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橙黄橘绿时   作者: 云朵偷喝我酒   【文案】   姑苏谢氏女,谢蕴,惊才绝绝,章台杨柳,及笄之日,王氏夫人将一只祖传青玉镯赠之。   此时,一道赐婚圣旨裹挟秋雨入了江南。   半月后,谢蕴带着十余车藏书作嫁妆入了邺都,嫁与了戚国公府嫡次子,戚钰。   邺都小魔王,凶名在外,最擅横行霸道之事。   上一世,谢蕴恪守规矩,晨昏定省,督促戚钰读书,科考入仕,夜里还要寻人去请这混账胚子来做羞人事,好早日为戚家开枝散叶。   最后,戚钰如她所愿中榜入仕,晚间家宴,却是与众人道,要将表妹阿瑶纳入府中做姨娘。   谢蕴头回失了礼数,先行离席。   修书一封,与祖父言禀。   十日后,她得信,叔父带着她幼弟来接她和离归家之时,路遇水患,尸骨无存。   一朝重生,谢蕴回到了出嫁第二日。   注:架空勿考据,尊重你我他。   ·女主重生后会发疯,可怕得很。   ·婚恋日常风,节奏慢。   ·文名来自《赠刘景文》苏轼。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甜文 轻松 日久生情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蕴,戚钰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模范贤妻重生后发疯了   立意:人立于世,无愧于心   ===================================== 第1章 纳妾   景明五年,邺都。   春寒料峭,夜凉如水。   淅淅沥沥的雨丝斜斜落在堂前飞燕,往来下人脚步匆匆,报喜道:“禀公主、国公爷、二娘子,二爷回来了!”   永嘉公主微微颔首,身后嬷嬷上前,给那小厮一把金瓜子当赏钱,又吩咐丫鬟们摆膳。   脚步声叠叠,畅园阁顿时添了许多热闹。   永嘉公主笑盈盈的与坐在下首的儿媳道:“总算是你的辛苦没白费,那混账小子如今也拜官入了仕途。”   谢蕴闻言起身,颔首见了一礼,含笑道:“分明是父亲母亲将二爷教的好,哪里是媳妇的功劳了?”   两厢客气,那边石桌上已然摆好了锅子,菜食。   这细雨斜飞,吃拨霞供最是时宜。   朦胧人影撑着油伞走近时,谢蕴扶着肚子迎了两步,廊下烛火照映出伞下两抹身影,她含笑的脸倏地僵了一瞬。   “青瑶也来了?”永嘉公主瞧见,扭头责骂身后伺候的人,“没眼风的东西,府中是缺一把油伞不成,竟是不知给青瑶郡主递上一递?若是传扬出去被人嚼舌根子,都仔细被拖出去发卖出府!”   方才欢快的气氛倏然沉了下来,亭阁中的丫鬟小厮顿时跪了一地。   谢蕴自知婆母这色厉内荏的一番话是为了自己,垂了垂眼,缓步上前,姿态温顺的替戚钰解了身上沾了潮冷雨丝的大氅。   头顶传来一声轻嗤,她动作一顿,将换下的大氅递给侯在旁边的丫鬟,刚恭顺的退了两步,就听见了戚钰那副混不吝的语气。   “母亲又何必指桑骂槐?”   永嘉公主气得瞪他。   混小子,她这是为了谁?   “正好今日都在,我便说一件事”,戚钰扬声道,声音在这潮湿阴冷中,透着几分清亮,“我要纳阿瑶进门。”   这话如同一道闷雷,亭阁中霎时只闻得淅淅沥沥的雨声。   谢蕴只觉耳边嗡鸣几声,所有的景物都在瞬间远去,又倏地拉近,脑子发懵。   “混账!”国公爷拍桌子怒喝一声,“你媳妇替你操劳许多,你倒好,一进家门便直呼纳妾,谁教你的规矩?!”   “来人!去将我的马鞭拿来!”   永嘉公主拍拍他,眉眼间神色沉沉,“你说你要纳阿瑶?”   “是。”戚钰一副浑然不惧的姿态,答得铿锵有力。   谢蕴垂着眉眼站在一侧,掌心传来刺痛,将眼眶中的酸涩勉强憋了回去。   “阿瑶虽是兄长庶出,但也是王府郡主,纵然王兄王嫂皆已不在世,也自有皇后娘娘替其操持亲事,戚钰,你要纳她,且不够,今日这话我便当没听过,来人,送青瑶郡主回府,日后也不必登门。”永嘉公主压着怒气道。   身后嬷嬷刚要动,便见那一身青衫的姑娘倏然跪在了地上,膝行两步,两手抓着永嘉公主的手哭求道:“还请姑母疼阿瑶一疼,阿瑶与钰哥哥自幼一同长大,早已情根深种,还请姑母成全,纵使舍了郡主身份,与钰哥哥做妾,阿瑶也心甘情愿。”   永嘉郡主冷笑一声,“情根深种,心甘情愿,你可知这话传扬出去,日后没有哪家高门愿聘你为妇?”   “阿瑶知晓,但,无悔。”梁青瑶双手交叠,叩首道。   忽的,一旁传来几声干呕。   “娘子……”丫鬟问月赶忙上前。   谢蕴接过那方熏过香的巾帕,拭了拭唇,折身道:“父亲母亲,我身子不适,便先告退了。”   不等永嘉公主开口,谢蕴已然转身,带着两个丫鬟穿过了游廊,往自己院子里去。   成婚三载,这是她头回失了礼数。   谢蕴自问,过去三年,不曾有过逾距错处,侍奉公婆,掌管中馈,督促郎君上进,替他绵延子嗣,未曾堕了谢氏门风。   她知戚钰对她不算心悦,可他们夫妻纵然不像兄嫂那般琴瑟和鸣,可也称得上相敬如宾。   如今想来,却觉笑话一场。   她劳苦三年,日日督促,不成想他入仕途第一日,竟是将自己家表妹带了回来,要纳为妾室。   谢蕴不知他们二人谋划此事多久,也不想去想家中父母可曾知情,但忽的想起,她初嫁来国公府时,府中丫鬟嚼口舌的几句。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①   往日不曾入心,现在却觉,倒不是空穴来风。   细雨斜飞落在脸上,湿凉一片。   谢蕴仰头瞧了瞧那不见月的阴沉天,唇角讽笑。   她乃谢氏长女,哪家儿郎嫁不得?若非永嘉公主与官家请旨,又何苦远从姑苏嫁来邺都,做了旁人眼中的恶人,抢了原属她梁青瑶的正妻之位!   他戚钰若当真那般心悦梁青瑶,何不从开始便拦下那道旨意,三媒六聘娶她梁青瑶为妇!何苦来哉做出今日这等私相授受之事恶心人?!   “娘子,仔细路滑……”丫鬟问月撑着伞,急急扶住了她。   谢蕴抬手,抹去脸上湿凉,抬眼瞧了会儿院中门匾,吩咐道:“去将东西收一收,搬去清水小筑。”   “娘子!”小丫鬟听雪急了,“凭什么我们要搬走,二爷做出那等落脸面之事,就算要走……”   “听雪!”谢蕴斥了一声,“不可妄言。”   她虽出嫁为人妇,但家中也有祖父定乾坤,叔父叔母替她做主。   兹事体大,未敢自专,特书祖父,跪问何如。   书信寄出,又十日。   这中间,院外如何,谢蕴未可知,自那日回来,清水小筑便闭了门扉。   永嘉公主其间差人来问,也不曾入门。   至于戚钰……   初时来叩过几次门,被问月劝走了,时日一长,也淡了。   “娘子,安胎汤药好了,可要现下用?”问月端着汤药进来问。   谢蕴‘嗯’了声,伸手接过,浓稠的药汁泛着苦涩,忽的,听雪哭着跑了进来。   “怎的这般没规矩……”问月微微皱眉,低斥一句。   “姑娘、姑娘……”听雪哭得抽噎,“家主与五郎君路遇水患,人没了……”   “啪!”   苦涩药味顿时散满了次间。   谢蕴恍若呆滞了一般,声音颤的厉害,“你说、什么?”   “没了,家主与郎君没了,尸骨无存……”听雪哭着喊。   谢蕴只觉眼前发晕,人影重重,耳边嗡鸣阵阵,身子不受控的倒了下去,似是有人大步跨了进来,与她耳边急切喊:“宜初,宜初……”   “宜初,醒醒,别睡,我来带你回家了。”   谢蕴双眸沉沉阖上时想——   是回姑苏吗?   她出嫁那年,最是橙黄橘绿好时宜。 第2章 景明二年   周身萦绕着团团白雾,辨不清方向。   耳边似有人唤她,嗓音轻轻柔柔。   忽的,唇上微凉,酸涩清香洇入唇齿间。   耳边低低的偷笑声逐渐清晰,谢蕴睁开眸子时,眼前清明一片。   正值日落时,残云火红一片,映了半边天。   “就说姑娘是馋我们姑苏的青橘了吧,你还偏不信。”眉眼娇俏灵动的小丫鬟蹲在旁边,语气骄傲道。   问月嗔她一眼,这法子,也就这坏丫头能想得出来。   “姑娘醒醒神,该用晚膳了。”   人如其名,声音温柔如月。   谢蕴怔然一息,急急抓住她的手腕问:“我叔父与弟弟呢?”   问月对上她转息间通红的眼,怔愣片刻,不解其意的道:“禀娘子,家主早上便出门了,五郎君与夫人在桐疏苑,您不也知晓?”   “叔母也来了?”谢蕴问着,急切起身。   她这才忽觉,这里不是清水小筑,而是清风堂的主院。   “几时搬了过来?”谢蕴皱眉问。   问月与听雪对视一眼,两脸不解。   听雪凑近谢蕴小声道:“姑娘莫不是睡糊涂了?您昨儿嫁进了这戚国公府,这是二爷的院子,不在咱们姑苏了。”   谢蕴瞳孔骤然紧缩,捏着帕子的手不觉颤了颤。   昨日,嫁进来?   问月道:“二爷估摸着是不回来用膳了,娘子是在咱们院子里用,还是去桐疏苑与夫人和五郎君一道?”   话音刚落,谢蕴已然抬脚往外走,“去桐疏苑。”   她且不知是如何成了这般,但若是回到过去,在叔父与幼弟无事时,那便是好的。   谢蕴一路走得急,听雪如今才不过十三,身量比她们都矮上一些,梳着双丫髻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她碎碎念一句:“姑娘疼疼我,慢着些呀……”   谢蕴胸腔里一颗心扑腾的厉害,只得亲眼瞧见叔父与幼弟,她才能放下心来,顺嘴哄道:“乖些,一会儿让厨房给你做点心吃。”   听雪顿时笑得甜蜜蜜,“姑娘真好~”   桐疏苑离戚钰的清风堂不过一盏茶的路,行进门口时,谢蕴已然跑了起来,丫鬟瞧见,愣了一瞬,忙屈膝行礼。   “大姑娘。”   “姑娘来见夫人,还请姐姐通传一声。”问月妥帖道。   刚说两句,次间的窗棂忽的被人从里面撑开了,一颗圆脑袋探了出来。   小少年面容俊秀,摇头晃脑好不得意,“我就与叔母说,阿姐晌午来一同用过饭,晚上也必然是要来的嘛。”   谢蕴呼吸一滞,竟是潸然落了泪。   “阿姐哭什么?”谢执顿时慌了,匆匆自屋里跑出来,仰着脑袋瞧她,“是想我啦?”   谢蕴捏捏他尚且软乎乎的小手,又摸摸脑袋,‘嗯’了声。   她这般应声,谢执倒是有些羞臊,背着小手,说话添了几分大人的老成,别别扭扭道:“我今年都十岁啦,再过两年,就可自己上这邺都来瞧你,莫哭。”   谢蕴深吸口气,揉揉他毛茸茸的脑袋,压下眼眶里的湿热酸涩,又‘嗯’了声。   “姑娘,郎君,夫人请您进来说话。”丫鬟禀道。   外间,一美妇人凭窗而坐,听见动静,含笑瞧来,“怎么的还哭鼻子了?”   谢蕴顿时眼眶又是一热,难以想象,若是叔父真的亡故,叔母又该是如何难过。   “想叔母了。”谢蕴上前行了一福礼道。   谢夫人朝她伸手,揶揄调笑:“我还当是你郎君欺负你了。”   谢蕴挨着她坐下,拿了块桂花糕递给了旁边的听雪,这才道:“歇了一觉,魇着了,还以为叔父与阿执不在了。”   听雪在旁边咬着桂花糕直点头,邀功道:“姑娘歇在院儿里,怎么唤都不醒,还是奴婢喂了姑娘一瓣青橘才醒呢。”   谢夫人又塞给她一块桃花酥,好笑道:“也就你能想出这法子。”   听雪接过,点头如捣蒜,十分自豪。   “邺都不比姑苏,早晚凉”,谢夫人说了句,又叮嘱丫鬟,“你们跟在姑娘身边伺候,要警醒着些。”   “是,夫人。”   说了会儿话,谢蕴才问起,“叔父回来用膳吗?”   谢夫人摇了摇头,“你叔父在邺都门生众多,许多也入朝为官,拜帖攒了一摞,挨到你昨儿成亲,今日才有功夫出门去。”   谢蕴点点头。   无妨,她明日再来就是。   桐疏苑有厨房,厨子也是永嘉公主特意寻来的,做的一手江淮菜。   谢蕴许久没有吃到家乡风味了,饭都多用了一碗。   谢夫人只当她是担忧日后吃不到了,心疼的紧,道:“别怕,待我走时,去与你婆母说,将这厨子调去你院儿里。”   若是从前,谢蕴定不会收,哪有新妇进门几日,便向婆母要厨子的?传出去于名声有损。但如今,罢了,何必汲汲营营,为求一个好名声。   谢蕴‘嗯’了声,“多谢叔母。”   用过晚膳,三人又说了一通话,谢蕴带着问月、听雪要回自己院子了。   谢执将她送至门口。   谢蕴拍拍他,“进去吧,明儿我还来。”   前世她恪守规矩,哪里知晓他巴巴儿的等着她来用晚膳。   但如今想,什么规矩都重不过家人,更何况,永嘉公主将叔父三人安置在桐疏苑,又未尝不是藏了几分她时常过来的心思?   谢执闻言,这才笑了,把着门闩道:“我瞧着阿姐走。”   从桐疏苑出来,有一片稀稀落落的梧桐林,夜里行时,灯笼烛火一照,疏影重重有些瘆得慌。   听雪挪着步子悄悄凑近谢蕴,嘴上却道:“奴婢给姑娘照明。”   问月在旁边噗嗤笑了声,道:“说什么姑娘,分明是你自个儿害怕。”   谢蕴也勾了勾唇,“幼时来我院子时就怕黑,如今多年过去,却依旧如此,毫无长进。”   听雪不满辩驳道:“三岁看老,奴婢三岁时怕黑,长到十三岁就能不怕啦?就像姑娘喜爱青橘,这些年不也未曾变过?”   问月听得摇头,柔声细语道:“这话哪里是这般用的?让你读些书,偏不听。”   “有道理便好,只是可惜,日后姑娘都吃不到青橘了。”听雪咕哝一句。   谢蕴垂着眼没说话。   确有几分道理。   戚钰心悦梁青瑶,少年是,弱冠之年亦然。   回到清风堂,谢蕴忽的驻足,抬头瞧那门匾。   “姑娘?”听雪不解的唤她,也顺着视线看去,没有东西呀。   谢蕴边抬脚往里走,边道:“帮我备笔墨。”   “是,娘子。”   屋中红绸喜烛都被丫鬟撤了,只有帐子里一张水红鸳鸯交颈的喜被还留着。   谢蕴瞧了两眼,吩咐道:“将这喜被换走。”   “姑娘,可要用这床织花锦缎的?”听雪打开箱笼问道。   “不必,用那素色雪梨的便好。”   谢蕴净了手,坐于书案后。   卷柏宣纸上,簪花小楷娟秀。   景明二年。   “不必研墨了”,谢蕴道,“这幅字也不必收,就放在这儿。”   问月愣了一瞬,“娘子今日不习字了?”   “嗯,去备水吧,我要沐浴了。”谢蕴从书案后起身,坐到了梳妆镜前。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却觉与景明五年的不甚相似。   分明才过了三年,眉眼却不似此时镜中少女清透,莹白的脸带着些软乎,气度恬淡。   时人爱弱柳扶风的柔弱,当下女子多如是。   镜中女子却不然,黛眉云鬓,发间一支流苏钗,却也压不住好颜色。   眼珠乌润,琼鼻樱唇,两颗唇珠饱满,添了几分娇憨。   经久不见,恍若隔世。   她又扯唇笑笑,可不是隔世?   “娘子,发通好了。”问月道。   半个时辰后,谢蕴裹着一身淡香湿气从湢室出来,听雪带着几个婆子进去清扫。   头发擦得半干,又擦了香膏后,谢蕴道:“安置吧。”   “娘子,可要给二爷留灯?”问月问。   “不必。”谢蕴垂着眼说。   上一世,她房中亮了一夜的烛火,也未曾等到归人。   因着这事,永嘉公主还特意将戚钰叫去,训斥了一顿,之后半月,戚钰都一脸不情愿的宿在她屋里。   先前那些想不通的嫌弃,现下都有了缘由。   戚钰不曾将她视为良人爱侣,自是不愿与她同屋檐。   她几乎是不受控的想,如今他怕不是与梁青瑶在一处。   “将廊下烛火也熄了吧,你们都去歇息,不必守夜。”谢蕴又道。   “娘子,这不合规矩。”问月小声道。   不等谢蕴开口,旁边的听雪却是冷哼一声,不高兴道:“我们姑娘的规矩多好啊,都亥时了,二爷迟迟不归,且不打发人来说一声,我们姑娘又何必等?”   谢蕴被她语气里的幽怨逗得勾唇笑笑,摆摆手道:“去吧。”   问月虽觉不妥,但也没有多劝。   她家姑娘向来是聪慧的,她又何必杞人忧天?   屋子里倏然暗下,谢蕴翻了个身闭上眼。   忽的,又唰的睁开。   她不能睡!   如若醒来时是景明五年……   夜半,一道黑影进了清风堂。   瞧见廊下一片漆黑时,脚步一滞,而后才咕哝一句什么,轻手轻脚的推门进了屋子。   微弱的烛火亮在内室,戚钰关上门停了一瞬,没等到什么动静,不尴不尬的摸摸鼻子进了湢室,过了半晌,湿着头发出来,拖沓着步子往屏风那边走。   思忖片刻,刚想开口,绕过屏风,目之所及,却是微张着唇愣住了。   床上的人,头悬梁!   一头青丝被胡乱抓起与帐子拴在一处,整个人半倒不倒的歪在榻上,呼吸绵长。   戚钰:“……”   这是在等他时睡着了吗?   戚钰眼底闪过些心虚,生出几分歉疚,轻手轻脚的上前,将她与帐子绾在一处的头发解开,手中青丝顺滑,如他床上锦缎一般。   眼瞧着那脑袋晃了晃便要歪到床上,戚钰慌忙伸手扶住,见她没醒,松了口气,将她放在床榻里侧。   倒不是他故意让她久等,只是今日出城,路途远了些。   戚钰去吹了灯,脱鞋上床,扯了一角被子盖住肚子。   不是他的锦被,不甚舒服。   刚合上眼,一团暖热滚进了怀里,有什么毛茸茸蹭在他脖颈处。   戚钰顿时咻的睁开,微瞪着眼,浑身僵直不敢动,唯有胸腔处砰砰。   不是世家女吗?   世家女睡觉这般不规矩?   世家女会抱他?   可他是她郎君欸。   手指抠抠床榻,一只手磨磨蹭蹭的环上她的腰。   戚钰缓缓吐出口气,又抿抿唇,带着她往里侧躺躺。   过了半刻,他瞪着圆眼睛,扯开寝衣,抬手扇扇风。   呼!   这被子是用什么做的,好热。 第3章 家规   谢蕴醒来时,葱白手指摩挲着被子上的梨花绣纹,盯着床帐瞧了片刻,长舒口气。   床帐一侧银铃响,听雪、问月叩门进来。   谢蕴摸摸头发,问:“昨夜你们可曾进来?”   听雪摇摇脑袋,十分乖巧道:“姑娘昨儿让奴婢去歇着,奴婢就歇着了,睡得可美了。”   问月也道:“奴婢也不曾进来,娘子可是觉得有何异样?”   “无事。”   许是她绑的太松,夜里太乏困,便不仔细松开了。   “姑娘,今日穿哪身衣裳呀?”伺候梳洗后,听雪捧着两套衣裳来问。   谢蕴看了眼桌上昨夜写的字,浑身松泛许多,只是一扭头,瞧见她怀里那套青色衣裳,顿时只觉心口难受的紧。   “将那套拿走,日后不要拿出来。”谢蕴指着那套青色衣裙道。   闻言,不止听雪,旁边伺候绾发的问月也面露疑惑。   “可是,娘子素来不是最爱青黛两色?”   谢蕴指尖掐进掌心,才勉强咽下那恶心感,道:“不喜青色了。”   她厌屋及乌。   听雪虽是不解,但也照做,将那青色衣裙压了箱底,抱着一套湛蓝色襦裙等在一旁。   晨昏定省,未至辰时,谢蕴便带着两个丫鬟便往云七堂去。   一路上,听雪愤愤不平的碎碎念,“二爷昨儿当真没回来,哪家郎君如他这般,真是气煞人,姑娘方才过门,他便这般行事,丝毫没有器量……”   “到了。”谢蕴温声打断她的话。   院子里仆役在洒扫,叠声问安。   永嘉公主身边伺候的嬷嬷闻声来,将谢蕴请了进去,“二娘子稍坐。”   “嬷嬷忙吧,不必招呼。”谢蕴朝她微微颔首示意。   前后脚的功夫,松月堂的戚显夫妻也到了。   “兄长,嫂子。”谢蕴起身,颔首行礼道。   大嫂白氏含笑与她回了一礼。   “二郎呢?没同你一道来?”戚显左右扫了眼,问道。   “今早起身,不曾见过二爷。”谢蕴微垂着眼答。   上世,戚显也是这般问,谢蕴当时替戚钰搪塞了一句,但如今,去他的吧。   国公爷虽健在,但早些年间,常年在外征战,戚显作为兄长,早早担起了照顾幼弟的职责,若说戚钰怕什么,那便唯有这兄长。   顿时,戚显皱了皱眉,面色冷肃,低斥了句:“愈发没规矩了。”   立在谢蕴身后的听雪微不可察的点头,她好想直接说,二爷压根儿就没回来,但她不敢,大爷有些骇人。   二爷长得白净,像是戏本子里的玉面小生,大爷就不行了,是那握刀的武夫,她瞧一眼他横眉冷竖的生气的模样,就想抖腿。   片刻后,嬷嬷过来请他们过去。   “母亲懿安。”三人行礼道。   永嘉公主今日穿了件牡丹襦裙,一眼瞧去,雍容华贵,屋子都亮堂了几分。   她抬抬手,面上神色无奈,“无需多礼,过来坐。”   三人依次坐下。   “你们夫妻难得回来,不必日日晨起请安,二郎媳妇也是,每逢十过来坐坐就好。”   永嘉公主说着,瞧了眼她身上的襦裙,又道:“邺都不比姑苏,早晚凉的紧,多添件衣裳。”   她扭头,与嬷嬷道:“去将我新做的那件月白蓝色的斗篷拿来,二郎媳妇模样好,穿着衬她。”   “多谢母亲,儿媳差人回去拿一件便是,怎敢拿母亲的?”谢蕴忙道。   “无碍,不过一件斗篷罢了,安心穿着,身子要紧。”   三人说了会儿话,永嘉公主留了他们用饭。   出去时,恰好戚钰姗姗来迟。   余光捕捉到了什么,他脚步稍顿。   她今日穿的如冬日雪,恬静好看。   漏光落在脸侧,似是镀了一层绒色,能瞧得出周身的温柔书卷气,将那张姣好面容的颜色都压下去几分。   永嘉公主没好气的横他一眼,“你媳妇与你兄嫂都过来两刻钟了,你怎的才来?”   戚钰慌乱移开眼,偷悄悄红了耳朵,嘴上笑嘻嘻道:“梦见母亲说想吃玉江楼的蒸子鹅了,儿子这不一早就去给您买了?”   “怕不是你自个儿馋嘴了,那我当什么幌子?”永嘉公主没好气道。   戚钰讪讪笑了笑,对上他大哥的眼神时,又眼皮一跳,僵着脖子扭开,却正好瞧见了旁边垂眼温顺听着的谢蕴。   不像夜里那般黏人,但……一样的乖。   似是觉察到他的视线,那双眼微微抬起,视线撞上。   他心底一紧,她无波无澜,若无其事的挪开了。   戚钰木着脸:“……”   女人都是这般?   夜里白日两幅面孔?   国公爷回来,一桌人依次坐下,丫鬟在身后布菜。   戚钰眼珠子落在他带回来的那道蒸子鹅上,眼瞧着桌上几人都动过几次筷子,唯有身侧的人没动,他耐不住,吭哧着低声问:“你不想尝尝吗?”   闻言,问月心想:二爷可算是知道疼人了。   她刚要夹一筷子,就听她家姑娘开了口。   “二爷用便好。”   语调淡淡。   问月伸出去的手默默收了回来。   她实在冷淡,戚钰脑袋扭回来,也不再献殷勤,泄愤似的,将那碟子里剩下的几块蒸子鹅夹走,一股脑的塞进了嘴里。   永嘉公主余光瞥见他粗鲁吃相,顿时细眉微蹙,又扫了眼垂首吃粥的谢蕴,再看向戚钰,眼神示意他。   戚钰没看见,仍狼吞虎咽。   永嘉公主揉了揉额角,头疼的紧。   用过早饭,几人告退。   戚钰扭身欲走,被喊住了。   “你随我来。”戚显道。   “先等等,我有几句话与他说。”永嘉公主道。   闻言,谢蕴与白氏先行离去了。   白氏,名唤白珠儿,是江陵富商之女。   谢蕴对其,知之甚微。   上世,白氏随夫镇守江陵,她所知,也不过是从丫鬟婆子嘴里听过几句。   戚显江陵一战成名,以寡胜多,当日粮草危急,幸得江陵富商白氏一族支持,这才大胜。   据传闻,白氏出粮草,是以姻缘来换。是以,白珠儿一介行商之女,才得以嫁与国公府嫡长子为妻。   不过,二人感情甚笃,算时日,白氏与戚显膝下已有一女,襁褓八月,唤莹姐儿。   行过一段,寒暄几句,谢蕴与白氏在岔路分开。   听雪憋了一路,这才小声道:“也不知公主寻二爷是何事,二爷会怪姑娘方才不帮忙打掩护吗?”   谢蕴无甚担忧,戚钰为数不多的优点,便是自个儿的事自个儿担,不会怨怪迁怒,至于永嘉公主,戚钰这混账长成如今这般模样,多是她宠惯出来的,至多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念叨几句。   如谢蕴所料,永嘉公主涂着丹寇的手指,都恨不得戳在这混账胚子脑袋上,气道:“你媳妇知书达理,性子娴静,模样姣好,就连家世门第都丝毫没有高攀,哪里不衬你心意了?”   “你一天一夜未归,人家识大体也未曾有一句怨言,这样的媳妇,你娘我入宫几次,若非有你大哥平定江陵在前,怎能让官家松口,拟了那道旨意?你竟不识抬举!”   戚钰反驳:“我何曾未归了?昨儿我虽是回来的晚些,但也回来啦。”   永嘉公主大手一挥,翻了个白眼,“少糊弄人,今早我就让嬷嬷去问了,门房小厮说你不曾回来过。”   戚钰:“……”   早知道这般冤枉,他就不翻墙了,大摇大摆的从正门进来。   “往前几年,我给你兄长物色正妻之时,莫说是四家之首的谢氏,就是博陵崔氏的姑娘,他身为国公世子也娶不到”,永嘉公主说着叹了口气,“只可惜你兄长生不逢时,若是晚几年,我求这道旨意,倒是一桩好姻缘。”   戚显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将手里的茶盏放下,道:“我媳妇很好。”   永嘉公主白他一眼,“就知护着白氏,我可说她一句不好了?”   戚显拱拱手告饶。   “就是眼皮子浅,哪家正房夫人是跟着郎君在外的?说是绵延子嗣,当我瞧不出来,不过是怕你将身边伺候的丫鬟收了房罢了。”   戚显无奈道:“珠儿从前在继母手下讨生活,很是不易,她父亲光是妾室就住了几院子,有此担忧也属寻常,再者,结发为夫妻,也是我想与她在一处。”   他这般说,永嘉公主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余光一瞥,瞧见旁边那个听得眼珠子飞来转去的,又是一气,“你可听懂了些什么?”   戚钰点点头,“兄长心悦大嫂啊。”   “……”   永嘉公主头疼的摆摆手,“赶紧走,净惹我心烦。”   戚钰起身,行了个礼,不情愿承认自己惹人烦。   刚出门,就被戚显薅住了后脖领。   “大哥!不许这样抓我!”戚钰叫嚷着挣了挣,没挣脱,“我都成亲了!”   戚显冷哼一声,“这些年我在外,倒是没人给你紧紧皮子了,这般放肆。”   “……”   戚钰浑身一抖。   桐疏苑。   谢家主坐在廊下教考谢执功课,谢蕴与谢夫人临窗而坐莳花,不时低语几句。   今儿日头好,听雪与问月坐在一旁,怀里抱着一碟炒栗子剥着吃。   忽的,外头丫鬟进来,禀报道:“大爷身边的小厮过来了,说是替大爷给二娘子传几句话。”   廊下谢执背书的声音一停,从撑开的窗棂看向谢蕴。   谢蕴微微抬眼,道:“让他进来吧。”   片刻,一小厮跟着丫鬟进来,规规矩矩的挨个儿问安,这才道:“禀二娘子,我家大爷差小的来与您说一声,二爷混账,大爷已经行家规训了他,还请二娘子与二爷莫要心生嫌隙,还有一句,大爷说,请娘子莫怪他下手狠辣。”   闻言,谢家主与谢夫人眉头皆一动,对视一眼。   谢蕴倒是脸色淡淡,含笑道:“劳烦小哥儿转告大爷,多谢大爷替我做主,兄长教训幼弟,理所应当,妾自当感激涕零,无谓怨怪。”   她只恨不在场,没给大爷递板子。 第4章 郎君   小厮退下后,谢夫人才道:“这是出了何事?”   谢蕴斟了杯茶递给她,将今早的事说了。   谢家主在廊下道:“大郎倒是明事理的,只可惜他不久居邺都。”   谢蕴闻言好笑,“叔父不是常说,不可将希冀托付与他人吗?”   谢家主留了美髯,顿时吹胡子瞪她,“还不是为着你能省心些?”   谢蕴笑了笑,道:“知叔父好意,只是这日子,是我与他戚钰过的,兄长再是好,也不好插手我们院子里的事,你们也无需担心,戚钰年岁浅,难免顽劣,心性不坏,我不与他计较,这日子也不会难过。”   相伴三载,戚钰如何,她心知肚明。   苛求的少了,烦心事自也会少上许多。   “日子且长,慢慢来”,谢夫人安慰一句,又道:“若是有何难处,只管往家里来信,你虽出嫁,但也依旧是咱们谢家的大姑娘,上头有你祖父在,不论何事,自有家里为你做主,莫要自个儿憋着,忍着。”   “阿蕴记下了。”谢蕴道。   她眨眨眼睛,将那酸涩潮湿憋了回去,忽的放下手中花枝,凑头出去瞧谢家主,道:“我方才说的,叔父可记下了?”   谢家主顿时气得又想瞪她。   倒是谢夫人从旁笑,捏着一支秋海棠在她手臂上轻拍了下,揶揄道:“你叔父哪里肯?他这般年纪,你让他与毛头小子一般去与人学凫水,他哪里拉得下脸面来?”   谢家主被老妻这话噎得说不出来,憋红了脸。   谢执站在跟前偷笑,被抓了包。   “还笑,书背得磕磕巴巴,这些日子没用功。”谢家主训他道。   谢执也不辩驳。   这些时日,他阿姐出嫁,他如何能静得下来心来背书?   谢家主自是也知晓,没提罚他之事。   谢蕴倒是坚持道:“叔父且年轻呢,日后少不得要上邺都来瞧我,不会凫水可不成,若是路上横生枝节,岂不是要我难过死?”   谢夫人咋舌,拍她一巴掌,“呸呸,方才成婚,正逢喜事呢,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谢蕴顺势依过去,目光却是瞟向廊下老头儿,故作叹息道:“叔母也要来瞧我,叔父若是连凫水都不会,要如何护着你呀?”   谢家主:“……”   这七寸倒是被她拿捏了。   临近晌午,谢蕴也一副没打算回自己院子的架势。   “二爷不是在?”谢夫人道。   “他在又如何了?”谢蕴不以为意,“昨儿他晾我一日,我礼尚往来还他一天,不然,一声不吭的,倒是显得我脾气好,任人拿捏呢。”   谢夫人一想,倒是这理儿。   他们且在呢,那戚二郎便敢这般对她家姑娘不上心,待得过两日他们走了,还不定得怎么冷遇呢。   有些脾气也好,不会受混小子欺负。   便是公主那边有话,也是他家小子无理在前,挑不出阿蕴的错处来。   谢蕴虽是这般说,但心里到底是没想多少。   如今能见到亲人,看见他们安然无恙,那便足够了,只想与他们多瞧几眼,多待半刻。   这一待,便是月色西沉。   谢蕴进来时,戚钰正趴在外间榻上。   瞧见她,他嘴巴动了动,幽怨又委屈的道:“你怎的才回来?”   谢蕴一怔。   晃眼三年,她都险些忘了,初识时这人恣意又天真,还未曾像后来那般,说话阴阳怪气。   “我不是怪你啊”,戚钰又吭哧出声,替自己解释一句,“我晌午等你,你都没回来用饭。”   谢蕴垂了垂眼,淡漠道:“二爷昨日不归时,不也未曾捎来口信儿?”   这话入了耳,像是在故意为之的报复一般。   哪知戚钰却是眼睛一亮,似是欢喜,嘴唇动了动说:“你睚眦必报?”   谢蕴斜他一眼,未作应答,抬脚往里间去。   戚钰的声音响在身后。   “我昨日不是故意不给你说的,有点紧急事,出了城,一往一返,颇费功夫,这才没让人递口信儿,你也晾了我一回,我们扯平了。”   “二爷说是便是吧。”   戚钰:“……”   这话怎的听着这般气人?   谢蕴倒不是有意为之。   头一年还成,后来两年,两人独处时,时常讥讽相对,哪怕如今的戚钰纯良,不比那时,但她想起那夜的事,想起尸骨无存的叔父与幼弟,也难免迁怒。   谢蕴深吸口气,唤来丫鬟。   “将二爷的软枕放去外间榻上。”   外头戚钰听见,只以为她是关切,喜滋滋道:“不用,我用不着。”   谢蕴仿若没听见一般,还在交代:“喊二爷跟前伺候的丫鬟来,擦身沐浴,换衣擦药,以及夜里要用的被子,都让她安置好,从前如何伺候,现在亦如此。”   问月微微发愣的瞧她,“娘子……”   “去吧。”谢蕴打断道。   方才还喜滋滋的人,顿时蔫儿了吧唧的趴在榻上,等得丫鬟出去,屋子里只剩他俩,他方才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谢蕴拿了本书翻开,淡声道:“二爷这话讲得没道理。”   “如何没道理?你不喜欢我带回来的蒸子鹅,这可是我最喜欢吃的菜,你也不关心我,我被兄长行了家法,你问都没问一句”,戚钰越说越难过,还有些委屈,“我们都结发为夫妻了,你却随丫头们喊我二爷……”   谢蕴被外间那人搅得看不进去书,语气不耐道:“那你觉得当如何?”   “至、至少唤我一声夫君……”戚钰抠着榻上锦缎刺绣花纹,小声道。   谢蕴唇角勾着一抹讽笑。   她自小学规矩,又如何不知晓,出嫁当唤夫郎一声郎君?   只是那人的话犹在耳边。   他笑得淡薄,眼神锐利得似是要扎进她心底,轻飘飘说了句:“我倒是不知,自己是你郎君。”   谢蕴不记得那日之事了,倒是记得听得这话时的难堪,以及敞着的门口小厮投来的那一眼神色。   谢蕴敛起眼底神色,半晌未翻得一页书。   戚钰没等到她开口,心底堆满了失落。   心想:若是他昨日没出城,她是不是就不会这般不待见他了?   木芙蓉的屏风相隔,静默半晌,谢蕴进了湢室沐浴。   戚钰房里伺候的丫鬟进来,作势要替他擦洗。   手还未碰到衣角,戚钰便躲开了,冷着脸道:“出去。”   丫鬟一愣,惶惶然的退下了。   小半个时辰后,谢蕴沐浴出来,像是没瞧见他一般,径直入了内室,坐在梳妆镜前通发。   戚钰心里嘟囔许久,终是轻咳一声,神色不甚自在道:“我不舒服。”   “问月,去替二爷请大夫来。”谢蕴朝外唤了一声。   “是,娘子。”   “不、不用!”戚钰又急急道,额头抵着手臂,露出的一截脖颈染上了一层绯色。   谢蕴朝他瞧了两眼,与问月摇摇头,后者识趣儿的退下了。   她起身行至榻前,未弯腰,只是垂着眸子问:“二爷可是要出恭?”   瞬间,戚钰脖颈绯色更甚,连着耳根都烧着了一般。   他声音闷闷:“我身后疼。”   谢蕴瞧着他这般模样,忽的心软了两寸。   她虽是不愿承认,但委实对三年后的戚钰有所怨怼。   可此时趴在榻上,言语委屈的人,与那时所去甚远。   三年间,不只是她变了,他亦然。   她伸手,道:“袍子解了吧。”   葱白指尖附上他的衣襟,戚钰垂眼瞧着,忽的问:“你还气吗?”   那一瞬间,一股酥麻感自尾椎窜了上来,谢蕴头皮发麻,眼睛定定的看他。   但不是。   他眸子里的清透,是三年后没有的。   不是那个他。   他也不知,她芥蒂疏远的真正缘由。   “我昨儿不是有意晾着你的,实在是下人来报,说我城外马场里的马生了岔子,我这才慌忙去了。”   马场?   谢蕴脸上微微诧异。   上世,她不曾听闻他养了马场。   “这事我爹娘也不知道,你别与他们说啊。”戚钰又叮嘱一句。   谢蕴视线落在他眼睛里,还是问出了口。   “你昨儿可见了青瑶郡主?”   戚钰微微点头。   就是梁青瑶派人来知会他的。   却是见谢蕴瞬间眼神失望。   他不解,刚想问,她已转身往门口走了两步。   “问月,去寻二爷的丫鬟来伺候。”   “我不用她。”戚钰连忙道。   谢蕴恍若未闻,垂着眼进了内室。   “二爷身子不便,今夜便歇在外间吧。”   话音刚落,内室的烛火倏地灭了。   戚钰:“……”   凭什么不让他说话?   谢蕴平躺着,听着外间窸窸窣窣的挪动声,忽的想起了上世。   女子十五而笄,叔母早早便为她准备及笄礼了。奈何不巧,笄礼前忽的生了一场病,祖父做主,将她的及笄礼延后一年。   十六岁及笄礼时,王夫人将一只青玉镯给了她。   谢蕴知那是何意。   王家兄长长她两岁,是个温润君子。若是不出意外,她将是王家妇。   谁料,叔母将替她收下那只青玉镯时,小厮冒着细雨急急来禀,说是官家传了圣旨来。   月后,她入了邺都,进了国公府,嫁与了戚钰。   到底是年纪小,对情爱一事心向往之。   戚钰长了一副好皮囊,唇红齿白,面冠如玉,她未曾见过他在邺都横行霸道的模样,只知道他的吻是热的,怀里是暖的。   她读过许多书,盼着能与他鹣鲽情深。   他也曾对她很好,会在出府玩乐时想带她一起,谢蕴碍于规矩,不曾去过一次。但他回来时,会给她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或是邺都时兴的吃食。   可……   “砰!”   外间戚钰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   谢蕴倏然回神,侧了侧身,阖上了眸子。   勉强擦了身,自己上了药,戚钰趴在外间榻上,渐渐睡得昏沉。   许久后,突然睁开了眼,朝里间竖着耳朵听了片刻。   针落可闻的寂静中,似有隐约的啜泣声。   戚钰嘟囔一句:我睡硬邦邦的榻都没哭……   虽如此想,但还是默默爬了起来。 第5章 她害羞   戚钰摸到火折子,点亮了一盏烛火,昏黄摇曳。   他今日挨了顿狠的,一动,身后的伤便扯得疼,不过几步,额上已然冒了汗。   木芙蓉屏风后,床帐整齐垂落着,隐约能瞧见里面缩着的鼓包轮廓。   细微的哭声很轻,不像幼时宫里那些公主和梁青瑶哭得惹人烦,倒像是他捡回马场的那只小白猫,孱弱的紧,一下一下舔他掌心的马奶,惹人心痒的很。   戚钰将烛火搁到床边灯盏,掀开帐帘轻声道:“你哭什么?”   蜷缩在里侧的人没应,但是哭声止了。   床边空了一大半位置,似是特意为了谁留的。   戚钰摸摸鼻子,盯着那道背影瞧了一瞬,温吞的爬上了床。   他也不知她这般嘴硬心软,说是让他在外间榻上睡,却是又给他留了位置。   戚钰想了想,今日大哥说的话。   她初来府上,最最亲近之人便是他了,他合该多看顾、体谅着些。   他抿抿唇,又道:“你莫要怕,父亲母亲是很好相与之人,大哥大嫂也很好,我……我也会疼你的……”   后面一句,声音倏然低了下去,似是窘迫,又像是羞臊。   黑暗中,一抹红晕慢慢爬上了戚二爷埋在臂弯里的脸上。   片刻后,戚钰深吸口气,一只手偷悄悄伸过去,揪了个被角盖住自己,温热爬上后背时,忽的,有什么拱了过来。   他微微侧身,避开伤处,柔软的一团缩进了他怀里。   戚钰忽的恍然大悟了。   她害羞。   梁氏半路草根皇权,如今也不过历经三朝,规矩尚且如此多。   谢氏门阀,清流人家,谢蕴身为世家女,自小受书香笔墨熏陶,自然比旁人多几分含蓄,行事说话也规矩。   只敢在这夜里,在这一方被子下,羞怯怯的蹭进他怀里。   她心悦他。   戚钰深吸口气。   伸手,颤颤巍巍的搂住了她的细腰。   呼。   他亮着眼睛瞪着床幔,心想——   她该是知晓,他也心悦她了吧。   .   卯时正,谢蕴醒来,手脚似是被捆住了一般,不得动,面前堵了肉墙,呼吸闷在其间,身上已然生了一层薄汗。   她伸手推推他,甫一触到,才觉这人身上似是有些发烫。   “戚钰!”谢蕴急呼一声。   戚钰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喉咙干哑,眼皮也烫,“你唤我什么?”   “……”谢蕴无语一瞬,不知他竟是追着这个不放,“二爷,该起身了。”   “你方才分明不是唤我这个……”,戚钰嘟囔着,扭头往窗外瞧了眼,道:“还早着,父亲母亲这个时辰都还没起,辰时正去云七堂用早膳就好了。”   谢蕴抿唇不言。   这人自个儿行事荒唐没规矩,竟还要扯她一起。   坐起身,谢蕴摇了银铃,唤了丫鬟进来。   戚钰见状,拉着被子遮住脑袋,一副不打算起的模样。   “二爷有些发热,该换药了。”谢蕴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   “你可替我换吗?”被子掀开一角,那双眼睛里露出几分欢喜与期待。   鬼使神差的,谢蕴微微颔首。   梳洗后,谢蕴换了一身海天霞色的襦裙,胸口处绣着一朵绽放的琼花,很是清雅。   戚钰趴在榻上,多瞧了两眼,不觉被她伸手解了衣带。   他慌忙捂住自个儿,眼珠子往左右瞧了瞧,道:“你们退下。”   听雪噗嗤笑了一声,微微屈膝行礼,拉着忍笑的问月出了屋子。   谢蕴微楞,双手慌乱间被他抓着,挡在他胸前。   姑娘家的手不比他的,好软好小。   戚钰怕她觉得羞臊,不敢多握,松了开来,道:“可以了。”   谢蕴眼睫颤了颤,回过神来,将他身上的寝衣脱下。   眼瞧见,她才知戚显昨日特意派人来禀是为何。   戚钰后背没一块儿好皮,棱子纵横,肿起泛着青紫,有破皮处,洇出血来,被她脱去寝衣时一带,刚结的薄薄一层痂,顿时又出了血。   谢蕴抓着他寝衣的手不由颤了下。   戚钰似是有所觉,开口道:“你别怕,就是瞧着骇人罢了。”   谢蕴拿过那白瓷小罐,取出一块药膏来,问他:“疼吗?”   “不疼。”   净骗人。   她手碰到伤处时,他后背倏然紧绷,削瘦的肩胛骨都会动一下。   谢蕴放轻动作。   上过药,她去净了手,与趴在榻上晾着的人道:“我先去给父亲母亲请安了,你身子不便,歇着吧。”   “不行!”戚钰急急起来,拉扯到后背,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在她瞧来时,又慌忙敛起神色,去箱笼里拿自己的衣裳,嘴上叭叭儿的解释一番。   “正因是受了家法,才要去母亲跟前儿去,惹她心疼一番,不然,她只当我是装病。再者,今日你回门酒,我自是要在的。”   谢蕴视线垂了垂,落在他斑驳的背上。   上世他未曾受这顿家法,她自也没有听过这番话。   但若他真的将这顿回门酒放在心上,何至于梁青瑶随意打发一个丫鬟来,便将他喊走了?   父母在她出生时埋下在树下的那坛子酒,终究还是没打开。   翌日,叔父叔母一脸欲言又止,难掩担忧的离开了邺都。   而前夜,戚钰彻夜未归,自也未曾起早送别。   “你怎的这般瞧我?我说错话啦?”戚钰拿着衣裳起身,撞上她的视线,微歪着脑袋瞧她神色。   谢蕴敛起眼底神色,扭身往门边走了两步,催促道:“换衣裳吧,时辰不早了。”   戚钰‘哦’了声,有些失落。   他特意翻找出一套与她同色的衣裳,她却是没瞧见。   两人到云七堂时,比戚显夫妻晚了小一刻钟。   但戚钰能来,已然很好了,戚显扫他一眼,也没苛责许多。   “伤势好些了?”戚显问。   “没有!”戚钰大声道,“一会儿我就让母亲瞧瞧。”   这是他惯用的招数,戚显意味不明的哼了声,收回了视线。   一杯热茶还未凉,几人被喊去了堂屋。   进门时,谢蕴与大嫂白氏按规矩落后戚钰、戚显半步。   忽的,只见戚钰身子不稳,一副伤势惨重的模样,还凄凄惨惨戚戚的唤了声——   “娘……”   戚显深吸口气,垂在身侧的拳头硬了。   谢蕴垂着眼,不听不看。   戚钰与永嘉公主哭诉几句,果不其然被带着进了里间看伤势去了。   谢蕴瞧了眼戚显,分明还是那副神情,她却是隐约又从那张脸上瞧出些……想进去将戚钰在揍一顿的隐忍。   在对方抬眼看过来时,谢蕴收回了目光。   正如戚钰所说,永嘉公主也着实是心疼他了,哪还有昨日训人的模样,一顿早膳,戚钰又变成了他娘的宝贝金疙瘩,真真儿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戚显没眼瞧,用过饭便借口说去练功,先行一步。   白氏难得在府中,也不急着回院子,倒是带着刚会爬的闺女莹姐儿陪在永嘉公主身边。   谢蕴想了想,起身道:“母亲见谅,我叔父叔母今日在桐疏苑摆回门酒,身边人怕是不趁手,我想着先去帮衬一二。”   “去吧”,永嘉公主和颜悦色道,又推推赖在身边的小儿子,“你为人郎婿,随阿蕴一道去,搭把手。”   戚钰方才坐直,便听谢蕴推拒道:“不必麻烦二爷了,他伤势未愈,合该好生歇息,母亲能留他叙叙话也好。”   “做甚不要我去?”戚钰不满的问。   他这般情绪直白,谢蕴哑言一瞬。   戚钰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道:“我伤无碍,你都已经给我上过药了,方才那话不过是哄骗母亲心疼的,走吧。”   永嘉公主:“……”   小混账!   出了云七堂,戚钰哪还有半点儿方才赖在亲娘身边的可怜劲儿。   “我听闻,你们淮扬一带,女儿出生时,父母会亲自酿一坛酒,待得女儿出嫁回门那日打开,翁婿共饮,你有吗?”戚钰侧头瞧着她问。   谢蕴步子倏然一顿,回视他。   眼瞧着那双眸子里的期待渐渐变成了莫名,谢蕴收回视线,淡声道:“有。”   戚钰又高兴起来,“那我倒是有口福了。”   “未必。”她淡淡反驳。   “为何?”   谢蕴没答,拐至去桐疏苑那条路时,忽的瞧见前面蹒跚而行的两人。   “叔父!阿执!”谢蕴急急唤了一声,快步行去。   瞧见她,谢家主脸上闪过些心虚,赶紧的推开了谢执扶着他的手。   却也为时已晚,谢蕴早已瞧见。   “叔父腰怎么了?”谢蕴问。   “坐久了酸,无甚要紧。”谢家主说了句,又给她瞧谢执拎着的木桶,“钓了两尾鲫鱼,正好,晌午让你叔母给你做糖醋鱼,阿钰喜欢如何吃?”   戚钰瞧了眼谢蕴,喜滋滋道:“我也喜欢糖醋。”   “那正好。”谢家主甚是欢喜。   谢蕴却是眼眶泛酸。   戚钰方才说,淮扬一带会为刚出生的女儿备婚酒。   他不知,回门时,宴席上的鱼,也是出嫁女的父母亲人亲自钓的。   上世,谢蕴规矩守礼,这会儿正伺候在永嘉公主身边,自是不知叔父为她亲自钓了鱼,还伤了腰。   如今重来一世,仿若收到了两重疼宠。   而对戚钰的怨,也多了两分。   谢蕴深吸口气,压下喉间涌起的酸楚,过去搀扶谢家主,“慢些走”,又道:“阿执拎着桶。”   戚钰瞧出自己被隔开来,抿了抿唇,自己跟上。   回到桐疏苑,谢夫人瞧见这阵仗,慌忙出来道:“这是怎的了?”   “叔父扭了腰了。”谢执老老实实的回答。   谢家主摆摆手,“不妨事,按一会儿就不疼了。”   谢夫人嗔他一眼,打发丫鬟去拿了伤药来,亲自给他揉。   戚钰站在一旁,忽的有几分体谅谢蕴站在云七堂时了。   分明未受冷待,但也浑身不自在。   “你们去坐,不必跟前站着。”谢夫人道。   谢蕴带着戚钰和谢执出来,问月上了几杯茶。   “可用过早饭了?”谢蕴问。   对上她的视线,谢执老实摇头,“叔父一早便带我去了,只吃了几块糕点垫了垫。”   闻言,谢蕴给了问月一个眼神,后者退下。   片刻后,谢家主与谢夫人从里间出来,热汤饭也端上了桌。   谢家主也是饿了,坐下用饭,还不忘夸赞一句:“阿蕴实在有心。”   戚钰心里默默点头。   昨夜她还给他留了床。   如此一想,好似她对他也没有很冷淡。   一上午,小院儿闹哄哄,热闹的紧。   戚钰虽是不读书,不善辞赋,但棋艺尚可,输赢与他不甚紧要,一张嘴倒是哄得谢家主十分开怀。   谢执跟在旁边凑热闹。   谢蕴与谢夫人在厨房做鱼,听得院儿里的动静,谢夫人笑得无奈,与谢蕴道:“你叔父这臭棋篓子,今儿可算是尽兴了。”   谢蕴抿着唇,不时地往外面瞧,看着日头一寸寸的升高。   谢夫人只当她是想去瞧热闹,轰人道:“去吧,这里我自己便能做。”   谢蕴摇头,“我想与叔母一起。”   谢夫人把鱼装盘,笑了笑,打趣道:“瞧你与二郎似是情意投合,今日连衣裳都是穿的一色呢。”   谢蕴愣了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又去瞧外面的那人。   忽的,一个丫鬟急急进来,行至戚钰身旁行了个礼。   谢蕴面色一凛。   旁边谢夫人也瞧见了,“这丫鬟是哪个院儿里的?”   戚国公府,丫鬟小厮,各个院儿里的都有自个儿的衣裳,倒也不难认。   谢蕴冷眼瞧着。   看着戚钰倏地起身,与叔父说了句什么,抬脚要走,刚行两步,忽的扭头,朝厨房来了。   谢蕴没挪开视线,脸色寡淡的瞧着他。   “叔母,阿蕴”,他如她亲人这般唤她,“我有些要紧事,得去一趟。”   谢夫人没出声,看向谢蕴。   谢蕴讥讽道:“二爷走便是,又何须交代?这院儿里谁能做得了二爷的主?”   “我真的有要紧事,待我回来再与你细说。”戚钰微蹙着眉,焦急道。   谢蕴淡淡挪开眼。   哪怕经过一世,明知还是这结局,却依旧惹人心凉。 第6章 和离书   听见身后脚步声匆匆离去,谢蕴垂着眼半晌未动。   谢夫人伸手,摸摸她脑袋,“无妨的,回门礼,本就是娘家人想瞧瞧自家姑娘,你在,叔父叔母便很高兴了。”   谢蕴‘嗯’了声,冲她扬扬唇角,“走吧,菜都该凉了。”   一如上世,菜摆了满桌,那坛子酒摆在桌角,郎婿却是不见人。   不同的是,戚钰在这院子里陪了大半个上午,叔父虽有遗憾,却不会茶饭不思的担忧。   反过头来宽慰谢蕴道:“二郎有事做,这是好事,若他成日游手好闲的闲赋家中,叔父反倒担忧。”   谢蕴点点头,“阿蕴记下了。”   反手就将桌角那坛子酒开了封。   “欸……”叔父拦了下,没拦住。   谢蕴垂着眼,替他与叔母各自斟了一杯,好笑道:“这酒本就是为我埋下的,怎的我还喝不得了?”   “你呀。”谢家主点点她,倒是没多说。   谢蕴又替自己倒了一杯,道:“叔父叔母此次回姑苏,不必为我担忧,你们也瞧见了,永嘉公主仁厚,兄嫂也是好像与的,就是二爷也心性纯良,我自会照看自个儿的。”   闻言,谢家主放下了筷子,进去里间,片刻后出来,手里拿着几个信封递给她,“这是我在邺都几个门生,若有事,尽管去寻他们。”   上世,谢蕴也收到了,不甚意外的接过点点头,“好。”   .   午后。   松月堂。   “听府里的下人说,今儿桐疏苑那边儿的回门酒,二爷没吃。”嬷嬷压着声音道。   白珠儿闻言扭头瞧她,惊诧问:“二爷没吃?”   嬷嬷点点头,小声道:“说是二爷临了有事,跟着青瑶郡主身边的丫鬟出了府,那回门酒是一口没沾。”   白珠儿微微蹙眉,“青瑶郡主知今儿是什么日子,怎还会让人来请二爷?”   “唉哟,我的姑娘”,嬷嬷急切一句,靠近了些说:“您当那青瑶郡主时常来咱们府上是为何?”   白珠儿瞧着她,面露诧异,“为了二爷?”   嬷嬷点点头,面上含了几分不屑,“您别瞧她是郡主,一来是庶出,二来没封号,永嘉公主且瞧不上的呢,这不,替二爷求了姑苏谢氏的亲。”   白珠儿垂了垂眼,摸摸女儿熟睡的脸,有些失落道:“母亲也瞧不上我。”   她是商户女,比青瑶郡主还差了许多。   “这可不一样”,嬷嬷说,“您抓住了大爷的心,那青瑶郡主可不曾摸过二爷的,您再是如何,也是戚国公府三媒六聘从正门抬进来的大娘子,是这府中的主子,那青瑶郡主来得再是勤,也终究是客。”   白珠儿心里舒坦了许多。   也幸而,她当日嫁的人是大爷,若是二爷……   她摇摇头,谢氏尚且不能如何,何况是她呢?   “只是姑娘,有一事老奴还是得多嘴一句。”   “嬷嬷说便是。”白珠儿垂眸绣花道。   “您也瞧见了,永嘉公主对谢氏很是喜欢,又出了今日这档子事儿,且不说二爷那边会如何,永嘉公主定会补偿谢氏许多,况且,谢氏何许门第,您也知晓,老奴只怕,永嘉公主会将中馈交于她。”   忽的,指尖一疼。   白珠儿垂着眼,将那颗血珠抹去,握着雪白绢帕没吭声。   中馈向来是家中主母所掌,她入府初年,永嘉公主只是说她需学的尚且多,不曾交于她,后面,她随大爷去往驻守地,更是不曾碰过。   从前不急,不担忧,不过是家中只有她一个儿媳,母亲早晚会交于她的。   但如今,永嘉公主替戚钰求了娶谢氏的旨意……   嬷嬷说的,她又何曾没有想过?   幼年母亲去世,她在继母手下过活,若是没有些手段,只怕是活不过大爷来江陵,被八抬大轿迎娶的也不会是她。   若是有朝一日,永嘉公主知晓她婚前失贞,莫说是中馈,只怕是能当场给她一封休书。   白珠儿脸色一白,抓着帕子的手轻颤了下。   “……姑娘莫要不上心,这中馈若是交给了二房,日后想拿回来就难了。”   .   戚显与昔日同窗吃酒回来,便被永嘉公主派人请去了云七堂。   “这混账,昨儿还是下手轻了些。”戚显气道。   永嘉公主拍他一巴掌,横眉竖目道:“那是你亲弟弟,还能打死他不成?”   “他去了何处,几时回来?”戚显问。   永嘉公主摇摇头,满面惆怅,“身边连个小厮都没跟着,今晚给谢姻亲摆酒送行,也不知他赶不赶得上。”   戚显冷哼一声,“您还不若担忧,明日谢家二老辞行,他能否赶上送一程。”   永嘉公主被他这话噎了一句,气得想掐他手臂。   但转念一想,又不无道理,长长的叹了口气。   “罢了,母亲也不必忧心,明日我夫妇与谢家伯父伯母一同启程。”   “明日?”永嘉公主顿时坐直了些,“你们不是后日才走吗?”   “一同走,一来戚钰明日连我这个兄长都未送,谢家那边怨怪也少些,二来,可同行一段,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永嘉公主顿时不舍的抓着他的手,“这才回来几日啊,又要走。”   戚显宽慰道:“也无妨,明年开春时,我便能调任回邺都了。”   戚国公尚了公主,虽是在朝为官,但手中无实权。   戚显从前读书科考入仕途,只是几年前回祖宅祭祖之时,返程途中,江陵叛贼发难,他带着江陵府兵平叛,官家听闻后,着他绶了兵符,列为武将,镇守江陵。   算算时日,明年开春时便任满了。   永嘉公主点点头,问:“你们夫妻箱笼可收拾好了?”   “前两日便着手收拾了。”   “去吧,与你媳妇知会一声,晚些过来用饭。”永嘉公主道。   “是,儿子告退。”   戚显回到院子里时,便见房门紧闭,廊下也没丫鬟候着。   他唇角勾了下,推门进去,果不其然,白氏正在给女儿喂奶。   瞧见他,白珠儿有些羞臊的拢了拢衣裳,“大爷您先出去。”   戚显脱靴坐到她对面,轻笑了声,手臂搁在桌上抵着额道:“这般羞?我哪里不曾见过?”   白珠儿嗔他一眼,微微侧身。   戚显瞧着自己娘子脸上那抹淡淡的红晕,开口道:“我们明日得启程了。”   “怎的这般急?可是江陵那边出了何事?”白珠儿面色诧异问。   戚显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又道:“不过是提前一日罢了,也无甚紧要,只是要累得你身边的丫头们,将东西仔细收一收了。”   白珠儿垂眸穿好衣裳,没出声。   戚显将莹润粉白的闺女抱在怀里,问:“怎么了?”   “大爷……”白珠儿咬着唇,犹豫着唤了一声。   戚显倾身,拇指压在她唇上,“别咬。”   白珠儿瞬间羞得脸颊通红。   戚显瞧着好笑,带着茧子的手摸摸她脸颊,低声道:“都烫手的紧。”   外头光景正好,他这调情的话更是让人添了几分臊意。   戚显想偷个香,就见自己闺女瞪着圆眼睛滴溜溜的瞧他。   他抬手,刮了下她小鼻子,顿时逗得小姑娘咯咯笑。   白珠儿犹豫了一下午,还是开了口。   “大爷,我思量着,此次就不与你去江陵了。”   “嗯?为何?”戚显瞧着她问。   “莹姐儿太小了,近来秋风起,不宜奔波,还有……之前随你去江陵,与母亲说,是为了绵延子嗣,如今有了莹姐儿,我也不好再跟着你……”   一番话,白珠儿说得磕磕巴巴。   戚显又哪里瞧不出,这两句皆是借口。   他捏捏她手,揶揄道:“先前随我去,是担忧我纳妾,将丫鬟收房伺候,现下不怕了?”   瞧他没生气,白珠儿娇声道:“大爷不是这般人,先前是我想岔了。”   “留在家里也好,有母亲在,我也放心些,二郎媳妇儿知书达理,温婉娴静,你可多走动些,家里只我兄弟二人,手足之亲,二郎若是有哪里惹着你,莫要与他计较,且先记下,待我回来再与他算账。”   “好”,白珠儿踟躇道,“那母亲那里……”   戚显将睡着的莹姐儿放到软枕上,搂住了自己娘子,覆上了一团软绵。   “我去说。”   “晚些有宴席……”白珠儿羞得推推他。   “明日我便走了。”   只这一句,娇软身子便主动贴上了那壮硕胸膛。   .   晚间家宴,戚钰果然没回来。   戚国公脸上的笑都挂不住了,僵得恨不得把那混账拉出来抽一顿解气。   戚显起身,给谢家主敬酒道:“明日晚辈与谢伯父一同启程,还望伯父莫要嫌晚辈叨扰。”   谢家主瞬间懂了,笑了笑道:“贤侄不嫌我们老夫妻行路慢就好。”   谢夫人与永嘉公主坐在一处,握着谢蕴的手笑道:“我那兄长身子不好,生下阿执没两年便撒手人寰了,嫂子重情,留下这么一双儿女,随着去了。阿蕴七岁时,来了我院儿里,也是在我跟前儿长大的,万幸,不负兄嫂,她长成了如今模样,知进退守规矩,我万事是不担忧的。”   她说着,瞧一眼恭顺陪坐的谢蕴,“只是啊,有一点不是,遇见难处总是忍让三分。”   谢蕴微微笑了笑,没作声。   永嘉公主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在心里将那混小子又骂了遍,嘴上道:“是,我也喜欢阿蕴。”   “我们谢氏,无人在朝为官,阿蕴嫁入国公府,又与殿下做儿媳,委实高攀了,但这次出来时,她祖父交代了,若是遇着什么委屈,也不必忍着,官家仁慈,虽是圣旨,但结姻缘也是结善缘,若是夫妻不睦,和离也是使得的。自然,我们都是盼着他们能好,但万事强求不得,殿下觉得我说的可是?”   谢蕴垂着的眼睫颤了两下。   她昨日梦见了。   王家阿兄给她带来了祖父替她求的官家印章的和离书。   永嘉公主点点头,笑道:“自然,自然……”   她端起酒盏喝了口。   “二郎是个好的,这些时日,我们也瞧得出来,今儿二郎陪着家主下棋,家主还说,棋品如人品,这孩子心性淳朴,我们也无甚担忧的。”   推杯换盏,天色将晚。   散了宴席后,戚显在云七堂留了片刻。   谢蕴瞧见,与永嘉公主问安后,便带着问月听雪回了自己院子。   进了清风堂,她遥遥望了西边儿那小筑半刻,道:“去将二爷的物件儿收拾好,送去书房。”   “啊?”   “娘子?”   听雪、问月傻愣着瞧她。   “姑娘,您气归气,但也不好将二爷往外推啊。”听雪急道。   “照我说的做。”谢蕴说罢,抬脚进了院子。   作何她要搬去那逼仄的清水小筑?   她是戚国公府明媒正娶回来的大娘子,这主院儿,她谢蕴就住了! 第7章 中馈   翌日一早。   一溜车马停在戚国公府门前,小厮忙进忙出的装行囊,可谓热闹。   片刻后,主家众人相携出来。   “这些时日多有叨扰,谢某这就告辞了。”谢家主道。   国公爷耿直道:“你我姻亲,不必生分,来日我与公主去姑苏,也少不得打搅你。”   “那自是好,谢某便扫榻以待了,哈哈哈哈……”谢家主捋着美髯喜笑道。   话别几句,谢夫人拍拍谢蕴的手,温声叮嘱:“叔母说的话,可要记在心上,万事不过自己,要珍重自身才是最最要紧的。”   谢蕴点点头。   谢夫人又凑近些,与她低声言,“子嗣不必急,你如今身子小,再等两年也是无妨的,你婆母这边,我亦说过,若是府中有旁人嚼舌根子,该处置处置,不必心软。”   “好,叔母放心,阿蕴记下了。”   昨日已话别,该交代的事宜,都已说过了,众人在府门前也没多耽搁,登车上马。   “阿姐,不必太过惦念我,再过两年我长大了,便能时常来瞧你。”谢执小大人似的背着手道。   谢蕴想起上世他尸骨无存的惨状,眼眶一热,险些落了泪。   抬手摸摸他脑袋,温声道:“阿姐知晓,你在家中也要听话,跟着叔父好好读书,莫要偷懒,叔父叔母年纪大了,一路上你要好生照看着些。”   “阿姐放心,我如今都是大孩子了。”   谢蕴点点头,“去吧,莫要让大家久等。”   谢执规规矩矩与她拱手见了一礼,翻身上马。   小郎君动作利落,肩背单薄挺拔,已初见少年英姿。   窥得见几分日后,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景致。①   车马渐行渐远,直至瞧不见了,谢蕴方才收回视线,余光瞥见一抹桃红,扭头瞧去,面色诧异。   白氏没走?   察觉到她的目光,白珠儿冲她微微笑了笑。   谢蕴也微微颔首,收回视线。   “进去吧。”永嘉公主道。   众人回到云七堂,谢蕴与白珠儿被叫了坐。   丫鬟上了热茶点心后退下了,嬷嬷却是端着一个乌木盒子走了过来。   永嘉公主放下茶盏道:“这是家里各院的花销账册,铺子庄子田地别院的账本,还有库房钥匙。”   白珠儿顿时心里一紧,抿着唇瞧向了谢蕴。   谢蕴神色淡淡,似是没觉察到。   永嘉公主扫了眼白珠儿,又道:“这些本该是交给大郎媳妇儿的,但莹姐儿还小,交给嬷嬷照料,总归是不安心,思前想后,还是先由二郎媳妇儿管着,想来你出嫁前,你叔母教你不少,大郎媳妇儿若是无事,便多去阿蕴院里走动走动,学上一二。”   白珠儿瞬间一张脸红透,面色透着尴尬。   她不论如何,也是谢氏的嫂嫂,永嘉公主这般说,将她不堪的身世揭露人前,半分脸面也不给留。   她手指掐进掌心,面颊滚热,心却是凉透了。   昨儿嬷嬷还说,她若是随大爷去江陵,怕是永嘉公主会将中馈交给二房。   但如今她在,永嘉公主也明晃晃的这般行事,将偏心二字写在了脸上,丝毫不顾及她。   “儿媳不敢。”谢蕴起身行了一礼,“中馈向来是家中主母所掌,母亲康健,大嫂也无恙,儿媳断然不敢接,还望母亲见谅。”   上世白氏不在邺都,永嘉公主也在今日将账册钥匙交于了她。   那时谢蕴知晓,永嘉公主是存了几分试她深浅的心思,为着名声她接了,管理家中庶务,操持宴席,不曾堕了谢氏之名。   如今推拒也是为了名声。   白氏为长嫂,日后是戚氏当家主母,若是账册落在他们二房,便是逾距,谢蕴无异于被置于火上烤。   再者,她委实不愿再为戚钰、为戚氏付出什么。   “无妨,你大嫂也能体谅。”永嘉公主劝着,瞧向了下位坐着的白珠儿。   白珠儿扯出一抹笑,与谢蕴道:“弟妹无需客气,我知晓母亲用心良苦的,我出身卑微,继母也不曾教过我什么,日后还得去弟妹院儿里多走动学着,先行谢过弟妹。”   “我也不曾管家,不敢居功,大嫂若是愿意来,我自是愿将我听过的,仔细讲与大嫂听,你我妯娌探讨几句,但若要说掌中馈,一则于理不合,二则我初入府,院儿里的丫鬟都未认全,不敢贪图,还望母亲、大嫂莫怪。”   永嘉公主心下叹了口气。   她也知名目不正,可昨儿想出这法子宽慰谢氏时,也不曾知晓白氏竟是要留在家中,此番不随大郎回江陵。   但谢氏这般守礼,也不免让人心下钦赞。   不枉她费了一番心思,替戚钰求了这门亲事。有这般娘子在身侧,戚钰那混账总能学些好,定定性子。   “罢了,既如此,这东西便交由大郎媳妇儿吧。”永嘉公主说着,唤嬷嬷去将人带进来 。   片刻后,几个嬷嬷和管事的微佝偻着腰进来,挨个儿问了安。   “起吧”,永嘉公主与那三个嬷嬷道:“日后你们便跟着大娘子做事,听大娘子吩咐。”   “是,殿下。”   永嘉公主又瞧向白氏,“这几个嬷嬷到你跟前儿,是帮衬你的,也算得是你半个先生,若是遇着不懂的,多问多听,那几个管事,管着家里几间铺子和田庄,这几个先由你遣用,若是无甚差错,家里其余的田地铺子再一同交由你打理。”   白珠儿一张脸,一阵红一阵白,臊得慌,起身行礼道:“多谢母亲。”   却又不由的想,若是今儿这账册钥匙交给了谢氏,永嘉公主可还是会用几间铺子庄子还打发人吗?   谢蕴察觉到白氏眼角余光的视线,微微侧头,道喜:“恭喜大嫂。”   “多谢弟妹。”白珠儿与她颔首致谢。   “前些时日宫里赏了些绫罗绸缎,老大媳妇儿,你且去挑挑,量了尺寸让人做冬装,给莹姐儿也挑些。这段时日你难免忙碌些,先将莹姐儿抱到我院里来吧,我替你带着。”   白珠儿一顿,转瞬后,屈膝行礼:“多谢母亲。”   她抿着唇接过那乌木匣子,跟着嬷嬷走了,余光掠过旁边稳坐着的谢蕴。   门关上,永嘉公主朝谢蕴招招手,“坐近些来,还有一事想与你说。”   “母亲请讲。”谢蕴挪至她下首圆凳上坐下。   永嘉公主伸手握住她的手,“二郎成日混迹勾栏瓦肆,终究是不成样子,也委屈了你。我与你公爹商议过了,想着还是让他读书,来日科考,自然,家里也可替他蒙荫,但若是如此,怕是他混迹之处从勾栏瓦肆变成了赋职衙署,你公爹想着,让他能苦读几年,稳稳心性,自己挣个功名回来。”   谢蕴心里无波无澜,听她继续道。   “你自幼饱读诗书,年少便才名远扬,且与二郎为结发夫妻,母亲思虑半宿,觉着还是由你来督促二郎读书好些……”   谢蕴知道她所想,戚钰身为国公府的金疙瘩,永嘉公主对其着实纵容,就连国公爷也疼着他,他们若能狠得下心来让他苦读,戚钰也不是如今模样了。眼下倒是将心思放在了她身上。   只是,谢蕴不愿。   做不做官夫人,于她而言,从来都无甚紧要。   谢蕴抿抿唇角,为难道:“母亲这话,便是折煞我了,您也瞧见了,二爷饶是连出府,也不会知会我,我不知他昨日去忙什么要紧事了,也不知他几时归,更莫要说督促二爷读书了,只怕到时只会惹二爷厌弃。”   永嘉公主脸上神色顿然僵住,心下懊恼。   这谢氏哪哪儿都好,奈何性子太柔,压不住那混账。   谢蕴想了想,又道:“若是母亲准允,不若将二爷送去书院,或是为皇子伴读,一来有同窗相伴,二来有夫子管教,想来二爷会长进不少。”   如此,她眼前清净,戚钰也别想好过。   永嘉公主叹了口气,道:“你有所不知,他六岁时便入宫为皇子伴读了,折腾得国子监的几位争相告老还乡,官家没法子,让我将他带了回来。”   “……”   “至于书院,你兄长也将他送去几次,他不是带着达官贵胄的子孙逃学,便是领着人家去抓鸡捉鸟儿,没个安生,折腾几年,他书没读多少,倒是你兄长少年添了两根白发。”   “……”   谢蕴吞了吞口水。   腹诽道:既如此,又何必呢?   她又转念想起上世,戚钰不过三年,便考了功名回来。   谢蕴唇角勾了勾,露出两分嘲讽,眼底沁着凉意。   想她劝谏许多,还以为那人终于开了窍,总算是愿意读书了。   但如今想来,哪里是因她,不过是想为官之后将梁青瑶带回来罢了。   他终是如愿以偿。 第8章 四宜堂   戚钰是午后回来的,风尘仆仆带着些狼狈。   一脚跨进院儿里,脚步忽的顿住,后退两步,仰头。   四宜堂。   戚钰缓缓扭头,一脸懵的瞥了眼来路,又瞧了眼那匾额,这才脚步温吞的进了院子。   他就一日未归,她竟将他的院名儿换了,气性真大……   午后日头正盛,丫鬟们也不在院儿里。   戚钰进了屋子,没瞧见谢蕴,倒是看见了书案上那张字迹未干的练笔。   字迹娟秀,如她规矩时。   上书:昔称九宜堂,雨晴雪月宜四时,人云百事百尽宜。①   戚钰盯着瞧了片刻,头回嫌弃自己读书少。   他挠挠头,走到箱笼前,准备找件衣裳去沐浴,却是见,原本摆着他两口金丝楠木箱笼的地儿,空了!   忽的,里间传来轻缓脚步声。   戚钰抬眼瞧去,与午憩醒来,散着一头青丝的谢蕴对上了目光。   她未施粉黛,发髻珠钗拆了,清淡淡的模样却是衬得那张脸愈发的艳,像是宫里开得最好的那朵花。   只是那双漂亮眸子里的淡漠与平静让人心慌。   “对不住,昨日我城外的马场出了些事,我只得先去。”戚钰主动道歉。   谢蕴没接这话,却是道:“二爷的东西,我让人收到书房去了,您若是沐浴,便去那边耳房吧。”   “为何?”戚钰瞪圆了眼睛,环视一圈,这才发觉,屋中确实不见他的东西了。   “若是觉着书房小,除了这院子,四宜堂内您尽可挑,不耽误您歇息。”谢蕴又道。   “我是问——”   “禀二爷,公主差人来,请您去一趟云七堂。”问月在门外道。   戚钰余下的话音戛然而止,看看外面的丫鬟,又看看谢蕴。   “二爷回来还未给母亲请安吧,去吧,母亲等您多时了。”谢蕴说罢,也不急着绾发,坐到榻上翻开了案几上的书看。   这俨然一副不愿与他多言的姿态,戚钰摸摸鼻子,想到昨日的回门酒,有些理亏,“待我回来再与你细说。”   也无心沐浴换衣,大步出了院子。   “娘子……”问月进来唤了一声,语气担忧。   方才成亲,两人便争执,若是传扬出去,她家娘子还如何见人?   “无事。”谢蕴说着,翻了页书,眼也不抬的道:“去将桌案上的纸收起来。”   “是,娘子。”   眼前身影让开,光亮再度透来,谢蕴视线落在书上,却是想,如若永嘉公主能将戚钰劝去书院便好了。   “我不去!”   戚钰几口将盘子里的糕点吃完,又让人去添,端起茶盏喝口水顺了顺那噎人的点心。   不等永嘉公主开口,他又道:“我不爱读书,幼时便是这般,现今也同样,您就是将我扭送去书院也无用。”   幼时,戚钰看见书,不是手疼眼睛疼,就是耳朵鼻子疼,左右闹着浑身都疼一遍。   永嘉公主没法子,倒是戚显将他揍了一顿,真教他浑身上下疼了个遍,这般铁血手腕,倒也见效,第二日,戚二爷便哭着入宫去做伴读了。   只是可惜,越是长大,越是顽劣,戚显自个儿还要读书科考,也不能日日盯着他。   永嘉公主气得想骂人,“尽是随了你爹!”   国公爷不在,却是平白挨了一句。   戚钰这个不孝子,也不替亲爹分辨两句,张嘴便是问:“还有旁的吃食吗?我还饿着呢。”   永嘉公主恨铁不成钢道:“出去浪荡了一天一夜,活该饿着!”   又扭头与嬷嬷道:“不许给他拿吃食,饿两顿脑子清醒些。”   嬷嬷无奈的笑笑,立在她身旁没动。   戚钰也不恼,自顾自的倒了杯茶喝了。   “你昨日出去做甚了?”永嘉公主语气带着些许火气问。   “那可不能与您说,我爹也不行。”戚钰一副油盐不进的架势,“您这儿若是无旁的事,我就先回院儿了,饿得心慌。”   永嘉公主没好气的白他一眼,给嬷嬷使了个眼色,后者笑着出去了。   “你兄长都因你提前一日回江陵了,你竟是半分愧疚都没有?”永嘉公主道。   戚钰才不上当,“他本就是要回的,况且,他心里早已给我记了一笔,等回来还要揍我。”   “……”永嘉公主哑言一瞬,“你倒是清楚的很,坐好,我与你仔细说。”   戚钰瞧了眼她这促膝长谈的架势,哼笑道:“没用。”   永嘉公主终是没忍住,上手掐住他耳朵,咬牙道:“少给我犯浑,你就是不为你老娘我想想,也替你媳妇儿想想,你兄长在朝为官,你大嫂出门去,人家见到会唤一声夫人,等你爹百年后,她便是国公夫人,是这家里的当家主母,你媳妇儿呢?她有什么?出门去,也多不过是人家瞧着我的脸面,唤她一声戚二娘子,可日后呢,等得你大嫂当家,你们二房定是会分府另过,见着谁家的人都得屈膝行礼,届时你让她如何自处?”   “人家出生谢氏,若是嫁给了你这个混账胚子,又何至于此?你若是烂泥扶不上墙,莫不如别再耽搁人家。”   戚钰咕哝道:“那也不是只能读书……”   永嘉公主没听清他说了什么,问:“骂我什么呢?”   “……我是问,是你想的,还是她说想当官夫人啊?”戚钰道。   “你媳妇那般蕙质兰心的人儿,能与我讲这些话?”她反问。   “哦,那便是你多想了。”   永嘉公主被他这句堵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你如何才能去书院读书?”她缓了缓问。   “不能去。”戚钰答得干脆利落。   他一日未归,那娘子便将他赶去外间榻上睡了。   他一日一夜未归,院名儿改了,他屋子也没了,直接被撵去了书房。   若是去了书院,十天半月的回不来……   戚钰猛然摇头,又重复:“不能去!”   不然他娘子怕是得给他写休书!   虽说那字还挺好看。   热汤面没吃到,戚钰灰溜溜的被亲娘赶出了云七堂。   思虑片刻,也没回清风堂。   哦,清风堂没了。   没回四宜堂,戚钰穿着那身灰尘扑扑的衣裳出了府。   这个时辰,酒楼生意清淡,大堂里没几个人。   戚钰甫一进去,就被小厮熟门熟路的请去了厢房。   “二爷可还是要那几道?”小二问。   戚钰‘嗯’了声,在一旁银盆净手,门要关上之际,他又忽的道:“不要蒸子鹅,将你们店里的那道什么云酥糕打包,我一会儿带走。”   “好嘞,二爷。”   饭菜上的很快,戚钰正饿狼塞食时,厢房门被接连叩响了。   前脚进来一位锦衣公子,打趣道:“你不是不来吗?怎么,被娘子赶了出来?”   戚钰腾不开嘴说话,白了他一眼。   程敬毫不见外的屈着条腿坐下,抓起桌上的一条羊腿啃,“方才就喊你来,非得急着回家,梁青瑶……”   话未说完,厢房门传来动静,一位头戴步摇,穿着绿衫的女子缓步而入。   “哟,真不禁说道。”程敬轻嗤了声。   梁青瑶眸光先在埋头吃饭的戚钰身上停了一瞬,这才瞧向程敬,道:“程二你说我做甚?”   “没”,程敬往后靠了靠,懒散道:“你不是也回府了?怎的又过来了?”   梁青瑶挨着戚钰身边坐下,宽大的轻纱衣袖覆了他小半手臂,垂眼瞧见,微微勾唇,“路上想吃这儿的云酥糕了,便折了回来,没成想,倒是听小二道,钰哥哥在这儿用饭。”   她说了句,又状似忽的想起,道:“方才小二将包好的云酥糕给我了,我让人拿去了车上,多谢钰哥哥。”   闻言,添了八分饱的戚钰这才抬头,擦擦嘴道:“不是给你的,是我要给我娘子带的。”   梁青瑶脸上神色倏地僵住,垂着眼弱声道:“钰哥哥莫要怪我,我这就让人拿来给你。”   程敬坐在对面,啃着羊腿嗤笑了声,“自作多情了哟。”   梁青瑶一张脸愈发的红,握着帕子的手掐进了掌心。   戚钰喝了口汤,“罢了,一份点心而已,我再让人包一份就是。”   梁青瑶神色变了又变,“钰哥哥不追究,但那点心终究不是钰哥哥给我的,我也不稀得要,这就让人给送还到钰哥哥的马车上。”   她说罢起身,似是闹别扭一般出了厢房。   门一关,程敬便将手里啃了一半的羊腿扔回了碗里,撑着脑袋笑得乐不可支,与戚钰调笑道:“诶呦,这是等你哄呢。”   戚钰瞥他一眼,懒洋洋道:“我又没惹她。”   自小便是这般,动不动就气。   他戚钰也是金尊玉贵长大的,莫说是郡主,就是公主,他也为未曾哄过。   程敬笑着摇头,拖长调子道:“谁承想,我们戚二爷便是成了亲,也是根木头。”   这话戚钰听过许多次,虽觉不是什么好话,但也懒得辩解。   “你娘子如何?”程敬又问。   戚钰瞬间眼神警惕的瞅他,像是瞬间竖起尾巴的猫。   “诶”,程敬赶忙摆手,十分正直道:“你莫要多想!我不过是瞧着你对人家有几分不同,问问罢了。”   他又道:“成亲之前还满脸沮丧,不愿娶人家,这才几日啊,就知道给带点心了,长进不少,为师甚是欣慰。”   戚钰拿着啃完的羊腿丢他,“少占你二爷便宜!”   程敬笑着躲开,抬了抬下颌,感兴趣道:“二爷仔细说说。”   戚钰擦擦手,嘟囔道:“她很乖。”   程敬不甚意外。   他见过许多世家女,不是自视甚高,就是胆小怯弱,看来这谢氏是后者。   与那人倒是有几分相似。   “你先前不是嫌弃高门大户的女子一板一眼吗?这怎的又心悦了?”程敬问。   “先前我以为,她与宫里那些学规矩,不是学傻了就是学哭了的公主郡主一般无二,张嘴不是这不合规矩,就是那不合心意,烦人的紧。但她不是,她虽是规矩,但不木讷,也不会规束我,晚上还……”   戚钰说着,深色不自在的轻咳一声,闭上了嘴。   程敬直觉有什么,冲他挤眉弄眼,笑得猥琐,追问道:“晚上如何?”   “你不便于听。”戚钰道。   微抬着下巴,一脸骄傲。   程敬嘁了声,不屑道:“不过是男女那些事罢了,当我想听?”   戚钰顿时撇嘴嫌弃,“龌龊。”   程敬:“?”   “就是……”戚钰又有些难为情,低声道:“我昨儿出来,惹她恼了,被撵去了书房,你哄姑娘多,你替我想想,要怎么哄?”   程敬顿时笑出了声,屈着条腿放浪不羁道:“哄什么呀,你戚二爷哄过谁?就是梁青瑶,跟你闹两日别扭,不也自个儿好了?”   这话分明是嘲讽他,戚钰踹他,“爷自个儿的媳妇儿就是乐意哄,怎么着?”   程敬躲开他那毫不收力的一脚,“女子喜欢的,多不过是那些胭脂水粉,衣衫首饰,你衬着手里那点银子来呗。”   戚钰思忖片刻,摇头,“我觉着她不喜那些金银俗物,倒是见过两次她看书。”   “那就投人所好呗。”程敬仰头灌了口酒,不甚在意道。   戚二爷十分听劝,麻溜起身往外走,扬声道:“今儿这顿算你账上!”   程敬也不与他计较,拎着酒坛走到窗前,瞧着戚二爷兴冲冲的上了马车,马夫催马向前。   啧,还挺乐呵。   戚钰直奔邺都最大的一家书铺,往那掌柜的手里拍了一锭银子,“将你这儿卖的最好的书包起来,你懂的。”   掌柜的对着他的眼神,顿了下,随即了然的笑了,“郎君稍候。”   小半刻钟后,戚钰拎着一摞书出了书铺,脚下生风。   他这般大气,给她买这么多,她该不会气了吧? 第9章 请帖   跳下马车,戚钰拎着那沉甸甸的书,快步回了院子。   余光扫过那匾额,心想:这院名儿起得真好。   听雪远远瞧见人,连忙跑进来禀报道:“姑娘,二爷回来了,拎着好多书!”   闻言,书案后的谢蕴抬头,眉眼间诧异。   永嘉公主竟是劝动了他?   说话间,戚钰已然阔步进了屋,面上有些喜滋滋。   谢蕴狐疑的瞧他。   还这般欢喜?   她刚要起身问安,就见他将那一摞书放到了书案上。   “这些,都是给你的。”戚钰豪气道,又补一句:“你喜欢,就多读些,读完我还给你买。”   微抬着的下巴,带着些得意。   谢蕴思忖一瞬,明白了过来,淡声道:“让二爷读书科考,是父亲母亲商议的,我不过是听了一耳朵罢了,何故累得二爷这般羞辱?”   她说罢,唤听雪:“送二爷出去。”   戚钰:“?”   “不、不是,我何时羞辱你了?”他急忙道。   听雪已经气红了脸,握着小拳头挡在自家姑娘前面,忿忿道:“二爷请吧!”   分明是永嘉公主说的让二爷读书,二爷凭何来阴阳怪气她家姑娘?   戚钰也不是什么泥人性子,被这般驱赶,涨红一张脸,气得拂袖而去。   好个小娘子!   不知好歹!   “姑娘,这些书可要给二爷送还回去?”听雪回来,瞧见那书,懊恼的问。   谢蕴撩起眼皮扫了眼那厚厚一摞,道:“放着吧。”   左右送回去,也不过是被戚钰扔在哪个角落落灰罢了,平白浪费银子。   听雪应了一声,十分贴心的将书绳解开,把书整理好。   片刻后,谢蕴合上手上的书册,从听雪收拾好的那一摞里抽了一本出来。   “月华浓……”她低声读道。   翻开扉页,却是不见著者名姓。   又随意翻了两页,谢蕴瞳孔微怔,倏地雪肤凝脂红透,气恼的将手里的书册扔到了地上。   “啪!”   这动静,听雪、问月急急进来。   问月捡起地上的书瞧了两眼,温柔面也红了个透彻,“这、这书是哪里来的?”   听雪指了指书案上的那一摞,面色无辜,“二爷送来的呀,还有这好些,姑娘说放着的,怎么啦?”   她问着,探着小脑袋要去看问月手里的那书。   问月把她脑袋推开,淡然合上书,道:“拿去扔了吧。”   听雪瞧了瞧她,又看看姑娘,虽不解,但听话。   她‘哦’了声,刚要动,却是听她家姑娘咬牙切齿道:“不必扔,还回去。”   这些不是她的东西,但若拿去扔,被有心人瞧见,宣扬开来,只怕到时不是她的东西,也没人会信,届时名声丢个彻底。   听雪点点头,搬起那一摞就往外走。   “娘子不必气,想来二爷也不是诚心的。”问月宽慰道。   若是没有那事起前因,谢蕴也是这般想。   那厮怕是连翻都未曾翻开过,但现在却不尽然,恐怕这才是他羞辱她的手段。   戚钰沐浴出来,就听身边跟着的小厮禀报,谢蕴将他送去的书,让人都送了回来。   “哼,爱要不要。”   小厮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的退了出来。   戚钰将湿巾帕扔到一旁,和衣躺到了床上。   一日一夜未合眼了,困得紧。   床上的人翻了几次身,才终是睡着。   酉时正,谢蕴去了云七堂。   永嘉公主正哄莹姐儿,瞧见她来,招手唤她上前。   “小孩儿长得快,现下瞧着还是这般,等过两月再来瞧,又变个模样。”永嘉公主软声道。   谢蕴‘嗯’了声,摸摸莹姐儿的小手,忽的被攥紧了手指,顿时僵直不敢动,与她大眼瞪小眼。   永嘉公主笑了,道:“小姑娘也是喜欢长得好看的,莹姐儿,这是你叔母。”   莹姐儿瞧着是困了,打了个哈欠,抓着她的手却是没松开。   小孩子的手小小软软的,握得人心都要化了。   谢蕴看着榻上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不由得想起了自己上世腹中子。   也不知是哥儿还是姐儿,像她多些还是像戚钰那混账胚子多些。   思及此,谢蕴眉间神色淡了些。   片刻后,嬷嬷禀报,“公主,大娘子来了。”   “请进来吧。”永嘉公主拿着拨浪鼓逗孙女,头也没抬道。   白珠儿笑盈盈进来,屈膝行礼道:“母亲安好。”   谢蕴起身颔首问好,“大嫂。”   “正巧,弟妹有几封请帖,下人送到了我那里,趁着来给母亲请安的功夫,我给弟妹拿来了,不耽误弟妹才好。”白珠儿笑道,言辞间不无炫耀得意。   谢蕴微微蹙眉,没接。   身后的问月上前接过那一摞请帖。   永嘉公主坐直了些,脸上笑意不见,示意嬷嬷将莹姐儿抱下去。   白珠儿瞧见,刚想出声拦一句,便听见永嘉公主厉声道——   “跪下。”   白珠儿一愣,诧异扭头,正对上那张不怒自威的脸。   心里慌了一瞬,慌忙跪下。   “母亲……”白珠儿呐呐喊。   永嘉公主没应,喊来丫鬟,“去将办事的人叫来。”   丫鬟退下去了。   一盏茶的功夫,门房处的两个小厮急急进来,跪到了地上,“公主金安。”   “二娘子的请帖,你们为何送去大爷院儿里?”永嘉公主身边的嬷嬷疾言厉色的问。   “小的冤枉,是大娘子院儿里的人听见,将这请帖要了去,说是顺道给二娘子送去,小的这才给了的。”那小厮慌张道。   此言一出,白珠儿脸色唰的白了几分,一抬眼,正与永嘉公主的眼神撞上了,顿时心慌出声道:“母亲,不是我,我未曾让人去截弟妹的请帖……”   “闭嘴。”永嘉公主冷斥一声,又瞧向那地上跪着,簌簌发抖的两人,“是我许久未惩治,倒是使得你们忘了府中规矩,连曲意逢迎,拜高踩低之事都做得出来!”   “小的不敢!”两人齐齐伏首道。   “既是不敢,为何将二娘子的东西轻易给了旁人?”永嘉公主冷声问。   片刻沉寂。   谢蕴垂首立在一旁,瞧得清楚。   不过是白氏得了中馈,骄傲自满了些,院儿里的人也水涨船高,狐假虎威,这才惹出这么一出。   至于永嘉公主疾言厉色,明着是给谢蕴出头,杀鸡儆猴,暗里是在敲打白氏,告诫她勿骄勿躁,自然也有几分是为了自己。   两个小厮心里叫苦,本是为了在大娘子跟前儿得个脸,谁知竟是惹恼了公主。   “来人,将这两人拖下去,杖二十。”永嘉公主道。   “多谢公主。”   待得人退下,永嘉公主才看向旁边跪着的白氏。   “你可知你错在了何处?”   “儿媳惶恐,还请母亲明示。”白珠儿委屈道。   谢蕴:“……”   永嘉公主闭了闭眼。   知其蠢笨,却不知竟蠢笨至此!   “方才不过管家一日,就出了这样的岔子,还要我说吗?”   “儿媳知错。”白珠儿低声道。   心里却道:骂她作甚?这二人也不是今日才进府的,就是错了,也是先前永嘉公主自个儿未管教好下人。   “起来吧,此事我且当你不知情,是你身边的丫鬟自作主张,你院儿里的人,你自己处置。”   “是。”   话毕,几人去了花厅,膳食已然摆好,戚钰一副昏沉欲睡的模样坐在一旁椅子上。   听见动静,他睁开眼,打了个哈欠道:“总算是来了,饿死我了。”   永嘉公主斜他一眼,“既是来了,何不进来?”   戚钰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可不敢打搅您发火儿。”   永嘉公主瞪他,“再说你就不必用饭了。”   戚钰立马闭嘴,偷看了眼谢蕴,飞快的收回目光,在位置上坐好。   方才那话是浑说。   他过来时,恰好瞧见白氏在里边儿跪着,这般境况,自是不好入内。他站在外面听了几句,见他亲娘发火儿,处置了那俩小厮,这才走开了。   有他无他,谢蕴都不会受委屈。   这般一想,戚二爷自个儿倒是有些委屈。   都怪他娘做的太快,不给他这当儿子的留后路。   不然,他若是处置了那两个奉承攀附的,便不必挤在书房那张硬邦邦的床榻上了,睡得浑身疼。   戚钰捏了捏酸疼的肩膀,拉扯到后背的伤处时,嘶了一声。   他也想睡床……   永嘉公主听见,心里又是气又是心疼,给他夹了块肉,“吃完早些回去歇着吧,记着上药。”   戚钰‘哦’了声,余光暗戳戳的扫向身旁的人。   随即又大失所望的收回视线。   这小娘子没有心!   用过饭,白珠儿没留,急着去整治自己院儿里的下人。   谢蕴不想跟戚钰一同回院子,借口请帖之事,在云七堂赖了片刻。   戚钰原也想留,被永嘉公主赶去上药歇息,这才不情不愿的先行回去了。   永嘉公主对谢蕴这般依赖十分受用,看过后道:“庆国公府是皇后母家,你与二郎前几日刚入宫谢过恩,这赏花宴去与不去无甚紧要,安国公府,国公爷故去,国公府式微,凭着老太太的诰命勉强撑着门户,此番邀你,约莫是为了她家五郎的亲事,安五郎此人是为君子,凭着自个儿,科考入仕,如今虽只是翰林院小官儿,但难保有一日不会出头。”   谢蕴听出了她话中意。   安国公府不和,但是安五郎为人上佳,能力尚可。   “至于这旁的几家,多是想瞧瞧你。”永嘉公主摆弄着余下几份请帖道。   谢蕴视线落在其上,听得明白她这个‘瞧’字。   她谢氏族人不入仕,但门生遍布。有散落乡野,处江湖之远的,也自有居庙堂之高的。   这些,便是那些居庙堂的下的帖子。   “多谢母亲与我说这许多,明儿我想去安远侯府,至于旁家的请帖,我会亲自回帖答谢。”谢蕴道。   永嘉公主点点头,“如此甚是妥帖,我让人去备份礼,你明儿一同带去给安远侯夫人。”   “多谢母亲体恤,儿媳告退。”   出了云七堂,听雪小声道:“姑娘,我们明日就能见到崔三姑娘啦?”   谢蕴点点头。   想起上世的崔芙,她眸底神色逐渐复杂。   听雪没察觉道,还在喜滋滋道:“崔三姑娘最好啦,总是给奴婢好吃的芝麻糖~”   问月不禁笑道:“我们娘子不好吗?”   “休要欺负我,我们姑娘自是最好的!”   谢蕴闻言笑笑,“我可不觉着。”   听雪鼓着脸摇头,一本正经道:“姑娘莫要妄自菲薄。”   谢蕴点头,“难得会用成语了。”   一旁的问月噗嗤笑了。   听雪羞愤的哼了声。   回到四宜堂,谢蕴吩咐人备水,踏进屋里,往里间走了两步,刚想喊问月来帮她拆发髻,脚步忽的顿住,神色顿时一言难尽。   床榻边,戚钰穿着单薄寝衣,并拢着腿坐着,怀里抱着自己的软枕,目光乖软可怜的瞧着她。 第10章 崔芙   “你回来啦。”戚钰摸摸鼻子,小声道。   谢蕴眼里的神色收了些,问:“二爷有事?”   戚钰展开手,露出掌中的那只白瓷瓶,道:“我还未上药。”   他说得这般可怜,却是见谢蕴冷笑道:“二爷莫不是赖上我了?”   戚钰一哽,憋了憋,道:“你叔母还替你叔父上药呢,怎的我就是……”   话未说完,便被谢蕴打断了。   “你我凭何与我叔父叔母作比?”   戚钰忽觉,那双清透眸子竟是从未见过,其间神色更是如冬日冰凌,彻骨又尖锐。   有一瞬,恍惚间,他觉得她似是在透过他瞧旁人。   戚钰扪心自问,他为人夫婿虽不是上佳,但也不曾欺她,何至于她这般眼神瞧着?倒像是厌恶至极。   四目相对几瞬,戚钰温吞的收回视线,起身朝外走。   身后人无甚动作,更是不曾出声。   他臊眉耷眼的抬脚出了屋。   谢蕴若无其事的坐在梳妆镜前,唤问月来替她拆发。   撑开的窗棂间,只见那道身影出了主院儿,缩成浓墨色的黑点。   “娘子不怕将二爷推远了?”问月操心道。   “也未曾靠近过。”谢蕴淡淡道,从窗外收回了视线。   沐浴后,谢蕴一一回了请帖,又让问月备了些薄礼,嘱咐人明儿送去各府,这才歇下。   .   安远侯府的老侯爷,与戚国公是故交,他故去,两家走动才逐渐少了。今日永嘉公主备的礼,便是给老侯爷的发妻,安远侯太夫人的。   巳时正,马车行至青龙大街,侯府门前的青石砖洒扫干净,石阶之上立着几个人。   身着冰月色襦裙的女子,一头青丝用白玉簪挽起,美目流盼,瞧见那戚国公府的马车时,抿着唇角笑意盈盈,一颗小巧的梨涡尽显。   “吁——”   马车停下,听雪先掀开车帘跳了下来,瞧见人,欢喜的屈膝见礼,“崔三姑娘安。”   那道冰月色身影动了,下了石阶,朝马车旁行了过来,温声道:“给你备了点心酥糖,一会儿跟青鱼一同吃去。”   听雪脸上的笑愈发的开心,“多谢三姑娘~”   “别给她吃了,都胖了。”一道惫懒的声音传出。   听雪立马鼓起了脸,小声嘟囔着辩驳:“奴婢才没……”   问月抿着唇笑,掀起了车帘,将她家娘子扶了下来。   “时人好纤弱,但我瞧着,丰腴些才好,听雪这般就刚好。”崔芙温温柔的替听雪说了一句,伸手去牵谢蕴,“长高了许多,出落得愈发好看了。”   崔芙自与如今的安远侯成亲后,她们便没再见过。   谢蕴成亲那日,因安远侯身子不大好,已缠绵病榻半月有余,崔芙怕冲撞她的喜,是以,也只让人送了礼去。   谢蕴瞧见她眸子里的莹莹水润,笑道:“如此瞧,倒真真儿是想我了。”   崔芙嗔她一眼,“何时与你说过假话?”   谢蕴想了想,倒是记起些来,“姐姐从前可是说,要与我一同入王家的。”   无他,王家三子,个个儿人中龙凤,少时相熟,难免少年慕艾。   崔芙拍她一记,脸上露出几分羞臊,“都成亲了,休要胡说。”   说罢,带着她往府里走,“母亲今日在,知晓你来,早早让人备着茶点了,我先带你去问安。”   “正好,出门时,永嘉公主让我给太夫人带了份礼。”   两人一道跨过门槛,举手投足间风韵可见。   程敬催马回来,便瞧见两道娉娉袅袅的背影,一道是他嫂嫂,另一道……   “谁家小妇人来府上了?”程敬翻身下马,拉了门口一小厮问。   “回二爷,是戚国公府的二娘子。”   戚钰的那妻?   程敬眉梢微挑,勾着唇嗬了声。   “二爷,可是要先去给太夫人问安?”跟着程敬的小厮问了句。   程敬将缰绳扔给他,“不去。”   想也知道,前面那两道身影要去念安堂,妇人家说话,他凑什么热闹去?   更何况,那老虔婆才不想瞧见他,见一面,怕是得少吃两口饭,虽他倒是乐意去添这个堵。   念安堂内,陈设简朴,倒是案桌上供奉着菩萨玉石像,略可闻见隐隐香火。   “晚辈谢蕴,见过太夫人,恭请福安。”   “快些请起”,头戴石玉抹额,身着暗色夹袄的老太太和善道,“前些日子听闻,长公主为其次子求了婚旨,今儿可算是瞧见人了,果真是标致。”   “太夫人谬赞,晚辈惭愧。”谢蕴挨着椅子坐下,含蓄道。   若不是上世,她险些都以为面前这满面慈爱的人当真如此。   在念安堂坐了片刻,太夫人道:“罢了,你们姐妹二人也许久未见,去说说话罢。”   “多谢母亲体恤。”崔芙起身行礼道。   谢蕴也起身随了一礼。   出了念安堂,崔芙带着谢蕴在院子里闲逛,“今儿日头好,园子里的花都好看许多。”   谢蕴笑道:“姐姐怕不是因着我陪着你吧。”   “就你会说。”崔芙嗔她一句,又问:“你与那戚二爷可还好?”   谢蕴摘了一枝海棠,握在手里把玩,随意道:“如何算好?”   崔芙愣了下,而后道:“你与他不喜?”   “是也不是。”谢蕴答了句。   戚钰得了一副好皮囊,上世,她自是也欢喜过,但后来种种,消磨不少。   可她心中也清楚,叔父与阿执尸骨无存,与他干系不大,她只怨怪自个儿。   如今说起戚钰,她只想离得远些,等得戚钰提纳妾之事,便自请和离。   谢蕴倒是也想过早些分开,但这桩亲事乃是御赐,贸贸然和离,只会让祖父与叔父叔母为难。   “我倒是想做些旁的。”谢蕴又道。   “什么?”崔芙问。   “还未想好,只是觉着,人活一世,千般活法,未尝须得在这后宅虚度光阴。”   崔芙抿着唇角笑道:“听出了些,这是与戚二爷不睦了。”   “……”谢蕴咕哝道:“与他何干。”   两人逛了两刻钟,回了沁梅园,谢蕴扫了眼那梅林,道:“冬日里该有一番盛景。”   “红梅覆雪,围炉煮茶,自是美事”,崔芙一张粉面上露出些羞涩,又道:“届时我与你下帖,我们一共赏景儿。”   谢蕴:“那自然好。”   穿过两道门,又行过一道拱花门,院中景色进入眼帘。   布局错落,墙边植了一排翠竹,清幽雅致。   再往里,躺椅上有一位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削瘦而苍白,却也难掩俊逸。   “这是我夫君,程怀。”崔芙上前道,又将谢蕴介绍一句,“我故交谢家妹妹,谢蕴。”   “见过侯爷。”谢蕴微微颔首道。   “谢妹妹妆安,我身子不好,便不起身招呼你了。”程怀回之以礼道。   “侯爷客气。”   回廊下的石桌,丫鬟备了点心茶水后退下。   崔芙与听雪招招手,“来,将这些拿去与问月吃吧。”   听雪笑得灿盈盈,“多谢三姑娘。”   她伸手接过,拉着问月和年仅十二的青鱼到一旁吃。   日头升了些,太阳晒在身上,晃眼的很。   谢蕴往旁边挪了一挪,便听得她问。   “你与戚二爷如何事?”   谢蕴顿了下,摇摇头,“我要如何瞧得上那般纨绔子弟?”   不欲多言,她问起了另一人:“程二爷可是常过来?”   崔芙脸上神色一怔,眸底闪过些什么,刚想开口,却是听得一道爽朗高扬声。   “嫂嫂可是寻我?”   说话间,那人已然阔步进了院子,青古锦袍一角被风吹起。   程敬。   谢蕴瞳孔骤然一缩,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   狼子野心!   崔芙起身,“郎君在书房,二爷去吧。”   程敬漫不经心的扫了眼她绞紧帕子的手,挨着她身侧的石凳坐下,笑道:“我是来寻嫂嫂的。”   崔芙呼吸一滞,指甲险些抠进肉里。   瞧她脸色白了两分,程敬脸上笑意淡了淡,视线落在一旁的人身上,“听下人说,嫂嫂院里来了贵客,我这才来讨杯茶喝,这位娘子是?”   “戚国公府的二娘子。”崔芙淡声道,唤了丫鬟来,“给二爷看茶。”   “你便是戚钰的娘子?当是生了一副好颜色。”程敬笑了两声,又道:“我乃侯府庶郎君,行二,与戚钰且算得相熟,我长他两岁,唤我一声兄长,也不算占你便宜。”   谢蕴捏着茶盏,唇角勾起一抹笑,徐徐道:“程二爷说笑了,是否占便宜,当由我来说,不是吗?”   “倒是不想二娘子计较这许多。”程敬脸上的笑凉了些,半分没瞧出戚钰说的守礼乖觉。   “让程二爷失望了,世人大多道貌岸然,焉知这张皮之下是狼心还是狗肺,二爷说是与不是?”谢蕴问着,将盏中茶水倒在了一旁地上。   程敬定定瞧她半晌,还施彼身的回敬一杯,“狼心也好,狗肺也罢,人立于世,总求个问心无愧才好。”   谢蕴自顾自斟了杯热茶,抬眼回视他的目光,唇瓣轻启:“当真无愧吗?”   程敬垂在腿上的左手握紧,瞧着她没说话。   谢蕴却是收回了视线,淡声道:“若是有愧,残存良知,但若无愧,畜生不如。”   亭子里登时一静。   就连坐在那头石阶旁吃点心的三人都顿住了。   听雪与问月面面相觑一瞬,皆露茫然。   崔芙掌心一疼,唇角弯了几次,终是没扯出一个笑模样,垂着的眼眸氤氲潮湿。   “戚二娘子慎言。”   程敬脸上的笑意尽收,露出几分凶相来。   谢蕴却是淡淡掀起眼皮瞧来,“怎么,这话是骂到程二爷了?” 第11章 哦~~~   程敬脸色铁青的拂袖而去。   亭子里静默片刻,响起低声轻柔的一问。   “你知道了?”   谢蕴看着她道:“姐姐不想说,我便不知道。”   崔芙垂首半晌,抬起眼来瞧向她,唇角的笑泛着苦涩,“他从前,不是这般的。”   谢蕴握着她的手,“无妨的,叔母回姑苏时同我说,万事最要紧不过自个儿,这话我也送与你,万事从你心中所想,但切莫伤了自个儿。”   一滴泪坠在手背上,崔芙终是没忍住,伏在她肩头哭得不可自抑,低声喃喃:“先前院儿里走水,分明是他将我与夫君救出来的,怎的就……”   谢蕴神色稍黯,没说话,抬手轻抚她背安慰。   上世她眼拙,竟是未曾瞧出来,直至后来崔芙悬梁自尽时,她瞧见那奔马回来,跪倒在崔芙尸身前的程二爷,才惊觉。   今日这话,初时本是试探,只是不成想,竟这般早……   用过午饭,谢蕴稍坐片刻,起身告辞。   崔芙将她送至府门前。   谢蕴不甚安心道:“若是有事,记着让人来寻我。”   崔芙亲自扶她上马车,颔首道:“我知晓的。”   听雪笑吟吟道:“奴婢多谢三姑娘的糖,很好吃!”   崔芙摸摸她脸,笑道:“不必谢,下回随你家姑娘来,还有。”   “好~”   午后日头晒,街上没几个人。   谢蕴靠在马车里昏昏欲睡时,忽的听得外面喧闹,似有‘砰’的一声,重物落地,继而马车像是惊了,剧烈的晃了晃。   “怎么了?”听雪掀帘问外面的马夫。   “姑娘,这路有人闹事,小的这就换一条走。”马夫道。   听雪也瞧见了,马车前倒着一个富态圆润的男子,瞧着年岁与谢家主不相上下。   “这……”   她刚出声,便瞧见那围堵的人群忽的开了一道缝,一身着绛紫色锦衣的公子大步走了过来,面如玉冠,却神色含怒,开口便是一句——   “少装!你二爷我还没使劲儿呢!”   听雪倏地眸子瞪圆,眨了眨眼,一颗脑袋蹭的缩回了车帘后,对上两双视线,小声道:“姑娘,是二爷……”   谢蕴细眉微蹙,淡声道:“去与马夫说,换条路行。”   “是,姑娘。”听雪应声。   “娘子,若是传到永嘉公主耳朵里,只怕是心中会怨怪娘子独善其身。”问月忧心道。   谢蕴阖上眸子,睡意却是跑了个干净。   “戚钰丢的是戚国公府的脸,我若是下去,丢的便是谢氏脸面了。”   问月一顿,也说不出相劝的话了。   车夫在调头,外面的声音却是传了进来。   “哎呦,腿断啦!”   “这人也是惨,遇上了国公府的这混世魔头。”   “谁说不是?这位可没人管得了。”   “不是说,前几日国公府这爷娶妻了吗?”   “娶妻又如何?就凭这爷的混劲儿,那小娘子如何管得?”   “你起来!利索些退我银子,不然二爷今儿就将你这铺子砸了!左右都是些混账东西!不堪入目!”   “二爷也不能仗着国公府门第来欺侮我等吧?我开着铺子混口饭吃,若是人人都如二爷这般,看完了又来退,让我还您银子,我这生意可还怎么做哟?”   “少浑说!我没看!连你二爷的银子都敢赖,来人!给我砸了这铺子!”   “二爷饶命啊!我全家老小都且指着这铺子过活呢……”   外头议论声迭起。   忽的,一阵稀稀落落的兵器碰撞声响起。   “姑娘!官府的人来了!”听雪缩回脑袋,惊道。   谢蕴抿了抿唇角,眉间有几分燥色。   外头,办差的苦着一张脸劝道:“二爷,这铺子可不能砸啊,官家仁厚,百姓安定,您今儿若是砸了这铺子,我也只能将您带回去了。”   戚钰黑着一张脸,充耳不闻,“给我砸!”   忽的,一道清泠的声音响起。   “慢着。”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身着黛蓝襦裙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   戚钰也闻声回头,瞧见那道身影,紧皱的眉头顿了下,又慢吞吞的扭过脑袋不看她。   有些丢脸……   那位办差的大人瞧瞧那来人,又瞧瞧那嚣张气焰散了个干净、一声不吭的混世魔王。   哦~~~   “这位娘子如何称呼?”大人立马殷勤问。   谢蕴扫了眼那缩着脑袋的人,淡声道:“唤我戚二娘子便可。”   人群中顿时声音嘈杂。   听雪间或听见几个字,气得脸都鼓起来了。   “见过二娘子,这……”办差的大人躬身见了一礼,眼神与谢蕴示意那位闷不吭声的。   “大人先去忙吧,我与二爷这就回府了。”谢蕴道。   “如此便好。”   来办差的急人顿时齐齐松了口气。   “马车在一旁等着了,二爷先行。”谢蕴一副恭顺姿态道。   戚钰偷悄悄瞥她一眼,刚抬脚,便听得旁边一道声喊——   “不行!”   戚二爷顿时脸色一变,瞪了回去。   喊什么!   那富态掌柜的被人搀扶着拦了过来,一副虚弱模样,与谢蕴道:“戚二娘子,我这铺子里被戚二爷砸了些东西,且我这副身子,还被二爷踹了一脚,如今心口处还疼得厉害,喘不上气,我知二娘子是讲理之人,这……”   “你——”   戚钰登时又火冒三丈,刚张嘴,手臂忽的被人拉了一下,他懵懵的闭嘴垂眼看去。   绛紫色衣袍上的手指纤细雪白,当真应了那句‘指如削葱根’。   便是这手,那日替他上药……   “我若是掌柜的,此时便好生当鹌鹑,绝不吭声。”谢蕴寡淡道。   那掌柜的神色一僵,竟是被她瞧得,宽袖里的手颤了下。   “但你既是拦了过来,我便与你说道两句。昨儿那书,掌柜的如何糊弄的二爷,您自个儿心里清楚,我今日不替他讨要这银子,不过是为着让他长些记性罢了,你莫不是当真以为我糊涂?还是为了你这贪得无厌的钻营小人?”谢蕴讽刺道。   “再者,依照本朝律例,贩淫乐之书籍,一律烧毁,书肆关张,为首之徒杖三十,押入大狱。若是个聪明的,既以此牟利,就该夹着尾巴做人,掌柜的今日这般行事,不过是依仗着我家二爷在这邺都无甚声名却又良善罢了,但你却算错一事,他心慈,我却不手软。”   那掌柜的眼皮一跳,赶忙道:“在下不敢……”   “大人既是来了,也别白跑一趟。”谢蕴已然转身,与旁边的办差大人道。   “是是是,戚二娘子放心,我定会带人严行查办。”   他说着,手一抬,随行办差的人立马冲进了铺子里翻找。   被抓着手臂站在旁边的戚钰,忽的揉了揉鼻子出声道:“里面有个暗阁。”   “啊?”   “砚台拧一下。”戚钰又说。   那掌柜的脸瞬间白了大半,腿一软,险些跪下。   谢蕴顺势道:“此事便交由大人处理,家中长辈在等,我们二人便不在此耽搁了。”   “好好好,二爷二娘子慢走。”   谢蕴被问月扶着上了马车,眼瞧着戚钰也要上来,谢蕴不咸不淡的问:“二爷是如何来的?”   “啊?”戚钰愣了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瞧向一旁。   身边的小厮将他的马牵来了,眨着眼睛看他。   “……我、我骑马。”戚钰脸一红,磕磕绊绊的从脚凳上下来。   谢蕴:“二爷去吧。”   说罢,车帘被放来了下来。   戚钰咂咂嘴,不太情愿的走到马前,轻踢了小厮一脚,“没半分眼色。”   冬瓜挨了踢,眨眨眼,不甚明白,十分委屈。   夫妻两人前后脚的回府。   谢蕴先去了云七堂,将安远侯府的太夫人给的回礼送去了。叙话几句,回到四宜堂时,只见戚钰大喇喇的坐在门槛上,瞧见她时,赶忙站了起来。   谢蕴停下步子,问:“二爷寻我?”   戚钰抿了抿唇角,吭哧道:“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问月与听雪齐齐瞧向谢蕴,后者微微颔首,二人屈膝行礼后先进了院子。   瞧着人走远,戚钰才低声道:“对不住,我不知那书是……咳,是那种的,你信我,我绝无轻贱侮辱你的心思!”   谢蕴神色淡淡,不置可否道:“二爷说完了?那我进去了。”   “方才多谢。”戚钰道。   他抬手摸摸鼻子,有些不自在的又开口:“虽兄长说,夫妻间不必计较许多,但我觉着,还是要与你道谢。”   谢蕴‘嗯’了声,承了这声谢,抬脚欲走。   “还有一事!”身后戚钰急忙道。   谢蕴微微侧头。   戚钰似是有些紧张,吞咽了下口水,才扯着唇角笑着道:“明晚去逛灯会好不好?”   谢蕴定定瞧他半晌,终是点头。   “好。” 第12章 错了   疏影横斜水清浅,几尾红鲤在池中游动,溅起几滴水落在谢蕴裙摆。   她抬手轻轻抚过裙面,触得些湿,又撒了把鱼食,这才抬步进了里院儿。   “你再说一次!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听雪妹妹作何这般凶,我们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况且,青瑶郡主与我们二爷确实青梅竹马,情谊匪浅,我们又没说错。”   “你方才话中意思,分明是说青瑶郡主与二爷有私情!”   “这话可是从你口中出来的,我们几个可未曾说,你莫要含血喷人。”   “你!”   “闹什么?”谢蕴缓缓进来,扫视一圈问。   “二娘子。”几个丫鬟忙屈膝行礼。   听雪捏着拳头站到谢蕴身边,憋得眼睛都红了。   “去搬把椅子来。”谢蕴吩咐道。   “是,姑娘。”听雪乖乖进屋去搬椅子。   谢蕴脸色淡漠的扫过那几张或不安,或不服气的脸,道:“跪下。”   几个丫鬟互相瞧了一眼,而后跪在了地上。   那几分眉眼官司,谢蕴尽收眼底,侧头与问月道:“吵什么?”   “禀娘子,奴婢与听雪先行回来时,便听见她们三人在院儿里说话,言语间,青瑶郡主与二爷甚是亲密,听雪便去与她们说闭嘴,这才争执了几句。”   谢蕴微微点头,又瞧向那跪着的三人,问:“可是这样?”   “二娘子若是去打听,便知奴婢说的是实话了。”其中一人直视着她道。   “问月,掌嘴。”谢蕴淡声道。   “是,娘子。”问月微微屈膝,行下石阶,抬手甩了那方才答话的人一巴掌。   那女子顿时捂着脸喊:“二娘子行事偏颇!”   “我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教!”谢蕴厉声道。   瞧着那丫鬟红着眼闭嘴,她方才又道:“青瑶郡主云英未嫁,你是何居心毁她清誉?再者,主子的事,何时轮到你一个下人说嘴了?这一巴掌,你挨的不冤。”   听雪立在一旁,抬着下巴狠狠点头。   那丫鬟瞧见,指着她忿忿不平道:“说二爷与青瑶郡主有私情的分明是她!二娘子徇私,分明是在袒护她!”   “既是知我护短,又是谁予你的胆子,敢来算计我身边的人?”谢蕴目光沉冷道,“今日若非你们提起,她怎会知郡主名讳?”   她说罢,冷笑一声,“自个儿做错事,还在这儿攀咬旁人,我倒是要瞧瞧,将你们乱棍打一顿,让人拖出去发卖,那指使你们的,可胆敢冒个头?”   “求二娘子宽恕,奴婢知错了!”另两个丫鬟簌簌发抖,慌忙磕头求饶道。   “既是认了这错处,便各自去领五个板子,日后院儿里伺候警醒些,祸从口出的道理,想来我不说,你们也是知晓的。”谢蕴说了句,视线淡淡扫过那神色怨愤的,“你便罢了,领二十板子出门去,到松月堂听大娘子吩咐吧。”   谢蕴说罢,起身进屋,吩咐了声:“问月,你盯着些。”   “是,娘子。”   “二娘子好狠的心!二十板子怕不是想杀我灭口!分明是你自个儿善妒,恼羞成怒!”那丫鬟立马从地上爬起来,扯着嗓子嚷叫道。   声音落在身后,谢蕴身影微顿,而后转过身来,“恼羞成怒?你觉着你算什么东西,凭你三言两语嚼舌根,竟也想离间我与二爷?”   那丫鬟神色倏然一变。   谢蕴已然收回了目光,“不敬主子,以下犯上,问月,你带两个婆子亲自将她扭送去大娘子跟前,让大娘子处置。”   “是,娘子。”问月屈膝应声。   一向温柔的人,此时脸上也多了几分厉色,示意婆子将她抓住了,抬脚出了院子。   谢蕴进了屋子,听着外面的声音远了些,伸手将发髻上的玉簪拔了,一头发丝顿时散在了肩上。   听雪换了热茶来,咬着唇欲言又止。   “今日之事不在你,不必多想”,谢蕴伸手接过,说道。   “奴婢不是在想这个,是……”听雪说着一顿,声音低了低,“娘子,可要奴婢去打听打听那位郡主?”   谢蕴:“不必。”   她清楚的很。   听雪不知她心中所想,却是觉着,那丫鬟说错了,她家姑娘才不善妒呢,最是胸襟宽广不过啦!   不多时,问月便回来了。   “娘子,大娘子问了奴婢后,让人打了那丫鬟二十板子,赶去了做粗活。”   谢蕴‘嗯’了声,“她的东西记得吩咐人送去,再拿一瓶伤药去。”   “姑娘……”听雪不愿意给。   谢蕴合上书,抬手在她额上轻点了下,“不过是一瓶药罢了,值不了多少银子,大气些。”   “可她那样说你……”   “教训给了,这事便罢了。”谢蕴道。   问月没急着去,且问:“娘子是如何知晓,那丫鬟是受大娘子指使的?”   谢蕴尚未答,便听得听雪讶异道:“大娘子?”   问月点点头,“不若,你以为方才我为何不拦着你?”   听雪鼓了鼓脸,道:“我只当你是也同我一般气呢。”   “气自归是气的,但若只是生气便吵嚷,院儿里还有没有规矩啦?”问月弯唇笑了笑,“不拦着你,确实是出于私心,要将这是稍闹大些,才便宜娘子将那些旁的人撵出去。”   “可是……你怎知那是受人指使的?还是大娘子指使的?”听雪挠着脑袋问。   问月微微叹了口气,怜爱的摸摸她空空的脑袋瓜。   听雪迷茫的眨眨眼,怎么还不说?   却是听旁边有人轻轻笑了声。   “姑娘……”听雪脸红了红,跺着小脚羞臊喊。   谢蕴握着手里的书卷遮了大半张脸,却是遮不住那双眸子里流淌的笑意, “没笑话你。”   说罢,又轻声与她解释道:“若是她们说嘴只图一时爽快,那成亲时便该说了,何至于等到今儿?还偏巧让你和问月听见了?再者,她们原先是二爷身边伺候的,府中没几个人能使得动,云七堂那边自是不会,那便只剩下了松月堂的大娘子,至于是被差使,还是得了什么好处,便无甚要紧了。”   “可是,大娘子为何要这样?”   谢蕴翻开手上的书卷,似是随口道:“约莫是给我提个醒吧。”   听雪愈发迷糊了,皱着张脸问:“可是……那大娘子不是好心吗?姑娘为何还将那丫鬟赶出去?”   “若是随便谁都能用的了我身边的人,那又何必留着?”谢蕴忽的抬眼,淡声道。   听雪张着嘴哑言一瞬。   对啊……   那四宜堂不就成了筛子?   “姑娘放心!我与问月只听姑娘的话!”听雪立马道。   谢蕴点点头,“乖,去剥核桃吃吧。”   听雪:“姑娘真好~”   问月掩唇噗嗤笑了声。   .   云七堂。   门口的丫鬟打起帘子,嬷嬷进来,禀报道:“公主,四宜堂那边儿生了些事。”   永嘉公主倚在软塌的迎枕上,拿着布老虎逗莹姐儿玩,示意她继续说。   嬷嬷将方才丫鬟禀报来的复述了。   “到底是谢氏的姑娘,恩威并施,很是妥当。”永嘉公主赞叹道,“配给二郎,有些可惜了。”   “说起二爷,奴婢倒是听闻了另一桩事。”   “他又惹什么祸了?”永嘉公主顿时咬牙道。   嬷嬷忍笑道:“公主莫急,奴婢倒是觉着,未尝是祸端。”   嬷嬷将今日午后街上那事说了一遍,笑着宽慰道:“公主可安心了,二娘子虽是将二爷撵去书房,但也是护着的。”   永嘉公主却是叹了口气,“阿蕴自是好的,我只怕她是识大体,为着家里的脸面,这才替二郎出头。”   她说着,又气道:“那混账,这点小事教人算计!到头来,还得自个儿媳妇儿护着!”   晚间用膳时,戚国公也回来了,一家人倒是难得凑齐。   戚钰偷悄悄看谢蕴,不防被亲娘锤了一记。   “做甚打我?”他扭头,捂着肩膀委屈道。   永嘉公主冷哼了声,“丢人。”   戚钰:“?”   他娘不爱他啦???   用过饭,永嘉公主忽的吩咐说:“眼瞧着要入冬了,这秋日来,有二郎和二郎媳妇儿的喜事,也没顾得上,趁着入冬前,办场宴席,将各府的王妃郡主都请来,亲戚间凑个热闹。”   闻言,白珠儿微楞,攥紧了手里的帕子,低声道:“儿媳记下了。”   “日子就定三日后吧。”   “是。”白珠儿颔首。   事情说罢,永嘉公主朝她摆摆手,“你事多人忙,不必伺候了,去吧。”   白珠儿稍稍安心了些,顺势起身告退。   谢蕴也起身,与白珠儿微微屈膝。   出了屋,与廊下候着的嬷嬷对了个眼神,白珠儿微微摇头。   永嘉公主应当是不知情……谢氏,也该是不知是她。   屋里,永嘉公主朝谢蕴伸手,“近前来坐。”   “谢母亲。”   “今日之事我听了几句,二郎懒散,院儿里伺候的也不警醒,你该收拾便收拾,无需顾忌什么,另外,青瑶那丫头,比二郎小得一岁,王兄王嫂去得早,府里也不剩几人了,早年时来府中住过两年,后来在宫中读书,这才搬去了宫里住,在皇兄皇嫂的照拂下长至今日。”   她说着稍顿,又道:“青瑶虽是庶出郡主,但王兄膝下只她一个,养在宫里时,吃穿用度与公主无异,这两年,皇后也在为其择亲,只是尚无良人相配,你们二人年岁相当,过几日见到,也可说说话。”   谢蕴很是想问,既是门当户对,又有情谊,何不顺势替戚钰娶了梁青瑶?   “多谢母亲,阿蕴记下了。”   出了云七堂,谢蕴回头望了眼那灯火处。   毋庸置疑的,永嘉公主是坊间难寻的好婆母,不苛待,不站规矩,也不会事事插手,言行约束。   唯有请旨赐婚一事,错了。   “姑娘……”听雪唤了一声。   “走吧。”谢蕴收回目光道。   若是不出意料,明晚她便能见到梁青瑶了。 第13章 灯会   郢朝自高宗起,便下令不再宵禁。   市井瓦舍时常热闹到半夜才散去。   时人供奉佛祖,今儿的灯会便是为贺佛祖诞辰,城外百泉寺多是达官贵胄去奉香,山门下早早便停满了车马。   谢蕴陪着永嘉公主礼佛半日,奉上自己手抄的佛经,于黄昏时下山。   行至城门口时,马车忽的停下了。   “怎么了?”永嘉公主睁开眼问道。   身边的嬷嬷掀帘瞧了出去,顷刻间又坐了回来,笑眯眯道:“殿下,是二爷在外等二娘子呢。”   谢蕴倏然脸红了红,垂着眼没吭声。   永嘉公主瞧她娴静模样,笑着打趣道:“去吧,那小子怕不是就这般等了一日了。”   谢蕴眼睫动了下,微微颔首,“多谢母亲。”   说罢,车帘已然被人掀起,澄黄的光晕大片落了进来。   永嘉公主手帕掩唇,眉眼唇角弯起,笑道:“瞧我才说罢……”   来人探出一颗脑袋来,脆生生的喊:“母亲!”   “去吧去吧,阿蕴不曾逛过邺都的灯会,你们好生逛逛,身上银子可还够使?”永嘉公主问。   谢蕴:“……”   戚钰不觉害臊,当真摇头,“只剩买两串糖葫芦的铜板啦。”   这话一出,当即收到一荷包沉甸甸的银稞子。   戚钰连同荷包一起揣进了袖袋里,伸手去扶要下马车的谢蕴。   谢蕴伸出去的手猝不及防的被握住,动作一顿,垂着眼看那仰着脑袋不解望着她的。   “不会摔了你的。”戚钰十分认真的与她保证道。   旁边伸出手准备扶人的听雪:“?”   做甚抢她的活儿?   哼!   谢蕴将错就错的被他扶着下了马车,依礼退至旁边,等永嘉公主马车先行。   戚钰也不催促,有样学样的立在她身侧。   马蹄声踏踏的离开,他才道:“走吧,我的马在那边。”   谢蕴抬起的脚一顿,扭头看向旁边的两个丫鬟。   戚钰也顺势一停,顺着她的视线瞧去,面露惊诧:“你们怎的还在这儿?”   听雪、问月木头脸:“……”   许是他惊讶得太过好笑,谢蕴倒是难得在他面前弯唇轻笑了声,戚钰瞧了一眼,面上猝然一红,两只眼珠子滴溜溜的转。   她好好看欸。   华灯初上时,几人行至热闹处。   “快来!这儿有杂耍!”戚钰招手唤了声,拉着谢蕴的手臂往里面挤。   听雪和问月立马跟上。   “大哥!你这般高,往后站站嘛,我娘子都没瞧过这好玩儿的。”戚钰碎嘴的跟挡在前面身量高大的男子道。   谢蕴面上一臊,刚要后退,便见那人当真好脾气的转过来,与他们几个换了换位置,笑得憨厚:“今儿是师傅上场的,难得一见。”   谢蕴擅读书,知晓那喷火之由来,但亲眼瞧见,也不免为他们生计之辛苦与威胁感叹一声。   戚钰看过许多次,但仍旧看得乐呵呵。   听雪睁着一双圆眼睛,问问月:“他们不会被烫到嘴巴吗?”   问月:“别问,好好看你的。”   有机灵的小童敲锣鼓,身后跟着人绕场收赏银。   谢蕴刚要示意问月,旁边那看得投入的戚钰已然掏了把碎银洒进破碗里,大手一划,“我们是一块儿的。”   那人顿时冲谢蕴笑笑,“多谢郎君娘子打赏!”   绕过她们,去与旁人收了。   看过杂耍,再往前走。   两边摊贩吆喝声,酒楼座无空席,抬眼瞧去,火红的灯笼连成片,几欲亮如白昼,街上多是姑娘少年郎乘兴而来,也有蜜里调油的夫妇在簪花或是胭脂铺前停留,轻易羞红了脸。   戚钰抓抓衣袍,刚想故作不经意的问,要不要也买一盒胭脂,就见身边的人忽的回头,声音温柔清淡的问那俩丫头,“想吃什么?”   “……”   听雪早就瞧得眼花缭乱了,呲着牙笑得乖软,指了指旁边的芝麻酥糖和肉饼。   “去吧,跟问月拿银子。”谢蕴道。   “多谢姑娘!”听雪立马抓着问月一同过去。   肉饼似是很好吃,摊子前排了不长不短的队。   听雪乖乖过去排着,问月去隔壁给她买芝麻酥糖。   谢蕴也不急着往前走,停在旁边人少处安静的等着。   戚钰瞧她这般宠惯那俩丫头,颇为眼热道:“我也想吃。”   谢蕴掀起眼皮瞧他一眼,淡淡嗯了声,“她们会给二爷买的。”   果不其然,两人回来时,听雪抱了四个肉饼,问月则是替她拿着糖。   戚钰等了等,没等到分肉饼,那主仆三人已经往前走了。   “?”   “姑娘,邺都还挺热闹的。”听雪吸吸鼻子道。   谢蕴不置可否。   高祖定中原,高宗平边关,饶是王爷便战死边关四位,这才有了如今的郢朝。高宗不禁止商贸往来,是以时常能瞧见街市上有番邦人买香料丝绸。   如今的官家,遵循高祖之法,时下是为宽松。   问月往她嘴里塞了块芝麻酥糖,道:“咱们姑苏也好。”   甜丝丝的糖一入口,听雪立马咔嚓咔嚓咬着吃了,忙不迭的点头,“嗯!好姐姐再喂我一块~”   问月噗嗤笑了声,又给她吃了一块。   戚钰跟了上来,瞥一眼那吃得美滋滋的,鼓着脸走到那没发现他险些丢了的人旁边,刚想开口,身后问月道:“二爷尝尝这芝麻糖。”   戚钰身为国公府最受宠的那个,什么东西没吃过?倒也接了过来,先递给了谢蕴,“你尝尝。”   话刚出口,便听得后面那嘴里塞得鼓鼓的丫头含糊道:“我家姑娘不爱吃芝麻糖。”   “……”   谢蕴低低嗯了声,“二爷自己用吧。”   “那你喜欢吃什么?”戚钰顺势问。   谢蕴:“都行。”   “我家姑娘爱吃姑苏的青橘!”   问月面无表情的又往那嘴里塞了两块糖。   “唔唔……”吃不下啦!   戚钰倒是想起,那日谢叔父说,谢蕴爱吃糖醋鱼。   “前边儿便是玉江楼了,听闻近日自南边儿来了个厨子,去尝尝他家的鱼可好?”   “随二爷意。”谢蕴道。   她依旧淡淡,戚钰却是觉着挺高兴,欢快道:“玉江楼今儿设了头彩,给那些文人雅士凑热闹的,你若是去了,那还有他们什么事!”   听雪在后面竖着耳朵听得直点头。   她家姑娘最是厉害啦!   谢蕴却是思绪不在这热闹里,逛了这半个时辰,也没瞧见意料之中的人,有些许败兴。   就在以为今晚等不到了时,行至玉江楼前时,忽的听见一道叮铃悦耳声。   “钰哥哥!” 第14章 佳酿彩头   恍惚间,谢蕴以为回到了那个夜里。   细雨斜飞,女子嗓音清脆,如伞柄挂着的玉石叮当作响,却难掩其中的楚楚可怜,哭求着永嘉公主,宁愿舍弃身份,也要与戚钰做妾。   当真配得上诗文里那句,情比金坚。   那时,谢蕴着实是想不通,戚钰到底是哪点,值得她这般?   但如今,身边的人尚且是鲜衣怒马少年郎,好似,那些疑惑处尽解。   青梅竹马,这般的人怎能让人不心喜,不属意?   就连曾经的谢蕴自己,不也……   “你们怎的在这儿?”戚钰扬声问了句。   谢蕴仓惶回神,打眼瞧去,这才发觉,那一片灯火处,不止站着身着青翠披风的梁青瑶,还有一身玄色劲装的程敬。   后者似是看戏般,抱臂倚在门前,瞧向谢蕴时,唇角勾起讽笑,神色戏谑。   没等那两人开口,戚钰已然扭头,与谢蕴道:“那二人皆是我好友,正巧今日遇上了,一起用饭可好?”   “都好。”谢蕴颔首。   其实,仔细数来,谢蕴与梁青瑶并不算相熟,上世的几次见面,不是在哪家的宴席之上,便是在宫里家宴,拢共说了两次话罢了。   但这名字入耳,却不止两次。   几人被小二引至包厢,分端而坐。   “几位可看下今日菜色。”小二将手中菜单奉上。   “这家菜色每日都不一样,我——”戚钰与谢蕴说着伸手,却是接了个空。   梁青瑶握着那菜单,对上戚钰有些愣怔瞧来的视线,面色含着几分无辜,“往日不都是我点的嘛。”   戚钰抿了抿唇角,不情愿的‘嗯’了声,扭头与小二道:“听闻楼里来了位南边儿的厨子?”   “二爷也听说啦?我家这厨子是打江淮来的,做得一手好菜色,二爷今日可要尝尝?”小二殷勤问。   戚钰大手一挥,阔气道:“要一道糖醋鱼,旁的让他瞧着做,我娘子若是吃得好,二爷赏银少不了。”   “谢二爷!”小二喜气洋洋答谢。   梁青瑶却是脸色讪讪,手中的菜单仿若成了烫手山芋,不知与谁撒气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巴巴儿的送上这单子来?”   小二脸色一僵,眼观鼻鼻观心,笑着打圆场:“今儿有郡主与两位爷平日爱吃的几道菜,郡主今儿是想尝尝新的,还是小的照着寻常给您上?”   梁青瑶‘唔’了声,视线故作不经意的扫过对面颔首吃茶的人,语气略显嫌弃:“照寻常来吧。”   “好嘞,几位稍坐,小的这就去给您传菜。”小二脸上堆着笑,弓着腰便要退出去,忽的被喊住了。   “且慢。”   青玉茶盏放回光漆面的桌上,不闻一声。   小二收回视线,躬身问:“戚二娘子还有何吩咐?”   “劳烦你带她们二人另开一厢房。”谢蕴温声道。   小二瞧向她身后站着的两位,身着素雅,面色赛雪,一灵动,一温婉,视线一触,不敢再看,匆匆收回眼,“戚二娘子客气,小的这就带二位姑娘去。”   听雪、问月微微屈膝:“谢娘子。”   厢房门关上,稍寂静一瞬,便听得一声轻笑。   那悦耳声似是夸赞,“谢姑娘倒是对下人多体恤。”   谢蕴轻轻掀起眼皮瞧去,“我已为人妇,青瑶郡主还当随二爷,唤我一声嫂嫂?”   眼瞧着那张清丽脸上神色不复自然,谢蕴微微笑,“自然我不好攀亲,郡主唤我二娘子,也尚宜。”   戚钰咽了咽喉咙,轻咳一声道:“唤她二娘子便好。”   二爷与二娘子,最是相配!   谢蕴瞧着对面那人脸上神色愈发难看,淡漠的收回视线。   既是有所求,便要自己争取,如何能够希冀对方善心大发,送到手里呢?   这戚二娘子她不稀得当,但梁青瑶想要,便要自个儿来取。   程敬坐在一旁,将几人神色收入眼底,他瞧不上梁青瑶那般小性子,但看着那位谢氏,也觉得碍眼。   “几日不见,弟妹口齿愈发伶俐了。”程敬嗤笑道。   那漆黑眼珠一动,淡漠的视线落在了他脸上。   程敬咽了咽喉咙,与她四目相对。   “这位郎君是?”谢蕴面露疑惑,问着,视线一转,瞧向了身侧的戚钰。   程敬:“?”   戚钰连忙放下茶盏,‘哦’了声,颇为懊恼道:“是我的不是,竟是忘了给你指,这是安远侯府的程敬,长我几岁,我都是唤他程二的。”   “这是梁青瑶,你知晓了。”   谢蕴微微颔首,“昨儿听母亲提起过郡主,是以认得。”   她说罢,视线从面色忍耐的梁青瑶身上掠过,落到了程敬身上。   “倒是巧的紧,前两日我才探望过侯府老夫人,今儿便见到了二爷,不过瞧着,二爷与侯爷倒是不甚想象,令兄丰神俊朗,称得上儒雅,二爷倒是……”   谢蕴语气温吞,适时停顿。   程敬前两日便在她身上吃了败仗,一窝火团在心口,如今听她这般似贬的停顿,大有发作之意。   “你二爷如何?”他曲起一条腿踩在长凳上,姿势放浪,微抬着头,下颌线绷直问。   谢蕴似是难评的抿了抿唇角,“二爷做得宵小行径,与梁上君子一般,探听小娘子话闺语。”   “!”   “我倒是小瞧了你。”程敬咬牙切齿,目光紧盯着她。   “二爷莫不是觉得冤枉?”谢蕴极力压着嘲讽,回敬他的目光,意有所指道:“既不想旁人心生误解,便安分些。”   程敬咬紧了腮帮子,继而又冷笑一声,瞧向了一旁的戚钰,似打趣,但又嘲讽:“这便是你说的乖?莫不是也被诓骗了?可曾见过你娘子这般盛气凌人的模样?”   戚钰张了张嘴,看了眼他,又看向谢蕴,后者神色淡淡,似是无甚在意他说什么。   “你别欺负她。”戚钰道。   程敬一口血哽在喉咙:“你莫不是耳聋心瞎了?!”   对面坐着的梁青瑶,仿若浸在了醋坛子里,心酸的紧,“我们自幼一同长大,倒是不曾见过钰哥哥这般护过谁。”   戚钰脸一热,余光偷悄悄去看谢蕴,却是正巧与她看过来的视线对上。   他顿了一顿,舔舔唇开口道:“你是我娘子,我自然是要护着你的。”   谢蕴微怔,心下却是生了几分酸楚。   何必呢?   他们二人较劲,何必牵扯她入局?   若是未曾有这一遭,她也有郎君真心实意的倾心相待。   片刻,饭菜上了桌。   几道清淡口的江淮菜被戚钰指着放到了谢蕴面前。   程敬拎起酒壶,给桌上几口杯子满上,刚要给谢蕴倒,一只纤细的手却是挡着了杯口。   “对不住,我自幼身子不大好,吃不得冷酒,程二爷海涵。”谢蕴淡声说了一句。   程敬睨她一眼,冷哼了声,坐了回去,阴阳怪气道:“我可受不住弟妹这声歉。”   话音刚落,桌帷下的脚就被人踢了下,抬眼对上了正对面那护犊子的警告眼神。   程敬啧了声,不情愿的微微点头。   “快尝尝,可好吃?”戚钰夹了鱼身最嫩的一块肉给谢蕴。   谢蕴抬眼看向梁青瑶,又很快收回,“多谢二爷。”   “不谢不谢,若是你喜欢,我们日后多多出来吃。”戚钰语气轻快道。   程敬撇嘴翻了记白眼,正巧看见梁青瑶脸色微白。   也是活该。   人家新婚燕尔,你非得来凑这个热闹给自己添堵。   梁青瑶掌心掐得生疼,深吸口气,脸上挂了几分笑,夹了块蒸子鹅放到了戚钰碗里,“钰哥哥快吃,这肉凉了就腥了。”   她说罢,又与谢蕴道:“我便不给二娘子夹了,这道蒸子鹅是邺都名菜,钰哥哥喜欢的紧,但二娘子初来,怕是吃不惯。”   谢蕴没出声,瞧着她边说边给自己夹了一块儿,好似表明什么。   “多谢郡主体恤”,谢蕴说着,侧眼扫了眼那埋头吃的人,唇角无奈的笑,“二爷就不如郡主贴心,大清早的买回来这蒸子鹅,非得让我尝一口。”   被指名道姓,戚钰讪讪的抬头看向谢蕴,小声道:“我没想那么多……”   瞧见梁青瑶脸上的笑僵住,谢蕴慢悠悠的收回视线,夹了块糖醋鱼给戚钰,“二爷那日不是想尝尝?”   戚钰顿时受宠若惊的夹起送进嘴里,咀嚼的动作一停,咽了下去。   眼瞧着她又去夹,连忙道:“我想吃你手边那道葱烧羊排。”   谢蕴夹鱼的动作一顿,抬眼瞧他一眼,将那鱼肉放进自己碗里,才给他夹了一块羊排,“趁热吃,凉了该腥了。”   她说着看向梁青瑶,“郡主也是如此想吧。”   梁青瑶指甲狠狠掐进了肉里,对视着没开口。   谢蕴瞧出来了。   她知道自己对戚钰有意了。   瞧出她脸色倏地一白,谢蕴淡淡收回视线。   用过饭,玉江楼的热闹也开始了。   一群文人雅士,或坐于高阁,或立于大堂,在接飞花令。   戚钰几人出来,也没急于走,站在楼上往下瞧热闹。   “你可要试试?”戚钰低声问。   身旁谢蕴还未答,倒是程敬已然扬声道:“谢氏清流,早有耳闻,弟妹何不趁着今日这热闹,给大家展露一二?”   这响亮的一嗓子,周遭的众人皆看了过来,目光转了转,落在了谢蕴身上,伴着些窃窃私语。   有文人遥遥见礼,谢蕴微微颔首回之以礼。   戚钰一手肘怼在了程敬腰间,后者微微弯了腰,险些没吐出来。   戚钰压着声骂:“你有病?”   程敬不以为意:“你不也想看?”   “……”   是有点。   谢蕴微微侧首,目光不避不让的落在程敬显然故意为之的脸上,嗓音清淡如溪泉,“程二爷既是有意,也无不可。”   程敬心里咚了一声。   便听她又道——   “只是这佳酿彩头我不喜,若是能得程二爷一诺,谢蕴可以谢氏之名一试。” 第15章 绿梅   谢蕴目光坦然。   程敬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   周遭静了,似是在等。   半晌后,程敬唇角一勾,笑得浪荡,“君子才重诺守节,弟妹瞧我有几分像?”   “我这人,今日胡话几句,明儿转头便忘了,岂敢当真?”他又道。   谢蕴紧盯着他,许久后,兴致寥寥,“如此,倒是可惜了。”   程敬咽了咽喉咙,抿着唇角看她。   谢蕴淡淡收回目光,“不扰诸位雅兴,请自便。”   程敬呼出一口浊气,转身下楼,却是忽的脚步一顿,笑得邪性:“弟妹无事便来我府上坐坐,毕竟我嫂嫂对你很是惦念呢。”   谢蕴居高临下,漠然道:“程二爷放心,若是有事,我定比官府去的早。”   程敬一走,戚钰对这些文人玩儿乐不感兴趣,见谢蕴也无甚意趣,索性道:“我们出去逛逛?”   谢蕴‘嗯’了声,瞧向他旁边,“青瑶郡主可要一同?”   “她不了,都这个时辰了,该回府了。”戚钰连忙说,扭头给梁青瑶使眼色。   梁青瑶抿着唇微垂眼,“多谢二娘子相邀,只恐家人担忧,我便先回府了。”   几人一同出了酒楼,梁青瑶上了马车。   戚钰与谢蕴往灯火处走,身后跟着吃饱喝足的问月和听雪。   路过一间茶楼,里面有皮影戏,戚钰带着几人进去看热闹。   满堂皆是喝彩声。   忽的,谢蕴耳边响起一道声。   “邺都比之姑苏如何?”   她微微侧首,稍顿答:“邺都物华天宝,自然是好。”   “那姑苏呢?”戚钰追问。   “钟灵毓秀,俊采星驰。”   这话说得,偏心极了。   戚钰理不直气也壮的问:“那你能不能多喜欢邺都一点?”   谢蕴没答,静静看着他。   戚钰摸摸鼻子,又吭哧出声:“你与程敬相识吧?”   “二爷想多了。”谢蕴敷衍的应付一句。   谁知,戚钰却是目光认真了些许,“谢蕴,我莫不是在你心里是傻子?”   谢蕴:“……”   差不离。   眼前的人,满身落拓少年气,被人养得天真而不自知。   看懂了她的眼神,戚钰倏然瞪眼,急道:“我不是!虽不知你与程敬因何不对付,但他那人,向来心大,过几日便淡忘了,你别往心里去。”   谢蕴神色稍黯,“二爷不必担忧。”   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她定然要收拾妥帖。   戚钰没听出来,只当她是采纳了自个儿的话,还甚是欢喜,“娘子深明大义,赶明儿我定要与程二说!”   回府时,已然定昏。   谢蕴几人径直回了四宜堂。   戚钰闷不吭声,方要抬腿,忽的被前面人挡了一挡。   “二爷,书房在那边。”谢蕴指了旁边院子道。   “我也想歇在主院,书房床好硬,寝被也粗糙的紧,夜里还冷,窗户纸都两年未换了,四下漏风……”戚钰打量着她的神色,期期艾艾道。   谢蕴微微颔首,“我记下了,明儿就让丫鬟过去给二爷更换了,二爷可还有旁的事?”   戚钰瞧了瞧一旁的丫鬟,也顾不得丢脸了,低声道:“先前是我不该丢下你,不顾及你的回门酒,但那日当真是事出有因,下人来报,说是我那马场里那些病马似是生了疫病,事态紧急,我只得先去了,你若还是气,要不我也许你一诺?好娘子,那书房当真住不得人……”   谢蕴垂眸瞧着那只扯着她衣袖轻晃的手,半晌,道:“我要二爷的承诺做甚?”   戚钰没想到这茬儿,愣了一愣,呆呆道:“那你要程二的承诺做甚?”   “……”谢蕴抿了抿唇角,收回视线,“戏言罢了,何必当真?天色已晚,二爷安歇。”   说罢,谢蕴抬脚进了院子。   身后听雪与问月赶忙跟上,视线偷悄悄扫过戚钰,还是没敢当着他面儿关门上闩。   夜色里,屋子里骤然亮起烛火,窗棂上映出模糊人影轮廓。   戚钰瞧了片刻,孤零零的抬脚往隔壁走。   “姑娘,二爷走了。”听雪低声道。   谢蕴坐在梳妆镜前,淡淡嗯了声,身后问月帮她拆去发髻通发。   看着镜中的自己,谢蕴想,该快些了。   .   进入凛冬前,各府园子里的花都凋零了。   戚国公府,却是有一院子以地龙养着的名贵花卉,千娇百艳,开得正盛。   今儿天晴,云淡风轻。   石阶上各花卉摆放得错落有致,一众娇粉艳红中,难得见一抹清雅色。   “这绿梅难得,待花宴后,我让人送去你院子里。”永嘉公主与谢蕴说道。   谢蕴:“多谢母亲。”   身侧两道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一瞬,紧接着,便听得一声亲昵声。   “姑母,青瑶也想要。”梁青瑶晃了晃永嘉公主的衣袖,撒娇道。   “绿梅只这一株了,我院子里也没多的,去挑个别的吧。”永嘉公主温声道。   梁青瑶轻咬朱唇,目光扫向规矩站在永嘉公主另一侧的谢蕴,后者也微微侧首瞧来,只那一眼,她们皆知,是绿梅,但也不是。   梁青瑶:“姑母……”   “蓉姐儿,郁姐儿都去,挑个自个儿喜欢的”,永嘉公主瞧向两个少女,笑盈盈道,又唤旁边的白氏,“你是她们表嫂,去亲近亲近。”   白珠儿微楞,瞧了眼谢蕴,脸上嫉色散了,欢喜道:“是,母亲。”   今儿来的都是皇亲贵胄,纵然永嘉公主对谢蕴偏宠,但这话也是认了她这国公府主母的身份,比起那些虚无宠爱,这才是实打实的好处。   白珠儿热情的招呼几个姑娘,梁青瑶唇角含笑,却是不情不愿。   她自认为她与旁的郡主县主,在永嘉公主跟前儿是不同的。毕竟她曾在国公府住过几年,存了些亲近与养恩。   但如今这般瞧来,无甚不一样。   梁青瑶轻轻回头,正巧与谢蕴对上了视线,后者神色淡淡,似乎这里什么都不入眼。   她求不来的东西,谢蕴不争不抢便有人双手奉上。   钰哥哥是,那株绿梅亦如是。   “青瑶妹妹?”   梁青瑶倏地回神,闻声扭头。   “青瑶妹妹可是哪里不适?”白珠儿只当没瞧见她看向谢蕴时那憎怨的目光,轻声问。   “无碍。”梁青瑶不咸不淡的回了句。   语气不算恭顺,更无亲热。   白珠儿喊的那声妹妹,倒像是高攀了似的。   “那便好,母亲交代了,除却那株绿梅,几位妹妹可随意挑选。”白珠儿柔声道。   梁青瑶身量高白氏不少,闻言,垂眸睨她一眼,嗤道:“我们几个都是在宫中学过规矩的,何至于如此不懂事,累得大娘子多口舌?”   白珠儿脸色一白。   她怎敢?   自个儿再是出身低,如今也是国公府的大娘子,梁青瑶不过是一个庶出郡主……   梁青瑶唤来丫鬟,睇了眼远处陪着永嘉公主赏花的谢蕴,道:“将那盆牡丹送去我在国公府住的院子里。”   丫鬟一脸懵,“郡主……”   许多年不曾住过了,怕是那院子都荒了吧?   白珠儿管家不过几日,竟是不知府中还有梁青瑶的院子,顿时神色愈发难看了些。   “照我说的做。”梁青瑶说罢,转身回了永嘉公主身边。   “挑好了?”永嘉公主问。   “选了姑母那盆牡丹,让人搬去了我那院子,姑母若是何时想瞧了,再让人搬回来。”梁青瑶亲昵的挽着她的手臂道,视线不经意的扫过旁边的谢蕴。   她微垂着眼,瞧不出神色深浅。   但同为女子,梁青瑶笃定,这话定会让她生出嫌隙。   永嘉公主笑了笑,“一盆牡丹罢了,何至于搬来搬去惹人笑话?你那院子许久不曾住过了,荒废了不少,还是让人送去你府上吧,莫要辜负了那盆牡丹。”   梁青瑶神色一僵,笑得勉强:“竟是荒废了,我还想着,住几日陪陪姑母呢。”   “说起来,前几日进宫,娘娘还说起了你,自你及笄后自个儿回府住,见的便少了,娘娘时常念你,若是有心,便进宫陪娘娘住些日子吧,她近来为你挑选夫婿,颇费心耗神”,永嘉公主说着,似是规劝:“虽是邺都盛行女子及笄后在闺中留两年再嫁,但你如今年岁应当,不可再耽搁了。”   梁青瑶垂着的眸子添了些冷意,面上却恭顺:“是,青瑶记下了。”   谢蕴瞧着旁边开得正好的一株芙蓉,淡漠的想,该是快了。   上世,她与戚钰成亲后不久,便传出了梁青瑶定亲的消息,那郎君是皇后娘娘一脉的内侄。   只是没等成亲,便传出那郎君作奸犯科,梁青瑶顺势退了亲。   从前只叹唏嘘,如今倒是忽觉,这其中未尝没有戚钰的手笔,毕竟那段时日……   “你怎的过来了?”   谢蕴当瞬回神,扭头便瞧见戚钰脚步轻快的朝这边走来。   “见过母亲,见过各位舅母。”戚钰拱手行礼道。   永嘉公主似怨的拍他一巴掌,“这里都是女眷,也不怕唐突了?”   戚钰笑嘻嘻道:“皆是一门子亲戚,说什么唐突,岂不生分?”   永嘉公主被噎了一句,也不好再赶他,视线扫见什么,忙道:“去陪陪你媳妇,别往女眷跟前儿凑,若是坏了你妹妹们的名声,仔细你大哥回来再抽你一顿鞭子。”   闻言,梁青瑶脚步一顿,抿着唇垂眼。   永嘉公主这话,明着是在说戚钰,实则也是在警告些什么。   在场之人皆听得分明,却只有戚钰没听懂,乐颠颠的往谢蕴身边跑,大声回:“知道啦!” 第16章 家宴   几声窃窃私语,打趣戚钰分明是来找媳妇儿的,永嘉公主实在多余担忧。   戚钰听见,还得意道:“舅母都知道啦!”   谢蕴:“……”   明知他来,多半是为了梁青瑶,听见这打趣言语,却依旧止不住的面色发烫。   混账胚子!   戚钰蹭过来,殷勤问:“你喜欢哪盆呀?我去与母亲要来给你。”   “多谢二爷,母亲已经送了那株绿梅给我,不必劳烦。”谢蕴不动声色的往一旁挪了挪,拉开两人之间略显亲密的距离。   戚钰没发觉她的动作,嘴里嘟嘟囔囔道:“谁家亲娘做得这般周全,竟是不给我留些功夫使……”   谢蕴哑言一瞬,只当没听见他咕哝。   诚然如她那日当街所说,戚二爷心善,莫说几盆花卉,便是旁的他要紧的东西,心中有所亏欠,也能轻易给她。   “你热吗?脸瞧着有些红。”戚钰歪着脑袋打量她,低声道。   “今儿日头好。”谢蕴微眯着眼瞧向当空,避开他的目光。   戚钰也顺着她的视线瞧去,被晃得眯起眼,附和点头,“我听闻,你们珍藏的书册总是要趁着日头好时,拿出来晒晒?你可要晒?我来帮忙!”   谢蕴没瞧他自告奋勇的模样,只是淡声解释:“姑苏湿潮,是以需在晴日时晒书,但邺都这般以北之地冷寒,无需晾晒。”   戚钰顿时有些失望的‘哦’了声,抓耳挠腮的想,他要做什么才能讨她欢心呢?   好难哦。   一旁,陪在永嘉公主身侧的梁青瑶,眼角余光瞥着那亲密说话的夫妻,握着绢帕的手几欲将掌心软肉掐疼。   戚钰那副小心翼翼讨好的神态,她竟是从未瞧过。   犹记得,当日他初闻这桩亲事时,抗拒的很,甚至为此与永嘉公主大吵一架,牵了马要亲自去将那传旨之人追回来。   后被永嘉公主教训一顿,更知那传旨人已到姑苏时才作罢。饶是如此,那段时日,戚钰一点就炸,邺都那几个混不吝的纨绔子弟,路上遇见时,都要躲着他走。   当日,梁青瑶虽是悔憾不曾早些言明心意,但知他要娶的是谢氏才名远扬的那位姑娘,心中更是不屑,无所惧怕。   她与戚钰一同长大,戚钰对读书多厌烦,她最是清楚不过,谢蕴是重规矩知礼节之人,戚钰偏生恣意惯了,二人日后必是怨偶,互看生厌,戚钰不会哄着她,而谢氏那般才情才性,哪里忍得了这些?这桩婚事不会长久。   但却不想,戚钰竟是对谢蕴上了心。   那日戚钰本该吃回门酒,因马场之事耽搁了,翌日回城时,他竟是急匆匆的往府里赶,那日她便满心不安,直至前儿拉着程敬,在玉江楼遥遥瞧见他们时,心中骇然。   戚钰很难讨好,出身高贵,家中父母宠着,便是连宫中官家也疼宠他,即便惹了事,也都是大惩小戒草草了之,是以,戚钰才能在邺都横行霸道,也惯得他那副不知收敛的性子,若是不高兴了,谁的面子也不瞧。   就是这样一恣意郎君,那日却是伏小做低的跟在谢蕴身旁。   当时程敬也在瞬间变了神色。   更遑论,席间程敬对谢蕴多次试探之时,戚钰更是体贴,多次护着。   从前戚钰谁都瞧不上,身边也只跟她多亲近些,梁青瑶也不急,但如今出了这般岔子,她若是再不作为,只怕为时晚矣。   只可惜方才永嘉公主说了那一句,不然的话,今日这花宴倒是不失为良机。   谢蕴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在身上停留许久,手指捏紧又松开,半晌后,她唇角噙笑的扭头,“郎君可喜欢这盆芙蓉?”   戚钰被她这突然亲近的姿态哄得愣怔,叭叭儿的嘴一停,老实道:“芙蓉糕好吃的。”   “……那便与母亲讨要一盆吧。”谢蕴深吸口气,稳住脸上的温柔笑。   “你想要?”戚钰狐疑的瞧她。   分明他方才问时,她话中意思是有那绿梅便够了的。   谢蕴微微颔首,余光扫过那张憋屈的脸,面上更是多了几分娇羞。   这副情态模样,落在旁人眼中,便是新婚夫妻柔情蜜意。   眼瞧着,梁青瑶脸上神色愈发难看几分,谢蕴姿态做足,颇有几分小意温柔的意趣。   戚钰偷悄悄咽了咽口水,一时雄心起,拍着胸脯与她保证:“放心,我定给你要来!”   “多谢二爷。”   “咳……你我夫妻,不必言谢。”戚钰脸一红,脚步慌乱的去了。   不过是几盆花罢了,永嘉公主哪里会不依着他?   戚钰更是得寸进尺,挑了三盆开得最好的,当即便让人搬去四宜堂。   “四宜堂?”一旁梁青瑶闻言出声,“钰哥哥的院子,不是取名清风堂吗?”   白珠儿立马捂嘴笑道:“青瑶郡主都说的是哪年老黄历了?弟妹读书多,进府后便改了‘四宜堂’,瞧着二爷也欢喜的紧。”   这话,便是让人心窝子捅了。   白珠儿知晓梁青瑶心意,这是故意为之。   眼瞧着那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心里畅快了许多。   人有软肋,便容易对付许多。   戚钰笑出一口整齐白牙,没听出什么,还得意道:“四宜堂,雨晴雪月宜四时,是为四宜,这名儿很好啊。”   “倒是难得从你嘴里听见一句诗文。”永嘉公主唏嘘道。   戚钰摸摸鼻子,“我在阿蕴书案上瞧见的,她的字也好看的很。”   闻言,永嘉公主神色一顿,思绪活络了些。   戚钰却是已然不耐,抬脚往那道湖蓝身影前走。   午时,宴席摆在了花厅。   戚国公上值未归,家中男丁也只戚钰一个,是以并未男女分席。   眼瞧着主桌只剩一座,白珠儿引着其余几位在次桌落座。   “各位妹妹都是未出阁的姑娘,也不好与二爷同席而坐,我让人取来一屏风搁在一侧,当是全了妹妹们的清誉。”白珠儿体贴道。   只是,话一出口,忽觉桌前众人神色不对。   几人眼神交换,若有似无的落在某位着桃粉的姑娘身上。   白珠儿慌忙瞧向身后嬷嬷,只见嬷嬷蹙着眉,朝她微微摇头。   这是何意?   不可用屏风?   正慌神时,一道湖蓝身影娉娉婷婷的走到了她身侧,开口嗓音清淡:“乔夫人原来是与蓉郡主坐在此处说话,母亲方才还说,怎的不见乔夫人入席呢。”   那圆脸粉裳女子,脸上窘迫稍退,顺势道:“我与蓉郡主一见如故,说话耽搁了时辰,实在对不住。”   谢蕴轻轻笑了笑,“不妨事,母亲说了,今日本就是家宴,无甚讲究,只是夫人若是与蓉郡主说完话,还请上座,郡主粉雕玉琢,可爱的紧,我也想多说几句呢。”   十一二岁的姑娘,眨巴着眼睛,对上那道温柔的目光,羞红了脸。   乔夫人起身,与谢蕴微微颔首,去了主桌,脚步忽的一顿。   桌上空着的两个位置,一个是戚钰身侧,另一是永嘉公主身旁,想也知晓,这两个位子,皆不是她一侧妃能坐的。   进退维艰时,却见永嘉公主抬了抬手,“怎的愣着?过来坐,先前便听闻王嫂说起,今儿一见,果真是温柔可人。”   乔夫人受宠若惊的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多谢殿下。”   白珠儿随在她身后回来,抿着唇,脸上羞臊难堪,期期艾艾的在戚钰身侧的空凳坐下。   她竟是忘了,这桌宴席未给戚钰安置。   今儿瞧见这么些人,脑子晕晕乎乎的,她也没记住是哪家的,那位侧妃年纪小,站在一众郡主县主中不出挑,她更是没注意到。   若不是谢蕴解围,主动留在了次桌,当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牡丹屏风后。   梁青瑶坐主位,谢蕴填了那位乔夫人的空,倒是坐在席末。   “嫂嫂好香……”蓉郡主小小声道。   谢蕴微微笑,“蓉郡主喜欢,等会儿我让人拿瓶花露送你。”   “跟嫂嫂一样香香的吗?”蓉郡主眼睛亮晶晶问。   谢蕴笑着颔首。   “这席位,倒是委屈了二娘子。”梁青瑶忽的开口,打破了席间吟吟低语交谈声。   谢蕴抬眼瞧去,与她目光相对,“青瑶郡主说的哪里话?母亲说了是家宴,一家人何必计较许多?”   “不是说,谢氏最重规矩?”梁青瑶说着笑了笑,面露疑惑,“在二娘子身上倒是没瞧出。”   桌上霎时一静。   众人神色惊慌,面面相觑。   这话与说谢蕴没家教又有何异?   莫说是谢氏,就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如若被人说一句没教养,日后都难寻一门好亲事。   梁青瑶这话属实过了,饶是郡主身份,也不该这般说。   眼瞧着气氛紧张,有人忍不住想要打圆场时,却听得淡淡一声轻笑,嗓音如落棋。   “心中有佛,所见皆佛,反之,亦如是。” 第17章 床具   桌上众人,瞬间脸色精彩纷呈。   饶是梁青瑶听不大明白,但也知晓,谢蕴这话是在骂她!   “你放肆!”梁青瑶压着声音低斥。   谢蕴脸色未变,唇角勾着的笑嘲讽至极。   “我谢氏一门重规矩,知礼仪,通教化,但没有哪一条规矩写了,被什么阿猫阿狗欺辱还要忍气吞声,郡主若是觉我之过,大可请母亲来主持公道。”   梁青瑶一张脸红白交织,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总算是体会了那日在玉江楼时程敬的感受。   她哪敢惊动屏风后的永嘉公主?   永嘉公主对谢蕴多偏宠,今日众人皆瞧得分明。   再者,若是她方才的那句传入永嘉公主耳朵里,莫说是做主,只怕是她自个儿得挨罚。   梁青瑶听出谢蕴言辞间的威胁,深吸口气,咬牙道:“对不住,是我失言了。”   “对不住谁?郡主规矩就是这般学的?”谢蕴低笑道。   这话算是回敬方才梁青瑶说的那句,‘在谢蕴身上没瞧出规矩’。   桌上众人装聋作哑,互相对视一眼,垂眸吃茶。   梁青瑶也万没想到,自己道歉后,谢蕴还敢抓着不放,脸色愈发难看了几分,垂在膝上的手握紧,霍然起身,微微屈膝道:“对不住二娘子,今日是我失言了,还望莫怪。”   谢蕴淡淡收回目光,“哪里敢受郡主的礼,起来吧。”   众人:“……”   也没瞧见你躲上一躲。   门外,一颗小脑袋心满意足的缩了回去。   问月身姿规矩的站着,余光瞧见,低声道:“便与你说,莫要操心,娘子不会受欺负。”   听雪脑袋晃晃,迎着太阳眯眯眼,十分高兴,“姑娘真厉害,我也要多读书!”   问月:“……”   宴席后两刻,众人相继告辞,白珠儿让人将礼送至各家马车,亲自将人送至府门前。   此事她一应妥当,倒是永嘉公主清闲不少,谢蕴伺候跟前,送她回了云七堂。   “今日宴席之事多亏你。”永嘉公主拍拍谢蕴的手说。   “母亲言重了”,谢蕴话音稍顿,又道:“我既已嫁给二爷,自当以家里荣辱为重,这场宴席,大嫂多操劳,我添些周全,理所应当。”   永嘉公主满意的点点头,“二郎有福,得你为妻。”   谢蕴眼睫微垂,被她握着的手僵了片刻,道:“说起这事,儿媳倒是有一事想与母亲说。”   “你说。”   “我出阁时,祖父将邺都的几间铺子宅子给我添了嫁妆,这几日我将人送来的账册瞧过一遍,眼瞧着要入冬落雪了,怕是不好走动,便想趁着这几日天晴,去瞧瞧那些个铺子宅子,也省的祖父常年居姑苏,那些个掌柜管事的糊弄人。”谢蕴徐徐道。   谢蕴的嫁妆单子,成亲时,永嘉公主瞧过,除却十余车的或孤本、或抄写的藏书外,宅子铺子良田庄子皆有,有那位谢公添的,也有谢氏家主夫妇添的,另外便是谢家旁支的添妆,甚是丰厚。   “去吧,若是人帮衬,便与我说”,永嘉公主话音一顿,又道:“或是将二郎拖去,皆可。”   “此事我可自行料理,不敢劳烦二爷。”谢蕴微微垂首道。   话音落下,室内静了片刻。   谢蕴垂着眼没再出声,端坐着。   半晌后,听得永嘉公主微微叹息。   “阿蕴,我知你嫁与戚钰委屈了,今日有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与你说一二,我与你公爹不会插手你们院儿里的事,你大哥公正,你大嫂虽是蠢笨心眼小了些,但也不是那等挑事的,戚钰混账,但是心性澄净,待你真诚。女子成亲,一看夫家,二看郎君,你的郎君差些,文不成武不就,身无官职,但若有心,可按照自个儿心意调.教,他日未尝不会成为你属意良人。关起门来,日子是你们二人在过,你想他如何,需得用些心思。”   “你聪慧,别与自个儿拧着,伤人亦伤己。”   谢蕴垂着的眼睫颤了颤,一股苦涩泛上心头。   上世,她与戚钰不就是这般拧着吗?   在旁人眼中,谢蕴规矩极好,也能耐的紧,将邺都小魔王调.教成了君子,科考入仕。   但有谁瞧见,清风堂里他们针锋相对,挖苦讥讽,那双眼睛瞧来时,半分爱意也无,便连床榻之上,亲密之事干涩。   主院那张床榻,戚钰睡过多年,谢蕴也睡过多年,但是他们不曾一同安睡。   戚钰混账,行事之后,仅着里衣便大摇大摆的出去睡书房,那屋里行了何事,昭然若揭,但他浑不在乎。   府中传言不断,饶是有听雪问月在外堵着,谢蕴也听过些,她面上装作不在意,可在夜里时也会哭过。   “姑娘在瞧什么?”听雪奉茶,顺着她的视线瞧去,随即了然的‘哦’了声,“奴婢这就将那青色帐子换了。”   谢蕴接过热茶,冰凉的掌心热了些,淡声道:“不必换。”   “啊?”听雪惊讶,“当真?”   “让人将那床具都搬去二爷书房。”谢蕴道。   听雪:“……”   .   黄昏时,戚钰拎着两捆什么东西回来时,便见书房里的床具都换了。   “欸?谁弄得?”戚钰唤来小厮问。   “禀二爷,是二娘子身边的听雪带着人换的。”   冬瓜刚说完,便瞧见他家二爷乐了。   “?”   “我娘子还是心疼我的。”戚钰美滋滋的道。   他前儿刚说睡得不好,谢蕴便将他睡了十几年的床具送来了~   她就是在意他的!   “二爷,这是什么?”冬瓜听不明白,瞅着他手里包着的东西问。   “去去去,一边儿玩儿去,大人的事少打听。”戚钰把他扒拉开,又吩咐:“去拿铁锹来。”   冬瓜:“……”   戚钰在院子里绕了两圈,最后停在了与主院隔着的墙根儿下。   眼瞧着他家二爷撅着屁股哼哧挖坑,冬瓜连忙过去道:“二爷,让小的来吧。”   “不用,边儿待着去。”戚钰避开他的手说。   他得亲力亲为,方显诚意。   冬瓜挠了挠脑袋,又抬头看了眼落下的太阳,嘀咕道:“可是,哪有夜里种树的,怕是活不了……”   话一出口,脑袋就被敲了一下。   戚钰瞪眼骂:“再多嘴,仔细二爷揍你!”   冬瓜摸摸脑袋,顿时闭紧了嘴巴。   三个坑挖好时,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了。   戚钰来不及换衣,拍拍土便往云七堂去。   永嘉公主瞧见他便是一阵头疼,“又去哪里撒欢儿了?竟是滚得一身土。”   戚国公都下值回来了,桌上只等戚钰了。   戚钰丝毫不觉什么,大喇喇的坐下,呲着牙笑的开怀,“暂时保密。”   永嘉公主斜他一眼,到底是没问许多,只是目光收回时,眼角余光扫过一旁的谢蕴。   戚钰凑近谢蕴,低声道:“明儿给你看个东西!”   谢蕴淡淡扫了眼他面上的欢喜,微微颔首。   翌日,天刚亮,戚钰便从床上爬起来了。   日头初升时,墙边儿整整齐齐的立了三棵小树苗。   戚钰抬手抹了把额前的汗,扭身吩咐:“抬水来,我要沐浴!”   靴子一提,换上熏过香的衣袍,颠颠儿的往隔壁院子跑,却是不想撞见了白氏。   “大嫂?”戚钰堪堪停下,表情疑惑。   往常也未曾听说,白氏与谢蕴多往来啊。   “二爷。”白珠儿微微颔首,回了一礼,又回头瞧了眼院子,道:“弟妹不在,丫鬟说,是带着问月听雪去看铺子了。”   戚钰微楞,‘啊’了声。   这话好生有趣,这不是他的院子吗,谢蕴去哪儿,竟是由她告知?   白珠儿却是没察觉有何不妥,自认为和善妥帖,带着捧着两个匣子的丫鬟走了。   戚钰等了大半日,眼瞅着近黄昏,却是迟迟不见谢蕴回来,心痒难耐的想去马场瞧瞧,但想到自个儿先前因马场的事还在哄人,只得按下,却是不想,等来了梁青瑶身边的丫鬟。   “二爷,我家郡主想见您。”   “见我作甚?”戚钰将手中银枪递给小厮,拿了一旁的帕子擦汗,一脸莫名的问。   小丫鬟面色尴尬,垂首道:“奴婢不知,只是郡主来让奴婢传话。”   “哦,那你告诉她,不见。”戚钰随意道。   “二爷……”丫鬟踟躇一句,低声道:“我家郡主今儿去宫里,被皇后娘娘说了亲事,只怕是这几日便有人来换庚帖了……”   “欸?”戚钰闻言,来了些兴致,“定了哪家?”   “……庆国公府的三郎君。”   “竟是张寅那草包?!”戚钰震惊。   丫鬟脸上神色险些维持不住,慌忙垂首闭上耳朵。   “梁青瑶愿意?”戚钰又问,骂骂咧咧的将手中的汗巾扔了,扯了一旁的衣袍穿好,“傻子吧,那混账玩意儿是能嫁的?她人呢,在王府?”   谢蕴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扶着问月下来时,只瞧见戚钰驾马拐过长街的背影。   “二爷这般急是去哪儿啊?”听雪也瞧见了,咕哝一句。   来收拾马车的小厮听见,回道:“方才青瑶郡主身边的丫鬟来了,二爷约莫是去王府了。”   听雪立马瞪他一眼,扭头看向谢蕴。   夜色初上,谢蕴神色寡淡,将视线从远处那浓墨一色中收回,淡声道:“进去吧。”   听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旁问月朝她轻轻摇了摇头,静默的跟上拾阶入府的谢蕴。 第18章 受伤   郢朝不宵禁,华灯初上,街上行人多往来。   戚钰将手中缰绳扔给小厮,也不等通传便大步流星的往里面走,熟门熟路的穿过长廊,径直去了一方院子。   镂花门吱呀一声,一丫鬟端着饭菜出来了,瞧见人,慌忙行礼:“见过二爷。”   “你们郡主在里边儿?”戚钰扫了眼她手上明显未动过的饭菜,问道。   “是。”   “给我吧。”戚钰伸手接过,毫不客气的推开了门。   丫鬟手中一空,压着唇角作势要帮忙关门。   “不必关,敞着吧。”戚钰大马金刀的在桌前坐下,道。   丫鬟手一顿,视线往屏风帐子里落了一眼,仓惶退下。   秋来夜风起,自是凉的。   戚钰身上的汗被吹干,生出几分冷意,端起那热汤几口喝了个干净。   屋里莹莹烛火,被风吹得摇曳,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咀嚼声。   帐子里的人等了半晌,终是耐不住的起身,踩着软底寝鞋出来,似是委屈道:“你怎的来了?”   戚钰将鸡腿啃干净,拿着帕子擦了擦手,这才抬起眼,顿时皱眉道:“你怎么穿成这样?不冷吗?”   粉藕轻纱薄,白皙肌肤若隐若现,愈发衬得身姿纤细玲珑。   梁青瑶咬了咬唇,在他身侧坐下,“我方才歇下了。”   还未靠近,戚钰便霍然起身,扯了架子上的披风兜头扔给她,直接道:“我听你那丫鬟说,你的亲事定了张寅?”   梁青瑶刚把披风从头上扯下来,闻言,低低‘嗯’了声。   “你莫不是脑子坏了?那人岂是能嫁的?”戚钰声音倏然提高。   梁青瑶抬眼看他,目光似是落入他眼底,咬了咬唇:“钰哥哥想我嫁谁?”   “这与我所想有何干系?是你想嫁谁?”戚钰皱眉道。   梁青瑶定定瞧他半晌,忽的唇角抿着些苦笑,“我想嫁之人,已经娶妻了。”   “哦,那你换一个吧。”戚钰无所谓道。   梁青瑶眉心微蹙,心里一疼,“……你当真如此想?”   戚钰神色莫名,“不然呢?是你去做妾,还是让人家休妻?”   说罢,他倏然正色,“梁青瑶,断然你是郡主,也没有要人家休了正妻的道理。”   似是被戳中了什么,梁青瑶脸色一白,眼睫微颤。   须臾,她抬眼,自嘲的笑了一声,“若是他自个儿愿意呢?”   戚钰眉头狠狠夹了一下,不悦道:“连发妻都能休,这样的人你喜欢什么?”   他背光而站,垂眸瞧着她,那双眼睛里神色隐晦,有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钰哥哥,你回去吧。”梁青瑶微垂眼道,披风下的手掐进了掌心。   “张寅你定是要嫁?”戚钰问。   他来本就是为了这事。   邺都有两个混账,一个是他,另一便是张寅。   从前在宫中读书时,他们便不对付,时常打架,后来他出了宫,张寅那混账也未多待几年,寻常多是混迹勾栏瓦肆,身边的狐朋狗友成群,还未娶妻,院子里便住了十几个妾室,浪荡的很。   便是知道,他才要来劝她。   梁青瑶苦笑道:“我又哪里能选?”   “你若不想嫁,便与娘娘言明,她还能逼你不成?”戚钰烦道。   “你不也被姑母逼着娶了谢蕴?”梁青瑶忽的怨声喊。   屋里静默片刻,她又低声道:“你都尚且不如意,我又岂敢推拒?皇后娘娘不是我阿娘,我从来都没得选。”   “我如意了。”戚钰忽的道。   梁青瑶脸上神色顿然僵住,片刻后龟裂,满眼不可置信的瞧着他。   戚钰神色认真又重复一遍:“她很好,非张寅之流可比。母亲虽是逼我,但有圣旨赐婚,若拒,是抗旨。你不一样,你与张寅不过是皇后娘娘说亲,如今既无媒人上门,也未互换庚帖,若你不愿,还来得及。”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戚钰回来时,四宜堂已然熄了烛火,到处黑黢黢一片。   他停在主院门前,半晌后,抬手轻敲了两声。   未有应声。   一连几日,谢蕴早出晚归。   白珠儿又来了两次,皆未见到人,只得将匣子留下,让丫鬟代为答谢。   而一同守株待兔的,还有戚钰。   那三棵树虽是未长高,但他亲自浇了水,仔细呵护着,打定主意今日定要等到谢蕴,索性抱着暖手炉坐在门槛前等。   冬瓜来替他换过几次手炉,终是被憋住,小声道:“二爷,青瑶郡主的丫鬟说,今儿郡主被提亲了,与庆国公府换了庚帖。”   戚钰‘哦’了声。   他能劝的都劝了,她执意如此,那便随她去吧。   天色逐渐暗了,丫鬟们将廊下的烛火点着了,隐隐绰绰透着光亮,罩在门口那缩成一团的人身上。   又是许久,叠叠的脚步声传来。   戚钰捂着肚子扭头,朝着那走近的人,语气哀怨道:“你怎的才回来呀?”   他说着起身,等着那身着轻蓝披风的人靠近。   谢蕴走近,目光扫过他,脚步却是未停。   擦肩而过时,手臂忽的被一把握住,她脸色倏地一变,白了两分。   听雪眼睛一瞪,慌忙上前将那只手扒拉开,满眼心疼的瞧向谢蕴。   “我带你去——”戚钰话未说完,手被‘啪’的甩掉了,他话音戛然而止,面色茫然。   问月也上前一步,将谢蕴与听雪护在身后,柔声道:“二爷还是改日吧。”   戚钰还张着嘴,手僵在了半空,余光瞧着那道身影步入了院里,身边两个丫鬟紧跟。   门前似是热闹了须臾,又瞬间归于冷寂。   他微微侧首,目光在院子里环视一圈,他住了十几年的地儿,如今忽觉陌生的很。   几个丫鬟进进出出,窗纸上映出几道身影。   戚钰怔然瞧了片刻,唇角忽的勾起一抹嘲笑,抬脚往外走。   “二爷……”身后小厮唤了一声。   “别跟着。”   声音冷寒,小厮生生止住了步子,眼瞧着那道身影绕过影壁,消失不见。   他颓然叹了口气,又往院里瞧了眼,灯火明亮,好不热闹。   屋里,清淡熏香压不住腥甜血腥味。   谢蕴面白如纸,左臂衣袖挽了起来,小臂上豁然一道血痕,皮肉外翻。   一身着淡黄襦裙的女子正蹲在身前替她上药包扎,语气不高兴的埋怨道:“姑娘瞒我做甚?这分明是刀剑划的。”   听雪红着眼睛,噘着嘴替谢蕴吹伤口,听见这话,顿时气得眼泪都掉了,“那伙人哪里是山匪?亏得姑娘还给他们宽限时日,让他们将账上的银子补齐便既往不咎,姑娘仁慈,他们却心狠,竟是起了杀心,今日若非是程二公子,咱们怕是已经——”   倒豆子似的话还未说完,听雪脑袋上挨了一下,抬眼瞧,问月脸色也差极,教训道:“莫要说不吉利的。”   听雪委委屈屈的闭上了嘴。   黄衣女子抬头看向谢蕴,眉眼凌厉道:“庄子上的?我去吧。”   谢蕴微微摇头,“莫要声张。”   “为什么呀,姑娘……”听雪委屈哭了。   “丢人。”谢蕴淡淡叹了口气,将手边的果子递了一个给她,“谢氏丢不了这脸面。”   听雪接过那红果子咬了口,又不甘心的抽噎道:“可是,就这般放过他们吗?”   谢蕴唇角轻笑了声,“天底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该补的账补齐,该受的罪受了,才可处置不是?”   问月:“此事可要禀报家里?”   谢蕴盯着那将尽的烛火瞧了片刻,收回视线,默然道:“不必。”   .   程敬刚泡进浴桶片刻,便听得门外小厮禀报,戚钰喊他去洪记。   “知道了,去备马。”他拖长声音回了句,起身时带起了哗啦水声。   黑濡湿发下一道红痕半遮半掩,被雪白里衣遮住。   程敬行至前院,不期然瞧见了一道纤细身影,顿时脚步慢下,踱步过去:“嫂嫂这会儿子出来,不怕遇见狼?”   声音乍然响在耳后,崔芙身子一抖,险些尖叫出声。   不等她回头,后颈似是蛇信子吻了上来,湿凉轻佻划过。   她慌忙往旁侧让了两步,咽了咽喉咙压下酸涩,垂着眸子强装镇定:“二爷。”   打过招呼,便要先行。   罕见的,程敬没再纠缠捉弄她,崔芙脚下步子加快,手中灯笼亮光轻晃。   眼瞧着那道身影转过前门,程敬收回视线,出了府,似是随口问:“她方才出来做甚?”   小厮恭顺垂首答:“侯夫人让人去给戚国公府二娘子递信。”   程敬意味不明的‘嗯’了声,接过缰绳,“不必跟着。”   “是。”   马蹄踏碎地上月光,于洪记门前勒绳停下,门前揽客的小二极有眼色的过来帮忙拴马,“戚二爷在楼上,要了好些酒。”   “送些吃食上来。”程敬吩咐一句,阔步入内。   楼上厢房,桌上摆着两盘瓜子花生,一旁倒着两只精致酒坛。   一侧窗被撑开,能瞧见对面街上的热闹,某人抱着只酒坛半坐在窗上,神色落寞。   听见动静,回头来看,没言语。   程敬啧了声,挨着桌子坐下,却是没碰桌上冷酒,嚷声道:“关上窗,冻不死你。”   戚钰默然片刻,从窗上下来,啪的一声关上,也坐回到桌前来。   热汤热食上来,程敬狼吞虎咽,吃了个半饱,才缓下动作,捻着羊腿多了几分慢条斯理,放荡不羁。   “说说吧,我们二爷这是受什么委屈了?”   这话听着调侃,戚钰却是怔怔然,未与他斗嘴。   程敬心里咚一声,唇刚动,却是听他道。   “她不喜欢我。”   “我讨好她好难。”   “她身边的丫鬟还扒拉我。” 第19章 二爷   程敬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气道:“你讨好她做甚?!”   戚钰被他突然喊得一个激灵,“你吼我干嘛?!”   程敬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手里的羊腿都恨不得抽他脑袋上给他醒醒神,“戚二,你脑子丢了吗?你是她男人!”   戚钰有些委屈,“她又不喜欢我。”   “还有,哪家丫鬟敢推主子的?没规没矩,便得教训!”程敬一团火窝在心口,烧得慌。   戚钰在他们之中,谁人不捧着哄着,这倒好,成个亲,倒是被人踩在了脚底,连个丫鬟都能轻易与他动手。   “我哪里敢。”戚钰半趴在桌上,叹气道。   “你等着,明儿我替你教训。”程敬咬牙道。   “你别!”戚钰慌忙坐起来,面色焦急,“我是要与阿蕴好好过日子的,你别掺和!”   程敬真想敲开他脑袋看看里边儿装的都是什么,“你想跟人家好好过日子,人家想吗?”   这话算是戳中了戚二爷的伤心事,顿时又蔫儿了。   程敬:“……”   没出息!   .   入了冬,永嘉公主便免了晨昏定省。   上世谢蕴规矩,饶是如此,也还是日日去云七堂问安,伺候左右。   “娘子,降霜了。”问月端着热水进来时道。   屋子里烧着地龙,倒是不觉着冷,谢蕴从床上坐起,“今儿不去云七堂了,吩咐人套马车,一会儿去趟安远侯府。”   “是,娘子。”   听雪捧着熏热的衣裳过来,心疼的瞧着她:“姑娘脸色不好,伤口是不是很疼啊?”   谢蕴扯了扯唇,“吃过药,好些了。”   话音刚落,屋外进来一道纤细身影,打着哈欠道:“姑娘就哄她吧。”   闻言,听雪立马红了眼睛,抿着唇要哭不哭的看着谢蕴缠着纱布的手臂。   谢蕴叹了口气,瞧着那走近的人道:“你今日倒是起得早。”   “没法子,记挂着姑娘伤势呢,等换了药,我再去睡个回笼觉。”羌弥将药箱放在榻边,又赶听雪,“小丫头让让。”   听雪往旁边挪了挪,却是没走。   昨夜她们谁都没睡好,羌弥怕谢蕴因伤口半夜发热,歇在了旁边耳房,过会儿便要进来瞧瞧。   谢蕴昨夜用的药里添了安神药材,除却脸色白些,旁的倒是无恙。   伤口经过一夜,不似昨日那般红肿,但依旧疼得抬不起手。   羌弥利索换完药,与掀帘进来的问月叮嘱道:“这几日吃食要注意些,避开那些个发物。”   问月‘嗯’了声,拧了帕子伺候谢蕴梳洗。   “对了,昨儿太乱,倒是忘了将这个给娘子”,问月从梳妆台拿了两只匣子来,“丫鬟说,这是昨日大娘子送来的,多谢娘子那日宴席相帮。”   谢蕴伸手打开,柔软帕子上是一颗通体透亮的夜明珠。   羌弥伸长脖子瞧了眼,“这般大的,也是难寻。”   谢蕴没作声,将另一只匣子也打了开来,是一支赤金步摇,很是精美。   “这个留下,夜明珠送回去吧”,谢蕴脸上无甚神采,“再去我妆匣里将那只羊脂玉镯子填进去。”   问月颔首应下,转身去了。   谢蕴又与羌弥道:“今日你忙些,先行带人去庄子里,将人关押,我晚些过去。”   羌弥唇角微勾,顿时也不困了,起身道:“昨儿便说我去的嘛。”   谢蕴:“……先别动手,只关押。”   “知道啦,姑娘还信不过我吗?”羌弥伸了个懒腰,拎起药箱便往外走。   善药者,也擅毒。   街上朝食铺子前,食客逐渐稀疏时,一辆马车缓缓在安远侯府门前停下。   此时,西院儿一小厮匆匆叩门禀报,“二爷,人来了。”   “知道了。”程敬拖着尾音懒散道。   昨夜被拉来的戚钰却是烦的很,将碗里的汤一口气喝了,扭头不耐道:“到底什么事?”   程敬从榻上坐起,“走,带我们戚二爷出气去。”   “?”   与太夫人问过安后,谢蕴便与崔芙回了沁梅院。   “你昨儿信上也未写明,是出了何事?”谢蕴问。   崔芙唇角梨涡噙着些笑,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腹部,抬起的眼里晶亮,含羞道:“你要当姨母了。”   谢蕴一怔,随即喜道:“你有身孕啦?”   崔芙微微颔首,面上难掩初为人母的温柔,“昨日请大夫来过,说是有月余身孕了,月份尚浅,不好声张,只与婆母和你说了。”   谢蕴手在她平坦小腹上摸了摸,却是不记得,上世崔芙有过身孕。   崔芙长她两岁,也已嫁与安远侯两年。   程怀后院干净,无妾室通房,是以近而立之年,依旧膝下无所出。   “阿蕴?你怎么了?”崔芙察觉到她出神,唤了一声。   “无事”,谢蕴想起念安堂内供奉的玉石菩萨像,又道:“你眼下身孕未稳,太夫人那里少去些吧。”   崔芙唇角的笑意滞住,神色间多了几分勉强,“婆母说,规矩还是要的,眼下也未到肚子大到走不动时,晨昏定省,站规矩,都不可免。”   “姐夫呢?他如何说?”谢蕴皱眉问。   崔芙微微摇头,“夫君做不了婆母的主。”   谢蕴一哽,忽的说不出话了。   见惯了戚钰与永嘉公主说嘴,倒是险些忘了,忤逆是大罪。   饶是侯爷,也管不了后宅之事。   “你自个儿注意身子,万不可逞强,若有不适便歇着,你腹中怀的是长子长孙,她再是不满,也得忍着。”谢蕴不放心的叮嘱。   “我知晓的。”崔芙温温柔道。   忽的,外面响起丫鬟匆忙拦人的动静。   “……夫人有贵客,二爷不可进去……”   “滚开。”男人不满斥道。   转瞬间,外间帘子被掀起,一道高大身形出现在了门口,眉眼凌厉,唇角讽笑。   “哟,这是哪门子贵客。”   存了心的找茬儿,谢蕴手臂伤处隐隐作痛,提醒着这人昨日恩情。   头微微朝旁边扭,不愿搭理。   崔芙脸色一白,捏紧手里的帕子站起身,语气不算好的道:“二爷有何事?”   “几日没来瞧嫂嫂,竟是不知学了某人几分色厉内荏。”程敬倚着门嘲讽一句,视线扫过那面白唇红之人,扭头朝外面扬声喊,“守的哪门子规矩,进来看你媳妇儿。”   戚钰怎的在?   谢蕴顿时细眉微蹙,起身道:“我去瞧瞧。”   崔芙跟在她身后。   门口堵着的人自发让开,谢蕴一眼便瞧见了那影壁前面色讪讪的人。   对视一瞬,戚钰慢吞吞走过来,与她身后侧站着崔芙拱手道:“对不住,失礼了。”   “无妨。”崔芙轻轻摇头,唇角抿着些笑,看了眼谢蕴,相邀道:“戚二爷若是无甚事,便一道来吃盏茶吧。”   “无事的!”戚钰连忙道,偷悄悄看一眼那面色淡然之的人,声音低了些,“多谢。”   寝屋自是不宜叙话,崔芙带人移步旁边花厅。   丫鬟上了茶水点心,刚要退下,便被程敬喊住了。   “二爷有何吩咐?”   “方才便是你拦我?”程敬眉眼不善的问。   这一发作有些莫名,本就尴尬的气氛顿时愈发的僵。   丫鬟无措的瞧向崔芙,而后转了回来,微微点头。   却是见程敬将手中茶水倒了,‘啪’的一声,连杯带盏的摔在了那小丫鬟脚边。   瘦弱的身子一抖,慌忙跪了下来,求道:“二爷息怒。”   听雪瞧得目瞪口呆,默默往她家姑娘后面站了站。   程二爷真吓人……   “凭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碰你二爷?”程敬横眉冷眼道。   “够了。”崔芙站起身,面色苍白,带着冷意道,不闪不避的迎上那道视线,“她是我院子里的人,拦你本是应该,二爷若是不满,便去与侯爷说。”   程敬嗤了声,“兄长躺在你的榻上,我说什么?”   戚钰顿时皱眉。   这是犯病了?   这话一出,崔芙脸上神色难堪,面色愈发的白。   谢蕴瞧见,扶她坐下,“不宜动气,仔细身子。”   视线一转,落在那张挑衅作死的脸上,语气不善道:“程二爷好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侯府如今是二爷当家作主,进兄长嫂嫂的院子如入无人之境,未有通传便罢了,还带着外男。”   被那眼风一扫,戚钰默默低头。   程二这混账拽着他过来时,他当真是不知。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1]谢蕴淡声道。   程敬脸上神色骤然一变,目光凶狠的盯着她,一字一顿:“你再说一遍!”   “程二!”戚钰皱眉喊道。   “喊我做甚!”程敬怒道,“你自个儿听听她嘴里的话!”   戚钰面上闪过犹豫,看向谢蕴。   谢蕴似是没察觉他的视线,目光依旧落在程敬脸上,锐利而冷寒,似是冬日里檐下那冰棱子。   戚钰心口一紧,忽的想起刚成亲时,他被兄长行了一顿家法,那夜他抱着软枕借口去寻她上药,言语间,她说——你我凭何与我叔父叔母作比。   那一瞬间的眼神,也如此时这般彻骨。   那时他觉着,她似是透过他在瞧旁人,但此时,她真真切切的瞧着程敬。   那一声‘二爷’,她到底是在喊谁?   程敬怒极反笑,那双眼睛如鹰隼般盯着谢蕴,“想我死?怕不是黄泉路上你先行。” 第20章 东风   话音刚落,一只茶盏砸在了他身上,声音沉闷。   滚烫的茶水飞溅,洇湿了藏蓝衣袍,几滴落在了他脸上。   程敬眉眼一转,目眦欲裂的瞪向那人,搭在膝上的手顿时红了一片,紧紧握拳,青筋绷起,似是下一瞬便会扑过去将她啃噬干净的恶狼。   崔芙浑身都在发抖,眼眶泛酸,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忍住眼睛里的湿潮,“滚!”   礼仪尽失,风度全无。   两双猩红的眼对视,皆不服输。   花厅似是落了冰霜,有人簌簌发抖,有人如冰塑。   难熬的许久沉闷,有人动了。   程敬将湿透的袍子一抖,站起身来,沉步朝崔芙走去,一步一步。   几乎瞬间,谢蕴站起,挡在了崔芙身前。   阎罗索命似的步伐未停,那双尖锐目光越过谢蕴,直视她身后护着的人,行至跟前,一把将她拂开。   谢蕴脚下未稳,朝旁边趔趄两步。   “姑娘!”听雪慌忙将人扶住。   戚钰快步过来,“没事吧?”   谢蕴未应答,看向那边。   程敬与崔芙不过一尺之遥,微微躬腰,低沉的声音从喉间滚出,“这般动气,嫂嫂不怕腹中孽障滑出?”   蓦然,崔芙与谢蕴脸上神色皆变。   “啪!”清脆的巴掌甩在脸上,那张凑近的脸偏向一侧。   豆大的泪珠终是从眼眶滑落,崔芙喘了两下,嘴唇哆嗦得厉害,“畜生!”   程敬舌尖抵了抵腮帮子,头偏回来,笑得像是发了疯,“我是啊。”   他倏地伸手,指尖触到她脸上的泪珠,抵进齿关品尝,低声喑哑道:“嫂嫂的泪跟血似的,甜的紧。”   潮湿泪意的眼睛,瞳孔骤然紧缩,唇微张,却是说不出话来。   程敬盯着瞧了几瞬,倏而站直,转身往外走,扬声喊:“改日再来找嫂嫂吃茶。”   擦过泪的手指攥紧在掌心,捏得骨骼轻响。   门前那道身影消失,花厅顿时变得安静。   丫鬟默默将地上碎瓷收拾干净退下了。   崔芙稳了稳心绪,抬眼与戚钰歉然道:“戚二爷见笑了,您改日与阿蕴一道来,我再请您吃茶吧。”   戚钰忙行一礼,“是我叨扰了。”   谢蕴微蹙眉,“姐姐……”   崔芙与她温柔笑笑,“我还要去趟念安堂,将这事与婆母说过,就不留你用午饭了。”   谢蕴知她心思,今日这事瞒不住,与其让丫鬟们说嘴,被太夫人听些闲言碎语,还不如自个儿主动上禀。   从侯府出来,谢蕴与戚钰一路无话,直至行至马车前,谢蕴脚步停下,侧首道:“我还有要事处理,便不与二爷同行了。”   话出口,却是不见戚钰如寻常那般让开,视线相对,她眼中闪过些狐疑,不等开口,却是见他扯唇笑了下。   “娘子事忙,无暇与我相熟,既如此,那便我由迁就娘子吧。”戚钰说罢,不等她开口,一把掀起衣摆,先行上了马车。   谢蕴怔然,有一瞬似是瞧见了上世的他。   笑意不达眼底,透着些凉意薄情。   “娘子……”问月低声唤了句。   谢蕴深吸口气,压下那一瞬的心悸,踩凳上了马车,于戚钰对面落座。   听雪与问月没跟进去,与驾车马夫坐在外面。   马车内安静,没人说话。   谢蕴微垂着眼,能感觉到对面那道视线一直没动。   忍了片刻,终是抬眼迎上那视线,“二爷瞧什么?”   “瞧我娘子貌美,目不暇移。”戚钰坦然答。   谢蕴:“……”   当真不要脸。   “我们这是去哪儿?”   谢蕴:“城外庄子。”   “你这几日都是忙庄子上的事?”   谢蕴:“不尽然。”   “你与程敬旧识。”   谢蕴:“不是。”   “到庄子需多久?”   谢蕴:“一个时辰。”   “你对程敬有恨。”   谢蕴:“显而易见。”   两双视线,一道探究,想要将她眼底的那些浓墨瞧个清楚,一双坦然,无畏无惧。   静默一瞬,谢蕴主动问:“二爷还有什么问的?”   戚钰胸口憋闷,沉出口气,声音低了些,透出几分无可奈何,“为何?”   “不便告知旁人。”   “我是旁人?”戚钰指着自个儿问。   谢蕴淡淡挪开视线,未答。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1]那合该是世上最为亲近之人,但她与戚钰不是。   “谢蕴,你我知之甚少,但我愿意剖心与你深交一回,不知你是否也愿意?”郑重的声音响在车厢。   半晌后,听得一句轻飘应答。   “不必。”   一颗心沉了底,喉口翻涌着些酸涩,又闷又沉。   戚钰掀起车帘,扭头瞧向窗外,薄薄一层日光洒下,他忽的通透了些。   这桩亲事,非他一人不愿。   赐婚圣旨下了姑苏,饶是不愿,她也只能顾全大局,嫁进国公府。   而那些冷待与嫌恶便也说得通了。   至于他以为的气恼,将他赶去书房的闹脾气,怕也只是她对这桩亲事的不满,是以不论他如何做,都不见她欢喜。   她满足他对娘子的期待,他却不是她想要的良人爱侣。   戚钰沉沉呼出口气,扭头问:“你可想我入仕途?”   “二爷的事,非我能过问的。”谢蕴眼皮未动道。   “别喊我二爷!”戚钰陡然提声,对上那双眼,又哑然失火,“喊我一声夫君。”   谢蕴瞧着他,许久未动。   戚钰偏头笑了声,自嘲道:“也是,若非那道圣旨,我这种混账,如何做得了你夫君。”   谢蕴憋了憋,终是扭头,略显刻薄道:“二爷又何必惺惺作态。”   想她替他打理庶务,他与梁青瑶琴瑟和鸣?   这般齐人之福,休想!   戚钰被她眼神刺痛,微张着嘴,竟是没说出话来。   “二爷既是问完话了,便下车吧。”   .   戚钰回府时,已近午时。   冬瓜迎上来问他,晌午在哪里用饭。   “我睡会儿,别吵。”戚钰抬步入了院子。   余光瞥见墙根下的光秃树苗,定定瞧了几瞬,道:“拔了吧。”   “啊?”   “那不耐寒之物,本就不该植在邺都。”戚钰道。   闻言,冬瓜附和点头。   见门关上,才嘟嘟囔囔的走到墙边,“早便说了嘛,天冷不宜种,如今落了霜,愈发活不成了……”   梁青瑶定亲之事,谢蕴是听永嘉公主说起的。   彼时庄子上的事已然料理得大差不差,不必日日往外跑。   永嘉公主叹了口气,“那张寅……不成器。”   谢蕴垂着眸子想,这两桩亲事倒是不尽相似,退不得,欢喜不起。   只是梁青瑶比她好些,最终还是退了亲。   谢蕴唇角轻抿,笑道:“年关将近,大嫂那里不少事需得帮衬,儿媳怕是不得空时常侍奉母亲身边,母亲若是愿意,便将青瑶郡主请来,在府中小住些时日吧,也添些热闹。”   白珠儿一口茶险些喷出来,目瞪口呆的扭头看她。   永嘉公主神色微异,“你当真如此想?”   谢蕴颔首,“郡主上无父母兄嫂,一人守岁难免凄凉。”   白珠儿咳了一声,给谢蕴使眼色,犹豫道:“不好吧……”   永嘉公主思忖片刻,道:“老大媳妇儿,你让人将微雨阁收拾出来。”   谢蕴与白珠儿出来时,永嘉公主身边的嬷嬷已差人去王府递话了。   行至岔路,白珠儿一个没忍住,挑明道:“弟妹,青瑶郡主对二郎心意不一般,你让她住到府上来,岂不是……”   谢蕴唇角微笑,“多谢大嫂挂忧,二爷与郡主是表亲,他们若是有情,有我何事?若是无情,又有我何事?”   白珠儿:“?”   没听懂。   谢蕴微微颔首行礼,“大嫂先行。”   白珠儿略懵的转身,带着丫鬟走了。   听雪想问什么,被问月扯了扯袖子,轻轻摇头。   翌日,两辆马车停在了戚国公府门前,小厮们进出搬腾箱笼,一道弱柳扶风的身影被丫鬟搀扶着入了府。   云七堂。   门口伺候的丫鬟打起帘子,嬷嬷领着梁青瑶进来,笑道:“殿下,青瑶郡主来了。”   “阿瑶多谢姑母挂念。”丫鬟上前解了披风,梁青瑶行礼谢恩道。   永嘉公主将手里的逗孩子的棉布老虎给了莹姐儿,脸上笑意未减,“此事你当真谢不得我,是你二嫂体谅你府中孤寂。”   梁青瑶轻咬了下唇,面上含笑,朝着软榻上的人盈盈一拜,“多谢二嫂。”   谢蕴淡淡扫她一眼,还未开口,倒是旁边坐着的白珠儿掩唇笑了声。   “上回见,郡主还称弟妹是二娘子,今儿倒是亲近了许多呢,果真是一回生二回熟。”   梁青瑶眼皮跳了一下,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   永嘉公主轻声道:“都是自家人,不必生分,喊嫂嫂适宜。”   “姑母说的是,阿瑶见过大嫂,二嫂。”梁青瑶脸色微僵。   白珠儿心情舒畅,起身与永嘉公主道:“见过郡主了,儿媳便先退下了,晚些再来给母亲问安。”   “你且等等”,永嘉公主抬了抬手道,“挑两个婆子去微雨阁伺候,你随阿瑶一道去瞧瞧,阁中布置可妥当了。”   “微雨阁?”梁青瑶诧异出声,上前撒娇央求道:“姑母,阿瑶想住从前那院子。”   永嘉公主柳眉微蹙,声音倒是温和,“你二哥二嫂燕尔新婚,那院子离得近,多有不便,你若是不想住微雨阁,便住云七堂旁边的竹风院吧,过来说话也离得近些。”   梁青瑶唇角微僵,勉强笑道:“阿瑶自是愿意离姑母近些的,只是微雨阁既已收拾出来,阿瑶也不好辜负大嫂好意,便住微雨阁吧。”   微雨阁虽远,但也不是没有机会,若是住在竹风院,一举一动都在永嘉公主眼皮子底下,那才是难行事。   “好,由着你。”永嘉公主笑道:“且去收拾吧,晌午过来用宴。”   “多谢姑母。”   谢蕴抱着莹姐儿轻拍,目送那道背影出了门。   东风她已送,望莫要辜负才好。 第21章 好疼   街上小贩吆喝声四起,木料楼梯被踩得咯吱响。   吱呀一声,厢房门被从外推开,来人刚伸进一只脚。   忽的,肩颈一沉,被一道力带着扑了进来,过肩摔在了地板上。   “砰!”   “戚!钰!”   两人发了疯,拳拳到肉,木桌椅子被撞倒,乒铃咣当,空中激起些尘土。   后背狠狠的砸在地板上,程敬一张脸疼得扭曲,恨不得将屈膝压在身上的人一脚踢下楼。   “说!”戚钰凶道,胸口起伏很快。   “说个屁!”程敬吼一声,额前渗出些细汗,“松开!”   戚钰未动,逼视道:“你老实与我说,你与谢蕴何时相识,又有何仇怨?”   程敬气得咬牙,长腿一勾,用了狠劲儿一翻,砰的一声闷响,两人姿势相转,腰臀处挨了一脚。   程敬回敬一拳,手臂压在他肩颈处,怒气冲冲:“你他妈疑心什么!”   戚钰怔了一瞬,神色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我只想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程敬冷嗤一声,“老子怎么知道!你家那个,跟疯狗似的——”   话未说完,脸上挨了一记。   “嘶!你还敢动手?!”程敬利落揍在他左脸。   戚钰头微偏,气息不匀的吼:“你再骂她一句试试!”   程敬衣襟几近被他撕裂,卡在后脖子上,似是破了油皮,拉扯得那块皮肉生疼,他沉沉喘了口气,忽的松手,翻身靠墙坐在地上。   喘息一瞬,戚钰也翻身坐在他旁边,片刻后,声音安静道:“你告诉我吧。”   程敬没出声。   “我如今就是傻子,想不通你那日为何欺负你嫂嫂,不明白谢蕴瞧你的眼神,分明我与她才是夫妻,但我们之间好似隔着什么,她不愿与我亲近,不接受我的讨好,而她看你时,目光实实在在,怨也好恨也罢,那样真实的情绪,只在你身上瞧见过。”   喃喃低语,当真是不明白。   程敬沉出口气,朝旁边吐出一口血唾沫,声音低沉,“没瞒着你什么,她那些个怨恨,皆因崔芙。”   话音稍顿,他又补了一句,“就我那嫂嫂。”   “你为何欺辱你嫂嫂?”   程敬唇角嘲讽勾了下,目光垂着落在一旁的炭盆上,“这你不必管。”   “我跟谢蕴几次见过,多是恶语相向”,程敬说着‘哦’了声,“倒有一次破例,你喊我出来喝酒那日,我从马场回来时,于途中遇见了她,七八个山匪围着,瞧着似是下杀手,她手臂不是伤了?那时她不想你知道,我便也没与你说。”   “山匪?伤了?”戚钰一骨碌,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双手抓着他衣襟,面色急躁:“你怎的不早说!”   戚钰微张着嘴,神色有些木,回想起那晚,他呐呐道:“难怪那小丫鬟扒拉我,我许是抓着谢蕴伤口了。”   程敬不愿听他逼逼赖赖,一巴掌把他手拍开,烦道:“给老子撕扯成这模样,一会儿怎么出去!”   他再是不要脸,也不想衣衫不整的打长街而过。   程敬整了整衣襟,又道:“我知道都告诉你了,至于旁的,无能为力,你自求多福吧。”   他说罢,嗤笑一声,“她不与你亲近,你便去亲近她啊,床头打架床尾和,躺在一张床榻上,她能奈你何?”   戚钰踹他一脚,不悦道:“污言秽语!”   程敬笑得浪荡又嘲讽,眸底却是盛满了寒光,“这算得什么污秽,我的纯情少爷。”   见过最肮脏的,才知这已然如玉石菩萨纯净了。   “你说,我若不……去读书科考吧?”戚钰犹豫问。   谢蕴虽是没说,但瞧得出来,她所欣赏喜欢之人,是满腹经纶的君子雅士。   武夫粗犷,他这样只会养马的混子更是入不了她的眼。   但他不想岁岁年年这般僵持,他想与她情投意合,成百岁之好。   “那还是指望你儿子快些。”程敬张嘴就是一句。   被浇了个透心凉,戚钰气得瞪他。   程敬稍一动,顿时嘶了声,感受到后背微湿黏腻,忍不住骂:“混账东西,跟你地上滚那一遭,伤口又裂了。”   “什么伤口?那日你也伤着了?”戚钰扯他衣裳,又嘲讽一句:“真厉害。”   “别动了”,程敬拍掉他的手,悠悠道:“因那日闹出的事,被我大哥行了家法。”   “你大哥可还好?”戚钰真诚问。   “嗬,我在床上躺了两日,他也歇了五日,今儿才销假去当值。”程敬半挑着唇角,笑得邪性。   他说罢,撑墙站起,“这段时日,马场那边你多看着些,我要养伤。”   “可脆弱死你了。”戚钰随口嫌弃道。   “那不能,没看见某些人遭报应,阎王还舍不得收走我这条命。”   .   四宜堂。   窗棂撑开一道缝,日光漏进窗沿。   旁边摆放着的软塌上,谢蕴腿上盖着毯子,正坐着翻看书册,面前矮桌上,摆放着一盆绿梅。   室内静谧,问月坐在一处焚香,听雪坐于另一侧埋头剥栗子。   忽的,院子里一道脚步声,紧接着,门前帘子被人一把掀起,侧身进来。   谢蕴抬眼瞧去,戚钰已行至跟前。   小霸王瞧着狼狈,脸上几处青紫,一身劲装尘土斑驳,肩颈处更是被撕裂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中衣,实在不得体。   倏地,谢蕴右手衣袖被轻轻挽起,目光落在上面,似是在寻什么。   手臂光洁,腕间有一只白玉镯,愈发衬得纤细莹白。   戚钰手未停,将她握着书册的左手衣袖也挽起。   手指捏着那薄薄一层洁白里衣,忽的动作顿住。   那样漂亮的手臂上,吻着一道狰狞伤痕,一指余长,血痂刚去,皮肉微皱泛着粉红。   戚钰自幼舞刀弄枪,身上也伤过,一眼便知,她这伤口有多疼。   他目光定住,喉咙狠狠滚了两下,喑哑问:“怎的不与我说?”   那日不欢而散后,他们便冷着了,只偶尔片刻在云七堂问安时见过,未曾说话。   他此举突然,谢蕴怔了一瞬,将衣袖拿下来遮住手臂,淡淡道:“没有必要。”   她不愿争吵,戚钰也似乎自那日马车上后,便精力疲竭,闻言,不似往常追问缘由,又或许,是知道的。   戚钰从怀里掏出几只瓷瓶,挑拣片刻,将一只白鹤纹的放在了矮桌上。   “这是宫中御医的,可舒痕淡疤。”   “这两瓶有止血凝伤之效,很好用。”   他说罢,将手中另两只瓷瓶也放下,垂着眼静默一瞬,转身欲走。   忽的,衣袖被轻轻扯住,抬起的脚步一顿,而后缓缓放下,没抬眼,视线不转的盯着衣袖上那两根纤细手指。   谢蕴看着面前的人,耷拉着脑袋,丧气的很。   她将后被放下的那两瓶药塞进他手里,“你留着吧。”   戚钰捏着两只瓷瓶,沉默片刻,主动道:“那日城外之事,程敬方才与我说了。”   谢蕴‘嗯’了声,她已然猜到了。   “府中护卫,你都能用,若再出城,带着几个吧。”戚钰又道。   “你脸上的伤,是与程敬打架弄的吗?”谢蕴却是问。   戚钰微抬了下眼,撞进她的视线,又慌张移开,点了点头。   不知安了什么心,他小声嗫喏一句:“他打得我好疼。”   谢蕴未言语。   戚钰逐渐神色讪讪。   心中羞恼,不自量力,竟想与崔芙相比。   “戚钰。”   片刻后,谢蕴忽的唤了一声。   听惯她疏离的喊他二爷,听得这一声,戚钰顿时脊背有些麻,耳根偷悄悄染了红霞。   她嗓音轻,像极了呢喃,这两个字也唤得比旁人动听。   “嗯。”他低低应。   “去做你想做的吧。”谢蕴又道。   “嗯?”戚钰不解。   “你先前问我,是否想要你科考入仕途,男子建功立业,于家族裨益,我不看重这些,你做你想做的便好。”   没了寒窗苦读那三年,针锋相对似也淡去,少些苦心造诣,也少些蹉跎。   她只想他快些与梁青瑶互通款曲,她也好早些离开。   戚钰双眼骤然亮了,唇角压不住的喜色,“你……这话,真心实意?”   “自然。”谢蕴微微颔首。   戚钰胸口似是被塞了一团棉花,涨得满满的,又软乎乎。   这是心悦吧?   因心悦他,所以愿意成全。   “青瑶郡主住进了府里微雨阁,你若是得空,便去瞧瞧吧。”谢蕴视线落在书册上,似是随口一句。   戚钰脑子晕乎乎的回到书房,脚下步伐虚浮。   “二爷,您这是怎的了?”冬瓜从檐下冒出来,担忧道。   戚钰将面前晃的手拍掉,回了神。   她刚刚还说了什么?   不记得了。   “我院子里的青橘树呢?”戚钰看着光秃秃的墙根问。   “?您让我拔了啊,都好些天了。”冬瓜一脸莫名道。   “……就你手快?”   “而且那树苗都冻死了,二爷若是还想种,还是等明年开春吧。”冬瓜又道。   “哪里就冻死了?这天儿不挺热的。”   “?”   晚间去云七堂问安,戚钰沐浴过,换了身干净衣裳,只是脸上青紫斑驳的伤遮掩不了。   顶着被亲娘絮叨教训的烦,他抬脚进去。   谢蕴已经到了,坐在那张软榻上,看着旁边莹姐儿露着两颗小米牙咯咯笑。   有一瞬,戚钰好似看见了她为人母的模样,温柔和煦。   顿时心口一阵痒意。   “钰哥哥。”   略显突兀的一声,戚钰扭头看去,瞧见了坐在永嘉公主下位的梁青瑶。   一双眉不自觉皱起,问:“你怎的在这儿?” 第22章 茶   梁青瑶脸色一僵,委委屈屈的站起,“钰哥哥这话,是不愿瞧见我,既如此,阿瑶走便是,何必碍你眼。”   “你二哥哪里是这个意思?”永嘉公主抬了抬手,又瞧向戚钰,似是斥责道:“成日里不见人,又是去哪儿了,脸上的伤如何弄得?”   “谁知道呢”,戚钰耸了耸肩,一副混不吝的模样,话张口就来,“许是吃酒醉了,被人套了麻袋揍了一顿。”   永嘉公主瞪他,想训人,但到底是碍于屋里坐着这么些人,给他留了几分脸面。   戚钰视若无睹,颠颠儿跑到软榻上,挨着谢蕴坐下了,手指挠了挠莹姐儿软乎乎的小下巴,啧了声,嫌弃道:“都是肉。”   白珠儿:“?”   永嘉公主毫不客气道:“你小时候比莹姐儿胖多了,爬都爬不动。”   戚钰大言不惭的反驳,“那是我懒得动,旁人逗我,我便要爬?又不是狗。”   谢蕴微微闭眼,忍了这粗鲁言语。   忽的,却是听耳边低声问:“你喜欢孩子?”   谢蕴微微抬眼,对上戚钰的目光。   两人之间隔着莹姐儿,他上半身躬着,手肘撑在膝上,目光自下而上,映着旁边烛色,沉静且清透。   只是单纯询问,或是好奇,没有旁的意思。   谢蕴收回视线,用巾帕将莹姐儿嘴角晶莹口水擦掉,淡声道:“莹姐儿很惹人疼。”   这话模棱两可,戚钰‘哦’了声,不做纠结,压低声音,羞涩道:“我们日后也会有的。”   倏地,谢蕴握着莹姐儿的小肉手狠狠一颤,眸光半晌未动。   戚钰捱过那羞臊,再抬眼,才发觉她神色有异,懵道:“怎么了?”   谢蕴抿着唇角,将眼眶里的酸涩憋了回去,却是没答。   梁青瑶今日刚来府中,是以,永嘉公主留了他们在云七堂用饭。   戚国公今日下值稍晚,脱去身上厚重的大氅,净了手,道:“这几日要落雪了。”   “腿又疼了?”永嘉公主细眉微蹙关切问。   戚国公握了握她的手,“不碍事。”   半生戎马,身上难免落了旧伤,哪怕用最好的药将养着,一遇着变天,骨头还是疼。   一扭身,瞧见戚钰青紫的脸时,他眉头顿时皱起,粗声训斥:“成日不干正事,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我倒是想干,你们又不让。”戚钰直接道。   戚国公没好气道:“那你倒是说说,想干什么?”   “我想养马。”戚钰满目天真,当真答了。   话音未落,还不等戚国公开口,永嘉公主便一口回绝了。   “不成!”永嘉公主瞪他。   戚钰一脸的‘我就知道’,闭了嘴也不纠缠。   谢蕴将一旁梁青瑶唇角压不住得意与喜色,尽收眼底。   .   用过饭,天色已然黑透。   谢蕴无意多留,行礼后便要走,却是听永嘉公主唤了声。   “阿蕴先等等。”   白珠儿见状,道:“我去瞧瞧莹姐儿。”   “去吧”,永嘉公主应了声,又与身旁的梁青瑶道:“阿瑶今日也乏了,回去歇着吧。”   梁青瑶唇动了动,起身行礼告退:“多谢姑母体恤。”   谢蕴随着永嘉公主去了寝屋,厅堂里几人也先后走了,只剩得慢吞吞的梁青瑶,和一摊泥似的瘫在椅子上的戚钰。   丫鬟们鱼贯而入,将桌上盘盏碗筷利索收拾了。   梁青瑶走过去,娇声道:“钰哥哥,外面好黑。”   戚钰手里摆弄着那方沾了莹姐儿口水的丝帕,缠紧手腕,又松开,漫不经心道:“哦,那你多提两盏灯笼。”   月白色帕子,一角绣着朵梨花,分明是女儿家的东西。   梁青瑶神色微僵,“这是哪里来的,倒是不见你用过。”   “我娘子的”,戚钰抬了抬眼,“你还不回去?”   话真多,烦人的紧。   不像谢蕴,多是坐在那里看书,模样冷淡恬静,对他不爱搭理。   “我怕黑,你送我回去好不好?”梁青瑶伸手揪住他袖子,晃了晃,撒娇道。   “不好。”戚钰往旁边挪了挪,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挣脱,“别拉扯我。”   他说罢,往外面看了一眼,风重,将树枝吹得哗啦啦响,听着有些渗人。   “多吓人啊,我娘子也怕呢。”戚钰缩缩脖子,理直气壮道。   他是在等谢蕴?   梁青瑶脸上的神色终是维持不住,嫉妒烧得心口冒火,语气却是可怜巴巴的,“可我还有事与你说。”   “何事?就在这儿说罢。”   梁青瑶余光扫过某处,忽的抬手,帕子掩唇,泫然欲泣道:“钰哥哥,我知你因我定亲之事恼我,可我也没法子,娘娘说亲,不敢推拒。”   那道身影顿住。   “钰哥哥,你帮帮我,我不想嫁给张寅。”梁青瑶说着,泪珠滚过脸庞,瞧着委屈又伤心。   戚钰有些烦道:“你不愿便去跟娘娘说,与我哭甚?”   总不能想让他去替她求情吧?   说罢,便瞧见谢蕴带着两个丫鬟目不斜视,径直走过。   “欸?”戚钰瞪圆,赶忙起身,疾行几步追了上去。   厅堂中,梁青瑶盯着那两道身影行入黑暗,淬了毒的眼神中夹杂着慌乱。   外面,东风烈烈,吹得厚重衣角簌簌作响。   “我们一起回去呀。”戚钰行至谢蕴身旁,主动道。   听雪看了眼她家姑娘,忍不住偷笑,与问月一同落后两步。   光影落在身后,戚钰忍着怦怦跳的心口,手指不自觉的往旁边,刚触到她的大氅,指尖颤了颤,忍不住蜷缩着握进掌中。   “哈哈,这月亮真圆啊。”   这一声突兀,便是其中的紧张展露无遗,那尬笑愈发显得有些难以言喻的尴尬。   谢蕴浑若未觉,顺着他的话抬眼看去,乌云黑沉,皎皎月光隐在其后,哪里瞧得出什么。   只她这一动作,戚钰那些紧张顿时散了,好奇问:“母亲方才留你做什么呀?”   谢蕴收回视线,“送了我一套茶具。”   “哦,你喜欢这个?”   “你马场之事,有几人知晓?”谢蕴没答反问。   戚钰愣了下,‘唔’了一声,“就你我,程二,还有梁青瑶知道。”   他说罢,又解释:“你方才也瞧见了,父亲母亲不会让我去养马的,世家就是有许多规矩脸面,我不想与他们吵,便索性不说了。兄长这些年不在家中,知不知晓,无甚要紧。”   谢蕴没作声,听他絮絮叨叨的说自己的事。   “最初是我想养马,那段时日,用了不少银子,母亲嫌弃我花钱太甚,扣了许多月例,程二那时,身上也没多少银子,这事被梁青瑶偶然听见了,填了些空,虽是横生许多枝节,但好在有惊无险,你可喜欢跑马?明日我带你去吧,马场里近日生了几头小马驹,还在吃奶,与莹姐儿一般可爱,我带你去瞧瞧?”   “……”谢蕴有些无言,若是兄长知晓,自己闺女被亲弟弟与马驹作比,只怕是有心再抽他一顿鞭子。 第23章 雪   翌日,戚钰未如愿带着谢蕴去马场。   天地雪茫茫,不见日光。   戚钰趴在窗前叹气,怎的就偏巧今日落了雪呢。   老头子的嘴真是比城外百泉寺方丈的都灵。   地上已然积了一指厚的雪,踩上去松软,嘎吱的响,能听到隔壁院子几道兴奋欢喜声。   在姑苏不曾见过这般大雪,风卷着雪花飘动,似是春日里的梨花落白。   听雪也稀罕的很,不嫌冷的在院子里踩雪玩儿。   谢蕴坐在软榻上,伸手去接窗外的落雪,微凉触及掌心,有一瞬的痒意,又在刹那间化成水渍。   忽的,院外跑近一人来,身上披风被风掀起,笑容意气飞扬。   “踩雪有什么好玩儿的,二爷带你们去玩儿呀!”   话是跟院子里模样兴奋的丫鬟们说的,眼神却是瞧着窗前靠在软榻上的人,灼灼目光,让人很难不瞧见。   听雪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噗嗤笑了声,哒哒哒跑进屋里去缠谢蕴,“姑娘就去吧,下雪好玩的紧~”   听雪幼时便到了谢蕴身边,比她和问月、羌弥都小上几岁,难免会对她哄着些。   谢蕴初初还能不为所动的看书,被缠得狠了,只得放下书卷,随她们一道去。   戚钰也不出声,只立在廊下静静等着。   瞧见谢蕴穿着厚重披风出来,咧嘴笑得开怀,蹭过来两步,动作轻柔的将她披风上的兜帽替她戴好。   谢蕴眼睫微颤,没顾礼数,先行一步,“走吧。”   戚钰倒是不在乎这些,乐陶陶的跟在她身后。   出了四宜堂,谢蕴才问了句,“去哪儿?”   戚钰一个箭步跨上前来,走在她身侧,四目相对,忽的露齿一笑,“保密!”   谢蕴:“……”   真想转身就回去。   似是瞧出了她的想法,戚钰半边身子挡在她身后,离得近了,两人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热意。   谢蕴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一寸,脖颈脸颊透出些粉。   戚钰说的地方,是府中一个园子,离四宜堂不远,但因此处无人来,地上积雪洁白。   戚钰蹲下,抓了把雪,团成一个球,瞧了眼身后丫鬟们各色的眼神,笑嘻嘻道:“看我做甚?堆雪人,会吗?”   听雪猛点头,“听过的!”   戚钰笑了两声,视线落在谢蕴那张淡色脸上,又忍不住勾唇,“今儿不堆雪人了。”   “啊?”听雪刚有样学样的抓了把雪,闻言茫然抬头。   戚钰笑得灿然,说出后半句:“堆个我娘子吧!”   谢蕴神色微异,似是有些无奈。   倒是丫鬟们神色热忱,互相交换着眼神,好不暧昧。   戚钰跟大爷似的,吩咐了事,站起来走到谢蕴身边,大着胆子握住她手腕,便是隔着衣袖,心也砰跳得厉害。   “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谢蕴还未出声,便被他拉着往前跑,发髻上步摇轻晃,乱了步调。   穿过拱花门,两人停下。   谢蕴怔怔瞧着面前景色。   苍木,白雪,黄橙橙的柿子挂满枝头,上面的雪白好似撒了一把糖霜,未尝便知甜。   戚钰扭头瞧她,那张一向白皙的脸,浮现出些粉红,唇瓣微启,轻喘着,呼吸该是烫的。   戚钰慌忙扭开视线,落在那像是挂满了小灯笼似的柿子树上,咽了咽喉咙低声问:“可、可还喜欢?”   谢蕴扭头,眉眼舒展,却是道:“我想吃一个。”   戚钰面上喜色藏不住,忽的,眼珠子一转,‘啊’了声,“你等我一下!”   说罢,转身朝外面跑去。   谢蕴一脸茫然困惑,却是没动,仰头看向那柿子树,山鸟鱼跃,天辽地阔,橙黄橘绿挂满枝,满树黄澄澄。   她刚想返回,让人去拿笔墨纸砚,将这景色留于纸上。一扭头,便瞧见戚钰扛着根长棍过来了,倒有几分少年人上树掏鸟蛋的架势。   谢蕴汗颜。   “过来,打柿子!”戚钰笑出一口白牙,朝她招手。   毕竟想吃柿子的是她,谢蕴忍了忍,抬脚朝他走过去。   戚钰将手里的长棍朝她递来,“握着。”   然后伸手一指树上的柿子,“打。”   谢蕴:“……”   棍子有些凉,她不自觉的挪了挪,握住戚钰刚抓过的地儿,手指染上些温热。   甫一举起来,长棍晃得厉害,谢蕴刚一使力,对准一颗圆润漂亮的柿子打去时,手里的棍子径直掠过,咣的敲在了树干上。   积雪簌簌,仰着的脸上瞬间冰凉一片,谢蕴还有些懵,耳边却是响起清亮笑声。   戚钰笑得是毫不遮掩,一双眸子底皆是笑意,察觉到她看过来的目光,还解释:“你比莹姐儿可爱。”   脸上的雪化成点点水渍,被霎时浮上的滚烫蒸干,谢蕴强忍窘迫羞臊,镇定的将手里的木根拍在他胸口,转身欲走。   心口有些堵,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为情,她长这么大,还没被谁这般瞧过笑话。   “欸!”戚钰慌忙把人拉住,歪着脑袋想要看清她神色,“你生气啦?”   谢蕴没出声,垂着眼挣了挣被他握住的手。   “别气别气!”戚钰连忙道,“我以为你会呢,来,我教你!”   他说着,将倒在雪地里的棍子捡起,“打柿子最好玩儿了。”   谢蕴脸上的臊意消退,被他抓着重新握住木棍。   这次戚钰没松手,抓在她手下面的位置,整个人站在她身后,似是将人圈在了怀里抱着。   谢蕴能感受到后背紧贴的热意,以及那双手的力气。   木棍不似在她手里那般摇摇晃晃,被他握着,很是稳当。   谢蕴心想,欺软怕硬。   “这样,敲这儿。”戚钰带着她,轻敲在了枝丫上,上面挂着的几个柿子顿时滚落,砸进了松软积雪里,轻巧又利落。   枝丫上的积雪被震下来,伴着星星点点的白,她被拉着微微侧身,一张脸躲进了他怀里,闻到了他身上温热燥意的淡淡熏香。   “如何?这次没冰到你吧!”头顶上声音响起,透着股青蠢少年气。   谢蕴后退一步,离开那熟悉的怀抱,鼻息间好似还能闻见熟悉的熏香淡韵。   戚钰怅然若失一瞬,跑去将那几颗柿子捡起来,扯着披风兜着。   谢蕴伸手要接,戚钰稍稍避开她的手,“太凉了,你别碰。”   出来时,几个丫鬟哪里在好好堆雪人,一颗颗雪球砸在人身上又散开,听雪跑得脸蛋红扑扑,瞧见谢蕴时,嘿嘿笑着,将手中雪球朝她扔去。   “欸!”戚钰半边身子侧过来。   雪球捏得不实,砸在披风上轻轻的一下便散了,只沾了些沫子。   与谢蕴视线对上,戚钰有些讪讪的挪开。   听雪却是笑得一脸得逞。   啪的一下,后背挨了一颗雪球,只见问月满脸不赞成的瞧她。   “多谢。”谢蕴如是道。   “不必”,戚钰说着顿了顿,老实交代:“不疼。”   游廊上,冬瓜已经将炭盆烧着了,深藏功与名的拎着那木棍退下了。   戚钰:“走,我给你烤柿子吃。”   这吃法倒是新鲜,谢蕴抬脚跟上。   柿子蒂没摘,挨个儿被摆放在炭盆上架着的铁板上,薄霜被火烤化,铁板滋滋滋的响,片刻后,清甜香气便飘了出来。   谢蕴伸手想翻一下,免得烤糊了。   啪的一声,手背被轻拍了下。   对上她似是谴责的视线,戚钰眼睛圆溜溜,理直气壮道:“烫手。”   谢蕴深吸口气,收回手,示意他:“翻一下。”   “不用,外面的皮又厚又涩,不好吃。”   “……”   半晌后,戚钰拿了一个掰开,喂到了谢蕴嘴边,“你尝尝。”   这般姿态实在亲密,谢蕴脸微红,伸手要拿,却是听见如恐吓的一句。   “很烫的,手指会烫出燎泡。”   似是读懂了她的神色,戚钰又道:“我皮糙肉厚的不碍事。”   谢蕴抿了抿唇角,终是就着他的手,咬了口送到嘴边的柿子肉。   很甜。   如挂在枝头时,她想的一般。   谢蕴吃了几口,便用帕子拭了拭唇。   “不吃啦?”戚钰强装镇定的问,耳根却是着了火。   谢蕴微微颔首,便见他嘟囔一句‘浪费’,就着她吃过的那半个,几口吃了个干净。   谢蕴心下一顿,想说什么,终是没开口,扭头瞧向一旁玩闹的丫鬟。   园子外,一众人驻足片刻。   “罢了,不必扰了他们。”永嘉公主含笑道。   嬷嬷撑着伞随着转身,也忍笑道:“殿下可放心了,二爷与二娘子恩爱着呢。”   永嘉公主余光不动声色扫过一旁的人,似是闲话道:“阿蕴那般才情才性,天底下哪家儿郎娶到都是高攀,二郎虽是浑,但又不心瞎眼瞎,相处几日,将人放在心尖儿疼,早晚的事。”   “殿下说的是。”   “阿瑶成婚日子定了明年春?”永嘉公主问。   梁青瑶垂眼道:“是。”   “也不远了,回头让人带你去库房里挑些东西,当是我这做姑母的为你添妆,日后夫妻同心,好好过日子,往前不必追忆,往后不必惦念,你所念所想之人,皆安。”永嘉公主柔声叮嘱。   咚的一声,梁青瑶一颗心沉了底,脑子里几声嗡鸣。   她、她瞧出了自己的心思!   梁青瑶几乎失神的盯着永嘉公主。   旁边嬷嬷提醒,“郡主……”   “姑母……”梁青瑶颤声喊。   永嘉公主给了嬷嬷一个眼神,后者带着一众丫鬟后退几步,垂首闭耳。   永嘉公主看着梁青瑶,目光依旧温和,“我自然盼着你好,你二哥也是如此,他与你一同长大,你应当知晓,他当真是将你当妹妹,待你成亲,定然也会与你二嫂为你添妆。”   这话已然是明示,她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心思,实则都被看在眼里。   梁青瑶还有什么不明白,永嘉公主方才说赏雪,不过是借个由头来让她亲眼看着戚钰与谢氏恩爱。   脸上火辣辣的,浑身却是冷得紧,仿若被扒光了衣裳跪在这冰天雪地里,周遭目光嘲讽,窃窃私语声都在嘲笑她自不量力,蚍蜉撼树。   忽的,身后两道凌乱的脚步声和低唤响起。   “……别跑,仔细冲撞了殿下!”   永嘉公主拧眉瞧去,嬷嬷被示意,上前拦了。   “哪个院里的丫鬟,这般没规矩?”   小丫鬟慌张噗通一声跪下。   未及开口,身后的冬瓜追了上来,先行禀报道:“殿下万安,这丫鬟不是咱们府上的,她有急事寻二娘子,小的这才将人带了来,还请殿下恕罪。”   “别跪着了,起来吧。”永嘉公主道,“既是寻二娘子的,便将人带进去吧,莫要说我们来过。”   “是,多谢殿下。”   园子里,听雪握着雪团笑嘻嘻的扭头,却是瞧见了崔芙身边的丫鬟,‘咦’了声,立马招手,“青鱼!”   又欢喜问:“你家姑娘也来了吗?”   她要有糖吃啦!   青鱼看了看她,视线捕捉到游廊上的谢蕴,疾行过去,跪下叩首哭道:“求姑娘救救我家娘子!”   谢蕴站起,“别跪着,起来说话,崔姐姐怎么了?”   青鱼抬起哭红的眼,泣不成声:“姑娘……我、我家娘子出事了!”   “咚。”   一声闷响,谢蕴手里温热的柿子摔到了地上。 第24章 禁足   园子里霎时静了, 丫鬟们满脸茫然无措的瞧向游廊。   漫天的白,晃得人眼晕。   片刻,静止的画面动了。   谢蕴疾步步下台阶, 冷声喊:“羌弥, 跟我来!”   戚钰心里一抖,怕不是程二那混球又惹了事端!   当即默默跟上。   呼啦啦一群人出来, 那边未走远的永嘉公主一行瞧了过来。   谢蕴脚下生风, 脸色沉冷,哪还有平日里的恭顺温柔。   嬷嬷斟酌道:“怕是出事儿了。”   “那丫头哭成那模样, 该是要紧的。”永嘉公主沉吟道。   “可要奴婢……”   永嘉公主摆摆手, “不必,有二郎同行,若是需要帮忙,他自会差人来。”   一行人脚步匆匆, 戚钰偷悄悄觑一眼谢蕴脸色,诺诺道:“我让人去套马车……”   谢蕴‘嗯’了声。   戚钰连忙扭头示意冬瓜, 后者跑着去了。   途径四宜堂, 羌弥回去取了药箱。   从清早到此时, 雪一直没停, 街上行人三两, 尽躲在街铺檐下行走。   马蹄声啪嗒作响, 戚钰掀帘瞧着窗外, 竖着耳朵听那丫鬟哭诉, 心里惴惴不安,生怕她下一句便提及程二。   “……伺候太夫人时, 分明是那嬷嬷没拿稳玉簪摔了,可太夫人非说是我家娘子摔的, 还说那是老侯爷送的,发了好大一通火,我家娘子不好争辩,自请禁足,谁知老夫人不肯,将人罚了跪……她明知我家娘子腹中有孕,还让娘子跪在了门外……”   青鱼一双眼红肿,哭声呜咽,“雪那样冷,跪了半个时辰,我家娘子起来时,身子都僵了,被那没长眼的嬷嬷撞了一下,便狠狠摔下了石阶,当即出了血,阿鸢姐姐见状,要去请大夫,却是被拦了下来,奴婢身量小,偷偷从后墙的破洞里爬了出来,这才来求姑娘……”   戚钰听得红了眼眶,刚想说可以去找程二,忽的又想到在侯府那日情景,默默咽了回去。   那程二也不是好东西。   “侯爷呢?”谢蕴问。   青鱼说着又要哭,“侯爷出京了,年前要去京畿巡查要务,昨日走的……若是侯爷在,我家娘子也不会……”   “他在也无用,愚孝东西。”谢蕴冷声打断,脸上神色愈发难看。   戚钰咽了咽喉咙,脑子记下了。   回去得与他娘说,谢蕴若是摔了东西,也不能骂人!   马车将将停下,谢蕴便掀帘子跳了下来。   戚钰刚要跟上,被人从身后一扒拉,咚的坐下了,只见那编着粗辫的姑娘已经先他一步,弯腰下了马车。   好吧,她有用。   戚钰心里默念一句,跳下马车,却见谢蕴还未进去。   “戚二娘子稍候,容小的去通报一声。”门口护卫道。   谢蕴冷嗤一声,“报哪儿?是报念安堂,还是沁梅院?”   护卫顿时脸色一僵,表情讪讪。   谢蕴抬脚便要往里走,两杆长矛唰的挡住了去路。   “戚二娘子若是硬闯,便休怪我们动粗了。”护卫道。   羌弥手刚摸到腰间,便听叮铃咣当几声,那两个护卫被踹倒在地。   戚钰收回腿,居高临下,面色不虞的问:“你二爷还在这儿呢,你想对谁动粗?”   话音未落,身前的人已经跨过地上东倒西歪的长矛,入了府。   戚钰也没多与那护卫纠缠,抬脚跟上。   那护卫脸色难看,低声与小厮道:“去禀报太夫人,国公府二爷二娘子来了。”   “是。”小厮慌慌张张的跑着去了。   谢蕴几人行至沁梅院,只见门口守着两个婆子,屋里隐约传来哭泣挣扎声。   “娘子!”青鱼闻声,哭着便要往里面跑,被那两个婆子一把推倒在地。   戚钰眉头顿时皱起,刚想动手,一道鞭子破风而起,抽在了那两人身上,顿时只听‘哎呦’呼痛声。   “羌弥,先跟我进去!”谢蕴道。   “是!”   戚钰身为外男,自是不好入内,眼瞧着那道浅黄身影失了稳重端庄,发髻上的步摇晃得厉害,不过几步便飞了出去。   听雪和问月也没进去,将摔倒在地的青鱼扶了起来,让她去拿绳子。   “绳子?”   问月‘嗯’了声,抬脚将那欲走的婆子一脚踹进了雪里,“将她们绑了。”   戚钰微张着唇有些震惊。   这丫头是院子里最温柔的了吧?   青鱼险些又哭了,“可、可她们是太夫人院子里的人啊……”   “照她说的做!”一道粗粝男声破空砸来。   戚钰回头,便见程敬拎着马鞭大步流星而来,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黑色氅衣,沾了许多雪沫子,印堂发黑,一张脸紧绷,活似阎王。   还扯着一背着药箱的老大夫,后者皱着张脸,脚步被拽得虚浮,叫苦不迭。   “二、二爷!”青鱼这回是真的哭了,扑通一声跪下,将人拦了,“我家娘子今日身子不好,二爷别去气她呜呜呜……”   “滚开!”程敬甩开抱着他脚的丫鬟。   刚要动,手臂上一道力,将他压在了原地。   “你也要拦我?!”程敬恼怒扭头。   戚钰低声喊:“你进去做甚!”   那日情景历历在目,谢蕴方才进去,戚钰哪敢放他进去?   况且谢蕴今日带在身边的那丫头,长鞭挥得风起,怕不是得打起来!   那些扯不清的杂乱事,程敬未与戚钰说过,此时愈发说不清,不耐的将他手甩开,只道:“别管我!”   戚钰飞快的反手又将人抓住,“你当我想管?里面那位出了事,我娘子带人进去了,你莫要在此时去寻衅滋事!”   “我他娘的知道!!!”程敬怒吼一声,一把甩开他的手。   不等戚钰再来抓,又听他吼道:“再拦我耽搁时辰,你我兄弟别做了!”   程敬这厮,惯常没个正经模样,与谁都能说笑两句,若是惹他不快,翻脸也很快。但是翻过便罢了,不入心,下回见,还能与人喝酒玩笑。   眼下这般双目赤红,声嘶力竭的模样,戚钰还是头一回见。   也瞧清楚了他眸中神色,不似作假。   戚钰动作一顿,程敬已经扯着那大夫入了院子。   他思索一瞬,赶忙抬脚跟上。   又闯一次。   但他是为了拉架呀!   主屋门窗紧关,屋内清淡熏香几欲闻不到,血腥味浓重,还有一股苦涩的药味。   屏风前,一不惑之年的瘦高男子垂首站着。   屏风后,两个嬷嬷压着床榻上的崔芙,正端着药碗强行灌入,床榻上已染了一片鲜红。   “唔唔……”崔芙身子蜷缩,腹中疼得厉害。   她发髻散了,泪珠不断滑过脸庞,下颌被掐得生疼,苦涩的药汁止不住的滑入喉咙,吞咽。   太疼了……   视线被眼泪模糊,身子使不上力,身下湿冷。   寒冷裹身,力气也尽失。   就在她以为要这样死了时,突然砰的一声,门被来人一脚踹了开来。   “谁!”嬷嬷斥声问。   隐隐绰绰,似有两道人影进来,那屏风前的大夫还未动作,身上被抽了一鞭子,下一瞬,穿着锦缎披风的女子跑进了内室。   他视线还未收回,猝不及防被长鞭勾住了脖子,整个人被甩出了门外。   谢蕴绕过屏风,瞳孔骤然紧缩,抓起一旁的瓷瓶砸在了灌药的嬷嬷头上。   砰的一声动静。   药碗同时一空。   榻上的崔芙已然没有动静,气息微弱,面色苍白,额前布满了汗,双眼泛红,眼皮无力的闭上。   “姐姐!别睡!”谢蕴拍拍她脸颊,泪水倏然滚落,看见榻上血迹,顾不得那往外跑的俩婆子,朝外面喊:“羌弥——”   “别睡,再等等,羌弥来了,她会医好你的……”谢蕴压不住的哭腔,伸手握住她的,两人的手,却是一双比一双凉。   羌弥将药箱打开,拿出了脉枕,“姑娘,将崔娘子的手给我。”   羌弥手指搭上那脉搏,脸色一变,“情况不好,姑娘且回避。”   谢蕴心里一凉,好似回到了前世那场丧礼。   满堂白绫,一棺椁置于其中。   羌弥翻出药箱里的参,放在崔芙嘴里咬着,顾不得冒犯,将谢蕴从榻边推了开来,伸手去解崔芙身上的衣裳。   “姑娘要有心理准备,崔娘子腹中胎保不住了,奴婢只能尽力护住崔娘子的性命。”羌弥边说边准备施针。   谢蕴忙点头,眼泪啪嗒啪嗒的掉,“定要护她性命!”   忽的,门口传来动静,门被人推开了。   谢蕴眉眼一凛,抓起那药碗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有些闷。   “滚出去!”谢蕴厉声道。   却是不想,来人脚步一顿,非但没出去,且要入内。   谢蕴迅速将帐帘放下遮好,刚走两步,迎面程敬已然进来,额前破了道口子,渗出了血。   不等谢蕴开口,程敬将拖进来的人推到她面前,颤声道:“大夫,这是大夫!”   谢蕴深吸口气,眼中的恨意半分藏不住,与惶惶不安的大夫道:“你且在此等着。”   说罢,将程敬推出内室。   “救救她,救救她啊……”程敬没动,喉咙狠狠动了几下,压不住的泣声。   谢蕴冷眼瞧着,“不想她死,就给我滚出来!”   要人性命的,从来都不只是病痛折磨,男女大防的规矩流言更甚。   今日若是程敬闯入崔芙榻边,瞧见她衣衫不整的模样,这性命,救与不救,一个结果。   门外,戚钰默默收回脚,看看谢蕴,又看看跟在她身后的程敬,视线转回来,落在谢蕴脸上,泪痕犹在,那双眸子也泛着潮湿。   “没事吧?”他低声问。   谢蕴摇摇头,吩咐一脸担忧的青鱼去烧些热水来。   门关上,几人等在廊下,静默到仿若能听见雪落声。   戚钰偷看几次,终是伸手,越过披风,握住了谢蕴的。   很凉,好似一捧雪捂在心口。   戚钰喉咙动了动,握紧了些。   程敬自出来便没说过话,垂着眼靠在墙上,唇干裂发白,瞧不出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忽的进来一嬷嬷,那双浑浊的眼在几人脸上打量而过,才垂首道:“戚二娘子,我家太夫人有请。”   戚钰只觉好不容易捂得温热的手从掌中抽出,谢蕴朝那嬷嬷走了过去。   在一双双目光中,她走到了那嬷嬷身旁站定。   “戚二娘子请。”嬷嬷示意道。   就在戚钰也以为,谢蕴是要去见那太夫人,怕她吃亏,刚要随她同去。   “砰!”   谢蕴一脚踹在了那嬷嬷膝窝,后者不受控的双腿跪下。   霎时,嬷嬷脸色大变,怒目而视,“老奴可是太夫人身边伺候的,戚二娘子……”   谢蕴抬脚踩在她小腿上,声音自上砸下,一字一顿道:“你就是那老东西,也得在这儿给我跪好了!”   “里面未传讯,你便不得起。”   雪不知何时停了,到处都是苍茫一片。   许久后,屋里传来要热水声。   问月没耽搁,开门进去,片刻后又出来,传话道:“羌弥说,崔姑娘性命无忧了,只是还昏睡未醒。”   一瞬间,谢蕴沉沉呼出两口气。   旁边靠墙站着的程敬,脱力般的蹭着墙滑坐到地上,慢慢闭上眼,滚烫热泪滴到了手背上,似是灼伤般的轻颤了下。   那位大夫背着药箱出来了,没敢接谢蕴递来的诊金,实话实说道:“老朽没出力,是那位姑娘将人救回来的。”   谢蕴:“这是封口银子,出了这院子,您只记着今日在家中睡觉便好。”   大夫神色一怔,随即腰愈发弯了两分,双手接过那银子,道:“是,老朽记下了。”   片刻后,羌弥拿着张纸出来了,“这是药方,让人去抓药,要快。”   谢蕴刚想接过,便听旁边一道声音。   “我去。”程敬单手撑地站起,接过来道:“我骑马去快些。”   谢蕴扫他一眼,抬脚进了屋里。   后悔了吗?   可又如何偿还得了那些伤害?   寝具衣裳,问月都给换了干净的,只是屋里的血腥味依旧散不去。   崔芙一张脸,比身上的寝衣还苍白,便是梦里也睡得不安生,眉头紧蹙。   临近午时,床上的人才慢慢醒来。   谢蕴让人去端汤来,扶着她坐起,喝了口水。   “阿蕴……”刚一开口,崔芙两行泪便滑过脸庞。   谢蕴知她想问什么,稍沉默,也没瞒着,道:“没保住。”   眼泪滑入鬓发,崔芙手攥着她的衣裳,哑声哭得浑身都在颤。   感受到肩侧的温热湿濡,谢蕴深吸口气,手轻拍她后背安抚,语气认真问:“你跟我走吗?”   崔芙眼眶满是泪,抬起瞧她。   “你若愿意,我便能带你走。”谢蕴又道。   半晌后。   崔芙轻轻道:“好。”   崔芙性子温柔娴静,嫁入府中几年,不曾苛待,不曾打骂下人,更是没与谁起过争执。   唯有一次,便是那日花厅之事。   三分疑窦被放大,这才有了今日这出,看似意外之事。   或许太夫人没想让崔芙死,只想弄掉她腹中子,但也未曾想留她性命,皆看她自个儿命数。   谢蕴不认命,她想叔父与阿执好好活着,想崔芙也好好的。   但偏偏有人想她所愿落空。   念安堂如旧,菩萨前的香火味,被地龙煨得愈发浓,谢蕴抬脚进来,眸光轻飘飘落在那榻上端坐的人身上。   身着墨蓝暗纹袄,头戴宝石抹额,一双灰白发青的眼瞧来,视线紧锁在她脸上,哪有先前两次见时的半分慈爱模样。   “戚二娘子好大威风,让老身好等。”声音苍老。   “你该是为自个儿捡回一条命庆幸。”谢蕴冷声道。   那张松弛的皮微动,唇角扯了下,“戚二娘子这话,倒是让人听不懂。”   谢蕴没出声,静静盯着她瞧。   她目光幽静,眸底似是藏着什么,太夫人眉头微皱,瞧不真切,但未深究,只淡声道:“戚二娘子一介外人如此插手我府中之事,当我侯府是什么破落门户不成?我倒是要去国公府问问公主殿下,此事该当如何。”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   只见那供奉玉案的玉石菩萨像摔碎在地,香炉里未燃尽的香火掉落一截香灰。   屋子里,气氛瞬间凝结。   “继续说。”谢蕴淡淡收回手里的长鞭,目光未挪一寸道。   “你岂敢!”太夫人上身往前扑了一扑,盯着谢蕴,目眦欲裂,恨不得啖其肉,食之血。   又是砰一声,那镶金香炉砰的滚落,香灰撒了一地。   “继续。”谢蕴又道。   “来人!”嬷嬷立马上前两步,厉声朝外面喊。   须臾,依旧静悄悄,不闻丝毫动静。   那张松垮的皮囊,神色裂开,现出些慌乱。   “啪!”   长鞭破空,霎时,那上前两步的嬷嬷嘴角出现一道血痕。   “啊!”惊叫一声,软了腿退后两步,看着谢蕴的眼神满是惊恐。   谢蕴:“继续。”   “你想如何?”太夫人紧盯着谢蕴,浑浊的眼,目光阴狠。   话音未落,她头上的抹额被甩了出去,贵重难寻的蓝色宝玉出现几道裂痕。   脸上的镇定终不复存在,瞧向谢蕴的两双眼里均是恐惧。   谢蕴握着长鞭,勾了勾唇,“说完了?”   两人皆未出声。   她又道:“那便我说两句。”   谢蕴说着,往那玉案前走了两步,抬脚轻踢那破烂菩萨像,踢得碎片散乱,神色嘲讽问:“灵吗?”   那张苍老的脸扭曲的盯着她,没出声。   谢蕴倒是也没想她答,自顾自悠悠道:“本朝尚佛,虽不禁道教菩萨,但也寻常难见。这尊菩萨像,以白玉所制,通体无暇,珍贵之处,却在艺不在料,不愧是宫廷匠师所铸。”   她说着,话音一顿,语调悠长,“让我来猜猜,你是前朝哪个余孽。”   瞬间,那张脸骇然大惊。   谢蕴却是瞧着轻笑了声,“我不过才说了一桩,这般惊讶怎好?”   太夫人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谢蕴又道:“你方才可是说了三句呢。”   说罢,她神色轻蔑,鞭柄在那玉案上轻敲了下,“第二桩,这里,又藏着多少条人命?”   “或者说,老侯爷纳妾,到底是为谁纳的?那活不过襁褓的幼童,到底是天谴病故,还是你那只供香之手所为?”   屋子太静,针落可闻,更是可怖。   谢蕴往外面瞥了眼,嫌弃那人来得太快,直言不讳道:“崔芙我带走了,你的命我今日不取,不过是有人更想要,但若让我在外听见一句,与崔芙不善之言,反悔也未尝不可。”   程敬进来,只见一地凌乱,而谢蕴手中握着一条折了几折的细长鞭。   “戚钰寻你。”他道。   谢蕴‘嗯’了声,淡漠扫了眼榻上双目空洞的老人,抬脚出了这屋子。   院子里的人都被绑着跪在雪地里,院外,戚钰在等。   到底是天冷,他一张脸冻红,眼睛却是亮的。   伸手刚想牵她,却是被躲开了。   谢蕴没看他,寡淡道:“走吧。”   戚钰眸光微垂,落空的手指蜷缩进掌心。   沁梅院里的下人先前被那嬷嬷打发了出去,阿鸢守着崔芙不走,却是被拖拽着绑去了偏房,青鱼回来后,寻见人才放了出来。   崔芙的东西是她们二人收的,只装了一只箱笼,无甚贵重,都是平日里常用着的。   谢蕴瞧见,也未多言。   总归不是一两日能想清楚的。   小半个时辰后,一切收拾妥当,问月进来禀报道:“娘子,马车都安置好了,可以走了。”   话音刚落,却是冷不防听见身后一道声。   “去哪儿?”   程敬站在门口,瞧见地上的箱笼,脸色隐隐透着些黑。   “谢!蕴!”他咬牙喊,目光陡然落在她身上。   花厅吃茶的戚钰都慌忙跑了过来。   门开着,他没进,立在门口看他们。   谢蕴神色未变,对上程敬的目光坦然,“如你所见,我要带崔芙走。”   “不准!”程敬垂在身侧的手捏紧,绷起寸寸青筋。   “你管不了我。”谢蕴语气淡淡。   “那你又如何管得了我府上之事!”程敬气得怒吼。   话出口,却是生了悔意。   屏风后那道身影单薄,自她脱险,他都没敢进去瞧一眼。   “今日之事多谢,但是崔芙,你不能带走。”程敬深吸口气,勉强好声好气道。   “你以什么身份拦我?”谢蕴问。   程敬视线错开两寸,只是道:“我在这儿,她便走不了。”   门外戚钰一颗心提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这两人都死犟,他谁都劝不了。   程敬这话,谢蕴是信的。   方才他调度用人,从府上管家到护卫,谢蕴便知晓,如今虽是崔芙管家,但这实权却是在程敬手上。   况且那时崔芙刚诊脉知晓有孕,程敬便知道了,恐怖如斯。   不愿多拉扯,谢蕴示意屋里的丫鬟都先出去。   戚钰犹豫一瞬,乖乖站在门前。   门关上,谢蕴方才道:“你所查之事,我可尽数告你,只一事,放崔芙走。”   程敬瞳孔骤然一缩,“你知道?!”   “你小娘,你幼弟,还有这府中其余妾室通房之子。”谢蕴道。   程敬瞧向她的倏然锐利,像两把匕首抵着她脖颈,稍一动,便能要她命。   藏在心里多年,就连戚钰,他都不曾吐露过一句。   这里的人都以为他年幼不记事,更何况生过一场重病,在床上昏昏沉沉半月,更是什么都不知。   “你如何知道的?”程敬压着语气问。   谢蕴:“无可奉告。”   见过前世,她知这桩辛密对他有多重要,不怕他不……   腹语还未说完。   却是听程敬突然怪异的笑了两声,令人毛骨悚然,那双眼睛赤.裸裸,眸底却是黑沉沉,脸上挂着放荡不羁的笑,说出的话却让人无从辩驳真假。   “你笑什么?”   话出口,谢蕴便知自己落了下风。   可身上阴森的感觉,让她想后退。   “给我下套?”程敬冷嗤一声,“凭你都能查到的东西,我又怎会查不出?”   谢蕴细眉微蹙,眼里闪过些怀疑。   不该是这时。   侯府毁在崔芙丧事后,此时他该还未查到才是!   “不劳你费尽心思做这桩交易,崔芙你带不走,那事我也不想听,这些年都等得了,再多几年又何妨?”程敬冷声道,视线越过她往内室看去。   朦朦胧胧,似是动了下。   “你!”   原本十拿九稳之事,却是不想被这混账掀了桌子,谢蕴面上的沉稳终是出现一丝裂痕。   程敬不知道,她口中所知的这些事,都是上世他查到的。   “你当要如何?”谢蕴怒道,又警告:“程敬,她是你长嫂!”   程敬捏在身侧的拳一紧,颧骨耸动一下,从喉间滚出一句:“你以为我要如何?”   气氛僵持间,内室传来很轻的一声。   “程敬,你来。”   对视着沉默一瞬,两人脚下皆动了。   谢蕴主动出了屋子,替他们阖上了门。   戚钰看着她,说不出安慰的话。   程敬那厮对他长嫂多欺辱,便是他,也奈何不了丝毫。   他知程敬藏着事,也知道谢蕴同样藏着。   但他们不说,他便愿意当做不知道。   里面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半刻后,那扇门从内打开,程敬抱着用锦被包裹着的崔芙出来了,身上盖着一件黑色披风。   谢蕴扫了眼程敬身上单薄的劲装,淡漠挪开视线,只吩咐人:“将箱笼装上车。”   “是,娘子。”   府外停着两辆马车,谢蕴在车前站定,与陪她奔波大半日的戚钰道:“郎君先回吧,此事我回府后,会自与母亲禀。”   戚钰还来不及因那称呼而欣喜,听见这句,疑惑问:“你不带崔娘子一同回家吗?”   “不了。”谢蕴摇头拒绝。   动静太大,与谁都不利。   “我……”   戚钰话还没说完,便被谢蕴出声打断。   “我先走了。”   谢蕴带着崔芙回了自己在邺都的宅子,三进院,端方秀丽。   前些时日才找人修葺过,到处都干干净净的。   听雪先她们一个时辰前过来,将门口积雪扫了,又在屋子里点了几个炭火盆,倒也不觉冷。   驾车的是程敬,马车停稳,不发一言的将崔芙抱了进去。   听雪瞧见,眼珠子险些瞪了出来。   她还记着,这人先前对崔姑娘甚是可恶!   只是这眼神瞪在身上,不痛不痒。   谢蕴没进去,站在廊下。   片刻后,程敬出来,只低声说了句:“照顾好她。”   便大步流星的走了。   浓墨身影几步消失不见,谢蕴开门进去。   “辛苦你了。”崔芙轻声道。   谢蕴握着她的手摇摇头,“你好生休养,不必多想,我将问月和羌弥留下来照顾你。”   “不用,又阿鸢和青鱼在。”崔芙道。   “不必同我客气。”   安置好崔芙后,谢蕴便带着听雪回府了。   二人没回四宜堂,径直去了云七堂。   却是不想,戚钰竟也在。   “母亲安好,二爷。”谢蕴依次行礼道。   戚钰给永嘉公主使了眼色,又颇为热情道:“你回来啦,快来坐,母亲这里的点心真好吃!”   永嘉公主有些无语的斜他一眼,招呼谢蕴,“坐吧。”   “多谢母亲。”谢蕴挨着戚钰下首的位置坐下。   刚要开口,将今日之事禀报,就见门前帘子被掀起,丫鬟端着两碗热汤面进来。   “先吃点热的暖暖身子,有什么话慢慢说。”永嘉公主说着,示意丫鬟将面奉去。   站在谢蕴身后的听雪狠狠咽了咽口水。   鱼汤面欸。   “母亲真好!”戚钰不吝夸赞,脸埋在汤碗前,夹起一大筷子面条塞进嘴里,却是见旁边谢蕴垂着眼未动。   热气氤氲,模糊了两人之间的小片距离。   “不喜欢吃吗?很好吃。”戚钰疑惑脸,说着,又吸溜一口。   谢蕴深吸口气,起身跪下请罚道:“今日儿媳自专,插手侯府之事,虽是为善,但却逾距,还请母亲责罚。”   戚钰一愣,嘴里含着的半口面咕咚咽了,刚想开口,被他娘抢先。   永嘉公主正色道:“此事我已听二郎说了,安远侯府太夫人险些弄得一尸两命,此事是她行错在前,但到底如你所说,插手旁人家的事逾距,便我做主,罚你禁足一旬,扣三月例钱,你可认?”   “多谢母亲。”   .   松月堂。   “当真罚谢氏禁足?”白珠儿满脸诧异,破了声道。   嬷嬷点头,“听人说,当时二爷也在,还罚了三个月的例银。”   白珠儿木愣愣的坐在桌前,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谢氏做了什么,竟是将永嘉公主惹恼了……”   禁足之罚,可大可小。若是闺阁女儿,无甚要紧,但是出嫁女子被婆家罚禁足,那是蒙受大耻。   谢蕴未出嫁时,便是许多闺中女子只典范,却是不想,这才成亲近两月,便被罚了禁足。   白珠儿心里有些憋闷,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可要老奴去打听打听?”嬷嬷问。   白珠儿摇摇头,“将我新打的那金钗拿来,我去瞧瞧谢氏。”   她说着便要起身。   嬷嬷拦了下,道:“大娘子这会子去不妥。”   “为何?”   “方才二爷与二娘子一道回去的。”嬷嬷委婉道。   白珠儿懂了。   夫妇一体,妻子被禁足,为夫者自然也颜面尽失。   白珠儿:“那、那明日再去吧。”   说罢,她又庆幸道:“还好梁青瑶晌午时请辞回王府了。”   翌日,谢蕴被禁足,永嘉公主倒是进了一趟宫,回来后,安远侯府太夫人身上的诰命就被撤了。   此事在一众宗亲世家中掀起了大波。   而崔芙被婆母磋磨得小产,险些命丧黄泉之事也瞒不住了。   谢蕴听到这些事时,禁足时日已然过了一半。   白珠儿说起时,还挺高兴的,“如今邺都,谁人不知母亲对你看重,禁足是碍于规矩,不是与你生气。便是日后见着世家宗妇,她们也断不敢拿你禁足之事笑话你。”   “多谢大嫂。”谢蕴诚心道。   她禁足了几日,白珠儿便来了几日,有时只是坐坐,有时会拿着没看完的账本来,碰见难处,谢蕴指点两句,倒是应了永嘉公主交付中馈时,她推诿客气时说的话。   正闲话,忽的外面传来丫鬟的问安声。   “二爷。”   几息间,门帘被掀起,一道青白高大身影入内。   “二弟回来了”,白珠儿说着起身,与谢蕴道:“那我先回去了,得空再来找你说话。”   谢蕴将人送至门口,一回头,就见戚钰从怀里掏出个什么活物。   “看!小肥鸽!”   谢蕴:“……”   戚钰露出两排整齐一小白牙笑得开怀,“鸽子汤最是鲜美了,想喝吗?我分你一碗!”   谢蕴:“……这是信鸽。”   “嘿嘿~”戚钰坐在榻上,“被你看出来啦,是信鸽,给你的,你以后可以给崔娘子写信让它送去。”   谢蕴有些无奈,“不必。”   等他将这信鸽训好,她怕是早已解了禁足。   戚钰也不强求,抱着信鸽,“我替你去看过崔娘子了,挺好的,只是知晓你因她之事被禁足,她哭了。”   他说着一顿,嘴唇嗫喏问:“禁足是很严重的罚吗?”   谢蕴拿起案几上的书卷,不以为意道:“看你如何想。”   “那你如何想?”戚钰又问。   “如果你不日日来吵,便更幽静自在了。”   “……”   好无情。   戚钰歪着脑袋看她神色,瞧她当真没有难过,一颗心好好放了回去。   谢蕴禁足这些时日,正值年底各府宴宾客。   永嘉公主带着白珠儿赴过几家宴,众人却不敢提及正禁足的谢蕴,倒是戚钰好似瞧不懂那些讳莫如深的神色,大喇喇的说他娘子多重情谊,有胆识。   这些,谢蕴是听白珠儿说的。   说起时,眼中有些艳羡。   如今这人就坐在她对面,却是不听他夸耀一句自己功绩。   谢蕴收回余光,静静看书。   戚钰倒是也不吵,将案几上的糕点掰碎了喂鸽子。   两人对坐,气氛沉静却又温柔。   晚些时候,永嘉公主身边的嬷嬷带着丫鬟送来些东西。   “这是二娘子您娘家送来的年礼,殿下差老奴给您送来,还有这三封信。”   “替我谢过母亲。”谢蕴道。   嬷嬷笑着应下后,带着丫鬟们走了。   听雪凑了过来,兴冲冲道:“姑娘,拆开看看呀。”   谢蕴好笑得将信放在桌上,如她所愿的先拆东西。   年礼该是她叔母准备的,送与家里的几人都有,很是体面。单独给谢蕴的东西便不如送旁人的贵重了,有今年的新茶,她惯常用的笔墨纸砚,还有叔父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珍藏书卷……零零散散一堆,却是让人眼热,因这是被时常惦记着的。   另有两盒糕点吃食,想也知道是给谁准备的。   谢蕴笑道:“倒是不枉费你念了许久。”   听雪笑得开心,抱在怀里。   谢蕴这才坐下将信拆开。   絮絮叨叨几页纸,不是在说家中皆安,便是在问谢蕴过得如何,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倒是叔父说了另一桩事,王家兄长要应开春时的春闱。   王家三郎,王观。   十二岁下场,连中双元。   一时间名声鹊起,就在诸多文人雅士翘首以盼春闱放榜,赌他是否能中三元,却是不见榜上有他名,众人唏嘘,终究是……   那厮竟是不曾应试!   有相交好之人道,秋闱放榜后,王观便游学去啦。   那年王观住在谢家。   谢蕴好奇问他,怎的不应春闱?   那时王观已初见少年模样,虽是稚嫩,却也意气风发,掰了一半烤地瓜给谢蕴,自己咬了口,被烫得斯哈。   谢蕴偷悄悄笑话他,脑袋被敲了一下,听他拖音闲散道——   “状元簪花游街,风光无两,届时我亲自去与喜欢的姑娘提亲,岂不羡煞旁人?”   谢蕴当时年幼,被他唬得当真。   如今再回想,却是不禁弯唇失笑。 第25章 聪明脸   谢蕴解禁足时, 已至年关。   在国公府祭祖后,便是钦天监推算的祭太庙的日子。   太庙自太祖始,建于城外苍山, 行程定了三日, 随行一众官员。   永嘉公主出身皇室,自在名册之中。   一早, 宫门口的官道上便停了一溜马车。   各家夫人、姑娘凑在一起低声交谈。   永嘉公主的马车驶来时, 众人避让问安,却也免不了好奇, 不知那位谢氏娘子是否一同来了。   谢蕴自是来了, 她与戚钰,虽是一个无官职,一个没诰命,但也被塞在了随行名册中。   此时, 谢蕴正与白珠儿坐在后面那架马车里。   白珠儿深吸口气,低低与谢蕴道:“我去了。”   她是国公府未来主母, 今日来的都是诰命夫人, 自得下车去露个面, 交谈两句。   谢蕴无甚烦忧, 靠在马车上休息, 闲闲的‘嗯’了声。   禁足十日, 无需问安, 她贪被窝暖热, 起得一日比一日晚。   今日与官家皇后同行,起了大早, 很是困倦的紧,一路哈欠连连。   马车外轻柔低语声, 谢蕴思绪消散,正要睡着时,却听什么被轻敲了两声。   笃笃。   指节轻叩在木头上,声音沉闷。   谢蕴茫然一瞬,才反应过来,掀起帘子瞧去,只见外面戚钰坐于深棕马背之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朝她递来一白色布袋。   □□马匹打了个响鼻,马蹄在青砖石板上踏动。   “什么?”谢蕴伸手接过。   倒是有些分量。   她解开那松松挽着的细绳,里面是邺都城时兴的乾果。   “路途且长,给你打发时间用。”戚钰道。   谢蕴察觉到外面姑娘、妇人揶揄打趣的神色,低低应了声,“多谢……郎君。”   戚钰唇角压不住的飞快翘起,愈发贴心道:“你尝尝,喜欢吃哪些,可与我说,下回还给你买。”   谢蕴不愿给旁人当茶余饭后的点心,含糊应了声,便将帘子放下了。   戚钰意犹未尽的攥了攥缰绳,慢吞吞的调转马头往男人堆里去。   心里有些委屈,他娘方才为什么不许他与谢蕴一同坐马车啊。   太庙客舍不足,此次出行,轻装简行,众女眷只许带一个丫鬟伺候,跟着谢蕴一道的是问月。   平日里,剥乾果这事向来是听雪做,如今只她,倒也自然想要接过替谢蕴剥。   “不必,我自己来。”谢蕴避开她的动作道。   拨开上面一层松子,谢蕴这才知道触在掌心的温热是什么。   巴掌大的一袋子栗子肉,泛着香甜,触手温热,干干净净的被分装着,想也知道是谁剥的。   谢蕴怔怔瞧了半晌,捏了一颗放进嘴里。   很甜。   上世,她也受过他的贴心照拂。   哪家酒楼出了新菜式,哪家铺子添了新胭脂首饰,他都巴巴儿给她送来。   谢蕴不重口腹,不爱金银钗环,当着他的面尝过便罢,那些物什自也束之高阁。   戚钰似是瞧出来了,渐渐也送的少了,再之后,她只收过他一次生辰礼。   .   行进大半日,谢蕴手中书卷翻过一半,案几上一堆干壳。   “娘子用些茶。”问月换上热茶道。   白珠儿无事做,早就靠在丫鬟身上睡着了。   问月也给那小丫鬟倒了一杯,后者面色感激。   谢蕴掀帘往外瞧了眼,到处白雪皑皑,她低声问:“还有多远?”   “算算脚程,还有小半个时辰。”问月道。   行至山脚下,石阶竟是一眼望不到头,只能瞧见那高耸入云的塔尖。   众人下马下车,丫鬟将行囊背上,步行上去。   伺候的人刚要去抬轿辇来,被官家拦了下。   “不必,朕与皇后走上去。”   帝后伉俪情深,自是天下百姓之喜。   如此,一行人倒是不拘于男女分开而行。   永嘉公主身份高贵,自是走在帝后身侧,谢蕴没上前去,与白珠儿跟一众命妇同行,身后是些姑娘们。   不过片刻,谢蕴背上生了汗,只觉这披风实在是沉得慌。   忽的,身后响起一阵细碎嘈杂声。   谢蕴刚要回头,便听见一道欢喜清亮声。   “让让,我寻我娘子!”   人群中,不知谁噗嗤笑了声,倒是引得众人皆低笑看热闹。   谢蕴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却也压不住脸上红霞。   几息间,那人跑上前来,献宝似的将手里的东西递来。   “呐!用这个省力些!”聪明开心脸。   谢蕴看着他手里笔直的一根粗树杈,顿时眼前一黑,恨不得叉他身上。   她今日便是爬得断了腿,也断然不会用这东西!!!   “不必,二爷自己用吧。”谢蕴勉强稳住,没在众人面前失了礼。   戚钰不解,但也不纠缠,自己拄着十分得劲儿,还贴心道:“行吧,你想用的时候跟我说。”   谢蕴都懒得回,但碍于这么些人在,还是道:“多谢二爷。”   戚钰不愿她这般客气,想起什么,低声问:“栗子好吃吗?”   谢蕴淡淡‘嗯’了声,便听他害羞道——   “我用嘴剥的。”   “!!!”   “咬得很是费力呢。”   “……”   谢蕴神色变幻几瞬,红透的脸上神色复杂,忍了半晌,还是没憋住道:“二爷日后不要做这般多余之事。”   “啊?”戚钰神色微愣。   没等来夸耀,反倒被嫌弃了?   他眼睛眨了眨,忽的福至心灵,顿时明了的拖音‘哦’了声,“好。”   谢蕴复杂心绪还未消,听他又开口。   “以后你来剥,我喜欢吃!”好开心。   谢蕴:“?”   问月垂首规规矩矩的跟在后边,努力压住唇角,只当没听见。   白珠儿有些酸的快走几句,拉开些距离,不愿听他们夫妻恩爱黏糊糊的话。   行将过半,谢蕴腿脚酸得几欲抬不起来,动作自然也慢了许多。   后面的人陆续超过他们,行到前头。   戚钰忽的快走一步。   谢蕴眼中疑惑未散,便见他蹲在了她身前。   “你做什么?”谢蕴脚步顿住问。   戚钰扭头,仰头瞧她,笑出一口小白牙,“趴上来,我背你上去。”   今日太阳好,落在他眸子里,浅淡一层光,衬得那双眼,那双目光,愈发的澄澈洁净。   后面相伴的几个姑娘行来,手中绢帕掩唇,笑着打趣道:“谢娘子便让他背吧,我们戚二爷这是心疼你呢。”   戚钰‘啧’了声,抬着下巴,桀骜凶道:“赶紧走,烦人的很。”   几个姑娘笑着越过他们上了前面。   戚钰刚想说话,屁股忽的被踢了一下。   对上谢蕴的目光,他唰的一张脸涨红,吭哧说不出话来。   谢蕴也神色不自在的挪开视线,淡声道:“起来,还要让人瞧多少笑话?”   后半截路,谢蕴是被戚钰扶着上去的。   那只手臂,强劲有力。   戚钰穿衣不显,谢蕴却知他那副身子藏着多少力气,箍得人挣不开,逃不脱,浮上一层薄汗,腱子肉弹性滑手,抓不住,她像是一叶扁舟,晃得厉害,难耐低吟被他堵在唇齿间……   “在想什么?你脸好红。”   清冽的声音乍然响在耳边。   谢蕴倏然回神,视线相触一瞬,她慌忙移开。   戚钰将拎了一路的笔直树杈扔了,解下腰间的水囊递给她,“喝口水歇歇。”   谢蕴视线在那壶嘴处扫了眼,轻轻摇头,“不必。”   “这是只新的,我没用过。”戚钰又道。   谢蕴这才接过,打开塞子喝了两口,这大半日,水已凉了,倒是解渴的很。   又喝两口,她盖好还给他。   却是听这人嘟嘟囔囔一句。   “我不嫌弃你,我可以喝。”   “……”   谢蕴眼睫颤动,转开视线瞧向那白雪皑皑的山林,抬手在脸旁扇风。   上了山,谢蕴领了客舍牌子。   许是对戚钰爱屋及乌,倒是给她单独一间。   今日无甚事,吃了素面后众人皆休整歇息了,只等明日一早祭祀。   谢蕴歇过片刻,便带着问月出去逛逛。   山间淡泊宁静,有旁处瞧不见的风光。   此处愈是静,后边那急色声就显得愈发的躁动。   “……三郎,别……你我还未成亲……”   “怕什么?你都收了我的定亲礼,香香……快给小爷亲一口……”   “别……不合礼数……”   “我就是礼数,左右你都是小爷的人了,早些晚些差什么?快给我亲一口,这小嘴儿——”   “砰!”   石子砸在树干上。   “谁!”一道喝声。   谢蕴也未闪躲,瞥过去的目光满是憎恶厌弃。   “哟!这是谁家的小美人儿,哥哥竟是没见过呢。”男人神色一变,脸上堆着自以为风流倜傥的笑,语气狎弄,视线毫不掩饰的将谢蕴从头打量到脚。   梁青瑶将衣襟整好,躲在树后不敢出来,听见这句,稍稍扭头,顿时脸色一白。   谢蕴!   她定是瞧见了!   “这、这是戚钰的娘子。”梁青瑶似是畏缩的小声道。   谢蕴视线挪到她脸上,嘲弄的笑了声。   “原来是嫂嫂啊”,男人拱手作揖,瞧着谢蕴的眼神却是赤裸裸,“在下张寅。”   他说罢,目光垂涎道:“嫂嫂这丰乳细腰,当真是惹眼的紧,难怪戚二这些时日不去春江楼吃酒了呢,我若是他,有嫂嫂这样身段窈窕的娘子,也会日日在府中与嫂嫂耳鬓厮磨,绵延子嗣。”   谢蕴视线睥睨,像是在瞧一摊腐虫烂肉,语气凉薄:“凭你?也配?”   张寅脸上笑意顿收。   谢蕴悠悠收回视线,又淡声:“恶心东西。” 第26章 雪人   客舍分男女两侧, 谢蕴闲逛至用晚膳时方才回来。   晦暗的光,脚下石阶不甚清明,远处那道人影也模糊隐绰。   似是听见动静, 那人回头瞧来, 视线稍定,便朝她走来。   “二爷怎的在此?”谢蕴微微屈膝行礼。   戚钰目光落在她脸上, 似是在探究什么, 片刻后,问:“你遇见张寅了?”   谢蕴转念间便知是梁青瑶与他说的。   张寅蛇鼠之辈, 自是不敢对她下手, 便是有气也只能忍着,再者,祭祀太庙,他旁若无人的亲热, 饶是皇后娘娘是他姑母,也保他不住。   谢蕴不屑与他纠缠, 将人骂了便走了。   她淡声‘嗯’了声, 忽的, 整个人被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动作突然, 谢蕴浑身僵硬, 面上闪过诧异。   戚钰感觉到, 伸手轻拍她绷紧的后背, 愈发的心疼, 安抚似的轻声哄:“你别怕,此事不是你的错。”   谢蕴:“?”   他怀里很暖, 有一股淡淡的干燥青橘香,掌心拍在她后背脊骨, 有种整个人被他宠着的错觉。   谢蕴深吸口气,不想贪恋这点暖,伸手在他胸口轻推了下。   戚钰倒是也不强求,顺着她的力道后退半寸,垂眼看她。   “梁青瑶跟你说了什么?”谢蕴问得直接。   两人挨得近,她仰头才能瞧清楚他脸上神色,那双眼里似是压着什么沉闷。   不合时宜的,谢蕴想起了那句‘黑云压城城欲摧’。[1]   “不必多想,此事不会有旁人知晓”,戚钰与她保证,说着一顿,又道:“你若不想我知道,我也可当作从未听过。”   谢蕴没出声,依旧盯着他瞧。   莫名其妙。   戚钰喉咙一滚,挪开视线,推她回房间,“小沙弥方才送了糕点来,你去用些,今晚约莫还是吃素面,你若是吃不惯,稍忍忍,明日祭典后我们便下山。”   谢蕴被推着往那亮处行了几步,身后力道消失,她回头,就见戚钰已然转身大步走了。   问月从方才戚钰过来时,便默默走到了一边,现下才过来,问:“娘子还想与二爷和离吗?”   谢蕴神色一怔。   她没说过和离之事,但是问月心细,蕙质兰心,她那些举动听雪瞧不出来,但是瞒不过问月。   她问这话,也表明谢蕴与戚钰这些时日亲近了些。   谢蕴敛了神色。   亲近又如何?   终归还是要和离的。   她不想重蹈覆辙,更不想与一个心里装着其他姑娘的男人过一世。   “嗯。”   如戚钰所说,晚膳还是素面,谢蕴向来不挑嘴,今夜却是吃得无甚滋味。   翌日祭典后,有祖先享太庙的世家,分开祭拜。   午后,便有官员陆续先行下山了。   戚钰身边的人来给谢蕴传信。   “禀二娘子,二爷说,让您明日与殿下和大娘子一同下山,他有事先行了。”   闻言,问月看了眼谢蕴。   谢蕴‘嗯’了声,转身进了客舍。   桌上放着刚刚收拾好的东西。   她静静看了片刻,伸手打开,将物件放回原处。   .   洪记酒楼。   程敬推门进了厢房,将马鞭放到桌上,喝了口温酒,悠声道:“打听到了,张寅刚与一群狐朋狗友去了春江楼,照他那德行,没有几日是出不来的。”   戚钰狼吞虎咽吃饭,闻言头也没抬的含糊说了句‘知道了’。   “你打听他做甚?”程敬问。   “揍他。”戚钰凶狠道。   程敬顿时撇开头笑了两声,这才问:“你动他,不怕梁青瑶又与你闹?”   戚钰皱眉不解:“她闹什么?”   程敬哑言一瞬,‘啊’了声,“这么说,你是替她出头?”   戚钰神色不耐,烦道:“你话怎的这么多,别蹭我饭。”   那事他答应过谢蕴不与旁人道,自是不会与程敬说,再者,女子失节本就够难过了,但在旁的男人眼中,这事却是多了几分香艳。   “过河拆桥。”程敬嗤声骂了句,又似叹息道:“我们二爷长大了,有小秘密了。”   戚钰眉头皱的愈发紧,反唇相讥的问:“那你呢?”   程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瞧着他没说话。   “你与崔娘子,与侯府。”戚钰抬着下巴道。   他们自幼一同长大,但戚钰从未听他提过一句,他自是知晓,自己怕是帮不上他什么忙,说与不说,无甚要紧。   但程敬瞒得这般严实,他还是心里不爽快。   程敬自嘲的笑了声,“一摊子烂事,你想听什么?”   他这般问,戚钰眼神一动,脑袋往他那边凑了凑,低声问:“崔娘子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啪!”   脑袋被筷子敲了一下。   “戚二!你这脑子里怕不是都是水吧!”程敬咬牙骂。   戚钰揉着脑袋不忿瞪他,理直气壮道:“那你那日那般急,那鬼样子与自己娘子进了鬼门关一般!”   程敬怔住。   片刻后,他重重往后一靠,仰头,抬手搭在红了的眼眶上,喃喃道:“是吗?”   戚钰想点头,但没动,脸上神色肃穆。   那些脑子里的猜疑尽数落到了实处。   那是冒天下大不韪,失了礼义廉耻之事,程敬怎能?!   程敬姿势未动,嗤笑了声,“她那性子,若我当真敢碰她,怕不是早就悬梁自尽了。”   戚钰心下一松,脱口而出一句:“你成亲吧!”   “嗯?”   “你明年便及冠了,成亲吧!你别再去招惹人家了,跟自己娘子好好过。”戚钰好言相劝道。   程敬却是没再开口,半张脸隐在暗处,分辨不出神色。   .   春江楼。   夜里是最热闹的,香纱红袖招,身段儿软,嗓音娇,脂粉香。   戚钰避开那姑娘来挽他的手,抛了一锭银子给她,“去将张寅喊出来。”   那姑娘顿时脸色为难,攥着银子娇声道:“爷~张三爷哪儿是奴能唤出来的呀~”   戚钰想想也是,扭头看向抱臂站在墙根儿下的人,又道:“那你进去将他拖出来。”   程敬翻了记白眼,不屑道:“这般费劲儿做甚,你进去打他一顿不就好了?”   又不套麻袋,在哪儿揍不是揍?   “那不打搅人家做生意嘛。”戚钰说着,抬脚入内。   姑娘手里一空,盯着那道消失在花门里的人懵了。   那银子都给她了!   程敬抬脚跟上。   刚入内,几个环肥燕瘦,身着轻纱的姑娘便围了上来,脂粉香扑了一鼻,程敬不禁皱眉,低斥一声:“滚开!”   几个姑娘顿时让开了一条道,表情幽怨。   程敬却是想,今夜不能偷悄悄去瞧她了。   那院子里养着的小黑狗最是鼻子灵。   张寅在春江楼有自个儿的屋子,向来是看中哪个,便让人将人送来,今夜屋里伺候的姑娘,是位擅琵琶的雅妓。   饶是如此,也挡不住张寅动手动脚。   轻纱被拉扯,露出一侧香肩时,门忽的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张寅将美人儿扯进怀里,手覆上那香滑凝脂,扭头大骂:“下贱东西!滚出去!”   程敬唇角轻勾,双臂环胸,靠在门边看戏。   戚钰大喇喇走进来,抬脚便将他面前的案桌踹翻了,上面摆着的珍馐美酒顿洒落,顿时一片狼藉。   “戚钰!”张寅怒道,“你干什么?!”   “揍你啊。”戚钰一脸真诚的答。   瞬间想到什么,张寅咬牙,松开怀里的姑娘,起身要跑。   刚迈两步,忽的后腰处被踹了一脚,整个人飞扑摔在了地上。   “啊!”那姑娘惊叫一声,抱着自己的琵琶跑了。   戚钰当真是打人,门未关,拳脚揍在那挣扎却是爬不起来的人身上。   张寅脸色扭曲的扭头,怒吼:“你敢打我!”   戚钰一拳揍在他脸上,顿时两管鼻血直流,狼狈不堪,“二爷揍的就是你!”   动静大,外面聚了不少看客,不过片刻,便将这里的妈妈惊动了。   天爷老爷喊了一通,帕子拭泪哭诉不停,却是没敢靠近。   门口程敬戏看得差不多,啸了声,又喊:“走了。”   戚钰最后踹那烂泥似的趴在地上的人一脚,整整衣裳,往门口走。   路过那位还在假哭的妈妈时,他摸出一锭银子递上,“打搅了。”   那妈妈面色泛苦,扫一眼屋子里被砸了不少的摆件儿,含蓄道:“这东西……”   戚钰手指往后一指,理直气壮:“他赔。”   说罢,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   出了春江楼,程敬问:“出气了?”   戚钰木着脸摇头。   谢蕴受那般委屈,张寅只挨一顿揍,实在太轻。   “我想弄他。”戚钰忽然又道。   “当真的?”程敬眉头一动,扭头,借着楼里的光仔细瞧他神色。   “你回吧”,戚钰微微垂首,“我也回府了。”   说罢,他似是刚想起,问:“你大哥回来了吗?”   程敬抬脚就踹,“烦死了你!”   戚钰笑着躲开,翻身上马,“走了。”   翌日。   睁开眼,天地茫然一色。   问月端着热水进来,“娘子,听人说,下山的路被堵了,且得再住两日。”   谢蕴撑开一侧窗,瞧着外面雪景。   用过饭,谢蕴往永嘉公主那边去,不消片刻,白珠儿也过来了,与几位世家夫人一起。   瞧得出来,白珠儿这几日与各家结交不错,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各位夫人与永嘉公主问安,视线落在了谢蕴身上。   “倒是少见二娘子。”一位夫人道。   谢蕴抿唇微笑。   永嘉公主和煦道:“阿蕴喜静,你们自然见得少些。”   她说着,拍拍谢蕴的手,介绍道:“这位御史夫人,那位是尚书娘子……”   谢蕴起身,一一行礼问安。   坐下后,不知谁说了一句:“今年安远侯府倒是没人来。”   顿时,气氛微僵,一双双视线有意无意扫过谢蕴。   谢蕴面色淡淡,道:“侯爷不在邺都,崔姐姐身子未好,侯府自是无人来,这位夫人不知吗?”   刚缓和不过一瞬的气氛再次僵持,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偷看向永嘉公主,后者唇角始终含着淡笑,抿了口茶,也不言语。   那位问话的妇人脸上臊白,呐呐道:“啊,原来如此……”   谢蕴收回视线,捏了快点心吃。   经此一句,众人顿时绝了试探挤兑的心思,转头说起了今日的大雪。   “听人说,是下山有一截路,山石塌了。”   “若当真如此,只怕还有得修呢。”   “今年的雪实在大,便是路通了,马车也不好行。”   “瑞雪兆丰年,来年是个好兆头。”   ……   山中无事,用过午饭,谢蕴便让问月研磨,撑窗画那一角雪景。   柏松青,苍木浑,远处寺钟响,漫天纷纷扬扬。   阴天光线很快黯淡,问月点了烛火。   晚膳清粥小菜,问月叹了口气,“若是听雪在这儿,怕是得哭。”   谢蕴扯唇笑了笑,“倒是后悔没将她带来。”   问月也忍不住弯着眼睛笑。   入了夜,谢蕴打发问月去睡了,她翻完最后两页书卷,刚要起身,忽的,木窗被轻敲了两下。   谢蕴起身的动作一顿,推开了窗。   昏黄摇曳的烛火照亮了窗外那张脸。   冻得通红,却是满面春风,神采飞扬。   “呐,说好送你的。”少年声清亮,将一个巴掌大的小雪人放在了她窗沿上。   谢蕴视线落去,樱唇微启,却是半晌未说出话来。 第27章 决断   夜残更漏, 风声呼啸。   那扇窗似是从未开过,只案桌上多了一个渐消融的雪人。   眉眼弯弯,唇角轻抿, 与执笔作画之人有三分神似。   那幅苍山松柏雪景图, 近处是一位趴在窗外的少年,指尖轻点着那窗沿处的小雪人。   谢蕴擅书画, 幼时父亲母亲抱在膝头教导, 稍长大些,拜了崔石先生, 将其风骨学了十之二三。   笔墨稍干, 谢蕴将画纸收起,吹灯上床。   方才她没问戚钰为何冒风雪上山来,戚钰也没说其中辛苦,他们好似存了些默契, 不去讲述那些含了情绪的话。   月色透过窗纸,在床榻间洒下一片淡薄微光。   谢蕴忽的想起, 离新岁不过十日了。   .   翌日, 天放晴, 出了太阳。   几个官员侯在门外, 简直听得汗流浃背, 神色复杂。   “……张寅让我滚, 还骂我是下贱东西, 春江楼的人都听见了!”   “再前些时日, 他当街夸我腰细腿长,胸前鼓囊囊, 在榻间折腾最是好滋味!”   嗓音清亮,语气坚定, 义愤填膺。   坐在榻上的男人抬手揉揉额角,低声斥道:“别嚷嚷。”   “舅舅,我委屈!”戚钰唇角耷拉,鼓着脸站在跟前看着他,不满道。   戚钰也算是在他跟前长大的,官家哪里不知他脾气?   顿时轻哼一声,唇角轻勾道:“你将张寅打了吧。”   戚钰不以为意,抬着下巴骄傲道:“我又不是龟孙,还能任由他骂?打他一顿都是轻的,若他不是娘娘亲侄儿,我都让人将他抓了扔进牢里去了。”   “阿钰,你如今成亲了,莫要往那烟花柳巷钻了,谢氏出身清流,难免比别家女子多些文人傲骨,最是对那些地方不齿,既然你今日过来,我便与你说了吧,礼部空出了个正六品的郎中一职,我打算让你——”   “舅舅!”戚钰连忙打断他的话,“我烂泥扶不上墙,可千万别扶我。”   “……”   “唔……您若当真疼我,张寅这事得替我做主。”   “你说。”   “您给我娘子封个诰命吧!”戚钰眼睛亮晶晶。   “胡闹!”他简直想戳他脑袋,“夫妇一体,休戚与共,你身上没有一官半职,我平白封谢氏诰命,对外要如何说?又要如何去堵那群言官的嘴?”   戚钰不高兴的嘟囔,“真麻烦……”   “天下之事,哪有那般容易?阿钰,你若真想替谢氏挣个诰命,为官才是正道。”   戚钰摆摆手,嫌弃脸:“我哪里会那些?勉强识字还是夫子用戒尺抽出来的,再多学些便是为难了。”   “……”   “您这儿茶叶好香。”   片刻后,戚钰抱着两包茶叶大摇大摆的出来了,瞧见门外候着的几位礼部官员,真心实意道:“我方才可是帮了各位大人大忙!”   “……”   听见了。   生了华发的礼部尚书险些冲进去。   .   离开太庙当日,谢蕴去了自己宅子。   时过半月,崔芙瞧着好了不少。   “你若是日日被各种汤药喂着,也能这般面色红润。”崔芙嗔道。   瞧她无恙,谢蕴放心不少,但有些事拖不得,只得问:“可想好今后如何了吗?”   崔芙脸上的笑渐渐褪去,沉默半晌,轻声开口:“我与郎君少年慕艾,成亲时他允诺,此生不纳妾,不收房,他做到了他说的,我也得应自己说的那句,白头偕老。”   “可是……”   “阿蕴”,崔芙握着她的手,唇角抿着些笑,“我知你心疼我,但有些事,总归是要我自己去扛,母慈子孝,如今邺都皆知,我腹中孩子是因太夫人没了,若我就这般躲着,那孩子也会寒心吧。”   安远侯是在两日后的傍晚回来的,府中好像冷寂了许多。   回到沁梅院,看见落了锁的院门,才觉察不对劲儿。   拎着行李跟在他身后的小厮更是一脸懵,愣了愣才道:“侯爷稍等,小的去问问。”   说罢,将行李放下,跑着去了。   一刻钟后,程敬却是踏着月色来了。   “兄长。”   看着程敬掏出钥匙,上前打开那扇院门,程怀眉梢动了下。   书房里亮起灯火,少顷,里面传来砰的一声响。   守在门外的小厮抖了抖,满脸诧异。   他家爷的性子最是温和不过,怎的发了这么大的火儿?   片刻后,书房门从内打开,程怀、程敬一前一后出来,前者脚步匆忙,厉声喝:“备马!”   程敬倒是不慌不忙,还替他将书房门关上。   近日多雪,天冷,糖水巷外的小摊贩不等入夜便关了张。   忽的,一道急促马蹄声传来,扰了这静。   门拍响,门房懵的来开门,瞧见外面一身松白衣袍的郎君,问:“郎君寻谁?”   “……崔娘子。”   三进院里灯火重新亮起,须臾,里面传来女人呜咽哭声。   听雪踢了踢脚下的积雪,哼了声。   当晚,程怀没走。   翌日,骑马回了府中换上官服去上朝。   此去一行人,退朝后去与官家述职。   程怀将袖袋里的奏疏掏出来,递给上峰,“我要告假。”   上峰顿时瞪眼,“何事这般急?”   程怀挤入出宫队伍中,头也不回的摆手道:“我府中都炸了,干不了事了。”   “?”   出了宫,程怀径直去了糖水巷。   时辰尚早,崔芙还没起。   他索性脱了一身官袍,上榻与她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时,已然日上三竿。   崔芙昨夜哭得太甚,一双眼有些泛着红肿,瞧见他醒来,问:“怎的又过来了?”   昨夜他们说好,今日回侯府。   他今日刚回,府衙免不了事忙,崔芙原也打算自己回去,如她与谢蕴说的,有些事不能躲。   “告假了”,程怀声音喑哑,坐起身来,替她将挂杆上的衣裳拿来,又去穿自己的,“用些饭,我们再回?”   崔芙微微颔首,面上却无甚笑意。   程怀看在眼里,也没多说。   半上午,听雪瞧着那辆马车出了糖水巷,转身回去与看管宅子的几人叮嘱几句,这才背着自己的小包裹回了国公府。   安远侯府。   马车刚近,便有小厮来禀。   程敬‘嗯’了声,从书案后起身,语气嘲讽道:“走吧,去瞧瞧大孝子要如何处置他那老娘。”   程家祠堂,灵位前摆着一盏盏长明灯,老侯爷跟前那盏却是熄了,不知是风吹,还是故意为之。   程敬先一步过来,也不进去,大喇喇的坐在门槛前等着。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见程怀与崔芙行来。   视线隔空对上一瞬,程敬面无表情的侧头移开,站起了身。   崔芙怔了一瞬,微微垂眼,也没开口。   程怀瞧着程敬道:“先去给祖宗上柱香。”   程敬也没多说,转身进去上了。   他刚把香插进香炉,外面传来一声——   “我儿可算回来了!”   程敬动作一顿,讽刺的扯扯唇角。   伴随着那哭声,一道男声响起:“先进祠堂再说吧。”   门推开,太夫人看见程敬时,恨不得扑上来撕咬他,被身边的嬷嬷硬生生拉住了。   程敬半分未躲,双手环胸靠在祖宗灵台前,吊儿郎当的笑:“半月不见,母亲老态尽显啊。”   这般年纪,气色不好,愈发显得老态,皱巴巴的皮囊耷拉着,发间不见几丝黑。   瞧得出来,手下人没敢惜力。   这半月他过得不好,这老虔婆更甚。   程怀看他一眼,程敬脸上的笑收敛了些。   “未给母亲尽孝,是儿子不是。”程怀拱手行礼,又道:“母亲倒是也给儿子一个回答,阿芙腹中孩子,可是母亲所为?”   太夫人眼神淬了毒似的瞧了眼崔芙,又看了眼程敬,哑声嘶吼道:“那孽种!那孽种……你质问我,倒是不妨先问问,你的好媳妇与你这护着的弟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程敬迎上程怀看来的视线,脸上神色未变,目光散漫。   须臾,程怀收回视线,打破一室沉寂。   “阿芙与二郎,是嫂嫂与小叔子,清白无虞,母亲因自己疑心,便害了阿芙腹中孩子?”   “你糊涂!”太夫人怒喊一声,“我都让人查了,这孽障与崔氏不清不楚,被丫鬟撞见过许多次!就连你院子里的丫鬟都说,这孽障时常去,一待便是两刻,谁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伤风败俗之事!”   “你身子常年不好,崔氏进府多年,怎的就突然有孕了?我决不允许你的血脉被混淆!”   崔芙一张脸煞白,身子如秋叶般轻晃,她咽下喉间苦涩,刚要开口,手被握进了一个暖乎乎的掌心。   “母亲同为女子,该知名节对女子多重要,你这般说,可曾想过阿芙要如何活?”程怀语气失望的问。   “我……”   “我信她,母亲不信,我敬她,母亲不敬,母亲对我有生恩养恩,儿子自该孝敬,但您对阿芙无慈爱之心,无恩重情谊,阿芙自也不必再对您侍奉。”   “混账!”   “母亲骂的有些早了,”程怀扫过站在一旁的程敬,视线重新落回,道:“母亲戕害人命,未曾惊动官府,儿子如今是一家之主,便托大做个决断,家法三十杖,分五日行,念及母亲年岁已高,这一百五十杖,儿子替母亲受,阿芙之痛,儿子替不了她疼,受五十杖,母亲难偿阿芙丧子之痛,如今杖不在自身,也难免轻飘……”   他说着,扯唇笑了声,“不知这侯爵,母亲可在意?”   霎时,那双浑浊的眼,瞳孔骤然紧缩,似是猜到什么,嘴唇哆嗦着怒吼一声:“你敢!逆子!”   崔芙脑子嗡鸣一声,怔愣片刻,一滴泪倏然滑过面庞。   握着她的手松开,程怀接过小厮递来的香,上前一步跪在了祖宗灵位前,掷声道:“今不孝子程怀,立身不正,处事不明,愧对祖先英灵,不配袭爵位,自请废,即日起,程敬承家主位,袭侯爵,承家风家训,扬侯府之德。”   程敬侧身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捏得骨头都疼,心却是狠狠沉了底。 第28章 新岁   程怀跪在祖宗牌位前, 四十杖捱完,背后青紫肿起,咯血晕倒了过去。   崔芙急急跪在垫子上, 感受着肩膀突如其来的沉重。   她手哆嗦的厉害, 丝毫不敢碰他伤处。   太夫人疯魔的嘶吼哭喊过一阵,怔怔然的盯着晕倒的程怀, 眼神空洞。   程敬深吸口气, 两步过去,抓着后背血肉模糊的人扛到肩上, 低声道:“让人请大夫。”   崔芙眼泪滴到手背上, 垂着眼‘嗯’了声。   .   第二日,程怀入宫求见了官家,出来时,安远侯已易主。   每日四十杖, 身上的伤不见好,身子愈发每况愈下, 只凭药吊着命, 而每日祠堂行家法时, 太夫人都会被人请来, 于旁边观刑。   这些, 谢蕴是听戚钰说的, 而戚钰听谁说的, 自是不必多猜。   谢蕴清楚, 程怀此举,是在给崔芙交代。   太夫人最看重的, 莫不过是那爵位,和她膝下唯一一子。   当真杀人诛心。   “还有一事”, 戚钰将手中茶一饮而尽,没尝出好坏,抹抹嘴道:“程怀前几日让人买了宅子,多半是要搬出侯府了。”   谢蕴动作一顿,抬眼瞧他。   “如此,你也可安心些。”戚钰与她对视道。   谢蕴不置可否,半晌,勾唇轻笑了声。   程二这遭,输了个干干净净。   让他袭爵,怕是好比吞了苍蝇。   傍晚,谢蕴与戚钰一同往云七堂去。   永嘉公主抱着莹姐儿,温声道:“明日新岁,宫中有宴,按照惯例,要在宫中守岁了。”   白珠儿脸上喜色压不住,“我、我也去吗?”   “依旧制,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入宫赴宴,你自是去得。”永嘉公主道。   戚钰仔细将橘子瓣的经络挑去,头也不抬的道:“我也去!”   说罢,他刚想扭头与谢蕴说,明日可带你在宫里逛逛。   “母亲,我便不去了。”谢蕴轻声道。   “欸?”戚钰脸上略显纳闷。   “上次祭宗庙,已承官家之恩,这次宫宴,母亲是皇亲国戚,虽说多带两人不打紧,但到底是不甚妥当,这热闹,儿媳便不去凑了。”谢蕴轻缓解释。   永嘉公主瞪一眼睁着圆眼睛的儿子,脸上仿佛写着,你看看你不成器。   戚钰:“……”   “也罢,明日宫中人多,定然嘈杂的很,你在家里也好,我让人在院子里给你备一桌宴。”永嘉公主道。   戚钰眼珠子转了两圈,立马道:“那我也不去了!我们在家里守岁。”   永嘉公主心口郁闷散了些,总算是上道了点。   欣慰不过须臾,便又听这混账开了口。   “但是红封不能少!让舅舅给我们俩装得鼓鼓的!”   永嘉公主咬牙:“别逼我在过年的时候扇你。”   戚钰敢怒不敢言,将手里干干净净,不见一点经络的橘子塞给谢蕴,小声嘟囔:“好凶……”   谢蕴眼皮跳了下,没说话。   .   翌日,晌午后,各院躁动。   谢蕴坐在榻上翻看书卷,恍若未闻。   片刻后,听雪噔噔噔跑进来,欢喜道:“姑娘!奴婢穿这件好看吗?”   梅红衣裙,刺绣精致,衣襟袖口和裙摆滚了一圈白色毛绒,看着甚是可爱。   “好看。”谢蕴笑道,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将手边几个红封递给她,“拿去给院子里的人都发一个,你与问月、羌弥的,发完再过来拿。”   听雪一听便知,她家姑娘给她们仨的红封与旁人的不同,顿时喜滋滋的去了。   听着院子里传来嬉闹欢喜声,谢蕴勾了勾唇角,又翻过一页书。   ……每逢佳节倍思亲。[1]   晚膳是在主院用的,刚至酉时,戚钰便十分自觉的过来了,大马金刀的往谢蕴对面一坐,不见外的端起她面前的茶喝。   谢蕴扫了眼,也没作声。   两盏茶解渴,戚钰闲不住的问:“你在看什么?”   “诗文。”   “哦”,戚钰吃了块牛乳糕,又问:“我在太庙给你的那茶叶喝完了吗?”   谢蕴淡漠翻了页书卷,道:“让人给我祖父送去了。”   “哦,那我改日进宫再给要一些来。”   “……”   戚钰丝毫不觉不妥,还掰着手指头数,“舅舅那里还有美酒,字画,瓶瓶罐罐许多,祖父、叔父叔母还喜欢什么?我一并要来。”   谢蕴闭了闭眼,“……不必。”   “都不喜欢呀?也是,那些东西都无甚意趣……”   用过晚膳,谢蕴便委婉赶人了。   戚钰却是坐着不愿走,赖赖唧唧道:“我想与你守岁。”   “我要歇息了。”谢蕴道。   戚钰一张脸被酒意熏红些,双手捂着说:“啊?你不去街上逛逛吗?今日新岁,许多酒楼都很好玩儿。”   “二爷去吧。”谢蕴不为所动。   “行吧”,戚钰站起身,“我有岁礼赠你,本想着守完岁再送的,但你要睡了……”   他吃了酒,身上暖乎乎的,说话温吞,多了几分懒洋洋的拖沓,但碎碎念的嘟囔声没改。   谢蕴深吸口气,站着瞧他,似是催促赶紧的,送完就走。   却是不想,戚钰过去拿了她披风,不由分说的给她系好,“走。”   这般语气,像极了那日在柿子园里,他微眯着眼仰头看着柿子树,“打。”   “去哪儿?”谢蕴将那画面驱散,细眉微蹙的问。   “带你去拿贺礼。”戚钰似是怕她不跟他走,手握住她的细腕,那里有一只羊脂玉镯,温润,却是不及她那一截皓腕。   戚钰咽了咽口水,耳根在黑夜里渐红。   丫鬟们都聚在一处用饭,屋子里烛火亮,嬉笑声却轻。   两人谁都没惊动,出了四宜堂,出了府。   被抱起放到马上时,谢蕴还有种恍惚感,后背蓦然贴上一片温热胸膛,他的热传至她身上,灼得她往前轻挪。   甫一动,腰被一只手掐住,略带酒气的呼吸缠在耳后,“别动。”   那只手往前,将她披风拢好抓着。   谢蕴未及回神,便听耳边低声——   “走了。”   姑苏多水多船,谢蕴骑术不佳,马蹄扬起时,她几欲抑制不住的惊呼一声,听得耳畔低笑声。   “驾!”   马自长街过,那豆亮的烛火迅速闪过,将那些欢声笑语抛之身后。   今夜新岁,城门未关。   马蹄声急,风扬起,冷冽干燥的空气争先恐后的涌入鼻腔,不同于姑苏的潮湿,谢蕴莫名感受到了快意,僵了许久的身子都软了些。   戚钰感觉到,唇角的笑意渐浓,一双眸灿若星子。   出了城,谢蕴便猜到他要带她去哪儿了。   马场。   背后有山,前面有泉,一片荒原上建着马场。   “我幼时便爱马,这地儿,是舅舅给我的,宫里旁人都不知道”,戚钰骄傲道,勒马停下,他翻身下来,又将谢蕴抱下来。   许久未踩实地,谢蕴腿脚有些发软,险些跪下,被他提着腰带起。   “没事吧?”戚钰问。   谢蕴摇摇头,视线在眼前景色划过。   很大。   “上次说好要带你去看小马驹,因着落雪,耽搁至今……”戚钰边说边带着她往里走。   这里道路崎岖不平,谢蕴难免深一脚浅一脚的。   戚钰瞧见,伸手抓着她手臂,懊恼道:“忘了拿盏灯笼了。”   谢蕴:“无碍。”   两人没再说话,安静的往那边马圈走。   戚钰说的小马驹,此时正在睡觉,听见动静,耳朵动了动,有一匹小黑马睁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又闭上。   戚钰觉得十分没有面子,喊:“起来干活儿啦!走两圈!”   “……”   没马搭理他。   谢蕴微微侧首,有些无语。   戚钰察觉到她的动作,替自己解释:“我没骗你,它们还在吃奶呢,等等,我将他们牵去吃奶给你看……”   谢蕴眼皮狠狠一跳,伸手按住他的手臂,表情一言难尽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戚钰一张脸,后知后觉的红了。   少顷,他轻咳一声,打破沉寂,“我、我带你去拿岁礼吧。”   谢蕴淡淡嗯一声,跟着他走,轻声问了句:“是什么?”   戚钰有意想卖个关子,奈何藏不住,对上她瞧来的视线,秃噜了个干净。   “一匹马,通体雪白,漂亮得很,还是汗血良驹,很是难得,程二那厮想要,被我抢了去,他还揍了我一顿。”戚钰得意道。   谢蕴唇嗫喏了下,轻声道:“又何必……”   “没事啊,我抗揍。”戚钰神色骄傲道。   谢蕴怔怔瞧他一瞬,心里冒出‘赤诚’二字。   夜色深,那双眼却如琉璃糖一般颜色,欢喜、难过、不高兴,以及小心翼翼的讨好,都□□放在其中。   谢蕴忽的想起崔芙说,心悦属意一人,就是能瞧见他旁人都瞧不见的好。想他欢喜,想他顺意,想将自己最好的都给他。   谢蕴不明白,戚钰既是那般喜欢那匹马,又怎会送给自己?   烛火下,那匹马当真如戚钰方才所说,雪白,一丝杂色也无,那双眼睛更是漂亮,透着澄澈蓝。   “你别这般瞧着我”,戚钰咕哝道,神色有些不自在,“程二说,哄人要投其所好,可我对书卷知之甚少,先前更是闹出那笑话,所以才想送你这白马,是否良驹我很是清楚,只是,你若不喜欢,我再送旁的给你……”   “喜欢。”谢蕴忽的打断他的话,迎上那双懵的视线,她深吸口气,又重复:“我喜欢。”   眼瞧着那双眼睛怔忪一瞬,随即迸出笑意,眼角弧度弯起,唇角轻动两下,压不住的笑意,索性露齿笑得坦然。   生动且神色飞扬,欢愉写在脸上。   谢蕴想,那些算不清的账,就这样吧。   她收了他的讨好,不去计较前世难熬的三年。   新的一岁。   祝他万事胜意,娶自己喜欢的娘子,不是妾,以妻礼。   祝自己……鹏程万里,不拘一隅。 第29章 莲池   谢蕴见过了不一样的邺都, 本该万籁寂静时,那灯火辉煌处,一片繁华之景。   说书人, 杂耍, 皮影,他们牵着马从街头逛到巷尾。   谢蕴手里没吃完的糖葫芦, 被戚钰拿去两口吞了, 将那签子扔了,被她瞧得目光闪烁, 却是美名其曰道:“这便不冻手了。”   谢蕴深吸口气, 也不反驳,转头去瞧那杂耍。   朝食吃了热汤圆,回府时已然破晓。   两人在主院门前分开,谢蕴抬脚进去, 便听身后人唤了一声。   “阿蕴!”   谢蕴回头,便见戚钰眼含期待, 又有些害羞的紧张兮兮的瞧她, 结巴问:“你、你有什么……送我的吗?”   谢蕴:“!”   她当真是没准备, 但想到那牵回来的小白马, 也不好直说, 脸色微红, 低声道:“……你且稍等。”   说罢, 脚步凌乱的往主屋走。   几口箱笼打开, 谢蕴翻腾好片刻,也未寻到什么适宜之物, 余光忽的瞥见了桌案上那字画筒。   院外门口,戚钰双手背在身后, 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玩儿,不时地抬眼往里面瞧一眼,看见那帘子掀起,一抹窈窕身影出来时,他咧嘴笑。   谢蕴避开他的视线,几步路走得甚是艰难,窘迫的将手中卷着的纸递给他,小声道:“你回去再看。”   戚钰没听出她话里的心虚,伸手接过,喜滋滋的应了。   转脚回到自己院子,门一关上,便打了开来,视线落于纸上,神色蓦然一怔。   谢蕴画的……他。   那夜在祖庙,他趴在窗前的模样。   戚钰唇角动了动,飞快的翘起弧度。   呼……   好热!   谢蕴没去揣度那份贺礼他是否喜欢,过了最初的心虚,梳洗罢便上床睡了。   守岁后,人困马乏,府中各院儿静悄悄。   直至傍晚时,谢蕴才起来梳妆,衣裳是年前府中做的新衣,红色添喜气。   也难得的,她发髻上的玉簪换了金步摇,是早先时候白氏送来的那支。   问月拿来架子上的披风,要伺候谢蕴穿上。   谢蕴抬手挡了,瞧了片刻,道:“换一件吧。”   问月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去箱笼里取了件新的。   几人一出门,却是见戚钰站在门口,似是路过一般,一身红衣,很是喜庆。   “巧啊。”戚钰笑道。   谢蕴扫了眼他冻红的鼻头,没拆穿,嗯了声,抬脚往外走。   戚钰立马跟上,低声道:“我很喜欢你送的画。”   闻言,谢蕴面上神色未动,一颗心却是放下许多,话里多了几分真诚:“喜欢便好。”   话音刚落,便他声音紧绷的又道一句:“你今日这般打扮,我也很喜欢。”   声音在风里,那紧张怦然无处可藏。   谢蕴捂着暖手炉的手颤了下,没说话。   晚膳是在云七堂用的,算是家宴。   明日初二,永嘉公主提起了回门之事。   谢蕴与白珠儿娘家都离得远,自是没法子回去,不过是说起年前送年礼时,将回门礼一并送了去,倒是少些遗憾。   戚钰眼珠子一转,咬着块肉疑惑,“为何回不得?”   桌上几人视线顿时朝他瞧来。   “我身无差事,我娘子也不管家,想回便回啦!”戚钰将嘴里的肉咽下道。   永嘉公主张了张嘴,一时哑言。   ……倒是这么个道理。   戚钰扭头看谢蕴,刚想开口,却是见她用帕子拭了拭唇。   “不必麻烦。”谢蕴开口道。   永嘉公主想了想,道:“年里这段时日,来拜访的难免多些,你们二人不在,委实有些不像话,等得开春冰雪消融,你们再启程吧,届时水路也好走些。”   开春……   谢蕴将这两字念了念,也没辩驳什么,微微颔首,“多谢母亲。”   永嘉公主满意点头,又瞧向旁边的白氏。   不等她开口,白珠儿便推拒道:“我便不回了,算算时日,郎君也没几月便要回来了。”   戚显今年在江陵要任满了,昨日进宫,永嘉公主与官家提了一句,后者倒是表明,可趁着这次,将人调任回京。   永嘉公主叹了口气,“今年倒是还未收到大郎的家书。”   戚国公宽慰道:“今年多雪,估摸着是在路上耽搁了,等明儿我去驿站瞧瞧,别急。”   桌上一人一句,谢蕴握着筷子的手却是僵住了,怔怔的瞧着面前那道醋鱼。   戚显……   开春三月,他没有调任回京,倒是江陵叛贼卷土重来,他险些丧命。   .   新岁几日,家中访客不断,再不然便是谁家做了席面相邀。   期间,谢蕴得了信儿。   果真如戚钰所说,程怀与崔芙搬出了侯府,邀她前去相聚,是为答谢。   “太夫人还住在侯府?”谢蕴问来传信的青鱼。   青鱼一双杏眼笑得圆溜溜,抱着谢蕴给她的好吃的,重重点头道:“嗯!”   “去与你家娘子说,后日我会去的。”谢蕴道。   青鱼微微屈膝,喜盈盈的道:“是。”   翌日,庆国公府宴宾客。   谢蕴见到了梁青瑶。   对方一身水红披风,站在庆国公夫人身边,在人群中很是打眼。   梁青瑶与庆国公府张寅定了亲,此次见到,也不算意外。   似是察觉到谢蕴的目光,梁青瑶扭头瞧了来。   视线在她身上顿了一瞬,又看向她身旁的永嘉公主,只是神色却不自然。   谢蕴铺捉到,心下不知所以然。   “阿瑶问姑母安。”梁青瑶走过来,盈盈一拜。   “阿瑶也在,起来吧,不必多礼。”永嘉公主温和道,态度一如从前。   只是梁青瑶姿态却不甚从前亲热。   谢蕴瞧在眼里,心中莫名。   “许久没见二嫂了,我们去那边说说话?”梁青瑶突然开口,语气却是熟稔的紧。   谢蕴细眉微动。   她与梁青瑶有什么好说的?   永嘉公主不动声色的扫过两人,在谢蕴瞧来时,微微颔首,“去吧,不必拘着。”   今日太阳好,两人往旁边的莲池边走,还未开春,池中结了冰,未见欣欣向荣之景。   梁青瑶不说话,谢蕴也没先开口,一副淡然色。   终是梁青瑶没憋住,先行道:“我不会嫁给张寅的。”   谢蕴嗯都没嗯一声,好似没听见一般。   她知道。   她比谁都清楚。   “钰哥哥这几日早出晚归,你就不想问问他在做什么?”梁青瑶盯着她又道。   谢蕴太淡了,那种气定神闲,似是什么都清楚,又像是什么都不在乎,让她看不透,捉不住,如此这般,便是连对付她的法子都没有。   这次,谢蕴淡笑了下,扭头迎上她的视线,樱唇微启,“与我何干?”   同住四宜堂,谢蕴自是知道戚钰这些时日很忙,眼瞧着都要出了十五,他在家待了不过三两日。   自然也无暇往她屋子里跑。   梁青瑶心口一哽,面上的笑挂不住了,“钰哥哥是你郎君……”   “既知他是我郎君,郡主又何故这般关心?”谢蕴反问。   她不主动招惹谁,却断然没有旁人招惹她还要忍着的道理。   梁青瑶唇角微僵,半晌笑了,索性撕了脸面不装了,“我喜欢他,我会嫁给他。”   再听这话,谢蕴心口依然疼了一瞬,她视线挪开,眼睫半垂,好似在那冰河中瞧见了那夜,雨幕里他们同撑一伞走来,宽袖交缠。   “钰哥哥这些时日,已经在为我查张寅了,等他名声败坏,我便能顺势与庆国公府退亲了,这也是钰哥哥的主意……”梁青瑶自顾自道。   谢蕴深吸口气,微凉的空气灌入肺腑,脑中似是清明一瞬,她冷淡道:“你倒不妨声音再大些,让往来的丫鬟小厮听见。”   梁青瑶话音一顿,目光在四处扫了一圈,没人听到,她放下心来,笑得却是得意,“怎么,你这是妒忌了?”   谢蕴微微转身,目光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瞧着那双眼里的算计被不安遮住,才温吞问:“你想进戚国公府?”   梁青瑶被她盯着没出声。   谢蕴也不介意,又问:“是想给戚钰做妾,还是跟他做夫妻?”   梁青瑶瞳孔一怔,抿紧唇角咽了咽喉咙。   “让我猜猜,你今日是想趁着宾客云集之时,怎么陷害我呢……”谢蕴语气悠悠。   梁青瑶却是脸色大变,就连呼吸都屏住了,“你……”   “是假意落水,说我推你,还是让那边等了许久的郎君过来,陷害我不守妇道,败坏门风?”谢蕴说着,余光往那边假山处露出一只脚的地方乜了一眼。   “我没有!”梁青瑶失声否认,神色却是不尽然,丝毫不敢往那处看一眼。   谢蕴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梁青瑶深吸两口气,稳住神色,“谢蕴,钰哥哥已经知道你在苍山上与张寅肌肤之亲的事了。”   顿时,谢蕴细眉微蹙,神色微变。   “你想说那人是我?”梁青瑶自鸣得意,“钰哥哥信吗?”   谢蕴忽的明白,那日傍晚时,戚钰等在她客舍外,那番她觉得莫名其妙的话,和那个突如其来的怀抱,是为何。   不等谢蕴答,梁青瑶又继续道:“你们分房已久了吧,你猜钰哥哥为何不碰你?”   谢蕴却是笑了,“倒不如你先猜猜,我会不会动手?”   梁青瑶神色一顿,不及反应,膝窝被人狠狠踹了一脚,整个人站不稳的扑向了那刺眼冰面。   “砰!”   透亮的冰面被重击,砸开一道口子,冰面裂开,梁青瑶几乎是瞬间摔进了那碎冰池水里,冰凉刺骨的池水迅速浸透衣裳,带着她往下沉。 第30章 青玉镯   “郡主!”谢蕴惊慌失措的喊, “快来人,快来人救救郡主!”   一旁假山后两个小厮面上慌张,匆匆朝莲池跑来。   谢蕴稍让开, 看着他们跳进裂冰池中。   “怎么了这是?”   旁边花厅的诸位夫人也被惊动, 被丫鬟扶着疾步过来,庆国公夫人蹙眉问。   谢蕴微微颔首见礼, 面色为难道:“青瑶郡主失足跌进了这莲池。”   话音刚落, 哗啦啦一声,梁青瑶被两个小厮抓着手臂从池中救起来, 碎冰混着池水嘀嗒, 她目眦欲裂的瞪着谢蕴,声音尖锐刺耳喊:“你浑说!分明是你将我踹进了这莲池!”   往日端庄不复存在,这姿态,好似撒泼。   谢蕴收回余光, 眸色微怔,似是意想不到, 在众人皆瞧来时, 一瞬后神色尽褪, 冷声道:“郡主既然这般说, 我便也不替你遮掩了。”   就在梁青瑶脸色霎变, 以为谢蕴要将她爱慕戚钰之事说出时。   谢蕴又道:“郡主方才问我, 可会冰嬉, 我自是不会, 姑苏多雨,冰雪难得见, 郡主便毛遂自荐说要教我,今日赴宴, 自是不便,可郡主非说在庆国公府,与她在王府一般,不碍事,我劝不住,郡主先上了冰,哪成想,脚下打滑摔了,这才造成这般局面。”   她语气坚定,一副蒙冤受辱的神色。   梁青瑶脸色铁青,不知是冻得还是气得,涂着丹寇的手指哆哆嗦嗦的指着谢蕴,“是你将我踹得摔了!他们都看见了!”   他们,是指救她上来的两个小厮。   听雪满脸担忧的瞧向谢蕴。   她确实看见了……   谢蕴面色如常,淡淡的看着梁青瑶没说话。   梁青瑶扯着那俩救她上来的小厮,斥道:“说话呀,哑巴了?”   那俩小厮看一眼谢蕴,顿时跪下了,连忙点头。   梁青瑶浑身狼狈,发髻结了霜,身上湿透的衣裳紧贴着,一张脸也白礼泛着青,但下巴抬起看着谢蕴,似是只斗赢的公鸡。   在一片沉默中,谢蕴问:“花厅皆是女眷,怎会有小厮在这儿?”   两三代过去,邺都贵胄门第,将清流人家的规矩学了十成十,像是为彰显什么,还添了许多。   小厮除却做粗活儿,其余时间不可留在内院,更遑论今日这般,有许多夫人女眷在。   谢蕴话一出口,众夫人面上多了些异色。   都不是未出阁的姑娘了,后宅腌臜事见过不少,再瞧向梁青瑶时,目光顿时复杂许多。   庆国公夫人也瞧出了些端倪,面上不好看,扫了眼咬牙愤然的梁青瑶,转头看向身边的永嘉公主,问:“殿下觉得呢?”   永嘉公主看向谢蕴,道:“阿蕴,过来。”   谢蕴与之对视一眼,行至跟前。   永嘉公主将手里的金丝暖手炉给谢蕴,“今日这宴席,便不用了,我们回府吧。”   “殿下……”庆国公夫人连忙唤了声,脸上似是被甩了一巴掌,又烫又疼。   宾客开宴之前离去,那便是今日这席面没做好,日后说起来,自会被旁人笑话。都是邺都勋贵人家,哪能将脸面给人去踩?   永嘉公主淡笑了下,“夫人勿忧,今日也就是我,换作我家二郎在这儿,怕是要将你这府上的席面掀了不可。”   她说着摇摇头,“那混世魔王……我们婆媳便先走了。”   说罢,转身带着谢蕴往外面去。   听雪立马闭着嘴巴跟上。   梁青瑶对上谢蕴转身时瞧来的那一眼,一张脸青了白,白了红。   轻蔑,不屑。   那双眼在说,有人信你吗?   是在回击梁青瑶前面说的那句,‘钰哥哥信吗?’   谢蕴在踹她那一脚时,便想到了。   哪怕她说的是真话,哪怕她是受害者,也不会有一人信她。   梁青瑶深吸口气,心肺都生疼。   凭什么?!   凭什么是这样的结果!   庆国公府与戚国公府不远,只隔着两条街。   马车上气氛沉寂,能听得见外面小摊贩的吆喝声。   马车拐过街角,谢蕴主动道:“是我将郡主踹下去的。”   永嘉公主抬眼瞧来,有些诧异,也疑惑,却是问:“怎的与我说了?”   “不想骗您。”谢蕴实话实说。   稍顿,她又道:“郡主方才与我说,她心悦二爷,要嫁给二爷为妻,母亲可知晓?”   莫名的,谢蕴突然想知晓,上世永嘉公主可知戚钰与梁青瑶郎情妾意?   永嘉公主因她前一句震惊,又因后一句犹疑,面色复杂道:“她的心思,我先前瞧出几分来。”   谢蕴心口咚的一声,有什么落了回去。   那些粉饰太平一般的侥幸,瞬间溃不成军。   忽的,马车停下,外面传来马夫的声音。   “禀殿下,二娘子,到了。”   .   戚钰回府,已近夜半,小厮禀告道:“殿下让您去一趟云七堂。”   戚钰打着哈欠摆手,“太晚了,明日再说吧。”   明日复明日,一连几日,永嘉公主都没见着他。   直至上元灯节,戚钰午后回府,早将永嘉公主寻他之事抛诸脑后,兴冲冲的跑来主院。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问:“有饭吗?好饿呀。”   帘子掀起,屋里几双眼睛都瞧了过来。   戚钰脚步蓦然顿住,掀帘子的手都未放下,唇半张着,目光怔然的瞧瞧谢蕴,又看看她对面的男子。   未及弱冠,端方君子。   他身上的书卷气与谢蕴如出一辙,清隽温润。   肩宽腰直,但姿态松弛,瞧得出他与谢蕴很是熟稔。   “二爷回来了。”谢蕴起身道。   戚钰呆呆的‘啊’了声,放下帘子,抬脚进来,有些手脚无措的站在那儿,眼瞧着那男子随着谢蕴站了起来。   谢蕴:“这是我兄长,姓王,单名观。”   兄长?   怎的不姓谢?   戚钰脑子惶惶,拱手见礼,“在下戚钰,阿蕴的夫君,见过兄长,方才失礼了。”   “无妨。”王观回之以礼。   这人赏心悦目,便连行礼都瞧着比旁人多几分风度。   戚钰有点酸。   谢蕴喊问月去再添一副碗筷来。   三人坐下,气氛却不如方才自在,莫名僵滞。   食不言,用过饭,丫鬟将残羹剩菜收拾下去。   叙话几句,王观从袖袋里拿出一只青玉镯给谢蕴,“新岁贺礼。”   谢蕴眸光微怔,没伸手接,想说什么,余光扫过一旁的戚钰,只摇摇头,“此物贵重,我不能受。”   王观轻轻笑了,将手中玉镯放在书案上,“既是送了你,便是你的,无意拘束你什么。”   戚钰心不在焉的吃着茶,听他们说话,对王观后面那句不甚明白。   这镯子,可有旁的意思?   王观说罢,抬手在谢蕴头上轻拍了下,“时辰不早,我便先回府了,待收拾好,再邀你与二爷来吃酒。”   他说着,看了眼戚钰。   戚钰视线落在他那只手上,眼睛眨了眨。   动作随意,透着亲昵。   又不由得想,将程二的胆子都给自己,自己也不敢那样拍谢蕴。   愣神时,谢蕴已穿好披风,似是要亲自送他出去。   戚钰刚站起身,那两人已然掀帘出去,丝毫不在意他是否一道相送。   只听得那细语温声。   “早先叔父来信,知你今年春闱,前些天我已让人去你那宅子洒扫过了,东西也备了些,若是人手不够,去我宅子里调用便是。”   王观低低笑了声,眼底颜色重,面上却显欣慰,“何时要你操心这些了?你好好的,赶明儿我也好给祖父与叔父去封信。”   ……   声音远去,戚钰站在屋里好片刻,脑袋一扭,看见了书案上那只青玉镯。   他自小在金银玉器里长大,自是瞧得出那是好东西,成色极漂亮。   谢蕴腕子细且白,若是戴上……   帘子被掀起,一束光线落进来,屋子半边被照得亮堂,戚钰似是觉刺眼一般侧了侧脸。   谢蕴没想他还在,微怔,抬脚进来,“二爷去忙吧。”   这话在明晃晃的赶客。   戚钰前些日子赖在这里时,听过不少,却能厚着脸皮不动分毫,现再听,却觉有些不一样。   “那位……王兄,你们相交甚好?”戚钰咕哝问。   “世家兄长,意趣相投。”谢蕴淡声道。   说罢,走过来,将书案上那只青玉镯拿起,想转身进内室放好。   手臂忽的被握住。   他的手掌大,轻易将她手腕圈住,隐隐带着些力道,那温热透过衣袖沾染到了她肌肤上。   谢蕴脚下一滞,少顷,抬眼瞧他。   “我给你买,你能不能……把这个还给他?”戚钰没看她,盯着她柔白掌心中的那只镯子道。   一白,一翠,如他所想的那般好看。   但他却想将那镯子砸了。   谢蕴自是会还,毕竟这只青玉镯是王家祖传之物,她及笄之时的定亲礼。   虽王观方才说,无需觉得拘束什么,也没有那些心意,但收着,终归不妥。   只是这些,她无意与戚钰说。   “不必。”谢蕴手臂微挣,从他手中抽出,步入内室放好。   戚钰落空的手僵住,一颗心沉得厉害,那隐隐的不对劲儿,似是在昭示什么。   从未有人让他这般,心绪被轻易牵动着。   “二爷还有事?”谢蕴瞧他还站着,问道。   戚钰摇摇头,又忽的想起自己这些时日披星戴月忙活的事,方才过来,也是想同她说。   只是现下声音却是没了刚进门时的欢喜雀跃,戚钰沉声道:“张寅作奸犯科,官家下旨,将其收入狱中了,不日便会宣判。”   他话说完,眼睛黑亮的瞧着她,求夸奖似的又补一句,“我替你报仇了……”   张寅上一世便是这罪名。   谢蕴心中了然未散,听得后面这句,顿时冷笑一声,面色不霁道:“二爷便这般信梁青瑶?”   她心中烦闷顿起,连虚与委蛇的客气都懒得维持。   “什么?”戚钰没明白。   谢蕴朝他一步步走过来,直视他的眼睛,“替我报仇?二爷莫不是拿我当蠢货哄?”   想起莲池边梁青瑶笃定的话,又想起上世戚钰那句纳妾,终是情绪浮上心头,难以抑制。   戚钰一双眼底愈发不解,想解释什么,只见谢蕴一根白皙手指抵着他的心口,又开口。   “你这里想的是谁,护的又是谁,你自己清楚,我也明白!”谢蕴厉声道。   戚钰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窘迫得眼珠子乱飞,不敢瞧她。   这般模样,落在谢蕴眼里只觉讽刺。   她喉咙动了动,有什么涌了上来,无暇顾及先前汲汲营营,只想痛快撕开面前的假象。   谢蕴深吸口气,不愿那般歇斯底里。   那样太难看了。   没有风度,没有教养,没有礼仪。   显得可怜又难堪。   她缓出口气,似寻常的温声道:“戚钰,我们和离吧。” 第31章 良缘   戚钰当真是懵了, 脸上血色霎时退尽,呆呆的瞧着面前的人,声音轻飘, 似是无处停靠的船舶。   “你、你说什么?”他声音哆嗦, 结巴了下。   谢蕴看着这双目光涣散的眼眸,复又温声道:“你我和离吧。”   这事, 自那日从庆国公府回来, 谢蕴便想说了。   她不想去评判戚钰的眼光,更不愿与梁青瑶有什么瓜葛, 女子在后宅争风吃醋之事, 她不是不知。   但事临己身,才知有多恶心。   人立于世,唯心而已。   上世她违心压抑,重来一世, 只想痛快些。   她读了许多书,看过河流山川, 不想困与内宅, 更想让世间许多女子, 去读她读过的, 看她见过的。   谢蕴深吸口气, 又道:“此事虽是我所提, 但是你也从其得了利——”   话未说完, 被他打断。   “为何?”戚钰声音很轻, 喑哑沉沉。   谢蕴微抬眼瞧他,这才惊觉, 他脸色难看的紧,浮着一层白, 唇无血色,干裂起皮,心里微动,“你……”   “为何要和离?”戚钰问。   那双眼里暮霭迟迟,散不开的阴霾。   不等谢蕴答,他又道:“是成亲四月,终还是觉得自己心悦端方君子?”   谢蕴细眉微蹙,登时疾言厉色问:“你这话何意?”   休书七出,便有不守妇道。   她要和离,不能被休,那名声不为自己,而是为谢氏一族。   “你曾在玉江楼说,程怀儒雅,丰神俊朗,那今日这王观呢?谢蕴,你可是喜欢他?”戚钰面无表情注视着她,却见眉间寥落。   谢蕴想说什么,忽的顿住。   君子端方,自有姑娘爱慕。谢蕴十几岁的年纪,身边最亲近的男子便是王观了。   王谢两家皆有意结两姓之好,心照不宣,对他们二人往来无甚约束。   日后郎君好模样,那时谢蕴自是会有些心猿意马的小心思。   但是后来,与她成亲之人是戚钰。   他们行过最亲密之事,她受过他的好,那时她才知,爱慕与心生好感,并非就是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1]   上世,她含蓄且朦胧的情意尽数给了戚钰。   她予他的情意有几分,听见他说要纳梁青瑶为妾时的难过便有几分。   戚钰目光定在她失神的脸上,半晌,微张着唇自嘲的笑了声,无力感袭遍全身。   心口闷疼,似是被一把手紧攥着,捏碎一般。   这一声,谢蕴霎时回过神来,反唇相讥道:“你有何颜面说我?你与梁青瑶之事,是我不想管,并非全然无知!”   戚钰一双眉紧皱,声势也收不住,“何故攀咬旁人?我与梁青瑶乃是兄妹!”   “兄妹?”谢蕴冷笑一声,“她口口声声与我说,要与你做妻!家里上下谁人不知你们二人有意?!你却与我说是兄妹,你猜我信几分?”   谢蕴不想与他这般争吵的,但是喉头酸涩,一不小心便会哽咽,气势锐减。   她胸口狠狠起伏几下,平复下来。   “捡了旁人的东西,戚钰,我觉得恶心。”谢蕴目光寒凉,好似冰刀。   戚钰心口一疼,压住那些反讽和出口伤人的恶意与冲动,喉咙动了动,笃定道:“我与她无意,兄妹结亲,有违伦理,便是今日娶的不是你,我也断然不会娶她。”   他这般信誓旦旦,若非记着上世,谢蕴当真要信了。   “你们二人如何,我委实不想掺和”,谢蕴乏力道,“你我亲事,圣旨赐婚,既是和离,需上达天听……”   “我不允。”他断然道。   “戚钰!”谢蕴气恼喊。   戚钰咽了咽喉咙,涩然道:“你既喜欢君子,那我便做个君子,如此,能不能稍喜欢我一点?”   谢蕴心口一顿,双眉微蹙,口不择言道:“王观少年双元,此次春闱也定当榜上有名,日后平步青云,仕途顺遂,你如何作比?”   话出口,心生悔意。   但为时已晚。   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弭,面前的人半晌未动,便连面上神色也怔然。   谢蕴心中清楚,王观温润如玉,而戚钰也澄澈,太阳与月亮,无须比较。   如若太阳去仿月光皎洁,如珠玉蒙尘。   戚钰该是恣意洒脱的,谢蕴一直这般觉着。   上世行差踏错,让他束缚手脚,她也过得辛苦,何必呢?   许久后,谢蕴听他哑着嗓子道——   “对不住,误你良缘许久。”   谢蕴眼睫颤了颤,默然垂下。   “婚旨是母亲所请,此事我明日会进宫与官家言明,母亲那里,也由我去说……”   “我……”谢蕴刚开口,被他止住。   戚钰深吸口气,继续道:“夫妻一场,不曾让你欢喜过,日后更是不敢叨扰,和离之事,也算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一件了,你不必觉得负累,也不必推辞。”   那双眼睛憋得猩红,闪烁着些湿潮。   谢蕴错开视线,不敢再看。   戚钰看着她,他想她欢喜,是真的。   从未让她满意,也是真的。   兄长先前说,两情相悦胜似蜜糖,但却未曾说,一厢情愿会这般苦。   戚钰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须臾,道:“我……先走了。”   说罢,转身出了这道门。   还未开春,日光短,光影掠过门前,恍然消逝。   屋里倏然静了,谢蕴视线落在那盆开得正好的木芙蓉上,良久,脸上滑过湿凉。   里面争执许久,问月听雪侯在门外,听得惊心动魄。   听雪满脸惊诧,扭头想问什么,但是话到嘴边,瞧见问月脸上淡然神色时,忽的明白了。   .   “驾!”   打马长街过,骏马嘶鸣一声,于门庭冷落的王府前停下。   戚钰上次来,还是因梁青瑶要与张寅定亲之事。   他自认做了能做的,却不曾想,那时梁青瑶口中的心悦之人竟是他。   戚钰气势汹汹,面上难掩怒容,握着马鞭大步入内,门前护卫自是不敢拦,抱拳行礼。   “见过二爷。”   戚钰熟门熟路要往梁青瑶院子里去时,于岔路口脚步顿住,转身往前堂走,随手扯了个小厮吩咐道:“去喊梁青瑶来!”   小厮衣襟被他抓着,整个人被吓得战战兢兢,忙不迭的点头,“是是是!”   甫一被松开,来不及抚平衣襟被攥出的褶皱,风一样的跑着去了。   前堂宴宾客,梁青瑶进来时,发髻未梳,裹着件月白色的披风,愈发显得弱柳扶风,娇声道:“钰哥哥怎的喊我来这儿?倒是生疏的紧。”   戚钰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一双眼紧盯着她脸上神色。   梁青瑶被他瞧得心口一紧,惴惴不安,面色瞬即不自然,“钰哥哥这般瞧我做甚?”   “梁青瑶”,戚钰肃然开口,“听说你要嫁我为妻?”   梁青瑶脑子嗡鸣一声,慌忙替自己辩解:“不是我说的,谢氏冤枉我!”   戚钰冷嗤一声,“我可有哪句说,这话是她所说?”   “!”   梁青瑶脸色顿时青红一片,嘴唇嗫喏想说什么。   戚钰不耐开口问:“我如今已娶妻,你要如何做我正妻?”   他面色不善,透着些阴冷,“是要求官家赐婚做平妻?还是让谢蕴身亡,你好为继?”   梁青瑶心口咚一声,一张脸不受控的发白,眼眶含泪,伤心欲绝道:“你、你这般想我?我在你心里竟是这般坏?”   “幼时在宫中读书,你受皇子公主欺负,转头就打死了一只猫,那时我觉得,你是无人护着,所以性情乖吝,我与你是表亲,你也在我家住过些时日,自然对你护着些,但不成想,让你生了别的心思,梁青瑶,今日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戚钰此生哪怕孑然一身,孤寂一世,也断然不会娶你,有违此言,天打雷劈。”   梁青瑶眼眶滚落的泪珠都停了停,目光错愕的瞧着他。   少女心思被他这般践踏,心口疼,面上更是难堪,不免生怨愤。   戚钰浑然未觉,说罢起身,警告道:“将你在宫里学得那些腌臜手段给我收起来,张寅之事,谢蕴已与我说过,你借我之手料理他,此事我不与你追究,其一为着谢蕴,其二是张寅自作孽不可活,没有半分是为你,你嫁也好,不嫁也罢,皆与我无关。”   “钰哥哥,你当真这般绝情?我心悦你,难道是我错了不成?”梁青瑶哭喊着要上前抱他。   戚钰抬脚将椅子踹翻,‘砰’的一声,面色怒然,“滚开!”   梁青瑶脚步堪堪止住,哭得身子直颤,惹人心软。   戚钰失望道:“心悦本无错,但因利己便要伤人,铸成大错,那便是十恶不赦。”   “马场你的股息,我会买下,银钱这些时日会送到你的府上,日后不论马场还是国公府,你都不必再来了。”   戚钰说罢,抬脚欲走,忽而听得一声——   “钰哥哥,你就不怕我将你马场之事说出来?”声音依旧娇柔,镇定,却又不似以往。   戚钰脚步停下,回头瞧她,笑得讽刺,“你觉得我怕?”   梁青瑶咬着唇,面色一凝,没说话。   戚钰冷嗤一声,已然转身,阔步出了厅堂,声音被风送进来。   “滚吧!” 第32章 得偿所愿   戚钰是在翌日傍晚回来的。   烛火昏暗摇曳, 谢蕴还是瞧见了他脸上肿起的巴掌印。   “这是和离书,已与官府备案,你……何时回家?”戚钰将手中盖了官印的纸递给她, 喉咙滚了滚, 还是没忍住问。   谢蕴垂着眼,半晌才接过, 声音很轻, “明日。”   戚钰喉间一卡,这才忽觉, 她书案上空无一物, 笔墨纸砚,一摞书卷,字画筒,都收了起来。   有什么涌上心头, 瞬间憋红了眼。   “好”,戚钰深吸口气, 微微点头, 又道:“明日我送你出府, 护卫……”   “无需护卫”, 谢蕴眼眶温热, 忽而仰头瞧他, 笑了笑道:“送我出府便好。”   戚钰眸中似有细碎的光, 眉眼藏着感伤, 对视一瞬,他也勾唇轻笑, “好。”   是约定,也是分别。   .   云七堂。   热茶换过两次, 一位嬷嬷进来道:“二娘子,殿下让您进去。”   “多谢。”谢蕴起身,微微颔首。   屋里,永嘉公主发髻拆了,靠在迎枕上揉着额角,瞧着脸色不是很好,不等谢蕴行礼,便抬手道:“免了,上前来坐。”   今日近午时,永嘉公主被官家请入宫中,谢蕴自是听闻,也知晓她要说什么,不争不辩的上前,在挨着软榻的椅子上坐了。   “阿蕴,我是当真喜欢你。”永嘉公主开口道。   谢蕴:“谢殿下厚爱。”   似是因这称呼,永嘉公主面色一怔,而后摇摇头,瞧向她的眼神带着些惋惜,“到底是我没将戚钰教好。”   “二爷很好”,谢蕴说着抬起眼,语气肯定,“他有他的好。”   永嘉公主轻轻笑了下,面色却是苦的,“今日他入宫,与官家说要和离,官家疼他,但也被气得打了他二十板子,戚钰梗着脖子依旧执着要和离,吵作一团时,戚钰说了句,‘她那般好的人,凭何要被我这混账胚子拖进泥潭’,那道婚旨,到底是我求错了,耽误了你。”   谢蕴垂着眼扯了扯唇角,没说出话来。   忽的想起,方才戚钰转身出去时,僵直的背影。   叙话片刻,气氛宁静温和。   谢蕴起身告辞前,将带来的东西奉上,“这套茶碗是殿下所赠,太过贵重,未曾用过,今日辞别,特来还与殿下。”   “你带着吧。”永嘉公主道。   “宫中制品,于理不合,多谢殿下。”   谢蕴说罢,起身屈膝行礼,真心实意道:“叨扰良久,这些时日承蒙殿下关照,祝殿下从今把定春风笑,且作人间长寿仙。”[1]   目送那道纤瘦挺拔的背影出了屋子,永嘉公主长长叹了口气。   出了云七堂,有一道廊亭,穿过去,便是后花园,再往前走……园子,长廊。   烛火亮在脚边,谢蕴脚步停下,静静瞧了那拱花门半晌,片刻后,还是默然转身。   园子里的雪早就消融了,戚钰蹲在地上,仰头瞧着她笑时,说的那句‘堆个我娘子’,那巴掌大的雪人留在了苍山客舍。   雪是凉的,柿子是甜的。   谢蕴顿觉,身上好像卸下了什么重量,轻飘飘的,背后吹来夜风,她浑身一颤。   .   女子和离,是由娘家来接人。   谢蕴家书今日刚送出,多则半月才能收到,自然家里无人来接。   门前车马十几辆,马蹄踏在石板上哒哒作响。   这般阵仗,来往之人不免多瞧几眼。   谢蕴缓步下了石阶,道:“二爷就送到这儿吧。”   戚钰脚步一顿,停下,立在最后一阶。   他垂在身侧的手捏紧,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日后,望你得偿所愿,若是……若是愿意,给我来个信儿。”   谢蕴仰着头瞧他,眉目舒展。   她今日穿了雨后晴蓝,衬得那张脸白皙细腻,那双眼,盛着日光。   谢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淡淡笑了笑,道:“身上的伤,记得上药,珍重。”   说罢,她朝永嘉公主和白氏行礼后,转身蹬车,余光扫过日光下那奢华庄重的门匾。   今日终得夙愿偿。   马车轻晃着到了糖水巷,停满了巷道,熙熙攘攘。   许多人驻足,好奇打量,闲言碎语低声。   不知事的孩童打闹着跑过,嬉闹声吵乱那碎语。   谢蕴被听雪扶着下了马车,下人们有条不紊的将马车上的东西往宅子里搬。   不出半日,巷子里传遍了,今日这小娘子是和离回家的。   流言总是如此,跑得飞快,不过谢蕴不甚在意。   宅子里有一汤泉,谢蕴穿着轻薄衣裳泡在其中,额上生了汗,脸颊也红扑扑的。   稍一动,水声哗啦啦的响。   谢蕴斟了杯温酒,靠在池壁前小口饮。   她忽的想起,上世与戚钰的那盏交杯酒。   北边壮阔,就连酒都比姑苏的烈上许多,谢蕴初尝,舌尖品得辛辣,不由皱眉,姿势亲密,眼中神色一丝一毫都藏不得,戚钰瞧见,反手一转,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手中的酒送至自己唇边,一饮而尽。   放下酒盏时,谢蕴听见他似嘟囔的一声,“真娇气……”   到底是刚出阁的姑娘,脸皮薄,谢蕴霎时脸上浮出红霞,比胭脂更甚。   戚钰扭头瞧见,又慌忙挪开,眼睫颤了颤,又故作不经意的瞧了她一眼,两人撞上视线一刹那,他瞪圆的眼睛里有些慌张,急急忙忙道:“我要去招待宾客啦!”   说罢,便跑。   门啪嗒一声关上。   往后三年,有他在时,谢蕴席间的不曾沾过一滴酒。   往事总比邺都酒还要烈上三分,谢蕴深吸口气,压下那难以言说的酸涩。   到底是这汤池太热了,熏红了眼。   .   门口,白珠儿有意问戚钰两句,但是定睛一瞧他那脸色,顿时打退堂鼓了。   白珠儿是昨日入夜时,才知戚钰与谢蕴和离之事。   惊诧过后,又百思不得其解。   戚钰那样在意谢蕴,怎会跑去宫里说要和离的?   那道晴蓝身影被车帘遮挡,而后不见。   马夫将脚凳放好,驾马离开。   直至最后一辆马车缩成小点瞧不见了,立在府门前的人依然未动。   永嘉公主叹了口气,也没出声劝,被嬷嬷扶着转身进去。   白珠儿又瞧了眼那孤零零沉默的背影,摇摇头,跟着进去。   那道身影伫立许久,从日头初升,到烈日当空。   门前护卫初时来挤眉弄眼询问这何意,到逐渐适应,满脸麻木。   要吃饭了……   门前的身影动了动,转身进了府。   步伐沉重。   院门前依旧挂着那块‘四宜堂’牌匾,戚钰顿足片刻,入内。   ‘吱呀’一声,他推开主院的门。   院中无甚变化,就连谢蕴往常晒太阳坐的那张藤椅也依旧摆在廊下。   丫鬟们有些不知所措的侯在一旁,看着戚钰掀帘进了主屋。   熏香已灭,但空气中残留着淡淡清香。   书案上,一株绿梅开得正好。   梳妆台搬走了,那处瞬间空荡荡,原先是戚钰摆着衣裳箱笼的地儿,成亲时,谢氏来人布置新房,说是那处正适宜摆梳妆台,戚钰不情不愿的让给了她。   屏风换回了他从前用的那扇骏马图的,戚钰挑剔,那屏风是宫中绣娘所绣,来来回回七八次,总算是勉强合乎他心意,只是如今瞧着,不及那扇木芙蓉柔和。   刚成亲时,那夜他回来的晚,透过那扇屏风瞧她,分明困极了,倚着床帏睡得东倒西歪。   他的那床具被她送去了书房,而这座并未带走,只是上面不见寝被床帘。   戚钰挨着床沿坐下,终是没忍住,泪珠滚落,打湿了衣袍,喉间溢出一声轻咽。   他骗了她。   他好坏,不想她得偿所愿。   可她又是那样好的姑娘,只有王观那般的郎君才配得上她。   片刻后,戚钰屈指蹭掉眼眶湿濡,刚要起身,忽的瞧见床角处露出一半的纸张。   水洗过的眼眸干净纯澈,划过些疑惑。   他伸手抽出,打开看了,神色顿时一怔,继而又变得凌厉,将那纸折好揣进胸口,大步出了屋子。 第33章 榜下捉婿   阳春三月, 江陵。   夜里,醉春楼丝竹声声。   厢房里,声着素袍, 坐姿板正的男人不满的紧盯对面的人。   那人身量微胖, 着墨蓝锦缎,瞧着油光水面, 白白胖胖, 一双眼不笑自弯,身边跪坐着一身披轻纱的女子, 在替其斟酒。   “惟明兄这般瞧我做甚?”肖怀笑眯眯瞧来一眼, 语气似觉好笑,视线睇向旁边一身劲装的男人,似要其做主一般的又开口:“今日是宴送见隐,这两个乐姬也是他点了头的。”   被提及的人, 将手中酒盏放到桌上,咚一声轻响, 面容硬朗, 眉眼含三分笑, 闻言, 勾了勾唇道:“这歌姬的银子, 肖大人自个儿掏。”   见隐, 戚国公府嫡长子, 戚显。   “嘿!”肖怀不可置信, 却又忍俊不禁,“不地道啊, 怎的算得这般分明?”   “明日我便启程回邺都了,江陵花销账册, 自也要给家中夫人过目,抱素兄可莫要害我。”戚显半勾着唇,靠在椅背上道。   “那位新上任的指挥使,可说了何时到?”杜允,字惟明,皱眉问了句。   按理说,新旧交替,公务交由新任官员时,时满官员才折身返京,哪知戚显收到调任旨意半月之久,那位新上任的还未至江陵。   “左不过就这几日了。”戚显又饮了杯酒道。   这次来接替他的那位曹爽,原在禁军中任职。   郢朝内重外轻,护卫邺都的禁军向来瞧不起州郡厢兵,那位自然不愿意来,但抗不过官家旨意,途中磨蹭自也无需多说,心照不宣罢了。   肖怀笑了两声,“不必急,来,喝酒!”   宴席将散时,戚显身边跟着的侍卫推门进来,示意那俩乐姬退下,关上门,疾步过去禀报:“大人,峡州传来急报!”   戚显伸手,掌中落了一物,他将军报打开,脸色倏然一沉,黑黢黢的似在骂人。   “发生了何事?”杜允紧张道。   “叛军偷袭,荆门五百守军全军覆没,叛贼已夺峡州,南下朝江陵而来。”戚显下颌线紧绷,一双眉眼犀利。   ‘砰’的一声,肖怀从椅子上摔了下去,酒醒了,诧然失声:“什、什么?!”   戚显黑着张脸霍得起身,“杜大人、肖大人,还请下令整军,即日出发剿灭叛军!”   “可你已调任,此事不合规矩。”杜允皱眉道。   肖怀任知府,杜允为通判,江陵府大小之事,皆需由其二人共同决断,加盖官印。   饶是戚显为江陵步马指挥使,也无权调兵,需得那二位下令。   戚显与杜允共事一载,自是知其规矩严苛,顿时道:“新将未继,旧令尚存,如今我还是江陵府的指挥使,还请二位大人下令,我等连夜出发。”   肖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恨不得将那古板晃醒,抓着杜允手臂道:“戚指挥使说得不错,如今荆门、峡州已失,那叛贼已经朝江陵来了!你再不允,我们几个的项上人头送回邺都也难辞其咎啊!”   夜半,府衙灯火通明。   杜允盖官印时,叮嘱一句:“不日那位曹爽大人到了,便要将你从战场上替下,凡军令,皆听他之意,可否?”   戚显:“可。”   .   邺都,近日各大客栈爆满,往来皆是面生的书生装扮的文人墨客。   “听闻此次春闱,太原王氏那位也下场了?”   “这位兄台,你这消息便不够灵通了,那玉江楼里新添了一副墨宝,便是那位的。”   “当真?我想去瞧瞧,可有人同去?”   “我也去!若是有幸,说不准还能瞧见人,切磋一二呢!”   “那你就想多了,有位仁兄在玉江楼蹲守几日,也未曾瞧见人。”   而此时,那位街谈巷议的人,正臭不要脸的在泡谢蕴家的汤池。   院中一颗粗壮石榴树,枝叶光秃秃。   树下摆放着一张石桌,廊下日头正好,谢蕴靠在躺椅里,被晒得舒服眯眼。   忽的,后面传来响动。   她头也不回道:“泡舒坦了?”   “当真是好东西”,王观缓步行来,喟叹一声,与她身旁的凳子坐下,“这宅子怎么找的?我也想买个有汤池的。”   谢蕴闻言合上书卷,忍不住笑,“我叔母的嫁妆,这次出嫁时,给我当了陪嫁。”   王观顿时无语凝噎,“是我妄想了,这有活水汤池的宅子,全邺都怕是都寻不出几座来。”   谢蕴笑得十分满足。   王观抢了她手中书卷,翻了几页,而后问:“怎的突然和离了?那戚钰待你不好?”   他问着,视线重落回到谢蕴脸上。   谢蕴倒了杯茶捂手,抿唇笑了笑,“他太傻。”   这回答,是王观始料未及的,顿时眉头轻动,诧异瞧她。   谢蕴却不愿多说,反倒是问:“你不温书吗?”   王观似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喉咙滚了滚,溢出一声轻笑,举起手里的诗词书卷在她头上轻拍了下,骄狂道:“给旁的考生些活路吧。”   “……”   几年不见,他还是他。   谢蕴知其才性,颇为自在道:“那正好,我们去登高吧。”   王观深吸口气,有些无语,“……三月三,别人家的小娘子都在采花踏青。”   谢蕴狐疑瞧他,“你想采花?”   王观眼皮顿时狠狠一抽,颇为咬牙切齿,“我要中探花!”   春闱在三月五,谢蕴与崔芙一同送王观入了贡院。   回府时,马车上。   谢蕴问:“姐夫近日身子还未好?”   崔芙摇摇头,“自罚过,身子便没好过,这几日天暖,倒是不那么咳了,衙署那边告假多日,好在他未担要职,上峰倒也不为难。”   谢蕴瞧着她面色并未轻松,心下思索,怕是那顿脊杖,程怀落了病灶。   崔芙说罢,静默一瞬,又呢喃细语:“我那日从你宅子离开,路上被程敬堵了。”   “嗯?”谢蕴一股气瞬间窜起。   “他说是要与……戚家二爷出去一趟,将他府上私印给了我,说是让我替他保管,待……归时再还……”崔芙垂着眼,声音隐隐发颤。   私印,这是将全部身家交由她保管了。   谢蕴拧着眉,却是说不出话。   “你如何想?”谢蕴问。   崔芙抿了抿唇角,“我想还给他……无恩怨,无牵扯……”   谢蕴张了张嘴。   崔芙性子柔,从前谢蕴在崔府跟随崔石先生学画时便知,崔家小辈但凡惹了什么祸,都求崔芙帮忙求情,崔家上下疼她,自也随她意。   但偏生程敬却如狼一般,崔芙推拒不了,这才牵扯不清,那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是不加以阻止,怕是崔芙难逃上世的命运。   可她如今,也着实没法子。   马车在糖水巷停下。   谢蕴下车,便见几个玩闹的小孩儿停下来瞧她……手中的糖盒。   这糖,谢蕴是给听雪买的,见状,抿唇笑了笑,拆开来,分了几颗给他们,温柔道:“去玩儿吧。”   这巷子里住的皆是家境殷实者,男子五岁启蒙,小姑娘却是扎堆的玩乐,等得稍大些,学些女红。   世道皆如此,谢蕴心下微叹。   忽的,她的手被一团软绵绵握住,垂眼,只见那三四岁的小姑娘扎着羊角辫,仰头眼巴巴的瞧她。   “姐姐,我能跟你回家吗?”   谢蕴:“……”   余光扫过旁边几个,也睁着大眼睛,一脸的向往之。   谢蕴忍不住莞尔,“去与家里说一声,然后再过来。”   “好!”   几个小孩儿顿时兴奋哄散,不过片刻又聚了回来。   谢蕴领着一群小神兽回来,吩咐问月去端些点心来。   “姐姐,你家好漂酿呀~”   “姐姐,鱼鱼!”   “好多书哦!姐姐和我哥哥一样厉害!”   ……   谢蕴不知她们想做什么,任由一个个迈着小短腿哒哒哒的逛,吩咐人仔细照看,自己坐在檐下椅子里翻看游记。   听雪听见动静跑来,再一看她家姑娘带回来的糖盒几乎空了,险些没憋住哭出声。   谢蕴忍俊不禁,低声道:“已经让人去给你买新的了。”   听雪吸吸鼻子,瞬间被哄好了,摸了块糖塞进嘴里,钻进了小孩子队伍。   好半晌,谢蕴从手上游记中抽神,这才惊觉,好像那吵闹声停了许久。   她合上书起身,往外面走。   刚出院子,便瞧见园子鱼池旁,几个小姑娘排排蹲,跟长起来的蘑菇似的,那大些的蹲在中间,似是拿着石子儿在地上划。   “这便是你的名字啦!”听雪道。   其中一个小姑娘激动得脸蛋红扑扑,肉手手直拍,“听雪姐姐棒棒哦!”   其余几个也满脸激动,“我也要!”   “别急,一个一个来,我都会!”听雪挺胸骄傲道。   “哇!听雪姐姐好腻害~~~”   “那自然!”听雪抬着小下巴,十分得意,夸耀道:“都是我家姑娘教的好,我家姑娘读过许多书,认识好多好多字,比世上好多男子都强上千倍万倍!只可惜,朝廷不给女子科考,不然,我家姑娘定是状元郎!那榜下捉婿的人家,怕是得因我家姑娘争破头!”   “哇!!!”吸吸小鼻涕,双眼冒金光,满脸崇拜。   谢蕴:“……”   脸红了。 第34章 乌水畔   谢蕴走过来, 在听雪脑袋上轻敲了下,教训道:“莫要浑说。”   人言可畏,若是这话被人传扬出去, 只怕是落在旁人耳朵里, 是谢氏不满朝政。   听雪吐了吐舌,乖乖闭嘴。   忽的, 一个小姑娘站起来, 抱住谢蕴的腿,仰着脑袋, 奶声奶气道:“我可以像姐姐一样腻害吗?”   听雪顿时‘嘶’了一声。   别吧, 太苦了……   谢蕴垂眸,对上那双清澈又期待的眼睛,动作轻柔的将她松了的发绳重新绾好,而后问:“读书需认真, 不会整日在巷子里玩乐,教你读书时, 不可吃东西, 若是教你几回, 还是不会, 会罚你抄写, 甚至是打你手心, 可还愿意?”   小姑娘肉眼可见的吞了吞口水, 瞧着谢蕴的目光都紧张了, 眼珠子转了转,咕哝问:“我阿兄在学堂也打手手吗?”   谢蕴微微颔首。   却见小姑娘顿时喜笑颜开, 学着刚才听雪那般,挺着小胸脯骄傲道:“我爹爹夸我比阿兄腻害, 他能,我也能哦~”   谢蕴弯唇笑,刚要开口,一窝蜂涌过来,她被团团抱住。   “我也要!”   “姐姐也教我~”   “我、我也要读书哒~像姐姐腻害~”   如今世道,家中女子多是男丁教习几字,能读千字文便罢了,稍大些,家境殷实者,多学插花品茗,焚香点茶,望能高嫁。   谢蕴教习之事未宣扬,但也没瞒着。   不过几日,巷中不闻闹童声,家里孩子能歪歪扭扭写出一两个字时,几户人家才得知。   傍晚时,乌云蔽日,问月将答谢的人家送出门时,啪嗒啪嗒落雨了。   听雪站在廊下吃人家送来的柿饼,瞧见问月回来,笑眯眯感叹道:“姑娘若是每日都收两个小孩儿就好啦!”   问月噗嗤笑了声,擦擦头上的雨水,道:“想得美,还想日日都有人家送来的小零嘴吃。”   听雪嘿嘿笑了两声,将柿饼分给她吃。   问月尝了一个,往屋里瞧,“给姑娘留了吗?”   听雪晃晃脑袋,笑得十分满足,“姑娘说不吃,都塞给了我。”   问月张了张嘴,瞧她傻乐模样,又咽了回去。   不过半刻,雨势渐大,天色黑沉沉的。   用过晚饭,谢蕴沐浴后,让她们早些回去歇息,自己也上床安置。   烛火熄灭,转瞬间坠入了梦境。   夜黑雨紧,更深露重。   睡梦中,谢蕴眉头紧蹙。   那是晚间家宴。   戚显在府中休养一月,脸色好了许多,虽是腿脚仍不便,但已能下地走动了。白珠儿也不再日日以泪洗面,难得今日打扮一番,簪了金钗,瞧着珠光宝气。   谢蕴坐在对面收回视线,心底松了口气,手指轻勾了下莹姐儿的小肉手,剥了只紫虾给她吃。   白珠儿瞧见,笑着打趣道:“弟妹这么喜欢孩子,早日与二郎生一个才好,家里也热闹些。”   谢蕴抿唇笑笑,眼角余光不着痕迹的扫过身旁坐得端正之人。他目不斜视,好似未曾听见。   郎君一身宽袖素袍,泠泠君子不可犯。   哪还有半分从前混迹街头时的霸王模样?   谢蕴眉眼间不免露出些满意之色,垂着的视线扫过平坦小腹时,笑意淡了些。   席间,永嘉公主道:“怎的就偏巧在你辞行回京之时呢?荆门、峡州失陷,该是那曹爽之责。”   闻言,戚显直接否道:“那叛贼是冲我来的。”   谢蕴微微抬眼,有些惊诧。   家中几人也未曾听他说过这话,顿时不免好奇。   戚显擦擦手,解释道:“几年前,我祭祖从江陵过时,正逢叛贼发难,我带江陵厢兵杀了他老爹,那人从荆门、峡州过,直取江陵,只为将我的命留在江陵,以祭血亲。”   “此次凶险,饶是调用了景陵、巴陵的厢兵,犹嫌不足,但折子递到官家手中实在慢,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耽搁不得,兵力调度,后勤粮草跟不上,将帅有隙,难免式微……”   忽而,一道清而干净的声音响起。   “祖宗怕循前朝之路,节度使掌兵权,割据林立,这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朝中也好,州郡也罢,权利分散,你若是想改变这现状,怕是得先交了自个儿手里和老爹手中的兵权,与我一同科考,从翰林小官做起。”   语气风凉,着实噎人。   戚显瞪他。   戚钰勾着半边唇角,笑得微讽。   戚显瞧向谢蕴,问:“他如今说话都这般气人吗?”   谢蕴朱唇微启,面色一怔。   她都要忘了,刚成亲时,戚钰笑得恣意模样。   永嘉公主乜了眼戚钰,教训道:“别气你兄长。”   戚钰不以为意,将口中食物咽下,讽道:“他伤的是腿,总不能嘴皮子功夫也要我让着他吧?”   这德行,混不吝得无人能管。   宴罢。   谢蕴与戚钰一同回清风堂,他步子大,走在前头,谢蕴勉强跟上,走在他身侧半步。   穿过堂舍时,戚钰去了前院书房。   谢蕴回了后院,夏日天热,这一段路走得香汗淋漓,甫一进屋,她便去沐浴,待得熄烛之时,唤来问月,轻声道:“去前院请二爷来。”   一炷香后,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谢蕴听见动静,坐在床边,眼睫轻颤了下。   继而湢室传来稀稀落落的水声,片刻后,一道身影越过屏风过来。   屋里最后一盏烛火被吹灭,黑暗里听得窸窸窣窣,她紧贴他的胸口,潮热。   沉闷的喘息声萦绕在耳边,逃不开,她难耐紧抓的手被他从后背一把抓住,从掌心紧贴,插入指缝,握紧。   浮浮沉沉,动静持续了两刻钟。   床帐半掩,里边儿实在闷热。   少顷,外侧的人坐起了身,声音喑哑道:“起来,去洗洗。”   谢蕴趴着没动,薄衾虚掩,血气在脸上,小声道:“不洗。”   她想有身孕。   谢蕴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在她身上停了片刻,而后挪开。   身后轻微动静,是他捡了寝衣穿上。   听到脚步声,她扭头看去,只见那人穿着雪白寝衣,开门,大摇大摆的出去了。   后寝将歇,前院书房重新亮起了烛火。   戚钰也没沐浴,坐在书案后,伏案做功课。   片刻,他揪起身上的寝衣闻了下,唇角微弯。   谢蕴醒来,寝衣敞开大半。   口干舌燥,脸通红。   她拢起衣裳,闭了闭眼,恨不得遁地消失。   扯着被子遮住脸,懊恼又心虚:怎的就梦见那个混账胚子了呢?   远在千里外。   程敬踢了踢那靠在树下,睡得春心荡漾的人,粗声道:“别睡了。”   那颗乱糟糟的脑袋往另一侧歪,咂咂嘴,又往梦里钻。   “你大哥不救了?”程敬抱臂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冷声道。   瞬间,那双眼睁开,颇为怨念的瞪他,“程二,你好烦!”   梦中实在香艳,让人流连,戚钰吞吞口水,咽下冒犯的心虚。   又想起梦里的自己,也太气人,当真是不怕他大哥腿好了抽他一顿鞭子。   先前那顿家法的疼,顿时冲散了旖旎的梦,戚钰站起身,拍拍土,“赶路吧。”   日夜兼程,同行的二十几人灰头土脸,身上的衣裳更是几日未换过了。   戚钰不敢惊动他娘,缩手缩脚的带了七八人,剩下的十几人,都是程敬的人。   戚钰看过谢蕴练笔时的字,那日从床角抽出那张纸打开时,便知是她留的。   ——戚显危急,长坂坡埋伏,速。若需,去乌水畔请白松大师,笔迹为证。   朝中未收到飞鸽传书,陈情军报,但此事是她所言,戚钰便信。   这信他给程敬看过,还未开口,便听他意味不明的冷哼一声,道:“谢蕴写的?”   “?!”   戚钰大惊。   程敬嗤了声,又道:“那便可信十之八九。”   戚钰:“!!!”   程敬让人查过,侯府十几条人命之事,崔芙都不知,谢蕴远在姑苏,从前更是未曾来过邺都,没有缘由知晓。若是让人查的,那也不会毫无痕迹,却偏生,他派出几个人,都未曾查到分毫。   他不知她身上藏着什么秘密,或是身边有什么能人异士,但她敢笃定,此事便无需怀疑真假。   不敢耽搁,当即带人南下,戚钰与程敬商议过,还是决定绕路先去乌水畔。   几十匹马飞奔穿过密林,身后尘土飞扬,行过半日,近午时,总算到了乌水畔。   江边房屋瓦舍,乌木漆黑,水清天蓝,谁人张嘴,一口吴侬软语,街上往来熙熙,行人步调缓慢,或一二个撑着竹篙轻飘飘划过水面的乌蓬人。   “那大师在哪儿?你去问问。”程敬使唤人。   戚钰也不知,不做争辩,将缰绳扔给他,跑去问江边浆洗衣裳的大娘。   那大娘脸色茫然一瞬,摇摇头,“不晓得嘞。”   “多谢。”戚钰微微颔首,转身与走。   忽的,旁边一个姑娘咕哝道:“西巷阿公不是姓白?”   戚钰脚步一顿,耳朵竖起。   “不可能的,那疯老头怎能是小郎君寻的大师。”大娘自信摆手,十分嫌弃道。   戚钰呼吸一顿,猛一扭头,不可置信道:“疯、疯了?!” 第35章 谢先生   小巷蜿蜒曲折, 青石板年久失修,坑坑洼洼,戚钰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越往巷子深处越发的安静。   那大娘将戚钰和程敬引路至一户人家门前, “到啦, 小郎君寻的人就住在这儿。”   柴扉荆门,戚钰瞧了眼, 自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子奉上, “多谢您。”   “哎呦,恁客气啦!”大娘笑眯眯接过, 抱着自己洗干净的衣裳往外面走了。   戚钰注意到对方好奇回头的眼神, 微微点头微笑,后者也笑笑,迈着步子走了。   “直接进去是不是不太好啊,你喊一声。”戚钰嘟囔道, 十分熟练的使唤程敬。   程敬斜他一眼,直接道:“喊不出。”   说罢, 双手抱臂径直往里面去。   “欸——”戚钰惊讶一声, 连忙跟上。   园子畦垄齐整, 长着些瞧不出来的不知何物, 涨势倒是喜人。   “老丈……”戚钰出声喊。   破旧的茅草屋里立马传来应声, “进来。”   这不疯呀!   戚钰瞬间喜上眉梢, 一颗心安稳的放回。   门被轻叩了两声, 吱呀推开, 只见一个一把稀疏胡须,削瘦的小老头坐在床边, 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包裹,俨然一副整装待发的架势。   戚钰:“?”   这是要出门?他们来的不巧?   小老头眼一瞪, 嘴一撇,嫌弃道:“来的真慢,让我老头好等。”   程敬眉梢轻挑,“您知道我们要来?”   他长得高,站在门前堵住外面的光线,跟座山似的杵着,小老头仰头扫他一眼,“谢丫头给我飞鸽传书,让我跟你们去救个什么人。”   说着,满脸不高兴的嘀咕,“那丫头,净给我找事,眼瞧着我院子里的草药都要收了,哪有那个瞎功夫耽搁哦……”   “谢丫头在邺都过得如何?你们能见着不?”老头又问。   戚钰张了张嘴,有些心虚,含糊道:“挺、挺好的吧……”   “呵”,门边的程敬挑起半边唇轻笑了声,“很好啊,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那就好”,小老头没听出他话里的嘲讽,笑眯眯又问:“那我徒弟嘞?”   “徒弟?”戚钰眨了眨眼。   他怎么知道?   “哦,那丫头叫羌弥,就跟着谢丫头的啊。”   程敬瞬间脸色一变,斜倚着的身子站直,瞧向那瘦小、头发挽个揪插着根俭朴乌木簪的老头,眼里多了些敬重。   戚钰:“她也挺好的吧”,他挠挠头,实话实说,“就见过两次。”   老头听完,心满意足的从床边站起,手背在身后迈着小脚步,“走吧,出发。”   他说罢,下巴朝一旁的医药箱抬了下,“你们拎着。”   要去救的是他兄长,戚钰甚是有当牛做马的觉悟,自是忙不迭的应声,只是刚要伸手,一只手已经伸过来一把拎起。   戚钰微微扭头抬眼,表情莫名的瞧他。   程敬神色自若,将那沉甸甸的医药箱挎在肩上,“走吧。”   出了院子,眼瞧着小老头掏出一把大玄铁锁挂在门扉上,戚钰眼皮一跳,走去对门轻叩两下,掏出一锭银子递给擦手过来的大娘,“劳烦您帮老丈照看几日院子,可否?”   大娘虎着脸,张嘴就是一声——   “呸!”   戚钰似是被吓蒙了,瞪着圆眼睛没反应过来。   后背的衣裳被扯了下,传来老头的声音。   “她家孙子前几日偷我菜,沾了药粉腹泻一日。”语气甚为骄傲。   戚钰表情凝滞,有些无所适从,尴尬的朝大娘笑笑,默默走开。   心想:照看什么?   不趁着小老头不在家,将他院子里那菜偷光都是极好了。   三人往巷子外走,路遇几个蹦蹦跳跳的小孩儿学堂放学回来。   “跑啊!”   一打照面,几个小崽子表情霎时一变,惊呼一声,拔腿就跑。   “……”戚钰斟酌开口:“他们也是……”   “哦,他们欺我老无力,爬我屋顶掀我茅草,不慎沾了我的痒痒粉,手又痒又疼的肿了几日,不碍事。”小老头手背在身后,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晃晃脑袋,问题不大。   戚钰:“……”   忍了半刻,他还是没憋住,小声问:“……大师,您是毒师还是医师啊?”   老头竖起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一脸高深莫测道:“医毒不分家,看你意欲何为。”   “……那您……医术挺好吧?”   小老头顿时脸垮了,凶狠瞪他一眼,转身就要往回走。   身后的程敬赶紧拦住,手指了指脑袋,解释道:“他这儿有问题,他娘子都嫌弃得跟他和离了。”   戚钰:“!”   捅人心窝子是吧?!   老头扭头看一眼那不聪明的,哼了声,没再计较。   但他记仇,一路上都不跟那小子说话。   .   邺都。   阴雨过后,碧空如洗。   一身月白锦袍的人,屈着条腿靠坐着廊柱,书卷展开扣在脸上,听着稚童朗朗读书声,昏昏欲睡。   直至烈日当头,声音叽叽喳喳,一道纤瘦身影步出,裙裾微动,晃出轻波,在那道身影前停下,问:“怎的睡在这儿?”   书卷被骨节分明、干净无暇的手从脸上拿下来,那张脸上,眉眼唇角弯着,散漫打了个哈欠,起身后退两步,弯身拱手道:“王某见过谢先生。”   谢蕴睨他一眼,神色似是颇为无语,抬脚出了长廊,身后脚步声响,伴着他懒洋洋的声调。   “几日不见,长进不少,开班授徒了”,王观走在她身侧,又问:“是一时兴起,还是要持之以恒?”   谢蕴脚步未停,穿过拱花门,嘴上道:“如今哪说得好往后事。”   王观意味不明的轻哼的声,屈指在她脑袋上轻敲了下,“不诚实。”   若只是一时,她又怎会将那堂子题名‘东篱’?   谢蕴教的不是应试之才,而是在育君子。   就这一句,谢蕴便知,他是瞧了出来,顿时也不藏着掖着,扭头询问:“你觉得可否?”   王观将那朵被风吹落在她发间的小花拿掉,笑道:“既都做了,便不去猜疑,谢叔父不也将你教的很好?”   谢蕴对他前一句点点头,后一句却是笑道:“叔父前几日来信,说我胆大包天,已与叔母一同北上邺都了,让我等着。”   闻言,王观也不禁笑了,“算算日子,届时正好春闱放榜。”   谢蕴点头,唏嘘道:“只盼你拔得头筹,叔父高兴多些,便不会骂我了。”   王观偏头笑出了声,“好。”   两人行至花厅,却见听雪站在廊下,瞧见他们,小碎步跑来,凑近谢蕴低声道:“姑娘,隔壁家的余大姑娘来拜访……”   “现在?”谢蕴问。   寻常拜访,先下帖,再拜,对时辰也极为讲究,不宜早,不宜晚,如今正是用午饭时,更不会在此时来。   听雪连连点头,“已经半刻钟了,问月在里边儿呢。”   谢蕴颔首,示意她已知晓,抬脚往那边去。   王观避讳女眷,等在旁边廊亭。   谢蕴进去,果不其然的瞧见一个身着桃花色的姑娘坐在椅子里,头戴簪花,小家碧玉,听见动静时,慌忙站起了身,羞怯含蓄。   “对不住,余姑娘久等了。”谢蕴唇角噙笑,温声道。   余露摇摇头,“没、没等多久……”   谢蕴温柔笑笑,“姑娘请坐,不知今日来,可是有事?”   余露在她注视下,温吞道:“我、我听妹妹说,谢娘子教她们读书,不、不知能不能……我也来……”   声音越说越小,似是羞极了。   “有心向学自是好事,余姑娘不必羞耻”,谢蕴安抚一句,又问:“姑娘可启蒙过?”   发髻乌黑,该是已至及笄。   不出所料,余露点了点头,细语轻声:“略识得几个字。”   “既如此,你不必与几个小孩儿一同堂学,晚些我收拾几本书差人给你送去,你有空便读上一二,若有不懂之处,大可随时过来。”谢蕴道。   余露抿了抿唇,脸色微僵,似有些勉强,但也好好应了声。   谢蕴瞧在眼里,但未多说。   问月将人送出去,便听身边的女子支支吾吾的问了句:“谢娘子……是不是不喜欢我……”   问月面容温柔,并未答她话,而是道:“为人奴婢,怎敢揣度主子心思,余姑娘莫怪。”   余露顿时脸色讪讪,没再开口。   谢家主对谢蕴教导多过宠爱,谢蕴心思自也玲珑,就连问月都隐隐瞧得出些的心思,她又怎会不知?   倒是她在巷子里众人心中太过温柔,竟让人钻了这般空子。   想攀着她谢氏先生的名声,求个好人家。   无伤大雅之事,谢蕴也不太计较,执笔在宣纸上写了几本初学时的书册,让人去买来送去。   正是春意盎然时,各府都忙着办赏花宴,有几封帖子送来了谢蕴手里。   谢蕴厌烦那些虚与委蛇的奉承与寒暄,只叫人备了几份薄礼送去回绝。   而同样回绝的,还有戚国公府。   永嘉公主前些时日病了一场,脸色瞧着不大好,白珠儿侍奉病床,婆媳俩倒是亲近了些。   “你该去便去,不必顾及我”,永嘉公主头戴抹额,靠在迎枕上喝梨汤,“跟前这么些丫鬟婆子在,哪就非得你伺候了。”   白珠儿抱着莹姐儿,有些心思不宁,老实道:“不全是为着您,按理说,夫君早该回来了,但至今未归,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难安宁。”   说起这事,永嘉公主也愁绪道:“早先送去的信,他也没回,许是路上耽搁了吧。”   这厢话音刚落,嬷嬷匆匆进来了。   永嘉公主心头一跳,不等斥一句‘日后不要疾行’,便听她禀——   “殿下,大爷出事了!” 第36章 柳树   消息是从宫中传出的, 八百里加急,从江陵送至邺都。   叛贼势如破竹,朝堂之上吵成一片, 有上谏军令调度的, 也有猜忌江陵官府勾结叛贼的,连失三城, 败了两仗, 着实很难让人不生疑。   官家脸色沉得紧,不发一言。   “启禀圣上, 老臣请旨率兵江陵, 剿灭叛贼。”   群臣列队前站出一人,躬身行礼道。   堂上瞬间鸦雀无声,有人交换神色,摇摇头, 示意不必出声。   官家沉吟片刻,微微摇头, “国公年纪大了, 近来旧疾频发, 如何受得住战场凶险, 此事再议。”   说罢, 又道:“今日若是无旁的事, 东西二府参事相公留下, 国公也稍候, 其余人且先退下吧。”   “臣等告退。”   辰阳阁。   官家先召见了戚国公。   不等人行礼,官家便抬手, “免了,姐夫过来坐。”   戚国公面上不显, 心知这是要论情谊,上前坐下。   “朕知晓姐夫是担心阿显,但诚如朕放在在殿中所说,您年事已高,不敌沙场,此次凶险,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朕也没法同阿姐交代。且,短短时日连失三城,其中必有蹊跷,朕不是说阿显如何,但同朝为官,也要一视同仁,待得战后回京,免不得一番纠查,曹爽已至江陵,不日便能将阿显从战场替回,姐夫与阿姐且先耐心等等。”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戚国公粗人一个,笨口拙舌,本想再次请旨的话,还没说便被堵了回来,听见戚显不日便能回来,也只能点头应下。   “那姐夫近日不必当值了,回府安抚下阿姐。”   戚国公闻言起身,行礼道:“臣告退。”   .   不过两日,江陵战事在邺都传遍了。   听雪去街上铺子里拿上月的账本,顺路买了些好吃的,将这桩事便听了个七七八八。   “……听说官家派了庆国公府的一位过去,好像是叫什么云麾将军,还有一位监察,姑娘猜猜是谁……”听雪咬着炸果子,眼神狡黠,眉头一动,示意谢蕴。   谢蕴将修剪好的花枝插瓶,随意道:“谁啊?”   “崔姑娘的郎君!”听雪神采飞扬,一脸的‘你没想到吧’的表情,十分得意。   “程怀?”谢蕴着实是没想到。   听雪肯定的点头,“奴婢没听错,安远侯府嘛。”   谢蕴微微蹙眉,仔细思索,她不记得上世程怀此时在做什么,但江陵战事,当真是没有监察。以至于回京述职之时,战场之上过错,众位互相推诿,扯皮许久,之后官家引此为鉴,特设五品监察职。   怎的变了呢?   听雪瞧她神色,安慰道:“姑娘不必担忧,官家还派了太医随行呢,虽是崔姑娘郎君的身子骨差了些,但有太医在,不会有事的。”   说罢,她又觉奇怪的嘟囔,“官家怎的不让国公爷去?人家不是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大爷在战场上,国公爷得多担忧啊……”   问月奉茶,冲她摇摇头,示意别说了。   听雪看看没说话的谢蕴,乖乖闭嘴。   谢蕴神色不佳的瞧着那插花,心想,这便是帝王之术。   先帝子嗣众多,诸位王爷公主,被富贵养废了,不问朝政,不理朝事,这也是官家想要的。永嘉公主与官家一母同胞,自是比旁人亲厚些,戚国公戎马半生,功勋自也不容小觑,官家难免忌惮,如此,便要抬举与之制衡的势力,皇后的母家——庆国公府便是。   那位云麾将军,是皇后的二弟,久经沙场,此次派他去,一来克制戚显,二来立了战功,也能将他儿子张寅从大牢里捞出,给官家省了如何处置的头疼,一箭三雕之事,只是辜负了戚钰先前费劲儿将人送进去。   不过,梁青瑶与庆国公府的亲事已退,便是辜负,好像也无甚紧要了。   近些时日,听雪往街上跑的愈发频繁了,不是谢蕴让她去哪间铺子拿账本,就是说想吃哪家的吃食了,虽是尝过两口,最后都进了听雪的肚子,但每回都能带回几句江陵的消息。   问月看破不说破,听雪则是美滋滋,脸都吃得圆润了一圈。   “姑娘,这几日家主的船便该到了。”问月说。   谢蕴‘嗯’了声,“房间都备好了?”   问月:“都按姑娘说的收拾妥当了,东篱堂那边可要吩咐一声?”   “不必,明日该是她们放月假的时候了,休沐三日,叔父若是问起,也不必瞒着。”谢蕴道。   问月应了声。   翌日。   江边停着两辆马车。   四月中旬,邺都日暖风和。   身上的厚衣裳换了轻薄的,被风吹起一角裙摆,瞧着玲珑,飘飘欲仙。   坞口如旧,一如谢蕴来时的样子,旁边粗壮的柳树已经催出绿芽,柔软的柳枝随风飘荡。   那时来礼迎的是大伯哥戚显和几位礼部官员,车马安排妥当,便是船上嫁妆便卸了大半日。   谢蕴却扇遮面,下船,余光忽的察觉到,一溜并排站着的粗壮柳树,其中一棵枝叶繁茂中藏着个少年,缩头缩脑,滴溜溜大眼睛却尽是好奇。   谢蕴匆匆扫了一眼,收回视线,弯身上了马车,那时不知,那便是将要与她成亲之人,戚钰。   “姑娘,都午时了,您与问月回去用饭吧,我带人在这儿等家主。”听雪开口道。   她站得有些累了,躲凉站在树荫下靠着树干。   谢蕴也没拒绝,日子不定,谁知是哪日到呢,且得等几日呢。   果不其然,一连空等两三日。   直至春闱放榜那日,两艘船朝坞口停泊来,挂着谢氏桅布。   “姑娘!家主的船到啦!”听雪远远瞧见,脆生生的喊。   谢蕴从马车上下来,快步行来。   船停稳,谢蕴上前,将叔母搀扶下船,“叔母受累了。”   谢夫人拍拍她的手,笑道:“我还好,你叔父这遭有些晕船,吐了两日。”   谢蕴扭头,果然瞧见被小厮扶着的谢家主脸色有些白,顿时有些心疼道:“马车就在前面,我们回家歇歇。”   问月留下安置东西,谢蕴先带着人回去了。   时近傍晚,家里得信儿,厨房忙活得火热。   他们刚至家中,热饭热汤已经摆了一桌。   汤足饭饱,谢家主才教训谢蕴胆大妄为。   谢蕴端坐着,也不辩驳,脸上俨然一副‘我听了,但我不改’的神色。   谢家主与谢夫人絮絮叨叨问过许多,知道谢蕴与戚国公府未生出龌龊,沉吟片刻后,谢家主道:“明日给国公府下拜帖,我们过府叙叙话,也当是给赔个礼,毕竟当初是你先提出了和离之事。”   谢蕴颔首,不争不辩。   谢夫人屏退屋里的丫鬟,问谢蕴:“阿蕴,你好些说,是不是对王观还有心思?”   谢蕴摇头,“叔母想多了,我与三哥是兄妹,是知己,或许从前有些朦胧未开的心思,但如今是断然没有。”   谢夫人摸摸她头发,面容温柔,“来时还与你叔父说,若是你有意,我就替你去探探王氏的口风,你与三郎从前两小无猜,我们两家也是看在眼里的。”   “当真没有”,谢蕴神色认真,又道:“和离后的这些时日,我过得甚好,钱米不愁,有丫鬟婆子伺候,巷子里几个小姑娘日日过来听学,颇为意趣。”   闻言,谢家主与谢夫人表情皆诧异,“你开堂了?”   “没有那般正式,未行拜师礼,不过是瞧着她们在巷子里玩乐,教她们识得几个字罢了。”谢蕴下意识道。   谢家主倒是认真思索了一瞬,“既是启蒙,拜师礼还是要的,此事我会与你祖父说,先前我们谢氏没有女先生,但你既是做了,便不要惧怕,我与你祖父教授你十几年,莫说是给孩童启蒙,便是下场应试也可,不必自谦自抑,但你要记住,为人师者,不戚戚于名利,不汲汲于富贵,心胸宽阔豁达,倾己所有传授。”   谢蕴颔首,“阿蕴记下了。”   此事说罢,才又说起王观春闱放榜。   他今日事忙,不得空前来,倒是差人来报了喜。   榜上有名,自不必说。倒也不负众望,如谢蕴说的那般拔得头筹,一甲一名。   谢叔父听罢,精神都好了许多,说了句‘多半是状元了’,美滋滋的去歇息了。   谢夫人瞧得好笑,摇摇头,又与谢蕴悄声道:“别听你叔父在信中说什么胡作非为,得信儿知晓你和离,他一夜都没睡好,不停地叹气,怕你是受了委屈不敢跟家里说,这才等不得你回去,急匆匆的来了,如今瞧见你都好,也是真的好,这才放下心来,饭都多用了两碗。”   谢蕴听得眼窝热,深吸口气,压下哭腔,“我知道,叔父最疼我了。”   她没敢说的是,知晓他们要来时,一连几个晚上,都梦到了上世的惨状。   谢夫人摸摸她头,一脸欣慰,又忍不住笑道:“阿执长大了些,没你看着,读书也晓得用功了,你其余几个弟弟妹妹闹腾,他还板着脸教训,那几个倒是也乖觉了些,装模作样的跟着一同读书。”   谢蕴想起谢执那小大人的模样,也不禁莞尔。   “叔母未经坎坷,嫁给了你叔父,眼瞧着要执手一世了,你虽经此一事,但往后的事都说不准,若是哪日遇见心仪之人,只管往家里来信,旁的叔母会为你操持,不必怕。”谢夫人握着她的手,徐徐道。   谢蕴心口狠狠跳了一下,轻抿着唇角笑道:“好。” 第37章 探花郎   春和景明, 日光明媚。   谢氏夫妇带着谢蕴,携礼来拜戚国公府。   白珠儿在门前相迎,热络道:“叔父叔母总算到了, 母亲都问过两回了。”   谢夫人笑着客气一句:“劳殿下挂念。”   谢蕴上前, 朝白珠儿微微颔首,问礼道:“戚夫人安。”   白珠儿瞬间一愣, 似是在想她那声戚夫人喊谁。   慢了一瞬, 才僵硬道:“啊……谢姑娘同安。”   她们相识于国公府,身上挂着的也是大娘子、二娘子的名儿, 如今这般寒暄, 当真是哪哪儿都不得劲儿。   但瞧谢蕴,好似没这般感觉。   几人往府里走,去了云七堂。   白珠儿解释道:“母亲这些时日挂心大爷,身子不大好, 时常卧病,是以请谢叔父谢叔母去院子里坐。”   见客多在前堂, 规矩又体面。   此次在云七堂的花厅, 也是永嘉公主多些亲近的私心。   听见门外动静时, 永嘉公主被嬷嬷扶着站起, 上前迎了两步, 不等对方行礼, 便道:“不必多礼, 许久不见, 尊公身子可还康健?”   “蒙殿下挂念,家父都好。”谢叔父笑呵呵道。   今日戚国公休沐, 自是也在,只他面色不如永嘉公主自在, 恐谢蕴与戚钰和离,是因自家儿子混账,颜面无光。   他僵巴巴的扯出笑,招呼谢家主落座。   叙话半晌,谢夫人这才温柔和煦的缓缓道明来意,“阿蕴与我们说了,殿下对她关照爱护许多,今日来叨扰,一为答谢,二是致歉,这孩子嫁入公府,但到底是没福气与二郎相扶到老,如先前与殿下说的,结亲是结善缘,如今虽是亲事断了,但是这善缘未断,我们该是来拜会道谢。二郎是个好孩子,我们夫妻也喜欢的紧,盼着他日后能觅得良缘,和和美美。”   永嘉公主端庄颔首,“正是这个理,结不了儿女亲家,也结了善缘,日后我们多往来才是”,她说着,话音稍顿,歉意道:“今日本该二郎来致歉的,到底是没照顾好阿蕴,但着实不巧,他前些日子去了清沂山,还未归,等他回来了,我再让他亲去拜访,给您二位问个安。”   谢蕴垂眼听着,握着绢帕的手指轻颤了下。   戚钰说谎了。   若他不能全须全尾的从江陵回来,又该如何跟永嘉公主说?   .   春闱放榜后几日,本该紧接着的殿试却未如期而至。   一众学子去官府问,对方只让再等等。   直至江陵传来捷报,戚显调了景陵兵马,率大军守住了嘉峪城,并重创叛贼。   嘉峪城位置险要,是江陵府北边的大门,若是嘉峪被叛贼攻下来,江陵必危。得此捷报,便是违令调兵,也瑕不掩瑜,君臣百姓大喜。   官家却是有些头疼,“那小子倒是跟阿钰一般的犟。”   不过,戚国公倒是对自己儿子未下战场丝毫不觉意外。   将士未归,主帅焉能退?   捷报后两日,殿试姗姗来迟。   崇政殿。   窗明几净,气氛肃穆。   一众贡士被小太监引进来,不敢抬眼瞧,跪拜行礼道:“参见皇上。”   官家坐高位,略一抬手,“开始吧。”   众人起身分坐,书案上是严封的试纸,两侧文官正襟危坐的瞧着他们。   旁边小太监拿来一沙漏计时。   殿试出题二则,选其一答便可。   一述民生,二论官制。   沙漏尽时,小太监上前收卷,呈上御前。   众贡士起身,立于堂前。   宫外。   玉江楼、午楼等酒楼茶室人满为患,街上更是人头攒动。   楼上厢房,能瞧见外面街上的热闹。   茶吃过两盏,宫道长街尽头处却迟迟没有动静。   “今年迟了些。”谢蕴道。   谢家主倒是见怪不怪,稳如泰山,“许是出了甚是好的答卷,也或许是对榜眼探花的名序争论不休。”   听雪都吃饱了,揉着肚子打哈欠,小声道:“那状元呢?”   谢家主谦虚笑笑,心中已有定数,却并不答。   说话间,底下一阵嘈杂声。   “来了!”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声音顺着撑开的窗户传了上来。   谢家主倏地起身,疾步走到窗前,步伐十分迅速。   谢夫人朝谢蕴笑着摇摇头,笑话道:“还是急。”   谢家主对这话充耳不闻,只等着三甲簪花披红、骑着高头大马游街过。   午楼是官道出来后,经过的第一家酒楼,稍远眺,便能瞧见那缓缓移动的三道影子。   底下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谢蕴也起身走到窗前,等得半刻,眼瞧着那新科进士徐徐走近,视线落在那探花郎圣上,忽的瞳孔一怔,瞠目结舌。   她脖颈僵硬扭头瞧去,只见他叔父虎着的一张脸隐隐发黑,瞪着下面那抬头瞧来,笑得如沐春,朝他们挥手的人。   谢蕴闭了闭眼,脑子里冒出‘招摇过市’四个字。   ‘啪’的一声,谢家主气呼呼的阖上了窗,扭头坐回到了桌前。   “怎么了?”谢夫人一脸莫名,瞧瞧生闷气的老头,又看看谢蕴。   谢蕴抿着唇没出声,示意她过来瞧,伸手将窗户撑开一道缝。   底下看热闹的百姓实在多,拥挤的很。   谢蕴刚探出脑袋,就见那三甲刚好行至窗下,楼下不知谁家姑娘,纷纷朝那俊美探花掷花,嬉闹调笑声惹人脸红。   谢夫人瞧见,也不由掩唇笑道:“三郎这副模样,当真应得探花美称。”   “哼!”谢家主重重一声。   谢蕴与谢夫人对视一眼,皆抿唇低笑。   尽管不如所愿,但得三甲,还是值得庆贺。   待得街道上人群散尽,谢蕴几人饭也用完,出了热闹鼎沸的酒楼。   谢家主没与她们一道,一顿饭食不下咽,陪着用完已是耐心,气势汹汹的往一门生府上去了。   谢夫人知道他去做什么,也不拦着,与谢蕴慢悠悠去逛铺子。   谢蕴挑选了一方松鹤纹的砚台当贺礼,谢夫人看中了一枚玉佩,让人包了起来。   又买了几批料子,一同送回了府中。   两人闲逛回去时,只见谢家主已经回来了,对着她们买的,先行被送回府上的一堆东西生闷气。   谢夫人不惯着他,斜了一眼过去,“瞧什么?你气你的,我送我的。”   谢蕴微微垂眼,压住笑意,再抬头,对上她叔父的视线,还是没忍住,翘起的唇角露出笑。   呃……   她搜肠刮肚,干巴巴的宽慰一句:“探花也很好,三哥长得好看。”   心想,倒是应了王观先前说笑似的那句,‘我要中探花’。   谢家主冷哼一声,道:“你们知道王观那小子,殿试题目答了什么吗?”   谢蕴脸上露出些好奇,这是真的。   恨铁不成钢道:“那混账鸿篇巨制写了整整三页纸啊!三页纸!以江陵战事论述郢朝分权之弊……”   谢蕴表情一怔,悄悄咽了咽口水。   这……是知己……   “说什么冗官冗兵冗政,养那么些官员,浪费银钱,外虚内实,禁军武力不比从前,武率兵,文掌兵,层层报备,延误战机,官家不知道吗?就他知道!说说说!!!”   谢蕴默默擦掉脸上被喷的口水,不敢出声。   “还说用人不疑,如今这般更戍,军无常将,将无常军,弊多于益……”谢家主深吸口气,头发都被气掉了两根,“臭显摆!这套制度自太宗时起,沿用多年,朝中诸位不比他知道吗!”   谢蕴心中有疑,既如此,为何多年未改?   “改制之事须得深谋划,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他以为他洋洋洒洒一篇文,便能将这百年制度更改?殿试前吃酒吃多了吧!”   “……”   “他该庆幸自个儿出自琅琊王氏,若不然,早就被打一顿板子逐出宫去了,还能当个探花,风风光光游街?”   “也是他运气好,同期的贡士没一个答到实处的,不是辞藻华丽,泛泛而谈,便是写了些自己都不知道什么的东西,到底是缺些血性,不敢写”,谢家主说着又气恼,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人家王三郎就不一样了,集旁人血性于己一身,潇洒的很呐!”   谢蕴再次默默擦脸。   好像……叔父来时并未带戒尺?   谢家主嘲声未绝,又道:“官家问他,不怕被淘汰,永世不得科考入仕吗?你猜他说了什么。”   谢夫人吃了口茶,看戏看得可乐,顺着问:“说了什么?”   谢家主豁然起身,似是在学王观那模样,站如松,昂首挺胸,抬着下巴,三分矜贵,七分血气方刚,只是气哼哼的神色与那咬牙切齿的模样,瞧着有些癫狂。   谢蕴揉揉脸,好努力的压住脸上抽搐的表情。   谢家主已然开口,朗声答:“先朝诸多文人墨客,郁郁不得志时作出了千古绝作,某顺遂十几年,至如今也只有憾事一桩,未至困境,未传佳作,心中无惧。且,今日殿试,瞻望圣颜,喜不自胜,所作肺腑,不负己心,更不敢欺君……就他能!!!”   谢家主冷嗤一声,气得两颊泛红,目光如炬,“真厉害!还未入仕,便将朝中同僚得罪了个干净!棒!”   “噗!” 第38章 听墙角   谢蕴当真是没忍住, 帕子掩唇,笑得双肩颤。   谢家主横眉竖目的瞪她,气道:“还笑?”   谢夫人也忍俊不禁, 慢条斯理的拭了拭唇, 直白道:“你这般模样,谁能忍着不笑?”   被自己夫人这般说, 谢家主自己自闭生闷气去了。   晚间用过饭, 谢家主坐在厅中迟迟未动,谢夫人也不管他, 自个儿回房去歇着了。   谢蕴劝道:“叔父, 今夜宫中摆琼林宴,三哥怕是吃不少酒,您别等了。”   谢叔父虎着脸轰她,“你别管, 去睡吧。”   劝不动他,谢蕴陪着等了一个时辰, 棋盘对弈两局, 老头儿今夜心不静, 谢蕴毫不客气的赢了两次, 熬不住, 起身退下了。   她刚走, 谢府进来一人, 身上红袍未换, 沾了些清冽酒香,步伐却是稳健。   廊下灯火亮, 王观进来便瞧见那拉长脸,端坐的人。   “就知道先生等我呢。”王观顿时笑与一句。   谢家主不吭声, 神色沉沉的瞪着他。   王观上前两步跪下,甚为乖觉的从袖中抽出一根柳树枝,双手奉上,“学生刚从琼林宴上过来,来的匆忙,未带戒尺,先生将就用用?”   他话音刚落,手中柳条便被一把拿走了。   谢家主挥起的柳树枝都听见了划过的风声,硬生生顿在半空,他咬牙道:“将你外袍脱掉!”   这是圣上赐下,打在这红袍之上,犹豫在打圣上脸面。   这是大不敬!   王观眉梢一挑。   还注重规矩,那便是气过了。   他照做,起身将袍子脱下,折好放在椅子上,复又跪下。   一身雪白中衣,跪的笔直。   从前在谢氏听学时,王观也受过罚,先生爱之深责之切,丝毫不手下留情。   去岁冬,他去信禀报将下场春闱,先生用了两页纸叮嘱他戒骄戒躁,纵然才华横溢,也要晓得韬曜含光,要知道,多少心怀天下的文人,都死在了官场上,同僚戕害,上位者忌惮,阴沟里的老鼠嫉妒,凡其一,皆可亡你。   王观懂他的谨慎老成,但他这般年纪,让他放弃那些少年气的冲劲,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与旁人虚与委蛇,也当真是为难。   “啪啪啪!”   肩膀后背处挨了三枝条,只听谢家主问。   “知道错了?”   王观:“知道,学生惭愧,辜负先生教诲。”   “你不是辜负”,谢家主直接戳破他装乖的皮,“我从前教你的那些,你都听着了,不过是坚持自个儿心性罢了,人人都道你是高洁君子,但是你这君子,一身反骨硬得很,我为你启蒙,教你数十年,也未曾拧动分毫,你去岁来信时我便想着今日这遭,真不负所望。”   “学生知错了。”王观讪讪道。   谢家主睨他一眼,“不是诚心,这错不如不认。”   王观顿时闭嘴。   “有时我当真是不知,你入官场,好还是不好,许是与百姓而言是好,与你自个儿是不好。诚如你所说,你十几年顺遂,不通郁郁不得志的遗憾,但为人师者,我只愿你这一生都不要通晓。你谢祖父,天下门生无数,如今那宰相相公便是他得意门生,传授毕生所学,他当年也是名满天下的三元,你瞧他如今敛去锋芒,在高位汲汲营营,你当他是看不见,还是不敢说话?”   “三郎,你要记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1],沉疴宿疾之政,亦然。”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2],北有北霜国虎视眈眈,南有叛贼未尽,东边靠海的府州县,不时有外敌骚扰,咱们郢朝如今这安稳来之不易,文治武功,将士守边关,文臣治社稷,这两句,千斤重,你可懂?”   王观叩首:“学生受教了。”   “你聪慧,但聪慧之人往往易折,官途之路本就艰难,要记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外面廊下,谢蕴垂眼半晌,默默听了个全。   堂中声音停了片刻。   忽的,她身后传来脚步声,响起玩笑促狭的一句——   “听墙角呢?”   谢蕴回头,王观已然将那件红袍好好穿上,行来时,仪表万千,还是那惊才绝绝的探花郎。   她上下扫他一眼,道:“叔父怎的才抽你三下?”   闻言,王观轻笑了声,屈指在她脑袋上轻敲了下,“真狠心。”   谢蕴哼了声。   她方才刚回去,就听下人禀报道,王观来了。   她怕叔父还在气头上重罚他,过来准备劝两句,谁知这人以退为进,自个儿带来了那细细的一根柳树枝。   王观对她来意心知肚明,道:“去睡吧,好晚了。”   “你回府?”谢蕴问。   “那多折腾”,王观说着,掩唇打了个哈欠,拖腔带调又道:“我去你那热汤池泡一宿。”   谢蕴白他一眼,转身就走。   有病!   问月抿唇轻笑,交代小厮替王观引路去厢房,自己快走几步,追上了前面的谢蕴。   .   江陵嘉峪城。   一夜厮杀,城中到处是伤兵,空气中血腥气浓郁。   “昨夜多亏将军及时援军,本将在此多谢。”戚显起身敬了杯酒。   巴陵郡指挥使为人粗犷,仰头一饮而尽,摆摆手道:“戚将军客气。”   一夜未睡,厮杀过后,将士困顿,都去休整了,这厢巴陵郡指挥使被戚显送出门,也回去歇息了。   戚显吩咐人去了些水来,刚洗漱罢,门外副将喊:“将军,末将有事禀报。”   “进来。”戚显将脚擦干净,“就这样说吧。”   他从前也是读书人,讲规矩,知礼仪,可在这沙场上磨了两个月,什么都没了。   鞋袜也不穿,坐在床上示意他赶紧说。   副将也不墨迹,直接道:“将军,清点过了,将士损失过半,重伤者也有许多,城中医士皆来照看了,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兵器若是再供不上,赤手空拳上战场,只能是送命,众将士不怕死,但不想这般枉死啊!”   戚显唇角紧抿,一脸肃色,“去将这事禀报给张将军和曹将军,若是三日内,将士兵器还未配齐,那下次叛贼再攻城,便让他们带全数的禁军去打,我们厢兵退至后勤,去接应粮草物资。”   曹爽早先到的,为人圆滑,知江陵这事自己兜不住,也不急着要兵权,跟在戚显身边干些杂事。   云麾将军张襄云,受圣命,带五千禁军南下平叛,一来,便收了兵权,厢兵也好,禁军也罢,皆受他之命。   战场上最忌将帅二心,再者戚显如今已调职,确实名不正言不顺,也没争,将令牌给了张襄云。   昨夜叛贼再次攻城,张襄云却是让拿着被虫蛀了的兵器的厢兵打头阵,禁军只出两千,还全躲在厢兵之后,厢兵伤亡自是惨重。   早先调用的巴陵厢兵正好赶到,自后包抄,叛贼这才逃去。   闻言,副将精神大振:“是!”   戚显未睡,换了干净衣裳,泡了杯茶坐在案前。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门外响起一道怒气冲冲的沉重脚步声。   “戚将军这是何意!”张襄云推门进来,怒发冲冠道。   他皮肤黝黑,身材魁梧。   与他相比,戚显则显得白净斯文许多,像是受不住他一拳。   戚显掀起眼皮瞧去,也没计较他的粗鲁动作,淡声道:“副将哪句没说清楚?将军掏掏耳屎,我纡尊降贵,再与你说一遍。”   “你!”张襄云瞪着他,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捏紧。   “禁军的兵器贵重,我们厢兵不配用,既如此,叛贼攻城时,将军自个儿带着禁军去打便是。”戚显嘲讽道。   “武器皆是各自备着,凭何你们要挪用禁军的?”张襄云抬着下巴,一副理直气壮。   “挪用?都是同样流血流汗卖命的,张将军又凭何觉得禁军高人一等?武器粮草,既是物资,为何你们禁军有,厢兵却没有!今日这话,你可敢在官家面前说?”   张襄云一哽,紧盯着他,却没说话。   戚显拍案而起,“你领圣命来,是让你带禁军助我厢兵,不是让你用厢兵尸骸遍地,为你禁军铺一条血路!吃了饭便骂娘,猪狗不如的东西!”   张襄云勃然脸色大变,“戚显!你再说一遍?!”   戚显抬脚便将面前的桌案踹在了他身上,茶水飞溅,“老子再说一遍又如何?去参我啊!”   张襄云一张脸黑红,又透着怒不可遏的青紫。   邺都贵胄中,谁都欺负,但唯独戚国公府的人碰不得。   更何况,张寅如今还在大牢里,他更不能在此时与戚显撕破脸。   “张襄云,你若还想要战功,还想回邺都,便给老子一视同仁。若不然,我也不介意再行一回僭越之事。”   兵将认牌不认人,谁手握令牌都能调动大军。   张襄云受命前来,名正言顺。   但那又如何,张襄云若死伤,还能领军不成?   张襄云骤然大惊,胡子抖了抖,疾言厉色怒斥:“你敢!”   “我有何不敢?”戚显嗤笑了声,拖着调子道:“官家可是我亲舅舅。”   张襄云正想说自己还是他娘的亲国舅,转念又呸了一声。   除了他,亲国舅还有俩!   更何况,官家是跟他妹妹伉俪情深,帝后鹤鸣,又不是跟他! 第39章 小戚钰   张襄云恼羞成怒的拂袖而去。   戚显不屑的轻嗤了声, 收回视线,将倒地的桌案扶起。   难怪戚钰喜欢仗势欺人,与这般粗鲁之人, 甚是好用。   侯在门外的副将, 听完两人对话后进来,十分有眼力劲儿的去捡地上的碎茶盏, 忧心忡忡道:“将军, 云麾将军回京后会不会真的参你啊?”   戚显净了手,脱去外袍, 扯了被子躺上床, 随口道:“他又不是蠢货。”   说罢,又吩咐:“别忘了放斥候出去,还有抓回来的叛军,叮嘱刑审的人, 别给打死了。”   “是。”   “行了,去休息吧。”戚显打了个哈欠, 挥手赶人。   副将退出去, 门被轻轻关上。   戚显沾枕头就着, 正迷里雾里时, 忽的听见一道尖锐刺耳声, 倏地坐起。   号角连营!   这是叛军突袭的信号!   不等副将过来拍门, 戚显已经穿戴好铠甲, 身背宝剑, 先一步开门出来。   外面张襄云显然也仓促,头发乱着, 瞧见戚显时没好气的瞥了眼,喊声浑厚:“整军!”   厢兵此次只出一营, 禁军两营,戚显目光扫过他们手里的兵器,翻身上马。   谁都不曾料到,叛军被退后不过几个时辰,便又卷土重来,城墙上布防正是松懈时,物资还未补给,箭雨石块轮换几次,已然快要撑不住了。   “将军呢?城墙上的副将扭头急呼。   话音刚落。”   马踏声急,地动山摇。   “来了!”   “将军率人来了!”   几声惊喜交加的呼喊。   城墙上,弓箭手将城门下的几个叛贼射杀,扭头大喊:“给将士们开城门!”   厚重城门打开,将士们奔袭而出,厮杀声响成一片。   .   几十里外的长坂坡,护卫禀报道:“主子,都弄好了。”   “嗯。”程敬应了一声,抬手拍了下坐在树上的人,“就在这儿守株待兔?”   戚钰嘴里咬着根草,一条腿曲着,一条腿垂着晃呀晃,双手一摊,无辜道:“不然呢?咱们就二十几人,难不成还要给叛军送上门去?”   戚钰昨日勘察过,这长坂坡在叛军驻扎营地几里外,在这儿还未发现叛军痕迹。   想来,谢蕴信中所书,约莫是担心穷寇莫追,戚显率军追来,中了叛军之计。   如今他先一步占了这地儿,设计之人只能是他。   至于他大哥,如今在嘉峪城,昨日才将叛军打退,不必急~   程敬盯着他那纨绔模样,定定瞧了片刻,忽而出声:“他们不怕死。”   这话突然,戚钰神色顿住,腿都忘了晃,“什么?”   “他们从北跑到南,不是来陪你玩儿过家家的,此次随你来,便是做好了上战场的准备,真刀真枪的厮杀。”   程敬说着一顿,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声音沉了些:“也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   戚钰垂了垂眼,呐呐道:“要平安回家,都要。”   “你还想不想做武将?”程敬却是问。   戚钰唇还未合上,表情倏然滞住,像是被一支飞箭穿胸而过,感知那瞬间的刺痛。   到底是一起厮混长大的,他藏在心里那点儿不欲与旁人道的心思,被程敬不留情的戳破。   气氛霎时凝结。   片刻后,戚钰轻轻的笑了下,身子往后一倒,靠在粗糙的树干上,一手抬起,挡在额上,似是在遮那晃眼的日光。   “幼时不知事,说的胡话罢了,你怎还记得。”喟叹,玩笑,也藏着他不敢触碰。   戚钰想当将军,想守边关,想将祖辈丢了的北疆七洲拿回来。   他幼时这般说,官家将他抱在怀里道,朝有大将,此事有人去做。   小戚钰不解,那他去当大将好了呀。   他想做。   夫子讲书,小戚钰坐在团座上,捧着的书卷上的字都开始舞蹈,脑袋撑不住的睡去,夫子训他冥顽不灵,屡次认错,屡教不改。但上武课时,他又生龙活虎,他的武艺骑射可是一众皇子、伴读中最为出挑的,每日上课,夫子总要夸他。   但骑射哪有不摔的?习武哪有不伤的?   永嘉公主每每看见他身上的伤时,都会出神许久,潸然落泪。   嬷嬷说,母亲这是想父亲了。   他似懂非懂,再有伤碰时,下意识遮掩,不让人瞧见。   几年后,父亲调任回京,小戚钰跑去云七堂寻他玩儿,却是听见他和母亲说话。   “阿显走科考,阿钰可蒙荫武将……”   小戚钰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了里面什么东西摔了,紧接着,是他娘崩溃的哭声,“你可还记得,我那腹中七月的孩子是怎么没的?戚国公中敌人奸计,不知所踪……”   里面的呜咽哭声,是压抑不住的疼痛。   小戚钰有些无措的站在廊下,一动不敢动。   “你让阿钰上战场,索性将我命拿去吧,匕首呢,往心口扎,来啊,杀了我啊……”   里面哭声不止,悲痛欲绝,夹杂着戚国公低低的安慰声。   小戚钰忍了忍,但到底是太小,没憋住,嘴巴一瘪,泪珠子哗啦啦的掉。   富贵闲人浪荡子,戚二爷是也。   锦绣富贵里养出来的纨绔子弟,招猫逗狗,打架遛弯儿,路上遇见了,从来只有旁人给他让路的份儿。   没法子,谁让人家受官家恩宠呢。   永嘉公主安心十几年,戚钰除了没如她所想的那般填个闲职外,其余都很好。   却是不知,此次戚钰跑来了江陵。   “胡言乱语,你去养马?”程敬嗤道。   他们养的马,不少卖去了边地,送去了战场上。   戚钰喉咙滚了滚,搭在眼睛上的手垂下,坐起来些,扭头瞪他,凶的威胁:“别以为二爷不打你。”   “嗬。”程敬低笑了声,直接一脚踹在树上。   哗啦啦一声,树晃了两晃。   戚钰猝不及防的摔了下来,从牙关里挤出一声:“操!”   几个护卫默默调转身子。   没看见。   程敬视线自上而下睨着他,刚想说句什么,忽的,腿被绊了一下,整个人不稳的往后道去。   戚钰像只狼狗,勾着半唇笑得邪性,整个人飞扑而来,与他在草地上扭打。   绿草尖尖的露珠沾湿了衣裳,湿冷透过衣服沾染到身上,程敬有些恼火,将他掀开,紧接着,后背挨了一脚,他皱眉扭头,怒喊道:“你这么用力!”   “哼!”戚钰呲牙露凶相,又给他一脚。   “你完了!戚钰!”程敬打滚儿一个翻身,半跪起来。   这边打得凶,那边两排护卫听着动静,看天看地看小花花,装聋作瞎。   片刻后,身后动静停了。   两个人四仰八叉的躺在草地上,张着嘴喘息。   戚钰胸口急剧起伏,脸色红润,眼睛乌亮。   委屈也好,不痛快也罢,一通撕打,发泄了半数。   程敬屈着条腿,扭头刚想开口,就见戚钰在嘴边比了个动作——嘘,闭嘴!   戚钰迅速翻身,侧耳在地上,静听片刻,爬起来换了个位置。   护卫都被他的反应弄得紧张了,二十几人脸绷着,手握兵器,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   戚钰来回换过几次方位,盘腿坐在了地上,忍不住乐道:“那叛军营被打回来了。”   程敬眉梢一挑,“给他们锦上添点儿花?”   戚钰露出一口小白牙笑,“行啊。”   .   嘉峪城。   一场恶战,到处是被抬着的伤残兵士。   府衙里,屋中坐着几位将军,旁边有一位穿着青白袍子的削瘦男人,气氛静默。   半晌后,副将步履匆匆从外进来,拱手禀报:“将军,属下审讯一番,那战俘说,他们是在找一位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张襄云皱眉重复一声,面色不解。   曹爽看了看张襄云,又看了看神色莫测的戚显,夹在中间没出声。   “属实?”戚显问。   副将点点头,“分开审的,言辞一致,该是属实。”   “昨日的那些战俘也都刑审过了?”戚显又问。   副将知他话里意思,道:“还未。”   戚显顿然起身,“去看看。”   话音刚落,那厢张襄云立马道:“戚将军莫急,此事有本将军处理,不劳烦你。”   戚显回头,盯着他瞧。   旁边副将道:“此事是我家将军先发现蹊跷,张将军此举,可是将我家将军撂至一旁?”   话说得委婉,实则暗含抢功劳之嫌疑。   似是觉得说话不够,副将说完,还看向一旁静默坐着的青白袍子的男人。   张襄云脸色一变,怒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是官家钦点来剿叛贼的,自然大事小事都该由我做主!”   “那让监察大人说。”副将不服气道。   顿时,屋里的视线都聚集在一人身上。   程怀放下手中茶盏,磕到桌子,轻响一声,缓缓出声道:“既是两位将军都不困,那便一起去瞧瞧吧”,他说着起身,邀请道:“曹将军,一起?”   曹爽咽了咽喉咙,叫苦不迭,干笑了两声,“好。”   牢房内,阴暗潮湿,各种刑具零七八碎的摆放在桌上。   戚显吩咐衙役,将昨夜捉到的战俘皆带出来。   “不一个一个审问?”张襄云皱眉质问。   戚显懒得搭理他,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程怀就站在他身侧。   没被回答,张襄云神色讪讪的翻了个白眼,也闭嘴不说话了。   片刻,叮铃咣当的手镣脚镣声响起,几个俘虏被押过来,砰的一声跪下。   戚显:“抬起头来。”   程怀视线扫过左手边那瘦小的俘虏时,倏然瞳孔紧缩,呼吸一滞。 第40章 花环   程怀幼时, 有一胞弟,一同启蒙,拜于崔氏门下。   那时母亲尚且温柔, 会在他们放旬假归家时, 做好吃的糕点。   程矜聪慧,常得夫子夸赞, 母亲也甚是欣慰。   五岁, 六岁,七岁……   再未见过。   记忆中的最后, 他没见到程矜, 去问母亲,她跪在那尊白玉观音像前,哭至昏厥。   好似也自那时起,母亲便开始吃斋念佛。   至此, 程矜这名字,如同他眉间那颗殷红的痣一般, 只沉在他心底。   他有了新的弟弟, 倒是也没那般想念他了。   时隔许多年, 程怀又瞧见了那颗朱砂似的痣。   在眉心。   视线对上, 程怀全身的血都瞬间凝固, 无知无觉。   “你叫什么名字?”戚显视线落过去, 问道。   他不愿用面相将人分三六九等, 但却实在明显的很。   一众畏缩、充斥着恨意与害怕的俘虏中, 唯有那瘦弱白净的人面容舒展,目光坦然, 不见丝毫的慌乱,好似故意为之一般。   “我吗?”男人视线挪向旁边戚显脸上, 戴着镣铐的手,指了指自己。   戚显颔首。   男人抿着唇角笑了笑,“我叫赵矜,他们都叫我……少主。”   霎时,牢里几人神色遽变,表情骇然。   程怀捏紧的手颤了下,削瘦的颌骨微动,目光紧盯着他。   赵矜除了刚刚那一眼,却是没再往程怀这边看,似是觉得他们变脸好玩儿,脸上笑容灿烂,天真问:“怕什么呢?我才是俘虏啊。”   他与程怀一般年纪,却是有着不符的神情。程怀沉稳内敛,削瘦的面容上是病态,赵矜笑着,眼眸带着孩童般的纯情无邪,眉间一点红,瞧着森然,让人不觉汗毛直立。   曹爽吞了吞口水,往戚显身后站了站,忽的就见那人视线扫过来,顿时手脚僵硬不敢动了。   赵矜视线径直从他身上掠过,落在前侧的程怀身上,歪头好奇问:“你是戚显?”   程怀心口一紧,稍顿,摇摇头,喉咙有些紧,“监察程怀。”   闻言,赵矜眉眼一弯,似有歉意,又挪到戚显身上,将那句话再问一遍。   分明是在笑,却是让人不寒而栗,像是被死神盯上了一般。   戚显浑然未觉一般的颔首。   赵矜瞬时笑得格外开怀,语气真诚:“闻名不如一见,戚将军比传言更好看上三分呢。”   “混进来,想要什么?”戚显却是问。   “戚将军真难杀,他们想要你的命。”赵矜笑道,十分坦然。   “你如何坚信,自己能活着出去?”   “不想出去。”   “他们方才攻城,为了救你。”   赵矜竖起食指抵在自己唇前,微笑着反驳。   “不,为了杀我。”   话一出口,几张脸皆神色一变。   出了地牢,身上那股阴森被太阳驱逐。   一行人皆无话,张襄云没忍住问:“你们信他说的?”   闻言,几人都看向了戚显,后者神色不解,“看我做甚?”   “你信他说的?”张襄云皱眉问。   戚显神色自若,抬脚往后院自己住的屋子走,“有什么要紧?他又没说什么紧要的。”   门推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门又被啪的一声关上,跟上来的副将碰了一鼻子灰。   “哼!”张襄云一脸怒气的拂袖而去。   留下的曹爽和程怀对视一眼,各自散去。   .   叛军扎营地。   营帐内一阵乒铃乓啷,守在外面的人不由瑟缩了下脖子。   “说!少主怎会混入其中!”络腮胡男人满脸怒容吼道。   面前是摔了的桌案茶具,跟前跪着五六个抖得像筛糠的下人。   没人开口,络腮胡一脚踹在了那瘦弱的丫鬟身上。   砰——   力道重,小姑娘像是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顿时吐出一口血,爬都爬不起,眼皮孱弱的颤抖。   剩余几个跪着的,头愈发埋得低了些,恨不得钻进土里,簌簌发抖。   “还不说?”络腮胡冷声道。   那丫鬟又咳出一口血,气若游丝道:“奴婢、奴婢不知……”   “安神汤是你熬的,也是你伺候少主喝的,如今人不见了,你说你不知?”络腮胡微眯着眼,咬牙切齿道。   说罢,似是审问累了,手一挥,“拖下去,都杀了。”   “将军饶命!”   “将军……”   求饶声此起彼伏,却还是不免被拖拽出帐,片刻后,尖锐刺耳声骤然消失。   营帐中候着的心腹问:“主子,此前一役,怕是已经打草惊蛇,引得嘉峪城猜测,若是他们用少主要挟,要如何?”   “杀。”络腮胡眸子微沉道。   “杀、杀了?”心腹心惊。   似是觉得他大惊小怪,络腮胡白他一眼,语气带着恨意道:“我要将那戚显的命,留在江陵,祭奠我父亲!”   他说着稍顿,意味不明的轻哼了声,似是喃喃道:“少主不如幼时乖了啊。”   心腹眼皮狠狠一跳。   .   五月五,赛龙舟。   邺都繁华且热闹,各大酒楼、街上小贩都兴卖粽子、雄黄酒。   日上高头,江上龙舟已待,桥头两岸堵得水泄不通,抬眼瞧,各家酒楼上窗棂大敞,隐绰瞧得见手握团扇的贵女,或是对坐而食的郎君。   忽的,底下一阵喧哗嬉闹声。   打赤膊的小哥儿从人群中挤出来,坐进龙舟,露出的皮肤如同刷了一层蜜,上身精壮,手臂两团肌肉鼓囊囊,手握船桨蓄势待发。   未出阁的姑娘家羞红了脸,手中团扇挪呀挪,只露出一双眼睫振翅的眼睛。   也有不害羞的妇人,反过来打趣那打赤膊的小哥儿,调笑声惊走了锦花团簇上的蝶,笑声阵阵,直惹得那小哥儿面红耳赤,恨不得将龙舟划至江心,躲得远些。   谢蕴坐观楼,捧着杯茶,抿唇笑着瞧热闹。   旁边崔芙视线触到底下精壮身子,一怔,慌忙收回,俏脸微红。   听雪吃掉最后一口蜜枣粽,偷悄悄与问月讲小话,“姑娘不知羞哎~”   谢蕴头也没回道:“我听见了。”   听雪眼睛倏地瞪圆,脆声道:“我好喜欢姑娘~”   谢蕴哼了声,“明日的粽子没有了。”   “啊……”听雪顿时蔫儿了,瘪着嘴一脸委屈。   问月瞧得好笑,将自己手里的蜜枣粽递给她。   听雪顿时一喜,偷悄悄看了眼谢蕴,半侧着身子偷吃。   谢蕴余光扫见,似是无奈的看了眼问月。   问月抿唇冲她笑笑。   谢蕴又拿了一只给她,“自己吃,别给她了。”   被发现,听雪也不偷偷摸摸了,边吃还边嘟囔:“家主与夫人怎么还不回来……”   谢家主与谢夫人与她们是一道出门的,却是没上来,留在了江边。   姑苏多水,自也每年端午时,会有龙舟赛,却是不及邺都这般热闹。   直至龙舟赛开始,也未等得叔父叔母,倒是一身朝服的王观过来了。   绯色罗袍裙、衬以白花罗中单,黑色步履,推门进来时,谢蕴的视线在他身上定定然片刻。   王观察觉,疑惑瞧她。   稍瞬,谢蕴视线收回,侧着的脸隐在阴影处,让人看不清神色。   “怎的这般瞧我?没见过?”王观笑问了句,躲去隔间换常服。   谢蕴扯了扯唇角,道:“见过。”   恍神间,她好似瞧见了那混胚子,心口顿时一停,继而又迅速跳动,一股酥麻感从脊背快速流窜,那一瞬头皮都发麻。   谢蕴吃了口凉茶,勉强压下几分悸动,视线落在那江上。   几只龙舟赛得如火如荼,底下吆喝声不断,人头攒动,摩肩擦踵,还有挤在其中卖饮子的。   王观换完衣裳出来,剥了仅剩的两只粽子吃,勉强填了填肚子。   “你在衙署没用早饭?”崔芙边问边给他倒了杯茶。   王观坐姿松弛,端过慢慢喝,“用了碗粥,太难吃了。”   崔芙似是没想到,神色微愣。   谢蕴扇着团扇,笑话他:“你何时能尝出味道了?”   这是嘲他从前山猪吃不了细糠,谢蕴幼时从叔母那里得了什么好吃的,都会给他分一口。   奈何王观这人,幼时便聪明,几口吃完,谢蕴问他滋味如何,他说忘了,诓得又分他一半。   直至后来长大些,谢蕴才识破他奸计,倒是被她叔父知道了,笑话了她好久。   王观抢过她手里的团扇,顺势在她脑袋上轻敲了下,晃着手腕给自个儿扇风,拖腔带调的笑道:“何至于这般记仇?”   谢蕴睨他一眼,反唇相讥,“你但凡少做些这缺德事,我便也不会记仇。”   王观冲她拱手行礼,笑道:“错了,谢姑娘今日赏个薄面,请你吃螃蟹宴,可好?”   谢蕴微讶,“这个时节便有了?”   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每当秋风吹起之时,螃蟹正膏满黄肥,端午,不合时宜呀。   “前几日办差时,有人弄了些来,我便要了……”王观话未说完,便见那双惊讶的眼睛倏地瞪圆,唇瓣微启,要开口。   “你——”   “停!”王观赶忙打断,“想什么呢?花银子买的!”   谢蕴顿时松了口气。   王观没好气白她一眼,又与崔芙道:“崔姐姐一道来。”   崔芙也不推辞,温柔道了声好。   说话间,外间一阵欢呼声。   只见一只龙舟甩开身边两只,奋力向前,一个转弯,溅起一片水浪。   谢蕴单手撑着下巴,视线落在那晒得古铜的龙舟人身上,忽的想到了戚钰。   他那般爱热闹,上世时,被她按在家里潜心读书,忿忿不平,还写了一篇赋,谴责她让他端午读书的荒唐行径,责怪永嘉公主偏帮。   那时她看过,当着他面,神色淡淡,无波无澜,听得他嘟囔一句无趣,转头便将他那那篇赋捏成团扔了,还小气不给他准备蜜粽。   结果半夜,戚钰自个儿可怜巴巴的跑去厨房偷吃,被厨娘逮了个正着。   那些荒唐事如今想起,谢蕴只觉好笑。 第41章 提亲   底下热闹已散尽, 谢蕴几人从茶楼出来,却是见门前,叔父叔母在与永嘉公主说话。   自上回见, 永嘉公主清减了许多, 虽是笑着,但面上愁容难掩, 神色不佳, 衬得头上牡丹都失了几分艳丽之色。   对上几道看来的视线,谢蕴不闪不躲, 落落大方的拾步下阶, 朝永嘉公主拜了一拜,“殿下万安。”   崔芙与王观也一同行礼。   礼罢,谢蕴又与一旁陪着的白珠儿微微颔首,却好似没看见永嘉公主另一侧的梁青瑶一般。   谢叔母眉眼间闪过什么, 面上端笑,未言语。   永嘉公主也心知肚明, 笑着问起他们看得可还尽兴。   谢蕴点头, 温言两句。   梁青瑶却是最恨旁人不把她当回事, 自诩出身比谢蕴高, 是一府郡主, 目光扫过谢氏夫妇, 当即颐指气使的斥责:“谢娘子见到本郡主为何不行礼?”   这话便是将那些龌龊事要挑至明面了。   谢蕴还未惯着谁过, 轻笑了声, 侧首缓声问:“莲池冰水,不足以让郡主醒醒脑子?”   她的声音清淡, 好似不曾往心里去,问得风淡云轻。   “你这话便是承认, 是你将我踹下去的!”梁青瑶横眉竖目道,双眼冒火,怕不是顾忌谢蕴她叔父叔母皆在,当即便要人将谢蕴教训几巴掌解气。   谢蕴还未开口,倒是身侧的崔芙先道一句。   “郡主这话奇怪,邺都谁不知,庆国公府那场宴席,郡主自个儿失足落水,还攀咬谢娘子?”   崔芙温柔,就连说出的话也轻轻柔柔,毫无攻击力,但也就这一句,让梁青瑶愈发的冒火,指着谢蕴怒喊:“是她——”   “够了!”   梁青瑶话未说完,便被厉声打断。   永嘉公主扭头,训斥道:“没半分规矩。”   梁青瑶堪堪闭嘴,看向谢蕴的眼神,恨意藏不住。   永嘉公主给了身边嬷嬷一个眼神,后者立即将梁青瑶请走了。   永嘉公主与谢夫人歉意道:“对不住,这孩子没教好,善妒易怒,言行无状,见笑了。”   谢夫人握着团扇笑笑,“无碍,我倒是对那场宴席之事,存了几分好奇。”   永嘉公主唇微张,面色尴尬。   谢蕴也不想提,左右她未吃亏,于是道:“不是什么要紧事,改日我再与叔母说,不好耽搁殿下的时辰。”   闻言,谢夫人颔首,“阿蕴说的是,瞧我,竟是忘了时辰,殿下先行,改日我们再上门叨扰。”   永嘉公主客气道:“哪里什么叨扰,与夫人说话,我也心甚喜”,她说着,目光落至谢蕴身后,状似无意问:“这可是夫人家的郎君?”   王观长身玉立,身上气度致雅,闻言,朝永嘉公主拜了一晚辈礼,“某姓王,单字观,是先生的学生。”   永嘉公主脸上的笑当即僵了僵,神色勉强,目光倒是含蓄的将人从头扫至尾,心下叹了口气。   先前去姑苏送旨的人里,自是有永嘉公主的人,回来后,自也将那日的情形说与她听。   若非那日圣旨赶到,怕是谢蕴便与王家定亲了。   但有些事,当真也是天注定。   戚钰那混小子没福气,抢了先,也无法长久,只得一声叹息。   “你便是今年的探花郎啊”,永嘉公主和煦道,“果真临风玉树,谢先生教出了个好学生。”   心里苦,委实夸不了太多。   谢家主笑眯眯的摇摇头,谦逊道:“是他自个儿聪慧,望日后能脚踏实地,不忘圣恩。”   王观颔首,“学生记下了。”   永嘉公主看看他,又看看谢蕴,心里偷偷叹了口气,心口愈发郁结堵得慌,又寒暄两句后告辞。   谢夫人知她想什么,没劝说,客气道:“二公子吉人天相,殿下保重身子。”   永嘉公主颔首道:“多谢吉言。”   谢蕴听得叔母这话,却如当头棒喝,愣了一瞬。   回神时,永嘉公主已经上了马车,华丽马车缓行,身边哗啦啦的跟着伺候的丫鬟婆子。   谢蕴咽了咽口水,低声问:“叔母方才那话何意?”   谢夫人却是哼了声,团扇轻拍她手臂,嗔道:“你倒是与我说说,莲池冰水是何典故?”   谢蕴心虚,视线飘忽。   谢夫人瞅她两眼,又哼一声,“先上马车,晒得慌。”   给谢蕴脸面,谢氏夫妇车上倒是未再提这事。   倒是王观答了方才谢蕴的疑。   “昨日朝会上,官家让人念了江陵传来的捷报,云麾将军与戚将军,率军大败叛军,不日将班师回朝,其中提及,戚二爷率先觉察叛军意图,于长坂坡埋了火药,肃清叛军,还说……”   “还说什么?”谢蕴追问。   王观看了看她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笑道:“还说,戚二爷深入敌营,意图下药之时,发现了江陵府之前失踪的女子,将人解救,自个儿扮作舞姬,一舞诱得那叛军首领回营,英勇杀敌之时‘被迫’暴露,被护卫救出,那叛军首领倒是也没讨着好,被他断了一臂,还烧光了粮草,十分骁勇。”   谢蕴眼皮一跳,知这捷报是出自哪个不要脸的之手了。   她嘴唇嗫喏两下,想问什么,却还是没问出口。   王观哪里不知她想什么,也没瞒着,道:“戚二爷……说是男人要紧地儿被踹了一脚,伤势不明。”   马车里几人顿时神色尴尬,眼神飘着不知该往哪儿落。   谢蕴粉唇微张,面色诧异。   片刻后,谢叔父倒是轻咳一声,颇有些感同身受的疼,含糊道:“要不……要不让怪老头去给他瞧瞧?那伤耽误不得……”   怪老头,羌弥的师傅,也是谢蕴先前留信里的白松先生。   这话是问谢蕴,谢蕴还记得白松师傅给她飞鸽传信来,说是已经到江陵。压着心虚道:“何必操心,先前崔姐夫一行去江陵时,官家还谴了太医去了。”   她这般说,谢叔父也不劝,心里哼哼,看样子也不是惦念得紧,挺好。   .   王观的宅子也是三进三出的,门口却是十分潦草的挂了块匾额,书行书,上面搭着茅草,瞧着很是简陋。   谢蕴无语一瞬,刚想说先前找人帮他修葺宅子,都是徒劳,余光忽的瞧见,门前停着的马车。   “你家来人了?”谢蕴扭头,目光茫然的问。   王观等着马车前,准备扶谢家主下来,闻言,顺着谢蕴的视线瞧去,扫视一眼,随即轻嗤了声。   谢蕴:“?”   犯病啦?   王观将谢家主扶下来,倒座房里的看门老伯听见动静,小步跑出来,“郎君!媒人来提亲啦!”   瞬时,几双眼睛都落在了王观身上,后者轻笑了声,“做什么,我又不是猴儿。”   谢叔父摆摆手,“你去瞧瞧吧,我们自个儿去后面。”   王观顿时笑了,“先生怎还乐得看戏?”   说罢,不等他走,又道:“学生家中无长辈在,先生既是赶巧了,便与师母一同来替我听听吧。”   谢夫人不动声色的看了眼谢蕴,也没推辞,随之往里去。   谢蕴当作没察觉,与崔芙挽着手跟着入内。   媒婆吃了两盏茶,总算是等回了人,听见动静,立马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起身甩着帕子迎上来道:“哎呦,郎君总算回来了!”   瞧见先一步进来的谢家夫妇时,还愣了下,视线一转,瞅见跟在后面的王观,声量低了低,踟躇问:“这是令尊令慈?”   王观:“尊长。”   媒婆懵的茫然,这又是什么情况?   王观可不管她心情,径直道:“说吧。”   媒婆一脸尴尬,委实开不了口。   不是说探花郎家只他一人住吗?   这是哪里来的尊长?   “您便直说吧,是哪家姑娘?”谢家主好奇催促道。   “呃……”媒婆咽了咽口水,心虚,“那个……长平侯托我来……问问探花郎的意思……”   “长平侯?”谢夫人思索一瞬,奇怪道:“他家没有适龄姑娘吧,只一个姐姐,早两年便出嫁了啊。”   媒婆恨自己贪那锭金元宝,虚虚开口:“……是替长平侯自个儿……”   “噗!!!”   刚喝了口茶的谢家主喷了,眼珠子瞪圆,“什么?!”   .   江陵嘉峪城。   大牢里,两人对峙,气氛剑拔弩张,令人不安。   程敬一手拽着盘腿坐在稻草上的男人衣襟,上半身微躬,下颌线紧绷,似是动怒,那男人微抬着头,瞧他的神色似是饶有趣味。   “不敢信吗?”赵矜笑问。   程敬颌骨动了动,没出声,目光锐利。   赵矜拍拍他抓着自己衣襟的手,笑得十分友好,“小朋友,你查到我这儿的人,尸骸我都替你收了,不必言谢。”   程敬提起拳头就要走揍——   “阿敬!”   忽的,门口传来一声喝,声音不重,带着些训斥之意。   程敬脸上神色微变,只差两寸的拳头生生停下,一双眼死死盯着那笑得一脸逗弄的人。   “还挺听他的话。”赵矜笑道,语气里带着微讽。   程敬身子站直,直接一脚将他踹倒在草席上,铁质镣铐哗啦啦的响。   毫不意外,身后又是一声厉喝。   他扭头看向一脸虚弱的程怀,半勾起的唇角很是嘲讽,目光挑衅。   程怀没看他,疾步过来,将草席上的赵矜扶起,问:“可有事?”   “你能保我命?”赵矜却是问。   程怀沉默一瞬,微微摇头。   叛军首领率残兵退至长坂坡,被戚钰埋的火药炸了个干净,如今叛军之中首领,便只剩赵矜被捉,定是要押解回京,待官家裁夺。   “那何至于问这一句?”赵矜还是笑,眉眼舒展,好似不惧性命之忧。   程怀却是没答。   程敬看着这兄友弟恭的一幕,笑得邪气又讽刺,退后两步,抱臂靠在牢门前,笑道:“我倒是可以,将你们一同送往地狱。” 第42章 侯府   程敬生母, 是扬州瘦马,一位达官显贵随手送给安远侯的东西,进府两年, 生下了程敬, 这才被抬为妾。   那时,侯府人多, 程敬行八, 他没大名,自出生也未曾见过几次安远侯, 长至五岁, 他有次半夜醒来,却是没见到小娘,便找了出去,院子里只有一个伺候的丫鬟, 没听见他的动静。   程敬寻至主院,隐隐听见些声音, 他没穿鞋, 跑过去, 便见一男人将他小娘压在椅子上欺辱。   他当即跑了进去, 拉扯着想要将那压在他小娘身上的人推开, 却是被反踹一脚, 跌倒在地。   “哪里来的小杂种?”男人嗤笑。   “行了。”   那并蒂莲屏风后的传来一道冷淡声音, 赫然是永安侯夫人。   程敬当时年幼, 不知这是什么,但知是不对的。   他被婆子拽了出去, 关在偏房。   自那日后,程敬就没再见过他小娘, 闹腾几次,永安侯夫人欲要杀他,被程怀拦了下来。   那次他淋了雨,发了高热,在床上昏昏沉沉半月,程怀偶尔来瞧瞧他。   病好后,他没再闹,这里的人都以为他病了一场忘了事,程怀为他取名程敬,让永安侯将他送去了官学,也是在那里认识了戚钰。   排在他与程怀之间的几个孩子,不是天质弱,时常病着,就是碰了伤了不救身亡,短短两三年,府中只剩了他与程怀两个郎君。   而那些姨娘,也凭空消失一般,下人说是病故了,但他却从未见家里办丧事。   没过多久,程怀便不去崔氏听学了,还让人将程敬的东西搬去自己院子里,与他同住,程敬知道为何,程怀是怕他也‘病弱’,病故。   饶是他知晓,府中离奇失踪的那些人与永安侯夫人脱不开干系,但也远想不到,她会用那些淫邪之术。   巫蛊,以鲜血肉身养所祭。   有用吗?   程敬看看那坐在稻草上的人,眉眼间神色阴郁,他也想知道,受过凌迟之后,他可还能活?   前朝赵氏,失鹿共逐。本朝高祖平定中原,将赵氏打至南疆,之后历代皇上,都出兵伐赵,直至当世,赵氏灭,由此开景明年号。   仔细想想,说赵氏皆灭的,还是永安侯,他那好父亲啊。   倒也不足为奇,毕竟,他自己娶回家的妻子,他能不知那是前朝公主的血脉?还是他妻子害死那么些人命,手上沾了那么多血,他半分未知?   不见得无辜。   “出去。”程怀站起身,与程敬道。   程敬没动,双眼直视着他,微抬着下巴问:“你是我大哥吗?”   程怀:“是。”   程敬轻笑了声,视线掠过他,看向地上那个,“那他呢?”   程怀没说话,目光垂了垂。   程敬唇角微讽的轻扯了下,“不好说?那我换个问法,你为何替我起这个名字?”   程怀没答,推他:“出去说。”   “是借我思念你弟弟?还是让我借用这个字,让永安侯夫人稍有忌惮,不朝我下手?”程敬没动,又问。   程怀置于他后背的手顿时僵住,少顷,似是无奈:“你知道了?”   程敬看着他那张苍白的脸,也看着对方似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肩膀松了松。   “知道什么?永安侯夫人是前朝余孽,还是她身上背了十几条人命?亦或者是,永安侯同流合污,与叛贼勾结?”   半刻的沉默,程怀没说话,拉着程敬的手臂往外走。   “哥。”   身后轻轻的一声。   程怀没回头,脚步却顿住了。   程敬扭头看去,与赵矜对上了视线,后者揪了根稻草在手里玩儿,唇角总是带笑。   “不必为我做什么,此次来,也不过是想看看你,看见了,便够了。”赵矜笑着道。   程敬能感觉到,抓着他手臂的那只手在隐隐发颤。   牢门被推开又关上,那人行至拐角处时,终是没忍住,回头看向阴暗牢里囫囵一角。   赵矜已然垂了眼。   程怀只觉,他眉间的那抹殷红,似血。   当晚,狱卒惊慌失措的来禀报,赵矜自尽了。   戚显、张襄云都被弄了起来,一同的还有程怀和程敬。   程氏兄弟俩,是最后见到赵矜的,张襄云满脸怒气,想说什么,视线一瞥,看见了被人扶着出来的戚二爷,终是忍了忍。   那混世魔王的小子,可不如戚显好说话,闹起来不够人烦的。   赵矜即便是死了,也得带回邺都,毕竟他不像那叛贼首领一般被炸成几截,难以辨认。   不过,重要犯人自尽,官家追究的话,他们一干都脱不开干系。   张襄云重重哼了声,带着人回了自己屋子。   戚钰斜他一眼,一扭头就对上了他大哥警告的眼神。   “看我干嘛,我多乖啊。”戚钰好无辜。   戚显:“回去躺着去。”   “知道啦。”戚钰赖赖唧唧应了一句,转头就拍了程敬一巴掌,“你招惹他干嘛,沾一身腥。”   程敬心里乱糟糟,瞪他一眼,学戚显那般训他,“回去躺着去。”   说完,跟着程怀往另一边屋子走。   “嘿!”戚钰不满,咬了咬唇上的皮,但没跟上去。   程二很不对劲儿!   从那天见到那个叫赵矜的就不对劲儿了!   但看样子,其中的事,程怀还知道。   瞪着那俩人在门前停下,戚钰才被人扶着往自己屋子里去。   他替大哥请来了白松大师,最后医治的人却是他自个儿。   呜呼哀哉!   门前两人沉默片刻。   程敬直接道:“我会上奏,赵氏该为自己的罪孽,为那十几条人命偿命,你若有安排,尽早。”   他没明说,但程怀清楚,只是道:“以后,别强迫她。”   程敬黑沉沉的眼眸掠过什么,微惊:“你知道?”   “将她从谢娘子府上接回来那日,她与我说了。”程怀淡声,“伦理纲常,与男子无甚约束,对女子却是束缚,会伤及性命,她温柔心软,也胆小,别让她惶惶度日,珍之重之……爱之。”   大军大胜。   班师回朝之日,百姓夹道相迎。   官员回京,要先入宫述职。   崔芙让人准备饭菜,整了整发髻,带着丫鬟去前门等。   却不想,刚过去,便瞧见了程怀身边跟着的小厮。   “回来了,家主呢?”崔芙问着,视线在门前街上扫了两圈,只见一匹马和来往行人。   小厮行礼问安,禀报道:“家主随各位大人入宫了,得晚些时候才能回来,这是家主让小的交给夫人的。”   他说着,自怀里掏出一封信。   崔芙不解的接过,都回来了,何至于还让人送信?   “厨房备了些吃食,你去先用些。”   “谢夫人。”   小厮走后,崔芙也带着丫鬟回了院子,她将信拆开,视线稍落,明眸疑惑,却还是依言将手里的信烧了,然后去了程怀书房。   她鲜少来这儿,循着他信里所书,打开书案左手边的抽屉翻找,里面有一封信。   未启名,未落款。   崔芙拆开,视线落其上,却是浑然怔住,一张脸霎时不见血色,眼前泛黑,整个人朝一旁倒去。   外面的丫鬟听见动静,唤了一声,没听见应答,连忙推门进来,一眼便瞧见了倒在地上的崔芙,慌张喊:“来人,夫人晕倒了!”   .   崇政殿。   气氛沉闷僵滞,针落可闻。   戚钰懵懵的看着身边跪着的人,半晌未回神。   “所言当真?”官家沉声问。   “臣有话说。”旁边默默跪着,从始至终都没开过口的程怀出声道。   “说。”   只一个字,便好似乌云压在头顶一般,沉得抬不起头。   “家母所为,臣认罪伏法,程氏上下,愧对天恩,不敢求饶,但还请陛下明察,崔氏女,臣出发江陵之时已休,且此事她不知情,也与此无关。程敬,不是程家血脉,这些年一直追查此事,还请陛下念他无过,宽宥之。”   上位一声冷笑,“宽宥?你莫不是满门上下,都将朕当傻子?”   程怀心下一沉。   “将他们二人押入大狱。”   戚钰顿急:“舅舅!”   “放肆!”戚显低斥一声,将人拉了回来。   官家面沉如水的扫了戚钰一眼,又道:“去将那妖妇一同下狱,此案移交大理寺,即刻便给朕查,还有崔氏女的休书,都给朕仔细查!另外,那叛贼之首的尸首,悬于城门暴晒。”   “是,陛下。”大理寺卿连忙应下。   “诸位今日先回去吧,明日朝堂之上再论功行赏。”官家说罢,摆摆手,示意都退下。   戚钰有意还想说什么,被戚显一把抓住往外扯。   几人刚出来,便有人进去将程敬、程怀押了出来。   听见动静,戚钰回头看去,猝然对上了程敬看来的视线。   程敬对他笑了笑,与每次街上混迹那般。   戚钰心口一紧,酸涩浮上。   出了宫门,戚钰回头看了眼巍峨的宫殿,喃喃道:“我不该带程敬去江陵的……舅舅……”   “那是官家。”程怀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   半晌,又不忍的叹了口气,“想见程敬吗?”   戚钰立马扭头,眼巴巴的看他,眼眶通红。   戚显:“两日后吧。”   戚钰没问为什么,乖乖跟他回家。   热切寒暄过后,当得知戚钰与谢蕴和离之事,当即将戚钰拖去祠堂,抽了顿家法。 第43章 爬墙戚二爷   永嘉公主在旁看着, 哭倒在戚国公怀里,却是没拦一句。   可怜戚钰旧伤刚好,又添一身新伤, 嘴一瘪, 也哭了。   就是不知是哭自己爹不疼娘不爱,还是哭程敬事事藏在心里, 半句都没与他讲。   倒是祠堂外焦灼的白珠儿, 半晌后终是没忍住,进来劝了一句。   “此事也不是二爷一个人的决定……”   她虽不知戚钰与谢蕴之间发生了什么, 但是那日谢蕴离府之后, 戚钰一个人在门前站了许久的事,她是知道的。   可虽说长嫂如母,但永嘉公主还好端端在这儿呢,公爹也在, 当真是没有白珠儿开口的份儿,被戚显冷冷瞥了一眼, 她顿时话音消失, 抿着唇低下了头。   眼眶却是忍不住一热, 不知是委屈还是什么。   都说小别胜新婚, 她盼了他许久, 却不想一回来是这般……   小叔子挨家法, 脱了外袍, 只穿着中衣, 她也不好在场,默默又退了出去, 侯在门口。   里面倒是没动静了,只能听见戚显冷淡训斥声, 和永嘉公主呜呜哭声。   少顷,一叠脚步声靠近,永嘉公主与国公爷先行出来,后面是戚显和被小厮搀扶着的戚钰。   “你随我来。”   一道声音响在头顶,白珠儿心口一紧,随之迈步。   已近黄昏,给戚显、戚钰办的接风宴在晚上。   但是瞧着这情形,怕是用不成了。   确实没用成,当夜戚钰发了高热,大半夜的,国公府人仰马翻的请大夫,煎药。   翌日一早,戚显着朝服入宫。   剿灭叛贼有功,为首者自尽也该罚,但二者不可等量。   张襄云战功显赫,再往上封,便是爵位,一门出两爵,官家忌惮,心有成算,视线落去问:“张将军想要何奖赏?”   张襄云心里也明白,当即跪拜道:“禀陛下,臣教子无方,犬子如今在牢狱,臣想要与陛下求一恩典,用这军功,换犬子出狱,还望陛下成全!”   话音刚落,官家还未开口,便有言官站出来道:“祖宗有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张将军爱子之心众人皆知,但令郎君作奸犯科之事,板上钉钉,只等秋后问斩,奖赏与宽恕是两桩事,若是今日陛下允了,被令郎戕害的良家女子当如何?百姓又会如何议论?”   张襄云神色变了两瞬,抬头高呼:“陛下……”   “启禀陛下,臣也以为,张将军所言不妥。”又一言官站了出来。   官家微微皱眉,却是见自己外甥也凑热闹似的站了出来,顿时眼皮一跳,道:“你一武将掺和什么,站回去。”   戚显没动,行了一礼道:“禀陛下,臣倒是有一法子。”   官家头疼,敷衍道:“说来听听。”   “是”,戚显应道,“臣以为,张将军想以军功换张寅性命,实乃人之常情,陛下仁慈,白发人送黑发人之事残忍,可变通一二。张将军经此一事,该是知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爱之深,责之切。当然,几位大人也说得有理,陛下可以张将军之军功,饶其命,但不恕其罪,让张寅以戴罪之身,出发北疆,自己以军功,换其罪名宽恕……”   张襄云顿时神色大骇,连忙喊:“不……”   “祖辈功绩荣誉,不是给儿孙来败的,陛下以为如何?”戚显将话说完。   官家没说话,眸色沉沉的盯着他。   戚显与众位朝臣一般,微微躬身,但没躲没避。   底下言官议论声起。   片刻后,听得一声:“可。”   张襄云顿时瘫软在地,失了魂智。   轮得封赏戚显时,官家才知他方才进言为何。   戚显跪拜,以额触地,道:“臣愿以功绩,以官职,换程怀一命。另,戚钰在此战中有功,他托臣与陛下言禀,长坂坡肃清叛军,有程敬一份功绩,二十护卫为证,戚钰的那份恩赏,陛下若是应允,也可归于程敬,永安侯府之罪,虽非程敬兄弟二人之过,但血亲相连,难逃连坐之罪,但求陛下饶他们一命。”   永安侯府之事,昨日大理寺连夜彻查,虽是陈年旧事,但程敬、程怀已坦言,并不难查,今日一早,大理寺便呈上了御前。   崔氏是名门望族,再者,他们查过,程怀写的那封休书,确实在出发江陵之前,是以,崔芙被撇在此事之外。   但窝藏、勾结叛贼逆党,还有永安侯府太夫人手上十几条人命,属实无误,程家满门,便是斩首都是轻刑罚。   官家怒极反笑,“你是在与朕谈条件?”   “臣不敢。”戚显咬紧下颌道。   他入官场几年,自是知晓那些利益勾结,也不会如戚钰那般莽撞,横冲直撞。   戚钰发着热,嘴也不如平时硬,知江陵战事起,这才带着程敬和二十护卫去救他,他迷糊所求之事,戚显不求能办成,但愿尽全力一试。   当日他崇文,却是意外入了武,非心之所愿,若是这官职军功可换程氏兄弟两条命,也值当。   本是戚显受赏之后,便要处置永安侯府之事,既是他已开口,此两件事便一同论了。   言官分两派,一是认为永安侯府这事,程氏兄弟当也年幼,概不知情,便是处置,也只占了血脉连坐之罪。一派认为,既是享乐了永安侯府荣耀,且老侯爷必定知情,父罪子偿,该如此。   一桩事议了几日,在民间传了开来。   争论不休,没个定数。   谢蕴从崔芙那边回来,神色疲倦。   程怀当日买那宅子,是以崔芙之名,如今永安侯府抄没,崔芙倒是好生生在那宅子里住着,没人去打搅。   听雪也愁,崔姑娘那么好,怎么就不顺呢。   傍晚院子里凉快了许多,谢蕴坐在石桌前,蹙眉回想。   上世永安侯府之事没闹这么大,虽是也抄没,但寻常百姓不知其中隐秘。且这事,分明是在崔芙自尽之后两个月。   也是在那时,谢蕴才查出永安侯府那些肮脏事,以及崔芙自尽之缘由。   今世不一样了。   照此情景,崔芙不会再自尽,倒是达成了谢蕴所愿。   只是不知……   “啪!”   一声轻响。   谢蕴瞬间回神,扭头看向后墙处,却是忽的双眸微怔。   趴在墙上的人自觉丢脸,对上她看来的视线,表情讪讪,一双眼睛里透着尴尬,轻咳一声解释道:“哈,哈哈,那个……你家瓦片松了……”   谢蕴后背微湿,竟是生了一层薄汗,她深吸口气,压下那些悸动,淡声道:“下来。”   戚钰理亏的摸摸鼻子,翻身跳下来,扫了眼墙根处摔碎的瓦片,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用脚踢了踢,妄想用土掩盖罪证。   身后郁郁葱葱的青绿,她身上月白,鸦青发髻间只有一枚玉簪,坐在石桌前,清冷的好似下凡的仙女。   戚钰行至跟前时停下,呐呐道:“你吃的不好吗?”   “怎的翻墙?”   异口同声两句,又一瞬静默。   对上她的目光,戚钰紧张得手脚不知往哪儿放,脸上也逐渐泛红,颇为尴尬,老实巴交道:“不敢走正门,怕你不愿见我,但我、我还没谢过你留下的信……”   越说声音越低,视线飘忽。   他来时自以为寻的正当借口,在她目光下,却是败下阵来。   谢蕴没说愿不愿见的话,只道:“下次走正门。”   戚钰眼睛一亮,下次啊……   谢蕴挪开眼,唤人上茶。   听雪跑出来,瞧见院子里站着的人时,一双眼咻的瞪圆了,十分惊讶。   戚钰装作没瞧见,打量谢蕴身后的那棵石榴树,只等她请他坐。   听雪上了茶,明显还想在这儿,但被谢蕴哄走了。   院子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二人。   谢蕴:“戚二爷坐吧。”   戚钰于她对面落座,瞧她她斟茶,赶忙道:“我来吧。”   谢蕴没出声,将一杯茶放至他面前。   戚钰咽了咽喉咙,垂首酝酿着篇幅言语,便听得她问了一句。   “身上的伤大好了?”   还未连成片的句子顿时散了个干净,戚钰一张脸涨红,期期艾艾道:“你、你听说啦?”   那份奏折,他写得十分真诚,只是想让舅舅多给他点赏赐,最好也能像大哥一样,当个武将,但没成想程敬那混蛋!   不仅期望落空,就是程敬也没救出来,还在牢里。   他昨日偷偷去看过,程敬丝毫不后悔,一副砍就砍,老子不怕的架势,他真想用自己挨了家法那鞭子抽那混蛋一顿!   谢蕴眉眼间神色一动,道:“听了两句。”   戚钰顿时窘迫得捂脸,“我,那个,应该是好了?”   他说得断断续续,结结巴巴。   他只用过一次,就洞房那夜。   两人都紧张,草草一次结束,戚钰犹记得当时的慌乱。   “背上的伤自个儿看不见,可让身边的人帮忙上药。”谢蕴道。   戚钰手从脸上拿下来,神色愣怔,“啊?”   谢蕴对上他的视线,目光坦然又带着几分疑惑,“不是吗?”   戚钰闭上了嘴,会错意,一张脸烧得愈发彻底。   他还以为她问、她……   好吧,是后背挨的家法。   谢蕴端起茶,抿了口,压住唇角逗弄的笑意。 第44章 流放   “不必言谢”, 谢蕴放下茶碗,实话实话,“是为答谢二爷那封和离书罢了, 二爷不觉我多此一举便好。”   自古休妻也好, 和离也罢,双方总是要闹得不可开交, 两败俱伤, 给旁人平添茶余饭后的笑料。   那样太难看了。   谢蕴要体面,也所幸, 他们之间没有变得面目全非, 那场争吵过后,他放手干脆,她离开的也干脆,如冬日里的那场雪, 化了便散了,如今也能心平气和的坐下一起吃杯茶。   戚钰表情一僵, 心头微涩, 也只那件事, 是他做的最得她欢喜的吧。   他咽了咽喉咙, 将那些情绪囫囵吞下, 说起了今日来的另一件事。   “程怀罪名未定, 但大抵也轻不了, 我去瞧他时, 他托我与崔娘子说一句,‘今世是他对不住, 愿崔娘子再结良缘,子孙满堂’。”   谢蕴想起整日昏睡的崔芙, 顿时对戚钰没了好脸,冷哼一声,“让他滚。”   戚钰心头一跳,默默垂首。   心想,还好不是叫自己滚。   崔芙情况不好,谢蕴这几日时常过去照料。   她让羌弥给看过,羌弥也没法子,郁结难消,自个儿看不开,神仙也难救,只能尽量帮崔芙调养身子。   饶是如此,崔芙整日昏昏沉沉的昏睡。   不过,崔家的了信儿,来接崔芙回去的人已经在路上了,不日便能到。   按理说,永平侯府获罪,崔芙这时离开,难免会落一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薄情寡义,就连崔氏也难免被文人说嘴几句,但是崔家不在乎,他家姑娘能好好活着最为紧要。   “程敬……还能活命吗?”戚钰喃喃一句。   他也不知为何要与她说,就谢蕴与程敬之前每次见面,针锋相对的状态,戚钰最是不宜与她说这话,但还是说了。   倾诉也好,交谈也罢,也或许还存了几分让她帮忙出出主意的心思。   “我去求过舅舅,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戚钰说着扯扯唇角,似是有些嘲讽,“他没见我,我大哥来了,将我捉了回去。”   “大哥说,那是官家,他从前也说过这话,但我那时不解,官家就是我舅舅啊,但那日忽的一瞬间明白了过来,坐在巍峨宫殿里的,是掌天下生杀大权的官家,只有幼时将我抱在膝上哄的,才是我舅舅……”   谢蕴垂着的眼皮颤了下。   这些话,实则早该在他去求那封和离书时便懂的。   此情此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她也该顺势安慰两句,但谢蕴说不出来。   有思念,是以会惦念。   但和离就是和离,不该藕断丝连。   总归是,坐在这儿安慰他失意的人,不该是她罢了。   谢蕴深吸口气,道:“天色不早,二爷若是无要事,便回家吧,瞧着该落雨了。”   这几日天气阴晴不定,东篱堂的小孩子们老气横秋的说,邺都夏日就是如此。   戚钰心头浮上些情绪,不止难过,还有些怅然若失的失望。   他起身,压住泛红的眼眶,行了一礼道:“今日叨扰了,我便先告辞了。”   谢蕴也起身,回之一礼。   眼瞧着那人垂头丧气的往墙根走,大有再爬墙出去的架势,谢蕴眼皮一跳,唤来问月,“去送送二爷。”   戚钰脚步一顿,尴尬再度跑到了脸上嘲笑他,没敢抬头,脚步凌乱的又走回来。   余光里,那道单薄身影似是在注视着他。   戚钰还是没忍住,回头留了句:“多用些饭,你清瘦了许多。”   说罢,跟着给他引路的丫鬟走了。   谢蕴缓缓呼出口气,让探头探脑的听雪过来,将石桌上的茶盏收了,兀自回了房。   惦念了许久的人,今日就这般好端端的出现在了她面前,谢蕴悬着的心缓缓放下。   他可以不是她的,但她想他好好存活于世上。   她那些微薄的心思,或许在经久之后就散了,他们也能如诗文里写的那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忽的在某一日黄昏,亦或是午后想起,不会遗憾,也不再惦念。   .   崔芙离京那日,谢蕴与王观一同去送了。   不到半个月,崔芙瘦的厉害,娘家嫂嫂瞧着她便落泪。   谢蕴握了握崔芙的手,送她上了马车,话到嘴边,也只道了句珍重。   崔芙嘴唇嗫喏了下,但话没出口。   谢蕴知晓她想说什么,没应,只抱了抱她。   知道再多也无用,徒增烦恼罢了。   崔芙离开后两日,永安侯府的处决告示被张贴在大街小巷,人尽皆知。   永安侯府太夫人,凌迟处死,三日后执行。   程怀、程敬及其家眷流放北疆,徒三千里。   褫夺侯府爵位封号,抄没家产。   谢蕴得知后,松了口气,让听雪去打听,哪日流放北上。   .   盛夏时分,初升的光晕透过繁枝茂叶,落在马车上。   这是城外北上的必经之路。   等了大半个时辰,谢蕴见到了人。   问月过去,将马车上备着的食盒拿给衙役,“时辰早,各位再送些早饭吧。”   说着,将一鼓囊囊的荷包塞进了那衙役手里。   那人掂了掂,满意的接过食盒,粗声粗气道:“快点啊。”   问月:“多谢。”   谢蕴站在树荫下,静静的看着手脚都带着镣铐的两人,沉默片刻,走了过去。   他们交代得彻底,身上没有严刑招供的伤痕,一身囚衣脏兮兮的,头发也乱。   看见她,程怀目光动了动,似是想问什么。   谢蕴主动道:“她嫂嫂将她接回家了,那座宅子,她托我帮她卖了,急着出手,没卖上好价,这是银票,你拿着路上救急吧。”   她说着,拿出几张银票递给程怀。   程怀摇了摇头,没接,“不必了,这钱……你随意处置。”   话音刚落,一阵咳嗽,苍白的脸颊上因这急促泛上些红。   谢蕴想劝说两句,又心下微叹,就他这身子,怕是不到北疆便没了。   “银子不多,够抓几服药。”谢蕴道。   程怀笑了笑,“没必要。”   “给我吧。”程敬说着,朝谢蕴伸手,黑乎乎的。   但他好似不觉,一副好似穿着锦衣的姿态,没有半分阶下囚的自觉。   谢蕴也没辩,顺从放进他手里。   不等程敬收手,掌心银票之上,落了一物。   程敬脸上神色顿变,怔怔的盯着那枚私印,垂着的眼眸里黑沉沉的。   少顷,他勾着唇笑了两声,凉薄又嘲讽,“难为她记得,扔还给我了。”   事关崔芙名节,谢蕴不欲多说,将问月递来的包袱拿给他,“几件粗布衣,还有些干粮药材,都不值钱,此去路远且阻,保重吧。”   程敬也不客气,一并接过,只道:“替我告诉戚钰,不必为我费心。”   谢蕴:“自个儿托梦吧。”   说罢,转身上车,无视身后瞪她的人。   衙役得了好,见他们说完话,便过来催继续赶路。   镣铐声叮铃咣当的响,谢蕴掀帘瞧去,只见程敬抬起一只手朝后挥了挥。   是道别。   从前多少不堪,多少不欢,此刻分开,眼瞧着踏上那条不归的死路,好像都散了。   .   戚国公府。   戚钰闷在府里,不是坐在池塘边垂钓,一钓就是一日,便是在屋里,一睡便是一日。   一连半月,皆是如此。   永嘉公主忍不住了,让戚显去劝劝他。   戚显穿着一身白袍,拿着本书在看,神态悠闲。   辞了官,日子都慢下来了,陪陪妻女,看看书,就连看见戚钰犯蠢,也不会动气,心态很是平和。   他翻了一页书,眼也不抬的道:“让我爹去。”   永嘉公主嫌弃道:“他那笨嘴拙舌的,能劝什么?”   说着,推他一下,催促道:“你快去!那混账又在钓那破鱼!这天儿,坐在屋里不放冰鉴我都嫌热,他那娇生惯养的身子哪里受得住烈日晒啊。”   到底是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永嘉公主心疼的紧。   戚显被推得晃了晃,叹口气,放下手中的书卷,坐起来穿鞋,无奈道:“先前劝了几次,他可听了?”   永嘉公主不管,“你快去,你们兄弟多谈谈心。”   其实也没什么谈的,戚显知道他难过什么。   戚钰这混球,千恩万宠长大,过得顺遂,这次是被亲舅舅伤了情谊。再者,戚二爷在外呼朋引伴,好不风光,实则真正交好之人,也就一个程敬,事情凑到一处,难免伤怀几日。   不过,这也半月了,该是差不多了。   水瀑池塘,几尾红鲤在内肆意游动。   池边,一人坐在小凳子上,大片烈日骄阳晒着,半晌未动。   戚显走过来,没瞧见坐的地儿,抬脚便将那人踹进了池子里,水花飞溅,惊了红鲤。   猝不及防的扑进水里,戚钰被呛了两口水,咳着爬起来,扭头怒目而视,张嘴便要骂,可瞧见霸占了他小凳子的人时,又瞬间哑了。   他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水,垂着脑袋沉闷的往另一边池边走。   “滚过来。”戚显握着鱼竿,漫不经心的开口。   那道身影在池子里顿了顿,好不甘心的转身。   上了岸,戚钰也没抢回自己的小凳子,窝窝囊囊的坐在地上。   戚显不说话,他也不吭声。   静默半晌,戚显啧了声,嫌弃道:“哑巴了?”   “没。”   “要死不活的给谁看呢?”   “没。”   “滚出去玩儿去。”   “不。”   再好的脾气,也被这戳龟壳似的话弄得火大,戚显抬脚,刚想将那乌龟踹进水里再清醒清醒,但侧头看见他抱膝坐在地上,身上头上都在滴水,轻叹了口气。   可怜兮兮的。   他伸手,在那颗圆滚滚湿漉漉的后脑勺上轻拍了两下。   “别难过了。” 第45章 对弈   戚钰出生时, 戚国公还在外征战,管教幼弟的责任,便落在了戚显身上。   他那时也年岁不大, 但为了有几分威严, 装得老成。   戚钰爬树掏鸟窝,他逮下来。   戚钰挑食不吃青菜, 他逼他吃。   戚钰逃学, 他用家里的戒尺教训他。   时日久了,邺都谁不知道, 戚国公府的嫡次子, 顽劣不堪。   传言如此,戚显听着生气,回家再一看上跳下窜的戚钰,就忍不住的教训。   经年累月, 戚钰看见他就怕,遇见就躲。   永嘉公主说戚国公是个闷炉子, 不会说话, 更遑论安慰人, 其实, 戚显也不遑多让, 说完那句, 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听见那隐忍着的啜泣声时, 戚显愈发的沉默, 搁在他后脑勺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视线落在池子里的红鲤上。   “吃烤鱼吗?”   “西山猎场野兽多, 狩猎去吗?”   戚显绞尽脑汁想了两处玩乐,都没听到回应。   片刻后, 手掌下的脑袋动了动,哭声渐止。   “你去看书吧。”戚钰瓮声瓮气道,似是觉得丢脸,狠狠抹了两下脸,搓得皮肤发红,站起身道:“我回去了。”   戚显‘嗯’了声,从袖袋里摸出两颗哄闺女的糖给了他,“吃个糖就别哭了。”   戚钰闷闷的哼了声,拿走一颗,抬脚走了。   戚显看着那道背影走远,也不知道是不是哄好了。   .   七月乞巧,日光热烈。   听雪叹着气,在廊下啃瓜,就见一风度翩翩的男子跨进了院儿里,顿时心头一喜,高兴喊:“郎君来啦!”   王观笑了声,“瓜很甜?”   听雪忙不迭点头,“您尝尝!”   王观也不客气,拿起一块咬了口。   红壤黑籽儿,又甜又水,很是解渴。   夏日热,屋子门敞着,王观没进去,倚在门边,屈指轻叩了两下雕花木门,拖着懒洋洋的调子喊:“出来吃瓜了。”   听雪啃着瓜心想,根本喊不动。   自崔芙走后,谢蕴也不怎么出门了,除了给十几个小姑娘上课,便是一个人窝在屋子里看书。   连带着,听雪也不怎么出去玩儿了,似是被这北地的烈日烤蔫儿了一般。   倒是王观每逢休沐,便会过来,或是催促谢蕴出去走走,也或是闲来与她说说话,走时总要蹭顿饭。   果不其然,屋里的谢蕴翻了页书,没动。   “今日有灯会,游船去?”王观也不介怀她不搭理的态度,又道。   姑苏多水,邺都却是多山,鲜少见游船,多是登高。   谢蕴被他扰得烦,拒绝道:“你知道今日是什么节吗?”   门口的人轻笑了声,“七夕乞巧啊,怎么?”   怎么?   他还问她怎么?   谢蕴烦躁,刚想开口,便又听他道。   “是游船,又不是过节”,王观不甚在意, “再者,拜沈琢那混账所赐,如今邺都谁不知道,新科探花郎好男风。”   沈琢,便是那位长平侯,媒人登门三次,消息不胫而走。   虽是委婉断了官家想要为他与福安公主赐婚的心思,但王观的名声也败了彻底。   咕咚,听雪将一颗西瓜籽吞咽了。   大瓜啊!   屋里,谢蕴有些无语,趿拉着软底绣鞋出来,撵他:“你好烦。”   王观咽下一口瓜,笑骂道:“不知好歹。”   说罢,又吩咐听雪,“去让人备饭吧,今日起得晚,没用早饭,吃了你块瓜,愈发的饿了。”   闻言,听雪笑着往小厨房跑了。   人不见影儿了,王观将手里的啃完的瓜皮放下,掏出帕子擦擦手,扭头看向一脸郁结、烦躁的人。   谢蕴靠坐在廊下躺椅上,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他的影子投落在她身上,刚好挡去大片晃眼炽热的日光。   “打算闷到什么时候?”王观问。   “不用你管。”谢蕴不客气道。   王观哼笑了声,“我倒也不想管,谁让你拉着张脸丑到我了。”   谢蕴抬眼瞪他。   王观垂着眼睑与她对视,“看什么?自己照过镜子吗?”   辩不过,谢蕴收回眼,索性不答。   用过午饭,王观没走,两人坐在凉亭对弈。   谢蕴的浮躁写在脸上,反观王观却是慢慢悠悠,不急不躁,她输过两局后,倒是渐渐心绪平缓,将全部心思落于棋局之上。   王观瞧在眼里,唇角轻勾。   直至日暮,茶盏空了,手边瓜果也用得七七八八,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弈后,谢蕴还有些回味,懊恼方才有一子没落好。   两人的棋艺都是出于谢家主。用叔父的话说,对弈之时,可见聪慧才性,对弈之后,可见胸襟气度。   再者,对弈可磨练心性,谢蕴今日感受明显。   王观将棋子收回棋笥,站起身,松快了下筋骨,笑道:“晌午蹭了你的饭,投桃报李,带你下馆子。”   谢蕴知道,才不是什么投桃报李,不过是瞧不得她闷着罢了。   浮躁肝火散了,倒是也愿意趁着日落傍晚的凉风出去走走。   谢蕴回房换了身青色纱裙,腰间盈盈一握,不如女儿家佩戴香囊,她戴了枚白玉花瓣的玉佩,与发髻上那枚层层叠叠绽放的白玉海棠簪子相得映彰。   王观等了片刻,瞧见她出来,顿时笑了,打趣道:“倒是显得我辜负美人恩,穿得随意了些。”   天热他贪凉,穿了件不太考究的袍子。   谢蕴睨他一眼,懒得搭理,只随口道:“带着银子便好。”   两人出门,没坐马车。   糖水巷本就处于热闹的街道,日光消散,街道两侧的小摊上逐渐亮起了灯笼,朦胧隐绰,倒是比白日里更显热闹。   郢朝重乞巧,这也是一年里,姑娘郎君们能光明正大相约看花灯,不被人诟病的节日。   街上摩肩擦踵,俊俏的哥儿,娇美的姐儿到处都是,胭脂首饰铺子、花灯铺子前人最是多。   谢蕴没带问月与听雪,出来时给她们塞了银子,与府中几个难掩兴奋的丫鬟一同结伴去逛。   人多,难免被冲撞拥挤。   谢蕴肩膀被撞过两次后,只听王观叹了口气,似是不解:“怎的有情人这般多?”   谢蕴听得忍笑,手腕忽的被隔着一层轻薄纱衣握住。   “人多,别走散了。”王观如是道。   与谢蕴而言,他是兄长,隔着一层衣裳握着,倒也不是那般避讳。   可她乖乖被牵着的模样,落在戚钰眼中,便是另一番景象。   和离前的那场争执,说的那些话如潮水般涌来。   他多见她穿白玉色,如仙子般素净,今日一身青色纱裙,倒是清丽婉约。   “看什么呢?”身后一道娇俏声音。   戚钰啪的一声,阖上了窗户。   “关上做甚?多热啊。”福安公主不满意,说着,便要让丫鬟过去重新撑开。   戚钰不耐,“不是寻我有事?”   福安倒是不计较他这般态度,他们自幼相识,他什么德行,福安清楚的紧,于他旁边落座,捻了块桃花酥咬了口,顿时放下没再用,语气娇憨道:“我父皇有意将我嫁给你。”   “噗!”戚钰刚喝了口酒,顿时喷了,满脸不可置信。   被殃及的池鱼,福安公主任由丫鬟擦去脸上的酒水,嫌弃道:“就说你配不上我吧!”   戚钰倒是不纠结这个问题,只是道:“我不成亲。”   福安哼了声,“与我说有何用?我只是来提醒你一声,省得被赐了婚,你还被蒙在鼓里。”   这是在说他与谢蕴的那道赐婚圣旨。   戚钰心里苦,但没多说,只是道:“我会跟我娘说的。”   福安嗯了声,不甚在意,瞧着他手里的酒盏,好奇问:“这酒好喝吗?”   戚钰刚刚被惊得辣劲儿冲了嗓子,听见她这一问,撇嘴道:“不好喝。”   说罢,站起身,道:“走吧,我送你回宫。”   福安不愿意,她可是借着与戚钰看花灯的名义才被放出来的,还没玩儿够,哪里愿意回宫?   她摆摆手道:“我还没用饭呢,这铜锅子怎的这般慢,你去催催。”   丫鬟应了一声,开门去了。   戚钰左右无心逛,脑子里不断重复着方才看见的那一幕,目光虚落在福安身上。   福安被他瞧得心慌慌,结巴问:“瞧我做甚?你不是想娶我吧?”   戚钰被扰乱神思,闻言轻嗤了声,目光一挪,虚落在旁处。   到底是要出阁的姑娘了,福安有些好奇,“你与嫂嫂为何和离啊?”   “你们成亲来宫里谢恩那日,我在皇后宫里瞧过嫂嫂,很是好看”,她说着双手托腮,有些羡慕,“我若是也那般清丽出尘便好了。”   小公主爱吃,脸颊上比寻常姑娘多些肉,软乎乎的。   戚钰瞥她一眼,不禁问:“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福安顿时警惕一瞥,道:“左右不是你这般的。”   “……”   对上他的视线,福安讪讪道:“父皇给我看过新科探花郎,他那般模样就很好,我也喜欢……”   戚钰顿时心里翻涌冒泡,语气嫌弃:“肤浅!”   福安不服,梗着脖子嚷:“你们男子还爱美人儿呢,我喜欢俊美郎君有错吗!更何况,探花郎君子风度,一身气质更是上佳,学识人品,无人能出其右!”   戚钰心里更酸了,谢蕴喜欢那厮,表妹也喜欢!   他刚想酸溜溜的讽刺一句,外面门忽得开了,只听一句打趣——   “哟!原来小公主这般欣赏我们探花郎啊。” 第46章 金元宝   说话的是长平侯沈琢。   男人一身宝蓝劲装, 抱臂站在门边,笑看那臊红脸的姑娘。   小公主今日出宫,没穿往日那繁复的宫装, 一身轻粉纱裙, 皮肤白皙,水灵灵的模样, 又透着娇憨, 愈发衬得那张软乎乎的脸红透。   沈琢身后,王观和谢蕴并肩站着, 与里面的人视线对上, 气氛尴尬僵住。   他们仨,是在楼下碰见的。   谢蕴嫌人来人往太挤,想随便挑一家馆子。   王观不置可否,稍一抬眼, 瞧见了那骑马挤在人群中的沈琢,顿生嫌弃。   可沈琢不觉, 十分热情的凑了上来, 打量一圈谢蕴, 问:“你是哪家姑娘?是我疏忽大意, 竟是不知何时多了这么一位秾丽姿色的情敌。”   “……”   只这一句, 谢蕴便知这是何人了。   浓眉圆眼, 见人三分笑, 身上有着世家的贵气, 还有少年郎的飒爽。   听闻那些让人瞠目结舌的传言是一回事,今日见到人, 且听他这般说,是另一回事, 谢蕴汗颜,十分隐晦的瞥了眼王观。   王观倒是淡定,不曾因沈琢出言不逊而恼怒,面容端方,介绍道:“这是我先生家的大姑娘,姓谢。”   说罢,又与谢蕴道:“这个,便不比我多说了罢。”   谢蕴故意装作不知,猜测问:“这便是与你提亲的那位长平侯?”   沈琢不以为耻,拍着胸脯承认:“是我!”   王观眼皮狠狠跳了两下,抬手在谢蕴脑袋上轻敲了下,又将肩上沈琢那只手臂拍掉,斥道:“适可而止。”   沈琢哈哈笑,邀请他们去楼上吃铜锅。   有王观在,谢蕴与沈琢这个外男一同用饭,倒也无伤大雅。   沈琢熟门熟路的带他俩往楼上去,上至二楼,没走几步,便听见一间厢房里传出的说话声。   姑娘声音娇憨,带着不服气的与人理论的架势。   却是不防,沈琢将人家的厢房门推开了,还说了那样一句。   福安公主红透了脸,尤其是瞧见外面站着的王观时,恨不得钻个地缝悄悄爬走。   王观面色不变,温润含笑,好似未听见那番话。   谢蕴视线落在里面坐着的戚钰身上,微诧异,继而抿了抿唇挪开。   气氛怪异。   福安公主被挤兑了那样一句,顿时鼓着脸骂:“沈琢你真讨厌!”   说完,便怒气冲冲又藏不住委屈的站起身,朝门边走来,一副要离开的架势。   瞧着人眼眶都红了,沈琢赶忙站直,将门堵住,拦了她的去路,声音都轻了些,“这家酒楼的铜锅子很好吃,真不吃了?”   福安公主伸手推他,隐隐哭腔:“不要你管!”   谢蕴心里清明,微微叹气,被在心上人面前丢了脸面,便是天上翅雁都不好吃了。   这般一瞧,王观便显得冷心冷情了许多。   许是她目光太过明显,王观侧头与她对视,眼神中透着些无奈。   不过,不是为自己招蜂引蝶,惹得姑娘爱慕,而是因沈琢喜欢人家却偏偏欺负人家哭的混账行为。   戚钰看着那两人眉眼对视,心口泡了一缸子醋,越瞧越难过,索性起身走过来,与福安道:“我送你回去。”   沈琢顿时表情一变,连忙道歉:“对不住,我嘴欠,公主给我个认错的机会,让我伺候尊贵的公主殿下用饭,可好?”   “不要。”福安小声嘟囔,一眼都不敢看外面站着的如玉君子。   王观适时道:“既如此,小侯爷慢用,我与阿蕴便先行一步。”   沈琢刚要点头,便瞧见面前的小公主飞快的看了眼那如玉君子,似是怕被发觉,又仓惶收回视线,他深吸口气,扭头道:“一起吧。”   说着,不等王观推拒,他又解释一句:“本就是我邀请你们上来的,哪有碰见熟人,便将你们弃之不管的道理?再者,这两位,你们也不算生疏吧。”   这话一出,戚钰看向谢蕴,福安看向自己偷悄悄相看过的郎君,四人都没出声。   沈琢似是嫌弃他们墨迹,让开门口的位置,喊他们进来,又吩咐人添碗筷。   王观不慌不忙,瞧向谢蕴,征询问:“要一起吗?”   谢蕴垂着眼,淡声道:“盛情相邀,却之不恭。”   戚钰默默的想,骗子。   他之前邀她去玩儿,她怎么就是百般推诿?   果然,喜不喜欢,很是明显。   如今都没走,他若是要走,倒是显得小器了,落了下乘。是以,戚钰也没吭声,十分坦荡荡的挨着福安坐下。   沈琢也兑现方才说的话,亲自伺候小公主用饭,抢了福安另一侧的椅子。   王观与谢蕴面色无异,前者挨着沈琢一侧坐,后者于他身旁落座,左手边便是和离前夫。   刚坐好,铜锅也上了桌,还有各种配菜、肉类。   戚钰有些紧张,双手置于膝上,坐得笔直,呼吸声都不敢太大,生怕旁边的姑娘听见笑话他。   熬得奶白的汤里撒着红色枸杞,飘着香味儿,丫鬟小厮侯在门外,沈琢将肉拨进汤里,一抬眼,便瞧见满桌的人只有他在动,顿时气笑了,“干什么?都等着爷伺候呢?”   王观瞥他一眼,用公筷夹了面前摆放着的一碟豆腐,放了几块进锅里煮。   戚钰与沈琢也算是熟识,只是两人不在一起玩儿,谈不上交情,听见这句,面色微讪,端起面前的鱼片往锅里拨,他没做过这事,又紧张,一个不察,薄薄的鱼片便顺溜着都滑进去了,溅起了汤。   “嘶——”   一道很轻的吸气声起。   “烫到你了?”戚钰慌慌张张的扔了盘子,不等思索,便一把抓住了谢蕴的手腕,目光在她手上巡视。   桌上几人的视线顿时都看了过来。   “嫂……谢姐姐没事吧?”福安神色担忧的问。   谢蕴冲她摇摇头。   看见那白玉无瑕的手背上溅落的一滴汤渍时,戚钰顿时心生懊恼。   “无碍。”谢蕴手腕挣了挣,收回手,用帕子擦掉。   烫意带来的疼不过一瞬,那处也只是一点微红。   “手伸过来。”王观道。   谢蕴扭头看他,只见他手里端着碗凉水在等。   她将右手伸过去,凉水冲刷过皮肤,带走了灼伤的烫。   水没流到地上,谢蕴用一只空碗接住了。   两人动作默契,戚钰眼睁睁的瞧着,只觉脑袋上一片黑云。   可能是瞧他太过可怜,沈琢本欲嘲讽一句,想了想,咽了回去,夹了块沸腾煮熟的肉片放进小公主碗里,“公主殿下还想吃什么,小的给您夹。”   福安公主瞅他一眼,似是不信他会这么安分乖觉,咬着肉看那边的动静,默默将自己面前的凉水推到了戚钰面前,给了他一个眼神。   戚钰摇摇头,推还给她。   东施效颦,丢脸的还是他自己。   桌上,沈琢话最多,不时问王观几句,引得他说两句,手上动作不停,给小公主夹菜,自己倒是没吃多少。   谢蕴无话,吃得几分饱便停了筷子。   戚钰也没怎么吃,听着王观被迫卖弄才学,余光克制不住的往谢蕴那边飘。   她很安静,吃得也不多,唯有几句,便是王观偏头与她低声说了什么,她摇摇头。   戚钰看她手边的西瓜汁没了,将自己的推至她手边,低声道:“给你喝,我没碰过。”   谢蕴没接,但好生道谢。   酒楼会做生意,厢房里放着冰,凉气飘荡,窗户也开着,倒是不觉多热。   北地与姑苏不同,天色渐黑时,暑气似也歇了一般。   用茶水净过口,几人出了厢房。   戚钰回头瞧了眼,谢蕴位置的那两盏西瓜汁都空了。   “表哥,走啦。”福安公主吃饱喝足,十分满足的喊那掉队的人。   戚钰嗯了声,快步跟上。   去到楼下结账,戚钰道:“我来吧。”   王观欲开口,被沈琢拦了下。   都是不差钱的主儿,若因一顿饭争抢,显得难看。   更何况,王观二人,是他带上来的,他吃戚二一顿,怎么啦?   只是这顿没吃成。   戚二爷忘了,自己是个穷光蛋了,荷包里只剩不到二两的碎银子,丁零当啷的响。   手伸进去,脸唰的红透了。   一群人等着他付钱,自是将他这反应看在眼里。   沈琢顿时就笑了,“怎么?二爷今日出来没带银子?”   福安将那幸灾乐祸的人推开,从自己腰间鼓鼓的小荷包里掏出一锭金元宝递给了算账伙计,“结账。”   戚钰怎么说,也是她表兄,哪里能让旁人瞧热闹?   沈琢啧了声,刚想开口,便听另一侧站着的王观开口了。   “劳您将金元宝还给这位姑娘。”王观递上几个银稞子,顿时解了伙计找零的繁琐。   沈琢:“……”   笑不出来了。   自觉丢脸的戚钰走在前面,福安想了想,将伙计还回来的那枚金元宝,塞给了自己好穷的表兄,怜悯道:“拿去买糖吃。”   戚钰:“……谢谢。”   谢蕴瞧见,微垂眼,压下笑意。   后面的沈琢却是一把勾住了王观的脖子,低声咬牙道:“你出什么风头?”   王观无奈,视线落在前面,轻笑了声,也低声道:“你以为,他们表兄妹二人,为何单独用饭?”   沈琢:“!”   靠!   遍地是情敌啊! 第47章 兔儿灯   出了酒楼, 几人站定。   戚钰偷悄悄看向谢蕴,只见她视线落在远处的热闹街景里,察觉到那双睫翼动了动, 似有侧首朝他瞧来的姿态, 他连忙仓惶收回目光,与身后跟出来的王观与沈琢道:“多谢款待, 我与福安便先告辞了。”   话刚落, 肩上一沉。   沈琢一只手臂勾住了他的肩,一副哥儿俩好的架势, 笑嘻嘻道:“急什么呢?今日过节, 怎么着,也得让小公主去瞧瞧凡间的热闹不是?”   福安眼睛一亮,仰头巴巴儿的瞧着戚钰。   她想看。   但今日她是跟着戚钰出来的,他若是要回府, 她自然也要回宫了。   他们出来的算早,此时用过饭, 时辰也不算晚。   戚钰手里还拿着福安的金元宝, 拿人手短, 点点头, 答应了。   王观适时上前告辞。   他与谢蕴是随着沈琢一道的, 请辞, 自也是知会一声罢了。   沈琢丝毫不留恋, 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走。   出风头的事, 他一人便足矣!   戚钰却是心口一紧,视线在王观与谢蕴身上打了个转儿。   他们要独自去放花灯吗?   已成婚的小娘子放花灯, 自是祈愿与郎君岁岁年年常欢好,换作没成婚的小娘子, 则是女儿家羞涩的心思。但若是心照不宣,心意相通的姑娘郎君一同去,那便是情意绵绵了。   越想,戚钰心里越酸,却是舍不得当作今夜没遇见过。   “姐姐这么早便要回家了吗?今日难得遇见了呢……”福安看着谢蕴,表情不舍道。   她喜欢漂亮的,王观是,谢蕴也是,是以,哪怕今日是他们一同出来游玩,福安对谢蕴也生不出半分嫉妒。   他们两人站在一处,谁瞧见不说一句般配?   福安想着,有点心虚,虽说这般想很对不住表兄,但他们都和离了呀。   被娇憨的小姑娘瞧着,神色那样真诚,谢蕴温声细语开口,也不免添了几分真挚,“祝殿下玩儿得开心。”   这话像是点在了沈琢脑门儿上,咚的一声。   醍醐灌顶啊!   沈琢顿时眼中神色一怔,为自己那些小心眼和筹谋算计心生惭愧。   小公主难得出宫,玩儿得高兴才是最紧要的。怎能将自己的私心置于其上?   他叹了口气,又当说客,“谢姑娘一道吧?我给你们买最漂亮的花灯!”   谢蕴唇角轻笑,眼神落向王观,“实在不巧,我们出门时说,用过饭去游船的。”   沈琢递给王观一个‘对不住’的眼神,顺势道:“那就先放花灯,然后去游船!”   话至此,谢蕴也不好再推拒。   王观倒是面上一副淡笑,好似什么都不紧要一般,无可无不可。   人潮拥挤,谢蕴与福安两个姑娘被护着走在中间。   戚钰不敢往谢蕴身边凑,怕于她名声有损,视线却忍不住往那边飘。   才子佳人,便是连脚步都出奇的一致,间或王观指着路边摊子上的小玩意儿问谢蕴一句,她或嗔或笑,神态鲜活。   福安瞧上了一只兔儿灯,沈琢有心哄小公主欢喜,当即爽快的掏银子。   摊主年过四旬,蓄着一把美髯,笑着摇头道:“每只灯上都有一句诗词,对上了,便可将这灯带走,不用银子,只等有缘人。”   闻言,沈琢顿时咬牙,财大气粗道:“爷乐意掏银子!”   摊主含笑摇头,一双眼睛里明晃晃的看热闹。   福安打量那只兔儿灯,在底部瞧见飘逸行草,“鸿雁在云鱼在水……”   她念罢,左右瞧瞧,红着脸小声问:“下一句什么呀?”   戚钰还在皱着眉辨认那几个字,闻言,双目空洞无神。   沈琢眉头紧锁,书到用时方恨少,越努力越心酸。   王观则是淡然之站在一旁,好似也在思索。   谢蕴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心里叹了口气,抬眼便对上小公主期待的目光。   兔儿灯做工精致,悬挂着的几盏灯都憨态可掬,摊主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瞧着他们几人。   谢蕴无意卖弄什么才学,也不想抢这位长平侯的风头,但被小公主这般瞧着,不禁淡声答:“……惆怅此情难寄。”   摊主笑眯眯,“对喽,这兔儿灯,是姑娘的了。”   “哇!!!”福安满脸崇拜。   沈琢胸口憋闷。   好气!   兔儿灯放了烛火,点亮时,才窥见其中妙处。   里面银丝勾勒出了一副双兔亲嘴儿的画面,被烛火一照,好不显眼暧昧。   顿时几张脸怔住,倏然红透,气氛尴尬,将热闹隔绝在外。   唯有这般经历的二人,不自觉抬眼,视线隔空相对,烫人似的,一触即离,只两双眼,一双比一双颤得厉害。   倒是那摊主见状,抚掌大笑。   “……”   沈琢红着脸将那烛火吹灭,想说什么,又怕小公主当真喜欢的紧。   福安没见过这样的兔儿灯,脸红成西瓜瓤,目光也呆了,烫手山芋似的看着谢蕴,快哭了。   谢蕴:“……”   她当真是不知。   王观神色恢复寻常,温雅含笑道:“不妨,将这盏灯转送与我?”   这话是在解围,福安忙不迭的点头。   却是手中忽的一空,被沈琢率先抢了去。   对上众人的视线,沈琢强装镇定,“我也喜欢!”   说罢,又与开口要灯的王观道:“你若想要,自己赢一盏便是!”   王观似觉他那副模样好笑,摇摇头,“走吧。”   脚下微动,那端戚钰半晌未开口,昏暗烛火下,耳根连着脖颈烧红一片。   他亲过,是软的。   尴尬的气氛持续片刻,几人走到了江水边。   这条街上到处是挑花灯的姑娘郎君,瞧着便让人欢喜的紧,好似之间缠绕着丝丝缕缕的情意缠绵,害羞,又忍不住多看一眼。   福安从小荷包掏出一锭金元宝,大方道:“多谢你们陪我玩儿,我给你们买花灯!”   沈琢受宠若惊,“我也有?”   实在是平日里多欺负人家,没得过什么好脸,如今得盏花灯,便高兴得想上天。   经他这一问,福安往前想了想,这人虽是讨厌,但也说到做到,亲自伺候她用饭了,宽宥他一回!   是以,福安点点头,又小声计较:“你就挑一盏最便宜的。”   沈琢顿时气笑了,手里拎着的兔儿灯往肩上一搭,混不吝的问:“我们小公主是要谁挑最贵的?”   他意有所指,在场几人谁听不出来?   福安顿时臊红了脸,更觉丢人,气红了眼,“沈琢你最讨厌!”   这话没有娇嗔,只有气恼。   王观与谢蕴同时叹了口气,心想:傻子。   戚钰却是怔住,想起自己曾经问过的那句,你可喜欢王观?   他问得比沈琢直接赤.裸多了,那时只想知道答案,却是未曾思虑过谢蕴的心情。   他们二人当日还未和离,那话听在谢蕴耳朵里,怕是只以为他疑心她与王观有私情,落了她脸面。   “自然是给我。”谢蕴开口道。   她眉眼带笑,看着福安,又道:“虽说那兔儿灯不正经了些,但也是我替公主赢了的,公主可要答谢我?”   福安憋着眼泪点头,被谢蕴牵着手带到一旁摊子上挑花灯了。   瞧着人走远几步,王观低声告诫:“小姑娘脸面薄,这话别再说。”   不用他说,沈琢也后悔了,神色讪讪的点头。   王观视线划过,与戚钰微微点头致意,却是见对方一副受教了的神色。   王观:“?”   摊子前,福安挑了盏锦鲤鱼灯。   今日乞巧,桃花纹的花灯卖得最是紧俏,其余牡丹、莲花也不错,唯有那鱼灯无人问津。   福安挑了,她欢喜,摊主也欢喜,吉祥话说个不停,逗得小姑娘咯咯笑。   忽的余光一瞥,看见沈琢,福安顿时又鼓着脸不高兴了,扭过脑袋不看他。   沈琢戳戳她肩,哄道:“是我口无遮拦,罚我掏银子好不好?”   谢蕴挪开两步,挑了盏粉白莲花灯,刚要寻摊主借用笔,就见戚钰杵在福安和沈琢旁边,听人家哄人,神色认真得恍若坐在官学听老学究上课。   再一扭头,就见王观看着这一幕,眼底忍笑。   谢蕴:“……”   众人皆醉我独醒?   福安小肩膀一耸,避开沈琢的手指,走到谢蕴面前,问:“谢姐姐,你想写心愿吗?”   谢蕴点点头。   摊主惯会做生意,笔墨摆了两副,供人在花灯上写心愿,只是另外收钱罢了。   “你先,我还没想好写什么。”谢蕴道。   闻言,福安也不推辞,拿起笔,十分认真的写。   她喜欢的郎君对她无意,但也不曾奚落笑话她,君子翩翩,容止有度。   福安想,不喜欢便罢了,她祝他万事顺遂,也祈愿自己觅得良缘。   她先写完,神神秘秘的捂着不给人看,率先跑去放花灯。   戚钰学了个反面例子,看沈琢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嫌弃,又隐含恨铁不成器,偷悄悄的扫了眼谢蕴手里的粉白莲花灯,状似随意的也挑了一盏。   谢蕴看他过来,将笔墨处的位置让出,浑若没瞧见他手里的莲花灯,面色淡然。   戚钰心虚啊,身子稍侧,挡住她的视线,落笔的手都忍不住颤抖,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好似刚启蒙的孩童一般,羞得人脸红。   谢蕴看着跟前那截紧实腰背,如劲柳,默默挪开视线。   直至这人做贼似的捂着跑开,她才上前,将自己的莲花灯放在案上,拿笔。   福安看着自己的花灯飘离,上游陆陆续续有各种形状的花灯飘过来,烛火灯光连成片,将荡漾江水照出波纹。   忽的,旁边出现了一花灯,墨迹未干,几个字丑的没眼看——   再续良缘。   福安唇微张,诧异的看向戚钰。   戚钰倒是神色坦然,一点都没有被她意外窥见心思的窘迫和慌张,还语气嚣张的问了句:“看什么?”   福安咽了咽口水,站起来,先看看那边垂首执笔写心愿的谢蕴,不可置信的低声问:“你还想娶谢姐姐呀?”   戚钰没出声,也回头瞧去,谢蕴微弯腰,皓腕凝脂,面容恬淡,身边那同样垂首落笔的王观,二人身上气度几乎如出一辙。   福安当他羡慕,垫着脚尖拍拍他肩,安慰道:“别了吧,谢姐姐和王大人站在一处好生般配的。”   戚钰顿时扭头瞪她。   虽如此,但也不能这么戳他刀子!   正说话,沈琢跑了过来,手里的花灯只一层白纸糊着,十分简陋。   他脑袋凑过来,扮可怜状的哄福安:“这个是最便宜的了,尊敬的公主殿下可以给我买吗?”   福安下巴一抬,骄傲:“哼!”   戚钰默默点头,往心里记:不可跟小娘子要银子花。 第48章 中秋   小公主心软, 还是给沈琢买了一盏漂亮花灯。   戚钰视线不受控的扫过谢蕴放在江水上的花灯,字迹不如从前娟秀,倒是像方才他在那兔儿灯上瞧见的狂放草书, 顿时不禁神色诧异。   少顷, 他忽的明白了什么,他认识的谢蕴, 只是在他面前敛起本性的闺秀, 而在王观面前,才是真的她。   戚钰神色复杂的看向那芝兰玉树的王观, 却是正对上对方扫来的视线。   对视一眼, 戚钰先心虚的垂了眸。   游了两刻钟的船,众人打道回府。   沈琢没再嘴欠,福安玩儿得很是高兴。   王观与谢蕴一道走,与众人告辞。   看着那两道般配的背影走远, 福安小声叹气,遗憾的瞅戚钰:“你都没跟谢姐姐说话。”   戚钰垂着眼闷不吭声。   他哪里敢啊。   虽说君子温润, 但若知晓旁人惦记他的心上人, 王观又哪能大度不计较?   反倒是给谢蕴平添麻烦。   戚钰:“走吧。”   行至糖水巷, 王观将谢蕴送至门口, 匾额两侧灯笼亮着。   谢蕴摆摆手, 示意他也早些回。   王观却是没动, 问:“今日可还尽兴?”   谢蕴点了点头。   “那便好。”王观唇角的笑温润至极, 想起什么, 又低笑了声,语气打趣:“那戚二爷……”   戚钰比王观和沈琢都小两岁, 心思藏呀藏,却还是漏洞百出, 慌慌张张,王观瞧在眼里,也心知谢蕴定也看了出来。   谢蕴瞥他一眼,往里面走,只道:“若想畅聊,下次休沐带酒来。”   眼瞧着门阖上,王观转身往巷子外走,喉间溢出两声轻笑。   不庸人自扰,便很好。   谢蕴不想去猜戚钰的心,日子一天天的过,等着暑热消散。   谢蕴在邺都无亲眷,故友又只有王观一个,闲暇时或出门赏花游湖,亦或者寻一静处作画,再或者棋盘对弈,倒也很多乐趣。   东篱堂朗朗读书声,声音童稚,却唯独听不见那道清淡声。   屋顶上小贼颇为遗憾,不知觉睡了过去,炙热的日光晒在身上,从午后盛阳,到昏黄日暮。   醒来时,一群小神兽十分有礼的与先生告辞,再结伴叽叽喳喳的归家。   戚钰翻个身趴着,瞧着那道蓝白身影绕过影壁,出了东篱堂,穿过月亮门,他身子一翻,出了宅子,颠颠儿的绕去前门,规规矩矩的报上名姓让门房去通传。   还不到吃晚饭的时辰,炊烟未起。   去通传的小厮片刻后回来,歉意道:“这位郎君,我家主子出门未归。”   戚钰:“……”   骗子。   说好的让他走正门呢?   “哦,那我在这儿等她。”戚钰说罢,抬脚进了门,堂而皇之的在门房纳凉的那把藤椅上坐下了。   “……”   一盏茶的时间,戚钰被问月客客气气的请进去了。   不同于他上次翻墙进去的后院,这次是在前院厅堂。   谢蕴还穿着方才授学的那身蓝白纱裙,发髻上只有一支珍珠发钗固定,清透又干净。   瞧见他,她客气问安,神色从容,丝毫不见因糊弄人而起的尴尬,瞧着他的目光也坦落大方。   “二爷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戚钰被她瞧得有些脸红,暗暗提醒自己是占理的一方,只说出的话却无半分气势。   “你说走正门的,干嘛躲着我不见?”   语气幽怨,入了耳,更像撒娇。   谢蕴不禁弯唇轻笑。   戚钰被那几声笑,弄得耳根染上了烫意,视线更是慌乱,“你笑什么?”   两人从前的关系不复存在,谢蕴对他的冷淡也消了许多,闻言,解其惑:“走正门是规矩,并不是应允承诺会见你。”   戚钰心口闷闷的,嘴唇微动,但又无法辩驳,只得说起了今日来意。   “我明日要去京郊大营了,今日想了想,还是来与你知会一声。”   谢蕴脸上稍显错愕,半晌,竟是问出一句,“你的马场不管了?”   先前戚钰几次说起,谢蕴也能听出他对那马场的喜爱珍惜,如今程敬流放,若他不管……   险些忘了,里面还有梁青瑶一笔。   她面色稍淡,却是听戚钰闷声开口。   “马场卖了,程二走时,那些银子都换成银票给他路上带着了。”   不等谢蕴反应,戚钰又道:“先前送你的那匹小马留下了,在我家养了些时日,明日我给你送来。”   之前那马驹太小,是以留在了马场养着。   直至他卖了马场时,才牵回家里。   似是知晓谢蕴想说什么,戚钰抢先一句:“你之前收了,现在也不能推拒”,说着,脑袋微微垂了,低声道:“人家夫妻和离,孩子都要争一争的……”   谢蕴眼皮狠狠一跳,神色复杂。   傻子吧。   话说过,戚钰也没理由留了,温吞的起身告辞。   谢蕴将他送出厅堂,真挚道:“戚钰,祝你前程万里,万事顺遂。”   戚钰深深看她一眼,笑出一口白牙,“多谢。”   翌日晨起,问月伺候谢蕴梳妆,听雪跑进来,兴奋道:“姑娘,门房送来好些东西!”   谢蕴神色狐疑,不是一匹小马驹吗?   片刻后,小丫鬟将东西拿进了屋里,笑嘻嘻的禀报:“姑娘,门房说,这是与早上的小马驹一同送来的,那位郎君说是节礼。”   听雪的眼睛咻的亮成一片。   哪个郎君?   谢蕴假装没瞧见,起身走到案桌旁。   东西包裹得很是喜庆,瞧不出里面是什么。   谢蕴伸手拆开一个,是一盒月饼,里面藏着张信笺——   团圆之喜,月圆人安。   字迹圆润,显得老实巴交的。   谢蕴却是不觉唇角微弯。   重阳、除夕……   最下面是一只其貌不扬的小木盒子,里面躺着一串珊瑚手串,与茱萸那般红艳艳。   生辰快乐,万事万般宜。   谢蕴眼睛似是烫了一下,睫翼轻颤。   .   转眼,到了中秋,暑气消散,夜里添了两分凉意。   中秋宫宴。   宫道上早早便停满了马车,宫门前,护卫在检查各府牒牌。   最后一点残阳落下时,两辆马车停在官道最后,等着入宫。   察觉马车停下,白珠儿掀帘往外瞧了眼,又放下,低声问:“母亲不是可以直接进宫吗?”   先前宫宴,也未排队啊。   脱了铠甲的戚显,多了几分慢条斯理,少了些武将的锐利,一身锦袍,金簪束发,浑身贵气,剥了颗葡萄喂给抱在膝上的闺女,闻言,只道:“不必急。”   白珠儿不解,但他不愿说,她也没有追问。   片刻后,外面传来动静,是小太监请永嘉公主先行入宫,语气殷勤备至。   永嘉公主也未推拒,马车缓缓动了。   宫宴摆在畅园阁,外面便是风景极好的园池,百花绽放,空中一轮明月缓缓升起。   今日来的,是三品以上官员,及有爵位诰命的皇亲贵胄,各府携妻带子,好不热闹。   众人小坐片刻,外面传来小太监的唱声,官家与皇后到了,顿时一通行礼。   “都起来吧,今日不必拘礼。”官家温和道。   谢恩后,众人入席。   歌舞响乐,美酒佳肴。   一道道视线不由的落向永嘉公主几人的位置。   皇亲贵胄,身份贵重,今日宴席,戚国公府四人的座位便是跟着永嘉公主排的,仅次于皇后。   今年戚国公府当真是热闹,世子戚显落了官身,向来受宠的戚钰于宫中跪了三次,官家都未召见,还是被戚显带了回去,这些事在坊市中传遍了。   如今瞧着戚显没有再回朝堂的意思,而那戚钰今夜更是连面都没露,戚国公府的荣耀,怕是止于国公爷了。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几个眼神间,便已知悉。   忽的,上位响起一道声音。   “阿姐,怎的不见阿钰?还在生朕的气?”语气温和,亲昵又无奈。   顿时,底下低声交谈声戛然而止,视线汇聚一处。   梁青瑶也瞧了过去,握着筷子的手略紧。   本不该在意的,那日戚钰说的话有多伤人,她都记得,但还是管不住心。   永嘉公主轻轻笑了笑,“陛下言重了,您是他亲舅舅,他哪里会与您生气,前些日子,被国公爷丢去了京郊大营,让他与将士好好操练,别来惹陛下生气。”   闻言,官家顿时心疼道:“他好端端的在京中,怎么扔去了大营?国公将人带回来吧,别伤着碰着了,若是想做事,让他来朕身边做御前侍卫便是。”   这是恩宠。   在场众人眉眼传的飞快。   却是见戚国公起身,跪下道:“多谢陛下厚爱,只是玉不琢不成器,如今戚钰担不起陛下如此恩宠,等得他练就一身真本事,才配做陛下的御前侍卫,保护陛下安危。”   官家叹了口气,“国公起来吧,今日不拘俗礼,既国公与阿姐有打算,朕便不插手了。”   说罢,又道:“见隐呢?歇了这些时日,也该回来了吧。”   戚显唇角轻抿了下,起身行礼道:“谢皇舅记挂,我一切都好,方才还与母亲说,趁着西山枫叶将红,陪她去别院住些时日呢,久未在父母膝下尽孝,当真是惭愧。”   话音落,歌舞奏乐不知何时停了,针落可闻。   白珠儿抱着莹姐儿,头也不敢抬。   压迫的气氛持续片刻,听得官家笑了下,叹息道:“罢了,待你想回来时,再与朕说吧。”   “多谢陛下。” 第49章 嫁了   群臣举杯宴饮, 歌舞升平。   两刻钟后,帝后携手先行离席。   真正的热闹方起,众人离开席位, 端着酒杯在殿阁中敬酒交谈。   因方才那一番话, 永嘉公主席位前过来许多夫人贵女,戚显起身避让, 与戚国公去了男人堆里。   福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埋头吃, 肚子填饱,才带着丫鬟出了殿阁。   今夜月亮好看, 还有烟花。   她正坐在假山前瞧着, 忽的一道脚步声靠近,听着不似女儿家的轻盈。   今日这处进出并非只有女眷,在阁中不觉,但孤男寡女碰见实在不妥, 福安慌忙跳下来便要避让,但已是迟了, 几步外便是那道黑影子。   来人似乎早就知道是她, 出声道:“是我。”   声音一出, 福安紧绷着的身子顿时松了, 不高兴的瞪着那乌漆嘛黑处的人影, “你跟着我做什么?”   “赏月啊。”沈琢丝毫不觉不妥, 走过来, 与她一般坐在斜出来的假山上。   亭台阁楼都有人, 唯有这处很静,却也是赏月赏烟花的绝佳位置。   福安没撵他, 沈琢于她,私心不算外男。   忽的, 旁边递来一方帕子,上面放着一块月饼。   方才的宴席上,每人桌上都放着一小碟,巴掌大的月饼还要切开,应个景儿似的,福安没吃好。   瞧见他递来的,也不客气,接过道了声谢。   “桂花味的啊……”福安咬了口,惊讶道。   沈琢顺手交叠,枕在脑后,懒散道:“宫外带进来的,吃个新鲜。”   正是桂花时节,桂花糕福安经常吃,但桂花味的月饼却是头一回吃到,不像枣泥的那般甜,淡淡的,但清香怡人,也很好吃。   视线适应了黑暗,月色下,脸上的神色似也清明了些,沈琢注视她半晌,收回视线,喉结滚了滚。   歇了小半刻的烟花又开始绽放,照亮了大片的景致,福安仰着头,眸中映了细碎的光,她扭头想与他说句什么,却是猝不及防的对上了那双视线。   很静。   沈琢总惹她生气,可是也会哄她,给她带好吃的,但她好像从未认真瞧过他,他有一副笑唇,好像总是开心的,长大了,颌骨线条分明,就连眉眼都多了几分凌厉,但看她时又不觉。   福安忽的意识到,母妃说,她也长成大姑娘了。   “小公主。”沈琢喊她,视线却是没从她脸上挪开,看着那柔软脸颊慢慢变得酡红。   他总这样喊她。   福安心里想了一句,低低嗯了声。   沈琢:“你娶了我吧。”   “?!”   福安还没从自己逐渐脸热的窘境里出来,便听得这么一句,瞬时声音都变得结巴,“你、你说什么?”   “娶我吧!”沈琢重复一句,理直气壮。   福安身子一滑,险些从假山上掉下去,双目圆睁,面上爆红,又羞又窘:“哪有这样的?!”   沈琢欺身过去,抓着她的手臂,将人稳住,振振有词道:“怎么没有?寻常人家娶亲,都要下聘的,你给我下聘,那些银子我都用来给你买糕点糖人儿吃,我跟你回公主府,捏肩捶腿,端茶倒水,我都很会做!”   福安觉得自己脑子要坏啦!   “我、我……”   唇刚启,一根手指便竖在了她唇上,压住了她没说出口的话。   福安面色羞红的看着他凑近的脸,心简直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   “乖,说娶我。”沈琢不要脸的诱哄道。   福安飞快抓下他的手,羞愤难当,低声道:“不合规矩!”   她只说规矩,没说不愿,不喜欢他,沈琢顿时忍不住弯唇,凑近那烫红的耳朵,轻声道:“那只兔儿灯,我拿来当嫁妆好不好?”   福安脑子里轰的一声,羞得快哭了,哆哆嗦嗦推开他,跳下去拔腿就跑,好似身后有狼在追。   沈琢啧了声,看着她跑近光亮,身后小丫鬟紧跟。   是往后宫去的,该是回自己的小宫殿了。   沈琢也没耽搁,驾马慢悠悠的回府。   宫宴已散,他回去时,正好遇见赴宴回来的他爹。   喝得醉醺醺,两个小厮扶他都费劲儿。   沈琢翻了个白眼,跨进二进院,准备往自己的跨院去,就被老侯爷喊住了。   沈琢不耐烦的应酬他,但还是顺道跟着去了大厅。   “我打算娶个媳妇儿,你年纪也到了,正好找个人给你操持婚事。”老侯爷直白道。   沈琢瞬间炸了。   “又娶!一把年纪了,还天天当新郎!就你娶媳妇儿,我不用娶!后宅养着一堆小娘,姨娘的,新进门儿的那个,年纪有我大吗!是我喊她小娘,还是让她喊我叔?真能耐,老当力壮,给我弄出一院子弟弟妹妹,挨个儿数都能数到明年去!谁家好姑娘会嫁给我?是要嫁进来直接当奶孩子娘吗?我也干脆别娶了,直接喜当爹呗!”   老侯爷给他骂的直接醒酒了,怒目圆瞪,恨不得抄起椅子揍他!   沈琢发完了一通邪火儿,自己一阵风似的走了。   他是侯爷,袭爵的,玉树临风,风流倜傥,配公主倒也不是不行,但因后宅之事,官家压根儿不会考虑他。   就连他长姐,前两年也因家里拖累,低嫁了个新科进士,随着离京赴任了。   但官家不挑他,他得自己跳出去,不然就算没了王观、戚钰,也会又旁人,他不想等了,小公主也不会等他。   当什么小侯爷,哪有驸马香啊!   沈琢心底紧着一口气,脚步轻快的回去清点自己的嫁妆去了。   .   同一轮月。   亭子里棋局未分胜负,谢蕴与王观坐着赏月,手边摆放着瓜果酒盏。   王观应了她那日说的话,拎着酒登门来。   这时节蟹肥了,晚上吃了螃蟹宴,就着酒,话不知觉的便深了。   听罢故事,王观饮了口酒,笑道:“厚此薄彼啊,从前对我都没这么多心思。”   谢蕴脸一红,刚想说什么,脑袋上被轻敲了下。   “知道你现在对我没心思,别想太多,小丫头。”王观语气淡然,拖腔带调,不以为憾。   “从前你井底观蛙,我又偏是那蛙群里最俊秀的,生些心思实在正常,如今跳出了那井,看过各色儿郎,寻到喜欢的,也再是正常不过。怎么办呢,抛却我那点心思,也想让你得偿所愿啊。”   谢蕴心口酸软一片,说不出话。   有些事,错过便是错过了,终究寻不回当时心境。   “三哥……”谢蕴唤了声。   “嗯”,王观侧首看她笑,“不必觉得歉疚或是有所有辜负,我也不是非你不可,与你一般,随遇而安,说不准哪日就遇上心仪的,给你找个嫂嫂回来了。”   谢蕴轻轻笑了,她知他的意思,不强求,不问前程。   谢蕴端起酒盏,与他的轻碰,‘噔’的一声脆响,她道:“人生得一知已足矣。”   王观含笑,“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   九月二十,是谢蕴的生辰。   去岁,她也是这时收到赐婚圣旨,带着嫁妆,由叔父叔母陪着北上出嫁。   谢蕴打算过完生辰,便启程回姑苏。   她看过了邺都四时分明的景色,也想念姑苏的水,想回去看看祖父,和家里的弟弟妹妹。   只是启程也不易,家里给她准备的嫁妆,田产铺子庄子都在邺都,临行前,将这些打理一番,便已耗时半月。   家里读书的小孩儿,喝了人家的拜师茶,谢蕴也不能放着不管,另找了先生给他们上课。   一切事宜安排妥当,王观下值后,来领她去过生辰。   酒楼是半月前订的,味道极好。   谢蕴吃着,却是见他自袖袋里掏出一份帖子递过来。   “做什么?”谢蕴疑惑问。   王观但笑不语,抿了口茶,示意她打开看。   谢蕴放下筷著,展开帖子,却是神色一愣,继而满脸喜色,“福安公主要出嫁了。”   帖子是请帖,福安公主给她下的,邀她去观礼吃席。   却见王观微微摇头,薄唇勾着笑,纠正她:“是娶。”   “什么?”   王观也终是憋不住笑了,抬手捂住眼中潋滟笑意,道:“沈琢,将自己嫁给福安公主了。”   谢蕴:“?!”   坐花轿的自然还是福安,骑高头大马游街过,呲着大牙乐的是沈琢。   只是亲事不在长平侯府办,而是在福安的公主府。   官家心疼福安,但沈琢舍了侯爷身份,也要就驸马,那便是沈琢离了长平侯府,日后随福安在公主府住,老侯爷后宅那些乱七八糟的风流事,也挨不着他们小两口什么。   哪怕是出门遇见,也只有老侯爷与福安公主和驸马行礼的份儿。   成婚当日很是热闹,来了许多皇亲贵胄,达官显贵。   谢蕴是福安自己写请帖邀请来的,自也是她身边的丫鬟将人请进来,去到新房。   沈琢拿着秤杆正要揭盖头。   自己求嫁的时候理直气壮,这会儿倒是紧张了,握着秤杆的手都在抖,惹得屋里的小媳妇大姑娘一阵笑。   谢蕴也唇角含笑的瞧着。   红盖头揭开,新娘羞涩的飞快扫了一眼,又颤着眼睫垂下视线。   谢蕴忽的想起她出嫁那日,也是这般诸多人围着。   只是那时害羞的是戚钰。   谢蕴吃了席,翌日便登了船南下。 第50章 回家   入了江淮, 细雨霏霏,阴雨连连。   谢蕴绕路乌水畔,先行拜会了白松大师。   小瘦老头一如旧, 伺候院子里的草药, 谢蕴将羌弥留下,陪她师傅住些时日。   到姑苏时, 是十月下旬。   吴侬软语, 溪水边小媳妇儿在浆洗衣裳,路边有箩筐卖青橘的。   谢蕴启程之时, 未曾给家里来信, 怕他们挂念。   船在坞口停靠时,却是见堂叔家的二哥,与谢执和叔父膝下的堂妹等在江边,瞧见她, 手扬得高高的喊。   “阿蕴!”   “阿姐!”   今日落了细雨,地面湿漉漉的, 清风拂起谢蕴帷帽上的轻纱一角, 露出弯起的唇。   船停稳, 谢执跑过来, 笑得像个傻子, 来扶自己阿姐上岸。   一年未见, 小少年身量拔高了许多, 像是一杆青竹, 谢蕴不觉欣慰。   箱笼有下人打理,几人先行登上马车往家里去。   谢蕴摘了帷帽, 便瞧见一双双眼睛都瞧着她,视线扫过一圈, 忍不住莞尔,“瞧我做甚?”   堂妹谢萱,双手托腮的笑,“阿姐又变好看啦!”   谢萱今年及笄,额前还留着一层薄薄的额发,笑起来眉眼弯弯,既有小姑娘的稚嫩,又有少女的灵动,亲昵的挽着谢蕴的手臂抱着。   谢执有些吃醋,他也想抱阿姐,但他是大孩子了。   谢蕴瞧出,在他脑袋上揉了揉安慰,问对面坐着的堂哥,“王观给家里写信了?”   谢攒闻言笑,点点头,“早几日便收到了,叔父估摸着你这两日到,便让我带阿执来接你。”   谢蕴丝毫不惊讶,扭头看谢萱,“你呢?逃学出来的?”   谢家的孩子,都在家学读书,与叔父、祖父座下的学生一般,每月几日休沐。   谢萱嘿嘿笑,嘴甜道:“我想阿姐了呀。”   谢蕴哼道:“一会儿叔父罚你,我可不帮你求情。”   谢萱顿时苦了脸。   谢执幸灾乐祸,“该!”   两人年岁相差不大,两句话便要打闹,谢蕴乐得看戏,也不阻止。   没过多久,便到家了。   谢执与谢萱先后跳下马车,又来扶谢蕴。   门口,一排小萝卜头眼巴巴的张望,谢蕴下来,顿时笑了。   “阿姐!”   “阿姐阿姐!”   一群小孩儿顿时围上来兴奋得叽叽喳喳的喊。   身后谢执板着脸,轻咳一声,“行了,都先进去,被人瞧见成何体统。”   谢蕴:“……”   谢萱吐了吐舌,在谢蕴耳边说悄悄话,“阿执越来越像小古板了。”   谢蕴忍不住哂笑,回头瞧了眼那小古板。   谢执顿时红了脸,“阿姐……”   门口闹了一通,刚进二进院,便见祖父、叔父叔母等在厅堂。   谢蕴进去,叩首问安。   “回来了就好”,谢祖父热泪盈眶,干巴巴的手伸出来,示意谢蕴上前来,慈爱道:“来祖父看看。”   谢蕴起身上前跪下,脸在祖父膝上轻贴,眼窝温热,“祖父身体可还康健?”   四年了。   比她记忆中的模样苍老了些。   “都好,都好!”谢祖父抬手抹了抹眼,又道:“快起来,莫要跪着了,去祠堂给你父母上柱香,让他们也瞧瞧,阿蕴回来了。”   谢蕴起身,喉口酸涩:“好。”   谢家宗祠,另辟一院,安静古朴,只有几个下人负责洒扫。   谢蕴带着谢执过来,净手后跪拜敬香。   “不孝女谢蕴,今日和离归家,惊扰列祖列宗了,实乃与夫郎不和,所幸未生怨怼、愤懑,谢家女在外,未做祖宗蒙羞之事,今日归家,特来拜祖。”   谢蕴叩首,起身将香火插进香炉。   谢执又递来两柱香,谢蕴接过,复又跪下。   “父亲,母亲,阿蕴回来了。”   记忆中的人影,终究抵不过岁月洪流,逐渐模糊。   谢蕴已然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但父母一同在桃花树下作画,围炉煮茶的画面却是永远停留。   她曾经也以为,会与父母一般,遇见一个知她心意,待她一心一意的郎君,及笄前,王观便是她想象中的郎君模样。   但是上世三年,她知晓了,情之一字,有万般模样。   .   晚上家宴,厅堂摆了两桌,长辈坐一桌,小孩儿坐一桌。   谢蕴坐在祖父身旁,祖孙孺慕。   谢叔父吃了不少酒,堂哥堂叔作陪。   吃过一半,谢蕴被谢萱、谢执几个拉去了小孩儿桌,一个个眼巴巴的看她,想听她讲邺都的繁华热闹。   谢执虽是去过,但也未曾好好逛过,此时乖乖坐着,听阿姐讲。   谢蕴视线落在厅堂外,葱郁的枝丫,灰白的墙瓦,月亮门,雕花窗,小阁楼,处处细腻雅致。   “邺都……是热闹的,街上人很多,色彩艳丽,飞檐走兽,宫墙楼阁,无一不奢华,那边的树木粗壮,夏日阳光热烈,冬日寒风凛冽,不像姑苏,树木常青……”   接连几日,谢蕴被叔母陪着,携礼去几位堂叔家拜见长辈。   吃过几场宴席,听过些闲言碎语,入了冬。   翌日醒来,落了一场急雨。   这个时节,在邺都,该是落雪了。   谢蕴让人将棋盘摆在廊下,边观雨,边对弈。   忽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惊了这雨。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问月教训一句。   小丫鬟禀报:“大姑娘,知府夫人与媒婆来提亲啦!”   “嗒。”一枚黑子落棋盘。   不多时,雨过天晴,谢夫人过来了。   “听说了?”谢夫人坐下问。   谢蕴微微颔首。   谢夫人:“今日来提亲的,是知府家的大公子,年十八,人我瞧过一回,丰神俊朗,听说擅武。”   谢蕴细眉微蹙,道:“叔母,我不想嫁人。”   “是不想嫁他?还是没有想嫁之人?”谢夫人瞧着她问。   谢蕴:“我无心情爱。”   谢夫人闻言一笑,也不深究,“依你。”   其实,不止知府家,这些时日,她身边的夫人们也不乏打听谢蕴的,都被她推了而已。   女子不嫁,离经叛道。   谢夫人对外也只是道,谢老爷子身子不好,谢蕴孝顺,在家侍奉,还没有再嫁的心思,且过两年再说吧。   翌日,谢夫人让人去与知府夫人回禀一声,莫要耽误郎君婚娶。   谢蕴深居简出,最多去的,便是家里的学堂。   叔父有时会让她来授课,自己坐在一旁听,谢蕴也不推辞。   叔父、祖父知道她在邺都吃了拜师茶,但是谢家旁人不知,谢蕴头回上课时,几个堂叔看得直皱眉,谢家从来没有女子授课,简直胡闹。   但到底是顾及谢蕴脸面,没当众说什么,而是私下寻了谢家主说道。   谢家主直接将人领去了谢老爷子跟前,祖父如何说的,谢蕴不知,几位堂叔虽是不赞成,倒也没阻拦。   却是不想,这事传扬出去,小年前一日,谢蕴随着叔母去知府家吃席,竟是险些吃了几个锦衣华服的小姑娘的拜师茶,还是谢蕴以侍奉祖父,无暇分身为由才推拒。   回去路上,谢夫人问:“阿蕴为何不愿收她们?”   谢蕴剥了个青橘,“都是富贵人家,家里不缺先生嬷嬷,何需我?先前在邺都收的几个学生,一是有闲暇,二是她们家里没有备先生,整日在巷子里玩耍,这才收了罢了。”   只是因这一缘故,谢蕴去学堂的次数也少了。   话说出口,便要当真如此,不可落人话柄。   除夕前,金陵谢氏旁支的几位叔伯也携妻带子的回来了,老爷子尚在,过年总是要聚在一处,且是要祭祖的。   家里人多,谢蕴难免跟在谢夫人身边帮忙操持打理事务。   婚缘之事,旧事重提。   有谢夫人在,谢蕴一副温柔和顺模样坐在一旁,并不插话。   “不瞒各位嫂嫂弟媳,我家老爷子说了,先前阿蕴出嫁匆忙,此时既是归家,便在家里多留两年,不着急婚嫁。且阿蕴也孝顺,回来那日瞧见老爷子,哭的哟,也不远愿意谈婚论嫁,只想在她祖父跟前尽孝。你们都知道,她爹娘去得早,老爷子是真的疼她,难免爷孙感情深,此时便也不说婚缘了。”   谢夫人说过这话,谢蕴收到一堆赞扬,真心实意也好,面上客气也罢,总归是她耳根子清净了。   除夕守岁。   长辈们坐在一处打叶子牌,小孩儿坐不住,上蹿下跳的。   弟弟妹妹过来央求谢蕴,想要出门看花灯。   成了婚的哥哥嫂嫂不跟小孩儿玩,一群人里最大的是谢蕴,自然逃不脱带孩子的命运,被围着摇摇晃晃,耳边叽叽喳喳,谢蕴终是放下书卷,穿好披风,带他们出门。   ……   门前大槐树,花开过一轮又谢,又是一年翠绿深冬。   守岁后,各自回院子。   谢蕴身上穿着件厚重披风,落后戚钰身侧半步。   两人寂静无话,只有鞋子踩在松软的雪上的嘎吱声。   回了清风堂,谢蕴朱唇微启,轻声问:“二爷今日歇在后院吗?”   话出口,走在前面的身影一怔,没出声,却是往后院主屋去。   屋子里只点着一盏灯,谢蕴刚随之进来将门关上,前面的身影蓦然转过来,将她压在了门上。   “啊!”谢蕴低低惊呼一声,唇便被堵住。   舌闯入齿关,混着淡淡酒气。   衣襟松了,繁复的裙摆被掀起。   外面鞭炮声响起,庆贺新岁,压过了一阵阵的娇喘低吟。   热的,烫的……   鞭炮声似是响在耳边,谢蕴惊醒,面颊绯红,心口跳得很快。   “姑娘,你醒了吗?”门外听雪喊。   谢蕴‘嗯’了声,忽觉身子有些不对。   月事来了。   鞭炮是谢家放的,今日谢萱出阁,要嫁的郎君是知府大人家的大公子。   去岁除夕,出门看花灯时,偶然得见。   叔父本是想,与崔氏结亲,且看中了崔家七郎,但无奈谢萱看上了知府家的工公子,三媒六礼下聘,婚期定在了年前的今日。   谢蕴洗漱完过去,就被谢萱抓住手臂抱着了。   时辰尚早,还未上妆。   谢萱拉着谢蕴坐在自己床上,小脸微红,难为情的低声问:“阿姐,洞房疼吗?”   谢蕴眼皮狠狠一跳,想起早上那个梦,顿觉口干舌燥,有些心虚。   “阿姐,你跟我说说嘛,我紧张……”谢萱晃着她胳膊撒娇道。   谢蕴也难以启齿,面上飞了粉霞,含糊其辞道:“还行,初次是有点……后面就好了……”   水乳交融。   谢蕴默默将这几个字咽了回去。 第51章 玉门关   谢萱回门, 是腊月二十八,紧着年节,是以在家里住了一晚。   谢夫人娘家离得远, 来吃席的舅甥嫂嫂, 要在谢家过完年再回。   谢家旁支也在这几日到了,两厢见着, 更添热闹。   听着堂婶堂嫂与叔母谈论她的婚事, 谢蕴笑笑,带着弟弟妹妹出去放鞭炮了。   噼里啪啦声中, 景明五年了。   初一至初五, 谢家门前车马多,整日家中都有客。   谢蕴陪着叔母去别家吃过几次席,谢家宴请定在了正月十二。   庶务稍安,便到了上元节。   南方多吃汤圆, 寓意团团圆圆,吃到嘴里也甜丝丝的。   谢萱与夫君逛灯会, 逛回了娘家。   谢夫人无奈的嗔她一眼, 让人去给她和姑爷煮碗汤圆来。   谢蕴在后面喊:“少煮几颗就好, 用过饭来的!”   丫鬟笑盈盈去了。   吃罢, 谢萱将自己郎君丢下与祖父、父亲说话, 抱着谢蕴的手臂与她回房说悄悄话了。   瞧得出来, 谢萱过得不错, 与婚前无甚差别, 只是嫁做人妇,额前的发挽了起来, 遮掩了些小女儿家的娇态。   谢蕴打量谢萱,谢萱也在看她, 拉着她躺倒在床上,絮絮的与她说自己成婚后的这些时日。   末了,谢萱问:“阿姐,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夫君呀?都两年了,我都怀疑你莫非是被那位伤了心。”   谢蕴反应一瞬,才知她说的那位是指谁,顿觉好笑,道:“你若是见过他,便不会这般说了。”   谢萱正是新婚黏腻时,只觉得遇良人,很是欢喜,自然也想让谢蕴与她一般美满如意。   听见这话,她哼了声,很是不满,“你先前出嫁时,我都说要送你啦,父亲母亲非不让,说什么大姑娘了,分明是怕我闯祸……”   谢蕴摸摸她脑袋,闻言轻笑。   谢萱一骨碌翻了个身,趴着坏笑瞧她,“阿姐,你与王三哥……”   “别乱猜”,谢蕴轻抚的手顺势在她脑袋上轻敲了下,“我过两日便启程回邺都了,平日里你若得空,便回来陪叔母吃顿饭,她念着你呢。”   “知道啦~”谢萱拖着尾音应。   谢蕴以佛祖警示为由,再三叮嘱家人今年莫要走水路。   谢家主觉得好笑,但也应了。   启程那日,姑苏微雨。   如今时节尚早,冰雪未消,此次车马走陆路。   路上不急,走走停停,谢蕴一路游了洞庭湖,观了黄鹤楼,赏了庐山瀑布,画作作了数十幅,闲暇无事,让人送去官驿,寄给了王观,不久便飞鸽收到了回信,洋洋洒洒两页纸,痛斥她着实过分,勾他辞官去游玩,末了,理直气壮的将那画卷收下了。   谢蕴笑罢,北上路过邺都,往玉门关去。   玉门关是一座关隘,也是郢朝北疆的最后一座城池。   地处荒凉,大漠狼烟。   风乍起,浑黄尘土飞扬,这里的姑娘出门,多覆面纱。   北疆七城,太祖年间丢后,后世儿郎几番征讨,都未夺回,如今是北霜王庭的都城。   谢蕴此次北上,算是轻装简行,但东西还是装了几辆马车,走在街上,很是打眼。   “先去投客栈。”谢蕴吩咐道。   羌弥瞧着这荒漠,比先前游湖时兴致好多了,自告奋勇去买几件这里百姓穿的衣裳。   谢蕴点头,让她去了。   问月将钱袋子交给羌弥,不忘叮嘱:“给姑娘挑料子好的。”   羌弥嫌她絮叨,拿了钱袋子便跳下马车跑了。   听雪还想跟上,慢了一脚,委屈的扭头看谢蕴。   谢蕴摸摸她头,“别急,在此处多留些时日。”   西出阳关无故人,但客栈老板娘性子飒爽,一身红衣坐在柜面后,黑发盘起缠着红带,瞧见谢蕴几人进来,顿时出声调笑:“小娘子生的好模样,这般娇艳,许了人没?”   谢蕴唇角弯起轻笑,听雪闻言,如临大敌一般挡在了谢蕴面前,好凶的瞪了回去。   老板娘顿时又是一声笑,“这小姑娘也好看,留下给我当媳妇儿吧!”   听雪顿时眼珠子瞪圆,整个人呆了。   玩笑话罢了。   谢蕴拍拍她安抚。   问月过来,要了两间相邻的上房,中房又要了五间。   安顿好,正是用晚饭的时辰。   谢蕴几人,换上羌弥买回来的衣裳,打算出门去逛逛。   客栈有食,一楼都是用晚饭的客人。   老板娘还坐在柜面后,瞧见她们下来,主动问:“出去玩儿?”   不甚相熟,谢蕴微微颔首。   却是见老板娘皱眉,低声道:“夜里不安生,小娘子还是莫要去的好,若想逛,白日里去吧。”   谢蕴受了这好意,很是听劝,“多谢您。”   “不必客气,我叫霄娘。”   谢蕴与问月、听雪折返回房,吩咐人送饭菜上来,羌弥却是留下,与霄娘交谈。   用过饭,沐浴后便要歇了。   谢蕴将羌弥给她的匕首放在枕下。   夜深人静,将要入梦时,却听得外面一阵马蹄声响,像是踏在心口上,让人心慌。   谢蕴起身,将木窗撑开一道缝,往下望了一眼,身着银甲的将士驾马而过,像是冬日里的风,冷硬而迅疾。   察觉那人似是抬头,谢蕴慌了手,啪的一声阖上了窗。   躺在帐中,翻来覆去良久,终是抵不过夜深,沉沉睡去。   只是不知,这般急速的将士,是寻常如此,还是因起了战事。   翌日天亮。   谢蕴几人出了客栈。   早市很是热闹,有卖各种热食的,谢蕴挑了家客人多的羊汤炊饼的小店,等了半刻钟,终于有了空座。   问月将碗筷用热水重新烫过,放至谢蕴面前。   谢蕴垂着眼,听隔壁食客说话。   “听说昨夜那蛮人放火烧了我们的羊……”   “欸,我听我侄子说了,四十多头羊,活活烧死了。”   “造孽啊。”   “谁说不是呢,那位玉面小将军,亲自带人去了,将那放火的两个贼人当场杀了,尸首现在还在城墙上挂着呢,晾着给北霜那群狗东西看。”   “还不如痛痛快快战上一战,打得那狗东西退回王庭,不敢再犯呢。”   “这哪是将军说了算的?没看见先前几次,狄人挑衅,都息事宁人了嘛,朝廷根本不愿意打。”   “真他娘的憋屈!”   “不过说起那位玉面将军,一杆银枪,是真威风,就是听说,那个不行,万香楼的姑娘那身段儿,都没让他硬起来。”   “真的?先前不是说,张将军还想将孙女儿嫁给他吗?”   “谣传罢了,嫁了做甚?守活寡吗?”   话越说越浑,谢蕴拿起茶杯,尝了口粗茶,没再听他们说。   知道昨夜那事是寻常,短时间起不了战事,她放心许多。   吃过羊汤,身上暖和不少,谢蕴将面纱遮好,问月去结账付了银子。   几人缓步出来。   街上摊贩陆续出摊,所卖之物大多粗糙,却带有这个地方粗犷的气息风格,陶碗土罐,面纱布料,皆与中原的不同。也有香料胭脂、丝绸布匹等从中原带回来的东西。   往里面走,摊子少了,人却很多。   奴隶市场。   有男有女,年岁不同,人与牲口一般,被铁链锁着,身上衣着单薄,视线麻木的垂着,并排蹲在地上,等着主人售卖。   谢蕴心口一怔,脚步顿住。   “姑娘……”身后听雪低低喊了声。   他们几人衣着不算华贵,但是人多,且都穿得整洁崭新,一进来,便被两边的奴隶主肆意打量。   谢蕴浑若未觉,脚尖一转,轻声道:“回去吧。”   只是这一迟疑,已经有人上前来介绍,官话夹杂着浓重口音,听得不是很清楚,但几两银钱,听得真切。   谢蕴未做搭理,护卫上前,将人拦下。   其余蠢蠢欲动的奴隶主瞧见,又坐下了。   走出去好远,谢蕴心头萦绕着的恶心感却是迟迟散不去。   问月几人也好不到哪儿去,脸色发白,她们虽是奴婢,但姑娘不打骂,还很是温柔宽容,与那些地上蹲着,锁着铁链的不一样。   听雪蔫儿哒哒的道:“姑娘,她们好可怜……”   谢蕴声音很淡,“我们管不了。”   半下午时,阴沉了几日的天,落了场瓢泼大雨。   他们没再出门,客栈里也难得吵闹,直至夜深,热闹褪去,黑夜寂静,谢蕴又听见了马蹄声。   她没再起来去看,眼皮沉沉去会周公。   许是落下的雨点太过急促,扰人心神,谢蕴梦见了前世那个夜晚。   早上醒来时,忽觉已至春闱。   只是不知,今年问鼎三甲的又是谁。   这里的风很烈,吃食也粗糙,但是落日很好看,放眼望去的空旷,让人生出些壮阔之感。   玩过两日,第二天下午回来时,忽的听闻狄人欲要和亲,北霜王庭派来的使臣已至,与使臣一同来的,还有将要和亲的大王子。   听雪竖着耳朵听八卦,谢蕴却是忽的出神。   按时日算,春闱放榜三日后,便是殿试,和亲文书送到邺都,也不过是那几日。   可她上一世,并未听闻和亲之事。   更何况,福安公主是官家最小的公主,她已出嫁,宫中并未有适龄的公主可以和亲。   思忖间,却是听得一声急呼。   谢蕴瞬间回神,抬眼便瞧见一男子驾马朝她而来。   她今日没覆面纱,身上的衣裳也不似这边纱裙,头纱,环镯叮当。   一身青绿襦裙,娉娉婷婷,墨黑的长发挽起,露出纤细白嫩的脖颈,柔得像江南的水。   马背上的男人,头发编了小辫,束着黑色额带,上缀宝石,身上衣裳布料粗糙结实,衣襟左衽。   谢蕴瞳孔微怔,不及躲,一条长鞭缠上了她的腰。   竟是要当街抢人!   谢蕴霎时脸色一变,对上那位大王子收入囊中的表情,自袖袋拔出匕首,刀刃锋利,皮鞭瞬间断裂,力道随之消失,她身子不受控的往下坠。   “姑娘!”听雪尖叫一声。   冷汗唰的爬上后背,谢蕴急急闭上眼,等着随之而来的疼痛时,却是听见一道马蹄声骤然响在身后,紧接着腰间一紧,她整个人被一道力带着翻坐马上,整个人不受控的扑进男人怀里,撞得柔软处生疼。   “多管闲事!”乌尔济不悦低斥道。   谢蕴手推着男人肩膀,拉开距离,一抬眼,撞入一双冷淡视线,蓦然怔住。   从前那张白净讨人喜欢的脸,晒黑了些,柔软的轮廓变得冷硬,黑沉沉的眼眸凌厉,注视的目光与她手中开刃的匕首一般锋利。   他不再是那个虚张声势喊着砸人铺子的郎君,如今的他,似撑开的弓,出鞘的剑。   不怒自威,不寒而栗。   谢蕴喉咙似是塞了棉花,怔怔的看着他,说不出话。   只见他看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男人身上。   重生太久,谢蕴已然很久没再尝过他这般淡漠的态度,顿时心口一疼,好似被扎了一刀。   “大王子这是何意?”戚钰冷声问。   乌尔济不以为意,目光垂涎的盯着他怀里的美人儿,阴恻恻笑道:“听闻,你们郢朝公主和亲,都是带陪嫁女的,本王子就要她了。”   “她不是宫女,大王子请自重。”   “戚钰,你管得太多了。”乌尔济微眯起眼,神色不善的警告道。   戚钰不受威胁,扯唇轻笑了声,低头看向怀里的人,手在那细柳腰上掐了一把,在对方不可置信的瞧来时,拖腔带调道:“告诉他,你跟他不跟?”   语气狎弄,无尽玩味。   谢蕴脸色不好看,迎上他的视线,语气也冷,“你有病?”   被骂的人昂首挺胸,扬着下巴朝乌尔济得意道:“听见没,她看上本将了!” 第52章 别装醉   谢蕴简直以为自己聋了。   但这话像是揭开了她心底一直藏着的面纱, 反驳的话都不是很理直气壮。   乌尔济嗤笑一声,嘲讽道:“戚钰,自作多情什么呢?美人儿骂你呢。”   戚钰洋洋得意, “没读过书吧, 这叫打情骂俏!”   谢蕴:“……”   聋了吧。   底下百姓不知所以然,却是哄堂大笑。   谢蕴再是好脾气, 也被臊红了一张脸, 抬手便掐上她扶着的肩。   紧实流畅的肌理,丝毫掐不动, 反倒是她手指有点疼。   谢蕴懊恼的微抬眼, 便对上他得意神色,顿时脸热的扭开了头。   蓦的,耳垂却是擦过柔软温热,尚未反应, 湿热的气息洒在耳畔,还有低低的一声呢喃。   “配合点儿。”   配合什么?   谢蕴心中疑云。   只是这耳鬓厮磨的姿态, 落在街上百姓眼中, 如添了一把火, 更见兴奋。   谢蕴微躲, 抬头瞪他, 却是猝不及防的腰臀处被轻拍了下, 暧昧又隐秘, 腾的一瞬, 她脸上着了火,听他轻佻道:“乖, 回家等我。”   周遭细细碎碎的议论声迭起,谢蕴听不真切, 忽的被他勾着腰放下了马背,双脚踩在地上,腿软的厉害。   回过神来时,就见那两架马与跟着的随从都已走远,只身边站着几个同样着玄甲的将士,看着她的眼神冒光。   “姑娘,我们护送您回将军府!”掷地有声,十分自豪。   “不必”,谢蕴脸上潮红褪去,恢复淡然色,说着转身便要走,不等对方伸手拦,又扭头忿忿补了一句,“我与他,不认识!”   却是不想,那几双眼睛,燃着的光愈发的盛。   谢蕴喉咙一噎。   好气。   打头站着的那人却是拱手行了一礼,公允且正直的与谢蕴解释道:“姑娘,方才抢你的那位,是北霜国的大王子,此次与使节前来,意欲和亲,和亲文书虽是已送至邺都,但一来一返需要时间,这些时日,有那位在,末将实话实说,您不安全,我家将军不近女色,方才只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您莫要心生误会,将军让您搬去同住,也是怕那位再找上门来,辱您名节。”   话是说了,有几分能信,说话之人也不知。   副将心里嘀咕,他道是他家将军当真不喜女色,谁知是一直没有看上的。   今日这一抢,算是畅快了。   那小耳朵一亲,软腰一拍,唉哟,当真是没眼瞧~   谢蕴还是去了,面上却冷淡的紧。   这地儿离她住的客栈不远,她们几人在城中闲逛几日,经今日这一闹,算是出尽了风头,那位大王子若有心打听一下,实在不难寻。   谢蕴不愿那自己去堵未知,与那人微不可寻的良知与德行。   将军府不远,离客栈只隔着两条街,在外瞧着肃穆,内里不比戚国公府精致奢华,但在这黄沙大漠,已是难得。   府中没有种花,只有几颗树,这个时节刚抽新芽,冒出零星几点绿。   副将正要将人安排去戚钰住的主屋,行至门前,忽的脚步一顿,想到了自己方才说的话,抬手啪的拍在脑门儿上,对上几双瞧来的视线,讪讪道:“我不常来,走错了,这边走……”   于是,谢蕴几人被带到了主院的东跨院。   谢蕴:“……”   骗得再敷衍些可好?   副将被人叫走时,带了个年近四旬、膀大腰圆的妇人过来,“这是春娘,在府中做饭的,姑娘有事便与她说,末将得先走了。”   谢蕴微微颔首。   厨娘性子爽利,主动问:“小娘子现在用饭吗?”   谢蕴刚吃过不久,摇头笑笑,“打搅了,您去忙吧,有事我再寻您。”   “嗐,将军不在,我也没旁的事做,小娘子叫什么?与将军是……”   “我姓谢,与你家将军……”谢蕴稍一顿,“是路人。”   春娘:“啥?”   问月含笑问:“敢问您,府中可有热水,我家姑娘行路苦乏,奴婢替姑娘泡杯茶。”   “有的有的!”春娘热情道,带着问月去取热水了。   谢蕴松口气,挨着桌子坐下。   听雪还未从吃惊中缓过来,边打量着屋里边咕哝道:“姑娘,二爷是不是想金屋藏娇啊?”   谢蕴恨不得揪着她的耳朵,给她好好讲讲那典故!   人家读书她睡觉!   如今开口便惹人贻笑大方!   自己脸红心跳……   挨了一记眼刀,听雪老实了。   没过一会儿,问月拎着热水回来了。   主仆三人喝着茶,相顾无言,旁边羌弥翻看医书,悠然自乐。   .   戚钰压着心口的痒意,勉强带着乌尔济在城中逛了一圈。   从东市逛到西市,再往里面走,便是奴隶市场。   有只是买卖奴隶的,也有穿着纱裙,露出手臂、腰肢和大片胸口的舞姬,举手投足间充斥着异域风情,妖媚多姿,那是北霜国的奴隶。   乌尔济瞧得多,扫了眼便不再看,无甚兴趣。   戚钰走在旁边,也不出声。   忍不住想,谢蕴怎的来玉门关了?   她知道他在这儿吗?   可是来寻他的?   正想得心头一片荡漾时,就听旁边那位不讨喜的大王子出声了。   “我要方才那女人。”乌尔济不悦道。   戚钰目光落在他脸上,神色逐渐褪去,冷声道:“大王子既是这般侮辱我朝公主,这和亲之事不提也罢,本将军这就让人送大王子与使者回去,再修书一封言禀陛下。”   他说罢,调转马头便要走。   旁边使者连忙出声:“将军且慢!”   戚钰没回头,却是停下了。   使者驾着马上前来,劝道:“和亲之事关乎两国,将军莫要冲动,我家大王子年近而立,正是血气方刚之时,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也说不过去,不知将军可安排了……”   尾音拖长,尽在不言中。   戚钰斜睨他一眼,嗤笑了声,眼底却透着凉意,“自是为王子安排了歌舞宴席。”   闻言,使者笑了。   一行人离了西市。   宴上,守边关二十载的张将军也在。   戚钰行了一礼,于他下首落座。   今日下午那事,张将军也听人禀报过了,这时不由多瞧了戚钰两眼,后者面不改色,十分坦然。   张将军戎马一生,自然知道戚钰出生,实则,也是戚国公将他这幼子送至他麾下的,只是这事他们私下说过,戚钰并不知情。   他没有多加照拂,这小子却也在一众将士中拔杆而上,如今玉门关,不知谁传的浑话,说他将这小子当作边关预备守将带着的。   这话听过便罢,邺都永嘉公主可是等着儿子回家呢,哪里真能让他在这儿吹几十年的黄沙?   只是,到底不免让人惋惜。   这小子,是做将才的。   “听闻你抢了个姑娘?”张将军低声问。   戚钰笑了,“谁这么大的嘴,这话都传到了您耳朵里?”   张将军瞪他,“别胡来!你娘可在邺都给你相看媳妇儿呢,若是不住气血,去找个两个伺候的,我也不说什么,但是良家女子不可招惹。”   他虽是常年不在京中,但也知道,正妻还没进门儿,便纳妾,好人家的姑娘谁还愿意给他当媳妇儿?   戚钰摸摸鼻子,道:“您老别操心了,这圣旨何时到?到底打不打这狄人?”   人还在厅中坐着呢!   张将军低斥:“闭嘴。”   歌舞夜宴,少不了酒水。   这边的酒与风一般烈,戚钰喝过两盏,便不再碰,割了块羊肉放进嘴里,无甚滋味的嚼,心里却想着谢蕴,她晚上吃了什么?   春娘做饭口味重,她可吃得惯?   牵只小羊回去给她烤着吃吧,也不知她会不会嫌腥膻?   要不还是烤头小乳猪?   戚钰扫过那边乌尔济抱着舞姬亲,面色嫌弃,招手示意长随过来,低声吩咐几句,长随行礼后退了出去。   .   最后一抹残阳落下,也不见戚钰回来,倒是厨房那边送了饭菜过来。   谢蕴被那种道不明的悬而未定的感觉弄得烦躁,刚梳洗罢,外面终于传来了动静,低低的一声,“将军让小娘子过去。”   片刻,有人来禀。   听雪噘着嘴有些不高兴,“二爷竟然使唤您!”   谢蕴没说话,起身随着来传唤的下人去了。   路不算生,是下午那个副将最初带她们过去的屋子。   夜里显得萧条,屋中亮着烛火,好似有人影在动。   谢蕴上前,等着传唤的人轻叩了下门,禀报道:“将军,小娘子到了。”   里面传出一道沙哑声,“进来。”   戚钰在净面,银盆里的水被他扑起水花,有一滴溅落在了谢蕴手背上,一瞬的凉意。   她进来,没关门,昏黄的光在门前洒下一片,也没走近,就站在门口的光影里。   戚钰身上穿着深色中衣,肩膀宽厚了些,腰间系带松垮,头发打湿一缕,纵然洗过脸,看人的眼神依旧不甚清明。   他吃酒了。   酒气被春风送至她跟前,不算难闻,但有些重。   印象中,他从未吃过这般多,这么浓。   不过,他也与她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了。   谢蕴没说话,戚钰也歪着头打量她,好半晌都是安静沉默的。   直至……   戚钰勾唇笑了声,有些浪荡轻浮,“你长得,好像与我和离的前妻。”   “……”谢蕴眼皮跳了下,默默转过头,不看他。   “你是他们送给我的吗?”戚钰好整以暇的展开手臂,胸膛上的肌肉撑起薄薄的中衣,线条分明,他微抬着头,恩赐般的道:“你长得合乎本将军的眼缘,今夜允许你为本将军宽衣。”   谢蕴脸上一热,强装镇定,“我是你抢回来的。”   瞧着那双眼睛乍然间露出细细碎碎的光。   谢蕴似是叹了声,又道:“戚钰,别装醉。” 第53章 唇脂   戚钰张开的手臂在半空僵直半刻, 讪讪的收了回来。   谢蕴看着他,没看见那双眼睛里惯常该出现的委屈神色。   下午,谢蕴有很多话想问。   想问问他为何在这儿, 想问他……可娶妻了?   也因那一记轻拍而心神荡漾难安。   但是此刻站在这儿, 却是一句都问不出。   门外的风吹起,带来了夜里的凉意。   戚钰往外扫了眼, 走过去。   谢蕴就站在门边, 看着他一步步的靠近,心口难免紧缩一团。   如今的戚钰, 不会动不动就脸红, 他会调笑,会……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朝她伸来,却是没落在身上,酒气逼近, 还有他身上难掩的燥热。   谢蕴脸上逐渐热意蒸腾,便见他的手越过自己肩膀, 门被阖上, 抵着她的背脊, 她瞬间整个人僵住。   与那个梦太像了。   姿势像, 他眼里的火同样炙热。   谢蕴僵直不动, 他也未让开, 视线落入她眼底, 半晌后哑声问。   “乌尔济说, 我是自作多情,我是吗?”   从前的少年音褪去不少, 他的声音压得低,入了耳, 便觉得沉,谢蕴肩膀不觉轻动了下,碰上他依然抵着门的手臂,硬邦邦的。   这话几乎是明示,谢蕴心口快速擂鼓两下,飘忽的眼神,颤动的呼吸,都昭示着此刻的不平静。   少顷,她毫不示弱的扭头迎上他的目光,也淡声:“听雪说,你想金屋藏娇,你是吗?”   眼见那双眼眸里火光愈燃愈盛,谢蕴终是受不住的又微微侧首。   太犯规了。   如今的戚钰,压迫感太强,胸口如擂鼓,压得人喘不上气。   也是瞧见他如今模样,谢蕴忽的明白,上世他压抑了多少。   君子如玉是假的,她调.教好的不过是一张假面。   忽的,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那处着了火。   不及躲,便听他低语:“是啊。”   只是气音,像在轻薄。   谢蕴脑中轰隆一声,顿时整个人像是炸熟的河虾,蒸熟的螃蟹。   在这料峭春寒夜,她浑身都热了。   冷过的两年,终究还是抵不住纠缠。   而纠缠,不过是因彼此心有惦念。   谢蕴伸手推在他胸口,想要呼口凉气清醒些,也想将他压在她身上的强势气势推开。   手上不及使力,却是被一把握住了。   那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力道,抓紧,却没抓疼。   他的手干燥温热,一层茧子覆在她手背,令人生痒。   “金屋藏娇,是不是就可以亲你了?”戚钰神色认真的问。   谢蕴抬眼,尚未答,唇被含住了。   谁都没有闭眼,目光咫尺间对视。   她没推他,感受着他的唇舌舔过自己的唇齿,挤入齿关。   她来前,他似是净过口,有点清凉,吸得她舌根有些疼。   他一只手扣着她两只手腕抬高,谢蕴整个人结结实实的压在了门上,上身微微拱起,贴上他的。   这个姿势实在危险,细腰被他另只手紧箍,好似不经意间便会将那场梦里的场景重新演绎一遍。   门板在身后咯吱响,伴随着暧昧的轻微搅弄水渍声,谢蕴只觉全身的血气都往脸上涌,到处都是烫的,眼皮颤的厉害。   却是听他低笑了声,被狠狠碾压尝过的朱唇被松开,湿濡沾了夜的凉意。   他的唇湿亮嫣红,嘴角沾染了她晕开的唇脂,谢蕴眼皮跳了跳,想要低头,却是被钳住了下颌,他逼着她对视。   这股风流浪荡模样,比他从前行过房事更让人不敢看,但她被钳制着无处可躲。   “我在想,要做得多过分,你才会推开我。”戚钰低声道。   他的拇指亲昵的摩挲着她下颌的软肉,谢蕴被磨得生了痒意,恨不得咬他一口。   “月饼吃了吗?和王观一起吃的?他夸我做的好吃了吗?”   谢蕴咬着下唇不说话。   她习惯的他不是这副模样,如今两人这姿态,便是连冷静自持都装不出来。   从开始他过来关门,她便不占主动地位了,开始与结束,他说了算。   而她,得跟着他走。   “那串珊瑚珠子怎么不戴?不喜欢?”他垂着眼,手在她手腕摩挲了两下。   “我也以为,你喜欢的是王观那般的君子呢,两年多了,你们未成亲,是他不行?还是你不愿意?去你家提亲者无数,怎么都不见呢?”   谢蕴心口狠狠跳了一下,唇微启,面色震惊。   戚钰却是神色未变,依旧注视着她,一字一句:“他们都不成,试试我,可否?”   话音落,不合时宜的,谢蕴肚子咕噜了一声。   她顿时窘迫,却是见戚钰没笑,松开了她的脸,动作自然的拉着她的手腕往里面走,语气也寻常:“晚上没吃东西?”   “……吃了。”谢蕴有些憋屈。   因他太过自若,脸红心跳的只有她自己,如今他们的位置,像是调了个个儿。   她被他略显强势的气势压制,被霸占,她可以游刃有余的掌控许多,但也仰望这种被压制的感觉。   后背发热,酥麻感袭遍全身,所有的感觉都告诉她,可以安心往后靠。   也是这时,她懂了她一直想要的是什么。   谢蕴在桌案前坐下,倒了杯凉茶解渴,听着戚钰出去将门关上,脚步声离远了点,吩咐人准备饭菜。   目光垂落,回想他刚才说的话。   只言片语,却是露出很多。   他知道她在姑苏的事,但她对他这两年一无所知。   出神间,门轻响一声,戚钰进来了,端着热茶。   “饭菜得等会儿。”戚钰道。   谢蕴无甚所谓的应了声。   戚钰在她对面坐下,将凉茶拿走,倒了杯热的给她,主动道:“想问什么?”   谢蕴盯着茶盏里氤氲热气,问:“你为何在这儿?”   “景明三年时,边疆异动,官家抽调人手来此,我便来了,那时……你已经回姑苏了,戍边便是如此,大战没有,小战不断,不堪其扰,不过也因战事,我从戍兵,到百夫长,再到小将。”   戚钰寥寥数语说过自己两年之事,又问她:“不是回邺都了吗?怎的跑到这儿了?”   谢蕴却是没答,盯着他问:“你买通了我身边的谁?”   戚钰手撑着下颚,瞧着她笑,“哪里能轻易告诉你?”   本事见长,懂得拿捏人了。   谢蕴淡淡移开视线,没说话。   戚钰也浑不在意似的,端起茶水喝了口。   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着实让人生恼。   谢蕴起身,余光注意到他朝她看来。   她往门口走,他出声。   不是妥协哄着,而是随意问:“不吃饭了?”   谢蕴心里冷哼一声,打开门出去,身后没动静。   啪的一声,两扇门关上。   步下石阶时,听得身后低声嘟囔——   “谁惯得这么大的脾气?门坏了还得修,修不要钱啊……”   谢蕴咬牙:“……”   真好!   回了房间,听雪三人眼巴巴的看她。   谢蕴脚步一顿,随即若无其事道:“不早了,都回去歇息吧。”   他们主仆几人,住了一个跨院,护卫在另一跨院。   听雪试探问:“二爷……”   “说了会儿话。”谢蕴淡色道。   听雪还没来得及问更多,被羌弥和问月一左一右搂着胳膊带了出去。   房间里恢复安静。   谢蕴在桌前坐了片刻,翻出一本佛经读。   幼年读时,晦涩难懂,如今每每翻出来,却能静心静气。   翻过几页,下人来敲门,说是送饭菜。   谢蕴起身,开门去接。   却是见,外面站着戚钰,也确实有一下人在,垂首低眉,好似被刀架在脖子上逼迫一般,门一开,他便退下了。   谢蕴没好脸,伸手去接戚钰手里的饭菜,被他避让开来。   “有点烫,我给你端进去。”   院子里还住着听雪几个丫头,谢蕴不愿与他在门口纠缠,侧了侧身,给他让开位置。   戚钰瞧见桌上的佛经时,顿时眉头一动,道:“别呀!不过气你一句,何至于出家?”   冷静下来,谢蕴明白,戚钰不是买通了她身边的人,不若,也不会不知道她来了这儿。   谢蕴斜他一眼,懒得搭理,拿了碗筷坐下用饭。   方才他未归,她心里压着事,用晚饭时没有胃口,草草吃过几口便罢。   这次送来的菜色,虽也没好到哪儿,但好歹清淡,不油腻重盐,合她口味。   她用饭,戚钰也不说话,坐在旁边看她吃。   谢蕴咽下嘴里的菜,忍无可忍,“你回去吧。”   赶客的话说得直接,也是因他如今的厚脸皮。   但戚钰不为所动,还很是体贴的解释:“你吃完我还得将碗筷送回去。”   “……那你别盯着我看!”   “许久未见,管不住眼睛。”   “他想瞎。”   “不,他想你。”   “……”   谢蕴被他针锋相对,冷嘲热讽过,却没有这般厚颜无耻的爱慕过,一双耳尖不禁被情话吹红。   戚钰许是怕她难为情、吃不饱,说完没再盯着她,起身在屋里踱步打量。   这宅子他没怎么逛过,来时便是这般模样,之前没觉得,但现在瞧着,很是简陋,好似让仙女住在了窑洞里,当真委屈了。   看过两圈,戚钰无所事事,拿起她放在桌上的佛经看。   谢蕴睨了他一眼,没出声。   原以为他看两眼便会觉得枯燥放下,谁知竟像是看得入了神,谢蕴不免多瞧了两眼,第三次扭头时,对上了他似笑非笑的眼神。   直觉他要说什么惹人害臊的话,谢蕴收回视线,刚要转回去,果不其然听他开口了。   “觉得我读书的样子俊俏?”   谢蕴装没听见,吃了口粥。   她没再回头,他也没再说话,安安静静的吃完一餐饭,戚钰替她去送碗筷,临出门时,回头笑道:“方才问你的那句,好好考虑。”   谢蕴一怔,看着他步入夜色,耳边响起那句——   ‘他们都不成,试试我,可否?’ 第54章 哄人   因那句扰人的话, 谢蕴睡得不甚安稳,被乱七八糟的梦境纠缠。   翌日清晨醒来,眼下淡淡乌青。   梳洗罢, 正上妆。   外面传来几声低语。   片刻, 羌弥进来道:“二爷差人来说,姑娘醒来后, 去主屋用饭。”   哪有孤男寡女同席的?   谢蕴从铜镜中瞧见身后几个丫鬟眉眼来去, 心里对戚钰罪加一等。   收拾好,出了跨院, 正遇上练功回来的戚钰, 与她相比,他穿得单薄,一身黑色练功服,勾勒出利落身形, 额上覆着一层薄汗,脸上红润, 左手提着一杆银枪。   瞧见她, 戚钰几步过来, 笑出一口白牙, “哟, 当真是有缘的紧。”   谢蕴扫他一眼, 未做搭理, 兀自往前走。   戚钰也不气馁, 歪着脑袋打量她脸色片刻,语气幸灾乐祸:“昨夜没睡好?”   谢蕴斜他一眼, 依旧不答。   戚钰手里银枪耍了个枪花,自顾自乐道:“知道昨夜不止我一人辗转反侧, 夙夜难寐,心里便痛快了。”   迎上她瞪来的视线,他坦荡荡的耸了耸肩,“总不能只我一人陷入其中吧。”   他在明晃晃的告诉她,他心悦她,也理直气壮的要她如此。   声音没有刻意压低,也没有扬高,身后问月和听雪,自戚钰过来,便自觉落后几步,远远跟着。   也正因如此,戚钰说话没有顾忌。   谢蕴耳根渐热,冷笑一声:“恐是让二爷失望了,我还真没有。”   戚钰也不恼,手指轻飘飘拨了下她柔软耳垂,“那你红什么?”   谢蕴:“!”   这动作轻浮,而他语气更是轻佻。   迎上她红着脸怒瞪的目光,戚钰从善如流的点头认错:“知道了,回屋里再摸。”   谢蕴扭头就走。   还未迈步,便被一把捉住了手臂,整个人转了回来。   “做什么去?春娘早上蒸了包子,再磨蹭便要凉了。”戚钰道。   他手劲儿大,丝毫不给她挣扎的时间,便将人带进了屋里。   约莫他寻常便是这个时辰用饭,案桌上已然摆好饭菜。   戚钰将银枪放下,去湢室梳洗,“你先用,别等我,不然凉了。”   虽已是春日里,但这边儿早晚凉的很。   谢蕴规矩使然,坐下并未动筷,听着里面水声撩得哗哗响。   一刻钟后,戚钰换了身衣裳出来,瞧见她端坐,立马扔了手中巾帕,坐了过来,叹了声道:“吃吧。”   包子很大,谢蕴只吃了一个,看着戚钰将剩下四个风卷残云的吞掉。   他吃得很快,但不显粗鲁,谢蕴收回视线,小口喝粥。   等她吃完,他已经放下了筷著。   谢蕴净了口,用帕子拭了拭唇,道:“你去忙吧。”   戚钰没动,反问:“你今日做什么?”   谢蕴也没瞒着,将昨日想好的说了。   “让人去采买些东西,收拾好,明日便启程离开。”   “你要走?”戚钰语气倏地重了。   谢蕴看着他,认真道:“你我如今这般,于礼不合。”   戚钰沉默的瞧着她,脸上的神色褪去,那股子锋利露了出来。   他没提昨夜那个亲吻来反驳她的话,让她难堪。   她想他了,他知道,因为他也是。   气氛凝固,两人对视,谁都不认输。   但总要有一个人先开口。   他的那一问,她不给回答,他述说的情意,她也不回应,若是从前,他会以为,她对他无意,但是昨日亲她抱她,她不推不避,戚钰便全都明白。   她是不信。   他们和离过一次,再次遇见,自该加倍珍惜。   “乌尔济昨日还向我要你,如今门口怕是还有他的人监看着,你若是走,他得了信儿,只会让人将你绑走,我能抢你一次,但抢不了两次,此地没人认识你,虽是瓜田李下,让人指摘两句,但你回邺都也好,回姑苏也罢,不会有人知晓,也不会损你名节,和亲之事,我已写奏章送往邺都,最迟不过五月初,官家便会有旨来,届时无论和亲与否,乌尔济都会离开,那时你若想走,我绝不拦你。”   谢蕴看着他,好半晌未出声。   戚钰当真变了不少,若是从前,他只会顺着她的意,将她送出玉门关,哪里会说这么些冠冕堂皇的话?   看似句句在理,让人无法反驳,但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   谢蕴攥着帕子的手指蜷缩了下,“好。”   话说罢,却是见他依旧坐着。   谢蕴目光疑惑瞧他。   戚钰似是觉得好笑,勾着唇笑看她,“催我做甚?人人皆知,我昨儿抢了个美人儿回来,今日若还能如常去军营,岂不坐实了我身子有亏?”   臭德行。   没一句正经的。   谢蕴置若罔闻,起身往外走。   “做什么去?”戚钰扬声问。   谢蕴:“逛园子。”   那包子委实大,谢蕴撑得慌,不能出门,那便只能在园子里走走消食。   听见身后一道脚步声跟上来,她没回头。   戚钰却是忍不住开口,“那园子秃了吧唧的,有什么可逛的?”   谢蕴斜他一眼,“怎么,将军这是在府中藏了娇,怕我撞见不成?”   她语气寡淡凉薄,显得嘲讽至极。   戚钰沉沉笑了,双手背在身后,两步走到她前面,又转身驻足等她,初升的日头落在身后,他笑,拖着长音:“藏了啊,怕你撞见,哭天抹泪的跟我闹。”   谢蕴是要脸面的人,着实怼不过这个没脸没皮的,气得咬牙。   小郎君有城府了,这话说得煞有介事,她一时间都未听出,这话是哄她玩儿的,还是真的。   但也正如他说,园子没什么好逛的,高大树木,地上偶尔一片露出些绿草尖尖,就连那一片假山都修得粗糙,倒也应这广阔天地。   别说撞见藏娇,就是连下人的一片衣角都未见。   戚钰语气颇为遗憾,“今日约莫没出来逛,明日我们再来?”   谢蕴瞪他,哪里还听不出这话是在消遣她?   “这就放心啦?”戚钰双手撑膝盖,目光与她平视着,似是想起什么,又道:“身子好了许多,改日倒是能带你去城墙上瞧瞧。”   那里戍兵把守,哪里是寻常人可以登楼一观的?   谢蕴只当他是随口一说,未曾放在心上。   “时辰不早了,你去吧。”谢蕴道。   戚钰站直,双手撑在身后舒展了下,道:“今日无事,去了多半也是陪乌尔济,他有酒有美人儿,用不着我。”   说罢,他又道:“今日天气好,带你出去逛逛?顺便添置些东西。”   谢蕴本就是出来游历的,大漠山川,这一道走过许多文人笔下的地方,玉门关算是最后一程,走罢,便要回邺都了,谁承想,她在这儿遇上了戚钰。   两人出了府,没带丫鬟小厮。   谢蕴今日穿了件蜀锦织花裙,不算素,但也没有十分醒目,可人来人往的目光,皆往她身上落。   戚钰好似对这些打量浑然未觉,吩咐店家,将他挑的碗盏送去将军府,说着,与谢蕴一道出来。   走了两步,他探头瞧,“这间铺子卖什么的?”   谢蕴顺着视线扫了眼,“胭脂水粉。”   戚钰脑袋收了回来,“哦,那你不用,你脸红时,比涂胭脂好看。”   谢蕴:“……”   两人也没去逛首饰铺子,这里做工粗糙的紧,根本比不上她寻常用的,倒是添置了些茶具梳妆台,和一面铜镜。   两人转过街角,戚钰忽的停了,谢蕴疑惑看他,就见他在唇上竖起一根手指。   她顿时噤声。   下一瞬,一个卖货郎打扮的男子便急匆匆的过来,猝不及防的撞上了戚钰。   未及出声,便被戚钰捂着嘴,一脚踹在膝窝跪下了。   “唔唔……”那人挣扎。   戚钰没松手,又踹了两脚,“从出府便跟着了,没完了?”   他不问他为何跟着,又是受何人指使,心有成竹的模样,好似对那些事一清二楚。   戚钰自个儿解了气,示意谢蕴,“你来踹两脚。”   谢蕴扫他一眼,转过身去。   “好吧,那我替你踹两下。”   谢蕴听着身后砰砰声,竟有些无语。   何必打着她的名义呢?   戚钰尽了兴,将人放开,居高临下冷声道:“回去告诉她,老实点儿,再让我发现,便当作细作处置了。”   等人一瘸一拐的跑远,谢蕴才问:“乌尔济?”   “啊”,戚钰张了张嘴,“是。”   心里却有些乐,倒是误打误撞了。   逛至午时,两人也没回府,戚钰带她去了一家酒楼吃铜锅。   “这里多是吃羊肉,能吃得惯吗?”他边倒茶边问。   谢蕴看木板上写着的菜色,头也不抬道:“铜锅可以。”   戚钰熟稔的点好菜,小二退了出去。   位置临街,可以看见下面奔忙的行人。   谢蕴抿了口他递来的茶,终是没忍住问:“你来这儿,可见过程敬?”   戚钰倒茶的动作一顿,垂着眼,沉默片刻道:“没。”   说着,深吸口气,又呼出,唇角溢出些苦笑,撑起手臂捂着脸。   “谁知他是不是死在哪儿了。”   谢蕴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不会。”   “嗯?”   “重罪流放,若是途中死了,会有钦差上禀京中,你……官家虽是不能为你徇私,但既知你们二人交好,总该是会与你说一声的。”谢蕴有条不紊,神色认真的道。   话音刚落,却是见他捂着脸,肩膀微颤。   谢蕴茫然张了张唇。   哭了?   他与程敬那般交好,连马车都能卖了给他筹银子,好像……哭也合情合理?   谢蕴舔了舔唇,柔声道:“你……别哭了,他定然活着呢……”   刚说罢,就见那只手撑在额角,露出的脸上哪有半点泪痕。   他在笑,咂嘴回味,好似不太满意。   “你哄人都是这么干巴巴的?”   谢蕴凝视他。   很好,又记一笔。   谢蕴忽的又想起,那年他翻墙入府。   那时她未哄他,今日好似是偿还,终究是落了他的套。 第55章 紫色宝石   戚钰远没有他说的那般空闲, 用过午饭,将谢蕴送回府中,便匆匆驾马去了军营。   而他们一同逛街市的事, 不过半日便传遍了。   对此, 谢蕴不知。   这边晌午日头烈,谢蕴回去便歇了个晌, 院子里静悄悄的, 偶尔听见听雪和羌弥斗嘴。   谢蕴沉沉阖上眼皮。   这一觉睡得沉,再醒来, 日暮四合, 外面一道斥声。   是个姑娘?   谢蕴坐起来,神色有些懵,脸上压着一道软枕的红印。   “你是谁?闯我们院子做什么?”   这是听雪的声音。   谢蕴往炕边挪,穿上鞋子, 刚站起,门被粗鲁的一把推开, 里外的人皆是一愣。   谢蕴震惊她的无礼, 细眉微蹙。   张蓉将人从头打量到脚, 又从脚打量到头, 不太高兴。   她还以为是妖精货色, 谁是竟是一副大家闺秀的做派。   戚钰竟是喜欢这种的?   她野惯了, 从来瞧不上那些闺秀, 站在门口, 倨傲的抬着下巴,“你就是戚钰哥哥带回来的女人?”   “出去。”谢蕴斥道。   张蓉冷笑一声, 语气嘲讽:“你在命令我?”   话没说完,身子忽的被人狠狠一拽, 紧接着,门啪的一声关上。   张蓉出身武将世家,自幼也学过些功夫,问月听雪那样的小丫头自是拦不住她,但羌弥可以。   方才羌弥在房间里清点药材,听见动静出来,便见她已经推开了谢蕴这侧的门。   羌弥过来,抓着那两只大辫子,便将人拽了出来,下手狠,丝毫没给人反扑之机,还随手带上了门。   谢蕴面色不好,她遇见梁青瑶便算了,如今又来一个。   额角跳了两下,谢蕴抿着唇角冷声吩咐,“去让人喊戚钰回来!”   他的破事,断然没有她给他收拾烂摊子的道理!   “是,姑娘。”外面听雪应道。   天色渐黑,问月进来,将烛火点上了。   谢蕴坐在一处,翻看昨夜看过的书。   过了不知多久,外面才传来一道急促沉稳的脚步声。   谢蕴心有猜测,却没抬眼。   门外的人似也心虚理亏,乖觉的叩门。   问月看谢蕴,谢蕴微微颔首。   问月过去将门打开。   戚钰身上的衣裳沾了些土,看着风尘仆仆又狼狈,他递给问月一个眼神,问月回头看向她家姑娘,而后默默退了出去。   门关上,戚钰讪讪的走近,轻咳一声,道:“那个叫张蓉,张将军的孙女。”   谢蕴没作声,视线重新落回到佛经上。   “她想嫁我,我没点头,但我跟她绝对无私情,也没那种心思,你若不信,我发誓。”戚钰说着,慢吞吞靠近她,两人衣摆刚碰到,便对上了她抬眼瞪来的目光。   他站着,她坐着。   戚钰一把抽走谢蕴手里的佛经放到一边,狗胆包天的掐着她腰,一把将人抱起放在桌案上。   不等她开口,他抢先急忙道:“今日是我错了!”   谢蕴咬着唇,怒目而视。   这显然是没消气,戚钰在她刚坐的凳子上坐下,目光微仰,掐着她腰的手没松,顺势揽着那截细腰。   “这事没与你说,是因过去许久,且没什么好说的,还有败坏人家名声之嫌疑,你让人去军营喊我,我立马就回来了,还喊了张将军一起,张蓉已经被他带回去了,走时也已承诺,此事不会再有,明日他做东,请我们过去吃酒。”   谢蕴冷哼一声,视线从他脸上挪开,“不去。”   话音未落,她腰间一紧,竟是被搂着从桌案坐到了他腿上。   “做什么,混账!”谢蕴又惊又羞,拍打他肩膀,“放我下来!”   戚钰不松,下颌抵着她的肩窝,喟叹一声:“抱抱。”   不知是室内太静,还是他们贴的太紧,胸口起伏跳动,不再隐秘。   谢蕴头一回这般坐他大腿,姿态亲密,耳根逐渐红了,却是被他伸手捂住,多了几分掩耳盗铃的怪异感。   戚钰却好像很喜欢这般亲昵,抱着她说话,捂着她耳朵的那只手,轻轻捏她耳珠,“明日营中有热闹看,我带你去?”   谢蕴:“不去。”   “去吧,闲在府中无事做。”   “不去。”   “去吧……”   被烦的狠了,谢蕴不耐冷声道:“去做什么?让他们笑话我被你当营妓玩儿?”   话一出口,捏着她耳珠的手顿住了。   气氛瞬间冷凝,谢蕴咬着下唇,隐隐有些后悔失言。   但这话也不算错,张蓉不顾阻拦闯进来,才让她忽的意识到,在旁人眼里,是戚钰将她抢入府中,夜夜交颈红帐欢,若要论,不过是一玩物,是以张蓉才敢这般肆无忌惮,横行无忌。   谢蕴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但如今境地,没法改。   她垂着眼,任他带着站起。   “我没有折辱你之意”,戚钰道,“你也不必说那话轻贱自己,这段时日军务繁忙,我便宿在营中了,你若有事,差人来说,若是出门,让护卫跟着。”   说完,便松开了谢蕴,开门出去。   他语气不重,像是如常吩咐,但谢蕴知道,他生气了。   气她那句自轻自贱的话。   屋中静默良久,春娘送来的晚饭。   听雪好奇问:“姑娘不去与二爷一同用吗?”   谢蕴筷著一顿,还未说话,倒是春娘大咧咧道:“将军方才回军营了,说是这几日都不回来,让我做好只管给姑娘送来。”   谢蕴垂着的眼睫轻动,没出声。   倒是春娘说着,想起了什么,又问:“姑娘,将军昨儿让人送了两头小乳猪回来,明儿晌午饭我给姑娘烤乳猪成吗?”   谢蕴默了默,淡声道:“等等吧。”   听雪也点头,“我们姑娘说的对,等二爷回来再烤吧。”   不然好像是她家姑娘吃独食似的。   她们在外伺候,没听见屋里说什么,只以为戚钰是真的军务繁忙,这几日都无暇回来。   “好。”春娘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   翌日,营中比试。   众人看见戚钰穿着一身练武服出来,顿时一张张脸活似刚嚼过黄莲。   有人大胆问副将,“昨儿不是说今日您来操练吗?”   副将幸灾乐祸的站在一旁,“许是将军瞧你们皮松了,今日特意抢了我这差事,给你紧紧皮。”   “别啊,将军有这功夫,回家抱着婆娘在炕上滚两遭,不比揍我们舒坦?”有人低声嚷嚷。   话一出,周围众人皆笑。   却是见戚钰长手一指,点了说话的那人,“你先来。”   副将意味不明的笑哼了声。   他比旁人知道的多一点,昨日谢蕴让人来喊戚钰回去时,他便在场,自是知道原委。   张蓉欺负人家姑娘,戚钰昨儿回去,没多久又回来,估计是吃了挂落。   一个个都以为小将军在炕上畅快了,嘿嘿,怕是连嘴儿的没亲过。   今日比的是拳脚功夫,没有花架子,拳拳到肉。   戚钰出手狠,一招一式利落,但十几个人后,身上也不免挨了几下。   趁着下一人上场时,副将想换他休息片刻,戚钰抹了把额上的汗,摇头。   得,这是火气都用在了这儿。   副将退后,乐得看戏。   傍晚时,张将军派人过来了,请戚钰和副将去吃席。   戚钰想起张蓉做的事,眉眼便透出了寒气。   副将推着他往外走,“去吧,张将军也是算提携你的恩师了,能计较什么?”   他说着,又低声给戚钰出主意,“正好借着吃醉酒,让人将你送回去,那小娘子还能给你赶出来不成?见了面,牵个小手,亲个小嘴儿,剩下的不就水到渠成了?”   戚钰把他扒拉开,面露嫌弃,“猥琐。”   副将不服,“嘿……”   刚开口,戚钰已经大步流星的出了帐。   今日宴请的,都是营中同僚,张将军有意卖个好,众人携妻带子,只戚钰依旧孑然一身。   张将军瞧见,低声问:“你那位……”   人家不稀罕你的道歉,戚钰心想。   但嘴上不能这般说,刚想开口,却闻门外下人禀——   “戚将军,您的家眷到了。”   戚钰脑子一懵,一回头,便瞧见缓缓行来的人。   谢蕴今日穿了这里的姑娘惯穿的纱裙,面覆薄纱,行动间,娉娉袅袅,手臂上叠镯轻响,腰链缀着宝石,那截细腰半遮半掩。   戚钰来此地两年,该是见得寻常,但这一眼,却是如何都挪不开。   世人皆道,美人在骨不在皮,戚钰却是觉得,谢蕴美在一身韵。   这身打扮不显轻浮,反倒一副贵女姿态。   若有人浮想联翩,那便是这人的罪过,亵渎了她。   “愣着做什么?还不去迎一迎啊。”副将简直为他操碎了心。   戚钰倏地回神。   众人便见,那向来难以亲近的小将军,颠颠儿的跑着去迎那美人儿进门。   “……”   没眼瞧。   像是脖子上挂了狗链子。   众人收回视线,心里却是暗想,若是换做他们,也得巴巴儿的去迎。   戚钰几步跑到谢蕴跟前,眸底难掩欣喜,低声问:“怎么来了?”   谢蕴扫他一眼,淡声:“帖子送去了府中。”   这事戚钰当真是不知,想来是张将军听闻他昨夜匆匆回了军营,怕是忘了与谢蕴说宴请之事,这才特下请帖吧。   离得近了,戚钰垂眼便瞧见,她肚脐上有颗与衣裳相配的紫色宝石,那截肌肤如玉。   腾的一瞬,下腹着了火。   谢蕴示意他:“走吧。”   刚迈一步,却是猝不及防的被抓住了手臂,身形紧贴。   “等、等一下。”戚钰微皱眉,神色尴尬。   被戳了下。   谢蕴顿时面飞云霞,难以置信的抬头。 第56章 借吻   “你……”谢蕴难以启齿。   “求求你, 帮帮我……”戚钰也低声,拉着她的手臂,一副说悄悄话的架势往旁边去。   戚钰来时, 换了一身圆领锦袍, 风光霁月,但此时那袍子下掩着的窘态狼狈。   颜色浅, 稍一点动静便瞧得分明。   谢蕴眼皮发烫, 被他拉着去了旁边园子。   张将军府与戚钰的府宅差不多大,格局也是一样, 只是有女眷打理, 风景比戚钰的好看不少。   两人坐在亭子里吹风,相顾无言。   半晌,戚钰轻咳一声,“那个……过去吧……”   谢蕴‘嗯’了声, 站起来。   昨日两人刚生气过,今日经这一通, 哪还记得?   今日宴席, 在厅堂中以一花鸟屏风分了男女席位, 两人步入厅中, 戚钰还想说句什么, 谢蕴已经潇洒的随着丫鬟往另一侧去了。   他嘴巴动了动, 又闭上了。   这场宴席主请的是戚钰与谢蕴, 其他人是陪客, 戚钰被拉着挨着张将军坐下,另一边谢蕴却是坐于下位。   谢蕴取下面纱交给问月, 面色淡淡,好似对这样的席位安排并不计较, 但这模样,落在一桌夫人眼中,却是她心知自己身份上不了台面,不敢计较。   桌上无甚交谈,反衬得屏风一侧的说话声嗓门儿大得很。   谢蕴在丫鬟端来的银盆里净了手,便听那位头发花白,目光矍铄的张将军的夫人问:“姑娘是哪里的,瞧着不像是甘州的。”   谢蕴:“回夫人,民女姑苏人氏。”   “哦,这么说,家中没有在朝为官的?”张夫人又问。   谢蕴:“是。”   张夫人点点头,笑道:“我家蓉儿与戚小将军认识许久,都是武将出身,不拘小节惯了,倒是没成想,惊扰到了姑娘,是我家那孙女的错,老身代她,敬姑娘一杯,今日见姑娘,瞧着不是那狐媚子,也托大劝姑娘两句,气性别那么大,当人外室,伺候好戚小将军才是,爷们儿都有正务,别什么小事都去军营打搅,惹人笑话。”   谢蕴捏着手里的精致酒盏,闻言,低声轻笑了声,“老夫人若是不说,我倒是不知道自个儿当了外室。”   她说着,抬眼,目光讽刺,众目睽睽之下,拿起桌上的青莲花碗朝那屏风掷了去。   ‘砰’的一声,轻巧精美的屏风砸在了男人宴桌上。   众人来不及反应,便听得一声呵斥。   “戚钰,过来!”   霎时,厅堂静了。   戚钰嘴里还叼着根羊蝎子,懵懵的起身,边朝她走过来边问:“怎么生气了?”   谢蕴没看他,眼睛盯着那神色难看的老夫人,“她说,我是你养的外室,我是吗?”   她问着,侧首扬眉看他。   那双眼里冒着寒光,他们昨日才因这事不欢而散,戚钰顿时后背麻了,只觉得自己要完,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是不是!”   谢蕴没再多言,起身便往外走。   戚钰嘴里的羊蝎子也顾不得嗦了,往外追了两步,想起什么,回头看去,扬声道:“老将军这就不厚道了,说是设宴款待,为自己孙女的莽撞与我媳妇儿道歉,今日却是句句欺她辱她,你家宴席金贵,日后莫要喊我来了,吃不起!”   他说罢转身往外走,嘴里还大着嗓门儿,嘟嘟囔囔的不痛快,“那秃驴办事就是墨迹,两张生辰贴迟迟合不好,老子迟早砸了他那破庙……”   副将揉揉被屏风砸疼的肩膀,心里啧了声。   再一看,张老将军脸色难看至极,视线落在女宾那边,沉沉的盯着自己老妻。   谢蕴那一砸,一场宴席毁了大半,众人草草吃了几口,勉强给主人家全了些脸面,后匆匆告辞。   外面,戚钰跨过府门,追上了前面的谢蕴,刚要开口,那颗脑袋咻的转了过来,红着眼睛怒目而视,抬腿就踹。   “外室,外室!见鬼的外室!”谢蕴咬牙切齿。   她这模样很是稀罕,像是打架打红了眼的小兽。   戚钰哪里敢躲,小腿生生挨了她几脚踹,嘴上求饶道:“什么外室,听她浑说胡扯,你分明是我祖宗。”   问月侯在旁边,顿时红了半张脸。   哪有当街这么说话的?   听雪却是听得十分开心。   她家姑娘那碗砸得好,她都浑身舒畅了。   老太太忒不是东西,凭什么心疼自己孙女,就来作践她家姑娘?   狗屁!   哼!   谢蕴停下,胸口急速起伏,瞪着戚钰:“你还吃!”   戚钰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羊蝎子,讪讪道:“炖的确实有点香……”   在那双瞪眼中,戚钰连忙改口,虚虚揽着她上马车,“不吃不吃,咱们回家吃烤乳猪去。”   他也不骑马了,跟着上了马车。   长随默默牵着马跟在后面。   马车上,谢蕴发过一通火,很快冷静下来,一扭头,却是见戚钰饶有兴致的盯着她瞧。   谢蕴斜他一眼,掀开旁边的帘子看外边儿。   天色渐暗,各种饭香味飘着。   戚钰吩咐人,去街边一家铺子买些肉串,又吩咐长随驾马回去,吩咐春娘熬些米粥,顺便将火架起,等他们回去烤猪。   这边地方大,不似邺都那般寸土寸金,各家挨得极近,两座府邸相距算远,回去得小半个时辰。   片刻后,买肉串的护卫回来了,塞进来一大把,戚钰分了一半给他们分着吃。   马车中逼仄,肉香味儿混着孜然辣椒,闻着让人垂涎。   “这个没有辣椒的,你尝尝。”戚钰掏出自己的棉布帕子裹着竹签,这才递给她。   谢蕴没接,就着他的手,探着脑袋过去咬了口。   戚钰半边身子都麻了,勾着唇,不禁失笑,“倒当真有了几分娇气样子。”   谢蕴扫他一眼,兀自咀嚼。   肉很嫩,没有她想象中的腥膻,撒的调味料也正好。   尝过一口,她才伸手。   戚钰却是没给她,手里的肉串也不递到她嘴边,对上她略显疑惑的神色,目光明晃晃的笑,要她以方才那姿势吃。   谢蕴无语,身子往他那边挪了挪,两人之间只有一只手的距离,马车随意颠晃一下,肩膀便会撞在一起。   她先亲近,戚钰也见好就收。   两根肉串吃完,谢蕴拭了拭唇。   “不吃了?”戚钰问。   谢蕴‘嗯’了声。   戚钰这才自己吃,有没有辣椒都不挑,两口便吃完一根,小片刻便只见手里一把光秃秃的签子。   谢蕴扫了眼他嘴边沾到的油渍,提醒道:“擦擦嘴。”   戚钰看一眼她的手,咽下嘴里的肉,淡声道:“没有帕子了。”   谢蕴当作没瞧见他的眼神,转开头看外面。   旁边的人‘啧’了声,似有不满,“真狠心,当真不管我了?”   谢蕴知道他的意思,想用她手里的帕子。   可她用过了……   思绪未收,手里却是忽的一空。   她惊诧扭头,便见那人好不要脸的用她的帕子在擦嘴!   谢蕴深吸口气,当真是没忍住,抬脚便踩在了他皂靴上。   这般亲密动作,便是他们上世成婚后也未曾有过。   马车正好停下,谢蕴掀帘便跳了下去。   未遮面纱的脸在夜色里发烫。   戚钰手握一把签子,不紧不慢的跟着下来,将那方粉白的丝帕收进自己袖袋里。   .   张将军府。   筵席已散,丫鬟们陆陆续续捧着碗盏出去。   张将军脸色黢黑,背着手快步走在前面,张夫人面色不安的跟在后面。   回了房,伺候的丫鬟都自觉退下。   门关上,张老将军扭头,气得大骂:“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是这么上不得台面!脑子被猪啃了吗?!”   张夫人被骂的面红耳赤,张张嘴想说什么,对上丈夫盛怒的眼神,又闭上了。   “让你好好准备席面,给那姑娘道个歉,你做了什么?啊?席位安排在末位!还那般出言侮辱人家!莫说戚钰有心将人娶为正妻,就是真的当妾,当外室,也轮不到你去说嘴!”   “那她气焰也太嚣张了些,这么些人在呢,便敢出言顶撞我,还砸碗盏屏风,那是什么有教养的姑娘会做的事吗?”张老夫人不服,气道。   张老将军气得胸口起伏两下,粗糙的手指指着她骂,“不知悔改!活了一辈子都拎不清!”   “我……”   “那姑娘一身气度,指不定是哪家勋贵的贵女,你以为凭谁都能入了戚钰的眼,让他往府中带?见识浅薄,还非自作聪明,阿蓉就是被你养成了这副小家子气!”   “你怪我?老大被你拉去战场送了命,蓉儿那么小的女娃,没了爹,娘也改嫁,她长这么大,还不是我这个老婆子拉扯大的?你何时上过心!现在来怪我了?”张老夫人气急,一巴掌甩在他胳膊上。   “不可理喻!若非老子在战场上不要命,你现在还跟一群老娘们在村里抢粪呢!吃了二十几年的细糠,不知道自己是人是猪了!”张将军也气急,爆粗道。   抢粪二字,算是戳在了张老夫人心头上,锦衣玉食二十几年,蓦地被扯了遮羞布,瞬间羞愤上头,扯着他胳膊便去撕那嘴。   “嘶——滚开!”脸上火辣辣的疼,张将军一把将她推开。   里面动静乒铃乓啷,外面两个丫鬟听得心惊胆战。   小半刻,张将军寒着脸出来了,丫鬟垂着眼,没看见他老树皮似的脸上几道血痕。   当晚,老夫人院门被从外挂了锁。   翌日,张蓉被塞上马车,送去了贺州叔婶家。   谢蕴与戚钰用饭时,便听下人禀报,说是张将军派人送来些东西道歉,还说了对张夫人和张蓉的处置。   谢蕴没出声。   戚钰道:“收下吧。”   等下人退下,他才解释道:“张将军原是甘州一家农户子,早年上了战场,一身功绩是在尸山血海中拼出来的,四十多岁时在战场上死了长子,后来成为了玉门关守将,他不会逢迎,在邺都也无根系,只一心守着玉门关,不让狄人打进来,是个好守将。东西收下,也不是谅解原宥,给他宽宽心,好好守着郢朝西北边的这道门。”   谢蕴点头,用公筷给他夹了块鸡腿肉,“吃吧。”   戚钰也没耽搁,吃完早饭便匆匆去了军营。   因乌尔济过了玉门关,是以,边防巡查都加紧了些,营中这几日忙得很。   谢蕴便得空许多,这几日天气好,她坐在院子里看书。   旁边听雪闲着无事,喊问月与她一起打陀螺玩儿。   问月笑笑,不凑这热闹,去给谢蕴煮茶了。   一刻钟的功夫,春娘带着人过来了,七八个人,除她外,全是男子。   “夫人,将军走时,让我带着府里的人给您见见,咱们府中人少,我是管厨房的,有时也会去给将军打理屋子,这两个小厮,一个是厨房给我烧火劈柴的,一个是马厩养马的,这个老汉是门房的,剩下这几个穿着战甲的,是军中兄弟,都是将军前两日带回来,说是让您出门带着的。”   “夫人好!”众人齐声问安。   昨儿还喊的是姑娘,今儿便是叫夫人了。   听雪与问月对视一眼,低首抿唇笑。   谢蕴神色淡淡,朝他们微微颔首,“都各自去做事吧,有心了。”   春娘丝毫不揽功,笑道:“都是将军吩咐的。”   谢蕴笑笑,没说话。   她并未应承什么,戚钰做出这阵仗,不过是让她安心住着罢了。   那晚没争执出什么的不欢而散,他还记着。   晚上,戚钰一身尘土回来,便瞧见屋里映着烛火,一步两阶,推开门,脚步忽的顿住。   里面的人似是等了许久,倚着矮榻枕着手臂睡着了,面前的案桌上,汤饭未动,已经凉透。   画面寻常,如每家每户那般,妻子做好饭菜等郎归。   戚钰站在门前,怔怔瞧了许久,感受着胸口充盈着什么,好半晌,他脚步方动,去拿了一件大氅给她盖上,弯腰将人抱起往外面去。   行过院子,穿过月亮门,她房间灯火未熄,好似没成想他会晚归。   戚钰把人轻轻放下,脱了绣鞋,沉吟片刻,还是没去脱她外裳和那双白绫袜,扯了锦被给她盖好。   翌日清晨醒来,谢蕴盯着炕桌上燃尽的烛火瞧了片刻,才想起昨夜之事。   应是戚钰回来了,将她抱了回来。   有先前那些事,如今只是这般抱回来,谢蕴竟也不觉羞了。   两人同一屋檐下住过几日,渐渐多了些无需言说的默契。   谢蕴梳妆罢,出来时毫不意外的在住院门外遇见了练功回来的戚钰,并肩往里面去。   “睡得可好?”戚钰问。   谢蕴‘嗯’了声,“你昨夜几时回的?”   “亥时末”,戚钰盯着她漂亮脸蛋儿看了看,“日后晚饭不必等我,我让春娘将饭菜端去你屋里,我若回来,便过去,没回,你就自己用。”   谢蕴不置可否,而是问:“你今夜回吗?”   话一出口,便见他勾着唇笑,视线直勾勾的瞧她。   谢蕴忽的脸有些发烫,后知后觉的觉着自己这话像是在盼郎归的小娘子,她微微侧首,不愿给他瞧。   戚钰想捏着她脸转过来,好好看看那张粉腮芙蓉面,但刚练过功,手不干净,且不想坏了她的妆,长腿一跨,走到她另一侧,弯腰瞅她神色,“想我了?”   谢蕴瞪他一眼,抿了抿朱唇不说话。   若是不想,她昨夜又何必巴巴儿等他?   只是这让人脸热的话,她说不出来。   戚钰却是不要脸,脑袋往她脸前凑,诱哄道:“说句想我,今夜便是下刀子我都回。”   生气瞪人是瞪,故作生气的瞪来,像是撒娇一般的娇嗔,戚钰身子一紧,喉咙快速滚了两下。   她瞧不见她的模样,欲语还休,就连轻咬下唇的小动作都惹人生痒。   他亲过,知道那唇有多软。   谢蕴瞧着那双眸子里冒出火,登时脸一红,伸手将他推开,轻提裙摆跑上了石阶,先行推门进去。   那柔弱无骨的手没有多少力,戚钰被她推得晃都没晃,身子稍直起,便见她跑进屋里,不禁轻笑了声。   若是不亲一下,倒是辜负她自个儿钻了那笼子。   桌上饭菜已经摆好,今日竟是做了春饼,薄薄的面饼,旁边放着几碟可以包着吃的菜,还有一小碟酱。   谢蕴在位置前坐下,先盛了两碗甜粥晾着。   戚钰如常入内去梳洗。   他动作快,小半刻便收拾好出来了。   谢蕴抬头瞧他,疑惑道:“不是早就立春了,怎的还做了春饼?”   戚钰闻言笑,“想吃便做了,哪里有那么些讲究?春娘做的春饼很好吃,给你尝尝。”   他说着走到案桌前,却是没坐下,身子一弯,不等谢蕴反应,整个人被他笼罩,那只微凉的手捏在她后颈,脖子顿时仰起,唇上覆下一抹湿凉柔软。   他亲得有些凶,唇被他吸吮得微微刺痛,谢蕴伸手推他,被撬开了齿关。   他不在乎她那点力道,甚至于,另一只手掐着她下颌,使坏不让她唇合上,乖乖给他亲。   吞咽不及的津液,顺着唇齿溢出,不知羞红了谁的脸。   而那湿濡,在谢蕴脑子里炸了烟火,燃起了羞耻心。   她推他,他却不疾不徐,细细品尝。   好半晌,被松开时,谢蕴面红耳赤,气喘吁吁。   戚钰却是面色淡然,屈指蹭去她唇上花了的唇脂和晶亮湿痕。   “用饭吧。”戚钰坐下道。   谢蕴:“……”   上世历过情事,她自是知晓自己手脚发软是为何,但越想越气,尤其是瞧见对面那张道貌岸然的脸。   谢蕴忿忿咬牙,“不许随意亲我!”   戚钰眉骨微挑,将手中包好的春饼递给她,“怎是随意呢?你今日格外好看。”   “……”谢蕴将嘴里的春饼当他嚼,咽下后,不满道:“反正是不许!于礼不合!”   戚钰耸耸肩,‘哦’了声,漫不经心道:“那便从我们日后成亲的日子里借一个。”   谢蕴:“???”   荒唐至极!!!   谢蕴一张脸红透,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   她刚想说,他如何笃定,她日后的郎君就一定是他。   话到嘴边,还是没说。   便是玩笑,她也不想说这话伤他。   “休想!别想我白日……”后两个字,谢蕴咽了回去,只目光警视他。   戚钰瞧着她笑,也没将那两日补齐羞她脸,“快吃,晚上若回来的早,带你去吃酒酿圆子。”   谢蕴不禁诧异,“这里有?”   酒酿圆子是江南姑苏常吃的,北地却是不见,上世谢蕴来邺都后,府中做过几次,味道总是差了些。   “有家酒楼来了个江南的厨子,听说这道酒酿圆子是招牌,这几人去吃的人不少”,戚钰话音稍顿,老实说:“只是听闻味道不怎么样。”   谢蕴点点头。   也不奇怪,这里的人习惯烈酒,大口吃肉,那种甜酒糯圆子,自是不合口味。   只是,这碗酒酿圆子还是没吃到。   傍晚天将黑时,忽的狂风大作,不多时,噼里啪啦的什么,猛然砸在地上,屋檐窗棂上。   “姑娘,这是什么?!”听雪惊呆了。   谢蕴竟也一时默然,呆呆瞧着。   没下刀子。   下了冰雹。 第57章 竹马   北地春夏时, 偶降冰雹。   在姑苏却是没见过。   约莫两刻钟后,变成了瓢泼大雨,门前铺着的青石板被冲刷得光洁透亮。   主仆三人观了会儿雨, 春娘撑着伞将饭菜拎过来时, 戚钰也大步流星的冒雨回来了。   谢蕴一愣,眉头微蹙, “怎的不等雨停了?”   问月与听雪见状, 进去帮春娘摆饭菜了。   “这雨瞧着一时半刻停不了”,戚钰浑身湿透, 一身黑布衣紧紧贴着皮肉, 雨水顺着发丝衣裳滴落,站定不过片刻,脚边便一片湿润,稍靠近她, 低声道:“再说了,我应了你要回来的。”   谢蕴一哽, 顿了顿, 在他湿透的手臂上泄愤似的拍了下, 没好气道:“春娘烧了热水, 让人给你屋里送些, 你先泡泡, 换身衣裳。”   “心疼我啦?”戚钰笑道。   谢蕴:“快去!”   戚钰想捏捏她脸, 却是骑马回来, 手冻得骨节都是僵的,稍想想, 便作罢,略显遗憾的说了句‘好凶’, 往那月亮门穿去。   谢蕴瞧着那道精壮颀长的身影几步消失,这才转身进了屋。   桌案饭菜已摆好,白瓷汤碗里是熬得奶白的鱼汤,里面有几块豆腐,菌菇,上面撒着几颗红色枸杞。   在这大漠,鲜鱼难得,也不知在何处寻得的,   谢蕴手中的诗词卷翻过两页,门口传来了响动。   她坐起,双脚穿上软底绣鞋,去给他开门。   戚钰刚乖乖照她说的泡过热水澡,穿了件月白圆领锦袍,未干的长发胡乱用玉簪团在脑袋上,一双眼睛是这夜色里最亮的。   “冷吗?要不要把炕烧热一点?”戚钰问。   却是见谢蕴瞧他似是瞧呆了,目光在他身上落了片刻,才恍然回神,“不用。”   她说着,让开门口的位置,示意他进来,素手将门关上。   一转身,却是见戚钰朝她笑,有些不怀好意,“喜欢我这般穿?”   谢蕴扫他一眼,不说话,往桌案前走。   在这凉夜里,鱼汤最宜驱寒。   谢蕴拿起勺子,舀了两碗,分给他一碗,端着温热的汤尝了口,咸淡适宜。   戚钰不比她温雅,一口喝掉半碗,促狭道:“不必害羞,女为悦己者容,我也很是欢喜,能勾引到你。”   谢蕴一口汤险些喷出来,呛得直咳,瞬间血气涌到脸上,一双眸子逼出了泪,水汪汪的。   戚钰赶紧放下手里的汤碗,半边身子探过去给她拍背,“错了错了。”   谢蕴好半晌才缓好,拭了拭眼睛里的水润。   一顿饭,戚钰没再敢说什么逗她的话,老老实实的吃完。   他没主动走,谢蕴也没赶他,漱了口,过去榻上继续翻看诗词卷。   戚钰凑热闹似的也坐了过来,与她并肩靠在身后的迎枕上,一条腿曲着,手肘搭在膝上,一条腿懒懒耷拉着,与她合看一卷书。   两人挨得近,谢蕴稍一动,耳朵便会擦过他的脸。   这般姿态,好不正经。   谢蕴推推他,“你去另拿一卷自己看。”   戚钰不动,抬起手背掩着唇打了个哈欠,声音里多了些含糊,“想与你一起看。”   谢蕴却是无语,想起了某人‘读书便犯困’的言论。   上世,谢蕴督促戚钰读书,最初也没那般顺。   为了捉他在书案前尽心读书,家里鸡飞狗跳,她稍一离开片刻,回来时这人每每都趴在案上呼呼大睡。也因这事,磨掉了新婚燕尔的甜蜜。后来不知哪日起,这人竟是开了窍,无需她在案前督促,便能自个儿稳坐读书了。   永嘉公主那时很是欣慰,还与她道,戚钰是聪明的,只是这读书的窍,开得比旁人晚罢了。   “困了便去歇息。”谢蕴道。   戚钰身子往下滑了滑,下颌抵着她的肩窝,“陪你一会儿。”   她的脖颈贴着他的脸侧,谢蕴连脑袋都不好转过去了,也因这句话而心软,感受着肩上的重量,不再言语,默默读诗词。   这卷是婉约派词人的著作合集,触笔细腻,让人好似一瞬从这北夜雨回到了江南春。   谢蕴翻过一页,脖颈忽的一热,唰的激起了一片细小疙瘩。   “不看这个,换一首。”戚钰语气不甚满意道,细听之下还有些嫌弃。   谢蕴原以为他睡着了,乍然出声,吓了一跳,一扭头,他的唇边印在了她脸脸侧。   目光垂着,对上了那双霎时晶亮的视线。   “啵儿~”   戚钰恬不知耻的亲了一口,不等她开口,便无辜道:“这可是你自己送上来的。”   谢蕴:“……”   真当她没察觉他往上坐了坐?   扫他一眼,她懒得辩解,视线落回到那首词上。   未及细读,又被催促一声。   “换一首……”戚钰拖着尾音嚷嚷。   他虽是不懂诗词,可那其中‘青梅’二字看得分明,还有那句‘和羞走’,害羞什么啊。   戚钰小心眼的想,青梅一点都不好吃。   酸倒牙。   谢蕴未解其意,一把捂住他的嘴,“别捣乱。”   戚钰哼了声,搂着她腰坐在自己怀里,双手松松的环着她细腰,从身后圈着她抱着,语气却难掩酸意,“在你男人怀里,读什么青梅竹马?”   这话出口,谢蕴才知他意。   顿觉好笑,扭头看他,“醋什么?我都没在意你与梁青瑶之事了。”   听见这个名字,戚钰脸上的神色淡了些,道:“从前我是真不知她对我有意,你我和离时,我也与她说清楚了,从前便无男女之情,此后更不会有。”   谢蕴想问,既如此,上世他为何要纳梁青瑶为妾。   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他不知上世之事,又如何知晓上世他如何想?   而那些未知,随着她重来一世,变成了谜团困顿在心里。   “谢蕴,阿蕴,你若是疑心,倒不如疑心我与程敬那王八蛋呢……”   戚钰声音很低,在这狂风大雨中,响在她耳畔,似夫妻夜话般喃喃低语。   谢蕴后背热了。   戚钰又道:“程敬幼时,程怀还在崔氏听学时,程敬在府中过得不好,那时我还将他偷偷带回府中养过半月呢,后来被兄长发现了……”   “怎么发现的?”谢蕴被他勾起些好奇心。   戚钰叹了口气,有些委屈,“因为吃得太多。”   谢蕴:“……”   “所以,我没有青梅,只有一个竹马。”戚钰又道。   谢蕴‘哦’了声,顺着他的道:“你抱着的是我,做什么怀念你那竹马?”   话刚说完,戚钰低低的笑便闷在她脖颈,气息喷灼。   她后背靠着的胸膛震得厉害,似是在他怀里抖一般。   谢蕴木着脸,当真无语。   非得这样,这就舒爽了?   亥时至,外面的雨未休,甚至雨势不见小。   戚钰恋恋不舍,“当真不能将你的软榻借我用用?”   谢蕴听见那个‘借’字,便眼皮狠狠一跳。   这人好不要脸,借得得心应手!   后颈的湿热触感犹在,谢蕴绷着脸道:“你走!”   戚钰颇为遗憾的被撵出门去。   雨声大,夜里总是不安稳。   睡至夜半,谢蕴忽的听见外面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她睁开眼,听着动静是往戚钰住着的主屋去了。   小半刻,一前一后两道脚步声,似是有谁踩在了水洼里,溅起一片水声。   翌日清晨,天阴沉着,还在落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谢蕴梳洗过,春娘将饭菜拎过来,笑着道:“将军一早出去了,今日饭菜便摆在夫人这边了。”   谢蕴心想,哪是一早,分明是半夜便去了。   她微微颔首,“有劳。”   谢蕴净了手,过来便瞧见她将一只白瓷碗端出来,顿时神色一怔。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春娘抬头,笑眯眯道:“这是将军吩咐人送回来的,还热着的,夫人趁热用。”   谢蕴没说话,静静看着那碗冒着热气儿的酒酿圆子,半晌后,才于案桌前坐下,手执汤匙,尝了一口。   是她熟悉的清甜口味。 第58章 五两银子   街上, 零星几间铺子开着门。   豆大的雨点密集的砸在身上,顺着蓑衣滚落,稍片刻, 身上的衣裳还是浸了水, 湿衣裹身,寒气侵入。   长随过来禀报, “主子, 送回府了。”   戚钰‘嗯’了声,“去瞧瞧那边帐子搭好了吗?若是人手不够, 再去营中调些来。”   长随应了声, 领命去了。   管沟年久失修,街上已经汪洋一片,衙门的人正疏通着,东市以北还好, 地势高些,像南巷, 已经淹塌了不知多少人家。   土胚墙本就不耐雨, 地上雨水混着泥土, 泥泞一片, 已经淹过了小腿, 如今只能将受灾百姓往北边高地带去, 没有屋子住, 暂且搭棚子、帐子, 总得给人活路。   张将军年纪大了,于营中坐镇, 也是怕狄人趁机犯乱。   是以,安顿灾民之事, 便是戚钰带着副将做。   少顷,副将穿着蓑衣过来了,浑身淋得湿透,脸上也往下淌水,他抬手抹了把脸,骂了句,与戚钰道:“搜的差不多了,伤重的都送去了医馆,有擦伤的,也有……死了的。”   戚钰没说话,浑身冻得僵硬。   “操他娘的!这破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停啊!”副将啐了句,又道:“你放宽心,后续安置之事,是官府的事。”   戚钰不置可否,问:“让你买的草药可买齐了?”   副将啧了声,声音低了些,“你是不是太小心了点?哪有那么容易发疫病?”   戚钰摇摇头,唇色发白:“不可不防。”   他没见过疫病,但是他爹见过。   若是染了病,不等救便没了命,且散的太快。   “草药已让人去买了,没敢大张旗鼓,只怕人心惶惶,到时引出什么乱子。”副将道。   戚钰‘嗯’了声,长随端来两碗姜汤,给他和副将一人一碗。   滚热的姜汤下肚,整个人才觉暖了些。   忙到晌午,却是见春娘带着几个护卫过来了,喜滋滋的。   戚钰瞧见他们扛着的东西,面色一怔。   不等他问,春娘便眉梢带着喜色禀报道:“将军,我们不打扰您,夫人怕您与众人顾不上吃饭,便让我们来就地做点热汤饭给你们填肚子。”   副将顿时‘诶呦’一声,阴阳怪气道:“到底是被人疼着宠着呢。”   戚钰不理他,反倒问:“她可用过午饭了?”   春娘:“用了用了,夫人与几个姑娘今日用的早,便是想腾出空来让我早些过来。”   戚钰点点头,“有劳了,回去后,从账上领五两银子,你们每人分一两。”   “不用”,春娘连连摆手,难掩得意,“出门时,夫人已经给我们几个,一人发了五两银子。”   戚钰:“……”   厨娘想起什么,翻出两个油纸包,“险些忘了,这是夫人给您准备的衣裳,让您去换上。”   戚钰心口一热,伸手接过,唇角忍不住往上翘。   副将对他这一脸思春样儿,简直没眼看,嘴里‘诶呦’着,带着看得同样羡慕的小兵走了。   戚钰喊了个人带着春娘他们去临时搭起的棚子做饭,自己寻了个地儿去换衣裳。   一身他常穿的黑色粗布袍子,中衣,里衣,鞋袜,都带齐了。许是觉着天冷,里面还有一件夹棉的氅衣和挡雨的油帔。   戚钰喉咙咽了几下,心口涨的满满的,想回家抱着她狠狠亲,亲得她红着眼睛推他。   人多,春娘也没做什么复杂的,羊肉臊子热面条,一碗下肚,整个人身子都暖了。   都是汉子,忒能吃。   几个护卫揉面擀面,到最后两条胳膊都在打颤,兜里的五两银子顿时也不心虚了。   这一忙,便是大半个下午。   回去后,春娘让他们将东西送去厨房,自己去跨院与谢蕴回禀。   “可见着他人了?”谢蕴问。   春娘忙点头,“见着了,将军与副将在一处,都好,晌午面条吃了三碗呢!我回来时,姜汤水也都熬给他们喝了。”   谢蕴顿时松了口气。   能吃,身子便还好。   “晚饭不必操劳,煮些粥来就好。”谢蕴道。   闻言,春娘连忙道:“那可不行,夫人身子瞧着弱,厨房还有只鸡,我一会儿收拾了给夫人炖汤喝,没得将军不在府上,便让夫人随便将就着用饭的,若是给将军知晓了,府里伺候的人,都没好果子吃。”   谢蕴微怔。   她还是头一回听说,戚钰会罚人的。   春娘瞧她神色似是不信,也不走了,掰着手指头数着给她讲。   谢蕴示意她坐,春娘也没客气,一屁股坐下,讲得滔滔不绝。   谢蕴听得神色认真,旁边听雪也听得津津有味。   在这鸡零狗碎的事情中,谢蕴瞧见了一个鲜活的戚钰。   不似她从前熟悉的寡淡刻薄,也不像她这世认识的哭包,动不动红眼眶,说话都不敢与她太大声。   那是一个少年将军,有着锐利锋芒,开了刃,见过血,是以更加赏罚分明,军令严苛。   春娘说得口干舌燥,接过问月递来的茶一饮而尽,抹抹嘴,才想起什么,顿生懊悔,小心翼翼的道:“夫人,将军平日里还是很温和的,您别怕他哈……”   谢蕴闻言笑笑,摇了摇头,“多谢你与我说这些,我不会与他说的。”   春娘顿时一颗心安安稳稳放回了肚子里,笑着站起道:“时辰不早,我得去做饭了,多谢夫人的茶。”   问月去送她出门。   这场雨整整下了三日,阴沉的天放晴。   而戚钰这一忙,也整整三日未回府。   谢蕴初时担心,后来又想,既是没回来,那便是身子无大碍,稍宽心些。   第五日,傍晚时,戚钰回来了,拎着酒楼里的食盒,身后还跟着一个酒楼的伙计,竟是将烤好的乳猪带了回了。   到底是姑娘闺房,男子很是不便,是以今晚的晚饭摆在了戚钰屋里。   戚钰沐浴后,一身水汽便过来了跨院,一进门便兴师问罪。   “不知道我回来?怎的不迎迎我?”戚钰吃着那朱唇,一手抬起她下颌,边亲边问,声音在唇齿间很是含糊,吃味道:“旁人家的小娘子,几日不见夫君,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外面天光还亮着,谢蕴半倚在榻上,手捧一卷书,此时半边身子被他压着,整个人软趴趴的躺在迎枕上,半分力使不上,只能任由他抬着她下颌亲嘴儿。   戚钰一进院子,听雪便兴奋的跑来禀报了。   谢蕴没动,一是不想被瞧出什么,端庄持重,二是他回来定要沐浴梳洗的,她便是过去了也无用。   戚钰的唇有些干,亲得也重,不过几下便将那红嫩磨得愈发艳。   谢蕴微微刺痛,却没推他,感受着他疾风骤雨般的尝了个遍,唇舌退出来,细细舔舐她的唇,似是安慰。   她一双眸子添了几分潋滟色,双手不觉攀上了他的脖颈。   片刻,几欲探进衣衫的手停下动作,将她抱了满怀,胸口跳动声在某一瞬重叠。   戚钰喘息声响在她头顶,谢蕴一张脸也埋在他胸口。   干燥,带着艾草的淡淡苦涩。   谢蕴脸红得彻底,倒不是因被他亲而羞,而是因方才意乱神迷的攀附。   而戚钰,也瞧了出来。   某些冲动平复下来,戚钰才躺倒在她身侧,喟叹似的道:“真要命……”   谢蕴脸上险些又着火,紧抿着唇不语。   没躺多久,戚钰坐起,又将她半拉半抱的带起,“去用饭,该凉了。”   两人过去主屋,戚钰从食盒端出一只碗,“那日听春娘说,你将那酒酿圆子都吃了,方才回来路过,便替你又带了一碗。”   谢蕴在他对面坐下,拿了汤匙舀起一颗,刚要送进嘴里,动作顿住,抬眼问:“你可要尝尝?”   她的意思是,再拿一只碗来分他些,戚钰却是径直探过身子来,就着她的手,将汤匙里的那颗吃掉了。   谢蕴手微僵。   戚钰嚼吧嚼吧咽了,薄唇一勾,笑道:“这副神色做什么?方才不也亲了?”   他说着,视线落在她唇上。   谢蕴说不过这般不要脸的,收回目光,神色强装镇定,忍着换一只汤匙的冲动,又舀一颗送进嘴里,余光只觉那双眼里火热更甚。   “……别发.情,好好用饭。”谢蕴细眉微蹙道。   戚钰顿时乐了,身子一挪,坐到了她旁边,“我还没做什么呢,何必骂我?”   谢蕴斜他一眼,不答,又吃一口。   刚被他亲得有些凶,唇沾了甜酒汤有些灼。   唇上的那抹湿润她还未抿进唇齿,旁边那人猛地凑了过来,攻城略地。   “!”   谢蕴不可置信的瞪他,俏脸微红。   戚钰却是身子往后一靠,笑得恬不知耻,慢条斯理的嚼着嘴里的圆子,双眼直勾勾的瞧她。 第59章 咬一口   雨后空晴, 弥漫着一股熏艾草的气味。   所幸,此次灾祸并未引发疫病。   官府忙得人仰马翻,眼见着施的粥饭日渐清可照人, 知州大人愁的头发都白了。   折子递去京中, 一来一返,得大半个月, 若是再有人压着不上呈, 没有赈灾粮,整个府衙的人都得陪着喝西北风。是以, 将折子递上前, 知州大人特意请了戚钰来府上吃酒。   素来随心所欲的小霸王,如今也知晓给人脸面了。   驾马从营中回来,戚钰回府沐浴后,换了身干净衣裳, 又问谢蕴:“当真不与我同去?”   这话问过三五遍了,谢蕴盘腿坐在窗前, 独自对弈, 闻言, 都懒得出声。   戚钰过来, 捣乱似的在棋盘上落了一黑子, 道:“那我早些回来, 想吃肉串吗?给你带回来?”   谢蕴拍掉他的手, 随意‘嗯’了声。   戚钰颇为气恼的在她鬓发处亲了下, “没良心的小妇人,连句早些回府的话都不叮嘱一句。”   谢蕴抬眼瞪他, 低声斥道:“被瞧见了!”   窗棂撑开,院子里听雪在踢毽子, 随意一瞥便能瞧见屋里窗边两人的动作。   戚钰似觉好笑,拇指压在她的唇上,“羞什么?我都没亲这儿。”   手指蹭到她的唇脂,戚钰浑不在意的蹭蹭,说罢,大摇大摆的走了。   许是习惯了,谢蕴都懒得与他生气,垂眼看棋局。   黑子落罢,她捻起一颗白子,观了片刻,忽的莞尔笑了。   黑子已是赢了。   戚钰驾马到了知州大人府上时,时辰刚好。   门前的小厮立马上前来帮他牵马,戚钰吩咐道:“喂他些草料。”   小厮忙不迭的应了。   说话间,知州大人已经疾步迎了出来,身后跟着同衙门里的几位大人。   戚钰勾唇轻笑,“几位大人这般,可是折煞我了。”   知州:“戚将军肯赏光前来,陆某蓬荜生辉。”   寒暄几句,几人入内。   戚钰被请上座,推诿几次,落座于次座。   “我敬将军一杯,此次多亏将军相助了。”知州大人热情道。   “好说。”戚钰举杯轻磕了下,一饮而尽。   今日宴席菜色很是丰富精致,好似瞧见了邺都繁华。   正动筷,忽的几个着红纱的姑娘步子轻盈的入内,丝竹管乐声起。   “哟,还有歌舞呢。”戚钰笑道,视线落去那一众姑娘身上,好似饶有兴趣。   桌上几人视线一碰,露出些笑来。   知州:“这是乐坊的姑娘,助助兴嘛,将军若是瞧上哪个,便让人上前来伺候。”   先前也听闻这位小将军不近女色,但那日当街抢人,他打听后,才知竟是将人带去了自个儿府上。   知州心想,就说嘛,哪有男人不图女色,不过是哪些女子容貌不够艳,身段儿不够软罢了。   这不,瞧上了,金屋藏娇也做得。   戚钰嗤笑了声,仰头将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知州立马给那姑娘使了个眼色,后者红纱逶迤,轻盈上前,跪坐在戚钰身旁,涂着丹寇的娇嫩玉手执壶,为他添满酒盏,端起来,递给他,娇声道:“将军请用。”   戚钰没动,好似没瞧见她,也没去接她手中的酒盏,视线落向主位,嗤笑了声:“大人这般阵仗,连美人计都使了,怎么,这是贪墨了,想让我替你说句好话?还是手下留情,别去告发?”   他虽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语气寡淡,显得嘲讽。   知州大人脸色有些难堪,涨红了脸,干巴巴道:“我哪敢……今日确实有事求戚将军……”   戚钰瞧着他不语,余光扫过另外几张难看的脸。   知州递给身边管家一个眼神,后者立马带着侯在堂中伺候的丫鬟,和未跳完的舞姬鱼贯而出,丝竹乐工也紧随其后,门被关上。   厅堂静了,除了戚钰脚边还跪坐着一抹艳色。   “你也出去。”知州道。   舞姬显然不愿,抬眼瞧着戚钰,望他能留她一句。   戚钰却像是未曾发现那道灼热目光,神色淡淡。   舞姬抿抿唇,将酒盏放下,起身退了出去。   在那双目光中,知州微微垂首,讪讪开口:“陆某惭愧,今日宴请戚将军,是为赈灾粮折子一事,不瞒将军,府衙粮仓里的粮食,已经不多了,怕是撑不过半月,上呈的折子,陆某已经写好,只是怕在御前耽搁许久,是以想借将军的光……”   话未说透,戚钰懂了。   “如今知政事的相公,最是清廉,无需寻我,那折子只管往上递就是。”   戚钰如今也算是知事,知晓许多地方官往上递折子不宜,都要花一笔银子去费心打点上面,以防递上去的折子被压下。   所谓借他的光,不过是想借用他官家外甥的身份罢了。   戚钰胸口有些闷,说罢起身,“家中夫人在等,不便久留,今日这酒当是吃过了,诸位大人请便。”   他刚要抬腿,忽的脚步顿住,瞧着案上那碗没动过的驼蹄羹,和晶莹剔透,颤颤巍巍的冰粉,问:“这两碗,可否给我带走?”   知州:“……可,可以!”   少顷,戚钰拎着食盒翻身上马,悠悠往北市去。   正是用晚饭时,炊烟袅袅,街边烤肉串的摊子更是人满为患,排起了长队。   戚钰下马,过去排在后面,等了大半个时辰,才拿着包好的肉串回府。   谢蕴正在用饭,听见动静,抬眼看去,便见他阔步进来,神色不禁诧异:“这么快?”   男人吃席,总要推杯换盏几旬,能在夜深回来便已是难得。   戚钰进来,‘嗯’了声,伸长脖子看桌案上的菜,“怎的吃这般素?”   只两道青菜,一碗粥,很是清贫。   谢蕴扫了眼他手里的东西,又吃一口粥,咽下才道:“你不是说会带吃的回来。”   况且,夜里本就不该多食,不然不易睡。   戚钰低笑了声,“这般信我?若是我吃醉酒忘了呢,你岂不是要饿肚子?”   谢蕴斜他一眼,“那你也不必回来了。”   这脾气……   戚钰顿时笑出了声,将肉串放到桌上,替她拆开油纸包,又转身去净手,这才在她对面坐下,“真凶。”   谢蕴不置可否,似是认了这话,拿起一根肉串咬了口,顿时舌尖窜上辛辣。   “怎么了?”戚钰瞧她神色,伸手接过,“辣的?”   谢蕴吃了口粥,压下那股子辣意,便见他就着她咬过的那串吃了两口,眼睛似是被烫到了,目光瞬间收回。   戚钰没注意到她的目光,边吃边将食盒打开,将里面的两只碗端出来,“这是驼蹄羹,你尝尝,滋味还可以,这碗是冰粉,甜的,上面浇了一层桂花蜜,你试试可合口味?”   谢蕴只当他是去酒楼买的,道:“下回吃完酒就回来,莫要费工夫去买这些了。”   更何况他还是骑马去的,若是醉了,只怕是坠马伤着。   戚钰将一柄银匙递给她,闻言轻笑了声,故意道:“想得美,你都不担心你爷们儿去吃花酒,哪里值得我费心去给你买?”   谢蕴脸微红,被他那粗鲁的言辞臊红的。   她斜眼瞪他一眼,不愿尝了,撒气似的,将那两只碗推到他面前,垂首吃自己的米粥。   戚钰歪着脑袋打量她神色,语气吊儿郎当,“哟,恼了?”   谢蕴不理他,将那惹人馋的肉串也推到他跟前,莫要挡了她的两碟青菜。   这模样,恼得明显。   戚钰觉她可爱的紧,忍着笑挪了挪,坐到她旁边,凑近问:“什么粥这般好吃,给我也尝尝?”   原以为她依旧会不搭理他,谁料,垂着的脑袋忽的抬起,细眉微蹙,面色凝着,往他身前凑了凑,闻了闻……   戚钰不及反应,便被踹了一脚。   他懵懵的瞧她,“怎的……”发火儿了?   话未问完,便听她一声冷笑,那双眸子结了冰,眼圈红了。   戚钰:“?”   也低头闻闻自己。   “花酒好吃吗?”谢蕴问。   “……我没吃。”戚钰慌了。   哪知说笑哄她的一句,却是被当了真啊。   谢蕴却好似没听见,兀自起身。   戚钰也赶紧跟着站起,还未开口,便见她转身瞧来。   他动作倏然顿住,一股凉意从后背升起。   那双眼睛里的失望难过掩盖不住,眸子湿润,盯着他看。   “我……”   “戚钰,我若与谁成亲,便要他真心实意待我,且这份心思,只能给我一人,若想纳妾,收通房,或是在外与别的女子欢好,真心也好,贪色也罢,这样的人,我谢蕴不要。这话本该开始便与你说清楚,如今亡羊补牢,也不算晚。”   谢蕴说着,深吸口气,压下喉间泛酸和眼中闪烁泪意,语气温和:“那日多谢你相救,此事我会记着,日后若有所需,我也会帮你一次,承蒙照顾,叨扰良久,便不多打搅了。”   她说罢,转身欲要去唤问月听雪过来收拾东西搬出去。   步子一动,整个人被从身后抱住。   不同于以往每次,她挣扎的厉害,双手推拒他。   “你说完了,也该听我说两句吧。”戚钰急道。   “你松手。”谢蕴冷声道。   戚钰也没僵持,松开她,只是似是怕她走,紧紧抓着她一只手臂。   谢蕴没回头,视线落在门口,只听他在身后说。   “我不会纳妾,不会收通房,也没有寻花问柳,与旁人欢好,今日席上有歌舞,是有歌姬过来替我斟酒,但我没喝,说完话便回来了,你是嗅到脂粉香了吗?”戚钰说着,单手解开了腰间大带,啪的一声落地,大带上挂着的那枚白玉顿时裂了。   谢蕴听见动静,拧眉扭头,瞬间又扭回去,“你做什么?!”   戚钰面上无一丝笑意,将她转了回来,“好生闻闻,可当真有脂粉气?”   谢蕴面前一具精壮胸膛,微微起伏着。   她只觉热气从脚底起,飘到头顶蒸腾,垂着眼道:“你将衣裳穿好!”   戚钰却是不理会她的怒气,威胁道:“你若不闻,我今夜便与你行夫妻之实,好好尝尝那处可给过旁人。”   谢蕴唰的红得彻底,只觉头发都要炸起,伸手抵着他胸口推拒,“戚钰!”   “闻还是做?”他绷着脸问,“你若是不选,那就我选。”   谢蕴被他气势压制,只怕他当真犯浑,行周公之礼,红虾似的脸庞凑近他的胸膛,一双眼睫颤的厉害。   他的胸口很烫,她的气息都在发颤,鼻翼微动,谢蕴嗅到一股淡淡的木草香,那是他屋里的澡豆香。   谢蕴轻咬着唇,脸上烫得厉害,还未动,忽的被掐腰抱起,整个人高出他一截,顿时惊慌失措的抱住他的脖子,双腿缠上了他的腰。   滚烫的亲吻落在她脖颈,灼伤了那片微凉肌肤。   少顷,一声裂帛声响。   谢蕴惊叫一声,一手扶着他肩,一手去捂胸口,羞窘得快哭了。   这姿势,这动静……   不如脖颈上的亲吻怜惜温情,心口处传来丝丝缕缕的刺痛。   谢蕴顿时一怔,随即眼眶热了。   是他委屈了。   动静停下,寂静几瞬,他的声音闷在她胸口,喑哑低沉。   “谢蕴,我做过的我会认,但我没做过的,别想冤我。你说的话,我今日应了你,若是哪日有违,便天打雷劈,死后坠地狱……”   一滴泪滑落,滴在了他耳后。   “但你若再轻易划开瓜葛,说不要我的话,我便将今日未尽之事做尽,你哭也不停。” 第60章 国泰民安   戚钰双目猩红, 埋首于那处柔软起伏。   舌尖细细舔舐着那齿痕,尝到淡淡的血腥气。   出血了。   他知道。   他几欲克制不住的发疯,发狂, 他想要她与他一般的疼。   他不喜她随意便能抽身离开的姿态, 更不安她随时都能将他丢下。   戚钰在军营几年,也听过些荤话。   再烈的女人, 一旦将身子给了男人, 再怀个孩子,自此也会对他死心塌地。   戚钰从前不屑。   但方才气血上涌, 有一瞬间的冲动, 想就这般要了她,听她哭求,看她挣扎,想将她锁在榻上, 他抬眼便能瞧见,夜夜春宵欢好。   可感受到耳后一滴接着一滴的泪, 和那难以抑制的呜咽哭腔。   那些冲动霎时散了。   他没见谢蕴哭过, 哪怕和离之时的争执, 她也没哭。   是以很长的一段时日里, 他都相信, 她对他无意, 才会见到王观的那个午后, 那般轻飘飘的与他提了和离之事。   可现在, 她哭了。   戚钰不知她那些眼泪,是因他的强迫之举, 破了她的礼仪规矩,还是因那句‘夫妻之实’吓哭的。   终是叹息一声, 从她胸口离开,他伸手将衣裳替她穿好,撕裂处遮不住刺眼的一圈齿痕。   戚钰目光在那处定住,也看着那只小手颤着将两片破布抓在手心,压在胸口。   心口处密密麻麻的疼传遍四肢百骸,身子僵硬,腿脚沉得厉害。   戚钰托抱着她走到榻边,将她放下。   谢蕴垂着眼,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看见鸦青发髻和那双湿润的眼睫。   戚钰喉咙滚了滚,哑声道:“是我错了,对不住,我去让人进来帮你收拾一下。”   他说着转身,只是不及迈腿,衣袖忽的感受到一道很轻的阻力。   戚钰瞬间脚步顿住,顺着那力道看去。   她的手在颤,抓着他的衣袖。   “可以……可以亲亲我吗?”谢蕴声音很轻,却是藏着易于发现的哭腔。   戚钰心口狠狠一动,目光倏然落在她的脸上。   忽的,他握住她的那只手,掀袍半蹲在她身前,芙蓉面上的神色顿时变得清晰。   她害羞,但没躲,紧抿的唇泄出些紧张。   谢蕴没说过这样的话。   在她十几年读的书,学的规矩里,这话是求欢,不是正妻娘子能说的,更遑论他们未成亲。   视线撞上,她眼睛烫红,却没在戚钰眼底发现一丝的轻视。   他仰头,唇轻轻碰她的。   戚钰没有像往常那样抱她,紧箍着她,只一只手握着她的。   谢蕴清清楚楚的感受到,这个亲吻里藏着的心疼和不安。   他没有深入,唇与她一样的软,摩挲吸吮。   很轻,很温柔。   谢蕴忽的心尖一颤。   眼泪再度落了下来。   柔软的舌怯怯探出,去尝他的。   他在等,等她一个情愿的主动。   谢蕴读过许多诗词游记,却没有哪一本教过她情事。   她鲜有的经验皆来自于他。   主动不同于承受。   她动作生疏,心口也紧张得砰砰。   他似是察觉到了,主动启了齿关。   温热又熟悉的气息,他带着她动作。   眼泪不知何时停了,面上泛起潮红,眼尾更是潋滟一片。   她在喘。   戚钰低低叹息一声,渡给她一口气息,感受着她急切的吞咽。   谢蕴两只手不觉攀上了他的肩,也不知谁更烫些。   戚钰狠狠吸了她舌尖一下,而后松开。   他也气息不稳,额头抵着她的,瞧着那双眼里的迷离神色,低声道:“我帮你。”   潮热与欢愉,总是让人难忘的。   谢蕴脖颈仰起,后脑勺抵着他的肩膀,紧蹙的眉似是难忍至极。   戚钰亲她,从腮边到唇,在某一刻,她颤的厉害,他的唇舌将她的哭喊呜咽尽数堵在了喉间。   晃动了半刻的褶裙上的雪白梨花,终是绽放。   .   那晚后三日,戚钰都没见到谢蕴。   肌肤之亲,姑娘家总是害羞些。   戚钰事忙,也不能逮她去,每日早早用过饭便出府,夜半三更才回来。   谢蕴有意避着戚钰,就连听雪都瞧出了。   “姑娘,可是二爷惹你生气了?”听雪忍不住了,问道。   问月那日进来伺候沐浴,自也瞧见了那揉得一团乱的软榻,闻言脸颊微红,抿着唇不出声。   谢蕴微微摇头,瞧她还想问什么,连忙道:“去替我抄一份佛经吧。”   听雪顿时皱起了一张脸,苦哈哈道:“姑娘干嘛不让问月抄啊,她的字比我的好看多了。”   问月笑道:“你的新衣裳我还没做完呢,还想不想多绣两朵花了?”   听雪立马乖了,过去给她捏捏手臂,嘴巴甜道:“问月姐姐最好了,明儿姑娘赏我糖了,我都给你吃!”   问月笑着摇头,满脸无奈。   话说远了,谢蕴抿了口茶,垂着眼却也不觉想起那晚的滋味。   晚上谢蕴自己在屋里用过饭,沐浴安置,烛火刚灭,外面便传来了动静。   是戚钰回来了。   那道脚步声今夜没在她门前停,径直穿过了那扇月亮门。   谢蕴抱着锦被,片刻后阖上眼。   翌日。   谢蕴照旧是在戚钰出府时才起,梳妆罢,正要用饭,却是见戚钰阔步入内。   “别吃粥了,尝尝这汤。”戚钰走过来,将食盒里的朝食拿出来,“还有这个蟹黄包。”   谢蕴瞧见他,视线不禁闪躲,声音低若蚊蝇:“你不是出去了?”   戚钰‘嗯’了声,“去施粥棚那边瞧了眼便回来了,今日我休沐,一会儿带你去跑马可好?”   他神色寻常,半句不提那晚之事,也好似没察觉到她躲他,神色如常的出现,也语气再正经不过的说话,连带着谢蕴那些难以言喻的羞耻也淡了。   “我不会。”谢蕴坦言道。   “我教你。”戚钰夹了一只蟹黄包放进她面前的小碟子里,又盛了碗汤给她,将她的粥碗拿来自己吃。   谢蕴:“好。”   用过饭,两人一同出府,戚钰牵了自己的那匹枣红马。   施粥棚那边,还有人拿着碗排队等。   路过时,谢蕴瞧了眼,面色诧异。   粗瓷碗里,那分明是米汤。   “走吧。”戚钰伸手,将她往旁边拉了下,避开行人。   走出一段,谢蕴才问:“那粥怎么……”   戚钰将那日在知州府的事与她说罢,道:“赈灾粮,也只是让人饿不死罢了,哪里有吃饱的。”   谢蕴若有所思,闻言摇头,“此消彼长,若是长此以往,恐生乱子。”   戚钰沉默一瞬,问:“要不,我让人去施粥?”   “不失为一个法子,可你俸禄又有多少银子用?升米恩,斗米仇,你所施银钱超出俸禄,众人会想,你吃着酒肉,为何他们只能吃可鉴光影的米粥?”谢蕴问着,抬眼瞧他。   戚钰顿时皱眉,唇抿成了一条线。   谢蕴瞧了一瞬,忽而伸手,踮起脚,白嫩指尖抵在他的眉心轻揉。   戚钰垂眼,视线落在她咫尺的眸子里。   “别皱眉”,谢蕴淡声道,“士农工商,世人将商贾排在末等,将银钱贬低为铜臭,但如今能解燃眉之急的也只有商人,青州多贩皮毛,但商路往来费时费力,如若官府可将官路为其用半年、一年,以此为利,两厢交好,换商贾施粥,也未尝不可,亦或是,施粥商贾所贩之物,官府抽利降三成,皆可。”   戚钰神色微讶,忽的弯腰,掐着她的细柳腰,一把将她放在了马背上。   众目睽睽之下……   谢蕴又惊又羞,低声斥道:“你做什么?!”   戚钰美滋滋替她牵马,“我这是抢了个财神爷回家啊。”   谢蕴:“……”   出城时,戚钰问:“可想上去看看?”   谢蕴眼睛一亮,却是犹疑,“可会给你惹麻烦?”   戚钰唇角微勾,轻笑了声,没说话,将她从马背上抱下。   “将军。”守城墙的戍卫齐声道。   戚钰‘嗯’了声,毫不避讳的牵着谢蕴往上去。   脚下石阶厚重,走过一圈,两人停下眺望。   戚钰上来过无数次,但倒是头一回与她站在高出。   他微微侧首瞧去,只见谢蕴脸上无甚神情,视线落在远处。   城门很高,城墙巍峨,不同于登高时的一览众山小,站在此处往下望,是万家灯火人间。   “夜里时,这里很好看吧。”谢蕴忽的出声问。   戚钰‘嗯’了声,思索一瞬道:“星星点点,是好看的。”   国泰民安。   他从前想,若是有朝一日入军营,定当一杆银枪征战,去将那北疆七洲拿回来。   但是他头一回站在此处守夜时,看着那些微弱灯火,却又不这般想了。   百姓哪里管是谁当皇帝,他们为生计奔劳,操心地里的庄稼,铺子里的货物,来年能攒几两银子。   北疆七洲是王庭,如今北疆百姓安居乐业,一旦开战,定将民不聊生,狼烟疆土焦。   他要守好城,不让人再将家抢去。   正出神,却是听旁边的人问:“戚将军可想征战?”   戚钰笑笑,摇头,“一将功成万骨枯。”   “那你猜,此次北霜与我朝的和亲之事可能达成?”谢蕴又问。   戚钰低声:“十之八九。”   重文轻武,高宗时便是如此了。   上到君王,下至群臣,习惯了安逸,自然不想开战。 第61章 打劫   戚国公的家书, 是与和亲圣旨一同到玉门关的。   书信送到了府上,门房一路送到谢蕴的院子。   彼时,谢蕴正在练笔, 头也不抬道:“送去营中给将军吧。”   门房脸色稍异, 踟躇一瞬,还是听吩咐去了。   今日听雪与羌弥上街去玩儿了, 回来时日头西斜, 兴致勃勃的与谢蕴道:“姑娘,京中来圣旨啦!也不知是不是要和亲……”   谢蕴笔触微顿, 收笔不够利落, 宣纸上的字显得笨拙。   她怔怔瞧了片刻,放下笔,挽了衣袖去净手,语气寻常道:“去收拾东西吧, 这几日便准备启程回邺都。”   这话一出,屋里伺候的问月与听雪, 面色皆愣了愣。   不过一月, 同一屋檐住着, 她们都要忘了, 她家姑娘与二爷早已和离, 如今这般, 名不正言不顺, 她们迟早要走的。   “是, 姑娘。”   晚上,饭菜送来时, 戚钰也回来了,未及沐浴, 只换了身干净衣裳便过来了。   “圣旨到了。”戚钰甫一落座,便道。   等了片刻,没等到他再开口,谢蕴抬眼,便与他的视线对上了。   戚钰气定神闲的瞧她,似是只等她问。   谢蕴抿了抿唇问:“如何?”   “让乌尔济,去邺都迎亲。”戚钰道。   与他们猜测的一般,甚至圣旨到的比戚钰说的要早几日,算算脚程,怕是朝堂上都未可争论。   用过饭,问月进来,带着丫鬟将碗盏撤下,重新奉茶后退下。   近日天暖许多,门未关,门前洒落一片月色。   戚钰忽的起了兴致,道:“去园子里逛逛?”   谢蕴没提上午逛过之事,随之起身。   府中下人本就寥寥无几,一路行来也未撞见什么人。   戚钰握着她的手,在掌心把玩。   姑娘家的手,总归是软了些,小小的一只,他轻易便能将其包在掌心。   谢蕴由着他揉捏,缓缓问:“和亲公主是谁?”   官家膝下的公主只有两位,最小的福安公主也于两年前出嫁,宗室中,以她上世所记之事,也无适龄之人,除了与庆国公府张寅退亲的梁青瑶。   闻言,戚钰的表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圣旨上说,是德容公主,就……梁青瑶。”   谢蕴张了张唇,恍然的‘嗯’了声。   戚钰啧了声,道:“我都不知她如何想的,虽是她如今的郎君身子弱了些,但文采皆备,皇后也算是为她挑了个不错的郎君,比先前那个张寅好上太多,即便她身无品阶封号,无食邑,但也是王府唯一的主子,何必去贪这个公主名号……”   谢蕴浑身一怔,不可置信,“她、她成亲了?”   戚钰被她问得也是一愣,而后点头道:“我也是今日下午才知道,我爹来信中说的,只让我别管这事。”   他说着,伸手捏捏谢蕴的脸,“怎的这般惊讶?她年纪到了,自然也会出嫁。”   戚钰说着,话音稍顿,‘哦’了声,语气里多了几分调侃,“你将我想得多好?会觉得旁人贪恋得念念不忘?”   谢蕴斜他一眼,凉飕飕道:“我将你想作混账。”   戚钰低低笑了声,睚眦必报的问:“那被混账亲的你是什么?”   他问着,一手扣住她的后颈,浅尝辄止的亲了下那樱唇。   “嗯?”戚钰得寸进尺,逼她开口。   “你将我当什么?”谢蕴仰头看他,神色不觉带了几分认真。   目光适应黑夜,那双眸子里小小的影子轮廓也隐隐可见。   戚钰笑着弯腰,与她平视,一字一句,用气音回:“我当你是祖宗。”   这个回答,谢蕴始料未及,眼中诧异刚冒出头,唇便被含住□□吸吮。   她是紧张的,幕天席地。   戚钰喉间溢出两声笑,却是亲得更深,更重。   园中寂静,便是连风都轻了,唾液水渍声在黑夜中听得很是清晰。   他故意的。   舌尖缠着她的在抖,笑话她的紧张窘迫。   谢蕴不与他计较,半晌后,唇舌被松开,她脸红,胸口起伏。   戚钰则是埋在她肩窝平复,语气有些遗憾:“若是在房中,我便能帮你一回了。”   谢蕴顿时一张脸着了火,抬脚便踢他,羞愤道:“分明是你!”   “哦”,戚钰厚颜无耻,“那你帮我。”   谢蕴眼皮一跳,推开他便要走,却是被一把拉回来,那只铁臂搂着她腰,声音闷在她肩上。   “还没好,再等等。”   谢蕴:“……”   不要脸!   沉默片刻,谢蕴想起什么,脸上的神色淡了,她深吸口气,犹豫一瞬,唤他:“戚钰。”   “嗯?”   “我……我这几日便启程回邺都了……”谢蕴声音很轻、   饶是如此,也感觉到抱着她的人身子瞬间僵硬。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句什么,但嗓子似是堵了棉花,说不出话。   半晌,戚钰‘嗯’了声,沉声道:“乌尔济也是这几日,等他先走,然后我派人送你回去。”   这事不算突然,本就是他们先前说好的。   但说出来时,却也难免沉重,因着那份别离。   两人一路无话的回到院子,各自离去。   谢蕴似是回到了刚住进来的那晚,整夜辗转反侧。   翌日早晨,谢蕴没见到戚钰。   下人说,他天未亮便出府了。   谢蕴垂着眼,未发一言。   听雪嘴唇嗫喏,欲言又止。   一整个上午,院子里的几人都提不起精神,神色恹恹。   羌弥坐在廊亭,一手托腮,一手执笔,将几人的模样画下,拿着去打趣听雪,黑漆漆的一团丑八怪,惹得听雪跑着去打她。   正闹着,门房匆匆过来,禀报道:“夫人,将军在门口等您呢,说是带您去用午饭。”   对上一道道八卦的视线,谢蕴轻咬了下唇,一脸淡色的去赴约。   门前,戚钰牵着马,日光从头顶落下,半张脸上叠着阴影。   未及靠近,谢蕴便知,他心绪不佳。   她抿了抿唇,轻提裙摆跨过门槛,猝不及防对上他瞧来的目光。   临近晌午,门前车马稀。   谢蕴上前,便见他伸手,似要将她抱上马背。   她慌忙摇头,压下他的手,“一同走吧。”   众目睽睽,他不会与她同乘一骑。   而她,上回与他去跑马,两条腿被马鞍磨得青紫酸痛了好几日,着实有些怕了。   闻言,戚钰将缰绳递给了门房,“牵去马厩。”   刚走两步,谢蕴宽袖下的手被牵住握紧,骨节硌人的手指插入她的指缝,与她纠缠。   只这一个动作,谢蕴眼眶便热了,她微微侧首,故作瞧向路边卖饮子的摊子。   忽的,耳边响起了戚钰的声音,语气逗弄,“哟,哭啦?”   “……”   瞬间,眼睛里的潮湿散了个干净。   只听戚钰哼了声,又道:“哭什么?总要八抬大轿娶你回家的。”   谢蕴维持着姑娘家的矜持,不接这话,指着那饮子道:“我想喝那个。”   娇嗔的姿态明显,摆明了是要他去替她买。   戚钰却是乐得惯她,笑了声,“喝哪种?青梅茶?”   他语气揶揄,不同那晚提起青梅竹马时的吃味醋劲儿,倒是在调侃她。   谢蕴瞪他一眼,语气重重的强调,“除了那个都要!”   戚钰‘哦’了声,去了。   只是显然,这人在她面前早已不复从前的老实。   半刻后,步履轻松的端着两杯饮子过来,“喏,你要的青梅茶。”   谢蕴斜他一眼,抬腿便走。   戚钰也不追她,幽幽的跟在身后,嘴里却拖着长调道:“你知道去哪儿吗?”   谢蕴不知道,但不愿等他。   他那种信手捏来的感觉,她只觉一颗心被他握着,如揉捏她手指那般把玩,让人心尖儿颤。   戚钰带她去的是一家酒楼。   “先前给你带的酒酿圆子,便是这家的厨子做的,也可让他做些旁的你喜欢的菜色。”   谢蕴不重口腹之欲,但不知何时起,却也开始期盼他的这些心思。   戚钰不会空手回来,有时带一把肉串,有时带一碗桂花冰粉,也或是其他这里的风味小食。   谢蕴‘嗯’了声,随他上楼。   厨子是扬州人,谢蕴说的几道菜,他都会。   用过午饭,戚钰却是没送她回府,反倒带着她在城中闲逛。   “你不用做事?”谢蕴尝了口青梅茶,问了句。   “今日的事,便是带你逛逛这城中。”戚钰道。   谢蕴眨了眨眼,忽觉这青梅茶好似也不酸了。   两人从日中逛至日暮,炊烟起,紧挨着的小食摊上香味飘散。   “想吃什么?”戚钰问。   谢蕴抿了抿唇,想起什么,道:“肉串。”   戚钰却是掀唇笑,语调懒懒,“真会为难人,那家好吃的肉串,不在这边。”   但谢蕴还是吃到了。   辛辣在舌尖肆意蔓延,她眼泪汪汪,却是抓着签子又往嘴里咬了口。   戚钰在旁边看得咋舌,“别吃了,旁人瞧着,还以为我逼你呢。”   谢蕴咽下嘴里的肉,认真道:“好吃。”   她鲜少这般喜欢什么,戚钰竟是一时不知,是否这肉串今日烤得当真比寻常好吃,只是他没尝出来?   戚钰瞧她半晌,忽的抬手,屈指擦去她的眼泪,叹了口气,“哭什么?”   他又问。   其实他知道。   她藏不住眼泪,需要一个很好的由头。   “少吃些,那家汤包做得很好吃,去尝尝。”戚钰说着,伸手拿走她手上没吃完的半根肉串,一口撸了个干净,又快速将桌案上仅剩的几串风卷残云的吃掉,抹抹嘴起身。   谢蕴眼睛还红着,稍整了整仪容,才随他去了。   汤包很烫,谢蕴舌尖上的辣意未退,如重添了一把火,顿时皱巴巴着脸,眼泪又掉了。   “该。”戚钰骂着,却是将半凉的汤碗推到她面前,“喝一口。”   翌日晚上,戚钰回来的很晚,浑身酒气。   谢蕴知道,今晚他们一众将领作陪,给乌尔济辞行。   原定乌尔济先行两日后,谢蕴再走。   可是翌日一早,谢蕴便被丫鬟禀报,说是戚钰已经让人将她的行李装车,用过早饭便登车离府。   谢蕴浑身僵住,罕见的无措。   “他呢?”谢蕴强装镇定问。   “将军一早便出府了。”   丫鬟退下,谢蕴看着桌案上的饭食,半分胃口也无。   饭食放至凉透,戚钰也没回来。   问月听雪匆匆忙忙的将谢蕴常用的首饰、衣衫箱笼收拾妥当,一并让人抬上马车。   “姑娘,该走了。”问月温声道。   听雪嘴唇动了动,用脸骂人。   谢蕴环视屋子一圈,‘嗯’了声,“走吧。”   她不知他何意,未道别离,可她等他了,便是遗憾,也该是他遗憾。   主仆几人出府,身着盔甲的护卫已在门外严阵以待。   春娘将一布兜子递来,不舍道:“夫人带着路上吃。”   谢蕴:“多谢你。”   登车坐好,马车便动了。   谢蕴还是没忍住,掀帘瞧了眼住过一月的将军府。   马车徐徐,能听见周遭的马蹄声。   谢蕴神色不霁,听雪也闭着嘴,鼓着脸气愤剥生石榴。   谢蕴终是在马车晃过大半个时辰后陷入浅眠。   过了许久,马车徐徐停下。   车帘被一只手从外掀起。   听雪一双眼睛倏地瞪圆,问月也面色诧异。   来人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俩别出声,先下车。   “……”   问月与听雪做贼似的跳下马车。   车身轻晃了下,一人钻入,看着靠着垫子睡着的人,脑袋凑过去,吊儿郎当道——   “欸,别睡了,打劫。” 第62章 压寨夫人   谢蕴隐约听见动静, 睁开眼,便对上面前放大的脸。   俊眉星目,他唇角轻勾, 戏谑的瞧她。   谢蕴嗓子有些干, 怔怔的瞧着他说不出话。   戚钰凑上前,轻啄了下她的唇, 声音低沉, “傻了?”   唇上轻柔的触感,谢蕴缓缓回神。   未及开口, 便听他又道。   “傻子我可不抢啊。”语气故作嫌弃。   谢蕴眼皮一跳, 伸手就在他手臂上用力捏,开口却是撒娇似的抱怨,“你怎的才来?”   憋闷了半日的委屈,在此时全数冒头, 就连惊喜都变成了埋怨。   戚钰没躲,由着她捏, 屈指蹭了蹭她的眼睛, 笑道:“等我呢?”   明知故问。   谢蕴斜眼睨他, 却是抿着唇不愿答。   “怕什么?这地儿都是我的, 没人敢抢你去当压寨夫人。”他凑在她耳边说话, 全是气音, 轻易勾红了一张芙蓉面。   “嘶——”胳膊上这下是当真疼了。   戚钰一把握住她的手, 求饶道:“错了错了, 我抢你去当压寨夫人。”   谢蕴红着脸瞪他,一脚踹在他腿上, 气愤道:“你还说!”   正经姑娘听这话,羞也羞死了。   身下的马车晃了晃, 戚钰低声笑了,磨出茧子的手指压在她唇上蹭了蹭,看着那唇脂花了,低声道:“动静莫要太大,外面的人会多想。”   不等谢蕴反应过来,羞愤欲死,唇便被他欺上,探了进来。   “!”   混账啊!   外面那么些人在!   她脸红,但又不敢挣扎推他,束手束脚。   戚钰却如禽兽,将她吃得泪眼朦胧,唇不点朱砂而红。   谢蕴张着唇喘息,起伏的胸口每动一下,便要擦过他的。   戚钰揉着她软了的腰肢,语气含着低笑,“想要?”   谢蕴眼皮被他的话烫到了,伸手推他。   面前的人纹丝不动,还在说。   “稍忍忍,晚上去了客栈,我再帮你。”他温柔亲她的脖颈,低声呢喃似的轻哄。   谢蕴心尖儿颤了下,强装镇定道:“不要。”   有些事,食髓知味,尝过难免欲罢不能。   但纵然如此,也绝不能承认,她还要脸面呢。   “嗯?当真?”戚钰抬眼瞧她,只那眼神怎么瞧都不正经。   视线相触一瞬,谢蕴淡然撇开眼,‘嗯’了声。   一顿亲热,戚钰眼角眉梢都透着新婚郎的喜色,大手在那细腰上往上挪了一寸,捏了把。   “口是心非。”   谢蕴唰的一下,整个人红透了,猛然扭头瞪他,“你!”   却见帘子一挑,那人已然跳下了马车。   谢蕴顿时一口气闷在胸口,没骂出去的那句‘登徒子’,隔了片刻,咽了回去。   停了小半刻的马车又开始动了,问月与听雪却是没上来。   戚钰这是……走了?   谢蕴抿了抿唇,状似无意的伸出一根手指挑起旁边的帘子,只见那人坐在马上,察觉到她的动作,视线扫了过来。   “可要骑马?”戚钰问。   他这话问得正经,谢蕴不自觉要放下的手顿住,犹豫一瞬,还是问:“道过别了,你还不回去?”   戚钰漫不经心道:“回去做什么?”   “?”   脑中瞬间冒出一个猜想,谢蕴倏然启唇,“你——”   “不想打光棍儿了,回家娶你成不成?”   戚钰说得云淡风轻,谢蕴心口却是跳的猛烈。   不等她回句什么,戚钰忽的骑马靠近了些。   谢蕴只当他要说什么隐秘些的话,帘子挑高了些,脑袋往外探,想听得分明。   戚钰微微弯腰,如她所想的那般低声。   “哭早了,羞不羞?”   “……”   谢蕴咬了口空气,负气似的‘啪’的放下了帘子。   混账!   他这般姿态,倒显得她先前几日伤春悲秋了些。   谢蕴脸上冒烟,听外面低笑。   .   马车不如来时,游山玩水的慢行。   坐了一天马车,谢蕴腰酸腿软,只觉得浑身似要散架。   被问月扶着下了马车,谢蕴一个腿软,险些跪下,旁边的戚钰眼疾手快,将她勾着腰带起,靠在怀里。   “先上去泡个澡,一会儿我上去与你用饭。”戚钰道。   谢蕴知道他有事忙,‘嗯’了声,稍缓缓,她从他怀里离开,先行进了客栈。   戚钰已然安排好,护卫将她们领去楼上房间,而后守在了门口。   戚钰上来的稍晚些,好在谢蕴下午用过糕点,便是此时也不觉饿。   外面天黑透,底下忽的响起一阵嘈杂声。   听雪想去看热闹,刚开门,便被门口的护卫拦下了。   眼瞧着小姑娘要炸毛,谢蕴连忙出声喊:“听雪,回来,别胡闹。”   听雪左右各瞪一眼,哼了声,关上门。   门口护卫对视一眼,讪讪的摸了摸鼻子。   “姑娘,我们为何不能出去啊?”听雪鼓着脸,不高兴的问。   谢蕴拿出颗松子糖给她,道:“底下约莫是乌尔济。”   只一句,听雪顿时乖了,显然是对上回的事心有余悸。   那日若不是戚钰,谢蕴当真是要吃亏的。   旁边靠在椅子上的羌弥却是笑了,“他啊”,她问谢蕴,“姑娘,你想让他中什么毒呢?”   谢蕴:“……”   听雪大胆,但也审视夺度会认怂,羌弥就不一样了,瞧着不好惹,也当真是惹不得。   谢蕴深吸口气,转过身,语气认真的交代:“别惹事,乌尔济此次入邺都,是为和亲,若是沾染上,怕不能功成身退。”   她会忘了那日之事吗?   不会。   她比谁都恶心乌尔济,但此人关系两国,稍有动辄,便如同置于火上烤。   “知道了。”羌弥泄气道。   小半刻后,外面的动静消停了,隐约能听见底下食客的交谈说话声。   外面一道脚步声在靠近,片刻后,停在门口。   “将军。”   门外的人‘嗯’了声,笃笃笃三声响。   问月过去开了门,微福身:“二爷。”   戚钰手上拎着饭菜,扫了屋里一眼,道:“你们的饭菜送去隔壁了,过去用吧。”   听雪看向谢蕴,后者微微颔首,她立马拉着羌弥和问月跑了。   门关上,屋里顿时清净了。   戚钰将饭菜端出来,道:“去街上买的,尝尝可还合口味。”   客栈的饭菜不太讲究,能填饱肚子便是好的。   桌上的饭菜不如平常精致,但口味尚可。   谢蕴吃了口粥,才低声问:“你护送乌尔济去邺都?”   戚钰被她做贼似的低声逗笑了,忍俊不禁的打趣道:“我护送的不是你?”   谢蕴斜他一眼,懒得辩驳。   他如今哪有那般随意闲暇,原本是心中猜测,听到楼下动静时便知她所猜的八九不离十。   戚钰给她夹了块鸡肉,“别光吃粥,又不是猫。”   说罢,他才又道:“护送乌尔济的是杨将军,我本是想告假的,但张将军没让,不过,磨了几日,好歹是念在我几年没回去了,这才勉强让我随行,时间赶不及,只能吩咐人先将你的箱笼装车,早上吓着了?”   谢蕴细眉微蹙,不愿承认那一瞬的慌神与失落,轻轻摇头,“没有。”   “骗人”,戚钰毫不客气的拆穿她,“早饭都没动,还是我吃了。”   谢蕴:“……”   就说他有病吧。   她都吃不下,他竟是自己吃完了?!   面上不愿输,谢蕴一脸淡色道:“你又何必送我回去。”   戚钰:“怕你偷偷哭。”   这话戳中了她心口柔软处,谢蕴咬了咬唇,不说话了。   被他瞧见过哭,便是连反驳都显得没底气。   用过饭,戚钰随意将碗盏收回食盒里,道:“去床上躺着。”   谢蕴净了口,刚要起身,听见这话,陡然红了脸,一脸惊恐的瞧他,“你、你别胡来!”   戚钰先是莫名,随即想到什么,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当我要做什么?”   谢蕴朱唇微启,神态羞愤,难以启齿。   “马车上那话还记着?”戚钰屈膝半跪在她身前,目光咫尺。   “在这儿,还是床上?”他又问。   谢蕴抬脚便要踢他,却是不防被握住了小腿。   他的手不老实,两根手指慢条斯理的掀开裙摆,掌心贴在她浅青色的里裤上。   丝缎很滑,隐隐透着热意。   他的手比她烫!   谢蕴感受到腿上那不属于她的温热,不禁挣了挣。   戚钰笑,“倒是比我想得急切些。”   谢蕴急得后背生了汗,双手抵着他胸口,压着嗓音道:“你别!会被听到!”   戚钰没说话,将她抱起放去床上,而后折去净手。   用帕子擦干,转身回来时,却是见床上锦被鼓起一团缩着,很是可爱。   谢蕴知规矩,他们成亲做夫妻的那段时日,无论何时,都是一副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也是这段时日,才能瞧见些小姑娘的娇态和稚气,如今这般尤甚。   戚钰喉咙滚了滚,到底是顾忌外面的人当真能听见,没与她玩闹,屈指扣了扣那耸高处,道:“出来,我给你捏捏腿,不酸吗?”   闻言,那一团动了动,紧裹着的锦被松开了。   戚钰边给她捏,边道:“明日与我骑马吧。”   谢蕴立马摇头,拒绝得十分干脆,“不要。”   “为何?”   谢蕴想起上次,语气变得幽怨,“骑马腿更疼。”   闻言,戚钰眉骨一动,“上次问你可伤了,你怎说没有。”   谢蕴咬着唇瞪他。   怪谁?   还不是怕他发病,非要给她上药?   这眼神……   戚钰眉轻挑,笑道:“当真是懂我。”   “……”   谢蕴扭过脸不看他。   视线刚落在锦被上的海棠花,瞬间疼得低低惊叫一声,忍不住掐他手臂,“轻点啊!”   戚钰反将一军,“低声点叫。” 第63章 戚钰呢?   翌日。   天色未亮, 街上便传来了动静。   谢蕴盯着头顶床帐片刻,隔壁床咯吱响了两声,紧接着响起刻意压低的水声。   谢蕴眨了眨眼, 翻了个身卷着被子又睡去。   隔壁住着戚钰, 倒是比寻常更让人安心些。   只是戚钰很忙,早饭是护卫送来的, 谢蕴独自用过, 便收拾妥当,出了房间往楼下去。   刚下一层, 便与从房间出来的乌尔济迎面撞上了。   谢蕴目不斜视。   真晦气。   身后‘哟’了声, 有脚步声跟了上来。   “原来美人儿跟本王子同行啊。”   这是将她认了出来。   谢蕴置若罔闻,脚步不停。   身后声音紧追。   “美人儿何必走这么快,本王子若是未到,你也走不了”, 乌尔济不无得意道,瞧着那一丝瑕疵也无的靡颜腻理, 心头瘙痒的紧, “美人儿与本王子同乘一车吧, 路上也好说说话不是……”   “说什么?”   话未说完, 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戚钰站在楼下, 唇角勾着讽笑, “大王子不若邀请我同乘?我不只能陪你说话, 还能让你松松筋骨, 可要试试?”   “呵”,乌尔济笑了声, 不怀好意道:“本王子可没有男风之癖,你若是当真痒的慌, 本王子倒是可以让身边的查哈干你。”   谢蕴眼皮狠狠一跳,脸色难看。   她虽也在市井住过一年,但并未听过这般脏话。   谢蕴回头,目光在乌尔济腰间若有所寻。   乌尔济察觉到她的视线所落之处,双手叉腰,姿态雄伟。   不等他说话,谢蕴已然抬眼,目光与他相对,神色不解:“怎的不见你那破鞭子了?没缝补好?”   乌尔济一哽,气得咬牙。   哪里缝补得好?!   没见识的妇人!   他那可是狼皮所制!!!   “不过是一条鞭子罢了,美人儿倒还记得?”乌尔济视线在她脸上贪婪流连。   谢蕴似是觉得有理,微微颔首,“确实,物以类聚。”   都一样的恶心惹人厌。   说罢,转身往下走。   乌尔济皱眉,盯着她背影。   没听懂。   郢朝人说话就是弯弯绕绕,不如他们北霜国直来直去。   却是见,楼下的戚钰笑了,笑声嘲讽。   视线对上,戚钰明知故问道:“怎么,大王子这是没听懂?”   乌尔济恨恨咬牙,目光锐利。   “哦,也是。”戚钰姿态闲散,耸了耸肩,没说太多。   只那表情比骂人还脏。   他娘的!   乌尔济心里骂。   只见戚钰上前迎了那娉婷美人儿,将人送上了马车。   “今日一道走,随行人多,若是有事,只管吩咐马车旁的护卫。”戚钰叮嘱道。   知道守着马车的护卫都是他的亲卫军。   谢蕴闲闲‘嗯’了声,从马车上的抽屉里翻出昨日未读完的游记,“你去忙吧,不必操心我。”   戚钰低笑了声,“这话说的,当真是无情。”   他每次不正经时,语调便往上扬。   谢蕴心下叹口气,绷着脸又说一遍:“去忙。”   戚钰不为所动,理直气壮道:“这么些喘气儿的,怎就非得我忙前忙后呢?”   刚走过来的杨将军,闻言脚步一顿,默默转身去了。   谢蕴瞧见,伸手便在戚钰手臂上掐了下。   戚钰顿时倒吸口凉气,捂着被她掐疼的手臂,连她的手一起。   “……别装。”谢蕴眉心一跳,低声斥道。   硬邦邦的。   她都没掐住肉,装什么疼……   戚钰却好似没听见,只捂着的手,拇指摩挲她的手背,瞧她的眼神也忍着笑意。   “登徒子!”谢蕴低声骂着掐他手,随他意的装生气。   戚钰煞有介事道:“我的手不好摸,树皮似的。”   “……”   谁要摸啊!   谢蕴又羞又臊的拍开他,挪着往旁边坐了坐,避嫌似的不看他,视线落在街面上。   “我夫人果真好看,便是连掐人都是月牙状的呢。”戚钰悠悠道。   谢蕴闭了闭眼,心道:忍他一句。   却是听外面的护卫被憋住,隐隐笑声传了过来。   戚钰也没能赖多久,小半刻功夫,众人出发。   马车轻晃,谢蕴掀起帘子,往外瞧了眼。   没看见戚钰。   护卫察觉到,问:“夫人有事吩咐?”   谢蕴摇摇头,“无事。”   赶路总是枯燥的,听雪趴在窗前赏了会儿景,叹口气,放下帘子,鼓着脸道:“好无趣啊。”   谢蕴翻了页书卷,头也不抬道:“书中自有黄金屋,去拿卷书读。”   “那我跟姑娘读的书不一样。”听雪神色认真道。   她宁愿翻石子儿,也不想读书哎。   问月在一旁抿唇轻笑。   晌午路过一个小镇,众人寻了家酒楼吃饭。   用过饭,便接着赶路。   谢蕴靠在软枕上小憩,半梦半醒间,闻到股清甜香气。   “别睡啦……”戚钰拖着调子道,把人抱在了腿上。   谢蕴睁开眼,满脸困倦,唇边被喂了一勺红豆沙。   “哪里来的?”她伸手接过,慢吞吞的自己吃。   “偷偷去买的,只这一碗,可别给那馋丫头吃。”戚钰小气道。   馋丫头,是指听雪。   谢蕴闻言,忍不住笑,却是道:“别这般喊她,十四岁了,最是要脸面的时候。”   戚钰不甚在意,双手圈着她的腰,看她小口吃。   谢蕴被他盯着,终是没忍住,往旁边好,抬眼道:“你下去吧。”   “怎的老是赶我?”戚钰不满道,“我也累了,我也要坐马车。”   谢蕴还未开口,面前的人忽的一闪,紧接着她膝上一沉。   “……”   她垂着眼,与膝上那张脸,大眼瞪小眼。   “甜不甜?给我也吃一口。”戚钰说着张嘴,等她喂。   哪有这般亲密的?   谢蕴几欲克制不住的脸红,伸手推推他,低声道:“你坐好。”   戚钰装死。   一众人,眼瞧着戚将军被踹出了马车。   “……”   夫人有这么凶?   戚钰爬起来,欲盖弥彰的轻咳了声,训斥道:“都看我做甚?还走不走了?”   一道道视线不情愿的收回,余光瞧着某人灰溜溜的翻身上马。   今夜赶不及投宿,只得在野外安札营帐。   有了昨日,谢蕴今日倒觉还好,在四周走了走,身后那道视线一直没移开。   一个护卫走过来,禀报道:“夫人,营帐扎好了,可以歇息了。”   谢蕴:“多谢。”   问月将今夜要用的锦被褥子都拿来,去帐中铺好,片刻后,听雪端着刚熬好的粥过来了,荒郊野外,只能随便吃点填饱肚子。   “戚钰呢?”谢蕴视线扫了一圈,没瞧见人。   听雪吸溜着粥摇头,“方才便没见着二爷了。”   正说话,那边却是啪的一声,紧接着响起了乌尔济怒不可遏的声音。   “你们郢朝便是用这粗茶淡饭招待本王子的?”   谢蕴细眉微蹙,瞧着那位杨将军低声相劝,视线与乌尔济对上,心头忽的冒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   “既是山野粗食只能如此,那便用旁的抵吧”,乌尔济说着,视线赤裸裸的落在谢蕴身上,对上她的眼神,挑衅道:“你过来,给本王子唱曲儿!”   话一出,众人互相对个眼神,面色难看。   谢蕴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   心道:纵然这人太烦,也不能喂哑药。   她刚要开口,旁边守着的护卫站起身抢先道。   “大王子莫要欺人太甚,若是我家将军知晓,届时如何,怕是杨将军也拦不住。”   “呵,本王子怕他?”乌尔济不屑道。   护卫手握在剑柄上,沉声道:“大王子若是苦苦相逼,末将只能刀剑相向了。”   “你敢?”乌尔济一巴掌拍在木桌上,怒目而视。   场面僵持。   见状,躲死的使者硬着头皮上前,与乌尔济低语。   谢蕴听不见那边嘀咕什么,安静的吃粥。   少顷,却是听乌尔济又道——   “她既是戚钰的人,那便那两个丫鬟过来,服侍本王子。”   听雪一双眼珠子险些瞪出来,恨不得将手里的粥碗砸过去。   问月脸色一白,但未出声。   这边无人说话,那边乌尔济吼了声,“聋了吗?给本王子滚过来!”   话音未落,谢蕴手里的粥碗便砸了过去,一脸愠色,“嚷嚷什么?”   粥洒了一地。   她发作的太过突然,周遭寂静。   谢蕴微抬着下巴,又道:“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许你和亲,乃是官家恩赐,皇恩浩荡,蛮夷之人,不懂感念便罢了,若你仗着自己是我朝驸马,为非作歹,邺都登闻鼓,便为你响上一回,也提前祝愿尊贵的驸马爷,在狱中庆贺新岁,鼠蚁为你奏乐歌舞。”   夜色下,谢蕴身子单薄,却藏着劲儿。   从那日被当街纵马,险些抢去时,她便藏了力。   并非不愿计较,不过是审时度势罢了。   但如今被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相逼,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   更何况,塞外的狗,总是欺软怕硬的。   “你!”   “我如何?”谢蕴丝毫不惧的迎上他的视线。   乌尔济怒极反笑,粗声道:“我当你是朵娇花,不曾想还是荆棘丛中最艳的,如此也好,省得太软,本王很快便厌弃了你,美人儿,你当你护得住她们俩?乖乖过来服侍本王子,本王子赏你些脸面,既往不咎。”   谢蕴目光嫌恶:“恶心东西。今日你若敢动我身边之人,你我不死不休。”   “呵”,乌尔济横眉怒目的讽笑,讥诮道:“你当你又是谁?凭何觉得,你朝皇上会因你而治我的罪?和亲是两国之大事,你当真是蠢而无知。”   谢蕴神色不变,扬声昭然道:“凭我朝海晏河清,凭我朝摆袖却金之臣济济,也凭我朝君王公正清明。”   迎着那道阴鸷的目光,她淡声:“乌尔济,无知人的是你。” 第64章 娘啊   戚钰回来时, 营地很是安静。   零星燃着几个火堆,有护卫在巡逻。   “将军。”护卫瞧见他,问声道。   戚钰‘嗯’了声, 刚要掀帘入内, 忽的又顿住,吩咐一句:“你们稍站远些。”   “……”护卫有些无语, 他们哪里在听墙角啊。   未免自家将军再度被赶出来, 他将人拦下,把方才的事低声禀报了。   “她可骂爽了?”戚钰问。   护卫:“……”   这让他如何答?   “问你呢。”戚钰啧了声, 催促道。   护卫挠了挠脖子, 磕磕巴巴道:“好、好似是……夫人进去时,神色不及方才难看……”   且说着,戚钰已经道了声‘知道了’,一把掀起帐帘阔步入了内。   “但也没好多少……”护卫温吞的将没说完的话补了, 默默地往外挪了十几丈。   旁边的几个护卫瞧见,也默默跟着往外挪。   帐内。   高大身影步入, 遮了半室的光。   谢蕴眼皮都没抬一下, 神色淡漠的读手上的书卷。   “咳……”   戚钰轻咳一声, 也不见她抬头, 讪讪的走近, 探着脑袋看见书卷上的名时, 顿时乐了。   “又读佛经啊?”他揶揄问, 自顾自的道:“不至于, 若是因他出家,该哭的人便是我了……”   谢蕴啪的一声, 将手上佛经拍在桌上,怒瞪他。   姑娘眉眼软, 便是连瞪人也失了气势,更像是闹脾气等他哄。   戚钰于她身旁盘腿坐下,语气乖觉道:“我错了,我只当乌尔济半夜发疯,谁知我去杈条鱼的功夫,他都能疯一通,护卫说,你将他骂了一顿,可消气了?不然我再陪你过去他营帐,再骂一遍!”   谢蕴:“……”   他同仇敌忾的卖乖哄她,谢蕴心里堵着的那股火也散了,收回视线翻了页佛经。   “别看啦,来吃鱼,那碗粥也砸了,可还想喝?我让人端一碗来。”戚钰道。   “不吃,你自己吃。”谢蕴眼也不抬道。   戚钰拆了鱼肉喂到她嘴边,叹气道:“犟什么呢?半夜饿得睡不着,可没东西喂你。”   谢蕴嫌他烦,但一转头,瞧见他这般眼巴巴的等着她张口,忽的什么气也没了。   她张嘴吃掉那块鱼肉,不等他再喂,道:“给你留了粥。”   戚钰侧头低声笑了声。   气成这样,还能记得给他留饭,媳妇儿真可爱。   谢蕴不明所以,对上他调戏似的眼神,侧首挪开。   戚钰在她脸上亲了下,起身去让护卫拿饭了。   两人分食了一条鱼,两碗粥,谢蕴净了口后,拿出一个荷包递给他。   “你绣的?”戚钰欢喜的问。   谢蕴瞥他一眼,“里面装了些药草,可防虫蛇,你带着。”   不等他孔雀开屏,说什么羞人的话,她抢先道:“外面的几个护卫也都有。”   戚钰啧了声,不甚满意,但挂在了腰间。等她睡下,替她将帐中烛火熄了后,退了出来。   “明日让乌尔济那营帐周围的巡逻护卫过来一趟。”戚钰吩咐道。   护卫愣了下,颔首应声。   戚钰刚要走,脚步又顿住,扭头道:“你的那药草荷包给我看看。”   护卫不明就里,但也乖乖从腰间摘下,双手递上。   戚钰拿在手里便笑了,“你们几个的都是一样的?”   “是,都是问月姑娘拿给我们的。”   戚钰满意了,将荷包还给他,双手背在身后,迈着嚣张的步子走了。   骗子。   给他的那只分明是她自己的。   那青绿锦缎,正好配她的衣裙。   .   翌日,谢蕴从帐中出来时,便见戚钰与一个护卫站在一处,   “……那边都是北霜国的侍卫,卑职等人未曾靠近,不过能……”   谢蕴往那边走了几步,还未走近,就见那护卫瞧见她后,匆匆行礼后走了。   谢蕴满面狐疑。   “你们说什么呢?”   “他与我禀报昨夜巡逻之事。”戚钰走过来道。   他目光坦荡荡,谢蕴‘哦’了声,“你用过饭了?”   “这般心疼我?”戚钰瞧着她得意的笑。   谢蕴眸色不善的瞪他一眼,转身欲走。   饶是关切之言,也禁不住他这般明晃晃的明知故问,当真是不知含蓄,不懂羞臊!   “欸”,戚钰一把拉住她手臂,叹气道:“这般硬脾气。”   他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五六颗红果子递给她,“洗过了,拿去马车上吃。”   这个时节,正是山果熟时。   几颗果子熟得艳红发紫。   “嘉庆子?”谢蕴瞧着被他塞在手里的果子,面色惊讶。   戚钰:“瓜果不便携,这是我方才摘的,不比家里吃的甜,酸的倒牙,吃一个就行了。”   谢蕴‘嗯’了声,挑出最红的一颗塞给他,转身就走。   身后的人,愉悦的低声笑。   那道丰润端庄的背影,脚下步子加快,裙摆掀起了微小涟漪。   似是被谢蕴那夜的一番话震慑住了,乌尔济没再发疯找麻烦。   只是行进过半时,他身边伺候的一位美人,大半夜的浑身是血的被抬了出来,拖去林中埋了。   听雪意外撞见,当夜便发起了高热。   羌弥照料她一夜,翌日醒来倒是退了热,可半月过去,小姑娘整日恹恹的,无精打采。   到邺都时,已是六月初。   黄昏时,一众人于城外扎营,只等休整后,明日礼部派人来迎入城。   戚钰将一应事务吩咐下去,便与亲卫军护送谢蕴一行先行入了城。   谢蕴不太愿意,劝说他,她们可自行回去,但被戚钰直接拒绝了。   谢蕴退而求其次,想将戚钰藏进马车。   但小将军显然有自己的小心思,骑在高头大马上,好不威风。   谢蕴坐在车里,都能听见外面百姓的议论声,不禁扶额捂脸。   羌弥瞧得挺乐,还逗听雪。   小姑娘似是一夜之间长大了,趴在窗前十分忧郁文静。   巷子如旧,只是里面玩耍的小孩儿换了人,看见车马来,纷纷往自家门前跑,又忍不住好奇的探头瞧。   宅子被打理的很好,门前石板不见青苔。   听见车马动静,门房出来看,顿时喜不自胜,唤人来搬东西。   下了马车,问月拿了糖盒点心,让听雪去给小孩儿分着吃。   听雪摇摇头,闷声道:“我脏了,你去吧。”   问月:“?”   谢蕴被戚钰扶下马车,抬脚便踹了他一下,气道:“你就是故意的!”   戚钰笑出一口白牙,好不要脸的痛快承认,“是呀。”   他的手勾了勾她的柔软手指,又蹭蹭她白嫩的掌心,不无得意的低声道:“明日,邺都的那些人便都知道,你是我戚钰定下的,谁家若敢来提亲,我便揍上门去。”   这是一举断掉两方姻缘。   谢蕴眼皮一跳,啪的拍掉他的手,掩不住心虚的左右瞧瞧,低声斥:“别胡闹!”   “知道知道。”戚钰应得敷衍,却是规矩站好。   “一路多谢戚将军关照,待得来日方便之时,我会下拜帖过府谢过,今日时辰已晚,便不请将军入内了,将军慢行。”谢蕴温声答谢道。   戚钰压住翘起的唇角,却是藏不住眼里的笑意,十分正经的颔首,配合道:“谢娘子客气,既如此,本将便不叨扰了,待收到拜帖时,必定扫榻以待,恭候娘子大驾。”   谢蕴:“……”   当真不习惯他当人。   “谢娘子,你回来了。”一位妇人出门来,喜盈盈道,视线在戚钰脸上扫了个来回。   谢蕴端庄颔首,“许久不见,夫人可好?”   “都好……”   “问月,替我送送将军。”谢蕴温柔道。   戚钰似是气笑了,舌尖顶了顶腮帮子,“不必客气,我走了。”   说罢,带着亲卫军呼啦啦的往巷子外走。   身后响起兴奋又惊喜的稚嫩童声——   “先生!”   “先生您回来啦!”   “呜呜呜……先生我好想你!”   戚钰:“……”   真热闹。   无妨。   他家定然也是。   马蹄声哒哒,停在府门前。   呃……   长随看着紧闭的大门,驾马上前,委婉道:“将军,殿下和老将军是不是不知道您今日回来?”   戚钰哼笑一声,翻身下马。   几步跨上门前石阶,啪啪叩门。   “……”   毫无反应。   一众亲卫兵默默垂首,装瞎装聋。   他们家将军真牛气,在哪儿都是这般待遇呢。   戚钰啧了声,不觉丢人的扬声喊:“娘啊,给我开开门啊!”   亲卫军:“……”   好丢撵。   “娘啊,您最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英武俊朗的可爱小儿子回来啦!”   “娘——”   气沉丹田的一句还未喊完,两扇厚重的门被从里面拉开,露出里面的景况。   丫鬟们垂首忍笑,站在中间的永嘉公主脸色发黑,瞪着那混账东西,咬着后槽牙道:“你不嫌丢脸啊?”   戚钰耸了耸肩,好无辜,“好像被关在门外更丢脸吧。”   永嘉公主:“……”   还是这混账!   顿时翻了个白眼儿,转身往府里走。   旁边戚显摇着折扇,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圈,嘲道:“你在边关是睡在沙子里吗?真丑。”   戚钰微抬着下巴,不服道:“你一介白身对我这般说话,是要挨板子的。”   “呵。”戚显扭头就走。   门前顿时空了。   管家抬起袖子擦擦眼睛,有条不紊的吩咐人安置一众亲卫军。   戚钰轻巧跨过门槛,跑上去自身后勾住他大哥脖子,“爹和大嫂呢?怎么不来迎我?”   “少得寸进尺。爹去卫所了,还未回来,你大嫂身子重,站不了许久。”   “哥,我是将军啦!”   “知道了。” 第65章 千记百济桃花纪   永嘉公主面上嫌弃, 但到底还是给戚钰整了一桌家宴。   戚国公从卫所回来得稍晚些,瞧见阔别两年的小儿子,目光怔了片刻。   “爹。”戚钰起身, 喊了声。   戚国公眸光微动, 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欣慰道:“好小子, 结实了。”   戚钰得意:“我如今也是征战沙场的将军了!”   “好。”戚国公沉沉舒出口气。   丫鬟来禀, 饭菜已摆好,一家人相携往厅堂去。   戚钰许久没吃过家里的饭菜了, 狼吞虎咽得看呆了抱着碗的三岁小侄女。   永嘉公主给他夹菜, 心疼得几欲落泪。   戚显没忍住,一巴掌拍在了他背上,教训道:“吃慢点!”   永嘉公主瞪大儿子,“好端端的, 你打他作甚?”   戚显:“……”   戚钰埋头狂炫。   吃得半饱,才终于慢了下来, 夹了个鸡腿给莹姐儿。   三岁的小女娃很是孝顺, 奶声奶气道:“小叔饿, 小叔次~”   用过饭, 丫鬟鱼贯而入, 将碗盏撤下, 重新奉茶, 上了点心瓜果。   几人都没走, 坐在桌前,听戚钰边啃甜瓜边将自己在边关之事。   有些他写家书时提过, 但如今再说,众人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那些出生入死之事, 戚钰也不瞒着,惹得永嘉公主几度落泪。   白珠儿双身子,坐了大半个时辰,带着困得打哈欠的莹姐儿先回去了。   “对了”,戚钰讲得口干舌燥,一副状似才想起的模样,道:“娘,给我攒些聘礼啊,咱们少吃点,衣裳也少裁几件,攒下银子给我娶媳妇儿!”   永嘉公主一口气哽在胸口,险些锤他。   真孝顺!   省了爹娘哥嫂的口粮钱,就为替他娶媳妇儿?!   咋的不上天呢?   戚钰躲开一拳头,洋洋自得道:“我媳妇儿是谢蕴。”   永嘉公主瞬间眼睛瞪圆了,推开戚国公,问:“阿蕴???怎么回事?你,她……她应了?”   就连戚显都怔了下,满目期待。   “还没应。”戚钰老实巴交道。   戚显顿时轻嗤了声,一双眸子灰暗了。   能指望什么呢?   “——但姑娘家都心软,我若日日诚心登门求亲,她总会应的。”戚钰握着拳头,十分虔诚。   “……”   永嘉公主唇张了半晌,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拍拍他肩,无奈道:“你稍微要些脸面,等人家应了你再说。”   “那不成,她应了我便要去下聘了,一日功夫哪能将聘礼备的齐全?你得替我早些备聘礼,哦,还有,那两颗拳头大的夜明珠装进去,体面些……婚服上要缀珍珠,阿蕴喜欢……”   小半刻后,永嘉公主揉着额角道:“别叨叨了,你若是能将阿蕴娶回来,莫说是珍珠,就是东珠我也能给你寻来,还没睡呢,净做美梦。”   她说着,瞥一眼小儿子,满脸嫌弃的起身,与戚国公一同往外走,嘴里嘀咕:“从前白白嫩嫩的都瞧不上你,如今这粗糙劲儿,哪能看得上眼啊……”   戚钰可不知道他娘发愁呢,喜滋滋的扬声喊:“那您备好东珠!”   话音未落,旁边便响起凉飕飕的一句——   “活该。”   戚钰可不觉得。   先前和离时,他也以为今生无缘了,但如今看,倒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戚钰刚要起身走,就被一把按下了。   他扭头,神色疑惑,“你又揍我?”   戚显:“衣裳脱了,我看看你的伤。”   “都好了,有什么好看的?”戚钰不动。   “你以为我想看,娘担心你伤了根本,让我瞧瞧”,戚显说罢,又催促:“快脱,别磨蹭,这都几更了,你嫂子还等着我呢。”   “没事,不用——啊!你别扯我腰带!戚显——”   厅堂内拉扯声伴着骂骂咧咧。   月亮明晃晃。   小半刻,戚钰衣衫不整,怒气冲冲的出来。   后面的公子神色忍笑,步子轻稳,不疾不徐。   小屁孩儿长大了,不是光屁股跑来缠着他给他洗澡的小郎君了。   .   翌日巳时,礼部官员接待北霜国大王子入城。   街上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侍卫勉强清出一条道,可行车马。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人潮中传来动静。   只见身着朝服的礼部官员骑马行在前,后面紧跟是一辆马车。   “来了来了!”   “听闻北霜国的人吃生肉,可是真的?”   “我倒是听闻,北霜国的人,不论男女,都生的高大威猛,天生奇力,一人便顶我朝儿郎两个。”   议论声起,只见那马车上四周帷帘束起,其中坐一人,抓耳挠腮,面目泛红,神色很是狰狞。   不必侍卫出声,街道两侧的百姓纷纷后退,面生惧意。   后背贴着人家铺子墙站着的王宽,神色似是惊喜的‘哟’了声,举止斯文的念了句‘混账东西’,拎着两壶酒往巷子里去。   都去瞧热闹了,巷子里静得很。   王观叩开门,进了内院。   今日天气好,羌弥正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晒草药。   王观瞧见人,笑道:“两年不见,毒术精进不少。”   羌弥闻声回头,眉头微挑,也笑:“公子说什么,听不懂。”   王观也不戳破,将手里的点心盒递过去,“没瞧见听雪,你们分着吃罢。”   “公子挂怀”,羌弥也不推辞,双手接下,“我家姑娘还没起,您自便吧。”   王观‘嗯’了声,穿过长廊,去了桃花阁。   谢氏多藏书,天下文人皆知。   谢蕴出嫁时,嫁妆中便有十余车藏书,有手抄本,也有许多重金难求的孤本,皆置于此。   谢蕴醒来时,已至晌午。   梳洗罢,也不梳妆,一头青丝用根玉簪松松绾起,身上一件素色常裙,踩着软底绣鞋出了屋子。   “王观可来了?”谢蕴问。   “公子来了些时候了,还送了蟹来,奴婢已经让厨房做了,姑娘现在可用饭?”问月温柔道。   谢蕴‘嗯’了声。   小半刻,她在檐下吃瓜时,那厢王观行来,公子如玉,风姿绰约。   “舍得回来了?”王观打趣一句。   “如你这般常常告假,旬月能得几两俸禄?”谢蕴反唇相讥。   王观顿时笑了声,走近,手中蒲扇在她脑袋上轻敲了下,“不知好歹,你吃的瓜还是我买来的。”   “那你挑瓜的功夫见长。”谢蕴夸赞道。   王观轻嗤了声,在她旁边的藤椅上坐下,扭头打量她,“眉眼含春,当真就这般心悦他?”   这两年,他们时常通书信。   上月谢蕴提笔时,也将在玉门关遇见戚钰的事与他说了。   王观于她,亦兄亦友。   她很好,她也盼着他能千般万般的好。   “许是吧”,谢蕴擦擦手指上沾到的西瓜汁,“还未恭贺你升迁之喜。”   王观笑了声,道:“那便将《千记百济桃花纪》赠我吧。”   这本是抄本,孤本在谢氏藏书阁中。   谢蕴丝毫不心疼,道:“等我誊抄一本给你,半月后来取吧。”   说话间,问月来禀,可用饭了。   两人移步花厅,对坐而食,一顿饭吃得很慢,谢蕴不时与他说些游学见闻,二人交谈许多。   用过饭,已至申时。   王观坐在廊下翻看谢蕴一路随见随写的游记,不似长辈面前写的簪花小楷,笔锋潦草狂放的草书,寥寥几语,如亲见。   谢蕴刚睡醒,也没歇晌,坐于一侧誊抄那本桃花纪。   鼻端墨香飘,偶尔繁枝茂叶中虫鸣几声。   日暮四合时,戚钰爬墙,便见得这般似神仙眷侣的一幕,酸得撇撇嘴,十分风度翩翩的落地。   些微动静。   但那俩人好似未听到一般,竟是谁都未抬头。   “咳……”   戚钰心口憋闷,故意轻咳了声。   王观仰躺着,唇角不禁轻勾了下。   小孩儿。   谢蕴也是无奈,就连弟弟阿执如今都不会这般了,当真是幼稚的紧。   她抬眼,轻声道:“站在那处做什么?过来。”   戚钰:“?”   未免太平淡了些吧。   一日夫妻百日恩呢?   到底是谁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骗子!   戚钰肚子里忿忿碎碎念,脚下步子稳健的朝那边走去。   “王大人见笑了,我寻常都是走正门的。”戚钰朝那坐起的人躬身见礼,替自己勉强挽尊道。   “自家人不必客气行此大礼”,王观温润朝他颔首回礼道,“今日天色已晚,改日请将军去酒楼吃酒,还望赏光。”   他语气真诚,戚钰瞥了眼映照半边天的云霞,一时竟分不清这话是虚情还是假意,很是沉稳点头:“好。”   “这游记我便拿回去看了,改日再给你送回来。”王观与谢蕴道。   谢蕴随意‘嗯’了声。   王观与戚钰颔首致意后,拿着收拢的游记便走了。   “别看了。”谢蕴无奈道。   眼瞧着那道身影绕过影壁不见,戚钰这才收回视线,微抬着下巴,桀骜道:“怎的我刚来,他便要走?”   这般诘问姿态,谢蕴后背靠着廊柱,视线在他脸上瞧,“这话你方才怎的不当面问他?”   戚钰顿时气短,却是哼道:“怕他心生误会,以为我很是喜欢他是以挽留。”   谢蕴:“……”   “你那是什么表情?”戚钰不服道:“我与他谁更俊朗?”   谢蕴弯着眉眼,右手执笔,左手撑着下颌笑,朱唇微启:“他。”   戚钰轻嗤了声,目光睥睨,昂首挺胸,大言不惭:“你看错了!分明是我美!” 第66章 包樱桃   天热了, 就连出门做客也赶早些。   一早,戚国公府门前便停了几辆马车。   几位世家夫人前后脚的到了。   永嘉公主今日穿了件红底花团锦簇的裙子,更是衬得雍容华贵, 任谁都能瞧出, 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殿下今日这衣裳真好看。”   永嘉公主笑得温柔,“这是官家让尚衣局做的, 今日也是头回穿呢。”   “夏日穿这料子凉快, 听闻宫里也没得多少,官家还特意让尚衣局赶制, 送来给殿下。”   永嘉公主颔首微笑, “官家仁德。”   叙话几句,白珠儿扶着肚子过来了,与几位夫人一一见礼。   她穿着一身双燕轻丝裙,腹部高高隆起, 整个人丰腴了些,显得面容很是柔和。   被叫起, 于永嘉公主下首落座。   “大娘子这身子几月了?”   白珠儿:“回夫人, 七个月了。”   “那是瞧着有些大。”   旁的夫人也点头。   永嘉公主笑道:“大夫诊过, 说是约莫怀了双胎。”   “双胎难怀, 大娘子好福气, 只是这月份重了, 日后得愈发的仔细些。”   白珠儿不多话, 笑着颔首应了。   众人心道, 果然是富贵养人,如今连这商户出身的大娘子都养出了贵气, 端起了姿态。   话说着,有人道:“大娘子与世子眼瞧着都三子了, 这二爷的亲事,殿下也该操持了,前日二爷回来,那威风凛凛的模样,咱们这坊巷里不少家的姑娘都跑出来看呢。”   “殿下先前还愁二爷的亲事,如今可能安心了?且不说有殿下做婆母,就是二爷一身好本事,邺都哪家的闺秀娶不得?不说旁人,就是我们几个,都想跟殿下做亲家呢,先前殿下说,等二爷回来,便让我们几个带姑娘过来,办个赏花宴相看,殿下可有心仪的日子?”   永嘉公主笑容微僵,心里将那擅自行事的兔崽子又骂一遍,温和道:“此事得往后放放,这两日是德容公主与北霜大王子和亲之事,事关国体,我们也不好抢喜,待事休,我请各位到避暑庄子吃席,热热闹闹的办一场。”   有夫人接话,笑道:“那就多谢殿下了。殿下那避暑庄子还是先帝给您的嫁妆呢,听闻里面养了孔雀?我们也借光去瞧瞧。”   永嘉公主颔首。   话说至此,倒是不好问那句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言了。   众夫人只得按下不表。   永嘉公主暗自松了口气。   真得罪人。   .   六月初五,是德容公主的添妆日。   和亲乃是国事,一早宫道上便停了许多马车,命妇身着诰命服入宫,为新娘添妆。   梁青瑶从宫中出嫁,住在幼时住过的宫殿,殿中赏赐之物,琳琅满目,却是不甚热闹。   年长些的命妇,吃过一盏茶,便去给皇后请安了。年浅些的,个个儿如坐针毡。   梁青瑶原先嫁的是承安伯世子,萧言齐。   萧家太祖年间时出过一位宰相,只是儿孙不济,平庸无才,爵位承袭,从公府退至了伯府。   去岁萧言齐中三甲榜眼,承安伯府在一众勋贵世家中才得了些眼,   进士及第在前,成亲在后,萧家去年连着两桩喜事。   却是不曾想,今年刚过半,那位新嫁妇便请了和离,还要去和亲。   就连今日添妆,承安伯夫人也告假未入宫。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如何想的,自然也不会拿到台面上说。   只是神色不自在,便是连话也没两句,殿中弥漫着尴尬。   官家所出的几位公主来得稍晚些,将礼送上,便是连做做样子的寒暄都懒得,瞧着梁青瑶的神色鄙夷。   “恭祝你,事想成真。”   梁青瑶身着公主礼服,头顶冠子,闻言抬眼,不冷不热道:“多谢二姐姐。”   福安公主进来时,便见气氛凝滞,左右看一眼,将自己带来的礼送上。   “你都从老三变成了老四,高兴个什么劲儿?”   福安看了眼自己二姐,不搭腔,与梁青瑶道:“驸马还在宫门外等我呢,今日要去百泉寺上香的,便不打搅姐姐了,祝姐姐与驸马良缘呈祥。”   说罢,也不等梁青瑶说什么,转身急急忙忙跑了。   一个两个,她都惹不起。   百泉寺的斋饭好吃的。   众位命妇瞧着那道雀跃身影跑远,心里叹气。   羡慕。   宫中摆了送嫁宴。   命妇随皇后坐于内宫,男子则在外殿。   戚钰今日没骑马,被他大哥拽着上了马车。   戚显掸了掸衣摆,对着那张嫌弃又不情愿的脸道:“一会儿见了官家,别耷拉着张臭脸,他是君,你是臣,可知道?”   戚钰把玩着佩戴着的青绿荷包,不高兴的点了点头,含糊道:“早便知道了。”   “这两年,庆国公府不如从前煊赫,承安伯府出了个萧言齐,虽有后来者居上之意,但仍旧式微,如今萧言齐与青瑶和离之后,官家虽有扶持之意,但也需时日,如今邺都,看似三足鼎立,实则咱们家独占鳌头,官家也瞧得清楚。现今你展露锋芒,官家多半会趁此宴席,留你在京,你心里有些准备,不必太吃惊,更不可当场拒绝。”   戚钰撇撇嘴,有些憋屈,“就知道回来是这样,屁大点儿地儿,跑马都不痛快……”   戚显手中的玉石扇轻晃了两下,笑道:“往好处想,你也能近水楼台,去哄谢娘子芳心了。”   说着,用扇子轻拍了下他脑袋,“你侄女儿都三岁了,早点成亲吧。”   戚钰揉揉脑袋,嫌弃的瞧着他手中折扇,“你何时喜欢这种俗物了?”   “旁人信就好。”戚显耸了耸肩,笑道。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   两人下了马车,查过牒牌后入内,刚走几步,几个人便小跑着追了上来。   “见过世子,见过戚小将军。”   戚钰胡乱点点头。   不认识。   倒是戚显能笑盈盈的与人搭话几句。   “听闻世子好玉石?我刚好近日得了一块,瞧着像是好东西,只我也不懂,留着暴殄天物了,改日给世子送去。”   “既如此,便多谢了。”戚显颔首道。   “世子不嫌弃就好”,那人脑袋一转,看向行在戚显旁边的戚钰,殷勤问:“戚小将军喜欢什么?我给您寻来。”   戚钰:“没有,不必,多谢。”   这时节已经热了起来,一段宫道,戚钰走得后背衣裳湿透了,几步跨入大殿,便往那冒着寒气的冰鉴旁一杵。   一手叉腰,一手扯着衣领扇风,举止粗鲁。   只是那一脸烦躁也没镇住,人一波一波的往上凑,跟他搭话。   戚钰扭头,便瞧见旁边已然落座的戚显,笑得颇为幸灾乐祸。   “都围着我做甚?看猴儿呢?不热吗?”戚钰粗声道。   不算友善的一句,众人面色讪讪的散开。   戚钰扯着衣领,大马金刀的在他哥旁边坐下了。   来得不算早,戚钰吃完了冰盏里的樱桃,外面太监唱,官家到了。   戚钰手速飞快的将他哥没动过的那碗樱桃拿到自己桌上,又偷龙换凤似的将自己空了的给他,而后随众起身行礼。   “都起身吧。”   “谢陛下圣恩。”众人齐声。   宴开。   歌舞升平。   燥热的风从四面而来,吹得人昏昏欲睡。   戚钰打过两个哈欠,掏出帕子将面前的冰镇樱桃仔细包了。   戚显叹了口气,悄悄伸手拍他一下,低声道:“别带了,家里有。”   戚钰头也不抬,将两个角打了个结,瞧着不甚满意,又拆开,重新打。   “这是御贡的,比家里的大。”   戚显:“……”   真服了。   “阿钰做什么呢?”上位一道声音落来。   戚钰抬眼,老实道:“包樱桃。”   官家顿时失笑,“喜欢吃,一会儿我让人给你带一筐便是。”   他说着,语气心疼:“边关苦寒,你也两年没吃过樱桃了吧,此次既是回来了,便在邺都做事吧,现在是正五品吧,那就……去兵部吧?”   戚钰摇头:“我不会办差当官儿,只会练兵。”   “那就去禁军,去做正四品指挥使,可还满意?”官家亲和问。   戚钰想了想,问:“那原本指挥使呢?”   “郑指挥使年纪大了,前两日还递折子辞官,但他在位时有功,朕准备封赏他一个三品爵位,待得和亲之事后,朕便下旨了。”   戚钰好似满意了,起身掀起袍子谢恩:“多谢陛下!”   从宫中出来,正是日头晒人时。   戚钰不要脸道:“先送我去甜水巷,然后你再回家。”   戚显闭眼摇着扇子,哼笑了声:“行啊,正好我也一同去拜会谢娘子,等你一道回家。”   “……怎敢劳烦呢?我自己去就是。”戚钰抱着一篮子樱桃,忍气吞声。   谢蕴睡得正熟,唇上有什么扰人烦。   她伸手扒拉掉,翻个身继续睡。   那扰人东西成精了,竟是也会翻身!   梦中惊了一瞬,睁开眼时,便瞧见帐中男色。   戚钰单手撑着脑袋,身上外袍脱了,只留一件中衣,侧身躺在她床帐内侧,指间一抹艳色,捏着颗樱桃。   谢蕴:“……你……”   “嗯,我来啦。”戚钰点头,十分乖觉。   谢蕴无语,身子软了,趴在床上半阖着眼道:“你出去,我再歇两刻钟。”   “别睡了,我要升官了。”戚钰将那颗变得温热的樱桃喂到她嘴里。   谢蕴好烦他。   纵然明日便要分开,但也不能这般缠人吧?   “知道了,你去厢房睡。”谢蕴边咬樱桃边道。   很甜,汁水充沛,确实比他一路摘的野果子好吃。   “改日来参加我的升迁宴吧。”戚钰自顾自道。   被他闹一通,谢蕴醒了七七八八,打着哈欠坐起来,问:“你明日不与和亲队伍一同走?”   发髻拆了,一头青丝垂在胸前,不着一物的模样,竟如出水芙蓉一般,戚钰眼睛有些忙,‘啊’了声,“我将任禁军指挥使了。”   谢蕴木着脸‘哦’了声。   心里隐隐庆幸,还好她还没来得及掉眼泪。   视线微垂,就见戚钰手压到了她胸口,手掌朝上展开。   “……你做什么?”谢蕴盯着那只占她便宜的手。   戚钰理直气壮:“樱桃核呢?你吞了?”   谢蕴:“……”   要脸否? 第67章 金疙瘩   六月初六, 德容公主于中宫拜别帝后。   礼部随行官员送和亲仪仗。   乌尔济身着驸马红袍,坐于高头大马上,身后是公主规格的金顶轿。   乐师吹吹打打, 鞭炮齐鸣, 好不热闹。   街上百姓围观者众,就连酒楼敞着的窗前也挤满了人。   一胡子拉碴的男子, 手里拎着酒壶, 醉汹汹的站不稳,瞧着那风光仪仗, 讽道:“皆说女子安于后宅, 不入朝堂,不参政事,如今一国安稳,却是由女子来扛, 当真可笑。”   身边小厮神色惊恐,连忙上前将人捂着嘴拉走。   声音不算高, 掩于奏乐声下。   除却旁边几个百姓听见, 竟也没掀起些涟漪。   谢蕴没去凑热闹, 净过手, 着一身素衣坐于案后抄佛经。   再过半月, 便是她父亲母亲的祭日, 她想亲自抄了佛经, 拿去宝华寺过香火, 待得祭日时用。   问月坐在一旁捏金元宝,难得的, 听雪也在,安安静静的。   戚钰仗着巷中无人, 没让门房通报,大摇大摆的进来了,却是被屋子里沉静悲痛的气氛吓一跳。   “……不至于吧,人刚出嫁你们就准备丧礼了?”戚钰震惊。   听雪忧郁叹气,小声道:“这金元宝是给我家先家主和夫人花的。”   戚钰‘哦’了声,站过去挽起袖子,十分自觉的替那小妇人研墨。   白颈皓腕,字迹端秀,十分好看。   他过了片刻,低声问:“快到你父母忌日了?”   “嗯,我请了宝华寺大师诵经,这半月你都别给我带什么荤腥之物来。”谢蕴淡声道。   戚钰摸摸鼻子,心虚道:“我早上刚吃了猪肘子,会不会玷污啊?”   谢蕴:“……”   和亲事后,戚钰变得很忙。   诚如官家那日所说,老指挥使辞官封爵。   而戚钰无大功,连跳两级,从正五品小将成为了正四品指挥使。   这算大恩,朝中众臣不由猜测,官家是要将自己小外甥当戚国公用。原先有意与戚家结亲的重臣,纷纷按下了心思。   圣心难测,若是官家当真有意让戚钰顶他老子的位子,那戚钰的亲事,官家怕是自有衡量。   果不其然,翌日,永嘉公主便被皇后娘娘请入了宫。   勋贵世家都盯着呢,永嘉公主刚进宫,后脚这事便在世家中传遍了。   戚钰还不知道自己被从‘好夫婿’榜首踢了下来,正光着膀子与卫兵比试呢。   营中对他不服者众,尤其是他老子戚国公是禁军总督,掌禁军所有卫所。   虽然他爹没有徇私,甚至是毫不客气的将最差的第十三卫所——通州左卫给了他。   ‘砰’的一声,对招的大块头跪在了地上,木板瞬间裂开一条缝,激起了万千灰尘。   戚钰松开钳制着大块头的腿,站直了身。   大块头站了起来,浑身的汗都往下滴,仰首不服道:“再来!”   “不来了。”戚钰摆手,抓起旁边脱下的中衣抹了把脸上的汗。   比试台下围着一群人,有人跃跃欲试的举手,“我来!”   “来个屁!车轮战也没这么熬人的。”戚钰嫌弃骂。   “可我们还没比试呢!”   戚钰哼了声,屈着条腿在比试台边坐下了,语气很是挑衅,“那又如何?今日比试是我试你们的功夫,不是给你们试我的。纵然你们不服我,觉得我得了这个指挥使是因官家是我舅舅,总督是我爹,身无才干的纨绔……”   他说着,耸耸肩,很是气人的点头:“是啊!”   “……”   操!   “这辈子你们想功成名就,平步青云,自个儿努力吧,下辈子记得跑快点,投个好胎。”   戚钰叭叭儿道,又啧了声,皱着鼻子嫌弃:“一个个心高气傲,怎的还输了呢?”   这话便是挑衅了。   都是血气方刚的儿郎,登时被他这话气得脸红脖子粗,嚷嚷着要上台比试。   戚钰屁股坐得沉,动都不动,“这么能?方才比试时怎的不抢先上台呢?”   底下声音嘈嘈,却是谁都没大声直言。   戚钰轻哼了声,又哪里不知?   直接戳破道:“轻敌可是大忌,这也不知?以后每半月,你们比试一次,胜者前五,可来与我比试。至于方才输了的五个,今日多练一个时辰,给我打三天洗澡水,端三天饭,可服?”   几个人拳头都捏紧了。   我们是来保国安民的!不是伺候你的!滚!   戚钰轻飘飘扫过去一眼。   几人心不甘情不愿的咬紧牙点头。   戚钰舒坦了,拿着衣裳跳下比试台,“去吧,放饭了。”   说罢,他大步流星的回了自己营房。   戚钰刚用巾帕将身上擦过一遍,外面来人匆匆禀报。   “指挥使,咱们的人和七卫所的人打起来了!”   戚钰:“……”   这是烧给他的第二把火?   戚钰穿上衣裳过去时,两方人已经被拉开了,但是还脸红脖子粗的梗着脖子对骂。   那大块头气得不轻啊,脖子连着胸膛都气红了。戚钰心想。   “……怎么,以为你们十三所来了个金疙瘩指挥使,就能颐指气使了?你们十三所的人跪着伺候人家,等哪天……”   话没说完,砰的一声响。   说话的人摔趴在了地上,旁边拽着他拉架的人都愣是没拽住他,满脸茫然看向来人。   “操!谁踹你爷爷?!”   摔了的人扭头看来,目眦欲裂。   戚钰视线垂着,不轻不淡的道:“我,金疙瘩。”   他说着轻笑了声,“至于你,要不我带你去总督面前瞧瞧,看他可认你这爹?”   众人神色尴尬,当作没听见。   戚钰说完,也不理会那脸青了红红了紫,赖在地上不起来的,吹了声口哨,调侃道:“禁军十三卫,你们这小弟弟混得不咋样啊,吃个饭都不能跟哥哥们一个桌。”   上午还在他面前用鼻孔看人的一群人,此时一个个脸色忿忿,又透着尴尬,却是憋不出一个字。   十三卫所,最好的是前三卫和七卫,最差的是他们十三卫。   封了爵位的那位指挥使大人,是带七卫的。   来了戚钰,走了那位,按理说,戚钰来了本该是带七卫的,但不知怎么,他们十三卫的指挥使调去了七卫,倒是将戚钰这个金疙瘩给了他们十三卫。   如此一来,两个卫所都不痛快。   七卫觉得这个新指挥使不配带他们,十三卫他们……他们也觉得戚钰不配……   本来放饭时,每个卫所拿回去自己营房吃,先来后到。   后来逐渐变成了前三卫所和七卫先拿饭,他们这些差劲儿的,要排在他们后面,十三卫更是常年垫底,吃的都是剩菜剩饭,有时别的卫所多拿了,他们饭不够,菜更是每次都只剩菜汤。   哪里都是这样,倒也没什么好说,谁让他们自己混得差呢。   但是今日他们几个要给戚钰拿饭,便先让人给戚钰单独打一份饭菜,饭菜刚打好,谁知七卫的人后面进来了,瞧见他们手里的饭菜,不由分说就伸手抢。   本就受够了鸟气,推搡间,自然打了起来。   “戚指挥使这是何意?分明是你们十三卫坏了规矩在先。”七卫的人不满道。   “狗屁规矩!”戚钰嗤道,“都是一个禁军的,怎么,你们的嘴多金贵,旁人便要捡你们的狗剩儿?”   “哪比得上戚指挥使?山珍海味吃惯了,可能咽的下这粗茶饭?”   戚钰讽笑了声,唇角勾起,众目睽睽下,砰的一脚将那阴阳怪气的踹了。   方才那个刚站起,又倒一个。   气氛凝滞,没一个人敢去扶他。   再是不济,戚钰的身份也摆着呢,当真敢啊。   “我给你脸了?老子正四品,你当你在跟谁说话?”戚钰半掀眼皮,寡淡问。   刚赶来的七卫指挥使,只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深吸两口气,挤了进来,皱眉道:“都闹什么呢?还不快起来。”   不止戚钰不服众,这位指挥使亦然。   话说完,气氛丝毫不见缓和。   戚钰倒是客客气气的与之道:“大人既是听见了,我便不费口舌多说什么了,这儿,我先来的,今日这顿饭,也是我先吃,大人觉得呢?”   “戚指挥使先。”   “大人先忙,我先用饭了。”   戚钰说罢,又看向自己卫所的人,“愣着作甚?还不去打饭菜?”   十三卫的几个人,默默去拿饭桶。   下午操练完后,就见七卫和十三卫的两位指挥使大人,在绕着练武场跑圈。   “……”   戚钰跑完,整个人似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身上衣裳湿透,脚步虚浮,气喘如牛。   刚朝十三卫营房那边走了两步,忽的跑来几个人,一左一右的扶住了他。   “做什么?”戚钰斜眼道。   都不擅说谢,其中一个,吭哧半晌,憋出一句:“……总督可是不喜欢你?”   戚钰:“呵。”   看吧。   老头子真狠。   回了自己屋子,洗澡水和饭菜都快放凉了。   戚钰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三两下解了衣裳,泡进了桶里,又拎起热水一股脑浇了半桶,整个人才舒坦了。   他喟叹了声,舒出口气,一抬头,就见那大块头将他的饭菜端了过来。   一海碗菜,两个大馒头。   戚钰:“……”   真糙啊。   他在家里也是锦衣玉食的宝贝,都没敢说在浴桶里用饭的……   戚钰一口咬掉小半个馒头,又往嘴里塞口菜,嚼吧嚼,十分费劲儿的咽下,他拍拍浴桶,很是无语的嚷——   “不是我说,你们好歹也给口汤喝啊!” 第68章 温泉水滑洗凝脂   夜里, 戚国公回来,便被丫鬟引至了园子里。   永嘉公主听见动静,上前迎了两步, “回来了”, 她说着,往他身后瞧去, “二郎呢?”   “他住营房, 又没成亲,夜里赶回来做甚?”戚国公粗声道。   永嘉公主顿时一个眼刀子飞去, “那你回来做什么?”   戚国公:“……”   白珠儿在旁虚虚俯身行了礼, 见状解释道:“母亲说,二弟升迁不宜大操大办,就一家人吃顿暖锅子,就当给二弟庆贺了。”   永嘉公主朝那糟老头哼了声, 走到石桌前落座。   碗盏菜色皆已摆好,只等锅子煮沸下菜了。   戚国公心虚的摸摸鼻子, 心道:就算知道今晚庆贺, 那混小子怕是也不会回来。   他净了手, 上前挨着老妻坐下, 含糊道:“卫所事忙, 他近些时日怕是都难得空, 等休沐时再吃一顿吧。”   永嘉公主这才愿意给他一个眼风, 关切问:“今日二郎当差如何?那些人可欺负他?”   戚国公顿觉无奈, “他又不是三岁稚口小儿,还能让人欺负了?再说了, 他也不是头回当差,自个儿都不上心紧张, 你替他操哪门子闲心?”   戚显坐在一旁,猜疑似的问:“他揍人了?”   “……”戚国公叹口气,“放哪儿都不安分,就挣个午饭,揍了七卫的两个兵。”   不算是大事,戚国公将晌午那事说了。   也当真如此,不过是知晓他罚了小儿子,今晚暖锅子没他的份儿,被撵回院子吃了碗面条罢了。   夜里凉风习习,吃过暖锅子,永嘉公主带着嬷嬷走了。   白珠儿已快八月身孕了,肚子大得瞧着便让人心惊。   戚显扶着她在园子里散步消食。   “二爷升迁是好事,为何母亲说不宜操办?”白珠儿软声问。   他们夫妻几载,白珠儿耳濡目染,也知晓了些事。   官家给戚钰升官儿,这是好事,也是恩宠,要她说,自然得大操大办,才能让官家知道,他们感恩戴德。   但今日永嘉公主却是交代,此事就当寻常,不必宴请。   戚显留意着她脚下,“你可知母亲今日入宫是为何?”   “皇后娘娘那里得了上好的料子,让母亲去挑。”   “掩人耳目的话罢了,也就你当真”,戚显笑道,“若是所猜不错,是为了阿钰的亲事。他虽是和离,但膝下无子,后院也无妾室通房,邺都许多权贵人家,皆来问过母亲的意思,先前母亲是想等阿钰回来,让他自个儿相看,娶个中意的,但他如今风头正盛,官家若是当真想给他权,那他结亲的岳家,定然是只有富贵闲人,而无权势。”   白珠儿叹了口气。   这两年,她气韵上已与许多贵妇人如出一辙,瞧不出从前不受爹娘疼爱教导的商户女模样了,也将邺都许多贵胄门第了解清楚,但这些弯弯绕绕,还是着实让人伤脑筋。   “不必想这些,若有事,我会提点你的。”戚显道。   白珠儿‘嗯’了声,小意柔情道:“夫君,你整日读书,何时科考?”   戚显沉默一瞬,问:“若我一世无功名利禄,你可觉得委屈?”   白珠儿张了张唇。   想问他,既是不科考,又怎么成日里书卷不离手?   但这话还是没问,而是摇摇头,“我听夫君的。”   她最初嫁他,他也无功名,所图不过是逃离那个家,和世子夫人之位。   她不后悔从前做的,自也不该奢望他为公卿,如今种种,已然很好了。   戚显握着她的手捏了捏,笑道:“孩子的名字,我取了几个,你随我去书房挑两个吧。”   .   宝华寺诵经那日,恰逢大雨。   殿外雨声沉闷密集,殿中木鱼声笃笃。   谢蕴其实已经很少想起父母了。   他们去世时,她已知事。   叔母怕她难过,将她接来了院子里照料。   那时崔芙也在谢家住着,她性子温柔,谢萱活泼机灵,两人挤在谢蕴床上,整整陪她睡了大半年。   叔父叔母待她很好,视若己出。   谢蕴从不觉得她缺了什么。   但每逢祭日,就像是在提醒她,不一样的。   她有自己的父母。   诵经罢,大师起身,捻着佛珠与虔诚跪在殿中的人见一合十礼,而后静默退下。   殿中寂静许久,佛前最后一息香灰落下,那道身影叩礼后起身。   古朴厚重的殿门不知何时打开了,谢蕴刚一转身,却是见石阶下站着的人。   暴雨如注,他不闪不避,撑着一把油伞就那样站着,不知看了多久。   谢蕴再也寻不到一刻,比此时内心更静。   是以,她能听到自己胸腔一下比一下激烈的跳动。   视线对上,遥遥相望,他勾唇朝她笑,声音在骤雨中惊走了檐下飞雀——   “媳妇儿,回家啦!”   谢蕴:“……”   俗气的称呼,土里土气的。   再好的意境此时也消散了个干净。   戚钰却是不觉,神采飞扬,两步跨上石阶,将手中油伞递给她,自己在她面前蹲下,“上来,我背你出去。”   “不用。”谢蕴推推他肩膀。   “羞什么?”戚钰扭头,仰着脑袋瞅她,“今日寺中无人上来,没人会瞧见,再说了,你那绣鞋,一脚下去便湿透了,可没有鞋袜给你换。”   雨势急,此时殿前已然积了一洼水。   谢蕴淡淡收回视线,坚持道:“起来。”   原以为会纠缠两句,谁知他起得痛快。   谢蕴眼底刚闪过些疑惑,却是猝不及防的被托着臀腿抱起。   “啊!”   她惊呼一声,脖颈忽的沾得些凉。   这混账竟是不管她可撑好了伞,便一脑袋扎进了雨里。   谢蕴慌慌忙忙的举起油伞,一手尚且扶着他肩膀,顾不得计较这臊人的姿势。   他走得稳当,可她手上的油伞却是摇摇晃晃。   戚钰被浇了一伞面的水,顿时啧了声,嫌弃道:“就这点儿劲儿……”   说着,腾出一只手接过她手中的伞。   她如何能与他的力气比?   谢蕴面红耳赤,倒也未争辩。   马车停在山门下,问月方才下来拿雨具,刚要折返,瞧见远处的景象,顿时止住脚步,垂眼侯在一旁,面上飞霞。   戚钰没让谢蕴沾地,直接给她塞进了马车,又让旁边的问月上车里去,自己与车夫一同坐在车辕处。   车夫穿了蓑衣,戚钰撑着伞。   宝华寺离得稍远些,但官道好走,一个时辰便入了城。   车子赶回糖水巷。   意料之中,外面坐着的两人浑身湿透,脸冻得苍白。   问月得谢蕴授意,给了车夫一锭银子的赏钱,并吩咐会让人送姜汤过去。   门房早就听着动静了,戚钰刚跳下马车,门便自里面打开,听雪拿着伞跳了出来。   呼啦啦的几人往后院走,谢蕴直接带着戚钰去了自己的汤池子,“你且脱了湿衣裳泡会儿,已经去端姜汤了。”   谢蕴说罢,也不耽搁,脚步一转便往外走。   还不待迈步,忽的被扯了手臂,整个人被带着入了汤池。   “你做什么?!”谢蕴又羞又恼。   女子衣衫到底是轻薄,甫一沾水,玲珑尽显。   还未挣扎,谢蕴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   戚钰也是当真不敢多瞧。   倒不是怕她恼,而是怕自己忍不住。   他身上的湿冷被汤池子浸透,渐渐生暖,下颌抵在她肩窝里,声音也多了几分含糊。   “半月未见了,给我抱抱。”   谢蕴闭了闭眼,挡在胸口的两只小手,不自觉的抓住了他的衣角。   两人虽未褪衣,但这般也不合规矩。   可是自他们再见,也从未再规矩过。   亲肤之亲,除却最后一步,皆已做尽。   气氛寂静,这人好似伏在她肩头睡着了。   谢蕴半侧肩膀轻轻动了下,池中忽的涟漪起,一只手臂抬起,粗粝的手指掐住了她的下颌。   他微微侧首,唇舌含住了她的,半边脑袋依旧枕在她肩上。   谢蕴心口战栗,恍惚间只觉两人身份对调,他在逢迎取悦她。   半月未见,他亲得有些急。   谢蕴舌根发麻,不禁伸手推他,喉头吞咽不及,呛了下,被他低低沉沉的笑。   热气攀升,他的手从她腰间往上游移,控在她后背,微微用力,压着她贴紧他。   谢蕴有种被他一手轻松掌控的感觉,整条脊椎都麻了,后背发烫。   衣衫在水里皱成一团,她不知何时坐入了他怀里,大腿触到什么,整个人一抖,细腰又被他掐住。   唇舌红艳,她微张着唇喘息,面颊滚烫。   戚钰饶有兴致的歪着脑袋盯着她瞧,半晌,指尖勾弄她玉白腰封,似喟叹——   “真想撕了。”   谢蕴眼皮发烫。   少顷,门外传来动静。   “二爷,奴婢将姜汤放在外间了。”   是问月。   谢蕴闭了闭眼,再睁开,就见某人一脸打趣的瞧她。   她哑言,却又不得不赶在问月离开前出声。   “……去取两套衣裳来。”   外面脚步声明显一顿,稍瞬,才听到应声。   谢蕴唇轻颤了下,也臊得慌。   面子里子都丢没了。   旁边那始作俑者却是不厚道的笑,还觉有趣,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怎的这般烫?倒好像淋雨的人是你。”   这话,谢蕴被提醒到了。   火气瞬间偃旗息鼓,在他手臂上掐了下,“你去把姜汤喝了。”   戚钰‘嗯’了声,从水中起身。   谢蕴慌忙偏了头不看他。   耳朵却是听见一串水声,和那张扬跋扈的一句——   “别偷看我啊,你还未给我名分呢。” 第69章 我来啦   问月心细, 不过半刻便将衣裳送了来,还撤走了一路的下人。   戚钰的衣裳,是府中护卫的, 对方身量不及他, 戚钰穿着,衣袖裤子都短了一截, 露出的手腕脚踝清瘦有力。   金银堆里长大的小郎君, 何曾这般窘迫过?   谢蕴垂眼偷偷笑了声,便被身后的人不满的扯回身侧。   “现在知道, 你夫君非寻常人可比了吧。”戚钰微扬下巴, 神色骄傲。   这有什么好嚣张得意的?   谢蕴抿唇笑,不搭腔。   忽的,腰间的软肉被捏了一下。   她一惊,刚要躲开, 那只手却是顺势勾住了她的腰。   “别胡来,仔细让人看见了。”谢蕴拍他手臂。   “看见又如何?谁家郎君小娘子不亲热?”戚钰大言不惭道。   小将军刚回家那几日, 被家人宠着, 对着谢蕴时也黏黏糊糊的, 如今去卫所半月, 凌厉之风重现, 也又变得不要脸。   谢蕴向来比不过他, 半推半就, 还是让他得逞了。   今日阴雨, 虽瞧着雨势渐小,但天色已然暗了。   问月蕙质兰心, 让厨房备了拨霞供,热汤煮开, 香味飘了一屋子。   戚钰也不客气,穿着那束手束脚的衣裳,于桌前坐下。   因着他在,桌上摆放的肉不少,还有一碟海虾。   谢蕴吩咐,“不必伺候,你们也煮一锅去吃吧。”   问月、听雪笑盈盈退下。   刚泡过汤池,整个人都是暖乎乎的,门敞着一扇,听外面雨声落,屋里热气氤氲。   戚钰先给她在熬得奶白的骨汤里烫了几片菜和鱼虾,才往辣子锅里给自己放肉片。   谢蕴瞧着蹙眉,“不觉辣吗?”   戚钰眉骨一动,“尝尝?”   谢蕴犹豫一下,微微点头,刚想伸筷子,忽的面前一暗,唇被啄了下。   她木然扭头,神色中透着些无奈。   戚钰却是笑得得逞,美滋滋问她:“辣吗?”   谢蕴:“……”   “没尝到?再试试。”他说着,再次亲她,抵开了她的齿关,探了进来。   “嘶——”戚钰倒吸一口凉气,退出来,晾着舌尖嚷嚷,“你怎的能咬我?”   谢蕴斜他一眼,夹了块鲜美鱼肉吃了,哼了声,骂:“登徒子。”   用过饭,天色彻底黑了。   到底是顾及着这里是邺都,不是不知他们二人名姓的青州,戚钰也没多留,撑着油伞要走。   谢蕴瞧他那紧绷绷、孤零零的背影着实可怜,喊了一声。   戚钰还恼她方才咬他之事,冷淡扭头瞧来,寡情问:“做什么?”   谢蕴不计较他的态度,去箱笼里翻出一件黑色大氅来,“你穿着吧。”   “你给我做的?”戚钰惊喜,两步跨进屋里,伸手接过,却觉不是,这氅衣半旧,分明是他的。   “我何时落你这儿了?”戚钰边穿边问了句。   谢蕴不答,道:“时辰不早,穿上便走吧。”   今日时辰不对,戚钰也没缠着她问个彻底,哼了声,故作冷漠道:“还算你有良心。”   虽他不要脸,穿着这身露胳膊露腿儿的衣裳回去也行,但能体面些,还是欢喜的。   谢蕴抿着唇,笑看他装模作样。   那人撑伞走出去两步,忽的又扭头。   谢蕴目光收回不及,被他抓了个正着。   她心口微动,强装镇定的先开口:“怎么?”   “明早我便回卫所了,下个休沐日再来寻你。”戚钰道。   谢蕴‘嗯’了声,声音是她未觉的温柔。   她也在不舍。   戚钰定定看她两眼,转身往外走了。   .   戚钰回了府,也不急着换衣裳,大摇大摆的去了云七堂。   他孝顺,休沐一日,总要在老娘跟前露个脸。   家里几人正在用饭,倒是不见他爹。   瞧见他进来,永嘉公主一双细眉顿时拧了起来,嫌弃道:“你是去要饭了不成?”   “哪有这般埋汰自己儿子的亲娘?”戚钰不满嘀咕,余光瞥见丫鬟往外走,出声道:“不必去拿碗筷,我吃过了。”   永嘉公主翻了个白眼,“既是用过饭了,便回你院儿里去,在这儿碍人眼。”   戚钰赖着不动,道:“您知道我在哪儿用的饭?”   戚显忍了忍,夹了块莲藕吃了。   缺心眼儿。   永嘉公主眼也不抬,说风凉话,“不就是阿蕴那儿?人家都没应你,得意什么?”   “她前儿能让我送她回家,今儿让我进门用饭,明儿就能上我花轿!”戚钰抬起下巴,十分自信,“倒是您,聘礼备的如何了?”   永嘉公主烦他的紧,刚想骂他痴人说梦,还带着他老娘一同做梦,便见外面戚国公踏着夜色回来了,神色凝重。   今日本是休沐,方才戚国公在家陪她赏花时,却是被宫里来人传走了。   “出了何事?”永嘉公主顿时拧眉。   戚国公被丫鬟伺候着净了手,过来坐下,这才道:“和亲使团行至青州时遇刺了。”   戚显神色一凛,便听他那混账弟弟轻飘飘‘哦’了声。   对上几双视线,戚钰双手一摊,很是无辜。   “瞧我做甚?你们若是去青州走一趟便知道了,边陲之地常年受外族侵扰,早就想朝廷出兵,将那烦不胜烦的北霜狄人打远些,不敢再犯,这盼了许久,结果等来的是朝廷要和亲,行刺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   戚国公点点头。   他早些年时也在青州驻守,自然知晓那里境况。   戚国公:“好在无大碍,张将军已让人接应了。”   “可有查出,行刺者是何人?”戚显问。   戚国公摇了摇头,“说是一群乌合之众,只是到底是失了颜面,官家发了好大一通火。”   丫鬟将碗筷奉上,几人也没再说这事。   戚显神色垂着,心不在焉。   戚钰也没杵这儿看他们用饭,拍拍屁股走人了。   看着那脚步轻快的背影,戚显叹了口气,低声道:“娘,你不把宫里说的那亲事告诉他?”   永嘉公主不高兴的撇撇嘴,“与他说得着什么?便是说了,戚钰就能听了?我当初还不想他去青州呢,他可听了半分?更何况,我也喜欢阿蕴,若是戚钰要娶旁人,宫里两位还能有说辞,但戚钰与阿蕴,当初可是官家赐婚的,虽是和离了,但这他们二人要和好,旁人谁好意思拦着?那不是打自个儿的脸?”   戚显汗颜。   若说戚钰无赖这劲儿从何来,好似也明了了些。   .   月初,各铺子的掌柜将近两年的账簿都拿了来,就连庄子上知道谢蕴回来,都特意送来两筐水灵灵的瓜果蔬菜。   谢蕴也当真是忙,白日里给那群长大不少的小孩儿授课,晚上挑灯算账。   外面梆子响过两更后,谢蕴掩唇打了个哈欠。   忽的,只觉门外窗户前闪过道黑影。   神色霎时一紧,整个人都清醒了。   还未等她起身查看,门被叩了两声。   “谁?”谢蕴低声。   外面没有人应,便是连叩门声都没了。   谢蕴深吸口气,起身,拿了桌案上的镇纸,放轻步子朝那边走。   玉石镇纸有些沉手滑凉,谢蕴屏着呼吸,轻轻握住门闩,拉开门的瞬间,将手中镇纸砸了出去。   “欸!”一声凄惨尖叫。   谢蕴:“……”   烛火摇曳,戚钰捂着脑袋凄凄惨惨戚戚。   谢蕴看了眼自己的玉石镇纸,松了口气。   戚钰瞧见她那神色,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不心疼我便罢了,竟是还心疼你那镇纸?!”   谢蕴斜他一眼,将翻出来的跌打药酒给他,“活该,深更半夜装神弄鬼,不砸你砸谁?”   “方才吓着了?”戚钰眉眼漾出几分得意,也学她的模样,“活该,深更半夜不睡觉,不吓你吓谁?”   闻言,谢蕴冷笑一声,“睡了做甚?方便你夜闯我闺房行龌龊之事?”   戚钰顿时笑了,揉着脑袋上被砸出来的肿包,身子往前一探,一双眼睛似是要望入她心里,拖着调子道:“是啊,将你衣裳扒了,手脚捆住,翻过来这样~覆过去那样~”   谢蕴脸腾的红了。   当真是比不得他的脸皮!   瞪他一眼,谢蕴起身坐到书案后,用密密麻麻的账簿洗涤她被他弄脏的灵魂。   戚钰手上动作不停,却是靠在软榻上,好整以暇的瞧她。   灯下看美人儿,别有一番滋味。   尤其是这美人儿对他视若无睹,爱答不理,惹人心痒。   半晌后,戚钰不满的嚷嚷:“我都想你了,你怎的不见多瞧我两眼?”   谢蕴眉心一跳,抬起眼低声斥道:“低声些,半夜私会,你很光彩吗?”   戚钰不屑,说出的话却是带着几分幽怨,“谁家私会如你我这般,不黏黏腻腻的抱在一起亲热,反倒是隔着的距离堪比女郎织女的那道银河。”   “……别吹牛,牛郎织女隔着银河可是瞧不见彼此的。”谢蕴拨着算盘珠子,头也不抬的道。   戚钰理直气壮道:“虽是夸张了些,但你读的那些诗词不也这般?还没我懂,日后别读诗词了,读我吧!”   谢蕴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索性闭嘴不言。   谁知那人没等到她开口辩驳,竟是模样认真问——   “嘴巴不用来说话,可是想让我亲你?”   “!”   谢蕴一张脸涨红,忍无可忍:“戚!钰!”   戚钰欢喜:“我来啦。”   谢蕴瞪着眼睛还未动,便见他两步跑了过来。   劲瘦小腿挨了一脚,唇舌却是得寸进尺。 第70章 你好可爱   一室暧昧起, 呼吸乱了分寸。   谢蕴唇殷红,垂着的视线少许迷离,抓着他衣襟的手推推他, 声音轻软:“夜深了, 你该回家了。”   戚钰将她从桌案上抱下来,在那软腰上轻拍了下, “你自去睡你的, 无需操心我。”   确实也不需谢蕴操心,这人浑然天成的厚颜, 径自从箱笼里拿了一床锦被出来, 吹了外间的烛火,蹬掉鞋子,往那张挨着西窗的软榻上一躺,睡了。   睡了?!   谢蕴瞧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 简直叹为观止。   也就是他。   换作旁人,便是耍无赖, 也得和衣而眠, 哪里有被子盖?   谢蕴放轻脚步, 入了内室, 放下帐子也躺进了被窝里。   到底是困倦的紧, 没多久, 便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醒来时, 是被听雪喊醒的。   绕过屏风往外间瞧去,软榻上一如往常, 哪里有半分昨夜留宿的痕迹?   “姑娘得快些了,一会儿授课怕是晚了。”问月催促道。   谢蕴‘嗯’了声, 接过热帕子擦脸。   戚钰天不亮便走了,赶着回去与士兵晨练。   内室的人睡得正香,被人偷亲了都未曾察觉。   到底是夏日里,出城时,天已经蒙蒙亮,戚钰跑去买了两个肉包子,坐在马背上啃,便驾着马去排队出城。   一个包子吃完,刚咽下,就听身后略显迟疑的一声。   “戚钰?”   被喊的人咬着包子扭头,隔着背着包袱的百姓,瞧见了他爹。   戚钰:“……你怎走得这般慢?我还给你买了个包子呢。”   他慢吞吞的说着,将肉包子用油纸重新包好,隔空扔给了他爹。   戚国公伸手接住,面色疑惑,“你昨晚何时回来的?下人怎的没说?”   “略迟了些,翻墙进来的。”戚钰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还有些‘你们自然不知道’的骄傲神色。   毕竟此人前科累累,戚国公倒是丝毫不怀疑,只是皱眉教训一句:“下回回来走正门,翻墙算什么。”   戚钰‘哦’了声,不以为意,脑袋扭了回去。   戚国公握着热腾腾的包子,心口慰藉,打开油纸包,刚想咬一口,就见上面缺了一块。   “……”   臭毛病!   这么大了,还是跟狗似的撒尿占地儿!   .   时近晌午,各家炊烟起。   小神兽们放学,各自回家吃饭,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谢蕴收拾好书卷,也起身出了东篱堂。   却是见听雪侯在门前,瞧见她,快步行来,“姑娘!永嘉公主让人送了帖子来!”   谢蕴心里咯噔一下。   莫非是昨夜戚钰来寻她,被公主知晓了?   “姑娘?您看看呀。”听雪神色不解的瞅她,两只手将帖子又递了递。   谢蕴抿着唇角,伸手打开,瞬间一颗心好好落了回去。   “殿下邀我去赏花游园。”谢蕴道。   听雪一双眼睛唰的亮了,还煞有介事的替她鞭辟近里,“您与二爷和离后,殿下也没邀您赏花,现下该是知晓二爷的心思了,来替二爷说和的!”   谢蕴:“……”   戚钰刚回来便与家里说过了……   只是难得听雪今日这般乐呵,谢蕴没将这话说出来,夸赞道:“聪慧了不少。”   回到院儿里,谢蕴问:“问月呢?”   听雪:“庄子里上午又送来些瓜果,问月姐姐带他们出去用午饭了,用过就回来了。”   谢蕴‘嗯’了声,“让她从我账上拿银子,别自己补贴。”   听雪点点头。   “王观爱吃西瓜,多给他拿两个送去,留下咱们吃的,余下的,分给邻里吧。”谢蕴又吩咐。   听雪挠挠头,嘟囔道:“王公子都许久没来了。”   谢蕴忽的沉默。   王观先前中探花,许是因那番慷慨陈词,官家并未让他与状元榜眼一同入六部,而是放去了翰林修史。   比他晚科考的三甲鼎,如今也在六部掌了些权,唯他,还是一个正七品的编修。   他好似伤仲永,从前有多声名赫赫,如今便有多么寂寂无闻。   旁人说起,无不叹息。   也就是今年,官家许是觉得他磨了性子,也或是当真怕他落得与伤仲永一般平庸碌碌,给他升了正五品少卿。   只王观依如寻常,独来独往,身边无一二同僚。   前些日子,官家又给他加了‘参知政事’,如今入了枢密院政事堂,在宰相相公跟前做事。   谢蕴心里微叹。   叔父说王观少年意气,但王三郎远比他们想的沉得住气,这两年多的时日,寒来暑往于宅子与翰林官署,众人皆以为他失意消沉,可她看过,他书案上那厚厚一沓变法改制的手稿,论迹修过数十次,就连纸张都翻看得稀疏泛黄。   他这些日子所忙为何,谢蕴清楚的紧。   朝中一日未传出消息,她便一日惴惴不安。   多少改祖宗之法者,死于历史洪流中。可那一沓稀疏手稿,谢蕴明白,他不会退,更不怕死。   .   七月初五。   永嘉公主定下的赏花宴。   一早,谢蕴便醒来。   冷帕子擦过脸,整个人精神一振。   问月伺候梳妆,温柔道:“姑娘,今日可还用玉簪?”   谢蕴‘嗯’了声,视线落在妆奁,道:“用那支碧青玉簪吧。”   “是。”   避暑山庄在郊外,坐马车过去得半日。   辰时正,收拾妥帖后,谢蕴带着问月、听雪出门。   路上见过几辆马车,多是往山庄赴宴赏花的贵妇人。   谢蕴坐一辆青布马车,不绣族徽,不挂牌牒,在外瞧着,朴素至极,倒也无人过来询问,也省了应酬客气。   到山庄时,已近晌午。   马车刚停稳,就听一道脚步声飞奔而来,停在车前。   谢蕴面上刚露出几分疑惑,便听外面字正腔圆,抑扬顿挫——   “谢娘子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谢蕴:“……”   真想调头回去!!!   怎能这般丢脸?!   问月垂首,憋笑憋得双肩直颤。   “谢娘子?”   外面的人又喊,十分规矩。   谢蕴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   只盼着天热,外面无人。   “掀帘吧。”谢蕴木然道。   听雪‘哦’了声,双眼亮晶晶的,上前打起了帘子,先跳下了马车。   问月也踩着脚凳下了马车,屈膝行礼:“二爷。”   谢蕴刚出马车,还未瞧清什么,面前一暗。   “啊——”   低声惊呼,手掐在了那双手臂上。   她整个人被提着腰飞了起来,裙摆如同绽放的莲。   被放到地上,谢蕴简直心如死灰。   “……”   怎的不装人了呢???   纵然那飞起来的一刹那太短,她也瞧见了门口众人面上的惊讶,目瞪口呆。   什么端庄,日后怕是与她无甚干系了。   “你怎么了?”戚钰一只大掌在她面前晃了晃,“是瞧见我太过惊喜,还是晒得中暑了?”   谢蕴慢吞吞抬眼,无波无澜道:“你选一种死法吧。”   “你要与我殉情?”戚钰惊喜,“竟是不知你对我情深至此!”   谢蕴:“……”   你自己去吧。   “先进去,太晒了。”戚钰又道。   这么小片刻,门前的夫人们已经被丫鬟小厮领了进去。   都是要脸面的,再是好奇,也不会留在门前看。   谢蕴叹息一声,她好想身边这人也能要些脸面。   戚钰接过丫鬟手里的伞,遮在了谢蕴头顶。   “不必遮。”谢蕴淡声道。   “为何?”戚钰往前瞧了瞧,那些人也都遮着呢。   谢蕴:“闷得慌。”   戚钰:“嗯?”   谢蕴深吸口气,停下步子,抬脚便踹在他腿上,仰着脑袋,伸手在自己头顶上画圈圈,“看不见吗?”   “什么?”   “乌云蔽日。”   戚钰笑出一口白牙,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毫不吝啬的夸赞,“你好可爱。”   后脚进来的福安公主两口子:“咦~~~~”   是什么瞎了他的眼?   拜某人所赐,谢蕴一进厅堂,便收到了诸多目光。   她视若无睹,上前将带来的礼奉上,朝坐在主位上的永嘉公主屈膝行一万福礼,“殿下万安。”   永嘉公主毫不掩饰亲热,伸手示意她,“上前来坐,许久未见了,可都好?”   丫鬟搬了凳子放在永嘉公主身侧,谢蕴落坐,道:“托殿下洪福,一切都好。”   厅堂里坐着的众人交换着视线,顿时心下了然。   先前还没来得及问,现下倒也不必问了。   正如坊间传言,戚家二郎对人家谢家这位娘子还惦记着呢。而后者今日来,也多半是情愿着呢。   也幸好,她们今日未带家里适嫁龄的姑娘过来。   说话间,福安公主进来了,给永嘉公主问了安。   众人起身,也是一阵行礼问安。   小姑娘依旧可爱,想来成婚后过得很好,小脸身子都丰腴了不少,像是一朵绽放的娇憨海棠。   “各位夫人不必客气,都坐吧。”福安公主道。   说罢,让人去搬了个圆凳,不讲尊卑的挨着谢蕴身侧坐了。   “谢姐姐何时回来的?真好,你回来啦,戚钰也回来啦,过两日便是七夕,我们还一起去看灯吧……”福安叽叽喳喳的低声与她道。   永嘉公主也不拘着她们,与旁边的几位夫人轻声细语的说话。   坐了两刻钟,又进来两位夫人,寒暄后,永嘉公主道:“午膳已备好,移步花厅用饭吧,天热路远,各位也辛苦了,用过饭好歇歇。”   儿郎虽小,但也分设了男女席位。   戚钰与一桌小短腿儿面面相觑,啧了声,屈指在桌上轻敲了下,颐指气使道:“做什么?瞧着我便能饱腹?”   有一五岁小郎君老实巴交的摇头,小小声:“不能。”   戚钰:“……动筷子吃饭。”   一口饭后——   “哥哥,我想吃肉丸子……”   “哥哥,你帮我剥虾嘛……”   “哥哥,你都是大孩子了,怎能跟我抢鸡腿儿?”   “哥哥……”   “哥哥……”   “闭嘴!”戚钰咬着鸡腿冲外面喊,“来人啊!” 第71章 游湖   用过午膳, 福安与谢蕴说好,等睡醒去找她玩儿,便带着丫鬟跑了。   谢蕴跟着永嘉公主留给她引路的大丫鬟出来, 刚拐过一道花墙, 便见了蹲在墙根下的戚钰。   大丫鬟与谢蕴笑了笑,道:“奴婢先行告退。”   谢蕴客气的微微颔首。   戚钰站起身, 问:“可吃饱了?”   他边问着, 边凑了近些,忽的闻见了甘甜酒香, 面露惊喜, “吃酒了?”   “两盏樱桃酒。”谢蕴提步往前走,淡声道。   戚钰顿时失望,想起自己那顿糟心的午饭,嫌弃道:“我们晚些要孩子吧。”   谢蕴一惊, 面色倏地涨红!   她又羞又臊的扭头瞪他,“别再外面胡言乱语!”   他们连亲都未成, 哪里的孩子?   也就他厚颜无耻, 能这般面不改色的说出这话!   戚钰不服:“怎就是胡言乱语了?我们成亲后, 自然是要生孩子的, 嗯……生个像你的小姑娘, 我教她骑马, 你教她读书, 文武双全, 像我大哥一样!”   谢蕴:“……”   竟是一时不知该先反驳哪句。   戚钰没带谢蕴去永嘉公主替她准备的院子,反倒是去了自己那里。   今日来的女客院子都挨着, 进出都招眼。而他住着的那院子远些,很是清幽。   谢蕴瞧见室内陈设, 心知肚明,懒得计较,问道:“你可要歇晌?”   戚钰摇了摇头,倒了碗水喝了,“你去床上睡吧,寝被床褥都是今早刚换过的。”   他陪着他娘昨儿便过来了,大嫂白氏身子重,不便宜来,他哥自然也不会贪图享乐跟来,留在家中照顾身怀六甲的妻子。   谢蕴也不客气,宽袖掩唇打了个哈欠,擦过手脸,步入内室,脱掉鞋子躺了上去。   屋里摆了冰鉴,丝丝缕缕的凉风吹来,很是舒服。   只那人好生不要脸!   她醒来时,面前好大一张脸!   谢蕴面皮微红,冷笑一声,抬手便掐他脸,将人掐醒了。   “你不是说不睡?”   戚钰怕热,身上的锦袍脱了,只着一身单薄的里衣,神色困倦,老实点头:“是没打算睡,本来是趴着瞧你的,谁知竟是一不留神便睡着了。”   他说着,无辜的抬了抬两只手,以证清白:“我都没抱着你。”   谢蕴咬牙:“……我还要与你道谢不成?”   戚钰:“你我何必这般生分。”   话音未落,谢蕴的脚便被勾了下,脑袋被带着往他怀里去。   “!”   饶是穿着绫袜,谢蕴脚趾也猛然缩了缩,耳根连着脖颈通红一片。   这动作太过猛浪,便是成了亲的夫妇也不能青天白日的这般!   尤其是他们还——   谢蕴咬唇未语,这人竟是用两腿夹着她的脚!   “戚钰!”谢蕴忍无可忍的推他,恼羞成怒。   戚钰叹口气,不太情愿的松开了,仰躺着瞪着床帐道:“我们快些成亲吧。”   谢蕴斜他一眼,红着脸坐起身,默默穿鞋。   残留的触感却依旧在灼人心神。   刚穿好,却是整个人被他托着臀腿抱起,坐进了他怀里。   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在这炎炎夏日里,委实不大舒服。   可这姿态也着实亲密。   “时辰还早,外头正晒呢。”戚钰下颌抵着她的肩窝咕哝道。   于是,福安找来时,便见两人坐在轩窗前对弈。   福安不可置信的揉揉眼睛。   那人模狗样的是戚钰?!   红日偏西时,许多夫人结伴过来园子赏花,眼瞧着那位小将军屁颠颠的跟在那位谢娘子身边献殷勤。   福安对这花花草草无甚兴趣,提议道:“我们去游船吧!”   山庄里有一片湖,其中栽种了莲,此时正是吃莲蓬的好时节。   戚钰用后脑勺对着她,不客气道:“让沈琢陪你去,总黏着我娘子做什么?”   福安瞬间瞪圆了眼,“你太不要脸啦!谢姐姐可还没嫁你呢!”   两年前戚钰可怜巴巴蹲在江水边放花灯的模样,且还历历在目呢,如今倒是换了一副嘴脸,好不嚣张!   谢蕴一双细眉微蹙,“低声些,别吵。”   看着小姑娘颇有些委屈的脸,又道:“走吧,去游船。”   戚钰恩爱还没显摆够,不满的嚷嚷道:“也太惯着她了吧!”   奈何小娘子心似铁,半分都未回头。   他只能遗憾的将那往她发髻上插牡丹的心思按回去,委委屈屈的跟上。   戚钰心想:不能生女儿了。   谢蕴太娇惯了。   生个儿子。   若他捣乱,自己便罚他站墙根儿!   永嘉公主陪着几位夫人过来,便听众人祝贺,好事将近。   顿时眼皮一跳,面上含笑,好生将那些祝贺收了。   心想:那混账最好是能将阿蕴娶回来,不然敲断他的腿!   戚钰对这显然不知,他们三人到湖边时,沈琢已然在了,撑着船篙等在岸边。   谢蕴只见过沈琢两次,但如今再见,这人神采飞扬,一如昨日。   沈琢瞧见人,咧着嘴笑,爽朗扬声道:“多年未见,谢娘子别来无恙!”   “万般皆好,念安亦甚。”谢蕴手握团扇,与他微微颔首。   戚钰从身后站前来,梗着脖子冲沈琢道:“你怎的不知问我句安?”   沈琢哼笑了声,挺胸骄傲:“我是驸马!”   戚钰:“……”   福安冒着脑袋看看这个,又瞥瞥那个,一头雾水,“你们何时这般规矩客气了?”   边说边退着往塘边靠,欢喜道:“快上船啦!”   沈琢寻来的船,一叶扁舟,并未带下人。   但永嘉公主这山庄里处处精致,就连扁舟也上搭蓬顶,内置矮桌,上面摆着茶果点心。   沈琢先踩上去,单手撑竹篙,将自家小公主扶上来。   戚钰紧随其后,一脚踩上去,水波荡漾,转身来扶谢蕴。   “你可会撑船?”谢蕴低声问。   闻言,戚钰笑得揶揄,“怎的?我若是不会,你便要亲自上了?”   谢蕴未语,但确如此想的。   总不能他们几人都坐着,只沈琢在那儿哼哧划吧。   戚钰松开她手时,指尖轻佻的在她柔嫩掌心划过,“我都没享受过你替我撑船,他俩哪儿来的这福气?”   谢蕴被他指腹的茧子磨得心痒,面颊酡红,强装镇定的过去,在福安对面的蒲团坐下。   “谢姐姐快尝尝,这点心真好吃!”福安开心道。   谢蕴‘嗯’了声,捏起一块尝了。   一股子清甜香,似是掺了牛乳,甜而不腻。   只是她刚咬一口,忽的指间一空。   戚钰一手握着竹篙,一手叉腰,很是光明正大且理所应当的姿态,当着几人的面细细嚼着嘴里的糕点。   “这厨子是府中带过来的,你若喜欢,我常去给你送。”   福安双手托腮,幸福道:“我吗?”   戚钰嗤笑一声,毫不客气:“想得美。”   尤嫌不够似的,又说一句:“少吃些,都胖了。”   福安:“……”   好气。   戚钰话音刚落,屁股上就挨了一竹篙。   “靠?”他瞪着眼睛扭头。   对面的沈琢扬着下巴,神色挑衅:“说谁呢?”   眼瞧着两根竹篙要缠在一起扭打,谢蕴眼也不抬,下巴朝荡漾湖水一抬,道:“滚下去打。”   乖了。   安分了。   能好好撑船了。   湖中栽种了许多种名贵莲花,谢蕴赏莲,福安坐在旁边吃莲子。   扁舟停在湖心,旁边便是开得正好的重瓣白莲。   沈琢与戚钰也坐了过来,后者不要脸的抢了福安一支莲蓬。   垂眼瞧见面前的剥好的莲子,谢蕴摇摇头,“你吃吧。”   戚钰反手扔进自己嘴里,疑惑问:“你不爱吃?”   分明莲藕她也是喜欢吃的,怎还厚此薄彼呢?   谢蕴唇角动了动,实在没压住笑意,“……没有我从前吃过的甜。”   戚钰:“……”   沈琢毫不掩饰幸灾乐祸,起哄道:“戚二,省省吧,谢娘子可是生在姑苏的,什么好吃的没见过?”   戚钰不服,指着那埋头剥莲子的,“那货还是自小山珍海味呢,这不是见着几株不甜的莲子都乐颠颠的?”   沈琢伸手,捂住小公主的耳朵。   福安已然抬头,眉眼娇憨:“好吃。”   红日西沉,扁舟靠岸。   沈琢展臂伸了个懒腰,随口道:“可惜今日王观不在。”   谢蕴下船来,听见这句,淡声道:“他今日事忙,恐少有闲暇。”   沈琢扭头,视线在谢蕴脸上停了一瞬,而后故作不经意的扫过她身后的人,只觉瞧见了几年前的自己。   “你怎的知道?”沈琢问。   谢蕴未答。   事未成,自是不便说。   “险些忘了,三年前你与王观相约泛舟湖上,还以为你们心照不宣呢。”沈琢故意道。   谢蕴自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轻轻摇头,唇角噙着些笑,道:“你若替他惋惜,才是小瞧了他。”   戚钰一步跨到岸上,伸手牵着谢蕴便往前走,语气凶狠的教训她:“与他多说什么?他哪里知道你我金玉良缘、比翼双飞、天生一对儿?别跟他说话,仔细沾了他的蠢。”   谢蕴:“……”   好不要脸。   沈琢替王观惋惜是真,故意气戚钰也是真,却是被这句蠢气笑了。   福安在旁幽幽道:“你惹他做甚,戚钰最是喜欢谢姐姐了,仔细他一会儿不给你饭吃。”   她可是还记着,戚钰花灯上写的那句‘再续良缘’。   福安想着,视线落在前面两道比肩而行的背影。   那月白锦袍不规矩,遮了那青衫小半边。   福安目光崇敬。   这是被上天垂怜的男人啊! 第72章 小轩窗   傍晚, 永嘉公主于园中设宴。   再过两日便是七夕乞巧,下人将园子装点了一番,颇有些火树银花的意趣, 小孩子最是欢喜, 嬉笑着在其中捉迷藏。   宴席用过,丫鬟们鱼贯而入, 撤下碗盏, 奉了茶果。   外面搭着的戏台子上,角儿盛装登场。   女眷们于亭中端坐。   谢蕴在家里时, 没听过两场戏, 祖父与叔父,怕是觉得听家里孩子背书都比那咿咿呀呀的戏曲得趣儿。   正开场,戚钰过来了,十分潦草的冲亭中女眷见了一礼, 不等众人打趣,便直接道:“我来带福安去看孔雀。”   福安还在吃一碗甜冰粉, 闻言抬头, 面色发懵。   倒是永嘉公主笑道:“福安与阿蕴年纪小, 怕是不爱听戏, 一同去吧, 那两只孔雀养得温驯, 不会伤人。”   灯笼下, 戚钰面色坦然, 瞧着谢蕴。   谢蕴收着目光没看他,唇角抿笑, 起身微微福身:“多谢殿下。”   福安十分遗憾的放下没吃完的半碗冰粉,起身与谢蕴一同出了亭子。   两道身影, 一道端庄静雅,一道娇憨可爱。   旁边郎君提灯,举止规矩。   众人:“?”   这是闹别扭了?   行至一处水榭,身后的灯停下了。   前面两个说话的姑娘,神色莫名的扭头瞧来。   福安喊戚钰:“走啊,看孔雀。”   “看个屁!”戚钰丝毫不遮掩利用之意,将手中灯笼塞给她,“沈琢在前面等你。”   说罢,也不等福安反应,便攥着谢蕴的腕子往另一条路去。   脚下蜿蜒小径不知通往何处,只零星挂着几盏灯。   地上铺着鹅卵石,谢蕴脚步略显踉跄。   戚钰哼道:“别想我心软抱你,今晚没这待遇。”   谢蕴:“……”   越往深处走,越是寂静无声,谢蕴心口微紧,低声问:“我们去哪里?”   戚钰也直截了当:“找个跟你算账的地儿。”   谢蕴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火气和醋劲儿,无奈弯唇,温柔且包容道:“别闹。”   戚钰冷嗤一声,行至一座阁楼前,径直带她往里走。   里面乌漆嘛黑,谢蕴脚步滞住,不愿入内,劝道:“我们去你的院子吧。”   换做以往,戚钰求之不得,但今晚不行,他就是要她羞。   面上丝毫不为所动,冷酷无情:“是你自己走进去,还是我将你扛进去?”   似是料定她不会选,谢蕴还未答,身子忽的一轻,整个人被扛起趴在他肩上,全身的血往脸上冲,面色通红,“你……”   戚钰充耳不闻,动作粗鲁的推开了楼门。   瞧不清楚什么,谢蕴只能听见他踩在木楼梯上的嘎吱声,以及他每上一阶,她的肚子便被他硬邦邦的肩膀顶一下。   “戚钰……”谢蕴两只手紧张的抓着他衣角,轻轻唤了声。   阁楼空旷,听得回音,愈发让人紧张,心尖儿轻颤。   “现在叫,晚了。”戚钰语气恶劣道。   分明行坏事的是他,可他理直气壮,全身的劲儿让阴鬼怕是都得退三分,心虚紧张,做贼似的只有谢蕴。   阁楼是中轴对称的六边形,每边都留了雕琢风雅的轩窗。   上至顶,戚钰慢条斯理的扛着肩上的人,去将每一扇窗都推开。   被他放下,谢蕴不及逃,便被困在了他健硕胸膛与敞着的窗前。   外面一轮弯月,月色明亮。   她略一抬眼,便将他眼中情绪瞧得分明。   而她,面色羞红,又臊有囧。   “还想跑?”戚钰垂着眼,瞧着她芙蓉红的脸。   “戚钰,先下去……”谢蕴低声央求道。   夜里起了些风,却不知是从身后还是面前的窗子吹来的,轻抚在她滚烫的面颊上。   这四面窗户皆敞着,与幕天席地无甚不同。   这人混账惯了,就这般压着她,她无处可躲,那些起伏波澜自然也无处可藏。   此般情景,倒是应上了他先前误送给她的话本子。   撕了赤红鸳鸯兜儿,书生眼中着了火,吞咽几下,捧着那嫩豆腐……   谢蕴闭了闭眼。   她未瞧见什么,但此时也着了火。   “他可给你剥过莲子?”   头顶响起一道寡淡声。   紧接着,谢蕴滚烫的耳垂触得些凉意。   她几乎不自觉的往他手上递,只想贪凉。   这微不可察的乖觉讨好的姿态,却是取悦了戚钰。   柔嫩的软肉,被他捏在指尖轻拢慢捻,能感觉得到那小小的耳洞。   她似是不喜戴耳珰,就连女子喜爱的钗环珠宝,他在她身上也未见。   忽的想起在她那里看过的一句酸诗。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1]   倒是应了她。   “嗯?说话。”戚钰沉声催促。   谢蕴一颗心被他吊着,闻言,轻咬下唇,却是说不出谎来。   王宽诓过她的烤地瓜,自然也替她剥过莲子。   头顶一声冷笑,又问:“你吃了?”   谢蕴:“……”   吃了。   ……还催着王观剥快些。   “你还与他泛舟湖上,却是吝啬给我一个笑脸。”   谢蕴刚想反驳什么,那只手松开了她的耳垂,往下,抚上她的脖颈。   他的气息喷洒在她颈侧,那被捻至发烫的耳垂,被他含住,唇齿轻咬,“谢蕴,你说这账,要如何算?”   谢蕴被他咬得气息发颤,低声反驳:“不许无理取闹,先前之事,你分明知道……”   她唇舌发干,胸口起伏的很快。   谢蕴脸发烫。   被他扛上来时,便知不会轻易。   戚钰不似寻常亲热,手下力道稍重。   谢蕴轻喘着往他怀里躲,也耐不住的低声:“疼……”   戚钰低声笑了,“撒什么娇?罚你呢。”   谢蕴面上腾的一热,愈发艳了几分。   “喘得这般勾人,哄我亲你呢?”戚钰舔咬她耳垂问。   那软肉被厮磨得殷红,似要滴血。   谢蕴轻咬了下唇,双手勾住他的脖颈。   戚钰显然是料得她的动作,竟是在被她勾住脖颈时,身子忽的直起。   谢蕴双眼微瞪,动作无措。   就见他勾着唇瞧着她笑。   谢蕴手没松,随着他身上的力,双脚悬空,挂在了他腰侧。   这动作委实大胆,不似她寻常端庄做派。   她心口砰跳的厉害。   这夜啊,太静了。   “哄我呢?还是等我哄你?”戚钰抬手轻抚她羞臊的脸。   他不抱她,直挺挺的站着。   谢蕴只能自己使劲儿挂在他身上,当真羞人。   “……哄你。”她低声道。   戚钰却是没见好就收,反倒拈酸吃醋的问:“还这般哄过谁?”   谢蕴力气不及他,挂在他脖颈上的手腕攥得酸疼,却依旧止不住的往下滑,眉心微蹙,“只哄你……”   这般亲昵情态,她先前便是连想都未想过,更别说去这般哄旁人。   “你抱抱我……”谢蕴埋怨道。   她急,声音里多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撒娇。   眼瞧着她要掉下去了,戚钰才纡尊降贵的伸手将她一捞,再次挂在腰间。   酸软的腿儿顿时好受不少,谢蕴松了口气,倒也忘了计较此时亲密姿态。   戚钰臂力大,单手托着她也不见费劲儿,另一只手堂而皇之勾她的衣襟,语气强势又藏着威胁,“日后还吃他剥的莲子吗?”   谢蕴:“……”   她忽的想到,他今日这醋劲儿是为何。   顿时眉眼弯起,又透着无奈,“想吃你剥的。”   她寻常一副冷淡色,如今哄起人来,倒是自个儿先红了脸。   这模样落在戚钰眼里是娇羞,他学着她惯常的神色,抬着下巴,骄矜道:“想得美,不给你剥。”   谢蕴也不计较,听出他不再拈酸怄气,伸伸腿儿,“放我下来吧。”   戚钰本是没醋的,纵然下船时沈琢故意气他说的那话。   可方才用饭时,却是越想越醋。   谢蕴说,这莲子不及她从前吃的甜。   可那甜又是谁给的?   只想想,便恨不得咬她的嘴儿。   让她乱吃旁人给的东西!   这般想,他也没忍着,将怀里的人压在轩窗上,亲得用力。   唇被咬了下,谢蕴顿时疼得蹙眉,舌尖被他逗弄似的拍打,她躲,他紧追。   不好好亲,谢蕴生出些恼意,伸手推他。   不给亲了!   “脾气真大。”戚钰含糊低声,哄她似的轻轻吸吮嫩舌。   小片刻,两人皆气喘吁吁。   戚钰屈指蹭去她唇上的水亮,叹息道:“祖宗,早些成亲吧,你是当真不怕憋坏我,若是日后不好用了……”   话未说完,谢蕴眼皮直跳的一巴掌拍在他嘴上,斥道:“别说浑话。”   戚钰哼了声,拉下她的小手握着揉捏,故意道:“浑还是荤,你吐字清晰些。”   谢蕴:“!”   她尚在闺阁时,便诗书礼仪俱全,说句不谦虚的,她是姑娘家的典范。   戚钰竟嫌她说话不清楚?!   她还未嫌弃他粗鲁呢!吸得她舌根现在还发麻呢!   谢蕴踹他一脚。   戚钰今日倒没乖乖挨踹,侧身一躲。   谢蕴腾的从窗户上跳了下来。   轩窗不高,只是绣鞋薄,脚底未震,她吓了一跳。   谢蕴又羞又恼,对那混球罪加一等,转身便往木梯那边走。   身后戚钰赶紧跟上,“急什么?不赏月了?”   谢蕴不理他,蒙头下楼梯。   戚钰不敢再说话,默默护在她身后。   眼睛适应了黑夜,倒也没有摔着。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阁楼,他才试探问:“去看孔雀吗?”   前面的人步子倏地刹住,扭头瞪过来,小脸憋得通红,竟是学了他方才的一句粗话——   “看个屁!!!”   戚钰:“……”   好可爱啊~~~ 第73章 秃毛孔雀   虽是心里如此想, 但戚钰两步追上去,一巴掌拍在谢蕴腰臀处,绷着脸教训道:“姑娘家家的, 说什么粗话?”   谢蕴脸热, 竟是气笑了,拧着一双细眉:“你有脸说我?!”   戚钰又拍她一下, 抬着下巴神色严肃, “服不服?”   到底是与她自幼受的教养不同,谢蕴樱唇动了几下, 憋屈的瞪他一眼, 闷不吭声的往前走。   “哟,你还闹脾气啦?”戚钰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后,打趣道。   谢蕴不理他,路上遇见一个丫鬟, 让她带着回自己的院子。   丫鬟偷偷瞧一眼身后跟着的郎君,出乎意料的, 跟了一路的戚钰倒是也没拦着。   前面戏台已散, 走近安置女客住的院落时, 隐约能听见人声。   戚钰停在光亮处, 规矩守礼道:“夜色已深, 谢娘子早些歇息, 招待不周之处, 还望海涵。”   又装人。   谢蕴对他这副模样已经见怪不怪, 只是自己却装不出娴静模样,冷笑一声, 转身离去。   身后戚钰笑眯眯,啧了声。   生气好呀, 既是能生他的气,便是将他放在了心尖儿上。   戚钰心满意足转身往回走,刚行几步,路遇几位夫人,他略一颔首见礼,扬长而去。   几位夫人对了对眼神,心照不宣的笑了。   翌日,戚钰练完枪,准备过来哄人时,却是人去院空。   丫鬟觑了眼她家二爷的脸色,又幽幽补了句,“谢娘子清晨时便去前面请殿下安了……”   戚钰意味不明的哼笑了声,往前面院子去。   日头已上来,一小段路,戚钰走得后背生了汗,心想,一会儿可带谢蕴去水榭玩儿。   只进去——   “哦,阿蕴已经走了。”永嘉公主尝了口新茶,语气悠然,又透着些看热闹的意思。   戚钰:“……”   不是玩儿捉迷藏,这是在躲着他啊。   小娘子。   永嘉公主将自己小儿子从脑袋打量至脚,也没想出阿蕴到底是瞧上了他哪处。   估摸着是,他那张脸吧。   她在阁时,不也心悦戚国公那张脸嘛,少年慕艾。   戚钰对上他娘探究的目光,撇嘴道:“连您儿媳妇儿都留不下,还瞧我。”   永嘉公主险些将盏中茶水泼他脸上,哪里来的这般大脸???   她毫不客气的拆穿道:“昨儿让你带阿蕴去看孔雀,你又是做了什么好事?自个儿举止不端惹人恼了,竟还有脸怨怪你娘?”   说罢,她哼了声,吩咐身边憋笑的嬷嬷,“收拾东西,让二公子滚蛋。”   嬷嬷:“……是。”   戚钰梗着脖子嫌弃的嚷嚷:“说得谁愿意留一般!”   说着,便扭身往外走,尤嫌不够的扬声又道一句——   “两只秃毛孔雀罢了,有什么好看的,也值得你显摆,你儿子比他英俊潇洒多了!”   永嘉公主:“……”   究竟是谁将他的脑子偷走了?   戚钰也没用人赶,自个儿驾着马往卫所去了。   本是告假三日,想着陪谢蕴在山庄玩儿两日,这倒好,将人气走了。   .   谢蕴回去时,听门房禀报,王观过来了。   昨儿才提起的人,今日便到了跟前,谢蕴抿唇笑了笑,吩咐人备饭,带着问月与听雪入了后院。   王观今日瞧着悠闲,没往桃花阁去看藏书,坐在院中树下吃西瓜。   谢蕴上前,故作行礼道:“见过王相公。”   王观撑着下颌笑看她,一手拿着瓜,点评道:“规矩有余,风韵不足。”   谢蕴哼了声,于他身侧坐下,也拿了块瓜吃。最适宜吃瓜的时节,咬一口,又水又甜。   吐出一颗西瓜籽,将瓜咽下,她才问:“这是长了什么见识?风韵二字竟也由你评说了?”   王观眉眼笑得温润,眸底却是冷嘲,“邺都有名的姐儿,我如今也算是都见过了。”   谢蕴眉梢一动,扭头瞧他。   王观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上沾到的西瓜汁水,后背靠在藤椅上,悠悠道:“如今不过是加了‘参知政事’,便已如此了。”   谢蕴知他说什么。   官场中最是不少人情往来,今日你宴请,明日换作他,左不过是左右逢源,图权图利图官运亨通,门楣高涨,荣华永享。   王观身后有王氏,又是与当今宰相同师出谢氏,先前不敢多往来,如今官家稍和悦,便尽数凑了上来,有瞧得长远的,也不免猜想,宰相相公日后接替之人,是王观。   “伯母先前给我来信,问你在邺都如何。”谢蕴想起前几日的书信道,又问:“可要拿来给你看看?”   王观笑道:“不必,你俩说些体己话,让我瞧见,反倒不美。”   谢蕴想了想,终是不免担忧问:“你那手稿……”   “这些时日忙的便是这事”,王观也不藏着掖着,“正如先生所说,沉疴已久,想要肃清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那些手稿,我拿给了宰相相公看,稍改动后,上呈了官家。”   谢蕴一颗心被他这话吊到了嗓子眼,不敢开口,双眸紧盯着他瞧。   王观笑了笑,“官家倒未说什么,让政事堂数十位宰相、副宰先行商议,如今政事堂正争论不休呢,今日休沐,我便出来躲清闲了。”   谢蕴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   她看过他的手稿,自也知晓争论不休之缘由。   王观将自己在殿试时说的那些入了手稿,那时叔父都气得抽他了。   谢蕴不知他想了多久,才终于走到如今这步。该是恭贺的,可是她嗓子堵得慌,说不出来。   “你不怕吗?”少顷,谢蕴问。   王观侧首瞧着她笑,答得坦然:“怕啊,但不能退。”   谢蕴轻抿着唇未言语。   “此事终是要有人去做,为何不是我?”王观语气如常,似是在与她话家常。   “王氏与谢氏不同,谢氏授礼仪诗书,那些入朝为官的子弟,便是诗书下的刀,而王氏受供养,子弟世代为官,占了名,享了利,便要回馈。我出身王氏,授诗书于谢氏,此事便该我做。”   谢蕴垂着视线,眼角微湿,喉间压着酸涩。   她知道,他不是不畏严寒,而是不想再见路有冻死骨。   郢朝皇权集中,门阀根深,贵胄兴盛,王观想要动多少人的利益,便要受多少明枪冷箭。   他想撤了武将的掣肘,便是从官家手中夺权。他想取消蒙荫,便是撤走了世家子弟的青云梯。他想抬举寒门,便是与几大门阀世家反目,包括王氏。   这些他都清楚,可他义无反顾。   王观屈指撑着额角,斜眼打量她,瞧见那湿濡眼睫,似是好笑,语气悠然:“哭什么?我不是向死,而是朝生。”   他要革除弊病,要海晏河清,更要盛世太平。   .   那日之后,王观许久未出现。   王家伯母送来的书信,谢蕴也半字不敢提他政改之事,对叔父、祖父的书信亦是如此。   戚钰也忙,端午将至,官家今年要去别苑狩猎庆佳节,点了禁军随行护驾,而戚钰所率的十三卫在其中,这些时日都忙着操练。   有时他实在想得慌,半夜会策马回来与谢蕴幽会,睡不了几个时辰,天亮之前再赶回去。   如此,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谢蕴劝了几次,戚钰左耳进右耳出,依旧我行我素。   在戚钰又一次回来,抱着她说话时累得睡着后,她没再给他开过门,也将窗关的严实。   戚钰在门外靠墙坐着凑合一宿,谢蕴在帐中也一夜未眠。   那日天亮前,他丢下一句‘走了’,之后便没再来过。   谢蕴不知他是生气闹脾气了,还是知道她不会给他开门识时务。   但总归心里空落落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   中秋前。   政改第一刀,落在了门阀。   一时间,震惊朝野。   紧接着,宰相相公与王观,皆落于了口诛笔伐之下。   更有一位训斥过先帝的谏官,在朝堂上大骂王观,不孝不悌,不忠不信,合该收了牌子将其罢官。   王氏其他在朝之人,垂首不言。   五日后,昏黄落日时,谢蕴在城门前迎到了王观父母。   许是忧心的,二老神色疲倦。   谢蕴上前见了一礼,道:“三哥未得闲暇,我来接伯父伯母。”   王父闻言,哼了一声,面色不虞道:“那孽子是没脸来见我们吧!”   谢蕴笑着解释道:“三哥已让人备了酒菜,给伯父伯母接风洗尘,起风了,伯父伯母先上马车吧。”   说话间,她的视线越过众人,瞧见了那风尘仆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   许久未见,他就这般出现在了她面前。   谢蕴一时怔然,竟是难回神。   “阿蕴,一同上车来吧。”王夫人道。   谢蕴眸子微闪,霎时回神。   隔着进城的百姓,她不便过去寻一外男,不合规矩。自也不能让王观父母等她,又瞧一眼,转身随王夫人上了马车。   谢蕴未瞧见,那马上之人身形一僵。   王观肖母,眉眼间七分俊朗皆神似。   戚钰顿时沉了面色,瞧着那抹碧蓝色裙摆消失在车帘里。   跟在戚钰身侧的长随叹气,十分惋惜:“指挥使方才还不如亮牌子先进城呢,这样还能与谢娘子说上两句话,也能在她家人面前露个脸……”   家人?   戚钰冷笑一声,低斥:“闭嘴!” 第74章 他拍你头   谢蕴将王观父母送回至他宅院时, 天色已暗,斯人未归。   安顿之事,谢蕴本该交由府上管事的, 但这府上下人寥寥无几, 只两个洒扫伺候的,和两个厨房做事的, 并一个门房。   王观不在, 这事交给谁都不妥当,谢蕴唇角微抿, 还未思索出结果, 洒扫下人刚过来牵马,便听王父吹胡子哼道:“不必劳烦,我们两个老的上门,就是想问一句, 王大人可是还认我们?”   “……”   这话一听便是带着气,谢蕴劝不动什么, 只低声道:“伯父这般说, 便是折煞三哥了, 马跑了一路也该累了, 让人牵着去吃些草料, 伯父伯母先进院子, 吃盏茶, 三哥便也回来了。”   她话音稍顿, 又道一句:“咱们别在外面站着,让街里街坊瞧笑话。”   只这片刻功夫, 巷子里已经有人探头探脑的瞧热闹。   王父扫了眼那些人,冷哼一声, 虽不情愿,但到底也顾及脸面,掀袍入了内。   谢蕴松了口气,扶着王夫人也进去,吩咐人:“将家主和夫人的行李送去兰芳园,马牵去喂食。”   王观这宅子,谢蕴来过几次,与伺候的下人自也面熟。   下人应了声,行礼后便退下去做事了。   接风宴摆在堂屋,谢蕴便带着王父王母直接过去了,旁边侧屋可供休息,谢蕴将二老引入坐下,厨房伺候的人过来奉茶果点心。   王夫人心力交瘁,哪有心思用这些,摆摆手让人退下了。   屋里静了下来,谢蕴心里装着那城门前只瞧了一眼的人,心下微微叹气。   此时离开,委实不合时宜。   “王观行事,阿蕴,你可知晓?”王夫人忽的问。   谢蕴略一迟疑,微微颔首,“三哥说过些。”   王夫人顿时深深叹气,神色痛心疾首,“你们俩啊,这般大事,竟是将我们蒙了个彻彻底底……”   谢蕴心口像是被一只手攥着,眼眶温热。   她母亲去后,叔母对她视若己出,王夫人待她也亲厚,几乎每年都会来姑苏小住两月,生辰礼更是年年不落,那时谢萱打趣她,说王夫人这是将她当儿媳疼呢,谢蕴那时羞涩,但也感念,心中将她当作半个母亲。   被赐婚后,她嫁与戚钰,那只定亲礼的青玉镯自然也退还了王夫人,但后来上元节时,王观来邺都,又将那青玉镯给了她,谢蕴当时只觉不妥,后来才明白,这不是定亲礼,是王夫人还将她当作女儿疼的意思。   如今这句责怪不重,但却让她惭愧。   王夫人拉起谢蕴的手,似是无奈,“你这孩子……”   谢蕴没脸抬头。   半晌后,王夫人又低叹:“王观如今这一刀,落在族亲、先生身上,他可有想过众叛亲离?饶是不顾及我们,只他出身、师承,便能被世人戳断脊梁骨。他这是羽翼未满便学着飞啊。”   谢蕴眼睫颤了颤,深吸口气,温声道:“三哥想过的。”   门阀是他身上的锁链牢笼,他如今第一刀落在此处,便是向世人证明他改政之决心。   “我想过。”门外传来一道朗声。   两道声音几乎重叠,一抹红色身影出现。   王观还穿着官服,朗月如松,缓步进来,拱手行了一礼,“今日差事繁忙,未及亲迎父亲母亲,一路可还顺当?”   他在笑。   他爹面色凝重的盯着他,抿着的唇角十分用力。   没人答他,王观也不尴尬,自顾自站直身,“酒菜已备好,父亲母亲请吧。”   说罢,又看向面含担忧的谢蕴,“时辰已晚,马车在外面等着了,你且先回去。”   谢蕴也不想看他如何挨揍,刚起身想应,便被王夫人握住手臂,她语气不善道:“阿蕴替你忙前忙后,竟连你这饭都吃不得了不成?”   谢蕴:“……”   她其实不太想吃……   王观无奈的笑了下,似是妥协道:“那便一同用吧。”   谢蕴深吸口气,瞬间明白。   此人不良善!   饭菜是酒楼里订的,许是凉了,下人重新热了一遍。   谢蕴端坐,吃得无甚滋味。   不知道戚钰可去寻她了?   若是寻了,她迟迟未归,他可会等?   心绪不佳,几人草草用过便放下了筷著。   谢蕴能替王观挡一时,但究竟是免不了家法。   用罢饭,便起身告辞了。   王观将她送至门外,马车确也在等。   谢蕴想了想,说了句:“你若实在撑不住,可求求伯父。”   王观笑了,抬手在她脑袋上轻敲了下,“小丫头操心可真多。”   说着,他稍站直了些,语气在夜色里显得轻佻:“放心吧,虎毒焉不食子,我是他亲儿子,他打不死我。”   谢蕴:“……”   两厢分开,谢蕴回府。   稍一顿,问:“戚小将军可来过了?”   门房被她这话问得一愣,摇摇头,“没见着人。”   谢蕴一颗心沉了回去,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旁的什么。   她‘嗯’了声,抬脚往后院去。   院子里早就上了灯,听见动静,城门前分开、先行回来的问月出来了。   “姑娘可用过晚饭了?”问月道。   谢蕴:“用过了,吩咐人准备热水吧,我要沐浴。”   问月应了声。   小片刻,谢蕴刚拆了发髻,用桌案上的白玉牛角梳通发时,问月便过来禀报道:“姑娘,都准备好了。”   “嗯,你先下去吧。”谢蕴说着,往湢室去。   问月出去,将门关上。   谢蕴脱了衣衫,踏入浴桶。   氤氲热水中,漂浮着浅浅一层黄白金桂,散着清香。   谢蕴拿着棉软帕子撩水擦身,忽的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覆上了她眼睛。   “谁!”   谢蕴惊慌低斥,一颗心猛坠,露在热水外的手臂上激起了一层细小疙瘩。   不等她往浴桶中藏一藏身子,细白肩膀被一把扣住,顿时浑身僵住了。   来人不说话,只是气息略沉。   谢蕴强装镇定,神色冷冽道:“阁下若是不开口,我便喊人了。”   只这句威胁并无作用,唇舌吻上了她的肩。   谢蕴顿时一颤,撩起桶中水往后一泼,单手欲要扯去眼上黑布。   不及她用力,那束物倏然收紧,拢在她脑后。   谢蕴眼皮一跳,“羌——”   刚开口,嘴巴被捂住。   敏觉的神经却是怔然一松。   这手,她再熟悉不过了。   肩上的亲吻往前来,落在她姣好的锁骨。   水面金桂遮掩不了多少,谢蕴方才还苍白的脸顿时烧了起来,伸手推他脑袋,“你先出去。”   “叫谁出去?”甫一开口,声音低沉沙哑。   谢蕴还未答,又听他道——   “你姘头?”   他语气恶劣,说话也故意羞辱。   谢蕴顿时没了好脸,冷声道:“你愿以此度己,那便是吧。”   话音刚落,眼睛上的束缚撤了,暖黄的光争先恐后的跑来。   谢蕴垂着的眼微眯,片刻才适应这光亮。   两人说的话皆不好听,竟谁也没再开口。   浴桶里的水渐凉,谢蕴寒着张脸起身,也不顾忌这人会不会看。   迈出浴桶,她取了杆子上的棉布巾子擦拭,再一件件穿上寝衣。   这一转身,才瞧见身后早已空无一人。   她轻抿唇角,压下泛红的眼眶,面无表情出了湢室,坐去桌案前擦面脂。   戚钰没走,垂着眼坐在南窗下的软榻上。   气氛沉闷,好半晌,他开口问:“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谢蕴手擦香膏的动作一顿,眼皮轻颤。   此情此景,竟有几分回了上世的错觉。   除却针锋相对时,他们便是这般,各自分坐,不发一言,气氛沉闷的像是暴雨前的天,偶尔,他也会这般轻飘飘的问一句,‘谢蕴,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谢蕴那时不懂,现在好像有几分懂了。   心口微涩,她启唇,也轻声:“今日的,还是那晚的?”   “……”   “那晚的,没什么好说的,本就劝过你。”谢蕴垂着眼,无甚语气道。   她说的是将他关在门外整夜的事。   “至于今日,那双夫妻,是王观父母,他今日事忙,托了我去”,谢蕴说着稍顿,又坦白道:“便是他没说,我也该去迎的,王谢俩家世代交好,王夫人更是待我亲厚,于礼于节,我都会去,那时城门前没与你说话,是因多有不便,今夜见你来,我……很欢喜。”   后面那句,她说得羞臊,但她想让他知道,她也是念着他的。   但她说完,戚钰好半晌未开口。   谢蕴轻咬了下唇,终是忍不住,刚要起身,便听身后人道。   “你与他父母亲厚。”   谢蕴不知他醋什么:“……我也同样敬重殿下和国公大人。”   “他拍你头。”   谢蕴:“……你若愿意,我也可让三哥拍拍你。”   谢蕴说着,忍俊不禁的转身瞧他,对上那张冷肃的脸,她起身,行至南窗前,温声道:“若论从前,我与你拜过天地,喊过你父母为父亲母亲,饶是我心中将王观母亲当作半母,也只是唤伯母。若论以后……”   她说着停下。   戚钰却是抬眼瞧她,喉咙狠狠滚了滚,一双眸子黑沉沉,哑声问:“以后如何?”   谢蕴微微弯腰,手覆在他脸上,“那要看你待我如何。”   “老子恨不得把命给你……”戚钰咬牙切齿,勾着她的脖子狠狠欺上那唇。 第75章 撒了把糖霜   谢蕴有意哄他, 乖顺的给他亲,不等他蛮横,她便启了齿关。   这副乖巧柔顺姿态, 诚然取悦了戚钰, 勾着那抹小细腰,将人搂到腿上坐着, 寸寸深入。   酥麻的脊骨沾到软榻, 丝滑的素色蜀锦寝衣乱了,露出脖颈的大片白嫩肌肤, 被□□, 被噬咬,落了朵朵红梅。   腰间细细的一根带子,被那只火热的大掌攥着,蜀锦被揉攥出了层层褶皱, 那根细带却是未开。   戚钰负气似的压着她,脑袋在她耳畔喘息, 热烈又滚烫。   谢蕴一张脸发烫, 也被他沉甸甸压得轻声抽气, 柔弱无骨的手推他胸口, “你起来……”   只那衣裳不知何时敞了开来, 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   小将军自幼锦衣玉食, 如今在卫所, 外裳不显, 里面的中衣却是绫罗缎子,鼓囊囊的胸膛若隐若现, 她的掌心在发烫。   谢蕴不及挪开手,便被一扒拉开了。   “别撩拨我。”戚钰理直气壮道。   谢蕴脸顿时红透, 眸色难以置信。   目光稍垂,落在那只隔着单薄衣衫揉她的小细腰的大掌上。   她忍了忍,语气带了些严肃,“日后不许像今日这般吓我。”   她当时未听到丁点儿动静,当真以为什么人闯了进来。   失节,丢命,与她而言,一般可怕。   戚钰冷哼一声,也绷着脸道:“知道怕了?”   谢蕴咬咬唇,瞪他。   戚钰气自己吃醋丢脸面,得寸进尺,故意刺激她:“还有脸说,门也不关严实便褪了衣,这是给什么采花贼溜缝儿呢?”   话音刚落,戚钰便被掀翻在榻上,他目光稍愣,谢蕴已然冷着张脸翻身坐了起来。   完了,过火了。   他心想。   刚要哄,两只手被抓了去。   “……”   谢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摸了榻边那条两指宽的黑布——他的腰带,不由分说的绑了他的手在榻边雕花栏上。   冷冽的视线往下,却是对上了一双火热的眸子。   戚钰丝毫不挣扎,唇角轻勾,笑得轻佻,“继续。”   谢蕴:“……”   这反应……   但不能怂!   “闭嘴。”她冷声道。   说罢,故作淡漠的伸手扯开他衣衫,露出健壮的胸膛,没多看,她微微直起身,将榻边南窗推开撑起。   夜不算深,还能听见巷子后的人家热闹声。   谢蕴起身,垂眼道:“戚将军这般香艳,定能引来采花贼,长夜漫漫,将军静等。”   说罢,她转身往内室去,没瞧见身后那道如狼似虎的目光。   戚钰仰躺着,兀自笑了,舌尖顶了顶腮帮子,拖腔带调道:“你这就睡了?来采我啊。”   夜风吹来,滚烫的胸口添了些凉意,不冷,但让人燥得很。   内室的人置若未闻,紧接着,抱着自己的寝被软枕出来了,对榻上景色视而不见,打开门出了屋子。   戚钰:“……”   坏了,这是真恼了。   谢蕴去了偏房,没好意思唤问月听雪过来伺候,自己将床铺了,刚熄了烛火躺进被子里,门口传来了动静。   来人似是没想到,她上了门闩,推了两下没推开,那团黑影移到了窗前。   窗棂被轻轻叩了两声,谢蕴翻了个白眼,翻身脸朝床内。   “我进来了啊……”外面低低一声,故意放软姿态哄她呢。   谢蕴不为所动,心想:做梦吧。   她知道戚钰嘴上混账,是故意惹她羞的,而她也总是被他勾得羞臊恼火。   外面安静了片刻,忽的有细微动静,在黑夜里听得不甚清晰。   谢蕴耳根一动,倏然脸涨红!   这狗东西,竟然用匕首拨她门闩!   还未动,外间啪的一声轻响。继而,门被推开了。   谢蕴坐起身,冷眼瞧他。   戚钰晃着匕首,好不得意。   “自己走,还是我抱你?”他问。   这般土匪行径,与那些人有何异?   谢蕴瞪他。   戚钰浑不在意,就着薄被将她从床上打横抱起,悠哉道:“自个儿抱着你枕头,不然一会儿没得睡。”   “!”   谢蕴脑子炸了,羞的。   她蹬蹬腿儿,很是不满的挣扎,低声斥道:“放我下来!”   戚钰充耳不闻,将她掂了掂,扛在肩上,一手搂着她,一手搂着软枕,大摇大摆的出了侧屋。   主屋灯火未熄,门敞着。   谢蕴视线倒着,一眼便瞧见南窗下凌乱的软榻上,随意扔着一条黑布带子。   是他用来蒙她眼睛的,也是她报复绑他手的。   只是不知,他是如何挣脱的。   谢蕴抿了抿唇,收回视线。   戚钰用脚将门阖上,毫无顾忌的步入内室,将她扔在了床上,然后转身往外走。   他不说话,谢蕴也不理他,整了整被子侧身朝内闭上了眼。   管他做甚,混账。   屋里安静,是以那水声显得格外清亮。   谢蕴脑子里似是惊了一声闷雷,睁开眼,神色震惊。   浴桶的水没换。   那他在用……   一双白玉耳尖顿时烧了起来,谢蕴咬了咬唇,又说不出话。   早知他放浪,但未曾想能到这般境地!   湢室水声很快停了,谢蕴装作未察觉,闭着眼,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不知在想什么。   忽的,那道脚步声逼近,堂而皇之的停在了她床前。   “我洗干净了,可要采我?”声音吊儿郎当,戏弄得也浅显。   谢蕴深吸口气,翻身转过来瞪他,到嘴边的话倏地顿住。   他上身未穿,胸膛□□,肌理流畅,肩宽腰窄,精壮腰腹被白绫裤束住。   “……你怎么不穿衣裳?”谢蕴视镇定垂下,语气清淡,“出去吧,不早了。”   这话好似恩赦,不与他计较方才的不堪言语了。   戚钰却是站着未动,问:“我将你哄高兴了吗?”   谢蕴心想:哪里哄她了,分明是用男色惑之。   但此般境况,着实不宜计较许多。   她囫囵‘嗯’了声,掩在被子下的心口砰跳的厉害。   原以为她足够宽容,这人能够见好就收,谁知戚钰竟是恬不知耻的问:“那我可否借用你半张床榻?”   谢蕴:“???”   翌日醒来,昨夜被赶去榻上的人竟是抱着她睡得正熟。   谢蕴瞪着床上青帐,半晌无奈叹气。   以为他被拒之门外黯然神伤,谁知是蹬鼻子上脸,有恃无恐。   可如今这般,何尝不是她纵容的。   戚钰今日休沐,谢蕴却得去给小孩儿授课,她瞧了眼他眼下乌青,也没吵他,放轻动作出了帐子。   戚钰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一骨碌翻身坐起。   院子里伺候的问月听雪瞧见从屋里出来的人,见怪不怪,一个去打洗脸水,一个去端饭。   戚钰也毫不见外,用过饭,晃去了东篱堂。   谢蕴在授一首古诗,正讲洞庭湖风光,底下坐着的小萝卜头们听得眼睛贼亮,小小的嘴儿张着,傻兮兮的。   “哇——”   半上午的日光透过卷帘,落在端坐在案前的姑娘身上,她眉眼舒展,红唇噙笑,温柔恬静,将所见所闻娓娓道来。她好似一汪湖泊,周身气度缱绻温柔,强大又坚定。   戚钰几乎瞧得痴迷,半边身子趴在围栏处,不知觉间混入了小萝卜里。   谢蕴目光扫过那冒出的脑袋,又淡淡移开,似是不计较他这个偷听蹭课的学生。   罕见的,戚钰没睡过去,竟也认认真真的听完了一堂课。   小萝卜下课回家吃饭,一转身,瞧见他,惊喜又疑惑的‘咦’了声,“你也是我们的同窗?”   戚钰快速看了眼前面收拾书卷的先生,单手托腮,‘嗯’了声。   小孩儿们顿时开心道:“那你得喊我们师姐哦~”   “我、我是男子,要喊我师兄!”另一个小男娃拍着胸口急道。   戚钰乐道:“那不行。”   “为何?”围着的小孩儿都瞪圆了眼睛。   “先生还未喝我的拜师茶。”戚钰坦言道。   “还不回家吃饭?是今日功课不够做?”身后一道声音淡淡。   小孩儿们顿时散作鸟兽,拎着自己的小书包跑了。   呼!   险些要多写一页大字!   谢蕴扫了眼那紧盯着她瞧的人,道:“走了。”   戚钰起身,步调轻快的跟在她身后,“先生何时喝我的拜师茶?”   说着话,那大胆狂徒竟是勾她腰,还揉了一把。   “……我不收纨绔子,你自离去吧。”谢蕴头也不回的随口道。   “先生再瞧瞧我,我最是听话乖巧不过了。”   谢蕴脚步一顿,忍无可忍的扭头,红着耳朵骂:“青天白日的,你做什么这般放浪?”   戚钰无辜脸,“先生冤我。”   谢蕴险些咬碎一口白牙,“你的手!!!”   那绷着青筋的麦色大掌,又捏了下丰盈处,这才不情不愿的挪回塌陷地。   谢蕴:“……”   “这样可以了吗?”委屈兮兮。   谢蕴深吸口气,她不生气。   转身继续走。   行过两步。   又吸口气:他竟还有脸问?!   用过午饭,戚钰跟狗似的拱着谢蕴亲热片刻,交代道:“我得回府一趟,看看我的老母亲,顺便换身衣裳,晚些时候再过来,你想吃什么,要不晚上去酒楼吃?”   谢蕴抻抻被他压着揉弄皱了的衣衫,状似随意道:“我去王观府上。”   果不其然,跟前的人抿着唇在瞪她。   谢蕴毫不心虚的抬眼,迎上他的目光,神色也带了些郑重,“瞧我做什么?”   她该哄的都哄罢了,若他再闹,自个儿站墙角想明白去。   戚钰看着她不说话。   谢蕴目光坦然:“你若想去,我也可带你一同前去。”   戚钰冷笑一声:“带我一起?你要如何与他们说我?”   谢蕴不避他的目光,樱唇轻启:“我心仪之人,还是和离的前夫,你选一个。”   “……”   这是在学他。   戚钰总使坏,让谢蕴来选,如今倒是反过来,他成了瓮中鳖。   只她不比他坏,前头那半句,他被攥着的心口瞬间被抚平,还被撒了把糖霜。   戚钰轻哼了声,故意道:“我才不去,没名没分跟着你,让人笑话我。”   这算什么话?   以为他当纨绔时,旁人便是夸他了?   两人一同出门,谢蕴备了好些东西,除了拿给王观的一瓶伤药,剩下的便是孝敬王观父母的。   天热,戚钰也没驾马,跟她一起坐马车。   小片刻,马车停下。   谢蕴问:“当真不与我进去?”   戚钰摇摇头,将她衣襟轻扯了下,遮住锁骨上的那抹红痕,“去吧,我在家里等你。” 第76章 八月十五   王观挨了好一顿家法, 谢蕴进去时,他刚用过药,趴在榻上, 面如纸色的睡着了。   谢蕴也未打搅, 将伤药放下,去兰芳园给王父王母请安。   二人皆神色不霁, 频频叹息。   昨日是担忧焦虑, 今日则是尘埃落定的伤心难过。   谢蕴不消问便也知结果如何。   王观自行事,便料到了今日。纵然伤了尊师亲长, 也自难停。   谢蕴深知, 半句不提此事,伴了半日,直至红日西斜才起身告辞。   半日气氛沉闷,谢蕴也不觉情绪低落。   马车晃晃悠悠片刻, 在自家门前停下。   谢蕴弯身下了马车,心想, 姑苏至邺都千里, 也不知她写回去安抚叔父的书信可送到了。   若是到了, 叔父会不会也这般伤怀。   思忖间, 跨过一道道拱墙月亮门, 回到了自己院里。   推开门时, 谢蕴还在想, 她是否要回家一趟, 书信不如亲闻,她……   软榻上, 小将军躺得十分没规矩,外裳脱了, 只一件中衣,脚上足袜也去了,贪凉敞着衣襟,露出大片胸膛,嘴里咬着半个苹果。   听见动静,他抬眼瞧来,顿时露出了笑,拖着调子道:“回来啦。”   谢蕴顿觉脸热,慌忙将门阖上,面色如常道:“窖中还有些冰,你若觉着热,便让人取来,何至于脱成这般模样。”   她边说,边将他扔到一旁的衣裳拿过去,示意他穿好。   戚钰翻身坐起,叼着没吃完的半个苹果,接了衣裳来穿,咔嚓咬一口,嘴上却不情不愿道:“我皮糙肉厚,哪里得用你那玉洁似的冰。”   谢蕴只当他浑说,半分不入耳,视线落在榻上的书卷上。   她还以为他是在看什么话本子,却没想,竟是一卷兵书。   察觉到她的视线,戚钰边系腰带,边大方道:“你若喜欢,便拿去吧,我的都是你的!”   这话熨帖,谢蕴被哄得弯了唇,倒也愿如他些意,“去酒楼用晚饭吗?”   戚钰将她拉进怀里抱着,又拿起那卷兵书来看,“不去,我从家里拿了些虾蟹来,都是宫里刚赏的,今晚先吃这些吧。”   谢蕴却是眼皮狠狠一跳,抬手便掐在他手臂上,又臊又窘:“你怎能这般荒唐……”   这事若是传扬出去,她只怕落得个贪吃的名声。   戚钰被她掐得躲了躲,“我只是随口说了句,你喜欢吃这些,我娘便让我带来了……”   胳膊上又是一疼,他又赶忙解释:“我大嫂怀着身子不能吃这些寒凉之物,我哥爱吃不吃,我娘是公主,吃了这么些年也腻了,我爹都给她剥虾剥烦了,我将这些拿来,他还得多谢我……”   眼瞧着这话又将离谱,谢蕴羞红脸瞪他。   戚钰讨好的在她滚烫的脸上亲了下,“不是大事,送进宫里的虾蟹很大个儿,一会儿我剥给你吃,笑一个?”   还笑一个?!   谢蕴险些没给他一巴掌。   她端庄守礼的声名尽是被他挥霍没了!   不过,御赐之物……确实有些好吃……   王观父母在邺都只几日便离开了。   王观尚且躺着动不了,便是官署那边也告了假。   谢蕴替他将父母送出了城外,话别一番,终是叹气离去。   多少双眼睛盯着,王观脱离家族的消息不胫而走。   更有甚者,传言他已被除了族谱。   王观一脉,是王氏嫡系,他父母膝下更是只他一人,少年惊才绝艳,王氏一族当年有多欢喜,如今便有多悲痛。   王观一众族兄弟,论才学,无人高过他,是以家中长辈早已认定,他便是下一代家主。   如今这般,只让人痛心唏嘘。   不时传来消息,王氏族老病了几位。   但那身上似是长了万千眼睛的人,依旧无动于衷,独来独往。   气氛压抑又沉闷,谢蕴心里也压着块石头,有时梦里都会梦见,叔父痛心疾首的教训她,神色失望,惊醒时,又不免难过一场。   八月十五,中秋团圆。   十三时,官家便带着一众官员和宫妃去了南苑围猎。   南苑之行,晨间出发,傍晚方至。   戚钰身着铠甲,威风凛凛,上前给官家行礼,瞧见了行在御前的王观。   他今日着官服,红而艳,衬得那张脸愈发的白。   王观也瞧见了他,远远的朝他颔首。   戚钰却是边打量边上前,无所顾忌道:“听说你被赶出家门了?”   周围站着的文武官员顿时眼观鼻鼻观心的不出声了,耳朵却是竖起。   王观颔首苦笑,“连将军都听闻了,当真惭愧。”   戚钰手中握着把剑,视线落在一旁瞪自己的老爹,语气随意道:“我若做出这般欺师灭祖之事,只怕得断腿,你如今还能站着,已然很不错了,那伤药是太医院的,若是用完,只管去讨,我替你去与舅舅说。”   王观拱手道:“多谢将军。”   “不谢,一瓶伤药罢了。”戚钰摆摆手,随着他爹进了官家营帐。   此番出行,近卫军随行护驾,禁军巡防。   戚钰绷着脑袋做事,哪有半分围猎趣味,恨不得今日来,明日便回。   这些时日忙,他都好久没见谢蕴了,文人酸溜溜,每逢佳节倍思亲,不知她是想他还是想家。   .   “姑娘,看我们捏的团圆果!”   “姑娘开心些嘛,一年只一次中秋!”   “听说今晚有灯会,姑娘,我们去逛逛!奴婢还没逛过呢!”   “去嘛去嘛!姑娘!”   谢蕴坐在石榴树下,一卷书好久未曾翻页了。   听雪与问月瞧在眼里,也不戳破,跟羌弥一起过来闹她。   谢蕴将书放下,淡声道:“家里也无事,你们问问其他人,若是愿意,便傍晚时一同去逛逛吧。”   听雪被羌弥怼了一肘子,蹭上来晃谢蕴手臂,撒娇道:“奴婢想跟姑娘一同逛嘛。”   终是禁不住她磨,谢蕴点了头。   傍晚,主仆几人刚准备出门,却是见门房急匆匆的过来了。   听雪出去将人拦在廊下,“何事禀报?”   “姑娘,宰相相公府上差人来报,相公不好了!”   轩窗撑起,声音入内。   谢蕴脑中如撞钟声,手中一枚白玉佩不觉坠了地,碎作几瓣。   马车在宰相府停下时,最后一缕日光消失了。   谢蕴从车上跳下来,门前立马有人迎了上来。   “父亲等姑娘许久了……”郎君双眼哭得红肿,不觉间手都在颤。   谢蕴喉间哽咽,一股股的酸涩泛起。   昨日她还收到了宰相府送来的节礼,也准备明日上门拜会,却未料得今日。   谢蕴随着去了后院,屋里已经跪着儿孙。   “父亲,谢家妹妹来了。”   “阿蕴……”苍老轻忽的声音从内传来。   谢蕴咽下喉间哽咽,快步入内。   帐中老人,瘦骨嶙峋,分明是与她叔父一般年纪,怎就苍老这许多呢?   压抑许久的泪,终是决堤。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膝行上前,握住了老人轻颤摇摇欲坠的手。   “好孩子……别哭……”   “今日唤你来,有两件事托你……”   谢蕴声音带着些哽咽:“师伯父但讲无妨,阿蕴定当从命。”   “今日我去了,无需告知先生,每年生辰贺礼及书信,我已备好,会让儿孙送去姑苏……此乃其一……其二,王观……告诉他,官家不愿、不愿政改……让他请出,告诉他韬光养晦,留得青山在……阿蕴,告诉他啊……师伯等不到他了……”   谢蕴眼泪喉间溢出一声呜咽,摇头,“他不会的……”   王观已众叛亲离,走至今日,断难回头。   宰相胸口起伏,攥着她的手很紧,从枕下拿出一封信,一枚牌子递给她,“阿蕴……若他执迷不悟,你、你拿着此物……代我去面见官家,官家会见你的,将这信呈上……”   “阿蕴,阿蕴……”老人声音切切,是惜才,也是舍不下。   他少年时师从谢氏,如今先生高寿,几十年间,在朝克己奉公,他没见过高祖高宗风采,却在先生赞不绝口的言辞中窥见一二。   高祖时,定江山。   如今朝堂,安社稷。   许多政令得改,他汲汲营营,失了少年心气,许多夜里也曾想,如今这般,便罢了。   待醒来,却依旧。   他深知官家谨慎,也知大权在握,官家不愿分给武将。   梁氏天下如何得的,百姓皆知。   兵权便是梁氏皇帝心中的刺。   官家想不明白,不过是心中有所仪仗,祖宗如此,他为何不可?   官家不想改,王观坚持,到头来,便只有死路一条。   少年不畏惧,但他舍不得。   如今大厦未到将将倾时,来日未尝没有机会。   留得青山在……留得青山在啊……   床榻上的老人双眼泣泪,灰白的手颤着似是在抓什么。   谢蕴眼泪滴在手背,攥着那牌子的手湿黏黏的,深吸口气,终是轻轻点了头。   中秋夜,入仕三十载的宰相相公去了。   城中喜乐阵阵,府中悲鸣声声。   奏丧乐,挂丧幡,设灵台。   丧报送去南苑,据说官家身边的探花郎顿时晕厥。   未至返程日,官家仪仗回宫。   官道上,戚钰将那人拦下,牵着自己的马上前,“骑我的吧。”   王观双眼泛红血丝,深深看了他一眼,双手交叠,躬身行一大礼,“多谢。”   谢谢蕴吧。   戚钰摸了摸鼻子,扶起他,咕哝道:“别摔半路上,我还得让人去捡你。”   王观嘴唇干裂,未多说什么,道谢罢,翻身上马,驾马疾去。   丧礼第二日,谢蕴收到了叔父来信。   不如她所料那般雷霆大怒,叔父信中言辞温和。他说,他早便料到了。两年前殿试那日便知,迟早会有今日。   谢蕴泪湿衫,却不知是为谁哭的。   忽的,模糊视线里,出现了一道高大身影。   “你……”谢蕴红着眼,仰着头。   刚出声,那道身影走近,粗糙手指擦去她眼中泪。   “哭什么?”戚钰声音沙哑,手扶着她耳后摩挲。   心绪乱,几桩事压在心口,一时也不知从何处说起。   谢蕴摇摇头,泪眼朦胧的吐出一句:“好想你。”   眼瞧着面前的人眉眼漾出得意,浑话道:“我将你拴在裤腰带上吧!走哪儿都带着!这样你日日夜夜都能与我一处!”   谢蕴抿着唇抬眼瞪他。   这眼神姿态,娇得很,又藏着些委屈,只她不自知。   戚钰笑着弯腰,将她从椅子上托着抱起。   谢蕴对这般姿势习惯得很好,只要不是撅着屁股被扛在肩上,怎样都行,她双手勾住他脖颈,一张脸埋在了他肩上。   “欸,别把鼻涕蹭我身上了!”戚钰装模作样的急忙喊。   话音刚路,肩膀就被掐了一下。   小姑娘劲儿不大,但他喊疼倒是起劲儿。   谢蕴丝毫不上当。   只不过,被他这一打岔,原本的难过好像散了些。   戚钰抱着她坐到榻上,自个儿靠着迎枕躺下,又伸手去拉那端坐的姑娘。   谢蕴被他扯得扑倒在他胸口。   戚钰顺势搂住她的腰,将人抱在身上趴着,声音喑哑:“给我抱会儿。”   谢蕴脸枕着他胸口,身子侧趴着,耳边是他沉稳的心跳,身子随他呼吸间轻动。   手刚一动,想要抱他,便被他抓着握在掌心。   屋里很静,他们也是。   .   宰相下葬那日,谢蕴也去了。   时隔几日,她见到了王观。   他本就伤未好透,如今瞧着,只怕风一吹便倒了。   丧礼后,谢蕴道:“走吧。”   王观神色木然,少顷,沉出口气,往外面瞧了眼,唇角艰难扯出个笑,“戚小将军,在外面等你。”   谢蕴‘嗯’了声,又说一遍:“走吧。”   王观笑着摇摇头,“明日有朝会,今日便不去你那儿了。”   谢蕴看着他,半晌后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也知道,师伯临终前给你留了什么话。”   王观眼睛一颤,脸上的笑顿住,渐渐收了。   “三哥,明日朝会上,不会有人支持你的。”谢蕴微蹙眉,软了声道。   王观正视着她,哑声道:“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1]   谢蕴:“若真如此,你又何需蛰伏三年之久?”   谢蕴深吸口气,继而又道:“师伯临终之前托我两件事,一件是不可将他去世之事告知祖父,另一件便是你,他要你韬光养晦,要你自请出京。”   王观眼圈红了,脖颈青筋绷起,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愈发的嘶哑:“你知道的。”   父母命,他未从,如今半师之恩,他也不能退。   谢蕴目光垂落,朝外喊了声:“戚钰!”   外面等候片刻的人立马进来了,看看那个,又看看这个,问:“怎么?”   谢蕴:“带他一起回去。”   王观还未出声推拒,便被戚钰不甚情愿的‘勾肩搭背’带着朝外走去,文臣与武将的力气在此刻顷然展露。   谢蕴与主家告辞,随其后出来,吩咐了人去王观府上取朝服。   她行事妥帖,戚钰看得心口冒酸泡泡,强忍着没当着王观的面咬她一口。   谢蕴扫他一眼,有恃无恐的又吩咐问月,去王观住的屋子点安神香,巾帕热水备好。   戚钰咬牙。   真行。   回了府,三人沉默着用过饭,王观便去歇了。   戚钰坐着没动,一双眼紧紧盯着谢蕴,眸光危险。   谢蕴净了口,等丫鬟将桌上碗盏撤下,门关上,遮了一室漏光。   她方才起身,细腰微弯,在他脸上亲了下,无奈道:“醋什么?”   戚钰不抱她,酸溜溜问:“你对你兄长都这般好?”   谢蕴神色诚挚:“我对日后夫君更好。”   “……”   这话是在哄他。   戚钰冷哼一声,傲娇道:“没感觉到。”   谢蕴也不恼,伸手去牵他的,问:“要歇晌吗?”   不歇的是傻子!   戚钰恶狠狠的将她打横抱起,往内室去,理直气壮的赖在了她的床上。   谢蕴推推他,“将外裳脱了。”   他今日亲自挖了土,身上难免沾了些。   戚钰也知道,但偏要曲解她的意思,边飞快的扯去腰带,边叭叭儿道:“承认吧,你就是馋我身子,要我抱,要我亲,如今还得给你暖床,却吝啬给我一个名分……”   谢蕴取下头上的白花,垂着眼捏在手里,踟躇片刻,低声道:“你我之事,我还没与叔父叔母禀报……”   戚钰:“……你就没想与我真心实意是吧?”   他说着,起了身,要将脱去的外裳套上。   那一瞬间眼中的难过太过明显,谢蕴心口也疼了一下,慌忙伸手拉他。   “做戏让我疼着你,哄着你?”戚钰冷笑一声,侧着脸问。   谢蕴被他的语气刺痛,睫翼颤了颤,深吸口气,语气如常道:“我不确信你会喜欢我多久。”   她愿意与他试一试,但也不敢沉溺于此。   她知道他们的许多过往,而那些冷待,戚钰都不知道。   戚钰拨开她的手,冷声道:“老子不喜欢你,会乐意跟你回来窝在这屁大点儿地方?”   他说罢,阔步出了屋。   戚钰有点难过。   “我就差把心掏出来给她看看了……她不信我喜欢她。”   “我知道她说的是真话,她最是骄傲,不屑说谎。”   “你说我要如何做,才能让她相信我是真心实意的?”   “有没有可能,是你太过热烈,她才不会相信长久?”   床上的人盯着青灰帐子,无奈又无语,叹了口气:“你能不能不要在我床头喝酒?我会以为我死了。”   戚钰屈着条腿,坐在他床边脚踏上,灌了口酒,很是无辜,“是你自己不喝的。”   王观瞪着帐子。   心想,怕他往地上洒一点,说:来,敬你。   半个时辰后,主院里传来动静。   屋里谢蕴抱膝坐在床上,自戚钰负气走了,便这般坐着。   “姑娘,二爷喝醉了,郎君让人将他送了回来。”外面问月道。   谢蕴怔了片刻,这才起身穿鞋,“将他扶去榻上吧。”   问月应了一声。   两个小厮将烂醉如泥的人扶进来放到榻上,垂着眼退下了。   门关上,谢蕴从内室出来。   戚钰侧身躺着,双眸紧闭,呼吸声重,浑身酒气。   谢蕴站在榻边瞧他片刻,转身去湿了帕子,过来放轻动作替他擦干净手和脸。   此时也不计较那沾了土的外裳会弄脏她的软榻,弯腰想替他脱靴,却是被躲了开。   “会臭。”戚钰红着眼道。   他不知何时醒了,就这样看着她。   “无妨。”谢蕴声音很轻,再次伸手。   戚钰坐起身来,自己脱了靴,扔到一旁。   两人间气氛沉寂。   谢蕴垂着眼站着,问:“可要喝水?”   戚钰将外裳脱了,拍拍面前的空地儿,“过来歇晌。”   谢蕴一滴泪啪嗒落在地上,喉咙滚了滚,勉强咽下呜咽。   她委屈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   又落两滴泪。   戚钰伸手来牵她,低声道:“我又不逼你,做什么哭?”   谢蕴摇摇头,被他搂进了怀里。   榻上只有迎枕,不算宽敞的位置,两人抱着。   “歇一会儿,晚上用过饭我便得走了。”戚钰在她耳边嘀咕。   谢蕴闭了闭眼,伸手默默抱住了他。   有些事心照不宣,她不戳破他装醉酒,他也不计较方才的争执。   .   宰相相公去世后,前些日子沸沸扬扬的政改之事,犹如昙花一现。   新的宰相,官家还未抉择。   朝堂之上,纵观风云。   王观孤立无援。   原本宰相相公在世时推行的政令,如今个个儿推诿,更遑论新的政令。   饶是如此,王观也在坚持。   朝会之上,有人上奏,言辞激烈,要将王观罢官。有人劝阻,道是将其外放便可。   向来翩翩君子,如今却是在朝与言官争论不休,有失风度。   官家发怒,争论休止。   但翌日朝会,依旧如此。   傍晚时,谢蕴登门,来了王观府上。   他瘦了许多,如今失意是真的,伤怀也是真的。   “来劝我?”王观抬头问。   院子里树叶被风吹动,这时节,添了几分秋凉。   谢蕴晃了晃手里酒壶,“来找你喝酒。” 第77章 玉牌   青草蝉鸣, 一轮月色。   一张石桌,两个人,两壶酒。   王观话很少, 许是很久未曾与人交谈许多了, 也许是,朝堂之上与人口诛笔伐当真累人。   谢蕴坐在他身侧, 与他一同看着庭中树。   从日暮四合, 到月上柳梢,酒壶空了, 人……似也醉了。   “将你家大人扶进去, 明早早朝告假。”谢蕴淡声吩咐道。   长随面色一惊,不可置信的猛然抬头,瞧向谢蕴。   谢蕴没看他,抬脚往外走, “他明日醒来会知晓,此事不在你。”   马蹄声踏在青石路, 夜深, 清晨。   日光将浓时, 正是散朝时。   一袭青衫朝宫门走去, 递上了一枚白玉龙纹玉牌, 宫门侍卫顿时跪了一地。   一刻钟后, 小太监在殿外禀报, “陛下, 人到了。”   “让她进来。”一道威严沉稳的声音传出来。   小太监立马帮忙推开了殿门。   谢蕴微微与之颔首,莲青裙裾轻动, 掀起淡淡涟漪。   小太监规矩收回视线,将门轻轻阖上。   殿阁内, 焚着安神香,陈设之物皆金贵。   绣鞋行在织花地毯上,不闻脚步声。   谢蕴上前,跪行叩礼,“民女谢蕴,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谢氏女,那枚玉牌,先帝赏给了宰相,何故在你手中?”端坐案前的人,将手中掭墨的狼毫放下,眉眼间似有疑问。   谢蕴额头触在交叠的手背上,恭敬禀道:“宰相相公弥留之际,以此托民女求见陛下。”   换言之,她今日面圣,非以谢氏女身份,而是宰相跟前托事的小辈。   官家眼眸微眯,眼底闪过些什么,语气沉痛,“宰相去时,可还安详?”   “缠绵病榻之人,总是苦的,宰相相公心中牵挂郢朝盛景,不舍多于病痛苦缠,是以,还算安详。”谢蕴恭声答。   殿内倏地沉寂。   跪在地上的人姿态规矩,上位者目光满是打量。   青衫,白肤,一枚玉簪绾发,鬓间一朵白花。   容貌颜色艳些,但他宠冠六宫,什么好颜色未曾瞧过?   瞧着与寻常女子无异,但她无疑是聪慧的。   那朵白花是为宰相戴孝,言辞不舍,也明了身份。   今日便是冲撞,也是因长者弥留之际所托,若他追究,则对不住功垂竹帛的宰相亡灵。   官家心里笑了声。   先前永嘉长公主来与他求旨,为戚钰与谢氏女赐婚,他不以为意。   那些门阀,绵延百年之久,瞧不上草莽出身的皇族。   高祖在时,为高宗求皇后,王氏谢氏接连推诿,之后,倒是他们王谢两家结了姻亲。   高宗娶了悍将之女为后,之后,王氏族人入仕,高宗亲政后,要将王氏女纳入后宫为妃,王氏族人宁致仕,也未达所愿。   因此事,高宗落于谏官笔伐之下。   如此,四大家与皇族皆未有姻亲。   到他继位时,郢朝兴盛,未生此愿,倒也觉得世人夸大,不过尔尔。   如今瞧见此女,却觉是一叶障目了。   官家:“起来吧,与朕说说,宰相临终前,与你交代了什么要紧事。”   “谢陛下。”谢蕴提裙起身,站如薄柳。   未及言,却是见身着靛蓝常服的官家自书案后起身,朝花窗下的木榻行来,上至一副棋盘,落子残局。   “可会棋艺?”官家和煦问。   谢蕴谦逊答:“略通一二。”   官家也未评判,只道:“这残局,是先前朕与宰相对弈,你来,与朕将这盘棋下完。”   “民女不胜惶恐。”   官家于木榻坐下,侧首问:“不敢?”   是不愿。   观棋如观人,所念所愿,皆在棋局之上,尤其是伴君如伴虎,烦得很。   谢蕴:“谢陛下赐教。”   官家行黑子,谢蕴执白子。   她未循宰相老路,自辟蹊径,落子随意。   黑子筑起了城墙,围追堵截,白子散落其中,如上善若水。   若是王观在此,便知这不是她寻常棋路。   回姑苏两年,谢蕴侍奉洒扫,伺候在祖父跟前,最多的便是对弈。   许是人老心境宽,祖父瞧她棋局之上汲汲营营,如同看一顽童。对弈两年,她大有裨益,也将祖父的棋路学得几成。   如今谢蕴再瞧那黑子,倒有几分像是瞧见了从前。   她捻着一颗白子边落,边答他方才问。   “宰相相公临终前说,若王观王大人执意改政,则让我将这信呈给陛下。”   谢蕴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   官家接过,放置一旁,视线落在棋盘上,却是道:“宰相想让朕将王观放去地方?”   倒是也不诧异他能猜到,毕竟君臣几十载,宰相熟悉君主,君主对自己的肱股之臣亦然。   “民女不知。”谢蕴轻声道。   百姓不论朝政,更遑论女子。   纵然她知一些,也不能在官家面前说。   官家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又问:“朕听闻,你与王观相熟,此事你如何看?”   不等谢蕴开口,他又道一句:“照实说,不算你妄议朝政。”   谢蕴捻着莹润棋子的手一顿,没抬眼,思忖片刻,落子。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信民女上呈陛下,此事便由陛下定夺”,谢蕴语气清淡,说着话音稍顿,又道:“既是陛下想听民女一言,君主在上,不敢欺瞒。”   她说着抬眼,目光恭敬,“陛下可知,王观为何在此时提政改之事?”   黑子未落,被捻在掌心把玩,官家轻笑了声,似是很有兴趣,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外安邦,内兴国,陛下坐明堂,将军戍边地,是以边地安,朝堂稳,而郢朝举国上下,国力比之太祖太宗时强盛许多,民女盼着此盛景绵延千年万年,可如今边陲之地外邦虎视眈眈,北霜和亲之事,未曾没存了几分试探我朝国力之心思,是以,王观坚持于这难得的太平盛世政改。他愿为陛下掌中刀,斩除世家门阀之弊,为寒门开一条路择明珠,以将这盛世绵延。”   官家未置可否,将手中温热的黑子落下,继而抬眼笑,提醒道:“你亦出身门阀。”   谢蕴从容落了一子,“是以民女更知,自己占了多大便宜。”   “祖父治下严,便是女郎,也授诗书,世人道,门阀之家的女郎金贵,愿聘其为妇,不过是书墨之香,耳濡目染罢了。便如今日,民女有幸与陛下对弈,而其他女子,却是在深闺背《女训》。”   后面那句,此情景,不免带了几分讨巧。   官家笑了声,又道:“听你之言,倒是觉得女子不该背《女训》?”   谢蕴:“祖父说,读书为明理,规矩为明礼。前者明辨是非,后者彰显教养。”   话音落,纤白手指落下一子。   胜负已分。   官家捻起的一颗黑子顿住,少顷,放回了白玉棋笥。   谢蕴起身,规矩的垂眼立于旁侧。   半晌,盘腿坐着的人未出声。   “如若失败了呢?”   谢蕴心口一紧,掩在宽袖中的手握紧却也止不住颤,闭了闭眼,深吸口气,稳着声道:“门阀鼎盛之时,天下才人,皆由推举,所限颇重,如今科举,先人改制前,怕是也未曾想过会有如今,会福泽后世。”   入宫时是清晨,出宫时已近晌午。   青衫下,绫衣汗湿一片,黏在后背很是难受。   只那道笔直柔韧的背影,却是瞧不出分毫来。   问月在宫门前早已等得心焦,瞧见谢蕴出来,立马快步迎了上来,小心翼翼的喊:“姑娘……”   “扶我上马车。”谢蕴面色发白,浑身失了力气,身子大半靠在她身上。   今日那番话,出了这道宫门,她便只当没说过。   若是祖父知晓,她对弈赢了官家,还说了那些鼓动之言,只怕是得罚她跪祠堂,再骂一句不知进退。   马车上未摆冰,谢蕴背后的汗湿难消。   马车晃晃悠悠行了小半个时辰,在门前停下,巷子里的小孩儿打闹声很是童真。   谢蕴被问月扶下来,刚回院子,便见廊下人在等。   王观神色不佳,瞧着她没说话。   谢蕴吩咐问月听雪摆饭,而后视线才挪向旁边,淡声问:“来兴师问罪的?”   昨夜那壶酒,不足以让他醉,今日醒来,便全明白了。   王观颌骨咬紧,盯着她未言语。   谢蕴:“宰相相公去前,将一封信交给了我,说你若是执迷不悟,便让我将那信上呈官家。”   她说着,深吸口气,语气有些残忍:“如今那信,便在官家面前。”   “谢蕴!”王观紧绷的身子在发抖,双眸猩红,厉声喊。   纵然旁人不知,她该是知晓的。   他不对她设防,也不会设防。是以醉倒之时,他恍如做梦。   谢蕴没见过他这般模样,心中却不觉得怕,像是要在他心口再插一刀似的,目光直视道:“你该知晓宰相相公为何将这事托付与我。”   若是旁人,不会有那壶酒。   纵然那调离邺都的信被呈上御前,他也会不管不顾的进宫,伤人一千,自损八百。   但他没有,因今日做事之人是她。   “今日之事是我对不住,你怨我恨我都是该的。”谢蕴又道。   声音低了些,心口难受憋闷。   王观深深看她一眼,闭口不言,转身往外走去。   谢蕴也再未出声,瞧着那道背影一步步出了院子,憋红了眼。   玉树之姿的君子,被亲近之人从身后插了一刀,终是弯了腰。 第78章 皇后   谢蕴进宫之事, 在世家传了开来。   永嘉公主在旁人家吃席时,偶听得两句,顿时蹙眉。   夜里, 戚国公回来, 她将这事与他说了,叮嘱道:“你明儿去了卫所, 问问二郎, 这是怎么回事。”   戚国公擦干净脚,又将水端去泼了, 这才钻进被窝, 幽幽道:“他这阵子都在卫所,又哪里知道。”   永嘉公主翻身朝他这边,瞪他道:“你日日都回家,他怎的就十天半月的才回一次?”   戚国公替她扯了扯被子盖好, “再过一月,便是京郊大营十三卫与殿前近卫军比试的日子, 这段时日都忙着操练, 他哪有功夫回家?”   戚国公说着, 幸灾乐祸道:“这小子, 也要脸面, 他率的十三卫年年垫底, 今年也憋着劲儿想一雪前耻呢。”   永嘉公主给他一记白眼, 又气不过, 在他胳膊上掐了下,气道:“你是他老子, 原也没指望你能对他多些照顾,但你怎能将最差的给戚钰, 怎么,他不是你亲儿子?”   戚国公一把握住长公主娇嫩的手,将人搂紧,毫不意外,腿上被踹了两脚,他也不恼,笑着解释道:“正因是亲儿子,才会将十三卫给他。最差也不过是垫底,众人皆知,那是官家提拔他,受了皇恩,才有了这指挥使一职,便是奚落,也不会拿到明面儿上来,那是打官家的脸,可若是出了成绩,那便是戚钰的能耐了,指挥使一职他才能坐得稳。”   永嘉公主侧眼瞅他,“你自个儿想到的?”   戚国公:“……大郎说的。”   “……”   永嘉公主轻哼一声,心里爽快了。   就说他怎的突然聪慧了。   一个被窝里睡了多少年了,谁不知道谁啊。   永嘉公主心满意足:“睡觉。”   翌日。   戚国公刚到卫所,便让人将戚钰唤了来。   小兔崽子身上穿着件薄中衣,瞧着汗打湿了,显出几分壮硕来。   他阔步进来,一屁股坐下,满脸不耐道:“喊我干啥?”   屋里没外人,戚钰连声爹也不喊,半点儿规矩都不讲。   不过,戚国公也无心与他计较那些,他本也是粗人一个,只这些年被永嘉公主调.教许多,想起早上被窝里被迷迷糊糊叮嘱的话,直接问:“你娘听人说,前些日子阿蕴进宫见了官家,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啊。”戚钰回得坦然又理所应当,“我这段时日可是乖着呢,半夜都没跑出去的。”   爬人家墙还这般理直气壮,戚国公瞪他一眼,道:“你今儿回家一趟,你娘想你了,你……顺便去问问。”   戚钰嘁了声,“问什么啊,她若是愿意说,我不问她都会告诉我,她若不愿意说,我便是问了,她就能说吗?”   戚国公被他噎了一句,还未多说什么。   戚钰便站了起来,“就这事儿?那我走了。”   说罢,也不等他爹开口,揣了桌案上的一串葡萄扬长而去。   刚晨练罢,一个个浑身臭汗,戚钰揪着葡萄,一口一颗,晃过去,一个个眼巴巴的瞅着他。   嘴里的葡萄突然咽不下去了,他啧了声,递出去,“一人揪两颗来。”   这些时日,一群人混熟了,此刻也不客气,嬉笑着蜂拥而上。   “慢点儿……”   戚钰被挤得话音未落,手中便只剩一根青藤了。   他咬牙骂,“狗啊,没吃过?”   一群人笑嘻嘻散开,“真甜!”   别看小将军在老爹跟前拒绝得义正词严,下午操练结束,将事情交代给长随,便一人一马出了卫所,比他老爹走得还早。   戚钰算得好,这个时辰回去,还能赶上跟谢蕴吃晚饭。   驾马入了糖水巷,门房瞧见他,眼神稍愣。   “怎么,见我倒像是见了鬼了。”戚钰边说,边翻身下马。   门房将人迎进来,低声禀报道:“爷,今日午后,我家姑娘被皇后娘娘宣进宫了,还没回来呢。”   戚钰眉眼稍显诧异,“入宫了?”   门房点点头,忧心道:“申时来人的,到现在还没回来呢,听雪姑娘刚才出门去寻王观王大人了。”   戚钰嗤了声,“寻他有何用?”   说罢,门也没进,直接又翻身上马,刚行至巷口,便迎面遇见了谢蕴的马车。   “谢蕴?”戚钰勒马停下,喊了声。   “停车。”一道声音自马车内传出。   紧接着,车帘被掀起,问月先跳了下来,转身欲要去扶她家姑娘,却是被某人抢了先。   戚钰下了马,也没让车夫去放脚凳,单手勾着腰将人从车辕抱下来。   到底是顾忌在外面,甫一站稳,谢蕴便将他的手推开了,问:“可要一起用饭?”   戚钰‘嗯’了声,与她一同往宅子里去。   回了后院,院子里的丫鬟各自去做事了,两人进了屋子,戚钰熟门熟路的将烛火点了,这才问:“皇后宣你入宫?”   谢蕴站在旁边将帕子打湿,擦了擦脸,又净了手,淡声道:“见着的是官家。”   戚钰一颗心倏地吊起,双眸紧盯着她。   谢蕴将湿帕子搭在架子上,这才朝他走过来,刚一靠近,就被搂进了怀里,坐在他腿上。   戚钰双手很是自然的圈着她,鼻子在她身上嗅了嗅,“都不好闻了。”   谢蕴嗔他一眼,贪暖似的往他怀里蹭了蹭,双手抱着他紧实的手臂,熟悉的怀抱,气味,甚至是热度,僵硬的身子渐渐松快,依在他胸口。   “宰相相公临终前,托我将一封信呈给官家,前些时日,我以玉牌入宫,便是为了此事,今日,皇后忽的派人来宣,那小太监将我带去了水榭,官家与皇后在对弈,候了约莫一刻钟,皇后借故先行离去,而后官家让我与他对弈。”   她说得风轻云淡,好似无关寻常的闲话一般。   戚钰在她后背轻抚,能感觉到轻薄衣衫下的潮热与僵硬。   他没问她那次进宫为何事,也没问宰相为何偏挑了她去,唇舌在她肩颈一下下的轻啄。   “你别亲了”,谢蕴缩着肩膀躲,伸手去推他的脸,“痒……”   腰上箍着她的铁臂紧了紧,似是故意惹她玩儿,湿漉漉的亲吻往下去。   谢蕴被他弄得面泛潮红,柔软处被隔着衣衫轻舔了下,顿时后背都麻了,“你……”   她的两只手抱着他脑袋,不知是想推远些,还是亲近些。   戚钰却是停下动作,脸蹭着她的心口,听着那处跳动,哑声道:“过几日家里要办三朝酒,你也来吧。”   他大嫂前些日子生了,两个小郎君。   生莹姐儿时,他大哥大嫂还在江陵,那时莹姐儿满月,家里才收到信,也没办三朝酒,是以,这次得了两个孙子,永嘉公主早早就准备大办宴席了。   谢蕴低低‘嗯’了声,后腰被顶着,半分不敢动,脸红红的推他脑袋,“你起来些……”   戚钰哪里不知道她想什么,哼了声,故意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手里捏着她的手把玩,忍不住道:“要不,我们先定亲吧。”   谢蕴感受着手指上擦过的粗糙茧子,想起什么,低声道:“我前几日,寄了家书,将你我之事,禀报了祖父与叔父叔母。”   戚钰心头一喜,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哦’了声,淡淡问:“然后呢?”   到底是姑娘家,那家书写得羞臊,如今与他交代,更是羞涩,谢蕴睨他一眼,也故意道:“你我能否定亲,得看我祖父可同意。”   说罢,尤嫌不够似的,谢蕴又补一句:“他老人家对你,可是很不喜欢。”   戚钰顿时急了,小手也顾不得揉了,“别啊,怎就不喜欢啦?”   谢蕴无意与他翻旧账,但话说至此,也不禁掰着手指数他做过的荒唐事,“新婚夜不体贴,新婚第二日便整整一日不见人,回门时更甚,我叔母亲自下厨做菜,你竟还跑了……”   戚钰大喊一声冤枉,把她竖起的手指一根根压回去,“回门酒那日,马场来人禀,说是好像有疫病,我自不敢耽搁,新婚那日,也是在马场,有两匹马正是那时生小马,那可是汗血宝马,能卖不少银子呢,那晚我也回来了,还将你抱上了床呢,结果转头就被你在大哥跟前告了一状,挨了好疼的一顿家法,我不是怪你啊,就新婚夜,那、那我也不知道你能那么疼啊……”   眼瞅着谢蕴又扭头瞪他,戚钰在她脸上啵儿了一口,与她保证道:“日后我定会体贴!”   话一出口,血气方刚处便跳了下,顶得愈发紧了。   谢蕴顿时脸红得滴血,不禁腰轻颤了下,挪着臀想要离开些。   戚钰不松手,在她后颈舔咬。   丝丝缕缕的疼意,牵扯了骨髓里的痒,谢蕴气息乱了,受不住的想躲,“你别亲了……”   戚钰跟狗似的在她背上蹭,哼哼唧唧道:“媳妇儿,我难受。”   谢蕴羞得头发丝都在冒烟,气息不稳道:“你自己去……收拾一下,我先出去……”   话未说完,稍站起,便被扯着跌坐回去。   小将军得寸进尺,在她锁骨处细细密密的亲吻,“你帮帮我。”   一刻钟后,谢蕴脸通红的站在银盆前净手。   滚烫红成一片的掌心浸在凉水中,稍缓了些异样与不适。   餍足的人靠在榻上,拖腔带调道:“当真不要我帮你?”   谢蕴没他那样的厚脸皮,稍降温的脸被问了这一句,又隐隐发烫,面色平静道:“闭嘴。”   戚钰勾唇笑,却是道:“食色性也,羞什么。”   他说得坦然,好似并非什么大事,但方才羞答答的人是他,激动得绷起青筋的是他,闷哼着颤抖的也是他。 第79章 三朝酒   戚钰今夜难得的没赖在谢蕴这儿, 用过饭,陪着她赏了会儿月,便骑马走了。   刚回府, 下人便禀道:“二爷, 殿下让您回来便去云七堂。”   戚钰‘嗯’了声,“去将我的马牵去喂饱。”   云七堂, 灯火通明。   戚国公回来的晚, 是以晚膳也用得晚些。   戚钰到时,碗盏刚撤下。   “去看过阿蕴了?”永嘉公主让堂中伺候的人都退下, 如是问。   “啊”, 戚钰应着,坐下拿了个苹果吃,知她想问什么,如实道:“宰相去前, 托她一事,没什么大事, 不必惦记。”   “那今日呢?”永嘉公主又问。   “皇后赏了她一只镯子, 吃了两盏茶。”戚钰道。   他说着起身, “收拾收拾睡吧, 别操心。”   戚钰说完就走, 丝毫不给旁人留余地。   永嘉公主喊他也没停, 还懒懒散散抬手挥了挥。   瞧着那道背影消失, 永嘉公主满怀惆怅, 叹息道:“不知阿蕴是如何说的,这混账是当真不忘心里去。”   戚国公喝了口茶, 道:“许是真的你想多了呢。”   永嘉公主瞪他。   戚国公默默闭上了嘴。   戚国公府的三朝酒,日子定在了九月初一。   提前两日, 谢蕴收到了请帖。   “去将库房里的那对儿长命锁取来,还有那只南红玉镯。”谢蕴吩咐问月。   “姑娘取那玉镯做什么?”听雪不解道。   问月应了声,笑道:“姑娘是给国公府莹姑娘准备的。”   谢蕴确实如此打算。   上世,她对莹姐儿便很喜欢,后日虽是兄弟俩的三朝酒,但小姑娘收到礼,也该是欢喜的。   九月初一,戚国公府宾客盈门,来了许多皇亲贵胄。   今日恰逢休沐,男宾也不少。   戚钰陪着戚显在门前迎客,后者不由多瞧了他两眼。   戚钰挑眉抬眼,“瞧我做甚?”   戚显:“士别三日,竟有些不识。”   戚钰梗着脖子嚷,“别以为我听不懂,你就是骂我呢!”   戚显耸了耸肩,唇角抿着笑瞧他。   戚钰哼了声,十分大度,“不与你计较。”   事实上,所有一反常态皆有缘由。   迎了两位贵客,门前没找到小厮,戚显刚想吩咐戚钰将人送进去,便见他跟狗瞧见了肉骨头似的撒欢儿往外跑去。   一声喊顿在嗓子,戚显眼睁睁看着自己弟弟,殷勤备至的替人掀帘子,又将人抱下来。   姑娘面如三月桃花,嗔了眼那不守规矩的,素手轻整衣衫,这才莲步轻移随着往里来。   “见过世子。”谢蕴停在三步外,微微屈膝问安。   “谢娘子不必多礼”,戚显温润笑道一句,状似往两侧瞧了眼,又道:“府中下人忙不过来,便由舍弟陪你去逛逛园子吧,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世子客气。”谢蕴手握团扇,唇角抿着端庄笑,颔首道。   戚钰听他们互相客气这两句,耳朵都痒了,不耐道:“走啦。”   说罢,也不管门前人,大摇大摆、堂而皇之的陪着小娘子逛园子去了。   这个时节,花还未谢完,园子倒是也好看的。   谢蕴还记着今日为何来,问:“我不用去瞧瞧小孩儿吗?”   戚钰挑了朵开得最好的海棠,簪在她发髻上,语气随意道:“晚些吧,这会儿松月堂坐着好些女眷,叽叽喳喳好不惹人烦。”   他自个儿嘴巴一刻不停,竟还嫌旁人烦。   谢蕴笑了笑,也不争辩,遂他意的与他逛园子。   上世三年,她行过许多次的路,如今再走,心境已大不相同。   某人藏了私心,将她往自己院子拐。   门外匾额‘四宜堂’,历过三年,已然带了些风霜。   谢蕴驻足,抬眼瞧了片刻,问:“怎的不换回原来的?”   她明明知晓答案,却偏要问一句,不过是想听他说些甜腻腻的哄人话。   说到底,小女儿心思罢了。   戚钰顺着她的视线瞧,老实道:“这个名字好听。”   谢蕴扭头瞟他一眼,转身往外面的路去。   “欸——”   戚钰慌忙握住她的手腕,拇指不安分的蹭了蹭那滑嫩肌肤,“我准备了东西给你。”   谢蕴笑得温柔,“不合规矩。”   说着,扒拉他握着她手腕的手。   戚钰顿时失望,刚想求求她,却是见白珠儿陪着几位女眷逛园子逛到了此处。   互相见礼后,众人心照不宣,倒是也没问他们二人为何单独在此处。   白珠儿笑与谢蕴道:“母亲还等着见你,便不邀你一同游园了。”   “夫人客气。”谢蕴道。   两厢分开,谢蕴没再由着戚钰胡闹,与他一起去拜见永嘉公主。   阁中还陪坐着几位命妇,皇后的母亲——庆国公夫人也在。   谢蕴上前,屈膝问安:“谢蕴见过殿下,殿下万安,请各位夫人安。”   “起来吧”,永嘉公主招招手,亲热道:“过来坐。”   庆国公夫人看看谢蕴,忽的弯唇笑道:“听闻前几日,皇后娘娘宣谢娘子入宫了,不知是为何事?”   阁中众人也都竖起了耳朵。   先是主动去面见了官家,又是得皇后宣诏,女子如此,怕是……   众人暗戳戳又看了一眼永嘉公主,后者雍容华贵,面上端笑,瞧着这位谢娘子也很是亲热,分明是将人当作了自己儿媳。   谢蕴在永嘉公主下首的圆凳坐了,温柔笑道:“娘娘知晓我通棋艺,诏我去下棋罢了,竟是不知,惹得诸位夫人都知晓了,若是娘娘知道,怕是以为自个儿多兴师动众呢。”   这话说得轻轻柔柔,却是藏了把软刀。   若是追究,那便是在座众人窥探皇家辛密。   也就这一句,众人都收了心思,说起了旁的事。   心想:这姑娘哪里是软绵绵的羊啊。   永嘉公主却是对谢蕴愈发满意。   姑娘家是要软和些,得郎君疼,但也要有些手段,这才能镇住牛鬼蛇神。   刚满月的孩子,白白嫩嫩的并排躺在襁褓中,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睛好奇打量着众人。   双生子,小脸儿瞧着一模一样,谢蕴不禁莞尔。   旁边穿得像福娃娃的莹姐儿,奶声奶气的指着给她说:“这是大弟弟,这是小弟弟~”   谢蕴唇角的笑愈发深了些,从袖袋里掏出那只南红玉镯来,递给她道:“这是送你的。”   那两只长命锁是与客一同送上,主家登礼,这玉镯她单独收着,便不会登册,是为私礼。   玉镯尺量小,莹润润的透着红。   莹姐儿惊喜的捂着嘴巴,乌黑的眼睛亮晶晶的瞧她,显然是喜欢的。   谢蕴朝她伸手。   软乎乎带着小肉窝的手羞涩搭在她掌心,谢蕴替她戴上。   这边动静小,那边闲话的众人也未察觉。   男宾宴席设在前院,戚家三父子皆在,女宾在后院花厅,永嘉公主将谢蕴的席位安排在了自己身侧。   众人眼明心亮,自然知晓这其中之意。   谢蕴眉眼舒展,面色恬静,举杯吃了敬来的酒。   酒盏放下,不禁轻笑,她如今算是知晓,戚钰不管不顾的性子随了谁。   男宾散的晚些,瞧见长随急急忙忙过来,两人对了个眼神,戚钰也没留下与人应酬,站起身,嘴巴一抹,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那厢谢蕴刚与永嘉公主辞别,还未出去,一高大挺括的身影便大步走了进来。   “走吧。”戚钰十分自然道。   这一副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架势,还当着永嘉公主的面,谢蕴臊的满脸通红,给他使眼色。   戚钰却好似瞎了,端起桌上的一盏果子,询问:“想要这个?”   谢蕴眸子瞪圆:“!”   还未开口,戚钰便将那果子兜进了怀里,朝自家老娘挥挥手,“我们走啦!”   “……”   谢蕴不敢看永嘉公主僵住笑的脸,也顾不得规矩,脚步匆匆的往外走。   只怎么都跑不过他,后面那人慢了两步,长腿一抬,轻松跟了上来,嘴上还喋喋不休道:“等等我……”   谢蕴:等你个屁!   永嘉公主瞧着那两道身影走远,心口酸涩,“儿子都是给旁人生的。”   莹姐儿坐在旁边,喜滋滋的摸自己腕间的手镯,闻言,摇着脑袋瓜,一本正经道:“是爹爹的~”   爹爹有两个呢~   童言稚语逗得永嘉公主一乐,眸光稍垂,刚想说什么,瞧见她腕间南红色,神色诧异,“这是谁给你的?”   这些时日,白珠儿顾不过来,莹姐儿都是住在云七堂的,衣裳首饰,自也是永嘉公主给准备的。   她这里却是没有这南红玉,更别说这显然是给小姑娘用的手镯。   莹姐儿眨眨眼,“婶婶给我的呀~”   肉乎乎的手指往门外一指,“就小叔追着的婶婶呀~”   永嘉公主:“……”   这礼贵重,改口倒也没错。   她也该备媳妇儿礼了。   还有敬茶,得寻些好茶叶来。   戚钰可不知道老娘都想着喝媳妇儿茶了,接过等在门口的长随手中的包袱,跟着谢蕴跳上了马车。   问月抿唇笑,与车夫坐在车辕上。   谢蕴当真心累,瞪着那不要脸的。   这次竟是连衣裳鞋袜都自己备了,她摇摇头,无力恼他。   戚钰将葡萄剥皮,喂到她嘴边,“啊……”   谢蕴脑袋往另一侧扭:“……你自己吃。”   好好一颗葡萄,被他剥的坑坑洼洼,汁液流到了手上,她当真张不开嘴。   戚钰‘哦’了声,顺从的放进了自己嘴里。   谢蕴脑袋扭回来,眼不及抬,便倏地被他掐着下颌撬开了齿关,温热的葡萄渡进了她嘴里。   她含着那颗葡萄木愣愣的,脑袋轰的一声响,炸得满脸红。   啊啊啊啊啊啊!!!   哪有他这样的?!   那始作俑者却是丝毫不觉羞,吮了下她的唇便分开,身子靠回了车窗边,翘着脚,舌尖明晃晃的舔去唇上湿亮,哼笑着调侃她:“小娘子当真会享受。” 第80章 称心如意   日渐添秋凉。   朝堂上, 近日动作不断。   先是官家没升反对政改的副宰执为宰相,反倒是提了年近五旬,在邺都无根基的吏部尚书为宰相。   风向瞬间倒, 众人还未动作, 官家又下旨,将王观外放去青州。   众人心疑, 官家这是愿意政改还是不愿?   若说王观失了圣心, 可那一同被外放的还有承安伯府的萧言齐,此人如今可是官家跟前的红人, 明眼人都知道, 官家这是有意提拔萧言齐,先前更是让他直接入了六部之首的吏部,这般殊荣,是几年科考的贡士皆未有过的。   不管旁人如何想, 王观收拾东西准备赴任青州。   谢蕴得了消息,犹豫片刻, 还是让人去准备了吃喝药草之物备着, 另外, 从铺子里拿了些男子的厚衣衫大氅和棉被。   不等让人送去, 傍晚, 王观提酒而来。   他今日穿了件棉布袍子, 站在院门前树荫下, 唇角勾着些笑, 四目相对,他晃了晃手中酒坛。   谢蕴倏地湿了眼眶, 咽下喉间泛起的酸涩,一瞬不瞬的瞧着他。   王观走近, 与她身侧坐下,酒坛也放在石桌上,温润笑道:“从前怎不知你这般爱哭呢?”   谢蕴喉间哽咽,说不出话,掏出帕子遮住眼睛,不愿给他瞧这般丢脸。   他知道的。   那日不欢而散后,他们再未见过。   谢蕴不敢去见他,怕他断了往日情分。哪怕如今日这般,不见,便可当作只是生气。   可他今日来了。   思忖见,脑袋被轻轻拍了两下,耳边听王观说话。   “那日吓到了吧。”   绢帕飞快吸去眼眶中的湿意,又迅速盈了水润,谢蕴抿着唇没出声。   她知道他是问,见到那个掌着生杀大权的人。   怎能不怕?   若是行将踏错,她会如何,她提及的王观会如何,她身后的谢氏又将如何。   越是想,越是后怕的紧。   “官家前几日将我宣去,与我说,你那日替我求情,问我,可愿背负千古骂名,我应了。”王观语气清淡,字字句句缓慢。   谢蕴眨了眨眼,将帕子从眼睛上拿下来,扭头看他。   王观也瞧来,笑了笑,“我此番去青州,便是要将武将掣肘斩了。”   谢蕴心口狠狠一跳,忽的起了几分希冀,“那……伯父伯母……”   王观轻轻摇了摇头。   谢蕴心头的希冀顿时散了。   也是,门阀之事,如今虽是不经王观之手,可人尽皆知,此事是他而起,怎能乞求宽宥?   “我明日便要启程了,走得急,没法陪你过生辰了”,王观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一只木盒子递给她,“这是生辰礼,提前给你。”   谢蕴伸手接过,刚要打开,脑袋上被轻敲了下,她抬眼,不满瞪他,“到底是多寒酸,竟是不让瞧?”   王观勾唇笑,“知些规矩,生辰时再打开。”   他说着,指了指桌上白瓷酒坛,“今晚,先将生辰酒吃了。”   “可敢喝?”王观笑问一句。   谢蕴心口顿了下,咬着唇低声:“倒是怕你不敢。”   说着,又有些难受。   事既是做了,隔阂便难消。   王观却是道:“对你不设防,从前往后皆如此,没有怪你。”   他说着叹息一声,“只是心疼你,竟也能藏这般大事,小姑娘长大了,智谋也有长进,只盼着你安稳,无需为我谋求这许多。”   谢蕴听得这番话,难免有些动容,热泪盈眶。   太丢脸了,今日第二次了。   王观瞧见,笑着打趣道:“不是吧,又要哭?”   谢蕴瞥他一眼,淡定的擦掉眼泪,“想得美。”   王观轻笑一声,打开了酒坛,在她的那只上轻磕了下,“喝酒啊。”   谢蕴拔掉簪子,发髻顿时散落在肩头,她手指插入发间,揉了揉有些疼的后脑,脱了软底绣鞋,曲腿盘坐在椅子里,抱起那只白瓷酒坛,仰头喝了口。   清凉,辛辣混着甘甜,滑入喉咙。   激得她打了个冷颤,瞧那初上的月都清明了些。   两人一如那晚,静静喝酒。   只气氛好上许多,偶尔牙尖嘴利的拌上几句。   王观走时,夜色已深,与她道:“明日不必来送我。”   谢蕴抱着酒坛仰头瞧他,“那不显得你凄凉?”   王观低低笑了声,“我愈是凄凉,官家才能心软些。”   他说罢,转身往外走,背对着她挥了挥手,“我走啦,不必送。”   谢蕴靠在椅子里,瞧着那道渐渐模糊的背影,忽的想。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1]   她愿他,称心如意,不坠青云志。   .   王观还是凄凉着走的。   他与萧言齐一同出城,后者亲友相送,依依惜别,他两辆马车,四五个随从,孤零零于一旁看。   谢蕴今日,再次被宣诏入宫。   今日棋局,不过一个时辰便分了胜负。   官家心不静,纵然她有心让上几颗棋,也得了胜。   谢蕴起身,敛着眉眼侯在一旁。   半晌,听那轻叹似的忧声:“你说,朕是会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   谢蕴眉心一跳,宽袖下的手不觉捏紧,慌忙跪下。   官家谨慎,墨守成规,守着太宗太祖时的旧制,怕这江山在他手中有损,他要完好的将这重担交给后世儿孙。   他怕啊,如今朝中肱骨仍是先帝旧臣,也依先帝在时教导的那般,让几家制衡,稳固朝堂,可这皇帝,没有那般容易。   他想好好守着这江山,他可以没有大功德,后人道他无才无能,庸庸碌碌,也不想损了根基。   可诚如面前女子言,天下大治,千载一时。   扪心自问,他也想百年后史书评一句:大勇若怯,大智若愚。   “起来吧”,官家淡声道,又问:“王观是今日启程?”   “是。”谢蕴颔首。   刚起身,却是见他从一旁拿来了雕花描金的漆木匣子,打了开来。   “给你的。”官家指着里面那只玉牌道。   谢蕴眼底神色骤变,垂首道:“民女无功无德,不敢受陛下赏。”   “拿着。”淡淡两字,却透着帝王威严。   谢蕴深吸口气,上前双手接了。   “日后拿着它,入宫来与朕下棋。”官家道。   谢蕴:“是。”   官家目光落在棋局上,淡道:“时辰不早,去与皇后辞行,便出宫吧。”   谢蕴今日以皇后之诏入宫,出宫自也该去辞行。   她行礼罢,静默退出了暖阁。   外面小宫女带着谢蕴往皇后宫里去。   经过御花园,却是见一美人儿卧榻于水榭,美婢环绕,奉茶捏肩。   谢蕴余光轻轻一瞥,收回视线。   小宫女神色稍变,似是想带谢蕴换条路行,却是听一声娇斥——   “你们是哪个宫里的,见了我家贵人竟是不知行礼?还有没有规矩!”   谢蕴轻轻咬牙,与小宫女对视一眼,转身往那水榭去。   “民女请贵人安。”谢蕴垂首屈膝道。   美人儿轻掀眼皮,懒懒瞧来,“你是谁?抬起头来,给本宫瞧瞧。”   谢蕴微微抬头,旁边跪着小宫女禀报道:“回容妃娘娘,这是谢娘子。”   “是个美人胚子”,容妃轻轻嗤笑了声,稍坐起,身边婢女跪着为她穿鞋,“你们是从皇上殿中出来的?”   好一副美人懒起倦舒容,若谢蕴此时不是跪在这儿,少不得多瞧两眼。   但现在,倒是无心于此。   小宫女硬着头皮回:“是,陛下得知谢娘子好棋,便下了一局。。”   她虽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但也只是外院洒扫的宫女,比不得近前伺候的。   “我说是怎的闻到了狐骚味儿,原来是狐媚子啊”,容妃掩唇娇笑,眼中却是讽刺。   身边宫女也是满脸嘲讽的瞧着谢蕴。   小宫女吓得脸都白了。   谢蕴霎时冷了一张脸,自顾自起了身。   “大胆!娘娘不叫你起,你竟敢擅自起身,还不跪下!”容妃身边的一等宫女厉声呵斥。   谢蕴淡薄扫她一眼,“皇后娘娘还等着民女,容妃娘娘多担待吧。”   她狐假虎威,话说得也算不客气。   说罢,便转身欲走。   忽的,啪的一声,上好的白玉茶盏碎在了谢蕴脚边,茶水打湿了她素净绣鞋。   小宫女刚一动,又哆哆嗦嗦的跪好。   “本宫让你跪下。”容妃斜眉入鬓,娇唇一点红,颐指气使道。   谢蕴转身,却是瞧着那满面怒容的人未动,“民女受皇后娘娘宣诏入宫,你岂敢动我。”   她语气寡淡,脸上连一丝怒意也寻不出。   可她越是处变不惊,容妃怒意便愈发的盛。   没使唤宫女,容妃腾的站起,几步过来,伸手拉扯谢蕴,“跪下!”   谢蕴眸底闪过些什么,宽袖下手微动,只听一声裂帛起,半边腰带竟是断了,连带着那枚龙纹白玉啪的摔碎在地上。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谢蕴似是被推搡着跪在了那堆碎茶盏上。   近处的宫女登时神色大变,手慌脚乱的跪下,身子簌簌发抖。   容妃诧异的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等怒不可遏的发作,便瞧见那素白裙摆染出了一朵朵血花来。   小宫女顿时哭了,也顾不得旁的,连忙来扶谢蕴。   谢蕴半寸未挪,脸上神色也未变,轻轻拂开她的手道:“劳你去禀皇后娘娘,据实以告。”   小宫女抹了把眼泪,刚一起身,便被容妃一把抓住,“你敢!”   美人儿不如方才惫懒,视线稍落,瞧见什么,面色倏然大变,咬牙切齿的看着谢蕴:“你竟敢陷害本宫!”   谢蕴面色平静,跪着不语,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膝下染红的血迹愈深。   无心害人,那叫陷害。   如今这是,玉石俱焚。 第81章 白玉微瑕   水榭本就与官家的殿阁相去不远。   如谢蕴料想那般, 不消一刻钟,官家匆匆而来。   一同过来的,还有身着鹅黄襦裙的福安公主, 小姑娘面色焦急, 只碍于规矩在,行在官家身后侧。   水榭中一片狼藉, 宫女跪了一地。   唯一还站着的容妃, 瞧见官家过来,一副泫然欲泣的柔弱模样, 向前迎了两步, 微微俯身见礼,委屈喊:“陛下……”   嗓音婉转,当真余音绕梁,可惜官家没看她, 视线落在谢蕴膝下那刺眼的血污上,眉头紧锁, 厉声斥道:“闹什么?”   官家身边的跟着的大太监被示意, 连忙疾步过来, 弯着腰作势要扶谢蕴, 只是握着拂尘的手不及碰到她一片衣角, 倏地瞳孔一怔, 慌忙跪下了。   “你这是做什么?”官家不悦斥道。   跪得圆润的身子簌簌发抖, 刚要开口, 身边一道清淡姑娘音抢了先。   谢蕴就着跪姿行一大礼,沁出冷汗的额触在手背上, “回禀陛下,陛下方才赏民女的玉牌碎了。”   福安神色懵懂, 什么玉牌?   要不要跟戚钰说啊,可是它都碎了欸。   官家神色一凛,“毁坏御赐之物,你可知那是大不敬?”   身处帝王座,一句诘问让众人胆战心惊。   谢蕴神色语气却是未见起伏,“回陛下,民女知道,只是玉牌毁坏,与容妃娘娘有关。”   “你胡说!”不等话音落,容妃厉声反驳,声音尖锐刺耳,“分明是你故意栽赃陷害本宫!”   谢蕴却是抿唇不言了。   福安在旁边着急,小声道:“父皇,先让谢娘子起来吧,她流血了……”   官家沉沉‘嗯’了声,又吩咐人去宣太医。   福安急急跨入水榭,小心翼翼的将谢蕴从碎瓷片中扶起来。   旁边跪成一团的大太监极有眼色,适时递上了一只圆凳。   稍一动,谢蕴倒吸口凉气,额上又疼出一层冷汗来,唇脂都压不住发白的唇色。   福安在宫里见多了罚人的手段,但再见谢蕴这般,依旧禁不住红了眼眶。   呜呜呜……   她来晚了!   亏得戚钰还那般相信她,将谢姐姐的安危托付给她……   “仔细说来,怎么回事?”官家沉着脸色在榻上落座。   这是要追究的意思。   容妃神色一动,生怕谢蕴再说什么,抢先开口:“陛下,是妾身的不是,这位娘子路过水榭,妾身瞧着眼生,便将人请了来吃茶,谁知这位娘子不懂规矩,不给妾身行礼便罢了,趾高气扬的说,皇后娘娘在等她,竟是连一盏茶都吝啬的吃,妾身这才略施惩戒,教她跪下,是她自己跪在碎瓷上的,那玉牌也是她自己不小心摔碎的。”   她说着,面容委屈,作势要朝官家依偎去,却被官家冷冷瞥了一眼。   “那茶盏何故碎了?”官家冷声问。   容妃抓着衣角,期期艾艾道:“……妾身失手打碎了。”   小姑娘如此模样,便是可爱。   可妖妖娆娆的妃子这般作态,便是失仪。   官家顿时皱眉,厉声道:“站好!”   容妃如今双十年华,身后家族鼎盛,进宫便封了贵人,如今受官家盛宠,就连皇后都要避她风头,何时被这般呵斥过?   顿时,那双潋滟桃花眼中委屈出了金豆子。   谢蕴半垂着眼,余光瞥了眼,很快收回。   福安小公主站在她身侧,那双眼睛黏在了她受伤的双膝上,纯净的眸子里满是自责。   谢蕴不知这眼神为何,只当她是心疼她,伸手轻轻扯了扯小公主的衣角,朝她笑笑,示意自己无碍。   福安只觉得,谢姐姐实在心善,连她自责都会哄她!   水榭中跪着的宫女大气不敢出,给谢蕴引路的小宫女被官家点了名,顿时瘦弱的身子抖了抖,才颤着声,将方才的事一字不落的禀了。   水榭中,气氛沉静,针落可闻。   官家冷冷瞥向那华服锦绣的人,“你还有何话说?”   不曾受过这般冷待,容妃软了腿,跪在了他脚边,哭诉道:“陛下,妾身当真没有毁坏御赐之物,分明是她故意栽赃我的!”   福安小脑袋一扭,鼓着脸道:“容母妃,今日好像是你与谢娘子头回见吧,既无仇怨,人家为何要害你?”   “有!”容妃猛地抬头,“有的!我骂她了,我说她狐媚子!她定是心生怨愤,故意害我!”   谢蕴脸上不显,心里冷笑一声。   当真是蠢。   小宫女方才不敢说那句狐媚子的话,容妃竟是慌了阵脚,自个儿说了。   愚不可及。   小宫女咽咽唾沫,小声将那句‘狐媚子’说了一遍。   软榻上,官家的脸色沉得滴水。   男女本就易惹非议,这蠢货还这般说!   谢蕴面色寡淡,心里也无甚波澜。   她将事情闹大,便是将自己的声名踩在脚下,官家便是避嫌,日后也不会再宣诏她,以双膝之伤换日后不再进宫。   划算的。   太医受宣诏,来得很快,医正亲自拎着药箱过来。   官家免了他的行礼,让人将四周的帘子放下,带人避到了水榭外,里面只留了福安。   素白的裙子上,血污可怖,上面黏着碎渣瓷片,太医小心翼翼将那处衣裙剪开,露出狰狞伤口。   谢蕴深吸两口气,紧抿着唇忍着疼。   略一抬眼,却是见福安竟是哭了。   谢蕴是家中长姐,自幼管着底下的弟弟妹妹们,此刻瞧着福安鼻头泛红,安安静静的掉眼泪,不免有些心软。   “别哭了,没多疼的。”谢蕴低声哄。   福安抹着眼泪摇头,“你不知道……”   她要被戚钰揍啦!   都怪沈琢,昨日非要去看宝华寺法会,今日才回来晚了。   膝盖薄,饶是如此,里面的碎瓷片也清理了小半个时辰,太医额前都出了汗,这才替她仔细上药,将伤口包扎好。   “这是伤药,这个是舒痕膏……”太医仔细叮嘱道。   白玉微瑕,总是让人可惜的。   “多谢。”谢蕴微微颔首。   衣衫不整,好在福安身边的丫鬟,早早便去她先前住着的宫殿,取了件秋日里遮凉的披风来,仔细给谢蕴穿好。   太医退出水榭,与官家禀报罢,便先退下了。   四周帘子卷起,谢蕴被一个力气大的宫女抱上了轿撵,一路送出宫门。   在外面等了许久的问月,听见动静扭头看来,霎时白了脸。   谢蕴与她使了眼色。   问月堪堪抿了唇,不发一言的替她掀开帘子。   动作间,难免扯到伤口,谢蕴吸了口气,才掀起一侧窗帘,与外面的大太监道:“替我多谢陛下恩典。”   “娘子放心,咱家定替娘子带到。”   “有劳公公。”   相互客气两句,马车先行。   出了皇城宫道,问月才低声问:“姑娘,伤哪儿了?”   生怕碰到她伤处,问月丝毫不敢碰她。   谢蕴后背靠着软枕,生生出了一层薄汗,唇也泛着白,“膝盖,无甚大事,不必紧张。”   她说着,却是想,好在戚钰这段时日忙的紧,无暇过来翻她墙。   纵然上了药,晌午用过饭,谢蕴歇晌时,还是起了热。   羌弥替她看罢,摇着脑袋去煎药。   虽说良药苦口,可这药也太苦了些。   谢蕴昏昏沉沉的想,不多时,又睡去。   戚钰过来时,就见屋子里掌了灯,榻上的人睡梦中都蹙着眉。   取了钗环,洗了唇脂,素净模样愈发显出脸色不好。   戚钰一腔怒火来,此时瞧着她这般模样,一肚子邪火散了个干净,只剩了心疼。   谢蕴醒来,已经三更天。   烛火摇曳,床边趴着一人。   睡着前想着的人,如今就这般瞧着她,谢蕴一时错愕,呆呆的张了张嘴,“你……”   戚钰伸出手,拇指蹭了蹭她干巴巴的唇,“可要喝水?”   谢蕴轻轻点点头,看着他起身,去倒了一杯水来,扶着她稍坐起,温热的水喂到了她嘴边。   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肩胛骨抵着他跳动的心口,谢蕴微微张唇,就着他的手喝了一杯水。   “你何时来的?”谢蕴轻声问。   “一更天。”戚钰不咸不淡道,将她轻轻放着躺下,起身去将杯子放回去。   谢蕴上半身稍侧,指腹摩挲着锦被上的芙蓉绣花,又问:“你怎么不叫醒我?”   戚钰怎瞧不出她顾左右而言他,想她身上疼着,竟还有心思与他弯弯绕绕,他险些气笑了。   坐回到榻边,戚钰伸手,好不客气的捏了捏她的脸,直接戳穿了她的小心思,“念你有伤,等你好了再与你算账。”   算是缓刑。   谢蕴心里叹气,又不禁问:“你怎么知道的?”   若说巧合,那也太巧了些。   她今日刚伤了,他晚上便来了。   戚钰也不瞒她,“上次皇后宣你入宫后,我去找了福安。”   他说着,咬着后槽牙道:“那也是个不靠谱的,竟半分都指望不上。”   先前那些异样,顿时有了解释,谢蕴脸上露出些恍然来,不禁替福安说话:“与她没关系。”   刚说一句,谁料,戚钰竟是也点头,“知道,胆大包天的是你。”   谢蕴:“……”   似是自知理亏,她瞧着他的目光太过讨好,戚钰喉咙滚了滚,心下滚烫,伸手遮了她的眼,“睡觉,梦里倒是可以想想,要如何罚你。”   谢蕴心口猛跳一瞬,脸不觉开始发烫。   罚。   若是家法,便只有肃穆庄重。   可若是夫妻……   刚喝了水,竟突然有些口干。   素白小手掀开被子一角,软着声问:“你……你冷吗?”   眼睛被遮着,耳力倒是愈发的灵。   是以,听见那声低沉的嗤笑,谢蕴脖颈都染了绯色,听他慢条斯理道——   “竟是连美人计都会使了,很是长进呢。”   谢蕴:“……”   你也很阴阳怪气。 第82章 小残废   戚钰将被子给她盖好, 语气恶狠狠,“若不是怕你睡觉不规矩,今夜爷定遂你愿, 要了你。”   烛色昏暗, 为这话添了些黏稠暧昧。   声音就在耳畔,就连气息都烫人的紧, 白玉耳垂可怜兮兮的抖了抖, 被人捏着又揉一揉。   郎君动作轻,缱绻得好似在为那句凶狠的话哄它。   谢蕴一张脸红得彻底, 羞愤的将他捂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扒拉掉, 绷着脸为自己正名:“我没想那档子事!”咬牙切齿。   戚钰自然知道,不过是故意扭曲她的意思,逗她玩儿罢了。   他眼皮耷拉着,透着些凉薄冷淡, “不是你哄我进你被窝的时候了?”   他语气稍一沉,便显得压迫感格外的足。   这是在沙场上练出来的。   谢蕴抿了抿唇, 脸颊依旧红, 眉眼神色却是乖了些, 忍着没有辩解。   她只是分他些被子……   怎的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 便是她邀他共赴云雨欢?   过往那些场景, 蒸得人脸红口干。   谢蕴小手推推他, “我还想喝水。”   戚钰尽心伺候着, 嘴里却是说不出两句好话来, 故意臊白她,“喝这么些, 过会儿还得我抱着你起夜。”   姑娘家是矜持的,便是连听这话都显得难为情。   谢蕴一张脸红彤彤的瞪他。   若是有实物化, 这人此时该是全身窟窿了。   戚钰浑然未觉,端着水过来,将她扶起些,无奈道:“喝吧,祖宗。”   夜很深了,谢蕴也没与他计较许多,喝过水,手抓着被子示意他上来睡。   戚钰没动,倚着脚踏边坐下,捉住她的手握着,将被子给她掖好,转头吹了烛火,“睡吧。”   黑夜笼罩,谢蕴也乖乖闭上了眼睛。她醒来没多久,原想着难眠,却是不成想,少女心事想了三两句,不知觉间竟也睡着了。   醒来时,天光大亮。   床边早就没有了戚钰,枕边却是放着一张纸。   上面字迹龙飞凤舞,潦草豪放,比那年七夕那副墨宝,好上不知几许。   ——乖些喝药,晚上给你带糖吃。   谢蕴俏脸微红,想将手中信笺揉作团扔他脸上,手指微动,又舍不得,好好折好,贴身收了起来。   也算是一封书信。   他写给她的。   清晨时,谢蕴已经退了热,羌弥替她换了药,改了改方子又熬了一碗来。   谢蕴瞧着那黑乎乎的药汁,轻轻叹了口气,接过碗,一饮而尽。   问月适时递来一颗蜜饯,给她压口中苦涩。   羌弥将药碗端下去,道:“姑娘,我背你去软榻上坐,让问月给你换床寝被。”   谢蕴昨日发热生了汗,今日自然要换干净的。   她刚点头,听雪快步进来屋里,禀报道:“姑娘,庆国公夫人来了。”   谢蕴并不意外,毕竟昨日她入宫,也是借着皇后宣召的名头。   此番事,皇后算是受了无妄之灾,可她替官家做事,哪有一直讨巧的份儿?   “请进来吧。”谢蕴道。   听雪应了声,转身出去了。   主仆三人心照不宣,没有折腾,谢蕴靠在床上,身上也只着中衣。   如此见客,实在没规矩,可她受伤了呀。   羌弥还特意跑了一趟,将谢蕴方才喝剩下的药渣端来,放在进门便能瞧见的桌案上。   问月被这股子药味冲得掩鼻,哭笑不得道:“你这是折腾我们自个儿。”   笑闹间,外面听雪禀报:“姑娘,国公夫人到了。”   说着,三人跨进了门,庆国公夫人今日穿了件绛紫蜀锦织花襦裙,发髻上插着镶珠牡丹赤金钗。   她身份高,便是探病也不会穿得太过素净,一如摆着的高姿态。   “夫人见谅,民女有伤在身,委实不便起身。”谢蕴微微颔首见礼道。   庆国公夫人今日是代皇后娘娘来过府探病,慰问两句,此时也不挑理,客气的笑着道:“好姑娘,知道你伤了腿,快些躺着吧。”   问月搬来一圆凳,放在床边两步远的位置。   谢蕴温柔笑了笑,道:“多谢夫人体谅,夫人请快坐吧。”   庆国公夫人依言坐下,叹了口气道:“也难为你了,容妃便是那般骄纵性子,昨日也是赶巧了不是,此事虽是与娘娘有些干系,但到底……”   庆国公夫人说着,与谢蕴不好意思的笑笑,才又道:“娘娘知晓你伤着了,很是自责昨日没有看护好你,她也想自个儿过来,但你也知道,娘娘身为皇后,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瞧着,太过兴师动众,与你反而是负累,这不,一早便让人递了话儿,让我定要过来瞧瞧你,今日本也是有宴请,临时推了去,仓促上门,失了礼数,还望你别挑伯母的礼才好。”   谢蕴唇角噙笑,柔声道:“劳娘娘挂念了,还请夫人与娘娘说,我这里无碍。倒是我难为情,一点小伤,耽误夫人要紧事了。”   她嗓音轻轻柔柔,便是歉意五分,如今落在旁人耳里就有十分。   庆国公夫人瞧着甚是满意,“不碍事,都是相熟交好的,能体谅一二。你在邺都无长辈保持,若是有什么得用的,只管与我说,可千万别客气,若是我这里没有,我进宫去与娘娘讨。”   谢蕴轻轻摇了摇头,“昨日官家恩德,请了太医为我诊治,伤药皆有,多谢夫人好意了。”   庆国公夫人脸上的笑僵了僵,顺势起身道:“既如此,我便先告辞了,你好生休养,伯母改日再来瞧你。”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道声音。   “姑娘,永嘉长公主来了。”   屋里的人皆是一愣,问月看了看谢蕴,立马快步出去迎了,刚绕过屏风,行至门口,外面的人已然进来了。   永嘉公主今日没有簪牡丹,难得穿得很是素净,只那一身富贵气,不知情的人瞧见,也能赞一句国色天香。   “奴婢见过殿下,殿下万福金安。”问月匆忙行礼道。   永嘉公主:“起来吧,去伺候你家姑娘。”   说着,抬脚入了内室。   内室里,站在一旁的几人连忙行礼。   “国公夫人也在”,永嘉公主说了句,便瞧谢蕴,“可好些了?”   谢蕴笑着点点头,亲疏明显,话自然也多说了些,“昨夜发了热,今早醒来退了,药也换过了,无甚大事,殿下不必为我忧心。”   问月又搬来一个圆凳,刚要与旁边那个持平,却是听见吩咐。   “放近些,我与你家姑娘好好说说话,那般远,莫不是还要喊着聊天。”   永嘉公主无心的一句,此时不便告辞、站在旁边的庆国公夫人却是倏然涨红了脸,变得意有所指。   这两人亲热,愈发衬得她方才太过疏离,那番亲近之言,也如戏子脸上的妆扮,着实可笑。   屋里侯着几个丫鬟,都等着主子吩咐,垂着眉眼,唇角微微含笑。   只这表情,落在庆国公夫人眼中却是刺眼的很,好似在嘲笑她。   谢蕴余光察觉到,轻声道:“寝被今日还未及换,殿下坐得太近,怕是冲撞了。”   她无意与庆国公夫人结善缘,却也不想因这小事便被记恨上。   永嘉公主伸手试试她额头,这才放下心来,“与我客气什么,女儿家睡过的寝被又不脏,这几日你伤未好,尽量先别折腾的好。”   说着,她又道:“等会儿福安带着滋补的药材过来,你们年纪相仿,我瞧着她很是喜欢你,你卧床休养这些日子,她也能陪你说话解闷儿。”   “太有劳福安公主了。”谢蕴莞尔道。   永嘉公主摸摸她头,若不是戚钰有差事在身,她都得让他日日过来给谢蕴解闷儿。   念头一出,顿时又打消了。   那是个混账,怕是只会气人,哪里知道哄?   还是福安好,小姑娘家娇娇软软的,心思也干净澄澈。   永嘉公主又叮嘱了许多,等得福安风风火火的跑进来,才与庆国公夫人一同离开了。   看见福安,谢蕴想起了戚钰昨夜说的,握着她软乎乎的小手问:“戚钰怎么跟你说的?”   听她这般问,福安顿时松了口气,很是不好意思道:“他说,若是你进宫,就让我也去,前日沈琢馋宝华寺的斋饭,在寺里住了一夜,昨日我去晚了……”   “不晚。”谢蕴真心实意道。   若是没有那一出,她还怎么功成身退?   如今这般,就很好。   除了……某人那让人胆战心惊的罚。   谢蕴心里默默想。   “谢姐姐,你可是又发热了?脸有点红。”福安仔细瞧她神色。   谢蕴:“……”   福安存了将功补过的心思,一整日将谢蕴看得比眼珠子还紧,端茶递水的活儿都被她揽了去。   听雪也不计较,多一个人对她家姑娘好,是好事呀。   谢蕴这边用不到她,听雪跑去厨房,央着做了许多好吃的,都给可爱的小公主吃!   南北糕点自然不一样,福安吃着新鲜,还能听谢蕴将故事,不亦乐乎。   用过晚饭,福安与谢蕴约定明日再来后,恋恋不舍的坐马车回府。   将近入夜时,戚钰才来。   对上那双眼巴巴的视线,他顿时笑了。   在谢蕴眸光注视下,戚钰稍走近些,却是停在了她伸手堪堪勾到他衣角的地方。   双臂环胸,剑眉轻佻,他故意犯浑,拖着腔调道:“怎么,憋不住了,要二爷抱你去如厕?”   一整日的惦念活像是喂了狗,谢蕴咬着唇瞪他,“……你可敢站的近些?”   戚钰脚步未挪,微微俯身,在那双眼睛期待下,屈指在她脑袋上轻敲一下,迅速直起腰,嗤笑道:“自找的小残废,还敢与你二爷提要求?”   谢蕴:“?”   好恨! 第83章 罚与赏   谢蕴腿伤第三日, 官家身边的大太监登门了,婉转的将官家对容妃的处置告知了谢蕴。   那日谢蕴出宫后,官家便吩咐, 让容妃跪了半个时辰的碎瓷片, 简单包扎后,褫夺了容妃封号, 翌日让人将其送出宫, 迁居行宫。   容妃的家族在朝中是重臣,如今这处置, 算是重的。   谢蕴自然也知, 这交代,官家是给她身后谢氏的。   谢蕴一副感激涕零的神色,谢过了官家大恩,大太监吃过一盏茶, 心满意足的回宫了。   谢蕴伤好这段时日,福安日日都来, 沈琢矜持了两日, 终是耐不住独守空房, 跟着福安一同过来玩儿。   谢蕴一时竟是不知, 到底是谁在给谁解闷儿。   不过, 有福安在, 日子总是有趣的。屋檐下瞧见一只画眉鸟, 都能一人一鸟叽叽喳喳半日。   谢蕴生辰是九月二十, 眼瞧着临近日子,府中上下都在准备。   今年王观不在, 便是连陪她家姑娘下馆子的人都没了,听雪托腮轻叹。   羌弥在旁边翻着自己晾晒的草药, 闻言笑话她,分明是小妮子自个儿馋外面的饭了。   听雪听得生气,跑过来打她。   院子里闹着,门房送来了好些东西。   听雪接过,高兴道:“是姑苏老家送来的!定然是家主和夫人记挂着姑娘生辰呢!”   她顿时也不与羌弥计较了,抱着东西往谢蕴屋里跑。   包裹里,有几套衣裙首饰,是谢夫人让人给谢蕴做的。   其中一套湖蓝裙子繁复华贵些,让她过生辰时穿。   谢家主在信中将家里几人的近况与谢蕴说道,最后才答了她上回去信时的陈情——   你既是认定了戚家二郎,家里人自然也替你高兴。   我与你叔母商议过,亲事等来年春暖花开时办吧,你祖父身子硬朗,也想北上去见见孙女婿。   谢蕴看得心口一片暖热,稍悬着的心踏实了。   问月装作不经意间,将谢蕴生辰日子透露给了夜里过来的戚钰,后者唇角勾着笑,不知是听见还是没听见,要了碗面,还要洗澡水。   问月:“……”   九月十九,谢蕴双膝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养好了,掉了痂,露出粉白的嫩肉来。   沐浴罢,她坐在床上,手指在瓷瓶里揉了点舒痕膏,仔仔细细的擦过那些伤痕。   戚钰进来,瞧见的便是这副美人图。   轻纱掩玲珑,帐中生暖香。   足尖嫩如莲子,稠纱下的双腿纤细白皙,骨肉匀称,如上好暖玉,让人不禁生出些亵玩的龌龊心思来。   女子的腿脚自然不能给外男瞧的。   那道视线灼灼,谢蕴不甚自在的用被子虚掩,抬眼故作淡定问:“用过饭了?”   他来得晚,谢蕴自然不会饿着肚子等他。   而有时戚钰也会在卫所用过再过来。   戚钰‘嗯’了声,上前握住她的手,剥莲衣似的将那被子从她腿上轻轻拨开,声音略沉喑哑,说出的话却很是正经。   “仔细蹭到药膏了。”   烛火昏黄摇曳,本该是瞧不清的,但却又莫名添了些朦胧暧昧。   谢蕴垂着眼,双手也有些紧张的抓着被子。   那道气息逼近,与她床畔坐下,身边的人似是洗过,身上衣裳熏过香,头发也潮湿,布着茧子的手在她膝上按揉。   谢蕴被他的动作勾起一股痒意,不由抬手轻按住他的手,低声道:“别揉了……”   戚钰被她抓着手,用小木勺在白瓷瓶里又挖了点药膏,在指尖揉开,才复又涂抹在她膝盖上。   他比她舍得多了,两只膝盖抹的油亮,又被揉搓得发红。   只是上药,谢蕴便被他勾得脸红。   这人长了一副好皮囊,从前锦衣玉食养得白白嫩嫩,比许多闺阁姑娘还要精细,纵然纨绔,也如玉。   如今戚小将军,垂着的眉眼锋利,面容硬朗,会让人畏惧,臣服,抬眼看来,便让人跟着心口狠狠一跳。   视线对上,戚钰唇角轻勾笑了笑,在她唇上亲了下,哑着声道:“这么乖,今夜还是要罚你。”   谢蕴眸子稍瞪圆。   明日便是她的生辰了。   这混账去了军营,不知学了多少折磨人的法子。   她还想着,以生辰礼换他一句恩赦……   谢蕴红了脸,磕磕巴巴道:“明日、明日我生辰……你不能……”   许是她惧得太明显,戚钰胸腔闷出几声笑来,在那粉润唇上轻咬了下,暧昧不清,又语调含糊道:“嗯,今日罚,明日赏。”   心思被轻微的刺痛拉扯着,谢蕴心里犹在想,倒是赏罚分明,可她哪里是他的兵?   事实上,也无需她同意与否。   戚钰扣着她的后颈,噬咬从唇肉挪向脖颈,留下一串湿濡红痕,细细密密的疼牵动着谢蕴的神经。   她轻轻抽着气,两只手抵在他胸前,不及推搡,便被他一把扣住,压倒在了床上。   她衣衫不整,疼得低吟,他衣冠楚楚,侧脸冷峻。   疼意停在起伏处,谢蕴轻轻松了口气。   戚钰虽是混账,但有些界限也守得很好。   只可惜,一颗心还未稳稳落回,顿时伴着羞臊的疼意涌起。   “疼吗?”他沉声问,微抬起的眼,眸色清明。   绸衣敞了开来,里面那抹青绿小荷上,那绿黄花蕊处,颜色深了些,轻柔掩在下方疼得发颤。   谢蕴不知她此时疼得红了眼睛,瞧人的目光水盈盈的,让人心软,又恨不得让她再疼些。   另一侧也难幸免,谢蕴哭着闷哼一声,被他压着的双腿蹬了蹬锦缎褥子。   “这疼,有你那日跪下时疼?”戚钰喉咙滚了滚,气息愈发的沉,那双浓如墨的眸子里也藏着戾气。   一滴泪滑入鬓,谢蕴抿着唇瞧着他,没说话。   戚钰也不逼她开口,唇齿细细噬咬,却不给她舔一舔,哄一哄。   谢蕴哭着挣扎,到此时明了他说的罚。   她让他疼了。   他也要让她疼一遭。   女儿家的娇嫩处,纵然隔着衣衫,也疼得让人发颤。   不掀开那轻薄布料,也知底下是如何一副斑驳光景。   最疼的一下落在大腿上,谢蕴气息颤着,疼得上身拱起柔软弧度。   浓墨长发铺散在软枕上,脖颈纤细,柔软又脆弱,眼中噙着泪,可怜兮兮的咬着唇瞧他。   小姑娘身子娇软,骨头却是硬得很,一句示弱求饶的话都说不出。   戚钰抬手抹去她眸中潮湿,“哭什么?不是不知疼吗?”   “疼的……”谢蕴细眉微蹙,轻声道。   戚钰嗤笑了声,“这算得什么疼?哪配得上你呢。”   他说着,脑袋再次埋下去,沿着那齿痕轻舔一下,又狠狠咬下。   “嗯……”谢蕴疼得浑身冒了热汗,被他握着的大腿都禁不住的颤抖痉挛。   戚钰存了心要收拾她,任她哭,任她闹,始终没停。   谢蕴涕泪涟涟,哭湿了软枕,身上的绸衣被汗黏着,哭得最后只剩抽噎。   光裸的足被他握着,脚踝内侧落下红痕时,她泪眼朦胧间听他问——   “可长记性了?”   “……”   “日后行事,便想想今日这一身疼。”   戚钰知道她是故意的。   那玉牌,向来是帝王赏给肱股之臣的,官家将那玉牌给谢蕴,无异于将她置于火上烤。   可他们大可以商议便是,何至于她兵行险招,弄伤自己?   也就是容妃那个蠢蛋,换作宫里旁人,谢蕴哪里会这般顺遂的脱身。   那些人能多年好好活着,都有保命法子,她但凡出些差错,便是一桩谋害宫妃的罪名,届时他要如何护她?   谢蕴眼皮红肿,冷着脸抬脚便踹在了他脸上。   本就疼得不剩多少力气,落在戚钰手里,更显得软绵绵。   戚钰抬手握住那足,揉了两下,勾唇与她笑,眉梢轻挑:“不服气?”   谢蕴今夜算是羞罢了,闻言冷笑一声,“岂敢?还多谢将军没用军规罚我。”   这阴阳怪气,戚钰低低笑了两声。   他俯身,在那噘着的唇上亲了下,哄人道:“爷哪里舍得?”   外面第三声梆子响过。   戚钰将她勾着腰抱起。   一身疼未消,谢蕴倒吸口凉气,抬手便在他肩上锤了一记。   戚钰也不恼,反而笑:“这般娇,哪里来的胆子敢跪在那碎瓷之上的?”   他用被子裹着她,出了门去。   瞧着方向,是去热汤院里去。   谢蕴趴在他肩上,小声道:“罚过了,便不可翻旧账了。”   她向来稳重端庄,难得露出这般小姑娘撒娇情态,惹得戚钰在她脸颊上亲了下,笑着应好。   热汤拂去一身疲累。   谢蕴面上潮红,双手勾着戚钰的脖颈,后背靠在汤池边上,一半凉,一半烫。   那唇当真惹人。   罚的是它,赏的亦是它。   半晌后,谢蕴懒洋洋的靠着池壁喘息,半根手指都懒得动。   戚钰从水底跃起,抹了把脸上的水,眉眼晶亮,唇舌嫣红,瞧着懒美人,问:“这赏,夫人可还满意?”   谢蕴舔了舔发干的唇,“戚钰,今日我生辰。”   “嗯。”戚钰笑着应了声,似是想听她还能说出什么。   “你能亲亲我吗?”   谢蕴眼尾泛着潮红,眼角眉梢被情欲浸了春情,像是话本子里写的勾魂夺魄的妖精。   戚钰喉咙滚了滚,哪里还有不从?   只他呀,将这妖精伺候得身娇体软,柔弱无骨的依偎在他怀里。   忽的,水花四溅,两人位置对调。   他敞着衣襟靠在池壁上,一手勾着她腰,一手在自己唇上轻点了两下,“自己来。”   池水荡漾,碧绿青衫在清透水面上绽开了花。 第84章 珍珠手串   一早, 几个丫鬟躲在屋檐下说悄悄话。   本该是进去伺候的,可今日戚二爷迟迟未出来,就连她家姑娘都没摇铃。   听雪蹲在檐下, 托着脸叹气:“姑娘再睡下去, 长寿面都凉了。”   羌弥翘着腿晒太阳,哄她道:“那你进去喊姑娘起床。”   听雪杏眼圆睁的瞪她, “你瞧我像傻子吗!”   问月在一旁听她们二人拌嘴, 抿唇轻笑。   又等了约莫一刻钟,里面传出了传唤声。   听雪、问月立马去端热水, 入内伺候梳洗了。   戚钰打着哈欠靠坐在软榻上, 侧首瞧着内室的姑娘净面。   听雪将用过的水端出来,刚要去倒了,却是听得一声懒洋洋。   “放着吧。”   听雪眸色微楞,显然不解, 却也依言将手中银盆放到架子上。   戚钰慢吞吞穿靴,站起身, 松了松筋骨, 堂而皇之的过去, 用那美人儿用罢的洗脸水, 哗啦哗啦的搓脸。   谢蕴见怪不怪, 倒是两个伺候的丫头瞪圆了眼。   问月正值芳华, 见此景, 脸都羞红了。   听雪呆呆看了一瞬, 脑袋扭回来,喜盈盈道:“祝姑娘生辰吉乐!”   说着, 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来,“这是奴婢捏的姑娘, 送给姑娘当生辰礼。”   旁边用一条帕子呼噜完脸,又擦脖子手臂的戚钰听见,扬声喊:“怎的不知道也捏个我?给你家姑娘凑个一对儿,那才是真的祝她生辰吉乐。”   听雪年纪小,尚未通情事,对这话一知半解,老实巴交道:“没想到。”   戚钰自个儿将那帕子搓了,笑话她:“脑袋里净装些好吃的,馋丫头。”   谢蕴对上听雪颇为委屈的表情,扭头冲那使坏的人道:“……你闭嘴。”   说罢,刚想用糕点哄哄她,唇微启,忽的想到,这不正中戚钰那笑话人的话了?   她神色微怔,那边将洗脸水泼了的戚钰,似是知晓她所想,勾唇低笑。   谢蕴扭头,嗔他一眼。   不多时,听雪将长寿面端了来,雪白劲道的面条冒着热气,上面卧着一颗荷包蛋,铺着两颗小青菜,撒了把小葱花,闻着很香。   “姑娘快用,这是用鱼汤煮的,香着呢。”听雪邀功道。   只有一碗,谢蕴也不多问,只刚拿起筷子,对面坐着的戚钰屈指轻敲了下桌案,不爽问:“我的呢?只给闻闻味儿?”   听雪绷着脸,一板一眼道:“正让人给二爷煮着呢。”   谢蕴唇角弯了弯,垂眸吃面。   她吃了小半碗时,戚钰的那碗面姗姗来迟。   也是长寿面,只是与谢蕴那碗一比,寡淡得索然无味。除了面,还是面,没有葱花青菜荷包蛋,就连汤都只是汤。   谢蕴扫了一眼,眼角弯弯,不甚意外。   戚钰直接气笑了,再一抬眼,跟前哪还有那馋丫头的影子。   “你那丫头欺负我,你不管管?”戚钰眉梢一挑,语调上扬。   谢蕴抿着笑,分了颗小青菜给他,“让你惹她,听雪都十六岁了,是大姑娘了,哪愿意听旁人说自个儿馋?”   “我说的不是实话?”,戚钰囫囵吃了口面,才又咕哝道:“还挺记仇,冤有头债有主,小丫头欺负我,那我只能找她主子讨回来了。”   谢蕴瞪他一眼:“……”   有些后悔分他那颗小青菜了。   这人委实过分,她一身青青紫紫,都不好让问月、听雪瞧见,只能让他压着,将那身痕迹仔细涂了药。   昨夜昏暗,又隔着衣衫,可今日天光大亮,女儿家的身子都被他瞧了去。   檐下蹲着小丫头,她被他那双手上的茧子磨得生痒,愣是不敢生出丝毫动静。   戚钰分明是瞧了出来,却是故意使坏,按揉着尖尖让她舒爽,却又怎么都不够,生生逼得泪眼朦胧,才终是放过了她,给她爽快。   谢蕴做贼似的将床上被褥收拾过,才唤了丫鬟进来伺候。   她坐在床边,等得问月端着银盆进来,故作不小心,将手中半盏茶洒在了被子上,与那洇湿痕迹一并融了去。   问月慌忙收拾床帐。   谢蕴心慌意乱,余光忍不住的往那处凌乱瞥,紧张的很,外间却是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笑她欲盖弥彰。   好在这世,谢蕴与戚钰做夫妻不过几日,而后戚钰便被撵去了书房睡。   谢蕴身边伺候的丫鬟,也只见过一次敦伦乱景,问月与听雪此时并未多想。   只是险些里子面子尽失的谢蕴,哪还能给戚钰一个好脸?   用过饭,已日上三竿。   谢蕴换上了叔母给她做的那身湛蓝衣裙,繁花绣纹,好不精致。   戚钰倚在屏风前,啃着苹果瞧那描眉画眼的美人儿,吊儿郎当问:“哟,今日打扮的这般好看,是要去赴哪家儿郎的约?”   谢蕴眼皮轻撩,瞧他一眼,将腕间白玉镯取了下来,当着这人的面儿,换了匣子里的那只青玉镯。   纤纤玉指刚拿起,不及戴,便被一只绷着青筋的大掌攥住了手。   戚钰似是气笑了,骂道:“你当我死了不成?”   他对姑娘家的东西知之甚少,但谢蕴这只镯子,他却是见过的。   王观前脚将这镯子拿给她,她后脚便与他提了和离之事。   那时他以为这是她和王观的什么定情之物,也口不择言的说过坏她名声之言。   可即便是如今知晓他们之间再无可能,戚钰也断然不能让她当着他的面儿,便这般放肆!   他是信她,又不是不吃醋啦!   “做什么?”谢蕴轻掀眼帘,“既是要赴约,当要佩戴人家所赠之物,是乃礼节。”   “我懂个狗屁的礼节!”戚钰咬牙骂,“那姓王的已经跑去了青州,难不成你还要千里迢迢去寻他?”   他说着,十分强硬的将那匣子阖上,塞回了梳妆奁,眼不见为净。   那皓腕玉白,着实惹人眼,戚钰想起什么,又粗声粗气道:“二爷送你的珊瑚串子呢,怎么就从不知戴着哄你二爷欢心呢?”   这是醋了。   谢蕴垂着的眼忍笑,故意道:“不知丫鬟收拾到哪儿了,许是放去了库房吧。”   这一亲一疏,一远一近,当真分明的很。   戚钰捏着那颌骨,将她脑袋抬起来,不由分说的亲她。   谢蕴刚搽了唇脂,他那般亲法,总要弄花,稍扭头避了避,换来的却是他亲得更重。   少顷,谢蕴被松开,她抬眼瞪去,斥责的话还未出口,又无奈吞下。   疏眉俊朗的郎君,唇上沾了女郎的唇脂,轻挑着眉,视线耷拉落在她脸上,有股子得意,又有些醋意的狠戾。   谢蕴抬手,葱白的手指轻轻擦去他唇上晕开的红,无奈道:“你较什么劲儿?那珊瑚手串太艳,平日里用不上,才让人收起了。”   谢蕴衣着素雅,向来是端庄的。   戚钰送她的那串珊瑚,与他一般浓烈。   分明是不般配的,却是又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戚钰似是接受了她的解释,伸手握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一通摸,“那木匣子呢,扔了?”   “一并收着了。”谢蕴道。   戚钰这才舒爽了,松开她,“收拾收拾出门去。”   那匣子,虽是粗糙了些,但也是他自己做的,当日还想在匣子里刻字的,但想着她若是与旁人成亲了,被那郎君瞧见,徒然给她惹麻烦,还不如什么都不刻,她若是留着用,偶尔也能想起他。   如今这般,比那时失意好了太多,戚钰顿时心情明媚,见她将唇上残存的唇脂擦去,要重新上一层,很是殷勤的伸手,“我替你搽妆。”   谢蕴眉眼微瞪,哪里敢劳他大驾?   “你往旁边去,挡着我的光了。”   戚钰哼着,稍退开,嘴里却是不服输的道:“我才是你的光。”   谢蕴对他这般不要脸的话早已如寻常,浅浅搽了唇脂。   忽的,外面传来听雪的声音,再一瞧,人没进屋子,脑袋趴在谢蕴梳妆撑起的窗棂下。   “姑娘!小姑娘她们过来啦,说是给姑娘送生辰礼!”听雪喜滋滋道。   谢蕴轻轻笑了笑,无奈道:“让她们不必劳烦。”   听雪趴着没动,“都是自己做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姑娘也不收吗?”   谢蕴收学生,喝了拜师茶,却是从未收过束脩。   一则她不以此为生,二则,也是好推拒世家中慕名而来的邀请。   小片刻,一群小姑娘被领进来,怀里抱着自己做的生辰礼,规规矩矩的与谢蕴行礼,稚语童声道:“祝先生生辰安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先生!这是我与阿娘做的桂花糖,送给先生!”   “先生先生,这是我雕的小鸟,送给先生!”   “先生,我的是桂花蜜哦,可以泡水喝,甜甜哒~”   一个个都往谢蕴跟前扑,戚钰愣是被一个个小肉墩挤了出来。   他咬了口苹果,却是又禁不住勾唇笑。   倒是提前体会了儿孙满堂。   他们本就起得晚,将一群小神兽送走,已近晌午。   院子里张灯结彩,瞧得出是家有喜事。   戚钰带着谢蕴去下了馆子,今日天色好,他原想着带她去跑马,但谢蕴想去游船。   邺都这个时节,不冷不热,泛舟湖上倒也舒爽。   今日寿星最大,戚钰没犹豫便答应了,抬脚刚走两步,却是听身后方传来一声急呼。   “戚指挥使!官家宣诏!”   谢蕴与戚钰一同扭头,瞧见那跑得脚步虚浮的太监,心头忽的浮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从日中等到日暮,问月进来上了灯。   “姑娘,先用晚饭吧。”   谢蕴垂着眼,轻声道:“再等等吧。”   第一声梆子响后,院子里终于传来了动静。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谢蕴捧着书卷,听见他低声吩咐问月弄些饭菜来,两人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那道脚步声朝正房来。   门推开,四目相对。   戚钰动作稍怔,而后将门阖上。   他走到案桌前,从怀里掏出一只匣子来,“生辰礼。”   谢蕴视线稍垂。   这匣子,与他先前送的那只一般其貌不扬。   她伸手接过,打了开来,里面是一串珍珠手串,颗颗饱满光亮,泛着莹润光泽。   “这个够素雅吗?”戚钰很是不讲究,臀抵着她的书案,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将那珍珠串戴在她腕间。   她很白,竟是不输珍珠的白。   戚钰握着那腕子,手指不觉揉搓摩挲。   “我明日要出征了。”他哑声道。   此事瞒不住她,他也不想瞒她。   他有私心,纵然惹她担忧,也想她能牵肠挂肚的念着他。 第85章 婚书   青州的战报与文书是一同抵京的。   北霜王国称, 大王子妃意欲刺杀可汗,半月前,乌尔济率兵征讨郢朝, 为父报仇。   这说辞, 莫说是官家,便是青州百姓都不信。   今年时节好, 草盛粮丰, 北霜国南下之心早就蠢蠢欲动,不然, 玉门关哪里有那么些摩擦生事。   “梁青瑶……”谢蕴话音犹疑。   戚钰摇摇头, “不知道,但她若是活着,此次倘若得胜,是定要将她迎回的, 她回来,才能证明北霜国此次出兵为不义之征。”   谢蕴自然知晓。   先有家国大义, 后才可儿女私情。   纵然她与梁青瑶先前闹过种种, 她依然希望她能活着, 不为旁的, 郢朝若是有朝一日夺回北疆七洲, 定要师出有名。   而论私心, 梁青瑶非大奸大恶, 遭此一遭, 她对其终是存了点善念。   戚钰抬手捏捏她脸,“你安心, 我定会为你守身如玉。”   又说这不正经的话。   谢蕴却是舍不得瞪他了,伸手抱住他的腰, 低声道:“你定要平安凯旋。”   她难得这般依赖,戚钰很是受用,声音里的笑意压不住,抬手摸摸她脑袋,“那是自然,我还要回来娶你呢。”   话一出口,腰间的两只细胳膊却是松了开。   戚钰怅然若失,砸吧着嘴道:“这就不抱啦?”   谢蕴垂着眼,“你等等。”   她说着将他往旁边推了推,翻出压箱底的红纸墨书来。   红彤彤的,瞧着很是喜庆。   戚钰似有所觉,瞧着她不敢挪眼。   屋子里静得很,是以,就连烛火啪的一声轻响,火光跳跃,都像是燃在了他们心口,烫得令人发颤。   她提笔,他研墨。   墨汁飞溅,洇湿了旁边的宣纸。   “轻一点。”谢蕴轻声道。   戚钰看了眼那雪白间一滴墨,心虚的摸摸鼻子,“哦。”   簪花小楷曰:   仲秋渐凉,喜今日之珍珠系定,珠联璧合。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待明日桃花灼灼,愿为尔妇,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1]   谢蕴忍着羞意,落下最后一笔。   与他在一处,她也学了他的不规矩。   一则婚书,未问候尊长,未写明己身,只表了情意。   笔尖顿首,手中狼毫稍收,面前墨迹未干的婚书便被那人拿了去。   戚钰嘴角都要咧到了耳根,欣赏一番,装模作样的指着那句‘愿为尔妇’,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自古哪有姑娘家亲自写婚书的,本就羞涩难当,偏这混不吝的还故意惹她。   谢蕴瞪他一眼,“都二更天了,我要安置了。”   她说着起身,稍一动,便被他勾着腰搂进了怀里抱着。   “都还未用晚饭,安置什么。”戚钰说着,轻咬了下她玉白的耳尖,“今日便罢了,日后哪怕担忧我,也要好好吃饭。若我回来时,你变丑了,我可不娶你啊。”   谢蕴轻轻瑟缩了下,又被他的话烫得红了耳尖。   “今日回来的晚,还有一事,我去挑了二十亲卫,留着送你回姑苏。”   戚钰话刚出口,谢蕴便抬眼瞧他,红唇微启,似是要说什么。   戚钰在她唇上亲了下,徐徐道:“先听我说,容妃被迁出宫外,断然是失了宠的,你算是将武兴侯一府得罪了,明面儿上那一家子不会做什么,谁知道他们背地里会不会丧心病狂来欺负你,最好的法子是让你住进戚国公府去,将你锁在我院子里,这样那样……”   他贴着她的耳朵讲,哪怕是哄人的,也轻易惹得她红了脸。   谢蕴抬手在他胸口轻捶了下,明亮的眸子嗔怒的瞧他。   戚钰胸膛起伏,闷笑两声,才又道:“此番是来不及了,我母亲虽也想护着你,但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有心无力。再者,已近十月了,你回去陪祖父过个年,待我凯旋时,带着聘礼亲自去姑苏接你回来。”   少顷,谢蕴在他怀里轻轻点了头。   他出征在即,她愿听他一句,换他安心。   时辰不早,晚饭热过端了上来。   谢蕴喝了碗汤,用了半碗饭便放下了筷著。   两人心照不宣的,戚钰跟着她进了内室,相拥而眠。   谢蕴不知道的是,她睡着后,戚钰在她脸上亲了下,便轻手轻脚下了床,将外袍鞋袜穿好。   外面月明星稀,黑夜暮霭。   五更天,宫门刚开,官家殿外,戚钰求见。   甫一听见禀报,官家神色怔忪片刻,才让人将戚钰带进来。   少年人身着银甲,英姿飒爽。   与两步外,跪下行礼,如今倒是学了几分规矩,却与从前的模样相去甚远,官家不由有些恍惚。   “臣戚钰参加陛下。”   “起来吧,今日出征,可都安置好了?”官家亲近问。   “禀陛下,一切就绪,臣代大军,特来辞别陛下。”戚钰说着起身,却是见一物从身上掉了。   不等他弯腰去捡,官家身边伺候穿衣的小太监已替他捡了起来。   戚钰接过,还道了声谢,似是懊恼自己的大意,轻轻拍了拍小荷包,作势要妥帖收好。   红底锦缎,金线绣福字的荷包,瞧着像是从前给他发压岁钱用的,官家顿时心里生出些怅然,笑了笑,道:“这是什么,拿给舅舅看看。”   戚钰动作稍顿,抬眼瞧他,似也因这称呼生了几分亲近之意,像个藏不住喜色的小郎君,忍着炫耀,动作仔细将荷包递上。   很轻。   荷包确实是宫中绣衣局所制,保存的很好,光洁如新。   “里面是什么?”官家问着,伸手将东西拿了出来。   一纸婚书。   戚钰羞答答的道:“这是谢蕴给我写的婚书,等我回来,她便要与我成亲啦。”   雀跃写在脸上,小将军与那些得心上人瞧一眼就脸红的儿郎无异。   官家神色微怔。   戚钰还在与他诉说少男心事,“前些日子得谢家祖父应允,重新合了庚帖,舅舅,您娶舅母时紧张吗?从前我年少,骤然成亲,也是紧张的,却是与这次不一样,两情相悦欸,舅舅您肯定懂。”   官家:“嗯,时辰不早,不好让众将久等。”   戚钰将自己的婚书仔细收入荷包,藏到胸口,拱手行礼道:“臣告退。”   出了宫殿,小将军脸上哪还有半分孺慕,眼底飞快闪过什么。   他不愿以那些心思去揣度自己舅舅,但都是男人,心里有什么龌龊,都心知肚明。   戚钰不敢拿谢蕴去赌,哪怕有分毫的差池,他怕万死难辞其咎。   而那些恶心心思,自也不会与她提半句,脏了她的耳朵。   可刚刚官家怔然一瞬,戚钰心凉了半截。   出了宫门,戚钰与等在宫道上牵马的长随耳语几句,后者连忙拱手去了。   众将出城,带着城外整顿待发的士兵往青州去。   天蒙蒙亮,一辆繁复马车停在了糖水巷。   谢蕴睡得尚且有些懵,便被扶着上了永嘉公主的马车。   “殿下……”谢蕴神色懵的很。   这不过一夜,是发生了什么?   永嘉公主笑道:“无事,就是戚钰说,先前你去山庄,都没瞧见那孔雀,又说你要回姑苏了,恐生遗憾,便带你去看看,住两日,正好出发。”   那又何必赶这般早?   谢蕴是聪慧的,知晓其中有事,只是这对母子都没与她说罢了。   她当即也没多问,点了点头。   昨夜睡得晚,今日又起得早,路上小半日,谢蕴端坐着,与永嘉公主一同用过午饭,便被小丫鬟引路去了院子。   谢蕴不瞎,这院子分明是那时戚钰住着的,她还在这儿歇了个晌。   “这是殿下安排的?”谢蕴问。   小丫鬟有些害羞,老实交代:“二公子吩咐的。他说……您来了,便引您来这儿……庄子里的丫鬟们都被吩咐过了。”   谢蕴不知他是何时做的这事,心下好笑,也不计较。   昏睡半日,醒来时已近傍晚。   听雪与院子里的小丫鬟坐在檐下吃果子,听见动静,一颗脑袋探进来,喜盈盈道:“姑娘醒啦!”   谢蕴坐起,脸颊上还残留这软枕压得红印,细眉微蹙,语气略带责怪道:“怎的不叫醒我?”   在别人家里,哪有这样昏睡半日的,多失礼啊。   话音刚落,又一颗脑袋探了进来,小丫头有些面熟,笑道:“奴婢是殿下跟前伺候的,殿下差奴婢来与娘子说,庄子里无事,娘子自便就好,若是想逛园子,奴婢给您带路。”   谢蕴知道,永嘉公主这是怕她拘束不自在,谢过她的好意,起身梳洗。   用罢晚饭,几个人逛过小半个园子,小丫头引路去瞧了孔雀。   灿生生的尾羽,漂亮极了。   除却孔雀,园子里还养了两只兔子。   “姑娘,那边还有两只羊,是二公子养的,说是长了肉,给姑娘烤来吃,平日都只喂青草的……”小丫头叽叽喳喳的道。   少女怀春,纵然是听旁人提起他,她都不禁欢喜。   翌日,问月将府中事宜安置妥当,箱笼装车,带着戚钰留下的二十亲卫出城。   忙了一日一夜,门房刚要歇下,却是听见叩门声。   “谁呀。”他趿拉着鞋,出去开门。   门外,一身着墨蓝袍子的白皙清秀男子立着。   “劳烦通秉,官家召谢娘子入宫伴驾。”   瞧清人,门房惭色道:“当真是不巧,我家姑娘昨儿被永嘉长公主邀去园子小住了,您看……”   “永嘉长公主?”男子微蹙眉。   门房连连点头,“永嘉长公主待我家姑娘很好,先前我家姑娘伤了腿,殿下还亲自登门探望,如今二爷出征,殿下心情不好,邀我家姑娘小住,我家姑娘自然欣然前往了,至于何时回来也说不准,得看殿下心情何时好了。”   “……”   永嘉长公主心情不好?   官家心情还不好嘞! 第86章 夜明珠   谢蕴对此事一无所知, 带着两个小丫鬟将园子逛遍时,问月来了,说是船已至, 行李都已装船, 只等登船启程了。   此处山庄近渡口,倒是方便的很。   晨起用过饭, 谢蕴辞别永嘉公主。   永嘉公主虽是对她不舍, 但也痛快放了人,临行前, 将一匣子递来, 说是拿给她玩儿。   她说得随意,谢蕴也只当是平常寻乐子的小玩意儿,道谢罢,双手接了。   今日起了风, 姑娘裙裾被风吹起一角,像是绽开的层叠花瓣。   “进去吧, 仔细着凉。”永嘉公主笑道。   谢蕴屈膝行礼罢, 转身进了船舱。   厢房布置得很是妥帖, 就连被褥都是谢蕴常用的, 开着的小窗前, 一只细颈素白瓷瓶中插了两朵秋海棠。   听雪巡逻似的, 将上下两层船舱逛了个遍, 折返回来, 喜滋滋的与谢蕴道:“姑娘,这船真大!”   问月在一旁收拾东西, 闻言笑了,解释道:“听护卫说, 这是二爷的船。”   皇亲贵胄名下私产无数,就连船只都比寻常的奢华,以此彰显身份。   听雪年纪小,最是喜欢这种漂漂亮亮了。   “姑娘”,外面护卫忽的出声喊,“卑职等人歇在南舱,姑娘若有事便吩咐。”   谢蕴:“多谢。”   “姑娘客气,卑职告退。”   此次人多,船也大上许多,谢蕴住北舱,五个侍卫住后面的南舱,剩余护卫分乘小船,护在大船周围。   谢蕴坐在窗前,抬眼便是波光粼粼被风吹皱的江水。   此次出行,一应事宜,皆由问月与戚钰留下的护卫安置好了,半分没有谢蕴操心烦忧之处。   匆忙太过,那些意图心思也全然藏不住。   戚钰说,是怕容妃一族的武兴侯对付她。这话乍然听时,倒有几分道理,却禁不住细想琢磨。   谢氏在邺都无势,可先祖门生遍布,哪里又不是他们的势?   再者,武兴侯一族若是想对她做什么,无异于掩耳盗铃。   戚钰忌惮的,并非是武兴侯,而于其上,便只有皇家。   皇后素来有贤名,若说先前牵连,可容妃出宫,与她算是除了一桩心事,并不会记恨与谢蕴。   如此,便只有官家了。   戚钰是在担心什么?   官家宣诏,她重蹈覆辙?还是,官家一劳永逸,将她纳入后宫?   她并非未尝情事的姑娘家了,欣赏、好感,瞧得出来些。   但若说更深的,并不见得。   帝王重德,谢蕴不觉得,她值得官家失仪。   纵然做最坏的打算,谢蕴先嫁与官家亲外甥,便是他不以为耻,强要纳她,谏官笔墨,都能谏出一条血路。   江风吹来,案桌上的书卷被卷了页。   神思回笼,谢蕴起身将船窗关上,这才发觉,手中还握着那只木匣子,已然被她捂得温热。   她垂眼,紫檀雕花,泛着暗泽,打开来,里面同色暗纹锦缎上,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柔光莹莹。   夜明珠之所以珍贵,便是因其难寻,更何况是这般大小的。   上世,容妃得了官家赏,不及这颗大的夜明珠,让人镶嵌在了宝钗上,中秋宫宴时佩戴着,得了好些命妇的羡慕赞叹,好不风光。   而今,永嘉公主让她拿着玩儿……   谢蕴捧着这匣子,忽觉有些烫手。   .   宫里,午时将至,最后一位奏事的大臣退下后,官家身边伺候的大太监躬身近了御前。   “陛下,暗卫说,谢娘子登船离开了,永嘉长公主亲自将人送去了渡口。”   殿阁寂静,气氛沉了好半晌。   埋头奏折的人终于抬头,将手中狼毫挂于笔架,嗤笑道:“戚钰倒是长大了。”   大太监侯在一旁,垂着眼没搭腔。   他是自官家于宫外开王府时便伺候的,一路进了宫,升至管事太监。这几十年,官家对戚家二爷的宠爱,他也是瞧在眼里的,那是实打实的宠啊,可如今……   大太监闭了闭眼,不敢往下想了。   “如今来瞧,容妃一事,怕是另有隐情。”官家又道。   大太监默了一瞬,硬着头皮道:“陛下可将容妃娘娘迎回来?”   闻言,官家瞥他一眼,淡笑着摇了摇头,“也是她跋扈在前,咎由自取。”   说着,话音稍顿,又道:“美则美矣,只可惜蠢了些。”   贵人之事,哪里由得他评判的,大太监默声,垂着眼数地毯上的织花。   “那聪明的,逃了。”   大太监心里一颤。   却是又听一句——   “可回了姑苏又如何?一道圣旨既是能入姑苏,便能入第二道。”   大太监立马腿软噗通跪下了,不可置信的抬眼,“陛下……”   面容冷肃的君王朝他挥了下手,“去传膳吧。”   “……”   靠!   谢蕴走后,永嘉公主便也回城了,只是眉间有些化不开的愁。   不过几日,坊间传出风言风语,说是官家有意纳谢氏那位为妃。   民间百姓对此津津乐道,就连世家后宅,舌头根子都要嚼烂了,有说好女百家求的,也有说谢氏那位先前嫁了官家外甥,于礼不合。   酒楼里,夜里红灯笼高挂,招幡随风轻扬。   一身着墨蓝锦袍的男子,被小二引至楼上。   门推开,厢房中一静,继而又变得热切。   来人笑了声,道:“我没来晚吧。”   “戚见隐,你怎的来的比我们还晚?”厢房中有人不满嚷嚷。   “这是家有美妻稚子,腾不开空来敷衍我们?”这是调笑的。   “快来坐,菜都要凉了!”   “给我们戚世子逗什么乐子,铜锅子哪儿能凉?”   同窗几载,戚显早就习惯他们这般闹腾,如今都是在朝为官的大人了,用饭也要抢。   锅子咕嘟咕嘟冒泡,众人把酒言欢。   少顷,有人撑着脑袋,朝戚显轻抬了下下巴,“说吧,今日寻我们几个,是想说什么。”   戚显将嘴里的肉咽下,喝了口酒,笑道:“就不能是请你们吃酒?”   “如今谁不知道,咱们世子爷好玉石,沾染了几分小魔王的习气,欸,我倒是想问问,你何时对玉石喜爱了?”   这话明摆着是调侃,戚显笑道:“他们信便罢了,怎的你们也跟着编排我?”   “哪儿敢啊,我们几个俸禄几十两,都盼着世子爷能喜欢些便宜物件儿,不然连你家孩子的周岁酒,怕是都不敢登门去吃了。”   一人一句,眼瞧着又扯开来。   戚显手指转着空盏,笑道:“今日是有一事,听闻官家想纳谢氏?”   “传言罢了,约莫与你喜爱玉石一般。”有人吃酒吃得脸颊红,靠在椅子里,双手执筷轻敲杯盏,嘴里轻哼着舒快调子。   却是见,戚显眉梢一挑,瞧着他没说话。   只这一眼,众人瞧出些异样来,顿时酒惊醒了大半。   “什、什么意思?”   “戚见隐,你当真的?”   戚显:“真与假,谁又能揣度圣心?只是你们都知道,谢娘子先前与我弟弟成亲,没多久又和离,如今二人算是互明心意,约了婚书,只等戚钰回来,便去姑苏迎亲了。”   “不是说,你弟弟单相思吗?”   戚显:“……坊间是这般传的?”   “额……听我家娘子说,戚小将军倒是时常登谢娘子家门。”   戚显叹了口气,“那小子不规矩,先前翻人家墙头,被谢娘子教训了,这才开始登门了。实不相瞒,他出征前将婚书拿给我显摆,实为谢娘子亲笔。”   戚钰没求过他什么,除了幼时撒娇不想写大字,不想去学堂,不想挨揍,稍长大些,他在外,戚钰愈发撒了欢儿,这还是他头回郑重的求他。   少年不知觉间,早已长大成人,也有了护在心尖儿上的姑娘。   一人摇摇头,道:“便是没有这事,仅是先前谢娘子与你弟弟成过亲,官家就不能纳谢氏,此举不合伦理纲常。”   戚钰:“若是官家执意……”   旁边的同窗低声道:“朝中谏官,并非只是谏百官,右谏议大夫可是历了两代,如今手中握着打王鞭呢。”   戚显顿时明了,拱手道:“多谢了。”   “谢我做甚?你若是行非所义,我们也帮不得什么”,同窗摆摆手,又问:“倒是你,两年了,准备何时科考?我们这几个,可就你落队了啊。”   戚显笑了笑,“快了吧,那位王氏探花郎的政改之事,还挺有趣。”   政改非一日之功,但这一两年也能见成效。   官家既是派了萧言齐去,便是为了提拔,只要承安伯府复起,他应试也未尝不可。   闲赋两年,再躲下去,只怕是连自己都失了心志。   “你说王观啊,那位是可塑之才,后生可畏啊。”   “确实,只是可惜宰相相公去的早,不然王观政改之路会好走许多。”   “那是少年英才,咱们科考之时,人家早已成名。”   “那是俊才,凤毛麟角。”   戚显坐在旁,撑着额角笑听他们夸赞,唇角不觉勾起。   有这般公子,难怪先前戚小狗蹲墙角自闭呢。   远在青州酒席上的王观,忽的宽袖遮脸——   “阿嚏!”   “大人是着凉了吗?”旁边大腹便便的男子殷勤问。   王观风度翩翩的摆摆手,笑得温润,“不妨事。” 第87章 小福包   边关战乱, 人心浮动。   最先闻风而动的便是商贾。   王观今日这酒席宴请,请的便是青州第一粮商。   人心而已,上行下效。商贾稳着, 粮行开着, 青州百姓就不会乱。   如今深秋,不过半旬便是初冬, 此时百姓若是南下, 且不说盗匪流寇,寒冬时节, 恐有冻死骨。   赵贾人搓搓手, 面有惭色,“大人也知,我这粮行上下,几百人张着嘴等着吃饭呢, 这战事一起,谁知何时才能止, 这么长时间, 我们也不能不做生意不是?就算我赵某愿意为了大人, 赔上这半份家财, 可那么些人, 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 他们耽误不得, 还请大人海涵。”   王观吃了口盏中酒, 笑道:“赵贾人这话,听着像是我欺你, 今日王某应你一句,北霜狄人打不进我们北边的家门, 攻不入玉门关,青州更不会丢。”   “大人也该知道,此次北霜国来势汹汹……”   “你可知,此次援兵主将是谁?”王观打断他期期艾艾的话。   赵贾人:“……听闻是一位小将。”   “那是官家的亲外甥,先前在青州张将军麾下做事,如今是禁军指挥使。若是此战凶险,官家会派自己外甥领兵?”王观徐徐道,“再与你多说一句,官家外甥子侄许多,最疼的便是这位。”   “先人三顾茅庐,礼贤下士,今日王某不才,三宴贾人。王某不是为断你财路,赵贾人若是这般说,便是将王某视为不仁不义的宵小之辈了。先前你生意如何做,如今照旧,便是连粮价也不该动的,赵贾人以为呢?”   王观这话说得风轻云淡,笑意温润的瞧他。   赵贾人却是心头一凛,四目相对,心领神会。   这是要先礼后兵啊……   他连忙起身,拱手行礼道:“大人所言极是,只是……近日赵某需出青州,与南方的几位商贾议事,大人您看……”   “尽管去便是”,王观笑道,语气随和,“劳你行了方便,你的家小,王某投桃报李,自也会替你照看着的。”   赵贾人白胖包子脸顿时一抽。   王观似是未觉,伸手端起酒壶,替二人斟了杯酒,道:“祝你此去顺利,早日回家。”   赵贾人:“……大人菩萨心肠。”   王观:“你倒也不是头一个这般夸赞我的。”   幼时谢蕴被他骗了糖吃,傻子似的夸他心善如菩萨。   想起往事,不觉失笑。   王观仰头,凉酒滑入喉。   “起风了,赵贾人事忙,王某便不留了,待战事消止,再请赵贾人吃酒答谢。”   “大人客气。”   .   乌尔济第三次攻城时,郢朝两万大军,已至青州边线。   “怎么觉得缺点儿什么。”一位指挥使背靠树荫歇息,抓耳挠腮道。   “沿路没见着奔逃战乱的百姓。”跟在戚钰身边的长随淡声说。   戚钰嗤了声,咬着干饼子道:“如今青州主事的可是王观。”   长随与那位指挥使对视一眼,皆凑了上来,“将军不醋了?”   戚钰瞥他一眼,“你若无事做,便去替了斥候去,一天天数你话多,不干正事。”   长随闭上了嘴,心里不服:前几日是谁给他们讲自个儿与谢娘子的故事的?当将军都屈才了,该去茶馆里抢说书先生的碗才是!   戚钰眉眼一挑,抬脚就踹,“心里编排本将军什么呢?滚去给我将水囊拿来,这干巴巴的是要噎死谁?”   长随屁股一挪,躲开了他这一脚,干得起皮的嘴唇叨咕叨的去了。   稍休整,再次上路。   夜以继日的赶了三日路,总算是到了玉门关。   尘土飞扬的官道上,一辆青帷马车等在路边,旁边站着四五人,身形高大,中间那人,芝兰玉树,便是连站着,都瞧着比旁人俊朗清隽。   “将军,是王观王大人!”长随低声道。   戚钰‘嗯’了声,十分淡定,“本将军千里迢迢而来,他自该来接应。”   长随:“……”   可真让你装到了。   人马停下,众人纷纷翻身下马行礼。   王观稍一拱手,回礼道:“诸位辛苦,张将军在城内静候了。”   “劳王大人亲自来接了。”副将受宠若惊道。   戚钰瞥一眼他那副谄媚嘴脸,绷着脸没说话。   王观神色稍怔,笑道:“诸位先入城,我等在此再等等粮草。”   “……”   一双双视线,顿时都落在了前面银甲戚小将军身上,眼瞅着那人脸色有些黑。   长随垂首,努力憋笑。   嘿嘿~   此次禁军来了两万人,前三卫与戚钰带的十三卫。   战事起,粮草自然先就近征用,如今大军都到了,而本该昨日就到的粮草,却是迟迟没见到,王观等人这才出城来迎。   “后面没人。”戚钰抬着下巴,语气桀骜道。   王观轻轻摇了摇头,“粮草辎重,比不得将军轻甲,自也慢些。”   说罢,他又道:“此番北霜国进攻三次,张将军守着玉门关,得将军,如虎添翼。”   听得这话,戚钰臭脸才好了些,“你等吧,我先率大军入城安顿了。”   王观与身旁几人往一侧避让,目送大军入城。   却不料,这一等,便是一整日。   粮草车擦着天黑入城,王观让人将其拦下了。   “大人若有事,晚些再说,我们赶着送粮入城呢。”   王观没理他,给旁边护卫一个眼神,后者立马带着人上前,抽出腰间佩戴,不由分说的便往装粮袋上插。   此举太过粗鲁,也无理。   “大人这是何意?”押送粮草的管事怒目横眉道。   王观恍若未闻,静站着。   几辆粮车上的米袋皆被划开,夜色里,有米滚落到粮车上。   少顷,护卫长走了过来,瞥了眼那管事的,与王观禀报道:“大人,都是霉米。”   王观神色未变,微微侧首,冷眼瞧着面前五大三粗的男人,“如今倒是本官要问你一句,这是何意?”   春日时,青州暴雨成灾,官仓里的粮都放给了百姓,是以青州没有霉米。   而其他州县,若是没放完,粮食生霉倒也不足为奇。   可断没有拿霉米给上战场杀敌的战士们吃的。   “大人调粮草突然,我们大人可是将自个儿吃的米都给大人筹来了,霉米又如何,洗洗就能吃了,怎么,我们大人吃得,王大人金贵,吃不得?”   “你!”护卫长怒目而视。   王观略一抬手,“将粮车与这些人带下去。”   押送粮车的几人神色顿变,惶惶不安。   王观指了其中一个瘦弱的,又吩咐:“给这位小哥一匹马,三日的干粮,回去告诉你们大人,五日之内我若见不到粮草,他便等着提头入邺都吧。”   那男子一惊,不等出声,王观已然上了马车。   护卫长将那压粮管事捆了拴在粮草车后,亲自押粮入城。   回了营地,王观边往自己营帐走,便与身侧的护卫吩咐道:“那霉米先不动,让人煮了煮了给那压粮管事的吃,先吃三日。”   侍卫长:“是!”   刚走近的戚钰:“……”   哇哦。   王观:“去寻几个脚程快的人过来,我有事吩咐。”   侍卫长领命去了。   王观侧首,瞧见了一旁光明正大听墙角的戚钰。   “戚将军。”   戚钰叼着根草走近,“粮草出问题了?”   王观也没瞒着,“送来的是霉米。”   戚钰轻哼了声,从袖袋里掏出一枚玉佩来,上面刻着谢氏族徽。   “这是谢蕴让我带来的,说是趁着战事浑水摸鱼的多,若是粮草吃紧,便让你拿着这个去调粮。”   王观喉咙紧了紧,闷出声笑来,“不够她操心的。”   伸手接过,道谢道:“多谢戚将军。”   戚钰却是没应,眼珠子一转,道:“都是一家人,何必生分?她既唤你三哥,那我也自该依着她,也唤你一声三哥。”   王观:“……”   稍片刻,侍卫长将人寻来了。   王观自腰间,解下了自己贴身佩戴的青玉,“用这个去调粮,若是……”,他话音稍顿,自嘲一笑,“若是人家不认,便换这枚玉佩。”   他说着,将手中温热的谢氏玉佩递上。   “是。”   戚钰就站在一旁,听着他吩咐事。   忽觉这温润的人,也挺可怜,都被扫地出门了。   手中把玩着小福包,硬生生按捺住了想与他炫耀的心。   “走了,换防去。”戚钰将小福包揣进胸口,长腿一迈,转身走人。   王观看着那隐入夜色的背影,扯唇笑了笑。 第88章 家书   大军驻扎玉门关内。   三日后, 戚钰护送郢朝使者出城。   “戚将军此去当心,若有意外,便将烟火放出, 本将会即刻出兵, 营救将军。”张将军不放心的叮嘱道。   戚钰翻身上马,旁边的文人使者衣决飘飘, 笑道:“张将军不必担忧, 依我看,北霜国还是要些脸面的。”   张将军心想, 那狗娘养的狄人, 要什么脸?   但对上这文臣,不敢说,苦着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勉强点点头,一颗心却是放不下。   王观也在, 与戚钰点点头,“早去早回。”   “知道了!”戚钰朗声应道, 说罢, 调转马头出城去。   和谈之地, 是玉门关外几十里外的亭子。   风沙起, 漫眼黄沙。   戚钰几人等了一刻钟, 梳着小辫儿的乌尔济一队人马方到。   戚钰坐着没动, 看着使者起身, 与乌尔济躬身见礼。   “戚钰, 又见到了。”乌尔济嗤笑道。   气氛剑拔弩张,戚钰不紧不慢的喝了口茶, “倒是不知,你这般惦念我。”   乌尔济脸上的笑淡了些, 嘲讽道:“你往我酒中放的药,真痒啊。”   那时去邺都迎亲,进城前一日,戚钰破天荒的来寻他喝酒,说什么与他成亲的公主是他的表妹,他们日后都是一家人,都是鬼话!   他没提防,喝了他的酒,翌日进城时,浑身如万千蚂蚁噬咬,脸上身上,尽是红色斑点,被迎入城,出了大丑!   郢朝人狡诈,就连武将亦如此!   可恨!   戚钰稍抬眼,“大王子莫不是记错了?你我何时喝过酒?”   “敢做不敢当……”乌尔济脸色阴沉的盯着他。   戚钰讽笑一声,“骂自个儿呢吧。”   气氛僵滞,站在戚钰身侧的使者笑着开口。   “大王子,此次我们来,便是要见见德容公主”,使者说着,双手朝着邺都的方向拱了拱,“陛下有旨,若是德容公主当真做出这等有损两国邦交之事,我们自当会给贵国一个交代。”   乌尔济嗤笑了声,扬声道:“她死了。”   说着,他笑得得逞,朝身边随侍的官员道:“你与他们说,那贱女死之前说了什么。”   那官员扫了眼戚钰,又看看那使者,冷声道:“贵国德容公主已招供,是受你们皇帝的指使,以和亲之名,刺杀我国可汗。她死前发了毒誓,若是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话音刚落,便响起一声嗤笑。   “那你怎知,她不是因天打雷劈而死呢?”戚钰悠悠道。   乌尔济脸色一变,“自然不是!她是自觉有愧,服毒自尽的!”   “放屁”,戚钰粗俗骂,语气淡薄道:“本将军与她相识十几载,此人蛇蝎心肠,最是不知内省,更别说是自觉有愧这种鬼话了,乌尔济,这仗打便打,推个女人出来,栽赃这莫须有的罪名,与你同为男子,我都觉得丢脸。”   乌尔济一张脸涨红,目眦欲裂的瞪他,“你!你们郢朝人才虚伪!”   戚钰双手一摊,目光磊落,“我方才所言句句为真,你敢将你方才说的话发誓?若是骗人的,那便让苏和乌日永坠,你们北霜人尸踏马下,夜夜哭魂。”   苏和乌日是北霜国的神佛,戚钰这话一出,在场的北霜国人顿时神魂巨变。   乌尔济咬紧牙关,目光阴鸷。   眼瞧着要动兵戈了,使者见状道:“既如此,便将德容公主的尸首送来,我们请仵作验尸,届时便自有分晓。”   乌尔济抬手一摆,喝道:“烧成灰了!”   戚钰不屑道:“心虚吧,晚上睡梦中,她来找你了吗?别急,等今日我给她烧些纸钱,定会叮嘱她晚上去寻你。”   一张嘴淬了毒,使者头疼。   出来前官家还交代,若能以礼,便不用兵。   照如今这架势瞧,戚小将军恨不得将他们北霜王庭一把火烧个干净。   乌尔济也不遑多让,那眸中恨意,怕不是做梦都想炸了他们的玉门关。   和谈自是不成,德容公主生死也没见着。   夜里,子时。   一道长声划破夜空,整兵待戈的众将士瞬间惊醒。   营帐内,戚钰一骨碌翻身坐起,心里骂乌尔济,莫不是梁青瑶当真晚上去找他了?   心里嘀咕,动作很是利落,将银甲迅速穿好,手握长枪出了营帐。   “将军,狄人攻城了!”长随迎面走来,语速飞快的禀报。   戚钰‘嗯’了声,面容沉肃,大步流星的入了张将军主帐。   帐中灯火通明,几位将军先后到。   一张舆图铺在案桌上,张将军正调兵遣将。   “将军,我可率十三卫做先锋。”戚钰自告奋勇道。   张将军想也不想的摇头。   哪敢放这祖宗当先锋?宁可他一把老骨头亲自披甲上阵去!   “将军,末将愿意带一卫充当先锋,二三卫由其他两位指挥使大人分率,开右翼左翼,戚将军率十三卫断后。”   一卫的指挥使而立之年,少年时便随父上阵杀敌了。   戚钰也有些自知之明,不论是他,还是十三卫,都敌不过一卫,知对方差遣妥帖,此时也不争抢。   张将军思忖片刻,将右翼左翼,换了守城将军带着青州兵马去,平素磨合多,此时战场上最知该如何配合对方。   至于戚钰,率十三卫给一卫断后。   稍片刻,大军出城。   狼烟照亮了半边天,厮杀声震耳欲聋。   有温热的东西洒到了他脸上,戚钰不及抬手擦去,一招回马枪,干脆利落的收了身后欲要偷袭他的人头。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冷峻,却是燃着鲜血与杀戮。   他两年前第一次上战场,做了半个月的噩梦。   到处都弥漫着狼烟,流着鲜血,尸骸遍地,每一脚下去都能踩到人,手,脚,后背,胸腹……   断肢残骸,哭嚎声,充斥着梦境。   如今,他已经不会再做这样的梦了。   手中银枪被握得温热,掌心发烫,瞧着那洒出的血,却是凉的。   玉门关不会破,狄人不会入关内半步!   .   姑苏十月,草木青郁。   谢蕴已回来两日。   王观之事,叔父在信中未曾细问,谢蕴只当老头儿稳得很,谁知此次回来,她却是被抓着,将王观做的好事讲了个彻彻底底,说得口干舌燥。   谢萱原听说她回来,立马回了娘家,一见这兴师问罪的架势,偷偷溜缝儿跑了。   吃过一盏茶,谢蕴刚歇口气,却是听叔父幽幽问——   “你呢?”   谢蕴心里一跳,面上却稳得很,目光澄澈疑惑,“什么?”   “上回你来信,可没说十月回来。”叔父目光炯炯的瞧着她,“这才多久?着急忙慌的跑了回来,怎的,躲那戚二郎呢?不与他好了?”   谢蕴面上跑过些窘迫,煞有介事道:“与他无关,是我梦见了祖父,想祖父了。”   谢家主:“哦,不想我与你叔母呗。”   一旁谢夫人抿唇笑,吃着茶看戏。   谢蕴汗颜,“……也想叔父叔母的。”   非是她不愿与他们说实话,只那恶心事,如今并未有分断,她便是说了,除了惹祖父、叔父叔母不痛快,心中憋气,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此事戚钰既是已经知晓,让人将她送了回来,便会不止于此,她愿信上他一回,受他护一回。   说话间,不免提及宰相相公去世之事,谢蕴将宰相相公临终前要她隐瞒祖父的事,与叔父说了。   谢家主叹了口气,“你祖父已经知道了。”   谢蕴神色一顿。   谢家主:“不过,你别与你祖父提就是,你师伯既是有意瞒着,你祖父伤心罢,也愿意当作不知道。”   几十年师生情谊,长者慈爱,幼者孺孝。   谢蕴点点头,“好。”   入了十一月,天气渐冷些。   谢蕴今日穿了件织花夹袄,缀着两圈白绒毛,瞧着明艳些,坐在谢夫人身侧剥橙子吃。   听雪从二道门外回来,兴冲冲跑了屋里,脸上洋溢着兴奋,小手抓着个信封。   瞧见谢夫人,赶忙止住脚步,轻快的屈膝行了个礼。   小丫头鬼鬼祟祟的冲谢蕴挤眉弄眼,又指指手里的信,自以为这动作隐蔽,殊不知落在旁人眼里是明晃晃的。   旁边做女红的谢夫人瞧见,轻轻笑了声。   长辈跟前,到底是羞臊的,谢蕴被弄了个大红脸,装作没瞧见听雪鬼祟。   “行了,去看看吧。”谢夫人笑盈盈道。   男女情事,是含蓄的,谢蕴哪里愿意露出急切来,坐在谢夫人身边,乖巧道:“我给叔母理绣线。”   谢夫人轻拍了下她的手,嗔道:“快去,你不急,我还想听听二郎有无伤着,战场上刀剑无眼,再是武艺高强,也只怕难免负伤。”   她这一说,谢蕴提着许久的心倏地一紧,顿时也顾不得矜持了,示意听雪将信拿来。   信封捏在手里,谢蕴顿时不好意思拆了。   这人写了什么,竟这般厚……   谢蕴偷悄悄看一眼叔母,见她没注意,这才强装淡定的将那信拆开。   足足有七页纸,难怪将那信封塞得鼓鼓囊囊。   谢蕴无奈的弯了弯唇,眸光落于纸上,又不禁莞尔。   这是将每日的事,都记了下来,千里迢迢的寄给她瞧。   小将军未曾读过多少书,便是连相思都直抒胸臆,臊白得惹人羞红脸。   谢夫人眸光轻抬,瞧见的便是那副姑娘家的娇态,唇角抿笑,垂眼继续绣花。   墨笔诉情,家书抵万金,便是如此了。   谢蕴原是担心戚钰报喜不报忧,但瞧见这信,才知是她想岔了。   这人搬石头累了要说,夜间巡视又困又冷也会说,便是连晚饭没吃饱,都要提上一句惹她心疼。   不知是否因她心里惦记,戚钰在信中也提了两句王观。   前两日还觉得他有些可怜,孤家寡人,后面便又说,这厮竟是竟是没被赶出家门,那玉佩调了粮来!   谢蕴不禁轻笑了声,好似瞧见了这混胚子在她跟前上蹿下跳不服气,可能还会骂王观一句骗子。   人尽皆知的事,却是人人皆被蒙在鼓里。   此事谢蕴也是回来才知。   叔父与王家通过书信,对其中内隐知晓一二。   王观被罚家法,朝中众人皆知。   他父亲下手着实不轻,那顿打,王观养伤半月,削瘦苍白,众人也瞧在眼里。   但王氏族内,族老商议过,将王观任为下一位家主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白发苍苍的老者,比谁都看的长远。   晌午后,谢蕴吩咐问月,去取一匹玄色锦缎来。   问月领命刚要去,行至门口,又被喊住。   “将我箱子里那条黑色狐狸毛也拿来,与锦缎一并送去绣娘那儿,赶制一件大氅,身量尺寸,我一会儿写给你。”   问月闻言,抿唇轻笑,“是,姑娘。”   谢蕴却是觉羞,眸光稍垂。   那人真坏,明知她担心,还要写那些话惹她。 第89章 辞旧迎新   氅衣送到戚钰手里时, 已经冬月了。   锦缎上好,狐狸毛也顺滑,戚钰用胰子把手洗的香喷喷, 将身上几日未换的氅衣脱了, 迫不及待的穿上了这件新的。   “如何?”他嘚瑟问。   旁边男子批阅公文,头也不抬的道:“衬得戚将军愈发俊朗了。”   得他夸赞, 戚钰眉飞色舞, 故意问:“欸,你羡慕吗?”   案桌前的人眉眼如玉, 纵使身上穿着棉布衣, 也不显臃肿,终于抬眼,无奈道:“羡慕死了。”   进了冬日,营帐中便要点炭盆, 为缩减军需,便是主将也要两人一帐。   戚小将军讲究的很, 嫌旁人呼噜声大, 还嫌人家不洗脚, 坚持要一人一帐, 被王观毫不留情的拒绝了。   戚钰生气, 故意与他共用一帐。   好在王观这人, 比他还爱洁。   前几日他应敌回来, 累得沾榻便要睡, 愣是被抓着扔进了浴桶里。   戚钰报了一仇,又将大氅脱下, 仔细包好。   王观瞧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不禁勾了勾唇, “这般宝贝?”   “你不懂”,戚钰用后脑勺对着他,“来日等你娶了嫂嫂,怕是才能体会我如今的心情,比吃了糖还甜。”   王观:“……”   真腻。   整十二月,几份捷报先后抵京。   边关尚且有战事,便是近年关,邺都贵胄世家也并无几家宴客,就连宫中,今年都不办宫宴了,只官家与后妃在后宫用家宴。   而先前传得沸沸扬扬,官家欲要纳谢氏女之事,已经散了。   此事不等官家下旨,便有人在朝堂之上公然提出,言辞大义凛然,说是不知哪家宵小之辈乱传言,胡沁官家与自己外甥争一女,实在有损官家威严,着实可恨,合该严查,交由刑部处置。   而那位手握霸王鞭的右谏议大夫,更是直言,此等有悖纲常伦理之事,便是公然提及,都是有碍圣听,污了圣耳。   火未烧到最旺处,便被接连泼了冷水,连烟都不剩一点。   官家听底下朝官骂了大半个时辰,不得已,只得顺着话势道:“无稽之谈罢了。”   事及此,终是消弭。   永嘉公主嘴角急出来的燎泡都不疼了,风风火火的吩咐人办年货。   戚显见状不禁笑,道:“先前还说,戚钰不在,您都没心思过年呢。”   永嘉公主抱着莹姐儿,丝毫没有被翻旧账的窘迫,哼了声,“有阿蕴,我就有心思过年,那小子就算是在,也只会气我。”   下首,白珠儿抱着小儿子轻哄,闻言笑了笑,已然不醋了。   能有谢蕴做妯娌,那是再好不过了。   这两三年,白珠儿与邺都贵女、贵夫人也结交往来者众,那些人个个儿自诩金贵,面上端庄贤淑,可背地里,手段一样不少,打骂下人更是常有之事。   见过这些,她愈发觉得,谢蕴是真的好,那种知书达理,像是生在骨子里的。   便是从私心说,莹姐儿有这样一位叔母亲近着,耳濡目染,日后也够她受用了。   戚显不知白珠儿所想,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笑与母亲道:“谢娘子还未与戚钰成亲呢,您这偏心有些早啊。”   永嘉公主这才发觉,自己方才的话有些不妥,找补道:“还不是戚钰太让人操心,好好的姻缘,他非要一波三折的胡闹。等他下了聘,成了亲,我这心里才能真正踏实。”   说着,她看向白珠儿,“这两年,你随着我也学了不少,正好明年,这俩哥儿也大些了,不会时时黏着你,届时阿蕴过了门,这府中啊,便交由你们俩打理,我也过两天悠闲日子。阿蕴不是挑事的性子,你我也看在眼里,是个好的,日后你们二人可多亲近些,家里只你夫君和戚钰兄弟俩,望你们和睦。”   白珠儿点点头,“母亲放心,我知道的。”   永嘉公主欣慰,又忍不住叹气,“夏日戚钰回来,去卫所练兵,我还高兴他今年终于能在家过年了,谁知临近年关,却是又往战场去了。”   戚国公终于能插句话了,“武将就是要多历练,他这才去了两月,打个一年半载的,也是常有的。”   永嘉公主扭头瞪他:“戚钰不是你儿子?你不心疼是吧?”   戚国公:“?”   戚显在一旁剥着栗子看热闹。   远在边关的戚钰,摸着自己发烫的耳垂,喜滋滋:“肯定是我娘子想我呢!”   长随端着碗,边往嘴里呼噜面条,边往旁边挪。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都是血气方刚的大老爷们儿,谁禁得住他这样成天想媳妇啊,不够燥的。   一卫指挥使叹气道:“我也想我娘子了,还有我家小闺女。”   这几日天冷,先前落得雪还未消,昨夜又下了一场,踩上去,半条小腿都能陷在雪里。   青州的账,都是王观在管,扒拉了半宿的算盘,第二日自掏腰包,给营里将士吃上了羊汤,一碗下去,整个人都热得冒了汗。   巡防的士兵可以多喝一碗,这差事,前几日人人骂,这两日都在抢。   “乌尔济这是准备龟缩到明年开春吗?他们哪儿来的这么些粮草?”戚钰回了帐,纳闷问。   帐中点着炭盆,余火将近,逐渐冷了起来。   王观披着件氅衣,坐在案桌前扒拉算盘珠子。   这人,便是做着这事也是让人赏心悦目的。   戚钰心想。   “就这几日了。”王观轻飘飘拨着算盘,语气清淡道。   “你怎知道?”戚钰上前,往炭盆里夹了两块炭火。   王观抬眼,拿过手边额汤婆子捂着,感受着暖意蔓延至每一寸关节,消融冰冻的皮肤,“我不懂排兵布阵,行军打仗,但对揣摩人心……略懂一二。”   “真可怕”,戚钰撇嘴道,又嫌弃:“你个大男人,怎的还用这个?”   王观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自己手里的汤婆子,笑了笑,道:“阿蕴给我的。”   这话,顿时惹得戚钰瞪他,恨不得抢过来塞自己被窝里!   但这人双手冻得通红,他也委实做不出那等抢人东西的蛮横事。   王观瞧他一眼,倒是大方道:“还有一个,一会儿灌了热水,给你塞被窝里去。”   戚钰倏地瞪圆了眼。   这是略懂一二?!   怕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成了精吧!   除夕前两日,王观给营中将士,没人发了五两银子,这是年礼。   戚钰握着一锭银元宝,问:“这不是你自己的银子吧?”   王观无奈道:“国库充盈着呢,这银子,自是要与户部讨。”   养兵马的耗费,都要上折子与户部讨要,若是他从中自掏腰包,只会被弹劾与武将勾结,费力又不讨好。   戚钰放心下来。   除夕那日,不及天黑,营内便炊烟袅袅,篝火映红了脸。   “过得这般热闹?”   “嗷嗷嗷!还有烤羊吃!”   “这饺子都没和菜,纯羊肉啊!”   众士兵都傻了,嗷嗷叫。   王观以茶代酒,朗声道:“祝诸位凯旋。”   “……”   这大人,冻傻了吧。   王观笑笑不语,喝了口饺子汤。   戚钰往他碗里瞧了眼,心酸道:“总不至于缺你那碗饺子吧?”   王观闻言失笑,“我不吃羊肉,一会儿吃面。”   一大碗饺子下肚,还未及喝口酒,一声尖锐刺耳的号角划破长空。   戚钰:“……”   张将军:“……”   一个个刚吃饱的汉子,恨不得将手里的碗砸在那些狄人脑袋上。   打他娘的打!   过年呢!   乌尔济哪能瞧着他们载歌载舞,欢庆新岁?   今日亲自领了兵出战。   稍片刻,大军出城。   城墙上的箭雨停下,得以喘息。   在这辞旧迎新之日,两厢对阵。   邺都燃的是烟花爆竹,这里是狼烟。   “戚钰呢?”乌尔济笑得阴鸷。   打头阵的一卫指挥使,手握玄铁剑,“要打便打,哪那么些废话!”   说罢,抬手一挥,万千将士便往前冲,骏马嘶鸣,刀剑铿锵。   耳边是风声,喘息声,嘶吼声……   一队轻骑,趁乱出城,迅速远去。   马蹄踏在冬雪里,泥泞又不知路。   “将军,找到了!向西二十里外!”斥候驾马过来,低声禀报。   银甲下,小将军面容冷峻,手握缰绳,“烽火连烧十三鹰,此次回去,也够你们吹一阵儿了,都给我活着回家!”   “是!”十三卫士兵血液沸腾的应。   他们在禁军中,向来是其他营看不清的,就连他们自己,也觉得低人一等,是以,练兵不敢争演武场,被赶去卫所最偏的地儿,便是心里气,也没法子,谁让他们技不如人。吃饭不敢争,剩吃剩饭一吃就是几年。卫所里打杂的事,也从来都是他们干。   时日长了,他们都觉得这是自个儿的命,活该如此。   可戚钰不是。   任指挥使,他不觉得自己比其他十二卫的差,便是连总督老爹,也时常气。   他要吃好的穿好的,用最好的兵器,用最好的演武场,不服那便战!   纵然挨了罚,下回他还敢。   跟着戚钰,他们也逐渐觉得,自个儿没有那么烂。他们入行伍,养爹娘和老婆孩子,与旁人一样的流血流泪,他们是什么低贱东西吗?天生低人一等,合该被欺辱?   十三卫,也是敢征战沙场的!   他们与前面浴血奋战的兄弟们一样,也是在用命博!   “冲啊!兄弟们!”   “今夜不将他们的粮草烧干净,我三天不吃饭!”   “干快点!王大人还给我们烤着羊肉呢!”   “驾!”   浓重夜色里,有雪白纷扬。 第90章 受伤   姑苏。   院子里噼里啪啦爆竹声响, 炸了一地红纸屑。   谢执脚步轻快的跑进来,身后跟着一串小萝卜头。   今夜除夕,家里人坐在一处守岁。   谢家主与一位堂叔对弈, 瞧着像是要赢了, 笑得眯眯眼,再吃口茶, 好不乐哉。   谢祖父穿着暗纹织花锦缎袄, 坐在躺椅里,眯着眼轻摇, 似是睡着了, 怀里趴着只橘色小猫在打盹儿。   女眷们坐在软榻上打叶子牌,轻声细语的闲聊。   谢夫人腿上枕着颗脑袋,似是正熟睡。   谢执走过来,轻声道:“我阿姐睡着啦。”   跟屁虫似的一串小萝卜, 也个个儿探出脑袋来瞧,鹦鹉学语似的低声:“姑姑睡着啦。”   谢夫人不禁轻笑, “你阿姐成日里督促你们的功课, 哪里能不累?”   谢执鼓了鼓脸, “今日过年, 叔母就莫要说我功课了, 被叔父听见, 又要我抽查我背书了。”   说话间, 却是见趴在谢夫人膝上小憩的人, 忽的惊醒坐起。   小萝卜头被吓得个个儿不敢动,瞪着圆眼睛瞧着漂亮姑姑。   “做噩梦了?”谢夫人轻拍着谢蕴的后背问。   谢蕴今日穿了件胭脂色的夹袄, 颜色愈重,便衬得那张脸愈发的白, 就连唇色也浅淡,像是吓得不轻。   是梦吗?   可戚钰倒在了她面前,那血泊……   谢执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小大人似的问:“阿姐,你可是梦见姐夫受伤啦?没事,梦里都是反着的,姐夫好着呢……”   安慰的话没说完,那边谢家主瞪眼道:“你阿姐还未与他成亲呢,你乱喊什么?没规矩。”   谢执吐吐舌,小声道:“说的过年不骂孩子呢……”   谢夫人轻柔的笑,与谢蕴道:“阿执说的对,梦里都是反着的,别怕。”   谢蕴颔首,胸腔里一下快过一下的跳动却是让人心神不宁。   雪地里,烽火连营,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刀剑相撞,飞羽流矢。   “将军,粮草都烧了!”   “将军,这群狗东西的营帐也快烧没了!”   北霜国的营地留兵一万,十三卫两千。   厮杀艰难,眼瞧着那边火光,戚钰当即下令:“突围,撤退!”   “是,将军!”   都杀爽了,他们可是烧了狄人十三鹰!   北霜人也杀红了眼,他娘的,中原人真恶毒!   大王子回来,他们怕是得以死谢罪!   “将这领头的活捉,交给大王子处置!”   “是!”   头盔下,戚钰不屑的轻挑了下唇角,手中长枪狠狠掼下,马蹄踏过尸身,卷起了地上残雪。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去,有跨弯刀骑矮马的,也有方才凑在一处吃饺子的。   温热的血溅到脸上,又迅速覆上些冰凉。   北地鹅毛大雪寻常,但他们回家难。   “冲!”   “将军快走!”   戚钰利落杀了旁边的狄人,战马飞掠,“走!”   余光扫过什么,顿时眉目紧锁,大喊:“赵大牛你做什么!赶紧走!”   “我带他……带他一起走……”男人身强体壮,正将地上一个心口中刀、口吐鲜血的人往自己马上扯。   戚钰只瞧一眼便知,这人十之八九活不成了,可那是他弟弟。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经不住耽搁。   只这片刻,身后狄人已经追了上来,眼瞧着那弯刀就要落在赵大牛身上了,戚钰调转马头,手中长枪‘钪’的一声挡下,吼道:“走!”   生人尚且不及活,又如何去顾及战死的将士?   焦土,黄沙,便是上沙场时,将士准备好的归宿。   戚钰不及想他们在死前,是遗憾不能回家多些,还是对留在这里的害怕恐惧更多。   但他做不了许多,只能尽力将活着的带出去。   赵大牛终于把弟弟拖上了马背,一双眼猩红,咬紧牙关,狠狠夹一下马腹,便冲了出去。   戚钰紧随其后,如离箭的弦。   身后马蹄声响,紧追不放。   戚钰知道,那是狄人。   冰天雪地,只他们的马蹄上戴了铁烙。   骏马狂奔,忽的,有破风声从身后传来。   长随大喊:“将军小心!”   戚钰回头,竟是三箭齐发!   那身后紧追的黑压压的一片,却是停了下来。   这是笃定他会中箭?还是笃定他会死?   恐惧袭上心头时,冷汗爬满了后背。   戚钰手中长枪利落耍了个枪花,咣当两声,有两只箭羽没入了厚雪中,一支利刃破开轻甲,陷入皮肉。   “将军!”   “指挥使!”   几声急呼,马还在狂奔,风声呼啸而过,刮得脸生疼,戚钰大喘着气,额前渗出了汗,却是压不住后背的疼。   他回头,黑幕沉沉中,只见后面似有一人驾马而来。   身长体阔,肩背弓箭,那驾马姿势,如捕食的狼。   “程二!”声嘶力竭。   咚的一声,滚落马背。   来人追了上来,单手勒马,马蹄高扬。   他瞧着那被抬上马的人,顿时啧了声,“好惨啊,小将军。”   军营里。   长随将自己主子背进帐,眼泪都彪了出来,“军医呢?传军医来!”   外面兵戈未止,厮杀声纵然是在营帐中都能听清。   不时有人抬着伤者进来,营地乱哄哄的,弥漫着血腥味。   王观是与医师一同过来的,瞧见帐中站着的人时,神色顿是一凛。   “王大人。”身着狄服,编着小辫儿的人打招呼道。   长随听见动静,刚想解释,便见王观朝榻边走了过来。   盔甲难脱,颇费了一番功夫。   医师查验伤口,道:“右肋下,箭矢没入两寸有余,劳大人将那烛台端来,再吩咐人烧些热水来。”   王观吩咐人去取热水,又将烛火端去,问:“可有性命之忧?”   医师:“不算凶险。”   王观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指着那帐中唯一异服的人,吩咐护卫:“将他关起来。”   “我是友非敌。”程敬道。   他说着,下巴朝那边准备拔箭的床榻轻抬,“那箭可是我射的,不然王三哥以为,他们怎能这般齐整回来?”   王观面色未动,道:“关起来。”   程敬:“……”   油盐不进。   第一缕曙光破开云层时,外面的厮杀声终于停了。   小片刻,几位指挥使和将军都过来了。   “小戚受伤了?”张将军皱巴巴的脸都没洗,身上还穿着沾着血污灰尘的盔甲,语气焦急。   王观颔首,“中了箭,医师说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还在昏睡着,没醒。”   张将军也忙,顾不得休息,便将诸将召到了帐内。   戚钰昏睡,长随替他去了。   “粮草都烧了,十三鹰也烧了,他们营地一万人,昨夜对战时,约莫损了一千……”   “十三卫伤亡如何?”张将军问。   长随:“方才清点过,战死两百一十二人,伤了三百八十七。”   张将军点点头,“乌尔济受了一剑,伤势不明,但如今他们营地烧了,王庭距此地约莫四五日脚程,军粮筹集也需要时日,他们撑不了太久,估计会速战速决,要提防他们这两日再次攻城。”   “便是北霜国没攻城,我们休整两日,出兵征讨。”   没商议太久,一刻钟后,诸位将领便分去歇息了。   而近晌午,戚钰也没醒。   王观守了他半日,终是察觉不对,让人去请了医师来。   王观:“药喂了一回,我看伤口,血止住了,也没发热,他为何还没醒?”   “还没醒?”医师进来,也面色诧异,“不应该啊。”   伤口虽是深了点,但是没伤到肺腑心口,按理说早该醒了。   医师上前,又检查过伤口,确如王观所说,并无不妥。   他思忖一瞬,问:“小将军可是又旁的病?”   王观:“……昨夜之前,他都活蹦乱跳的。”   程敬蹲在牢里,饥肠辘辘,刚问了句何时放午饭,就见那芝兰玉树的来了。   “王三哥,关着归关着,好歹给口吃的呗。”程敬屈着条腿坐在草席上,背靠墙,吊儿郎当道。   却是见面前的人神色严肃的盯着他。   程敬吐掉嘴里的干草,“怎么了?”   “戚钰还未醒,你那箭上可是用了毒?”王观问。   “我又不要他命,用毒做甚?”程敬粗声道,“那医师莫不是庸医?给他换一个瞧瞧,屁大点儿伤还能治不好?”   王观未置可否,稍顿,又问:“他先前身子可有不妥之处?或是有相克的医药?”   “没有,那厮可是戚国公府当宝贝金疙瘩养大的,他便是多吃两碗饭,他哥都得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了,身子好着呢,至于医药,从前他舞刀弄枪也伤过,没听说有什么药不能用的。”程敬皱眉道。   王观‘嗯’了声,转身出了内狱。   程敬扯声喊:“不是……三哥,你将我也放出来吧,我去瞧瞧他!”   王观头也不回道:“蹲着吧你。”   午时,营地里的几位医师都过来了。   挨个儿把脉查伤后,却都摇头,“不该如此啊。”   王观紧皱的眉化不开,送走你几位医师后,喊来长随在榻边照顾戚钰,他转身去了张将军的帐中。   张将军也在为戚钰的伤忧心,伤兵营里,比戚钰伤重的多的是,那些士兵已经能吃饭了,只这细皮嫩肉的小子怎就不见好呢?   先前在他手底下操练时,也没发现戚钰这么不耐伤啊。   老头愁的头都要秃了,试探问:“要不,派人送小戚回京?”   面前的年轻人,瞧着文弱,手段却很是厉害,来这儿不过几月,大刀阔斧,将青州官员收拾得妥帖。   张将军与之说话,难免也带了些商议。   王观倒不是没想过,可冰天雪地的,不宜挪动。   “我先让人去城中找大夫来瞧瞧,若是不成,再安排回京之事吧,将军觉得如何?”   “就按大人说的办吧。”   “那将军好生歇息,我便不打搅了。”   王观回了自己的营帐。   如今有伤者,帐中炭盆烧得火旺,将帐子煨得暖烘烘的。   那趴着的人还是原来的姿势,半寸未挪。   王观走过去,一根手指在他鼻息间试了试。   有温热的气息扑在他指腹。   王观轻轻舒了口气,道:“赶紧醒来,不然我明儿便将你那缀着狐狸毛的氅衣穿了。” 第91章 上一世   戚钰好似坠入了混沌, 他梦见了自己。   梦里的老娘可真漂亮,簪花黛绿,老爹也凑合吧, 他还见到了皇外祖父。   老人和蔼的将他抱在膝头, 听他叽叽喳喳的说掏鸟蛋的趣事。   怎会梦见自己呢?   莫不是他死了,走马灯?   梦里调皮捣蛋的小郎君长大了, 一日从马场回来, 他娘说要给他娶妻了。   戚钰不以为意,“哪家闺秀瞎了眼, 竟是瞧上了我?”   永嘉公主:“我求官家给你赐婚了, 你新妇是姑苏谢氏的大姑娘,才貌品性都是上佳,如今圣旨约莫已到了。”   看着梦里发脾气的人,戚钰默默地想, 真不识好歹。   又难过,他怕是都没机会娶她了, 若是谢蕴知晓他战死, 该哭成什么样。   不管新郎官如何不情愿, 新妇带着十余车嫁妆入了邺都。   亲事由礼部操办, 他拽着程敬去偷偷看了那位谢家大姑娘, 还好, 不丑, 配得上二爷的俊朗。   只是, 江南姑娘都是水做的不成?   盈盈一眼瞧来,他半边身子骨都麻了, 窘迫的撅着屁股往繁枝绿叶中藏了藏。   戚钰瞧着那锦衣华服冒傻气的自己,脸木了。   原来他从前竟是这般的蠢。   都怪荣华富贵腐蚀了他的脑子。   戚钰又默默想。   拜堂敬酒, 夫妻洞房。   她疼得一双柳眉轻蹙,他也其实有些疼……   如先前谢蕴与他翻旧账,戚钰新婚两日都不在府中。   晨起去云七堂问安时,他大哥问起他,谢蕴替他遮掩了过去。   没有挨家法。   不一样了。   戚钰心口一紧,这是怎么回事?   回门酒时,他如记忆中那般,被人喊了去。   也没赶上送叔父叔母出城。   他看着梦中戚钰回来,跨过院门,视线蓦然一怔。   不对。   那时他回来,谢蕴已将院子改了名儿,唤作四宜堂。   可方才那门匾之上,悬着的分明还是清风堂。   谢蕴也与记忆中不一样,梦里的她,更规矩,更端庄,更温柔含蓄。   她没问及他为何夜里没回来,温声让丫鬟去端饭菜。   戚钰心中愧疚,刚想与她解释这两日被马场的事绊住了脚,便听她劝他去读书,考取功名。   梦里的戚钰只觉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   顿时没了吃饭的心情,臊眉耷眼的转身走了。   戚钰能感受得到他的憋闷,可瞧着垂眼坐在案桌前的谢蕴,却是愈发的心疼。   她也才十六岁,离了家人,嫁给了他。   母亲与她说,劝他考取功名,她守着规矩,敬重婆母,侍奉夫君,不多过问他的事,如母亲所言那般对他规劝,却惹得夫君厌弃。   戚二爷混账惯了,心里不痛快,便寻人喝酒。   他酒肉朋友多,会捧着哄人的更甚。   听那些人半猜半哄的说谢蕴的不是,戚钰心里别扭,没久坐,出了酒楼。   天色不早,勾栏红袖招。   喝得醉汹汹的人,躲开轻纱藕臂的拉扯,在街角买了两根糖葫芦。   果子又大又红,裹着一层糖渣,又酸又甜,很是好吃。   戚钰咬着一串糖葫芦,边走边吃,晃进门时,手中只剩一串,别别扭扭的放在了那人的梳妆台上。   他心想,他才没有哄她,不过是二爷吃不下了。   谢蕴侍奉公婆,回来晚些。   床帐未放,一人裹着被子睡得极香。   她瞧了那串红艳的糖葫芦片刻,转身进了湢室。   翌日醒来,戚钰瞧见那串原封未动的糖葫芦,不高兴问:“你不爱吃?”   谢蕴顺着他的视线瞧去,“不知你是给我的,不敢擅动。”   “哦,那是给你的。”戚钰吃了口粥,语气随意。   自那日起,他回府时,时常会给她带些吃食零嘴小玩意儿。   谢蕴很忙,新嫁过来,掌着中馈,恰逢入冬时节,各府宴请又多,他们很少有时间黏糊糊。   新岁时,他们入宫参加宫宴。   御花园百花凋零,只剩一片梅林可赏。   快开宴时,戚钰去寻谢蕴。   她今日衣裳难得带着几分艳,站在一众诰命夫人中,眉眼如画,唇角噙笑,美得似是仙子。   可就是这般谪仙似的姑娘,因他受着旁人冷嘲热讽的奚落。   “……可惜了你,嫁给了那位?”   “戚二娘子别多心,我们就是替你不平,你这才貌身世,任是哪家世子公子嫁不得?”   “二娘子许是不知,这戚二爷在邺都如霸王,寻常人都是躲着走的,稍打听一番,便知邺都贵女,没人想嫁他。”   “都说二娘子在家中很是受宠,这怎的还比不上我们家的庶女,便是父亲母亲进宫求一求官家,也定然不会让自家姑娘嫁戚二。”   “二娘子这辈子,算是没指望了,日后进宫,哪位都是诰命,以你品阶,只剩磕头行礼了,我若是你,干脆就不来了。”   戚钰听得脑袋冒火,刚想冲出去。   “背后不语人是非,夫君他很好,诸位夫人不必多说了。”谢蕴温温柔柔道。   戚钰瞬间熄火了。   那日宫宴后,回了府。   他们敦伦一番,不等谢蕴羞怯的背过身去收拾,戚钰便道:“我许你一个愿吧。”   只是还不等他入行伍,便被亲娘和媳妇儿按在了书案前。   经史子集,诗书礼乐。   他背得慢些,晚上就要熬夜。   他若是睡着,后背便要挨一棒子。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上元节,那日府中来了一位郎君,姓王名观。   谢蕴说,这是她世家哥哥。   戚钰不瞎,瞧得出来,这两人分明才是他娘口中的才子佳人,极是般配。   那日后,王观隔了许久才来。   他娘瞧着王观的眼神,才像是瞧亲儿子,热切的紧。   无他,新科状元罢了。   戚钰心里别扭,瞧着那人与谢蕴说话就愈发的别扭,借口温书,起身便要走。   谁知那与他只打过两次招呼的人,竟是忽然开口了。   “二爷若是科考,赶明儿我让人将一些书册给你送来,那些是我挑出来,颇觉受益,二爷也可看看。”   永嘉公主激动:“那便多谢了。”   戚钰硬气道:“不必!”   说罢,大步流星的走了。   温书……自是不可能温的。   戚钰在院子里躺着晒太阳,片刻后,听着隔壁院子传来了动静。   有丫鬟摆了茶,他们于树下桌椅坐了。   “你过得可好?”王观问。   戚钰咻的竖起了耳朵,心里默默想,他待她也挺好吧……   “尚可。”谢蕴道。   与寻常跟他说话时不甚一样。   声音更松快,夹杂着几分叹息。   “阿蕴……”   “三哥唤我小字吧。”谢蕴打断道。   “你指望他科考功名?我来邺都两月,也听说了些,宜初,你若是生了悔意,我……”   “三哥,此话不必再说了,恭祝你金榜题名,贺礼晚些我让人送去你府上。”   一墙之隔,戚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不是傻子,听得懂那话!   而那日后,谢蕴瞧他时,目光依旧温柔。   戚钰那句质问也憋在了心底。   她让他科考到底是为何?   当真只是听从母亲吩咐,还是她想做官夫人,还是……她将他当作了那王观?   成婚两年,他书房的烛火熄得越来越晚。   心里不知何时攒了一股劲儿,在较量。   他们房事不勤,晚间谢蕴会让丫鬟来喊他。事毕,她去洗洗,他擦擦便回了书房,左右是睡不着,不如去多背两页书。   戚钰瞧见了一个小心翼翼行走于深宅大院的女子。   她不敢懈怠,不敢有一瞬放松的往后靠。   他甚至恍惚觉得,这只是与谢蕴同名,且长着相同的一张脸罢了。   可那个以为被夫君冷落的姑娘,蜷缩着安静流泪时,他的心口疼得要命。   不该是这样的。   景明五年,科考设于了五月。   从前跳脱缺根筋的少年郎,如今如换了一人,周身沉稳练达,荣登榜首,成为了这年的新科状元。   傍晚琼林宴。   边关和亲的消息,抵达了京城。   新科进士各抒己见,宴散时,已然醉汹汹。   戚钰身上沾了酒气,被潮湿春雨温柔拂去。   走出宫门,马车在外面等。   长随不及禀报,戚钰已然掀帘,一条腿跨上了车辕,却是动作顿住,瞧着马车里的人。   “你怎在我车上?”戚钰微微皱眉道。   梁青瑶握着帕子掩面,泫然欲泣,“钰哥哥……”   戚钰一双眉活似打了结,“你好好说话,这般矫揉作态做甚?”   “钰哥哥,你救救我,我不想去和亲……”梁青瑶红着眼哭求道。   外面雨一时半刻也停不了,戚钰跨入车内,坐在另一侧,抬手掀起了车帘,“赶车吧。”   今日他中状元游街,晚上家里定然等着他开宴庆贺呢,老的老,小的小,没一个能挨饿的。   “官家尚未决断。”戚钰道。   这话说得违心,方才宴上,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官家是有意和亲的。   如今宫中没有适龄公主,只有梁青瑶这个年十九,云英未嫁的郡主。   梁青瑶苦笑了声,“钰哥哥何必自欺欺人呢。”   沉默片刻,戚钰道:“我救不了你。”   莫说是他,便是他娘永嘉公主,也做不了梁青瑶婚事的主。   “钰哥哥,你纳了我吧……”梁青瑶忽的起身,跪在了戚钰跟前,仰面哭泣道,“我与你做妾,便不会被指去和亲了……”   戚钰一惊,侧身躲开她的手,斥道:“你起来,跪着成何体统。”   “钰哥哥……”   “此事我当真帮不了你,且不说我从来都时将你当妹妹,与福安她们无甚异同,便是纳妾,我并无此打算,你在此求我,倒是不如去求皇后娘娘,她向来疼你……”   话未说完,梁青瑶却是冷笑了两声,笑声怪异,让人汗毛直立。   “她疼我?”梁青瑶讽刺的扯唇,抬手擦去了脸上的泪,“钰哥哥,你还想知道程敬的埋骨之地吗?”   这话刺得戚钰心口一疼。   安远侯府,窝藏前朝余孽,企图谋反,罪不容诛。   程氏上下斩首午门前,不可替其敛尸。   “程敬的尸首,是我收的,到底是有自幼一同长大的情谊在,我也不能瞧着他死后,尸骨被鸟鸠吃了不是?”   “钰哥哥,你纳我只是权宜之计,等此事罢,你寻个由头将我赶出府便是。”   “你也正好借着这次,试探一番嫂子的心意不是?一箭三雕,钰哥哥,何乐而不为呢?”   戚钰气过很多次,因谢蕴永远都是那副温柔模样,他有时甚至不知,她寒暄问暖的到底是他,还是王观。   可他说出纳妾时,他瞧见了,她脸上的失神,不可置信,那副脆弱的神情,燃起了他心里的火。   或许,梁青瑶说的是对的。   他该激一激她。   清水小筑闭门半旬月。   王观来了。   游魂似的看着这些过往,戚钰被她裙底的血刺红了眼。 第92章 近她情怯   王观说完那句, 欲要转身,忽见他泪湿沾巾。   豆大的泪珠滑过山根,洇湿了枕着的软枕。   王观怔了一瞬, 在他榻前蹲下, 唤道:“戚钰,戚钰, 你醒醒……”   戚钰伸手, 想去抱她。   王观将她打横抱起,鲜红蹭在他月白锦袍上, 愈发的刺眼。   泪滑下, 却是不见湿濡,戚钰眼瞧着他们出了清水小筑,而他,困在了这里。   声音由远及近——   “戚钰, 戚钰,你可能听见?”   “戚钰, 醒来。”   “戚钰, 阿蕴还在等你回去。”   床榻上的人, 忽的轻动了下。   王观不及露出喜色, 就见他胸腔动了两下, 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眸中泪未停, 缓缓睁开了眼。   “戚钰……”王观浑身都僵了。   戚钰唇动了动, 又吐出一口血来。   王观大惊:“你……”   帐帘被掀起,医师进来了。   王观立即起身, 让开了榻边的位置,语气焦急道:“我方才唤他, 他突然吐血了,这是何症?”   医师自也瞧见了榻上那刺眼红云,“大人且稍等,我先把脉瞧瞧。”   戚钰伤在后背,一动不动的盯着床榻上那团血污,满目猩红。   她该多疼啊。   分明喝药还要他用蜜饯哄的小姑娘,却是能端起那安胎药一饮而尽。   她那般珍惜那个孩子,可他做了什么呢?   戚钰深吸口气,又是一口血吐出,眼角滑泪晕了过去。   医师被这动静惊了惊,探着那脉象喃喃道:“奇了,脉象紊乱,肝气郁结……昨夜拔箭时还不是这样的……”   “可这吐血症,分明像是急火攻心……”   “但这偏偏,他的伤口并未异样,也没伤到肺腑……按理说,将养半月便能好大半了……”   王观往榻上瞧了眼,目光怔怔。   他不信鬼神,不事鬼神,如今倒是有几分生疑。   医师方才探脉未觉,他倒是瞧见了。   戚钰那一脸失魂落魄,恨不得赴死的神情。   若是因战场之事,小将军瞧过多少了,手中的长枪又沾了多少血,不该如此。   那便只能是睡梦中的这段时辰。   医师轮流瞧过,这箭伤并不伤及性命,那便只能是他自个儿遇着了什么。   将床榻收拾过,又喂了参汤,临近傍晚时,戚钰再次醒了过来。   这次,守在他榻边的不是王观,而是程敬。   “祖宗啊,总算是醒了,蹲的我腿都麻了。”程敬伸了懒腰,浑身骨头咯嘣响。   他站起身,又问:“喝水吗?还是要尿尿?”   戚钰盯着他没说话。   程敬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这般盯着我做甚?怪让人害怕的。”   他说着上前,劲腰微躬,一双锐利的眸子与他对上,眸光尽是试探,“你还是戚钰吗?”   帐中气氛骤降,像是一瞬冰雪落,针落可闻。   半晌后,程敬直起了身,哈哈笑道:“逗你的,怎还紧张了呢?”   梦里那个笑着赴死的人,如今就站在他面前。   戚钰心里却是静得很。   许多不一样了。   谢蕴这次,有叔父叔母陪着,阿执也在,还有崔芙,她爱的人都好好活着。   程敬也活着。   纵然阔别三年,如今瞧着,与过往无甚不同。   “那三箭,你射的?”戚钰哑声问。   程敬‘昂’了声,“还成吧?”   戚钰气笑了,“我找你两年半,你一出现便给我一箭?”   程敬倒了杯热水给他,“要我喂你吗?”   戚钰冷冷瞥他一眼,自己伸手接了。   程敬抱臂靠在榻前站着,“这怎的能怪我?还不是你不行,若不是我那三箭,北霜国的人怕是这会儿还追着你们呢”,他说着,下巴朝帐外一抬,“他们现在还能全须全尾的吃烤羊?”   程敬说罢,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王三哥也忒狠,他们吃饺子,就给我喝碗汤,你一会儿给我要碗饭啊。”   戚钰将空杯子递给他,“你是不是许久未与人说话了,怎的话这般多呢?”   程敬哈哈笑了两声,回敬道:“你是不是也许久未与人说话了,怎的话这般少呢?”   他说着,手指转着杯子,似是随意闲聊的问:“梦里梦见了什么,睡这么久舍不得醒,王观都以为我给你下毒了。”   戚钰眼皮颤了颤,少顷,深吸口气,“忘了。”   程敬不置可否,耸了耸肩道:“忘了好啊,得一身轻。”   戚钰心口倏地一沉。   是啊。   忘了才能松快。   可那些伤痛,谢蕴都记得。   初时成亲,他不知谢蕴为何对他不喜,那般漠视,也不知她为何与程敬针锋相对。   如今倒是全都懂了。   可她不计前嫌,和离之时,留下字条让他去救兄长。   是释然吗?还是原宥?   可他哪里配得她如此相待啊。   “想什么呢,我让人去喊王观来啊,你替我说说话,别把我关进那牢里待着了,我可是偷了北霜国的战略部署图来的,这也算是投诚吧。”   小片刻,王观与张将军一同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三位指挥使和几位副将。   这阵仗,程敬往边角站,听着那嘘寒问暖声,不禁勾唇笑。   小将军走哪儿都得许多人关心啊。   众人唯恐扰了戚钰歇息,话说罢,便走了。   王观与张将军晚些,临走时,王观吩咐人道:“将墙角那个还关进牢里去。”   程敬急了:“欸,不是,人醒了就这样?三哥这就是卸磨杀驴啊。”   王观微微侧身,“本官与你并无干系,莫要乱攀亲,北霜细作,没将你杀了,便是本官的仁慈。”   程敬:“……”   戚钰接收到他的眼神示意,开口道:“……他不是细作,他偷了北霜军略图,来投诚的。”   这话一出,张将军白了的脑袋都扭了过来。   案桌前,程敬执笔,将那军略图画了出来。   “白虎山,此处易守难攻,他们原先想着佯败,引得戚钰来追,将人活捉,来与郢朝和谈。”   戚钰身份贵重,长公主的幼子,官家的亲外甥,用他威胁郢朝,多半是要割让城池。   张将军又哪里想不到?   越是明白,越是后怕。   这金疙瘩在他这儿出了事,他怕是得吊死偿命。   “这军事图,可以换我活命吧?”程敬将笔搁在一旁,小心翼翼问。   “真与假,张将军自会奏禀官家,官家论功行赏,你的生死,我管不着。”   程敬啧了声:“三哥真冷漠。”   榻上的戚钰默默翻了个身。   蠢蛋。   王观分明是气他呢。   不知是不是碍于戚钰,王观倒是没再将程敬关进牢里,而是让他在帐中伺候伤者,除了登东解手,不可踏出营帐半步,帐外自也有护卫把守。   戚钰瞧他要走,倒是问:“你去哪里睡?”   王观:“还有些事需得吩咐,你歇着吧。”   他说着,脚步欲转,忽的又停,僵着脖颈回头解释道:“你睡梦中那句,哄你的,没想穿你那件大氅。”   戚钰原还莫名,等他掀帘出去,忽的反应过来,恨不得将床上软枕砸他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想得美!”   转念想到梦中之事,顿时又蔫儿了。   不配穿的是他才是。   程敬立在旁边,抱臂眯眼打量他,“怎么个事?他与谢蕴成亲了?”   戚钰幽幽抬眼,“你说,你射我那三箭,我要怎么谢你才好呢?”   程敬:“……不是与你说过了?怎还记仇呢?”   戚钰:“哦,崔芙不喜欢你。”   程敬:“……”   操!   诸将议事到夜半,忽的号角连营。   “北霜人攻城了!快去禀报将军!”   戚钰从睡梦中惊醒,迅速下床去穿盔带甲,刚拿起,被一只手挡下了动作。   程敬打着哈欠从被窝里坐起,“你伤还没好。”   戚钰皱眉道:“北霜没了营帐粮草,此次定是出了全部兵力,士兵且带伤上阵,我为将军,怎能不身先士卒?”   他没说,若是按程敬昨日所说,定会有人诱他往白虎山去,而那人,不出意料,该是乌尔济。   他将计就计,若是能将乌尔济活捉于白虎山,郢朝不管是继续攻打北霜,还是和谈,皆是占了上风。   程敬哪里不知道他如何想的,手指一翻,将那银甲抢了来,“你的伤赖我,给我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呗。”   他边说,边将那银甲往自己身上套。   戚钰尚且没反应过来,“你去?”   “不就是捉个乌尔济吗?他身边几员虎将,自恃功高,早就不愿听他调遣了,如今身边只剩一位得用的,今日诱你往白虎山去的,只能是他。”   “你不怕他将你认出?”戚钰皱眉道。   “天色这么黑,我装你还能装得不像?”程敬边说边穿,又叹了口气,“也不全是为你,我需要一个战功,堂堂正正的回邺都。”   戚钰心口一紧。   帐帘掀开一道缝,那道身影拿着他的长枪出去了,灌了些凉风进来。   主帐内,王观听见程敬要替戚钰应敌,眼皮狠狠一跳。   张将军显然也很是猝然,询问的瞧向王观。   帐中几人,若论亲近,也只有被一口一个‘三哥’的王观了。   众目睽睽下,王观思忖一瞬,问:“我如何信你?”   程敬耸了耸肩,唇角带着几分笑,依旧是那副混不吝的劲儿,“我身无长物,三哥要什么?”   他说着,思索一瞬,不情不愿的从靴子里揪出两张银票,“就这么多了。”   王观:“……”   他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更别说伸手去接。   帐中凝滞的气氛忽变得有些好笑。   众将垂眼抿唇。   程敬啧了声,将那枚贴身藏着的私印拿了出来,“喏,这个。”   私印有些旧了,不知是用的年久,还是时常被把玩,但瞧得出来,是他心爱之物。   王观伸手接过,“我给你两千人马,若你敢存异心,害得他们性命——”   话未说完,程敬忽的掀袍跪下,拱手拜道:“必不负,君之意。”   众将出帐,率兵迎敌。   程敬随在队伍尾巴,将出帐,忽的回头,火光勾勒出他含笑的眉眼。   “三哥,那私印可要替我保管好,回来我可是要用它去提亲的!”   .   戚钰蹲在营帐外,看着大军出城。   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不需要功绩,他只想这一战,少伤亡,多凯旋。他想,程敬能堂堂正正的回家。   营地倏然冷清。   戚钰起身,想去城墙上帮忙,被回来的王观拦下了。   “做什么去,喝药。”王观端着药碗过来道。   戚钰目光垂落,忽觉喉咙里似是塞了两团棉花,闷得人喘不上气。   王观瞧他不接,道:“营地里没有蜜饯。”   戚钰摇摇头,满脸苦涩,“我能喝两碗吗?”   王观:“……”   那一箭莫非是射穿了他的脑子?   玉门关外,烽火连天。   狄人雪地里休整一日,人困马乏,全凭一条命吊着。   郢朝士兵却是睡得饱,吃得好,油光满面,厮杀有力。   就连十三卫都能立个火烧十三鹰的大功,他们也能!   武将征战沙场,拼的便是性命。   成则封侯拜相,满门荣耀,败则马革裹尸,亲人垂泪。   程敬没有后者的牵绊,但想豁着性命去拼一个前者。   她那般胆小,他稍靠近些,她便往后缩,哪里担得住兄弟阋墙?   他可以不是程敬,但他想是她的夫君。   郢朝将士今日忒猛,二更天时,狄人便已节节败退。   正如程敬先前所说,哪里需要佯败,狄人是真败。   张将军下令:“追!”   程敬□□马倏地调头,带着两千士兵朝西南方向冲了出去。   夜太黑了,厚雪泛着星星点点的光,耳边尽是自己的呼吸声。   乌尔济驾马飞奔,与身侧的将领使了个眼色好,后者点头,率一队轻骑往另一侧去了,马蹄声响彻峡谷。   少顷,身后追兵至。   程敬耳根稍动,给身侧副将打了个手势,后者颔首,率一半人马,瞧瞧往一侧去。   “将军,此地狭窄,恐有埋伏!”   程敬的声音清朗:“乌尔济败退,身边只剩残兵,怕他作甚?今日本将军定要取了他首级!”   峡谷静悄悄。   雪地里,屏气凝神,眼瞧着那队人马进入峡谷。   稍片刻,忽的雪崩石落,堵了身后来时路。   一道声音从山腰下,“放箭!”   如瓮中捉鳖,前面峡口,有人率兵杀来。   “将军!”   程敬:“喊我做甚?杀啊。”   他语气轻飘,好似不以为意。   众人气得骂娘,却是不及多想,扛着刀剑杀红了眼。   都未觉,山腰上哪有箭雨袭来?   入了峡谷的只有五百人,余下一千五,都被程敬分给副将,带着去捉乌尔济了。   程敬扬声喊:“留活口啊。”   副将咬牙骂:“屁事儿真多!”   要他说,活的死的,是乌尔济不就成了?   埋伏的弓箭手,不及放箭,身后忽的中箭,纷纷倒了下去。   乌尔济瞬间脸色大变,这是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而下面那人,又哪里是戚钰,分明是叛首程敬!   乌尔济脸色沉黑:“撤退!”   副将笑眯眯:“拿下他!”   笑话,都追到这儿了,能放过这肥羊?   若让他逃,那他也别回去了,丢不起这人!   下面围堵程敬一众的将领,见状,立马折身要去救乌尔济。   程敬飞身跨马,将其拦下,长枪挡过大刀,他笑:“来都来了,玩玩儿嘛。”   那将领粗人一个,气得大骂:“叛徒!”   程敬衣摆荡起,长枪与那大刀擦得火星直冒,“我这是弃暗投明,你来嘛,带你一个,咱们封侯拜相去啊。”   “滚!”将领咬牙,恨不得一刀砍死他!   “你看你,又粗蛮了吧,难怪喊你们蛮人呢,自个儿注意些。”程敬语气熟稔道。   那将领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手中大刀更是挥得破风,“啊啊啊啊——去死!!!”   “哦,我不太愿意呢。”程敬好整以暇的答。   半个时辰,山腰传来了动静,乌尔济被抓了。   程敬没回头,扬声喊:“别庆贺了,下来帮我,这头熊皮糙肉厚不好打!”   “……”   你才皮糙肉厚!   你全家皮糙肉厚!   “啊——杀他娘的王八蛋!!!”   程敬:“乖,别急,爹这就来送你。”   众士兵:“……”   真不怪那人发疯,换作他们也得疯。   这人话也忒密了,还气人!   小半个时辰后,程敬旋身一个枪花,挑飞了那柄沉甸甸的大刀。   那将领赤手空拳被围攻,撑了不足两刻。   几个时辰的鏖战,在天亮前停了。   程敬深吸口气,手中长枪高高举起,“回家!”   众将士欢呼。   沙场自有伤亡,众人将自己兄弟抬上马,深一脚浅一脚的回营去。   程敬驾着马晃晃悠悠,眯眼瞧着东方破晓。   胸口涨得发闷,他缓缓吐出口气。   出来太久了,竟有些近她情怯。   营地里,热闹了起来。   不只是程敬所率的人马,其他几队也各有所获,此一战,大获全胜,张将军高兴得眼角皱纹都多了几条。   戚钰去了士兵营,将十三营的点了名。   负伤许多,伤亡数少,他心里偷偷松了口气。   虽说肃杀,可他也求平安。   “将兄弟们火化吧,骨灰带回去安葬。”戚钰道。   战场之上,多是如此。   长随点点头,应了声。   戚钰走了几步,身后跟上来一人。   他回头,看见了赵大牛,灰头土脸的。   “跟着我做甚?”戚钰问。   赵大牛立即红了眼眶,跪下重重给他磕了三个头,“多谢将军救我,若不是将军,我……”   “起来”,戚钰侧身让了让,“那日换作旁人,也会救你,不必因我是将军,便跪我。只你记着一事,战场之上,活人永远比死者更要紧。”   “我以为他能活……”赵大牛哽咽哭道。   “嗯,一会儿庆功酒,替他多喝一杯。”戚钰道。   他醒来后问过,那个小孩儿,还是没活下来。   可许多话,都是劝旁人容易,劝自己难。   如若那是他兄长,他只怕也会做与赵大牛同样的事。   程敬骁勇,可身上也难免伤了几处。   戚钰回来时,就见他脱了盔甲,赤着上身,很是可怜的正自己上药。   戚钰往另一侧床榻看了眼,“王观呢?”   程敬收回眼,“哪里敢劳烦他?我只怕他再□□一刀。”   戚钰意味不明的轻哼了声,“你三哥喊得倒是起劲儿。”   程敬不以为意,反倒是摩挲着下颌问:“你爹介意多个儿子吗?”   戚钰:“?” 第93章 云销雨霁   正月里, 捷报传入邺都。   二月,使者抵达青州。   北霜称臣,贡岁币, 贡宝马, 割玉门关外两座城池给郢朝。先祖丢了的北疆七州,如今回来了两州, 举国欢庆。   三月, 迎和亲的德容公主回归故国,大军凯旋。   回京不必赶, 但架不住出来半年的将士们着急回家, 是以,纵然其中有公主车架,大军行进速度也并不慢。   晌午吃干粮,晚上安营扎帐后才会点火煮饭。   梁青瑶受乌尔济折磨许久, 瘦骨嶙峋,先前见着时, 戚钰都以为认错了。   比起从前, 她沉寂了许多。   戚钰偷偷问程敬, “你先前在乌尔济麾下时, 可见过梁青瑶?”   程敬摇头, “我在前堂, 她在后宫, 没碰见过。”   他甚至不知, 德容公主就是梁青瑶。   “她此遭也算是有功于社稷吧,回了邺都, 官家便是做给百姓瞧,也得对其嘉奖, 你就不怕梁青瑶趁机提,要你做驸马?”程敬笑道。   戚钰斜他一眼,懒得搭理。   他与梁青瑶,早便撕破了脸,哪里会如此?   再者,他也是立了汗马功劳的,还能任人揉搓不成?   三月中旬,大军抵京。   而戚钰给谢蕴写的最后一封书信也到了姑苏。   今日姑苏落了雨,庭前湿漉漉的。   问月拿着书信,穿过长廊,将手中油纸伞立于檐下,禀道:“姑娘,二爷来信了。”   年后,戚钰七八日一封的书信,不知何故间断了。   那段时日,谢蕴夜夜梦魇,梦到上世的事,出了正月,整个人削瘦了许多。   谢夫人瞧得心疼,让人给她炖汤温补,但一直也未见胖。   谢蕴靠在美人榻上,脚边暖着一个汤婆子,腿上盖着一张雪白狐狸毛皮,闻言,视线从书卷上抬起。   问月进来,问:“姑娘可要现在看?”   谢蕴淡淡扫了眼那信,“放去篮子里吧。”   问月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案桌上那竹编小篮,她家姑娘先前是放些写废的纸张,可自戚二爷书信断了近一月后,往后送来的书信,她家姑娘都没拆,皆收在了那小篮子里。   谁都瞧得出来,她家姑娘这是在怄气。可怄气,又何尝不是惦念?   近晌午时,学堂放学归来的谢执跑进来,“阿姐!今日叔母做了蟹粉狮子头,让我喊你一起去吃!”   谢执已经十四,再过一年,便能单独辟院子了,如今模样,长开了许多,少年英姿,性子倒是不似那年北上邺都,多了几分跳脱。   见谢蕴不应他,谢执过来美人榻边拉她,“去嘛,叔母做的蟹粉狮子头最是好吃了!”   谢蕴今日心绪不佳,但也不好惹叔母担忧,穿好绣鞋,与谢执一同撑伞去了叔母的院子。   谢家主今日出门会友了,只他们三人用饭。   谢夫人替谢蕴夹了一颗狮子头,“尝尝。”   “多谢叔母。”谢蕴道谢罢,夹起来尝了一口,道:“很好吃。”   “那今日便多用些饭,先前掉的肉,两个月过去都没长回来,你祖父前几日还悄悄跟你叔父说,瞧着你瘦的可怜。”   谢蕴笑笑。   旁边谢执大口吃饭,咽下一口肉,道:“那时下那么些弱柳扶风的姑娘,祖父怕是瞧着都可怜。”   谢夫人嗔他一眼,“你看谁家姑娘了?”   谢执眼睛咻的瞪圆,“我可没看!是先前师伯带来的胖丫头说的!”   谢蕴无奈轻笑。   小姑娘才六岁,爱吃糖,许是时常跟在家里姐姐身后,小手捏着糕点,噘着嘴巴担忧,“我再吃就要找不到郎君啦!”   嗷呜,好香!   性子讨喜,连谢执这个躲着家里小孩儿走的,也多逗了她两句。   谢夫人倒是提起:“明年便为你辟院子了,我这里新买了几个丫鬟小厮,你用过饭,便去掌掌眼,挑几个伶俐的,先让人教规矩,到时给你放在二院里伺候。”   谢执有些别扭,似是还未接受自己长大,鼓着脸道:“我不用丫鬟伺候。”   谢夫人笑话他:“又不是给你备通房丫头,推拒什么?开了院子,琐事一堆,难不成要将你的书童去当管院丫头用?”   谢执被闹了个大红脸,扭头瞧他阿姐。   就见他姐正在数米粒。   “……”   用过饭,谢蕴陪着,一起瞧了瞧那几个丫鬟,陪着坐了两刻钟,等谢夫人去见庄头时,便起身往祖父那儿了。   谢老爷子坐在檐下躺椅上打盹儿,谢蕴过来,那只橘猫扭着肥硕的身子凑到她脚边,仰着脑袋瞧她,轻轻喵了声。   谢蕴蹲身,将它抱起,坐在了祖父身侧的那把椅子上。   这个时节,天儿还是有些凉的,屋里伺候的下人,拿了条毯子来给她盖。   谢蕴将那只猫也裹在毯子里,静坐着观雨。   不知何时,她竟也睡了过去。   待醒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1]   祖父面前摆了一张小案,正在煮茶,瞧见她醒来,慈爱道:“睡得可好?”   谢蕴点点头,她做了一场美梦。   戚钰来姑苏,与她提亲了。   她抬眼,瞧着半空那弧亮色。   得见斯人,如见长虹。   .   御殿前,众将等官家传唤。   戚钰眼神瞟向旁边一脸淡定的人,低声问:“你怕吗?”   程敬瞥他一眼,“我可是有功的。”   戚钰扫了眼他紧攥的拳,善良的没拆穿他。   小片刻,太监出来,躬身请道:“诸位进吧。”   殿中许多大臣都在,便是在等他们。众将入内,叩身行礼。   “都起来吧,此次一战,诸位辛苦了。”   论功行赏,张将军写的功绩折子,已先他们一步到了邺都,此次行赏倒是也快。   升官位,赏金银,俗是俗了点,但也让人欢喜。   只是程敬,却是没有那般轻易。   戚钰立在一旁,都不免替他紧张。   流放者,若是亡故,也会有差役禀报朝廷。   而程氏兄弟,流放不足半年,差役上禀,程怀身死,程敬不知所踪。   如此一来,程敬在众人眼中,便是叛逃。   “陛下明鉴,罪臣并未逃,是那差役太过欺人,将流放罪犯当作自家奴仆,任意打骂,打死了罪臣的兄长,还将其兄长尸首扔去了乱葬岗,任由野狗啃咬,罪臣无奈之下,这才跑去替兄长安葬,谁知遇着买卖奴隶的,将罪臣捉了去。”程敬跪下,朗声道。   官家:“你一身武艺,如何被捉?”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罪臣手无寸铁,只有挨欺负的份儿。”   “你所言,可有人为证?”官家问。   “没有,捉了罪臣去的奴隶主,在罪臣与其他奴隶被抢掠时,已经被乌尔济手下的人杀了。”   戚钰:“……”   好一个死无对证。   一行人出宫时,已近晌午,太监帮着将赏赐之物送上了马车。   戚钰吩咐道:“这金银送去卫所,给他们分了吧。”   长随领命去了。   程敬如今是无事一身轻,还加了六品武职,一只铁臂搭在戚钰肩上,揶揄道:“不留点儿回去孝敬你爹娘?”   戚钰斜眼睨他,“不是有你?”   程敬哈哈笑,“行,我的留一半娶媳妇儿,剩下的都给咱娘花。”   戚钰翻了记白眼,当真无语。   程敬说到做到,出了宫道,便屁颠颠的跟着戚钰回家了。   好在这次没丢人,敞开大门把他迎。   小将军双手背在身后,很是神气。   “二爷回来啦!”门口护卫道。   戚钰左右瞧瞧,“人呢?”   护卫一脸莫名,也顺着他的视线左右瞧瞧,“什么人?”   戚钰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娘竟然都不来迎接他!   身后传来低低的一声笑,不等戚钰与之算账,人家已经跨过府门,往里面去了。   程敬对戚国公府熟得很,幼时还艳羡戚钰有那样漂亮的阿娘和疼爱他的爹爹,但是后来他想明白了,有些人天生好命,生来便是受疼宠的。   他瞧过了,便也如受过一分。   两人径直往云七堂去,身后跟着抬着赏赐的下人。   永嘉公主得了信儿,早早便让人摆了宴席,替戚钰接风洗尘,就连戚国公今日都没去卫所。   估摸着时辰,他们在门前等了一刻钟,迟迟等不到人,折返了回来,前脚刚坐下,后脚丫鬟便禀报,二爷回来了,程二爷也来了。   永嘉公主还恍了一瞬,转念一想,程敬家里没人了,便是连府都被封了,扭头与嬷嬷吩咐道:“去让人将二爷后面的桐疏苑收拾出来,动作快些。”   嬷嬷应下去了。   进了云七堂,丫鬟引着人往厅堂去。   家人都在,酒菜已备,只等他们了。   永嘉公主看了眼戚钰,又看向旁边的程敬,到底是从前瞧着长大的,不免心疼道:“外面苦吧,瘦了许多,快坐下用饭。”   戚钰:“……”   程敬毫不见外,摸摸自己的脸,笑出一口白牙,“殿下疼我,才瞧着我瘦了。”   戚钰:“…………”   戚显在一旁,瞧着那泛酸的人,忍不住乐。   都要娶妻的年纪了,怎还拈酸吃醋呢。   “都快坐吧,一样的丑。”戚显悠哉道。   戚钰:“你才丑。”   程敬:“那自是比不过大哥俊朗的。”   戚钰扭头看他,目光疑惑。   他怎不知这人还会拍马屁?   热热闹闹的用过饭,戚国公还想听他们说说战场之事,却是被永嘉公主拉走了。   白珠儿与嬷嬷,也抱着两个哥儿先走了。   莹姐儿年纪小,吃过饭便犯困,打着哈欠撒娇让丫鬟抱她去睡觉。   厅堂顿时只剩兄弟三人了。   这场景,有些熟。   丫鬟鱼贯而入,将碗盏撤下。   门关上,戚显抬手,刚碰到戚钰的衣襟,后者便霍得起身,抬脚往外走,“太困了,我去睡觉了!”   “过来。”戚显喊他。   “我没受伤!”戚钰扬声一句。   他都这么大啦!   哪儿能被人扯衣裳?   亲哥也不行!   厅堂剩下的两人面面相觑。   戚显唇角笑意渐玩味,程敬干笑着往后退,转身就跑,声音落在身后,“多谢兄长好意!我的衣裳只有我媳妇儿能脱!”   前面的戚钰不屑:这厮竟比他还不要脸! 第94章 提亲去!   程敬几步追了上来, 一胳膊搭在戚钰肩上,似是感叹道:“自你成亲后,我都没再来过你院子了。”   男女大防, 到底是不便。莫说他与谢蕴不对付, 便是来找戚钰玩儿,也是要守规矩在前厅的, 万没有去人家后院的道理。   戚钰看着院门前高悬的‘四宜堂’匾额, 一双脚沉得厉害。   “愣着作甚?我去你书房睡会儿,困死了。”程敬打着哈欠扯着他进了院子。   院子瞧着无甚差别, 不过是多了些江南绿竹, 光秃秃不辨物种的树木罢了。   程敬瞧见,意味不明的轻笑了声,打趣道:“你当真是不怕招惹蚊虫啊。”   戚钰恍若没听见,目光落在远处小筑。   程敬顺着他的视线瞧了眼, 又很快收回,道:“我去睡了。”   说罢, 熟门熟路的进了旁边敞着门扉的院子。   戚钰沉静站了片刻, 抬脚往那处走去。   清风堂是他自小住的, 这院中一草一木, 一亭一筑, 皆是按照他的心意弄的。   这座清水小筑, 是他幼年时, 瞧着旁人登高, 他没有爹爹带他去,又不愿意让人知晓他羡慕, 便撒泼打滚儿让永嘉公主给他院子里建一座登高地儿。   永嘉公主疼他,自是依着他。   命工匠将那莲池改了这座小筑。   少年心事飘忽不定, 这些东西得来太过容易,自戚钰十岁后,便没来这座小筑住过了。   门没上锁,推开来,入目便是一片枯草,一片颓败之意。   已经许久未清扫过了。   戚钰深吸口气,抬脚入内。   雕花漆柱,与他梦中别无二致,多年风吹雨打,红漆打了卷儿,檐下落了鸟,在这明媚春日里啾啾。   吱呀一声,戚钰推开屋门,忽的难以抬腿。   纵然莲池大,可这小筑修出来,不见着宽敞,甚至是逼仄,本该是清雅之处,如今却是破落。   那时,谢蕴便是住在这里。   她坐在那张美人靠上,细指捏着绣花针为腹中孩子绣肚兜。   她听见动静,目光如古谭般寂静无波的递来。   她听见丫鬟禀报说,他来叩门,微垂着眉眼,苍白的唇轻抿着,温婉又惹人怜。   她端着药碗一饮而尽时,听闻叔父与幼弟的噩耗,眼里的惶恐与呆滞。   她晕厥在地时,覆在小腹上的手,裙底的血。   戚钰不知何时,泪湿了满面。   不该这样……   他忽的弯腰,单手扶柱,咽下胸口涌上来的腥甜,脚步踉跄的往外走。   落荒而逃。   .   几日后。   程敬去了巡城司,在旁边赁了一小院儿。   戚钰将卫所之事安顿好,天黑前驾马回城,去了程敬家,“去吃酒。”   程敬也刚下值,身上的衣裳还未换,给他开了门,便去屋里换了。   戚钰这还是头一回来,不禁四下打量。   小四方院儿,只一间正屋,旁边搭着茅草灶台,码着一摞柴火,院子东南角处有棵桂花树,摆着张历经风霜的残腿儿木桌,只瞧着好似还在用。   那人大喇喇,房门竟也未关,便脱了宝剑,褪了外裳,换了件轻薄袍子。   戚钰皱眉,扬声朝屋里喊:“你何至于这般可怜?”   男人换衣裳快,程敬边系着扣子边走出来,闻言轻笑,“这便可怜了?”   戚钰:“我先前给你的那些银钱,你都用了?”   “没啊”,程敬掸了掸衣摆,也没压下那皱巴巴,索性不弄了,耸耸肩,坦然笑道:“添进了聘礼。”   戚钰:“……”   程怀的身子骨也就那样儿了,流放之路苦,他如何禁得住?   便是程敬以银钱贿赂那差役,让他们去给买些药来,程怀也没撑过久便去了。   程敬从未瞧过他那般松快。   许是拖着病体,总是不如意吧。   戚钰给他的那些银钱,是将马场卖了,自是数目不小,除了买药钱,程敬便未再动过。   那差役想偷他银钱,被他杀了。   不知所踪是真的,叛逃也是真的。   只死无对证,官家便是心中存疑,也无法去地下问去。   得了这六品武职,程敬忽的懂了程怀去时的那一身轻。   他从未这般干净过。   也只有洗去那些脏污,他才能堂堂正正上门与她提亲。   “……一会儿酒钱你付。”戚钰道。   程敬睨他,脚步停了下来,“吃什么酒?我给你煮面条吧。”   戚钰:“…………”   有病吧!!!   程敬没有,知他付钱,先点了半只羊,又要了一对儿蹄髈,酒肉上桌,大快朵颐。   “明日我去猎聘雁,后日便要启程去姑苏提亲了,你可要与我一道?”戚钰问。   “不去。”程敬啃着蹄髈,毫不犹豫的拒绝。   戚钰顿时蹙眉,“你又无事,告假与我去吧。”   “喊大哥跟你去”,程敬端起酒盏喝了口,才又与他说起自己的盘算,“趁着你去,我也得去提亲了,不然等你媳妇儿娶回来,对我与崔芙之事百加阻挠,你又不会帮着我。”   戚钰无语。   还挺有自知之明。   “便是谢蕴不阻挠,你以为崔氏能应允?”戚钰泼他凉水。   程敬抬眼,幽幽瞥来,“不然你以为,我认干爹,只是为了与你争你父母宠爱?”   戚钰:“……”   酒罢,各自散去。   戚钰刚回府,便被永嘉公主派人喊去了云七堂。   “这是聘礼单子,你瞧一眼。”   永嘉公主这几日,人逢喜事精神爽,便是对着不小心砸了她心爱杯盏的丫鬟都能笑出来。   戚钰接过,视线落在上面,稍诧异:“你备了聘雁?”   永嘉公主吃着茶,“下聘自然得用聘雁。”   虽是先前下过一次聘了,但既是要大办,那聘雁自是不可少。   这哪里说的是一回事?   戚钰摇脑袋,“不要不要,我明儿自个儿打去。”   他下聘,自是要他亲手猎的聘雁。   永嘉公主也不管他,左右是有一对儿了,他能打着也算,若是不成,也自有用的。   戚钰不知旁人家娶妻用多少聘礼,但是也知道他大哥成亲时,他娘备了多少,双手握着聘礼单,不禁抬眼道:“大嫂会生气吧?”   “这家是我掌着,她气什么?”永嘉公主放下茶盏,“只你记着,要敬重你大哥大嫂。”   这聘礼,她自知晓戚钰要娶谢蕴,便开始备了,这些时日才算是敲定。   礼重,白珠儿在旁帮衬,自也瞧在眼里。   永嘉公主并未与她多说什么,磨得便是她的心性。   却是暗自吩咐人,将几间铺子过到了莹姐儿名下。   二房得了多少,大房自也不能亏着,多少家宅不宁,便是因着长辈不公允。   不过这些,她不打算与他们说。   兄嫂爱护,弟妹敬重,家宅方安。   戚钰点点头,出了云七堂,便往他大哥大嫂的松月堂去了。   时辰不算晚,夫妻俩在逗孩子玩儿。   如今哥俩长大些了,有嬷嬷帮带着,莹姐儿也从祖母院子里搬了回来。   未走近,戚钰便听得了咿咿呀呀和稚嫩童声。   “禀大爷、大娘子,二爷过来了。”丫鬟进来禀道。   戚显眉梢轻挑了下,随即笑了,与妻子道:“这小公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白珠儿笑了笑,道:“你去吧,我与嬷嬷给孩子们洗洗,便哄他们睡了。”   戚显‘嗯’了声,穿了鞋,捞过莹姐儿抱着往外走,惹得小姑娘趴在他肩头笑嘻嘻。   戚显问:“莹姐儿想不想出去玩儿?”   莹姐儿捏着自己爹爹的耳朵玩儿,莹润乌亮的眼珠子转了转,奶声奶气道:“是像前几日那般,去看花花吗?”   她说的是戚显前几日带着她们母女去郊外踏青,这两年他闲着,多了许多闲暇,时常带着她们出去走走,莹姐儿也喜欢的很。   家里很好看,但外面也好看呀。   戚显捏捏她脸,“不只是看花,还能吃到许多好吃的,只是这次,你跟着爹爹和小叔去,还能见着你喜欢的婶婶,可要去?”   “莹姐儿去!”小姑娘握紧小手,神采奕奕,很是欢喜。   戚显笑了声,抱着她进了侧边厅堂。   戚钰正捡着盘子里的糕点吃,瞧见他进来,屁股都没挪一下。   戚显坐过去,“说吧,这会儿过来,可是有事?”   戚钰挠挠脸,道:“娘方才给我看了聘礼单子。”   “你夫人的聘礼单子,与我说什么?”戚显明知故问。   戚钰难得生出几分赦意,脸有些发烫,“娘给了好多……”   他不好意思,但又说不出不要的话来,与他私心,谢蕴值得,便是将这阖府给她,也是值得的。   戚显嗤了声,“以为你嫂子醋了?当她是你呢?也就是你混账,娘才从聘礼上下足了功夫,免得惹人家嫌弃。”   被亲哥这般挤兑,戚钰也不气,“大嫂知道了?”   戚显直白道:“那聘礼单子是娘你与大嫂一同张罗的,你说她可知道?长嫂如母,下次见着喊半娘。”   戚钰:“……”   说话就说话,臊白他做甚?   莹姐儿不高兴了,捂爹爹嘴,“那是我阿娘!”   戚显不禁笑了声,点头:“是你娘。”   天色不早,戚钰也不耽搁,说完了来意,又说起另一事,“后日我便启程去提亲了,大哥,你跟我同去吧。”   戚显不动声色,“我有什么好处?”   莹姐儿不解的瞧爹爹,方才不是还说要带她与小叔一起嘛~   这下戚钰可学聪明了,诱惑之。   “谢氏藏书阁,你就不想去瞧瞧?”   “我一外人,怎好入人家藏书阁?”戚显不为所动。   “我替你去求求叔父。”戚钰乖觉道。   戚显当过几年武将,但骨子里依旧是文人,这便改不了爱书好书的毛病。   话说至此,欣然应允。   .   姑苏四月,画船听雨眠。   一美人儿靠坐在小轩窗前,双眸轻阖,身上盖着件荷粉披风,额角撑着手臂似是睡着了。   画船内的小案上,酒盏冷食未撤,几个人并排坐在舱外低声笑谈。   谢萱梳着妇人髻,眉眼却澄澈如少女,撒着娇往身侧郎君身上依。男子低低笑了声,也伸手揽住了她。   谢萱另一侧坐着的谢执,哼了声,挪着屁股往旁边坐,一副不愿与她同流合污的模样。   谢萱又笑嘻嘻来扯他,惹得画船轻轻晃了晃,荡起了清波。   今日谢萱夫君休沐,如今春月,正是花好成簇,相携踏青的好时节,她先前央着谢蕴一同出门来,好不容易她应了,却是天公不作美,今日落了雨。   好在是微风细雨,便是不能踏青,游湖听雨也自有一番滋味不是?   瞧着谢蕴睡着了,他们便出来坐了。   她阿姐近日睡得不好,便是梦中也时常梦魇,醒来时,便坐在出神良久。   她母亲悄悄与她说,阿姐这是想姐夫了。   谢萱为难,她再是聪明伶俐,也不能变出一个戚钰来不是?   正笑闹着,旁边一艘画舫却是靠近了来。   谢萱微微蹙眉,“这是哪家的?竟这般不知规矩。”   话音刚落,画舫里出来一锦衣华服的公子,面目周正,见人三分笑,拱手见礼道:“周兄,嫂夫人,。”   谢萱夫君姓周,单字衡,起身也还了一礼,“今日怎有闲暇来游湖了?”   男子笑道:“为家中事务忙了多日,也该奖赏自己一日了。”   这态度熟稔,谢萱与谢执也站了起来,一同见了礼。   “嫂子不必客气,既是遇着,那不如一同游湖吧?”男子笑吟吟道,仿若不知船上还有一人,而方才远远瞧人家半晌的登徒子也不是他。   谢萱瞧着他,似是要看破那张笑面底下的心思,半句不提船舱的谢蕴,而是道:“夫君今日休沐,难得陪我出来游湖,我见公子画舫也有佳人,还是分游的好。”   暖纱轻帐,被风吹得轻扬,谢蕴眼尖,瞧见了里面一双水红绣鞋,愈发觉得恶心。   说罢,她瞪了一眼自己夫君,扭头往船舱去了。   谢蕴早已醒了,坐着未动,却是将身侧的卷帘放了下来,遮住女儿家的面容,目光自另一侧窗户,落与外面轻荡的碧波。   瞧见谢萱,她抬眼轻轻笑了笑,“怎还生气了呢?”   谢萱坐过去,撇着嘴将方才瞧见的与她说了。   谢蕴神色未变,淡淡的。   谢氏对子弟约束重些,未曾沾染过那些习性,但谢蕴上世嫁与邺都,虽是身处后宅,但对那些肮脏事也有所耳闻。   越是富贵子弟,越是玩儿的花样多,家里焦头烂额的替他们瞒着藏着,但隔墙有耳,又有哪家真正能瞒得住呢?   不过是不当着人家面儿说,背地里,怕是舌头根子都嚼烂了。   谢蕴从前不凑这般热闹,但赴的宴多了,也难免听得几句。   “不必担忧,我瞧着妹婿不是那般人。”谢蕴安慰谢萱道。   谢萱还是不高兴,嘟着嘴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谢蕴思忖一瞬,“你这便是冤枉人了,那公子是苍南郡的,不过是与家中长辈来此,与妹婿见过几次罢了,他们二人若是熟知,又怎会不约着一同泛舟?”   谢萱哼了声,虽是气不顺,但明显将这话听了进去。   却是忽的又一扭头,盯着谢蕴,“你见着他了???”   谢蕴无奈笑,与那卷帘瞧了眼。   谢萱顿时明白过来,怒气唰的起来,气势汹汹的起身便要出去算账。   装什么人!   下流胚子!   谢蕴眼疾手快将她拉住,语气清淡,目光垂着,显得凉薄。   “不必去,脏了自己的眼。”   谢萱明显是迁怒,下了画船,便随着谢蕴姐弟二人上了马车,一副要回娘家的架势。   周衡臊眉耷眼的骑着马,跟在马车后面。   马车里,谢蕴无奈笑道:“闹什么脾气?”   谢萱性子骄纵些,挽着手,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谢执在旁边装大人,捋了捋不存在的美髯,叹气道:“二姐夫好可怜。”   谢萱瞪他,“仔细我将你踹下去。”   威胁完人,又朝谢蕴撒娇,“阿姐你看他,胳膊肘往外拐,半分不向着我!”   谢执这个年纪不好撒娇,却也梗着脖子道:“阿姐你看她,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不讲理!”   “……”   谢蕴不想看。   马车行至巷子外,却是忽的停了。   “姑娘,郎君,前面路堵了,有人家在纳采。”   谢执掀帘往外瞧,顿时‘哇’了一声,满含惊艳。   谢萱本就爱凑热闹,顿时也顾不得生气了,将他往旁边扒拉,也凑着脑袋去瞧,“哇……”   谢蕴:“……”   “阿姐你快来看,这聘礼摆满了巷子啊!”谢萱兴奋喊,“也不知是哪家姑娘要成亲了……”   马车进不去,那便只能下车走进去了。   谢蕴拍拍他俩,“先下车。”   后面周衡也下了马,牵着走上前来。   谢萱瞧见他,又是重重哼了一声,扭开脑袋不看他。   周衡摸摸鼻子,又扯扯她袖子,轻声哄道:“别气啦。”   谢蕴非礼勿视,带着弟弟妹妹往家里去。   都说十里红妆,今儿这聘礼比那架势更盛。   一路行,却是见这红绸,绵延至了自家府门前。   谢蕴心口狠狠一跳,眸光一转,瞧见了这副景象——   门槛上坐着一郎君,怀里抱着双毛光滑亮的大雁,瞧见她,竟是潸然落了泪。   谢蕴:“……” 第95章 行善积德福有攸归   门前几人, 纷纷傻了眼。   眼瞧着那抱着大雁的郎君,抬起胳膊抹抹眼泪,而后站起身, 看着谢蕴, 语气弱弱道:“回来啦。”   谢执痛心疾首,面上亦然。   他姐夫是武将啊!   武将!!!   谢萱是头回见着戚钰, 第一眼, 不认识。第二眼,哦, 来纳采。第三眼, 不是,怎就纳采了呢???   她那么大一个姐夫呢?!   再听他开口,这语气,这目光, 后知后觉,这是她姐夫???   与谢执说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就知道谢执骗她的!   周衡余光察觉到自己娘子直勾勾的盯着门前的郎君, 有些醋的将人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谢蕴清淡扫了戚钰一眼, 收回视线, “来得真早。”   说着, 抬脚往里面去。   这阴阳怪气——   谢萱与谢执同时扭头, 目光对上。   什么情况?   不知道哇。   阿姐在生气?   是的吧。   要不要跟上去?   不了吧, 姐夫都跑着跟了去。   蠢蛋, 我们去听墙角啊。   哇!我要告诉叔父叔母,你骂人!还听墙角!   你是不是好久没挨揍了, 皮痒啦?   我错了。   谢执十分识时务,悄咪咪的跟在谢萱身后, 两人刻意的放轻脚步。   周衡叹了口气,犹豫一瞬,也跟了上去。   他想:他不为听墙角,是担心这俩人闯祸。   谢蕴无视紧跟在身侧的人,径直往自己院子去。   路过的下人遇见,停下躬身行礼,目光垂着,并未乱看。   穿过园林,到了院门前,眼瞧着谢蕴要入内,戚钰连忙伸手拉住她手腕。   这里不是糖水巷子的小院,他可以肆无忌惮的跟着她进去,与她同住一间屋子。   谢氏重规矩,戚钰也不得束起手脚,行几分规矩之举。   隔着衣衫,他摸到了她腕间的珍珠串。   谢蕴瘦了许多,一袭荷粉轻衫,多了几分出尘。   “不想瞧见我?”戚钰低声问,姿态卑微。   谢蕴垂着眼不语,眸子却是湿了。   世家教养女子含蓄,那些欢喜与委屈也变得难言。   谢蕴想过许多次他来时的场景,或是一个清晨,亦或是一个傍晚,他瞧见她时,会跑来抱抱她。   但他没有,他拎着大雁问她,是否不想瞧见他。   她担忧了多久,此时心中的怨气便有多少,憋得红了眼。   缚着红绸的大雁,被放到了地上,闪动着翅膀嘎嘎嘎的叫着,似是气恼。   谢蕴怕掉眼泪让他笑话,眼睫轻眨,想散去眼底的潮湿水气,余光里那道身影晃动,迅速矮了下去。   她微微侧首,落下的目光诧异又不解。   戚钰跪下了,跪在她身前,   谢蕴樱唇微启,想说什么,又堪堪止住。   他的脸轻轻贴在了她的小腹,握在她腕间的手未松,她能清晰感觉到,他在颤抖。   “那时,疼吗?”   谢蕴浑身一怔,霎时僵住。   这几月来,家人当她是梦魇,只有她知道,她梦见的是上一世。   喝多少安神汤都无用,她感受着那些恐惧,再醒来,无数次的重复,到如今,她已经不会惊醒,静静等着那些烂熟于心的事发生。   是以,这两句或许在旁人听来,很是无厘头的话,谢蕴却是听懂了。   他是在问那个孩子。   耳边嗡鸣一阵,迅速远去的景色又在倏然间回来,眼泪盈满眼眶,噼里啪啦的坠落,谢蕴唇瓣轻颤,喉间溢出一声呜咽哭腔。   “为何不恨我?”戚钰声音嘶哑。   听得出来,他也是痛的。   谢蕴闭了闭眼,再睁开,眸底水润,泪珠迅速滑过面颊,还是没忍住,压着声音哭泣道:“那你让我怎么办呢?是要杀你偿命,牵连谢氏一族,还是如你猜疑那般,与王观成亲报复与你?王观那样好,凭什么要受这份报复的姻缘?”   她说着,苦笑道:“亦或是,怀揣恨意过一世?可是,戚钰,心中有多少恨,便会有多少苦,上一世叔父与阿执已因我故去了,这一世,还要他们为我忧心吗?”   “对不住,当真是对不住……”戚钰喉头哽咽着抱紧她。   湿意透过衣衫,贴在她平坦的小腹。   谢蕴深吸口气,压下泪意,语气很轻:“与你和离时,便是与前尘不相计较了。”   她也恨过,可那时的他不知前尘事,岂不也无辜?   幼时,父亲与她读孟子,讲周易,人性本善,行善积德福有攸归,如今一世,又如何知不是她的福报呢?   叔父健在,阿执在长大,就连崔芙也好好活着,她上世的遗憾与难过,这一世都得到了弥补。   而她与戚钰成婚三载,积怨三载。这世谢蕴放过他三载,玉门关的重逢,往后岁岁年年,也当是放过了自己。   “是我混账,对不住……”   戚钰知她心善,可他不能欺她心善。   这事不能这般轻易揭过。   腰间匕首被拔出,他塞进她手里,双目猩红,执着近疯魔,“捅我一刀……”   谢蕴顿时手一颤,便要挣扎,那镶嵌宝珠的匕首还是被塞进了掌心,她哭着摇头,“你起来……”   “捅我一刀,阿蕴,阿蕴……”   戚钰仰着头,脖颈经络绷起,压抑许久,一声声的轻喃。   泪水模糊了视线,谢蕴的目光居高临下,如看脚边匍匐的信徒,“你休想这样就想偿还,戚钰,我不会给你解脱的。”   永远难忘,怀念,遭受良心的谴责,永怀歉疚,永远难安,才是惩罚。   话音刚落,那边竖着耳朵偷听许久的人总算挣脱开桎梏,跑了过来。   方才戚钰刚跪下时,谢萱吓了一跳。   瞧见两人都哭了时,她与谢执就想过来,却是被周衡拉住了,训他们别掺和。   眼下都动刀子了,周衡哪儿还能拉住他们?   谢萱抱着谢蕴的手臂,将人往后面拉,谢执挺着胸膛挡在了她俩身前,瞪着圆眼睛看戚钰,“你、你干嘛?”   谢蕴侧首,擦去眼泪,而后轻轻拍拍谢萱的手,轻声道:“去与叔母说,我稍后过去。”   说罢,她看向还跪着的人,道:“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   谢萱:“怎么办?”   谢执还未开口,旁边周衡一手一个,抓着他俩走了。   谢执喊:“聘雁!”   周衡:“丢不了。”   院子里,听雪和几个小丫头凑在一起说话,瞧见谢蕴回来,刚想开口,目光落在后面,眼睛倏地瞪圆了,刚想开口,察觉到两人神色皆不对劲儿,没敢上前去,吩咐人去将院门关了,自己跑去亲自前面守着房门。   屋里,谢蕴看着门前垂着脑袋立着的人,“你不想抱抱我吗?”   戚钰握着匕首的手轻颤了下,少顷,脚步微挪,朝她走近。   谢蕴被抱住时,尚且能感受他的心疼与难过,他抱得比以往那次都轻,似是怕弄疼她,像是一片羽毛拂在肩膀,像是一团棉花盈在背后。   她深吸口气,双手环上了他的腰,“你上一世待我不好,忽冷忽热,冷嘲热讽。”   她每说一句,他呼吸便停一瞬。   谢蕴眨去眼中的温热,又开口:“可仔细想想,我也替你做了许多主,你不爱读书,我要你考功名,你不喜虚与委蛇的应酬,可我为了脸面拉着你去赴宴,你爱弓马骑射,我也不曾迎过你的喜好。”   “是我的错……”戚钰哑声道。   谢蕴也不去辩他这话,而是问:“那你可愿意,将功折罪?”   “往后余生,愿为牛马走,任君驱遣。”戚钰声音闷在她肩侧,语气坚定道。   谢蕴将他推开一寸,仰面瞧他。   她看见了他被推开时,眼底闪过的慌张与害怕,也看见了他的不知所措。   谢蕴眸色认真:“我不缺驱遣的人,但缺一爱人。”   戚钰红着眼睛,胸口迅速起伏着,他喉结滚了滚,道:“只爱你。”   .   聘雁被送去了堂前,戚钰去的稍晚些。   周衡与谢执都坐于下首,一同与谢家主招待戚显。   “见过谢叔父。”戚钰进来,行礼道。   谢执和周衡也起身与他见了一礼。   谢家主笑道:“不必拘礼,阿蕴她祖父,早先便想见你了,既是来了,便让阿执带你去吧。”   “晚辈早该来拜见祖父了,烦请执弟带路。”戚钰道。   谢执欲言又止。   这人若是在祖父跟前发病可如何是好?   谢老爷子高寿,瞧着精神矍铄,今日穿了件宝蓝夹棉袍子,正在侍弄一丛花草。   瞧见谢执领着一位郎君进来,打眼瞧去,不由笑笑。   郎君生得一副好容貌,难怪得姑娘垂青难舍。   方才便有人过来禀报,说是邺都的戚国公府来与提亲了,求娶的是大姑娘。   谢老爷子对大孙女的心思知道些,去岁回来,阿蕴也对于这提亲之事,也禀了尊长,家里也准备着,如今来了,倒也不算唐突。   “祖父。”谢执领着人上前,规规矩矩行礼问安。   戚钰掀袍,行一叩礼,“晚辈戚钰,今日登门求娶谢娘子,特来拜会谢祖父,恭请福绥。”   “起来吧。”谢老爷子道。   领着两个小辈于廊亭坐,下人上前奉茶果后,便躬身退下了。   戚钰坐得笔直,双手搁在腿上,手指却是忍不住的摩挲袍子上的绣纹。   谢老爷子察觉到他的动作,慈爱的笑了笑,关切问:“先前征战,可有负伤?”   戚钰:“多谢祖父关心,晚辈惭愧,武艺不精,受了一箭,万幸没有大碍,已经养好了。”   “那便好”,谢老爷子吃了口茶,“战场上刀剑无眼,负伤也是常有之事,不必自谦。”   戚钰一颗心悬在嗓子眼,生怕老人家问他先前与谢蕴和离之事,若是说缘分未到,未免不真诚,可若是说他待她不好,老爷子一气之下,不允他娶谢蕴又当如何?   直至一盏茶吃完,谢老爷子也未问过他与谢蕴半句,反倒是对他征战之事很有兴致。   话多了,紧绷的筋骨渐渐也松快了下来,膝上摩挲绣纹的手,不知何时握上了一根树杈,少年英姿,舞了一套剑法。   谢老爷子笑呵呵道:“君子六艺,武艺为其一,我少时也随师傅学过些强身健体之术,如今瞧你,倒像是瞧见了那时的自个儿。”   旁边谢执都看呆了,闻言,出声道:“祖父,咱们耍的五禽戏,哪里比得上姐……二爷的剑法?”   谢老爷子佯怒的瞪他一眼。   谢执笑嘻嘻的闭上嘴,一副我就不改的顽劣架势。   戚钰瞧着祖孙两人,抬手抹了把汗。   她家人都是很好的人   如此想着,眸底一黯。   阴雨天,老人家腿脚难免不舒服,谢老爷子捏了捏膝盖。   动作隐晦,并不惹眼,只谢执常年伺候跟前,知道祖父腿疼,一口将果子吞掉,擦擦手,刚要动。   戚钰已然上前,蹲在谢祖父腿边,殷勤道:“祖父,我替您捏捏腿。”   谢执眼睛瞪圆。   抢他活儿?! 第96章 正文完   谢夫人也正忙着待客呢。   此次一同来的, 除了戚显,还有本家的两位婶婶,若非是于礼不合, 永嘉公主都恨不得亲自来。   两位女眷性子温婉, 怀里抱着莹姐儿。   瞧见谢蕴,莹姐儿眼睛倏地亮了, 抿着小嘴瞧着她笑。   谢蕴进来, 一一问安。   莹姐儿也有模有样的与她见礼,迈着小短腿过来, 甜腻腻的喊:“婶婶~”   戚钰的一位婶婶, 绢帕掩唇笑道:“瞧这孩子,也知谢娘子性子好,亲近她呢。”   谢夫人面上的笑愈发的深,点头道:“小孩子心思澄澈。”   谢蕴牵着莹姐儿, 坐与谢萱上首,后者与她眨眨眼, 谢蕴一顿, 明白过来, 这是谢萱未将方才的事与叔母讲。   谢蕴松了口气, 递给她一个眼神, 捏了块糕点喂给莹姐儿吃。   小姑娘粉雕玉琢, 正是可爱的年纪, 眨巴着一双乌润的眼睛, 瞧得人心都要化了。   谢萱将自己脑袋上的一只绒花取下来,簪在了小姑娘的小髻上, 逗得莹姐儿咯咯笑。   这边笑闹,那厢寒暄, 气氛添了些热闹。   小片刻,丫鬟进来禀,说是席面已备好。   谢夫人笑盈盈道:“姻亲一路车马劳顿,委实辛苦,前厅略备薄酒,还请移步。”   谢蕴手中茶盏一顿,没抬眼。   这称谓,便是家里已然应允了这门亲事。   心口动静停了一瞬,又迅疾。   十六岁初嫁时,她只知戚国公府是皇亲,门第高,而她夫郎与她同岁,模样好。   那时谢蕴是紧张的,对于与一个不识之人做夫妻。   可如今,她与戚钰相识许久,也做过许多亲热之事,再听那句姻亲,知晓他们即将为夫妻,依旧忍不住口干舌燥,心尖儿发紧。   谢蕴面上不动声色,将茶盏放好,与谢萱一同起身。   互相客气一番,众人热热闹闹的往前面去。   男女分席,席间隐约能听见男宾那边推杯换盏的热闹,女子含蓄温婉,便是连说话声都不会太大。   用过席面,谢夫人让丫鬟送两位姻亲去院子歇息,这才带着谢蕴、谢萱回后院去说话。   “先前你出嫁时,我与你叔父担忧,怕那二郎待你不够好,怕你在戚家受委屈,更怕你报喜不报忧,什么都不与家里说,如今你们二人再度成婚,叔母盼着,你们能白头偕老,可若有事,还是要来信与叔父叔母说。”   “阿蕴记下了。”   “若像先前和离那般,先斩后奏也是使得的。”   谢蕴:“……”   男宾那边散得晚些,谢萱跟着谢蕴回了院子,等伺候的丫鬟退下了,才问:“方才那院子外,姐夫是闹什么呢?”   谢蕴不能与她说上世之事,也不好骗她,只道:“他先前说,每日都要给我写信的,你去数数,那篮子里才有几封,净是骗人的。”   谢萱瞠目结舌,“就为这?”   谢蕴擦干手,扭头瞧她,“训夫需严厉。”   谢萱:“……”   这是做夫人的手段?   唔,学到啦!   宴罢,来接娘子回家的周衡,当夜便被自己的小娘子罚着面壁思过了半个时辰。   .   春江暖日和风,谢氏流水宴已摆了三日。   戚国公府抬来的聘礼,整个姑苏府都瞧见了,谢氏不甘屈居人下,喜宴自也要配得上这样的煊赫的聘礼。   文人风骨,不屑高调,惹人非议,可在嫁女一事上,谢氏却非寻常。   来庆贺的礼宾络绎不绝,谢氏旁支也来了许多人,家里很是热闹。   周衡去当差了,谢萱倒是日日回娘家来,等着天黑时周衡下值顺道来接她回去,乐此不疲。   谢蕴这几日未出门,深在闺阁绣帕子。   自古女子成亲,要绣一方绣帕,给婆母敬茶时,拿给婆家瞧的,这是姑娘的脸面,也是娘家的脸面。   谢蕴先前出嫁时,绣的芍药。   这次,却是重瓣雪莲,层层叠叠,花蕊如丝。   忽的,面前烛火跳了一瞬,啪嗒一声轻响,有什么砸在了旁边的轩窗上。   谢蕴抬眼,往旁边的沙漏瞧了眼,已经快三更天了。   她将帕子放进绣线笸箩里,起身去将窗户撑开了。   日渐天暖,便是夜里也未见得凉。   夜色里,窗下站着一郎君,行为鬼祟,瞧见她,又忍不住笑。   浑身酒气,谢蕴无奈道:“不回去歇着,深更半夜翻我院墙做甚?”   这几日,前面请宴,戚钰不得闲。   本不该新郎亲自来提亲,可他既是坏了这项规矩,来贺礼的宾客前来,又不免想瞧瞧这新郎官儿。   戚钰极好说话,陪在谢叔父身侧,迎来送往的跟着应酬,对那些敬来的酒,来者不拒。   宴请三日,他醉了三日。   “我好想你。”戚钰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一把糖放在窗沿上,“我们的喜糖。”   谢蕴心口一软,又泛起甜。   家里的喜糖、喜饼,茶果点心,她这里都不缺。   这几日他在前面应酬,谢蕴院子里也没少过人,妇人们都会在吃席前来她这儿坐坐,说几句吉祥话儿,讨个好彩头。   就连跟前伺候的听雪,这几日都要吃腻了。   可这是他拿来的,那些惦念在瞬间化与有形。   谢蕴拿起一颗,剥了糖纸放进嘴里,甜意在唇齿弥漫。   戚钰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瞧,眼巴巴的问:“甜吗?”   谢蕴勾勾手指,示意他站近些。   戚钰没动,晃晃脑袋,“我吃酒了,臭。”   “不妨事。”谢蕴语气清淡,似是话本子里引诱书生的狐妖。   戚钰在那目光下,往前挪了一步,身前贴着墙面,仰头便是她的脸。   谢蕴弯腰,与那散着酒气的唇轻贴,羞意渐渐浮上了面颊,那颗腻人的糖,抵开了他的齿关,滚了一片滚烫里。   不等他气息不稳的想要压制,反客为主,那道清香气息已然退开。   她眉眼舒展,在笑,似是因逗弄他而开心。   那些沉痛过往,在他心里扎了根,生了芽,他处处以她为尊,守着她的规矩,不愿唐突她。   那日那个拥抱后,他们再无亲近。   谢蕴在逗他,也是在告诉他。   那不是唐突,她爱慕他,是以也喜欢他与她亲近,她在逼他,要他自己跨过那些往事。   戚钰搭在窗沿边的手,绷起了青筋。   他想亲她,想抱他,想对她做尽那些下流事。   可他曾伤过她,他要等她愿意,她给他多少,他便接着多少。   谢蕴站在窗前,目光垂落在他脸上。   今日月色明亮,他仰起的脸,紧抿的唇,目光里的挣扎,她都瞧见了。   太虔诚了,她不是他拜的神佛,也不是九天仙女,莲座观音。   谢蕴深吸口气,抛却姑娘家的矜持,问:“不进来?”   “……”   “不想瞧瞧我的闺房?”   “……”   “今日铺了鸳鸯红锦被,你不想抱着我睡吗?”   戚钰胸膛急剧起伏着,本就吃了酒,身子发热,此时更是被她的话撩拨得浑身着了火。   两人对视,沉静几瞬。   戚钰似是落败一般,显得有些灰头土脸,眼神示意她往后站站,双手撑着窗沿翻了进来。   动作利落,身姿矫健,瞧着很是赏心悦目。   谢蕴不禁勾了勾唇,纤细手指往旁边湢室一指,道:“去沐浴。”   戚钰哪里敢吭声,甚至做贼似的小心放轻了脚步,生怕她院子里伺候的丫头听见动静。   谢蕴将窗沿上的糖,用帕子仔细包了,然后将窗阖好。   里面传来水声,谢蕴去将没绣好的帕子补了几针。   小片刻,一身水气的人走了出来,赤着劲瘦紧实的上身,用巾帕绞着头发上的水。   那是她方才用过的。   察觉到谢蕴的视线,戚钰略显窘迫道:“没有衣裳穿。”   去岁一年,谢蕴已然习惯了他不要脸的模样,如今再瞧他这般,倒是心口微涩。   她起身,走去箱笼前,翻出一件雪白中衣给他。   “给我做的?”戚钰惊喜。   这般贴身衣物,也只有给心上人做了。   谢蕴故意道:“你若不想要,我也可以是给旁人做的。”   戚钰不敢拌嘴,闭嘴穿衣。   腰身宽了两寸,这分开近半年,不只是谢蕴,他也瘦了。   谢蕴瞧在眼里,但没说,只是道:“进来睡觉。”   她倒也没哄他,姑娘出阁,谢夫人今日特意给她铺的鸳鸯红锦被。   戚钰刚被洗去的燥热,又冒了出来,脚步踟躇不敢动。   谢蕴坐在床边,开门见山道:“戚钰,我不喜你如此。”   与她而言,那些算不清账的过往,她说过宽宥,祝过他得偿所愿,那便是真的放过。   小将军该是肆意张扬的,她不要他在她面前唯唯诺诺,她爱慕的,也不是这样的他。   戚钰心口顿时一紧,目光漆黑的瞧着她,像是犯错的孩子等着被教训。   谢蕴看他半晌,轻声道:“我爱慕的郎君,是我可安心往后靠的,是疼我护我,会罚我也会赏我的小将军,你认识他吗?”   这话似是逗他玩儿,戚钰呼吸一重,脑中闪过些香艳来。   “我要与他成亲了”,谢蕴说着,素手轻扯衣带,脱去外裳,露出里面的红来,“你说,他会喜欢我吗?”   赤水鸳鸯的里衣,包裹着丰腴,一截细腻颈子白得晃眼。   戚钰额前的青筋狠狠一跳,上前两步,将她压进了帐子里。   滚烫的唇舌缠着她的,谢蕴被他亲得眼尾泛红。   双手攀上他的背,感受着他粗糙的手插进她的头发,拇指摩挲着她的后颈,吻得更深。   他在告诉她,他很喜欢。   能与她成亲,他很欢喜。   戚钰上世做过许多错事,好在她还愿意爱他。而他,有一辈子可以去弥补,去相爱。   往后岁岁年年,愿她裙不沾尘,鬓不染霜。   长安宁,岁无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