时分,府中上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裴仪慵懒倚在贵妃榻上,紫苏半跪在一侧,纤纤素手剥着挂绿。   那挂绿圆润晶莹剔透,是刚在水中湃过的,凉丝丝的,夏日吃最好不过。   沈鸾推门而入,瞧见这一幕,脚步匆匆上前,一把夺走裴仪手中的挂绿。   “这是刚在井水中湃过的,冷得厉害,你如何吃得?”   裴仪撇撇嘴,倒也没强求,摆摆手,让紫苏收走了去。   “我不过就这一个乐趣,你如今还管我。”   宫人自屋中退下,一时之间,裴仪屋中只剩下沈鸾和她二人。   那日半夜不见,幸好茯苓和绿萼寻了由头,说是沈府有事,沈鸾提前出宫去。   恰巧洪太医诊出自己有孕,裴仪心烦意乱,没往深处想。   沈鸾旁观瞧着,心下担忧。   自得知怀有身孕后,裴仪一直不声不响,一切照旧。该吃吃该喝喝,唯一没再继续的,是吵着和白世安和离。   沈鸾深吸口气,和裴仪对上视线,她目光缓缓落至裴仪腹部:“这孩子,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若是想要,我立刻让洪太医……”   “我不知道。”裴仪忽的出声,她眉眼低垂,视线在那腹上停留几瞬,复狠心离开。   她先前吃过避子药,按理说,这孩子本不该出现的,可是如今……   “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   这孩子来得实在不巧,偏偏卡在她和离这个关头。且她之前吃过药,这孩子胎像不稳,若是不要,日后兴许再不能怀上了。   沈鸾从未见过裴仪这般憔悴,她轻轻将人搂入怀:“孩子的事,你是否还未和白世安道?”   裴仪轻哂:“自然,我和那负心汉有什么好说的,可别脏了我的眼睛。”   沈鸾:“那你是想……和离了?”   裴仪盯着沈鸾的眼睛,不语。   沈鸾心领神会:“你想和离后,独自生下这孩子?”   烛光摇曳,光影斑驳。   裴仪轻轻扯了扯嘴角,不曾想到头来,最了解的居然是沈鸾,就连她的母亲,也对她避而不见。   她苦笑了下。   沈鸾拿丝帕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这有何难,你若是喜欢,生下来我们一起养就是,就是不知我会多一个干儿子还是干女儿。”   裴仪轻啐一口,多日漫在眉间的双眉终于舒展:“不要脸,谁应承你了?”   她笑笑,又担心,“我只是担心,白世安若是知晓   这孩子的存在,定不会与我和离,到那时我又得……”   “这事你不必担心,交与我办就是。怀孩子辛苦,先前我……”   话说一半,沈鸾忽的想起裴仪还不知阮芸的存在,她笑着改口道,“先前我在途中瞧见一妇人,极为辛苦。”   “我知道的。”裴仪倚在沈鸾肩上,滚滚泪珠自眼角滑落,泅湿沈鸾的衣襟,“还好你回来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完全没看见,屋外一双沉沉的眼睛。   ……   待紫苏伺候裴仪更衣睡下,沈鸾方悄声离开。   只是未待她走出院落,忽见紫苏匆忙自屋里出来,她一脸为难:“姑娘,主子刚又惊醒了,说是寻你不在。”   裴仪这几日噩梦连连,都是沈鸾陪着。   沈鸾莞尔:“无碍,我陪她就是,你去我院子,和绿萼说一声。”   紫苏眉开眼笑,应声退下。   长夜漫漫,沈鸾眼见紫苏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转身抬脚,忽而直直撞上一道身影。   沈鸾唬了一跳:“裴晏,你怎么会在……”   话落,忙伸手将裴晏拽入花障后,沈鸾左右环顾,不悦瞪裴晏一眼,“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   裴晏目光阴沉:“你说三日后回宫。”   然三日之期已过,沈鸾还是陪着裴仪。   沈鸾无可奈何:“裴仪身子不好,我定是要陪她的。且公主府还有白世安在,我总不能放心她回去的。若是叫他看出端倪……”   裴晏不以为然:“她在宫中这么久,总不会一点小事就一蹶不振。”   沈鸾:“这话虽是真的,但她是我朋友,我总不可能弃她不顾……”   “阮芸是你家人,裴仪是你朋友。”裴晏淡淡抬眸,“卿卿,那我呢?”   “你,你自是不一样的。”沈鸾一时语塞,讪讪,“且又不是我这样,人人都有家人朋友,你自是也同我一样……”   “没有。”   裴晏沉声,攥着沈鸾手腕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家人朋友,他从未拥有过。   他有的,自始至终都只有沈鸾一人。   裴晏指尖滚烫,沈鸾只觉得手腕发热。   她扬首,想问裴晏有关他生母一二,然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   只听耳边一声低低声音落下。   “卿卿,我只有你。” 第九十九章   夜色沉沉, 树影摇曳。   裴晏那双眼睛落在朦胧月色中,晦暗不明。   沈鸾望着那双眼睛,心底深处忽的陷入几分柔软。裴晏的生母是宫中的丑闻, 他身边……好像也从未见过有旁的好友出现。   沈鸾见的最多的,竟是李贵, 还有如今伺候在裴晏身边的小太监, 郑平。   心下一软,沈鸾记不得自己是何时回了自己的闺房。   青纱帐幔松开, 茯苓和绿萼只当她是在裴仪屋中歇下, 早早回了自己屋子。   房间未掌灯,光线昏暗不明。   沈鸾望着身侧的人,视线逐渐模糊。   恍惚之际, 她好似坠入一场长长的梦境。   层层白雾笼罩,烟雨朦胧中,沈鸾看见了明蕊殿前的红梅。   许不是寒冬料峭, 枝上红梅未绽,只有零星枝桠在雨中轻颤。   青石涌成小路, 苍苔浓淡, 如今下了几滴雨,青石板路更是湿得厉害。   金缕鞋踏在上方, 颇为不好走。   幸好只是梦,沈鸾来去自如,小小一团影子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她忽的记起,这一处是明蕊殿, 那么再往前……   步履匆匆, 在雨幕中飞快穿梭,雨珠溅湿了鞋面, 沈鸾却半点冷意也感觉不到。   穿过影壁,沈鸾提裙狂奔,那扇紧闭的槅木扇门尚未推开,忽而听见殿内传来哐当一声。   沈鸾吓得一惊,未待自己推开眼前紧闭的木门。   忽闻“吱呀”一声响,一人身高九尺,满脸络腮,浑身上下都泛着难闻的酒气。   他手中提着的,赫然是裴晏。   沈鸾双目瞪圆,她忘了自己身处梦中,摸不得碰不得。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鲜血自裴晏头顶滑落,滚滚热血混着雨珠,不忍直视。   面目全非,身上伤痕累累,后背隐约可见鞭痕。   触目惊心。   “小崽子,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坏爷的好事!”   男子显然是喝醉了酒,走路摇摇晃晃,他勒紧裴晏衣襟,轻松一甩,直接将人甩至台阶下。   血珠子点点,顷刻间和雨水浑作一处。   裴晏一手撑着,雨势渐大,滂沱大雨洗净了他一张脸,然很快,又被头顶滚落的血珠弄脏。   脏污之中,唯有那双黑眸阴翳瘆人,还在台阶上哈哈大笑的男子忽而一惊,冷意自足尖漫起,醉意也消了几分。   不寒而栗。   满身污垢不堪,裴晏全身上下无一块好肉,那一身衣衫早就被鞭得破烂不堪。   雨水之下,那双眼睛似淬了毒一样,似要将人千刀万剐。   男子似如坠冰窟,被裴晏那样一双眼睛盯着,他竟无端察觉到冷意遍体横生。   屋内的人久久等不到男子折返,不满皱眉,随意拢着长袍,自殿中走来。   “…jsg…怎么还不回去?”女子眉眼和裴晏有三分的相似,显然是宫中被圣上厌恶的吴才人。   她视线淡淡自台阶下一身污垢的裴晏脸上掠过,眼中涌起几分嫌弃和厌恶。   “晦气的玩意,你又招惹他做什么?”   男子笑得粗鄙,搂着女子往殿中走去:“怎么说也是你皇儿,我自当是要好好关照的,可惜是个养不熟的白养狼。”   “什么皇子,一个废物罢了。皇子,他也配?”   两人嬉笑着朝殿中走去。   寂寥空荡的明蕊殿前,瞬间只剩下裴晏孤零零一人的身影。   鲜血自头顶、自肩上滑落,染红了衣襟。   大雨如注,雨水飘摇,院中杂草丛生,很快水坑遍布。      寝殿中不时有娇笑声传出,夹杂着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沈鸾双眉紧皱,她屈膝半蹲在裴晏身侧,手中的丝帕攥紧,她双手颤抖,一点点拭去裴晏额角上的血珠。   然怎么也止不住往下流动的鲜血。   “裴晏,你别动,你别再动了。”   嗓音染上哭腔,可惜裴晏却听不见沈鸾的只言片语。   他似一头即将破笼而出的凶兽,冰冷的眸子低低垂着,任由鲜血淋漓,从臂弯上滑落。   复又抬头往殿中望去,木门虚虚掩着,隐约可见里面两道荒唐的身影。   沈鸾手中的帕子再也攥不住,明明知道徒劳无功,她还是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为裴晏擦去额角的血珠。   啜泣声不绝,泪水模糊了视线。   幸好裴晏看不见自己。   拿衣袂抹去眼角泪水后,沈鸾方要起身,忽而看见宫门口一人冒雨前来。   一身玄色长袍灰扑扑的,眉眼都落满雨水,瞧见殿前的裴晏,李贵吓一跳,赶忙将人搀扶起,到廊檐下避雨。   裴晏住的不过是后院一间小屋子,家徒四壁,胜在收拾得齐整干净。   李贵翻箱倒柜,终从橱柜中翻出一小瓶药粉,他颤微微倒在裴晏手上。   那只手臂染着血,药粉洒上去,痛苦非常。   裴晏却一声不坑,面不改色。   若非手臂上暴起的青筋,还当是那药粉失效。   裴晏目不斜视,声音淡淡:“可查到什么了?”   李贵拱手,左右环顾一圈,确定门外无人,方悄声踱步至裴晏身边。   “主子,明日是长安郡主的生辰。”   圣山看重长安郡主,每年这位小郡主的生辰宴,都由内务府亲自操办。长安郡主自幼体弱,陛下怕冲撞了她的好日子,故而生辰前后,京中有丧事者,一律从简。”   吴才人不得圣上欢心,若是在此时暴病而亡……   裴晏演眼底掠过几分阴郁,他淡声,随手将药瓶掷在桌上:“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李贵欲言又止,终还是没忤逆裴晏的命令,他应声退下:“是。”   长夜漫漫,大雨接连下了一整夜。   裴晏坐在榻边,那伤口虽草草用纱布包扎过,然李贵的医术有限。   鲜血渗过纱布,直挺挺往下滑落。   裴晏手执利剑,面无表情擦拭泛着寒光的利刃。   窗外电闪雷鸣,裴晏在榻前孤坐了一整夜。   沈鸾倚在窗前,昏昏欲睡。   天色破晓之时,忽闻门口一阵喧嚣。   还是昨日那个粗犷的男子,不知是哪里来的怒气,他一脚踢开门口守着的李贵。   动静之大,吓得沈鸾惊醒过来,她睁大着眼睛,下意识挡在了裴晏身前。      那扇木门久未修缮,摇摇欲坠。   男子一脚踢开,怒气冲冲朝裴晏冲来:“小兔崽子,我……”   一道银光骤然在眼前划过,裴晏手持利剑,一剑刺穿男子的胸膛。   汩汩鲜血自心口冒出,血流满地。   那一剑裴晏故意刺偏,为的就是好欣赏男子生不如死的惨样。   他冷眼旁观,冰冷的眸子没有半点起伏变动。   手中的伤口还在,裴晏却仿若未觉,只冷眼瞧着男子匍匐在自己脚边,他一双眼睛瞪圆,凶狠横目:“你、你……”   又一剑落下,恰好是昨日男子鞭打裴晏手臂的位置。   男子惊呼连连,疼得在地上打滚。   浓重的血腥味溢满整间屋子,似是地狱重现人间。   男子奄奄一息倒在地上,身上扎满了血窟窿。   许是闹声太大,惊扰了还在睡梦中的吴才人,她还当是自己的相好又在鞭打裴晏,不耐烦转过后院,口中骂骂咧咧不断。   “这天杀的,一日都不得安生,就不能安静一点……”   跨过门槛,瞧见眼前的一幕,吴才人吓得话也说不出,尖叫连连。   “来人!快来人!”   吴才人慌不择路,转身就想往外跑,可惜她忘了这是在明蕊殿,无人问津的明蕊殿,自然是没人听见她的求救。   一剑穿心。   尚未来得及擦干的利剑,准确无误穿过了吴才人的心口。   迎着缓缓升起的晨曦,吴才人一点点倒在血泊中。   利剑穿膛而出,裴晏脸上面无表情,只淡淡朝门口的李贵道了一句:“收拾干净。”   万籁俱寂,晨光熹微。   遥遥的,忽闻一阵乐声穿墙而来,裴晏抬眸往前望去。   宫门高高伫立,他自是看不见蓬莱殿的盛况。   在那里,长安郡主沈鸾,正在过生辰宴。   ……   “——裴晏!”   骤然惊醒,沈鸾直直从榻上坐起,心口起伏不定。   日光悄无声息落在窗边,层层帐幔挽起,入目却是裴晏骨节分明的手指。   那双黑眸和梦中相差无二,然此时此刻,却满是忧愁和担心。   “……卿卿?”   一语未了,滚烫的胸怀倏地落入一人。   沈鸾扑进裴晏怀中,她眼中还有未干的泪珠。   裴晏稍稍一怔,而后将人揽入怀中。裴晏双眉紧皱:“发生何事了?”   晨起盥漱,难免会闹出动静,故而裴晏都是在外间解决。   他低眉,细细打量沈鸾的脸色:“做噩梦了,梦见什么了?”   “梦见……”   沈鸾倏然一怔,梦中发生的一切,于自己而言是噩梦一场,然对裴晏而言,却是真真实实在身上发生过的。   声音哽咽,沈鸾望着裴晏那双眼睛,忽然什么话也道不出。   半晌,方小小声道:“梦见你不要我了,还当着我的面娶了另一名女子做皇后。”   沈鸾自裴晏怀里抬起头,满脸的幽怨和委屈巴巴,似在为梦中的自己抱不平。   裴晏勾唇,眉眼瞬间沾染笑意,胸腔低低发出一声笑。   沈鸾气得给了人一拳:“……你还笑?”   她攥紧裴晏衣袂,倏地,沈鸾双颊泛起点点红晕。她附声在裴晏耳边,温热气息洒落,沈鸾声音极轻极轻:“裴晏,你也有家人的。”   ……   郑平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走得如此快。   前几日,为着沈鸾不在宫中,裴晏一直心绪不佳,面色铁青。   郑平战战兢兢,深怕哪里做得不好,又惹了这位主子的不快。   幸好裴晏今日从沈府出来,面上的阴霾早就消失殆尽。   他走得极快,不多时,人已到了七宝华盖香车前。   斑驳光影落在裴晏眼角,他敛眸,低低地、低低地笑了一声。   郑平垂手侍立在一旁,险些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这几日乾清宫可谓是愁云惨淡,不想裴晏只是在沈府待了一夜……   郑平胡思乱想,果真还是沈鸾厉害,竟能哄得这位阎王眉开眼笑。又想着回去为沈鸾供一盏长生殿,以求沈鸾长命百岁。   茫茫日光铺落一地,裴晏站在光中,耳中骤然响起沈鸾羞赧的一声:“我是你的妻子,自然算是你家人。”   ……家人。   裴晏弯唇,俯身进了马车,墨绿车帘松开,挡去了炙热的日光。   倏尔,马车内传来裴晏淡淡的一声:“这几日,裴煜可是找过你?”   郑平不寒而栗,赶忙拱手:“六皇……”他险些一口咬上舌尖。   裴煜如今和裴晏势同水火,说是劲敌也不为过,且如今是裴晏当政,何来的六皇子?   郑平颤栗:“确实找过奴才,不过奴才都回绝了。奴才对陛下一颗真心,天地可鉴,奴才对陛下绝无二心……”   郑平差点跪地表忠心。   倏然,他听见马车内裴晏一声笑:“下回他再找你,你就将东宫那残废的消息透露给他,他知道怎么做。” 第一百章   日光满地, 长街悠悠。   蝉鸣在耳边聒噪,京城某家酒肆内,小二的吆喝声络绎不绝。   店内人头攒动, 摩肩接踵。   偶有一人低着头,匆匆自门口走来, 他脸上沾满污垢, 看不清原来的模样,只一双眼睛是清明的。   无意间撞到一行人, 那人赶忙认错, 不欲多生是非,眼都不眨,直往窗边走去。   窗下的八仙桌搁着一壶浊酒, 一旁的小碟子盛着京城最富盛名的jsg糕点,据说是宫里传出来的。   裴煜浅尝一口,复又放下, 只觉得这酒楼的掌柜实在是胆大包天。   宫中的御厨若是这个手艺,早就死上千百回了。   这糕点, 甜得腻人, 一杯浊酒下肚,唇齿间的甜味仍旧充盈着。   裴煜拢紧双眉, 余光瞥见疾步往这里走来的属下,裴煜目光一凛,下意识张望左右。   他压低声:“……如何了?”   “主子,这是宫里那位刚让人送出来的。”   薄薄的一张纸条, 裴煜迫不及待解开。   在沙场上从未掉过一滴眼泪的八尺男儿, 此时却红了眼眶。   ……他的皇兄,居然还在人世。   属下垂手侍立, 不敢惊扰裴煜。   幸而酒肆人烟嘈杂,无人注意到角落的异样。   身后一男子喝醉了酒,一脚踩在长条凳上,许是喝多了,他说话颇有几分颠三倒四,含糊不清。   “要我说,谁做皇帝都不重要。”   男子嗓门洪亮,几乎整层楼的人都朝他投去视线。   同伴怕招惹是非,赶忙将人拉下椅子:“刘兄,你喝醉了,快坐下!坐下!”   酒劲上来,那被唤作刘兄的男子不顾同伴的劝阻,依旧扬高嗓门,大声嚷嚷。   裴煜握紧腰间利剑,白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目眦欲裂,猩红着眼睛紧盯男子的背影。   什么皇帝,那不过是一个谋权篡位的……   忽然,耳边落下一阵高昂的哭声,刚才还叫嚣着“不要拦我”的男子,此时却泪流满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们不懂,刚打仗那会,我媳妇刚好病了,我求爷爷告奶奶,京中一个大夫也找不着。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跛脚郎中,结果百草阁什么药也抓不着。我媳妇那病又耽搁不得,她身上还怀着孩子,弄不好还会一尸两命。”   刘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声震耳欲聋。   可怜一个八尺壮汉,哭得泣不成声。   “那郎中说,若是再找不到药……”   那段日子于他而言是至黑至暗的,男子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那样一场噩梦。   他小声啜泣,随手接过同伴递来的巾帕,往脸上抹去,“你们不会懂的,我那时差点以为……我救不回他们了。”   幸好战事结束得及时,裴晏登基后,又颁布了三年免赋税,家中若有未满一周岁的孩童者,每月还可至福安堂领银钱。   那银钱虽不多,却也够小孩一人的吃食。   “谁能想到,我如今儿女双全,媳妇也好好的。我们小老百姓的,也没什么雄心大志。”   刘兄轻轻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倒在桌上,他声音混浊,“我就想好好地过日子,好好陪我孩子长大。”   声音越来越低,酒肆也有旁的客人听见,不约而同点头附和。   众人齐齐点头感慨,又道如今的太平日子来之不易。   紧握剑鞘的手指缓缓松开,裴煜双眼空洞无神,慢慢坐回原位。   耳边吵嚷声依旧,店小二披着汗巾,满脸堆笑,在客人中间穿梭。   裴煜安静无声坐在喧嚣中,他忽的想起,自己刚去军营那会,还胸有成竹和沈鸾拍胸脯保证,来日他一定会当上大将军,在沙场上驰骋,保家卫国。   彼时月光怡人,月影横波。   湖水两岸的栏杆上悬着各色彩灯,金碧辉煌,很是好看。   沈鸾倚在栏杆上,一双笑眼弯弯:“那我先祝大将军旗开得胜。”   裴煜笑笑,而后又摇摇头,他举目望向平静无波的湖水,黑眸盛了笑意。   “若是能一直这样,也很好。”   太平盛世,无灾无祸乱。   裴煜骁勇善战,所求也不过是国泰民安。   而如今,天下太平就在眼前。若是因着自己……   酒壶中的浊酒一饮而尽,裴煜站起身,目光从未有过的清透。   长街漫漫,易容后,裴煜轻易混在人群中。   刚出炉的包子冒着腾腾热气,烟火缭绕。   裴煜听着百姓交头接耳,看着他们坐在门槛上,和街坊邻舍拉家常。   那边书肆的掌柜,正拉着一个小孩,他手上捏着一把戒尺,往小孩后背招呼:“说,下回还敢不敢逃学了?”   小孩哇哇大哭,泪珠滚滚落下,却还是梗着脖子:“我才不要学这劳什子书,我要学武,我日后可是要做大将军的!”   掌柜打得更起劲了:“若不是大乱,去岁私塾也不会关了,叫你玩了这么些天,心都野了!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大人的斥责和小孩的哭声掺杂在一处,裴煜缓缓自他们身侧穿过。   那纸条还捏在手中,裴煜穿过闹市,在榆树下静静伫立。   他转身,长街窄巷,热闹非凡。   独他一人站在阴影中。   .   乌金西坠。   红日悬于山脚,悄无声息。   已是掌灯时分,茯苓和绿萼手提羊角灯,一左一右,侍立在沈鸾身侧。   沈鸾这几日都是宿在自己院落,担心裴仪转不过弯,白日都会在她屋里坐上片刻。   只今日她小日子到了,肚子疼得厉害,这会才稍稍好上一些,故而今日姗姗来迟。   头上的金镶玉步摇在落日中轻颤,沈鸾一手扶着发髻,她横眉立目:“裴仪今日不曾进膳,为何没人和我说?”   茯苓和绿萼惊得福身,赶忙请罪:“姑娘莫生气,实在是姑娘那会疼得厉害,且三公主也说了,不让奴婢告诉您。”      沈鸾甩袖,走得更快。   尚未抵达裴仪院落,倏然听见紫苏小声的啜泣,她跪在门口台阶上,双手在门上轻拍:“公主,您好歹看在孩子的面子上……”   话犹未了,余光瞥见穿过垂花门的沈鸾,紫苏忙不迭止住哭声,随茯苓和绿萼喊了一声:“沈姑娘。”   沈鸾皱眉:“她今日都在房中?”   紫苏红着眼:“是,早上还好好的,后来……后来公主说想去姑娘那瞧瞧,也不让奴婢跟着,回来后,公主就将自己锁在屋里了。”   沈鸾错愕:“……早上?”   她不记得自己早上见过裴仪,倒是如今将沈府当作自家的裴晏,早上在她屋子磨蹭了片刻,方离开。   心口无声一跳,紧闭了一整日的槅木扇门终于推开,裴仪面无表情站在屋内,她冷声:“都退下。”   紫苏一怔,然还是不敢忤逆裴仪的命令,福身退下。   院中静悄悄,满地树影横斜。   裴仪盯着沈鸾,一动也不动。   沈鸾不以为然:“……你都看见了?”   裴仪眼角发红:“我若是没看见,你是不是还想瞒我一辈子?”   也幸好她心血来潮,没叫紫苏跟着,否则若是她也看见裴晏从沈鸾闺房出来……   许是有了身子,话未说完,裴仪眼角的泪水已经滚落。   有孕之人,最忌情绪波动,且裴仪这一胎怀得实在不易。   沈鸾不敢耽搁,忙不迭扶着人进了寝屋,好生将人安顿在临窗的贵妃榻上。   青缎靠背倚在裴仪身后,沈鸾小心翼翼,倒了杯温茶,递到她唇边。   “你生我气就罢了,怎么还和自己身子过不去?”   裴仪拿丝帕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她强撑着:“不要你管。”   话落,裴仪忽的想起先前裴晏欲册封一民女为皇后的事,她惊得从榻上坐起,挽着沈鸾的手着急道:“那个民女呢?他不是要册封她为皇后吗,还来招惹你做什么?”   裴仪目光在沈鸾脸上来回打量,忧心忡忡:“还是,裴晏抓到你什么把柄了?你和我说,我定然为你讨回公道……”   “他没抓到我什么把柄。”沈鸾轻叹一声,扶着裴仪坐好,“那民女,也是子虚乌有的。”   裴仪讷讷,目光满是不解和狐疑:“……什么?”   斟酌再三,沈鸾还是全盘托出:“你知道我在天水镇,见到谁了吗?”   裴仪:“……谁?”   沈鸾轻声:“我姨母。”   裴仪笑笑,不以为然:“这有何奇怪,先前你和沈夫人,不就是为了回老家……”   “裴仪,她不是我母亲。”沈鸾双目一瞬不瞬,眸光专注认真,“我的生母,另有其人。”   ……   双耳珐琅彩瓷三足香炉青烟氤氲,裴仪面露怔忪。   她在宫中长大,自幼离奇事比旁人经得都多,然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个平日道貌岸然的父皇,背地里会是一个抢夺臣妻的畜生。   沈鸾望着裴仪,自知她一时接受不了,她长长叹口气:“我知道这事实在是荒唐,你若是……”   “你当时……一定很辛苦罢?”   突如其来,沈鸾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裴仪拥着她,眼中热泪盈眶。   她不过一个事外人,尚且觉得此事荒谬至极,何况沈鸾还是局中人。   泪水模糊视线,沾湿了jsg沈鸾的衣襟。   沈鸾反手握住人,良久方轻轻道:“还好。”   幸好她当时还有姨母在身边,否则她定然熬不过去。   裴仪唇角挽起一抹苦涩,她松开人:“那你姨母呢,她如今还在青州吗?”   沈鸾颔首:“她身子有孕,我姨夫担心一路颠簸,舟车劳顿。”   裴仪点点头,感同身受:“是这个理,只是如今只你一人在京中,你和裴晏……”   话音甫落,往日的蛛丝马迹忽然一点点浮出水面,裴仪半眯起眼,秋后算帐:“所以先前我回宫那夜,你不是早早回了沈府,而是半路叫人劫走的?还有上回,你说要来陪我……”   沈鸾面不改色,点头:“都是裴晏。”   裴仪狠狠捶了下青缎靠背:“我早该知道的,裴晏他就是不怀好意,怪不得他让我搬去骊山别院,还说和离之事定会帮我办妥。我还当他是念及姐弟之情,不想他竟是怀的这样的心思。”   沈鸾好奇:“……什么心思?”   裴仪震惊:“你怎么比我还傻?他这样,无非是想远远打发我走,不让我坏你们的好事。照他这般夜夜在你房留宿,说不定我还未生下孩子,就先听见了你有喜的喜讯。”   沈鸾连着呛了好几声。   裴仪:“你别不信,我告诉你,这事你可不能……”   沈鸾急急捂住她双唇:“小声点。”她别过视线,赧然,“我们并未、并未……”   她和裴晏至今,并未跨过最后一道线。   裴仪目瞪口呆,盯着沈鸾的脸晃神。   沈鸾自当生得极好,燕妒莺惭,就是她自己,有时看着沈鸾这张脸,也会脸红。   这样一个美人在身边,裴晏居然还能当柳下惠,坐怀不乱。   裴仪瞠目结舌,一时不慎,脱口而出:“裴晏他……不会有什么隐疾罢?”   “怎么可能,他就是……”   一语未了,沈鸾忽的和窗下一双如墨眸子撞上。   裴晏背着双手,面无表情看着她二人。 第一百零一章   树影婆娑, 苍苔浓淡。   两侧的抄手游廊悬着通胎花篮式玻璃灯,金丝藤木竹帘半卷,月光影影绰绰。   寝屋内烛光摇曳, 点点光影照如白昼。   沈鸾端坐在铜镜前,通透的镜子映照出女子姣好的容颜。   绿萼手持篦头, 为沈鸾梳发。   金镶玉步摇摘下, 三千青丝轻攥在绿萼手中,她瞧着铜镜中沈鸾心不在焉的模样, 笑着弯唇:“姑娘是在为公主担心吗?”   裴仪不日就要搬去骊山别院, 虽说静太妃也在那地,定能照顾好裴仪。   然沈鸾和裴仪自幼一起长大,心系对方, 也是应当的。   绿萼轻声宽慰:“奴婢听紫苏说,骊山别院有随行的太医在,姑娘不必过于忧心。”她笑笑, “且那一处离京中也不远,如若姑娘想公主了, 也可过去瞧瞧。”   沈鸾轻轻哼一声, 依旧嘴硬:“谁想她了,我不过是为着……”   一语未了, 沈鸾双颊忽的泛起点点红晕。   她想起裴晏站在窗下,面色坦然听完裴仪那话。   沈鸾着急想反驳,然撞见裴晏那双深沉眸子,她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本以为裴晏会问上一二, 然自用晚膳后, 裴晏对此事依旧一言不提。   紫檀嵌玉屏风外,裴晏恰好沐浴毕, 他一身月白龙纹织金锦寝衣,身影颀长挺立,双眸漆黑幽深,通身上下透着上位者的神圣不可侵||犯。   绿萼敛去唇角的笑意,朝裴晏福身行礼,和铜镜中的沈鸾对视一眼后,绿萼欠身,悄无声息退下。   槅木扇木门紧闭,绿萼和茯苓垂手侍立,守在门前。   寝屋内安静无声,落针可闻。   沈鸾一手握着牛角梳,眼睛却时不时往贵妃榻上的裴晏瞥去。   斑驳光影零落落在裴晏眉眼,他一手握着诗册,看得入神。   沈鸾偷偷看一眼,又看一眼。   第三回侧身时,耳旁终落下一声轻笑:“……好看吗?”   沈鸾转过身:“……谁看你了?”   眼神闪躲,余光的视线中,裴晏站起身,缓缓朝她一步步行了过来。   黑影笼罩,落在自己身后。   沈鸾极力撇开落在裴晏身上的视线,改口道:“我只是在想,你怎么今夜过来了?”   她听郑平说,裴晏案几上堆积的奏折如山,还当他这几日定然抽不出时间来沈府。   裴晏不以为然:“不过是些老生常谈,算不得什么大事。”   朝堂上那些老学究以为裴晏真的金屋藏娇,要册封一平民女子为皇后,日日递上折子。   又闻得尚衣局在为新后的凤袍赶工,更是心急如焚,恨不得坐在御书房前大哭大闹,好让裴晏回心转意。   “……凤袍?”沈鸾稍怔,“怎的如此快?”   沈鸾喃喃:“那尺寸……”   余音未落,倏然,听见门口绿萼的身影,槅木扇木门重新开启,绿萼手上多了一把软尺,她低声:“姑娘,先前尚衣局的公公来,说是要……”   凤袍的尺寸,定是要重新量体裁衣的。   裴晏淡淡瞥绿萼一眼,他轻声:“朕来罢。”   绿萼垂首敛眸:“是。”   软尺握在裴晏手上,沈鸾不禁莞尔一笑:“你以前也做过这事?”   裴晏坦然:“并未。”   沈鸾笑睨他一眼:“那你可别量错了。”   摇晃烛光中,裴晏眸色一沉,他若有所思往沈鸾望去一眼,少顷方哑声道:“自然不会。”   ……   长夜漫漫,寝屋烛影重叠。   沈鸾闺房的穿衣镜,乃是西域进贡而来的。镜身澄澈空明,一丝一毫都容不得敷衍。   而此时此刻,沈鸾就站在穿衣镜前。   身上石榴红的寝衣松松垮垮,沈鸾怕热,寝衣所用的料子,自然是轻薄柔软的。   那料子轻盈,乃是西洋鲛丝所织,穿上身如无物。   沈鸾往日素喜这料子,如今却只觉得煎熬万分。   按理说,这鲛丝所织的寝衣,最是轻盈透气,穿上身,半点也不觉得闷热。   然仅仅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沈鸾却觉得汗流浃背。   裴晏就站在自己身后,那软尺叫他拿在手里,似念书时太傅所用的戒尺。   “站直点。”   手中的软尺在沈鸾腰下那处轻拍了下,沈鸾瞬间脸红耳赤,气息乱了几分。   “手抬高。”   身后,裴晏一张脸冷静从容,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垂首,目光落在软尺上,好似未曾察觉到沈鸾半点的异样。   如今天热,屋里四角都摆上好几个冰盆。   掐丝珐琅双耳三足香炉弥漫着茫茫青烟,沈鸾盯着穿衣镜上的裴晏,耳尖犹如缀上红珊瑚,红得灼目。   身后那人垂目,软尺自身前绕过,而后,徐徐拉紧。   落在颈边的气息温热滚烫,顷刻间惊起一片颤栗。   沈鸾屏气凝神,脚上发软,摇摇欲坠。   盈盈一握的细腰拢在软尺之中,再往旁,是裴晏一双晦暗不明的眸子。   他低垂着眼睛,记下所需的尺寸。   而后转身,在纸上记下沈鸾的尺寸。   束缚的软尺松开,沈鸾无声松口气,腰上好似还有那软尺的温热残留。   额角薄汗沁出,沈鸾借着穿衣镜,偷偷瞟身后的裴晏一眼。   对方依旧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就连眉角,也不曾皱过半分。   贝齿咬着下唇,沈鸾红着脸,暗暗在心底腹诽自己半句。   明明往日也是茯苓和绿萼帮着自己量尺寸,怎的那会坦坦荡荡,如今却畏手畏脚。   好没见识。   一鼓作气,重振旗鼓。   倏然,却听得身后裴晏一声:“站近点,还差肩膀的尺寸。”   沈鸾依言照做,那软尺贴在双肩上,随即又离开。   裴晏动作利落,没有任何的拖泥带水。   沈鸾悄悄松口气,暗笑自己先前的小题大做,果真是自己想多了,只是量几个尺寸,哪有什么……   记下肩宽的裴晏转过身,他目光平静,从容不迫:“还差一个。”   沈鸾狐疑偏过头:“……什么?”   视线猝不及防和裴晏撞上,双臂叫裴晏握住,而后,缓缓抬高。   软尺绕过身前,而后落在那一处。   缓慢收紧。   帝后大婚,自然处处都是要最好的,从里至外的衣衫,都要重新裁定。   包括,心衣。   柔软无力的软尺好似被附上重重力道,又好似,裴晏拢着自己的双臂。   脸一点点红了,绯色自双颊蔓延,而后漫至全身。   寝屋角落的寒冰在此刻像是全部融化,空中没有半点冷气,有的,只是滚烫焦灼。   “别动。”   落在耳边的声音喑哑低沉,似在压抑着什么。   从沈鸾的方向,只能看见裴晏滚动的喉结,烛光照不到的地方,裴晏一双眸色深深,犹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手中的软尺收紧、用力。   薄薄鲛丝寝衣瞬间多出几道褶皱。   喉结轻滚,jsg裴晏眸色一沉。   他又一次收紧手中的软尺。   双足再也支撑不住,沈鸾脚下趔趄,直直往后跌去。   身后的怀抱滚烫炙热,耳边气息急促,分不清彼此。   烛光晃动,软尺无声掉落在地。   高高的穿衣镜前,两片衣角交叠在一处。   良久,屋内方响起沈鸾低低的一声呜咽。   “裴晏,你故意的。”   “……我不要你了。”   “你走开,让绿萼来。”   直至被人拦腰抱起,沈鸾眼角的泪珠尚未干透。   她红着一双眼睛,红唇上的胭脂乱七八糟。   锦衾柔软,沈鸾陷入被褥之中。   头顶的青纱帐幔落下,光影重叠。   裴晏俯身垂首,他一手捏住沈鸾的下颌,哑声:“卿卿下午……在和裴仪说什么?”   果真是秋后算帐。   沈鸾眼神闪躲,不敢直视裴晏的眼睛。   下颌让裴晏捏住,沈鸾说话颇有几分含糊不清,她偏过头:“那是裴、裴仪乱说的。”   余光瞥见某处,沈鸾飞快闭上眼,心底暗自将裴仪骂上上百遍。   她和裴仪果真是八字不合!   唇角的胭脂又一次落入裴晏口中,意识涣散之际,沈鸾迷迷糊糊,拍开裴晏攥着自己的手。   “裴、裴晏。”      “……嗯?”   “我……我小日子来了。”   ……   浴室又传来水声。   待脸上余温褪尽,裴晏恰好更衣毕,他又重换了一身寝衣。   帐幔挽起又松开,沈鸾小心翼翼挪至墙角。   然很快,又被人重新捞入怀中。   算算时辰,裴晏好像出去了一个多时辰。   耳尖烫得厉害,沈鸾悄悄扬起头。   裴晏近在咫尺,眉目疏朗,许是刚刚泡的冷水,裴晏身上还有残留的冷气。   刚折腾了一遭,困意浓浓染上眼角。   沈鸾枕在裴晏肩上,半梦半醒之际,腹部忽然传来一阵绞痛,沉沉往下坠。   尚未来得及睁眼,身侧的人已然惊醒。   入目是沈鸾紧拢的双眉,裴晏猛地起身,却见沈鸾又一次抱紧了自己。   “裴晏,你叫绿萼来。”   绿萼自小在沈鸾身边服侍,自然知晓她今夜需要的是汤婆子。   沈鸾疼得脸都白了,平日夏季最怕热的人,此时却冷得发抖。   “……冷?”   榻上的金铃轻动,裴晏唤人前来,将房间四角的冰盆收走。   厨房的开水一直是备着的,如今灌了汤婆子送来,也不难。   然沈鸾仍觉得浑身上下不得舒畅。   先前落水伤了身子,而后每每来葵水,沈鸾都疼得厉害。   裴晏头回瞧见,他横眉冷对,当即要让人传太医来。   “不、不用太医。”沈鸾苦着一张脸,委屈巴巴,“你替我揉揉,兴许就好了。”   裴晏将信将疑:“……有用吗?”   沈鸾有气无力:“以前绿萼也是这般替我揉的。”   裴晏终究和绿萼不同,男子手掌宽厚,掌心滚烫。   不多时,沈鸾紧拢的双眉渐渐舒展。   她心满意足,又开始发号施令:“再往上一点,嗯嗯就是这里。”   乌发雪肌,心衣下的肌肤细腻。   裴晏眸色暗了几分。   再抬眸,罪魁祸首已经快沉入梦乡,呼吸平缓。   裴晏声音喑哑:“……卿卿。”   沈鸾迷迷糊糊:“……嗯?”   然等了半日,也未等来裴晏的回复。   昏昏欲睡之际,沈鸾只恍惚觉得自己的肩头被人咬了一下。 第一百零二章   昨日后半夜下了一场大雨, 如今天还灰蒙蒙的,长街湿漉,雾霭沉沉。   楹花窗前雨声淅淅沥沥, 沈鸾倚在窗下美人榻上,半梦半醒。   博古架上的官窑美人瓢设着新鲜采撷的花卉, 屋中香气飘渺。   茯苓坐在榻沿的脚凳上, 她一手握着小木拳,轻轻为沈鸾敲打小腿。   竹影润润, 透过轻薄的纱屉子, 落在窗边一角。   倏地,廊檐下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沈鸾还当是绿萼, 不曾睁眼。   墨绿软帘掀开,金缕鞋踩在凿花绿砖上,入屋的, 却是一名遍身绫罗绸缎的女子。   裴仪满头珠翠,她一手抚着腹部, 悠悠朝窗下的人影瞟了一眼。   唇角挽起几分笑:“你倒是会躲清闲。”   沈鸾笑着睁眼:“你怎么来了?”   话落, 又记起先前洪太医的叮嘱,沈鸾双眉拢起, “外面还下着雨,你就这么冒冒失失来了,仔细摔了……”   裴仪摆摆手,不耐烦瞪沈鸾一眼:“我在屋里都快憋坏了, 再待下去, 兴许腹中这孩儿没事,我倒是得……”   “胡说什么。”沈鸾笑剜她, 又让裴仪拍三下木头,去去晦气。   沈鸾一个眼神,茯苓立马着人搬来一张贵妃榻。   裴仪不以为然,出声阻止:“不必麻烦,我坐着就好了,在那屋子总歪着,我觉得我腰身都胖了。再这般下去,过几日我母妃见了我……”   沈鸾一惊:“你这么快就要搬去骊山别院?”   裴仪诧异:“陛下没同你说吗?左右也就这两日的事,好在我往日也在那边住过,屋子也是常备着的。”   沈鸾皱眉:“这么快就走,是裴晏的意思还是你……”   裴仪轻哂:“你这还看不出,陛下这是嫌我碍事呢。”   裴仪眼中满是揶揄戏谑,她轻碰沈鸾手臂,笑得意味深长:“我可是听说了,昨日你们这半夜还叫了水……”   未待她说完,沈鸾手中的丝帕已朝她丢了过去,她双颊如晕染晚霞。   “你说什么呢,我这身子还不爽利……”   裴仪笑笑:“身子不爽利又怎样,若是真要……也有旁的法子,那画本上不都画了吗……”   一语未了,她肩上已落得沈鸾好几拳头。   沈鸾面红耳赤,蓦地又响起昨日夜里,裴晏在自己肩上留下的齿印,以及对方意味深长的一声笑。   “……来日方长,卿卿。”   先前还泡了一个多时辰的冷水,裴晏这话,难免不叫沈鸾心惊胆战。   如今又听得裴仪这番话,沈鸾拿丝帕遮住脸:“果真是嫁人了,真是不知羞。”   那话虽是呵斥,可惜轻飘飘的,裴仪笑得开怀:“说得你好像未看过似的,我可还记得,先前你枕头下藏着的……”   沈鸾忍无可忍,自榻上坐起,伸手捂住裴仪双唇。   她也就看过那一册,偏生不巧,叫裴仪看了去。   裴仪瞠目结舌:“……你就看过那一册?”   沈鸾眉眼低垂,到底还是未出阁的女子,耳尖烫得厉害,含糊不清“嗯”了一声。   她忽的想起裴晏的好,幸好裴晏没同裴仪这般,看过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否则昨夜……   沈鸾又红了脸,裴晏没看过画本还懂那么多花样,若是看了……沈鸾不敢往深处想,只拿眼瞪裴仪。   那画本是沈氏留给沈鸾的,想起沈鸾如今和沈氏的关系,裴仪识趣没往下说。   这事本该是母亲在沈鸾出嫁前,教与她的。然如今沈鸾身边并无亲人,唯一的姨母,还在青州。   裴仪轻轻叹口气:“你若是想看……”   沈鸾脱口而出:“我可不要。”   她脸上红得厉害,窗外红莲都不如沈鸾此时这般娇艳,裴仪笑得前仰后合:“罢罢,我不和你说就是。只陛下那样的性子,你此时若是不学着点,日后可是要吃亏的。”   沈鸾怒瞪她:“裴晏可没你这般……”   花样五花八门,涉猎广泛。   裴仪忽的凑近:“怎么不说了,陛下没我怎样?”   二人嬉笑,闹成一团。   还是绿萼怕惊扰了裴仪腹中的胎儿,掀帘进屋,好生将二位主子拉开。   钗乱髻松,裴仪握着靶镜,细细整理松开的发髻。   余光瞥见沈鸾也是同样的动作。   往日在南书房,她二人也是这般,只是那会过来劝架的,却是……裴衡。   眸光暗下,裴仪松开手中的靶镜,自沈鸾手中拿过珠钗,她自然而然俯身凑近。   “我帮你,这边的发髻……”   裴仪倏然压低声,飞快在沈鸾耳边低语一句,而后又坐直,面上波澜不惊。   独沈鸾怔忪坐在榻上,眼中满是错愕,她怔怔望着裴仪。   得到对方笃定的一个眼神后,沈鸾骤然身子无力,少顷,又垂首,低不可闻溢出一声笑。   裴仪说,裴衡……还活着。   ……   雨幕清寒,水声淅沥。   雨珠顺着檐角往下滴落,高高的城墙下,一石青马车静静停靠在城墙角下。   裴煜快马加鞭,冲破雨幕,直直朝马车奔驰而去。   一声尖锐的马鸣响起,裴煜拽紧僵绳,在马车边上停下。   他迫不及待翻身跃马,双眼泛红。在沙场上从未畏战的他,此刻却颤抖着双手,颤巍巍上前,手指尚未碰到那墨绿车帘。   倏然,马车内的人先他一步。   墨绿车帘掀开,坐在马车内的,jsg俨然是先帝的嫡子。   不再是高高在上、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裴衡一身素色长袍,他眉眼依旧温润,和裴煜记忆中那个温和长兄并无两样。   脚下一软,裴煜单膝跪地,他眼角泪花闪现,良久,喉咙终溢出一声哽咽:“皇兄。”   雨丝飘零,裴煜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裴衡无奈弯唇,和旧时一般,朝裴煜伸出手:“……都多大了,怎么还那么爱哭?”   裴煜小声啜泣,随手抹开脸上的泪水,他匆忙往前,目光在裴衡身上来回打量。   “皇兄,你身子可还好,当初东宫走水,你有没有……”   “我没事。”裴衡拍拍裴煜的手背,温声宽慰。   那日宫变失败,裴衡自知回天乏力,遂退回东宫。   他屏退宫人,孤身一人在东宫,从天亮坐到天黑。   临至掌灯时分,东宫坠入一场熊熊大火,通天的火光照亮整座皇城,亮如白昼。      那时裴衡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不曾想裴晏早就留了后手,将他自东宫带出。   裴晏这人城府极深,且心狠手辣。   裴衡只当对方是想折磨自己,不想那日宫变后,他只和裴晏见了一面。   对方面色如霜,一张脸阴沉可怖,好似地府的厉鬼:“你想下去陪卿卿?”   “想都别想。”   裴衡记得当初裴晏那记冷笑,记得当初对方看自己的眼神,冰冷彻骨。   往事不可追,裴衡重重闭上眼,搁在膝盖上的手指握紧又松开。   他哑声,望向身前的裴煜:“裴煜,你和皇兄说句实话。”   裴煜:“……嗯?”   裴衡:“你答应裴晏……什么了?”   ……   雨还在下,高高的城楼上站着一人,象征着这天底下最尊贵的龙纹长袍加身,裴晏站在城楼上,俯首睥睨墙角下的那辆马车。   他眸色沉静,掌心握着半片虎符,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这虎符,还是昨日裴煜送至他手中的。   身后是垂手侍立的宫人,一众宫人手持油纸伞,站在裴晏身后,为他遮风避雨。   雨丝倾斜,清寒雨幕之中,忽见一人匆匆上楼,仔细看,原来是陛下身边的贴身太监,郑平。   郑平一手执着油纸伞,一手护着身前一物。   那油纸伞在风雨中打颤,郑平顾不得衣襟被雨水泅湿,只一心护着怀里的东西。   他着急:“……陛下、陛下!”   裴晏侧身,阴冷的眸子自下而上,他拢眉:“……发生何事了?”      “陛下。”   郑平气喘吁吁,半晌,方平缓气息,他双手递上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个油纸包,上面还有橼香楼的印记。   郑平低垂着眼眸,声音颤颤:“陛下,这是沈姑娘、沈姑娘刚刚让人送来的。”   四周只有雨水飘落,雨声沥沥。   裴晏垂眸望着那糕点,双眸一点点冷了下去。   犹记当时沈鸾离开京城,裴衡说的,就是待她回来,再给她带橼香楼新出的糕点。   而如今,送糕点的却成了沈鸾。   双拳紧握,指骨作响。   裴晏自郑平手中接过糕点,果真是橼香楼新出的芙蓉酥。   沈鸾大抵是知晓裴煜今日带裴衡离开。   他冷声一笑,随手将糕点丢在身后一宫人怀里,裴晏声音冷冽:“赏你了。”   那宫人战战兢兢,伏跪在地,额头贴着地面。   裴晏再没朝那糕点望去一眼,他甩袖,径自往城墙下走去。   朱轮华盖香车静静伫立在一旁,早有宫人垂手侍立在车旁,遥遥瞧见裴晏,宫人福身,朝裴晏行了一礼。   撒花软帘掀起,裴晏视线忽的顿住。   马车内坐着一人,那人云堆翠髻,一身海棠花红宝相花纹织雨锦罗衣,沈鸾枕着青缎靠背,闻见声音,她悠悠朝裴晏望去。   秋眸盈盈,晕染笑意。   裴晏一怔:“你……”   他双眉紧拢,急急往城门望去,原先停着的马车,早不见了踪影。   空中只剩下雨丝飘零。   再转过身,却见沈鸾笑着望自己:“那糕点你可吃了?”   裴晏喉结滚动,哑声:“并未。”   马车内檀香阵阵,沈鸾自一旁的矮柜中端出一个小巧的漆木攒盒,递至裴晏手中。   “那正好,你试试我做的芙蓉酥,我觉得我做的比橼香楼的好……”   一语未了,手中的漆木攒盒险些落地。   沈鸾急急攥住。   大雨倾盆,车帘随风晃动,隐约露出马车内一隅的春景。   唇齿相依。   良久,马车内终响起裴晏喑哑的一声。   “你都知道了?”   “嗯。”   “给他的是橼香楼的芙蓉酥,给我的是自己做的?”   双颊绯红,沈鸾一双杏眸迷离,人比花娇。   少顷,裴晏方听得沈鸾很轻很轻的一声:“……嗯。”   他又一次吻住了人。 第一百零三章   雨丝摇坠, 长街湿漉。   轰隆一声雷响,瓢泼大雨浸染京城。   街上行人纷纷,各色油纸伞相映争辉, 好不热闹。   朱轮华盖香车缓缓停在沈府前,一众侍从手持油纸伞, 垂手侍立。   少顷, 墨绿车帘掀开,裴晏和沈鸾相继自马车上而下。   有裴晏在, 绿萼和茯苓自然识趣, 没抢着上前服侍自家主子。   鸦青色的天幕不见一点日光,沈鸾款步提裙,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倏然双腿一软,直直往前跌去。   裴晏眼疾手快,搀扶住人:“小心。”   双颊未褪的红晕透添了一层。   眉目传情, 沈鸾那双盈盈杏眸尚有未褪尽的春意。   她嗔怪剜裴晏一眼,沈鸾只当自己是凶狠警告, 殊不知这一眼有多含情脉脉。   裴晏面不改色。   沈鸾又瞪一眼。   谁能想到, 人前一本正经的裴晏,背地里做起那等子混账事来, 却是半点也不含糊。   自己好心好意送了芙蓉酥,裴晏偏不当心,手抖全洒在沈鸾身前。   罗衫半解,裴晏薄唇落在沈鸾耳边, 温热气息洒落, 裴晏声音淡淡。   “卿卿做的,自然是半点也不可落下, 不然岂不是……暴殄天物了。”   薄唇顺着颈边往下。   彼时马车外大雨瓢泼,雷声震耳。   沈鸾贝齿紧咬下唇,深怕唇角发出的动静,叫马车外的人听了去。   掌心的丝帕紧紧攥着,沈鸾心惊胆战,握着丝帕的手指指尖泛白。   少顷,沈鸾眸光渐渐迷离,气息不稳。   身前的芙蓉酥都让裴晏吃了去。   左右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却折磨得沈鸾不轻。   罗衫轻薄,身前心衣的料子,本是柔软细腻,穿在身上,定然不会觉得有半点不适。   然此时此刻,沈鸾却觉得心衣粗糙得厉害,穿在身上,哪哪都不适。   沈鸾羞红脸,又气又急,也不知道那一处,是不是破了皮。   身子摇摇欲坠,先前那一遭,折磨得她没了力,如今走两步路,沈鸾都觉得双足无力,似踩在棉花堆上。   茯苓和绿萼瞧见,还只当沈鸾是小日子来了,腹痛难忍。   殊不知沈鸾不过是心虚。   髻松钗乱,临下马车之际,沈鸾握着靶镜,细细打量了自己一番。   那罗衫上的褶皱都让她抚平了去。   然到底还是心虚,茯苓和绿萼自幼在她身旁服侍,若是叫她们看出异样,那她日后可真没脸活下去。   亏自己先前还觉得裴晏比不上裴仪花样多,如今想想,自己真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思及此,沈鸾又瞪了裴晏一眼,愤愤不平。   裴晏脸色从容淡定,声音听不出半点情绪起伏:“可是身子不适?”   明知故问,不安好心。   沈鸾偏过头,不理人。   蓦地,一阵天旋地转。   沈鸾尚未惊呼出声,整个人已让裴晏拦腰抱起。   雨丝沁凉,偶有几滴飘落在沈鸾手背。   绿萼见状,赶忙扯开油纸伞跟了上去。   身后跟着的都是熟识的面孔,沈鸾可丢不起这人,一张脸全埋在裴晏肩上。   天色将暗,一众侍从手持羊角灯,浩浩荡荡自廊檐下穿过。   沈鸾头埋得低,将至自己院落时,她似有所感,抬头,果真瞧见裴仪站在月洞门前,似笑非笑望着自己。   被侍从瞧见也没什么,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在沈鸾跟前乱嚼舌根。   然裴仪却不同。   沈鸾耳尖滚烫,她垂首,欲盖弥彰似的,催促着裴晏:“快走快走!”   裴晏狐疑嗯了声,他故意放慢脚步:“发生何事了?”   环着裴晏的双臂收紧,沈鸾半点也不敢出声,埋在裴晏颈间,她声音闷闷。   “裴仪看着呢。”   裴晏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淡声:“她不敢乱说。”   沈鸾自裴晏怀中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她讶异:“……为何?”   裴晏面色如常:“妄议帝后是jsg非,应律当斩。”   “胡说八道!”沈鸾气得给了裴晏一拳头。   一语未了,又红了脸,沈鸾嘴硬:“谁是你皇后。”   裴晏不动声色抱着人,一路走至沈鸾寝屋,将人抱至贵妃榻上。   宫中尚有政务未处理,裴晏自然未在沈府久留,晚膳未用,裴晏已先行离开。   大雨如注,雨珠顺着檐角往下,如坠着的璀璨珠玉。   茯苓和绿萼上前服侍,伺候沈鸾更衣沐浴。   “姑娘,热水奴婢早叫人备下了,姑娘可要更衣沐浴,或是用过晚膳,再……”   沈鸾摆摆手,她总觉得身前甜腻腻的,还沾着那芙蓉酥,自然是先沐浴为上。   茯苓应声退下。   缂丝盘金紫檀屏风后,水雾氤氲。   茯苓替沈鸾拆下珠钗,欲为沈鸾更衣之际,忽而被人抬手挡住。   沈鸾侧身,脖颈涨起一道非同一般的红晕:“我自己来便好,你们都出去。”   茯苓福身退下,却见绿萼小步上前,自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青瓷瓶子。   绿萼轻声:“姑娘,这是陛下适才让人送来的,说是姑娘今日在马车不小心磕着了,拿这药抚上……”   她那一处无缘无故怎么会磕着,还好巧不巧,不偏不倚磕在裴晏齿上。   沈鸾脸红耳赤,顾不得茯苓和绿萼会多想,抓起那药瓶子就要往地上摔。      裴晏当真不要脸,竟还敢让绿萼送药来……   茯苓和绿萼齐齐唬了一跳:“姑娘,使不得!这是御赐之物,可不能摔。”   沈鸾正在气头上:“御赐之物我也摔了不少,不过是小小一瓶……”   绿萼匆忙道:“陛下还说,若姑娘自己上不了药,他可以……可以代劳。”   ……   清水芙蓉,那药膏自然是用在身前的水芙蓉上。   沈鸾虽没摔了那药瓶,却是连着一周,也不肯叫裴晏踏入她房中半步。   京中风雨交加,天色灰蒙蒙的,似是风雨欲来。   果真,一个不起眼的晌午,一妇人敲响了登闻鼓。   至此,沈府十余年前的那场宛若迷雾的大火,终于拨开云雾。   包括,先帝强夺臣妻一事。   官道冗长,郑平小心翼翼候在马车旁,隔着车帘和沈鸾说话。   他惯会察言观色,知道自家陛下这些天屡屡在沈府吃了闭门羹,定是和沈鸾闹了矛盾。   若非今日裴晏下旨,沈鸾断不会在此时入宫。   “姑娘有所不知,那些老臣难缠得很,非说陛下此举,是对先帝不敬。又说那敲鼓的妇人不过是个接生的婆子,疯疯癫癫,说话不可当真。幸好陛下英明,命大理寺严查沈将军的旧案,终还了沈将军的清白。”   朱轮华盖八宝香车稳稳当当行在宫道上,车外红墙绿瓦,宫墙伫立。   沈鸾倚在青缎靠背上,听着郑平不遗余力夸自家主子的英明,终忍不住笑出声。   “多日不见,郑公公还是这么能说会道。”   郑平拱手,满脸堆笑:“姑娘说笑了,奴才说的都是实话。”   这话倒是不假,这些日子,裴晏为沈廖岳的旧案,可谓是身心俱疲心力憔悴,幸好结局是好的。   真相大白,沈鸾得以重见天日。朝中又有臣子为沈鸾抱不平,沈鸾身为将国之女,因歹人陷害在外流落一年有余,如今回京,礼当受封,且她先前还是身份尊贵的长安郡主。   只这折子,被裴晏轻飘飘压了下去。   朝中文武百官摸不清裴晏的心思,只相继往宫里递折子。又想起裴晏那个不着调的“平民皇后”,众人纷纷摇头叹息,只望裴晏早日想开,又道若是裴晏肯迎沈鸾入宫就好了。   虽父母不在人世,然沈将军的声望不容小觑,单是身后的沈府撑腰,沈鸾就比那平民皇后好上数倍。   不知何时开始,沈鸾入宫为后,竟成了众望所归。   这其中若是没有裴晏的手笔,沈鸾自是不信的。   养心殿近在咫尺,沈鸾扶着茯苓的手,缓缓踏上台阶。   仰头望去,殿中烛光相映生辉,烛火摇曳,亮如白昼。   留了茯苓和绿萼在殿外,沈鸾孤身一人,缓慢推开那扇槅木扇木门。   紫檀前玉座屏后,书案上堆着如山的奏折。   青烟缭绕,裴晏端坐在书案后,他一手抵头,双眼闭着,似是睡着了。   沈鸾放轻脚步,忽闻裴晏低低的一声:“……还不过来?”   那声音裹挟着笑意。   沈鸾往前两三步,人已经被裴晏拥入怀中。   案几上奏章高叠,一侧矮几上的官窑美人瓢内,设着当下时兴的花卉。   书案上笔海如丛林,沈鸾望着那柔软的狼嚎,倏然想起先前在青州客栈的一幕。   绯色氤氲耳尖,她再不敢多瞧,转而望向裴晏,沈鸾怏怏,极力掩饰自己双颊的红晕:“你都没睁眼,怎知来的是我,不是郑平公公?”   裴晏轻哂:“郑平有这样的胆子?”   他淡淡朝沈鸾看去,“能将朕挡在门口,普天之下,也就卿卿一人有这般的胆量。”   沈鸾脱口而出:“那还不是你……”   话犹未了,她先红了双颊。   裴晏唇角噙着揶揄:“药用上了?”   沈鸾恼羞成怒,挣扎着欲从裴晏怀里跳下,忽而却被拥得更紧。   唇上多了一抹温热,唇齿碰撞,沈鸾下意识攥紧裴晏的衣袂。   殿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苍苔浓淡,树影重重。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那人终于松开自己。   沈鸾气喘吁吁。   裴晏眸色暗了些许,喉结滚动,他嗓音比往日喑哑些许。   四目相对,沈鸾刚要起身,蓦地,她眼角掠过一道错愕震惊。   隔着薄薄的石榴红宝相花纹宫裙,那是……   沈鸾双颊滚烫,惊得匆忙站起,不想脚下趔趄,又跌坐在裴晏怀中。   视死如归。   少顷,耳边终落下裴晏一记沉沉声音:“先出去。”   那嗓音比之往日,多了些隐忍。   裴晏白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似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沈鸾望着裴晏手背上的青筋,倏然想起先前那回,裴晏半夜叫人备冷水……   “裴晏,其实我可以……”沈鸾声音细若蚊讷,她垂首敛眸,怯生生道,“可以帮你的。”   裴晏眸色一沉。   沈鸾缓缓伸出手。 第一百零四章   夜色清冷, 今夜无月,只有雨声绵绵作伴。   迤逦前行的廊檐没入昏暗夜色,绿萼手持沐盆, 身后一众宫人亦步亦趋,手上端着的, 是西域进贡来的茉莉香膏。   这香膏闻着极好, 乃是用上好的茉莉花炼制而成,往日后宫诸位嫔妃, 都是拿她擦脸。   也就沈鸾骄奢, 每每净手后,都是拿茉莉香膏抹在手上。   漆木托盘稳稳当当端在手中,绿萼垂首低眸, 悄无声息步入殿中。   她不敢看紫檀嵌玉屏风后的两位主子,眼观鼻鼻观心,只毕恭毕敬低着头, 将漆木托盘置在长条案几上。   复随着宫人,悄声离开。   槅木扇木门轻轻关上, 最后一道烛光消失在门首台矶之时, 绿萼听见殿中传来沈鸾小小的一声埋怨:“还不是怪你。”   嗓音透着些许哽咽,显而易见沈鸾刚哭过一场。   绿萼稍稍一怔, 终不敢妄言天子的事,低头阖上门。   雨声淅淅沥沥,宫人手持戳灯,静静站在廊檐下侍立。   茯苓手执油纸伞, 从另一侧廊檐走来, 瞧见紧闭的殿门,茯苓识趣不语, 只小声和绿萼道。   “昨日你回家,家里可还好?”   先皇后曾拿绿萼家人威胁,绿萼回京后,也不敢和家人相认。如今沈鸾身世大白,她才敢回家探望一二。   家中幼弟确实少了一根手指头,绿萼抱着幼弟大哭,那小郎君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只道是自己不好,护不了阿姊,才叫绿萼在宫里受人欺负。   绿萼弯唇:“劳你挂念,家里都很好,我也是这趟回家才知道,姑娘先前给我家中送去不少银子,还特地叫了洪太医过去。”   那银钱,足够绿萼一家子一辈子吃穿不愁,在京城置办宅子,也绰绰有余。   茯苓莞尔:“姑娘这人心善,只可惜老天待她不好,竟叫她遭遇那些祸事,还好如今否极泰来。”   ……   一门之隔。   烛光绰约,支摘窗半撑着,偶有雨丝飘落至窗棱。   沈鸾面带愠怒,三分气恼三分羞赧。      双手在沐盆中细细摩挲数十回,沈鸾仍觉得不干净。   转身瞧见望着自己的裴晏,沈鸾气急,那丝帕沾了水,直直往裴晏怀里丢去。   “你还笑,都怪你。”   丝帕湿漉漉,水珠落在裴晏寝衣上,瞬间泅湿大片。   裴晏也不恼,只漫不经心取下那丝帕,丢入水中,为沈鸾净手。   他嗓音喑哑,透着事后jsg的餍足和惬意,裴晏面不改色,笑睨沈鸾一眼:“不是卿卿说的……你、帮、我?”   他刻意加重一个“帮”字。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在案沿上敲打,这双手,适才还攥着她握住……   红晕自颊边蔓延,沈鸾别过视线,她可没裴晏这般的厚脸皮,能堂而皇之将这事道出。   然闻得身后刻意压低的一声笑,沈鸾到底气不过,气呼呼剜了裴晏一眼。   “我是说帮你,但我也没说……”   思及最后裴晏紧攥着自己手腕,任凭沈鸾哭着哀求,也不肯让她松开半分。   沈鸾恼羞成怒,狠命瞪了裴晏好几眼。若是她当时松开,也不会沾了一手的脏污。   裴晏坦然自若,轻嗯了一声:“是我的错。”   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沈鸾偏过头,再不肯多瞧裴晏一眼。   忽闻殿外一阵窸窣,许是知晓沈鸾在殿中,故而那起子不重要的人,都让郑平拦在外头。   沈鸾只当是朝中有要紧事,唤人入殿。   郑平垂手侍立,满脸堆笑:“姑娘放心,不是什么大事。”   郑平在殿前服侍已有一段时日,若不是什么大事,也断不会在殿外拉拉扯扯,早将人打发出去。   沈鸾拢眉:“不是大事,郑平公公怎么还满头大汗?”   郑平低垂着脑袋,心虚朝裴晏瞥去几眼,欲言又止。   这事裴晏一直瞒着沈鸾,本来瞒得好好的,偏偏适才那宫人过来,让沈鸾听见了……   郑平心虚至极,沈鸾双眉拢得更紧,转而去看裴晏:“……你有事瞒着我?”   ……   长夜湿漉,沈鸾一头雾水,由着裴晏带着自己坐上步辇。   一众宫人手持羊角灯,浩浩荡荡走在两侧。   皇城静静伫立在夜色中,沈鸾还当裴晏陪自己去的是蓬莱殿,然下了步辇,目光所及,却是一座前所未见的宫殿。   雕梁画栋,青松抚檐,却是比蓬莱殿还要富丽堂皇。   仰头望去,沈鸾一眼瞧见“鸣鸾殿”三字。笔锋苍劲,飘若浮云,矫若惊龙。   显然,是出自裴晏之手。   沈鸾讷讷,脚步生疑:“这、这是……”   裴晏挽着她手,朝里走去,他声音不疾不徐:“本来想过几日再和你说。”   建宫殿工程浩大,非一朝一夕即可完工。   且这亭台楼阁,珠帘绣幕。淙淙水声流淌,顺着石桥往前走,两侧是白玉石栏,再往前,藤蔓缠绕,相互遮掩。   转过树荫,却是一面清澈湖水。那宫殿就立在水上,湖面环绕,听着水声,更是别有一番韵味。   崇阁巍峨,四方檐角挂着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光影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早有宫人侍立在廊檐下,跪道相迎。   沈鸾亦步亦趋跟在裴晏身侧,殿中亮堂,寝殿置一面黄花梨嵌黄杨拐子纹多宝格,格中设官窑青瓷冰裂纹水仙盆,一旁的天蓝釉花盆供着数朵莲花。   含苞待放,分外妖娆。   园中一草一木,皆是照着沈鸾喜好所置。   沈鸾屏退宫人,和裴晏相伴,缓缓在殿中踱步。   四面楹花窗子推开,雨声淅沥,点点滴滴落在湖上,沈鸾伸出手,接住了一抹夜色。   她侧过身,眉眼沾染笑意:“这宫殿,你是何时建的?”   裴晏漫不经心,缓缓转动手腕的迦南木珠。   如今沈鸾就在他身边,裴晏无需日日攥着那小木雕,睹物思人。   他轻声:“刚在青州找到你那会。”   沈鸾轻嗤,她撇撇嘴:“那若是我不肯随你回京呢?”   她嗓音轻盈,似空谷莺啼,伴着雨声悠悠落下。   一语未了,沈鸾猝不及防,跌落在一个炙热胸膛。   双手挡在身前,红珊瑚珠钗步摇晃动,四目相对,裴晏那双漆黑眸子顷刻落入沈鸾视线之内。   裴晏手指修长,轻而易举扼住沈鸾纤细白皙的后颈,手指顺着脊背往下,而后落在那盈盈一握的细腰上。   朝前一揽。   霎时,二人只剩咫尺之距。   沈鸾眼睛一瞬不瞬,纤长睫毛上下扑动。   裴晏薄唇轻启,哑声:“……你敢?”   沈鸾怔忪一瞬,随即别过视线,秋后算账:“怎么不敢?”她故意道,“陛下不是还打算采选秀女入宫吗?谁知道这宫殿……”   唇角被人重重咬了一下,带着某种不知名的泄愤,裴晏嗓音喑哑,单薄眼皮低垂,指责:“没良心。”   大张旗鼓全国采选秀女入宫,还不是为了寻人。   沈鸾自知理亏,踮起脚,极轻极轻在裴晏唇角轻碰了下。   而后转过身,准备溜之大吉。   可惜为时已晚。   ……   雨声朦胧,如影随形。   身后是楹花木窗,空中隐约有花香弥漫。   手指攥着裴晏衣襟,沈鸾高高扬起脸,任由裴晏在自己唇齿间取舍。      气息骤急,呼吸交叠。   殿中烛光明朗,映出两个相拥的人影。   夜已深,殿外除了淅沥雨声,再无其他。   沈鸾双足不稳,渐渐瘫在身前那人怀中。一墙之隔,就是守夜的宫人。   沈鸾双颊添了两抹绯红,怎么也抹不去。   少顷,裴晏拥着她,跌落在窗下的贵妃榻上。   锦衾柔软,沈鸾深深陷入被褥之中。   良久,难舍难分的两人终于松开。   裴晏一手撑在沈鸾枕边,气息沉沉,滚烫焦灼。   他目不转睛盯着沈鸾。   无需靶镜,沈鸾也只自己此刻的双唇定比殿中供着的红莲还要嫣红。   她低垂视线,目光所及,却是裴晏起伏不定的胸膛。   沈鸾又一次红了耳尖,转而抬眸,对上的,却是裴晏棱角分明的下颌。   她下意识放轻呼吸,偏头,颇为苦恼:“那些女子,你想如何安置?”   裴晏不以为然:“这有何烦恼,让她们各自归家即可。”   沈鸾皱眉:“这些时日大费周章,若是这般,恐怕有人会心生怨言。”   裴晏不急,只道:“卿卿想如何?”   “我先前在青州,倒是认得几位颇有学问的女子,若是她们也自幼饱读诗书,有先生亲自教导,将来入朝为官,不定会比男子差。采选已成定局,若是先叫那些女子入女学,待她们学有所成,蟾宫折桂,再入朝为官……”   沈鸾望着裴晏,静待下文。   裴晏沉吟片刻,方低声一笑:“这事卿卿想多久了?”   “也没多久。”沈鸾不肯承认自己在采选一事上吃过味,只捶着裴晏肩头,温声道,“……你觉得如何?”   裴晏敛住唇角笑意:“卿卿所言,不失为上上策。只是兴办女学一事,还得重长计议。”   裴晏正色,“何人入学,何人授课,再有,书册也得重新编纂。”   此事牵扯颇广,有待商榷。   沈鸾点点头,握紧裴晏双手,她笑笑:“我信你。”   长夜漫漫,窗外雨声不止。   沈鸾越性在鸣鸾殿住下,漱盥毕,倏地,紫檀嵌玉屏风后闯入一道黑影。   毛茸茸的一大团,朝自己飞奔而来。   沈鸾唬了一跳,定睛细看,方认出是自己先前养在蓬莱殿的波斯猫汤圆。   许是宫里膳食好,汤圆如今已成了一只圆滚滚的小猫。   沈鸾唇角笑意渐深,抱着汤圆不肯撒手,临睡时还将汤圆抱上榻,爱不释手。   裴晏皱紧双眉:“你要同它睡?”   沈鸾弯唇:“本来没这般想过,只是我一松开它就开始叫唤。与其叫它扰人清梦,倒不如留在我这。”   沈鸾瞥一眼裴晏,知他明日还要上朝,沈鸾体贴道:“你若是怕它叨扰,我可以带着汤圆睡在外间的。”   裴晏眸色一暗:“不必。”   汤圆拱起背,一双眼珠子圆溜溜,直盯着裴晏瞧,满脸戒备。   裴晏淡声:“有它陪着也好,睡罢。”   汤圆缓缓放下了戒备,只当裴晏如今“从良”,不再嫌弃自己。   ……   然半个时辰后,还在睡梦中呼呼大睡的汤圆倏然被人拎起后颈,裴晏面不改色提起猫,丢往外间的贵妃榻。   裴晏脸若冰霜,全无适才的淡定从容。   沈鸾半梦半醒,好似闻得一声猫叫,她迷迷糊糊:“汤圆怎么了?”   “没什么。”裴晏重新将人搂入怀。   夜色沉沉,裴晏视线淡淡自汤圆身上掠过,“它怕热,自己跑去外间了。” 第一百零五章   雨打芭蕉。      阴雨连绵的皇城, 近日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裴晏原先力排众议,执意要册封为后的平民女子不知怎么得罪了皇帝,被赐白绫, 草草一张席子卷着丢去乱葬岗。   二是裴晏难得听劝,册封沈廖岳之女沈鸾入宫为后。   有那平民女子的前车之鉴, 文武百官对沈鸾都投以同情怜悯, 深怕哪日沈鸾得罪了裴晏,也落得jsg那样的田地。   而此时此刻, 众人茶余饭后闲聊的主角, 却慵懒闲适倚在贵妃榻上,沈鸾手执一柄菠萝漆扇柄牡丹团扇,漫不经心听着裴仪和自己道宫外的趣事。   近来天热, 虽落了几点雨,然终究消不了酷暑之热。   沈鸾懒得折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终日待在鸣鸾殿。   自然,她也有旁的考量。   若是回沈府, 裴晏必是要夜夜出宫的。若是哪一日又叫裴仪撞见什么不该看的, 那她可真是什么颜面也丢尽了。   团扇半遮脸,沈鸾秋眸如水, 望着裴仪在殿中踱步。   四面临窗,水声潺潺,如今又下着雨,听在耳边, 更是别雅。   “你这宫殿, 倒是极好。”裴仪抚着腰,她如今走路稳当些, 不似之前那般莽撞冲动。   只如今胎儿还小,繁琐宫裙遮掩,若不细看,只当裴仪近来是风睨罢了。   裴仪笑笑:“怪道你这几日都不回去,我还当是宫里有谁绊住了我们皇后娘娘的脚,叫她乐不思蜀。”   明晃晃的调侃,沈鸾气急败坏,随手抓起漆木托盘上的杏仁,往裴仪身上丢去:“你再说!”   裴仪轻巧躲开,嘴上不住讨饶,唇角的笑意却未曾淡去,只挨着沈鸾同坐在贵妃榻上。   青缎迎枕倚在身后,裴仪嗓音懒懒:“你都不知道,外面那些朝臣,都是如何说你的。”   沈鸾忽然来了兴致:“……怎么说我的?”   裴仪故弄玄虚,直瞅着案几上漆木茶盘上的核桃瞧:“我突然想吃核桃了。”   沈鸾不以为然:“这有何难,紫苏你过来,替你主子剥去。”   一语未了,手背忽的挨了裴仪一记打:“我不要她,就要你。”   两主子嬉闹是常事,紫苏和绿萼早就司空见惯,笑着退到一旁。   一小碟的核桃,都叫沈鸾敲成碎渣,惨不忍睹。   裴仪看不下去,自沈鸾手中接过小木锤,亲自敲开伺候沈鸾吃下。   “外头人人都传,说你时运不济,好不容易身世大明,又遇着陛下那样的……那样的暴君。”   也是沈鸾在,裴仪说话方如此不避讳。   沈鸾好奇抬眸:“……暴君?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她细细思索,“莫不是因着先前那平民女子?”   “可不是。”裴仪莞尔一笑,先前她只觉得裴晏多此一举,如今才知他这是一箭双雕。   有那女子在,朝中文武百官再不敢将自家的女儿送入宫,深怕哪日就成了裴晏的刀下魂。   闻得裴晏要将先前采选的良家女子送入女学,朝中虽有异议者,然思及那采选名单上也有自家女儿,不得不赞一句陛下圣明。   将女儿送入女学,总比入了裴晏的后宫好。   阴差阳错,兴办女学这事,竟没遇着多大的艰难险阻。   沈鸾闻言,只觉得好笑。   裴仪终究是过来人,看得远些,笑睨沈鸾一眼:“你还笑得出来?”   沈鸾诧异:“……此话怎讲?”   裴仪压低声:“如今那些臣子不敢将女儿送入宫,可往后呢?往后若是他们逼着圣上开枝散叶,充盈后宫,你又当如何?”   沈鸾唇角挽起一抹笑:“你当裴晏是那样言听计从的人?先前不还说他是暴君……”   “话虽如此,可还是得未雨绸缪。”   殿中青烟缭绕,雨声淅沥,金漆木竹帘轻卷,隐约可见院外鸦青色的天。   随意寻了一个借口,裴仪将紫苏等人打发出去,团扇抵在唇角,禁不住又笑出声。   沈鸾不解其意,拿团扇轻拍裴仪:“傻了不成,你笑什么呢?”   雨声濛濛,裴仪附唇至沈鸾耳边,低语二三句。   而后仰起头,笑望沈鸾。   少顷,果真挨沈鸾一顿打:“你胡说什么,我才不要、才不要……”   思及裴仪适才说的话,沈鸾泛红双颊,又气又羞,“谁稀罕你的东西,你敢送来,我就敢丢出去。”   裴仪捂着腹部,连声求饶:“不过是些小玩意,你害羞什么?”   沈鸾恼羞成怒:“你还说!”她气势汹汹,喊人送客。   裴仪笑得合不拢嘴,闻言,方扶着紫苏的手,自榻上站起。   青石涌路,苔藓浓淡。   到了外间,沈鸾自然没再和裴仪闹着取笑,油纸伞挡去绵绵细雨,一行人上了石桥,倏然瞧见湖中的红莲,裴仪眼前一亮:“你这红莲倒是好看。”   沈鸾笑言:“你若喜欢,回头我叫他们撑了小舟摘下,送去你那便是。”   裴仪摇摇头:“倒也不必这般麻烦。”   她转身,阴雨连绵。   沈鸾狐疑看着裴仪,却只听对方淡淡的一声:“小十六。”   身后除了随行的宫人,再无其他。   然不过一瞬,忽的,眼前有一道黑影落下,身影矫捷,如利剑出鞘。   雨雾朦胧不清,沈鸾只见那黑影直往湖中心,轻而易举摘下裴仪喜爱的红莲。   沈鸾目瞪口呆,怔忪片刻:“这是……”   小十六屈膝跪在裴仪身前,双手献上红莲,毕恭毕敬:“主子。”   裴仪漫不经心接过:“陛下的暗卫。”   明面上是护裴仪周全,实则是为了监视。   裴仪自幼生在宫中,这等手段见多了,也不觉得诧异。若是坐上那位置的人是自己,她也定会这般。   只是自从知晓自己身边有人盯着后,裴仪时不时就唤人出来,折腾一二,或是想吃城西铺子的枣糕,或是想吃城东的糖炒栗子。   只可惜无论她如何变换花样,小十六都面不改色,从不生气。   裴仪轻哂,悄声和沈鸾道:“果真是裴晏的手下,无趣得很。”   沈鸾皱眉:“你若是不喜欢……”   裴仪撇撇嘴:“罢罢,我如今已和白世安和离,骊山别院也就母妃和紫苏陪着,有这样一人在身边,倒也不至于太乏味。若是有一日我想橼香楼的滴酥鲍罗,还能使唤他下山一趟,比寻常小厮快多了。”   说着,裴仪忽而一笑,“我的事不必急,倒是你的……”   沈鸾气得当场赶人出宫。   ……   原以为不过是裴仪的玩笑话,不想掌灯时分,裴仪果真让人送来一个海棠花式的八宝格,上面镶嵌着珠宝玉石,极尽奢侈华丽。   绿萼笑着将八宝格献上:“这是紫苏刚刚送来的,说是三公主吩咐了,此物必要亲自交到姑娘手中,万不可让他人看见……”   话犹未了,那八宝格已让沈鸾夺了去,她面露恐慌。   “这东西,你可曾打开过?”   绿萼一怔,随即摇摇头:“自然是没有的。”   沈鸾如临大敌,绿萼唬了一跳,只当这是什么不得了的玩意,她不安:“姑娘,可是这……”   沈鸾急急将八宝格往身后藏,惶恐不安:“你们、你们都出去。”   思及白天裴仪和自己说的话,沈鸾不放心补上一句,“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绿萼福身退下:“是。”   槅木扇门轻阖,沈鸾轻手轻脚,踱步至楹花窗下,悄悄往廊檐下望去一眼。   一众宫人垂手侍立,缄默不语。   茯苓和绿萼手提羊角灯,守在殿前台阶上,寸步不离。雨雾茫茫,模糊了二人的声音。   楹花窗轻掩,烛光晃动,四周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悄声退回至妆台前,翻箱倒柜好一阵,沈鸾最后还是将八宝格从抽屉的最里处拿出。   八宝格攥在掌心,沈鸾一颗心跳得极快。又是好奇又是羞赧,她双唇紧抿,通透的铜镜映照出沈鸾绯红的脖颈。   雨声淅沥,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那八宝格终还是被沈鸾打开了。   一双杏眸半眯,那八宝格远远离着自己,沈鸾只轻轻一瞥,深怕裴仪送来的是什么见不得人得的玩意。   然八宝格打开,落入视线的,却是八个如葡萄大小的银铃。   那铃铛精致,凑近瞧,隐约闻得一股淡淡的的药香。   沈鸾捏起其中一个,放在烛光下细细打量,银铃般无半点棱角,打磨光滑。镂空小孔内,不时有药香袭来。   裴仪白日说,会送来一物,让沈鸾自个先用上,日后成亲,才不会受伤。   银铃在手中晃出声响,沈鸾左看右瞧,都看不出这银铃的妙处。   青纱帐幔层层叠叠,迎风晃动。她榻前倒是也悬挂着一个金铃,不过是为着唤宫人入殿伺候而用。   如今手上这个,莫不是也……   沈鸾踮起脚,径自将这银铃和帐上的金铃比对着瞧。   倏然,那银铃让另外一只手攥住。那只手骨节分明,白净修长。   随之落下的,是裴晏疑惑的声音:“这银铃,卿卿是从何而来的?”   沈鸾唬了一跳,匆忙将那银铃夺回,瞳孔紧缩,满脸惊诧瞪向裴晏。   四目相对,视线落至jsg裴晏手中的八宝格,沈鸾双目瞪圆:“你、你……”   裴晏是何时来的,她怎么一点也没听见动静?   裴晏垂首敛眸,不过一瞬,他立刻晓得这物的用途。   扬眉,裴晏似笑非笑望着沈鸾,若有所思。   沈鸾赶忙为自己澄清:“不是,这个是、这个是我、我……”   语无伦次,沈鸾支支吾吾,脚下踉跄,直直往榻上跌去。   裴晏但笑不语,只垂目看着沈鸾。   那双深沉黑眸染上点点笑意。   刹那,沈鸾后知后觉,这银铃是作何所用。   她双颊犹如泛上晚霞,连连往后退去:“不、不可以,我不行……”   雨声绵绵,裴晏温柔抬起沈鸾下颌,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卿卿这么厉害,有什么不行?” 第一百零六章   云影横波, 芭蕉夜雨。   鸣鸾殿内,时不时有呜咽声发出。   裴晏一身月白色广袖长袍,榻前青纱帐幔层层交叠, 半遮半掩。   贵妃榻上铺着柔软舒适的锦衾,鸣鸾殿的东西, 自然样样都是上乘的, 只可惜那大红宝相花纹枕头,如今却叫沈鸾满脸的泪珠泅湿。   “裴晏, 你浑蛋!”   “我不要你了, 你出去!滚出去!”   纤长眼睫挂着晶莹剔透的泪水,沈鸾一双杏眸水汽氤氲,盈盈如秋水眸子。   无意瞥见那八宝格, 那上面,竟空了大半。   沈鸾触目惊心,震惊不已。   然一想到它们的归处, 顿时又羞赧满脸,恨不得以头抢地。   髻松钗乱, 那双莹润眸子沾染着点点泪珠, 好不楚楚可怜,惹人心疼。   喉结轻滚, 光影照不到的地方,裴晏一双眸子晦暗不明,沉了又沉。   垂首俯身,薄唇落在沈鸾眼角, 手指轻柔抚过沈鸾眼角的泪花。   沈鸾一张脸埋在裴晏掌心, 不过半盏茶功夫,那手心已盛满沈鸾的泪珠。   罪魁祸首半点无收敛之意, 沈鸾又气又急,红唇轻启,一口咬在裴晏手腕上。   淡淡的一道齿痕。   换来的,却只是落在头顶满是揶揄的一声笑。   裴晏哑声,附唇落在沈鸾耳边:“卿卿哭起来,当真是好看。”   恼羞成怒,无奈双眼垂泪,沈鸾再怎么瞪大眼睛瞪人,也无半点震慑之力。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裴晏伸手至那八宝格,去拿最后一个。   小声的啜泣哀求并未换来裴晏任何的心软,反而是变本加厉。   ……   沈鸾整整哭了一整夜。   翌日起身,已将近晌午。   茯苓和绿萼闻得里边的动静,轻手轻脚推门而入:“姑娘醒了?”   一众宫人手持拂尘及盥漱之物,呈双翅站在贵妃榻前,服侍沈鸾起身更衣。   青纱帐幔挽起,绿萼笑得温和,她还不知夜里发生了何事。   昨夜裴晏远远打发她们去了廊檐下后,也没再唤她们进殿,只后来叫人备了热水净手。   绿萼言笑晏晏:“姑娘这一觉倒是睡得沉,奴婢过来好几趟,都不见您……”   倏然看见沈鸾红肿的一双杏眸,绿萼唬了一跳,赶忙转身叫人被冰块送上来。   她心急如焚,盯着沈鸾满是诧异:“这是如何弄的,怎的眼睛肿成这般?”   枕边备着靶镜,沈鸾低头望镜中的自己一眼,差点也惊呼出声。   茯苓和绿萼忧心忡忡。   沈鸾红唇嗫嚅,少顷,方面露悲恸哀切:“只是夜里梦魇,哭了一场,不算什么大事。”   宫人端来漆木托盘,绿萼挑一小块轻抚沈鸾眼周,她轻声慢语:“怪道陛下吩咐不可吵着姑娘睡觉,原是因着……”   沈鸾为之一振,那眼角的冰块竟叫她挥落在地。   她如今是听不得“裴晏”二字,一提就急眼。   “提他做什么?”沈鸾忽的沉下脸,“日后都不许提他。”   绿萼吓一跳,倒也熟悉沈鸾时不时和裴晏闹矛盾,她笑盈盈道了声“好”,而后不疾不徐,又从那托盘中挑了冰块出来。   沈鸾心虚,若是往日,绿萼必是要问上一番,或是福身,好生劝慰一二……   她喃喃,目光在绿萼脸上细细打量,半天仍看不出有何异样,又怕绿萼昨夜听了什么不该听的。   沈鸾清清嗓子,瞅着绿萼细看:“你今日怎么……不劝我了?”   绿萼弯唇,笑睨沈鸾一眼:“姑娘和陛下,奴婢劝的还少了?左右不过是为着些小事,且姑娘三天两头,让人关了殿门不让陛下进来,若奴婢回回都劝人,兴许下回姑娘就该恼奴婢了。奴婢可比不得陛下,和姑娘……”   沈鸾急急拿丝帕去捂绿萼的嘴,双脸羞红:“好啊你,如今连我都敢打趣了……”   绿萼连声求饶:“姑娘饶命姑娘饶命,日后姑娘和陛下有龃龉,奴婢自当日日劝着,再不敢……”   鸣鸾殿笑声连成一片。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今日天放晴,日光满地,蝉鸣聒噪。   先前沈鸾养在蓬莱殿的那鹦鹉也叫茯苓寻了来,挂在楹花窗前。   那鹦鹉着实看人下菜碟,沈鸾不在宫中这一年,它也懒得学念书。日日吃了睡睡了吃,服侍它的宫人又是尽心尽力的,一顿都没落下。   再见面,那鹦鹉已成了一只圆滚滚的小胖鸟。   沈鸾手执团扇,忍俊不禁。   隔着金丝楠木笼子,沈鸾拿扇柄,戳戳鹦鹉圆鼓鼓的肚子,她笑得前仰后合:“这鹦鹉,如今还飞得起来吗?放眼全京城,也找不出比这更胖的了。”   服侍鹦鹉的宫人福身,低头回话,也跟着笑:“许是天热,它懒得挪窝。待入了秋,兴许也能飞得。”   小胖鸟好似懂人语,闻得沈鸾笑它胖,对着沈鸾龇牙咧嘴好一阵。本来想骂人,可惜多日未勤加苦练,如今连说话也不会。   沈鸾听了半日叽里呱啦、听不懂的鸟语,笑得更大声了。   她笑着调侃:“这般胖,往后就叫滚滚罢,这名衬你。”   宫人伏跪在地:“奴婢谢主子赐名。”   鹦鹉:“嘎!嘎嘎嘎!”   翅膀扑棱扑棱,疯狂往上飞起,无奈太胖了,还没飞起,先是一爪子踩空,整只鸟直直从那小木枝摔下,又引来沈鸾一通笑。   在屋子闷了半日,虽然有鹦鹉逗趣,茯苓和绿萼仍担心沈鸾在屋子闷坏了。   茯苓笑着道:“园子的花儿都开了,姑娘可要瞧瞧。”   沈鸾不以为意:“不过是些花花草草,又什么好瞧的。”   且这天热,她也懒得动弹。   茯苓不依,哪里肯饶人,好说歹说,终将沈鸾劝出门:“姑娘就当是陪陪奴婢,奴婢眼皮子浅,可没见过那等好物。听他们说,我们湖中的莲叶,竟是能坐上一人,也不会沉。”   沈鸾果真来了兴致:“这话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那莲叶原是东洋献给陛下的,如今倒是栽在我们湖中。姑娘瞧瞧,那边就是。”   柳垂金丝,沈鸾站在垂柳下,举目望去,绿意浓浓,接天莲叶。那莲叶竟比井口还大,宫人站上去,也不会沉至湖中。   沈鸾唇角笑意渐深,琥珀眼眸映照满天日光。须臾,又好奇:“这湖中都是红莲?”   茯苓福身:“是,姑娘若想看,还是往这边走,那边都是菡萏,含苞待放……”   ……菡萏。   骤然一惊,沈鸾耳尖泛上片片红晕。   日头晒人,汗流浃背。她好似坠入昨夜那场荒唐,裴晏垂首低眉,在她耳边低语:“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银铃*。”   好端端的诗,竟叫裴晏改成那般,不堪入目。   沈鸾恼极,可恨她当时双足都让裴晏握在手中,挣脱不得。   恼羞成怒,连带着这满园红莲也带了愠怒之色。   沈鸾甩袖,愤愤转身离去:“不看了。”   茯苓和绿萼不明所以跟了过去,却被沈鸾拦在殿门口。   二人面面相觑,而后无奈仰天,相视一笑。   殿内,珐琅彩瓷双耳三足香炉青烟弥漫。   沈鸾埋在青缎引枕上,云堆翠髻,满头珠翠。   都怪裴晏,若不是他……   沈鸾气恼捶了下枕头,然拳头砸向的地方,却是一个温热掌心。   沈鸾怔怔抬眸,猝不及防,迎上裴晏那双如墨眸子。   沈鸾讶异:“你怎么……”   思及眼前这人作夜的恶行,沈鸾偏过头,面对着墙角,只拿后脑勺示人。   茯苓和绿萼果真是越来越不用心了,竟让裴晏无声无响踏入自己殿中,也不通传一声。   沈鸾独自生闷气。   半张脸枕在手臂上,生了半日闷气,却只闻身后一阵窸窣之声,不见裴晏开口。   沈鸾双眉紧拢,悄悄地、悄悄地往后瞥去一眼jsg。金镶玉步摇低垂,入目所及,却是一桌子的莲子壳。   沈鸾狐疑皱眉:“你这是作甚……”   话犹未了,唇边忽的落下一颗莲子。   由轻及重,那莲子随着裴晏的手指,落在沈鸾唇角。   莲子味甘清冽。   沈鸾抬眸瞧,泄愤似的,一口重重咬在裴晏指尖。   裴晏不怒反笑,笑声沉沉,似从胸腔发出。   他垂首俯身,一手扼住沈鸾的下颌。   沁凉的薄唇贴在沈鸾红唇上,霎时,莲子碎成两半。   淡淡的甘苦在唇齿间蔓延。   日光满地,竹影婆娑。   鸣鸾殿四面环水,崇阁巍峨,雕梁画栋。   落日熔金,余晖悄无声息透过楹花窗子,落在临窗下相依的两道人影。   气息灼热,裴晏一张脸近在咫尺,喉结轻滚,沈鸾只觉鼻息眼前,都是裴晏一人。   殿中燃着的海棠香,如今也似染上莲子的甘洌。   尝久了,又好似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廊檐下宫人侍立,隐约闻得窗外宫人细碎的脚步声,或是蝉鸣虫叫。   沈鸾耳尖渐渐沾染上绯红。      良久,那桎梏自己下颌的手指终于松开,裴晏哑然一笑,指腹覆在沈鸾红唇上。   古往今来,“莲子”极为“怜子”,是心悦之意。   沈鸾拂开裴晏手指,杏眸水雾朦胧,她撇撇嘴:“陛下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不过一盘莲子,就是聘礼了?”   落日西斜,余晖满地。   裴晏勾唇,轻吻过沈鸾眉眼:“那卿卿想如何?”   只是玩笑之语,沈鸾何曾想过真要裴晏什么。   她一时语塞,只觉脑袋空空,思忖半晌,连个主意也无。   沈鸾怏怏:“我……”   落在眼角的薄唇再次往下,沈鸾气息再次被裴晏夺了去。   纤纤素腰落在裴晏掌中,须臾,耳边落下裴晏低沉一笑。   额头相抵,裴晏声音轻轻:“那……江山为聘,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