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在偏执帝王黑化前   作者:槎与瓜   【文案】   陆怀卿前世亲人罹难,家乡卷入战火,为了族人的安宁,她孤身前往异国为质,到死也没能重回故乡。   再睁眼,她重生回了无忧无虑、拥有万千宠爱的十五岁。   这次,她只想保护好亲人,不想参与京城纷争,更不要死得不明不白。   没成想她重生后意外救下了傅葭临。   傅葭临,前世大燕的皇帝,传闻中他弑父杀兄上位。   手段阴狠,为人凉薄,前世就是她招惹不起的对象。   但——   陆怀卿望向在微弱烛火下,淡定剜去伤口腐肉,眉头不皱分毫的少年。   前世的九五至尊,此刻还只是个身受重伤的小可怜。   这似乎是条可以抱的大腿?   陆怀卿满心期待询问对方打算如何报答自己。   半晌,少年语气淡然:“如果你来找我杀人,我收你一半银钱。”   啊?   这人怎的这般小气?救命之恩,就这?   —   傅葭临从前是杀手组织的利刃,被皇家认回后,他又成为皇城人人畏惧的帝王鹰犬。   他从没见过陆怀卿这样的人。   在斩尽满堂刺客后,他眉睫覆血,宛若修罗,看到呆愣的她,他以轻嘲遮掩慌张:“怕呢?”   她挠头:“你要真是这个水平,那我觉得你也不小气。”   傅葭临:……   后来,他于乱军之中,一剑挡在她身前,剑影清寒,他踏过血色,为她辟一条生路。   她拽住他的衣袖:“这种程度的保护贵不贵啊?要不你便宜点收我?”   傅葭临:……   这世上,怎会有人比他还榆木脑袋?   小指南:   1.1v1,sc,he   2.救赎文,甜文,大白话写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重生 正剧 救赎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怀卿,傅葭临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太阳暴晒阴暗猫猫   立意:不完美,也很好   ====================================== 第一章   长安的天阴沉了好些日子,雨将下未下,闷得人快喘不过气来。   殿外端午时节刚挂上不久的苦艾,被乍起的狂风吹得呜咽作响。   风穿透艾叶,卷进殿内,吹动大殿中央女子的裙袂。   她腰环鸣珮,一身红衣,襦裙上大朵大朵的金丝牡丹在烛光下流光溢彩,成了昏黄殿内的唯一一抹亮色。   她的眉睫纤长浓密,鼻梁也比大燕人要高挺许多,即使是最张扬的红,此时都被彻底压制住了。   让人不由认为是这华服束缚住了她。   陆怀卿轻轻哼着歌,含笑向贴身宫女云安看去,她琥珀色的眼里是清浅笑意,像金光照在雪山时耀眼。   云安捧场道:“公主的舞当真越来越好看了。”   殿内主仆间仍旧欢歌笑语,殿外握紧长剑等候已久的精兵却在绿衣侍者的带领下,踏过殿前长阶,拾阶而上。   风将苦艾吹落在地,精兵们迅速控制住了外殿的宫人,尖锐的剑锋泛着寒光。   “把瑶华宫里里外外都守住了!”殿内外的喧闹和翻箱倒柜的声音愈发刺耳。   陆怀卿恰好唱完了最后一句,殿内的宫女见状紧张地向后退,全都无措地望向她。   “不怕。”陆怀卿轻声安慰,了然向外看去:“他们要的是我。”   她看向为首的侍者,目光又落在他身后人端着的杯盏。   但陆怀卿很清楚,那盏漂亮的琉璃杯盏里装着的是毒酒。   陆怀卿抚了抚衣襟,才在阿云的陪伴下,向外殿走去。   “不知是哪位大人要取我性命?”陆怀卿轻笑。   她的眉目生得秾艳,或许是因为是因为一国公主的身份,就算放低姿态,也总有股傲气在。   仿若放在她面前的不是穿肠毒药,而是如往常般的安神汤。   侍者被她灼灼的目光,看得忍不住心虚:“主子吩咐,公主还是不要多问为好。”   如今新帝登基,这漠北公主早没了靠山。   但不知道为何,他与这个公主对上眼神,总觉得他们的算计,早就被对方看透了。   这些人今日午时就到了瑶华宫外,见陆怀卿故意拖延时间,也没敢上前强灌。   陆怀卿倒是很好奇这些人究竟是谁的手下,做事这般畏畏缩缩、瞻前顾后。   云安不忿道:“你这是作甚?我们公主乃是大燕盟友漠北的公主!是你们皇帝当年缔结盟书,以礼请来的!”   “漠北的公主”似乎没能威慑到这些人,但“皇帝”两字却实实在在吓住了那侍者,尤其是他身后端药的随从都随之一颤。   片刻后,那侍者终于反应过来了,讥讽道:“什么盟友,不过是仰仗大燕狐假虎威的蛮夷小国罢了。”   “何况——”侍者压低声音,“什么皇帝,那是先帝!先帝西行遇刺,谢相几日前就已扶立先太子遗腹子登基!”   侍女还欲争辩什么,却被陆怀卿拽住。   她知道眼前这人是在警告她,眼下大燕手握权柄的人已经变了,他们漠北仰仗的人也该变了。   陆怀卿的目光落在斟满酒的酒杯:“漠北大乱之后,漠北诸部全仰仗大燕鼻息,方得以苟延残喘至今。不知如今可是有何冒犯之处?”   见侍者仍不答话,陆怀卿眉眼含笑盯着他,也通过眼角余光,看清了守在殿外的士兵。   那些人披坚执锐,甲胄上泛着冷冷寒光。   虽然想不通这些人的意图和背后之人,但她愈发明白,今日她怕是逃不过这一劫。   与其闹个不愉快,不如拿她的性命换些更值钱的东西。   她入京为质本就是为了族人们罢了,活着是为了他们,倘若死……也得死得其所。   “我倘若喝下此酒,想必应当不会罪及漠北?”陆怀卿扯了个泛着冷意的笑,像是在讥讽大燕此次出尔反尔的行为。   如今宫里就一个还只会尿床的小皇帝,她已经拖延了许久,但还是没人前来救援。   大燕如今正是多事之时,想必她今日也等不到人来救她了。   侍者答道:“这是自然。公主在京城动乱中为逆贼所杀,何谈祸及漠北?”   陆怀卿这才明白这些人的用意——原来是借他们这些质子的人头一用。   诛杀异国的王公贵族可不是个小的罪名,不论扣在哪个政敌身上,那都是顶不小的帽子。   “好。”陆怀卿平和应道。   侍者反而被她的态度惊到了。   都说这漠北公主不过是个蛮横夷女,原以为今日还得费番力气,却没成想会如此简单。   这人倒是比他想的要聪明得多。   春风入户,吹动陆怀卿的红衣,那双眼里盛满云霞:“阿卿不过一蛮夷尔,以此酒祝大燕与漠北情谊长存。”   眼前这人的慨然赴死,愈发衬出这些宫人手段的阴狠,就算是为首的侍者也不由低下头。   陆怀卿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侍者见她饮下毒酒,仍继续守在殿外,像是不看到她断气不肯罢休一样。   陆怀卿起身向殿内走去,趁着毒药尚未发作再交代些事情。   “别哭了,妆都花了。”陆怀卿笑着为云安擦去眼泪。   她难得这么肆意的笑,好像又回到了年少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这几日京中恐怕还有动乱,你记得扮作小太监趁乱逃跑。”陆怀卿嘱咐道。   皇帝遇刺下落不明不过半月,谢相就急着扶持新帝上位,恐怕皇帝的亲信重臣都不会答应。   再加上各地蠢蠢欲动的藩王……恐怕,这长安很长一段时日里,都不得安了。   陆怀卿安慰好侍女,就对镜整理自己的发髻和衣衫,她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自嘲一笑。   这三年里,她用大燕脂粉,穿大燕人织的绮罗衣,吃的也是大燕的饭食。   除了这双琥珀色的眼睛,她自己都快要忘记她其实是漠北的小公主了。   而不是高墙、灰瓦和锦绣锁住的质子,不是战战兢兢、步步小心的阶下囚。   她都快要忘记了,很多年以前,她也曾纵马驰骋荒原,也曾骑着骆驼与故友谈天说地,也会在星野下围着篝火欢歌笑语。   “噗——”   剧痛侵咬着全身,陆怀卿捂着心口,一口血喷在铜镜上。   她眼前的铜镜逐渐模糊,意识也混沌起来。   她似乎听到了兵刃交接的声音,又像是听到了漠北的雄鹰振翅,北风哀哀。   窗外的风似乎更急,积压了好几日的雨终于落下,混着兵刃的声音,将她弥留之际的话尽数压了下去。   只余一滴清泪,砸到白玉铺成的地板上,很快消失不见。   -   漠北的夏是炽烈的,没有长安那总是突如其来的暴雨,从不让人觉得粘腻不适,像是被烟雨锁在亭台楼阁里。   这里的天也总是澄蓝的、干净的,不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陆怀卿被陌生的明光晃着眼,她的眉睫微颤,被光亮刺得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的景象一点点明晰。   她看到早已记不清脸的阿伯在溪边饮马,还伸手向她示意。   陆怀卿记得这个阿伯,在几年后,漠北大乱时,他就被叛军打死了。   阿伯在她面前被叛乱的士兵,活活敲碎了头颅。   那些混着血的、白花花的不明浑浊物浸透了她的手。   而现在,阿伯向她招手,她也乖乖走近,接过他递过来的羊奶。   所以……她也死了吗?   她用手虚虚遮掩明光,缓解眼眸被光刺痛的不适感。   陆怀卿又看到很多眼熟的人,而他们大多早已死在漠北的那场战乱里。   如果这真的是死后的世界,那她的娘亲和父亲——不、不对,那是中原人的称呼,应该是她的阿娜和阿塔才对。   陆怀卿的眼神中有期盼的火焰燃烧了起来,她的阿娜、阿塔,是不是也在这里?   陆怀卿攥紧手里的水囊,循着记忆向王帐跑去。   草原夏日的风呼啸而过,骄阳也炙烤着大地,她却像是浑然不觉苦累,脚下不停向记忆中的“家”奔去。   “阿姐!”陆怀卿掀开王帐,却发现里面还坐着前来议事的大臣。   几个大臣看到她,交换了一下眼神,纷纷起身向她行礼后离开。   陆怀卿看到她的阿姐雅依笑着看向她,丝毫没有因她的打搅不悦,反而掏出绢帕给她擦汗:“跑得如此急,累不累呀?”   陆怀卿紧紧盯着眼前人年轻而温柔的脸。   阿姐好像总是这样纵容她,就像是天塌下来,都能帮她顶住一样。   阿姐也确实做到了。   即使后来阿姐积劳成疾,已是强弩之末,都仍给她找好了退路。   陆怀卿扎进雅依的怀里,她闻到了熟悉的淡淡香料味,是在长安很难闻到的雪莲香。   雅依下意识就抱紧了怀中的人,只是动作似乎有些僵硬,像是不太习惯如此亲近。   陆怀卿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沾湿她的衣襟。   她心中有无数想要说的话,张了张嘴,才发现喉头很干,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好端端的哭什么?”雅依皱着眉,像是想到了什么,“难不成你又和塔木打架打输呢?”   陆怀卿此时悲喜交加,没有仔细听雅依的话。   “阿娜还有阿塔呢?”陆怀卿问。   她知道漠北的人死后,都会饮下真珠河的水,忘却前尘烦忧。   然后在鹰神和狼神的守护下,前往另一个世界。   陆怀卿以为这事阿姐他们一直在等自己,只想着一家人很快就能团聚,然后共饮河水转世去了。   她却没想到雅依变了脸色,捂住她的嘴:“说了多少次,别提阿塔!”   “阿娜此次西征至少还要半月,你难不成又惹了什么祸事?”雅依一脸了然,“告诉阿姐,我去替你摆平。”   陆怀卿听到这话止了眼泪,她怔愣在原地。   正在此时,帘外传来通报声,说是“何怀之”来了。   陆怀卿听到阿姐准了那人求见,然后她看到何怀之涨红着脸,进来紧张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她知道的这是让她出去说话的意思。   但陆怀卿岿然不动,狐疑地盯着眼前人。   何怀之,她的青梅竹马,但他是大燕人,后来也回了大燕,成了傅葭临的手下。   她明明记得直到她死,何怀之都还好好活着。他不仅好好活着,这人还在大燕的太医院做着医正。   他怎么会在这里?   何怀之见她不动,只好凑到她耳边压低嗓音:“银雀,你还去不去和塔木赛马?那些大燕商人还等着你救。”   银雀……这是她的漠北名字,在漠北话里是珍珠的意思。   在前往大燕为质前,她就像这个名字般,是整个族人们捧在手心的草原明珠。   已经很久没人如此唤陆怀卿了。   陆怀卿怔然许久,才回过神想刚才何怀之的话,大燕商人……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十五岁的时候,那会儿她还年少轻狂,竟然觉得这只是塔木又一次寻常的挑衅。   却没想到被那人暗害,摔断了手休养了好几月,在漠北大乱时也成了累赘。   她唇角微微扯出笑意,却没什么温度,目光更是冷得可怕。   塔木与他阿塔趁着阿娜发动叛乱后,这样的人怎么还能有来世?   除非这不是死后的世界,而是她回到了一切发生之前!   “去,怎么不去?”陆怀卿说道,她的目光渐渐坚定了起来。   不论这是不是死后的世界,还是她回到过去,她都要阻止塔木的计划。   这一次,谁也别想让大漠为他们的狼子野心陪葬! 第二章   年少时的陆怀卿脑袋里装的是些什么呢?   这时的她想着行侠仗义,是个热心肠的人。即使经历过一次生死,她也不会因此改变性子。   不过,这次她不会再给塔木暗害她的机会。   “阿姐我今日要去和塔木赛马?你能陪我去吗?”陆怀扎进阿姐的怀里,毫无负担地撒娇。   “你……”身旁的何怀之欲言又止。   陆怀卿怎的突然和她阿姐如此亲近呢?   而且刚才那个乖巧可爱的人,怎么都不像陆怀卿平日里刁蛮的模样。   陆怀卿瞥了眼何怀之,直言不讳道:“我喜欢阿姐才这样的!”   反正何怀之肯定想不到她是重来一世的,无非以为她这是终于想通了。   阿姐是阿娜一手带大的缘故,平日里总是板着张脸,不苟言笑的模样。   陆怀卿小时候还是正爱玩的年纪,阿姐就已经跟着阿娜开始学着处理部族事务了。   两人玩不到一块,再加上有心人挑拨,前世这个时候的她和阿姐并不亲近。   直到上辈子阿娜猝然离世后,她们两姊妹相依为命,陆怀卿才知道阿姐有多爱她。   即使在最危难的时候,阿姐也没有想过要抛弃她。   果然,此时阿姐虽有些意外她的突然亲近,但立刻就点了头。   陆怀卿笑得眉眼弯弯,在阿姐怀里蹭了蹭,像只软乎乎的小猫。   眉目生得硬朗、身形高大的雅依,倒越发不知所措起来。   或许……这就是阿娜说的长大就好呢?   “走吧!”   陆怀卿被阿姐一把推上她熟悉的“云渡”。   不同于阿娜和阿姐的马,都是陪她们征战四方,踏过无数焦土鲜血的汗血宝马。   她的小马驹云渡不够高大、也不够矫健,但很漂亮,是匹漂亮的不得了的白马。   可惜,不久后,云渡就在漠北大乱中,被塔木那个坏家伙抢走了。   那人还当着自己面,杀了她的云渡,分而食之。   这次新仇旧恨一并算上,她定要给那个塔木几分颜色瞧瞧。   塔木远远看到陆怀卿骑着马而来,那匹马生得很漂亮,他本来很是喜欢,结果却被陆怀卿先买了去。   他早看不顺眼陆怀卿轻狂张扬的作态,更何况,前几日他不过调戏了几个小美人,就被她当众打了一顿。   今日他设好了陷阱,定要让陆怀卿吃个哑巴亏。   “塔木,今日赛马怎么比?”陆怀卿翻身下马。   她衣服上的红丝坠着的宝石跟着叮叮咚咚一阵响,这样久违的自由自在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欣喜。   塔木惊讶地向陆怀卿身边的雅依行礼,面色有些难看起来。   他没想到大公主会跟着来,还带着她身边的勇士和亲兵。   “自然还是按从前来,咱们就比谁先跑到离这里最近的那座沙丘。”塔木强装镇定。   就算雅依来了又怎样?谁不知道陆怀卿和她这个姐姐关系可不好。   “好啊。”陆怀卿扬眉,利落上马。   前世就是在那沙丘处,她的云渡掉进陷阱将她甩落下马,让塔木“意外”将她踩断了脚。   这次她可不会再让塔木得逞。   “驾——”陆怀卿扬起马鞭。   草原四月炽热的风吹动她的长发,她的心似乎也随着踏在荒原上的阵阵马蹄激扬起来。   塔木望着路怀卿遥遥领先的背影疑惑,他知道陆怀卿骑术不差,可是这不过才几日不见,她这骑术怎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陆怀卿的骑术确实比前世要好,那些在宫中寂寞无聊的时候,她都会到宫里的保马监去逛逛。   宫里没有让她纵马的地方,她只能在马上提着缰绳和马鞭,回忆那些昔日无忧无虑的光阴。   无数次的想象,再配上这辈子重生后,这具拥有无限活力的身体,她的骑术自然比前世好得多。   “吁——”   陆怀卿故意放慢速度,在塔木追上来后,在前世沙丘附近突然猛拉缰绳,反向左边迂回到塔木身后。   她一鞭子用力甩在塔木的马上,只见那马猛地向前冲,就算塔木迅速拉紧手中缰绳也没用。   他直直率进了原本用来陷害陆怀卿的陷阱。   而陆怀卿的手除了因为用力拉紧缰绳而被磨出了一点血外,再没有别的伤痕。   “啊——”   陆怀卿策马从塔木的手上踏过。   她听到他不住的哀嚎,眉头也没动一下,径直策马向被绑在沙丘附近的那群商人而去。   陆怀卿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人群道:“都看见了吧,不是我先动的手。”   她翻身下马,攥着鞭子靠近他们,手上还有干涸不久的血痕。   那些燕商被她吓得往后躲,连忙把一个少年推了出来,挡在他们身前。   这人一身黑色劲装,用的不像是寻常商人喜穿绸缎,而是最不值钱的棉布。   但即使是这样,这身平民打扮也遮掩不住少年的凛冽气质,像冬日河面上的坚冰,泛着丝丝入骨的寒意,让人望而生畏。   陆怀卿的目光下移,看到少年的右手上已经干涸成痂的乌黑血迹,又似乎有些许血顺着他的指缝低落在草地上。   青翠欲滴的草木沾染上的点点红斑,格外醒目。   这人受的伤怕是不轻,却能在其他人推搡时一声不吭,想来也是个狠角色。   “你是话事人?”陆怀卿用手中的皮鞭挑起对方的下颌。   她轻抬下巴,语气骄矜倨傲:“你听到没有?”   少年闻言微微抬眼,眼角泪痣随之微动,与她四目相对。   这人的眼睛黑得像一颗黑曜石,不对,宝石是有光泽的,这人的眼睛更像一潭深水,就连漠北七月最烈的骄阳也照不透。   而且……这双本该分流多情,却永远暮色沉沉,看起来不大高兴的眼睛,陆怀卿见过。   这是前世大燕那个暴君傅葭临的眼睛。   陆怀卿猛地收回手,愣在原地。   她剩下的话被尽数吞了回去。   其他商人见陆怀卿的态度,一时拿不准她是被傅葭临冷淡的态度气到,还是看上了他。   傅葭临平日在商队里独来独往,怪得很,也不知道他每日都在忙些什么。   但这人那双桃花眼,生得很是漂亮,纵是无情也能动人。   “这位贵人,要杀就杀他就是,我们可都是无辜的。”有个商人小心开口。   陆怀卿这才知道傅葭临不是这群商人的话事人,而是被推出来的替死鬼。   反倒是傅葭临仍旧像个木偶,乖顺仰起头看着陆怀卿。   这人的碎发被血和泥水打湿,紧贴在鬓边,衬着他苍白的脸色,透露出诡异的美感。   就连听到商人的话,他仍旧没有一丝反应,像是连生死都不放在眼里。   与其说是“听话乖顺”,更不如说是看淡生死。   陆怀卿被傅葭临看得心乱如麻,甚至恨不得立刻打个地洞消失。   不是她胆子小,而是前世傅葭临在长安名声之恶臭,说句“可治小儿夜啼”都不为过。   陆怀卿死后曾附在瑶华宫的一枚铜镜上,又待了好些年。   傅葭临在她死后一点安抚恩赐都没给,连个厚葬都没有,指不定就是往乱葬岗一丢了事。   更何况在宫人的闲谈里,陆怀卿还知道谢相及其党羽,他可是全部处以极刑,半点不顾念师门情谊。   弑父杀兄、屠戮师门……傅葭临就是个冷心冷情的疯子。   但眼前的这人鬓发凌乱,身负重伤,隔得不近,都能清楚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君王。   难不成上辈子那样呼风唤雨、坏事做尽的人,他的十七岁,居然是个命悬一线的小可怜?   陆怀卿的目光落在傅葭临的身上,看到对方这惨兮兮的模样,她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   就前世傅葭临杀人如麻的行事作风,他能成这样?他堂堂一个皇子,怎么可能沦落到这种凄惨境地。   “你、你叫什么名字?”陆怀卿不死心追问。   她还是不相信傅葭临真会沦落成这模样。   少年循声望来,少女鲜妍红衣的倒影,在他如寒潭般清冷的眸中跃动。   “傅葭临。”他的嗓音沙哑。   少年明明虚弱到极致却还是紧盯着她,似乎早已将她看穿。   他简单的三个字却让陆怀卿彻底愣住。   居然真的是前世那个世人畏惧的暴君!   陆怀卿的手不知所措地摩挲手中的皮鞭,被傅葭临这样盯着,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对!哪里还有什么好说的?眼下得先跑才是!   对方还紧紧按着身侧的东西,她垂眸瞧了瞧,才发现那原来是把长剑。   剑没有入鞘,剑锋上似乎还有些已经凝固不久的血迹,瞧着凌厉孤寒,让人不免生惧。   那岂不是她刚才若是真的有恶意,傅葭临一剑就能了结她。   她收回刚才觉得傅葭临凄惨的想法。   暴君果然不是一日养成的。   傅葭临这时候年纪不大,但戒备心和视人命如草芥的心可一点都不少。   陆怀卿迎着对方的灼灼目光,手在傅葭临看不见的地方,控不住一个劲儿的颤抖。   “哼,你们记住我的话就是。”陆怀卿假装凶蛮。   她盯着傅葭临的手,正盘算着先起身隔远一些,免得被他冷不丁捅一剑,她的肩头却蓦地一重。   傅葭临居然栽进了她的怀里!   旁边的商人们全都目瞪口呆,不知是在惊叹看起来如此凶狠的蛮夷女子,居然没有一鞭子甩在傅葭临身上。   还是在惊讶,最是谨慎的傅葭临,居然会扎进陌生女子的怀里。   陆怀卿手忙脚乱接住傅葭临。   怀里的少年看起来清瘦,但她真的抱住对方,才发觉他远比想象中重得多。   她察觉到那些商人们的目光,红着脸大声道:“看什么看!都不许看!”   可恶的傅葭临,一来就给她惹麻烦!和他前世一样讨人厌! 第三章   回了帷帐,陆怀卿就把傅葭临交给医官,还特意吩咐人把他那把锋利的剑先收好。   陆怀卿就说傅葭临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抱着还挺热乎——他居然发着高热。   她连忙把怀里的烫手山芋放到床上,脖颈间却仍存留着少年刚才喷洒的灼热气息,让人不由愈发心烦。   陆怀卿盯着傅葭临失去意识,病态涨红的脸,最终只生气地跺了跺脚。   算了,不跟生病的人计较。   医官替傅葭临诊脉,叹了几口气:“这右手断了好几日都没接,腐肉没来得及处理,加之失血太多,才会发了高热。”   陆怀卿听到这话有些错愕。   十七岁的傅葭临居然会如此不惜命。   医官看到陆怀卿复杂的眼神,还以为她这是心疼这少年。   “这般重的伤,这人能撑到如今已是不易。”医官啧啧称奇,从药箱中取出工具,“公主,在下需要先将这位公子的腐肉剜下来,还请您回避一步。”   一盆盆血水被端了出去,陆怀卿站在门口看着地上傅葭临原本的衣裳。   那些布料像是被血浸透过一遍一样,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侍女们都和陆怀卿很是亲近,几次来劝她:“公主,这里太过血腥,您不如出去避避。”   陆怀卿见过漠北大乱时的景象,这样的景象是吓不住她的。   但此时已是深夜,傅葭临既然没死,她要是真一直守在这里,别人还指不定真以为她多在意傅葭临。   临走时,她最后瞧了眼傅葭临,只见刀刃割进血肉,也不见他□□出声。   他用力攥紧手下的白布,青筋暴起,也始终没有喊一声疼。   真是块犟骨头。   等陆怀卿回去躺在床上时,望着已经烧了大半地灯烛,流下的烛泪让她忍不住回想起那些浓稠的血水。   她用被子捂住头,翻来覆去睡不着。   明日还是去看傅葭临一眼好了……就当报他前世襄助漠北的恩情。   次日,陆怀卿天刚蒙蒙亮就去了傅葭临的营帐。   此时没什么人走动,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来过。   昨日给傅葭临诊治的医官是何怀之的师父,医术是全漠北最精湛的。   但眼前人仍旧昏睡着,果真是伤得不轻。   他的脸毫无血色,愈发凸显出他那双剑眉的凌厉,不过此时傅葭临闭着眼,又让他略微柔和了几分。   至少没有昨日初见时那般让人心惊。   陆怀卿盯着傅葭临此时安静的睡颜,不由想起前世他总是漫不经心的眼神,像是天下山河都不能入他眼。   前世的傅葭临在她眼里就是个疯子,她虽然有听人说过他年少时吃过很多苦,但从未放在心上过。   大燕中宫嫡出的皇子,就是再吃苦过得肯定也是神仙日子。   自然不需要她一个比阶下囚好不了多少的质子去担心。   可她从未想过傅葭临居然会有这样的过去。   在这张不大的木板床上,周遭都是血腥味和汗味,躺着的少年左手无力垂着,不知那只手还能不能救得回来。   陆怀卿想起前世,她被人嘲讽是残废的事——原来傅葭临那时不是为了替她出气。   那时她初到长安不久,还不住在瑶华宫,而是住在来往人员更复杂的驿馆。   长安权贵宴请她时,拿她阴雨天手疼不能提笔写字的事说笑。   陆怀卿本就是到大燕为质,人微言轻,不仅不能反驳,还得跟着陪笑。   没想到傅葭临养的耳目听到了这件事,把这件事告知了帝王。   后来那权贵就再也没机会嘲讽她了。   那人被傅葭临养的暗卫割了口舌,还剁了他的双手,甚至在大宴群臣时,特地将那人的双手呈给众人传看。   傅葭临当时独坐高台上,灯烛交辉,映出他的目光恻恻:“徐大人,如今阴雨天手疼的滋味……如何?”   那是长安连绵不绝的夏雨时节,在众人被帝王的喜怒无常吓得瑟瑟发抖时,她捂着隐隐作痛的手,偷偷仰起头看了过去。   不过她坐的位置离君王太远,什么都没能看到,只在太监尖利的“起驾”声时,仓惶跟着旁人俯首跪拜。   她看着那一抹玄色在她眼前停下。   宫人应当有给他撑伞,雨滴顺着伞骨砸到她规规矩矩按在地上的手。   半晌,她听到傅葭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以后你搬进瑶华宫住。”   其实,在最初相遇时,陆怀卿对傅葭临的印象并没有那么坏。   “你说公主带回来的那个大燕人,长得可真是俊俏。”营帐外传来侍女窃窃私语的声音。   “你说公主是不是喜欢他?”   陆怀卿被这声音拽回现实,听到那些人逐渐走远才松了口气。   前世傅葭临没有被她带回来医治,想来手应当是废了。   难怪前世他会那般残忍处置那个权贵。   傅葭临不是个好人,但却是聪明人,否则他也不可能坐稳夺来的皇位。   陆怀卿想起傅葭临昨日的举动,突然意识到这人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瞅准她愿意救素不相识的异族人,赌她会愿意把他带回来救治。   或许旁人不会这么做,但傅葭临完全做得出来。   这人足够聪明,不然也不能在整个京城的高官府里都安插了眼线。   陆怀卿原本想着,重来一世,一定要远离前世的长安那些人。   但她却没想到会再遇上傅葭临,还顺手救了他的命。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就是这样的侠义心肠,就算傅葭临是让人避之不及的暴君,但她遇上了总会救的。   更别提这人前世还对漠北施以援手。   陆怀卿咬了咬唇,无奈地瞪了几眼昏睡着的傅葭临,旋即转身回了自己营帐。   路上她遇到来给傅葭临送药的医官,对方主动到:“公主来看昨日那位……”   “才不是!”陆怀卿难得咬牙切齿道。   谁要关心傅葭临?他不死就成。   她还没来得及歇息会儿,就听到营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银雀!”陆怀卿被阿姐宽实有力的臂膀搂进怀中,“今日可有吓到你?”   雅依的人把草场守得严严实实,自然很快就知道那塔木打的什么算盘。   他阿塔也真来接人时,雅依也尽数告知,原本还打算要个说法的也真登时就偃旗息鼓,不敢多言。   “我无碍。”陆怀卿把自己已经上了药的手给阿姐看,“你瞧,怀之已经帮我弄好了。”   阿姐想继续念叨,陆怀卿适时打断:“阿姐,我今日听到塔木和我说了些话,似乎……也真部落有不臣之心。”   这话一出,阿姐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笑开:“银雀还说没被吓到?这都说什么胡话了。”   “咱们都是漠北人,大家一起抱团过日子的。又不是大燕那些人,哪来什么君臣。”雅依揉着陆怀卿的头发。   陆怀卿又几次试图说起这事,都被阿姐挡了回来。   她就知道说也真部叛乱的事,肯定不会有人相信。   谁又能相信居然会有人为了夺权,居然联合外人屠戮自己的族人?   实在不行要不趁着今生她对傅葭临的大恩,去挟恩图报一下?   不行,傅葭临不恩将仇报就算是报恩了,还是别去招惹他。   这个法子也被陆怀卿否决了。   “阿姐,你能让阿娜快些回来吗?”陆怀卿只能想个别的法子。   阿姐不信,可阿娜可是力压其他诸部登上盟主之位的,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她的阿娜了。   况且,她记得上辈子,阿娜就是岁末去长安上贡,然后就在长安突然暴毙,才给了其他人反叛的契机。   只要保护好阿娜,就能守卫漠北,就能不重蹈覆辙。   阿姐揉了揉她栗色的头发,有些感慨:“咱们银雀这是终于知道想阿娜呢?”   这话刚出口,阿姐就像是怕她不高兴般,急忙解释:“阿姐不是……”   她这一高兴,都忘了妹妹和阿娜因为阿塔下落不明的事,闹了不少矛盾。   “嗯!就是想阿娜了,也想阿姐。”陆怀卿将雅依抱得更紧,毫不避讳。   雅依不由慨叹妹妹当真长大了。   从前这个妹妹就像七月最烈的骄阳,炽热不假,但难免伤人。   而现在倒是柔和了许多,甚至隐隐给她一种历尽千帆后的返璞归真。   “阿姐,你想什么呢?”陆怀卿拽着雅依的袖子甜甜撒娇。   雅依失笑摇头。   是她想多了,她的妹妹不过就是懂事些了而已。   想起今日听闻的事,她故意调侃妹妹:“听说咱们银雀救了群大燕的商人,其中还有个很是俊俏的小郎君被你带回帐中呢?”   陆怀卿听出阿姐的揶揄,红着脸纠正:“不是,我和那小郎君清清白白!我就是看他受的伤有些重,把人带回来医治。”   她这话确实没有半分假,她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对傅葭临此人,除了感激就是畏惧。   奈何前世在长安待得太久了些,她不可避免沾染了恶习。   譬如,此时此刻,她居然没来由脸红了。   这就让这句话的可信度大打折扣了。   只见阿姐“哦”了一声,用一种“我都懂”的眼神看她。   她恨不得撇清和傅葭临的所有关系,结果一个心急却咬了舌头,只能结结巴巴慌张道:“嘶——真、真不是!”   都是大燕那些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纲常伦理的习俗把她害成这样的。   前世十五岁的她可是连大燕来的极品避火图,看着那些肢体交缠的画面,都能不红心不跳翻到最后一页的。   “好好好,不是,不是!那阿姐就不打扰你呢?”阿姐拍了拍她的肩,松开紧抱她的手。   阿姐好像真的误会她和傅葭临了。   可她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阿姐着急往外走,还让她不用再送。   显然,阿姐对她与傅葭临的关系认知,被她越描越黑了。   陆怀卿叹了口气,怒气冲冲向傅葭临住的营帐去。   她掀开营帐就看到傅葭临已经醒了,起身正在试图翻找什么东西。   他都伤这么重了,还有心思去找东西。   什么东西能比命更重要?   陆怀卿想起医官说的这人身负重伤,随着他这的动作,伤口的白纱布果然又有星星点点的血渗了出来。   “你在找什么?我帮你找。”陆怀卿到底拗不过心底的善良。   正在翻找东西的人,闻言停下动作。   那双眼向她直直看来,他动作急,语气却没有半分慌乱:“我的剑。”   这人脑子有疾吗?他都受这么重的伤了,他不关心自己的伤,反而去在乎一把剑?   陆怀卿怕他真把命折腾没:“我看你的剑没有剑鞘,就让侍女先替你收着,你伤好了就能去拿。”   听到这话,傅葭临抚着他的伤口,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最终他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就“嗯”一声?他连句谢谢这都不说的吗?   陆怀卿忍不住蹙眉,不满地嘟了嘟嘴,又像是怕傅葭临看出来,立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把我的剑还我。”傅葭临又道。   这个人、这个人实在是太不懂礼节了!   这下陆怀卿怎么也压不下心头的不满了,她瞪圆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人。   这世上哪里有他这样连被人救了都不说句谢谢的人?   陆怀卿吩咐侍女把他的剑拿来还给他。   她之前幸好没真的想让傅葭临报恩。   就他这样连句谢谢都不说,怎么可能知恩图报?   前世傅葭临愿意帮漠北,肯定和年少的救命之恩无关。   不过漠北需要和大燕的茶马贸易,尤其是大燕的钱粮、茶叶,大燕也离不开他们漠北的骏马,更需要漠北替他们挡住更外边的敌人。   但陆怀卿心里还是很不高兴,想起这人前世连口棺材都不给她的行为,陆怀卿就更气了。   这个人真是一点礼数都不懂。   陆怀卿抱手站在他身旁,故意哼了一声:“我救了你,你连句谢谢都不说吗?”   她说完这句话就盯着傅葭临看,想等他一句谢谢。   对方也如她所愿不再只低头检查手中的剑,终于肯分个眼神看她。   他的眼神深不见底,被散着的有些过长的鬓发遮掩去大半张脸,让人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   就像前世他的那双眼不是被冕旒遮掩着,就是她跪伏在地上,不能与他对视。   有一瞬间,陆怀卿都觉得眼前的少年和前世那个人人畏惧的帝王又重合在了一起。   陆怀卿登时就怂了,正想挽回刚才的话,就听到对方反问:“我该说谢谢吗?”   少年侧过身,营帐里的灯火映在他的眼里,陆怀卿这才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她凑近,撩起挡着少年双眸的乌发,露出那双桃花眼。   少女好奇的神态就这样直直闯入傅葭临眼中。   她像是完全忽略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傅葭临都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味道,像是果香味。   昨日初见,陆怀卿还有些恍惚和上辈子残留的害怕,没敢仔细观察傅葭临。   此刻捞起少年的头发,陆怀卿细细打量,才发现他的眼睛很干净。   像是天山山巅的雪一样干净,眼眸深沉不见底,甚至……有些像瞎子那样毫无明光。   若不是陆怀卿知道傅葭临不是瞎子,她都快要怀疑这人是不是看不见了。   不过这样一双眼睛好看,有些过于干净,像是山野里的小鹿,又像是云深处的仙童,却唯独不是阴郁狠毒的。   “你在看什么?”傅葭临泛着寒意的声音传来。   陆怀卿脱口而出:“你眼睛真好看。”   她察觉到被她按着额头的少年身子一僵,眼里终于浮现几许茫然之色:“你说什么?” 第四章   陆怀卿刚才和傅葭临说了那句冒犯的话,她恨不得咬舌自尽。   这样的话,怎么听起来都像是她轻薄傅葭临一样。   果真是美色误认。   迎着对方纯真的眼神,她憋红了脸:“怎么啦,你的眼睛就是好看啊!我救了你,多看几眼不行吗?”   陆怀卿越想越是这个理,反正话已出口,她才不能露怯。   “倒是你,”陆怀卿娇哼一声,“我救了你,你当然得向我道谢。”   她想起上辈子在长安学的那些他们大燕人的繁文缛节。   傅葭临好歹也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他能不知道被人帮了该说谢谢?   指不定是他仗着自己皇子的身份,看不上他们这些“番邦”人,不愿意向她道谢。   “哦,那我谢谢你。”但她没想到傅葭临居然真的给她道谢了。   虽然配着傅葭临冷冰冰的神情,他这话让人听起来很是别扭。   但傅葭临这话确实说得十分干脆。   那傅葭临之前不道谢,难不成真是因为从未有人教过他吗?   看傅葭临青涩又单纯的样子,陆怀卿想起这人前世不可一世的样子。   她恶向胆边生,故意逗弄眼前的少年:“教你说谢谢也是我教你的,你是不是该再谢谢我啊?”   傅葭临抬眼看她,皱起眉头,不像是高兴的样子,但或许是看在被她救了的份上,也没有发作。   陆怀卿心中愈发得意起来。   她从小就有哮喘,从前一直不理解那些爱养衔蝉奴的人。   今日她才发觉其中乐趣,逗脾气不好的“猫猫”真的好有趣哦。   陆怀卿见傅葭临突然抬手,他那柄长剑“嗖”地一声,朝她所在的方向飞了过来。   她的脸瞬间就被吓白了——糟糕,差点忘了傅葭临可不是什么无害的小猫。   他是嗜血的猛兽,现在最多也只能算是幼兽,跟好欺负的小猫可不沾边。   不过,傅葭临还真是一言不合就杀人啊。   早知道他这般不禁逗,她就不招惹他了。   “来……”陆怀卿正想喊人 ,就察觉到凌厉的剑锋并不是向她而来。   剑锋擦着她耳边的珠链向后而去,直接割断了锦缎做的门帘。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似乎是有人中伤倒地。   “公主,有刺客。”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   陆怀卿呆愣地看了看门外,旋即转过头,就看到傅葭临那双仍旧“干净”的眼睛。   “是一剑封喉。”帐外的侍卫迟疑道。   连他都似乎被这一剑给吓到了。   隔着这么远,还能探知刺客的动静,可想而知出手这人的内力究竟有多深厚。   傅葭临起身向门口去。   他一把抽回他的剑,和站在原地的陆怀卿点头:“多谢。”   傅葭临的眼仍和刚醒来时毫无分别,好像他刚才不是杀了一个鲜活的人,只是随手碾死一只蝼蚁。   傅葭临虽然现在看起来不像疯子,但上辈子他能那么疯果然不是一天练就的。   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像他这样杀个人还一副无辜、单纯的模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被杀的人。   什么干净的眼睛?   这人的眼睛如此干净,指不定是因为他完全不把人命放在眼里,才会这样的。   寻常人哪里会像这样,杀人还没有一点负担的。   陆怀卿被刺杀的事情传到了她阿姐耳朵里。   很快阿姐就着急赶来,还有她最好的朋友阿依木也来了。   阿姐仔仔细细检查陆怀卿身上的伤,在确定她没有受伤后才松了口气。   “银雀你没事就好!”阿依木则是抱住陆怀卿就哭。   陆怀卿轻轻拍着对方的肩膀安抚她。   她早就习惯了阿依木的性子,两人做了两辈子的好朋友,都是她照顾阿依木更多一点。   阿依木性子有些软弱,她父亲虽然是官职不低的林牙,也就是大燕人常说的“翰林”,但她的母亲却是奴隶。   漠北不像大燕那样父亲厉害,子女就跟着沾光。漠北看重母亲的血统,所以阿依木从小就是奴隶。   但陆怀卿却能够跟阿依木玩到一起,她外向,阿依木内向,从小到大都是很好的玩伴。   后来漠北大乱,也是阿依木陪着她,两个人一起撑起漠北。   陆怀卿去长安为质后,就把整个大漠都交给阿依木了。   她看阿依木单薄的肩膀,眼眶也不自觉泛红。   上辈子,阿依木最后一个人支撑着漠北,想来应当很累吧。   不过这一世,她绝对不会让悲剧重演,今生她一定要好好守护好阿依木和所有在意的人。   陆怀卿抱紧阿依木:“谢谢你。”   这句感谢是说给前世今生那个帮了她数不清事情的阿依木。   阿依木愣了一会儿,害羞一笑:“不用,帮银雀打听你阿塔的消息,也是我为数不多能做的事情。”   她误会了陆怀卿的话,还以为公主是感谢自己这些天帮她打听她阿塔的事情。   想起这一路上听说的事情,阿依木自责不已:“都怪我做事笨,没有早点回来找银雀,害得银雀你手受了伤。”   阿依木话少软弱,但谨慎敏感,最懂人心。   她如果在,塔木绝对不可能在踩断陆怀卿手后全身而退。   而上辈子,阿依木没有能陪在陆怀卿身边,就是因为她去帮陆怀卿打听她生父的消息了。   “没事!”陆怀卿举起明明就是破了点皮,但却被裹成粽子的手:“都是怀之太夸张了。”   “说来,我还真探听到了消息。有一姓林的军户,似乎知道当年你阿塔的事情。”阿依木道。   原本还在安慰人的陆怀卿停下动作,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反问:“你说什么?”   阿依木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还补充道:“只是那人说必须要见到你,才敢亲口和你说,还要公主保证他一家老小的安全。”   陆怀卿听清阿依木的话,心里却愈发觉得奇怪了起来。   上辈子,阿依木不是什么也没有查到吗?怎的这辈子阿依木却能打听到阿塔的事。   陆怀卿的阿塔在她幼时回到长安,和阿娜约定三年为期必归,却在离开以后以后再也没有回过漠北。   阿娜也从不许任何人提及阿塔。   前世,她不相信阿塔会真的抛下阿娜和她们,一直派阿依木在暗地里查阿塔一去不回的缘故。   或许是因为她今生没有受伤的事?   这么一说,陆怀卿心里就有了答案。   前世她的手断了,躺在床上养病的那几个月,阿娜都没让那些大燕商人见她一面,生怕打扰她养病。   这么来看,阿娜不让阿依木和她说阿塔的事,似乎也是有可能的。   十五岁的她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才让阿依木避开阿娜的手下查到当年阿塔的事。   但重来一次,她明白自己能够查阿塔的事,其实是阿娜默许的。   只是她因阿依木为了查阿塔的事不在身边,才被塔木得了机会废了右手。   恐怕前世阿娜也是在她断手后,才真的怨恨阿塔的。   陆怀卿问:“那军户……咱们明日天一亮就去!”   她前世在保护好漠北这个最大的心愿外,还有个愿望就是能够找回阿塔。   阿塔是大燕人,在她五岁那年阿塔就回长安去了。   临走时,阿塔对着西北的鹰神和狼神起过誓言的,说第二年春日他就会回来。   奈何年年边塞多旅人,唯独不见她的阿塔骑着马儿回来找她们。   阿娜也从期待到担忧最后成了怨恨。   草原上,谁都不敢在阿娜面前提及阿塔。   但陆怀卿一直都知道阿娜怀念阿塔,她也想找到阿塔问他这些年为何不回漠北来。   她刚和阿依木谈好要去找那军户的事情,就听到门外传来喧闹的声音。   “什么事?”陆怀卿掀开帘问。   阿姐身边的侍卫过来禀告:“查清了今日的刺客是塔木派的人。大公主想提审那大燕蛮子,谁叫他这不过片刻功夫就没了影。”   陆怀卿想到刚才傅葭临那干净利索的一剑。   能够有那般过人的功夫,他能够悄无声息离开也实属正常。   他走了也好。   正好她也不想和大燕的人与事有过多牵扯。   阿依木替陆怀卿取药去了,留她一个人坐在床上按着额头,回想这重生后的事情。   可不知道是不是前世习惯了大燕那些高耸的重楼朱阁,她竟觉得漠北低矮的营帐让她莫名有些不适。   陆怀卿有些烦闷地掀开帘子,抱着红裙,在青草地上随意坐下。   她仰头看天上那轮明月,就像在长安的那许多年,无数次从绮窗里向外看去。   思绪也跟着月华流转。   阿娜这些日子忙着打仗,还得有半月才能回来,她心里总有些不安。   “肯定没事的。”陆怀卿安慰自己。   可她心里刚放下对阿娜的想念,竟又想起了傅葭临。   那人受了那么重的伤,这都还没治好就走……算了,他上辈子可是能当皇帝的人!   傅葭临这样厉害的人,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小小的异国公主去担心。   可是——   陆怀卿的右手泛着些许的疼痛,不免让人回忆起初到长安的日子。   搬进瑶华宫后,她和其他人一样,都以为这是傅葭临对她有意的隐晦提点。   可是那人却好像真的是心血来潮,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召见她。   就好像让她搬进瑶华宫,跟剁去那权贵的双手一样,都只是他无趣时随意做的一个决定罢了。   但他有让太医给她看手,其中还有她认识的故人——何医官的徒弟何怀之。   她的手用那些名贵医药,被治好了许多,在阴雨天都很少会疼了。   后来万寿节,她代漠北行礼问安,说了一箩筐感谢傅葭临的吉祥话。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都快把她看得冷汗涔涔,才挑了挑眉,转头问身边的近侍:“这谁?”   得到回答后,他走下明堂,抬起她的脸,居高临下地端详了她许久。   “朕有印象,很漂亮的眼睛。”傅葭临难得夸人。   陆怀卿听到这话,觉得这位帝王也没有外界传闻那么不堪。   没成想,傅葭临又道:“可惜挖了就不灵动了。”   语气颇为惋惜。   “这般好看的眼睛,公主可要小心别被人挖走了。”他轻笑。   察觉到陆怀卿不可控制地害怕发抖,他笑意又深了几分,“公主不必如此害怕。”   “在大燕,除了朕,没人敢随便挖人眼睛。”傅葭临松开她的下颌,凑到她耳边低语。   陆怀卿当时面上只能梗着脖子点头。   她心里想的却是——怕的就是这疯子啊,他不挖人眼睛,还有谁那么闲。   陆怀卿在荒原上坐得有些久,眼睛都被风吹得干涩起来。   她揉了揉眼睛,就看到阿依木拉了人过来。   “银雀,这是给你右手的药,每日一换就好。”何怀之一一给陆怀卿说明药的用途。   “好啦!”阿依木按下何怀之的手,难得有几分强势,“你都写在纸上了,就别多费口舌了。”   “那可不行!公主又不是你……”何怀之别别扭扭道。   阿依木乜了他一眼:“你再说?!”   何怀之就撅了撅嘴,撇过头不理她了,阿依木正想“教训”他一下,就听到陆怀卿“噗嗤”一声笑开了。   “银雀,让你看笑话了。”阿依木红着脸,用力捏了把何怀之尚且肉乎乎的脸:“都怪他!”   “没有,我看到你们欢喜而已。”陆怀卿摇头。   这世上,应当没有比回到亲人尚在、朋友俱在时更好的事情了。   陆怀卿接过何怀之给她配的药,听到他絮絮叨叨个不停:“这药里差了两味药材,那两味药材实在难弄,别说漠北,恐怕连大燕都难寻……”   “你又嘴碎。”阿依木手肘捅了一下何怀之。   陆怀卿闻言反而愣住了,她摩挲着手里的药,反问:“很难寻吗?”   “东海珠和若木叶,这两味药材除了大燕皇帝的私库,天底下怕是再找不到了。”何怀之忍痛继续道。   陆怀卿这才嗅了嗅手里的药,是熟悉的苦味。   和后来在长安时,何怀之给她配的药确实很像。   原来那些药竟然那般珍贵,她还以为肯定都不值钱的。   她上辈子只是个仰人鼻息的质子,从来没想过那些药竟然可能是傅葭临特地关照的。   那个疯子真能这般好心?说不定是想治好她,让她这个装眼睛的“器皿”别太寒碜。   陆怀卿按住还有些疼的右手,起身拍掉身上沾着的几根杂草,下定决心:“阿依木,我要去找人。”   前世,傅葭临是很可恶没错,可是平心而论,她确实也欠了他不少。   就当是感谢他前世的坏心办好事了。   “谁啊?”阿依木和何怀之都不解。   陆怀卿利落翻身上马,看向虽不解但二话不说就跟上来的朋友,笑道:“傅葭临,一个……”   “一个不好但我确实亏欠的人。”陆怀卿最后才想出这句话形容傅葭临。 第五章   月光皎洁,泽被了千里荒原,同样笼着边关四镇。   大燕边境的北云城冷风萧索,林老汉早早打开店门。   北云城位置重要,往来商旅众多,他这小小的馄饨摊,颇受江南人欢迎。   林老汉把招牌上的泥灰擦了擦,有些年头的“林”字在月光下晃了晃。   “爹,让你别和那漠北夷女乱说,你多管什么……”年轻的男人说着说着就停下了。   一把长剑横在男人脖前,只需稍一用力,就能取他首级。   男人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试探对方:“壮士可是那夷……漠北那位大人的手下,小的阿爹能交代的都已经说了,还请您高抬贵手。”   少年什么也没说,将剑一挑就割断了对方的喉咙,血喷涌而出。   他退后一步,却不是害怕,更像是不想那腥臭的东西沾染自己新换的衣裳。   林老汉听到动静却没来救儿子,转身就想往外逃,没跑两步就人被拦下。   拦住他的少年左手持剑,这人右手似乎是受了重伤,手里握着把长剑,未干的血从剑锋上接连不断滴落。   少年面无表情:“你是白衣卫的人,多年前奉命截断陆家军军粮。自那以后,就伪装成军户林大郎。”   他不是询问,而是确定的语气。   林老汉见逃跑不成 ,停下脚步,握住剁肉的大刀就向傅葭临劈头盖脸砍来。   这人面露凶色,哪还有什么本分生意人的模样。   傅葭临早有预料般侧过身去,一剑卸掉对方握刀的手。   旋即捡起掉落的大刀,就着林老汉刚才的动作,割下了他的头。   少年又俯身割下店内两人的耳朵放进荷包里。   他转身想离开却忍不住呕出一口血。   上次为了杀北云经略使,他右手受的伤实在是太重了一些,加上今日从漠北到北云城的长途奔袭,伤口又溃烂了许多。   他如今也到了强弩之末。   傅葭临似乎想直接砍掉整只手,却突然想起漠北营帐里,那个吩咐人帮他看伤的小公主。   已经举起的向右手砍去的剑,在即将碰到手臂时停了下来。   算了,这伤也不算太难忍受。   傅葭临按长安来信上说的,找到了升平坊的当铺。   他将装着耳朵的荷包扔进去。   半晌,里面的耳朵被人取走,装满碎银的荷包被重新扔出来。   “殿……公子,您要不……”似乎是个年轻人的声音,他看到傅葭临这一身重伤有些不忍。   不过他话没说完就被身边的人捂住嘴,一个更尖利的声音从里面幽幽传来:“公子做得很好,这是一些药粉,您可以用用。”   傅葭临接住用劣质青花瓷瓶装着的粉末,什么也没说,只把药揣进兜里。   “夫人的意思是,入秋前,若是再查不清陆将军的事,您就直接把漠北那一窝贼鼠全杀了。”那尖利的声音传来。   傅葭临在听到“漠北”二字时,略微抬眼,他过了许久才点头。   也不知道应的是查案一事,还是杀人一事。   他扶着墙,一步步缓慢从当铺里离开,随着他的动作,血又从再度破开的伤口处源源不断流出。   傅葭临紧紧按住伤口,宁可疼得嘴唇煞白,也没让血滴落到地上。   当铺里的人或许是以为他已经走远,居然窃窃私语起来。   那年轻的声音疑惑:“你说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一个就风光无限,一个就……”   “主子怎么净把这种脏活丢给公子做。前不久是让灭经略使满门,这下又……”   “闭嘴。”那尖利声音斥责,“夫人的事,岂是你我能置喙的。”   ……   傅葭临将他们说的话尽数收入耳中。   他那双眼里却没有不忿和阴暗,反而平平淡淡的,像是毫不在意两人谈论的事。   那尖利声音最后说的话是:“一把好用的剑罢了。”   好用的利剑,自然不需要感情,也不需要疼爱。   傅葭临听到紧密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追了上来。   他身上旧伤和新伤叠加,行动不便,但还是忍痛在第一时间向曲折的民巷里躲去。   今日他杀的那个林老汉身边有漠北的护卫,他也是用的调虎离山计才得的空隙,想来应当就是那些人追了上来。   “追!”那些护卫见傅葭临突然不见,也没有作鸟兽散,反而继续转进巷子里搜寻。   -   经过一夜搜寻,陆怀卿很快通过暗卫找到了傅葭临的踪迹,他好像是进了北云城。   她纠结了很久才决定换身衣裳前去。   无他,边关四镇里,北云城对漠北人的恶意最深。   皆因当年北云城经略使陆将军,就是在与漠北的交战中战死。   最广为流传的版本说,这位曾死战不降、爱民如子的将军,是被俘后被虐杀至死的。   故而这么多年,北云城依然是边关四镇里唯一不准漠北人进城的。   但陆怀卿并不讨厌北云城的人。   多年以后,漠北大乱时,北云城也是边关四镇里,唯一开城门救济漠北妇孺的。   这是座有大义的英雄城,如果有机缘的话,这辈子陆怀卿也想帮这里的人查一查,他们那位陆将军的具体死因。   但陆怀卿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寻常人一眼就能认出,她只好用白绸布捂着眼睛,跟在何怀之身后装瞎子。   幸好前世,她在大燕那些年也学了一口流利的大燕话,很容易就糊弄了守卫。   守城的官兵看了看三人的样貌和伪造的路引,目光却落在阿依木身上。   何怀之解释了好几次阿依木的身份,说她母亲是大燕人,只是生得像爹,那守卫才终于放行。   陆怀卿反而因为除了眼睛,整张脸都更像她阿塔而没被注意。   关于傅葭临的线索,陆怀卿的人只查到了升平坊,进去了就再没有找到新的线索。   三人在里面兜兜转转了许久,还是一无所获。   阿依木突然停了下来,示意两人都别说话。   她蹲下贴近地面,听了会儿,立刻起身:“有追兵!”   陆怀卿还以为是守卫发现了三人的身份,立刻道:“咱们分头跑。”   这个法子无疑是最好的办法,陆怀卿抓掉眼睛上绑着的白布,一个人向升平坊外跑去。   很多年前,阿塔带她乔装打扮,进过北云城玩。   虽然记忆早已模糊,但隐隐约约间,她还记得一些小路。   她转身绕进那片窄巷,推开几扇无人居住的门,终于找到一处幽深的巷子。   这下谁还能找到她?   陆怀卿很快挤进那窄窄的小巷,正得意肯定不会被人发现,就感受到抵着自己的脖颈的尖锐物品。   “小女,小女就是个瞎子什么都不知道。”陆怀卿还以为是追兵追上来了,连忙闭上眼睛装瞎。   可能是因为看不见的缘故,其他剩下的感官愈发敏锐。   她的鼻尖好像闻到了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让人愈发害怕起来。   “我是陆怀卿,是平阳陆氏的陆,你可惹不起我。”她结结巴巴恐吓,故作娇蛮凶狠。   她记得大燕人最是讲什么郡望出身,这人肯定会她给吓到的。   说来这个大燕名字还是上辈子傅葭临赐给她的名字。   当时傅葭临就说过:“公主远道而来,取怀柔远人之意,赐姓平阳陆氏。”   她当时就问过大燕的侍女平阳陆氏是什么,她们就告诉过她,说这平阳陆氏可是数一数二的郡望。   果然身后的人听了这话,就收了手里的匕首。   她就知道这话肯定有效。   她还没得及喘口气,外面突然就传来脚步声,她的腰被身后人一把揽住。   身后的人将她推到墙上,她想挣扎却被牢牢桎梏住。   外面的脚步声越发清晰起来,身前的人似乎在向她靠近,最终温热的气息停在离她鼻尖不远的地方。   外面传来说话声,有人问:“在这边吗?”   “没有,是对野鸳鸯。”   陆怀卿这才意识到身前人刚才在做什么。   这人也是在被追杀?   陆怀卿的眼睛这才眯成一条缝想要观察眼前人,结果一双熟悉的黑眸撞入她的眼。   这不是傅葭临吗?   找了他这么久,结果他一个人躲在这个暗巷里,刚才还那样欺负她!   陆怀卿羞红了脸用力瞪着傅葭临,结果他的目光仍旧平静无波。   “你……”   她质问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傅葭临捂住嘴。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又折返回来。   他盯着陆怀卿的眼睛,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最后他缓缓低头——   傅葭临居然低头吻在了他的手上!   两人隔得太近,她甚至能够清晰感受到,傅葭临眼睫轻颤时的细微动作。   正是初阳破云时分,黎明刺破黑暗,霞光浸透陆怀卿的发尖,她被明光晃得微微眯起眼。   这光却柔和了傅葭临冷厉的眉峰,让他不像她记忆里那般冷冽。   他们保持了这个姿势不知多久,直到外面传来一声“别看了,他们大燕人脸皮薄得很”。   傅葭临这才松开手,立刻离陆怀卿半尺多远。   他托着受伤的手倚着墙,就好像刚才的荒唐事都跟他不沾边一样。   陆怀卿红着眼眶,几次张嘴想说话,都觉得这么骂不够狠又咽回去。   “傅葭临!你一点都不知羞!”陆怀卿语气凶狠又委屈。   他们大燕人坏得狠,还不知羞!   傅葭临确定那些人是真的走了,才垂眸看陆怀卿。   那双眼里仍旧没有半分情绪。   他刚才捂住对方的手,此时合拢又放开,上面还残留着粘腻而潮热的陌生触感。   陆怀卿看傅葭临的动作,以为能看到他不好意思。   结果,愧疚、尴尬、局促……这些情傅葭临都通通没有。   陆怀卿看这人占了她便宜还这样,眼里都气出了泪。   她愤愤道:“你不给我道歉吗?”   他的眼中浮起几许疑惑:“我需要道歉吗?”   他的神情和上次问要不要和她道谢时一样不解。   “当然,你刚刚……那样!肯定要和我道歉的!”陆怀卿以为傅葭临是装作不懂,“就算你道歉,我都不一定原谅你。”   “对不住。”傅葭临听完她的话,毫不犹豫地向她道歉。   陆怀卿还是不悦:“不仅要道歉,你以后也不许这么做了,人要学会……。”   她看到傅葭临紧盯着她,话不自觉小声了许多:“人就是要学会知错就改啊。”   明明是傅葭临这个人不讲理,怎么搞的好像是她做错了。   小巷里没有其他人,此时时辰尚早,整条巷子安静的过分。   傅葭临手里有匕首和剑,他要是真把自己杀死在这里都不会有人知道。   陆怀卿闻到愈发浓烈的血腥味,才发现他右手的伤口又在往外流血。   眼前少年被青丝遮掩住的半张脸看起来很是阴郁。   她有些害怕和担心,正想认怂保命,就听到傅葭临开口:“以后不会了。”   这下陆怀卿不知所措了。   虽然,她知道傅葭临此时还不是前世杀伐果决的帝王,但是看到傅葭临如此爽快认错,她还是满心错愕。   毕竟,前世傅葭临从不认错。   那些胆敢上谏的言官,傅葭临不是杀了就是贬谪,任何反对他的声音都被他弹压下去。   就是这样一个人,原来在他的十七岁,他竟然如此……好说话?   总不可能,前世傅葭临那样的作风,是因为没人教过他,人要道歉和改正错误?   陆怀卿见傅葭临瞥了她一眼,似乎发现她不再生气,提剑就要走。   一步、两步……那人才走没几步就向后倒来,陆怀卿连忙伸手接住他。   和上次不同,这次她怀里的傅葭临好像伤更重了一些。   如果不是陆怀卿摸到了对方的脉息,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死了。   “银雀——”   陆怀卿听到阿依木和何怀之两人声音,急忙向他们挥手示意。   她推了推怀里的傅葭临,在发觉他真的昏死过去后,还是没有真的忍心推开他。   哼,就当是日行一善再救救这个讨厌鬼好了。 第六章   傅葭临不怕死。   所以,不论是他为了查案伪装燕商混入商队时,遇到的那个扬言要杀掉他们的塔木。   还是林老汉、经略使那样可能反杀他的任务目标。   他都从来不怕这些人。   他自幼在杀手组织长大,就像师父说的那样,有价值的人才有资格活着。   在无数次相似的任务里,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只是一把刀而已。   刀剑既不惧死,又没有感情,所以他才成为烟雨楼最好的杀手。   也才能在被父皇从杀手组织里认回后,成为他最听话的鹰犬。   但……居然会有人试图来教会他人间的礼义。   还是一个见过不过几面的漠北小公主。   傅葭临半梦半醒间,被外面的声音唤回些意识。   “都怪你!你的那些人怎么连公主都不认识!”是个男声,声音的主人年纪应当不大。   公主?   傅葭临略微睁开眼,不同于长安的五色帐顶映入眼帘。   他这是又被人救呢?   又是那个要教他感恩和道谢的小公主吗?   那人还真是……和长安人完全不同的漠北人。   “好啦,何怀之我又没事,你不许数落阿依木!”傅葭临认出了这是那个小公主的声音。   黏黏腻腻的像江南刚蒸出来的米糕,带着灼手的热气,指不定就能把人的手烫到。   不过真戳一戳,才知道就是个软软的好欺负的。   就像前几次这小公主看到他时,那又惊又怕却还故作刁蛮的模样。   她恐怕还自以为自己装得有多好,实际上,旁人不过看上一眼,她就漏了馅。   傅葭临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人好,这个小公主比谁都可疑。   他撑着身子寻找他的剑,目光落到身边的长剑。   然后他发现那把从不入鞘,最多只用粗布包一包的剑,此刻居然被人配了剑鞘。   它就那样乖乖躺在他的身侧,就好像有人知道他一醒来就会去摸索一样。   ……像是怕他伤了手,特地这样做的。   傅葭临察觉到有人靠近,下意识就攥紧了剑柄——   帘子被人挑起来,陆怀卿走了进来。   她今日换了一身衣裳,还是红色的,不过这次她还披着红色的头纱,上面烫着滚金的团花牡丹纹。   少女喜欢亮堂,她直接把门帘系住,光从她站的门口迅速占满营帐的大半位置。   傅葭临也被骄阳照到,他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   陆怀卿看到傅葭临的动作,和他那张虽然苍白却依旧很是好看的脸,在心里叹了口气。   傅葭临虽然有病,但不得不说他这张脸确实生得很好。   不行……她暗暗告诫自己,才不能见一点美色,就轻易原谅这人前些日子做的事情!   陆怀卿抱着手,觉得这样能让她看起来凶些:“喂,你快些把病养好就走。”   少女因为身上的漠北血统,此时故作生气,那高挺的鼻梁真让她多了几分攻击性。   “好。”傅葭临嘴唇苍白,像个小可怜般点头。   这是做什么,搞得像她欺负他一样,明明前几日这人还占她便宜。   陆怀卿虽然不清楚这一世的傅葭临,为何此时还没有前世的阴晴不定。   但为了防止他以后越想越气,拿漠北开刀,她还是要和这人讲清两人的事。   陆怀卿软了几分语气:“我不是赶你走,但是你总不能一直住在漠北呀……你总得回家,是吧?”   她前前后后救了他两次,怎么都算是他的大恩人了,他可千万别到时候记恨她。   大燕人爱说“升米恩,斗米仇”,尤其是傅葭临这种六亲不认、欺师灭祖的人。   他恩将仇报可太有可能了。   傅葭临头也不抬:“我明日就走。”   “我不是赶你走!”陆怀卿生怕得罪他,思来想去憋出一个借口,“我阿娜讨厌大燕人,尤其是大燕的文弱公子。”   “她半月后回来,在那之前你离开就好啦!”陆怀卿撂下这句话,就不管傅葭临的反应了。   她掀开帘子出去,走了好一段路,确信傅葭临不会听见才狠狠跺脚。   都怪前世对傅葭临骨子里的害怕。   不然要是依她前世十五岁的劲儿,她直接等傅葭临伤一好,就把人丢回大燕去。   说起害怕傅葭临这事,她也不是一开始就害怕傅葭临的。   阿娜走后,她见惯了世态炎凉。   傅葭临前世虽要求漠北送质子入京,但漠北平叛和重建漠北,他都是真的出了力。   还愿意以礼接待她这个小国公主,甚至给她赐了大燕名字。   别人眼里的傅葭临是十恶不赦,但对她和漠北……他确实有恩。   她甚至有和这人对酌过。   上元节时分,长安难得没宵禁,她听说那可是通宵灯如昼,人流往来如织。   她却要在深宫里,和一个随时可能拔剑杀人的暴君喝酒。   傅葭临喝了不知道多久,也不知道是醉了还是没醉。   他撑着头看她:“去不成灯市,心里怪不怪朕?”   她总觉得这话答不好,她脑袋得没有。   半晌,她假装才喝完杯里的屠苏酒,试探道:“不想去,别人都有亲人,我没有。”   傅葭临闻言停住斟酒的动作。   “等到清明,我让江德忠带你去大慈恩寺替你家人拜一拜。”傅葭临居然与她认真道。   她那时不知道什么是清明,只隐隐约约记得晋昌坊有座寺庙是叫“大慈恩寺”。   傅葭临不知是怎么看穿了她的想法:“不知道清明是什么?”   她点头。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俯身:“那岂不是也不知道上元节是做什么的?”   她摇摇头又轻点头:“知道一点。”   “哦,那公主知道上元节是给男男女女私会的吗?”傅葭临故意逗她。   听到他调侃的话,她低头脸羞红,一语不发。   他扯了个笑,按住她的肩:“十五闹花灯,清明吃青团……公主还是记这个好了。”   “阿卿,吃不吃青团?”陆怀卿被这话惊醒,抬眼向身旁的人看去。   只见阿姐给她端了一盘“青团”。   说是青团,但和陆怀卿记忆中,大明宫里晶莹剔透的青团子相去甚远。   它甚至不是绿色的。   但她没有拒绝,欢喜接过一个小口咬着,团子黏黏糊糊,但是很甜。   “你总是惦记要去长安,还是别去了吧……你想吃青团,阿姐可以帮你请大燕的厨子来做,就算是大燕的胭脂水粉,咱么这里又不是买不到。”雅依苦口婆心劝她。   “阿姐,我已经不想去长安了。”陆怀卿摇头。   从前十五岁的她,确实很是期待阿塔口中的长安。   期待那个被描述成金玉锦绣堆成、万国衣冠来朝的阿塔的家乡。   她以为那里会有阿塔说的打马过桥、凭栏远眺的佳公子,以为那里有风流缱绻的诗与传奇。   可等她到了以后,她才发觉阿塔的家乡并不欢迎她。   在那里,她的异瞳格格不入,她的身份被人明里暗里耻笑,最后还潦草死在那里。   甚至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害了她。   阿塔说错了,长安,一点都不好。   “阿姐,你也吃青团。”陆怀卿敛去心中心绪,给阿姐也递了一个。   阿姐只咬了一口,就心满意足笑了,乐呵呵道:“唔,我们……好烫,我们银雀真是懂事了。”   陆怀卿看到阿姐这鲜活的模样,心里就欢喜。   “银雀不用继续装懂事了。那个塔木的事,阿姐都摆平了。居然想暗算我们银雀的坏家伙,我让人又打了他一顿,把他左手也废了。”阿姐以为她是因前不久的塔木一事,才在这些日子有如此巨大的转变。   “我……”陆怀卿解释的话,被阿姐用青团堵了回去。   “有阿姐在,就算你把天捅破了,我都能给你补上。”阿姐伸手摸陆怀卿的头,见她没有闪躲,又多揉了几下。   她乖乖贴上去给阿姐揉。   “嗯!我知道!”   她早就知道阿姐又厉害又疼她!   雅依见妹妹高兴,就又补了一句:“还有你帐里那个大燕的小郎君,阿姐也帮你摆平了。”   “好,谢——阿姐,你说什么?”陆怀卿还以为是她听错了。   “就你帐里那个啊。我找大燕商人买了他,以后他就是你的奴隶了。”雅依看妹妹这看起来“高兴得快傻掉”的表情,就知道她这下肯定是做对了。   她就知道妹妹最喜欢大燕白白净净的书生,更何况前几日妹妹还为了那小郎君,不惜涉险进北云城救他。   这不是喜欢,那是什么?   陆怀卿感觉心都抽抽了一下:“我的奴隶?”   “对啊。”雅依点头,“我还让人教他对你要恭敬些,这夫郎啊不驯不行……你去哪?”   陆怀卿来不及回答雅依的话,只觉得自己离死期不远了。   让傅葭临做她的奴隶?   傅葭临这个疯子怕是能将这个仇记到天荒地老!   她必须得为了自己和漠北诸部,去傅葭临面前挽回一下。   陆怀卿掀开帘子,才发现傅葭临已经换了漠北的身衣裳站起来。   阿姐的心腹看到她,目光在她与傅葭临身上流连,含着笑向她行完礼才走。   傅葭临此刻穿着他们漠北的长袍,可能因为衣裳不是贴身剪裁的缘故略显宽大,却让他看起来添了几分慵懒。   他的头发也像漠北儿郎那样披着,让他减了几分疏离淡漠,居然真的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感觉。   “阿姐的侍女刚才和你说什么呢?”陆怀卿勉强笑问。   傅葭临语气无悲无喜:“说你替我赎了身,让我好好做你的奴。”   陆怀卿听到这句话,笑都笑不出来了。   简直梦回上辈子,傅葭临突然发疯的时候,而且陆怀卿比前世还要紧张。   前世,好歹答了就知道是死是活,给个痛快。   但眼前这事要是处理不好,等几年后傅葭临掌权,他还不知道会怎么报复。   “那个,傅葭临你看,我救了你两次。对吧?”陆怀卿笑。   见对方点头,她循循善诱:“我也不需要奴隶,我阿姐是误会了,你别记她仇……”   但傅葭临岂是说不记仇就不记仇的人。   陆怀卿豁出去了:“实在不行,你记我仇。其实那些话都是我让人代传的!”   说完这话,陆怀卿也好像终于松了口气。   算了,实在不行就再死一次好了。   但她见傅葭临盯着她,许久不语。   就在陆怀卿以为自己没救了的时候,她听到傅葭临面无表情道:“那人还说,你对我一见倾心,此生非我不可。你心昭昭,明月可见。”   她就知道阿姐……不对!   啊? 第七章   流言蜚语最害人。   关于这一点,上辈子,陆怀卿上辈子就很清楚。   宫人上辈子也传过她和傅葭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但她很清楚两人没什么。   就像傅葭临和他最信任的臣子,谈论她时说的那样:“长得像猫,性子也像,养着好玩。”   她也觉得傅葭临就是养着她玩。   寻常男子或许还能往“金屋藏娇”方向猜一猜,但傅葭临……   他打算把她养着以后挖她眼睛的可能,都比是真的喜欢她要大。   但陆怀卿上辈子还是因为宫里宫外的传言,没少挨大燕文官的谩骂。   尤其是傅葭临的钱袋子,户部尚书王垠安直接拿“红颜祸水”参了她不知道多少次。   她前世挨骂多、被宫里人指指点点也多,但陆怀卿从来没想过重生以后,居然又有新的关于她和傅葭临的谣言。   对此,陆怀卿甚为不理解——她和傅葭临看起来真像会互相喜欢的样子吗?   “这是我阿姐胡说的啦!”陆怀卿脸涨红辩解道。   她不怕死,但不能乱说她喜欢谁。   尤其是说她喜欢傅葭临!   她才不要喜欢这种阴晴不定、没有礼数,还喜欢捉弄她的人。   傅葭临看到眼前的小姑娘像是认真考虑良久,随后鼓起勇气和他对视:“傅葭临,你听我说。”   她像小扇子一样的睫毛扑闪扑闪,语气也软和了不少:“虽然,让你做我的奴是我不对,但那都是阿姐误会……再说,我救了你两次,怎么都够抵了吧。”   傅葭临见她眼里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   这样的眼神他并不陌生。   在那些他的任务目标濒死时,在被认回皇家后,长安那些听说过他传闻的人眼中他都见过。   那些人都好像看到什么洪水猛兽般的盯着他,却又各个都怕他发现。   真是很虚伪又懦弱的一群人。   而眼前的这人……居然仅仅只是害怕?   “你说好不好嘛?”陆怀卿小声但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陆怀卿真是个很奇怪的人。   明明怕得要死,明明可以让人杀了他就是,偏偏要这样来认真问他。   就好像真的有把他当成人来看待一样。   陆怀卿见傅葭临神情漠然,还以为他是不答应。   就知道傅葭临前世那么讨厌,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   她有些生气,小声嘀咕:“我可是整整救了你两回,那可是整整两……”   傅葭临想起这人和他说的要道谢。   听她碎碎念的意思,在他们这些寻常人眼里,被救了是不是还该报恩?   “好。”   陆怀卿惊讶抬眼。   她没想到傅葭临真的答应了,立刻反问:“你真不记恨让你为奴的事?”   她看到傅葭临摇头。   他本来就没有在乎。   反正在烟雨楼和白衣卫,他早就习惯了被当成工具,至于被“卖”作陆怀卿的奴隶,本就没什么。   倒是这个小公主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   还真是矛盾却又过分善良的一个人。   陆怀卿却庆幸终于把这件事解决了,只要傅葭临他不记恨这事就行。   这人既然点头说是,那就肯定以后不会报复了。   他前世虽然疯,但一向还是很守承诺的,就是大部分时候都是,说凌迟就绝不会腰斩的那种守诺。   不过这应该也能算信守承诺?   “那你好好养病。”陆怀卿随意叮嘱了几句。   “等等——”   陆怀卿转过身,不解地望着傅葭临,只见他指了指床上的剑:“是你让人打的剑鞘?”   “嗯!”陆怀卿用力点头,“怎么样,好看吧?我眼光可好了,这花纹漂亮得很!”   傅葭临听到她洋洋得意的话,眼里有些疑惑的情绪:“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他一个不熟的人?   为什么要告诉他正常人是该如何生活的?   为何还要送他剑鞘?   “怕你割手啊。”陆怀卿耿直道。   她和傅葭临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况且这世的他也没有前世那么惹人烦。   一把剑鞘而已,她又不是送不起。   傅葭临听到这话愣住。   怕他割手?   在他过去的经历里,他只听师父说过怕他杀人不够快,怕他杀人手下留情。   所以,他从没想过给剑打剑鞘。   而今天,有人和他说,送他剑鞘是怕他割手。   “你可别小看了我们漠北。”陆怀卿还以为傅葭临的怔愣是瞧不上漠北。   “虽然确实比不上你们大燕繁华,但我们漠北可不差。”提起家乡她比谁都骄傲,“等你病养好了,出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们这里水草丰美,瓜果飘香。”   陆怀卿说完这话就高高兴兴出去了。   她散着头发,又编着好多的小辫子,头发上的红珊瑚、绿松石珠子,随之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只剩下傅葭临留在原地,回想刚才对方的话。   让他养好病?   傅葭临想起刚才送衣服的人说的,他们小公主对他一见钟情的事。   他虽不信什么一见钟情。   但他也实在想不通这个漠北小公主究竟在图些什么。   少年的脸上浮起几许烦躁和不适的神情。   那头陆怀卿却因为终于把傅葭临安抚好了到处溜达。   她一个人在草原上闲逛了不知道多久,忽然看到阿依木好像在指挥大家搭什么干柴垛。   “阿依木,这是要祭拜狼神吗?”陆怀卿走上前询问。   看这么热的天,她心里只觉得心疼阿依木和干活的族人们。   她走上前给阿依木擦了擦汗,还帮忙也搭了把手。   而不是像前世一样,只想着祭拜完狼神就能围着篝火跳舞饮酒。   阿依木看到陆怀卿的动作,急忙拦住她:“银雀,你别到这儿来,好大的日头,你快回去歇着。”   “你和大家都晒得,就我晒不得?”陆怀卿故意恶声反问。   阿依木听了她的话,也不再赶她走,只是还是不许她掺和。   “银雀,你是忘了吧,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银雀回答了她最初的问题。   陆怀卿这才终于想起来这回事。   她前世好排场,可惜十五岁生辰因为受伤,就只好孤独地在床上躺了好几月。   那样重要的日子,她没能和阿依木、何怀之等人一起过。   后来的几年里,先是阿娜暴毙,漠北大乱,后有阿姐积劳成疾而死。   那几年她再没有过一次像样的生辰。   “银雀,你眼睛疼吗?”阿依木看身边的人不自觉红了眼眶,还以为陆怀卿是被太阳晒久了不舒服。   “没什么。”陆怀卿摇头。   她继续看阿依木来来回回指挥那些人。   阿依木看着柔弱,像她那位早逝的大燕母亲一样弱不禁风,但做事干净利落。   上辈子,这人后来扮猪吃老虎,为保住漠北曾舌战无数觊觎漠北的异族人。   “阿依木,等阿娜回来,我想把你举荐给她。”陆怀卿趁阿依木歇息的空当和她说话。   阿依木正在喝水,听到这话,碗一下就砸到了地上。   “银雀,你是不是还为我的人不认识你生我气,我……”   陆怀卿打断阿依木的话,笑着拉住她的手:“我没有!只是阿依木很厉害,比我聪明得多。我不想耽搁你。”   前世,阿依木到最后,那张嘴在和大燕使节的你来我往里都不落下风。   陆怀卿觉得既然要避免前世漠北的动乱,或许提前把有能力的人推上重要位置,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不是的,我喜欢银雀,我只想陪着你。”阿依木此时还很容易害羞。   这样直白的话,她说着说着就脸红了。   陆怀卿按住她的手:“所以,你才更得去!”   陆怀卿又不能说她是重活一世。   思来想去,她双手叉腰,语气骄横:“最近塔木惹了我,我不喜欢阿娜和阿姐她们放过塔木的做法。”   “依我说,就该让他们部落把塔木绑来让我抽一顿才行……都是阿娜身边没我的人,阿依木你去,以后帮我做事!”   陆怀卿这样幼稚的行为,却是她前世十五岁会做的事。   果然,听了这话,阿依木不再推辞:“好,银雀,你尽管等我的好消息就是。”   陆怀卿跟着笑,心里却忍不住感叹,难怪她上辈子会是那个娇气又单纯的性子。   被这么一堆人捧着,她能活成那样已经很厉害了。   她毫不怀疑,她就算真的欺男霸女、为害四方,阿依木、阿姐她们都能给她包庇得严严实实。   “对了,苏尔大人就快回来了。”阿依木和陆怀卿道。   阿依木听清“苏尔大人”四个字,既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同时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栗起来。   苏尔大人就是她阿娜。   怎么说,前世她对傅葭临是畏惧里夹杂着少量的感恩。   但对于她阿娜,陆怀卿就是孺慕里全是敬畏。   她阿娜一个当年把大燕兵马按在地上打了快十年的奇女子,直到大燕如今的皇帝登基,大燕才能和漠北打个平手,坐下来好好谈。   漠北才停止南下的步伐,用茶马贸易代替战争掠夺,给大燕人守北境。   也是她阿娜统一了漠北诸部,让漠北从一盘散沙,成了真正让人忌惮的力量。   更因为……她阿娜从不惯着她。   前世,陆怀卿唯一一次受罚,就是小时候不学骑马射箭,被她阿娜罚着在漠北寒冷的秋夜里跪了一个时辰。   也是这样的阿娜,前世在暴毙前,像是早有预感般,特地千里飞鸽传书,将一半兵马的印信交到她手里。   给了她就算阿姐继位,万一是个傅葭临那样六亲不认的君主,她也能够自保的本钱。   不过,她很幸运,阿姐和阿娜一样深爱着她。   而现在……她的阿娜还活着!   “好!那改日,咱们一起去接我阿娜吧!”陆怀卿忍不住开心。   “苏尔大人特地赶回来给银雀你过生辰的,最迟今晚就能到。”阿依木面露疑惑,随即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大人一定是想给你个意外之喜!”   今晚就能到?意外之喜?   陆怀卿吓得脸都白了:“你是说我阿娜今晚就能到?真的?”   “对啊。”   怎么可以这样!   陆怀卿拉着阿依木就往回赶:“阿依木,你快把傅葭临带回你家住几天。”   她阿娜因为阿塔的缘故,看到大燕人就心烦,更别提傅葭临和她阿塔一样,都是看起来光风霁月的翩翩公子。   “你要把谁藏起来啊?”   陆怀卿听到一声熟悉而爽朗的女声。   她循声望去,只见阿娜手里拿着皮鞭,久居上位睥睨众生的眼睛,难得带上几许温情。   “阿娜!”陆怀卿撒腿向阿娜跑去。   长日洒在她身上,也洒在漠北的荒原上,她感受到凉风卷过眉睫发梢,将她的衣袂也吹得飘飘然。   直到她一头扎进阿娜的怀里,才如倦鸟返林,秋叶归根般终于松了口气。   “这是做什么。”苏尔意外小女儿的热情,手却自然而然地落在女儿头上。   “想阿娜了!”陆怀卿大声道。   阿娜笑开:“好啊,阿娜也想银雀了。”   其他人听到陆怀卿的话,神色各异,有看着她长大的长辈也跟着笑。   自然也不乏人觉得陆怀卿有手段,这才几句话就把苏尔大人哄笑了。   陆怀卿不管旁人怎么看,她蹭了蹭阿娜的甲胄,心里终于放下心来。   阿娜还活着,这一次,她一定能挽回阿娜暴毙的事。   陆怀卿被阿娜拉上马,两人一起骑马回去。   她提及了也真部叛乱的事,阿娜倒没有像阿姐那般笑开,反而轻嗤一声:“你阿娜我又不蠢,都盯着的。”   陆怀卿听到这话心里盘算起来。   如果当真如阿娜说的这样,那难不成前世漠北的悲剧,不在叛乱,而更在阿娜的死?   陆怀卿回忆上辈子阿娜出事的节点,好像就是因为阿娜亲自去大燕上贡的事。   她凑到阿娜耳边小声道:“阿娜,今年去大燕上贡,能不能不去啊。”   陆怀卿以为阿娜肯定会答应她,却没想到阿娜想也没想就拒绝:“给陛下进贡怎能延误?”   “那我可以代替阿娜前去!”陆怀卿毫不犹豫。   反正上辈子她在长安待了好几年,她去那里总比阿娜一个人去要好。   阿娜敲了敲她的头,摇头:“小呆瓜,阿娜还要述职的,你去可不行。”   陆怀卿还想说什么,却被阿娜用马奶壶堵住嘴。   她吨吨吨喝了几口,才揉捏着手里的马奶壶出神。   这下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真让阿娜去长安重蹈覆辙。   她现在还能找谁啊?   长安?   或许……可以去找傅葭临试试? 第八章   众人将瓜果、美酒,还有和着香料下水精心烹制的牛羊肉推上来,傅葭临看这场面很快就猜到是发生了什么。   如无意外,这应该就是漠北诸部的盟主大人苏尔回来了。   他此次来漠北就是为了查清当年北云城经略使陆玠究竟为何下落不明。   而苏尔也是现在为数不多,还可能知晓当年情况的人。   如果真的探知不到真相,他会依照母后吩咐的那样……除掉这人。   傅葭临跟着其他奴隶跪在地上,听到娇俏的女声:“你们都起来吧。”   陆怀卿啃着手里的甜瓜,眼神映着高举的火把,好像是在和她的母亲聊天。   威震漠北的苏尔大人,被女儿逗得哈哈大笑,就连那些不苟言笑的大臣也跟着忍俊不禁。   这个小公主好像总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旁人的喜欢。   傅葭临正想收回目光,陆怀卿就看到了他,两人隔着许多人,遥遥相望。   她的脸色微变,向他站的方向挪了挪,好像是在保护他。   当然不止傅葭临察觉到了陆怀卿的动作,苏尔也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女儿的动作:“银雀这是做什么?”   “我站累了,活动活动脚。”陆怀卿用灿烂的笑掩饰心虚。   苏尔的目光略过女儿,看到了远处的傅葭临,粗略一瞧确实是个玉面郎君模样。   不过……她微眯起眼,像是在思考陆怀卿的动作。   她抬手让其他大臣都退下,只留下了近卫,才调笑女儿:“银雀这是看上了条大燕来的小狼犬?”   陆怀卿听到这话,又顺着阿娜的目光向傅葭临看去,一时结巴:“阿、阿娜,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存在的?”   “你阿娜我这位置是九死一生才坐稳的,还能不知道你这些小九九?”   陆怀卿被阿娜捏了捏鼻子,听到阿娜笑:“这人你真喜欢?”   她立马摇头,“不喜欢,我才不喜欢他!”   “这样,那阿娜让人把他拿去喂狼得了……”   “不行!”陆怀卿急忙拒绝。   傅葭临哪里那么好杀,而且这人对漠北有恩,此时也没有前世那么罪大恶极。   阿娜拍了下她的肩:“放心好了。只是个大燕的小郎君,你真要和他在一起,也不是不可以。”   看着阿娜一副“我还不懂你”的神色。   陆怀卿就知道阿娜这是和阿姐一样,误会她和傅葭临的关系了。   “阿娜,你不是很讨厌大燕人吗?”陆怀卿小声问。   她肯定没有记错,阿娜就是很讨厌大燕人,前世即使和大燕合作,但阿娜对大燕往来的商队却从来没有多加照拂。   “可是我的宝贝银雀喜欢他啊。”苏尔笑了。   一个大燕的小商人好拿捏的狠,女儿喜欢随她就是。   不过,这些也没必要和她单纯天真的小女儿讲了。   思及此,苏尔唤来心腹小声吩咐,让他等会儿把傅葭临送去女儿营帐。   陆怀卿全然不知道阿娜做了什么。   她只是听了阿娜的话,才放下心来。   这下好了,她现在就不用担心阿娜把傅葭临赶走了。   她就暂时为了傅葭临能够养伤,勉为其难认下这件事好了。   等陆怀卿和阿娜还有那些叔叔伯伯们喝酒闲谈完,夜已深,陆怀卿才晕乎乎回营帐去。   她人还没进去,就被门口的两个黑影吓了一跳。   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何怀之和阿依木。   “是有什么事吗?”陆怀卿头很晕,一手挑起门帘,一手撑着门框。   阿依木看了看何怀之,又看了看陆怀卿困到极致的模样,还是摇头:“银雀,你先休息,我明早再来。”   语罢,就拉着何怀之走。   陆怀卿不明白这两人不知道等了多久,结果看到她又支支吾吾不说话。   隐隐约约间,她好像听到何怀之在说什么“实话实说更重要”、“那大燕小子不简单”。   不过阿依木捂上何怀之的嘴,把他拖走了。   真奇怪。   可陆怀卿也确实是困了,她回营帐以后,连灯烛都懒得灭,直接上床瘫倒睡去了。   就是睡着睡着,她发现有点冷,就往温暖的地方挪啊挪。   一把抱住那个像火炉一样的“东西”不撒手。   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了傅葭临那想杀人的眼神。   这都是做梦了,她还能让傅葭临欺负她?   她认真攥紧傅葭临的下颌,学他上辈子恐吓逗弄她的神情,仔细盯着他那双不比她的眼睛逊色的眼睛。   “真是好漂亮的一双眼。”陆怀卿努力瞪着眼,想学傅葭临前世不怒自威的神态。   反而把自己的眼睛弄得有些酸涩,陆怀卿只好眨了眨眼。   梦里也会眼睛酸吗?   陆怀卿脑子因为饮酒还有些混沌,她揉了揉眼,故作凶狠:“算了,剜下来就不好看了。”   语罢,她心满意足闭上眼。   哎呀,憋在心里两辈子的话,这下好了,终于还回去了。   舒坦!   营帐内,传来一阵女儿家平缓的呼吸声,床上的女子终于睡熟。   灯花猛地崩裂一下,傅葭临的眼睫也随之轻颤。   苏尔的心腹给他下的药无色无味,他竟然真的中了招。   他刚才就想直接用内力将药吐出来的,但陆怀卿居然抱住了他。   还和他说……   “傅葭临,你的眼睛真的好漂亮。”   上次这人就这样夸过他,那时他并没有将那话放在心上。   他将药吐出,拿白帕擦了擦嘴角,随后俯身凑到陆怀卿嘴边,又听到了“好看”两个字。   想起之前雅依的心腹说的陆怀卿对他一见钟情的事,少年陷入沉思。   他深沉的视线一直落在陆怀卿身上没有移开。   陆怀卿今晚睡得很是满意。   虽然梦中有傅葭临那个晦气的来搅局,但总体来说很是舒服。   尤其是那暖暖的热源,她一整个晚上都没有撒手。   荒原别的都好,就是入了夜有些凉。   昨夜梦里的那暖暖的东西,就像是真实存在一样,她才舍不得放手。   陆怀卿睡得心满意足了,才终于张开眼,然后她就发觉自己盖着两床被子。   唔,难怪她昨晚那么暖和,原来是……等等,这怎么还有两个枕头?   陆怀卿正疑惑着,从枕头上揪起一根黑色头发。   她怎么会有这么黑的头发呀,她的头发一直都是略带着点秋黄色的啊。   “醒呢?”   陆怀卿被这突如其来的男声吓得手一抖,黑色的头发轻飘飘落在地上。   她顺着那情思看去,看到了地上的一双男靴,再逐渐往上,就看到了傅葭临那张冷若寒霜的脸。   “我梦还没醒啊?”陆怀卿呆呆地问。   不然,大清早,傅葭临就出现在她营帐里——这是什么鬼故事!   傅葭临听到这话,忍不住回想陆怀卿昨日的浮华举止。   原来是梦到他了吗? 第九章   陆怀卿伸手掐了掐自己的手臂。   嘶,好疼。   所以,这真不是梦?她昨晚真和傅葭临同床共枕?   “喂,你居然擅闯我的营帐!”陆怀卿裹紧被子,指着傅葭临羞恼质问他。   傅葭临听这小公主的语气,就知道昨夜的药不是她下的。   他扫了一眼陆怀卿涨红的脸,只觉得这人还真容易害羞,和大燕常说的奔放的漠北女一点都不沾边。   他平静解释:“昨夜有人给我下药?”   下药?   陆怀卿才不信傅葭临:“你的功夫那么好,你能不知道那药有问题?”   真当她好骗啊。   “那药无色无味,药力强劲,饮下后,半个时辰都提不起一点力。”傅葭临道。   他昨日既是故意想看那些给他下药的是什么人,更是因为起初那一刻钟,即使是他也无法对抗那药劲儿。   陆怀卿听傅葭临这描述,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也就是说,有人给傅葭临下药,还特地送到她房里来了。   “那你后面就不知道离开吗?”陆怀卿想不出是谁做的,但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一个时辰的药效,那后面傅葭临怎么不走?   她看到傅葭临的目光落在枕头上,“昨晚,有人抱着我不撒手。”   他语气淡淡,陆怀卿却登时就明白了他口中的“有人”是什么意思。   她站起来和傅葭临理论:“我才不会不会抱着你不撒手。”   傅葭临前世今生都跟个冰坨子一样,总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不说,他前世连手指也常年泛凉。   她昨夜梦中,明明是有温暖的像火炉一样的热源,怎么可能会是傅葭临。   傅葭临听到她胡搅蛮缠的话,抬眼默默看了她一眼,也不和她理论只偏过头不语。   傅葭临这是说不过她啦?   陆怀卿倒是没想到这辈子的傅葭临居然这般腼腆话少。   她印象中的这人,十句话九句不中听,还剩一句是“赐死”。   她原本还以为傅葭临会像前世那样气她。   结果,就这?   陆怀卿丝毫没有吵赢架的高兴,见傅葭临真的不理她了,她又走过去。   少女靠近抱剑站在一旁的少年,她小声问:“你生气呢?”   傅葭临摇头:“没有,我是公主的奴,自然得听公主的。”   陆怀卿又说不出话了。   她不是都和傅葭临说了这是误会吗?他怎么又记在心上啦。   傅葭临仍旧是那副看什么都不在意的作态,但陆怀卿莫名有些心虚。   这人先是被阿姐当成奴隶送给她,现在又不知道被谁送到她床上。   他好像也挺惨?   陆怀卿开导他:“也就是抱着你睡了一晚,不要这么小气嘛。”   “你放心,等捉到给你下药的那人,我一定帮你狠狠打那人一顿。”陆怀卿觉得傅葭临确实是吃了亏。   这可是漠北的地界,教训个欺负傅葭临的人,她还是做得到的。   傅葭临反问:“真的?”   “那当然,你千万别以为只有你们大燕是礼仪之邦!”陆怀卿仰着头。   作为漠北的小公主,她帮傅葭临揪出下药的人也是她该做的。   傅葭临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结果陆怀卿又打断了他:“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陆怀卿抬了抬手,俨然不觉得这事有多难。   “殿下,昨夜可还好。”陆怀卿听到帐外传来的声音。   她听出来了,这是阿娜的心腹铁木的声音。   “铁木叔?”陆怀卿试探着唤了一声。   外面的人应了。   陆怀卿听到声音,目光落在傅葭临身上。   怎么回事,真是阿娜吩咐人做的?   也对,在漠北敢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往她屋里塞人的。除了她阿娜,也没有别的人了。   陆怀卿几句话打发走了铁木叔,这才和傅葭临平静的眼睛对上。   她总觉得傅葭临幽深平静的眼神隐隐像是是在嘲讽。   偏偏她还不能生气。   陆怀卿在心里想了很久,愈发心虚:“这个不算,我会和阿娜说她不对的。”   “你也没吃亏,你别记这个仇了。”陆怀卿故意耷拉着眼装委屈,“你看我救了你整整两次,你能不能再原谅一下?”   傅葭临看陆怀卿可怜巴巴的样子,本来是她不占理的事,但这小公主硬是让人以为是自己的错。   “随你。”傅葭临不再看她。   反正他现在还需要留在漠北,没必要得罪这个小公主。   陆怀卿听到这话就笑了,傅葭临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明明只是一件小事而已……这个小公主还真喜欢笑。。   陆怀卿哄好了傅葭临,就唤侍女进来收拾,却听侍女说阿依木等在外面。   草原清晨还有霜雾,阿依木的靴子上还沾着露水。   看起来不知道在帐外等了多久。   陆怀卿原想把她迎进来,反被阿依木拉到了营帐外:“那军户和他儿子被杀的事,我们的人查到了新线索。”   “那凶手还没捉到,但他是从长安来的。”阿依木继续道。   “那凶手可能是傅葭临。”阿依木最终还是选择将实情告知陆怀卿。   确切些说,凶手十有八九就是傅葭临,只是阿依木见陆怀卿好似喜欢傅葭临,才换了说法。   听到这话,陆怀卿怔愣住。   也就是说,傅葭临杀了目前唯一知道她阿塔下落的人。   可傅葭临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他阿塔有什么厉害的,需要傅葭临不远千里,赶来漠北杀了知道这事的人。   陆怀卿冷静下来,吩咐阿依木:“先不要打草惊蛇,我会去试探他。”   陆怀卿说完,身后就传来脚步声。   阿依木看到傅葭临明显换过的衣裳,又想起今晨听到傅葭临昨夜在陆怀卿营帐里过夜的事。   她按住陆怀卿的手:“银雀,你不要被男人迷惑了。”   语罢,阿依木急急忙忙退下。   陆怀卿想喊住她,结果她溜得太快没给陆怀卿机会。   阿依木她在想些什么哦。   傅葭临就算杀了那军户,也不代表和她阿塔的下落不明就有关系。   她阿塔离开漠北的时候,傅葭临才几岁?   至于被男人迷惑?她更不会。   上辈子,陆怀卿就知道傅葭临是个什么人。   傅葭临骗得了任何人,唯独不可能骗得了她。   陆怀卿比任何人都知道傅葭临就是个冷心冷情、阴晴不定的疯子。   只是她也不知道傅葭临的十七岁,为什么会和上辈子记忆中差了那么多。   还会和她阿塔的事扯上关系。   接下来的几天,陆怀卿都一直悄悄盯着傅葭临。   她越发觉得傅葭临奇怪。   这人很喜欢打磨他那把剑。   三天时间,傅葭临擦了五遍。   可能是前世傅葭临给她留的残暴印象太深,她看到这人擦剑,就觉得脖子一凉。   第四天,傅葭临又在擦他的剑。   陆怀卿实在看不过去,就问傅葭临怎的这般爱擦剑。   傅葭临头也不抬:“我是靠剑吃饭的。”   陆怀卿听到这话皱起了眉头。   靠剑吃饭?   陆怀卿惊诧道:“你是杀手?”   傅葭临擦剑的手顿了一下:“算是。”   这话让陆怀卿实在不理解,傅葭临怎么可能会是杀手呢?   他可是中宫嫡子,虽然皇位是篡的他同父同母亲哥的,但不论怎么说他也是皇子啊。   杀手这种刀尖上舔血,指不定哪天就死职业——傅葭临怎么会干这个?   “你为什么要做杀手啊?”陆怀卿因为惊诧,一时都忘了套话要循序渐进。   傅葭临像是擦好了剑,用布将剑包好,将前些日子她送他的剑鞘扔回给陆怀卿。   他道:“来钱快。”   傅葭临神情不动,让人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陆怀卿根本没想到傅葭临会是为了钱才杀人,正欲追问,就听到他提醒:“公主,今日是您生辰,您该出发去宴会了。”   她知道不好再追问下去,只能先作罢。   今日是阿娜为了她十五岁生辰,不仅宴请漠北诸部为她过生辰,还特地为她办了及笄礼。   陆怀卿前世向往大燕,所以阿娜才会如此重视她的十五岁生辰。   重活一世,陆怀卿早就不向往长安了。   她也试图和阿娜说,不用办及笄礼了,但阿娜却说什么都不同意。   一来二去,阿娜反而怕陆怀卿是听了别人议论她“奴颜大燕”的传闻,特地吩咐人将及笄礼办的更加盛大了   陆怀卿今日也是盛装打扮。   她穿了大燕人的衣裳,发髻也梳成了大燕女子的式样。   望着镜中的娇俏少女,陆怀卿却忍不住回忆起前世死前的景象。   她猛地将铜镜合上。   不会的,今日过后,她就已经过了一个和前世完全不同的十五岁了。   只要再保证阿娜不去长安,一切都还有回旋余地。   “等会儿你跟在我身边,不许到处乱走。”陆怀卿弯腰低声吩咐傅葭临。   傅葭临和她阿塔的事有关,更何况想让阿娜今年不上长安进贡,多半也得从傅葭临这处下手。   不管怎么样她都得把傅葭临看紧。   陆怀卿翻身上马,看到傅葭临手上的伤,眼里闪过几许纠结,最终她还是吩咐:“你别拿东西了,来给我牵马。”   她将缰绳递给傅葭临,见他一时没接,反问:“你不愿意?”   “没有,是奴的荣幸。”傅葭临语气谦恭。   陆怀卿觉得这人还真是和前世不同。   傅葭临用没受伤的左手,替陆怀卿牵着马。   刚才他靠近陆怀卿时,好像闻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   浓密的,馥郁的,不像是寻常脂粉,而像花海盛开,也像骄阳洒在草地上的味道,让人晃了神。   傅葭临低头,多余的心绪都被他敛去。 第十章   陆怀卿今日穿的是大燕的衣裳,她到围场下马时,自然不比她平日利落。   她忍不住嘀咕:“这也不舒服啊,我上辈子怎的会……”   想起身旁还有个傅葭临,她把话都收了回去。   她小时候就听阿塔讲过“叶公好龙”的故事,幼时的自己被故事里的叶公逗笑。   长大后的她,才发现她也没比叶公好多少。   她曾迷恋过自以为的大燕,等到亲眼见到,才发现所谓京华,不过是块冷冰冰的埋骨地。   在急促的鼓声里,陆怀卿的及笄礼开始了,阿娜请来了草原上最长寿的老奶奶给她梳头。   她听到用漠北话念大燕的诗词,心中既觉着欢喜,又不免觉得有些不搭的好笑。   这场及笄礼虽然盛大,但细节处有很多地方都不对。   比如,大燕的及笄礼是绝对不会让外男在场的,也不会有鼓声震天响。   阿娜今日请了诸部举足轻重的人都来了,颇有向所有人炫耀她宝贝女儿长大了的意思。   陆怀卿等及笄礼完,就坐着等诸部的人来给她送礼。   每送一件她就让傅葭临拿好,看他忙碌的样子,陆怀卿心中很是得意。   前世,都是她代表漠北给傅葭临送礼,没想到,有一天会轮到傅葭临帮她收拾东西。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傅葭临的眼角余光发现陆怀卿在偷看他,等他真的看过去,她又转过头,装作在看风景。   而她还很是愉悦的样子。   不免让人想起前几日,这小公主冒犯他时说的话。   傅葭临的眼神暗了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怀卿不知道傅葭临误会了她,但她确实心情很是愉快。   不仅是因为傅葭临,更因为她发现塔木的两只手都上着药,还得被迫来给她送生辰礼。   她收下塔木阿塔代表他们部族送的礼,听到他道:“塔木这孩子还小不懂事,他也有了教训,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放他一马。”   众人看到双手废了的塔木,再想到陆怀卿平日里的骄纵,全都以为这事是陆怀卿的不对。   雅依脸色微变,什么叫小孩子不懂事?   塔木一个快二十岁的人,欺负她妹妹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这算什么事?   结果没等雅依骂回去,陆怀卿自己开了口。   “您说笑了。塔木劫掠大燕商人,倘若我不出手制止,恐怕不知会给漠北招致什么祸患。”陆怀卿淡淡道。   大家这下明白都了。   漠北和大燕缔有合约,两方约定百年内不动兵戈,漠北也绝不劫掠往来商队。   幸好塔木没有真的得手,否则万一大燕借此开战——大燕这些年国富兵强,早不是从前那般好对付。   到时候漠北流血漂橹都是轻的。   陆怀卿这肯定得下重手啊,换了他们任何人也都不会让这塔木好过。   指不定公主这么做,还是苏尔大人的交代。   “我们银雀是真的长大了。”苏尔赞赏女儿的行为。   “都是阿娜教的好!”陆怀卿趁机提要求,“我真的长大了,阿娜不如让我代你去长安……”   “喝酒。”苏尔举起酒杯,把她的话都堵了回去。   陆怀卿不满地哼哼两声。   什么嘛,就是还把她当小孩子。   有了上次喝醉的经历,这次陆怀卿没有贪杯,浅尝了两口果酒,就只埋头吃烤肉。   等到夜幕降临,巨大的柴垛被点燃,篝火成了荒原上最夺目的明光。   陆怀卿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瓜果,欢欢喜喜去找阿依木与何怀之玩。   这种时候就得和好朋友手挽着手跳舞才是。   这也是前世她一直都说大燕的宴会没意思的原因。   大家都坐在下首,皇帝离下面的人远得很。下面每个人也离相熟的人远,想凑近在一起谈天说地都不行。   而且,前世的每场宴会,还得面对一个下一刻,可能就会发疯杀人的皇帝。   果然,长安就是不好,比不上她的大漠一星半点。   围在篝火前的人们,看到陆怀卿今日一身大燕的打扮都猜到了她的身份。   但没人和她客气,大家拉住她的手,把她拉进围着篝火曼舞欢歌的人群。   还是漠北好,大家都不看重身份地位,只要有一团火,就能聚在一起跳舞唱歌。   夜幕下,火把和篝火映衬着陆怀卿笑得眉眼弯弯的眼,好看的眼睛里闪着星星点点的明光。   那双笑眼里不见半点心事,让人看着都觉得高兴。   少女的舞姿翩跹,有着一股独属于荒原的生机。   就算陆怀卿的手还带着伤,但她的手没断,每个动作都充满力量。   而傅葭临是大燕人,他不会跳漠北的舞蹈。   他向后退了一步,原本打算在一旁等这些人结束。   但不知道谁推了他一把,他差点被推到了陆怀卿怀里,在快要跌进去时才凭借身手堪堪站稳。   一时间,人群发出一阵调侃意味的笑声,众人都在看陆怀卿和傅葭临。   陆怀卿今晚一直溢满欢喜的眼睛里,浮现出几分害怕,但她还是鼓起勇气握住他的手。   “一起来跳舞吧。”陆怀卿没有让傅葭临难堪。   在他们漠北,被小姑娘拒绝牵着手唱歌跳舞的人,是会被嘲笑好几年的。   傅葭临被陆怀卿温暖的手紧紧握住。   “先伸左脚再退回来,不是这样的……要这样!”陆怀卿教傅葭临该如何跟上大家的脚步。   可傅葭临左脚伸出去却没及时收回来,被其他人结结实实踩了一下。   陆怀卿呼吸微滞,瑟缩着打量被略长的碎发遮住大半张脸的傅葭临。   其他人也看着这个和他们长得不大一样,神情还有些说不出阴郁的少年。   陆怀卿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却听到傅葭临神情依旧淡淡:“然后呢?”   这就是他没有生气的意思!   “要这样!”   “不对不对,是这样!”   ……   陆怀卿为了教傅葭临学会跳舞,额头上都浸出了细密的薄汗。   即使傅葭临学得很慢,她还是耐着脾气教他该怎么跳舞。   过了好久傅葭临终于学会了一点。   陆怀卿得意挑眉:“原来还有你不会的啊。”   傅葭临和陆怀卿对上视线,她正笑着,即使穿着大燕的服饰,也丝毫没有沾染大燕人的气质。   她不内敛、不腼腆,大方爱笑,爽朗利落。   “我当然有不会的。”傅葭临道。   他不知道为何陆怀卿对他有这样的误会。   明明即使在他的亲生父母眼里,他也只是一把好用的剑而已。   他从前从不在意这些,但此时此刻,傅葭临难得开口辩解。   就好像担心陆怀卿把他想得太好,等发现他只是一无是处的烂泥后失望一样。   只是异族的歌谣混着此起彼伏的欢笑声,将傅葭临的话尽数压了下去。   他被少女握住手,跟着她一起跳舞、唱歌。   两个人转啊转啊,篝火熊熊燃烧,炽烈的火光照亮他常年如古井无波的眼。   等终于累了,陆怀卿才气喘吁吁停下,她的鬓发被汗水浸湿,乖乖贴在耳边。   傅葭临看了一眼,就立刻背过身去。   何怀之和陆怀卿多年朋友,反而不觉得这有什么。   他关心地迎了上来,伸手检查陆怀卿的伤:“公主,你的手还有伤不能多跳舞。”   “没事。”陆怀卿摆手。   何怀之摇头:“才不是,师父说了,养伤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公主这必须勤换药,精用药,多……”   “行了,就你嘴碎。”阿依木推了把何怀之。   “这不是嘴碎,治病的事怎么能叫嘴碎?我师父说了……”何怀之脸涨红,打算和阿依木理论。   “好,知道怀之你不嘴碎了。”陆怀卿抬起自己的右手,“只是这伤要是再过两天,只怕连血痂都掉完了。”   陆怀卿和阿依木笑开,何怀之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又被欺负了,提着药箱就要走。   “你给他的手瞧瞧。”陆怀卿经过何怀之的刚才的举动,才想起真正的“病人”在她身边。   陆怀卿强迫傅葭临伸出手,何怀之替他看了看,忍不住惊叹:“这恢复得很好啊。”   “我师父之前还说,害怕这小公子的手废了。”   陆怀卿听到手废了时,抬眼看了眼傅葭临伤口纵横的右手。   傅葭临和她说他是个杀手——且不说这话的真实性,但这人的剑术确实相当厉害。   陆怀卿记得前世傅葭临从来没有亲自提剑杀过人,他甚至也没在腰间悬挂过配剑。   正所谓“天子剑”,但傅葭临前世没有自己的佩剑。   陆怀卿以前一直觉得疯子做什么都是合理的。   但联系今生,傅葭临一醒过来就找他的剑的行为。   陆怀卿不禁有个大胆的猜测——傅葭临该不会前世右手真的废了吧。   还是废到连剑都提不起来那种。   “银雀,该许愿了。”陆怀卿被阿依木的声音从回忆里拽回。   漠北人供奉鹰神和狼神,也信仰雪山之神。   因那高耸入云、隔断漠北与山那边异族的雪山的融水,滋养了整个漠北诸部。   人们也相信在雪山融水汇聚成的真珠河①水是沟通神明与人界的桥梁。   每逢过生辰时,人们都喜欢放一盏河灯许愿。   陆怀卿的生辰与漠北祭拜雪山神的日子重了,所以今日河上不止她,还有其他人都在放河灯。   她将手中的河灯放到水上,双手合十许愿——   愿漠北长安。   陆怀卿睁开眼,看着河灯一点点漂远。   她只许了这一个愿望。   她希望今生漠北永远都不要发生任何意外,也希望今生任何亲朋好友都不要罹难。   愿望太多神明会听不过来,那她只许一个,上苍能不能就许了她的愿望。   星星点点的河灯落在少女虔诚的眼里。   她眼里有期许,有恳求,还有一些零落的担忧。   傅葭临发现安静下来不说话的陆怀卿,其实是个有些落寞悲伤的人。   “银雀,你许的什么愿望啊?”阿依木的声音打破了陆怀卿的情绪。   她立马仰起头,狡黠一笑:“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何怀之不信:“你以前可是和谁都要大声嚷嚷愿望的,前年是要夜明珠,去年是要及笄礼,今……”   “就你话多。”阿依木呵止了她。   陆怀卿见状也跟着阿依木“凶”何怀之,彻底从刚才的低落情绪里抽身。   “我才不话多!这些日子,前不久阿依木的人追杀你男人的事,我一个字都没往外说。”何怀之不满。   “别说话!”陆怀卿生怕被傅葭临听到这话。   这些日子,她靠着“两次救命之恩”忽悠了傅葭临好几回。   傅葭临最讨厌别人骗他,要是让他知道真相,前几日的好话她算都白说了。   陆怀卿见傅葭临似乎在眺望远处,没有注意到她们这边,才松了口气。   “有事?”傅葭临看过来,和陆怀卿视线相对。   这人果真对他人的目光很是敏感。   陆怀卿总不能把刚才的事说出来,她就指了指傅葭临的右手:“你记得勤换药,别真成残废了。”   世上因果循环,这一世傅葭临的手没有受伤,那会不会……他也不会成为前世那个疯子?   傅葭临听清少女暗含关怀的话,不自在转过头继续眺望远方,无处安放的右手却暴露了他的心绪。   “小心!”一只飞矢向陆怀卿的肩颈处射过来,阿依木急忙提醒。   陆怀卿还没来得及反应,眼睁睁看着那箭将要射中时,“噌”的一声,是箭矢滑过剑锋的声音。   傅葭临拿着剑,替她挡住了刺客的攻击。   “有刺客!”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黑衣人和守河的侍卫们早已缠打在一起。   陆怀卿仔细观察了一下箭矢。   那些箭的轨迹,每支都没有射她的要害,似乎只是想让她受伤而已?   “他们是想活捉我!”陆怀卿道。   在意识到这件事后,陆怀卿没有片刻犹豫,抓住在河边饮水的云渡的缰绳,干净利落翻身上马。   “阿依木,你快去和我阿娜禀报这件事。”陆怀卿嘱咐道。   随即,她策马而去,那些刺客果真也从暗处骑马跟上。   作为小公主的陆怀卿可能会面对杀手害怕腿软,但活了两辈子的她却很快就有了决断。   真珠河附近人太多,难免不会伤及妇孺无辜,她得把刺客从那里引开。   这些刺客的主子也当真是无法无天,居然敢在真珠河大开杀戒,也不怕诸神降罪。   入夜的漠北果真寒凉,陆怀卿听到疾风呼啸而过,心中却并不慌张。   她前世最爱到处乱跑,知道许多旁人不知的小路。   现在她跑的这条路就是从王帐到真珠河的小路,只要回了王帐那些刺客当然会退下。   但跑着跑着,陆怀卿突然觉得风越来越急。   不对……她好像是遇上了沙暴!   她想寻沟壑暂避,但却听到耳边又响起了马蹄声。   这些刺客怎的这般不怕死?为了几个铜板,都这样了还不肯放过她!   陆怀卿被大风吹得头泛着痛意,眼睛也睁不开了。   身后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就在她正打算奋力一搏时,却被人拦腰抱起。   那人用布裹紧她大半张脸,粗粝的麻布把她脸勒得生疼,陆怀卿忍不住挣扎。   这人要杀就杀,但不能这么折磨她!   “是我,傅葭临。”   少年清越的声线,在狂风里有着格外安抚人心的作用。   陆怀卿来不及思考傅葭临为何会这样突然出现,就感受到到一阵颠簸。   在她失去意识前,始终被人紧紧揽着腰,垫着头。 第十一章   陆怀卿的耳边是风呼啸而过的声音,还有细沙流逝声混着虫儿不知疲倦的嘶鸣,浑身也像是没力气般。   这样的静谧让她有些不想醒过来。   她好像回到年幼时,和阿娜、阿姐还有阿塔一起晚上看星星的日子。   阿塔没有记忆,他的一切是在遇上阿娜后才有的。   因为阿娜,阿塔才有了名字,有了妻子,有了女儿。   从有记忆起,陆怀卿就常常看到阿塔望着长安的方向发呆。   “阿塔一定要回长安吗?”   阿塔是很明显的大燕公子哥的模样,清瘦端正,听到她的疑惑也是还没说话就笑开了。   他将她高高举起,想让她看到千里之外的长安。   “阿塔得回去,阿塔答应了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我得去救她。”   “那我和阿娜阿姐怎么办?”   “阿塔会回来的,到时候来接我们银雀去长安,去看长安的一夜火树银花,繁华不寐。”   ……   陆怀卿那时就开始好奇长安。   可是阿塔后来走了,永远都没有再回来。   “不要走!”陆怀卿在睡梦中抓紧那阿塔的衣角,不断喃喃祈求。   这样的梦境她前世做过无数次,却从来没有成功过。   这次依然,那片衣角终于被她拽住。   花灯不灭,琉璃灯的光映着少年的脸,她看到有白衣少年站在眼前。   她试探着走了两步,却在看清那人时,猛地停住脚步。   那是傅葭临,确切来说,是鬓角斑白的傅葭临,时光并没有让他变得和善,反而让他愈加阴鸷可怖。   他看到她眼里满是不可置信,踉跄着向她奔来。   “别过来!”   陆怀卿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她睁开眼茫然地扫视四周,恍惚间想起昨日刺杀的事。   夏夜的虫鸣一声又一声,将她拽回现实。   陆怀卿注意到她身上披着的长袍,是傅葭临今日穿的那件。   那傅葭临他人呢?   陆怀卿很快知道了答案。   离小湖不远的地方有小火堆静静燃烧着,那不算微弱的明光映着少年尚且青涩的脸。   傅葭临的眉目是很凌厉的,前世陆怀卿就很明白这一点。   所以前世这人笑起来都让人觉得憋着一肚子坏水。   但十七岁的傅葭临明显不是。   还没有那么明显的帝王压迫感的他,眼里也没有即使笑着,也遮掩不住的野心与凉薄。   他就像无数这个年纪的少年,那双映着悦动火光的眼里,尽是认真神色。   而他居然是在……认真地烤鱼?   她起身向他走过去,一脚踩在了枯枝上,傅葭临敏锐地向这边看过来。   但在看清是陆怀卿后,他眼里的戒备淡了几分。   傅葭临给她看手中串着烤鱼的红柳枝:“还没好,公主稍等。”   他告知她两人此时的处境:“天晚了,此处我也未曾来过,恐怕有野狼。还是等明日天亮再寻回去的路。”   陆怀卿从善如流,并未反驳,不过她是因为懒得走。   反正只要没有刺客,部落的人迟早能找到她。   “你平日里总是走南闯北吗?”陆怀卿反问。   话一出口,她就察觉到这话不是很合适。   傅葭临却毫不避讳,直接道:“做我们这行,哪有任务都得去。”   “哇——”陆怀卿忍不住感叹,“那你岂不是去过很多地方!”   这下她觉得傅葭临也没那么可怜了。   小小年纪就能走遍天下河山,还是有钱拿的那种,想想就是一桩美事。   不像她,前世就在长安和漠北待过,白活了那么多年了。   傅葭临不理解陆怀卿在高兴什么,却破天荒不觉得聒噪。   或许是因为火光的缘故,陆怀卿的眼里此刻明光闪闪——就像是羡慕他一样。   羡慕?   居然会有人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少年将目光转回正在滋滋冒油的烤鱼上,但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想着这小公主刚才的眼神。   这个人怎么一点都和其他人不一样。   陆怀卿闻着那飘过来的香味,她的喉头一紧。   她发誓,起初这紧张是因为傅葭临和她记忆里不同。   前世傅葭临虽然疯,但绝对不会纡尊降贵做这种事,更不可能亲自烤鱼。   还是坐在篝火边,如此认真谨慎地烤鱼。   如果不是陆怀卿都要被虫鸣声吵得耳朵疼了,她真的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出了幻觉。   傅葭临用前世批奏折时认真投入的神情,在烤一条应该是刚从湖里捞起来的鱼。   那根现在用来串着鱼在火上烤的红柳枝,从它被削尖的顶端看来,把这鱼从水里弄上来的,应该也是这根不起眼的树枝了。   傅葭临果然不愧多年走南闯北,在荒郊野外都能解决吃饭问题。   陆怀卿发现傅葭临身上穿着不属于他的黑色长袄。   她回忆了许久,终于想起来这好像是今日那些刺客穿的衣裳。   “你这衣服是从何处来的?”陆怀卿问。   他总不可能是把别人衣服扒下来,穿到了自己身上?   傅葭临头也没抬,从袖口里掏出一罐胡椒倒在烤鱼上,漫不经心道:“那些刺客都死了,我去取了一件。”   扒死人衣服,缺德归缺德,但完全是傅葭临能够做得出来的事情。   陆怀卿觉得不对。   她明明记得他们大燕人可比漠北更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傅葭临既然扒死人衣裳,为何不用这衣裳给她盖,反而要自己去穿这不吉利的死人衣服呢?   陆怀卿低头揉捏手中的这身长袍,心头不解,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心头的疑惑:“你为何要把这身衣裳给我保暖?”   傅葭临语气平淡,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事:“小事罢了。”   他的动作没有因为这话有太多改变,仍就翻烤着烤鱼,还时不时去添上些许胡椒粉。   陆怀卿却从这话里听出几分不对劲儿来。   自从她今生意外救下傅葭临以来,她一直知道这人和前世不同。   如果前世的傅葭临和她掉在这样的处境,那人只会指使她去捉鱼,然后好整以暇看她出丑。   而现在的他,没做那种缺德事不说,居然还反过头给她烤鱼。   傅葭临瞧手中的鱼烤的差不多了,正想递给陆怀卿,就发觉了对方黏在他身上,像蜜糖那样能够拉丝了。   傅葭临又想起了“陆怀卿喜欢他”这个传闻。   他心里有些不自在,面上却不显,将烤鱼递给陆怀卿:“好了。”   “啊……好!”陆怀卿啃了口烤鱼。   她原本是不抱希望的,毕竟哪里能指望傅葭临这样金尊玉贵的小皇子,未来君临天下的帝王能烤好一条小鱼。   奈何鲜嫩的鱼肉,混着辛辣与鲜香调和得恰到好处的佐料,让陆怀卿忍不住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傅葭临眼角余光瞥见陆怀卿吃到烤鱼的神情。   她嘴角忍不住上扬,不过可能是被烤鱼烫着了,一个劲儿地哈气。   即使这样,她也没有减慢动作。   活脱脱的小孩子心性。   “可以吃慢些。”傅葭临看她这样,提点道。   他说完就立刻转过头,装作这句话不是他说的。   陆怀卿嚼着嘴里还没被咽下去的鱼肉,看着傅葭临别扭转过头去的样子。   哇哦——   原来傅葭临这小子会好好说话啊。   前世,他对谁不是阴阳怪气,就是狠厉凶蛮。   两人傅葭临最喜欢和她下棋,因为陆怀卿一点都不会,甚至闹出过把棋子放到格子里的笑话。   傅葭临不仅把她当乐子,还让人编了本册子,专门记录她犯的蠢。   虽然不见血,但足够让人丢脸。   陆怀卿到后面装手疼,都再不肯和傅葭临下棋了。   不过她倒是悄悄在自己宫里打棋谱,就想着有朝一日赢了傅葭临。   可惜还没功成,她就死了。   “傅葭临!”陆怀卿越想越气,“改日你和我下棋,好不好?”   说着说着,陆怀卿闻到烤鱼的香味又忍不住心虚,毕竟吃人嘴软。   傅葭临:“我不会下棋。”   他怎么可能不会下棋?   陆怀卿记得前世傅葭临的棋艺那么好,一看就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   “不下就不下。”陆怀卿撇撇嘴,只当傅葭临是不愿意和她下。   像他们这种大燕人大多看不起番邦人,除了前世傅葭临爱找乐子故意逗弄她,别的大燕人和她说句话都嫌晦气。   现在的傅葭临指不定也是这么想。   这么一说,陆怀卿居然找到了前世傅葭临那个疯子的一点可取之处。   他至少是平等地厌恶所有人。   陆怀卿啃完最后一口鱼肉,也不再管傅葭临的态度,就着傅葭临给她披的衣裳,在火堆旁沉沉睡去。   这件衣裳缝缀的毛还不错,软乎乎的,她躺着睡很是舒服。   少女很快睡熟,傅葭临才起身掏出一只骨笛放在嘴边吹响。   清脆的笛声压过火堆的“噼啪”声和晚夜凉风吹动草木的声音,很快就有狼群靠近。   傅葭临吹了吹骨笛,狼群向两人来时的方向而去——那也是陆怀卿阿娜部落的方向。   漠北的人信奉狼神,他们会跟着这些狼来找到陆怀卿的,而他要去查陆将军当年的事。   母后这些年一直惦记着这桩旧案。   如果查不清缘由,她一定会把陆将军的死算到漠北头上。   到时候轻则让漠北王室覆灭,重则她可能会想除掉整个漠北。   傅葭临不在乎别人生死,但是他收了母后的钱,就得把事情办漂亮。   傅葭临收起骨笛,正想离开却被陆怀卿猛地抱住腿。   他想要抽离,却听到她似乎在呢喃着什么。   他俯身凑近才听清陆怀卿说的是“我冷”。   大漠入夜就是很冷的,与白日里的炽热完全不同。   还得庆幸此处离真正的望不到边际的大漠很远,只是边缘地带,不然活活冻死人都可能。   夜深,没人添柴火的火堆越来越小,将近熄灭。   傅葭临垂眸默默许久,才就地坐下,帮陆怀卿把她的小火堆烧成大火堆。   身边的“小毛团”感受到别的热源,果然想往火堆那边贴,一点都不知死活。   陆怀卿究竟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幸好傅葭临伸手拦住了她,她居然还顺势在他手上来回蹭了两下。   这个人!傅葭临想抽回手,却还是被对方用力拽住。   “喜欢傅葭临!”   陆怀卿这句话比刚才说她冷,要清晰得多。   耳根绯红的少年,此刻茫然无措出神,却终究没有收回手。   他的眼神像是被巨石搅乱的似水,此刻情绪丰富,久久难平。   陆怀卿在梦里大口吃肉,忍不住继续感叹:“喜欢傅葭临的……烤鱼。”   傅葭临一根又一根添着柴火,没能听清陆怀卿剩下的话。   明亮的火光柔和了少年锋利的下颌,削减了几分清冷,凭添了几分少年郎该有的温和。   傅葭临从前不需要通棋艺,师父和父皇母后也不想他懂。   但眼下他突然有点想学了。 第十二章   药香氤氲,陆怀卿的喉咙像是被刀割了一遍般,像是混着血味。   她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不是晚夜的漠北繁星,而是她床上挂着的熟悉风铃。   缓了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这是被救回了部落。   “公主醒了。”这是何怀之的声音。   他伸手抚了抚陆怀卿的额头,松了口气:“终于退了高热,果然这医书上说……”   何怀之又开始了他最喜欢的碎碎念。   “银雀醒了,身上要是还有哪里疼一定要和小何医官说。”她的阿姐皱着眉,满眼都是心疼地瞧着她。   看阿姐风尘仆仆的模样,眼里也夹杂着几分血丝。   陆怀卿就知道,她阿姐恐怕为了找她不知道忙了多久。   “阿姐!”陆怀卿哽咽着抱住雅依。   雅依连忙安抚她:“银雀不哭,都是那也真派的人,你且放心,阿娜绝不会放过她们。”   也真是塔木阿塔的名字。   陆怀卿闻言点头。   她阿娜出面肯定就和她与阿姐处理不同了。   阿娜素来雷厉风行,此事她定能处理好。   她昏着头坐了一会儿,看到角落眼熟的衣裳,她回想起昨夜和傅葭临的事。   陆怀卿哑着嗓子问:“阿姐,傅葭临呢?就是和我一同的那个奴隶。”   她不过是在外面待了一夜,就发了高热,想来傅葭临受了伤,指不定病的也不轻。   刺杀的事情是她连累了傅葭临,她得让人给他好好治病才是。   “银雀先照顾自己就是,你这都晕了两天了,可把阿姐吓坏了。”阿姐蹙眉,“你说的那个奴隶好好的,用不着你去担心。”   陆怀卿追问:“他当真没事?”   她就只是在外面吹了一叶风,都昏了几天还发了高热。   傅葭临身上还带着伤,当真能好这般快?   阿姐闻言“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他真没事。”   她挥手让何怀之先退下,才好笑靠近陆怀卿:“我们银雀这么关心那个小奴隶,是真看上那个他呢?”   “才没有!”陆怀卿急忙打断。   她才不会喜欢傅葭临那么惹人讨厌的人。   就算这辈子傅葭临没前世那么讨厌,也不可以!   雅依盯着妹妹眼里不断变化的情绪,却将陆怀卿的表现误会成了她心里真有那个人。   她就知道她这个妹妹最喜欢那种中看不中用的小郎君。   这一点倒是和阿娜很像,都喜欢翩翩公子,而不是他们漠北最多的大力士。   “阿姐,我都说了,我不喜欢那个人!”陆怀卿看出阿姐的误解,涨红了脸辩驳。   “好好好,知道你不喜欢他了。阿姐不乱说了,你别生气。”雅依立即打住。   逗妹妹有趣不错,但真要是逗过火了,后面妹妹不理她了可就不好了。   等阿姐离开后,陆怀卿才扯住被子盖住头,忍不住回想刚才阿姐的话。   她看起来哪里像是会喜欢傅葭临的样子。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从没有喜欢过那个人。   且不论前世傅葭临本就是个疯子,和这样的人谈喜欢实在太荒唐,单说两个人的爱好那就不可能互相喜欢。   傅葭临骄矜清贵,喜欢饮酒赏花,都是大燕那些世家公子最喜欢的打发时间的法子。   她呢?她前世别说写大燕字,她最初连说话都捋不直舌头。   陆怀卿望着床帐上被夏风吹得叮咚响的风铃,想起前世她也给傅葭临送过亲手做的风铃。   那人让侍从接过的时候,心里都在笑话她吧。   怎么会有一国公主给人送礼,居然是送一些看起来破破烂烂、一文不值的石头。   从她去紫宸殿从未听到过风铃声来看,傅葭临肯定是看不上的那东西的,指不定丢在他私库的哪个角落里吃灰。   傅葭临倒是大方,每次回礼都是给的奇珍异宝。   算来算去,陆怀卿越发觉得傅葭临居然真的没那么可恨。   阿姐说傅葭临没事,但陆怀卿想来想去,还是穿好衣裳出了营帐。   另一片营帐里,何医官替傅葭临把脉,他不住观察眼前的少年。   这人身上受的伤可不少,新伤、旧伤叠在一起,死士都不见得会受这般严重的伤。   只是这少年瞧气度又实在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真是奇也怪哉。   “手上的有些溃烂,只要定时敷药,调养两三个月就能医好。”何医官嘱咐道。   一直没说话的傅葭临抬眼:“有快些的方法吗?”   何医官心中对这孩子的怜悯更甚几分。   这孩子不比他徒弟何怀之大几岁,年纪轻轻就身负重伤,难免让人动了恻隐之心。   他道:“若是剜去腐肉,用清水冲洗后敷药,想来会好得快些。”   话是这么说,但何医官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生生剜去血肉的痛楚,岂是常人能够忍受。   此时又不是上次他垂死时那般紧急,这次用药好好养着,等伤口愈合才是上上之策。   傅葭临垂着眸也不知道是被这法子吓到了,还是在心里盘算什么。   等到何医官提着药箱要离开时,傅葭临才起身送他,躬身道:“多谢医官。”   这倒是出乎何医官的预料。   这孩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好的功夫,又身负如此重伤,他猜测少年的身份可能是烟雨楼的杀手。   更确切说是“兵人”。   从出生起,就被卖给杀手组织被当作兵器养大。   这种人不沾惹人间感情,也从不知晓礼义廉耻,才能下手足够狠厉。   不过,刚才少年居然这般有礼与他道谢,想来应当不会是那里的杀手。   何医官闻言又多叮嘱了几句,傅葭临也都一一听了,竟真像个听话的学子。   只是等何医官一走,傅葭临就拿出匕首在灯烛上烧着刀刃。   锋利的刀刃刺破血肉,他将伤口旁溃烂的腐肉全部挑下,也就在此刻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傅葭临紧握着刀把,指尖泛白,动作略微一顿。   但又在听到“公主”两个字时,故意多用了几分力,甚至捅入了不是腐肉的血肉里。   血顺着伤口滴落在木桌上,烛影摇晃,脚步声由远及近。   傅葭临怀着故意的想法向营帐口看了过去。   陆怀卿与他四目相对,立刻就注意到了对方正在往下滴血的伤口。   这就是她阿姐说的“不用担心”?   “你这是做什么!”陆怀卿走过去,想给傅葭临止血,却被对方制止。   傅葭临不解地盯着她,还有一些陆怀卿很熟悉的“恶意”。   他前世杀完人,就喜欢用这个眼神盯着她看。   每次被傅葭临这样看着她时,陆怀卿就觉得自己像站在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边,向下望去,感觉下一刻就会跌入无边黑暗。   陆怀卿前世用了三年对这种眼神习以为常,现在虽然脖子有些冷飕飕的,但她倒是没有太惊慌失措。   “你不舒服吗?要不我把何医官给你叫回来。”陆怀卿提议。   考虑到傅葭临此刻受着伤,前几天还救了她,她语气温柔许多。   傅葭临却立刻收回目光,低声道:“不用。”   他用匕首剜去伤口最后一点腐肉,心里仍在疑惑陆怀卿刚才的反应。   明明他都露出最恶劣的一面了,这人怎的还是没露出“嫌恶”的表情。   傅葭临一直都知道他有张好皮囊。   所以长安不是没有贵女,会因为一时的善心怜悯他。   但只要发现他的真面目,那些人都会立刻被吓破胆。   陆怀卿她究竟为何不怕呢?   傅葭临用盆里的清水洗了洗他的伤口,又将刀子扔了进去。   那匕首碰到木盆的岩壁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让陆怀卿吓得一激灵。   刚才傅葭临剜腐肉时,那下手可真狠。   陆怀卿也见过傅葭临做过的很多狠事。   但拿匕首割自己肉这种事,还是她头次见。   所以说人家能做皇帝,这人都狠成这样了,他不做皇帝谁做皇帝?   陆怀卿听到傅葭临突然问:“公主在想什么?”   她总不能告诉傅葭临,她在想他三年多后怎么当的皇帝吧?   按时间来算,此刻离漠北大乱不过一年时间,离傅葭临弑父杀兄登临帝位只剩三年时间。   大燕又不是漠北,傅葭临能成功篡位,怎么说都得谋划七八年。   她要真抖落出来,傅葭临为了不泄露计划,肯定会杀她灭口。   “我想你连割肉之苦都受得了,将来肯定会很厉害。”陆怀卿夸他。   陆怀卿这话和算命先生说“公子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人”一样敷衍。   傅葭临听到这话,手却慌乱地攥紧。   从来没人对他寄予厚望过。   傅葭临撇过头去,“你怎么知道?”   陆怀卿觉得傅葭临现在还挺……可爱的?   竟连这句话的玩笑意味都没听出来。   陆怀卿也没想到上辈子总是戏弄她的傅葭临,少年时,居然如此单纯好欺负。   这她肯定得好好逗弄下。   “那你将来有出息了,打算如何报答我啊?”陆怀卿反问。   傅葭临听到这话,突然没回答,而是紧紧盯着她。   少年的眼睛过于纯净,倒让陆怀卿心虚起来。   她理不直气也壮:“你看我救过你两次!你报答我一下,怎么了嘛!”   这样说着说着,陆怀卿都觉得自己说得没错。   她眼睛弯弯像月牙,满含期待盯着傅葭临。   半晌,少年像是下定决心:“如果你来找我杀人,我收你一半银钱。”   陆怀卿就知道傅葭临肯定会好好报答她的,不说什么丹书铁券、公主诰命……   等等,傅葭临他说什么?   好歹一未来大燕皇帝,怎生这般小气! 第十三章   傅葭临听到陆怀卿找他要报答的那刻,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最值钱。   思来想去,虽然京城中人都不喜欢,但却都害怕他这身本事。   杀人,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不过这个被娇宠长大小公主,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喜欢。   陆怀卿确实不高兴了。   刺杀这种小事,她养的暗卫都够用了,哪里还用得上傅葭临。   而且,这人居然还想着要收她一半银钱 !真是太小气了!   “不要了,谁要你报答。”陆怀卿抱着手,“我是因为侠义之心救的你,自然是不图回报。”   这话陆怀卿确实没有说谎。   十五岁的她确实有颗想做游历天下、锄强扶弱的心,只是后来这些都被她自嘲为年少无知、不自量力。   此时,在谈起年少时的想法时,陆怀卿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怅然   “我才不需要你帮我杀人。”陆怀卿很快敛去心中淡淡的忧愁,倨傲地看着傅葭临。   傅葭临听到这话,反问:“被人救了,要报答吗?”   陆怀卿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傅葭临这话是针对她口中地“回报”。   好啊,这个傅葭临又不知道要道谢,也不懂和女孩子避嫌,做错事也不道歉。   现在还和她整什么“要不要报答”?   那傅葭临是怎么长这么大的?他总不可能从小到大没和人相处过啊。   不然怎会连这些事都不知晓。   陆怀卿想起前世,傅葭临拿她不懂大燕文字和礼仪说笑的事。   她起身走到傅葭临面前,像个小先生一样谆谆教导:“被人救了,当然得回报啊,这就叫‘知恩图报’。”   “切忌不能‘恩将仇报’!”陆怀卿补充道。   她看到傅葭临盯着她,那双干净到“无情”的眼里,此刻居然真的陷入沉思。   傅葭临:“什么叫‘恩将仇报’?”   “这个嘛……”   自然就是像傅葭临前世那样,弑父杀兄,圈禁生母,甚至连自己的老师都毫不手软。   但陆怀卿不能真这样说。   她想了会儿掰着手指和他讲:“别人送你东西,你嫌弃东西不好;别人救了你,结果你转头就灭了人满门。”   “能明白吗?”陆怀卿问。   傅葭临冷声道:“没人送过我东西。”   “这、这不重要……”陆怀卿摇头,“但是,你道理明白了,是不是?”   见傅葭临点头,陆怀卿才心满意足。   没想到她陆怀卿居然能有教傅葭临道理的这一天。   —   那日教傅葭临何为“报恩”后,陆怀卿忍不住回想重生后与傅葭临相处的这些日子。   十七岁的傅葭临好像是真的不懂礼义廉耻,甚至好像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   这人前世做那些事,像是因为他真的不懂这些。   陆怀卿喝下阿依木给她端来的汤药,又回想起那日遇险时,傅葭临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   “银雀,你这是怎么呢?”阿依木最是了解陆怀卿,很快就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儿。   陆怀卿回想起刚才的猜测,她隐去了傅葭临的名姓,和阿依木说了那人的情况。   “阿依木,你说该怎么让他懂更多寻常人明白的道理。”陆怀卿询问。   阿依木皱了下眉,仔细思考:“公主说的那人并非幼童,那就说明他身边的人应当教不了他。”   不然怎么会不教教自家孩子,放任他长成这模样。   “想来就只能自己多读书才行。”阿依木道。   陆怀卿听到这话,心里突然就有了法子,拉着阿依木就去找何怀之。   “公主,你要借书?”何怀之的眼里写满不可思议。   陆怀卿被这眼神刺激到,她踮了踮脚,负手而站:“怎么,不像吗?”   “哪里像啊,像来打架的……”何怀之小声嘀咕。   但陆怀卿一个眼刀过去,他就又怂了。   何怀之带陆怀卿去他的“小书库”。   他在何医官用来囤药的营帐里囤了不少书。   “公主自己找吧,这边是经史子集,那边是些农书,这里都是……”何怀之的话没说完,另外两人就动手找了起来。   “小心点啊,这些书很珍贵的。”   “阿依木你把书放错了!”   在何怀之的念叨里,陆怀卿很快就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何怀之凑过来看清几本书的名字,念出声:“《圣祖十二谕》《幼学》……银雀,你这是要给孩子启蒙啊?”   给孩子启蒙?   陆怀卿想起前世,傅葭临身边那个最讨厌、骂她红颜祸水最多的佞臣,就笑话过自己是“无知幼童”。   “对!就是给孩子启蒙。”陆怀卿用力点头,“给一个最坏的孩子启蒙用的。”   要是前世傅葭临身边那群狗腿子们也重生就好了。   陆怀卿必须让他们亲眼看着他们拥护的皇帝,是怎么被她这个“祸水”教的。   何怀之听完这话,反问:“银雀,你不会说的是你自己吧?”   陆怀卿听到这话还微微愣了下,直到阿依木出手想抓住何怀之,她才反应过来何怀之在和她开玩笑。   好他个何怀之居然敢笑她是“无知幼童”!   “何怀之!”陆怀卿和阿依木都拔腿去追何怀之。   漠北的夏日,此时明日凌空,正是风光最好的时候。   少年人欢喜打闹的声音,在荒原上响彻。   正在和手下谈事的苏尔抬手示意噤声,随即向帐外看去。   苏尔手下最忠心的侍卫铁木笑道:“小公主当真天真烂漫……塔木那事,公主处理得没有问题,也算是给他们部落面子了。”   “你以为也真不知道?”苏尔收回看向女儿的温柔目光,只剩下冷漠凌厉,“人家是和大燕皇后的母家清河崔氏搭上了线。”   不然,就是给也真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派人刺杀陆怀卿。   想起之前女儿和她说的也真部似乎有不臣之心的事,苏尔眉心微动,想通了其中一些事。   苏尔将一本折子递给铁木:“北云经略使、知晓何二下落的军户是被同一人所杀。”   铁木听到苏尔提及下落不明的夫君何二,还担心她会如往常般动怒,但这次她倒是很平静。   苏尔也确实越来越不在意何二,比起那个啊负心人,她更在意这件奇怪的案子。   如今的北云经略使是当年陆玠与她一战,他生死不明后,才被谢家推上来的。   陆玠的死和那经略使乃至谢家怕是都有关联。   至于那假扮军户的白衣卫的死,目前看来似乎不像是因为何二的事。   倒像是因那人曾阻断陆家军的粮草和援兵,有人来替陆玠复仇了。   听完苏尔的话,铁木心里心里惊讶:“盟主的意思是……”   “十八年,尘归尘,土归土,但总有人会放不下。”   苏尔粲然一笑,“你说,我这个传言中‘虐杀’陆玠的恶人,幕后之人,会放过我吗?”   苏尔将一只锦盒交给铁木,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将这个转交给王大人,让他帮忙送给崔家人。”   “先准备着,也真这几日应该会动手。”苏尔发现铁木不走,抬眼看过去:“还有事?”   “是小公主的事,我瞧着那个大燕的奴隶,似乎不大喜欢小公主。”铁木道。   平日里都不见他主动去找陆怀卿,当真是不识抬举。   他是看着银雀长大的,自然不希望小公主为了个大燕人,闹个不开心。   “你说这事啊。”苏尔扯了个笑,“喜不喜欢不重要,只要那个人不离开就行。”   她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她的女儿。   只要是女儿想要的东西,不惜一切代价她也会夺下来。   “你盯着点。”   “是。”   陆怀卿还在外面因为没追上何怀之“大放厥词”。   “何怀之,你站住!”   “我才不!我又不傻,站着让你打!”   苏尔无奈。   她就是生了个胸无大志的小女儿,算了,亲生的,忍忍好了。   结果一刻钟后,侍女给她呈上来一本书,道:“小公主说,这是强身健体的医书,盟主大人休息时可以看看。”   苏尔接过,无奈笑着摇头,不知该拿她这个女儿怎样才好。   但她嘴角却带着一丝得意的神情,故作不满:“这孩子就只会这些。”   铁木捧场道:“小公主最是有孝心。”   “她啊,对谁都好,谁能不喜欢她。”苏尔满意地翻了翻手中的医书。   与此同时,傅葭临趁着守卫换班的空隙,接住了绑着密信的信鸽。   密信上,是母后催促他动手的内容。   这次倒没有要他动手灭掉漠北皇室,而是要他刺杀盟主苏尔,趁机搅乱漠北。   最终,他提笔写下信件,在最后却又将回信揉成一团全扔进了火堆。   傅葭临轻抚着信鸽的毛,目光沉沉盯着被他烧成灰烬的信件,眼神复杂让人难以琢磨。   门外传来脚步声,傅葭临将鸽子从窗口放飞,抱着满怀书卷的陆怀卿随即推门而入。   “傅葭临,你快来帮一下我!”陆怀卿怀里的书有些多,看起来颤颤巍巍都要掉在地上了。   这可不行啊,何怀之爱书如命,他虽不会与她绝交,但绝对会很伤心难过的。   傅葭临接住了陆怀卿手里的书。   两人一起把书整整齐齐摆在书案上,陆怀卿才和傅葭临认真解释她的用意。   “所以,本公主可是为你费尽心思,你可得好好学,不能再做无礼之徒了。”陆怀卿道。   前世,傅葭临和她说过类似的话,而今日,她总算是还给了傅葭临,她忍不住得意。   傅葭临还真有被她教训的一天。   傅葭临的手指落在书册上,目光一暗,随即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公主,究竟想要什么呢?”   眼前这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他,到底会是为了什么呢?   “想要你好好学啊!你也不想以后被别人笑话吧。”陆怀卿根本没听懂傅葭临的言下之意。   陆怀卿想起前世那些看不起她的大燕人,贴心道:“这世上,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般心善的。”   她也是看在前世傅葭临,虽然拿她不懂大燕礼仪、文字作乐,但还是请先生教她的份上,才会帮这人的。   说来,没有她帮助的傅葭临又是如何学会这些的呢?   前世,她初见傅葭临时,这人举手投足间,就已是清贵气度了。   也就是说三年时间,傅葭临篡位的同时,还顺道精进了自己的各项礼仪?   果真是个狠人。   傅葭临看到陆怀卿又陷入沉思。   半晌,她恍然反应过来,傅葭临还以为这人终于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结果,陆怀卿满眼都是佩服和期待:“你肯定很快就能学会的。”   “是不是啊?”陆怀卿见傅葭临不回答追问。   傅葭临:“是。”   “那我先走了。”陆怀卿今日是和阿依木一起来的。   她担心当着众人面送这些本该给稚子看的书,会让傅葭临丢脸,特地让他们都在外面等着。   陆怀卿只说这些书都是替傅葭临朋友要的。   “殿下!”   陆怀卿听到这句话控制不住地轻颤。   前世,傅葭临很少这样喊她,而只要这么唤她准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回身,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傅葭临眼神里有些躲闪:“谢谢你。”   见陆怀卿愣住,他转过头佯装在看风景,耳尖却红透了:“不是你说……”   “被人帮助了,需要道谢的吗?”   荒原暮色时分的凉风入帘,吹动少年额前的碎发,他的眼眸里铺满夕阳,好看到让人呼吸微滞。   营帐内外,好像只剩下虫鸣声,一声比一声声嘶力竭。   陆怀卿有些晃了神。 第十四章   陆怀卿连着好几日都没往傅葭临那里去。   不过侍女们总是把傅葭临抄写的书本内容给她看,陆怀卿一打开就笑开了。   因为傅葭临的字,歪歪扭扭像狗爬。   陆怀卿怎么都想不到,傅葭临不仅不像前世那般博学,他的字居然都如此不堪入目。   遥想当年紫宸殿内,傅葭临不知道笑话了她的大燕字写得难看多少次。   那是她为质的第一年的晚秋,在傅葭临的恩赐下,大燕饱读诗书的翰林大人来给她启蒙。   “陛下,笑什么?有这般好笑吗?”陆怀卿被傅葭临气到暂时忘记两人身份上的鸿沟,忍不住不悦道。   谁知道傅葭临不仅不生气,还把她抄写的文稿举高欣赏,啧啧称奇:“这个字,当真不一般。”   “什么?”被翰林鄙夷一整天的陆怀卿,忍不住期许抬头。   “一般人哪里写得出这么丑的字。”傅葭临挑眉一笑。   陆怀卿被气得抓紧衣袖,但她的理智已经回归,自然不敢再僭越。   她乖顺低下头,不再辩驳:“陛下说的是。”   傅葭临听到这句话,却突然冷了脸。   他把宣纸扔到她面前:“出去。”   陆怀卿捡起飘落在自己面前的宣纸,躬身行礼:“是,臣女告退。”   “等等——”但当她快走出紫宸殿时,傅葭临的心腹太监江德忠追了出来。   “公主殿下,陛下让您将墨宝留下。”   “银雀,你想什么呢?”何怀之的声音将陆怀卿拽回现实。   陆怀卿这才发现,在她刚才出神回忆过去的空当,她居然把傅葭临抄写的纸页团成了一团。   “把这些给我裱起来。”陆怀卿吩咐道。   侍女拿到这东西都愣住了:“公、公主……”   “都裱起来!以后傅葭临写的也要裱起来。”陆怀卿咬牙切齿道。   可能是上次她被刺杀时,傅葭临救了她的缘故。   这些天,她都没有去回忆傅葭临前世的缺德了。   傅葭临那时不仅嘲笑她的字写得丑,甚至还把她的丑字都裱起来挂在紫宸殿。   一想起这件事,陆怀卿就害羞得想打地洞钻进去。   要知道傅葭临最喜欢在紫宸殿召见亲信议事,那些人肯定都知道她肚子里没墨水这件事了。   果然,这件事过后,她再见到那些京中贵女和高官时,他们的眼神都是又怜悯又害怕。   那些人定是被她不通文墨的程度吓到了。   不过从那以后,明里暗里反而没什么人再非议她了。   可能是觉得和她这样文只能和三岁幼童争雄的文盲有牵扯,实在是有辱他们书香门第的门楣了。   “记得要把傅葭临名字也添上。”陆怀卿指挥侍女将傅葭临的“大作”挂上营帐。   这下好了,一报还一报。   前世傅葭临害她在全长安“出名”,她今生也要让傅葭临在漠北丢人。   弄好一切后,陆怀卿才发觉来帮她复查伤口的何怀之,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陆怀卿忍不住疑惑:“怀之,有事吗?”   “没有。”何怀之立马摇头。   但他还是悄悄看陆怀卿那志得意满的模样。   虽然何怀之早就知道陆怀卿对傅葭临有意,但真没想到她会这般喜欢那个人。   把这么丑的字挂在帐内……陆怀卿也真是忍受得了。   “怀之,我的伤真的好了。”陆怀卿看侍女已经弄好了一切,才将右手给何怀之检查。   何怀之用力摇头:“不行,还得再用药才行,我师父都说了……”   “好好好!”陆怀卿打断他无趣的念叨,“这几日,阿依木每日都要忙到好晚,你记得给她送安神汤。”   她已经把阿依木引荐给阿娜了,这些日子,阿依木比从前忙多了。   “我、我在送。”何怀之红着脸转过头去。   陆怀卿看他这害羞模样,双手支着下巴:“好!你努力!”   想到前世何怀之在不久后,就会与阿依木斩断情缘、离开漠北,陆怀卿眸中目光微暗。   “怀之,你想去长安吗?”陆怀卿试探问。   “不想。”何怀之斩钉截铁道,“公主你知道的,我一出生就被亲爹亲娘遗弃在路边。若不是何医官将我捡回,我怕是早被活活冻死了。”   何怀之的言语间,尽是对亲生父母的怨怼。   这话与陆怀卿记忆中却不同。   她记得前世何怀之曾与她说过,离开漠北是因为寻到了生母的缘故。   只是在寻亲路上误打误撞进了宫,还被傅葭临收入麾下,替他卖命。   年少时的他既然如此憎恶亲生父母,为何后来又会因为生母重返长安呢?   陆怀卿发觉重生以后,有许多事都和前世不同。   何怀之是这样,傅葭临那人也是这样。   “不过,若是公主需要我陪同盟主大人进京,我定然愿意。”何怀之道。   “不用。”陆怀卿拒绝了他的好意。   不过何怀之的话倒是提醒了她,年末入宫朝见,阿娜肯定不能去。   只要阿娜不去,就不会在长安暴毙。   可是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阿娜避过此事呢?   陆怀卿看着正在给自己的右手换药的何怀之,眼角余光无意间瞥到了桌上那瓶药。   药?   对了,可以给阿娜下假死药。   前世,傅葭临就用假死,钓出过不少对他有异心的人。   以至于,后来那人西行遇刺,陆怀卿第一反应也是他又在故技重施。   不过有了假死药,到时候阿娜自然去不成长安,阿姐要稳定漠北民心也不能去长安了。   那她就可以名正言顺代替阿娜去长安了!   “怀之,你能不能帮我配一副假死药。”陆怀卿问。   何怀之谨慎问:“公主要吃吗?”   见陆怀卿否认,何怀之立刻应下:“那好,公主不吃就好,这假死药虽不是真的毒药,但却也会损伤人体。。只是这其中有的药材难寻,恐怕需要公主帮忙派人去找。”   她一口应下。   陆怀卿却奇怪这假死药居然会损伤人体。   但为了救阿娜,她实在是想不出更好了办法了。   只能等熬过这次朝贡,她去多寻灵药给阿娜吃,定要补好这假死药对阿娜身子的损伤。   同时,陆怀卿不禁感叹傅葭临不愧是当皇帝的,还真是命硬。   前世他又是假死药、又是宿醉的,居然还能好好活那么久。   这辈子,只要漠北不出事,她陆怀卿一定能比傅葭临活得更久。   送走何怀之,陆怀卿就差人去请傅葭临前来。   她定要让傅葭临也觉得丢人才行。   傅葭临刚在信纸上严词拒绝母后的计划,就听到侍女说陆怀卿请他前去的消息。   他起身跟着侍女前去,心里却想到了,他在密信中说的,他不日就会离开漠北的消息。   傅葭临在漠北停留确实太久。   既然陆将军的下落已经全然断了线索,他又不打算搅乱漠北,那还是早日离开为好。   傅葭临进帐,弯腰行礼:“见过公主。”   “没事啦!”陆怀卿走过来,那人盯着他的手:“你的伤好像还是很严重,一定要记得用药,不舒服就和怀之说就是了。”   傅葭临默然点头。   他这些日子心里总因陆怀卿泛起些奇怪的感觉,但他知道他确实该走了。   陆怀卿身边有很多好友,那个何小医官、阿依木……她不会因他的离开就被搅乱生活的。   而傅葭临也该回到他习惯的长安去了。   “公主,我……”   傅葭临辞别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陆怀卿拽到营帐里被裱起来的字前。   那些不堪入目的污迹,居然被陆怀卿认真的挂在明亮的营帐里。   “虽然眼下你的字不太好,不过多练的话,肯定会越来越好的!”陆怀卿故意“安慰”傅葭临。   真是令人畅快,她还有安慰傅葭临不要因为字丑而自卑的一天。   傅葭临盯着那些被认真对待的墨迹,突然想起了一件很小的早已淡忘的事。   他刚被认回皇家的时候,父皇曾让他拜入当朝谢太傅门下。   那是他第一次握笔,他用练剑的认真,拼尽全力学写“傅淮”两个字。   傅淮,他的真名,因他生于淮州故名为“淮”。   但那两个字却招致了所有人的嘲笑。   他们都笑话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居然连自己的名字都写成这个样子。   那些尖锐刺耳的笑声,以及母后嫌他丢人,将宣纸劈头盖脸砸到他脸上时的鄙夷。   不同于待他的冷淡,父皇母后都会被把兄长的诗稿全都珍藏起来。   傅葭临不知道什么是厚此薄彼,他也不懂什么是艳羡。   但他只是不知人间情缘深浅,不是蠢笨。   他知道在意,才会小心翼翼对待。   比如,把墨宝裱起来,比如他会永远握紧手中的剑。   陆怀卿看傅葭临迟迟没有回答,她又“鼓励”他:“你只要好好练,有个三年五载,肯定会很好看的!”   就像前世傅葭临那手力透纸背、纵横张扬的字。   傅葭临缓缓向陆怀卿看过来,她的身影倒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眼里。   他道:“好,多谢公主鼓励。”   陆怀卿送他的书里说了。   旁人勉之,亦要言谢。   那陌生而又奇怪的感觉,又在他心里肆意蔓延。 第十五章   这些日子,因着陆怀卿把傅葭临那些字挂起来的事,整个荒原的人都知道小公主有个很是在意的奴隶。   荒原的人都议论纷纷,认为这个奴隶会成为小公主的夫君。   何怀之在给阿依木送安神汤时,也提及了如今漠北的种种传言。   阿依木将手中的汤药饮尽,平素害羞内敛的人不屑一笑:“他也配。”   这话一出,饶是何怀之也不敢再多嘴。   阿依木擦了擦嘴角,慢条斯理将手中的帕子叠好:“一个小商人、小奴隶,做公主的夫侍都是抬举了……还想做正室?”   何怀之连连点头。   让个大燕人做公主的正室,先不说别人,阿依木就第一个不同意。   她的生父利欲熏心,曾利用职位之便往来大燕与漠北间贩卖胡姬,就连她也不放过。   当时小公主得知消息,跑死了两匹马追上了那些人牙子,才救下了阿依木和其他胡姬。   对阿依木而言,公主就是人生中最明亮的光。   傅葭临算个什么东西?哪里能配得上大漠最耀眼的小公主。   “这些时日,你最好和衣而眠。何医官最爱饮酒,你让他最近不要饮酒。”阿依木提点何怀之。   公主把她引荐给盟主大人后,她虽只是处理一些部落琐事,但却发现一些奇怪的地方。   虽然仲夏已过,漠北该往新的草场转移了,但却没有按往年的路线,而是向南绕道而去。   这件事还一反常态不由也真的部落负责,而是被交给了盟主的心腹铁木。   阿依木总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怕是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何怀之听明白了阿依木话中委婉,“好!你且放心。”   他不聪明,但最会听聪明人的话。   “这七月流火,书上都说……”   “喂,你别走啊!别走!”   阿依木不愿听何怀之念叨,转身就进了营帐。   她却在即将进帐时,掀开帘子,向他遥遥看来。   就在何怀之以为她是想他再闲聊会儿时,却听到阿依木道:“好好照顾公主。”   “公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拿你是问。”   这冷酷的模样,哪有阿依木在陆怀卿面前的胆怯内敛。   “阿嚏——”   陆怀卿忍不住打个喷嚏,侍女迎上来询问时,她笑着摇头,表示自己身子没事。   “你的字,好看许多了!”陆怀卿继续和傅葭临品鉴他的字。   陆怀卿发现傅葭临的字不过几日,就已经比一开始的“不堪入目”好了很多,虽然仍称不上十分好看,但方方正正的。   就是这字有点过于规矩了?就像是跟着那些印刷的字硬学的一样,他模仿得还真像。   这些字看起来让人心情好了不少。   尤其是,陆怀卿一想到傅葭临的字,是因为她才变好的,她就忍不住露出欣慰的笑容。   陆怀卿察觉到傅葭临没说话,而是紧盯着她,她福至心灵道:“我真没事了!我打喷嚏,肯定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想我。”   见傅葭临还是不说话,她又补充道:“你可别不相信,大家都很喜欢我的。”   这里可是漠北,不是长安,这里喜欢、佩服、尊敬她的人可多了。   傅葭临极淡地点了一下头。   他没有不相信陆怀卿的话,而是她刚刚的笑意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这还是傅葭临第一次看到有人有些欣慰地看他的字。   在此之前,他见过嘲讽、也见过怜悯。   可是陆怀卿的眼里连怜悯都没有。   仔细想来这个小公主的处处都很可疑。   不论是初遇时,她既害怕又小心翼翼的举动,还是如今对他的过于关心。   她究竟想要什么?   “哎呀!”陆怀卿的话打破傅葭临的沉思。   “我和你光说这学字的事,我答应何怀之的东西都还没给他。”陆怀卿一拍脑袋。   何怀之要做的假死药里,有几位药材不好找,她也是派人去找了好几日才找全。   日近西山,她等会儿把药材送到依何怀之处,依他与何医官的性子,必定会留自己饮酒谈天。   而她其实是有些害怕一个人走夜路的。   陆怀卿目光落在傅葭临已经好了许多的右手,寻了个理由:“你与我同去何怀之处,我让他帮你瞧瞧伤。”   这话她也没有胡说。   傅葭临的手虽然好得很快,快到让陆怀卿都觉得意外。   但他毕竟之前受的伤太重,何怀之也叮嘱要让傅葭临记得多去看伤。   傅葭临看到陆怀卿仰头,无害地对他笑:“走吧!”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跟在陆怀卿的身后。   一路上,陆怀卿先是遇到的巡逻的侍卫们,她笑着和领班那人闲聊。   少女比比划划,说到兴奋处就会笑得眉眼弯弯,一点都没有公主的架子。   还特地吩咐人请他们巡逻完喝酒。   陆怀卿好像待谁都很友善。   她骑着她的云渡,头上的彩石随着她转头与人问好而叮叮咚咚,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   夏日的斜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直到漫到傅葭临的脚下。   夏日,微风,少女含着笑意的眼神。   陆怀卿的那句话确实没有夸大。   荒原上怎么可能会有人不喜欢她呢?   就连傅葭临都觉得他能将这个夏日,记到很久以后。   “傅葭临!”陆怀卿唤了好几声。   见傅葭临终于跟上来,她才悄悄松了口气。   前世,十五岁的陆怀卿并不害怕独自一个人。   但后来经历了太多事,陆怀卿看到身边的人都逐渐离开后,她越来越害怕一个人。   倘若她真的给阿娜下了假死药,那必然又得去一趟长安。   前世,她连侍从都没有带,按照大燕的要求,跟着大燕使团远赴长安。   不过这一次不会了,她会在与亲人好生告别后,带着她最好的朋友,骑着她最喜欢的小马驹再进长安。   她会安安分分朝贡完就回漠北,绝不多牵扯长安那些人的事。   这样的话,应当也算是避开前世的命运了吧?   陆怀卿还差半个时辰的路程,就要到何怀之处时,却突然有人扶老携幼向这边而来。   那些人有的身上已经受了伤,正在往外渗血,提着值钱的包袱就往陆怀卿这边来。   “公主!也真率部叛乱!”   “也真部和大燕人里应外合!”   ……   陆怀卿听清了那些人的话,心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一样。   她记得漠北大乱不是在一年以后吗?   不是因为阿娜突然辞世,才会导致也真联合外族人,让漠北陷入纷争战火吗?   怎的重来一次,这件事情反而提前了呢?   血、妇孺的啼哭声、不知道是哪位老夫的哀嚎声,还有白骨成堆、血浸透了昔日水草丰美的漠北,只剩下秃鹫啃食腐尸……   “陆怀卿!”傅葭临道。   这三个字,让陆怀卿突然清醒过来,她转过头向傅葭临看过去。   上次两人在暗巷中,她自称“陆怀卿”。加之时下漠北贵族中,不乏给自己取大燕名的新风。   傅葭临应当是误会“陆怀卿”是她给自己取的大燕名。   这人此时还不是前世阴鸷的模样,但他平静的双眼和那一声轻唤让陆怀卿平静下来。   这不是漠北大乱时的景象,那样的人间炼狱,她很清楚是什么样子的。   眼前不过只是小小的也真勾结外人的叛乱罢了。   “傅葭临,你保护这些人撤退,我先去探探情况。”陆怀卿骑马而去。   傅葭临护住这些人往后撤,还抬剑干净利落杀了几个追上来的逃兵。   “你居然也会多管闲事了。”另一个突然出现的少年补刀。   他的头发随意扎起,一身红色劲装。   他说话不着调的同时又十分高调,就算补完刀后手上没沾一丝血,都还要用手帕特地擦干净手。   “说吧,”少年将丝帕收入袖中,“违反烟雨楼规矩联络我,是要我帮你救谁?”   “难不成是刚才过去那个小姑娘……”   “王垠安,你护着这些人退后。”傅葭临打断对方未尽的话。   王垠安望向傅葭临消失的方向。   傅葭临这个出了名的吝啬鬼,难得花两百两银子雇他来帮忙——居然是为了亲自去救人家小姑娘?   “看不出来啊,平日不声不响的,竟这般深谙英雄救美之道。”王垠安啧啧称奇。   陆怀卿也没想到傅葭临会追上来。   她没来得问,就听到他解释:“我猜到了近日漠北会有动荡,提前寻人前来相助。”   “他的刀法很好,能护着那些人好好撤退的。”   傅葭临很确定他母后不是善罢甘休的性子,更何况是陆将军的事,她就更不可能听劝。   陆怀卿听到相似的话,想起前世傅葭临回应她的求救时,那封来自长安的信件也是这么说的。   不过,那封信要更张扬,更不羁许多——   “朕知公主难守,大燕不弃漠北旧友,请之,亦可往。”   陆怀卿前世拿到那封信,心中只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知道那是走投无路下,对伸出援手之人的感激。   如今再逢相似的场景,陆怀卿才发现不一样。   前世,她对傅葭临的千里鸿雁传书全然是感激之情。   而此刻,她听到傅葭临的话,她心头的情绪并不全是感激。 第十六章   陆怀卿曾受过傅葭临的恩惠,她对这人的害怕里,始终夹杂着几分感激。   加之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她发现此时的傅葭临还没有犯下滔天大错,也没有做下不可挽回的事。   他还不是那个罪孽深重的暴君,只是一个寻常的大燕少年罢了。   甚至……她都不知道何时起,她对傅葭临的害怕都变淡了。   “傅葭临,谢谢你!”陆怀卿诚恳道。   不论是前世夹杂着算计的援助,还是今生他反常的相救,她都很感谢他。   只是前世她报答不了傅葭临的大恩,而今生她可以大大方方和傅葭临说一句谢谢。   前世她与漠北对傅葭临来说都是附庸,但今生她与傅葭临能像是普通人般相处。   甚至……或许他们可以做朋友。   傅葭临听到这话不解,这个小公主感谢他做什么?   只是修书一封让王垠安来罢了,更何况,他也不只是为了这个小公主。   这个小公主果真是……很奇怪。   “嗖——”傅葭临将从远处射来的箭劈落在地。   他打断陆怀卿的思索:“下马。”   荒原地势开阔,两人骑着马无疑是对面的活靶子。   陆怀卿盯着这些箭矢上的箭羽,有些诧异:“是金雕羽。”   漠北崇敬鹰神绝对不可能用雕羽制作箭矢的。   而除了漠北,只有大燕才有能力能够制出这么多上等箭。   恐怕还不是一般军队,必定是一等一的精锐军队才有这般配置。   “是虎贲军。”傅葭临拿起箭矢,仔细观察了一下上面箭羽上的花纹。   虎贲军!   陆怀卿听到这个名字无比诧异,这不是宫廷禁军吗?   他们不好好守卫大燕皇城,跑来这里做什么!   陆怀卿明明记得前世,也真部落是联合更往西的异族和族中不少逆臣发动的叛乱。   怎么今生他们居然会同大燕搭上了线?   “躲起来。”傅葭临拉着陆怀卿躲进最近的营帐中。   陆怀卿也明白对方的意思。   虎贲军可以说是大燕最精锐的军队,两人连把弓弩都没有,此时贸然上前无异于送死。   陆怀卿借着营帐的遮挡,向不远处领兵的塔木看过去,只见他让人将没来得及逃走的族人全都聚在一起。   这次意外的叛乱确实和前世的叛乱不同,前世这些人哪里有这么井然有序。   在最动荡的那段时间,基本上叛军士兵全都杀红了眼,见人就杀,真珠河上都飘满了尸体。   整个漠北化为屠宰场,没有人还记得大家本来是一家人。   塔木让人把何怀之和他师父拖到众人面前,一脚踩在何怀之脸上:“你不是跟着银雀那个贱/人狐假虎威吗?”   他将何怀之的药箱一脚踢翻:“来人!把他的手筋给我挑了,看他以后还能如何行医!”   陆怀卿此时趴在地上,听到塔木这话,她好像又回到前世漠北大乱时。   那时她被士兵按在地上,看着塔木一个个在她面前屠戮她最亲的族人们。   会给她分羊奶喝的阿伯、教她跳舞的舞姬姐姐、妙手回春的何医官……全都被这人当着她的面杀害。   而她因为手上的伤不仅救不了他们,甚至最后还是阿姐舍了好多精兵,才将她从塔木的敌营里救了回来。   一滴汗从陆怀卿的额前滚下,混着她无意识流出的泪,一齐狠狠砸到地上。   “不、不要……”陆怀卿陷入了她最害怕的梦魇。   傅葭临不知道陆怀卿怎么了,但见她脸色苍白、双眼失神的模样,他的心里浮起几分奇怪的感觉。   和前几日,他得知陆怀卿将他的字裱起来时的奇怪感觉很像。   他刚伸出手想捂住陆怀卿,却被她突然紧紧攥住。   她仰起头期待地望向他:“傅葭临……”   “你不是说能帮我杀人吗?”陆怀卿恳求。   傅葭临垂眸看着眼前这人眼里的认真,那双总是笑着的眼睛此时被惊惧、痛恨占据。   但他知道,这双眼睛不该是这样的。   少年的手落在腰畔的剑上,语气平常:“你要杀谁?”   “塔木!”   “嗯。”   少年提剑而去,他的轻功了得,轻而易举就冲破了士兵的包围,向最中心的塔木而去。   陆怀卿这才清楚意识到傅葭临究竟有多厉害……那他刚才还带自己躲起来,难不成是为了她?   “怎么还不动手……”   塔木催促那些人快些剁了何怀之的手,没成想傅葭临的剑,已经直直向他的喉咙袭来。   他甚至来不及呼喊,踉跄着往后退。   “住手!”   “住手——五殿下!”   就在傅葭临快要成功时,两道各异的声音入耳。   这声音不仅让傅葭临停了动作,连陆怀卿都从恐惧中回过了神。   陆怀卿向左看去,只见她阿娜已经带了弓弩手来援,士兵们看起来早就将此处团团围住。   不过阿娜也没有看清傅葭临的动作,出声阻止塔木,是为了保护何怀之。   而另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而来,用力一踏马镫,就挡在了塔木身前。   他虽然一身齐整漂亮的甲胄,但却满身书卷气,怎么看都不像是将军。   陆怀卿认得他,这人是傅葭临的大表哥崔远。   前世他先是和傅葭临造他父皇的反,后来又和谢相一起造傅葭临的反,最后兵败被傅葭临发配岭南了。   听说这人还没走到岭南,就死于酷暑了。   陆怀卿觉得傅葭临对这个表哥,应当还是有几分感情的。   毕竟,谢相都被傅葭临碎尸万端了,这个同谋的表哥居然只是判了个流刑。   崔远颤颤巍巍跪倒在地,汗不住从鬓边低落在地:“参见五殿下。”   那些虎贲军听到这话也立刻跪下。   “殿下,此人杀不得啊!”崔远怎么也没想到会遇上这个表弟。   他虽是傅葭临的亲表哥,但傅葭临从前在杀手组织长大,嗜杀成性,他还真不一定劝得住。   果然,傅葭临听到眼前人的话并没有收剑。   但他也没有继续紧逼,只是不知为何停住了脚步。   崔远暗叹他对五殿下和太子殿下面上一视同仁,还是有几分用的。   傅葭临这瞧着像是听进了他的话。   “表弟,这都是姑母的意思。”崔远解释。   他也不知道姑母私自调用虎贲军,都要灭掉漠北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姑母的意思,他是万万不敢违背的。   傅葭临听到崔远说完后,他的目光在众人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不远处的陆怀卿身上。   他只看了一眼,就转回头去,冷冷盯着崔远:“让开。”   崔远:“表弟,这真是姑母的意思!”   塔木和他阿塔也真都是在替姑母做事,怎么能真让傅葭临杀了?   “母后那里我自会去解释。”傅葭临的剑落在了崔远的肩上,没有一丝退让,“让开。”   “是……”崔远不情不愿移开。   这个傅葭临简直就是个怪物,难怪姑母会如此忌惮他!   自己还真是愚蠢,竟以为这人会懂感恩,没想到这人却是白眼狼。   果真如其他人所说,傅葭临从小在烟雨楼长大的,杀伐太重,迟早铸成大错。   “崔、崔将军你救我!你不是说这是崔皇后的意思吗?”塔木不断向后缩。   塔木看到眼前的少年提剑而来。   傅葭临的头发像漠北人一样披散着。   此刻正是日暮时分,他的大半张脸都隐在黑暗里,反而是那剑锋在残阳下折射出夺目的光,却让塔木愈加两股战战。   其他人的心思各异,面上都大气不敢喘一声。   但他们一想到傅葭临连自己母亲和表哥的话都不听,不由认为这人还真是凉薄至极。   “傅葭临!”陆怀卿一声娇喝,制止了傅葭临的动作。   那人抬眸向她看过来,夕阳西下,陆怀卿眼里盛满温柔而绚烂的晚霞。   她像是终于从刚才的噩梦中挣脱,又笑得像个温暖的小太阳:“不用杀他了。”   傅葭临闻言居然真的收手,这下连崔远都忍不住向陆怀卿看过来。   他怎么不知道他这个表弟是如此听劝的人?   “傅葭临,”陆怀卿叫住即将和她擦身而过的人,“不用杀塔木,自有律法铁条来审他。”   “不要脏了你的手。”陆怀卿道。   傅葭临捏紧剑柄的手又紧了几分,步履滞了片刻,没有离去而是站到陆怀卿身旁去。   陆怀卿刚才实在是被前世的惨痛回忆给魇住了,但清醒以后她就意识到这样不对。   傅葭临今日倘若违背他母亲的意思杀了塔木,说不定又会让他多一个骂名。   这人前世作的孽不少,但今生他毕竟还没有像前世那般声名狼藉。   而且,这人当真履行了他听起来很荒谬报恩方式——还是帮帮傅葭临好了。   虽然傅葭临放过了塔木,但苏尔绝对不会,她当即吩咐人来将人押解下去。   “见过五皇子殿下。”苏尔听了半天,自然明白了傅葭临的身份。   陆怀卿偏过头去看傅葭临,只见他微微颔首:“免礼。”   他的动作不甚熟练,像是还不习惯这样的事情。   这一点也和陆怀卿记忆中不太一样,前世的傅葭临很是享受帝王权力带来的各种好处。   其中,就有故意让对他心有怨言的文官们顶着烈日暴晒,直到那些人纷纷跪不住了,他才懒洋洋说一句“退下”。   那样一个恶劣的人,在年少时居然连和人说“免礼”都如此青涩。   陆怀卿觉得奇怪,不过三年时间而已。   傅葭临怎么就变得这么多呢?   “苏尔大人,还请您看在崔皇后的面子上,放过也真部……”崔远的声音让陆怀卿回过神。   她听到阿娜道:“银雀,你先去瞧瞧何怀之和何医官,我和崔将军要单独聊聊。”   陆怀卿知道这是阿娜要支开她的意思,她也没反驳,心领神会过去扶着何医官往营帐去。   但她没有想到傅葭临会跟上来。   “你……殿下不去看看崔将军吗?”陆怀卿问。   傅葭临扶着何医官,他认真看着脚下的路,像是怕照顾不好何医官没有作答。   等回了营帐傅葭临才答道:“我和崔远不熟。”   不熟?   傅葭临怕是不知道后来他谋逆,他这位表哥可是出了大力气的。   现在他不去多搞好关系,小心以后人家不借兵给他。   陆怀卿帮何怀之检点药物,也从他口中得知了阿依木提前和他交代的事情。   她忍不住惊讶:“那你为何不提前走?”   何怀之忍痛继续清理药材:“我得让其他人先走。”   他含笑看过来:“而且,我要保护师父。”   陆怀卿听到这话若有所思。   她知道何怀之一直都把漠北当作故乡,也把何医官当成亲人。可他前世却在漠北大乱前,就离开了漠北,甚至抛下了何医官。   难道何怀之对亲生父母真的那般在意吗?可他为何从来都不说出来,不然她定然也会帮他找的。   “我……”陆怀卿正想说他要不要岁末陪她一同去上京,营帐外就进来一个人。   “傅葭临,你居然会帮人收拾东西!”王垠安惊奇道。   陆怀卿听到声音略微抬头看了一眼,眼里就升腾起恨意。   这个人她也认识,甚至很熟。   前世傅葭临最信任的心腹之一,也是前世骂她“红颜祸水”骂得最难听的那个。   “陆氏蛮夷尔,霍乱君心,依律当斩。”   王垠安曾经掷地有声的话,陆怀卿到现在都记得。   陆怀卿伸手去摸了皮鞭。   对方这次敢说她一句不好,她就一鞭子抽得他皮开肉绽。   王垠安却在看到她时,眼里满是惊艳,用力一拍傅葭临:“好生漂亮的小娘子!当真是仙子下凡,人间难得的姝色。”   陆怀卿怔愣住,王垠安……他会夸自己?   傅葭临听到王垠安的话,虽然早知道这人聒噪,但这话他听到还是莫名不舒服。   他道:“慎言。”   王垠安看看傅葭临冷冰冰的神色,又瞧了瞧陆怀卿的呆滞。   他了然道:“哦——知道了,你喜欢这小娘子。”   傅葭临这是吃醋了,才会不喜欢他夸这漠北的小公主。   “闭嘴。”陆怀卿用力一甩手中的鞭子。   王垠安被吓得往外躲,伸手拍了拍傅葭临的肩,鼓励他:“不容易,任重而道远啊!”   傅葭临冷飕飕警告地看了眼王垠安,才抬眼和陆怀卿对上眼神。   他不知道前世王垠安得罪陆怀卿的事,还以为陆怀卿是被吵到了。   “闭嘴。”傅葭临对王垠安重复陆怀卿的话。   “好啊,重色轻友!”王垠安翻了个白眼。   他深吸了一口气。   算了,两百两银子傅葭临还没结账,他是大爷。 第十七章   也真部存有异心的事,苏尔在女儿提醒她前就是清楚的。   漠北讲究强者为尊,盟主的位置都是由各部推举人选,最终通过武比文试决出新一任盟主。   也真当年惨败给她之后,一直都对她心有不服。   但苏尔实在没有想到这人居然敢勾结外人,将屠刀对准自己的族人。   “铁木,将也真父子押解到祭台,一更鼓响,送他们父子上路。”苏尔吩咐。   她见崔远张口欲言,先他一步开口:“崔将军令堂可还好?”   听到这话,崔远脸色微变,他知道这话中的未尽之意。   当年漠北势如破竹,就连他父亲都是苏尔的手下败将。   倘若不是后来陆家军阻漠北大军于关山外,恐怕如今大燕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光景。   更别提,如今陆将军下落不明,他父亲也老了。   苏尔的话是在提醒他,不要再插手漠北的事务,否则,眼下两国打起来,谁胜谁负还犹未可知。   崔远低头恭敬道:“家父安好,劳烦盟主大人挂心了。”   “盟主大人若无事……”崔远正欲告辞,连夜赶回去向姑母请罪,却被苏尔打断。   “崔将军不必急,崔皇后的手令很快就要到了。”苏尔望着遥远的天际眼神幽幽。   她几日前就派人借王家之手给崔家送了信,那封信就是关于陆玠的旧事。   “您说什么?”崔远愕然。   “崔皇后无非是以为陆玠是被我折磨死的,才想要我的命。”苏尔提到陆玠眼神愈发晦暗,“可倘若我说陆玠不是我杀的?”   “陆玠曾与我拜过狼神结为夫妻,对着雪山向我起誓,此生不负我呢?”苏尔淡淡道。   闻言,崔远都忍不住攥紧剑柄,满眼诧异地看向苏尔。   苏尔仍旧看向天尽头,直到一阵马蹄声传来,她才看向崔远:“来了。”   与此同时,陆怀卿一行人终于收拾好了被叛军翻乱的营帐。   今日经历,让陆怀卿忍不住回想起前世的悲剧。   如今,漠北自身叛乱的隐患算是被解决了,那另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解决阿娜进京朝贡的事。   她绝不能再让阿娜去长安。   她见何怀之终于得了闲问:“怀之,假死药所需的药材,我给你带来了,还请你快些将假死药配好。”   何怀之看她紧急的样子,不由担忧,多问了一句:“公主,你究竟要用这药做什么?”   陆怀卿没想到何怀之居然会追问,她思来想去,纠结了许久,还是拉着何怀之到了清静角落。   她隐去其中关于重生的内容,将她的计划托盘而出。   “公主……你就这般想去长安吗?”何怀之忍不住震惊。   陆怀卿这下也骑虎难下,只得辩解:“我去长安不是为了玩,我是真的有要事!”   她总不能告诉何怀之自己重来一世,知道阿娜会死在长安吧?   “公主,你平日里每逢燕商露过,就要去攀谈一番……这长安到底是有多好,竟惹得你这般念念不忘。”何怀之显然没有信陆怀卿的话。   他想起陆怀卿的生父何二。   那人当年身负重伤,从真珠河上漂到了漠北,全靠盟主大人救下了他,才让他得以捡回一条命。   他比陆怀卿略大一两岁,因而也更记得有关何二更多的事。   单论那容颜举止,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人家出身,如此一想,他只当陆怀卿这是想要去长安寻亲。   “公主既然要做,那臣定然奉陪。”何怀之无奈叹了口气。   他和阿依木一样,只要确定公主没事,别的事也都不重要了。   陆怀卿原本还想着该怎么继续解释,却没想到眼前的人自己先放弃了追问。   “好!谢谢怀之!”陆怀卿立刻绽开笑颜。   远处的王垠安听到这边的动静,戳了戳刚检点完所有药材,正默默望着帐外风景出神的傅葭临。   “这漠北小公主还真是活泼开朗啊。原来,傅葭临你喜欢这样的。”王垠安感叹。   傅葭临像是被摇得不耐烦,居然真的向陆怀卿那边看了过去。   他看到了陆怀卿笑靥如花的样子,也清楚听到了陆怀卿感谢何怀之的那句话。   原来这个小公主只是对谁都很有礼而已。   就像她送的那些书上写的一样,只是因为她从小在所有人的宠爱里长大,她知礼节、懂进退。   她和他这个怪物不一样。   少年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眼中的情绪,轻描淡写:“不喜欢。”   王垠安摇头:“还不承认?我劝你快努力些吧,你瞧人家青梅竹马聊得多合得来?”   傅葭临闻言语气更冷了几分:“不要随便议论别人。”   这也是陆怀卿送他的那些书上说的,他不信那些虚伪的大道理,但此刻他很想要王垠安闭嘴。   “诶!你这个人……”   王垠安好像还有话要说,结果这次傅葭临直接抬眼扫了他一眼。   他立刻闭嘴。   多年惹祸的经验告诉他,傅葭临这样就是真生气了,别再上赶着去找不痛快。   “见过五皇子殿下。”阿依木原是来找陆怀卿的,但是在看到傅葭临的刹那立刻向他行礼。   阿依木也没想到傅葭临竟然会是大燕的五皇子,她担心陆怀卿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立刻就赶了过来。   结果,陆怀卿居然与何怀之在旁边跟没事人。   何怀之她能理解,这人对大燕人都不待见,别说只是皇子,就算是大燕皇帝来了他都不放在眼里。   但怎么公主看起来也没有一丝惊讶呢?公主不是喜欢这个傅葭吗?   “银雀,刚才塔木的那些人吓到你了吧?咱们出去散散心!”阿依木拉住陆怀卿的手。   陆怀卿听出了阿依木有话在要说,很是顺从地跟着她出去了。   在路过傅葭临时,她停下脚步:“傅——五殿下,刚才多谢您愿意出手相助,银雀在此多谢您了。”   陆怀卿回想起刚才傅葭临毫不犹豫答应的样子,心里涌起更多难言的情绪。   前世的傅葭临是坐拥天下的帝王,对他而言出兵援助漠北只是举手之劳。   可是十七岁的傅葭临只是一个皇子,但他居然只因为一句承诺就愿意帮她杀人。   甚至是违背他母亲和表哥的话。   傅葭临看到眼前的少女给她行了大礼。   他的手无措地摩挲着腰畔的剑,面上仍是冷静模样:“举手之劳。”   对他而言,杀人早就是家常便饭的事。   陆怀卿听到他的话,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被他的语气吓跑,反而笑意更深:“今日真的很感谢你。”   “还差点让你脏了手,真是对不住。”陆怀卿道。   傅葭临听到这话,有些许不解地看向陆怀卿。   而她的眼干净又澄澈,依旧满是善意。   在他过往的经历里,不论是在烟雨楼,还是在白衣卫,从来没有人在意过他的手脏不脏。   就算是他的父皇母后,也从来不在乎。   所有人都默认傅葭临就是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   他也从不在乎,也没想过去改变,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但陆怀卿居然告诉他不该让他“脏手”。   “你不用说对不住,本就是我欠你的。”傅葭临压下心头像小虫啃噬般的奇怪感觉。   “我的承诺仍在,你需要杀谁,我都可以帮你。”傅葭临道。   陆怀卿连忙摆手:“不用!”   她像是生怕傅葭临再说什么,连忙拽着阿依木溜走。   荒原已经入夜,在陆怀卿走后,营帐内的光都似乎黯淡了许多。   “傅葭临,烟雨楼现在归你管,你违背楼规联系我也就算了。你连白衣卫的规矩都敢违背?”王垠安嘴唇都白了。   傅葭临被认回皇家不久,就被丢去白衣卫了,这白衣卫可是只听令于陛下的。   他替他母后做事还能说得过去,这人居然还答应去帮一个漠北的公主杀人?   这话要传到白衣卫正使或者陛下耳朵里,傅葭临不死也得掉层皮。   “你会揭发我吗?”傅葭临目光仍望向荒原的夜色,连半个眼神也没丢给王垠安。   “我哪敢啊。”王垠安擦着额头渗出的汗。   他看不出傅葭临的喜怒,但仔细思考刚才听到的话。   恐怕这漠北小公主的分量,比他想的还要重几分。 第十八章   陆怀卿和阿依木路过祭台时,就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的塔木、也真,以及其他叛将。   陆怀卿一问才知道,阿娜吩咐了将这些人全部处决。   这次叛乱实在太过恶劣,阿娜甚至连断头饭都不准给这些人送。   “公主不要……”   阿依木还担心陆怀卿心慈手软给这些人求情,结果陆怀卿脚步不停:“阿依木,咱们走吧。”   前世这些人不知屠戮了多少陆怀卿多少族人,她恨不得这些人立刻全部暴毙,才不会开口为他们求情。   “阿依木,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等到了人少处,陆怀卿询问阿依木。   “其实就是傅葭临的事,您不是喜欢他吗?他是大燕的皇子肯定是要离开的,您可怎么才好?”阿依木道。   她知道陆怀卿性子爽朗大方,但并不代表她就是没心没肺之人。   陆怀卿其实才是最重感情的人,她害怕陆怀卿因为傅葭临的离开而神伤。   “阿依木,你这是说什么啊!”陆怀卿脸涨得通红,“我真的不喜欢傅葭临!”   见阿依木不信,她又重申:“傅葭临他就和我不是一路人,我之前真的只是顺手救他而已。”   陆怀卿的话确实没错,后半句自不用多说,前半句则是她前世就明白的道理。   到大燕为质的第二年,她就明白了。   那时,有了第一年的相处,再加上傅葭临不发疯的时候很是矜贵温雅。   她确实曾对傅葭临有过朦朦胧胧的好感过。   那是上京的春日,傅葭临邀她去上林苑狩猎,同行的还有文武百官、贵女公子。   她看到有贵女头上戴着好看的花环,歆羡不已。   她会骑马、会挽弓,但她真的不会大燕人会的折花环,她在长安是那么格格不入。   身旁的傅葭临突然嗤笑一声:“眼睛珠子都要掉别人身上了。”   闻言,她立刻红着脸低头,只觉得自己果然又丢人了。   然后,她的头上突然一重,她呆呆伸手摸了摸头上柔柔的、软软的花瓣。   原来是傅葭临伸手随意折了几朵春花,替她挽了一个花环。   他轻挑了下眉:“这下满意呢?”   她收回手嗅了嗅指尖,闻到了淡淡的桃花香。   在那一瞬,她确实在弥漫四溢的花香里,觉得傅葭临并没有那么冷厉凉薄。   不过也是自那以后,大燕的文官们越来越喜欢骂她红颜祸水,说她蛮夷之人不配久居宫中。   那些人的话她真的很不喜欢,连带着傅葭临她也越来越不喜欢。   朦朦胧胧的喜欢,就像云雾,用手轻轻一戳就破了。   然后就变成粘腻的、让人经年难忘的潮湿阴暗的记忆。   傅葭临那个人的狠毒,也在后来的许多事里取代了曾经陆怀卿的春日悸动。   “好香啊。”一阵馥郁的香膏味,将陆怀卿从回忆中抽离。   漠北人都不喜欢用香膏,这东西只可能是从大燕来的。   果然陆怀卿看到有商队在往这边运送货物,想来里面应当是有大燕的香膏。   “这些香膏卖吗?”阿依木听了陆怀卿的话,还以为她喜欢,就打算掏钱全部买下来。   那商人却摇摇头:“不卖,我们这些东西不是卖的,是陆大人给漠北两位公主的见面礼。”   陆大人?   陆怀卿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姓陆的大燕亲戚啊,她阿娘在大燕也没有什么故交旧友,哪里会有人给她送礼的?   她若是在大燕一两个有认识的亲戚,前世也不会独木难支。   “公主!”是何怀之的声音。   陆怀卿看到何怀之等人骑着马向她飞奔而来。   何怀之一下马就气喘吁吁道:“你爹爹的家里人来了!”   爹爹的家里人?   陆怀卿听到这话脑袋“嗡”地一声,若不是被阿依木扶着,她都差点摔倒在地。   她前世找了那么多年,都没有找到一星半点儿关于阿塔的消息,怎么现在又能找到了呢?   “好!现在就去!”陆怀卿应声道。   她立刻上马,纵马向王帐而去。   她真的很想知道阿塔这些年究竟是去了哪里,想问问他为何会迟迟不回家……   风吹动陆怀卿的鬓发,直到到了王帐前,陆怀卿的心都还在怦怦跳。   她伸出手正想掀起帘子,里面的人却快了他一步。   傅葭临掀开帘子,两人对视,他顿了一下,才给她让了路。   陆怀卿沉浸在找到爹爹的喜悦里,也没有注意到傅葭临微暗的眼神。   她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他正站着和阿娜在说着什么。   “阿塔……爹爹!”陆怀卿怕阿塔这么多年没回来,就改了口用中原人的叫法。   可是眼前的男人转过头,他看到陆怀卿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就笑开了。   “这是怀卿吧?”男人的脸笑得皱皱巴巴像一朵菊花,里面满是长辈的慈爱。   这样的神情陆怀卿在漠北的阿伯们身上见过很多次,却是头一次在大燕人身上看到。   陆怀卿前世见过太多大燕人轻蔑的目光,一时觉得不可置信的往后退了半步。   “怀卿?”她忍不住喃喃。   她抬眼向傅葭临看了过去,那人也在看她。   他却只是如往常般与她对视,那双眼里没有什么心绪波动。   自重生以来,她只在傅葭临面前提过这个前世这个名字。   难不成是他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其他人?   但傅葭临看她时,眼里没有躲闪,并不像是会泄露她秘密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这些日子的相处,她脑海里竟也有个声音,在和她说,傅葭临不是这样的人。   “我糊涂了。”陆怀卿还没想清楚其中缘由,就听到面前这人恍然大悟般道:“陆兄当年离开漠北时,你年纪尚小自然不知道。”   “银雀,这是你陆叔,你父亲从前的故友。”站在一旁的阿娜开口。   陆昭仔细瞧了瞧眼前的小姑娘,除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其余的五官简直像极了陆玠。   “陆兄给你取的大燕名字叫‘陆怀卿’。”陆昭笑道。   陆怀卿闻言呆滞在原地。   她父亲给她取的名字竟也叫“陆怀卿”?   “我爹爹他还好吗?这些年他为何不回来见我和阿娜。”陆怀卿问。   她暂且压下心中对名字一事的疑惑,先问及了关于她父亲的事情。   当年父亲回长安前,明明答应好了会回来的,但为何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回来找过她们。   她却没想到她此话一出,营帐里的人都沉默下来。   比旁人多活了一世的陆怀卿,很快从中品到了一丝不对劲儿。   “我父亲是不在了吗?”陆怀卿轻声道。   陆昭也没想到陆怀卿会如此沉着冷静,这一点与他事先得知的“天真蛮横”小公主一点都不相符。   他慨叹:“陆兄这些年并未回长安,我们也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听到陆昭的话,陆怀卿的神情逐渐落寞。   陆昭:“陆兄写信联系过我,说他与漠北女育有两女的事,只是被我当作旁人的在戏弄人,却没想到……”   陆玠可是边关守将,漠北与大燕那几年战火不断,两方远没有如今融洽。   谁又想得到他会在失忆期间,与漠北的盟主成亲不说,两人甚至还有了孩子。   也多亏他生的极为俊美,为了震慑敌军,他常以青面獠牙的面具示人,苏尔才会不知道他的身份。   不然只怕苏尔只会在遇到陆玠的第一刻,就杀掉奄奄一息的仇敌。   “陆兄信中也说了会回来接你们母女的……只是造化弄人。”陆昭道。   陆怀卿听到陆昭的话心中有些许刺痛,但她还是先握住了阿娜的手。   她知道阿娜这些年也放不下阿塔,如今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绝不会比自己好过。   傅葭临看到了陆怀卿的动作,她明明自己也是不高兴的,却还是先去安慰旁人。   他今日看到了陆昭,也很快从陆昭、崔远与苏尔的谈话重,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苏尔从经略使灭门、军户被杀这两件案子,以及陆怀卿查到了那一点关于他生父消息的线索,居然就能前前后后把这整件事情串起来。   她不仅猜出了陆怀卿父亲的身份,也猜到了他母后绝对不会放过漠北一事,提前就派人借王家的手,将陆玠在漠北还有两个女儿的事告诉了她母后。   这才有了陆昭快马加鞭赶来制止这场政变的事。   只是没有会想到他会先一步站出来阻止了崔远。   不过,这世上所有事情都需要等价交换……   傅葭临的目光幽幽,他瞧陆怀卿此时还握着自己母亲的手。   这个小公主真是愚笨过了头,她都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果然,一番寒暄后,陆昭说出了心中所想:“皇后娘娘想看看两位公主。”   苏尔面色微变,正想说什么,却被陆怀卿先抢了先:“陆叔,请问是什么时候?”   “娘娘的意思是最好几日后启程,五殿下会负责照顾好你。”陆昭道。   “不行……”   苏尔的话没说完,就被最听她话的女儿打断:“陆叔,请问我如果去了,阿姐能不能就不去……还有,我此去能算作是代阿娜去上贡吗?”   陆怀卿知道那假死药对人体终究还是有损伤的,她实在是不想阿娜受半点伤。   此时有了更好的解决办法,她当然不愿放过。   陆昭见陆怀卿同意去长安,连连点头,生怕苏尔拒绝:“自然可以!”   “崔皇后也是这么想的。”陆昭特地在“崔皇后”三个字上加重了音。   苏尔眉目中闪过纠结的神色,但最终看着女儿期待的神色还是不情不愿点了头。   陆怀卿见状,心里长舒一口气。   只要阿娜不去长安,那就能躲过前世突如其来的暴毙。   陆怀卿又与陆叔闲聊了许多事,等到她终于有了困意离开后,却在营长外被人堵住。   “不要去长安。”傅葭临道。   陆怀卿仰头看着面前的少年,突然有些被吓得向后退了一步。   这样警告的语气,让陆怀卿忍不住回想起前世傅葭临。   那人在文官参的折子越来越多后,最喜欢冷淡地警告她不要做有些事   不要一个人去莲池边,不要想着溜出宫,不要惦记回漠北……   前世的傅葭临最喜欢限制她做想做的事。   但十七的傅葭临还想管她不成?   陆怀卿正想反驳,却看清了傅葭临眼里的认真。   前世那人说话从不与人平等对视,大多时候不是睥睨众生的姿态,就是玩弄人心的轻浮。   而年少的傅葭临显然没有前世那么恶劣,以至于在荒原十五皎洁的月光下,陆怀卿轻而易举辨认出了少年的真心。   “长安,很脏。”   “你不会喜欢的。”   陆怀卿听清了傅葭临补充的话,呼吸微微凝滞。   她突然明白了“不要”不是限制,而是建议……   没人教会傅葭临道谢、道歉还有与人相处,那是不是也没人告诉过这个少年——   他关心人的方法也不对。 第十九章   傅葭临说的都是他的真心话。   没被父皇母后认回去前,他除了有任务去过几次长安以外,其余的日子都待在南州烟雨楼。   这几年在长安,傅葭临亲眼目睹了父皇母后彼此之间的算计,他也早就习惯了的他人的异样眼光。   他从不在乎那些或怜悯或嘲讽的眼神,但他知道长安一点也不好。   陆怀卿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看向她,月光柔和温柔地洒在她身上,她的眼却好像比月色都还要明澈许多。   她这样的人,应当会厌恶长安才是。   “我知道了,多谢你提醒。”陆怀卿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   “我怕走夜路,你陪我走一段吧。”少女的声音在空旷的荒原上越发清脆悦耳。   傅葭临原本该拒绝的,陆昭是母后的人,他还有母后想要交代给他的话,他不该让陆昭等太久。   这也是这些年父皇教他的驭人之术。   但他看完了陆怀卿送他的书,书上说的和父皇说的不一样。   他从前没有费时间想过,他要怎么活,只是活下去就好。   此刻,在清风明月下,他踏出营帐下的阴影,上前一步:“好。”   陆怀卿意外傅葭临如此爽快答应,她只当这是她送的书起了效果。   果然,这世上才没有什么人生来就是坏坯子,傅葭临也只是没有遇到人愿意教他罢了。   陆怀卿悄悄向傅葭临看了过去。   他虽然还是记忆中冷淡的模样,但可能是因为今晚月色太过柔和,陆怀卿竟觉得这人或许还有得救。   今生她已经教他许多,类似不要恩将仇报、要守礼……兴许他将来和他兄长抢皇位时,也不至于闹到弑父杀兄的局面吧?   “殿下有事?”傅葭临问。   “没、没有!”陆怀卿急忙偏过头,“我刚才没看你,我就是在看风景。”   她说是在看风景,脸却已经涨红。傅葭临看到了她的异样也没戳破,只是继续跟着她。   陆怀卿不想太过尴尬,就主动出声打破了两人的僵持局面:“傅……殿下,你真的会和我一起回上京吗?”   这话一出口,陆怀卿却更觉得不对。   她总觉得这话听起来,像是自己在恳求傅葭临陪她一起去上京。   还好,这一世的傅葭临还不是前世那个抓紧一切能逗弄她的机会,寻她开心的帝王。   傅葭临:“自然。”   “这样啊,多谢你!”陆怀卿怕说多错多,急急忙忙道谢。   她说完这话也不再多言,傅葭临话少,更不可能主动追问。   两人居然就沉默着走完了剩下的路,除了虫鸣和涉过草地时的“莎莎声”,一路上再没有别的声音。   “你不要喊我殿下。”临分别时,傅葭临却主动开口。   他像是很不习惯这样与人解释,神情别扭又奇怪:“我不喜欢别人喊我殿下。”   长安那些年都会毕恭毕敬称他“殿下”,但他知道,那些人全都看不起他。   没有人会看得上一个自小流落在外,血脉存疑的皇子。   他不在乎别人如何看他,但不知为何,听到陆怀卿唤他殿下,他就是莫名不喜。   陆怀卿记得前世傅葭临也不喜欢她喊他陛下。   尤其是在两人相熟以后,每次她一喊,傅葭临就会不高兴。   陆怀卿一直以为这是傅葭临故意整她。   她一个如履薄冰的质子,不喊他陛下,还能喊什么?   可是……原来傅葭临少年时候,就不喜欢别人这么喊他吗?   “你喊我傅葭临就好。”傅葭临道。   他像是一点都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陆怀卿只皱着眉思考了一瞬,然后就想通了般,爽朗大方地笑了:“好!傅葭临,明日见。”   傅葭临不与她的对视,低下头只看着舒展的小草,闷声道:“嗯!”   陆怀卿小跑着回了营帐,她的阿娜和阿姐好像都在里面等着她,想来也是想和她交代去长安的事。   营帐里透出的暖光,还传来陆怀卿撒娇的声音。   果然,陆怀卿这样明媚开朗的性子,一定要经年累月泡在蜜糖才能养的出来。   微风吹动绵绵绿草,傅葭临踩着清冷的月色,形单影只走回他的营帐,离营帐里的欢声笑语越来越远。   “差点忘了!”傅葭临顿住。   他看到陆怀卿给他送了灯来,她晃了晃手里的灯,然后举高递给她。   陆怀卿的眼睛倒映着灯火,灼灼动人:“这样就不用担心看不到啦!”   “你不要吗?”她疑惑偏头。   傅葭临:“你为什么要送我灯呢?”   在他过往的经历里,还从来没有人送他什么东西。   “你今日帮了我……”陆怀卿不好意思地伸出脚轻轻碰了碰过高的野草,“我想我们应当算是朋友。”   今生还没有那么恶劣的傅葭临,其实也没那么让人讨厌。   朋友?   傅葭临听到这个词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但他也没再拒绝,收下了她的礼物。   他晃晃悠悠转动手中的灯笼,明亮的光柔和少年薄情的眼,也驱散了他紧随着他的夜幕的黑暗。   傅葭临笑意更深了几分:“多谢。”   陆怀卿这才发现傅葭临这人笑起来时,嘴角有梨涡,深陷在他的唇角,很甜很甜。   他的笑意很快平复,又恢复成了陆怀卿熟悉的冷漠样子。   甚至陆怀卿都怀疑她是不是看错了。   傅葭临笑起来,倒真的有些像她年少时想象中的大燕少年郎。   “那我走了!”这次陆怀卿比傅葭临先反应了过来,没让他发现她失神看他的样子。   她用力和傅葭临挥手告别,心里却还是傅葭临刚才的清浅笑意。   肯定是她看错了,傅葭临怎么可能笑得那么纯粹。   他会冷笑、讥笑乃至皮笑肉不笑,唯独就从来没有真的因为觉得欢喜笑过。   一定是她看花了眼。   —   长乐宫内,崔婉翻着陆昭让人送来的密信。   崔婉虽然已经生育了两个孩子,容颜却是一等一的绝色。   就算她此时蹙眉不悦地盯着信上的内容,也不会让人觉得她刻薄,只会心疼美人捧心,愈加怜惜。   “本宫连虎贲军都借给崔远和陆昭了,他们却连陆哥哥的两个孩子都带不回来?”崔婉将手中的密信揉成一团,丢进了香炉中。   陆玠失踪了这么多年,崔婉才不允许陆玠的血脉流落在漠北那种蛮荒之地。   也不知道苏尔那个蛮夷女,究竟是用了什么什么手段,竟与陆玠有了孩子。   “这个陆怀卿倒是个好孩子,比她姐姐懂事。”崔婉道。   她姐姐也是叫那苏尔教坏了,一个女儿家带兵打仗不说,竟然还不肯来上京!   幸好这个小女儿倒是听话,而且看陆昭的来信……陆怀卿长得更像陆玠,也不会让人想起她那个番邦女生母。   她的女官玉棠跟着附和:“陆二小姐确实不错。”   但她心里觉得皇后娘娘糊涂。   对陆大人的两个流落在漠北的孩子来说,这相依为命的亲生母亲,自然是比没见过一面的皇后要可靠。   玉棠忍不住担忧崔婉。   这些年,皇后娘娘真的是越来越不知收敛了。   尤其是在涉及陆玠大人的事上。   “还有,五殿下……”玉棠想说五殿下受了重伤的事,奈何话还没说完,殿外就传来了通传声。   “娘娘,太子殿下求见。”   崔婉阴沉了整夜的脸这才终于有了笑意,她起身向门口迎去:“演儿来了。”   傅演前几个月刚行完冠礼,正是少年翩翩风流的年纪,只是他行为举止进退有度,看着远比同岁的人稳重许多。   他看到母亲也规规矩矩行礼:“母后万安。”   “你啊!就是太守礼了。”崔婉拉住儿子的手,两人在榻上坐下,她吩咐人来斟茶。   傅演像是不经意间问道:“母后宫中的云安呢?”   “就你惯是好心肠。”崔婉嗔道。   她染着蔻丹的手,向外殿一指:“那孩子手脚笨,上次斟茶差点烫到你的手。要不是你求情,我早打发她了。”   傅演但笑不语,抿了口香茗才道:“是母后心善。”   玉棠在身边看到皇后娘娘被太子殿下这话逗得开怀大笑,像是全然忘了自己还有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亲生子。   不过这谁能不偏心。   这两个孩子,太子殿下那是娘娘从小带在身边,美玉无瑕,文韬武略皆上品;另一个从小就流落在外,十二岁才从杀手组织里认回来。   想起傅葭临,玉棠就忍不住害怕。还记得见五殿下的第一面,就是他在暗巷里杀人。   十二岁的孩子,手起刀落,就连鲜血喷溅到脸上,也不见他有丝毫害怕。   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性子,也怪不得皇后娘娘不疼他。   “母后,五弟这次在漠北受了重伤的事,您为何要让白衣卫按下不禀报父皇?”傅演问。   崔婉:“哪里能有什么重伤?就是白衣卫那些人瞧他是皇子,才会如此夸大其词。”   提起另一个儿子,崔婉心中就泛起不喜,语气间也尽是嫌弃之意。   “母后,您不能太过偏颇。”傅演对这个弟弟还是疼的。   “提他做什么,难不成你今晚就是来气我的?”崔婉冷哼一声,“你今年都二十了,府中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还担心你五弟!”   傅演又一次劝解崔婉失败。   他也想不通母后为何对五弟成见如此之大,这几年试图调解过许多次,却始终一无所获。   等听完母后唠叨,从未央宫出来,傅演只好吩咐手下:“此次五弟要送陆二小姐进京,想来路途遥远多有不易,你们记得也派人去帮帮忙。”   “是。”   傅演无奈叹了口气,这做父母的都做不到端平水,底下的孩子哪里能相处得好。   只可怜他那五弟,左不过才十七岁,就做尽了见不得人的事。   —   傅葭临是最先拿到有人想杀陆怀卿消息的人。   他在白衣卫好歹是副使,消息比大多数人都灵通,再加上烟雨楼的存在,更坐实了这件事。   那想杀陆怀卿的人,是朝堂中人却没动用朝廷势力,反而是从江湖上找了高手。   烟雨楼的人很快就将这一消息告诉了他。   傅葭临自信就算对方派了高手,只要有他和王垠安在,那些人也不可能成功。   但他想起来了陆怀卿的单纯天真的模样。   若是当着她的面斩杀那些人,那些血污会脏了她的眼。   傅葭临觉得不该这样的,陆怀卿的眼睛不该看见那些污秽。   当他将换条路的事,告诉陆昭后,他却担心绕路恐怕会让皇后娘娘等急了。   傅葭临:“母后那里,我来解释。”   反正他不讨母后喜欢,无所谓再被多憎恶些。   但陆昭又指着桌上的地图道:“漠北东出,素来要么是过玉门关或阳关,走‘阳关’路;要么就是经盐泽,再过湟中,入长安。”   “殿下说的这条路,要过草地先入蜀地,再沿大江,经健康乘船北上。此路遥遥不说,更是要进蜀中艰苦地。”陆昭摇头,“殿下自然是铜筋铁骨,可公主如何可以?”   傅葭临听到这话,也觉得他实在想的太简单了些。   陆怀卿是娇贵的漠北公主,她从小怕是一点苦都没吃过,如何能走完这第三条路。   “陆叔!”   傅葭临作罢的话还没说出口,陆怀卿就像一只欢快的小鸟跑了进来:“陆叔怎的还不去用膳?”   她这些日子已经和陆昭相处熟了。   陆昭善骑马射箭,又知道很多阿塔在上京的旧事,她还挺喜欢这个有些木讷但很好相处的长辈的。   陆昭看了看傅葭临,又瞧了瞧陆怀卿,欲言又止。   陆怀卿福至心灵:“是和我有关吗?”   傅葭临指着地图,将刚才和陆昭说过的话,又同陆怀卿讲了一遍。   陆怀卿认真看着地图,时不时点头,等他讲完就问:“你觉得呢?”   不论陆怀卿选择走哪条路都没关系,反正他都能护送她平安到长安。   但他很害怕陆怀卿说他是杞人忧天。   真奇怪,他明明从来不在意别人怎么看的。   就算是为父皇母后做事,他也从来只给方法,从来不在乎他们会如何想他,又会是否会接受他的意见的。   但这一次,傅葭临居然有了些许紧张,他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攥紧了手。   陆怀卿陷入思索,又像是想不通,过了许久她才抬头,看向傅葭临珍而重之道:“听你的吧!”   “我相信你。”   陆怀卿认为傅葭临前世可是能做皇帝的人,他说的话应当还是很有用的。   傅葭临听到这句话,手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捏得更紧了。   隐隐的疼痛从手上传来,是他的指甲扎进了肉里。   他却仍在回味陆怀卿的话。   陆怀卿居然说,她相信他。 第二十章   夏日多骤雨,官道上的黄色小花上沾满点点晶莹剔透的露水,如流水般不绝的马车从官道上轧过,小花颤抖着,病歪歪抖落一地水珠。   马车上挂着陆家军招摇的军旗和漠北王室的旗帜遮天蔽日、去天尺五,这般张扬至极的做派既像是宣告马车内主人身份的尊贵,又像是故意露出的诱饵——静静等待猎物上钩。   长风吹过官道旁的青葱木叶,在第三辆最精美华贵的马车即将离开官道垭口时,从深林处突然涌出人马,他们的目标都是那马车。   “有刺客!”走在最前面负责开道的使者勒马回头。   那些刺客的剑正对着马车而去,在刀刀见血,直到血从马车的缝隙里渗出后,他们才像是松了口气。   刺杀漠北小公主银雀这桩任务总算完成了。   等最强壮的大汉掀开帘子,想要割下小公主的耳朵作为凭证去领赏时,却发现马车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只被捅得血肉模糊的山羊。   他们中计了!   大汉一抬头,果然两侧高处早已埋伏好了弓弩手。   他插翅难逃,想也没想就拔剑自刎。   而剩下的杀手不是自刎,就是服毒自尽,一个活口都没能留下。   “都死了。”何怀之弯腰一一检查完毕,颇为惋惜,“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不过就是任务失败,他们只要把幕后主使供出来,他们又不会要这些人的命。   阿依木解释:“因为雇佣他们之人身份不凡。这些人若是被生擒,恐怕家里人都保不住。”   “真是造孽。”何怀之摇头。   他是大夫,在征求完陆昭和阿依木的同意后,就将这些人全都就地掩埋了。   不过是讨口饭吃,他们也不容易。   “幸好公主听了五殿下的话,不然今日怕是得有一番鏖战了。”何怀之后怕。   如果今日陆怀卿真在那马车内,别的不说,阿依木肯定得一个上前。   就算是不通武艺的他,也得拿着药箱和那些杀手拼命去。   何怀之忍不住嘀咕:“也不知道公主怎么样了,”   另一边的陆怀卿此时正坐在简陋马车车轼上,她被颠簸的受不了了,大声制止王垠安挥鞭:“你慢点!”   王垠安这哪里是在驾马车,他简直就像是在纵马驰骋。这马车本就简陋老旧,照他这样下去,恐怕还没到长安,这马车就得散架。   “殿下,这马车就得这么驾!不然这老马儿就会偷懒,它又不像您的云渡那般听话。”王垠安随口胡诌。   “这样啊。”陆怀卿信了这话,她仰起头向天边看去,“也不知道阿依木他们现在到哪里了。”   如果真的有刺客的话,也不知道阿依木会不会受伤。   “不用担心啦,烟雨楼……”王垠安一时嘴快把不该说的话都给说了。   他见陆怀卿眼里疑惑,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在烟雨楼里做过一段日子,也有些认识的人。这次刺杀公主的人没有烟雨楼的,想来问题也就不大了。”   陆怀卿:“你在烟雨楼做过事?”   “对啊,不过我和傅……附近,就是我身边那些人不一样,我从不滥杀无辜的。”王垠安道。   不滥杀无辜?   陆怀卿打量眼前瞧着比傅葭临还小一两岁的王垠安,再看他此时笑得意气飞扬的模样。   王垠安前世的恶名可不比傅葭临少。   作为白衣卫的头子,他亲手杀的、吩咐人杀的人怕是能够将河水染红。   王垠安见陆怀卿不说话,以为她这是不信,就挑了挑眉:“我真不乱杀人的,我只接护送人的任务,从不接杀人的。”   “要是我姐知道我滥杀无辜,她会怄气的,我又不敢气我姐。”王垠安提到“姐姐”时,少年的锐气都化成了绵绵思念。   姐姐?   陆怀卿可不记得前世王垠安有什么姐姐。   她记得傅葭临最宠信他,就是因为这人没有亲朋好友,是正儿八经的孤臣,且手段狠辣决绝,连灭门这种事他都做的得心应手。   傅葭临手上需要见血的脏活,到最后都是王垠安去做。   “这样啊。”陆怀卿应道。   但她心里并没有相信王垠安的话,这人的狠辣她见过。   傅葭临虽然也爱杀人,但陆怀卿没见过他亲手杀人。   王垠安不一样。   陆怀卿想起前世这人除了喜欢骂她“红颜祸水”,让她不喜外;宫道上两人狭路相逢时,王垠安身上的血腥味,也同样令她作呕。   他身上有时是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有时是浓得化不开的腥臭味,像是死尸腐肉才会弥漫出的味道。   就像王垠安喜欢骂她一样,她同样在傅葭临一帮狼狈为奸的狐朋狗友里,最讨厌的就是王垠安。   她实在难以相信年少时的王垠安,居然会是个为了所谓“姐姐”,就不杀人的性子。   “不过烟雨楼名声臭,公主不喜欢,我也能理解。”王垠安话多,陆怀卿不说话他就自己主动找话,“我认识一个人,他就是只杀人。”   “更确切点来说,哪个任务钱多,他就接哪个任务。”王垠安道。   陆怀卿听到这话,莫名想到了傅葭临。   这么掉钱眼里的人,让她不由想起这人,说什么帮她杀人当作报恩的法子。   想必王垠安口中这人和傅葭临肯定很是聊得来。   陆怀卿正想要追问,身后却传来了傅葭临的声音:“王垠安,到点了。”   王垠安立刻扔下辔绳,躲进马车里睡觉去了。   陆怀卿也靠着马车门沿睡着了,这几日连着驾马车,她都没怎么好好休息。   她已经好久没有梦到前世的事情了,这次或许是因为王垠安的话,她又梦到了一点关于前世的事。   不过这次不是关于傅葭临的,而是她对“烟雨楼”的记忆。   前世,阿娜暴毙后不久,她曾去过一次长安。   那时她已经经历了漠北大乱,也经历了四处求援,却杳无回音的窘境。   她开始明白自己的肩上的责任,所以在阿姐要担起责任撑住漠北的同时,她也承担了她的责任——她去长安替阿娜敛尸。   当时漠北动荡,多的是人想要杀她,她不像今生这样还有傅葭临和王垠安保护。   那时的她孤身一人来到了长安,她不会大燕话,又拥有一眼就会被认出身份的异族眼瞳。   辗转两个月,她才终于在大燕官官推诿下,终于找到了阿娜的骸骨。   她将阿娜的骨灰装入漠北巫师施过礼的盒子装好,却又在那天被长安的摸包儿偷了钱兜。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也是长安夏雨连绵的日子,雨说下就下,让她都没有躲的地方。   她想在檐下躲躲雨,不是被这个商贩驱赶,就是被那个乞丐推搡,最后她看到了气派又没有其他人霸占的一个府邸。   那时她不识字,也不清楚那是什么地方,她只记得自己真的很冷很饿。   她坐在檐下抱紧膝盖,泪水混着雨水逐渐浸透她身上有些旧了的锦衣。   在迷迷糊糊间,那座紧闭的府邸却开了门,它的主人还好心请她喝了一碗姜汤,让她吃上了家乡的麦饼。   很多年以后,当她再次回到长安,才从侍女的口中知道那个地方的名字。   那里是烟雨楼,是长安人人绕道走的晦气地,里面住着的都是比猛兽还要凶狠的人。   但到底是先入为主,陆怀卿并没有那么憎恶烟雨楼。   相反一提起这个地方,她只会想起,那扇为她而开的门,想起那碗温热的姜汤。   “阿嚏——”   陆怀卿打了个激灵,她这才发现自己昏睡间,已经被抱进了马车里,身上还盖着一层薄薄的毯子。   她恍惚地掀开了帘子,见外面青山连绵,雨水如珠帘般掉落人间,激起朦朦胧胧的烟雾。   如果不是傅葭临仍坐在车轼上架着马车,她都有种不知道今夕何夕,仿若烂柯人的奇妙感觉。   车檐能替傅葭临挡住部分的雨,但是到底还是有丝丝飘雨,落在他的眉睫、素衣,和那双紧紧抓住辔绳指节分明的手上。   他也不在意这雨,他只知道他得快点架着马车,不然在荒郊野岭待得越久,越容易节外生枝。   一点小雨而已,傅葭临早就习惯了。   蓦然间,傅葭临却察觉到不对劲,因为没有飞雨再飘落到他身上。   少年停下驱赶马车的动作,他仰起头看到了头上,那片青白色伞布,顺着伞布是灰棕的伞柄,然后是陆怀卿纤白如玉的手。   她探出半边身子,替他撑着伞,眼里看起来是刚睡醒的雾蒙蒙,懵懂又真诚。   陆怀卿笑开:“我给你撑伞,就不会被淋到了。”   不然正常人,被这样大的雨淋一整夜,肯定都不会好过的。   “不用。”傅葭临像是终于下定决心。   他看向陆怀卿:“前面好像有个村子,可以落脚歇一夜。”   陆怀卿闻言愣愣点头,但她还是没有收回手。   虽然只剩下最后一点路,但还是不要让傅葭临淋雨好了。   这人今日赶了好久马车,想来也是真的很辛苦了。   “不是说不歇吗!”王垠安被傅葭临叫醒。   他耷拉着眼皮,强撑着最后一丝意志絮叨:“傅葭临,你就是心疼了吧。”   陆怀卿今日没有驾马车,她精神还不错走在最前面,也就没有听到王垠安的话。   只有傅葭临听到了。   但他这一次没有反驳王垠安。   他盯着陆怀卿仍旧蹦蹦跳跳的鲜活背影,不自觉莞尔一笑。   刚刚陆怀卿说要给他撑伞时,他的第一反应,确实是陆怀卿撑久了手就会酸。   这……就是心疼吗?   少年低垂眉眼,像是在仔细思索刚才的心绪究竟是什么。   “傅葭临,你们怎么还不过来。”陆怀卿在前面喊道。   傅葭临放下心里的疑惑,立刻向她而去。 第二十一章   眼前这座院子看起来并不是很旧,但陆怀卿找遍了整座院子都没能找到个活人。   陆怀卿忍不住怀疑:“这该不会又是个陷阱吧?”   “管他的,”王垠安已经懒得管这是不是陷阱了,他靠着还结着蜘蛛网的柱子:“先睡一觉再说这些。”   “你们真不困啊?”王垠安眼皮都要睁不开了。   还没等傅葭临回答陆怀卿的问题,王垠安的鼾声就已经响起来了。   陆怀卿想起来王垠安白日里说的话,她突然觉得就这人如今这性子……倒是真的和前世那个人人闻风丧胆的王尚书相去甚远。   “这户人家应该是因为‘捐花税’家破人亡的。”傅葭临蹲在地上,捡起一片已经碎成几块的封条看了看,“应该就是前两年的事了。”   陆怀卿听到“捐花税”心里就明白了。   所谓捐花税是大燕特地针对商户所收的税,最初是交易抽其一成利润为税,但大燕几代宦官、世家、文官层层压榨下来,这捐花税越来越重。   民间常有被捐花税逼得一家人投井的人家。   大燕律法规定商者最贱,其子弟终身不得入科举,这些商人们的想法也传不到皇城,经年累月只能默默忍受。   但……   陆怀卿看了眼傅葭临。   前世,傅葭临打破了大燕几十年的痼疾,他废止了捐花税。   为了能够实行好这次改革,傅葭临上至世家权宦,下至采买的小黄门,全都被他狠狠清算了一次。   这次事情里死的人,一点都不比后来他假死,谢相造反时死的人少。   “这是……小老虎?”陆怀卿发现地上有个小棉布娃娃。   她看了看样子,似乎是个小老虎的形状——或许是这家主人孩子的玩具。   只是这小老虎上的宝珠都被抠了下来,可能那些差役是嫌弃这棉布老虎不值钱,就把它给扔下了。   当然,更有可能只是那些人不小心拿丢了,毕竟蚊子腿再小也是肉,贪得无厌的人才不会懂得收敛。   “原来是这样……”陆怀卿喃喃。   她对于政务打仗一直都不是很懂,所以她前世最是好奇,怎的傅葭临都如此残暴了,天底下竟没一个人出来揭竿而起。   但此刻真的见到了傅葭临登基前的大燕,陆怀卿才明白原因。   傅葭临是杀过很多人,手腕也极为恐怖强硬,所以,那些长安的王孙贵族们个个都怕他、恨他,乃至巴不得他早日暴毙。   然而,对于更多的贩夫走卒、士兵农民来说……傅葭临才是对的。   他坏,他手段阴狠,但他不会让黎民百姓活不下去,不会让他们家破人亡。   “傅葭临,我想把这个埋起来。”陆怀卿拿着布老虎轻声道。   傅葭临盯着她手里的玩偶,似乎在思考她的用意。半晌,他默默用剑在地上挖了个洞。   陆怀卿将小玩偶放进去,她盯着那个小老虎,在心里暗暗道:   小朋友,你三年后再投胎转世吧,那时候皇帝就是傅葭临了,记得别投成世家子就行。   做完这一切,陆怀卿就倚着柱子想睡觉。   或许是刚才的见闻,也可能是离长安越来越近,陆怀卿反而害怕了起来。   代替阿娜来长安,她自愿,心里却也是害怕的,尤其是她曾死在了长安。   被微雨略微润湿的衣裳,此刻紧紧贴着她的身子,熟悉的夏日雨季,又让她仿佛回忆起了前世临死前的记忆。   那杯送她上路的毒药,还有长安沉闷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天气。   陆怀卿抱紧自己,心里越发的没了底。   真奇怪,明明在漠北与阿娜告别时,她也没有如此害怕,怎的此刻反而像是害怕了起来。   就像大燕人说的“近乡情更怯”,她这是离前世埋骨地越近,心里反而越害怕了不成?   陆怀卿听到雨滴不断从屋檐上滴落的声音,越发回忆起了前世死前的那些记忆。   她好像也是这样听着雨落下的声音,感受着毒药逐渐蚕食搅弄她的身体,让她疼得撕心裂肺。   就算她在那之后又做了好些年的孤魂野鬼,但那疼痛她却始终记得。   “傅……”陆怀卿纠结要不要喊傅葭临。   那人在最外面斜倚着墙,万一他已经睡着了呢?   傅葭临:“我在。”   陆怀卿没有想到傅葭临会回答她。   在此刻空落落、伸手不见五指的庭院里,傅葭临的声音让人心安。   她好面子,把话反过来说:“傅葭临,你怕不怕啊?”   见傅葭临摇头,又不说话了,她怕他睡着连忙开口:“傅、傅葭临!”   “好吧,不是你怕……”陆怀卿觉得有些丢人,但她真的很害怕,“是我害怕。”   “但是!只有一点点怕的。”陆怀卿还是不想被傅葭临看扁,觉得她是个胆小鬼。   她似乎听到傅葭临轻笑了一声   怎么回事?傅葭临还敢嘲笑她不成!   但还没等陆怀卿开口,她就看到傅葭临起身,似乎是在寻找柴火。   他用火折子点了点,但南方实在太过潮湿,那些木头偏生就是说什么都不燃。   “算了吧!”陆怀卿打算作罢。   实在不行,等她实在是困得受不了了,总能够睡得着的。   果然,傅葭临听到这话真的没有再摆弄那些柴火。   傅葭临这是真的不打算管她了吗?   那也行……要不就这么睡吧,反正前世已经是前世了,今生她肯定不会再步前世后尘的。   但就在陆怀卿快要睡着时,她听到了一阵好听的笛声。   吹的曲子是大漠的曲子,也是他们家乡最有名的几首名曲之一,前世她在大燕的宴席上就听了很多次。   傅葭临对此总是不屑一顾,像是很看不上。每次只要是演奏到这首曲子,他就会让乐师换一首。   陆怀卿每次想借曲思念一下家乡都做不到,她只能恨恨地腹诽傅葭临。   讨厌的傅葭临,等他哪天落难了,她一定也不准他听家乡的旧乐。   而此刻傅葭临居然在用笛子吹奏这首曲子。   舒缓而神秘的漠北调子,在黑夜里有安抚人心的作用。   对于陆怀卿而言,这就像是阿娜的手,在轻轻揉着她头发,哄她入睡。   她缓缓合上眼睛,而坐在外面的少年,看她终于睡熟,眉心才不自觉舒缓了许多。   黏腻而潮热的夏夜里,笛声始终没有停下,直到远处天光终于破晓。   ——   陆怀卿醒来时天已经大亮,王垠安仍在睡觉,却不见傅葭临的身影。   她觉得无聊就起身走到院子外,深吸了几口气,心里也舒服了不知道多少。   也不知道傅葭临去了何处,还想问问他是怎么会那首曲子的。   不过陆怀卿却看到了一个躲在草木丛中的小姑娘,灰头土脸的,但眼睛又明又亮。   “你们来小、小馒头家做什么!”小姑娘奶声奶气,凶巴巴道,“你们这些蝗虫,是不是还想把这些木头也全给搬走。”   陆怀卿被小姑娘的笑容逗笑了。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孩!   不过从小姑娘的话里,她似乎也联想到了昨日傅葭临说的话。   难不成这个小孩子知道关于这座院子主人的事情?   “姐姐不是坏人哦。”陆怀卿道。   她想了想从袖子取出从漠北带的糖果递给小朋友,“姐姐,就是很好奇小馒头的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见小姑娘东张西望有些害怕的神情,陆怀卿想起了傅葭临:“你知道青天大老爷吗?姐姐认识一个,你和我说,我让那个青天大老爷给小馒头报仇!”   陆怀卿觉着她这话也不算撒谎。   大燕的话本里多的是“告御状”的故事,傅葭临他难道能不算“青天大老爷”不成?   等他三年后篡位成功,这天底下都是他说了算。   小朋友被陆怀卿绕晕了,想了想就把话全告诉了她。   其中内容大多和傅葭临昨日猜的大差不差,只有一句,让陆怀卿深感意外。   “那些老蝗虫!我娘亲说他们贪得无厌,就是老蝗虫……他们说他们是谢家的!”小姑娘道。   这话却让陆怀卿觉得意外。   谢家?   陈郡谢氏?   但她记得,陈郡谢氏不是一向自诩兼怀天下吗?尤其是傅葭临他师父,也就是当今丞相谢慈,更是出了名的高洁傲岸。   前世谢相造反,也是为了最快稳定朝纲……   难不成是谢家旁支的人作孽?   陆怀卿看到王垠安快要醒了过来,便不再追问小孩,反而是又取出了一些有趣玩意儿送给她。   傅葭临提着东西回来时,看到的景象就是陆怀卿弯着腰,一个陌生的小姑娘惦着脚吻上了她的脸。   陆怀卿笑得很灿烂:“哇喔!姐姐谢谢小荷花!”   小荷花应当也是陆怀卿套出来的名字。   王垠安在旁边看着,眼里也全是不解,像是想不通陆怀卿怎么这么会讨小孩喜欢。   傅葭临看到她笑得灿烂的样子,想起自己今晨才去做的事。   他刚才又按着烟雨楼的密信,杀掉了另一队人马。   “傅葭临!你是去买东西了吗?”陆怀卿看到他手中提着的糖糕,欢喜小跑过来。   傅葭临应了一声,将手中的糖糕递给她,她笑着说了声“谢谢”。   陆怀卿认真垂眸看着手中的糖糕,最后皱着眉头将它分成了三份。   “你也太小气了吧!”王垠安不满道。   陆怀卿笑着扬了扬头:“本来就是买给我的,分你一块不错了!爱吃不吃!”   语罢,陆怀卿就捧起手中的糖糕啃了起来。她吃的小口却吃得很快,不一会儿米糕就被她啃完了。   在雨后的朝阳里,陆怀卿坐在明亮的光里,就算这只是一处废弃的院子,她的存在,也让这里充满了不曾有过的生机。   傅葭临突然明白他们真的不是一路人。   这个人招人喜欢,她只要随随便便和人说话相处,就能得到旁人的喜欢。   他咬了口糖糕,甜腻在唇齿间绽放,他却觉得一点都不好吃,甚至有些苦涩。   “已经到南州城了,进了南州地界就不用担心了。”王垠安张望着四周。   陆怀卿看着不曾见过的江南烟雨景象:“这是为何?”   王垠安:“这南州城太守是江大儒的门生,江大儒的学生能力都是个顶个的高,眼里也揉不得沙子。”   没人会傻到在南州城动手。   陆怀卿听到“江大儒”三个却觉得恍如隔世。   所谓的江大儒即是“渌水书院”的创立者江逾白。渌水书院临江而建,广纳天下英才,也是这天下第一所为平民而设的书院。   到了江逾白二十七岁那年,他甚至想过要收女子入学,只可惜他的愿望终究没能实现。   太宁十年,会试舞弊案,世称“太宁舞弊案”,最终所有证据全都指向主考官江逾白。   这年秋,江逾白被判斩刑,年二十七。   陆怀卿颤了颤睫毛,想起前世傅葭临替江逾白平反的事——或许,傅葭临也是崇拜江大儒的。   “傅葭临,你不要难过?”陆怀卿安慰他。   她看傅葭临今早买完糖糕就格外沉默,还以为他是想到了江逾白。   傅葭临皱眉:“谁是江逾白?”   陆怀卿没想到傅葭临居然会这么说——   这人不知道江逾白?那前世傅葭临替江逾白平什么反?翻案又是为了什么?   他总不可能是纯粹为了让他父皇遗臭万年,才把错判的陈年旧事都翻出来说一遍吧?   “我……”陆怀卿正想说话,就看到有人在伸手向他们示意停下。   那人穿着一身青衫,瞧着像是个文弱书生,陆怀卿正想叫傅葭临停下,却被他抢了先。   傅葭临:“荒郊野岭拦马车,很有可能是贼寇伪装的书生。就算不是,咱们还是得快点回长安。”   他连江逾白都不认识,自然对那人的门生故吏的能力更不信任。   陆怀卿想说那人瞧着真不像是装出来的书生,但又觉得傅葭临确实没说错。   早点到长安总是好的。   “那我把这把伞扔在路边等他来拿吧……”陆怀卿把昨日那把布伞拿出来。   这雨说下就下,看这乌云又聚在一块的样子,想来恐怕等会儿又得有大雨了。   傅葭临却在看清那把伞时,蓦地拉住了疾驰的马。   这是昨日陆怀卿给他撑的那把伞,他不想陆怀卿把它送给其他人。   傅葭临偏过头,闷闷道:“等等他。”   陆怀卿后知后觉明白了傅葭临的意思——这人好有意思,也跟这天一样变得快!   前一刻还不同意,没成想下一刻又准了!   看来傅葭临前世的阴晴不定,也是早就深埋进骨子里的。 第二十二章   陆怀卿听到后面逐渐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   这个声音让她有些许熟悉,但她一时没能想起来是谁。   那人粗喘着气,用手一个劲儿地擦着汗,似乎是不想丢了自己读书人的身份。   他逐渐靠近,陆怀卿也就看清了他的面容。   杏眼薄唇,瞧着约莫比傅葭临大一两岁,却不大成熟稳重,带着股涉世不深的傻气。   最扎眼的是少年的脊梁,挺得格外的直。   但因他实在太过端着,并没有让人觉得像潇潇君子竹,反而让质朴的傻气更重了。   他颇为有礼的后退一步,双手平举交扣,向他们行了大礼。   陆怀卿被这书生的举止吓得咽了咽口水。   这人是哪里冒出来的酸儒生,怎的会这般过于迂腐。   傅葭临倒是没有太多反应,他冷冷扫了眼这人:“什么事?”   那人酝酿了一下:“在下南州人士……”   “酸儒生你快些说,我们是真急着走,没闲工夫和你耽搁。”王垠安像是受不住这人吞吞吐吐半天的作态。   “请问诸位能捎我一程吗?我去长安,诸位不必一直捎着我,只要带我进南州城就好。”这书生道。   “可以。”傅葭临颔首。   就在书生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傅葭临又道:“十两。”   陆怀卿听到这话都懵了。   十两?   这都够寻常人家吃大半年了,傅葭临还真是钻钱眼里了。   傅葭临脸色不大好,看起来阴沉沉的。   陆怀卿只当这人是不想多管闲事,也就没有阻拦他去要钱。   “这是自然……”那书生应道。   “驾——”书生刚坐正,话都还没说完,傅葭临就用力一甩辔绳,驱赶着马车迅疾奔驰。   那书生颠簸了一下,像是都没有反应过来,差点就掉下马车去了。   幸好陆怀卿眼疾手快捉住了他。   “多谢姑娘。”书生惊魂未定抚了抚胸膛,他看清陆怀卿的脸后,眼中闪过惊艳之色。   他毫不吝啬夸赞:“姑娘,当真是人美心善。”   陆怀卿是个俗人,听到这人如此夸她,她自然是欢喜得很,笑着应下了。   但王垠安却看到了傅葭临紧紧攥住辔绳的手,隐隐有青筋暴起,指尖也泛着白。   王垠安见那书生还想再说什么,连忙推了他一下。   兄弟,快别说了!小心被记恨。   书生莫名其妙被王垠安推了一下,白净秀气的脸上闪过些许不解,随即像是恍然大悟:“原是我不懂规矩……”   王垠安以为这白面书生终于知道闭嘴了,谁知道他居然规矩坐好,向他们执礼:“在下南州江蓠,多谢两位异姓兄弟……还有这位娘子相助。”   王垠安真的被这书生气到。   这人连家门都报了,是不是生怕傅葭临不找他麻烦啊?   “江蓠?”陆怀卿惊喜抬头,“哪个蓠?”   江蓠腼腆一笑,挠了挠头:“家师说‘年年秋江上,多生蓠草,香远益清’。我是九月九生的,故赠我江蓠一名。”   真的是江蓠,或者说江德忠才是陆怀卿更熟的那个名字。   如果说王垠安是个手段阴狠、嗜杀毒辣的鹰犬;那江德忠无疑就是笑里藏刀、两面三刀的墙头草。   他在傅葭临造反时,推开宫城门,让傅葭临轻松夺走了帝位。   他也会在傅葭临失踪时,跟着谢相一起拥立幼帝登基,只为了能够成为大权在握的九千岁。   而当他发现谢相想除掉他时,他又会毫不犹豫重新倒戈傅葭临……   所以,对于江德忠这个人,世人大多评之八个字。   “奴颜媚骨,无德小人。”   陆怀卿曾听江德忠说过——   “奴婢从前也是个读书人,只是出了些意外,才没入宫中为奴。”   陆怀卿一直没真相信这话。   但当此刻,江德忠出现在她面前,陆怀卿心里突然有了个想法。   难不成,江德忠真的不是世人以为的那样,最初,他真的是个有骨气的人?   陆怀卿往前挪了挪,打算好好看看这人究竟是不是江德忠。   傅葭临看到陆怀卿的动作,想起这人与他初见时,也是这样盯着他看的。   原来,陆怀卿对谁都是这样吗?   “这位娘子你这样不妥的!”江蓠因为陆怀卿猛地靠近,向后挪了一步。   江蓠结结巴巴道:“我想这位娘子应当是因为不在大燕长大的缘故,才会如此行为举止不当。”   陆怀卿连忙坐好,笑着道歉:“对不住,是我忘了。”   她只是没想到从前熟悉的人,居然在年少时,都与她记忆中的模样有所不同。   陆怀卿想起江蓠刚刚说他要去长安的事情。   “你想去长安,可以和我们一起。”陆怀卿道。   “傅葭临你说可以不可以呀?”陆怀卿转过头去看傅葭临。   虽然说这两人是负责护送她的,但两人这一路都很是辛苦,还是得问问他们的意见。   傅葭临的态度莫名冷了许多,他淡淡应了一声:“你想好了就行。”   不知道为什么,陆怀卿总觉傅葭临这句话不像是什么好话。   她又偏过头去看王垠安:“你呢?”   “我觉得啊……”王垠安观察着傅葭临的神色,也琢磨不准这人的想法。   他这到底是生气,还是不生气呢?   “这样,给两百两路费行不?”王垠安讨价还价。   “我……”江蓠正要说话,却被他直接打断。   “不要嫌贵,这荒郊野岭的,你嫌贵,我还嫌贵呢!”王垠安看准这书生是个好欺负的,“你就说,行不行嘛?”   “不许欺负人家。”比起江蓠,陆怀卿还是更讨厌王垠安,她开口安抚“你给二十两银子就好。”   这马车是傅葭临和王垠安在驾驶,她要是真一文钱不要,也对不起这两人。   “可以吗?”陆怀卿问。   江蓠:“十五两可以吗?”   王垠安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穷,不过有总比没有好,他点了下头:“好,十五两就十五两,来给钱吧!”   谁知道江蓠扣扣嗖嗖在袖子里翻了半天,才凑出九两银子。   他怯生生道:“你先拿这点去?剩下的到了京城,我师姐会给你的!”   王垠安没想到今日会遇上这么个穷鬼,他不知从哪掏出支笔,嚷嚷道:“过来写借据!”   陆怀卿见王垠安按着江蓠的手签字画押,还和江蓠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巧了,这俩前世也是互相看不惯的,没想到今生居然能聊到一块去。   陆怀卿看了会儿,察觉到傅葭临好像是在看她。结果抬眼看过去,却发现傅葭临目不转睛地驾着车。   等到晚上吃饭时,她捧着麦饼啃着,想和傅葭临说话,结果他居然目不斜视走过去了。   要是放在刚重生时,陆怀卿一定会生傅葭临的气。   但这一路东出路上,傅葭临对她的照顾,她也不是翻脸不认人的性子。   陆怀卿想了想,难不成是傅葭临吃不来麦饼?   “傅葭临,”陆怀卿摇了摇靠着树,闭目养神的傅葭临,“你不爱吃麦饼啊?”   傅葭临本就是想故意离陆怀卿远一点。   他闷闷的“嗯”了一声。   陆怀卿最讨厌别人看不上漠北的东西,他知道这样能把陆怀卿气走。   反正那么多人在意她,不差他一个。   “喏,”谁知道陆怀卿拿出一袋鼓鼓囊囊的碎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再去买些糖糕好不好?”   “记得给你自己也买一份哦。”陆怀卿笑着。   她记得今日的糖糕,傅葭临可是全都吃光了。   傅葭临感受到了奇怪的感觉又漫上了心头。   他知道他和陆怀卿不是一路人,他也不该再放纵这样奇怪的感觉蔓延。   但是……   “好。”傅葭临敛了敛眸,终究还是妥协了。   算了,等到了长安,陆怀卿自会知道他是个多不堪的人。 第二十三章   过了南州, 马车又跑了十几日,就离长安越来越近了。   陆怀卿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发现傅葭临越到长安, 脸色越阴郁。   她开玩笑道:“傅葭临你该不会是不喜欢长安吧。”   陆怀卿心里却很清楚答案。   傅葭临当然不可能讨厌长安, 他不仅不讨厌,前世还总喜欢问她喜不喜欢长安。   陆怀卿又不蠢, 当然每次都是敷衍说喜欢。   而傅葭临也会听完后皮笑肉不笑,然后过个小半月, 像是记性不好一样又问她。   起初陆怀卿还会认真听,等到后来被问到烦了。   傅葭临还没开口,她就会抢答:“喜欢、喜欢, 最喜欢长安了。”   结果, 她抢答,傅葭临也不高兴。   眼前年少时的傅葭临就坦率多了,他听到这话,垂着眼, 像是在仔细思索。   半晌, 傅葭临:“不知道。”   喜欢对他来说太陌生。   不论是在烟雨楼,还是在皇宫,从来没人告诉他什么是喜欢。   “怎么会不知道呢?”陆怀卿微微瞪圆眼睛,“你离开长安这么久,就没有想家过吗?”   傅葭临摇头。   他被认回皇宫不过五年时间,他对那个地方毫无眷恋。   陆怀卿看见傅葭临这样,不禁觉得奇怪。   那前世傅葭临怎么总是问她?   她还以为是傅葭临也同她一样喜欢自己的家乡,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喜欢来着。   “我还挺想家的。”陆怀卿坐在轼板上晃着悬空的脚, “也不知道阿娜和阿姐过得怎么样。”   傅葭临听出她话中的惆怅,想要开口安慰她, 话没出口她就好像已经自我消解了。   “也不知道长安怎么样。”陆怀卿道。   前世到长安为质时,她就像大户人家去打秋风的穷亲戚,那里的人都看不上她。   这一次,她是去上贡,顺便拜访一下父亲在长安的亲戚故旧的。   也许这一次,那里的人会很喜欢她?   “傅葭临,你说长安的人这次……”陆怀卿停了一下,“他们会不会喜欢我?”   傅葭临向眼里映着湖光山色的少女看了过去。   还没等他开口,陆怀卿就仰起头笑了:“管他们喜不喜欢我,反正我又不在乎。”   如今阿娜和阿姐都在,她的朋友们也都在,她还得到了父亲的下落,认识了新的朋友和亲戚。   这次她才不需要卑躬屈膝。   谁要惹她不高兴,她就骂回去,把她气急了,她就和他打一架。   “你说是不是?”陆怀卿盯着傅葭临。   “是。”   傅葭临望着眼前不断变换的风景,放缓了一路疾驰的马车。   到了长安,陆怀卿会认识更多、更好的人,而她只有最后的这一点路,会和他有交集。   少年握紧手中粗糙的绳索,毫不在意手上因过于用力而传来的疼痛。   长安已经近在眼前,几人最后一次停下来休整。   陆怀卿晃晃悠悠小心踩在马车的轼板上,一伸手就能够到路边的栀子花。   “陆怀卿,你不怕摔死啊!”王垠安惊道。   这漠北小公主看着娇气,胆子还真不小。   “呸呸呸——不会说话就别说!”陆怀卿斥道。   她摘了开得最是烂漫动人的那一朵别在发间,捋了捋贴在鬓边的碎发,就跳下马车扯了扯傅葭临的衣角。   傅葭临回头看她,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意思:“有事?”   “好看吗?”少女鬓边别着皎洁的栀子花,笑得眉眼弯弯。   “嗯。”他只瞧了一眼就转过头去,像是一点都不在意。   陆怀卿拽住他的指尖泛凉的手,又发觉这样犯了大燕人忌讳的“男女授受不亲”。   她松开手,转而抱住傅葭临的衣袖,坚持不懈:“你们长安的小娘子,不是都喜欢别花吗?”   “我这样簪对不对?”   陆怀卿的声音甜腻得腻人:“傅葭临,你帮我瞧瞧嘛——”   傅葭临终于停下脚步,盯着她仔细看了会儿,又悠悠移开目光:“长安的小娘子都簪牡丹、芍药。”   陆怀卿呆呆望着傅葭临的背影。   “你是嘲笑我没见识吗?”她提着裙子追了上去,“我可告诉你,指不定等我去了长安城,那些小娘子都得学我……”   她说着说着就默默把剩下的话收了回去。   眼前这人的耳朵居然红了欸。   傅葭临他刚才匆匆结束话头……该不会是怕她发现这事吧?   陆怀卿正想追问傅葭临忽觉暮色愈浓,湖光山色正相宜。   她拍了下他的肩,全然忘了刚才的不愉快:“快看。”   傅葭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见湖光山色,群雁振翅而过,像是为了度过难熬的漫长寒冬,要迁去温暖南方。   “好生漂亮啊!”陆怀卿忍不住感叹。   傅葭临侧过头看身旁仰头眺望远方的少女。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此刻像是盛满琼浆玉液的琉璃杯盏,秋水潋滟,明净动人。   见她无忧无虑笑着,嘴角的酒窝深深,他也忍不住勾唇一笑。   “你笑啦!”陆怀卿得意自己刚才抓住了傅葭临一闪而过的笑意。   “没有。”傅葭临语气平平。   可是这次陆怀卿学聪明了。   她疑惑地凑到傅葭临眼前,探出半个身子,指了指他的右耳:“那你的耳朵怎么又红又烫?”   等傅葭临真的伸手去摸,她才捂嘴偷笑。   “傅葭临,你也不过如此嘛。”   王垠安看着两人相处,神情若有所思。   他和傅葭临认识有十几年了,他还从未见过傅葭临这个样子。   原来就算是坚冰,也能有被融化的一天。   “王兄不吃点东西垫肚子吗?”江蓠小声道。   他盘缠不够,带的干粮路上都吃得差不多了,见王垠安不吃麦饼就问他。   “吃啊。”王垠安两三口就吃光了。   原本还想捡漏的江蓠沉默了。   “给!”陆怀卿逗完傅葭临,递给江蓠一大块南州的糖糕。   “君子、君子怎么随便受旁人无功之禄,我……”江蓠涨红了脸。   “快吃吧!江君子?”陆怀卿直接把糖糕塞进对方嘴里。   话可真多,比何怀之还爱念叨。   要不是她知道江蓠后来会成为出了名的奸宦,她都要真以为这人能做一代名臣了。   陆怀卿忍不住向傅葭临看去。   此时,离傅葭临谋反不到三年时间。   他是怎么做到,只用了三年就让王垠安、江蓠都听命于他的呢?   而且……这两人也不像前世那般厉害,这两年里,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上车,该出发了。”傅葭临看向他们几人。   目光在落到陆怀卿身上时微微滞了片刻,旋即很快移开。   暮色沉沉,傅葭临驱赶着马车。   眼前长安城的繁华越来越近,身后几人的欢笑声却离他越来越远。   镜花水月般的一场漠北梦,终于要醒了。 第二十四章   “陆怀卿, 你去长安住哪啊?”王垠安问。   这一路相处过来,两人算是混熟,虽然王垠安不是很清楚, 为何陆怀卿总用一种讨厌的眼神盯着他。   但他本就是不拘小节的性子, 此时闲下来没事做就随口问问。   陆怀卿没好气道:“怎么?我没地方去,你能收留我?”   “也不是不可以……”王垠安贱嗖嗖一笑, “一个月十两银子,住满三个月, 我少收你三两。”   “你怎么和傅葭临一样抠门。”陆怀卿忍不住道。   果然是物以类聚,难怪傅葭临和他那群狐朋狗友们处得来。   别人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这群人指不定就是小人之交全掉钱眼里去了。   “王兄, 那你把我都捎到长安了, 能不能也少收我三两?”江蓠又适时道。   “不能!”王垠安严词拒绝,继续诱惑陆怀卿,“陆娘子,你可别觉得吃亏, 我家住胜业坊, 那可是好地方,遍地世家公子,王公贵族……”   “她不住。”一直在前面驾马的傅葭临冷声打断王垠安。   他又道:“江公子,长安城已经到了。”   这是傅葭临要赶走搭顺路车的江蓠的意思。   江蓠这下倒是聪明,居然很快明白傅葭临的意思,麻溜跳下车就走了。   等无关的人走后,傅葭临才转过头道:“你到长安之后,暂时住到谢相府中去。”   谢相?   陆怀卿:“可是出发时, 阿娜不是说让我去陆叔家去住吗?”   “这次有人要杀你,背后之人尚未调查出来。母后信不过陆大人, 就拜托了谢相。”傅葭临道。   陆怀卿听到这话又问:“那陆伯伯可知晓?”   见傅葭临点头,她才松了口气。   如果不是崔皇后的安排,她其实不想去谢相府住。   前世,长安的两次动乱都和那谢相有关。   谢相虽然,后来又在傅葭临不在的情况下,扶立幼帝登基。   可以说这人是和长安局势息息相关的人物。   马车已经驶进了长安城内,陆怀卿望着因为宵禁而有些萧瑟的街道。   她吹了吹额前的碎发,不免有些惆怅。   原本是不想和前世长安的人事有所牵连的,没成想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这地方。   “去谢相府里住?”王垠安有些失望,“那确实是很安全,看来你是不用来我家住了。”   陆怀卿不解看过去。   “你不会不知道吧?”王垠安震惊,“谢相不涉党争,为人倒是世家里难得侠肝义胆。”   陆怀卿:“侠肝义胆?”   “谢相身为世家子,却在陛下改革科举时大力支持,这是大义;谢相的故友去世,谢相收为义子,照顾到如今,此为小节。”王垠安谈及这位谢相难得有了几分正经。   陆怀卿听到王垠安的话,嘴角压不住了。   “你不信吗?”王垠安像是信奉的神祇受到冒犯般,都快要跳起来了。   “我信……”陆怀卿道。   她只是觉得实在奇怪。   前世的王垠安可是要多讨厌谢相就有多讨厌……   就连王垠安最爱骂她“红颜祸水”的时候,都不忘想尽法子参谢党一本。   当然光风霁月的谢相及其世家文官,都很是瞧不上王垠安这些帝王鹰犬。   难怪王垠安那么恨谢相……感情是年少时敬佩的人物看不上他啊。   陆怀卿“啧”了一声,可怜地瞧了眼王垠安。   她没来得及开口,沉默许久的傅葭临却突然开口:“谢相的那双儿女,是你堂兄堂姐。”   “你大伯陆珏赈灾时死于民变,他的一双儿女都被先生收养了。”傅葭临说话时像是怕她听不清一样,特意放慢了语速,“你堂姐叫谢识微,堂兄名为谢知寒。”   “殿下记住了吗?”傅葭临抬眼看她。   陆怀卿点了点头。   听到傅葭临的这一声“先生”,她心里的奇怪感觉愈来愈奇怪。   原来那个屠戮师门,半点旧情都不念的傅葭临,在年少时,居然会乖乖尊称谢相一句“先生”。   若是春风尚有怜老意,不知道让前世的傅葭临等人,和她一样回到眼前,该是何等景象。   “到了——”   帘外传来傅葭临的声音,陆怀卿不知道她该怎么做。   前世是大燕的使团接她入京的,但那时使团里有女子,她下马车时是有侍女扶着的。   但这次是傅葭临和王垠安陪她进京的,他们二人都是男子,总不方便大庭广众之下来扶她。   陆怀卿却见一双玉手缓缓伸了进来,她还以为是谢府的侍女便回握住。   但她刚握住就察觉到不对劲。   这双手白皙如玉不说,也纤长细嫩,丝毫不像是侍候的婢女会有的一双手。   果然,陆怀卿刚刚落地站稳,眼前女子清丽的容貌就映入她的眼里。   “是怀卿吧?”女子只说了一句话,就立刻拿起丝帕捂住嘴咳嗽了好几声,“咳咳……抱歉,我身子不中用,还请堂妹莫要见怪。”   陆怀卿很快明白,这就是那位堂姐谢识微。   她的堂姐怎么会是她!   陆怀卿对眼前这张脸并不陌生,因为上一世她见这人的次数并不少。   比起堂姐这个身份,她对谢识微有个更印象深刻的身份。   “五殿下安。”谢识微向傅葭临欠身行礼。   傅葭临一扫平日的冷淡,回礼寒暄:“谢娘子客气了。”   陆怀卿就知道是这样!   谢识微后来成了太子妃,也就是傅葭临的皇嫂……最重要的是,几乎所有人都默认傅葭临喜欢她。   如果不喜欢,前世傅葭临这种斩草除根的人,根本不可能放过谢识微,更不可能放过她肚子里的先太子的遗腹子。   陆怀卿看了看温柔和傅葭临行礼的谢识微,又仔细看傅葭临难得懂礼,此时也神情晦涩地站在一旁,一语不发。   这两人一人是恩师之女,一人是流落在外多年的皇子。   这简直就是大燕话本子里的天作之合!   傅葭临这样吃尽苦头的小可怜,最喜欢的肯定就是谢识微这样的皎皎明月。   难不成傅葭临这三年里,就是因为他心上人成了嫂子,所以才想要夺权的?   这么一想就更对了!不然傅葭临为何不徐徐图之,非要把他亲哥都杀了。   原来症结在这里!   “堂妹!”陆怀卿听到一声清亮的少年音。   她身旁的人指了指欢欢喜喜跑过来,却分毫不失气度的少年郎:“这是知寒,是你二堂兄。”   谢知寒笑着与陆怀卿颔首示意,又看到不远处的傅葭临。   陆怀卿发现谢知寒身子一僵。   嚯,果然傅葭临小小年纪,就已经恶名在外了。   但谢知寒到底是世家养出来的佳公子,不过片刻他就弯腰行礼:“见过五皇子殿下。”   “平身。”傅葭临语气平平。   等到陆怀卿又被她的几个亲人围住,他藏在袖中的手才缓缓松开。   还好,陆怀卿素未谋面的亲人,和她一样都是很好的人。   他们不会当面露出鄙薄嫌弃他的神情。   随即,傅葭临又像是自嘲般低头一笑。   可那又怎么样?陆怀卿迟早会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迟早会知道他究竟做过多少错事。   他明明知道结局会是什么,却还是希望陆怀卿能够晚一些知道答案。   “五殿下……”陆怀卿的声音在黑夜中愈加显得明显而温柔。   她像是不太习惯这般称呼傅葭临,喊完名字后,仍旧有几分迟滞。   傅葭临让自己看起来很是不近人情:“什么?”   可是此时已是夜晚,陆怀卿根本看不清他的凶狠,反而因为谢府门前的大红灯笼,他看起来比平时里要柔和许多。   她笑:“昨日你路过早市,买的新糖糕还有,你记得收好。”   傅葭临轻点了一下头,立刻将头转了过去。   陆怀卿在亲人的簇拥下向府内走去,却在即将跨进门时,还是向他转过头道:“不要忘了!”   这人在路上,每次都把她送的糖糕都吃的一干二净,想来应当是很喜欢吃。   真是想不到,傅葭临这样硬邦邦、冷冰冰的人,居然喜欢吃甜腻的糖糕。   她也就看在这人一路上护送的恩情,给他多留了几块!   “好。”傅葭临与她遥遥相望,又看到她很快消失于视线。   傅葭临真去马车里翻出了几块被包好的糖糕。   他垂眸盯着好一会儿,才收进袖子里,又深深看了一眼谢府的牌匾。   少年嘴角勾起的弧度,不知道是讥讽,还是欢喜。 第二十五章   长安的夏日多雨, 此刻“哗啦啦”如断了线的珠帘,一颗颗砸向地面,又迅速崩裂。   傅葭临跪在长街上, 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流下, 浸透他黑色的劲衣。   他却浑然不觉,脊背挺直, 望着眼前的长乐宫宫门出神。   “五殿下,这是又被皇后娘娘罚呢?”有宫娥露过看到傅葭临被罚跪于此面露不忍。   这五殿下外出好几月, 一路风尘仆仆,结果这才刚回宫就被皇后娘娘罚跪于此。   “这五殿下也是皇后娘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怎的会如此……”   “我听说啊……”略年长的宫女等离傅葭临远一些了, 才窃窃私语, “这五殿下,并不是……”   “说什么呢!”玉棠呵止,“让你们拿个东西这么慢,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 小心改日打发你们去冷宫伺候。”   “是。”   小宫女全都闭上了嘴, 捧着茶具进了殿中。   玉棠扫了眼远处跪着的傅葭临,微微叹息一声,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谢相,用茶。”崔婉让宫女替谢相斟茶,“这些日子那个孽子给你添麻烦了。”   “皇后娘娘深夜召臣前来,不知是有何事。”谢相忽略掉崔婉口中的“孽子”,别的什么话也没说。   崔婉笑得慈祥和蔼:“就是关于演儿的婚事,从前你总说谢娘子身子弱, 做太子妃实在不合适。”   “确有此事,不过这太子妃的人选都是陛下决定。太子金尊玉贵, 小女怎能挑剔。”谢相仍旧微微笑着,如往日般让人挑不出差错。   这个老狐狸!   崔婉见谢相不上套,只得直接道:“以前本宫觉着演儿和谢娘子是一对,可如今才发觉这两人并不匹配。”   “娘娘说笑了,是小女高攀太子殿下。既然娘娘觉得不合适,那便不勉强了。”谢相顺水推舟。   “娘娘今日的茶是‘君山银针’,娘娘怕是记混了。此乃陆兄最爱的茶,而非是臣最爱的茶了。”谢相哂笑。   他还能不了解崔婉?   她的遗憾是没能嫁给陆玠,心心念念要让太子娶陆家女,弥补当年的遗憾。   如今陆玠的亲生女儿找到了,自然就轮不到谢识微这个陆玠的侄女了。   “夜深了,臣不便久留,今后若无要紧事,还请娘娘不要再随便派人请臣。”谢相起身离开。   “谢慈!”崔婉喊住他,“这是你们欠我的,也是你们欠陆玠的。”   谢相这才停住脚步,他转身:“娘娘吩咐照顾陆娘子一事,臣自然会尽心尽力做好。”   “只是宫闱之内,还望您莫要提及陆兄,陛下听见恐怕不喜。”谢相道。   他出来时看到傅葭临跪在地上,连个给他撑伞的人都没有。   谢相走到傅葭临身边,俯身问他:“知道这次错在哪儿了吗?”   “知道。”傅葭临道。   身为白衣卫的人,他没有听从母后的命令,让母后发现了,他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听话。   谢相发现傅葭临的眼里头一次不是虚无。   相反,他的眼里居然有了几分固执。   真是奇怪,这孩子自从被认回皇家后,多的是人挑拨他与他父皇母后、兄长的关系。   这孩子都从未放在心上,怎的这一次,他居然会有了除漠然外旁的心绪。   “那殿下继续跪着吧,臣先告退了。”谢相起身。   这孩子和他母后之间的关系,不是他一个外人能掺和的。   “先生慢走。”傅葭临冷声道。   这是陆怀卿送给他看的那些书里写了的。   他此时应当按那书上说的和谢相道别才是。   谢相眼里闪过意外的神色,连脚下都顿了一下:“你说什么?”   傅葭临却没再回答他。   但谢相很确定他刚才听到的话。   傅葭临和他记忆中,似乎有了许多不同。   不过只是去了一趟漠北,竟能有如此效果?   傅葭临知道谢相定神看了他许久,但他始终没有再开口说话。   既没有开口求谢慈帮他替母后求情,也没有再说什么寒暄的话。   谢相站了一会儿便走了,傅葭临却又在雨中跪了快半个时辰。   等到宫中又传来一阵鼓响,傅葭临才从地上站起来。   有好心的小宫娥看他苍白的神色想要搀扶他,被他虚虚挡了过去。   他回过身,像是想起了什么般,低声道:“多谢。”   但他始终没有要旁人的搀扶,就这样独自一人在太监的领路下往宫外去。   快走到宫门时,有队人马快马加鞭往东宫的方向而去。   那队人马里领头的人,故意拔高音量:“这可是皇后娘娘赏给太子殿下的!你们还不快些放行。”   傅葭临身旁的小太监担忧地看向主子,原本担心他落寞、悲伤。   但等他转过头去,才发现傅葭临望着几块奇奇怪怪的糕点默默出神。   这几块糕点并不精致,看起来不像是宫里的东西,但却被人精心包了里三层、外三层。   傅葭临对着微弱的宫灯光,很小心地摊开了最后一层布。   没有被雨打湿。   傅葭临目光沉沉,却有一丝别样的情绪,无可避免的从他眼里跑了出来。   好像是欢喜的心绪。   “走啦!别误了时辰!这可都是皇后娘娘特地准备的。”   那些人又大声嚷嚷了几句,但傅葭临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   等他们离开后,傅葭临才把糖糕揣进怀里,微微勾了勾身子,似乎是想更好的为糖糕挡住雨。   小太监这才发现,傅葭临跪在地上都不折分毫的脊梁,居然在此刻弯了。   目送主仆二人离开后,暗处的人窜过长长的宫道,进紫宸殿,将今日的见闻一一告诉明堂里的天子。   “皇后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皇帝皱了皱眉,“私下面见外臣,还商议太子妃之事,到底是朕纵容了她。”   他说了许多,却半点没提及傅葭临被罚跪一事。   高公公谨慎道:“今日皇后罚了五殿下……”   “他不听话是该罚。”皇帝摆了摆手。   “朕让你们务必让五皇子听到皇后赏赐的事,他当真听到后无半分怨怼之色?”皇帝问。   暗卫点头。   皇帝眼里的笑意深了几分。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他还真没想到傅葭临能坐得住。   “高安,你还记得朕尚为皇子时,最爱斗鸡吗?”皇帝道。   “记得,陛下是斗鸡的好手。”   “你说这次,朕的这几个孩子,谁能斗得赢谁呢?”皇帝目光深沉,殿内的烛光在他眼里悦动,宛若鬼火。   “老奴不懂这些。”高公公忙道。   皇帝看了他一眼,轻斥:“老东西,你倒是谁都不得罪。”   高公公躬身,连连点头。   “去看看皇后吧,几日不见,朕有些想她了。”   -   下了整夜的雨,陆怀卿推开窗,被外面经雨更为清雅的园景吸引。   她在谢家住了好几日,也明白了堂兄堂姐对她的关照。   譬如,她住的就是谢府最宽敞明亮的一处院子,也是离堂姐谢识微的院子最近的。   “阿卿起得可真早。”谢识微端了碗粥进来,“我让厨房给你做的,这几日雨都下得很大,你喝了好去去寒。”   “多谢!”陆怀卿接过碗就用勺子舀着吃。   她吃了两口,才反应过来长安人似乎并不喜欢这样,他们都觉得这是丢人的吃法。   粗鲁又不文雅,她前世就惹过不少笑话。   但陆怀卿悄悄抬头,却看到谢识微宠溺地看着她。   颇有种“我家阿卿真厉害”的感觉。   她要不是嘴里还有红枣的甜味,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用完早膳,谢识微照例带她在园中闲逛,和她讲这京中局势。   “太子殿下是中宫嫡子,一出生就被陛下册为太子,为人更是温雅端正,挑不出错处。”谢识微道。   陆怀卿想起前世的见闻连连点头。   这她倒是知道,太子贤名在外,多的是臣子追随。不然也不会在他死后,都还有人冒着被傅葭临灭族的可能,拥立他的遗腹子。   “二殿下、六殿下早夭,三殿下的生母只是个婢女,不过现由王贵妃抚养;四殿下跛脚……至于这五殿下,也无继位可能。”谢识微压低了声音。   陆怀卿这下惊讶抬头。   傅葭临他不是皇后的亲儿子吗?怎么会没有继位可能?   谢识微:“五殿下出生那年适逢兵乱,于乱军中丢失,虽然十二岁被寻回……但这皇室最重血脉,他的身份自然备受怀疑。”   何况傅葭临长得既不像陛下也不像皇后,长安甚至有传言说,他是拿了信物冒名顶替的。   陆怀卿不由听蒙了。   她想过傅葭临以前不好过,但还从未想过,他竟是如此艰难的境地。   他若当真是顶替的都好,他若不是——   一出生就被弄丢,不知吃了多少苦才长大,被认回后,却连亲生父母都怀疑他的身份。   这要是陆怀卿,她能生生怄死!   “还有……”谢识微似乎还有话要说,结果突然有人通传,说是有人来寻陆怀卿。   谢识微也就停了话头。   陆怀卿却还在回想刚才谢识微的话。   果然,就像大燕的话本子说的那样,每个罪大恶极的恶人,都有个变坏的理由。   原来在她还被阿娜阿塔捧在手心的年纪,傅葭临就已经独自挣扎着长大了。   也难怪他会变成前世那般糟糕的性子。 第二十六章   陆怀卿原以为是阿依木他们终于到了长安, 提着裙子小跑着往崔府前门去。   一路上不乏有侍女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她也知道她们是被她的举止吓到了。   有了前世在长安的经历,陆怀卿其实也能勉强装成“窈窕淑女”, 但……她才不想!   上辈子, 她愿意学那些烦人的礼仪是因为傅葭临让她学,看在大燕的恩情份上, 她才去学的。   今生她又不需要曲意迎合任何人,她才不要活成一板一眼、她最讨厌的样子。   “阿依木、怀之你们……”陆怀卿的话被她咽了回去。   谢家门前站着的是江蓠。   此时日头正毒辣, 谢府的门房几次示意江蓠可以先进府坐等,但他始终摇头。   “陆娘子是女儿家,又是借住谢家, 我若是进去, 恐污娘子名声。”他热得直擦汗,但语气格外坚决。   “酸儒生,你来作甚?”陆怀卿收敛了笑意。   没能见到真正期待的朋友,陆怀卿很是不高兴。   但看着这人一路奔波实在辛苦, 她自然不会为难他。   江蓠:“陆娘子, 可否麻烦你将这些银两,转交给那几日与我们同行的几位郎君。”   陆怀卿垂眸看向他手中的那些碎银,里面还混着好几贯铜钱。   看得出来江蓠的日子也不好过,不过他还是细心将那些铜钱串好,像是为了方便点数。   陆怀卿目光复杂。   说实话,她并不想和长安中人有太多牵扯,尤其是傅葭临他们。   但怎么偏偏就是江蓠呢?   江蓠前世对她多有照顾,尤其是傅葭临几次发疯的时候, 他都好心帮她说过几次话。   陆怀卿盯着那些钱,目光闪烁了片刻。   “好吧。”陆怀卿还是点了点头。   “不对, 你不知道他们二人的身份,你又是如何得知我是何人呢?家住何处呢?”陆怀卿反应过来。   江蓠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他脸立刻红了,结结巴巴道:“我这几日听说了漠北公主上京的事,我再想了想娘子的样貌,和你在马车上说过的话……猜到的。”   猜到的?   陆怀卿倒是相信江蓠有这本事的。   人的性子三年能改,可本事却不一定三年能学会。   江蓠前世能牢牢把握住神策军和内侍省,除了他会审时度势外,这人的谋略也绝不在王垠安等人之下。   通过蛛丝马迹判断出她的身份,江蓠也未必做不到。   “那你会猜不到他们二人的身份?”陆怀卿问。   “傅公子应当是皇室中人,王公子洒脱意气应当是江湖中人。”江蓠认真道。   陆怀卿这下定神瞧了瞧眼前人:“不错嘛。”   难怪傅葭临前世能篡位成功,他身边这些人还真有些本事。   “小事,小事,上不得台面,也不该是君子所为。”江蓠局促道。   君子?   陆怀卿又看了眼江蓠。   这人以后别说什么君子了,他连小人都没得做,后来天下人大多叫他“阉狗”。   陆怀卿心里突然有点闷闷的。   “你跟着我做什么……我不是说我帮你送吗?”陆怀卿看江蓠跟着她,忍不住道。   江蓠被她这话吓得一哆嗦,像是很委屈般道:“我、我想亲自去登门道谢,感谢两位公子大恩。”   陆怀卿被这人扭扭捏捏的作态弄得心烦。   要是江蓠和前世一样阴狠,她自然一口回绝了就是,可这人这样……   江蓠抹了把泪:“娘子若是不方便给我说个地方就是了,我自己去……”   “好啦!”陆怀卿蹙眉,语气不悦,却还是软了心,“我现在就去,你同我一起,行了吧?”   陆怀卿让人备了两辆马车。   这江蓠在日头下站了这么久,想必他也累了。   就看在这人从前的恩情上,她就帮帮他好了。   马车在长安宽阔的街上行驶,陆怀卿靠着窗想打个盹来着。   漠北和长安日出日落的时辰相差不少,她这几日都还没习惯。   “让开!都让开!”陆怀卿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一阵吵闹的声音。   什么人啊?吵吵嚷嚷的,简直不可理喻!   陆怀卿掀起帘子向外看出去。   只见有达官贵人的马车停在坊口,开路的侍从为了方便,踢翻了临街兜售的货郎的东西。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这长安的权贵居然如此胡作非为,上辈子哪里来的脸指责她不知礼数。   陆怀卿吩咐谢府的仆人停下,帮遭受无妄之灾的货郎检点东西。   她望着那马车消失的方向,疑惑:“这长安城内能够纵马吗?”   还是在如此人多的地方,也不怕一个不小心踩伤了人。   她在漠北一望无垠的荒原上,都从不在人多的地方纵马。   “这位娘子有所不知,那是崔府的马车……皇后娘娘的母家,我等这种贱命人家哪里放在眼里。”货郎叹气。   陆怀卿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嗤笑了一声:“哼,多行不义必自毙。”   陆怀卿循声望去,看到王垠安也在帮货郎收拾东西。   这人倒是终于有一点和前世一样了——讨厌崔家。   王垠安收拾好东西看到路怀卿,惊讶挑眉:“是你!”   王垠安又看到同样在帮货郎收拾的江蓠,他登时就按住了他的手。   “难怪你小子那天跑那么快!”王垠安骂了一声,“还钱!”   江蓠:“我那日确实是故意的。但那是因为我师姐还在牢里……”   原本王垠安一副看仇人的样子,但听到江蓠说到“师姐”时,他眼神略微触动了一下。   “行啦!”陆怀卿把江蓠的钱扔给王垠安,“就你抠门。”   难怪上辈子能成为傅葭临最信任的心腹,原来是两个人都臭味相投不说,还一样都掉进钱眼里了。   王垠安立刻仔细点了一遍,“不对,差了一两个铜板!”   “这碎银我称过了,只有多的,没有少的。”江蓠眼泪汪汪,“你要实在觉得不够,我改日一定凑到给你。”   王垠安不依不饶:“那你立字据……”   “别吵了!”   陆怀卿忍无可忍,抛给王垠安几个铜板。   “陆娘子,多谢你,我……”江蓠眼里又蓄满了眼泪。   “别哭!”陆怀卿阻止了他。   王垠安笑嘻嘻道:“殿下是要去找五殿下吗?我也要去,捎一捎我呗!”   “行行行!”陆怀卿实在受不了了   江蓠和王垠安,一个哭包,一个吝啬鬼,傅葭临究竟是怎么靠他们俩篡的位啊?   等又上了马车,陆怀卿终于得空喘了口气,耳朵也清静了片刻。   不对,王垠安和江蓠在后面那辆马车又吵了起来,声音她坐在前面都听得一清二楚。   真是烦死了!   陆怀卿被那两人吵得受不了了,她一下马车就去拍五皇子府的门环。   傅葭临快来把他这两个心腹领去吧!活该他前世能当皇帝,这世上有几人能忍受得了这两人?   可是陆怀卿敲了好几下,等了一刻钟,都没能等到人来开门。   怎么回事?傅葭临府中的下人,都做什么事去了。   她又用力拍了拍门环,还是无人应答。   “五皇子是不是出去呢?”江蓠小声道。   王垠安:“肯定没有。”   傅葭临这次坏了白衣卫的规矩,必然会被惩处一番,现在肯定在家中养伤。   陆怀卿不死心又拍了拍门环,随后像是觉得里面的人肯定不会应答。   她就席地而坐,江蓠看她这样欲言又止,倒是王垠安丝毫不在意跟着她有样学样,同样席地而坐。   “歇会儿吧,酸儒生!别讲你那些有的没的。”王垠安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不是什么有的没的……这是读书人的风骨!”江蓠憋红了脸。   王垠安:“敢问您这风骨值几两黄金?”   ……   陆怀卿听着两人又吵了起来,不住按压自己的眉心。   不过,她渐渐察觉到不对了。   傅葭临这府邸一点都不热闹,大白天的都闭门不开,和这入苑坊其他车马迎来的门庭完全不同。   倒是让她不由想起了前世那烟雨楼的府邸也是如此。   在整条喧闹的街上都格格不入。   “哎——”   陆怀卿正靠着门回想前世的事,丝毫没注意到门已经开了。   她不由向后倒去,就要摔倒在地时被人扶住。   “傅葭临,你来啦!”陆怀卿道。   眼前的傅葭临披散着头发,原本应该更衬出他的阴郁,但可能是此时的夏阳正好,反而正正好中和了他的冷漠。   让他看起来闲适超然,还真有几分长安少年郎的模样。   “你们来做什么?”傅葭临收回手。   他的话如往日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他的嗓子沙哑着,就让这话的威慑力大大减弱。   甚至……   陆怀卿拍了拍衣裳上沾的灰,起身仔细瞧了瞧眼前人苍白的脸色。   甚至,此时的傅葭临还有了点病美人的感觉诶。   “你不舒服吗?”陆怀卿盯着他。   傅葭临此时像是生着病,再加上路上相处的那些日子,她早就没有刚重生时那么怕他了。   “没有。”傅葭临偏过头,像是完全没把陆怀卿放在心上。   但不过片刻,他又忍不住回头:“衣角,还有灰。”   说完他就立刻又转过头去了。   王垠安看了看真的在拍裙角上灰的陆怀卿,又瞧了眼傅葭临。   哇喔—— 第二十七章   陆怀卿跟着傅葭临进了他的府邸。   这里和陆怀卿想象中确实很不一样。   前世, 傅葭临最爱奢靡,连随便拨给她住的瑶华宫都是雕梁画栋,白玉作砖, 金箔为彩。   可是眼前傅葭临的房子, 虽然名义上是皇子府,但是很是质朴, 其中小小的园景看起来少人打理,草木疯长。   陆怀卿走了好一会儿, 才碰到几个低眉顺眼、话少的侍女小厮。   那些人不像外面的人那样,看到傅葭临就瑟瑟发抖。   他们反而大胆而好奇地悄悄观察着陆怀卿几人。   “傅葭临,你这里怎么伺候的人这么少?”陆怀卿问。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 为何这些人都还不怕傅葭临。   难不成是因为这时候的傅葭临还没有犯下有悖人伦的大错?   这么一想, 陆怀卿也就能够理解了,。   长安的权贵没几个手里干净的,这时候的傅葭临犯过的错,放在整个长安或许还不够看。   但陆怀卿还是没敢问, 她是不那么怕傅葭临了, 但也不是一点都不怕。   傅葭临最讨厌别人露出怕他的情绪,她才没那么笨,上赶着戳他痛处。   傅葭临:“我喜欢清静。”   “哦。”陆怀卿应了一声。   她才不信。   前世傅葭临这个人偏好大红大紫,心情好时大方赏她的布料都好老气哦。   要不是她是漠北人,天生五官深邃明丽,不然穿那些衣裳简直又土气又丑。   而且傅葭临好大喜功,每次只要打了胜仗、有什么所谓“祥瑞”,就喜欢大宴群臣。   总之就是, 傅葭临可和爱清静不沾边。   “你来做什么?”傅葭临见陆怀卿不说话,难得主动说话。   他心里又有了那股熟悉的陌生心绪。   陆怀卿今日突然登门, 是不是已经听到王垠安说了什么关于他的话,或许也可能是听别人说的话。   她是不是也觉得他无可救药、令人恶心,所以今日才会格外话少。   “他想找你来道谢啦!”陆怀卿指了指江蓠。   一直跟在最后的江蓠,立刻走上前来,拱手有礼道:“多谢……”   江蓠的嘴开开合合,但傅葭临却一个字都没有听。   他的眼角余光,不由落在不远处的陆怀卿,见她完全不在乎这边,反而是垂眸瞧着池塘里的荷花。   原来她根本就没想来看他。   傅葭临心里自嘲自己的自作多情。   他不过是偶然被漠北最炽烈的骄阳,施舍着、怜悯着给予了片刻温暖。   他居然还不自量力,希望那缕明媚的阳光是主动为他而来。   “殿下!五殿下!”江蓠唤了两声,见傅葭临终于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多谢殿下此番大恩。”   “不必。”傅葭临将目光从陆怀卿身上收回。   连带着他那些见不得光,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心思全都收了回来。   不过那些心思是什么也不重要了。   他就像阴暗泥水里挣扎求生的蜮虫,像他这样的人就不该妄图不属于他的东西。   “钱。”傅葭临伸手向王垠安拿了江蓠给的酬劳。   陆怀卿看他认真点数了一下,来来回回认真数了好几遍,才拿走属于他的那部分转身离去。   这个傅葭临还真是小气,他不是皇子吗?   难不成还真能差这几个小钱?   小厮上前道:“殿下回书房一趟,还请几位在此静候。”   陆怀卿坐在石桌旁,出神地望着眼前池塘里的荷花。   她前世死时没能等到那一年的满池荷花盛放。   后来她附身铜镜,隔着瑶华宫的重檐,她也没能得见荷花盛放之景。   如今重活了一世,她才终于又见到了荷花。   “陆娘子,你是喜欢莲花吗?”陆怀卿听到江蓠问她。   她摇头:“不喜欢。”   前世,傅葭临也问过她喜欢什么花,她那时孤身一人在长安为质,日日思念家乡和已故的亲人,就随口胡诌自己喜欢莲花。   其实,她喜欢的是雪莲,尤其是他们漠北雪山上的雪莲。   但大燕是寻不到雪莲的,她为了不扫傅葭临的幸 ,想了个略沾边的答案:“莲花。”   傅葭临闻言,心情颇好地勾唇一笑:“巧了,朕也喜欢莲花。”   “陆娘子不喜欢荷花,真是可惜。要我说这荷花,中通外直,乃是君子所爱。”江蓠的话打破了陆怀卿的回忆。   君子所爱?   那傅葭临喜欢的理由可不是什么君子。   他当时笑意又深了几分:“杀了人,丢尽莲花池里。”   “夏日藕花深,尸体漂着也不会被人看到,等腐烂就化为泥,成了这蓬莱池的一部分。”   “殿下不如猜一猜,这瑶华宫的湖水,吞噬了多少女子活生生的性命。”   陆怀卿回忆起傅葭临如在耳边的话,即使此刻身在夏日,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什么君子,我又不是儒生,我可不在意这个。”陆怀卿离池塘又远了一些。   “就是!喜欢什么莲花啊,就得喜欢牡丹才是!”王垠安插科打诨,“这姚黄、魏紫价比黄金,岂是小小莲花能比?”   “明明是莲花更好!”   “牡丹好!”   眼看着王垠安和江蓠又要为了一点小事就吵起来,陆怀卿立刻打断他们:“闭嘴!”   “傅葭临在的时候,不见你们这么吵!”陆怀卿瞪着这两个人。   王垠安耸了耸肩:“他那张冷冰冰的脸,除了……”   他想说除了陆怀卿也没人敢那样对傅葭临。   但他想到傅葭临好像自己都还没察觉到这份不同。   算了,还是别乱说话,免得傅葭临好不容易来得桃花,就这样没了。   “除了什么?”陆怀卿追问。   “没什么,殿下怎么还不回来。”王垠安道。   陆怀卿也觉得奇怪,这么烈的日头晒得人难受。傅葭临再不回来,她都有些难受了。   可是怎么也得和人道个别再走才像话。   “真是的,几两银子,傅葭临怎么弄了这么久都没有弄好。”陆怀卿忍不住嘟囔。   王垠安却知道傅葭临这次核账都算是快的了。   烟雨楼的每一桩任务、每一个楼里的人都是明码标价的,楼里也不允许人私下接活。   傅葭临十二岁时接任务都是二十两黄金的价了。   这人会答应捎江蓠本就够出人意料了,还替江蓠补上了那差的几十两银子。   不过最让人意外的是,傅葭临居然会答应替陆怀卿杀人。   要知道傅葭临愿意替他母后杀北云城经略使,那可是他母后拿户部一个侍郎的空缺和他换的。   烟雨楼就是这样,想杀什么人都得要对应的报酬。   就算烟雨楼早已是傅葭临的一言堂,但他也始终遵守着这套他师父定下来的规矩。   这套规则在他脑海里的地位,比江蓠那个儒生信奉的大道还要深。   又或者,应该说……傅葭临他只会这样活。   “那可是好多钱,当然得仔细点了。”王垠安仍是吊儿郎当的样子。   傅葭临既然一个有关烟雨楼的事都没和陆怀卿说,他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告诉陆怀卿。   不然把陆怀卿吓跑了,傅葭临得来找他麻烦。   “那才多少两银子……对了,傅葭临他是杀手,那找他杀人要多少啊。”陆怀卿问。   她一直都想不通傅葭临他一个皇子,为何还要去做杀手?   难不成是大燕已经亏空到,养不起皇室啦?   王垠安:“这个嘛,千金或许可以考虑一下。”   这个人果然没句正经!   如果傅葭临真要千金才杀人,这天底下,恐怕除了皇帝就没人找得起傅葭临了。   陆怀卿“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结果那片荷花又映入她眼里。   她又想起了傅葭临前世那些吓唬她的话。   ……心里好像更不舒服了。 第二十八章   书房里, 傅葭临把银两放进盒子。   烟雨楼的规矩是很久以前他师父定下来的,这么多年从未有人打破。   可是他此去漠北,已经犯了两条门规了。   一条是掺和除了任务外的事, 另一条就是联系其他烟雨楼的杀手。   他主动领了罚, 再加上母后以他办事不力为由,罚他在长乐宫前跪了两个时辰。   这几日他都在府中养伤, 没想到陆怀卿他们会突然找来。   傅葭临低头看着江蓠给的这点银子,他添上了差的那部分。   他还欠陆怀卿一个承诺, 等陆怀卿找他兑现那天,他就又犯了一条规则。   随意承诺他人也是违反烟雨楼规定的,尤其他这种从前被作为兵人养大的人。   他不能随意许诺的, 也不该有寻常人有的喜怒哀乐、爱恨嗔痴。   这是师父他刚记事开始学剑时, 就告诉过他的道理。   但陆怀卿教他人要有礼义廉耻。   她第一次让他知道除了“你死我活”,这世上,真的还有人会无缘无故帮他。   傅葭临闭了闭眼,将盒子用力合上, 吩咐下人:“送去烟雨楼。”   烟雨楼和他的皇子府看似在不同的两个坊, 但其实两坊的南北墙相接相通,走地下密道就能够来往。   傅葭临不想再纠结,陆怀卿只是一时好心而已。   她对谁都那样好。   而且,她这样好的姑娘不该被他拉进泥沼,他也不能让她看到他丑陋的那一面。   傅葭临穿过长长的游廊,看到陆怀卿果然和王垠安他们又闲聊着。   她偏过头似乎像是生气了,可她有双圆圆的杏眼,就算生气了也不让人觉得凶狠。   再加上她眸色浅淡, 更让她的生气像是嗔怪,就像小猫在人身上轻轻挠了一下。   “对了, 傅葭临他是杀手,那找他杀人要多少啊。”陆怀卿眼里是纯真的好奇。   傅葭临却忍不住攥紧了手。   他原本从来不在乎他的身份的,但此时此刻听到陆怀卿提起,他的心却有些酸酸涩涩的感觉。   他也不知道这感觉是什么,但他希望陆怀卿不知道这一切。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希望时间能够回到初见时,他一定不会把他的真实身份告诉陆怀卿。   还好,王垠安没有提及他和烟雨楼的关系,两人又继续闲聊了几句有关自己的事。   陆怀卿突然转头向那莲花看去,又像是兴致缺缺般低头。   她是不是也觉得他果然是个恶人,坏事做尽,令人见之生厌——就像长安除了她以外,所有人看他那样。   陆怀卿不知道傅葭临此刻在游廊上的想法。   她只是实在无事可做,只好低头望着她的绣花鞋,开始数起团花上面密密的绣线。   都怪傅葭临爱吓唬人,她现在连赏莲打发时间都做不到。   也就是在此刻,离陆怀卿最近的荷叶突然剧烈的晃了晃。   下一刻,一只圆滚滚的白影向陆怀卿扑了过来。   陆怀卿灵敏往后退了一步,才堪堪躲了过去。   “猫!”陆怀卿惊道。   那只猫猫站在原地舔着自己的爪子,一点都没有心虚愧疚的感觉。   结果这时候,从不远处的树上也跳下一只猫。   这只猫比刚才的白猫还要亲人一些,它小跑着向陆怀卿的方向过来。   “别过来!”陆怀卿大声道,人也往栏杆上躲。   她有哮喘啊!   要是知道傅葭临这里有这么多猫,她才不来!   这只猫像是听不懂陆怀卿气的话,依旧很是高兴地往陆怀卿奔去。   “停下。”傅葭临不知从哪里出的来,挡在她和猫中间。   这只猫才终于停下,它盯着傅葭临,很不高兴他不许它靠近陆怀卿。   陆怀卿这才认出这只猫,她前世在皇宫里就见过。   傅葭临前世也在宫里养过猫,养了许多,其中就有这只猫。   那几只小猫终于在傅葭临冷冷的眼神下,不情不愿地离开。   “咳咳——”陆怀卿不住咳嗽,这是她将犯哮喘的表现。   她有些胸闷,她想伸手扒拉衣袖里的药,却没想到因为过于慌张反而迟迟摸不到。   “药、药在袖子里!我有哮喘!”陆怀卿急道。   傅葭临握住她的手,立刻将药从她的袖中取出。   他拿着瓶子额头上浸出薄汗,就好像有哮喘的不是陆怀卿,而是他一样。   傅葭临:“几粒?”   “两粒!”   傅葭临捏住陆怀卿的下颌,给她喂下了两粒药。   但她还是没什么好转,仍旧捂着心口蹙眉。   傅葭临扶她在阴凉处坐下,他吩咐下人:“快去请大夫!”   江蓠也跟着给陆怀卿倒水,还让她不要太紧张,安慰她先放平心态。   王垠安看着傅葭临焦急的样子,不免愈发惊讶。   傅葭临他不是从不畏惧生死的吗?   可是如今陆怀卿不过是犯了个哮喘,这人居然就紧张成这样……还真是世事难料。   陆怀卿的心情却更为复杂。   她听到江蓠带着哭腔的安慰,不免更加害怕。   这样呼吸不过来的感觉,实在和前世濒死的感觉太过相像。   江蓠的哭声和前世她死时,宫人们哭泣的声音重合。   “不用怕,你已经用过药了。”   陆怀卿被傅葭临紧紧攥住手:“不会有事的。”   他冷静的声音里隐隐约约透着几分慌乱。   这话却让陆怀卿渐渐平静了下来。   前世傅葭临虽然可怕,但傅葭临在她眼里,也是除了阿娜和阿姐外,最厉害的人。   不仅厉害,他也是唯一会愿意帮她和漠北的人。   陆怀卿望着傅葭临眼底的慌乱,逐渐觉得眼前这幕熟悉了起来。   对了,前世傅葭临也有这般急过。   那是她为质的第三年,傅葭临在入冬前,把他的皇嫂谢识微接进了皇宫住。   陆怀卿前世不知道谢识微和她的关系,只觉得谢识微看起来就玉洁冰清。   等到谈话时,她又发现谢识微博学广记,虽然容貌不过清秀,但言谈间很是吸引人。   而且谢识微从不嫌弃她是异族血脉,还认真和她讲大燕的一些小事情。   后来,有人提醒,陆怀卿才惊觉她和谢识微眉眼长得很像。不过两人细微处的不同,就导致两人是全然不同的气质。   谢识微清冷,而她艳丽。   陆怀卿是个很知情识趣的人,她很快猜测傅葭临的好心,肯定和这份相像脱不了关系。   她就开始主动疏远傅葭临,每次他如往常般召她,她就推脱说身子不适。   在她第五次回绝来通传的江德忠后,傅葭临有快一个月都没有再找她。   陆怀卿觉得自己果真是猜对了。   她就不去打扰人家青梅竹马叙旧了,也算是报答傅葭临。   直到冬至那日,她裹着被子无聊地看着雪大片大片地落下。雪地里有一只玉面狸,它黄混着黑的毛,在纯白的雪地里格外显眼。   但陆怀卿没想到它会一个跃起,往她怀里蹦了过来。   她被裹得太厚,还没来得及把猫扔地上,就听到傅葭临凶道:“朕的猫,不许扔。”   陆怀卿闻言脸都白了。   她在漠北大乱时颠沛流离,曾为了躲避叛军搜索,在草丛里趴了整夜。原本只是轻微的喘咳之症,自那以后就更加严重了。   但她不敢和傅葭临说,只得抱着怀里的猫,尴尬陪笑。   傅葭临:“不过你要是实在喜欢,朕勉强也能够分你,只要……”   陆怀卿实在喘不过气,直接往后栽倒晕了过去,也没能听清傅葭临说的“只要什么”。   等她睡眼迷蒙间,却听到了傅葭临大发雷霆。   傅葭临平日里就算是赐死人,眼里也不见得有多少情绪。   那日的傅葭临却眼眶泛着红意,甚至拔了侍卫的剑,架在何怀之脖子上。   “陛下,陛下……”陆怀卿道。   她看到傅葭临的身影僵了一下,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比她还苍白的脸上,浮起失而复得般的喜悦。   他像个不小心打碎心爱玩具的小孩般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殿下,还有何处不舒服吗?”陆怀卿被大夫的声音唤回神。   她立刻摇了摇头。   她今生的哮喘远不如前世严重。   这次哮喘“发作”,她更多是心病,大夫也只是随意嘱咐了几句。   陆怀卿自己没有放在心上,反而是傅葭临几个人围着大夫在问。   而最奇怪的是,傅葭临居然在大夫离开后,拱手道谢了。   前世让太医陪葬的傅葭临,今生居然都在她的劝导下学会道谢了……   还是何怀之生不逢时,在傅葭临最疯最不讲道理的时候,给他卖命。   那几只猫都在离陆怀卿最远的地方站定,和她遥遥相望。   “你居然喜欢猫?”陆怀卿问站在一旁的傅葭临。   她还一直以为前世傅葭临是特地让人准备的猫,却没想到原是他年少就养了的。   傅葭临:“不喜欢。”   那他家里这些猫还能是谁养的?   傅葭临看穿了陆怀卿的疑惑,他道:“它们自己跑进来的。”   “你就养呢?”陆怀卿不信。   这人杀人不眨眼,居然会愿意养流浪的小猫?   傅葭临看了看那些猫,垂下眼睑,偏过头:“没让下人赶走。”   哇——   好别扭的人哦,明明就是喜欢猫,还不承认。   恐怕前世那些被傅葭临抄家的人都得不服,谁能想到暴君居然对猫,比对人还好呢?   “刚才,多谢你了!”陆怀卿起身。   她观察了一下太阳的位置,递了一袋碎银给傅葭临:“这是酬劳!我就先回谢府了!”   今日出来太久,她确实是该回了。   更何况她还在傅葭临这里发作了哮喘,简直是太丢人了。   但她才走几步,又折了回来:“其实,傅葭临,其实你也可以试着信信旁人的。”   傅葭临愿意养猫,就说明他并不是真的铁石心肠的人。   他前世那般轻贱人命,是不是因为他没有和人相处过……这世上,其实不是所有人都讨厌他的。   十七岁的傅葭临也并不让人讨厌。   “嗯。”傅葭临应了一声。   她看着眼前因他的话就立刻笑开的少女,跟着弯了弯嘴角。   他望着陆怀卿的背影,她虽然已经换了大燕打扮,但头上还是插着一支绿松石簪子。   她就和大漠初见时一样。   即使到了长安这样的腌臜地,她也依然美好依旧。   他很早开始相信她了。   试着……和人相处吗?可他不想,他只想离她再近一点,越近越好。   傅葭临幽幽望着眼前人远去的背影,心底见不得人的独占欲不自觉蔓延。 第二十九章   陆怀卿犯了哮喘的事传到了崔皇后的耳朵里。   当日, 宫里就来人传她过几日入宫觐见,连带着还赏了她不少东西。   陆怀卿望着赏赐的那些物件,还是想不通这位崔皇后找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前世, 她到漠北时, 崔皇后就已经被傅葭临圈禁了。   傅葭临倒是带她去见过崔皇后,只是那时的崔皇后把傅葭临骂了一顿, 连着她都挨了一通数落。   那时崔皇后骂她的话,无非就是她是夷族血脉, 低贱卑微。   陆怀卿望着院子里那些从书画到金器一应俱全的赏赐,心里越发不解。   没想到前世指着她骂的人,今生居然还会赏她东西。   “多谢皇后娘娘。”陆怀卿弯腰向玉棠道谢。   玉棠面上是常年不变的微笑, 暗道这陆怀卿不愧是一国公主。   崔皇后看在陆玠将军的旧情上, 给陆怀卿挑的可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结果这位眼里却毫无惊讶之色。   陆怀卿当然不会为了这么点赏赐就惊讶。   傅葭临前世发疯起来,他连玉玺都砸,根本不在意那东西有多重要。而且那人疯归疯, 但他给的赏赐从来不少。   崔皇后这点赏赐, 落在见过更多奇珍异宝的陆怀卿眼里,也不过如此。   陆怀卿送走玉棠,就让人赏赐全都收起来了。   她被谢识微喊住:“阿卿没进过宫城,如果需要的话,我过几日可以陪你一同进宫去。”   “好啊。”陆怀卿应下。   这些时日的相处,她也知道谢识微今生性子敏感,远不是前世那看破红尘的清冷模样。   陆怀卿虽然早已熟悉宫城,但她怕自己拒绝对方了, 倒反而让这人多想,也就笑着应下了。   “堂姐, 你觉得五殿下那人怎么样啊?”陆怀卿问。   谢识微微微怔愣了一下,像是不理解她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但谢识微毕竟是高门贵女,很快反应过来,柔柔一笑:“五殿下,自然是很好的。”   “这样。”陆怀卿若有所思。   她这些日子都打听清楚了,傅葭临几年前被认回皇家后,就是拜入谢相门下启蒙的。   他那时肯定常常出入谢家,说不定就是这个时候悄悄喜欢上谢识微的。   她这个表姐温柔善良,提起傅葭临言语间虽有害怕,但从不像旁人那般露出不怀好意的眼神。   十二岁的傅葭临还是个小孩子,刚被认回皇宫这样的锦绣堆,肯定是又害怕又紧张的。   在众人都厌恶他时,唯独只有谢识微对他有几分善意……   难怪傅葭临前世会留谢识微一命!   “堂姐,其实傅葭临是个很好的人。”陆怀卿道。   傅葭临前世那么恨他兄长,说不定也是因为喜欢的人被兄长抢了的缘故。   如果她能把傅葭临和谢识微撮合到一起,是不是傅葭临也就不会杀兄?   退一万步说,就算傅葭临完全是为了权力才弑父杀兄。   那她也得拯救她堂姐不跳太子那个火坑!   谢识微打量提到傅葭临就很是激动的陆怀卿,她跟着附和:“五殿下是很好的。”   “还有,傅葭临其实也没有像外人说的那么冷血,只是没人教过他而已。”陆怀卿认真道。   谢识微笑着听陆怀卿讲,心里却逐渐觉得不对劲。   前几日,陆怀卿去五皇子府上,她就觉得很是奇怪。   傅葭临那般冷情的人,居然会愿意让陆怀卿进他府中。   难不成……陆怀卿和傅葭临互相?   “傅葭临府里还有很多猫,都是没人要的。”陆怀卿道。   愿意收留无家可归的小猫的人,再坏能够坏到哪里去?   “好,我知道了,五殿下很好。”谢识微颇为慈祥地笑了笑。   她身子弱,拖到二十岁都还没嫁人,素来也对男女之情不甚看重。   听到陆怀卿如此热切的话,她终于后知后觉明白——   陆怀卿不过十五岁,正是小姑娘天真烂漫,又容易心动的年岁。   喜欢上有好皮囊,又身世可怜的傅葭临实在是在正常不过了。   “嗯!”陆怀卿眸光潋滟,“傅葭临就是很好!”   谢识微听到这话,心里却忍不住担心起来。   傅葭临可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算了,少年人短暂的悸动罢了,等陆怀卿见过傅葭临不堪的那面,自然就会收回不该有的同情心。   -   平康坊的夜,笙歌无边,浮满脂粉香气。   乐坊内人来人往,也就没人注意到其中的黑衣少年。   不过有琵琶女看那少年清瘦高挑,随意调侃了两句:“好生俊俏的小郎君,要不要听姐姐弹曲子啊?”   傅葭临没把她的话放在耳里,那琵琶女是乐坊当红的琵琶妙手,见这人无动于衷,难免心中不忿。   “什么啊,来了我们这种地方,还装什么君子不成?”琵琶女“哼”了一声。   可傅葭临抬眼看了她一眼,这琵琶女立刻就被吓得闭上了嘴。   这小郎君长得确实是不错,可这眼就像深渊,让人只是看一眼就觉得背脊发寒。   傅葭临走到二楼专门为贵客准备的雅间外。   里面传来男子和女子调笑的声音,在他推开门的那刹那,里面的人登时停下动作。   他的剑直指其中一紫衣男子。   喝得面红耳赤的男人声音颤抖着:“殿、殿下?”   眼前的男人是傅葭临在白衣卫的手下,也是将他此次漠北之事,私自告诉母后的人。   男人仓惶跪倒:“殿下,我、我不是故意背叛您的……实在是,我要替她赎身!我也不想再在白衣卫,做这些有损阴德的事了。我、我……”   傅葭临的剑在即将割破男人喉咙时停下。   男人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戳中了傅葭临,他又继续道:“还请您放我一条生路吧。”   傅葭临的目光略微看了看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人,她像是被眼前混乱的场景,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个很柔弱的女人,似乎是胡人,只是并不像陆怀卿有双琥珀色的眼睛。   男人感受到傅葭临的剑似乎又用了几分力,但傅葭临却突然收剑入鞘。   “一日内,离开长安。”傅葭临冷声道,“我就不再追究。”   师父告诉他不忠的人,都要全部除掉。   可是陆怀卿告诉他,杀人不好。   在短暂的挣扎后,傅葭临的心偏向了陆怀卿。   然后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原本看起来浑浑噩噩的男人,拿起小案上的匕首就往傅葭临的后颈捅了过来。   “啊——”   傅葭临一剑斩断了男人的臂膀,随后用男人手中的匕首割下了男人的头颅。   鲜血飞溅到傅葭临的脸上,他用袖子擦了擦,目光扫过已经被吓傻了的胡姬。   但他没有杀掉眼前的女人,只是提剑离去。   在他从平康坊出来后,早已等候多时的手下问:“殿下,可还好?”   傅葭临擦干净脸上的血,轻声问:“那个女人是他相好?”   “哪里……就是他胡诌的,他啊平日里最喜欢流连烟花地,不知道折磨死了多少女人。”   “对了,那个女人和这乐坊需要处理吗?”手下问。   白衣卫做事素来从不留情,都是斩草除根,不留一丝线索和知情人。   “不必。”傅葭临道,“给那个女人赎身,帮她找份别的工作做吧。”   手下心中惊讶,但还是应道:“是。”   这次从漠北回来后,主子好像真的变了好多。   傅葭临目光晦涩,过了许久,他才道:“把他的尸体处理了,喂狗也好,扔进护城河也好,做干净点。”   手下应道。   心里又觉得主子好像也没变,还是从前那般狠绝。   傅葭临在平康坊外望着里面的繁华。   陆怀卿让他试着与人相处,去信任旁人。   但他早该清楚的,他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相信。   恶人的身边只有恶人和丑恶,而不是陆怀卿那样。   她的身边都是爱她的人和无尽的美好。   他根本就活不成陆怀卿那样。   傅葭临提剑离去,宵禁的长安几乎无人走动,他也很快没入黑夜。   也不会有人知道今夜发生了些什么。 第三十章   进宫去见崔皇后那日, 谢识微如她说的那样,来陪着陆怀卿。   只是陆怀卿没想到谢知寒也会跟着跑前跑后。   清贵文雅的少年一会儿训导陆怀卿的侍女进了宫不要乱走动,一会儿又仔细打量陆怀卿和谢识微两人的衣裳。   “别人都是管家婆, 我们家倒是出了你这个管家公。”谢识微抬袖捂嘴轻笑。   谢知寒一瞬间没能理解谢识微的话愣在原地, 片刻后才涨红了脸:“长姐最爱取笑我。”   谢识微自幼体弱多病,没闲功夫处理府中之事, 谢丞相也未有妻妾,这府中事都是谢知寒平日里管理过问。   这么一想, 说他说管家公也不算是冤枉他。   陆怀卿看着平日气质清冽如玉山的稳重公子,难得有些少年人的无措。   她跟着打趣:“堂兄如此会料理府中之事,以后我堂嫂怕是有福了。”   “堂妹, 你也跟着取笑我。”谢知寒强装镇定, 只是耳朵尖都红透了。   陆怀卿看到,和谢识微一起笑得更大声。   她瞧着谢知寒这通身浊世佳公子的气质,也觉得奇怪。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只要遥遥看上一眼, 就该让人难以忘怀。   但她对谢知寒却毫无记忆, 前世也从未听人提到过他,真是件怪事。   陆怀卿心里想着这些事,没有察觉到马车已经到了宫墙根下。   望着熟悉的琉璃瓦和红墙,陆怀卿不免惆怅和感叹。   原本以为今生再不会和长安的人有牵扯,没曾想最后又回到了这皇宫。   大燕人讲究气派,长安城修得四四方方、威严非常,这宫城更是奢靡华丽,让人不禁晃了眼。   但陆怀卿却没有多看。   再漂亮的地方, 对于她而言,也只是冷冰冰的埋骨地。   在最前面领路的女官却对陆怀卿忍不住赞叹。   谢家大娘子经常出入宫闱, 陪伴皇后娘娘左右,她沉稳镇静是情理之中。   倒是这陆怀卿不愧公主身份,就算是进了这繁华的宫城,也不见她面露异色。   陆怀卿走了许久,其中还路过了瑶华宫,她不免多看了两眼。   “公主,这里是瑶华宫,是宫里后妃住的最气派的宫殿之一。”女官解释道。   她还以为这陆怀卿真能视宫中繁华为无物,却没想到她还是被这最华美的瑶华宫吸引住了目光。   女官:“瑶华宫是前朝废帝,为宠妃所修,白玉为砖,珠嵌金漆,比长乐宫都要更华美。里面的蓬莱池,到了夏日,那真是一碧万顷。”   “真漂亮。”陆怀卿跟着搭了一句。   前世她就觉得大燕人眼神不好。   华美到有些土气的宫殿,偏偏还要种荷花……只能说,确实很符合傅葭临偏爱大紫大红的审美。   “不过这瑶华宫住过的那位宠妃,祸乱朝纲,废帝被推翻后,她就被一杯毒酒赐死。这瑶华宫到了本朝也就不住妃嫔,成了宫中人赏莲的地方。”女官继续解释。   陆怀卿听到那宠妃的故事不免唏嘘和伤感。   前世,她也确实和那宠妃一样都死在这瑶华宫,这宫殿风水肯定不大行,谁住谁下场不好。   念及前世,她被那一杯毒酒害死,不是没想过报复杀她之人。   那些在无数个附身铜镜的日月里,被一点点消磨掉的恨意又涌上心头。   可是前世她都不知道是谁杀了她,如今回到一切还未发生前,她又该如何找出那个人呢?   “阿卿?”陆怀卿被谢识微的声音拉回当下。   她这才恍然发现,在她出神的空当,已经走到了长乐宫外。   “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长安。”   陆怀卿跟着谢识微跪下。   她听到一阵清晰而急切的步摇晃动的声音。   “平身——”陆怀卿听到崔皇后温柔道,又看到一双柔荑托住她的手。   “好孩子,抬起头来,给崔姨看看。”   陆怀卿很听话地抬了头,她看到眼前的崔皇后,紧紧盯着她,不舍又小心地摩挲着她的脸。   崔皇后的眼眶一点一点红了:“像,真像你爹爹。”   陆怀卿还记得前世崔皇后骂她的那些话,其实与其说是骂她,不如是说借她骂傅葭临。   什么“孽子和夷女”,什么“蛇鼠一窝”。   以至于,就算如今崔皇后真像一位慈爱的长辈对待她,陆怀卿还是觉得很是奇怪。   但她不能让自己眼中的不解露出,所以她低下头,掐着嗓子装作感动:“多谢皇后娘娘。”   “别叫我皇后娘娘,叫我崔姨就好。”崔皇后拉住陆怀卿的手坐下。   这下不仅有前世记忆的陆怀卿觉得奇怪,就连玉棠都觉得不可思议。   崔皇后平日里对陛下都不待见,也就对太子殿下稍显和颜悦色,却没想到会对这个陆怀卿如此看重。   崔皇后和陆玠将军年少有情,但她也没能想到,主子能对陆玠的女儿好到这份上。   陆怀卿推脱不过崔皇后的盛情,只得在小榻的一方坐下。   “阿卿入京以来,可有何处不适应的?”崔皇后问。   陆怀卿装模做样地啜饮了一口茶,笑着摇头:“各处都好,劳烦皇后……崔姨挂心。”   崔皇后很是满意地继续打量着陆怀卿。   陆怀卿作为被打量的那一个,浑身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甚至远超,她发现傅葭临、王垠安他们几个和前世不同时。   崔皇后又问许多关于陆怀卿家中的事,却唯独没问她阿娜。   陆怀卿心里的不自在更浓了几分。   “你爹爹在你幼时返回长安?”崔皇后听到这话忍不住皱眉。   陆怀卿立刻追问:“崔姨可是见过我爹爹?”   “没有。”崔皇后眼中露出怀念的神色,苦笑了一下,“我上次见你爹爹,我都还不是皇后呢。”   陆怀卿心底失落。   她在京城这些日子也听说了她爹爹和崔皇后青梅竹马、情谊深厚的事。   她还以为崔皇后会知道她爹爹下落的。   “阿卿,你可许了人家?”崔皇后问。   陆怀卿立刻摇头。   崔皇后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她转过头吩咐了玉棠几句。   “你今日和谢大娘子一同留下,陪本宫用完晚膳再离开罢。”崔皇后笑得很是慈爱。   陆怀卿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谢识微先一步道:“皇后娘娘,臣女在宫中停留太久不合规矩。”   “这个谢大娘子不必多虑……”   崔皇后的话没说完,谢识微就打断了她:“娘娘,家父今日难得休沐,一家人难得聚聚,还望娘娘恩典。”   陆怀卿瞧着这一幕觉得奇怪。   她这个堂姐平日里话少,也知礼数,怎么今日连崔皇后的话都敢打断了。   而且,陆怀卿怎么听谢识微这话,都觉得她突然提谢相,像是在暗暗警告皇后的意思。   果然,皇后眉心微动,笑得更加和蔼:“既是如此,那就不勉强了。”   崔皇后转了话头,心里却想着去而未归的玉棠。   不过就是让她去请太子,东宫离长乐宫也不算太远,怎的她却迟迟不来。   这边的崔皇后继续和陆怀卿拉扯家常,那边的玉棠正进了东宫传旨,却没成想五殿下也在。   太子像是和五殿下聊着什么,说到有趣处,太子还失笑慨叹。   太子与五殿下性子迥然不同,如果说五殿下像淬寒的剑锋。   那太子就像三月春风般温和,笑如朗月入怀。   即使眼下突然被通传的小太监打断,也不见他丝毫生气的迹象。   “玉棠大人,不知有何事?”太子笑问。   也不怪太子殿下如此受大臣拥戴,他对朝廷百官有礼也罢,即使是对这宫里的女官、奴婢也从未有任何看低。   “皇后娘娘召了谢家大娘子和陆将军的女儿入宫,请您过去看看。”玉棠道。   原本一直站在旁边了无生趣擦着剑的傅葭临,这才略微抬了抬眼。   陆将军的女儿?陆怀卿?她进宫来做什么?   太子原本觉得私见闺阁女儿家不好,正想一口回绝,却发现自己的五弟有些不同。   “五弟是想去看看吗?”太子问。   “没有。”傅葭临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太子又揣度了一下傅葭临的反应,试探着问:“五弟是想见那陆家小娘子?”   “也对。你们在漠北就已经相识,想必这一路相处,也能算得上朋友?”太子看傅葭临没反驳,就知道自己没猜错。   “要去看看吗?”太子问。   傅葭临撇过头:“不合礼数。”   “走,去看看吧,隔着屏风看一眼不算什么。”太子一眼看穿弟弟的小心思,笑着拍了拍傅葭临。   想不到啊,他这个弟弟去了趟漠北,居然都知道什么是合礼数了。   “你从南州帮孤带的南锦,孤正好也可以顺手送给谢大娘子。”太子连拖带拽,总算是“说动”了傅葭临。   但是太子心里很清楚。   他这个弟弟格外固执,他要真不愿意做的事,就算是拿刀架到他脖子上,他都不会去做。   傅葭临跟着来到了长乐宫,他看到了陆怀卿和他母后闲谈。   她今日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衣裳,很鲜嫩,很漂亮的颜色。   就像赴京途中,他们一同看过无数次的朝霞那般明媚。   “太子殿下、五殿下到——”   陆怀卿骤然听到了太监尖利的嗓音,连忙跟着谢识微起身行礼。   侍女们将屏风抬到殿中,将偌大的主殿一分为二。   “谁让你们摆这个的?”崔皇后轻斥那些奴婢。   “母后莫要责怪他们,儿臣以为两位娘子尚未婚配,这样妥当些。”太子温声开口。   陆怀卿向屏风望去。   她也不知道这屏风是什么做的,除了那边缘是用的上好的红木,中间却像是用的大片像纱的软布。   既能够遮住屏风两边的具体景象,却又能勾勒出人的身影,给人像是雾里看花的美感。   太子不愧在很多年后,还能成为谢相造反时抬出来的大旗。   即使只是隔着屏风,他身上那股遗世独立的清傲气质也很是明显。   即使一句话不说,都比常将“君子”挂在嘴边的江蓠,更像一个真真正正的君子。   而傅葭临……他也不愧是他。   即使隔着这架屏风,陆怀卿也能一眼认出他。   甚至她感觉她都能猜到他此刻的神情,定然又是漠然里带了点厌世,眼睑下垂没有一点生气。   也不知道,傅葭临突然来这里是做什么?   “你来做什么?”崔皇后和傅葭临说话语气陡然变冷。   傅葭临:“兄长让我陪他来的。”   崔皇后欲言又止,像是很心烦:“你不去白衣卫,怎的有闲心跑去东宫?”   陆怀卿听到这话心里都不免替傅葭临鸣不平。   上次见面,傅葭临病成那个样子,这才几天肯定还没好全。   结果崔皇后见面半句关心都没有不说,开口就是如此责怪的话。   傅葭临听到这话,心中毫无波澜。   他正打算如往常般随口回答,就听到屏风对面的女声传来:“臣女以为五殿下,只是和太子殿下手足情深,还请皇后娘娘不要怪罪。”   傅葭临知道这是陆怀卿的声音。   就像她初遇时救他一样,这声音里有害怕、有纠结,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救他,站在他这边。   而不是如大多数人一样,在思索后选择冷眼旁观、在一时冲动下帮他却又后悔不已。   陆怀卿是在沉思后,还是选择了他。   傅葭临握紧了手,目光望向屏风那一头。   崔皇后也没想到陆怀卿会替傅葭临说话,她皱了皱眉想不通她怎么会和傅葭临这个怪物有牵连。   “算了,本宫也就是随口说说。”崔皇后笑了笑。   太子:“是孤不好。这几日得了几块玄铁,孤记得五弟喜好刀剑,就让人请他到东宫一叙。”   陆怀卿说的“手足情深”,不过是她随便说的话。   毕竟傅葭临前世干的事可没一件和手足情深挂钩。   但是,看太子如今对傅葭临的态度……好像确实是手足情深?   “母后知道你疼你五弟。”崔皇后没好气道。   她这个儿子哪里都好,就是太过宅心仁厚了些。   陆怀卿见崔皇后不追究,正松了口气,就听到她道:“说来,演儿,你年纪也不小了。”   “母后觉得阿卿是个好姑娘,今日召你来,就是想让你们二人见上一面。”   什么?崔皇后这不是想让她嫁给太子的意思?   陆怀卿刚反应过来还没开口,就有人抢了先。   “母后不可!”这是太子殿下的声音。   端稳如太子都被崔皇后这话惊得大声拒绝。   “皇后娘娘……”谢识微直接挡在陆怀卿身前,扑通跪在地上。   陆怀卿反应过来也跟着跪下。   她就是来长安送贡品的,原本想着年底朝见完大燕皇帝,她就马不停蹄离开长安。   要真嫁给太子,岂不是又要和前世一样被困在这皇宫之中。   不对,她可能会比前世死得更早,傅葭临会放谢识微一命,可不见得会放过她。   她才不要死!   “皇后娘娘,臣女不过是番邦蛮夷之女,哪里能配得上太子殿下。”陆怀卿跟着跪下。   “你不要妄自菲薄。”崔皇后蹲下,笑着想要扶陆怀卿起来,却听到一个冷漠到极点的声音。   “母后,漠北兵强马壮,您在想什么?”傅葭临道。   崔皇后听到傅葭临这凉薄的话,原本心里的满心期待就这样被傅葭临戳了个洞。   她只是想让自己的儿子娶陆玠的女儿而已。   但傅葭临毫不留情戳破了她的幻想,就和他父皇一样,冷酷无情。   “大燕的太子妃,怎能有异族血统。”傅葭临继续道。   这些道理,崔皇后当真完全不知道吗?她只是太过偏执,不想面对事实罢了。   傅葭临没有像其他两人去求崔皇后。   他从小了解到的处世之道,就是威胁远比恳求有用百倍。   “母后,应当也不想父皇疑心皇兄。”傅葭临说完最后一句,便不再多说。   他知道母后的一些旧事,但他更明白母后在意皇兄。   陆玠将军再重要,也是个死人,他比不过皇兄在母后心中的分量。   果然,崔皇后伸出的手一顿,最后还是没有扶起陆怀卿。   “是我糊涂了,谢娘子、陆娘子你们都起来罢。”崔皇后坐回榻上。   崔皇后揭过刚才想说的话,随手指了指一个宫女,看向陆怀卿:“这孩子叫云安,日后就去照顾你。”   陆怀卿听到“云安”这个名字身子一僵。   真的是前世殿中省拨给她,照顾她起居的大宫女。   陆怀卿原是想拒绝的,她自然不想崔皇后的人被安插到她身边。   但她想起了前世云安和她说过的话——“奴婢以前当差的主子待我都不好,奴婢愚笨常受宫女们欺负。”   “好,多谢皇后娘娘。”陆怀卿还是答应了。   大不了这一世,她再慢慢和云安混熟策反她得了。   陆怀卿从长乐宫出来,终于深吸了一口气。   就算崔皇后自称是她“崔姨”,但陆怀卿还是很不喜欢和她相处。   就像刚才崔皇后突然想把她和太子牵成一对,看似是好意,但她其实根本不能拒绝。   她讨厌这种被高位者支配的感觉。   陆怀卿发现谢识微和太子寒暄了几句。   她想破坏这两人在一起的契机,故意继续站在原地。   让她没想到的是傅葭临也跟她一样。   也是,傅葭临喜欢她堂姐,肯定比他更恨不得拆散这两人。   太子:“五弟这次从南州特地带回来许多南锦,孤记得你喜欢南锦,已经着人送去你府上了。”   陆怀卿听到这话,原本忙了一天而昏昏欲睡的脑袋突然清醒。   难怪傅葭临在南州,用骨笛给她吹曲子的第二日大早上就不见了。   她还以为他是杀人去了,没想到是去买南锦了。   “多谢太子殿下。”谢识微笑着害羞低头。   陆怀卿向傅葭临看过去,和他蓦然对视了一眼,然后他飞快转过头去不看她。   啧,真是个卑微爱着的小可怜。   只能借兄长的手,给心心念念的人送上份礼物。   陆怀卿原本是打算搅和谢识微和太子的感情苗头。   但听着两人的闲聊,陆怀卿渐渐发现她阿姐好像也喜欢太子!   不然为什么她阿姐越说越娇羞,眼里对太子的敬佩也越来越浓。   陆怀卿不好打断,她实在做不出来棒打鸳鸯这种事。   她先一步坐到马车的轼板上等着,但她没想到傅葭临也跟了过来。   转念一想也是,谁能受得了看着喜欢的人和自己哥哥侃侃而谈呢?   “没想到啊?”陆怀卿忍不住看着傅葭临感叹。   傅葭临闻言抬头,他盯了陆怀卿好一会儿,才垂下眸:“你的礼物,我后面补给你。”   他去漠北前就答应了兄长帮他捎几匹南锦的……他那时候没想到,回了长安还会和陆怀卿有交集。   陆怀卿:“什么?”   她不知道傅葭临完全和她想的不一样,根本没听懂对方的话。   “我会送你一份礼物的。”傅葭临的脸皮泛着红,眼神却是难得的坚定有神,“你不要看低自己。”   陆怀卿理解了傅葭临的前半句话——   这人是误会她为了没拿到礼物不高兴吗?   也是,傅葭临肯定自以为他演得天衣无缝,旁人看不出他喜欢自己嫂子。   要不是陆怀卿是重来一世,她也肯定是看不出来的。   傅葭临应该是以为她觉得他厚此薄彼,没给朋友也送一份南锦。   但这后一句话却让陆怀卿犯了难,她也不知道傅葭临这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虽是番邦人,但不比长安的人差。”傅葭临道。   陆怀卿听到这句话,怔在原地。   傅葭临的鬓发被暮时的风追得乍起,他冷厉的眉峰被此时的暮光柔和。   他看着她,四目相对:“你配得上。”   在傅葭临的心里,偌大的长安,没一个人配和陆怀卿相提并论。 第三十一章   “你虽是番邦人, 但不比长安人差。”   “你配得上。”   陆怀卿回谢府的路上,一直在回想这两句话。   前世,她在长安一直战战兢兢, 既怀念着回不去的漠北, 同时又比任何人都害怕被大燕看不起。   那时的漠北已经衰败,她只能强撑坚强、装点门面, 不让别人看扁了她。   她一直很希望傅葭临能够当作说一句肯定她、认可漠北的话。   事实却是,一直到第三年她和傅葭临闹崩, 那个人都没在她一次次旁敲侧击下说过什么好话。   但她没想到前世,她费尽心思都没能得到的回应,十七岁的傅葭临会随口就给了。   陆怀卿习惯了把今生的少年傅葭临和前世睥睨天下的傅葭临当成一个人。   但此时此刻, 她才彻底分清楚这两人。   也许, 她不该把这两人混为一谈。   “阿卿,想什么呢?”谢识微问。   陆怀卿回神摇头:“可能是今日太累了些,有些头昏了。”   “辛苦你了,”谢识微握住陆怀卿的手, “都怪我, 早知道崔皇后会打你的主意,我该让你装病回绝了。”   “不怪堂姐!”陆怀卿脆声打断。   她想起今日看到太子和谢识微相处的场景,开玩笑般:“堂姐和太子殿下,瞧着还真是一对壁人。”   “说什么呢?”谢识微压低声音,“太子殿下岂是我能高攀得上的。”   陆怀卿:“堂姐,你很好啊……”   读书多,长得也清秀可人,性子也安静内敛。   堂姐和太子殿下, 不正是他们大燕人常说的天生一对吗?   “我愚钝,样貌也不甚出众, 怎么配得上太子殿下。”谢识微低垂着眉眼,瞧着很是自卑。   啊?   陆怀卿听到谢识微的话惊得瞪大了眼睛。   他们长安的人都这么喜妄自菲薄的吗?   就谢识微这样的都要自卑,那像她这样的不知该算什么?野丫头?   “才不是!堂姐读了那么多书,平日里待人和善,哪里不好了!”陆怀卿明亮的眼睛里有了几分怒意,“总之,堂姐不许这么说自己!”   谢识微也没想到陆怀卿反应会这么大,伸手竖在自己唇前:“好,堂姐不说了,阿卿不要生气。”   “好吧,那我就勉强不生气了。”陆怀卿用力点了下头,“不过堂姐以后也不许这么想了。”   陆怀卿钻进谢识微怀里,在她怀里蹭了蹭。   血缘真是种奇妙的东西,不论前世今生,她都很喜欢谢识微这个人。   谢识微的目光在陆怀卿身上停留片刻,就悠悠移开落在远处的谢府,以及门口正在搬运南锦的东宫太监,   她目光深沉幽深,不像是她平日里的安静柔和,反而夹杂着几分尖锐的恨意。   只是这恨意太淡,她闭了闭眸,就又消失不见。   谢识微又成了那个安静的谢家大娘子。   —   长乐宫。   “不识抬举!”崔婉将一整桌精致的晚膳全部扫到地上。   她用金线绣着牡丹的凤袍都跟着染上了点点污渍,殿内的宫女们跪了一地,连气都不敢喘。   “都怪阿依木那个贱/妇,把陆玠哥哥好好的女儿,教成了现在这样。”崔婉骂道。   玉棠听着崔婉怨毒的话,早已习以为常。   她如往常般安抚:“娘娘,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您犯不着如此大动肝火。”   崔婉:“不懂事?我看他们都是翅膀硬了,太子和识微也就罢了。连傅淮那个孽……”   “娘娘——”玉棠实在是害怕崔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传到陛下耳朵里去。   崔婉这才终于清醒了几分:“去把傅淮给本宫找来。”   玉棠知道皇后娘娘这是又打算把气撒到五殿下身上……但总比迁怒他们这些宫人好。   只是这一次,不仅五殿下,太子殿下也来了。   “母后,暑热闹人,这菜不合胃口,你也不能折磨自己啊。”太子殿下瞥了眼地上的一片狼藉,心里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他把傅葭临挡在身后,吩咐下人:“让小厨房重新做一桌菜,记得给母后备一份她最爱的樱桃肉。”   崔婉:“你不是都出了长乐宫吗?怎的又都回来了。”   “孤今日和五弟顶撞母后,当然要来向母后请罪。”太子拉着傅葭临一齐跪在地上。   崔婉没想到太子会这么做,起身去拉他,结果他岿然不动。   她实在没辙只好道:“也不算什么大事,都起来罢。”   傅葭临跟着太子起身,他如往常般坐下。   这种时候,他只需要默默等着就好,等兄长和母后说完话,他就能跟着离开了。   傅葭临继续想着刚才答应给陆怀卿的礼物。   该送什么礼物呢?她其实什么都不缺,她有权势有地位,还有足够多的爱。   他送不了她缺的东西……但或许他可以锦上添花。   傅葭临想起那人在鬓边簪花的模样。   “好看吗?”   陆怀卿笑起来比那栀子花还要晃人眼睛。   傅葭临突然就想到该送什么了。   “五弟,母后喊你。”   太子看傅葭临想是在思索着什么,他一连喊了好几声,傅葭临才慢慢抬头。   傅葭临从前到母后宫里也常常心不在焉,只是那时候他身上总是夹杂着几分阴郁。   但这次的傅葭临抬头时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明净,甚至有些许欢喜的神色。   崔皇后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本宫让你去保护陆娘子。”   傅葭临听到这话眸光暗了一下。   半晌,他道:“哪个陆娘子?”   “你把人家从漠北请来的,你说还能是哪个陆娘子?”崔皇后道。   她见傅葭临眼神晦涩,一言不发,还以为傅葭临这是不肯答应。   毕竟,上次傅葭临答应帮她去杀北云经略使,都是她拿了户部的空缺和他换的。   没有利益作交换,傅葭临从不会多管任何闲事。   “好。”   就在崔皇后打算拿利益作交换时,傅葭临突然应下了。   不仅崔皇后觉得奇怪,就连太子都惊讶地多看了傅葭临几眼。   “五弟,等等我——”   从长乐宫出来,太子特地追上了傅葭临。   傅葭临:“皇兄还有何事?”   太子摇头,走到他身边:“来送你一程。”   今日傅葭临会来长乐宫就已经很令人不可思议,他还多管闲事替陆怀卿拒绝了母后。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会答应母后说的保护陆怀卿。   太子想了许久,还是觉得不对。   自从漠北一行后,他总觉得这个弟弟像是变了很多。   今日看到他对陆怀卿的态度,他心里有了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   “五弟,今日你为何要答应母后,去照顾陆娘子?”太子问。   “顺手。”傅葭临垂眸,让人看不出他的心绪。   顺手?   太子对这个弟弟还算了解。他是绝不可能因为什么所谓的顺手,就愿意答应人的。   “五弟,你是不是……喜欢那陆娘子?”太子问。   傅葭临攥紧手,语气仍旧冰冷:“没有。”   “皇兄,你送到这里就好了,我先行一步。”傅葭临行礼离开。   太子品着傅葭临刚才话中的意味,望向他仓惶离开的身影,心里的想法更为确定。   傅葭临动了心,只是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   -   今日谢识微的话并非全是骗崔皇后的。   今日谢相难得休沐,早早就吩咐了府中人替陆怀卿准备接风宴。   除了谢家和陆家的旧友,还特地请了其他交好家族的朋友来。   “倒是麻烦谢丞相了。”陆怀卿看着门前来来去去的马车愧疚道。   谢识微摇头:“你难得来一次长安,这些当然都少不得。”   “江公子,这边请。”陆怀卿听到谢知寒的声音。   “你怎么也来了?”她看到江蓠突然出现,心里不免奇怪。   谢知寒解释:“前几日诗会,我与江公子一见如故。闲谈间得知江公子与阿卿是朋友,今日特将他请来了。”   陆怀卿闻言点头。   她等谢知寒离开后,才凑近江蓠:“我什么和你成朋友啦?”   “对不住……”江蓠小声道:“我不是故意攀扯陆娘子的,我实在是饿得受不了,想着来谢府蹭顿饭。”   陆怀卿听到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   “你上次不是还有钱给王垠安吗?”陆怀卿问。   江蓠挠了挠头:“所以……现在没了啊。”   “都这么久了,你怎么今日才饿得受不了呢?”陆怀卿反问。   “有诗会啊!”江蓠颇为得意地笑了笑:“每次混进去就能蹭吃的,还能带些果子、糕点走。”   “这就不辱没你的文人风骨呢?”陆怀卿调侃。   “这、这怎么能算辱没呢?我是靠我的诗才吃饭!”江蓠颇为得意的笑了笑,少了几分迂腐。   陆怀卿:“你今日怎的又突然要来谢家呢?”   “昨日诗会我得罪了一位公子,他不准我日后再去诗会。”江蓠有些惆怅道。   “这么霸道?哪家的?”陆怀卿不理解。   江蓠用力摇头:“不能说,背后议论人不好。”   陆怀卿正想继续逗江蓠这个酸腐儒生,就听到一个轻佻的声音:“还能是哪家的?自然是崔家的子弟。”   “酸儒生,叫你要出风头。”王垠安把手里一袋精致的点心递给陆怀卿后,才戳了下江蓠:“崔遐的风头你都敢抢。”   “要不是看在谢二公子的面上,崔遐昨日恨不得直接命人打死你。”王垠安乜了眼逃过一劫,还不自知的江蓠。   崔遐?   这个名字陆怀卿很熟悉,好像是傅葭临的表弟来着,和他兄长崔远年少有为不同,这人就是个纨绔子弟。   “可是诗会不就比谁诗写得好吗?”江蓠不服气地撅了撅嘴,“比不过人就恼羞成怒,真是丢读书人的脸面。”   “好好好!您最有脸面了。这下好了,崔遐一句话,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去诗会了。”王垠安言语间故意激怒江蓠。   “你!我……”   眼看着这两人又要吵起来,陆怀卿连忙打断:“别吵了,进去吧。”   “公主误会了,我可不想和这人吵,我今日是特地来给你送点心的。”王垠安笑道。   江蓠愤愤不平道:“明明是你故意欺负我!”   王垠安说不理睬江蓠,就是真不理财,他指了指递给陆怀卿的点心:“上京途中,我看公主嗜甜,和姐姐提了一嘴。她亲手做了糕点,特地让我给你带了一份来。”   “多谢!”陆怀卿看这点心包得如此用心,还以为是买的,却未曾想这是王垠安姐姐亲手做的。   她虽然不大喜欢王垠安,但毕竟收了礼,她就也把王垠安往里面请。   “这位是……”谢知寒见几人终于说完话了,他才处于礼貌问了王垠安一句。   王垠安拱手:“太原王氏旁支子。”   谢知寒点头,并未因王垠安身份低微而轻视他:“王公子,在下谢知寒。”   他寒暄几句,又去接新到的客人了。   陆怀卿领着两人往里面走,给他们指了男客所在的院子,正想转身离去就听到里面传来争吵声。   “你这种贱民也配和我们同席?”   原本不想多管闲事,掺和长安事的陆怀卿听到这话停下脚步。   “你这种蛮夷女,怎配和我们同席?”   这些嘲讽人的话竟然如此相似。   陆怀卿心里发笑,他们长安这些贵族,还真是不论前世今生都一样惹人讨厌啊。   崔遐为了前几日的诗会,早早就让府中门客替他写好了一首佳作。   原本想借此诗会,凭这首诗为自己搏个少年天才的名声。   结果,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一个江蓠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崔遐瞧着一身蔽衣的江蓠:“我若是你,根本不会出来丢人现眼。”   这也是崔遐最不甘心的事,他可以输给谢知寒,也可以输给王谦,唯独不能输给一个贱民。   江蓠被气得浑身发抖,红着眼眶争辩:“我是谢公子请来的,凭什么不可以来?”   “请?”崔遐轻嗤一声,“你也配?想必是你自己求着谢公子来的吧。”   说起这个崔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谢知寒与他同是世家子,崔家与谢家也历来交好,但那个谢知寒却像是眼睛长在头上,从不把他放在眼里。   也不知道谢知寒得意什么。不是谢相当年收留了谢识微和他姐弟两个,他还能是如今这般清高模样?   江蓠说不过,素来牙尖嘴利的王垠安碍于崔遐的身份,也沉默下来。   “切——”   一道女声划破院落里的沉默,众人向门口看去。   在看清声音的主人是个女子后,有的男子立刻背过身去,也有的像看热闹般等着这女人开口。   “你是谁?竟敢擅闯男客们待的院落。”崔遐惊道。   陆怀卿的手落在腰畔的皮鞭,大步走向眼前这些男子,她在江蓠身前停下:“在下漠北公主陆怀卿。”   “我们漠北可不讲什么男女大防。”崔遐的话可吓不到陆怀卿,她笑着凑近崔遐。   唔,不愧是傅葭临的表弟,长得确实人模狗样,就是说话实在让人听着心烦。   崔遐紧张道:“你、你做什么?莫不是想毁掉本公子名声!”   “名声?”陆怀卿站直,在一众男客前踱步,“那刚才崔公子信口开河,随意污江公子名声,又算什么?”   “一个贱民罢了……”   “扑哧——”崔遐反驳的话还没说完,陆怀卿就又笑出了声。   崔遐是家中幼子,被娇惯着长大,还从没人敢打他的脸。   他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大燕不是最讲什么圣人言吗?书里说,圣人的弟子在贫苦日子里,更显贤德。崔公子却因江公子出身,就如此大加嘲讽,不知可是藐视圣人之道。”陆怀卿还是笑着。   “你、你胡说!”崔遐没想到陆怀卿一个漠北人,居然如此了解大燕经典。   他当然不会知道,因为这都是陆怀卿被傅葭临押着苦读三年的结果。   再加上耳濡目染,看傅葭临训责大臣积累的经验。   陆怀卿早就掌握了和人吵架人的精髓。   她回避了崔遐反驳的话,挑了挑眉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至于崔公子说的贱民。”   “大燕开过以来就严禁世家蓄家奴,太//祖平天下、分田地、行科举,除了商户贱籍均可科举。”陆怀卿学着傅葭临的语气,“难不成……崔公子还怀念前朝世家左右朝政的时代?”   本朝世家相较前朝已经衰落了许多,而陆怀卿还知道,等到傅葭临登基改革后,大燕的这些世家会真正被他排挤出权力的中心。   如今的世家虽然比不上傅葭临为君时那般弱小,却也绝对不敢反驳皇权。   崔遐脸煞白,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吓的:“你、你胡说!”   就在陆怀卿打算继续气这个崔遐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打断了她。   “崔遐,你在做什么?”傅葭临的声音传来。   傅葭临走到陆怀卿和崔遐两人中间。   他先是看了眼陆怀卿,在确定她没有真的生气和受伤后,才看向崔遐。   崔遐平日里不喜欢傅葭临这个表哥,但他确信傅葭临肯定还是会站在他这边。   他对傅葭临热络道:“表哥,这个女人他故意污蔑我。”   哦嚯。   这时候的傅葭临还没有因为政事针对崔家,陆怀卿觉得他还真可能偏向崔遐。   “是不是污蔑,你说了不算。”傅葭临道。   陆怀卿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傅葭临居然会如此公正无私,这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不过别说,这样的傅葭临还挺顺眼。   “我都看到了,是你挑事在前。”傅葭临看向崔遐,“道歉。”   崔遐摇头:“我才不要给他们道歉,一个番邦女和贱民……”   “道歉。”傅葭临的手按在剑柄上。   崔遐见过傅葭临杀人,知道这是他将要动手的征兆。   他没想到他这个表哥居然会偏向陆怀卿一个蛮夷女。   陆怀卿看到崔遐收敛刚才的傲气,不情不愿向她低头:“对不住。”   “错了——”陆怀卿指了指江蓠,“你该和他道歉。”   崔遐咬了咬后槽牙:“江公子,对不住。”   “还是错了。”陆怀卿“哼”了一声。   崔遐恨恨盯着陆怀卿,却不敢有所动作。   别说傅葭临,就是陆怀卿腰畔那条鞭子就让他看着发怵。   陆怀卿:“你该和你口中所有的‘贱民’和‘番邦人’道歉。”   “你……”崔遐想发火,就看到陆怀卿握紧了皮鞭,还有傅葭临冷若寒霜的脸。   他闭了闭眼:“我今日冒犯了所有贱民和番邦人,真是对不住。”   陆怀卿得到了这句道歉,心里却没有很开心。   早知道长安的贵族如此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如此欺软怕硬,她前世就不该生闷气。   陆怀卿瞧着眼前的这些世家子。   真是奇怪,今生被这些人戳到痛处,她一点都不生气。   那她前世怎么动不动就为了他们的一两句话难过那么久。   果然瑶华宫就是风水不好,谁住谁出毛病。 第三十二章   “谢相来了!”人群中有人惊道。   陆怀卿抬眼向门口看去, 就看到了急匆匆赶来的谢相。   谢相不愧他世家美玉的名声,即使他脚下生风,也不见他有丝毫慌张, 腰畔的玉佩也不过略微动了动。   而跟在他身后的谢知寒, 活脱脱就是他的翻版,父子俩不是亲生, 行为举止胜似亲生。   陆怀卿颇为遗憾又心虚地退后一步。   真是可惜,这是讲规矩的长安, 还是谢府这样的门庭,不然她还打算再气气这个崔遐来着。   “诸位,在下在松风院设了美酒, 还请移步。”谢知寒把看戏的客人们全都请离。   谢相还没开口, 崔遐就恶人先告状:“谢伯伯,他们欺负人……”   “住口。”谢相语气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但刚才还咄咄逼人,连傅葭临都敢蔑视的崔遐,这下却收了声。   “崔公子今日在谢府喝多了酒, 来人, 把他先送回崔家。”谢相吩咐道。   崔遐不服气还想说话,谢相笑着看向他:“崔将军不出十日就能到长安。”   崔远不像父亲那般纵容这个弟弟,他要是知道崔遐今日做的荒唐事,必得狠狠教训他一顿。   果然听到了谢相的话,崔遐乖乖离开。   他在江蓠面前顿住脚步,俯身放狠话:“咱们走着瞧,你……”   崔遐还想说什么,看到陆怀卿在摸鞭子, 只能灰溜溜走了。   “今日是府上招待不周,让崔遐冒犯了殿下。”谢相向傅葭临拱手行礼。   傅葭临:“先生不必如此。”   “谢府今日本就未请我来, ”他的目光落在陆怀卿身上,“是母后让我多照顾公主,我今日顺路就过来了。”   他没有将母后说的保护之事告诉谢相。   之前刺杀陆怀卿的幕后之人,直到现在都还没捉到。   傅葭临此时不相信任何人,包括眼前这位出了名高风亮节的谢相。   “既是如此,想必殿下与陆娘子还有话要说。松风院还有些善后之事要做,臣就不打扰殿下了。”谢相谦卑道。   陆怀卿在谢相路过时,侧身给他让路。   但她没想到谢相同样停下来向她致歉:“今日原是给你准备的接风宴,都怪谢叔准备不周,改日我让二郎重新为你办一次。”   “不用!”陆怀卿没想到谢相会如此郑重其事,她连忙摇头。   见谢相还想说话,陆怀卿认真道:“今日我真的很满意啦!”   她活了两辈子,早就明白比起形式,能有那一份心就已经够了。   “阿卿真是个好孩子,同你父亲一样,让人喜欢敬重。”谢相颔首。   “我父亲……”陆怀卿喃喃。   她还没来得及追问,谢相就急急忙忙走了。   “谢相这是怎么啦?”陆怀卿不解。   傅葭临看了眼,还不知道自己闯了祸事的陆怀卿:“你一个女儿家闯入男客待的院子,谢先生这是去堵那些世家子的嘴了。”   “其实不用的……”陆怀卿小声嘟囔,“我又不嫁人。”   傅葭临惊愕:“你说什么?”   “不嫁人啊,我们漠北又不是养不起我。”陆怀卿道。   她看傅葭临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还以为他是被自己的离经叛道吓到。   “就算要嫁人,我也不嫁你们长安这些小郎君。”陆怀卿道   她就是被阿塔口中,什么温润公子、意气少年骗得可惨了。   要她说长安的公子也就那样,像傅葭临、王垠安这样的都算少见了,大部分连那个崔遐都比不过。   陆怀卿看傅葭临不知为何神情有些奇怪,她还以为傅葭临这是把她当怪物了。   毕竟,在他们长安不嫁人的小娘子确实很奇怪。   “也不是不能嫁。”陆怀卿故意道,“不过得满足我的要求才行。”   王垠安:“你还挑别人啊?”   “你再乱说试试!刚才崔遐说话,你一句话都不敢说,现在又伶牙俐齿了。”陆怀卿不屑。   这个王垠安还真是个如她意料之中的利己。   “我那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可不想惹祸上身,我还得好好活着养我姐姐。”王垠安不仅不自省,还向颇为得意。   “胆小鬼!”陆怀卿才不信王垠安的话。   这人油嘴滑舌,哪里会说什么真话。   “你有什么要求?”傅葭临道。   陆怀卿被王垠安打岔,差点都忘了这一回事了。   她道:“自然得多读书、脾气好、长得好看、身手也得好……对了,还必须真心爱我,没了我就活不下去那种。”   陆怀卿话音刚落,几人的神态各不相同。   傅葭临看起来若有所思,而王垠安哈哈大笑,笑弯了腰,一点面子都不给她。   “陆娘子,那你恐怕今生找不到良人了。”王垠安道。   他被陆怀卿瞪了一眼也浑然不在意,反而去看傅葭临。   陆怀卿说的这些要求,光读书、脾气好两条就把这人刷掉了。   至于最后那条——王垠安实在想不出傅葭临为爱殉情的样子。   看来傅葭临这份不自知的爱慕,恐怕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江蓠,你说呢?”陆怀卿问。   她现在急需一个人来肯定她的话。   江蓠作为一个信奉圣人言的儒士,听到陆怀卿这般离经叛道的话,他心里当然不甚认同。   但想到陆怀卿刚才救了自己,他道:“对对对!陆娘子说的可太对了!”   “你们……哼!”陆怀卿转身就走。   她才不和这群讨厌的人玩,难怪他们仨前世能一起作恶。   实在是豺狼虎豹聚一堆了!   而傅葭临始终望着陆怀卿的背影,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咱们也去松风院吧。”江蓠小声道。   王垠安:“刚才那一出,你不嫌丢人啊?你的文人风骨呢?”   “我、我……”江蓠结结巴巴,恰好此时他的肚子跟着响了一声。   他一时更加手足无措,就在此时傅葭临回过神。   “走吧。”   -   谢相到松风院时,谢知寒已经将松风院的男客处理好了。   谢知寒:“爹爹,都交代好了,他们不会把堂妹的事捅出去。”   “好,你办事最妥帖,爹爹放心。”谢相揉了揉儿子的头,“难得有今日的机会,去找朋友们玩吧。”   “可是爹爹,今日之事,终究是孩儿的疏忽。”谢知寒“扑通”一声跪下,“还请爹爹训诫”   “我看你啊,是读书读傻了。”谢慈伸手将这个纯善到有些呆板的儿子,从地上拽起来。   他摸了摸儿子的脸:“今日的接风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必苛责自己。”   “去和那江公子聊几句吧。你特地将他请来府上,想必也是真的佩服他的诗才。”谢慈轻笑。   “好!多谢爹爹。”谢知寒毕竟还是少年人,听到这句话转身就去找江蓠他们。   但他只走了几步又转过身:“爹爹不饮酒,我让人备了爹爹最爱的茶。爹爹和叔伯们也难得相聚,定要好生促膝长谈才是。”   谢慈含笑颔首:“好。”   待谢知寒的背影彻底消失后,他才向仆人询问今日所发生的所有事。   在听到仆人说崔遐,提到谢识微和谢知寒是他收养时,谢慈眼里的笑意冷了一瞬,旋即又浓浓的笑意压了下去。   幕僚道:“那崔遐当真是被崔大人宠的不知天高地厚!”   这京城里谁人不知,谢相感念陆家知遇之恩,在陆家门庭败落后,收留了陆家这对姐弟。   不仅是收留,谢相还走了家谱,将他们二人改名收为养子。   那崔遐竟还敢如此议论。   谢慈笑得愈发温和:“我记得崔遐是想走恩荫?”   “这崔遐没什么本事,就算……”幕僚惊觉,“您的意思是?”   谢慈:“长安不是有很多好差事吗?我与崔大人多年同僚之情,自然得关照关照。”   他仍是笑着,语气也很温和,就是在“关照”二字上略重了几分语气。   幕僚心领神会:“是。”   谢慈站在原地,望向远处得意气风发的儿子,不自觉露出几分笑容。   幕僚见了,只暗道大人还真是疼爱两个孩子,就算是收养的孩子,都疼得像是亲生的。   陆怀卿在女客那边又遇到了麻烦。   “陆姐姐,你是不是听谢哥哥提到过我?”   “陆姐姐,谢哥哥是在松风院吗?”   ……   陆怀卿被一个紫衣小姑娘拉着问来问去,她耳朵都被这人念得有些疼了。   可她又实在没有想法。   女客这边放眼望过去,不是前世骂过她的,就是在骂她的人身边做帮凶的。   她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印象里没骂过她的,就选择了坐在这人身旁。   结果这人叫崔妩,是今日遇到那个崔遐的亲妹妹,还喜欢她堂哥。   崔妩认定陆怀卿主动坐过来,肯定是谢知寒提到过她。   就这样她拉扯着陆怀卿说了好久的话。   陆怀卿听得头都快大了,他堂哥怎么就有这么大魅力啊!   “崔娘子,你既然如此喜欢我堂兄,怎么不让崔家请个媒婆呢?”陆怀卿笑着。   崔妩怏怏不乐:“请了,被他拒绝了。”   说起这个崔妩就很是不高兴。   她小时候看到谢知寒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   可是这人怎么都不喜欢他,就算爹爹都亲自上门来谈婚事,他都以尚无功名在身拒绝了。   “不过……他就是还想科举,等他明年中了状元,肯定会娶我的。”崔妩骄傲扬了扬下巴。   世家联姻是惯例,谢知寒不娶她还能娶谁?有她姑母和太子表哥在一天,这京城就没别的小娘子敢和她抢谢知寒。   谢知寒迟早是她的!   “这样……”陆怀卿点头。   中状元还挺好,反正别中探花就行。   她没记错的话,明年殿试的那位探花,在曲江会上不知为何撞柱而亡,当真是令人唏嘘。   “谢哥哥肯定会是状元的!这全天下,除了太子表哥,还有谁的文采能胜过谢哥哥?”崔妩以为陆怀卿是不信这话。   陆怀卿:“那你怎么不喜欢太子殿下呢?”   既然太子更优秀,为何崔妩不喜欢太子呢?   “你、你竟敢妄议太子表哥!”崔妩被陆怀卿的口无遮拦吓得脸苍白,伸手去捂陆怀卿的嘴。   但崔妩也是个胆子大的,她压低声音继续道:“谁要喜欢太子啊,他是储君,将来东宫一堆女人和我争。”   “谢家家风清正,将来我过门,谢哥哥才不会纳妾。”崔妩盘算道。   陆怀卿看出崔妩想继续讲她究竟有多喜欢谢知寒,想了个借口溜了。   她前脚从女客院子里出来,谢知寒身边的小厮就请她前门去一趟。   陆怀卿去时,才发现傅葭临一行人已经要离开了。   江蓠见她来了,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这是陆将军的匕首,当年将军出任北云经略使,临走前将这把匕首借给我师父防身。”   “师父的遗物由师姐看管,昨日师姐刚被释就去找了。在下实在穷困,这把匕首物归原主,也算是答谢陆娘子携我上京的大恩。”江蓠道。   陆怀卿呆呆地看着手里的东西。   这是一把很精美的匕首,上面嵌着几颗硕大的宝石。   但这么多年,它还能保存得如此完好,足以见得收纳之人有多爱惜。   “多谢。”陆怀卿用力擦掉将落未落的眼泪。   她的目光落在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的江蓠。   前世今生,傅葭临的狐朋狗友里,她都最不讨厌江蓠。   这下好了,看在江蓠送的这把匕首,陆怀卿觉得以后她也能勉强不讨厌他了。   “阿卿,你回房去吧,不然等会儿客人们散了,出来时怕遇上你。”谢知寒道。   他特意让傅葭临一行人提前出来,就是不想和府中其他男客碰上。   “好。”陆怀卿倒是不在意什么男客不男客的,但她看在谢知寒的好意上也没有拒绝。   只是她路过傅葭临时,没闻到他身上有酒气。   连江蓠、谢知寒二人身上都有酒气,傅葭临前世那么爱喝酒,这次居然没喝。   她忍不住话多:“五殿下,怎么不喝酒?”   傅葭临:“你不是讨厌喝酒的人吗?”   在漠北时,傅葭临就注意到了陆怀卿不喜欢喝酒的人这件事。   尤其是那些身上酒气重的人,陆怀卿在围着篝火跳舞时都会故意避开他们。   “我什么时候讨厌了。”陆怀卿不解。   但她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可能是前世傅葭临爱喝酒,所以就算她自己也喝,但她对酒气还是很排斥,尤其是喝得酩酊大醉的人。   因为这些人会让她忍不住回忆起前世的傅葭临。   “而且,我不喝酒。”傅葭临在陆怀卿耳边小声道。   从前,他从不将自己的喜恶、习惯暴露。   师父说过,说的越多,露出的弱点也就越多。   但如果是陆怀卿……她问了,告诉她也无妨。 第三十三章   胜业坊崔府。   “小公子怎么一回来, 就发脾气啊?”小厮听到公子拿他院里的下人出气,忍不住小声问。   今日驾马的车夫道:“小公子在崔府被人下了面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主子的性子。”   全长安的人都说五殿下阴郁凶狠, 可是谁又知道他们这位崔小公子那才是真的下手狠厉。   “来人!”小厮们听到话, 哆哆嗦嗦进去。   崔遐用手里已经被血浸透的鞭子,指了指被抽得血肉模糊的侍女, 他轻描淡写:“抬出去。”   小厮们也不敢多说话,只把那小娘子用木担子一抬, 又几盆清水冲净了刚才还血污不堪的青石板。   “今日的事,谁敢传出去半个字,就剥了你们的皮!”管事训诫道。   侍从们低眉顺眼:“是。”   这也是为何他们崔小公子动辄打骂下人, 还不止一次弄出人命, 却在长安还是有金玉少年郎美誉的缘故。   崔府的门客看小公子还是满眼不忿,安慰道:“公子,何必同一个蛮夷女计较呢?”   “她一个蛮夷女都敢如此挑衅我,你叫我如何自处!”崔遐攥紧手中的鞭子。   “公子, 若是气不过, 不如叫人将她打上一顿。”门客道   “蠢!”崔遐骂道。   他是不想报复陆怀卿吗?   今日若不是谢相来得及时,加上他给陆怀卿道了歉。   那傅葭临当时的手可是都按到剑柄上了,他毫不怀疑对方真的会拔剑杀了他。   他不怕一个蛮夷女,却怕他那个怪物表哥。   “小的倒有一计。”门客微笑。   崔遐:“你倒是说说看,若是没用,本公子就让人将你赶出府去。我崔家从不养废人!”   “咱们动不了那漠北公主,还动不了一个寒门士子吗?”门客道。   崔遐的眉梢一挑:“你的意思是……”   “我套过那江蓠的话,他有一师姐在史馆任职。前些日子因闯宵禁, 被关了起来,昨日才刚刚被放出来。”门客道。   “一个连宵禁都敢闯的女人, 在修史的时掺几句逆言也不是不可能。”门客阴森一笑,“陆怀卿和江蓠还交好,公子说,这能不能是陆怀卿授意的呢?”   崔遐喜出望外,可难免还是有所顾忌:“可陆怀卿还有谢府庇护……”   “公子,监修国史的就是谢相啊。”门客提点道。   崔遐这下明白了,此举真乃是一箭三雕。   既能让那个江蓠讨不到好,也能解决了陆怀卿。   最重要的是大燕修史都由丞相监修,谢相到时候自证清白都是难事,更别提是护住陆怀卿了。   “好,此事就交给你去办。”崔遐将手中的鞭子扔到地上。   那个陆怀卿就给他走着瞧吧。   -   陆怀卿今夜睡得格外的熟。   她又梦回了前世,这次的场景她很熟悉。   那是她犯哮喘后不久的事,因她病中,傅葭临衣不解带的照顾,两人的关系更为熟络。   端午的拂晓时分,傅葭临到殿里把她摇醒。   “什么啊?”她睡眼惺忪,忍不住抱怨。   傅葭临也不在意她的僭越,晃了晃手里青翠欲滴还沾着水珠的艾草:“起来,要挂艾草。”   陆怀卿这才想起来,傅葭临教她的节气歌里确实是这么唱的——   “端午挂艾叶,饮雄黄,一年无病。”   她半梦半醒,靠着瑶华宫殿外的柱子,朦朦胧胧地望着傅葭临挂艾叶地动作。   他踩着木梯,动作好像也很是生疏。   “陆怀卿,不许睡!”他喊她的名字,“帮朕看看,是不是挂得太高了!”   陆怀卿眨了眨眼,强撑精神:“低了。”   “现在呢?”   “高了高了!”   “不对,又低了!”   ……   “傅葭临,你好笨啊!”陆怀卿忍不住抱怨。   这个傅葭临平日里批奏折那么快,怎么挂个艾叶挂这么久都挂不好。   瑶华宫的宫人听到这话都跪了一地,陆怀卿才后知后觉她说了多什么。   但她请罪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傅葭临笑了一声:“朕笨,那你来?”   “我才不来,是你自己要挂的。”陆怀卿不高兴皱眉。   就因为他要挂这艾叶,还吵了她睡觉。   傅葭临听到这话也没有生气,反而朗声大笑。   孟夏的风乍起,将殿前终于挂好的艾叶吹得沙沙作响,也将傅葭临的衣袂吹得纷飞。   陆怀卿仰着头,静静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她头一次觉得长安其实还不错。   只是端午也是她和傅葭临闹崩的开始。   晚上,两人对饮雄黄酒,陆怀卿没醉,也知道傅葭临没醉。   所以,当他伸手解她衣带的时候,陆怀卿没有抗拒。   她面色酡红,呆呆地望着瑶华宫的床帏出神。   陆怀卿心里想着,虽然迟到了三年,但傅葭临的帮助果然还是有代价的。   不过他却在最后停了下来。   “哭什么?”傅葭临捏紧她的下巴,逼迫她看他。   陆怀卿很想说话,但她的喉咙像是被人掐住般一个字都说不出。   半晌,她挤出一个讨好的笑。   傅葭临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将她推开,起身离开了瑶华宫。   陆怀卿抱紧被子,泪水洇湿了枕帕。   铺天盖地的酒气袭来,不知道傅葭临身上的还是她自己的,混着莫名其妙的难过将她包裹住。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唔……”陆怀卿猛地坐直身子。   她望着桌上的琉璃盏——这是谢识微前两日送她的摆件,她觉得这琉璃盏很像她眼睛的颜色,喜欢的紧,就摆到了桌上,只为了一醒来就能看到。   这是谢府,不是瑶华宫。   陆怀卿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发觉刚才只是梦境。   “云安,我有些渴了。”陆怀卿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听到云安的回答。   她心里觉得奇怪,起身出来才发现云安睡得很熟。   不应该啊……云安是宫里的人,她怎么可能会睡得这么熟。   而且,这院里的也还有其他下人啊,怎的没一人听到她说话。   “哗啦——”   陆怀卿听到院子的西南角有个人影突然向外窜去。   这是……有刺客?   陆怀卿拿了皮鞭就跟了上去。   她动作敏捷,轻而易举就翻出了院墙,一路跟着那人出了谢府。   “咯——”   那黑衣人前脚刚出谢府,傅葭临就用绳子勒住了他的喉咙。   “说,谁让你来的。”傅葭临冷声逼问。   黑衣人摇着头不肯说话,傅葭临面无表情盯着他:“齿里藏有毒药……想服毒自尽?”   等到这人嘴唇泛白,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傅葭临才突然松开手,一拳将这人的牙齿打落了好几颗。   “自己交代吧,深夜跑到漠北公主的院子里,到底所为何事?”傅葭临蹲下身。   见这人还是不愿交代,他淡淡道:“白衣卫连死人的嘴都撬得开,你最好现在招了。”   黑衣人神色挣扎,最后将一袋银元宝和几只金钏递给傅葭临。   “崔府,让我来偷公主的贴身物品和这些漠北的银元宝。”黑衣人道。   傅葭临盯着手里的东西若有所思。   “别想了,你看那是谁?”站在一旁接应的王垠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这傅葭临明明在谢府就能悄无声息解决这人,偏偏要等出了谢府才动手——生怕被陆怀卿看到他杀人。   结果,人家都站在旁边看了不知多久了。   以傅葭临谨慎的性格,却没发现一直在偷看的陆怀卿,只能说明他还真是满心满眼都想着审这个黑衣人。   他却不知道关心则乱,反而被心上人看到了一切。   “我……”傅葭临和陆怀卿遥遥对视,紧张地松开了手。   刚才他那样狠厉的表情,她肯定都看到了,她会不会觉得他就是个怪物、是个恶人,从此以后……   “你怎么会在这儿啊?你不困吗?”陆怀卿疑惑。   她的眼里有疑惑、有不解,甚至隐隐有些担忧……却唯独没有害怕和嫌恶。   傅葭临就像是被判秋后问斩的死囚,突闻天下大赦般松了一口气。   他解释:“母后让我保护你……我今日看到这人鬼鬼祟祟进了你院子,还给你和院子的下人都下了药。”   不过傅葭临把陆怀卿的迷药换成了寻常安神药。   但那安神药虽不会像迷药那般让人醒后头疼,却也有助眠的作用。   他没想到陆怀卿会中途醒来,还看到了他刚才审问的场景。   陆怀卿:“这人究竟想做什么?”   刺客来杀她,陆怀卿都可以理解,但来偷她的这些东西做什么。   傅葭临将东西递到陆怀卿手里,斩钉截铁道:“嫁祸。”   “这些银子上有漠北的官印,加上你贴身的金钏……应该是想要嫁祸你什么。”傅葭临道。   陆怀卿听到这话,气得指着那黑衣人道:“你们竟如此歹毒!”   她代表了漠北,她一旦掺和进什么大事,不仅会牵连谢府,漠北都会卷进来。   今生阿娜还在,漠北也并未衰败,她若是被定了罪……若她今生再死在长安,可不就是前世那样无人问津。   她阿娜一定会撕毁和大燕的盟书,出兵大燕为她复仇的。   到时候大燕和漠北的十几年和平又会化为乌有。   这背后之人,未免太过恶毒了些。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陆怀卿忍不住揪住眼前人的衣襟质问。   前世她也曾觉得战争不是什么大事,可等到真正亲历了漠北大乱,她才明白和平究竟有多可贵。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漠北如今的安稳!   黑衣人:“崔公子因今日的事,想要报复你。”   陆怀卿听到这话忍不住生气:“这崔家实在太过恶毒了些!”   她话刚说出口,想起崔家是傅葭临的外祖家,急忙抬眼瞧了瞧他。   见他似乎并不生气,陆怀卿才松了口气。   傅葭临让王垠安把那黑衣人带走,才对陆怀卿道:“你不要去找崔家……”   陆怀卿以为傅葭临这是要维护崔遐,正想和他争辩,却听到他道:“我会去找崔遐,他以后不会再来找你麻烦。”   他不想陆怀卿为了这些事忧心。   这人不该掺和这些肮脏的、见不得人的事,她应该、也必须活在明光下。   陆怀卿偏头:“真的?”   “嗯。”傅葭临应道。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也不重,陆怀卿却不知道为何相信了。   “好吧……唔,我困了,我继续回去睡了。”陆怀卿打了个哈欠。   傅葭临:“好。”   “等等——”   陆怀卿走了还没两步,就听到傅葭临有些急切又有些忐忑的声音。   傅葭临将一个木盒塞到她的手里,不自在道:“给你的……礼物!”   他说完就跑走了,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什么啊——”陆怀卿奇怪道。   感觉傅葭临这送东西的,比那个偷东西的黑衣人都更像贼。   陆怀卿晃了晃手里的木盒,仔细观察了盒子的外观:“还挺用心的。”   这盒子看起来就很耐摔,跟她从前在话本里看到,说是用来装毒药的木盒很像。   但它又被擦得锃亮,不大像是装毒药该有的状态,能看出送礼之人颇为在意。   陆怀卿想了想,还是打开了盒子。   “哇——”   里面静静躺着一支栀子花,不对,应该说是一支做成栀子花样式的簪子。   陆怀卿发现簪子压着一张纸,她将那张纸抽出来展开。   “不败的花。”   陆怀卿认出来这是傅葭临的字迹。   他还真是厉害,这才一两月,他的字就很好看了。   只是这字既不是刚开始学字时的潦草,也不是前世的霸道张扬。   这个字端正,还有些眼熟——陆怀卿觉得好像和她自己的字迹有些相像。   “还真送我礼物啊……”陆怀卿摩挲着簪子喃喃。   这下她就得还礼了。   不过……真别说,傅葭临还挺会送礼的。 第三十四章   子时已过, 崔遐的院内仍旧欢声笑语不断,不时还有琴瑟笙鼓声透过窗缝溢了出去。   “继续舞,本公子看你们这舞真是越来越不错了。”崔遐坐在上首, 笑睨着眼前这些府妓。   等今夜待派去的人得了手, 他就能抓住陆怀卿的把柄了。   至于安给江蓠师姐的那个罪名……江蓠师姐的顶头上司和同僚里多的是他们崔家的人,还怕这事能不成功吗?   崔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却发现歌舞已经停了下来。   “继续啊?”崔遐道。   但那些原本正在跳舞助兴的舞姬们停下了舞步,他听到了一阵有力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啊——”   只见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被人扔进屋内, 舞姬们尖叫着躲避。   那颗人头“咕噜咕噜”滚了一阵,才在崔遐的案前停下。   崔遐顺着那蜿蜒的血迹看过去,看到傅葭临提着沾了血的剑, 向他一步步走来。   他辨认了好一会儿的, 才认出这就是今日给他出主意,让他陷害陆怀卿的那个门客。   “五殿下……你这是做什么?”崔遐不住往后躲。   他看着傅葭临平静的目光,寒意却从脚底一路爬上指尖。   他很确定傅葭临,肯定是知道了今日他派人去杀陆怀卿的事了。   “傅葭临, 这是崔府!你敢动我, 我爹不会放过你的!”崔遐试图吓退傅葭临。   但傅葭临的神色不变,他握紧了那把剑的剑柄,扬起手就要对着他的头砍下。   崔遐匍匐着,抱住傅葭临的腿哀求:“五殿下……不不不,表哥,我们是一家人啊。你要是杀了我,外面的人肯定会非议你的……”   “表哥,表哥, 我求你!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崔遐感受到傅葭临的剑破空时凌厉的剑风,吓得说着颠三倒四的话。   傅葭临却在剑已经落在这人脖子上的刹那收了力, 他俯身盯着眼前的崔遐。   崔遐说得对,这人留不得是真的,但崔遐如果死了,陆怀卿一定会怀疑他的。   陆怀卿就会知道,他是个连亲表弟都说杀就杀的人。   说不定还会觉得他就是个冷血薄情、六亲不认的怪物。   崔遐看到傅葭临被他的话打动了,心下松了口气,却没想到下一刹那,傅葭临的剑就将他的小指剁了下来   “这次是割你的小指,若有下次,就不只如此了。”傅葭临收了剑。   本朝官员的征用不仅讲才华,同时也看重仪容姿貌。   崔遐此番被他断了手指,日后也不要想再有什么好前途了。   但崔遐不敢多言,捂着血流不止的手道:“多谢表哥。”   傅葭临扔下一句“不准将今夜的事传扬出去后”,就转身大步离开。   崔遐望着傅葭临的背影,眼里全是怨毒神色。   “来人,把这些贱\人全都拉出去乱棍打死。”崔遐恶狠狠道。   他看着那些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眼神愈发阴险起来,就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不……将她们都给我卖进平康坊去!”崔遐目露凶光。   另一头的傅葭临出来后,王垠安调侃道:“今日殿下怎么手下留情呢?”   依傅葭临斩草除根的性子,他从前绝不会有任何心慈手软。   可今日他不仅放过了那个崔府的杀手,还没有取了崔遐的性命。   这可不是傅葭临的作风。   “哦,我知道了,殿下是怕公主误会您吧。”王垠安想起今日傅葭临送的那支簪子。   今日白日刚从谢府离开,傅葭临就火急火燎地去了南市的珍宝阁挑东西,不过挑来挑去都不满意。   最后,还是他点拨了一下,这人才想起他家中有从前陛下赏赐的奇珍异宝。   傅葭临冷着脸,扫了他一眼却没有否认。   “啧——果然是爱情使人盲目。”王垠安忍不住咋舌。   杀人时都从不手抖的人,此刻却停下了擦剑的动作。   他抬头,望着天上的皎洁的明月:“不是爱。”   任何东西一旦沾染让爱\欲都会变得令人作呕。   傅葭临很肯定他对陆怀卿不是爱。   他看到的爱都是独占的、极端的,是就算得不到也要把对方绑在身边,折磨到彼此怨憎的。   但……他不想。   陆怀卿笑起来很好看,他想她永远笑着、永远不谙世事。   “好好好,您说不是就不是,行了吧。”王垠安放弃劝说。   就傅葭临现在这个阶段,谁来提醒他都没用。   他那扭曲到极致的认知,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纠正过来的。   王垠安:“你今日有没有替江蓠那小子说话啊?”   傅葭临进去那么久,想必应该不会只是为了陆怀卿一个人……吧?   “为何要替他说话?”傅葭临道。   王垠安:“不就是顺手的事吗?”   “我不喜欢多管闲事。”傅葭临垂眸。   王垠安看傅葭临这样,忍不住腹诽。   那这人怎么又愿意来帮陆怀卿呢?   就这样了他还不承认自己是喜欢陆怀卿,真是全身上下嘴最硬。   “你进户部的事,我已经安排妥了。”傅葭临被王垠安探究的眼神看得不自在,主动换了话头,“你先从主事做起,等你站稳脚跟,我会把你扶到侍郎的位置。”   王垠安听到傅葭临的话,放下刚才的探究,“扑通”跪下:“多谢殿下!”   “你曾救我一命,这也算……报恩。”傅葭临很不习惯“报恩”这样的词。   师父说世间一切都是利益交换。   七岁时,他为同是兵人的师弟所伤,躺在冰天雪地里奄奄一息。   是王垠安给他送了半碗米粥,让他熬过了那个满长而难熬的冬日。   多年以后,王垠安找到他,求他看在这件事上,给王垠安谋个官职,他也应下了。   那时他只觉得这是交换,他的命换一个户部侍郎的位置,不多不少正好够了。   只是,他也没想过,漠北之行,会有个小姑娘像太阳一样温暖他阴冷的世界。   也让他知道这不是利益交换,这是应当是报恩。   “殿下言重了。”王垠安听到这话惊讶挑眉。   这陆怀卿是给傅葭临下了什么迷魂汤,这人如今连“报恩”这种话都明白了。   “可是,那崔遐不敢找公主的麻烦,恐怕更不会放过江蓠了。”王垠安担忧道。   那个酸儒生虽然话多,还天真单纯到可笑。   但这一路相处,他也不讨厌那人,也不想看江蓠倒霉。   傅葭临语气依旧平淡:“与我何干。”   王垠安这下也不再劝阻。   也对,傅葭临他本来就是个冷漠的人。   如今在陆怀卿的影响下有了几分人气,可惜,归根到底,傅葭临还是那个是傅葭临。   只是陆怀卿成了他唯一的例外。   -   “听说了吗?崔小公子的小指断了,听说是他骑马时不小心被缰绳弄断的。”   “活该!要我说啊……”   几个侍女在闲谈,陆怀卿此时刚睡醒午觉,正是闲得慌的时候。   她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看向她们:“你们说什么呢?”   其中一个侍女把崔遐的遭遇告诉了陆怀卿。   她听完侍女的话,明白这事肯定和傅葭临脱不了关系。   “娘子,是觉得那崔遐可怜吗?他才不值得同情,我有个姐妹在崔府伺候他,结果前几日突然就没了音信。”侍女压低声音,“世人都说这崔家小公子好,可要我说,他背后指不定多坏呢!”   陆怀卿摇头。   她一点都不同情崔遐。   那人的计谋一旦得逞,漠北和大燕势必会陷入战火之中,到时候就算拿崔遐的命都抵不了。   “只是断了小指吗?”陆怀卿问。   见侍女们点头,她心中的疑惑越发深了。   那夜傅葭临说会给她一个交代的时候,她还以为傅葭临会杀了崔遐。   毕竟,傅葭临前世连亲哥都杀,更别提一个表哥……   “他和前世当真是不一样。”陆怀卿小声喃喃。   她走进屋内,又打开前几日傅葭临送她的栀子花簪子瞧了瞧。   栀子花的花瓣舒展逼真,上面作点缀的珍珠也圆润可爱,确实是一支很漂亮的簪子。   她对着镜子将这支簪子别到发间。   这时候的傅葭临一点也不让人讨厌……甚至,有点讨人喜欢。   “公主,有人找您!”有小厮气喘吁吁跑进来道。   陆怀卿听这人语气很急,没来得及把簪子取下,就跟着他向府外而去。   “是个青楼女子,说是江公子蒙难,请您去平康坊一趟。”小厮解释。   江公子?江蓠?   陆怀卿没想到又会是这人……她来长安以后,不知道帮了这个江蓠几次了。   前世江蓠作为傅葭临的心腹太监,在皇宫里对她很是关照,在她和傅葭临闹崩后也从未克扣过她什么。   但这些恩情,陆怀卿这几次相助,早就算是还干净了。   她知道为了漠北,就不该多管闲事,再去掺和这些大燕人的恩恩怨怨。   可是……   陆怀卿闭了闭眼,下定决心,给那乞儿塞了一粒碎银:“带路!”   前世阿娜就说她的性子太过良善会吃亏,但陆怀卿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   别说是和她认识的江蓠,就算是不认识的人,她也会尽力去帮的。   陆怀卿心里也很是紧张。   江蓠得罪了崔遐,那今日的事,是不是也会是崔遐挑起的呢?   她不想在长安树敌,但眼下这个敌人又不得不树。   “公主不进去吗?”带路的乞儿问道。   陆怀卿望着乐坊的牌子踟蹰,最终下定决心,却有个人挡在她身前。   傅葭临不知何时来的,他望向她满眼疑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   江蓠死不死,江蓠的师姐死不死,跟陆怀卿有什么关系,她究竟为何要屡屡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不是多管闲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们大燕人不也这么说吗?”陆怀卿道。   傅葭临还是不理解她的意图,但他没有再阻拦陆怀卿,只是跟在她身边。   两人刚进乐坊就看到江蓠从二楼的楼梯滚了下来,陆怀卿连忙跑到江蓠的身边。   “喂,酸儒生,你还好吗?”陆怀卿摇了摇像是昏死过去的江蓠。   血水顺着江蓠白净的额头滚落,他那平日里虽然老旧但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长衫,此刻沾满尘土,看起来狼狈至极。   陆怀卿用手帕帮他捂着伤口,却听到一个男声:“不是很傲吗?”   “我告诉你,有我们崔家在一天,你就永远别想参加科举!”崔遐站在二楼的雅间窗前,像俯视蝼蚁般看着江蓠。   大概是隔了太远,他也没看清陆怀卿和傅葭临两人。   “崔遐,你不许动我师姐……”江蓠挣扎着仰起头。   陆怀卿这才发现江蓠的嘴里也在淌血,他受的伤太重,以至于说话都像是用尽了全力。   “你最好杀了我,不然……我迟早会让你生不如死。”江蓠微微笑着。   少年本来清澈又爱笑的杏眼,在此刻被阴郁、不甘、憎恶填满,像一只被逼至绝境亮出爪牙的猛兽。   眼前的江蓠,和陆怀卿记忆里那个阴沉的九千岁江德忠逐渐重合。   或许……前世想做圣人的少年,也是被长安这些所谓的权贵们,一点点剥离傲骨和清明。   最后,酸儒生成了他自己都厌恶的蝇营狗苟之辈。   “崔……”陆怀卿起身想和崔遐打一架,傅葭临却挡在了她身前。   那个不让她多管闲事的人,在此刻抬头向二楼望去:“崔遐,你说什么?”   楼上的崔遐脸色大变,像是完全没想到傅葭临会来。   “我没听清,你再说一次。”傅葭临面色平静。   姗姗来迟的王垠安听到傅葭临的话,忍不住“啧”了一声。   说不多管闲事,结果为了陆怀卿还不是管了。   傅葭临还真是……真会自欺欺人。 第三十五章   陆怀卿前世就觉得江德忠这人很复杂。   和王垠安坏得令人发指不同, 江德忠是有底线的,他也没有像王垠安那样干尽了有损阴德的事。   作为大燕最有权势的宦官,他会吩咐人不要苛待先帝无子的妃嫔, 也会在夏日给每个宫殿的侍女太监们送绿豆汤。   可一旦有人威胁到他的权力, 或者他有了更好的往上爬的机会。   江德忠就会立刻背主而去、择木而栖,去攀更高的高枝。   而现在的十六的江蓠, 撑起全身力气,紧紧攥住陆怀卿的手:“陆娘子, 救救我师姐!救救她!求求您大发慈悲……来生江蓠结草衔环,也会来报您大恩。”   “你师姐是谁?她在哪里?”陆怀卿问。   “他们说,我师姐江心月在虞朝史里写了悖逆之言, 将我师姐抓进天牢拷打!”提到师姐江心月, 江蓠的神情变得激动起来。   “表哥,不要听这人胡言乱语!”崔遐匆匆忙忙跑到了楼下,向傅葭临自证清白。   他指着江蓠道:“江心月注记时,拿前朝文宣帝兵变之事, 暗讽十几年前元嘉兵变!这种大罪, 谁敢陷害她?”   元嘉兵变?   陆怀卿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崔遐还真敢编罪名,“元嘉兵变”就和前世傅葭临的及冠礼一样,都是天下人讳莫如深的事。   傅葭临在及冠礼鸩杀皇兄,手刃父皇,而傅葭临的父皇也是在元嘉三年于雍州起兵,夺了当时太子的皇位。   以至于,陆怀卿前世一直都怀疑,他们傅家是有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传统。   “表哥, 江蓠这样的不忠之人的师弟参与科举,岂不是令人不放心?”崔遐道。   傅葭临听到这话, 也没有自乱阵脚:“能不能参加科举,父皇说了才作数。”   陆怀卿明白傅葭临这是在给崔遐扣帽子。   崔家权势滔天,又素来张扬,还是皇后母家,坊间早有传言崔家迟早如前朝般架空皇帝。   但传言终究是传言,此时的崔家根本不可能恢复前朝的荣光。   傅葭临的话只会让崔遐害怕。   “表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但那江心月确有不臣之心!”崔遐道。   陆怀卿正欲争辩,却被傅葭临拽住了手:“先送他去医治。”   江蓠刚才被崔遐一脚踢下了二楼,又吊着口气说了这么久的话,已经昏死过去。   “对!”陆怀卿伸手想去扶江蓠,却没想到傅葭临先一步和王垠安将他扶了起来。   等他们几人离开后,崔遐身边早已被吓得脸色苍白的人,才颤抖着开口:“崔公子,这、这五殿下怎的会来啊?”   “我怎么知道!”崔遐气急败坏。   这个傅葭临不是最不多管闲事的吗?谁知道他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崔遐:“不用怕。”   且不说真出了事有崔家给他兜底,就说那傅葭临……   崔遐这些日子确实按约定没找她麻烦,这次是那个蛮夷女自己要撞上来的,怎么都怪不到他身上。   他愤愤地将一桌圆桌踢翻。   也不知道傅葭临那种冷血的怪物,怎的会同这个爱管闲事的番邦女有牵扯。   -   “忍忍。”傅葭临用帕子堵住江蓠的嘴。   陆怀卿看到忍不住道:“你要不下手轻点?”   傅葭临在给江蓠接他摔断的腿,听到她的话下手也没有收着力。   傅葭临盯着江蓠血肉模糊的腿,替他接骨时,听到江蓠的闷哼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陆怀卿在旁边忍不住担忧:“这真能行吗?”   “你就别操心啦!他以前在烟……还当杀手的时候,受伤了都得自己处理。”王垠安差点说漏了嘴,不过他反应还算快,没让陆怀卿察觉到不对。   王垠安道:“大夫还没来,要是现在不把这酸儒生的腿接上,将来他怕是得成瘸子。”   瘸子?   陆怀卿想起初见江蓠时,他一板一眼的那些“君子”举止。   前世的江蓠没能在上京途中遇到他们,他会不会也是在长安因为才华外露,不知不觉间就得罪了权贵。   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弄死一个寒门学子,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前世,人人都说,九千岁江德忠为了权势,自愿净身为奴……   不会有人知道,年少时的江蓠,比谁都更想做个好人。   或许,做宦官只是他那时唯一还剩的一条路。   “好了。”傅葭临将帕子从江蓠口中取出。   已经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的大夫,急忙进去给江蓠治内伤。   傅葭临看到陆怀卿靠着墙,眼里有些许忧伤,望着长安的天静静出神。   “看什么呢?又偷看啊!”王垠安按在傅葭临的肩头,调侃这个动了凡心不自知的好兄弟。   傅葭临轻斥:“别说话。”   王垠安闭上嘴,故意夸张地用手捂住嘴,躲到一边去。   傅葭临目光探究地看向陆怀卿。   这个人不是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安静时独自一人的陆怀卿,就像是被秘密填满。   傅葭临很确定陆怀卿心里的那些秘密一定都很重要,他隐隐猜测那些事,就是让陆怀卿如此奇怪的原因。   她害怕又纠结的善意,还有她想要袖手旁观长安的事,却又频频参与的原因。   这些看似拧巴、不合理的事情,全都和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有关。   “你看我做什么?”陆怀卿不知何时回过神来。   她看到傅葭临手上的血都还没洗掉,却站在原地紧紧盯着她。   说来,和前世最不同的还是傅葭临。   要是前世的他,绝不会允许她一个人默默出神,像是看不得她清静会儿一样。   前世的傅葭临今日也肯定不会救江蓠。   就傅葭临那个爱找“乐子”的性子,恐怕会让人把崔遐那帮人也从二楼踹下来。   他还会好整以暇欣赏他们摔得鼻青脸肿的样子,然后揽着陆怀卿在旁边皮笑肉不笑。   她要是不陪笑,傅葭临就会把疯发到她身上来。   毕竟,那个疯子最喜欢问的就是“喜不喜欢”“好不好笑”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至于江蓠……他就是头磕破了,前世的傅葭临也绝不会救。   “我看你好像不高兴。”傅葭临道。   陆怀卿不再想前世的事,只是觉得他果真不一样,居然准确察觉到了她的情绪。   而不是像前世那样从来看不出她的想法。   “没有,”陆怀卿总不能把重生的事告诉傅葭临,“我就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这话也不是骗傅葭临,而且这些旧事还和眼前这人有关。   傅葭临应了一声,他像是在纠结什么,那双桃花眼里居然有了几分羞赧神色。   “你……”陆怀卿看到傅葭临像是难以启齿。   她疑惑地偏了偏头:“你是有话想说吗?”   傅葭临和她四目相对,认真的模样好像一个学生:“不高兴的时候,该做什么呢?”   陆怀卿也不知道傅葭临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她仔细想了会儿:“我的话,不高兴就会骑着我的云渡放马荒原。”   “马踏过一望无垠的荒原,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就好像再多的心事都被冲淡了。”提到喜欢的事,陆怀卿眼里亮闪闪、明晃晃的,让人看着就高兴。   傅葭临问:“还有呢?”   在长安,纵马疾驰确实是一件太过奢侈的事了。   陆怀卿:“还有很多啊,吃喜欢吃的糕点、酥糖,穿好看的衣裳,和朋友围炉夜话,我都会很高兴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但应当都大差不差。”陆怀卿说起喜欢的事,都差点没能刹得住脚。   傅葭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   “好了。”突然出来的大夫打断了傅葭临的话。   陆怀卿看到大夫立刻迎了上去,他也跟着过去。   大夫:“这位公子的腿幸好救治及时,至少算是保住了。”   陆怀卿赞叹地看向傅葭临,由衷道:“傅葭临你好厉害啊!”   这人真的就是那几下,就替江蓠保住了那双腿!   这要是何怀之在,肯定当场求傅葭临教授他这套接骨之术。   “不过,这位公子内伤颇重,还需好生调养。”大夫又嘱咐了几句。   陆怀卿向屋内看去,江蓠双眼紧闭,似乎还在昏睡之中。   “大夫,您可否再陪我们去一趟天牢?”陆怀卿问。   大夫愣了片刻,看了眼傅葭临的脸,在得到他的首肯后点头:“这是自然。”   王垠安忍不住道:“不是,陆怀卿你真去趟这淌混水啊?”   这江蓠可是得罪了崔遐,得罪了崔遐就等于得罪了崔家……再说严重些,那就是得罪了当今皇后和太子。   “去啊!为何不去!”陆怀卿点头。   “不是,你能捞到什么好吗?就……”王垠安用一种看不世出的傻子的眼神看向陆怀卿。   傅葭临先一步陆怀卿道:“既然已经承诺了江公子,那就应当做到……何况,这世上,哪里是所有事都是用利益能衡量的。”   什么东西?傅葭临他疯了吧,他居然有天会说出这样的话!   “对啊!”陆怀卿也意外地看了眼傅葭临。   他微微笑了笑,配上他好看的眼睛,是陆怀卿从未见过的温柔模样。   虽然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想想江蓠前世今生的差距。   说不定,傅葭临前世就是长歪了而已,这次有她之前的影响,或许……他也能成为和前世迥然不同的性子?   “胆小鬼王垠安,你不去,我和傅葭临去。”陆怀卿主动拉住傅葭临的袖子,“我们走!”   王垠安看着这两人走远的身影,仍旧没有反应过来。   傅葭临究竟是去的漠北还是南疆,他现在都不觉得陆怀卿下的是降头了。   陆怀卿下的是蛊吧?!   不然傅葭临他能有信守承诺、重义轻利、侠肝义胆的一天?   骗谁啊?他宁愿相信这世上真有巫/蛊,都不信傅葭临会成这个样子!   那头的陆怀卿拉着傅葭临一路狂奔,一边气喘吁吁还要说话:“哼,那个王垠安可真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你可不要被他带坏了!”   傅葭临现在人不错,江蓠也不算坏,那还能是谁的问题?   肯定是那个王垠安,说不定前世傅葭临做下的那些错事里,都少不得这个王垠安蛊惑。   傅葭临望着陆怀卿握住他的手,温热的触感从手心蔓延至心尖。   酥酥麻麻的奇怪感觉又出现了,他还是不明白这是什么,他只知道他想陆怀卿永远不要放开他的手。   他甚至阴暗地希望这条到天牢的路越长越好。   “想什么呢?快点!咱们还要去救人啊!”陆怀卿催促。   傅葭临弯了弯眉梢:“好。”   他只是在想,他赌对了。   陆怀卿果然会喜欢和她一样的人。   一样的温柔,一样的明媚。   虽然这些和他不沾一点关系,但没有关系……他能演好的。   他一定能演好的。 第三十六章   大燕的天牢是陆怀卿前世就很害怕的地方。   这里关押的犯人都不简单, 不是宗室重臣,为了维护颜面关押于此,就是那些犯了能够夷九族大罪的人。   前世她曾见过驿馆其他使者, 偷偷往母国传递消息, 就被以细作的名义带走。   听说那人是被关进了天牢,至于后来是死是活陆怀卿也不知道, 只是她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那人。   前世她谨慎小心,从不私自和漠北联系, 就是害怕被傅葭临怀疑。   如今站在这天牢面前,她却觉得这里并没有那么可怕。   天牢门口依旧是车水马龙,多得是行人路过, 偶尔还会有乞儿怕热, 贴着天牢的墙坐下遮荫,只是很快就被差役赶走。   让她曾经害怕的东西,原来……一点都不可怕。   “你这是做什么?”陆怀卿观察眼前的天牢的同时,发现傅葭临拔了剑又惊又怕。   傅葭临不知所措:“你让我来不是让我带你杀进天牢的吗?”   啊?   陆怀卿听着傅葭临不像是说笑的话, 再看他真的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她毫不怀疑, 只要自己一声令下,傅葭临是真的打算进去劫人。   “才不是!你不是皇子吗?你来看看犯人,他们肯定不会拦你的!”陆怀卿道。   傅葭临:“你不是要救江心月吗? ”   “那也不是用打打杀杀的法子救!”陆怀卿打量着傅葭临,把手伸到他面前比比划划:“你有没有那种,别人一看就能知道你身份的东西。”   “我……”   傅葭临的话没说完,陆怀卿就急匆匆打断了他:“有没有嘛!”   傅葭临从腰间摸出一个白衣卫的腰牌,放到陆怀卿手里。   她仔细辨认上面的字,看清“白衣卫”几个字后惊讶道:“你不是杀手吗?”   傅葭临的手瞬间收紧, 却又故作冷静:“以前是杀手,被认回皇家后, 父皇见我不是读书的料,就让我去白衣卫了。”   什么啊!   陆怀卿忍不住气愤,这天底下哪里有这种爹娘。   难怪傅葭临这一世连礼义廉耻都不知道,他父皇后来死在这个儿子手上,纯属自作自受。   “傅葭临,咱们快些进去。”陆怀卿攥紧手中的腰牌,把它亮给天牢的守卫看。   守卫看清腰牌也不打算放人。   他们天牢里关的人要是丢了,白衣卫可担待不起。   但守卫一抬眼就看清了傅葭临的脸,他扑通一声跪下:“五殿下!”   陆怀卿这才明白傅葭临,刚才被她打断的话究竟是想说什么。   “这些人认识你?”陆怀卿问。   傅葭临:“白衣卫会提审犯人,我来过几次。”   说完这句话,傅葭临就看向陆怀卿。   白衣卫在长安的名声一点也不好听,他害怕看到陆怀卿嫌恶的表情。   但她此时正快步跟着狱卒往关押江心月的地牢而去,没有深想他的话。   傅葭临松了口气。   “狱卒,你这酒不够烈啊,给我换一壶来。”   傅葭临和陆怀卿两人还没走近那间关押江心月的牢房,就听到里面传来女人醉醺醺的声音。   陆怀卿松开傅葭临的手,先一步小跑到牢房前,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穿着红色圆领袍的女人,此刻正悠哉悠哉喝着酒,她衣衫齐整,身上也没有一点伤痕。   除了衣袂上有些许尘土外,丝毫不见狼狈之色……这和陆怀卿预想的凄惨实在大相径庭。   “喂,听到没有,快给我换一壶?”江心月眯了眯眼,或许是因为醉酒竟将陆怀卿认成了看守的小卒。   “女疯子!”狱卒啐了江心月一口,“就知道喝酒!”   江心月将壶中最后一点酒饮尽,才摇摇晃晃走近陆怀卿。   她的脸上绯红一片,凑近陆怀卿仔细打量:“哦,原来不是狱卒……是只漂亮小猫啊。”   陆怀卿的琥珀色眼睛确实很像小猫,前世傅葭临也总是这么说她。   “你!”陆怀卿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调戏了。   江心月反而还大笑了两声:“好不禁逗的小猫,对不住嘛,姐姐给你陪个不是。”   她伸手摩挲着陆怀卿的脸,像在揉一块触感颇好的暖玉,爱不释手。   “大夫,给她瞧瞧。”傅葭临冷冷的声音传来。   江心月这才松开手,她刚才还混沌的眼睛,在刹那间变得清明起来。   陆怀卿急忙躲到傅葭临身后去。   果然,爱喝酒的人最讨厌!   大夫见这是个女人,有些手足无措,谁知道江心月直接将衣袖一撩,露出光滑白嫩的手臂:“要诊治就快些,我困了,要睡了。”   陆怀卿被江心月的态度惊到。   长安的女娘大多被规矩束缚,她前世一直苦于没有人和她聊得到一块。   要是前世遇到江心月,就算这人是个酒鬼,但和她相处想必也会很舒服。   “这位娘子……”   “什么娘子,称本官官职才是。本官可是有官职在身的,正儿八经、如假包换的史馆修撰。”江心月道。   大夫约莫也是觉得这江心月就一个酒蒙子,嘴角抽搐了一下继续道:“这位——修撰大人,并无内伤,想来应无大碍。”   “就是……”大夫瞧了眼江心月拿着酒壶,晃了好几下都没能再倒出一滴酒的样子。   陆怀卿追问:“就是什么?”   “就是编撰大人平日恐怕饮酒过多,这五腑都有所损伤。”大夫道,“日后还是要少饮酒为妙。”   “好……”陆怀卿这下傻眼了。   江蓠今日被那个崔遐折磨成那个样子,结果这个江心月还能在这里好好喝酒。   崔遐他这是还没腾得出手,来收拾江心月不成?   江心月像是看穿了陆怀卿的想法,她轻笑一声:“崔遐笨啊,他只知道嫁祸我著史夹带悖逆之言是大罪,却不知‘太宁之事’是当今陛下的逆鳞。”   陆怀卿还是不明白,这跟江心月进了天牢还敢如此放纵有何关系。   “依父皇的多疑敏感,肯定不会相信你一个人小小的修撰敢犯这种错……定会怀疑你背后有人故意引导这一切。”傅葭临道。   陆怀卿这才想明白,她看着江心月脱口而出:“那陛下多半会亲自召见你,到时候你若有伤,陛下极有可能怀疑是有人想屈打成招?”   “答对了!”江心月把酒壶塞到狱卒手里,顺带塞给他几两碎银,“明日的酒得再烈一些才好。”   她吩咐完狱卒,才看向两人:“现在啊,崔遐恐怕和他爹崔应,正在长乐宫哭天喊娘求崔婉救救他们俩。”   “大胆!”狱卒斥责了一声,“江心月,你怎敢直呼皇后娘娘的名讳!”   “当年太宁之时,若不是我师父江逾白千里奔袭救她,她怕是早就死在乱军之中了。”江心月半点不在意狱卒的话。   她瞧了眼傅葭临:“你看,她亲生儿子恐怕都恨他那个母后。”   崔婉当年受过她师父的恩,承过陆将军和陆尚书的义,结果最后却在他们罹难时,次次冷眼旁观。   这样自私自利的人,也难怪连亲生儿子都和她不亲。   陆怀卿看傅葭临默默出神,还以为他是生气了,连忙伸手捏了捏傅葭临的手,小声道:“不要听她乱说,醉酒之人的话信不得。”   傅葭临偏过头看她,笑着摇头:“我没有生气。”   “你说错了,我不恨我母后。”傅葭临道。   他没有说谎,他确实不恨他母后。   在回长安认亲前,王垠安曾和他描述过正常的人家是什么样子的。   什么慈爱的母亲,什么威严的父亲,他那时也没有期待,他就是有一点点好奇,好奇他的父母是否真的也是那样。   而等真的进了京,他的那一点点好奇就烟消云散了。   至于恨……傅葭临曾无数次了结过旁人的生命,那些人死前大都会和他说“做鬼也不放过他”这种话。   如果那是恨的话,他确实不恨他母后,他也不恨任何人。   爱恨于一个作为兵器被养大的人来说,都太过奢侈而无用。   “你、你别说了!”陆怀卿不知道傅葭临的沉默是因为什么,但她见江心月还想说话,急忙打断对方。   傅葭临最记仇了,就算江蓠以后会和他造反,他也不一定会看在江蓠面上放过他师姐。   “小姑娘,别这么怕嘛。你看好了,姐姐一句话,就让他不生气了。”江心月好笑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一个明明看起来薄情冷血却会下意识挡在另一个人身前,一个胆子不大但又偏偏爱多管闲事。   嗯……果真是很配的一对。   “你俩是有婚约的哦。”江心月道。   陆怀卿眼睛一下子瞪圆:“你、你胡说什么?”   “傅葭临……你快松手!我手疼!”陆怀卿想把手从傅葭临的手中抽出来。   刚才她为了安慰这人才握住他的手的,他怎么不知不觉就反握住了啊?还突然这么握得这么紧。   傅葭临:“你说什么?”   陆怀卿没想到傅葭临居然真的会信江心月的话。   快醒醒啊!一个酒蒙子的话可不能信!   傅葭临聪明一世,怎么会信这种鬼扯?他果然是笨蛋! 第三十七章   陆怀卿觉得傅葭临是真的糊涂了。   她出生后, 她阿塔就再也没有回过长安。   她和傅葭临从哪里来的婚约?   “是真的哦。当年崔婉为了嫁给当今陛下,退掉了和陆将军的婚事。作为补偿,她当着我师父面说的, 她将来的孩子一定会娶陆家的女儿。”江心月道。   “不过……”   陆怀卿听到江心月顿了一下, 她还没反应过来,倒是傅葭临先开了口:“什么?”   江心月看傅葭临眼里的惊讶……不, 应该称之为惊喜。   但在听清她那句“不过”的刹那,傅葭临眼中的情绪突然就冷了下来, 她心里愈发确定这人对陆怀卿的不同。   她道:“不过,陆将军当年在阴山一战中下落不明,皇后娘娘就转而想要撮合太子和谢娘子了。”   如今陆将军的亲生女儿找到了, 崔婉想要撮合的人可就又要变了。   果然, 她说完这话,傅葭临眼里的冷意更深了几分。   少年尚且稍显稚嫩的眉眼,却在看她向时淬着寒意,以至于江心月都怀疑眼前的人已经看穿了她故意挑拨的意图。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陆怀卿不知道傅葭临此时的想法, “既然江娘子你没事, 那我们就先走一步。”   既然眼下江心月暂时不会有事,那他们就不该在这里耗时间。   傅葭临就算再厉害,他现在也只是个皇子,肯定不能让他把江心月放了。   现在,他们该做的是去找江心月被陷害的线索,证明江心月的清白才是。   “好。”傅葭临没有反驳陆怀卿。   临走时,他最后看了眼江心月。   那人又陷入最初醉酒的状态,吵吵嚷嚷着要喝酒。   狱卒自然不敢再给, 生怕她再说出什么狂悖之言。   “给她。”傅葭临道。   陆怀卿更加不理解。   刚才那个江心月都那样骂傅葭临的母后了,他还让人给她送酒。   “你就是太好心了!”陆怀卿忍不住道。   十七岁的傅葭临能不能和前世的他学学, 要是前世有人敢在傅葭临面前这样,他不诛九族都算是恩赐了。   傅葭临停了一下脚步:“那你想我怎么做?杀了她?”   “倒也不是……就是你这样,别人会觉得你好欺负的。”陆怀卿道。   她也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放在刚重生时,陆怀卿是绝对不会将傅葭临和好欺负挂上钩的。   可是……眼前的傅葭临神色平静,目光平和,没有半分阴郁之气,更没有因江心月的话就生气。   看起来还真的挺好欺负的。   “不会。”傅葭临勾了勾唇,“你不用担心我。”   “谁担心你了啊!”陆怀卿“哼”了一声,别过头不再看傅葭临。   她转过头时,头上的小珠花也跟着一颤,傅葭临不自觉被晃了眼。   刚才江心月故意提到婚约的事,并不是玩笑话。   她看出了陆怀卿对他意义的不同,她是故意让他知道这件事的。   如果母后让陆怀卿和皇兄在一起……   傅葭临的眸光暗了暗,就在前几日他还信誓旦旦和王垠安说他对陆怀卿不是爱。   可是只要想到陆怀卿会嫁给另一个男人,他心里就有一个阴暗的念头滋生。   抢过来。   无论她要嫁给谁都不行。   他发现自己无法接受陆怀卿那双明亮而潋滟的眼睛,会满心满眼都是其他人。   “王垠安你个胆小鬼,不是不来吗?”陆怀卿松开他的手,向远处跑去。   傅葭临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出了潮湿、阴森的天牢,夏末明亮而炽热的光刺得他眼睛有些酸涩。   他看到陆怀卿用力拍了下王垠安:“我们要是真有事,你现在就只赶得及来收尸啦!”   “才不会,有五殿下在,谁能收你的尸?”王垠安笑嘻嘻道。   陆怀卿瞪了他一眼:“你就是胆小鬼!”   “傅葭临——”陆怀卿突然转过头,“你就说王垠安是不是胆小鬼?”   傅葭临压下心底疯狂的想法,笑着点头:“是。”   “好啊,你果真重色轻友!嘶——”   “什么重色轻友?这是人家懂得明辨是非!”陆怀卿一拳捶在王垠安身上。   前世就是王垠安喜欢骂自己“红颜祸水”,这一世,他虽然没说过她不好……   但这样的胆小鬼,活该!   “姑奶奶,你下手轻点吧,真疼。”   “我哪里用力啦!明明是你自己不禁捶……”   陆怀卿和王垠安两个人吵起来,像两只好斗的小麻雀谁也不服谁,时不时还让傅葭临评理。   在明媚的阳光里,傅葭临心里的阴暗想法很快被冲淡。   几人边走边说,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就像这个美好的夏日般漫长。   ——   “糊涂!”   长乐宫内,崔皇后将手里的茶盏砸向跪在下首的崔遐。   不过她到底是疼这个年纪小又嘴甜的侄子,茶盏只是在崔遐身侧崩裂成碎片,里面的茶水也并不滚烫。   “姑母,你要救救我啊!”崔遐跪着趋行,一个劲儿地哭。   “救?这朝野上下谁敢提那件事,你倒好,居然还拿这件事陷害人。”崔婉气道。   崔遐:“姑母我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您和崔家啊!”   “为了我?”崔婉冷笑。   她还能不知道崔遐?无非是那个江蓠得罪了他,他又实在找不到他的错处,只好用陷害这一招。   “那江心月和江蓠是江逾白的徒弟。”崔遐道。   他看到他姑母在听清“江逾白”的名字后,跌跌撞撞走近他:“你说他们是江逾白的徒弟?”   “是。”崔遐只是按着父亲交代的话说的,他也没有想到姑母竟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好啊,他们居然还敢回来。”崔婉眼里满是杀意,“你先退下。”   崔遐从未见过姑母露出这样的神情不免有些害怕。   他原本还想假意安慰几句,却看到姑母身边的玉棠示意他赶紧走。   他刚退出来没走几步,就听到了姑母的声音:“去传太子入宫。”   而另一边的崔府,崔应仍在紧张等着探子前来回禀消息。   等听到崔遐已经出了皇宫的消息,他才长舒一口气。   “今日之事,多谢即清了。”崔应绕到庭院中的凉亭,给谢慈行了大礼。   即清是谢慈的字。   谢慈轻笑:“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   他举手投足之间透着轻描淡写的意味,像是毫不在意这件事。   “前几日,小儿在谢府大闹一场,原本还想着即清会怪罪。”崔应道。   谢慈微笑:“小孩子不懂事,我怎么会计较这么多。”   “当年,我刚被认回谢家时,全长安只有崔兄关照我。”谢慈放下手中的茶盏看向崔应,“人得知恩图报不是?”   崔应眼中闪过一丝心虚,随即干笑道:“即清连这些旧事都还记得,当真不负盛名。这满京城也就你能担得起一句君子。”   谢慈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他眉眼本就生得柔和,这一笑更是显得风清月朗好说话。   崔应见缝插针:“小女和令公子的婚事……”   “天色已晚,我就不叨扰了。”   谢慈起身告辞,打断了崔应未尽的话。   他从崔府出来的路上,崔应也还在说着婚事,他也不继续打断,不过眼皮却再没抬一下。   “大人,为何要救这个崔遐?”等上了马车,幕僚不解问道。   谢慈仍旧是刚才在谢府的说辞:“让他去做苦差事惩戒一番就够了……难不成,你还真要他的性命?”   “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幕僚被谢慈睨了一眼,连忙辩解。   “而且……”谢慈的目光落在马车外的人流上,“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   举足轻重又蠢的人可不好找,他还留着有别的大用。   “怎么回事?”马车突然停下,幕僚掀开帘子向外看去。   马夫:“有个小乞丐饿倒在路上了,拦住了去路。”   “快赶走,多晦气。”幕僚不耐烦道。   “等等——”谢慈挑起车帘,扔下一袋碎银给随从:“带他去吃碗热的,再裁身新衣裳,换些铜板给他用。”   “是。”   幕僚赞叹道:“大人当真好心。”   “大人为何不应了那崔大人的提议呢?”幕僚回想刚才在崔府门前听到的话,觉得很是奇怪。   崔家和谢家若是联合,定能更上一层楼,恢复前朝的风光也未可知。   谢慈的目光却仍旧落在那谨慎小心,还一个劲儿给他磕头的小乞丐身上。   半晌,幕僚听到谢慈叹了口气:“权势荣宠不过烟云,我想要的……”   “您说什么?”幕僚疑惑。   “没什么。”谢慈回过神,失笑摇头:“知寒大了,他想娶谁,得他自己做决定。”   “大人瞧这话,那若是将来公子看上寒门女可怎么办?”幕僚道。   谢慈:“那就娶过门。”   说完,他又吩咐人去东市盯着,等新秋的菊花一到,就让人送到谢娘子房里。   幕僚忍不住感叹,大人还真是疼爱这双儿女。   -   “疼疼疼……”江蓠的哀嚎声不断从屋内传出来,“王垠安,你就不能洒药的时候慢点洒!”   “长痛不如短痛,忍忍吧你!”   “啊!”   因着男女大防,陆怀卿站在屋外等着江蓠上完药。   听到屋内不断传来的惨叫声,她担忧道:“你要不进去看看?”   不然听江蓠这惨叫声,感觉王垠安像是要杀了江蓠一样。   傅葭临摇头:“王垠安做事粗中有细,他有分寸,不必担心。”   “阿嚏——”陆怀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夏日就快要过去了,入了夜,陆怀卿也没有带厚点的衣裳。   此刻她吹了冷风,不免有些冷意。   陆怀卿刚用绣帕擦了擦鼻子,就看到傅葭临从侍女手中拿了披风递给她。   他像是怕她拒绝,解释道:“府上没有女眷,这是我没用过的,你要是冷可以先披着。”   “这……”陆怀卿握住手里的披风有些愣住。   傅葭临以为她这是嫌弃,正想将披风拿回,就看到眼前的人笑颜如花。   陆怀卿干净利索地抖开披风,披到了自己身上:“好啊,多谢你啦!”   就是傅葭临的披风是黑色的,配她的红裙子有点奇怪。   不过,这样的傅葭临可真好,说话不难听,还会关心人,心肠也好……   如果,傅葭临以后不会变成前世那样的话,她觉得和这人做一辈子好朋友也不错。   “没事。”傅葭临摇头。   陆怀卿无聊得很,就蹦蹦跳跳踩自己的影子玩。   他看到她这样孩子气的行为,忍不住抿嘴轻笑。   “傅葭临,你是不是在笑我笨!”陆怀卿气呼呼道。   上辈子,她也这么做过,那时候傅葭临就说她脑袋里不知道装了些什么,还很是嫌弃的样子。   对了,也是和傅葭临现在这样子很像。   傅葭临突然被质问,有些许怔愣。   “我这样很好笑吗?”陆怀卿仰起头。   “不是。”傅葭临没有像上次陆怀卿簪花突然来问他时,那么手足无措。   他站在原地,静静凝视着眼前气鼓鼓像河豚的少女,慢声道:“我觉得,你很可爱。”   让他觉得无趣的人间,因为她的存在都变得鲜活有趣起来了。   “什么啊!”陆怀卿觉得她耳根都有些烫烫的,“我本来就很可爱,才不需要你觉得!”   “好。”傅葭临没有反驳。   确实是这样,陆怀卿就是很可爱,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小娘子。   “不要不高兴了。”傅葭临摊开陆怀卿的手,在她手心放了两颗糖。   陆怀卿呆呆的望着手里的糖,想起对方白日里问她的话——   “你是故意问我的?”陆怀卿大声道。   “嗯。”傅葭临垂眸,剥开一粒糖放在她的手心。   橙黄色的糖在月光和烛火混合的明光下,上面的糖霜折出亮闪闪、夺目的光辉。   陆怀卿听到自己心跳如雷,连忙把糖塞进嘴里。   她怎么突然这么紧张,不就是一颗糖吗?   给她剥糖、剥果皮的人多了去了!傅葭临一点小恩小惠休想收买她!   而已经上好药的江蓠扒着门框,吓得咽了咽口水:“五殿下,待人都这样?”   “你说呢?”王垠安皱着眉。   他盯着庭院中的两人,觉得他得更改自己投靠五殿下的计划了。   或许……讨好这位极有可能是未来五王妃的陆怀卿,比一味帮傅葭临做事会更有用?   傅葭临看陆怀卿吃完了刚才那一颗,他又剥了一颗递给她。   他笑道:“给,现在有没有高兴一点?”   陆怀卿望着傅葭临的笑容,在月光下,没有丝毫的戾气和凶狠。   问的话,也不是前世那般咄咄逼人的“是不是”“要不要”“对不对”。   陆怀卿接过傅葭临的糖放进嘴里,香甜的味道很快充斥鼻腔。   “确实是有高兴一点!”陆怀卿笑着和她说话。   晚风吹拂陆怀卿的碎发,淡淡的香甜气息蔓延开来,在夏末的尾巴钻进心间,是让人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味道。 第三十八章   入了夜, 长长的宫道上,唯有领路的太监手里的两盏宫灯发出幽暗的光。   “再快些。”太子提着长袍下摆,脚步匆匆。   宫灯柔和的光映在太子的脸上, 清楚地照出他脸上的汗珠, 和眼里的担忧与慌张。   等赶到长乐宫,他正想伸手叩门, 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回东宫。”太子转身吩咐身边的侍从。   他指了指其中一个小太监,吩咐道:“等孤离开一刻钟后, 你再叩响长乐宫的殿门。就和母后说她的意思孤明白了,但孤绝不会偏袒任何人。”   今日长乐宫来人说是母后病重,他匆忙赶来, 到了长乐宫才察觉到不对劲儿。   母后倘若真的病重, 怎么这长乐宫连个侍疾的妃子都没有,父皇也没有来……   父皇命他彻查,江心月非议父皇当年雍州起兵之事,他今日已经查到了崔家头上。   将这些事串联到一起, 太子轻而易举就猜到了皇后的意图。   “太子殿下, 皇后娘娘请您进去。”玉棠的声音从太子身后传来。   他头也没回,只道:“母后既然染病,应当好生养病,孤今日就不深夜打扰母后了。”   “殿下,皇后娘娘说,那对江姓师姐弟是江逾白的徒弟。”玉棠道。   果然,太子如皇后娘娘料想的那样,听到这话就转过身来。   他盯着玉棠, 像是不敢相信:“江逾白?”   见玉棠点头,他不由想起一些旧事。   江逾白是父皇曾经的心腹, 在陆将军下落不明的那些年,帮着父皇打压陆氏一族。   陆尚书被他接连三次弹劾,最终被贬播州,还没走到赴任地就忧愤而死。   谢识微从那以后成了寄人篱下的孤女,性子也从活泼爱笑,变成了如今沉稳安静的模样。   她的体弱也是在随父上任途中得了溽热,加上一路颠簸才落下的病根。   玉棠看着太子眼里闪过一丝冷意,但他还是拱手道:“孤会秉公审理此案。决不会姑息纵容任何人,也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殿下、殿下!”   玉棠看着太子拂袖而去,连喊了好几声太子都没有再理睬。   “娘娘,如今咱们该怎么办?”玉棠顿了一下,“不如去找谢相吧,他不是……”   “不可。”崔婉打断。   她为了能撮合陆怀卿和太子,前不久已经得罪了谢慈。   那条老狐狸说不定正等着她拿太子妃的位置,和他换这次出手帮忙坐实江心月的罪名。   她才不要……她的演儿只能娶陆玠的女儿!   “去找傅葭临。”崔婉望着跃动的烛火幽幽道。   玉棠提醒:“可是听说五殿下不是还救了那江蓠吗?”   崔婉蹙眉,半晌,心里有了主意:“他不是伤还没好全吗?”   前不久她罚他在殿前跪了那么久,这也没几日,他的病定然是没有好全的。   “你从私库里给他挑些药和补品去,就说……七月流火,天气渐凉,望他保重身子。”崔皇后道。   “是。”   她的演儿被她养成了端方君子的模样,绝不会偏私任何人。   但傅葭临不一样。   没触碰过真正关心和爱的人,只要一点疼爱就能被打动。   从前她懒得理这个儿子,但这一次,关心他一下换取他的帮助也不错。   这世上哪有不爱母亲的孩子,尤其是傅葭临这种从来被认识爱过的人。   傅葭临肯定会心软答应的。   -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江蓠道。   他见屋内几人都没说话,心里越发发慌,他害怕道:“陆娘子,你说我师姐没受伤,该不会是哄我的吧?”   崔遐那样的恶毒之人,怎么会放过他师姐?他师姐一个人在劳里,又是鼠蚁,又是阴寒……   “别哭啊!江蓠你是水做的吗?”陆怀卿轻斥道。   但她到底是善良性子,还是耐着性子拍了拍江蓠的肩膀,安抚他道:“都说了,现在暂时没人会动她。”   “现在谁杀她,就等于默认了是幕后嫁祸之人,崔家没有那么傻。”陆怀卿像哄小孩子一样柔声道。   “可是……”   “没有可是!”陆怀卿实在是不耐烦了凶巴巴道。   但这下江蓠确实不哭了,他撇着嘴将哭未哭。   王垠安“啧”了一声,在傅葭临耳边道:“她好蛮横哦,你真喜欢这样的啊?”   “不蛮横。”傅葭临看着陆怀卿,静静反驳。   但他这次没有再否认这是喜欢。   “我现在该怎么办啊?”江蓠看向王垠安。   “看我作甚,我可从来没说要掺和你们这件事啊!”王垠安耸了耸肩。   江蓠又看向傅葭临,却发现傅葭临的目光此时全然在陆怀卿身上。   “陆娘子……”江蓠只好求助陆怀卿,但他的话被陆怀卿打断。   “江蓠,你确定你姐姐肯定不会在史书里动手脚,是吗?”陆怀卿问。   江蓠突然激动起来:“那是自然!”   “著史者,秉笔为公,怎可随意篡改史实!况且师父教导我们忠君爱国,我师姐就是死,也绝无可能在书里非议陛下!”   陆怀卿点头:“好好,你快别说了,小心伤口又裂了。”   如此忠君爱国的江蓠要是知道他前世成了大燕第一墙头草,怕是恨不得一头撞死。   “既然我们肯定是陷害,那就得从是何人陷害的查起。”陆怀卿思索。   陆怀卿知道肯定得从崔家开始查,可是如今何怀之和阿依木都还没有到长安,她手上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她惆怅地吹了吹额前的碎发,正想要不去麻烦一下傅葭临,就听到他先开口。   “不用查。”一直沉默的傅葭临突然开口。   他在三人的目光下解释:“此次主审是我皇兄。我了解他的能力品性,此次事件,他一定能查得水落石出。”   “真、真的?”江蓠问。   傅葭临点头。   陆怀卿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你不相信吗?”傅葭临问。   他以为陆怀卿是因为他没有在朝堂任职,而不愿意相信他的话。   “没有,你说的很对。”陆怀卿摇头。   她只是没想到傅葭临一点也不恨他兄长。   其实,上次长乐宫见到他和他兄长时,陆怀卿就发现这对兄弟不是她曾经猜测的那般剑拔弩张。   相反,这两人的相处还真有些“兄友弟恭”的味道。   那傅葭临前世恨他兄长,恨到要杀了他能是为了什么?   “那就先这样吧……我今日回谢府再打听一下消息。”陆怀卿道。   谢相奉命监修国史,加上她堂姐和太子关系也还不错,或许也能再探探别的消息。   “这个给你。”陆怀卿将一个小药瓶抛给江蓠,“这可是我们漠北最好的医官配的金疮药,你用这个吧,别在那里一上药就鬼哭狼嚎。”   江蓠结结巴巴道:“多、多谢陆娘子!”   他把药抖在伤口上,然后惊叹道:“我的天爷,这个药真的一点都不疼诶!”   然后,陆怀卿又让刚刚赶来的云安把一盆魏紫抬了进来。   她看向王垠安,语气不善:“这可不是给你的!胆小鬼,你昨日没和我们一起去的仇,我可是记下了!”   “不过……”陆怀卿轻扬了下头,“你姐姐做的点心还不做,作为回报,喏,这盆牡丹就送给王娘子了。”   “你这个财迷可不许倒卖!”陆怀卿故作凶狠地警告,“若是叫我发现你把这盆花转卖,我就和你姐姐告状!”   陆怀卿看起来不可一世,但说的话、做的事,却让人不得不心软。   王垠安戳了下傅葭临:“我好像终于知道,你喜欢她哪点了。”   这样鲜活又明媚的姑娘,确实很是令人喜欢。   然后,王垠安发现傅葭临脸色不太好。   对了!陆怀卿没给这人送礼物!   王垠安连忙闭上嘴,并且许愿陆怀卿快些把她给傅葭临准备的礼物拿出来。   结果,她又和江蓠吹嘘了好几句那药多好,都没有提送傅葭临的礼物是什么。   王垠安感觉身边的傅葭临好像脸色越来越不好。   自己还是躲远点好了,傅葭临不会生陆怀卿气,不代表这人不会找他麻烦。   陆怀卿说得口干舌燥,又看到了天边的鱼肚白,她起身道:“傅葭临,我要回家啦,你送送我吧!”   傅葭临的神情有刹那的失落,旋即又被笑意取代。   “好。”他道。   没关系的。   虽然陆怀卿没有给他送礼物,但他却只让他一个人送她回去。   而且,江蓠的药是急用,而王垠安那个明显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回礼。   陆怀卿本来就不欠他礼物。   “我还没这么早起过!”陆怀卿深吸了一口气。   昨夜来回奔波,她也就是在江蓠睡着时,跟着闭眼休息了一会儿。   不过,如今她的这具身体不过十五岁,正是有无限精力的时候。   就算她昨夜那般劳累,现在也还活蹦乱跳。   傅葭临看着陆怀卿活力四射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勾起,眼里的希望却彻底落空。   他果然不该想要太多。   能看到陆怀卿如此放松的笑容,他就应该满意了。   傅葭临垂下眼睑,眼里闪过一丝落寞和自嘲。   “傅葭临!给!”陆怀卿突然把一整盒的金疮药塞到他手里。   她眨着漂亮又明亮的眼睛,压低声音:“悄悄送给你,免得被王垠安那个讨厌鬼调侃。”   江蓠的伤用那一瓶够了,但傅葭临平日里都是刀尖上舔血,他还是很需要这个的。   但她不想被王垠安说什么她偏心,就打算悄悄给傅葭临啦。   “你不是在白衣卫吗?受伤的时候,可以用这个,没有普通金疮药那么疼。”陆怀卿道。   傅葭临望向眼前的少女,想起他在北云城时,那瓶母后的人给的粗糙而劣质的药。   那个药已经比他从前用的许多药都要好了,而眼前却有陆怀卿送的一整盒“最好”的金疮药。   原来在陆怀卿的眼里,他配得上最好的东西。   “你不喜欢吗?”陆怀卿见傅葭临不说话,有些疑惑的偏头。   他看着她映着朝霞,水光潋滟,宛如日照金山般美丽的眼睛。   “喜欢。”傅葭临喃喃。   如果这就是喜欢的话……   傅葭临看着陆怀卿满是笑意的眼睛,他坚定道:“我很喜欢。”   不仅是这盒药,还有陆怀卿。   爱/欲偏执又令人作呕,但陆怀卿的存在,让他觉得喜欢也并不是那么糟糕的一件事。 第三十九章   白衣卫是前朝所设, 最初本是为听天下百姓之声,但两朝下来,白衣卫已经沦落成了帝王最重要的耳目。   作为帝王爪牙, 白衣卫的名声并不算好。   王垠安跟着傅葭临来白衣卫询问江蓠师姐一案, 但他一进这个地方,就觉得这里的人实在是话太少了些。   不仅是话少, 这里的人都跟一个个冷冰冰的木偶一样,就算看到他们也只会对傅葭临这个“上司”点头。   王垠安还时不时能看到裹着草席的尸体被抬出去, 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他总有种如果不是傅葭临和他走在一起,那些人就会把他也拉去拷打一番——问他进这里是不是别有所图。   “殿下,既然能将在下安插进户部, 为何自己不换个职务?”王垠安问。   这白衣卫阴森又古怪, 在外面也没什么好名声,傅葭临一个皇子留在这里做什么。   傅葭临:“我不会做别的。”   王垠安在家道中落之前,也是三岁就启蒙的太原王氏的贵公子。   他在烟雨楼时就帮着管账,还代为经营着烟雨楼名下的诸多事务。   倘若不是这人对入朝做官有执念, 想来他做个富商巨贾也不是难事。   傅葭临垂着纤长的睫毛, 旁人不会看到他眼底几分淡淡的歆羡。   他和王垠安、江蓠他们都不一样,他才是真正一无所有的那个人。   “这白衣卫可不是什么好差事……”王垠安小声道,“这小姑娘都喜欢那些文官,说不定陆娘子也是。”   傅葭临听到这话,驻足问他:“什么?”   “这白衣卫手里有实权不假,可是殿下看这京城谁家的小娘子肯嫁白衣卫的人?”王垠安挤眉弄眼,“要我说啊,殿下也该替自己想想, 谋个见得光的官职才是。”   这白衣卫副使傅葭临又不可能当一辈子。   “等我及冠,父皇自会赐我封邑, 何必着急。”傅葭临道。   王垠安看傅葭临这样不上进,恨不得摇醒他,但他又确实反驳不了这话。   毕竟,他确实没有说错,等傅葭临及冠,到时候就能去封地做他的“土皇帝”。   但看他满脸毫不在乎的模样,王垠安实在不忿。   可恶!这就是一出生就被大富大贵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生吗?   “让你查崔家陷害江心月的人,你找到了吗?”傅葭临问。   他的手下道:“按大人的吩咐,我们已经查到了是何人。那人名唤崔朋,是崔家旁支的子弟,和江心月有过节。”   “有证据吗?”傅葭临直接道。   “暂时找到了崔遐收买他的证据,您看要不要把人抓来审问?”手下问道。   他话是这么问,但以他对上司的了解,心里却已经笃定傅葭临会将人抓来审问。   整个白衣卫就没有人比傅葭临更会审问的人,不论嘴再严的人,只要是他来审,不出两个时辰就能审出东西来。   “不用。”傅葭临淡淡拒绝。   “你派人盯着,在他府外设好陷阱。等崔家去灭口时,把人抓住了。”傅葭临道。   “那需要把人带回来吗?”下人道。   见傅葭临迟迟不回话,他提醒:“大人,太子殿下最近也在查这个案子,您先一步查清交给陛下……”   崔家素来站在太子那边,到时候只要傅葭临说太子是偏袒崔家、故意拖延,陛下必定会迁怒太子。   他们殿下也就有了上位的机会。   傅葭临还没回答,就有人前来通传,说是母后派了身边的女官前来看望他。   “来看望什么啊?”王垠安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惊讶道:“该不会皇后娘娘知道你已经查到了崔家头上吧。”   傅葭临摇头,心里却隐隐有了答案。   果然,只见满脸笑容的玉棠端着药走了进来。   “前些日子,皇后娘娘罚殿下长跪静思。娘娘听说您因此病了,日夜忧思,特地令下官给您送了这些药来。”玉棠让人将药呈了上来。   傅葭临盯着那些药,神情仍如往日平静。   倒是王垠安在旁边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这傅葭临得病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怎的这皇后娘娘日夜担心,却非要拖到今日才派人来看?   这是把傅葭临当三岁小孩在哄?   “多谢母后。”傅葭临面色平静地接过了那些药。   玉棠见傅葭临虽然面上没什么情绪,但眼里也不见恨意,便以为他这是承情了。   “娘娘还有几句话吩咐殿下。”玉棠示意傅葭临屏退左右。   “不必了。”傅葭临终于开口,“他们是我亲信,你说就是。”   玉棠看了眼从她进来就瞪着她的王垠安,总是有些不放心,但想着傅葭临最是谨慎。   她略微思索了片刻后,才道:“殿下可知最近江心月一案?”   见傅葭临点头示意,她继续道:“皇后娘娘希望您坐实江心月的罪名。具体该怎么做,殿下应当明白。”   “你……”王垠安看不下去想要替傅葭临骂几句,话没出口就被傅葭临呵止。   “需要我让人制造更多证据,并且除掉唯一的证人。”傅葭临道。   他是在陈述而不是询问,就好像在此之前,他已经无数次做过这样类似的事了。   “这样自然最好。”玉棠道。   “伪造证据白衣卫多得是人能做。”傅葭临忽略掉王垠安拽他衣袖的动作,“不过我伤未好全,最近父皇也在清查白衣卫。这杀手还得崔家来想办法。”   玉棠点头:“这是自然。”   “殿下,你不是都答应了要帮那漠北公主和江蓠了吗?”玉棠一离开,王垠安就问。   他以为傅葭临这是在母亲和陆怀卿之间,选择了听他母亲的话。   傅葭临摩挲着他母后送的那些药,目光幽深:“我是要帮陆怀卿。”   “崔家如今也不敢妄动,有了母后的授意,他们才会出手。”傅葭临捏紧手里的药,“到时候,通知太子,这件事咱们就不用多掺和了。”   王垠安这下明白了傅葭临的意思:“殿下是借刀杀人!”   从始至终傅葭临都完全置身事外,只有太子、崔皇后知道。   但太子不论是为了揽功,还是为了不被人非议与白衣卫有瓜葛,他都会闭口不提傅葭临。   至于崔皇后……到时候陛下必定严惩崔家,崔皇后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来找傅葭临麻烦。   “殿下,你还真厉害!”王垠安道。   从前他只觉得傅葭临的剑术一绝,如今看来这人的谋略丝毫不逊于他那位师从名师的皇长兄。   “对啊!”手下也跟着替傅葭临打抱不平,“要我说五殿下在白衣卫就是屈才了,殿下就该和太子一样出入朝堂才是!”   “对,我……”王垠安还想再吹捧几句傅葭临,却发现这人突然拔/出匕首在手上割了一刀。   “殿下这是做什么!”王垠安惊呼。   皇后送的药里除了一些补品外,还有几瓶治外伤的药。   傅葭临没有理会王垠安的话,他随手拿起其中一瓶倒了一点到伤口上。   母后送的这些药确实不那么疼,比普通的金疮药要好上一些。   傅葭临又用刀割了另一条不深的口子,血从伤口处缓缓流出,又迅速顺着手腕滴落在地。   “你……傅葭临,你有病啊!”王垠安这次直接上前夺过了傅葭临手中的匕首。   傅葭临也不生气,只从衣袖里摸索出了另一瓶用红色小琉璃瓶装的药。   一看就是陆怀卿昨日送傅葭临的。   除了那个娇贵的小公主,没人做得出用如此贵重的瓶子装金疮药。   傅葭临同样洒了一点药在伤口上。   半晌,他又倒了一点,然后将两处伤口都包好。   陆怀卿没有骗他,她个药真的一点都不会刺激伤口,也不会有一点疼。   原来只要用心,就算是疼痛都可以被淡化到没有。   王垠安看到傅葭临摩挲着手里的药瓶,嘴角是小孩子吃到糖般心满意足的笑。   他想起他与傅葭临的初遇,是自己做任务负伤,用阿姐备的药在涂伤口。   还是稚童的傅葭临站在烟雨楼的长廊上,没有一丝情绪的目光幽幽落在他身上。   王垠安记得傅葭临那时身上也有伤,小腿都还渗着血,却没有用药。   那时,他问这个奇怪的小孩为何不治伤,只听傅葭临道:“药不是时时都有的,小伤不需要治。”   虽然两人同样在烟雨楼效命,但他只是借助烟雨楼接任务。   但傅葭临的整条命都属于那里,他在那里也没有一个亲人,没人真的关心他的伤。   那个奇怪的小孩子,会不会在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也幻想有人能给他送药?   只是,或许他从来没有等来过。   “殿下,这些药要收起来吗?”下属问傅葭临。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冷掉:“扔掉。”   “可是……”   傅葭临这下终于抬了眸:“我说扔掉。”   王垠安看那些珍贵的药被扔掉,心里却没有一丝诧异。   迟到太多年又夹杂着利益算计的施舍,对于身染重疾的人是没有用的。   更何况……   那个病人已经等到了他的药了。   -   “堂姐!”陆怀卿欢喜道。   她看到堂姐在指使下人,将花房送来的新秋菊花摆成好看的形状,也跟着帮忙。   “这些菊花可真好看!”陆怀卿捧场道。   谢识微就笑着给她指哪个是“绿云”,哪个是“玉壶春”,一一给她介绍品种。   原本只是为了探听太子查江心月一案进度的陆怀卿,被迫跟着听了好久的菊花介绍。   好在谢识微不愧是有大智慧的人,深入浅出没几句话就讲清楚了。   陆怀卿正松了口气,想旁敲侧击问问江蓠师姐的案子,就看到还有下人在搬花。   她以为又要听好一会儿的“介绍”,但却没想到定睛一看居然是栀子花。   “这个时节,还能有栀子花?”陆怀卿觉得奇怪。   早秋有菊花不奇怪,可是怎么还会有栀子花呢?   下人指了指院中的几盆菊花:“除了谢相嘱人送来的以外,这些是太子殿下送给大娘子的。”   陆怀卿这下算是明白了,太子殿下喜欢她堂姐,送几盆花也没什么奇怪的。   就算早秋不好找栀子花,但堂堂一个太子能找到也不算奇怪。   “这几盆栀子花是五殿下送给公主您的。”下人道。   谁送的?又是送给谁的?   陆怀卿皱着眉确认了许久,才指着自己道:“这真是五殿下送我的?”   他不是喜欢她堂姐吗?送她花做什么?谁教这个笨蛋这么追心上人的? 第四十章   陆怀卿在刹那间, 不由怀疑傅葭临送她栀子花,该不会是喜欢她的意思吧?   可是想到前世所见的一切,她心里又不大相信。   傅葭临要不是喜欢谢识微, 怎么可能会在诛杀兄长后, 饶了这个皇嫂一命呢?   更别提后来谢相拥立太子的遗腹子登基,傅葭临假死夺回皇位后, 同样也没有除掉这个侄子。   如果这不是爱屋及乌才对谢识微的孩子好,那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谢娘子和公主可喜欢孤赠的这些花?”一道清朗的男声回答了陆怀卿的想法。   陆怀卿跟着众人给来人行礼, 也看到了太子身旁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傅葭临。   “免礼。”太子指着满院的花笑道,“孤最近忙于江心月一案, 这些花都是五弟帮忙准备的。”   “原本只送识微的。还是五弟细心, 说公主也借住谢府也得备一份才是。”太子道。   陆怀卿这才明白为何傅葭临要给她也准备花了。   他喜欢谢识微送的花太用心难免惹人揣测,但若是给自己也送了花,旁人就会当他当真只是为了替太子办好这差事。   不过,陆怀卿看傅葭临此时落寞的神情, 心里还挺可怜他的。   心上人很有可能是傅葭临日后的嫂子, 难怪他后来会那么恨他皇兄。   夺妻之恨,这谁能不恨?   “多谢太子殿下和五殿下的好意。”谢识微福身感谢。   见陆怀卿无动于衷干站着,谢识微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袖,她反应过来跟着行礼感谢:“多谢两位殿下。”   她刚才就是偷偷观察了一下太子和傅葭临这两个人的区别。   说实话,太子师从大燕名儒,又有谢相指导策论,骑马射箭也是好手。   性情温柔,视权贵与贱婢如同等, 全京城想嫁太子的小女娘能从东宫排到皇城口。   可陆怀卿作为一个知道前世大燕夺位之争胜利者的人,又实在不想看她堂姐跳进这个火坑……   她瞅了瞅堂姐望向太子害羞内敛的样子。   堂姐难得少了几分安静, 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羞姿态。   偏偏她堂姐好像又是真的喜欢太子,她又不好拆散……愁人!   “你在想什么?”傅葭临不知何时走到了陆怀卿身边。   他看着眼前拿着一片木叶揉捏着,连指尖被汁液浸湿都没有察觉的陆怀卿。   这人看起来像是很不开心的样子。   傅葭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才发现陆怀卿是在看他皇长兄。   联想这人刚才谢恩前呆呆看向他皇兄的目光,傅葭临心口一紧。   陆怀卿并不知道傅葭临一个人已经想了那么多,她只是惆怅地吹了吹额前地碎发:“你说喜欢到底是什么啊?”   “你怎么不说话?”她发现身旁的人没答她的话,偏过头就看到傅葭临唇色发白,眼神幽深的模样。   傅葭临转过头去,看花看草就是不看她,只道:“不知道。”   ……不是,傅葭临这么喜欢她堂姐啊?   她堂姐就是和他皇兄聊几句话,他都能难受成这样?   好吧,看来傅葭临应当是真的喜欢她堂姐。   唔,好像事情变得更不好解决了。   “你不知道,我可知道。”陆怀卿得意一笑。   傅葭临:“什么?”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像眼前这人别别扭扭,明明喜欢得不得了但又一句话都不敢说。   像只想晒太阳,又畏畏缩缩不敢出来的小病猫。   咦,傅葭临还真是个小可怜,该不会前世今生加起来都不敢和她堂姐表白吧?   连表白都不敢,真是怂到有点可怜!   “不告诉你。”陆怀卿狡黠笑了笑,“我不仅知道什么是喜欢,我还知道该怎么追喜欢的人。”   傅葭临闻言,果然又变成了平常冷静的样子,他抬眸看她:“该怎么追?”   “当然得投其所好啊,不只是送花,你得学着成为喜欢的人喜欢的那种人。”陆怀卿像是在说绕口令,傅葭临却听得仔细。   她圆圆的杏眼在秋阳下格外明亮,盛满了认真的神色。   傅葭临不自觉回想陆怀卿从前开玩笑说的那些话——   “多读书、脾气好、长得好看、身手也得好……”   这些要求,他的皇兄全都满足。   但他皇兄不爱陆怀卿,更不会为了她就要死要活,皇兄是心怀天下的人,这些他绝给不了陆怀卿。   而唯有这一点,他做得到的。   傅葭临眼里升腾一丝希冀,他满怀期待地开口:“我若是除了喜欢她外,别的一点都不符合她喜欢的模样呢?”   “学啊!”陆怀卿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以示鼓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得成为她喜欢的样子才行啊!”   亏这个傅葭临在别的事情上还算聪慧,怎么在感情上一点都拎不清。   “好啊。”傅葭临应了一声。   他目光幽幽地盯着不远处的皇兄的笑容。   那样如沐春风,让人总是不由信任的笑容。   傅葭临回想皇兄的笑容,看向陆怀卿勾唇浅笑:“公主,你说这样笑,对吗?”   “我来瞧瞧……”陆怀卿闻声抬头,然后就呆在了原地。   一股冷意从陆怀卿的鞋底一直蔓延到她的心头,那些早已被冲淡的对傅葭临的害怕,在此刻尽数涌上心头。   此时傅葭临的笑容,和她记忆里那个总是笑着赐死人的君王实在太像。   陆怀卿这下终于意识到了前世傅葭临学的是谁了。   他原来是学的他兄长啊。   可是人家太子那是笑得温和让人心里暖暖的,傅葭临这简直就是笑得阴险让人脖子凉凉的。   陆怀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随即伸手,岔开手指戳着傅葭临的嘴角:“你适合笑得开怀一点,得是把梨涡都露出来那种。”   傅葭临望着陆怀卿的手,感受到对方指尖温热而柔软的触感。   他闭了闭眼,回忆起进长安前,陆怀卿拿着花枝问他好不好看的场景。   半晌,傅葭临睁开眼,笑得眉眼弯弯,梨涡深深。   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清水碧的暗团花圆领袍,陆怀卿被眼前的少年不自觉晃了眼,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温暖的明光洒在少年多情的眼里,她这才明白,阿塔没有骗她。   长安原来真的有佳公子,只是两辈子,她才终于遇上一个合眼缘的。   “对!你以后就这样笑!”陆怀卿用力点头,“多俊的少年郎啊,别学别人半笑不笑的。”   傅葭临收敛了笑意,却仍旧温柔看着陆怀卿。   “五弟,同孤去一趟崔府。”陆怀卿听到太子突然急匆匆唤傅葭临的名字。   陆怀卿听两人的话,才知道是陷害江蓠的人如今已经到了崔家寻求庇护。   “咱们现在就去来个瓮中捉鳖。”太子道。   见傅葭临似乎不想去,太子伸出手抚了抚弟弟的头:“消息都是你递给孤的,这功劳自然有你一份。”   陆怀卿看到傅葭临身体一僵,似乎是没想到太子会带上他一起。   他垂下头:“不必,只是小事。”   “哪里是小事,你如今也快年满十八了,正好趁这个契机向父皇要个官职才是。”太子像个慈爱的长辈般道。   他见傅葭临似乎油盐不进,目光落在陆怀卿身上片刻,促狭道:“这样和喜欢的人表明心迹,也才更好开口。”   陆怀卿听到这话心里憋笑。   太子还是不了解他这个弟弟,要是他知道傅葭临喜欢他心上人,怕是绝不会给傅葭临这个机会。   但傅葭临应当会听他皇兄这话。   傅葭临如陆怀卿所想的那样抬头,盯着面前循循善诱的兄长:“白衣卫……”   “皇兄不在乎,你是孤的弟弟,孤知道你心肠不坏。”太子拍了下傅葭临的肩,又看了眼陆怀卿,“公主可要一起。”   “哦……好!多谢殿下。”陆怀卿连忙跟了上去。   这些日子江蓠见此事没什么进展,天天来烦她,甚至还说什么实在不行他就去求崔遐放过他师姐。   她还是跟着去看看情况,等江蓠那个哭包问起来也好安慰他。   但……陆怀卿跟在傅葭临和他皇兄身后,心里奇怪的感觉越来越重。   这两人不像是表面兄弟,倒像是真的兄友弟恭。   这样的两个人前世怎么会沦落到你死我活的状态啊。   “傅葭临,你别挡我!”陆怀卿还想再观察一下太子的。   结果,她没想到傅葭临挡在了她身前,像座小山般彻底阻挡住她的目光。   “怎么啦?”陆怀卿只好看向眼前人。   “皇兄是太子你不能和他同车。”傅葭临道。   陆怀卿看到太子好像已经上了马车,只好不甘心地收回目光。   她撇了撇嘴:“那我坐哪辆马车?”   傅葭临领着她走到马车前,指了指:“你和我同乘一辆。”   陆怀卿也没有怀疑傅葭临的话,踩着凳子就干净利落地上了马车。   “殿下,您的马车在……”马夫殷勤凑上来,但却被傅葭临冷冰冰的眼神吓得闭上了嘴。   他掏出一锭银子放到马夫手里:“记住了,今日只有两辆马车。”   马夫闻言连连点头。   这天潢贵胄就是不一样,出手还真是阔绰。   就是这脑子好像不太好使,有单独的马车不坐要和别人挤,还另给赏钱。   怪哉怪哉。 第四十一章   “公子, 你得救救我啊!”崔朋拽住崔遐的手,“我都是按您说的意思去做的……”   “行啦!”崔遐不耐皱眉,把手用力抽/出, “我不是都答应你了吗?”   崔朋还是惴惴不安, 前几日他可是亲眼看到太子的人进史馆捉了他的几个同伙。   若不是他机灵,乔装打扮成侍女, 跟着崔大人出了宫门,只怕此时他人已经在大牢里了。   “可是小的找来模仿江心月笔迹的教书先生, 如今已经被捉住了。”崔朋道。   崔遐“哼”了一声:“你和那些贱民又不一样?”   “你是清河崔氏的人,就算你真的被陛下捉住,还能真的杀了你不成?”崔遐不屑道, “至多也就是判个流刑, 到时候路上有崔氏关照,有的是你好日子过。”   崔朋听到这话心里害怕。   这崔小公子说的轻巧,他若是真的被判了刑,他此生的仕途就全完了!   “遐儿。”崔遐的父亲进来, 他身边跟着的下人递给崔朋几章银票和随身路引。   “太子的人已经往崔家来了, 崔应你从偏门走,外面自会有人接应你。”崔应拍了拍他的肩,“你且放心,说到底你也是我们崔家子弟,家族不会抛弃你的。”   崔朋抓着那些银票,跪下给崔应磕了几个头:“多谢家主。”   “快走吧,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崔应笑得和蔼,还真像是疼爱下人的长辈。   “父亲, 为何要给他那么多的银票?”崔遐想起刚才父亲给的银票,那厚厚一叠未免太多了些。   这人帮他办事不力让人找到了漏洞, 父亲怎的还要给他那么多钱?   崔应轻笑,眼里闪过一丝狠绝:“因为那是买命钱。”   崔朋攥住手里的银票从崔府后门上了马车。   他沾了沾口水,点数手中的银票,盘算着离开此处该去何处暂避风头.   但一股心绞痛传来,他忽觉喉咙似被人掐住,血腥味从喉间涌起。   “在这里!”一个娇俏的女声传来。   陆怀卿手中的长鞭一挥就将马车夫挑落下马,她跳上轼板用力拉住疾驰的马车。   “呼——”陆怀卿长抒一口气,“傅葭临,你快来!”   傅葭临掀开帘子,看到马车里的奄奄一息的崔朋。   “别碰。”见陆怀卿伸手像是想去碰那叠银票,傅葭临连忙按住她的手,“这上面有毒。”   陆怀卿连忙收回手,后怕道:“你怎的知道?”   “这银票上的毒药是白衣卫专有的。”傅葭临道。   他用早就准备好的麻布,将那一叠银票盖上包好。   “不救他吗?”陆怀卿看傅葭临这是要走的样子,急忙拽住他的衣袖,“这人不是证人吗?”   就算这人罪大恶极,不是也该交给律法来审吗?怎能让他就这样死在这里?   更何况如果不让他出面作证,难保不会有人非议。   傅葭临这才抬眼看了看马车上的人。   崔家毒杀崔朋的证据已经有了,崔朋这个证人也就不需要了。   在傅葭临过往的认知里,此时再救这个人实在是没有必要。   但他听出了陆怀卿话里的意外。   “要。”傅葭临迟疑了一瞬,就将手里有毒的银票交给了太子的人。   他从袖中掏出一粒解药塞进崔朋嘴里,随后用力捏住他的嘴,让崔朋张开了嘴将药咽了下去。   陆怀卿看傅葭临这一连串动作,不由感叹十七岁的傅葭临真是细心又认真。   傅葭临则是察觉到了陆怀卿神情的变化。   他果然又猜对了。   “走吧。”傅葭临探了探崔朋的脉息。   确认这人的毒已解后就提溜起他,将他扔给跟随他们而来的太子侍从。   陆怀卿偏过头看傅葭临这一连串的动作,只见他并没有一丝得意神色,就像是在做自己分内之事一样。   唔……这样的傅葭临还真让有点喜欢耶。   两人还没走到前厅,就听到崔应的声音:“殿下,舅舅不是和……”   太子冷声打断:“崔尚书,孤今日是来查案的,还请你莫要干扰我。”   “可是这崔府殿下都已经查了一遍啊,这确实是没有崔朋那罪人。”崔应道。   陆怀卿听到这话和傅葭临对视一眼,她小声在傅葭临耳边道:“等着看,我马上就要出风头啦!”   傅葭临看着她趾高气扬走进去,又张扬又自信。   “谁说没有!”陆怀卿朗声道。   她大步迈进前厅,目光落在一看到她身后没死的崔遐就大惊失色的崔应身上。   “参见太子殿下。”陆怀卿指了指身后的崔朋和那叠银票,“证据就在这里。”   她的目光从崔应身上不着痕迹移开。   如果说崔遐是今生她才讨厌的话,那崔应她就是上辈子就开始讨厌了。   傅葭临的心腹爱骂她红颜祸水,也就是在折子里骂,只有王垠安会以为她不在,在傅葭临面前“提醒”他几句。   但这个崔应不一样。   前世他仗着是傅葭临的舅舅和帮着傅葭临造反的功劳,没少在宫里偶遇时骂她。   还不是红颜祸水这种至少算是肯定她长得好看的话。   崔应看不起她的异族血统,还说她眼睛生得不祥,应该挖掉才是。   天知道她有多生气!   不过后来傅葭临除了他的兵权,把他跟崔远一起流放了,没多久就死在了岭南。   也算是恶有恶报。   “太子可不能轻信这个蛮夷之女的话啊,她、她是故意陷害我……就是想离间崔家和陛下啊!”崔应抓住太子的袖子。   又是这一套是吧?   这些大燕人前世今生都动不动就拿她的漠北身份做文章,简直是讨厌死了。   要不是崔应自己撞上来,这次要陷害江心月,她也没打算放着好日子不过来报仇。   她可以不记前世的仇,但今生谁敢攀扯她们漠北,她绝不允许!   “漠北自与大燕定约以来,再未行兵戈之事,两族通婚之风日盛。”陆怀卿盯着眼前的崔应,“难不成崔尚书是觉得,自己竟比当今圣上还要贤明吗?”   不就是扣帽子吗?   前世这些长安的人可没少给她扣帽子,她待了三年也学会了几分。   果然崔应听到他的话,怒目圆睁,张口像是要骂她的样子——和前世贬低她时一模一样。   “崔尚书有话可以与父皇禀明,不必在这里欺负一个弱女子。”傅葭临挡在陆怀卿身前,将崔应未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陆怀卿看着少年清瘦却坚定的背影,心里有些莫名的暖意。   他想也没想就站到了她的这一边。   就算陆怀卿不缺人喜欢,但被明晃晃偏爱和相信的感觉还是挺不错。   “崔尚书还是想想该如何和父皇辩解此事为好。”太子也跟着轻笑。   他回想傅葭临刚才奋不顾身的样子。   嗯……年纪小的少年郎就是有趣,之前还不承认喜欢。   这下,他的喜欢可就暴露无遗了。   “你……”崔应还想说什么,但被突然闯进的一队禁军打断。   为首的是个陆怀卿没见过的太监,他进来后向这边看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陆怀卿的错觉,她觉得这个太监看的是她。   “陛下口谕——”   陆怀卿立刻同其他人跪下。   “宣崔应、太子、五皇子和银雀公主觐见,证词证人交由白衣卫暂押。”太监道。   陆怀卿听到其中有她名字,还有瞬间的愣神。   现在的大燕皇帝召见她做什么……他难不成是知道她也在此处?   总不可能皇帝表面将此事交给太子查,实际上他一直都在私下监督吧?   “太子和五殿下请。”太监先给傅葭临两人引路,随即又笑吟吟看向陆怀卿:“公主是女儿身不便与两位殿下同乘马车。”   陆怀卿点头,独自一人上了她的马车。   “五弟在看什么?”太子看傅葭临频频掀开车帘向后看去。   傅葭临将目光从后面的马车移到马车外的风景,淡淡道:“没什么。”   “不必担心陆娘子,白衣卫的人也在附近,没人能伤害她的。”太子含笑调侃。   傅葭临不再否认:“嗯。”   但他还是频频向后面那辆马车看过去。   太子看了心里愈发觉得这个五弟可爱。   这就是年轻人的感情啊,真是一刻都舍不得分开。   陆怀卿并不知道傅葭临在前面看她。   她靠着马车睡得很舒服,就连一直试探她话的太监,她都不爱理。   没办法,这几日她天牢、谢府、五皇子府几头跑早就累得说不出话了。   等马车在宫门前停下,她才半梦半醒下了马车。   她跟着傅葭临几人去了紫宸殿,然后才发现……是在会审。   江心月和崔遐都被押了上来,还有好几个陆怀卿或认识或不认识的官员在吵。   她原以为是负责审理这件案子的人,但听着听着才发现负责审理的官员反而没说话。   吵得不亦乐乎的是两派人,一派以崔尚书为首,反复说江心月有不臣之心;另一派以太子为首,说此事纯属构陷。   当然手里有证据的太子,很快就将崔尚书的人逼问得哑口无言。   但就在皇帝的脸越来越难看时,崔遐突然跪倒:“陛下,就算江心月她没有在修前朝史时以古讽今。但她平日里,也不止一次提到雍州之事,其心可诛!”   “况且……”崔遐越说越乱,此时只想自保,“她师弟与漠北公主……”   “父皇!”傅葭临突然跪下道。   皇帝的视线从崔遐身上,移到这个从不参和朝政,只兢兢业业做好一把刀的儿子身上。   皇帝眯眼:“你也有话要说不成?”   “白衣卫此次本不该搅和进来,只是崔家毕竟是母后母家,且有父皇钦赐的一等公爵牌匾在,寻常人不得擅闯。”傅葭临淬着寒意的眼看向崔遐,话却不停“白衣卫是父皇私属,按律可闯国公府,儿臣才让他们参与此事的。”   皇帝摆手:“此事自然不怪你,你还算是立功了。”   “崔遐你刚才想说什么?”皇帝重新询问崔遐。   崔遐想起刚才傅葭临眼中的警告意味,以及这个人断他手指时的干净利落。   他毫不怀疑,今日他倘若敢拉陆怀卿下水,傅葭临绝不会放过他,更不可能放过崔家。   “没什么。”崔遐摇头,但还是死盯着江心月不放,“陛下,你不能放过这个女人啊,她还是江逾白的徒弟……”   皇帝听到这话眉心微动,起身走下殿来,在江心月面前停下。   “你是江逾白的徒弟。”皇帝语气听不出喜怒。   江心月:“是。”   “太宁十年,江逾白受贿舞弊,被朕判了腰斩,你……可是为了替他报仇,才在史书中如此非议朕?”皇帝问。   陆怀卿原以为就江心月在狱中的作态,一定会把这皇帝气个够呛。   却没成想江心月卑微恭敬叩头道:“江逾白不过一罪臣,不配为师。臣食君禄,是天子门生。”   皇帝听到这话先是怔愣了片刻,随即笑道:“好一个天子门生!做小小的史馆编撰委屈你了。即日起,就升你为修国史。”   修国史位列正六品,在史馆里仅次于由丞相兼领的监修国史一职。   陆怀卿正想这皇帝给官职还真大方,却突然见皇帝向她看来。   “你和你父亲长得真的很像。”皇帝打量着陆怀卿,像是在看一位阔别多年的故人,“你父亲当年和江逾白关系可好了,两人在家学读书时,时常一起逃课翻墙出去喝酒。”   回忆起那段难得的惬意时光,皇帝的眼神都柔和了许多。   陆怀卿也很少听到有人和她聊起父亲,不免听得认真。   然后,她就听到皇帝话锋一转:“你觉得江心月频频提及雍州之事,可是有罪?”   “父……”   傅葭临的话还没出口,就看到他父皇抬手阻止他:“今日淮儿的话,似乎有些多?”   连太子都听出了这是皇帝对傅葭临几次三番打断他话的行为不满。   他扯了扯傅葭临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多话。   但傅葭临还是继续道:“父皇,银雀公主初来京城很多事都不明白,还请您莫要怪罪。”   殿上众人都看向傅葭临,脸上神色精彩纷呈,意外的神情却如出一辙。   陛下多疑自专,把傅葭临放到白衣卫的副使位置上,就是因为他只听从陛下的话。   此人从不有私情,更不会偏袒任何人,无情又冰冷。   而现在他居然为了陆怀卿开口求情。   傅葭临颤了颤睫毛,他从前是最在乎利益的。   但陆怀卿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向他伸以援手,将他从无边的疼痛里打捞起。   明媚又温柔的太阳曾在某个刹那,照到了阴沟里的污秽。   此时此刻,傅葭临拼尽全力,就算被父皇忌惮,他也要让太阳永远明亮。   他的太阳,可以不属于他,但绝不能黯淡。 第四十二章   陆怀卿没想到傅葭临会为她求情, 还是在这种不该多管闲事的时候。   “陛下,五殿下是糊涂了。”陆怀卿走上前道。   她在与傅葭临四目相对时,给他使了个眼神。   知道他是好意, 但陆怀卿也能看得出陛下眼下是真的不高兴。   自己如果答不好皇帝这个问题的话, 她怕是还有麻烦。   “陛下问的这话,臣女以为……江心月并无过错。”陆怀卿道。   听到这话, 傅葭临想要替陆怀卿辩解,却回想起她刚才胸有成竹的眼神。   他虽不知道陆怀卿要说什么, 但还是选择了相信她。   除了傅葭临,太子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急忙跪下求情:“还请父皇息怒, 银雀公主不知京中旧事, 方才会如此胡言乱语。”   “是啊,还请陛下息怒。”同太子一派的谢知寒也跟着跪下。   崔应在旁边暗自冷笑,这个陆怀卿实在是太笨了些。   傅葭临不惜惹陛下猜忌,都要出面保她, 她却仍要趟这淌浑水。   实在是和她那个冥顽不灵、一意孤行的父亲一模一样, 这样过于天真善良,令人……又羡慕又憎恶。   皇帝盯着陆怀卿,却没有勃然大怒,反而语气森然问:“你倒是说说,她何以无错。”   “臣女读书不多,却也曾听过周公诛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鲁之事。”陆怀卿身影清正,语气坚定, “雍州之事,陛下诛宵小, 乃是安社稷、利万民事,为何不该提?”①   她的话一出,殿上的人看她的目光都变了。   陛下忌讳旁人提及他诛杀兄长夺位一事,就是因此事有悖人伦,是大逆不道之事。   但陆怀卿直接将此事判作为国为民,还将陛下此举与周公这样的圣人作比,三言两语不着痕迹褒奖皇帝。   皇帝听到这话定神紧盯着陆怀卿,片刻后,抚掌大笑:“好!不愧是陆玠的女儿,当真是有将门忠君爱国之心。”   “来人,赏!”皇帝笑道。   陆怀卿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前世傅葭临没少问她类似的问题,她又被傅葭临压着不知读了多少书。   前世哄傅葭临的话,如今正好能够原原本本拿来搪塞他父皇。   陆怀卿偷偷看了眼皇帝和傅葭临。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傅葭临不是皇帝亲生儿子,简直就是胡说!   这俩人想杀人时的神情一模一样,就连后来犯的错都大差不差。   不对,还是傅葭临更“厉害”一点。   他除了杀兄还弑父了。   “我没事啦。”陆怀卿察觉到傅葭临在看她,还以为他是在担心她。   傅葭临垂下头,有些落寞。   陆怀卿很厉害,很好。   她会骑马射箭又博学广博,就像昭昭明日,优秀到让人仰望,让他可望而不可即。   陆怀卿是和他完全不同的人。   傅葭临这才发觉他与陆怀卿不仅在性子上,全然不匹配,他们在学识、见识上同样相距甚远。   陆怀卿看傅葭临神色不对,以为他还是不放心,正想逗他开心,就听到了皇帝威严的声音。   “把这个崔朋押下去,秋后问斩。”皇帝道。   他的目光又看向崔遐。   “舅舅,你以前不是最疼遐儿了吗?”崔遐向皇帝爬去,似乎是想要求皇帝原谅。   只是他还没靠近,就被宦官们拿下。   昔日骄矜的贵公子此刻玉冠歪斜,和他平日不愿多施舍一个眼神的贱民毫无分别。   皇帝轻笑:“崔遐陷害朝臣,流放岭南,非召不得还。”   “爹爹!爹爹救我!”崔遐的声音凄厉,陆怀卿在旁边听得都有些心惊。   但崔应任崔遐被拖出去,从始至终都垂首不看这个儿子——当真是“明哲保身”。   前世崔远那样的将军都死在流放路上了,更不要提崔遐这样的贵公子。   这一路上虫蚁鼠患、瘴气潮热,就能要人命了。   陆怀卿心里虽觉得皇帝果真薄情,却并没有可怜那崔遐。   他主动害人,没什么值得怜悯的。   皇帝道:“若是无事,就退下罢。”   “陛下,崔尚书在此事中也有参与,怎可不罚?”陆怀卿没想到她堂哥会站出来道。   “崔尚书教子无方,罚俸半年。”皇帝避重就轻,并没有重罚崔尚书。   “陛下,崔尚书是从何处弄到了白衣卫的毒药,还有崔尚书为何要截下送往南州江太守的信!”谢知寒义正词严道。   太子也跟着道:“父皇,儿臣也以为此事……”   “父皇,儿臣以为崔尚书确实并未参与此事,并不需要兴师动众。”傅葭临打断了太子的话。   谢知寒生气道:“五殿下你……”   他见今日傅葭临出力颇多,原以为是这人转了性子,没想到他居然会如此偏袒自己的舅舅。   “好了!朕说到此为止!”皇帝一声厉喝。   “是。”众人见皇帝动了怒,这才纷纷退下。   等殿内只剩下皇帝和高公公后,皇帝才嗤笑一声:“年轻人啊,就是太急了。”   今日他重惩崔遐,一是因为崔遐重提雍州起兵旧事触了他的逆鳞;二是是因为崔家这些年确实太过跋扈了。   是时候打压崔家了。   不过他绝不可能真的灭了崔家。   如今朝中倘若没了崔家,岂不是就是谢慈独大呢?   刚才谢知寒那话让他不高兴,若不是傅淮打断了他的话,今日他也得趁机再打压一下谢家。   “高安,你觉不觉得淮儿今日的话,有些太多了。”皇帝眼中浮上几许猜忌的神色。   高安笑了笑:“五殿下今日不是同往常一样吗?”   “朕觉得他似乎很关心陆玠的女儿。”皇帝道,“对了,今日去宣旨的小太监,你喊来,朕有话问他。”   宣旨的小太监行礼道:“参见陛下。”   “朕问你,今日五殿下与那漠北公主可有什么异样。”皇帝问。   小太监:“没有,奴婢瞧着,那漠北公主话倒是很多,就是五殿下不怎么搭理她。”   “真的?”皇帝似是不信:“就没有其他的呢?”   “确实没有了。”小太监道。   皇帝不耐地挥了挥袖子,示意他们都出去。   在高安即将踏出紫宸殿时,听到了皇帝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声。   他顿了一下,却没有回身。   高安嘱咐完侍奉的宫女们今儿个小心伺候后,就打发走了那个小太监。   望着大明宫的重檐青瓦,高安很轻很轻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他今日有察觉到陛下的意图,所以派去宣旨的人是他的人。   不然……   陛下一直想让几个儿子斗起来,尤其是五皇子和太子。   他绝不能让皇帝发现陆怀卿对傅葭临的特殊。   宫里的秋风又起,寒意开始蔓延,高安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突然觉得刚才该让那个宫女追上去给陆怀卿送个披风的。   万一她和她爹爹一样不禁冻呢?   -   “阿嚏——”陆怀卿打了个喷嚏。   唔,长安入了秋的暮沉时分总是泛着几丝寒意,陆怀卿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堂妹,你还好吗?”谢知寒关心道。   见陆怀卿摇了摇头,他忍不住提醒道:“堂妹,你还是离那个五殿下远一点。”   “他护送你上京,是你在长安认识的第一个人,你亲近他很正常,只是……”谢知寒想继续说。   陆怀卿却一连打了几个喷嚏,让谢知寒实在说不下去。   等她整理好仪容,才看向谢知寒:“堂兄,你刚才想说什么啊?”   原本有一箩筐傅葭临坏话要说的谢知寒愣住。   他整理了一下,正想开口就听到陆怀卿的声音:“诶,到了!”   陆怀卿像只活泼的小麻雀立刻就跳出了马车。   谢知寒毕竟是谦谦公子,陆怀卿这样“野”丫头的行为,对他来说完全在意料之外。   但……他怎么觉得陆怀卿是故意的?   陆怀卿确实是故意的。   比起从别人的三言两语里去认识一个人,她还是更相信长久相处。   她是几人里动作最快的。   太子和傅葭临这种皇子下个马车都要下人搬好凳子,而她一跳就下来了,只能无所事事地望向天牢的大门。   果然就算是重生,她也依旧不喜欢长安这些繁文缛节。   又麻烦又耽搁时间。   怎么江蓠和他师姐还不出来?   他们是先被押送出来的啊,不该比他们这群在宫里慢腾腾出来的人还慢啊?   陆怀卿正觉得奇怪,突然就被人蒙住了眼睛,眼前一黑。   “猜猜我是谁?”   陆怀卿听到一个温润里沾了点贱嗖嗖的声音。   是何怀之!   他和阿依木终于到长安了!她在长安终于有故乡人陪伴了。   陆怀卿故意气他:“是全天下最小气最唠叨的小何医官!”   “我哪里小气啦,你之前让我借书给你,后来还我的时候第十五页有个折痕,我都没让你赔我钱!”何怀之松开手,絮絮叨叨,“我哪里絮叨了!公主就是乱说!”   “那我呢?”   陆怀卿的眼又被蒙上。   她知道这次是阿依木的手。   因为她闻到了阿依木身上,属于西域的奇异的果香味。   “是全天下最温柔最细心的阿依木!”陆怀卿道。   何怀之:“公主偏心!”   “哦,那你是说阿依木不好吗?”   “我、我才不是这个意思,阿依木你别生气……”   ……   傅葭临刚下马车,就看到陆怀卿和她的朋友们打闹的场景。   她笑得张扬肆意,连残阳都仿佛因她的笑容明亮了许多。   而这样的笑容,是他自陆怀卿来了长安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的。   他静静地看向远处的陆怀卿,两人相隔不过几步,但傅葭临却觉得脚下仿佛天堑。   陆怀卿属于一望无垠的荒原和大漠,她永远不属于长安。   就算长安是锦绣堆,她也永远不会快乐。   “你来啦!”明明隔了好几人,陆怀卿却看到了他。   她向他跑来,拽住他的衣袖,向她的朋友们认真介绍:“我和傅葭临已经是朋友啦!”   其实陆怀卿也有点心虚。   她虽然很早以前就说她和傅葭临是朋友,但这人可没有答应。   可是她的交友准则,就是一定要让新朋友和旧朋友们打个照面。   她不求两方成为好朋友,但至少不要太尴尬。   等江蓠出来了,她同样也要把江蓠介绍给阿依木他们的。   “快说啊。”陆怀卿发现身旁的傅葭临没有反应,悄悄掐了他的手掌好几下。   再不说话,何怀之那个絮叨鬼就又要念叨她了!   “嗯。”傅葭临轻轻应了一声。   他的目光落在陆怀卿身上,苦涩又不甘,最终却全部化为妥协。   陆怀卿真是单纯到讨厌……   谁想和她做朋友啊。 第四十三章   陆怀卿原本还想再多闲聊会儿话的, 但就在此时江蓠终于搀扶着他师姐出来了。   天牢的狱卒没有动刑,但今日在陆怀卿他们进宫前,皇帝应该按例赏了江心月一顿板子。   江心月一介读书人, 这样一顿板子打下来还能走, 就可见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动怒。   不然那板子能把人打得皮开肉绽,一个月下不了床。   陆怀卿立刻就拉着何怀之跑过去, 她伸手扶住江心月:“这是小何医官,等会儿到了地方, 我让他给你好好瞧瞧。”   “多谢公主。”江心月语气里是真切的感谢。   她没想到这个漠北公主不仅跑前跑后,如今事情已了却还对他们二人如此关心。   陆怀卿同江蓠一起把江心月扶上马车,还让何怀之给她含了参片先养神。   但眼下她却犯了难。   这段日子, 江蓠被崔家的人明里暗里针对, 他已经被永昌坊的房东赶了出来。   这几日他都在傅葭临府上养伤,但是江心月跟着去肯定不行。   毕竟,江心月是女子,又不像陆怀卿不在意大燕的这些礼法。   “多谢五殿下这些日子的照顾。”江蓠主动向傅葭临拱手道, “师姐已经找好了落脚处, 东西我也已经全部收拾过去了,以后就不多加叨扰了。”   傅葭临摇头:“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做好事了,当然要谢!”陆怀卿拍了下傅葭临的肩,笑着盯着这两人。   她目光落在江蓠身上:“那我呢?酸儒生,你打算怎么谢我?”   “多谢公主大恩。”江蓠直直跪在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陆怀卿先是被江蓠这阵仗吓得往后缩了缩,反应过来后就想要扶起这人。   她就是开玩笑的,这人怎么还给她下跪?   江蓠目光坚毅, 承诺道:“公主此次大恩,在下铭感五内。”   “公主救了我师姐, 从今以后,江蓠愿为公主差遣。”   陆怀卿惊讶地微张嘴,随后把他拉了起来:“别别别!我不需要!”   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江蓠这样的所谓君子不是最看重脸面名声吗?   这样给她下跪也不嫌丢人。   江蓠急忙辩解:“公主,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他是单纯但并不蠢笨,他这些日子看着陆怀卿到处奔走,却始终没有放弃。   而他更清楚如果不是陆怀卿,五殿下根本不会参与这件事。   救他的不是傅葭临,而是陆怀卿。   “没事啦!烦死了,话好多!”陆怀卿皱眉,向何怀之挥手:“何小医官,这里有个你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什么意思?”江蓠小心问。   陆怀卿道:“因为你俩都一样话多!”   “我哪里话多了!我师父说了……”何怀之又开始碎碎念,还顺带打量了一下这个江蓠。   瞧着文文弱弱的,哪里和他像兄弟呢!   陆怀卿却趁着何怀之围着江蓠,悄悄溜到傅葭临身边去了。   “呼——”陆怀卿长舒一口气。   以前一个何怀之就够她脑袋疼了,现在又来一个动不动下跪的江蓠。   还是傅葭临好,话少又安静,不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大家都很喜欢银雀公主啊。”太子道。   刚才天牢的头头和太子在寒暄,他眼下才得空就看到了陆怀卿被朋友们簇拥的场景。   再看陆怀卿和他五弟熟稔的模样,太子不禁在心里轻笑。   这样热烈得像小太阳的小姑娘,难怪能敲开他这个五弟的新房。   “太子殿下是储君,天下人无不敬爱,比我受欢迎得多。”陆怀卿笑道。   她这话明显就是拍马屁,但小姑娘笑得真诚热烈,让人听着舒坦。   傅葭临也跟着侧过头看了眼陆怀卿。   他觉得陆怀卿就是有种很奇怪的能力——   只要她愿意,就能让人喜欢她的能力。   她笑着和皇兄闲聊,半点都不怯场和退缩,大大方方又利落。   他和她挨得明明这么近,但他却知道他想要靠近她,还有很远很远的路要走。   “公主等会儿是要送江蓠归家吗?”太子问。   见陆怀卿点头,太子又瞧了瞧傅葭临眼里的落落寡合,含笑道:“孤原本是想在别院安置江氏师姐弟的,但眼下看来也不需要了。”   “孤和谢二郎还有事,今日送他们二人的事,就只能拜托公主和五弟了。”太子微笑。   “好。”傅葭临立刻答应。   陆怀卿愣了下,才点头。   太子不说她都差点忘了。   这一世的江蓠和傅葭临根本就不是朋友,这几日他前前后后帮忙也只是因为善心。   那傅葭临今日还跟着来天牢做什么?   陆怀卿回想傅葭临刚才的话——他答应得那么干脆,今生的傅葭临比她想的还要善良得多。   “咱们走吧!”陆怀卿拉住傅葭临的衣袖。   她看何怀之好像和江蓠终于都说累了,如今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傅葭临察觉到陆怀卿更亲近的态度,有些不理解但没有松手。   就算不知道陆怀卿态度变化的原因,他也不想错过任何能和陆怀卿更亲近的机会。   “殿下,今日不是休沐吗?”背过傅葭临他们,谢知寒才问。   如果不是江心月这个案子,殿下今日原本是打算去王谦攒的诗会的。   太子但笑不语。   他原本是想再把这件案子的善后事办好。   不过,江逾白间接害死谢识微的父亲,他做不到对那人的两个徒弟毫无芥蒂。   更何况……   太子挑起车帘,向与他道而驰的马车看过去。   总是要给他这个五弟和心上人创造些独处的机会才是。   -   陆怀卿坐马车很不老实,她喜欢掀开帘子向外张望。   前世为数不多几次被傅葭临带出宫玩时,他就对她这样看什么都新奇的行为嗤之以鼻。   他还说她像深山老林里难得上街的村姑。   结果,这次她发现傅葭临也在掀帘子,还和她对上了目光。   她刚想挥手,他就立刻缩了回去。   什么嘛……难怪后来傅葭临总是说她像村姑,原来他年少的时候也这样。   要是早知道的话,前世她早就和傅葭临对骂回去了。   哼,她是村姑,那他就是村夫,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谁。   “那些人是做什么的?”陆怀卿突然看到一群很奇怪的人。   那些人看起来面如死灰,身上的衣裳也脏兮兮的,但好几个人手里都抓着几两碎银往怀里藏。   阿依木闻言向马车外看去,解释道:“是宫里新选的宦官吧。”   “将近秋时,确实是每一年宫里挑新宦官的日子。”阿依木道。   陆怀卿怔怔然望着那些人。   如果这次不是她因为重生,会不会江蓠就也会像前世那样成为这些太监中的一员。   他出生寒门却才华横溢,性子又刚直清正——就算没有得罪崔遐,恐怕也会有裴遐、王遐。   陆怀卿忽然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这一世江蓠没有入宫做宦官,他就永远不会从江蓠变成江德忠。   那……傅葭临这辈子造反的时候,谁来和他里应外合,给他打开宫门放叛军进宫呢?   “银雀,到了!你不下车吗?”阿依木的话打断了陆怀卿的思索。   她跳下马车,发现这是胜业坊的坊口。   此处住的都是世家、贵胄……江蓠师姐竟然认识这么厉害的人?   最让她奇怪的是,这里有一个她完全没有想过的人。   “王垠安,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怀卿看着叼了根草,站在坊口无所事事的王垠安。   这人看着吊儿郎当不靠谱,和市井混混大差不差。   “等人啊!”王垠安吐掉嘴里的东西,指了指远处被傅葭临和江蓠搀扶下来的江心月:“喏,他们!”   王垠安拿着担架就去接江心月,他和江蓠一人一边把江心月抬起来。   “江大人,你是不是弄错了?王垠安可不是什么好人!”陆怀卿问。   都不提前世了,就说今生,前些日子王垠安一直冷眼旁观来着。   就算王垠安现在没有罪大恶极,但和好人也是不沾边的。   “我在烟雨楼掏了二十两银子,找人保护我们师姐弟二人。”江心月虚弱道:“酬劳太少,等来等去,只有王公子愿意。”   王垠安得意的“哼哼”两声,挑眉道:“看到了吧?我可是大好人!”   “切,谁知道你是什么心思。”陆怀卿撇嘴。   几人抬着江心月到了挂着“王府”两个大字的门前,上面落满灰尘,看起来是常年缺人打扫。   但从檐下虽不再艳丽却繁密精美的彩绘,陆怀卿仍可以想像到这座门庭曾经的人来人往。   王垠安和江蓠把担架放在桌上,伸手敲了敲门。   “姐姐,是我,安安回来啦。”混不吝的少年难得这么乖巧周正。   陆怀卿心中的好奇心更盛。   她对王垠安口中这个姐姐一直很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让王垠安听她的话呢?   王垠安先是很急促地敲了三下,然后又慢敲了两下。   片刻后,门开了一个裂缝。   门缝越开越大,探出一个圆圆地脑袋,那人抬起头,露出她的脸,眼里像汪着盈盈春水,绽开一个热切而柔和的笑容。   陆怀卿愣在原地。   这张脸她也认识。   但这张脸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应该是王垠安的姐姐。   这人是她前世在宫里为数不多能说说话的人——先帝的宠妃王婉宁。   王婉宁是王垠安的姐姐!   这个认知让陆怀卿诧异不已。   难怪傅葭临会准许王垠安一个外臣却能进后宫。   她一直以为这是因为傅葭临信任王垠安,原来竟是为了让他进宫看姐姐。   那怎么从来没人提过这两人是姐弟这件事呢?   “你不舒服吗?”傅葭临问。   其他人的目光都在江心月身上,只有傅葭临注意到了陆怀卿的奇怪。   他停下脚步,弯腰问扶着门框出神的陆怀卿。   “没有。”陆怀卿摇头。   傅葭临不是前世的他,他解答不了陆怀卿的疑惑。   “有凳子吗?”傅葭临问王垠安。   王府落败多年,连张像样的椅子都没有,王垠安还是小跑着把小厨房里的两张椅子拿了过来。   何怀之在厢房里替江心月诊治,其他人也都跟了去,只剩傅葭临还在陆怀卿身边。   他看着她神情落寞,这是陆怀卿在他记忆里最难过的时候。   陆怀卿确实很难过。   如果说,她对江德忠只是欠了一点恩情,那对于王婉宁就是有份情谊在的。   前世的王婉宁是个疯子,还是个哑巴,但她很漂亮,不对,应该是非常漂亮。   漂亮到陆怀卿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觉得她像一朵开到极致,艳丽到快要糜烂的牡丹花。   前世陆怀卿有很多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尤其是和傅葭临闹翻以后,那些话都只能和王婉宁说。   被圈禁在瑶华宫的那些日子,王婉宁从殿门进不来,就会偷偷钻狗洞来看她。   哑巴又疯癫的姑娘头上沾着灰尘也毫不在意,只会痴痴傻傻比划:阿卿,我要听你说话。   陆怀卿就会把傅葭临的讨厌全部讲给王婉宁。   偶尔,她也会讲漠北的雄鹰和野兔,讲马踏荒原时的快活和自由……   而王婉宁总是乖乖坐着,满眼向往而期许的神色,像私塾里最听话的学生。   “怎么会这样!”陆怀卿从回忆中回过神,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   前世,宫人们都说王婉宁进宫时就是疯子,只是因为太过貌美,即使她有疯病,先帝也颇为宠爱。   但……陆怀卿想起刚才他们进门时,王婉宁温柔而明艳的笑容。   她能肯定,现在的王婉宁绝不是疯子。   如果是这样,那她今生就绝不能再让婉宁疯掉。   “给。”   陆怀卿看到眼前傅葭临摊开的掌心。   里面放了好几颗糖,被漂亮的糖纸包着,乖乖躺在他的掌心。   傅葭临:“不是说不开心的时候,吃糖就有用吗?”   陆怀卿剥开一粒糖放进嘴里,好像刚才的烦忧真的淡化了不少。   她靠着椅背,仰起头:“傅葭临,我感觉我什么事都做不好。”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婉宁再被逼疯,可是她疯的原因,疯的时间陆怀卿都不知道。   陆怀卿突然有点讨厌上辈子那个自己了。   每日都陷在傅葭临会不会反悔灭了漠北的恐惧里,只想着自己和漠北该怎么活下去。   而从来没去关心过身边的其他人。   可是她也不知道前世的自己怎么会那样,明明在漠北时,她最会照顾所有人了。   可是到了长安,她好像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别提去管其他人。   陆怀卿抱住自己的膝盖,垂下眼睫,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在瑶华宫里莫名其妙掉眼泪的时候。   “没有,你做的很好。”傅葭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陆怀卿感受到傅葭临伸手揉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他弯下腰,轻轻揽住她:“如果觉得做的不好的话,可以重新做的。”   “我会陪你一起。”   漠北人不讲男女大防,也不像大燕人这么含蓄。   陆怀卿被很多人抱过,即使如此,她也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奇怪。   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那一声声有力的心跳,让她觉得很奇怪。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新奇感觉。   另一头,刚帮何怀之打来热水终于闲下来的王垠安有些生气。   他道:“姐姐,我不是和你说了在家里也要戴帷帐帽吗?”   他姐姐生了一张太过漂亮甚至会招致祸端的脸,王垠安平日里平日里都不让姐姐出门,就是怕被旁人看到。   就算在家,他也让姐姐出了闺房就把帷帽戴上。   结果,今日姐姐还是没有听他的。   王婉宁笑得灿烂,伸手比着手势:安安,不用担心五殿下看上我,人家看心上人都来不及!   见王垠安不信,她信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两人。   王垠安看到两人拥抱在一起,傅葭临似乎是想拍拍陆怀卿的肩安慰她。   他毫不迟疑地举起手,却在即将碰到她发丝时犹豫,最后他无奈地放下,克制又深情。   秋风吹过,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秋老虎"的余韵里滋生。 第四十四章   夜深, 谢府的松风院内灯火仍明。   “江氏一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陆昭质问谢慈。   他一回长安就听说了江逾白徒弟的事,他很快就猜到了这是谢慈的手笔。   谢慈被陆昭点破也不见害怕心虚, 只是默默饮茶, 垂眸翻看手里的诗词集。   半晌,他终于看完最后一行, 才合上书页。   “怎么猜出来的?”谢慈轻笑。   “你假借我的名义,从白衣卫拿走了“夜半”送到崔家。若不是我觉得事情不对, 特地去核对了“夜半”的数量,连我都差点被你糊弄过去!”陆昭道。   那“夜半”无色无味,只要一点就能夺人性命, 在白衣卫都没有几人知道, 更不要提用来杀人。   这些年陛下授他白衣卫正使一职,他却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可偏偏这件事又是谢慈做的。   当年陆家被弹劾,是谢慈伸以援手救了陆家,陆昭绝不可能向陛下检举谢慈。   “从苏尔送信给崔婉, 说陆玠还有女儿起那日就设下的。”谢慈淡淡道。   陆昭:“为什么?你既不像是想除掉崔家, 也不像是想真的杀掉那两个姓江的。”   谢慈这一局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识微喜欢太子,她想嫁给她。”谢慈起身,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崔婉肯定想让太子娶陆怀卿,补偿她对陆家,尤其是陆玠的亏欠。”   “你是想借此事削弱崔家,让崔皇后为了权力不得不和谢家联姻?”陆昭觉得不对,“那你为何又要将阿卿搅和进来?”   “因为我需要让陛下也忌惮陆怀卿和漠北。”谢慈道。   只是他没想到陆怀卿这次没有被拽下来。   “你疯了!阿卿可是二公子的女儿!”陆昭惊道。   谢慈抬眼, 眼里像是不解:“我这是在帮她。不然以崔婉的性子,她就算是让陆怀卿给太子做妾, 都不会放弃的。”   必须得让陛下忌惮陆怀卿,同时让崔家不如往日煊赫,崔婉才会放弃她那些疯狂的想法。   “猜到的聪明人又不只你一个。”谢慈对着清风道,“既然来了,就出来见一面如何?”   “五殿下!”陆昭震惊。   这人不是从不多管闲事的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傅葭临看向谢慈:“先生请我来的。”   今夜他送陆怀卿回谢府,才走没几步就看到谢相的人往陆家去了。   加上这几日查案时发现的一些事,傅葭临轻而易举就把这一切串了起来。   “故意放出有杀手要刺杀陆怀卿的消息,故意设计江蓠在上京路上与我们相遇,在江蓠入京后又让他与谢公子相识并得罪崔遐,还特地用了白衣卫的毒药引我前来……”傅葭临细数谢相的所作所为。   “今夜故意露出破绽引我前来……谢相,你想做什么?”傅葭临这次没有再喊谢慈先生,冷冷盯着眼前笑得和善的男人。   谢慈:“五殿下今日匆匆前来,是因为成了我的棋子愤怒,还是因为保护不了喜欢的人而恐慌。”   傅葭临和他这位名义上的老师对视较劲,两人都没有说话。   “你……”陆昭看到眼前的少年将一袋东西扔到他们面前。   被血水浸透用来包裹的布松松垮垮散开,露出里面脏污血腥的耳朵。   若不是陆昭和谢相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寻常人只怕看一眼都会恶心想吐。   “这次白衣卫勾结外人的人都在这里,还请正使大人过目。”傅葭临将目光移到陆昭身上。   陆昭这才明白傅葭临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把他涉及这件事的亲信全除了。   他勃然大怒:“你居然敢……”   “有何不敢?”傅葭临摩挲着手中的剑柄,上面的血还没有彻底干涸,“此次的事,我未尽数禀告父皇。”   陆怀卿暂住谢家这些日子的恩情,也够和这件事相抵了。   “不过陆大人弄丢毒药的事,我已经禀告给了父皇。”傅葭临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明日,陆大人就不是正使了”   “等等。”谢相道。   他安抚住气得想要拔剑,却又碍于傅葭临身份不敢动手的陆昭,走上前看向傅葭临。   “殿下,活在长安难免不会成为他人的棋子。”谢相笑得很是和蔼,还真像一位为晚辈提建议的长者。   “五殿下,难道不想做那个执棋的人吗?”   傅葭临的身形果然一僵。   谢相蛊惑道:“今日大殿之上,陛下一言就可决人生死。殿下就算不心动,但……若是有一日,能手握住这样的权力来保护在意的人呢?”   早秋的风将院中的菊花吹得招展,花瓣片片轻颤,心绪难平。   傅葭临不说话,谢相也没有多说,只是含笑等着这人的回答。   这也是他这一句,第二想做的事情。   “大人!”院门口仆人突兀的声音却打破了一切。   “不是说不许打扰吗?”陆昭训斥道。   下人道:“是大娘子来给谢相送点心来了。”   主君说过若是大娘子和二公子来,不论何时都定要通传。   下人的这句话却让傅葭临清醒了过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谢相吩咐人把谢识微请过来,负手看着傅葭临离去的背影。   “你原来还有撺掇五殿下夺位的心思?”陆昭脸色煞白,“可是太子殿下不也是你的徒弟吗?”   若只是为了帝师之位,谢慈何必铤而走险这么做。   见谢相不答话,陆昭道:“你这样做,万一五殿下同陛下说……”   “他不会。”谢相回想这人刚才的举动,“他有欲/望了。”   就算是再纯洁真挚的感情,只要偷心挑拨都能被利用。   从前谢慈没找到,但现在他找到了——   傅葭临的求不得是陆怀卿。   离开谢府后,傅葭临在谢府后的小巷里被人缠住。   他望着眼前的谢府侍女:“我说了,不用谢我。”   这侍女的妹妹被崔遐活活打死。   她刚得知他为了江心月一案查到了崔府头上,就第一个跑到白衣卫和他说了谢慈私下见了崔应的事。   若不是她透露消息,傅葭临也不能如此及时得知谢相把“夜半”给了崔应。   “多谢殿下大恩,奴婢卑贱之躯,我妹妹在那崔遐院里死得不明不白。若不是您,我妹妹怕是死不瞑目了。”侍女摇头。   她们这种人,被卖作奴婢,律法虽说不可随意打杀,可是那些贵人哪个把她们当人看?   就算傅葭临不是好心,但确实算是帮了她。   侍女跪在地上给傅葭临磕了几个响头。   “我说了,不用谢我。”傅葭临语气生硬道。   他本就不是真的想帮这些人,一切都只是为了陆怀卿而已。   但这人向他道谢的话——傅葭临虽不喜欢,却也并不讨厌。   傅葭临不想在这里耗时间一个跃身,就消失在了茫茫黑夜里。   侍女惊讶于傅葭临地身手,但她还是朝着明月的方向行了大礼。   “秋芙,那是谁?”   这侍女回谢府后回陆怀卿的院子,却被刚给谢相送完点心的谢识微看到了。   秋芙瞧了瞧道:“好像是公主身边的夏月。”   “娘子,你看,可要奴婢去查一查?”   谢识微垂眸思索了一会儿,片刻后摇头:“不必了。”   “今夜你看到夏月的事,也不要同任何人说。”谢识微目光晦暗,加重了语气,“尤其是父亲和他身边的人。”   “是。”   -   江心月的案子完了以后,陆怀卿陷入了很长一段无所事事的日子。   傅葭临升职成了白衣卫正使,王垠安也进入了户部,这两人新官上任都忙得脚不沾地。   如果不出意外,王垠安会和前世一样成为傅葭临造反的钱袋子。   唯一的不同就是江蓠。   他和他师姐是亲姐弟明算账,他为了在长安活下去,在平康坊找了份事儿做——为那些歌姬舞妓们写碑文。   “你可别看不起她们,这些姑娘给钱大方,人又漂亮又爽快,比那些高门贵公子好得多。”这是在乐坊喝得微醺的江蓠亲口讲的话。   陆怀卿听到时嘴角抽了好几下。   她发现自从崔遐一事后,江蓠这酸儒生就变了许多。   他终于不再日日把“君子”挂在嘴边,还学会了饮酒,每日在平康坊大大小小的乐坊里喝酒写碑文。   陆怀卿觉得这样也不错。   那些贱籍出身的女子,有点才华的文人嫌弃她们,纵有千金也不大愿意为她们写身后碑文。   而江蓠既有才华,又缺钱,和这些人算是一拍即合。   陆怀卿坐在乐坊里,吃着蒲桃听乐姬弹琵琶,而江蓠就在旁边写碑文。   她忽然瞧见了外头的街上在装点什么东西,连河上画舫都装点上了灯笼。   不对啊,这长安晚上有宵禁,点这么多灯笼作甚。   陆怀卿问了问弹琵琶的姑娘,那小娘子柔柔一笑:“明个儿是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   陆怀卿手里没吃完的蒲桃“啪”的一声掉进玉盘里。   她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如果前世她没和傅葭临闹翻、如果傅葭临没有用假死诱敌、如果她没有被那一杯毒酒毒死的话——她原本和傅葭临是约定好中秋出去玩的。   她总是下意识会回避前世死时的惨状。   毕竟,那样像被捣碎五脏六腑的疼痛,她做了那么多年孤魂野鬼才渐渐忘却,自然不想再记起。   今生乍然想起那些令人不高兴的事,她觉得嘴里清甜的蒲桃都变得苦涩起来了。   “酸儒生,我先走一步啦!”陆怀卿起身。   她不愿意在旁人面前露出她脆弱的一面。   陆怀卿在马车里,回想前世和重生之后的事。   傅葭临这一世没有像前世那般疯癫不讲理,也没有和他兄长有什么争斗……甚至,还能说句兄友弟恭。   那会不会前世那些事不是傅葭临做的呢?   陆怀卿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   在端午那夜惹怒傅葭临后,她不是没有试图缓和过两人的关系。   可是那段是日子傅葭临总是不见她,到后来还把她圈禁在了瑶华宫。   有次她做了噩梦醒来,就看到一道黑影坐在她的床边,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披头散发的傅葭临。   他的脸苍白到有些不像活人,只有嘴唇像是染了血般的红,诡异又瘆人。   “陛下,那日是我不对。”陆怀卿主动低头认错。   傅葭临偏过头看她,问的问题却是她意料之外的话:“你听说过朕弑父杀兄的事吗?”   傅葭临这不是废话吗?他弑父杀兄的事在长安没人敢议论,但早就在他们漠北传遍了。   但陆怀卿不敢乱说,她死了事小,不能让漠北跟着她灭亡。   她瞧了瞧傅葭临良久,才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很小声的安慰他:“臣女不信这些话,陛下英明神武……”   “不。”   陆怀卿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激怒了傅葭临,他突然伸手揽住她,靠在她的耳边道:“先帝是被朕一剑杀死的,朕的皇兄也是被朕一杯鸩酒毒死的。”   “他们挡了朕的路,就只能去死。”傅葭临和她的动作像是情人低语,说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朕没有什么苦衷,如你所见,”他的手落在她纤细的脖子上,眼里映着殿内的烛火,照尽他眼底的癫狂:“朕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所以,你也……”傅葭临摩挲着她的脖颈,他指尖的凉意让陆怀卿怀疑他是想掐死自己。   陆怀卿当时只知道她不想死。   人在害怕到极点时,总是能做出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事情。   她吻住了傅葭临,伸手去撩拨他的衣襟。   而他却在呆愣片刻后,用力推开她,用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眼神盯着她。   第二日,傅葭临就去西巡了,没几日他遇刺的消息就传入了长安。   陆怀卿在马车里颠簸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和前世的傅葭临比起来,还是这辈子的他好相处些。   不过,她那时候也是真胆子小,要是如今的她直接和傅葭临打一架算了。   说不定,以傅葭临那个阴晴不定的性子,还会觉得有趣反而不杀她。   陆怀卿掀起车帘,看到了长安城街上的变化。   前世,在傅葭临心情好不发疯时,教她的节气歌里有提到过。   这是大燕的风俗“走月”,八月十五这日大家会漫步长安、执子之手共沐月华,或登楼观月,又或乘船捞月……   总之,风雅的大燕人给八月十五赋予了特殊的含意。   这日算是男男女女难得能见面的日子,虽不像七夕和上元节那般能够一起赏花灯,但好歹能见几面。   陆怀卿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点子,她掀开帘子喊云安:“你去和五殿下说,就说我明日邀他一起赏月……”   云安还没来得及回答,反而是隔得远的夏月立刻应了:“主子我去!”   小姑娘动作够快,陆怀卿和云安都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跑没影了。   陆怀卿还没有说完啊,还有一句“她堂姐也在”。   算了,傅葭临如果不答应,她就再让人跑一趟得了。   万一他答应了,到时候发现她堂姐也在,岂不是意外之喜!   陆怀卿觉得她这个决定没有错。   傅葭临前世怎么成那个样子的她不清楚,但一个人如果有妻有子还娶到了心上人,怎么都不会变成疯子吧?   而且他这辈子还不疯,从江心月的事也能看出他还挺热心肠的。   不然陆怀卿也不会想撮合他和她堂姐。   夏月很快来回了话,说是傅葭临应下了这件事。   陆怀卿却没想到堂姐拒绝了她的提议,有些愧疚道:“阿卿,我明日要进宫看崔皇后,恐怕不能同你和五殿下一起去了。”   “好,那堂姐好好玩。”陆怀卿点头。   她忍不住庆幸今日夏月没说她堂姐要来的事,不然傅葭临明日肯定会很失望。   陆怀卿不太在意明日的约会,只将它看成一次普通出行,傅葭临却从听到消息后嘴角就忍不住笑。   他不知道和人相会该怎么做,就在白衣卫里着人打听了一圈。   在整个白衣卫官员都知道他要去约会后,他终于总结出了三点。   第一,要好好打扮;第二,要早些去,不能让人久等;第三,掏钱要大方。   十五这日,傅葭临如往常般,鸡鸣时就起了床。   他盯着衣柜里的衣裳,一件件都试了,又一件件换下。   “好看吗?”傅葭临问王垠安。   难得休沐还被拖来帮挑衣服的王垠安不住点头:“好看、好看!”   这既是敷衍之语,也是王垠安发自内心的话。   傅葭临少年清瘦的挺直身板,穿什么都好看得很。   就是这人丝毫没察觉到,还要特地来折磨他。   傅葭临最后还是决定穿一身绯色的圆领袍,他记得陆怀卿喜欢红色的,这件和她站一起不会格格不入。   “你去哪里啊?”王垠安发现天刚蒙蒙亮,傅葭临就向外走去。   他道:“等陆怀卿。”   辰时三刻,傅葭临就到了陆怀卿和她约定的石板桥旁。   午时,下了小雨,早秋泛着寒意的雨把他衣裳的边角沾湿,他找了处檐下躲雨。   傅葭临盯着如断线珠帘的雨丝,不由庆幸陆怀卿和他约的酉时见面,这样她的裙摆就不用担心被濡湿。   未时雨停,傅葭临靠着墙开始等。   他等了好久,都等到酉时了,其他小郎君和小娘子都相携相游去了。   他的目光落在青石板上的积水,眼里的期待渐渐淡去,心里开始被一些奇怪的想法填满。   如果他大权在握,是不是就能让陆怀卿永远陪着他。   让她永远只能看到他,不论何时何地,都能与他……   “傅葭临!”   明亮的女声像天光划破乌云,终于照在了傅葭临身上,他心里淅淅沥沥的小雨才终于停下。   她气喘吁吁,给他递了一串糖葫芦:“抱歉,买糖葫芦的人好多啊……久等了吧!”   “你什么时候来的啊?”一身青绿襦裙的小姑娘偏过头看他。   她头上发绳的铃铛跟着作响,叮叮当当落在他心里。   傅葭临摇头:“刚来。”   他的手捏住还没干透的袖子一角,不想让眼前高兴的小姑娘发现他的谎言。   “只比你早一点点。”傅葭临面不改色地说谎。 第四十五章   陆怀卿不大相信傅葭临的话。   “帮我拿着。”她把手里自己的糖葫芦递给傅葭临。   她抱住裙摆, 微蹲下瞧了瞧傅葭临鞋上没有淤泥,立刻起身道:“你果然在骗我。”   “没有。”傅葭临没有因陆怀卿的三言两语就承认,依旧面不改色地撒谎。   “还装!”陆怀卿挑了挑眉, “你是不是午时就来呢?”   今日酉时下了小雨, 她那时在谢府吃了崔皇后早早派人赏的月饼,还担心雨不能在酉时前停下。   “你可别不承认, 你若是午时后来的,你鞋上怎么没有淤泥!”陆怀卿直截了当道。   这人又不像她这样懒, 他平日里都不爱乘马车,今日他身边同样没有小厮和马夫。   傅葭临这才发现他犯了如此大的错,又或者说, 他也是存了一丝期许的。   他捂住会被一眼看出的衣袖, 却没有周全的把鞋上沾上淤泥。   傅葭临不是没想到,只是在少年心里最隐秘的角落里,还有一丝弱到几乎从未被人察觉到的心思——   他也想被人看到。   在这个泛着寒意的秋日,烂漫而细心的姑娘, 是第一个“看到”他的人。   “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午时就来啦?”陆怀卿没察觉到傅葭临情绪的变化, 只觉得这人真不坦诚。   傅葭临:“是,我午时就到了。”   “啊!你等等我!”陆怀卿小跑离开。   傅葭临看着她突然离开的身影,垂下细密而纤长的睫毛。   或许是凉凉秋雨的缘故,少年的脸色格外苍白,身影也在萧瑟的秋风里显得越发落寞。   半晌,他迟迟没等到陆怀卿,心里又开始浮起一些阴暗的、见不得人的想法。   陆怀卿是个很好的姑娘,她有爱她的家人, 有在乎她的朋友……她一定不能理解,这个世上居然会有他这种怪物。   仅仅是因为她离开一会儿, 他的心里就被偏执欲填满。   傅葭临自嘲一笑。   也是,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去奢望不属于他的太阳呢?   “给你!”陆怀卿匆匆赶回,把手里的汤婆子递给傅葭临。   她看他神情愣了一下,叮嘱他:“刚才下了雨,你没有伞,多多少少肯定被淋到了吧?”   陆怀卿拿回属于她的那串糖葫芦。   她嘴里含着糖葫芦,含混不清道:“幸好堂姐担心我着凉,让我一定要带着汤婆子出门,不然你就等着发高热吧?”   不过她把汤婆子落在马车上了,只是她没想到傅葭临会用得上。   “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啊,发高热的话就要喝好苦好苦的药。”陆怀卿提起吃药,就忍不住絮絮叨叨。   前世她喝了好多年的药,每日一碗的安神汤必不可少,后来为了治陈年旧伤更是喝了不少。   傅葭临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不知道前世怎么活那么久的。   “好,多谢。”傅葭临摸了摸手里汤婆子的套子,柔软的云锦上有着漂亮的花纹。   就像陆怀卿这个人,温暖又柔软,美丽又生动。   “你尝尝糖葫芦!”陆怀卿推了推傅葭临拿着糖葫芦的手。   傅葭临这人真奇怪,手里有糖葫芦都不吃,脑子是不是不好使。   陆怀卿看傅葭临舔了一小口糖葫芦最外面的芝麻和晶莹的冰糖。   她笑得眉眼弯弯:“甜不甜啊?”   见傅葭临不吃,她焦急催促:“你咬一口,不要光吃糖,咬一口!”   傅葭临轻轻啃了一口,糖稀的甜味混着浆果的微酸,是傅葭临从来没吃过的味道。   他抿了抿唇,轻笑:“是甜的。”   陆怀卿听了他的话,笑得更加绚烂。   傅葭临又咬了一口糖葫芦——真的很甜,很甜。   “唔,你以后不要来这么早了。”陆怀卿嘴里还有糖葫芦,说这话时依旧有些不清楚。   傅葭临觉得浆果的酸压过了糖的甜,声音有些沙哑:“你不喜欢吗?”   可是他们不是说,应该要早些时间来才好吗?   “不是不喜欢啦!”陆怀卿用力摇头,“就是早到和晚到都不好,得刚刚好才行。”   陆怀卿回忆起刚重生时,她见到的那个连感谢都不会的傅葭临。   他原来连该怎么和人约会都不会?   傅葭临:“我明白了。”   他在心里记下陆怀卿和他说的话,原来这就是和人相处的方法。   不过是很简单的几句话,之前却从来没人和他说过。   “我吃完啦!”陆怀卿道。   看到傅葭临书里还剩大半的糖葫芦,她不禁觉得奇怪。   这人怎么吃的这么慢?   陆怀卿舔了舔嘴角的碎糖,心里有点后悔没有多买几串了。   不过她是跳脱性子,很快就被那些五光十色的花灯吸引去了目光。   大燕人虽然不像他们漠北那般豪放自在,但陆怀卿不得不承认,大燕人实在是风流又雅致。   他们会在树梢上挂上盏盏明灯,风一吹,灯影摇晃,影影绰绰,投下一地斑驳影。   还有陆怀卿看不大懂的拜月仪式,男女老少手捧着几枝桂花叨叨着祈愿。   她看得好奇,就伸出手摸了摸荷包,却摸了个空——她好像出门忘拿荷包了。   刚才买糖葫芦的钱是下马车时,云安给她的几个铜板。   “老伯,桂花多少钱?”傅葭临像是看出了陆怀卿的窘迫,主动替她掏了钱。   老伯递给陆怀卿满满一捧桂花,桂花黄色的小花藏在枝叶下,幽幽散发出香气。   “多谢!”陆怀卿偏过头瞧了眼傅葭临。   隔着花枝,她好像看到了傅葭临低眉轻笑,梨涡也跟着绽开。   这人还真是知错就改,她上次教完他该怎么笑后,傅葭临就和前世笑得完全不一样了。   “给你闻闻!”陆怀卿大方把手中的花,送到傅葭临面前。   就当是给他的奖励好了。   傅葭临闻着鼻尖的芬芳味道,笑意更深:“很香。”   “那当然!”陆怀卿道。   她捧着手里的花跟着大燕人有样学样拜月,可是在许愿时却犯了难。   按漠北的风俗,漠北人只能和漠北的神灵许愿,可是她拜都拜了,这愿望不许实在是有些吃亏。   “过来,过来。”陆怀卿把手里的花塞给傅葭临。   捧着花的少年,在一众花红柳绿的小娘子里格格不入,他却不觉尴尬只是有些诧异:“这是?”   “我不能和别的神灵许愿。这花是你付的钱,这个机会我就让给你好啦。”陆怀卿道。   她看有好几个小娘子在偷看他们俩,弯腰压低声音道:“快许愿!不然后面的人都等急了!”   傅葭临抚摸着花枝,默默很久,他望着盈盈满月和那神女的图像。   他不信神佛,但此时此刻,他心里满是期许——   希望陆怀卿永安。   在烟雨楼的那些年,傅葭临在刀光剑影里艰难求生,他不是很懂什么爱,也不是很明白人世间数不清的羁绊。   但他知道人必须活下去,不择手段、不惜代价的活下去。   清风,明月,浓郁花香里,傅葭临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喜欢。   从前,他想活下去:如今,他想陆怀卿活下去,而且不仅仅是活着,她得活得好。   或许,这也算是喜欢。   傅葭临偏过头,看到少女被月华渡了一层明光的圆润脸庞。   他想陆怀卿平平安安的活着,想她能长长久久如今夜般高兴。   傅葭临虔诚地拜上几拜。   别人的神女是画上的女子,而他的“神女”在他心里。   “你好啦!”陆怀卿好奇问,“你许的什么愿望啊?”   傅葭临语气平淡:“没什么。”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陆怀卿正想调侃傅葭临,就听到一直偷看他们的小娘子们“扑哧”笑出声。   什么啊,有那么好笑吗?   陆怀卿怒气汹汹想要质问她们,却听到其中的小娘子主动和她道:“你夫君好喜欢你哦,和你一起拜月神。”   “什么?”陆怀卿人都愣在原地了。   这个人说的话,她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男子拜月神就是求子啊,不过一般的小郎君嫌丢人都不愿意来。”那几个小娘子相视而笑,“你们夫妻好恩爱。”   “不是、我们不是夫妻……什么求子啊!”陆怀卿脸涨得通红,急急忙忙解释。   那几个小娘子也怔愣住了,像是不大相信:“你们不是夫妻?”   “我们哪里看起来像夫妻啦?”陆怀卿指了指傅葭临,又指了指自己。   那几个娘子看傅葭临听话又纵容陆怀卿的样子——这怎么看都像是新婚小夫妻啊?   陆怀卿觉得气氛不对劲儿,拉着傅葭临的手小跑着离开。   “好丢人啊!”来到人比较少的地方,陆怀卿才捂住她通红的脸。   傅葭临安慰她:“她们不认识你。”   陆怀卿:“你是不是故意的?明明知道男子不能拜月神,还不提醒我!”   想起刚才的误会,陆怀卿就捂着发烫的脸,恨不得打个洞钻进去。   她记得大燕人不是很害羞来着吗?怎么今日偏让她遇上了几个如此豪放又话多的小娘子?   “我不知道。”傅葭临答。   陆怀卿才不信这话。   前世她的节气歌还是傅葭临教她的,这人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大燕的这些习俗呢?   “你欺负我,我不和你玩了!嘶……”陆怀卿正想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脚在刚才跑的时候崴了一下。   她被迫坐在青石板上,揉了揉有些疼的脚踝。   可恶,傅葭临讨厌也就算了,怎么她自己还出这种岔子!   “我帮你看看?”傅葭临蹲下身,似乎是想帮她。   “不需要,我自己可以!”陆怀卿强撑着起身。   可她还没走两步,就差点摔在地上,幸好傅葭临及时伸手拖住了她。   “不是捉弄你,我真的不知道。”傅葭临看着她认真道。   陆怀卿听得出傅葭临的语气不像骗她,她偏了偏头:“真的?”   见傅葭临应了,她心里也就相信了。   真奇怪,她现在好像越来越相信傅葭临了。   傅葭临替她瞧了瞧,像是松了口气般道:“只是扭着了,回去修养两日就好了。”   陆怀卿听完后,原本想扶着傅葭临走,却看到他突然蹲下:“我背你?”   如果是别的人,可能会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但陆怀卿不讲这些。   更何况,陆怀卿她也不是给自己找罪受的人。   她大大方方接过他还没吃完的糖葫芦帮忙拿着。   陆怀卿左手拿着桂花枝,右手是傅葭临的糖葫芦——这串糖葫芦上沾了些许桂花花瓣,瞧着是不能吃了,但不知道为何傅葭临就是不肯扔。   “麻烦鬼傅葭临。”陆怀卿小声嘟哝了一句。   一串糖葫芦而已,脏了不能吃都不愿意扔还要一路拿着。   “什么?”傅葭临的声音传来。   “没什么。”陆怀卿急忙扯开话,“你真的不知道男子不能拜月吗?”   “嗯。”   陆怀卿试探问:“那你知道节气歌吗?”   “不知道。”傅葭临道。   他居然真的不知道!   陆怀卿越来越好奇,前世傅葭临是怎么变成后来那样的了。   傅葭临听到陆怀卿突然安静下来,还以为她是不高兴。   他垂了垂眸,却真的解释不了什么。   中秋、上元……这些在寻常人眼里,小孩子都知道的节日,他确实从没想过去了解。   幼时,师父只会告诉他,“兵器”是不需要和人一样过那些节气的。   他计算日子的方法也从不是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在那些只能与人你死我活的日子里,他学会了用杀了多少人、割下了多少败者的耳朵、完成了多少任务计算时间的流逝。   譬如,傅葭临第一次杀生,是五岁与师父养的猎犬争食,从而得到了师父的青睐。   他第一次杀人,杀的是与他同为日后“兵人”角逐者的同伴,因此成了同一批小孩里最先拔得头筹的。   他没能在爱里被滋润长大,而是浸泡在残忍的血腥里,才汲取到零星成长的养分。   陆怀卿一定会嫌弃这样的他。   “傅葭临,既然你不会,那我教你节气歌好不好?”陆怀卿更贴紧了傅葭临的肩膀几分。   少年看起来清瘦,但臂膀却有力又可靠。   “你说什么?”傅葭临几乎以为这是他的幻想不敢置信道。   在陆怀卿看不见的地方,少年的瞳孔皱缩,嘴唇轻颤,眼里闪过意料之外又患得患失的狂喜。   “节气歌啊!”陆怀卿的语气里是得意的欢喜,“不会没关系,我教你嘛。”   前世,傅葭临总欺负她不懂大燕的习俗,没读过多少书。   天道好轮回,这下轮到她来教傅葭临啦!   傅葭临:“好。”   “那我一句句教哦!”陆怀卿认真道。   “十五闹花灯,清明吃青团……”   “十五闹花灯,清明吃青团……”   陆怀卿一句句教,傅葭临一句句学。   和前世的场景很像,只是教的人和被教的人对换了。   等整段被陆怀卿教完,两人才走回了刚才人山人海的地方。   只是如今夜深了,这里人少了很多。   陆怀卿:“你再说一遍吧,我来听听你有没有背好?”   傅葭临果然完完整整背了下来。   “你真厉害。”陆怀卿忍不住咋舌。   从这人之前练字,她就已经看出了傅葭临确实很聪明。   这样的他只用一遍就学会了这首节气歌,也没有太令陆怀卿惊讶。   “怎么不走了?”陆怀卿问。   她的马车还在前面啊,傅葭临突然停下来做什么。   傅葭临:“你刚才不是没吃够糖葫芦吗?现在人不多了。”   “多谢!”陆怀卿立刻笑开:“老伯,剩下的我都要了。”   她今日还要去王家接给江心月治病的何怀之回谢府,给他们也都顺一份回去好了。   “不用给钱了,这位公子的人提前给过了。”老伯见陆怀卿打算找傅葭临要铜板,先一步开口拒绝。   “这样啊……”陆怀卿啃了一口新的糖葫芦,然后贴着傅葭临小声道:“谢谢你,回去我让阿依木给你钱。”   “不用。”傅葭临道。   陆怀卿没再多说,只是想着钱肯定还是要给的。   她和傅葭临又不是真的是小情侣。   “唔……”   陆怀卿觉得手里这串糖葫芦好像有点太甜了。   是她吃过最甜的糖葫芦了。 第四十六章   王婉宁推开窗, 向窗外看去。   今夜是中秋,胜业坊里大部分人家都出去玩了,她站在高处, 一个人悠悠望着远处的灯火出神。   皎洁月色温柔了女人的眉眼, 而她的眸中映着远处的人间繁华。   这是一种本不该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气质。   就像王婉宁的眉眼惊艳又妖冶,却偏偏有股涉世不深的纯稚。   她像是听到了有动静, 立刻躲到了雕花的窗户后,挡住自己的身形。   “等会儿给各处的守卫都送些吃食去。”谢知寒吩咐道。   每逢这样的节气不禁宵禁时, 虎贲军都会被调来配合巡防营维护治安。   前些日子崔家惹了陛下不悦,加上陛下得知崔皇后私自挪用虎贲军一事,就把崔远的统领之位免了。   一时半会儿, 陛下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正好五殿下提议让谢知寒暂领此职位,陛下瞧着合适也就应了。   “公子,我就不明白你为何要拒绝陛下的好意。”谢知寒身边的韩副将道。   陛下原本的意思是直接把统领的位置给谢公子,可他硬是给拒绝了。   谢知寒摇头:“我如今不过是太子府上的小小门客, 今年秋闱都还没考, 怎能直接领这三品统领呢?”   韩副将辩驳:“可您明明靠封荫就能谋份好官职,怎的偏要和那些寻常学子般走科举呢?”   “陆将军无子,当年阴山大败漠北后,陛下钦赐一品镇国公,单这一点……”   “住口。”谢知寒呵止,“我如今姓谢,你若是总提及陆家,爹爹听到该多伤心?”   “我考科举, 是为了替世家争口气。那些寒门士人总说我们世家和勋贵只靠着封荫谋官,我偏要证明我们世家子也不尽是草包。”谢知寒道。   他说这话时挺直了腰, 不像寻常那般循规蹈矩,而有了几分少年总该有的年少轻狂。   韩副将笑道:“过明年春闱,咱们公子定然能一举拿下头名。”   这话并非韩副将恭维,他们公子那一手赋文写的铺彩华美,博识巧思,就算是陛下身边的御用文人都比不过。   他们公子拿不了头名,还有谁能拿?   谢知寒听到韩副将的话勾了勾唇,没有辩驳。   他这人从不说谎,在才识这一点上,谢知寒确实不认为有人能够超过他。   少年的甲胄在月光下泛着泠泠冷光,却并不让人觉得有杀伐侵略之气。   反而因他眉眼温和,目光清明,话未出口,眼里便先带三分笑,而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王婉宁躲在窗边听到了他们二人的谈话,心下觉得那“公子”当真温柔有趣。   但她记得弟弟的嘱托,虽然心里有些好奇那人的长相,但她还是不敢探出头去。   奈何秋日的风乍起,竟把她撑起窗户的竹竿吹了下去——也可能是她刚才倚着窗户远眺时,就已经不小心将那竹竿弄松了。   “哎呀——谁砸我们公子啊!”   好像是楼下的人被她的竹竿砸到了头。   王婉宁担心那竹竿砸破了对方的头,下意识就打开窗查看,探出身子向楼下看去。   “我说你这小娘子……”   韩副将的话被他咽了回去。   眼前的小娘子,眉目如画,肤若凝脂,素衣荆钗亦难掩倾国倾城色。   那小娘子却立刻关上窗缩了回去,像只受惊的小雀。   “这人怎的这般没礼貌,砸到了人也不道歉。”韩副将不高兴。   就算她长得跟个天仙一样,也不能这般没礼貌吧。   谢知寒拿起那竹竿,对着楼上的人道:“这位娘子,我将你的撑杆放到大门你记得来取。”   “公子真不生气?”韩副将惊讶。   刚才那一下砸得可不轻,换他绝对会报复回去的。   也幸好他家公子取代了那崔远,不然这位娘子怕是要倒霉了。   “小事罢了”谢知寒盯着王家的门庭思索了片刻,沉吟道:“今日这个小娘子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许同外人提。”   韩副将不解,然后听到谢知寒叹了口气:“有时太过貌美,并不一定是好事。”   胜业坊里这户王家,他有印象。   多年前,御史王益卷进江逾白舞弊一案被贬为新平县司法尉,却在上任途中死于山匪手,留下一对姐弟相依为命。   难怪他曾听王谦说王益的儿子和他们那旁支一脉闹得很僵,宁愿在外面艰难谋生,都不愿带姐姐回宗族拜见。   就刚才他看到的那小娘子的脸,她倘若真的回了王家,恐怕就会成为王家的棋子了。   “王娘子,我将撑杆放在你门前了,你稍……”谢知寒瞧了瞧门,算是提醒那位王娘子。   不过他话没说完,就被人从后面搂住了脖子,这人劲儿大,像是想把他活活勒死。   “好你个崔远,原来是你!我就说你们崔家没好人!”一道女声落尽谢知寒耳朵里,“傅葭临,把他的帮凶也按好!”   傅葭临听到陆怀卿的话,竟也真的用力按住了韩副将。   不过他的目光也看向另一个人,好像只要那人对陆怀卿不利,他就会立刻动手。   这些日子陆怀卿没少往王家跑,可是她硬是没找到一点王婉宁疯掉的原因。   她原本还怀疑过会不会是王垠安媚上,主动把姐姐送进了宫。   可是在目睹了王垠安每日对王婉宁的再三嘱托和这两人的姐弟情深后。   陆怀卿总算勉强相信王垠安虽然对谁都两面三刀,却唯独对这个姐姐还算真心。   她特地买通了好几个小乞丐,让他们帮她留意王家的情况,一有异样就去谢府找她。   刚才和傅葭临刚到坊口,她听到小乞丐说虎贲军的人在王家徘徊不前,她顾不得脚上的疼痛就跑来了。   可她没得意多久,就发现事情好像不太对。   谢知寒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陆怀卿,解释道:“堂妹,是我。”   但好像不太对劲——这声音,听着确实像是他堂兄的。   陆怀卿松开了手,这下看清了谢知寒涨红的脸。   “堂兄,对不起。”陆怀卿讪讪道歉。   她刚才那几下可是用了大力气的,她堂兄现在肯定不好受。   都怪王府门前挂的灯笼有些老旧,上面积满了灰尘,灯笼里为了省钱里面也没有多少灯油,这黑灯瞎火确实让人很难看清东西。   见谢知寒示意自己无碍,陆怀卿才问:“堂兄,你今夜怎的在这里?”   刚才一直默默无语的傅葭临,先谢知寒一步开口:“父皇将虎贲军交给谢公子了。”   什么?   陆怀卿满脸不可置信。   谢知寒道:“只是暂代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堂妹不知道也不算什么大事。”   这哪里不是大事?   陆怀卿没记错的话,前世傅葭临造反的就离不开虎贲军和江蓠的里应外合。   如今江蓠给傅葭临开不了宫城门,又没有虎贲军在皇宫内外控制局势——傅葭临这还怎么反?   但若是这样,那谢知寒和前世王婉宁被逼疯就不会有关系。   毕竟,前世的虎贲军可是一直牢牢被崔家握在手里的,谢知寒应当是没有机会遇上王婉宁。   直到傅葭临上位后,才废除虎贲军,重设禁军和神策军,并将神策军交给江蓠掌管。   “你想对我阿姐做什么?”陆怀卿听到更激动的男声传来。   王垠安拔刀指着谢知寒。   他多半也是在回家路上听了那乞儿的话,急匆匆从坊口跑回来的。   他眼尾猩红,里面是陆怀卿熟悉而又陌生的模样。   前世那个人人畏惧的帝王鹰犬王大人就是这样。   前世每次和王垠安对视,陆怀卿都觉得他不像是人,更像是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旁人杀人都是有缘由的,但王垠安则是纯粹的以此为乐,仿佛杀人会让他觉得有趣。   好像只有多杀人,王垠安才会好受一点。   陆怀卿回过神,正想劝劝他,却看到门被人打开,王垠安在刹那就收刀入鞘。   戴着帏帽的王婉宁伸手戳了戳王垠安的额头,她焦急比划着,给大家说清了来龙去脉。   “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这人……有坏心思。”王垠安委屈道。   王婉宁用力敲了下王垠安的头,生气努了努嘴比划:【道歉!】   陆怀卿知道王垠安这不是随便低头认错的人,但她没想到王垠安恭恭敬敬低头:“谢公子,对不住,是我误会你了。”   谢知寒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他轻笑摇头:“小事,王公子也是担心家姐。”   他又多看了几眼王婉宁,心里愈发意外——他实在是没想到这位娘子是个哑巴。   陆怀卿原本觉得这场风波算是过去了,却没想到王婉宁突然主动道:   【大家今夜都饿了吧,我给大家做宵夜吃。】   陆怀卿原以为谢知寒会拒绝,她这位堂兄此时看着还在巡逻,却没成想他居然答应了。   她皱眉想了会儿,只当他表哥是饿了。   她又以为傅葭临肯定会拒绝,却没想到他居然也答应了。   好吧……看来背了她一路,傅葭临也饿了。   “你不让何怀之给你看看脚吗?”傅葭临突然开口。   陆怀卿这才垂眸看了看她的脚,她刚才一心只想着王婉宁,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上的伤。   “嘶——”   陆怀卿这才发现她的脚已经肿了。   何怀之刚和阿依木玩完到王家大门,傅葭临就把何怀之提溜到陆怀卿面前。   阿依木在旁边斥责何怀之:“都怪你,非要去做什么‘走月’!公主的脚受伤都来不及治!”   “是我的错……”他难得不反驳,但很快又开始絮絮叨叨:“公主,这长安真是一点都不好,你今日不过是出去玩了一趟,居然把脚都弄伤了。你今日就不该出去。”   傅葭临听到何怀之的话,睫毛颤了颤,不自觉攥紧了手。   对,都是他不好,今日陆怀卿和他一起出去,他却让人带着伤回来。   他真没用。   “我师父说……”何怀之絮絮叨叨。   陆怀卿打断他:“闭嘴,好吵啊你。”   “你把药给我啦,我自己上!”陆怀卿装作不开心。   她见阿依木还有想安慰她的话,也先一步开口打断了:“阿依木,我没事,你去帮我看看王娘子做的宵夜好了没有。”   陆怀卿还瞟了瞟她身边的傅葭临,然后摇了摇头,示意她带着何怀之出去。   阿依木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揪着何怀之的耳朵就走了。   陆怀卿看着何怀之故意“惨叫”的样子,等他的声音远去,她才撑着下巴看向傅葭临:“别生气啦,难得出去一趟,还不高兴吗?”   傅葭临不可思议地看向陆怀卿,和她在烛火下似美酒般令人陶醉的眸子对视。   半晌,他偏过头:“没有。”   “好,你没有。”陆怀卿假装真的信了,但傅葭临刚转过头,她就笑吟吟握住他的手:“那你把手给我看看。”   傅葭临一时没反应过来,被陆怀卿摊开了手。   她“啧”了一声:“你没有不高兴,那这么用力掐自己手做什么。”   陆怀卿看傅葭临立刻把手收了回去,转身就要往外走,她喊住他:“何怀之今日的话不是针对你的,你不要生他的气。”   傅葭临点头。   他明白的,陆怀卿肯定要护着自己的朋友。   “以后不高兴要说出来,你现在是把手掌心掐得有指甲印,以后……”陆怀卿顿了一下,“以后不许这样了。”   要知道前世傅葭临不仅对别人狠,他自己发疯的时候,也喜欢握着碎瓷片把手割得鲜血直流。   原来那个烂习惯,是傅葭临十几岁的时候就有的。   “你要学会自己爱惜自己啊。”陆怀卿道。   傅葭临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摩挲着手心因他松手而迅速涨血有些酥麻的手。   这酥麻的感觉也很快蔓延至心尖。   他很轻地点了一下头:“嗯。”   陆怀卿果然立刻就笑开了。   傅葭临从屋内出来,靠在院内的古树上,望着皎皎明月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垠安同样也在,而且他还在烦躁地扯着院里的花草,像是在发泄心里不满的情绪。   “你怎么回事?”傅葭临问。   王垠安恶狠狠道:“那个姓谢的好像对我姐姐一见钟情了。”   “应当不是吧,谢公子对谁都温柔有礼。”傅葭临道。   至少陆怀卿是这么和他谈论她那位堂兄的。   傅葭临相信陆怀卿的话。   “怎么可能?”王垠安把手里的花全都扔到了地上,烦躁地捶了两拳古树。   “那个姓谢的眼神,和你看陆怀卿一模一样!”   王垠安心里不高兴,一时也忘记了尊卑有别。   他还担心傅葭临会不高兴,却没想眼前人若有所思,半晌后道:“我看起来,真的很喜欢她吗?”   王垠安沉默。   傅葭临这要是还不明显,那这世上就没有明显的爱了。 第四十七章   傅葭临听着风喧嚣的声音, 心里的感情越来越明晰。   他喜欢陆怀卿,也渴望能和她在一起。   既然王垠安都能够看出来。   那陆怀卿会不会也能察觉到他的爱意……哪怕只有一点点。   “王垠安,这么多年为了你姐姐, 你当真从不后悔?”   又在隔空瞪谢知寒的王垠安抬头:“为何要悔?”   爹娘死后, 王家曾不止一次让他回家拜见祖父母。   可一想到爹爹被贬出京时亲戚们的袖手旁观,加之姐姐的美貌, 王垠安这些年从未想过靠王家。   王垠安眼里的冷意不过一瞬,随即又恢复成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殿下, 不是帮我在户部谋了个差事吗?还是多亏了殿下心善!”   傅葭临知道王垠安这一路走来的不容易。   他十岁丧父,为了能护住姐姐,小小年纪只得去烟雨楼找活干。   王垠安的一身好刀法他父亲亲传, 原是贵公子强身健体的方式, 却成了他杀人的手段。他更是为了姐姐,硬生生逼自己忘掉从前的骄奢生活,学会了吃夹生饭、饮脏水。   傅葭临还记得刚和王垠安一起做任务时,这人还会因杀了人而辗转反侧:“葭临兄弟, 你说那些人会不会化作厉鬼来索命啊?”   那时也不过八岁的傅葭临从不回答, 他只是睁着眼睛望着结满蜘蛛网的房梁出神——   那厉鬼肯定会先来杀他。   王垠安都是为了护人而杀人,但他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后来,随着杀的人越来愈多,王垠安就再也不怕了。他手起刀落,和傅葭临一样干净利索。   但他永远会尽力给那些被杀的人一个体面死法,就算是恶贯满盈该死之人,也会替他们草草收尸。   王垠安还会认真道:“要索命就来找我,谁敢惊扰我姐姐, 就是挫骨扬灰我都不会放过。”   为了姐姐,王垠安什么都能做;也是为了姐姐, 王垠安从不滥杀无辜。   傅葭临突然明白,为何在烟雨楼、在长安,他都能和王垠安勉强算一对“朋友”。   王垠安能够为了姐姐付出一切,而他……   傅葭临垂下眉睫。   他比王垠安还要更小心卑微地对一个人好。   世人都不会相信王垠安这样荒唐不着调的人,居然也会有一颗真心。   而傅葭临他的喜欢,若放在遇到陆怀卿之前,连他自己都会觉得绝无可能。   “不能做自己,为别人而活,不会不开心吗?”傅葭临问。   “不会啊,”王垠安摇头,“不是我姐姐,我说不定早就长歪了。”   “真的对你好的人,是会让你去做自己的。”王垠安道。   做自己吗?   傅葭临想起刚才少女握住他的手,柔声说话的样子,像一场美好的梦般。   她也是说让他爱惜自己。   不是命令、训斥,更不是任务……她满眼关心和他说,让他爱自己。   或许他也该走出那些血雨腥风,去试着成为明朗少年郎,成为陆怀卿可能会喜欢的模样。   哪怕要承受剔骨割肉的疼痛,才能融入她站的那片明光,他也想去试试。   一年,三年,十年,就算赌上一生,他也想抓住那虚无缥缈获得她喜欢的机会。   “吃饭啦!”   陆怀卿大声喊树下两人。   她和王婉宁对视,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眼里的无奈。   王婉宁比手势:【安安从小吃饭就要人喊,面都坨了都不来!】   “傅葭临也是。”陆怀卿小声道。   前世傅葭临也不爱好好吃饭,每日不是吃口菜就喝半壶酒,就是最喜欢吃饭的时候杀人。   他前世能活过三十岁真是不可思议。   喊了半天,几人终于聚在一起吃宵夜。   陆怀卿大方的给每个人分了糖葫芦,然后发现她的糖葫芦居然还有多的。   还多亏了傅葭临大方,让那老伯留了好多,不然今日后来的堂兄和韩副将可就吃不到了。   几人吃了王婉宁做的汤面都夸她手艺好,就连躺在床上起不来身的江心月都啧啧称叹。   要不是江蓠不同意,她都想拿酒来下了——当然,她也可能就是纯粹酒瘾犯了。   谢知寒在和王婉宁攀谈,还送了她一把匕首防身,说是当今晚的汤面钱。   王婉宁含羞正欲推据,就听到王垠安气鼓鼓道:“不许收!”   可恶的谢家人敢打他姐姐主意,气煞他也!什么谢家子美姿仪,简直就是登徒子!   【安安!不许这么不懂礼数!快给谢公子道歉!】王婉宁打着手势。   王垠安不情不愿低了头,因他这么一闹,王婉宁反而不好推据,只得红着脸收下了谢知寒的匕首。   王婉宁为了遮掩自己的害羞,又四处问有没有人汤面不够。   陆怀卿立刻捧着碗:“姐姐,还要一点!”   “公主,我不是说了,这晚上不宜过多饮食。书上说了……”何怀之正想唠叨,就被阿依木一个麦饼堵住了嘴。   “闭嘴吧你,属你吃得最多。”   一时间,满堂哄笑起来。   陆怀卿见此情此景,不免回忆起前世傅葭临宴请众人的那些场景。   傅葭临喜欢办宴会,也喜欢在宴会上发疯,每次宴饮席间除了他的几个亲信就没人敢多说话。   那时陆怀卿觉得大燕人还真是无聊啊。   不过……如果大燕的宴会能像今日这般热闹,那她觉得也还不错。   前世不认识她的傅葭临,想必在少年时,也曾和他那些狐朋狗友——不对,应该说故友旧交们也是如此吧。   吃完东西,陆怀卿捂着圆圆的肚子,和王家姐弟们告别。   王婉宁突然从袖中取出一袋银两塞给傅葭临。   她笑了笑:【安安说,他现在已经是户部主事了,也很得陛下信任,这都是承蒙殿下这么多年的关照。】   除了因为还要轮值先走的谢、韩二人,其余几人都看向了傅葭临。   尤其是王垠安整张脸煞白。   他从来不算是殿下的亲信,这话不过是他怕姐姐担心,编出来哄姐姐的。   可是殿下他从不多管闲事,他一定不会帮他圆谎的。   陆怀卿看出了傅葭临和王垠安的不对劲儿,正想开口替王垠安说话,却看到傅葭临将银子还了回去。   他抿了抿唇:“王公子是自己有本事……父皇确实很看重他,来日定能前途无量。”   王垠安听到这话长舒一口气。   他姐姐要是发现他在烟雨楼当过杀手,或者发现是他胁恩图报找傅葭临要的官职,那他今日就完了。   陆怀卿也看了眼傅葭临。   等两人离开王家,她即将上马车前才喊住傅葭临:“你刚才是故意帮王垠安的吗?”   傅葭临点头。   隔着月色,陆怀卿看着眼前清隽的少年。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害怕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此刻秋风吹拂,她的心也跟着泛起阵阵涟漪。   “傅葭临……”   陆怀卿思忖许久,最后笑开:“傅葭临,明日见。”   今晚睡一夜,明日又能和想见的人重逢。   傅葭临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等到马车已经去了好远,他用泛凉的手捂住心口,满足又欣喜的轻笑。   “陆怀卿,明日见。”   -   陆怀卿发现长安的秋很短暂,随着院里的枯枝上堆上了雪,也就宣告了冬日的到来。   她这才猛然惊觉,她已经离前世的种种祸事越来越远了。   还有不足两月就是岁末进贡之日,到时候她只要把今岁漠北的礼进献了,她就能离开此处了。   从此后,她终于不用再担心漠北会遭大难,更不用担心亲人流离,身世浮沉。   这本应是件快乐的事,但陆怀卿的心却和长安冬日灰蒙蒙的天一样,低沉、不悦。   她今生在长安待了不足四月,但她远远比前世待了整整三年还要喜欢这里。   或许,是因今生她在长安有了牵挂的人。   “公主,前院来了宫里的太监宣旨,您快去接旨!”云安小跑着进来。   陆怀卿跟着去了前厅,然后就看到了一身紫衣华服的堂姐已经跪好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文远伯长女陆氏,韶姿和悦,德音徽柔……为成人之美,特将汝许太子为正妃,一切事宜交礼部操办。”   这圣旨里以陆氏称谢识微,陆怀卿有些奇怪。   她想了想只当这是大燕的诸多礼仪之一。   陆怀卿明白她堂姐的太子妃之位定下来了。   她心里自然替堂姐高兴,可不过片刻她又担心起来。   到现在,傅葭临都和前世不沾一点边。   那前世的他会不会就是从她堂姐嫁人开始疯的啊?   “堂姐,这下好了,你终于可以嫁给喜欢的人了!”陆怀卿笑道。   她心里却已经决定等会儿就去找傅葭临。   如果她堂姐一定还要跳太子那个火坑,陆怀卿就只能从傅葭临下手了——   比如“天涯何处无芳草,别为了一枝花就连亲哥都杀”?   陆怀卿心里也不知道这话能不能劝得住傅葭临。   她满心担忧,也就没能看到谢识微摩挲着圣旨,眼里混杂着笑意的淡淡恨意,和一丝有些癫狂的兴奋。   而此时的宣政殿前,百官刚刚散会,也都得知了谢家女许给太子的事。   裴侍郎小声和王少傅道:“这崔家元气大伤,但如今太子却又有一个谢……”   “俗世俗事,何必多思?”王少傅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裴兄,我府上的歌姬们最近谱了新曲,你可要来听听?”   裴侍郎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这王公子还真没出息。”崔远身边的许翰林道。   这个王谦行事风流无度。   听说他府里养了上百歌姬舞伎,整日里花天酒地、不务正业,实在是丢他们世家中人的脸面。   偏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能官居少傅之位,实在是让人心有不甘。   崔远:“王公子是太原王氏的未来家主,陛下自然得给他个高位。”   更何况那王家家主王驰也是个“奇人”。   他多年前娶了个平民女,这些年也从不出入朝堂,反而和他那位出身低贱的夫人游山玩水去了。   这两人的儿子王谦,好色风流了些,还不是那位出身低贱的王夫人的错。   就是她把他们贱民的烂习,带进了王家这样的高门显贵。   “我是担心这太子娶了谢家女,日后这谢家岂不是要狠狠压到崔家上面去?”许翰林道。   “你怎敢非议太子?”崔远斥责。   许翰林看出崔远不是真生气:“我想着这些年王家朝中无重臣,却还如此被重视,不就是因这宫中有王贵妃吗?”   “你是让我将妹妹送进宫去?”崔远眼里浮起挣扎和不忍,“陛下大了小妹三十有余,此计不可!”   “这太子只有太子妃,尚无侧妃,或许也可一试。”许翰林道。   崔遐烦躁摆手,心中郁结:“姑母也有此想法,只是太子并不愿意,母后也只得作罢。”   许翰林见崔遐不耐,连忙换了话:“说来,我原以为皇后娘娘属意那漠北公主。不过也是,异族血脉,怎么能够做太子妃呢?”   只是因陆怀卿是陆玠的女儿,人人又都知陆玠与皇后本是青梅竹马,两人当年没在一起也是憾事。   他原本还以为皇后娘娘给了那么多赏赐,是打算将漠北公主嫁给太子殿下的。   “幸好皇后娘娘拎得清。不然一个低贱蛮夷女,真要是嫁给太子,岂不是贻笑大方?”   “那漠北公主我八月十五时远远见过一面,比那青楼头牌还美,给太子殿下做个妾倒也不错……”   许翰林语气里满是鄙夷,提及陆怀卿的容貌时也满是看轻和调笑之意。   只是他话没能说完,心口就猛然一疼。   一柄长剑猛地贯穿他的胸膛。   傅葭临握着剑柄站在阴影里,长剑一挑,又接连刺了许翰林两剑。   其他人先是被他阴鸷凶狠的神情吓住,随即七手八脚想去制止,但都没能成功。   一群常年居于庙堂之上的官员,怎么能赢得了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少年呢?   一剑、两剑……傅葭临刀刀都没入血肉,却又并不会伤人性命。   “五殿下,你疯了!这是紫宸殿,你竟敢当街虐杀朝臣不成?”崔遐道。   疯了?   傅葭临的脸上沾了血,是还没凝固的血,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石板上,崩裂出朵朵血花。   或许吧,他就是疯了,也可能早就疯了。   他脑海里只有已经被他快捅成筛子的男人,刚才那些不堪入耳、贬低陆怀卿的话。   这人说陆怀卿低贱,还说她只配给人做妾。   那是他都不敢觊觎的皎皎明月、灼灼烈日,他们却如此贬低她、辱骂她?   杀了这人。   傅葭临全身上下只剩下这一个想法。   “五殿下,手下留情啊。”王谦却突然跳了出来:“今日太阳这般好,没必要杀人。”   其他人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王谦,今日下了雪,这天气和好不沾一点边。   哪里有王谦这么劝架的?   傅葭临握剑的手却像是有些拿不稳,他敛了敛眸随即收了剑。   他擦去脸上的血污,冷眼看那些人把差点被他杀死的官员抬下去诊治。   崔远忌惮而恐惧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看什么怪物。   傅葭临毫不在意。   “管好你身边的狗。”傅葭临俯身警告崔远。   如果不是他和陆怀卿“明日见”的约定,今日他不会如此轻易放过那人。   至于崔远……他刚才也是动了杀心的。   他想和陆怀卿明日见、日日见、岁岁常相见,所以他收了剑。   但傅葭临知道他在紫宸殿前意图诛杀大臣的事,很快就会传遍整个长安。   陆怀卿一定会觉得他很可怕吧。 第四十八章   “陛下, 五殿下还在殿外跪着,您看是否要传他进来。”高安小心试探。   “让他先跪着清醒清醒!朕看他是真的糊涂了,竟敢当街诛杀朝廷大臣!”皇帝用力拍了拍龙椅。   但高安敏锐察觉到皇帝不是为“诛杀大臣”生气, 而是五殿下为“当街”动手生气。   高安眼珠一转, 明白了皇帝生气不在五殿下杀人。   陛下气的是五殿下竟如此沉不住气,要在众目睽睽下动手。   果然, 皇帝阴沉着脸问:“许帧死了吗?”   “回陛下,已传了太医为许翰林诊治, 性命暂时无虞。只是日后恐怕得在床上躺一辈子了。”高安道。   皇帝皱了皱眉:“朕这个儿子,也不知道干净利落一点。”   高安尴尬陪笑,他明白陛下的意思。   今日事情发生以后, 陛下就下令把目睹此事的宫人全都处死了。   那些大臣们陛下也都下了命令, 不准他们将此事传扬出去。   陛下应当是想直接对外称许帧暴毙。   天子不希望世人知道的事,那就没人敢质疑。   可偏偏……偏偏五殿下此次做事冲动却又没下死手。   但高公公不能主动说,他得等皇帝自己开口。   “高安,许翰林只是一介书生, 撑不住那几刀想来也在情理之中?”陛下轻飘飘道。   高公公:“是, 奴婢明白了。”   “他可说了动手的缘由?”皇帝问。   “五殿下只说自己是看不顺眼许翰林,说他是一时冲动才动的手。”   “看不顺眼?一时冲动?”皇帝冷笑一声,并不相信傅葭临的话,“他是朕的儿子,朕还不了解他?”   “其他人怎么说的?”   “其余人都说没注意此事。只有王少傅说,他曾听到那许翰林在谈论太子婚事。”高安轻声道。   “太子婚事?”皇帝听到后重复道。   半晌,皇帝起身大笑几声:“好啊,既是如此, 那就让淮儿起来吧。”   这些年太子在朝内名声颇佳,满朝文武颇有敬储君而不知天子之意。   他其他几个儿子都是废物, 唯独这个有几分能力的五儿子,明明有夺位的能力却从不从参与夺位。   这次谢家和太子联姻,却意外让傅葭临坐不住了。   高公公从紫宸殿出来,看向傅葭临和善笑道:“殿下起来吧,陛下已经宽恕殿下了。”   傅葭临眼里闪过一丝奇怪。   他今日动手把许帧弄成那副血淋淋的惨状,父皇不会毫无惩罚才对。   崔远也不该如此轻轻放过此事才对。   他都决定好了,不论崔远如何说,他都不能将陆怀卿牵扯进这件事。   就算装成他是嫉妒太子,觊觎太子之位才动手杀许帧,他都绝不会松口。   然而,事情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傅葭临定神幽幽看了会儿高安。   这人从小伺候父皇,此刻笑眯眯盯着自己,让人看不出他的任何意图。   傅葭临跪下磕头谢恩:“多谢父皇隆恩。”   待傅葭临的身影逐渐远去,高公公身边的小宦官才问:“师父,崔大人还在说要面见陛下。”   “告诉他,五殿下已出宫,不必白费力气。”高安没抬眼。   小宦官点了点头。   他还是不理解师父为何不让崔远面见陛下,更不知道高安为何不把崔党大臣的供词呈给陛下——   譬如,好几个大臣都提到了那漠北公主,但师父一个字都没和陛下说。   师父他不是最忠于陛下的吗?   -   陆怀卿并不知道傅葭临在宫里的事,她此刻正拿了串糖葫芦敲傅葭临家的门。   她敲了好几下,才等到府上的下人来开门。   侍女和她道:“公主,我们殿下早朝尚未回府。”   陆怀卿感觉有些不对劲。   这都过了晌午了,近日也没什么战事、灾情,怎的傅葭临会还没有回来呢?   侍女请陆怀卿进去坐等,被她连连摆手拒绝。   傅葭临府上那么多猫,她进去怕是得晕死过去。   她站在谢府门前实在无聊,就在门前的石阶上跳上跳下。   不是她幼稚,而是前世在皇宫里能玩的太少,她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做些“奇怪”的行为打发时间。   这样在石阶上跳上跳下也是那时学会的。   可惜这里石阶数太少,跳起来没有瑶华宫过瘾——仔细想想,谁要那种被关在皇宫里,自娱自乐、暂排苦思的过瘾啊。   “吁——”   陆怀卿看到有马车停在了府前,但她认识傅葭临府上那为数不多的几辆马车,而这辆华贵又显眼的马车显然不是。   说华贵也不太对,应该说是扎眼。   这马车没有金漆玉饰,更没有缀满香囊环佩。   但是这马车是刷的是朱漆——闺阁家女儿出嫁都不见得坐这么扎眼的马车,由此可见,这马车的主人定然是个极其张扬不羁的性子。   “公子,到了!”   陆怀卿看到一个公子从马车上跳下来。   他笑容满面,向她拱手:“见过银雀公主。”   这人陆怀卿有印象,名叫王谦,刚进京的接风宴上堂兄给她引见过。   好像是个沉醉于声色犬马的贵公子。   “不知王公子可是也有事找五殿下?”陆怀卿问。   王谦摇头:“不,我找公主殿下。”   “此处不便闲谈,还请公主移步。”王谦道。   陆怀卿盯着眼前满脸笑意的人看了会儿。   她觉得这人看起来吊儿郎当不像什么好人,又想着傅葭临大抵也快回来了。   她摇头:“王公子有话直说就是。”   王谦:“五殿下,今日在紫宸殿前杀了许帧。”   陆怀卿听到这话神情微滞,下意识就把此事和她堂姐的婚事联系在了一起。   不是吧,她想到傅葭临会发疯,但实在没想到这人会为了她堂姐,居然在紫宸殿前杀人。   他当真这般喜欢她堂姐?   “可是那许帧提了我堂姐和太子殿下的婚事?”   “那许帧在殿前非议您。”   陆怀卿和王谦同时开口,陆怀卿听清对方的话后神情呆滞。   傅葭临是因为许帧非议她,才动手杀的人?   陆怀卿实在是想不通,傅葭临怎么可能因她而动手。   王谦也没想到陆怀卿会这么说话,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笑了笑:“因为那许帧说的话,确实太过分了。”   陆怀卿听到王谦复述那人的话。   什么低贱蛮夷女,什么比青楼的头牌好看,什么只配给太子做妾……   她听到这些话猛地攥紧手,心绪跟着恍惚起来。   这些话,她实在是太熟了。   前世,大燕喜欢骂她的人都很喜欢这么说她。   说她血脉低贱,说若不是傅葭临救了漠北,她早沦为被转卖的胡姬了,还有的人喜欢议论她配不上傅葭临……   和这些骂人的话比起来,王垠安参的“红颜祸水”都显得没有那么难听了。   “五殿下把许帧捅成了筛子……公主,你是被吓到了吗?”王谦担忧问。   陆怀卿摇头。   没有,她是被气到了。   今日她若在,那她一定要和那个许帧好好打一架。   “说来,五殿下也是,为何要杀许帧?”王谦摇头。   陆怀卿不解:“什么?”   王谦道:“这样把许帧当众杀死,虽有杀鸡儆猴的意味,可终究有损殿下的名声。”   就算陛下有心遮掩,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但这大臣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谁日后还敢支持傅葭临?   “有损名声。”陆怀卿想起前世许多相同的事,喃喃自语却像是疑问。   王谦点头:“对啊,五殿下明明可以私下派人杀了许帧,偏要今日当众杀了他。幸好世人不清楚殿下动手的缘故,不然那人都得被拖下水。”   虽有人听到了许帧提及“陆怀卿”,但有几人会往五殿下喜欢陆怀卿这上面想呢?   除了像他王谦这样聪明绝顶的人,还能有谁能猜到?   陆怀卿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   傅葭临今日为了她的名声,亲手杀了许帧。   前世,她一直介怀旁人说她“蛮夷女”“血脉低贱”“不知礼数”等等。   傅葭临却好像从没有为此当场杀过任何人。   但这样说过她的人,最后全都死了,不过都是被傅葭临以其他名义杀的。   就连他的亲舅舅崔应亦是如此。   “你说殿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何必自毁名声啊。”王谦感叹一句。   陆怀卿存了两辈子的一个心结,在此刻终于释然了。   原来,前世傅葭临屡次当面不惩处议论她的人,不是不在意她,放任她被人议论。   而是为了保护她的名声吗?   他自己都满负恶名,竟会在意她的名声。   “五殿下,你回来了!”王谦突然道。   傅葭临就在不远处,不知听了多久。   他抿紧唇冷冷看向两人,在王谦说出这话后立刻转身离开。   陆怀卿愣了一下,立刻追了上去。   王谦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追逐的样子,负手缓缓笑了:“本公子又做了一件好事。”   傅葭临刚才看向他的眼神,跟今早杀许帧时一样。   啧,好凶的孩子。   书童不解:“公子和五殿下素来没有来往,为何今日要插手此事?”   “不觉得这俩很配吗?”王谦不正经道。   见书童一脸惊诧,他笑得半真半假:“昔年陆叔叔和崔姨给孩子定了娃娃亲,我一瞧就觉得这两人般配。”   “你说是不是?”   书童摇头。   哪里配了,他怎么觉得这五殿下瞧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书童还是觉得今日的事不对劲儿,但王谦已经上了马车。   他胸无大志道:“回府听曲子去。上次不是让你把崔府发卖的那批婢女舞姬都买下吗?走,回府去听听崔家的曲子。”   -   另一边的陆怀卿则追着傅葭临。   他脚步匆匆,像是故意想甩掉她。   陆怀卿也紧紧跟着对方。   她总觉得今日如果追不上傅葭临,她心里的疑惑就永远得不到回答。   可傅葭临是做杀手出身,身手远比常人敏捷,陆怀卿眼瞧着傅葭临的身影就要消失于茫茫人海。   她突然急中生智,“哎呀”一声假装摔倒在地,手里的糖葫芦也掉进了尘土里。   “唔,好疼。”陆怀卿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她撑着不眨眼睛,让眼里溢出眼泪,满脸委屈擦着眼泪。   但一刻钟过去,她还是没能看到想见的人。   原本的假委屈就成了真委屈。   陆怀卿的眼里蓄满了眼泪。   就在她打算擦掉眼泪去傅葭临门口守着时,她听到一道熟悉的男声从头顶传来。   傅葭临替她揩去眼泪,像是败下阵来:“别哭了。”   陆怀卿闻言却“哇”的一声哭得更凶了。   别扭鬼傅葭临,两辈子都别扭到让人讨厌! 第四十九章   傅葭临弯腰将陆怀卿揽进怀里。   她哭得真的很凶。   为什么她要哭呢?明明该害怕的人是他啊。   从王谦说他动手杀许帧时, 他就已经到了。   傅葭临眼里闪过自嘲之意。   他原以为自己害怕陆怀卿知道他的真面目,可当旁人戳穿他做的恶事时,他反而有些如释重负。   甚至……他在心里恶劣地想, 这样也好, 露出最狰狞见不得人的那面,陆怀卿就会知道他有多恶心了。   不要再对他好了, 不要笑着簪花教他看,不要请他吃糖葫芦……更不要, 试图教他如何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世上。   但陆怀卿为什么要哭呢?还哭得这般伤心欲绝,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   傅葭临的胸口被陆怀卿的眼泪濡湿,明明是寒冬腊月, 温热的眼泪却烫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傅葭临揉着她的乌发, 嗓音沙哑:“是因为糖葫芦丢了吗?我让人再去给你买一串……买十串、百串都好。”   他还是不相信陆怀卿的眼泪是为他而落。   怀里刚才还哭得像要抽噎过去的姑娘,用力推着傅葭临的胸膛,拉开两人的距离。   陆怀卿的鼻尖红红的,不知道是哭得太久, 还是被雪天冻的。   她抽泣着凶道:“傅葭临, 为什么要当众动手?为何不私下了结此事?为……”   为何前世为了她的名声才不动手杀人,他却从不和她说?   有些话前世她就想问的,但她那时不敢问高高在上的傅葭临。   就算她能假装洒脱不在意,但她的内心深处早就不是最开始明媚大方的小公主。   她和傅葭临站的位置不同,她不敢有任何绮丽的想法。   而此刻十七岁的傅葭临不是,他主动为她折腰安抚她。   再深沉稳重的少年,面对喜欢的人也容易暴露出心底的情绪。   傅葭临说:“他贬低你。”   面对放在心尖的姑娘,傅葭临根本不想提及许帧说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   陆怀卿是全天下最明媚、最好的姑娘, 那些腌臜的话不该沾染她半分。   她急道:“那你呢?你就不怕惹人非议、声名狼藉吗?”   明明今生的傅葭临只有十七岁,他还有得救, 他还没铸成大错。   “我不怕。”   傅葭临哂笑:“没人会在意我的名声。”   师父、父皇、母后还有皇兄,他们都觉得他合该如此。   而陆怀卿……   想到她,傅葭临眼里的自嘲意味更浓。   在陆怀卿玩爹爹给她打的秋千前,他就已经学会了砍下人的头颅;在她踮起脚才能骑上小马驹时,他就已经不知道做过多少见血的任务了。   他早就罪孽深重不可饶恕,他的名声一文不值。   “我在乎。”陆怀卿道。   傅葭临几乎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陆怀卿眼里满是不服输:“傅葭临,我在乎你的名声。”   傅葭临听到眼前人坚定的话,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和他曾目睹过的无数场景重合起来。   他见过很多被坚定选择过的人。   他的皇兄拥有母后毫无条件的偏爱,王垠安拥有他姐姐相依为命的情谊,江蓠也能为了他师姐奋不顾身……   就连那些和他一样被卖进烟雨楼做兵人的孩子,也不乏人中途又被父母赎买回去的。   师父曾指着那些“被赎回去”的孩子告诉他,只有弱者才会有爱恨嗔痴、喜怒哀乐。   傅葭临望着眼前像是等不到他的回答,就绝不会善罢甘休的陆怀卿。   时间在两人之间悄无声息流淌,直到小姑娘好像打算再劝什么时,傅葭临终于笑了。   他闭了闭眼,像是下了决心:“好,我知道了。”   傅葭临忽然发现他就是个弱者。   陆怀卿一句简简单单的“我在乎”,就能让他溃不成军,让他愿意无条件相信她。   “那你要保证,日后一定要好好爱惜自己的名声。”小姑娘立刻见缝插针:“绝对不许做错事了!”   “好。”   “真的?”   “真的。”   傅葭临看到陆怀卿擦掉眼泪,立刻又露出明媚的笑容。   陆怀卿总是这样,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一时难过也不会长久放在心上。   这是有很多人爱着,被无数人坚定选择的人才会有的底气。   而傅葭临希望陆怀卿永远如此。   她笑时,飞雪落在她的眉间耳畔,奈何再晶莹的雪都逊色了她几分。   雪花纷纷飘落,朔风哀哀不寐。   从前傅葭临最讨厌冬日。   因冬日冷气会从房缝里钻进来,直到浸入骨髓;也因冬时天光暗淡,难见明光;更为冬日的积雪也会让他杀人时,更易留下蛛丝马迹。   但此刻,傅葭临望着雪中笑得无忧无虑的姑娘,心里第一次喜欢上了冬日。   “快过来啊!傅葭临,你走路好慢!”陆怀卿挥手唤了唤他。   总是阴沉不爱笑的少年身子一僵。   下一刻他笑得意气风发,小跑着追上前面的红衣小姑娘。   他们在此刻就像长安无数这个年纪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一样。   -   “殿下,今日还不用晚膳吗?”侍女不由担心。   自从那日和漠北公主出去玩了一日,淋了满身雪回来后,殿下就总是关着书房,在里面一待就是整日。   “不知道。”小厮摇了摇头,“主子总是有要紧事,咱们就别多操心了。”   而里面的傅葭临将账本递给烟雨楼如今的管事,语气波澜不惊:“烧了。”   “日后烟雨楼除了一些押送和护卫的单子,不要再接任何不干净的单子了。”傅葭临道。   他看着手里代表着烟雨楼各处黑产的牌子,全部扔进火盆中,火舌很快将那些镌刻着“剑南道利钱”“蜀州私盐”等字样的木牌全部吞没。   傅葭临毫无惋惜:“那些不干净的买卖全都停了。”   这些产业是烟雨楼积累了很多年的产物,有见得光的酒楼乐坊,自然也有见不得人的营生。   从前傅葭临不在意这些东西,只按着师父交代的遗嘱打理着这些东西。   而现在,他想按着陆怀卿的话,爱惜自己,爱护自己的名声,也想去试着成为她喜欢的模样。   那这些事就一件都不能再碰了。   他不能让他不干净的喜欢,玷污灼灼明日。   账房先生不解地瞧了眼傅葭临。   他看到从前眼中像死水无波般的傅葭临,此刻居然仰头望着窗外的飞雪与层云,眼里也倒映出点点天光。   这五殿下怎么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等等。”傅葭临突然又喊住了手下。   他道:“派人去南州保护江太守。”   崔遐因江心月被流放岭南,他父亲崔应不敢在京城报复他们师姐弟。   但他却未必不敢报复江太守。   毕竟,江心月被陷害入狱的事,就是他故意封锁消息,才导致江太守不知情,没及时对师侄伸以援手。   管事点头应下。   傅葭临从前从不多管闲事,他也不信什么因果报应。   自从他接手烟雨楼后,赚的那些不干净的钱,他都会拿去捐给幼育堂和帮助需要的人。   傅葭临垂眸瞧着他的手。   他的这双手沾了太多血腥,他也不知道需要他做多少好事,才能洗去那些罪恶。   但没关系,他会一点点弥补的。   天光破云,消融檐上重雪,傅葭临望着不断滴落的点点雪水,心里的寒冰也好像跟着消失。   他想起陆怀卿说的,要等这次雪化了陪她堂姐去寺庙祈福。   她这个人还真是迷信鬼神,不过既然这样……那他也帮她捐些香油钱好了。   傅葭临心里很期待这雪能早日消融,这样他心上的小姑娘就能得偿所愿了。   他不自觉勾唇浅笑。   明日一定会是个好天气。 第五十章   大慈恩寺在晋昌坊, 是本朝孝帝为感念生母佑章太后所建,几十年过去,这里依旧人来人往, 香火不减。   陆怀卿站在寺前望着喧闹的人群默默出神。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大慈恩寺。   上一次来到这里, 还是前世傅葭临酒后许诺让她来这里,允她为已经去世的亲人和漠北生灵死于战火的生灵祈福。   那时她独自一人在云安和江德忠的陪伴下, 来到此处,而现在……   “阿卿怎么不进去?”谢识微偏过头看她。   陆怀卿连忙低头, 压下眼底略带悲戚的神色。   现在的她不仅没有像前世那样一无所有,她还拥有新的亲人。   “我瞧这里人还真多,不是说慈恩寺是皇家寺庙吗?我怎么瞧寻常人家也来这里。”陆怀卿缓过来, 笑着打岔。   她记得前世她来祈福时, 这里来来往往根本就没有几个人。   江德忠和他说,这里除了皇家,就只有世家高官们能来慈恩寺。   “当今陛下仁爱,说佛家讲众生平等, 登基后就放宽了对大慈恩寺的监管。”谢识微轻笑。   陆怀卿怔然, 又听谢识微道:“不过像陛下来时,自然不会让闲杂人等进来。”   也就是说,前世她来时人那么少,只能是傅葭临下令不许旁人打搅。   至于他这么做的原因——陆怀卿回忆起前世她和他说,她没有亲人的事情。   望着眼前三三两两和家人们结伴出行的人,陆怀卿心里对傅葭临的“讨厌”更胜几分。   可恶的傅葭临,就是不张嘴多说几句人话,一开口就只会吓唬人和说谎话。   “阿卿, 你瞧那就是大雁塔。”谢识微道。   陆怀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见一座巍峨的宝塔矗立在那里。   她曾经听阿塔提过这座塔, 说是学子们倘若中了进士,就会到这座塔下写下自己的名字。   曲江流饮,看尽春花,塔下题名……阿塔口中的长安是那么风流美好,以至于她曾无数次憧憬这里。   前世漠北发生变故后,她根本无心享乐,此刻她却终于有闲心回忆起阿塔口中的画面。   翩翩少年挥毫笔墨,意气风发……等等,陆怀卿突然看到塔下真的有人。   一身青衫的少年看着她,嘴角扬起,露出一个她熟悉而陌生的笑容。   是傅葭临。   他隔着人海,遥遥看见了她,就没有再移开眼。   “谢娘子好,银雀公主好。”傅葭临走向她们二人,极为有礼向她们二人行礼。   谢识微笑着回礼,陆怀卿却呆呆的不自觉的红了脸。   半晌,她才回了个不三不四的礼。   陆怀卿好像感觉自己的脸有些热,胸膛里的心扑通扑通,像羯鼓声般紧凑急促,当真是好生奇怪的感觉。   她又瞧了眼前的傅葭临。   少年把头发规矩梳好,收齐了鬓角,眼里不再充斥着阴郁,反而被端正清明填满。   就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一样。   而这样的傅葭临恰好是陆怀卿最喜欢的“谦谦公子”的模样。   “你怎么忽然就不见了。”王垠安终于从人流里挤了过来。   他气喘吁吁,心里忍不住腹诽。   这个傅葭临早就知道了陆怀卿今日会来慈恩寺,偏偏还要早早来这里等着,装成偶遇的样子。   就他一天天闲得慌。   陆怀卿心里的奇怪感觉还在,结结巴巴问:“你、你们怎么今日也来慈恩寺了?”   “年底了,想着来替父皇母后祈福。”傅葭临道。   王垠安听到这话,忍不住道:“编也不知道编个像样……”   傅葭临冷冷看了他一眼,他急忙改口:“对啊,五殿下真有孝心!”   也是,陆怀卿又不知道傅葭临对他父皇母后不在意的态度。   啧,王垠安真是服了。   傅葭临不知被御史参了多少本寡义,被他母后嫌弃冷心冷情也不知多少年了。   这么多年,他就是不听、不在乎,我行我素活到现在。   这样一个人,居然也有装孝顺这一天。   陆怀卿还真是有本事,能让傅葭临回头。   可惜陆怀卿此刻害怕被人看出她的异样,并没有看到王垠安看向她时“真乃神人也”的敬佩眼神。   倒是谢识微轻笑:“五殿下当真孝顺。”   傅葭临笑着点了下头,目光不自觉扫过陆怀卿,又像是避嫌般慌忙移开。   “皇兄今日也在慈恩寺,想必与谢娘子应当早就约好见面了。”傅葭临道。   陆怀卿这才从奇怪的情绪抽离过来。   听了傅葭临的话,她终于想起来傅葭临喜欢他堂姐这回事。   今日还没出门时,东宫就派人来送信,说是太子殿下让她堂姐祈福完见一面的事。   但陆怀卿没有想到傅葭临居然会跟过来。   他竟然这么喜欢她堂姐。   谢识微想起了自己和太子约了见面一事,急匆匆和陆怀卿交代几句,就跟着宫人去见太子了。   “别不开心啦。”陆怀卿见傅葭临不语,主动安慰他。   原本在想着该怎么和陆怀卿找话聊的傅葭临愣住。   就连王垠安都有些不解,什么不高兴啊?   傅葭临今日从见到陆怀卿开始,他的嘴角就没有压下来过。   “王垠安,今日我堂兄也跟着太子殿下来了慈恩寺,想必现在应当在厢房。”陆怀卿道。   她得和傅葭临打开天窗说亮话,就得支开王垠安。   果然,王垠安一听说那个最近有事没事,就趁着白日他去户部时,站在他姐姐绣楼外,试图引诱他姐姐的谢知寒也在。   他二话不说就去了后院厢房找人。   “你想说什么?”傅葭临垂眸看陆怀卿。   他一眼就看出了陆怀卿这是故意支开王垠安。   陆怀卿神情挣扎,小声道:“那你要先答应我,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能生气哦?”   “不生气。”   陆怀卿看傅葭临今日好像真的很好说话的样子,她斟酌着措辞:“你不能在一朵花上,赖一辈子不是?”   傅葭临闻言皱眉:“你说什么?”   “我说不管你再喜欢一个人,人家不喜欢你,你就不能缠着人家不是?”陆怀卿道。   她看到傅葭临愣住,重复她的话:“不喜欢我,我就不该继续缠着她?”   “对啊!”陆怀卿用力点头。   她堂姐是真的喜欢太子,如今两人的婚期都已经定在了来年二月初七。   劝不了她堂姐不嫁太子,那她就只能劝傅葭临别又想不开。   “你可以放下这份喜欢,去做别的事情啊。”陆怀卿说着说着,全然忘了自己刚才的悸动。   她掰着手指和傅葭临道:“你剑术那么好,完全可以做个大将军,守卫边疆;就算不做大将军,你也可以做个江湖侠客……”   “我知道了。”傅葭临打断陆怀卿的话。   原来陆怀卿是察觉到他的喜欢了,她不仅察觉到了,她还劝自己不要喜欢她了。   傅葭临不自觉攥紧手,甚至都忘了答应陆怀卿的,要好好爱惜自己。   疼痛从手掌心传来,傅葭临却浑然不在意,默默瞧着眼前陆怀卿眼中的真诚。   陆怀卿真的是很好的人。   这样的她即使发现自己被一只恶犬惦记,她也没有露出嫌恶的神情。   她这样善良又明朗的人,就连拒绝人,也会先考虑对方的感受。   是他不好,给她徒增烦忧,还让她反过来安慰他。   陆怀卿察觉到不对:“傅葭临,你是不高兴吗?”   难道她说的话,还是不对吗?   “不,”傅葭临摇头,“你说的很对。”   他道:“是我自以为是。从今以后,不会再缠着你。”   缠着她?   陆怀卿忍不住皱眉,傅葭临这都说的些什么啊?   她明明是说让他不要一直惦记她堂姐,别为此又杀他皇兄了——不对!   陆怀卿猛地抬头,就看到傅葭临眼里翻涌着的偏执爱/欲。   “但是,你让我放下这份喜欢……”傅葭临将眼底的偏执尽数压下,似乎是想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吓人。   他苦笑:“我做不到。”   可能是在中秋的那个夜,也可能是在长安途中的某个夜晚,又或许……   早在陆怀卿开口和塔木赛马救下他时,那颗名为喜欢的种子就已被种下。   那日他捂着受伤的手,在漠北炽烈的阳光下跟着燕商们等死。   而陆怀卿骑白马,挥着绞金皮鞭而来,她烫着牡丹金纹的红纱被风吹得招摇,轻而易举就烙进了他心里。   她明艳一笑,骄傲又自信:“你们且等几日,本公主一定来救你们。”   原本他早就想好直接一剑了结那个塔木,就立刻离开漠北。   可是那日陆怀卿来了。   她还许诺会来救他们,那是他第一次听人说会救他,也是第一次被人选择。   那般新奇的感受,让他决定留下,想看看这小公主究竟会不会来。   现在想来,那是他过往十几年人生里,做的最正确、最无悔、最幸运的抉择。   就算会陷入一场注定仰望而无望的单恋,他也甘之如饴。   “傅葭临,你不是喜欢我堂姐吗?”陆怀卿反问。   她的这句话却让傅葭临好像不知所措起来。   陆怀卿忽然发觉不对。   难不成,傅葭临喜欢的人居然是她?   “你……”   “救命!”   陆怀卿想要追问的话,被突如起来的意外打断。   有人负伤跑出来,一时之间,本就人多的寺院更是拥挤不堪。   “怎么回事?”陆怀卿拽住身边的人追问。   刚刚逃出来的人道:“有、有刺客!就在里面的禅房!”   有刺客?   陆怀卿二话不说就向里面去——她堂姐可还在里面!   她的手却被傅葭临突然拉住。   “我手里有剑,我走前面。”傅葭临道。   陆怀卿伸手回握住他的手,笑道:“谢谢你。”   “不用。”   傅葭临拔剑。   他除了上次在紫宸殿外拔了侍卫的剑,杀了许帧以外,他已经很久不曾亲自杀人了。   但这次他又一次握紧了剑。   果然,刚进寺庙后院的禅房,他们就看到了院中缠打在一起的刺客和侍卫。   原本被傅葭临派来保护陆怀卿的暗卫,见他默许也加入了混战。   陆怀卿看到傅葭临与人缠斗,他和世家子练剑大多为了强身健体不同。   傅葭临的每一剑都直逼要害,剑剑都是夺命的狠招。   陆怀卿知道这是他从前做杀手时学会的。   可惜她今日没拿她的鞭子——堂姐说佛寺乃清修之地,不宜拿那种武器来。   若是早知他们大燕的杀手,都这般不顾什么神佛,她今日一定会拿武器的。   说不定这样她也能帮上忙了。   陆怀卿抄了地上的扫帚想上前,被匆匆赶来却不掺和的王垠安一把拽住:“别去。”   她焦急道:“你不去帮忙,我去帮也不成吗?”   “公主啊,我求你别去,五殿下一个人就够了。”王垠安摇头。   要是连这点刺客都摆不平,傅葭临就愧对他曾经的“兵人”身份了。   “你放手!”陆怀卿还是不信。   可是王垠安毕竟是个男子,也曾是个靠刀法吃饭的,陆怀卿的三脚猫功夫自然拗不过他。   而陆怀卿也发现了……这点杀手确实不够傅葭临杀。   原本倍数于他们的杀手,很快被傅葭临杀了一半,他手起刀落,他的脚下是一大片蔓延开的粘腻血腥。   即使是血飞溅到脸上,傅葭临也浑不在意,眼里毫无感情地斩杀所有可能的威胁。   “小心后面!”陆怀卿大声道。   有刺客趁傅葭临不注意,将剑对准了傅葭临的后背,陆怀卿立刻大声提醒他。   可傅葭临似乎比她还发觉得更早,他调转剑锋,直接捅穿了身后偷袭之人。   他向陆怀卿看了过来,在确认她没有任何受伤后,立刻将目光收回。   可趁着他这一分神,立刻有刺客向躲在禅房门里的人而去。   陆怀卿意识到是她堂姐躲在里面,而这些刺客应当就是冲她来的!   也几乎就是在此刻,陆怀卿看到原本与刺客缠斗的太子,立刻追上了那个刺客。   他将手中的剑扔出,长剑贯穿了那个刺客的胸膛,但太子也因此失去了自卫的武器。   陆怀卿只知道她堂姐喜欢太子,却未曾想过太子竟然也如此爱她堂姐。   “怎么还有刺客!”   陆怀卿听到身边的王垠安突然抱怨了一句。   她看到竟然有刺客来增援这队刺客,那长安巡防营的人呢?   他们储君都要被杀了,怎么一个来增援的人都没有?   难怪前世傅葭临登基以后,第一个就是把这皇城的守卫全清洗了一遍。   花钱养一堆这种废物,哪个皇帝能忍受。   “公主,你拿着。”王垠安将一把防身的匕首塞给陆怀卿,迅即抽刀去帮傅葭临了。   陆怀卿盯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却觉得不对劲。   她没有参与这场混战,心里也就格外的清醒些……她总觉得后来的这群人,和之前的刺客不太一样。   “唔!”   陆怀卿突然被人捂住口鼻,幸好她本就警戒,立刻猛烈地挣扎起来。   “傅葭临!”陆怀卿用匕首捅了身后人的腹部,立刻大声呼救。   傅葭临听到她的声音,向她看了过来。   可是她没能再反抗,一阵剧痛袭来,她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等陆怀卿再醒来,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好像是被人绑住了眼睛,她的手脚也被反绑住动弹不得。   她不敢动弹,怕万一被绑架她的人发现,只能静静感受到身下的颠簸。   陆怀卿很快确定自己这是在马车上,她却始终没有再分辨出什么有效的信息。   不过马车行驶得很快,陆怀卿猜测应当是这些人着急离开。   真奇怪,既然对象是她,为何不杀了她,反而像是要将她带离此处呢?   “吁——”   陆怀卿突然感受到马车猛地停下,马也发出一声尖锐急促的嘶鸣。   外面传来刀剑相接的声音,下一刻,马车突然开始剧烈颠簸起来,像是马匹突然狂奔起来。   陆怀卿心里升腾起不好的感觉,她控制不住的轻颤,心生几分悲凉——这种感觉她很熟悉。   前世喝下那一杯毒酒前,她也是如此。   她总是对死亡过分敏感。   然后在一阵翻天覆地般的猛烈颠簸后,马车诡异地停了下来。   “陆怀卿!用它把绳子都割断!”这是傅葭临的声音。   他说每个字都像是用尽全力,像是生怕唤不醒陆怀卿,也像是担心不能救下她。   铁与木相碰,发出闷闷的声音,陆怀卿很快明白,傅葭临是给她扔了把利刃进来。   她试探着寻找剑锋的位置,轻轻划开了绑住眼的黑布。   夕阳的明光立刻钻进她的眼睛,将她的眼睛刺得生疼,在短暂的疼痛后,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陡峭的断崖边缘,大半个马车已然悬空,马匹早已坠落谷底,连接马匹与车身的辔绳也断得彻底。   而唯一拉住整辆马车的是一块不自量力卡住左侧车轮的山石,和一个更“自不量力”的少年。   冬日的残阳洒在傅葭临身上,他的眼尾泛着红,不知是杀红了眼,还是不自觉哭了。   血从少年拽住轼板的手上不断滴落,他却丝毫不觉疼痛,咬紧牙关,想再为她争取更多活的机会。   傅葭临:“快把绳子割断上来!”   陆怀卿在剑锋上蹭了好几处,终于将脚上的绳子弄开。   但她却看到了傅葭临的嘴唇已经苍白,她已经不能再花时间割断手上的绳子了。   “傅葭临,我要跳了。”陆怀卿道。   她瞅准契机,向傅葭临所在的山巅跳了过来。   与此同时,傅葭临松开了拽住马车的手,却还是无可避免被马车往下带,跟着马车一起跌落悬崖。   “傅葭临!”   陆怀卿突然意识到傅葭临根本就是骗她的!   这人在选择救她前,就已经明白了他和她只能活一个。   而傅葭临选择了让她活。   陆怀卿坐在悬崖边神情呆滞了好一会儿,过了一刻钟终于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真的很害怕,她也有过死一次的经历,但让她对傅葭临的死无动于衷,她做不到。   日近西山,冬日的太阳总是很早就落下了。   陆怀卿顺着陡峭的小路在悬崖上走,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她边走边大声哭喊:“傅葭临,你听到了吗?傅葭临!”   大燕的话本子,不是总说这种悬崖一定会有棵什么树,什么小洞吗?   傅葭临那么一个厉害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掉呢?   陆怀卿跌跌撞撞又小心谨慎走着。   她害怕找不到傅葭临,却又更害怕看到傅葭临的尸体。   这个混蛋,他前世不是说什么他是彻头彻尾的疯子吗?   哪个疯子会愿意用自己命救别人啊!   “别哭了。”   就在陆怀卿哭得泪眼朦胧时,她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傅葭临在小路旁的小洞里,他靠着洞壁,他的右手无力垂着,左手则在不断往外渗血。   他身上还有许多小伤口,都在往外淌血。   陆怀卿走到他面前,她想替他擦擦脸上的灰,却发现她的手还被绳子绑着,根本就动不了。   “对不起,我让王垠安保护你,没想到他会突然离开。”傅葭临道。   陆怀卿摇头:“不是你的错,谁也想不到那居然是不同的两拨人。”   当时的情况下,王垠安不去帮傅葭临才是不可能,没人会想到那些人是故意调虎离山。   她望着傅葭临这样奄奄一息的样子,低下头眼泪像断了线般掉落。   “都怪我,我就是个累赘。我总是给阿娜惹麻烦,后来还是个残废,惹得姐姐担心……”陆怀卿说着说着,连同前世那些话都说了出来。   “怎么会有我这么没用的人,我救不了漠北,我也救不了我自己,我讨厌死我自己了!”   傅葭临不知道陆怀卿重生的事,听着这些话觉得很奇怪,但又想不出原因。   他只能当陆怀卿是在过分自责。   “不是的。”   傅葭临伸出手,替陆怀卿细心擦去脸上的眼泪:“谁都喜欢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才不是!你就是哄我!”陆怀卿闷道。   她就是个废物,前世把漠北害成那样,现在又把傅葭临害成这样。   傅葭临摇头:“不是哄你。”   陆怀卿抬起头还想说什么,却感受到了唇上传来凉凉的、像雪般轻柔又易逝的感觉。   傅葭临刚才好像吻了她一下。   只是很轻很轻,轻到让陆怀卿觉得就像梦一般。   “现在你信了吗?”傅葭临看着她。   陆怀卿后知后觉点了下头。   她前世主动吻过傅葭临,傅葭临却没有主动吻过她。   但她总猜测傅葭临的吻肯定是苦涩的、暴虐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而现在她才发现,他的吻温柔又虔诚,像是神祇最忠实的信徒般。   不对!傅葭临好像是在间接和她表白心意。   洞外又飘起了小雪,两人在黑暗里对视,除了风雪声,再无旁的声音。   有些事情却不合时宜的越发清晰。 第五十一章   风雪喧嚣, 偶尔还有些许雪花会飘进洞内。   陆怀卿是好动的性子,傅葭临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坐在那里,她可做不到。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陆怀卿小声问。   她害羞低头, 眼睫不断轻颤, 昭示着她此时慌张却又暗含一丝雀跃的心境。   傅葭临刚才吻她……这还是她重生以后的第一个吻。   也是第一次有人主动亲她。   陆怀卿伸出手捂住自己泛着潮红的脸,真是好奇怪的感觉, 酥酥麻麻的。   不过,她一点都不讨厌这种感觉。   半晌, 傅葭临仍然没有回答她,陆怀卿这才发现不对劲儿的地方。   她凑近傅葭临仔细瞧了瞧他泛红的脸,发觉他不是故作镇静, 而是昏死过去了。   “傅葭临、傅葭临!”陆怀卿唤了好几声, 才让他悠悠转醒。   他只是简单用布包扎过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我没事。”   “骗人!你刚才都昏死过去了!”陆怀卿急道。   傅葭临轻笑,他能忍住身后的剧痛,但身体却不会骗人——他一笑就牵扯到了身上的伤, 立刻剧烈咳嗽起来, 甚至咯了两口血。   陆怀卿手忙脚乱替他顺气,眼里满是担心:“傅葭临,你别说话了!你……”   她一碰到傅葭临就发觉了不对劲儿,伸出手落在他的额头上。   “你发了高热!”陆怀卿惊道,“不行,咱们不能在这里干等着!”   陆怀卿脱掉自己的披风,盖在傅葭临身上,强迫他好好穿着。   外面的风雪肆虐, 小雪已经成了大雪,像大片的鹅毛往地上扑来。   照这个雪继续下下去, 明日天亮极有可能大雪封山。   若营救的人今晚就已入山寻找还好,可是若是今晚他们没进山,待到大雪封山就只能再等雪化。   她还能等,但傅葭临绝对等不了!   “傅葭临,我背你。”陆怀卿很快就做了决定。   见傅葭临不动,她焦急给他解释前因后果。   可他还是摇头:“外面的小路,一个人走都艰险非常,更何况,你我二人一起……”   他不能让他在乎的小姑娘死在这里。   “对!那又怎样?”陆怀卿攥住他的手,目光坚定,“我们两人一起出去,我们一定可以一起活下去的!”   她的眼里写满认真,善良的小姑娘把别人的生命看得和自己一样重。   “我才不要什么以命换命!”陆怀卿擦了擦不自觉溢出的眼泪,“用你的死换我活,我也不可能过好,还不如一起死了算了!”   傅葭临听到她提“死”字,立刻伸手捂住她的嘴。   面对陆怀卿湿漉漉的眼睛,他只好妥协。   陆怀卿将傅葭临背在背上。   她说的话并不是骗傅葭临的。   前世阿娜、阿姐和那些熟识的亲人、朋友们纷纷去世后,她就像是背负着旁人的命,一个人孤单又负罪的活着。   她每日只要想起他们,都会觉得像是被千钧重担压着。   陆怀卿不喜欢任何人用他的命,来换她活的机会。   她也是那时才明白,死的人不是最痛苦的,唯一活下来的那个才最痛苦。   陆怀卿扶着崖壁,缓慢往谷底挪动。   她的每一步都紧紧贴着崖壁,生怕一个踩空就会跌落。   但她还是察觉到傅葭临的呼吸声越来越轻,她急道:“傅葭临!你不许睡觉!”   “好。”傅葭临应了一声。   他答应得爽快,但陆怀卿还是担心傅葭临昏死过去。   她急中生智:“傅葭临,你还记不记得我教你的《节气歌》?你背给我听听,好不好?”   “好。”   “元日贴楹联,十五闹花灯……”   傅葭临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但在喧嚣的风雪声里却令人心安。   陆怀卿终于走到了谷底,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傅葭临你生辰是不是也要到了?”她主动问。   傅葭临昏昏沉沉点了点头。   陆怀卿故意大声道:“那傅葭临你有没有想要的礼物?你好好想想,我到时候送你!”   她是想让傅葭临不要睡着,但她没想到傅葭临直接道:“你送的,我都喜欢。”   这个傅葭临……真是油嘴滑舌!   陆怀卿原本还想继续逗傅葭临,好让他打起精神,但她发觉傅葭临呼在她颈间的热气越来越轻。   “傅葭临,你不许睡!”她急忙晃了晃肩上的人,“很快就能得救了,你不许睡!”   傅葭临也觉得自己的神魂开始涣散,他闭上眼,看到的却不是他以为的一片黑暗。   那是一个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他抚着手里的剑,默默饮着酒。   他坐在明堂上,帝王的通天冠被他毫不在意扔在地上,而殿上还挂了好几幅画。   傅葭临逐渐看清了那些画——画上是陆怀卿,确切来说是二十余岁又忧郁沉静的陆怀卿。   他很难想象陆怀卿这样爱笑活泼的人,居然有一日会成为画上的模样。   “朕真嫉妒你。”   喝闷酒的男人突然抬眼看他,这人的眼里翻涌着嫉妒和偏执。   这一眼让傅葭临愣住。   这个男人就是他。   他们是同一个人,却又不是。   毕竟,一个风华正茂、学着成为明朗少年郎;一个暮气沉沉、举手投足都是上位者的威压。   很难说这两个人竟会是同一个人。   “你……”   傅葭临总觉得很多他觉得奇怪的事情,马上就能水落石出时,却突然被人拽回了现实。   陆怀卿激动而欢喜道:“有人!是找咱们的!”   刚才的幻境就像是海市蜃楼般立刻消散。   傅葭临看到了远处的火把,朦胧地发觉两人竟已走到了山垭。   而一路背着他的陆怀卿被冻得嘴唇也泛了白,她的鞋底也沾满了淤泥,她却丝毫不在意。   “傅葭临,马上就好啦!”她的眼里映着火把的光,又一次盛满了希望。   这样的热烈而坚韧的她,怎么会变成幻境中画上的模样。   傅葭临在晕过去后,仍觉得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梦罢了。   不过……   他绝不会让陆怀卿成为梦里的模样。   他要让他的太阳,永远明媚,永远骄傲。   最先找到陆怀卿他们的是傅葭临的白衣卫,她把受伤的傅葭临交给他们。   她的堂姐也来了。   只是陆怀卿还没来得及告知今日的情况,她就在谢识微的怀里晕了过去。   她背了傅葭临走了一路,也幸好她在漠北就爱骑马健体,不然今日恐怕她也撑不了这么久。   “先把阿卿送回府去休养。”谢识微吩咐道   夏月和云安手忙脚乱把人带了回去,阿依木也在一旁陪着她。   秋芙看谢识微往五皇子府去,不禁疑惑:“主子,怎的不回去歇息?您今日找了公主一宿,太子殿下都派人过来问了好几次……”   “今日五殿下的态度,你看到了吗?”谢识微冷冷打断。   秋芙怔愣:“什么?”   谢识微目光幽幽:“今日的事,依他的性子肯定不会掺和的。”   “五殿下喜欢阿卿。”谢识微肯定道。   秋芙惊讶:“会不会是您多虑呢?”   五殿下那样阴郁、杀人不眨眼的凶狠性子,怎么会喜欢上人?他平日里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像块千年寒冰,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旁人呢?   “今日遇刺时,傅葭临把后背都暴露给杀手,都要去救阿卿。他纵马出城,甚至愿意以命换命救她。”谢识微道。   秋芙不由点头。   太子殿下与他们娘子是青梅竹马,又是未来的夫妻,今日都没有五殿下这般奋不顾身。   或许是他们兄弟俩性子不同,但五殿下这般明晃晃的以命换命,谁看了都不禁称奇和怀疑。   “您的打算是?”秋芙试探道。   “先去等着。”谢识微无奈叹气:“等他醒了,就和他谈条件。”   她握紧手里的东西——这是她为数不多傍身的东西,但只要能和傅葭临谈妥就好。   -   傅葭临睁开眼,明光映入他的眼中。   “殿下,你终于醒了!”王垠安道。   他难得对江蓠和善道:“酸儒生,没想到你那抄来祈福的佛经还真有用!殿下这么快就醒了!”   “都是殿下福大命大,我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江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佛家就讲……”   “得得得!夸你两句就又掉书袋!”王垠安夸张捂住耳朵。   傅葭临看着眼前吵吵闹闹的几人,这样温馨的场景,让人不自觉勾唇浅笑。   王垠安惊道:“殿下你笑了!”   他发觉自从从漠北回来后,傅葭临远比之前更爱笑了。   而这一次,傅葭临不仅没有否认,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殿下!你……”王垠安惊得张大了嘴。   该不会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了他们殿下的身吧?傅葭临能是这么爱笑的人?   傅葭临目光在他们之间逡巡,却没看到想见的人,默默垂下眼睑,但却不像往日般阴郁。   陆怀卿知道他喜欢她,她也没有拒绝他——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是有希望的?   那他一定要更努力成为陆怀卿喜欢的模样才是。   比如,做个温柔明朗的人,又比如像她教的那样笑。   “吵什么啊?让病人好好休息!这养病,就讲究一个静养,不能……”何怀之端着药进来,呵止了叽叽喳喳个不停的王垠安和江蓠。   他的絮叨程度远在江蓠之上。   但王垠安和江蓠昨夜见识了他那手“生死人肉白骨”般的医术。   就算他们在心里嫌弃他唠叨,面上还是没有再反驳。   傅葭临将药喝尽,和悦一笑:“多谢。”   这下连何怀之都一脸见鬼的神情。   他和另外两人对视一眼——难怪他们这么聒噪,原来是傅葭临性子突然大变了。   何怀之刚退出去,就有下人进来通传:“殿下,谢府的大娘子求见。”   傅葭临在听到“谢府”那个两个字时,眼里闪过一丝喜悦,又在发现是谢识微不是陆怀卿时,眼里的期待顿时就淡了下去。   他淡淡道:“请她到前厅候着。”   傅葭临到时,就看到了桌上的奇珍异宝,其中有一枚银鱼符最为显眼。   他目光微滞,喉头一紧,像是有些明白了谢识微的来意。   果然,隔了一道屏风,谢识微指着那些东西道:“这些是臣女的一点心意,答谢五殿下救阿卿的恩情,还请殿下莫要嫌弃。”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傅葭临试图假装不清楚谢识微的意思。   “殿下,您是聪明人。”谢识微却不给他蒙混过关的机会,“臣女是一介孤女,如今还剩的亲人不过一只手就能数尽。”   她叹了口气:“阿卿自幼在漠北长大,她骑的是烈马,饮的是烈酒。她就像最自由的雀鸟,她该展翅远飞,而不是被困在长安四四方方的宅院。”   “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一支旧部,殿下用得上,尽可去联络沧州刺史。”谢识微又道,“只求您高抬贵手放过阿卿。”   傅葭临听到谢识微的话,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沉了下去。   谢识微没有说错,他什么都能给陆怀卿,唯独除了自由这一点。   他是皇子,他手里有白衣卫,父皇还想让他去做皇兄的磨刀石。   他自己都没有自由,又如何能给陆怀卿自由呢?   “今日叨扰,还请殿下恕罪。”谢识微无妨。   “无碍,我会让管家送谢娘子回去。”傅葭临指了指那些东西,“这些东西,谢娘子也收回去吧……我明白你的意思。”   等人走后,傅葭临才望着窗外的积雪出神。   “殿下……”   王垠安想和他聊此次刺客的可疑之处时,却发觉傅葭临又恢复了从前的阴郁。   他识趣地不再多言,等傅葭临主动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傅葭临的指尖泛着凉意,他看向王垠安:“帮我给谢相回一封信。”   自从他识破谢相的局后,那人隔三岔五就给他送信。   从前傅葭临并不想参与朝局,更对夺位毫无兴趣,并未理睬过那人。   但今日听了谢识微的话,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父皇想让他做棋子,而他不想被摆布,那便只有一个办法——   从棋子变成下棋的人。   只有等他成为那个掌握生杀大权,操纵旁人的下棋之人,他才能得到靠近陆怀卿的机会。   他才能毫无顾忌地爱陆怀卿。 第五十二章   陆怀卿在床上躺了整夜, 醒后已经是次日日暮时分。   “公主,你身子可有哪里不适?”阿依木问。   陆怀卿摇头:“就是手有点酸,阿依木你不用担心我。”   她昨夜背了傅葭临走了那么远, 只是手酸也得感谢自己之前爱骑马射箭。   “傅葭临呢?他可还好?”陆怀卿问。   “五殿下无碍, 银雀你不必担忧。”阿依木按住陆怀卿想起身穿衣的手,“你昨日晕过去后, 都在念叨着让何怀之去给他诊治,眼下已经无碍了。”   若换了从前, 阿依木自然对傅葭临这种明晃晃,对她们公主有别样心思的人提防警惕。   可是昨日那个傅葭临的行为,任谁都觉得瞠目结舌。   她们公主昨日刚被掳走, 傅葭临斩尽那些刺客后, 就在毫不清楚对方来头的情况下,策马追了上去。   甚至他还动用了白衣卫。   倘若不是白衣卫散落在四处的探子,她们公主昨夜可能还不一定能回得来。   阿依木感念傅葭临的大恩,至于他那种偏执阴暗之人的喜欢——她还是希望他能离她们公主远一些。   “那般重的伤, 怎么可能无碍?我得去看看他, 当面道谢才是。”陆怀卿并没有听阿依木劝的话。   她唤来云安,披上厚实的披风,虽然在打开门的刹那,就被窗外的寒意冻得一哆嗦,但她还是没有放弃。   “银雀……”   阿依木追上陆怀卿,还是想劝她眼下不要去。   不光是她担心傅葭临不怀好意,可能拐跑她们公主,更因为陆怀卿自己身子如今也不适, 应当好生休养才是。   陆怀卿没有听阿依木的话,刚出院门又被她堂姐堵住了。   “阿卿, 是要去看五殿下吗?”谢识微明知故问。   见陆怀卿点头,谢识微道:“我也是刚才五殿下府上回来的,他如今还未醒,你今日就不必跑这一趟了。”   谢识微面不改色撒谎,她以为这样肯定能劝住陆怀卿,但却见她摇头。   小姑娘坚定道:“那我去他病床前看一眼,正好也给他送些补药去。”   陆怀卿想起前世她哮喘发作时,傅葭临就是在她病床前守了好几日。   当时她望着他细心照顾自己的模样,心里涌起点点温暖,和昨日傅葭临吻上他时,是一样的感受。   或许……这就是喜欢的感觉。   既然今生傅葭临喜欢的人是他,或许他一醒来就能看到自己也是会高兴的。   陆怀卿并没有被谢识微的三语两语劝住,转身仍旧往院外跑去。   她红色的斗篷和裙角跟着她的动作翻飞,是这漫天飞雪里唯一鲜亮的颜色。   “主子,这公主怎的就是不听劝啊。”秋芙忍不住担忧。   五殿下可不是良善之辈,万一真的伤害到她们公主可怎么办?   “不必担忧。”谢识微轻笑,“五殿下不会见她的。”   她知道傅葭临是个怎样的人,今日的事,就是为了让他暂时远离阿卿。   那枚银鱼符就是试金石,他若是收了,就说明他的喜欢也不过如此。   他既然不收……那说明这个最无情的人居然真的动了心。   那傅葭临今日,不对,应当是从今往后都更不可能再招惹她们阿卿了。   他知道他不配。   “吩咐小厨房熬好姜汤。”谢识微道。   等今日陆怀卿去吃了闭门羹,自然就会心灰意冷。   少年人的心动来得快去得更快。   更何况阿卿这样在蜜罐里泡大的小姑娘,她又不是傅葭临,只能捉住唯一的温暖。   骄傲如她,一定受不了傅葭临的刻意避嫌。   谢识微道:“对了,记得多加些红糖熬姜汤,阿卿喜欢吃甜的。”   晚上,阿卿回家以后还得好好喝碗甜甜的红糖水暖身子。   另一头的陆怀卿站在傅葭临家门前,她伸出手用力拍了两下门,然后立刻把手收回捂着汤婆子暖手。   门很快就开了,下人愧疚道:“公主,我家殿下还没醒,您要不改日再来。”   “没事,我进去看一眼就好。”陆怀卿道。   先不说傅葭临昨日表白心迹的事,就只说他救了自己,她都是该好好登门道谢的。   但是平日里好说话的下人,态度依然很坚决:“我家殿下需要静养,您还是请回吧。”   陆怀卿看到眼前的门被“砰”的一声合上,像是很不欢迎她一样。   搞什么啊?她是来看望傅葭临的,又不是上他家打秋风。   “请你开门!我真的就看一眼啦!”陆怀卿还是伸手又敲了敲门。   可是这扇门还是紧闭不开,她只好把手缩回来,盯着这扇门看了许久。   她怎么觉得傅葭临是故意不见她啊?   若换了从前陆怀卿肯定会生气。   如果是前世她说不定就默默回去,然后回想是不是自己哪里惹了傅葭临不高兴。   但陆怀卿现在已经明白了傅葭临是个别扭鬼。   他不开门,该不会是担心她看到他身上的伤吧?   那等他伤好些了,她再来看他时教训他好了。   陆怀卿这般想着,转身正想离开,却又发觉门开了。   “傅……”陆怀卿以为是傅葭临想通了,可转过身才发觉是下人捧着她昨日给傅葭临披的披风。   下人道:“主子昨夜还没昏过去前,就吩咐说是公主来时,把这件披风还给您。”   陆怀卿接过披风。   上面没有血迹和尘灰,想来应当是连夜洗的,还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有点像傅葭临身上的味道。   “雪天路滑,公主注意脚下,回去也记得叫大夫好好看……”下人想叮嘱几句,陆怀卿却拿着披风就气哼哼走了。   他叹了口气,心中不解。   也不知道五殿下这是做什么,明明关心这漠北公主的不得了,让他把她劝回家去,但自己又偏偏就是不肯出来。   真是奇怪。   没见到傅葭临,陆怀卿只是有一点不高兴。   等到晚上她在谢识微的“关切”下喝着姜汤,听到何怀之回来后的话就彻底生气了。   她皱着眉:“你说傅葭临今日辰时就醒了?”   何怀之不明所以点头。   陆怀卿将姜汤一饮而尽,藏在浓腻甜味下的辛辣在充斥着喉头。   那一点点刺激的感觉,从她的舌尖钻到心上。   “阿卿,不舒服吗?”谢识微关切道。   陆怀卿:“没有。”   讨厌的傅葭临,昨日还占她便宜,今日转头就不认账不说,还故意不肯见她!   陆怀卿的心神恍惚,被谢识微瞧在眼里。   谢识微道自己这一招算不上光明磊落,但她这也是迫不得已。   陆家如今只剩下她们几人,漠北又离长安去路迢迢,她不能看着阿卿被傅葭临耽误。   “堂姐,你去歇息吧。”陆怀卿喝完药道。   谢识微却道:“我瞧你心绪不宁,今夜留下来陪你说说话。”   听到这人的话,陆怀卿心里一怔。   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心事,这般轻松就被谢识微看了出来。   “好。”陆怀卿并未推拒。   屋内只留了两盏烛火照明,昏黄而微弱的光本该最是助眠,但今夜的陆怀卿却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谢识微温柔的声音传来:“阿卿是有心事吗?”   “没有,堂姐你不要担心。”陆怀卿下意识道。   她小时候会和信任的人无话不谈。   可是在漠北大乱后,她已经太久没有和人倾诉过了,此刻她同样拒绝了谢识微。   但片刻后,她还是睡不着,只能试探道:“堂姐,你睡着了吗?”   见谢识微温柔笑着摇头,陆怀卿把今日的事告诉了她。   “既然五殿下故意不见你,你又何必执着呢?”谢识微揉了揉她的头。   “不是的。”陆怀卿蹙眉思索:“我总觉得傅葭临今日不对劲儿。”   谢识微:“你这是单相思,才会这般想。”   陆怀卿张口想解释,却又默默闭上嘴。   她总不能把昨夜傅葭临亲她的事告诉堂姐。   大燕女子最讲男女大防,万一吓到堂姐就不好了。   更何况,前世傅葭临为她做过的事,她也不能讲。   陆怀卿垂下眼睑。   她预知很多旁人都不知晓的事情,可是她又不能告诉她们,否则肯定会被当成精怪亦或是疯了。   谢识微却以为这是陆怀卿还在想傅葭临。   她开解道:“这人与人,并不是喜欢就一定能在一起的。”   谢识微的目光暗了暗:“身份、家世、品性……太多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阻碍了。”   “那就是不够爱!”陆怀卿道。   她辩解:“真的喜欢,什么门第家世,什么品性身份,都可以跨过去的。只要两人愿意坚持,总是有办法的!”   谢识微不语,许久后才喃喃自语道:“或许吧。”   陆怀卿没有听出来堂姐的落寞,她自己说着说着反而想清楚了。   她确信自己是有一点喜欢傅葭临的,至于傅葭临今日的态度……   若是没有前世的铺垫,她当然不会再去碰一鼻子的灰。   但她是重来了一次,她很明白,有些话说开会比不说开好。   “堂姐,我明白了!”陆怀卿欢喜道。   她翻了个身,想着明日再去找傅葭临一趟好了。   明日还是不见她,她就后日再去,日日去缠着他。   大燕不是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   傅葭临一块区区臭石头,她还能撬不动他不成?   这般想着,陆怀卿很快坠入香甜的梦乡。   接下来接连几日,陆怀卿都像是例行公事般去傅葭临府上敲门,敲完就捂着汤婆子蹲在傅葭临门口等。   等个半刻钟,还是没人给她开门,她就坐马车回谢府休养。   等到第二日又重复,来来回回她坚持了十来天。   直到这日,她照旧来了傅葭临府前,发现他冷落的门庭前停着好几辆马车。   门前更是好些人迎来送往,陆怀卿不明所以瞪大眼睛,还以为傅葭临这是转了性子。   她拽了一个下人询问情况,才知道陛下给傅葭临授了职。   他们大燕的皇子往往都会领一堆虚职,但可能是因为傅葭临手里有白衣卫的缘故,大燕皇帝并没有给他授职。   而这次陛下不仅给傅葭临授了司徒这样的虚职,更重要的是,皇帝把吏部尚书的位置给了傅葭临。   而在此前,吏部是崔应担任,也一直被太子一党握在手里。   陆怀卿松开了下人的衣襟。   这件事和前世不一样,她记得傅葭临前世没有做过吏部尚书。   “也不知道陛下,为何要把吏部交给五殿下。”陆怀卿听到了抱怨的声音。   她抬眼就看到是崔妩在抱怨。   这人当真是被崔家养得无法无天,居然敢在傅葭临的门前大声议论这种事。   “你说什么呢?”陆怀卿问。   她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这话不能乱说,想要提醒崔妩。   但崔妩看清是陆怀卿,原本的几分不甘全部变成了愤恨。   都是这个陆怀卿要偏帮那些寒门学子,和这个傅葭临勾结在一起。   都是陆怀卿害得她二哥被流放,大哥和父亲双双被贬谪。   最近那些昔日被她踩在脚下的贵女,像什么裴家、王家的都敢给她眼色瞧了。   崔妩不屑,冷笑一声:“我说怎么豺狼虎豹聚一堆了。不过啊,一个是血脉不明的孽种,一个是血统低贱的蛮夷,倒也般配。”   这样的话,陆怀卿听得太多了些,此刻再次听到不觉生气,反而觉得无聊。   她前世究竟是被什么蒙了心,居然会为了像崔妩这样的所谓贵女怀疑自己。   “崔娘子所言不假,不过漠北与大燕缔结盟约时是以兄弟相约,陛下也从未怀疑过五殿下的身份。”陆怀卿道。   她盯着崔妩变得煞白的脸:“难不成崔娘子是在质疑陛下?”   他们崔家人不愧是一家人,都喜欢犯一样的错误。   “你、你胡说!”崔妩说不过,就伸手指着陆怀卿。   她似乎还有话要说,却被陆怀卿一把攥住她的手,向外一扳。   崔妩的手没断,却也因此“咔擦”一声,痛得叫了一声。   “别喊了,我没真用力。”陆怀卿冷冷道,“但你刚才那句话,我不喜欢。”   崔妩目中无人,但她身边跟着这么多侍女,怎么就没一个人拦着?   更何况,崔妩已是婚龄,傅葭临也尚未娶妻,就算二人是表亲也不该让她登门恭贺傅葭临升迁之喜。   崔家就是想借崔妩之口给傅葭临添堵。   傅葭临不理睬就会让外人更议论他的身世,但他若迁怒了崔妩,旁人不仅怀疑他是被戳中心事,还会更觉他的阴险狠毒。   会再给他添一道竟对弱女子和亲人下手的罪名。   崔家这一手,还真是令人恶心啊。   “我让你道歉。”陆怀卿紧紧握住崔妩的手。   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盯着她们,一时间议论纷纷,陆怀卿却毫不在意那些眼神。   无非就是说她不懂礼数——前世又不是没被议论过,这也算不得什么。   他们爱议论,议论就是。   崔妩感觉自己的手像是要断了般,只好哆哆嗦嗦道:“对、对不起。”   “不对。”陆怀卿摇头,“你要说五殿下你的好表哥,你要说漠北也很好。”   “五殿下是我的好表哥,漠北也很好。”崔妩道。   陆怀卿立刻松了她的手。   崔妩瞪了她一眼,却害怕得不敢再招惹她。   陆怀卿也不在意,只是负手像看手下败将般看崔妩。   但她却看到了崔妩身后不远处的傅葭临。   她和傅葭临四目相对。   王垠安拍了下傅葭临:“人家都为你,把你小表妹骂了,你还不去感谢感谢人家?”   傅葭临望着陆怀卿什么也没说,在她向他跑过来时,立刻转身就要走。   “站住!”陆怀卿娇气的声音里带着委屈,“傅葭临,你今日要是还躲我,我就真不要你了。”   傅葭临知道他该走的。   别人的至亲都找上门来求他了,他现在也没有靠近明媚骄阳的资格。   他明知自己没有资格,他比谁都知道他不能再招惹陆怀卿。   但听到陆怀卿的话,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第五十三章   “我们不是一路人。”傅葭临冷声道。   他虽然生了双好看的桃花眼, 但因他眸色偏深又有双凌厉的剑眉。   此时他故意露出冷淡无情的神色,还真让人不敢靠近。   王垠安看傅葭临突然来这一出,原本想开口提醒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突然明白傅葭临就是故意的。   这人是故意想让陆怀卿讨厌他, 让她不要再接近他。   那日谢识微究竟同傅葭临说了什么?竟让他疏远陆怀卿至此。   不过, 依这漠北小公主的气性,傅葭临这些日子三番两次给她难堪, 她肯定会……   “傅葭临,和我去里面说。”陆怀卿拽住傅葭临的手就走, 又恨恨瞪了眼王垠安,“不许跟过来!”   王垠安呆滞在原地——不是,他们俩吵架, 怎么突然来凶他?   心里虽腹诽, 面上王垠安还是给目睹一切的宾客们解释。   说他们二人是有要事要商,也不管这些人信不信。   而那边的傅葭临被陆怀卿攥住手,一路往内院带,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不知道是心急还是真的生气了。   她在前面走得急, 踩到结了冰的石阶时差点滑倒,幸好傅葭临及时拽住了她。   “多谢你。”陆怀卿心里生气但还是给傅葭临道了谢,却又立刻拧着眉抬高下巴,“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你。”   “你好好和我说,你这几日究竟是为何不理我?”陆怀卿问。   见傅葭临抿着唇看她,却并不回答的模样,她道:“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刺激你的话?”   “没有。”傅葭临摇头。   他的手下意识握紧却又很快松开, 但这个小动作还是被陆怀卿看到了。   这人就喜欢不高兴的时候自/残。   “就是有。”陆怀卿确信她想得没错。   她靠近傅葭临,一步步走向他, 少年人被她逼得不断往后退,直到被逼到不得不紧靠着院墙。   “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我们不合适,说我配不上你的话?”陆怀卿问。   前世她就没少听人这样议论,有直接说她配不上的,也有说傅葭临多高高在上的,当然也不乏同时提及两人,然后说他俩不合适的。   这样的话她每听一次,心里就愈发不相信傅葭临会喜欢她。   傅葭临今生会不会也是这样?   两人隔得太近,以至于傅葭临根本不能回避陆怀卿的目光。   傅葭临摇头:“不是,你很好。”   陆怀卿品了一下,反应过来:“那就是有人说,你配不上我?”   她仍旧紧盯着傅葭临,丝毫不给他狡辩和说谎的机会。   傅葭临只好轻点了下头。   陆怀卿气愤:“那都是胡话!谁说你不好,我就觉得你很好!”   傅葭临哂笑,这人怎么这般斩钉截铁呢?她好像总是比旁人更容易相信自己。   她明亮而圆润的眼睛认真瞧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全是认真的神色。   陆怀卿不该相信他的。   他才不是什么好人,就算是他的亲生父母、他的师父和先生们,都默认他是恶种。   可是陆怀卿为何要这般信任他。   他明明就不值得。   傅葭临:“我在烟雨楼做过兵人,回了皇家也在白衣卫替父皇母后杀过很多人。”   “这双手……”少年看着他那双有着许多伤痕的手,眸色愈深:“杀过人的我自己的记不清了。”   从前他不知礼义廉耻,同样不明是非善恶,但陆怀卿教会了他。   他知道他作了这么多孽,他根本就配不上陆怀卿。   谢识微那些话不是蛊惑了他,只是点醒了他,让他知道自己就是不配。   “你……”   傅葭临以为陆怀卿会害怕、会退缩,却没成想她居然握住了他的手。   她垂眸看着他的手:“你从前作的恶,是因为没人教过你。”   少女的手轻轻揉捏着他那些凸起的伤口。   她轻柔的动作,像是一阵隔了整个寒冬而至的春风,终于吹到了饱受折磨的落魄人身上。   “以后不要杀好人,不要再做错事了。”陆怀卿轻声道。   傅葭临没有答话,他只觉得陆怀卿这话有些太过天真。   在长安这样的地方,谁手里能是干净的?更何况他手中如果不握剑,根本就保护不住她。   下一刻,他的手仍被陆怀卿攥住,他的侧脸却传来另一个陌生的温热触感。   陆怀卿踮起脚,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傅葭临的脸。   “傅葭临,以后我们多做好事吧。”陆怀卿道。   她面上瞧着很是平静,心里却早已是一团乱麻。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像是喘不过去来的感觉。   傅葭临伸出手,忍不住摸了摸右脸被吻的地方。   他愣愣地摸了又摸,等陆怀卿又踮起脚和他四目相对时,他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   陆怀卿道:“我们一起赎罪。”   她想前世傅葭临纵然作恶多端,但他出兵替漠北评判也是救下了几十万人,更不要说她当阿飘时,目睹了傅葭临后来励精图治的日子。   那时的大燕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有这些前世的功德,他们今生再努力一些,肯定能够把傅葭临做过的错事都弥补上的。   傅葭临听着陆怀卿的话,没有立刻答话。   就在她想再问一次时,傅葭临开了口:“好。”   “好哦!那就一言为定!”陆怀卿笑道, “那我今日先走了。”   傅葭临笑着点头,他望着她开开心心离开的背影,也跟着不自觉勾唇。   她都走了好远,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般转过头来:“差点忘了!以后你就是傅尚书了,恭喜呀!要做个好官啊!”   最是沉稳少言的人,似乎也是被那笑容感染,也第一次抬手向她挥手示意。   真是新奇却又让人心里踏实的感觉。   院里的雪水从檐上不断融化滴落,滴滴答答个不停。   而有的人心里的寒冰,也不知不觉所剩无几,天光终于肆无忌惮照了进去。   -   皇帝在岁末最忙的时候换了吏部尚书,这根本就像是折磨傅葭临。   朝野上下,甚至不乏人等着看傅葭临笑话。   他一个杀手出身的皇子,此前又没有挑过大梁,众人都想要看他如何料理百官们年底入计的事。   但傅葭临居然把这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崔家留下来的旧党,凡是有人想要捣乱的,全被他收拾了一遍——不过他却没有杀人。   想着等傅葭临杀人就弹劾他的崔家,也实在没想到他居然会如此沉得住气。   “殿下,这些空出来的位置是否有些太多了……”裴侍郎问。   “我不是写了份名单给你吗?暂时让这些人先顶上,论功行赏等忙完再说。”傅葭临假装没听懂他的言下之意。   傅葭临没有抬眼,继续提笔在官员的名字旁写下“中下”两字。   裴侍郎点头。   他们家和崔家也有姻亲关系,只是这次他见到了傅葭临的手段,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继续为难他,反而真心诚意拥护他。   这五殿下这是铁了心要把崔家的势力从吏部彻底清出去。   他确定了傅葭临的意思,正想离开却又被叫住。   “这个江映政绩颇佳,为何之前年年都是中中?”傅葭临问。   裴侍郎压低声音道:“江映乃是奸佞江逾白的徒弟,这样的人怎么能评上等。”   他瞧傅葭临若有所思点头,下一刻他却惊呼出声:“殿下!”   傅葭临居然提笔给江映评了个“上上”!   “这是谢相的意思……”裴侍郎提醒。   傅葭临:“那又如何?”   裴侍郎欲言又止。   他只是觉得这位五殿下并没有外界传闻中那般不堪。   至少一位为官刚直的人,怎么都比从前那个故意抬高门贬寒门的崔应好。   傅葭临并不知道裴侍郎的想法,他只是继续核对手中的官员簿,一一比照,提笔写下评判。   等到眼看了太多文墨有些干涩后,他才抬眼望着窗外的好天气放松会儿。   他这样应当也能算个好官。 第五十四章   前世陆怀卿觉得长安的每个白日都很是难熬。   但这一世, 日子却好像过得很快,不知不觉还有几日就是元正节了。   陆怀卿在乐坊里听曲子,“色迷迷”盯着素手撩拨琵琶的乐姬。   一曲毕, 陆怀卿拍手称赞:“姐姐, 你好厉害啊!”   琵琶女害羞捂嘴笑,声音温软道:“我给公主再弹几曲吧, 就当是送公主了。”   “好啊,好啊。”陆怀卿用力点头。   一旁的江蓠看到这幕, 嘴角忍不住抽了两下。   他没记错的话,陆怀卿前几日来时,明明说的是实在没人陪她玩才“被迫”来乐坊的。   她还凄凄惨惨说她堂姐在准备婚礼, 每日不是绣嫁衣就是在学礼仪, 不能陪她一起玩。   她堂兄手握虎贲军,到了年底也是大事小事不断。   至于傅葭临和王垠安一个吏部,一个户部,王婉宁也忙着给王垠安裁新衣。   总之, 陆怀卿就是来求他“收留”她的。   江蓠还真心诚意可怜了她一会儿……结果, 才几天时间,陆怀卿就成了乐坊最受欢迎的人了。   甚至力压了那个风流成性、给钱大方的王谦。   “好听!”陆怀卿丝毫没察觉到江蓠探究的目光,继续给琵琶女捧场。   等琵琶女弹累了,陆怀卿就给她揉捏骨节,还热切提议道:“我府上有个大夫,我瞧乐坊有的姐妹似乎身子不大好,我改日让他来给大家看看。”   陆怀卿笑道,弹曲子的姑娘们手上动作一顿, 都真心诚意感谢她。   “小事一桩!”陆怀卿摆手。   她的眼里盛满笑意,看这些歌姬舞妓也不见一星半点瞧不上, 反而写满了认真。   “你看我做什么?”陆怀卿终于发现了江蓠的眼神。   江蓠摇头:“就是觉得公主真是人美心善。”   “那当然啦!”陆怀卿骄傲认下。   陆怀卿看到有群男人突然到楼下,而一批又一批的女子都上前挨个被他们挑挑拣拣。   “他们在做什么?”陆怀卿疑惑。   琵琶女向下面看了一眼,解释道:“那些是陛下身边的花鸟使,专门在民间寻觅佳人的。”   “这可是大恩典啊,倘若能被陛下看上,封个宝林也是好的,还能脱了奴籍。”琵琶女艳羡道。   可惜她如今已过双十,这样的好事是轮不到她的。   陆怀卿看向楼下道:“未必。”   再过三日,就是傅葭临的十八岁的生辰,而他在两年后也是这几日发动政变,领兵杀进了皇宫。   到时候那些承恩却未有子嗣的妃子,大都只能在宫中了此残生。   陆怀卿又多看了那些人几眼,正心里担忧,就看到那些花鸟使突然走了。   “怎么回事?”陆怀卿问。   过了会儿,才有人来回话,说是这次乐坊的女子没一个被选上的。   陆怀卿在心里为她们松了口气,想了想道:“给她们一人五两银子吧,就说是安慰她们的。”   “公主当真心善。”琵琶女道。   “没事——你刚才说那些人是在民间寻找佳人的?寻常人家的闺阁女儿被看上难不成也要进宫?”陆怀卿问。   见琵琶女点头,她在心里不由嗤笑。   什么花鸟使,她瞧是真的强盗罢了,把别人家的好女儿抢进宫献给那老皇帝。   陆怀卿这下才终于明白,王垠安为何不准王婉宁随意外出走动。   原来这长安城竟然有如此多难以觉察的豺狼虎豹。   她这几月一直派人盯着王家,却从没见过有生人进过王家,还在奇怪前世究竟是谁把王婉宁献给皇帝的。   如今一想,王婉宁很有可能是被这些花鸟使盯上了,看来她得让暗卫们再警惕些才是。   “哎呀——”陆怀卿瞧了瞧窗外的斜阳,“我还有事!”   江蓠写碑文的手一顿,起身靠着栏杆喊她:“公主,你去哪里?”   “傅葭临今日生辰,我之前答应要送他礼物的。”陆怀卿回身道。   “那你慢些!天冷地滑,小心摔着!”   江蓠大声嘱咐,陆怀卿嘴上应了好几声,但脚步丝毫不停,一看就没真的放在心上。   真是……陆怀卿虽然心地善良,还愿意多管闲事,但她的爱也是有差等的。   那位五殿下拿走了最重的那部分之一。   -   “五殿下,明日再见。”   裴侍郎今日到傅葭临府上聊考课诸事,这都整整三个时辰了才终于说完。   傅葭临颔首,继续翻看手里的名册,裴钦还是忍不住问:“殿下,今年的考簿是有什么问题吗?”   殿下自从那日发现谢相这些年对江映的打压后,就让考功司全部重新复审考簿——尤其是谢相门生最多的雍州、青州等地。   “谢相可不像外界传闻那么清正。”傅葭临反问,“你还听吗?”   裴侍郎没想到五殿下居然会这般快就信任自己,傅葭临却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道:“若是我不信你,你根本不会发觉我这些事。”   “多谢殿下赏识。”裴侍郎立刻拱手道。   他很明白傅葭临这是招揽他的意思。   傅葭临看了他一眼,继续刚才的话:“谢相如今在朝里埋了不少人。”   他将一份名册递给裴侍郎:“这些人这些年皆为“上上”者。”   裴侍郎接过名单一看,这些人其中不乏任要职之人,可大部分都清正刚直从不结党之人。   五殿下是从哪里知道这些消息的?   傅葭临:“你不必想我从哪里知道的,这其中有些是世家中人。你们裴家在世家尚有几分薄面,我需要你出面敲打敲打他们。”   “是,属下一定竭尽全力。”裴侍郎道。   傅葭临看裴侍郎欲言又止,问:“还有事?”   “没有,属下告退。”裴侍郎摇头。   他就是想起五殿下生辰应当是在这几日,只是五殿下是当年雍州起兵时出生的,陛下忌讳寻常人提这件事。   五殿下被寻回后,陛下也从未给殿下过过生辰——想来五殿下自己都是不在意的。   他还是别提起这事了。   待裴侍郎走后,傅葭临才继续翻看考簿。   大慈恩寺刺杀一事,父皇是交给皇兄去查的,但不知为何迟迟没能查出个结果。   他就自己派了烟雨楼的人去查,不仅确定了这次刺杀陆怀卿的那拨杀手是谢相的人,还连带着发现了谢相这些年明里暗里拉拢了许多人。   傅葭临握紧手中的笔。   若是换了个人,他早就让人将其杀之而后快了。   可偏偏这个谢慈收养了陆怀卿的堂兄堂姐十几年不说,还偏偏和陆怀卿父亲曾是好友。   这个谢慈究竟想做什么,为何一定要致陆怀卿于死地?   “笃笃——”   傅葭临突然听到有人敲了敲他的窗户,他警惕道:“谁?”   “傅葭临,是我啦!”熟悉的女声从外面传来,原本身体紧绷的少年瞬间放松。   他过去打开窗,就先看到一个大大的食盒被高高举起,随后陆怀卿扎着两个双丫髻的脑袋才探出道:“喏!生辰礼物!”   傅葭临愣住:“你怎么知道今日是我生辰的?”   “只要有心,怎么会不知道?”陆怀卿道。   傅葭临真是笨死了。   他就是在雍州的乱兵中丢的,想打听他是什么时候的生辰,简直就是再简单不过了。   傅葭临红着脸小声道:“不必如此麻烦的。”   “那可不行,生辰一年一次,就要大操大办!”陆怀卿反驳。   要不是知道傅葭临的生辰和他爹起兵造反碰上了,加之这里是长安不是漠北。   不然她肯定要好好给傅葭临办个生辰宴才是!   “快接住啊!我提了一路好累的。”陆怀卿道。   傅葭临立刻把食盒接了过来,他话是那么说,但手却像怀揣珍宝般小心抱着食盒,脸上也不自觉笑开。   “瞧你没出息的样子!”陆怀卿“哼”了一声,像是有点嫌弃他。   傅葭临像做错事般不知所措:“对……”   他的对不起没能说出,就看到已经从窗户爬进来的陆怀卿,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窗外掏出一把剑。   “这才是真的生辰礼物啦!谁送礼会送吃的啊?本公主像是那么小气的人吗?”陆怀卿把剑呈给傅葭临。   傅葭临接过剑,垂眸瞧了瞧通体漆黑,像是用玄铁锻造,剑锷处嵌了珠宝的剑——这把剑很漂亮,一看就是陆怀卿会喜欢的样式。   “这是我送你的剑,以后你只能用这把剑。”陆怀卿颇为“蛮横”地盯着傅葭临的眼睛,“也不许用它乱杀人,不然这剑是我请大师锻造的,到时候可是损我的阴德!”   陆怀卿看傅葭临像只呆头鹅,就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脸:“听到没有啊?”   “嗯。”傅葭临将剑收好。   他看向眼前的陆怀卿,她眼里有期许和爱意,是过去他几乎从未落在他身上的眼神。   傅葭临从前不羡慕任何人有人关心和爱,但当有一日他也被人如此在意时,他才发觉——   真好。   原来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真好。   “别愣着啦!快来尝尝我给你做的长寿面!”陆怀卿把筷子和面都拿出来递给他。   傅葭临捏紧筷子,挑起一口细细品尝。   “好吃吗?”   “嗯……很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   陆怀卿得意道:“那当然!这可是我今日现和我堂姐学的。”   傅葭临闻言挑面的手一顿,片刻后更加大口地吃了起来。   “傅葭临!”陆怀卿却突然喊了他的名字。   他放下筷子,抬眼看她。   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嘴角的酒窝甜腻得让人深陷,她一字一句真诚道:“十八岁生辰快乐!愿你岁岁有今朝。”   傅葭临喉结微动,道:“多谢。”   他会的,他会好好活着,活成陆怀卿希望他成为的模样。   傅葭临吃完最后一口面,把碗放进食盒,和她道:“你下次直接走正门……”   “不用,我从小就上蹿下跳惯了,走前门还给你添麻烦。”陆怀卿摆手。   “不麻烦。”傅葭临语气放软,和她商量道:“你下次走正门,不然……我不放心。”   陆怀卿听到“我不放心”四个字,再加上傅葭临放低姿态,也觉得他说得没错。   她道:“那好吧。”   傅葭临垂下头轻笑,掩去眼里得逞的眼神。   他就知道陆怀卿这个人吃软不吃硬。   到最后,他还是不放心一路把陆怀卿送了出去,还让陆怀卿把食盒留下,说是他洗干净了再送回去。   陆怀卿也不是勤快人,自然也就答应他了。   等陆怀卿离开后,管家看到食盒不免意外。   傅葭临特地道:“今日我生辰,银雀公主送来的。”   他语气里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炫耀。   管家沉默了一下,以为傅葭临这是想要祝福:“殿下,生辰长安。”   傅葭临却好像不知为何,似乎还是不大高兴。   管家又道:“这位公主还真是在意殿下啊。”   傅葭临这次笑了。   管家被年轻人这股年少心动的劲儿熏得慌,提着食盒出来交代下人几句就走了。   负责杂役的丫鬟洗着碗,却发现这碗里剩下的汤里全是盐。   还是够一户普通人家能吃整顿饭的盐。   这厨房的那些侍女这又是在偷什么懒,竟敢把这种东西端上来给殿下,也不怕掉脑袋。   这种东西谁能下口啊! 第五十五章   元正节这日, 陆怀卿需要进宫向皇帝进献礼物。   她把早就给傅葭临准备好的压岁钱拿上。   外面的红包上有她亲笔用金粉描的栀子花,金色的花瓣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好看极了。   “阿卿今年收了不少红包啊。”谢识微笑道。   她还以为陆怀卿手里的红包也是别人送的。   毕竟, 陆怀卿今年真的收到了不少红包。   谢相、堂兄堂姐自不必说, 再算是王婉宁、江蓠等人……她已经收了厚厚一叠了。   就是傅葭临没给她送——兴许,他是太忙了还没抽出时间?   也可能是傅葭临自己从不过正元节。   陆怀卿只笑了笑, 她也没和堂姐说,这是她要送傅葭临的红=红包。   结果, 等两人正准备进宫,就看到东宫临时又给堂姐添了礼物,陆怀卿瞧了瞧似乎都是些首饰。   唯独有一把剑在其中看着格外突兀。   “太子殿下, 怎的想到给姐姐送剑的?”陆怀卿疑惑。   傅葭临那般不通情爱的人, 都知道给她送发簪。   这太子平日里瞧着细心体贴,怎的这般不会送礼?   她姐姐明明就是爱看书习文,却偏偏送这样的刀剑给她。   谢识微望着那把剑出神,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花纹:“还请公公替我给太子回话, 就说识微多谢殿下好意, 这些礼物我甚是喜欢。”   等人走了,秋芙才回答陆怀卿的疑惑:“公主有所不知,陆家世代以武传家,若不是……”   秋芙意识到自己多言,立刻闭上了嘴。   “若不是当年流放途中我身子出了毛病,兴许我现在会是个女将军。”谢识微轻柔笑道。   她说这话时并无伤感,就像是在谈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陆怀卿惊诧:“堂姐真厉害!”   她没有急着去安慰谢识微,而是先肯定了谢识微从前的厉害之处。   “是我们陆家素来如此。”谢识微提起陆家总有些怀念, “当年二叔与父亲都是大燕出了名的良将,我父亲坠马伤了筋骨, 才改走了文官这条路。”   谢识微道:“如果怀卿从小在陆家长大的话,兴许会比我更厉害。”   “才不是!就是堂姐厉害!”陆怀卿摇头。   她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除了骑马射箭,她还真对什么剑术兵法不感兴趣。   就算生在陆家,她应当也成不了将军。   陆怀卿捧场道:“陆家有没有什么剑法之类的,就是那种很厉害,‘唰唰唰’能撂倒一片人的那种。”   “这倒是有,只是……”   只是谢识微当年硬撑着学到了七岁,身子实在是撑不住练剑耗费的精力,就再也没碰过了。   “我想看!”陆怀卿期待地望着她堂姐。   不过这一次,一向事事答应她的堂姐眼神闪躲:“我身子不适,就不献丑了。”   陆怀卿还想再说话,却被秋芙打断:“公主,咱们还是先进宫吧,免得误了时辰。”   闻言,陆怀卿只好点头,心里却觉得堂姐有些奇怪,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   元正节,大燕皇帝宴群臣,会诸藩使臣。   漠北作为大燕最坚定和强大的盟友,陆怀卿是使臣里第一个上殿进贡的。   有着前世给傅葭临进贡的记忆在,她的动作不徐不疾,说吉祥话纳福时也恰到好处,惹得群臣都注意到了她。   三皇子瑞王小声和傅葭临道:“这银雀公主瞧着倒是进退有度,不愧是陆将军的女儿。”   傅葭临望着殿上进退合度的小姑娘,未多话但眼里却溢出几许骄傲。   陆怀卿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   别人也发现了陆怀卿的好,他自然是欢喜高兴的,也跟着笑着点了点头。   “三哥,五弟哪里懂这些。”康王突然道。   康王排行第四尚未及冠,原是不该封王,只是皇帝看他跛脚,就提前给他开府赐了爵位。   旁人都说他这是好福气,只有他明白这是他没有继位可能性的补偿。   从前他还能安慰自己他是因跛脚,才不被父皇重视,但宫里又不只他一人如此。   傅葭临身为中宫嫡子,却因血脉不明而为父皇轻视,比他还要惨上几分。   可这两三个月来,父皇却接连几次提拔傅葭临,先是白衣卫正使,再是吏部尚书……   康王自己都没察觉到他话里的嫉妒:“人家这些日子都忙着升迁,哪里有闲心关注这小小蛮夷的公主。”   “四弟,你怎可如此说话!漠北与大燕是盟友,这些年帮大燕打退北境不少异族,你这话不当讲!”瑞王制止他。   瑞王也觉得今日康王很奇怪,这人从前明明和五弟关系不错的,还时常帮衬着五弟。   今日也不知为何会突然针对五弟。   康王没想到瑞王会护着傅葭临。   瑞王虽然生母卑贱,但自幼养在王贵妃手下,他还是不敢招惹。   “五弟,今日是兄长多言了,还请你莫要见怪。”康王只得低头给傅葭临认错。   他从前见傅葭临落魄,也施舍过他几分善意,他原以为傅葭临看在那些好意上,定不会和他计较这件事。   却没成想,傅葭临冷飕飕看了他一眼。   这人什么也没有多说,可他的眼神像能将人吞噬的深渊,让人不由胆寒。   “无碍。”傅葭临最终却摇头。   他压下心底的烦躁念头,将目光放回已经拿到了帝王赏赐的陆怀卿身上。   他答应了那个好姑娘不随便杀人的。   他得做个和她一样的好人,才能与她并肩而立。   “康王殿下,太子殿下让您慎言。”太监道。   坐在远处的太子目光幽幽,眼里笑着,警告意味却在。   隔着这么远,他还是选择了站在亲生弟弟那边。   康王闻言心里更是一阵窝火。   太子怎的也跟着袒护傅葭临这个孽种,他就不怕这个杀人如麻、性情阴郁的弟弟哪日把他也给杀了!   一场宴席,有人欢喜自然就有人愁。   崔皇后神色复杂地瞧了眼陆怀卿。   都怪这个身上流着蛮夷血的女人,害得她们崔家如今被陛下打压至此。   枉她一开始还想着要撮合她和演儿,现在看来幸好没有真的让她和自己儿子在一起。   这个蛮夷女丝毫不像陆玠那般偏爱她,果真是那低贱又野蛮的夷族玷污了陆家的血脉。   不然陆怀卿怎么会跟着外人来害崔家?   “婉婉你怎么不高兴?是因为朕这次没请崔家的小辈进宫?”皇帝突然转过头,就看到了崔婉不悦的神情。   崔婉强颜欢笑:“陛下这是什么话。臣妾知道陛下是想让他们长个记性。”   前些日子崔妩在五殿下府前说的话,不知道是被哪个不长眼的家伙传到了陛下耳朵里。   陛下龙颜大怒,不仅夺了崔妩县君的封号,还又贬了崔应和崔远的职。   她心中当然不悦,却不能真的表现出来。   而另一头的崔远正在长安的街上巡逻。   他这次被贬为了巡防营的一个小小副统领,从前在他做虎贲军首领时,对他点头哈腰的人如今竟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虽然以他如今的官职今年的元正节宴会自然去不了,但他出身高贵按理也是能去的。   只是陛下像是故意给崔家难堪般,此次只请了他父亲一人赴宴。   他如今每日在街上巡逻,都觉得那些跟在他身后的小兵肯定在心里嘲讽他。   “有摸包儿!”   今夜正元节按例取消了宵禁,街上有人偷了东西。   崔远瞧了眼被偷东西的老妪荆钗布裙,一看就不是什么显贵人家。   他此刻本就心烦不想管,看到手下的人要去追,阻止道:“不过是小事,何必管它。”   小兵们止了动作,只是脸上都有些不忍心。   那老妪大过年被偷了东西,此刻哭得撕心裂肺,颤颤巍巍要去追。   他们大多家里也有老人,看到此情此景实在是看不过去。   有个小兵实在是忍不住:“将军咱们还是去瞧瞧吧?”   崔远闻言挑了挑眉:“本将军还要你来教不成?”   “来人,把他拉下去处置了。”   崔远无视掉小兵求饶的声音,在剩下的人面前道:“本将就是落魄了,也轮不到你们看不起。”   他骨子里刻着崔家人高高在上的毛病。   从前顺风顺水还能装个谦谦公子,如今稍显落魄,内心的自傲就和自卑纠缠了起来。   “走吧,去瞧瞧。”崔远还是带人去追了那个摸包儿。   他追到了胜业坊,让小兵去打听贼人下落。   不过此时正是团圆时,没几户人家愿意开门理他们。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肯定会不了了之时,一扇有些陈旧的门被人打开。   这女人是个哑巴,戴着过肩的帏帽,她素手指了指某个方向。   崔远不自觉被女人曼妙的身姿吸引,一阵风吹起,将女人的帏帽挑起一个角。   他不经意抬眸一眼,就被女人的脸勾住了魂。   这是张很漂亮的脸,漂亮到——崔远立刻意识到,这会是个绝佳的机会。   这个女人会是一枚很有用的棋子。   崔远扯起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宛若翩翩公子般向站在“王府”牌匾下的女人走去。   -   夜已深,殿中之人大多酒酣耳热。   唯有傅葭临从头到尾滴酒未沾,甚至就算有人给他祝酒,都被他尽数婉拒了。   瑞王不由好奇:“皇弟怎的不饮酒?”   他没记错的话,这位五弟不爱饮酒,但平日酒量也不差。   怎么这次竟然一点都不喝?连父皇敬酒,他冒着得罪父皇的风险拒了。   傅葭临:“答应了人不喝酒。”   “竟有人能叫五弟做到这份上?”瑞王喝多了酒一时失态,“难不成是五弟心上人?”   傅葭临暂时不想让旁人知道他喜欢陆怀卿的事。   但他同样没有否认,只是偏过头向陆怀卿看过去。   等他握住更多权力,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告诉所有人,他喜欢陆怀卿了。   瑞王只是一时酒气上头,没得到傅葭临明确回答,很快也就把这句话抛之脑后了。   宴席散后,傅葭临原本想要追上去找陆怀卿,但中途被太子拦住。   他想起陆怀卿教他的善恶是非,停下脚步感谢:“今日多谢皇兄为我说话。”   “不必,今日的事,本就错不在你。”太子眉梢一挑。   他也没想到这个弟弟,如今竟变得如此有礼。   太子还想和傅葭临说几句鼓励的话,但恰在此时,皇后身边的玉棠打破了二人的对话。   玉棠:“这是皇后娘娘,今年给太子殿下准备的压岁钱。”   红色绸缎封着里面的钱,装着满满的一袋钱。   太子知道母后这次又没给五弟准备,他原本想宽慰五弟,傅葭临却向他行了一礼就立刻离开。   “五弟……”   太子还以为傅葭临这是没拿到母后给的压岁钱难过。   事实上,傅葭临是想追上陆怀卿。   可是等他追到宫门口,才发现陆家的马车已经晃晃悠悠离开了。   少年人好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落寞,捏紧袖中东西的手又添了几分力。   他还是没能赶上。   “新年好啊!”   就在他不由心情低落时,左肩却被人用力拍了一下。   他向左转什么也没看见。   陆怀卿站在右边笑眯了眼:“笨蛋傅葭临,我在你左边啦!”   “下次记得长教训,别又老实往被拍那边转啦。”陆怀卿笑着提醒他。   傅葭临点头,喉咙有些紧:“谢府的马车不是走了……”   “我在等你啊,王谦和王贵妃叙旧去了,等会儿我蹭王家的马车回去。”陆怀卿解释。   傅葭临:“等我?”   “对啊。”   今夜没有月光,但陆怀卿手里的宫灯映着她的眼,明亮又柔和。   一个红纸包被陆怀卿从袖中掏了出来。   她道:“这是压岁钱!给你的!”   傅葭临接过她给的压岁钱,听见她问:“你跑这么急做什么?”   “我想追上你。”   陆怀卿:“追上我?”   傅葭临用力摩挲着这个人生中,第一次收到的装满心意和祝福的压岁钱。   他不自觉露出一个真诚的、纯稚的笑容。   少年的眉眼也被宫灯柔和,一封装满银票的红绸包被他放在陆怀卿的手中。   “这是我的心意。”傅葭临道。   “你送我的《节气歌》里有提到,我记下来了——正元要给压岁钱的。”   陆怀卿摸着手里的红包,思绪翻飞。   关于压岁钱,前世她就想要的。   不过,第一年她压根不知道大燕还有压岁钱这一回事。   第二年,傅葭临教她学了《节气歌》,她知道了,却没胆子找傅葭临要。   第三年,她调笑般和傅葭临说了,却被他反过来说她都是大人了,怎么还需要压岁钱。   后来,她没活过第三年,自然也没机会继续找傅葭临要压岁钱。   前世求而不得的东西,今生原来这般简单就能得到。   重生后的第一年,傅葭临就送了她压岁钱。   陆怀卿认真道:“收了我的压岁钱,你就要岁岁平安。”   “好。”傅葭临伸手替陆怀卿捋了捋头发。   “我们都要岁岁平安。”陆怀卿又道。   “也好。”傅葭临应下。   “我们上元节去看花灯吧。”陆怀卿突然道。   “好……你说什么?”傅葭临这才发现自己被陆怀卿带进了坑里。   “我不管,你都答应我了。”陆怀卿耍无赖。   她这些日子看出来,傅葭临不想旁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但她不喜欢这样。   喜欢就要明晃晃表现出来才行啊!   傅葭临无奈开口:“阿卿,我……”   “嘘——”陆怀卿示意他闭嘴。   她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其实我今夜很想亲亲你的,但是这里人多口杂不方便。”   “等上元节,我给你补上,好不好呀?”陆怀卿眨着眼睛,故意诱惑他。   傅葭临知道自己该拒绝,但他此刻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像是踩在棉花上,头晕目眩。   他明明滴酒未沾,却像是醉得厉害。   “好。”   陆怀卿立刻道:“那就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嗯。”傅葭临笑着看她心满意足,高高兴兴离开的背影。   一言为定,永不反悔。 第五十六章   “我问你最后一遍, 你究竟答应还是不答应?”崔远居高临下。   王垠安被按在地上,他的嘴角和额头都被打破,此刻还不住往外淌血。   他却张开口, 呕出一口血, 一字一句固执道:“不、可、能。”   王垠安像只被逼到绝境的猛兽,挣脱按着他的人, 向高高在上的扑过崔远去。   他知道自己不是崔家的对手,可是哪怕以命换命, 他也绝不可能让他们把姐姐带走。   但崔远终究是领过兵并没有被他吓到,反而一脚将他踹开。   王垠安被踹到了正厅的梁柱上,他“闷哼”一声, 口吐鲜血像是没了声息。   “兄长, 干脆杀了他得了。”崔遐幸灾乐祸。   此次流放途中,他丝毫没有反省自己的错误。   姑母正元节求皇帝舅舅赦免了他,他这几日紧赶慢赶回了京城,就是想要找那几个害他的贱人报仇。   “不必。”崔远看了眼地上生死不明的王垠安, “终究是太原王氏的人, 直接杀了不好交代。”   当然他更怕的是,到时候王婉宁真成了宠妃,来找他们算账。   留这个王垠安一命,也可以当作人质。   “把人带走就是。”崔远吩咐道。   已经被喂了迷药的王婉宁,在王垠安迷蒙的目光里被拖走。   他想要阻止,可身上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就连意识都开始涣散。   今日就是上元节,崔家打定的主意, 就是今日把王婉宁献给皇帝。   等他缓过来,或者等别人明日发现他没有上朝, 只怕已经为时已晚。   不、不行……他得要救姐姐,他答应过爹爹和娘亲,一定会保护好姐姐的。   “呃——”   王垠安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门外爬去。   少年束发的布带被血浸透,轻飘飘落在地上,血从他身下蜿蜒开,染了一路。   “叩——叩叩——”   他用尽全力扒拉大门,却始终没能成功。   就在他都要放弃时,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王垠安!快来吃元宵!史馆准备了多的,师姐让我给婉宁姐姐和你带了!”   听声音是被崔家人支开,今日还在史馆帮姐姐一起修史的江蓠。   “王垠安你……”江蓠扔掉食盒,蹲下身抱住他。   “我姐被崔远带走了,救她!求你!”王垠安卑微道。   “好好!我先去给你找大夫!”   王垠安拉住江蓠的袖子,阻止了他的动作。   他之前从不明白,姐姐为何总让他多做好事,不要做坏事。   如今他终于明白了,善因真的可以结善果。   “不……马上去找五殿下、不,去找那位漠北公主。”王垠安紧紧抓住江蓠的手。   “去找陆怀卿。”   崔远敢对他下手,就是明白傅葭临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他这些年对傅葭临有几分情分,但他不敢赌——万一傅葭临不帮忙呢?   但陆怀卿不一样。   她连江蓠都愿意救,一定也会救他姐姐的。   -   “阿卿怎么还在梳妆?今夜是约了什么小郎君吗?”谢识微揶揄陆怀卿。   陆怀卿往头上簪傅葭临送她的栀子花的手一顿,她心虚遮掩:“才没有。”   “就是和何怀之、阿依木她们一起出去赏花灯罢了。”陆怀卿面不改色撒谎。   她不是故意想骗她堂姐的,只是她这些日子看出了谢识微对傅葭临颇有微词。   为了不在大过年给谢识微添堵,她选择不说等会儿要去见的人。   陆怀卿对着铜镜又仔细整理了一下鬓边碎发。   嗯,堕马髻,簪上一朵仿栀子花的簪子,好看又简约!   “长安的小娘子都是别牡丹,阿卿要不换一换?”谢识微提议道。   “不用。”   陆怀卿笑着摇头。   这是她心上人送的花,比什么牡丹都更娇贵、更漂亮。   陆怀卿临出门时,还是忍不住问谢识微:“堂姐当真不去逛逛灯会吗?”   谢识微解释:“婚期定在下月的,如今不过半月,我再出去走动不好。”   也是,毕竟连堂兄都在十日前去岭南,说是帮忙取当年落下的一些伯母留给堂姐的嫁妆了。   “那等会儿,我给堂姐捎花灯和元宵回来!堂姐不许早睡哦!”陆怀卿笑得眉眼弯弯。   她今日穿了一身大红色裙子,鲜艳夺目的红映着她比雪更白几分的脸,丝毫不知道自己像个圆乎乎的元宵。   “好。”谢识微点头。   陆怀卿登上马车,同乘马车的何怀之打趣她:“公主今日穿得这般好看,白白便宜了那小子了……嘶——阿依木,你又掐我!”   阿依木瞪了他一眼:“就你话多。”   “本来就是……”何怀之反驳。   “怀之,你以后不许这么说。”陆怀卿收敛笑意,正色道,“我喜欢傅葭临,你就要尊重他。”   阿依木和何怀之都诧异地看向她。   陆怀卿认真道:“我将来……应当会和傅葭临在一起,他是我喜欢的人,你们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希望,大家都好好的。”陆怀卿难得说这般煽情的话。   马车内,一阵沉默,最后还是阿依木先开了口:“银雀,我们懂你的意思。”   “你喜欢谁,我们也会喜欢的。”阿依木推了一下何怀之。   何怀之立马表态:“对!”   “不过……你现在年纪太小,生孩子对身子不好,得再等几年。”何怀之秉着医者仁心提议。   “你说什么啊!”陆怀卿和阿依木一起按着何怀之“打”他。   两人就像小时候把何怀之按在长满柔嫩青草的地上挠痒痒那样。   直到何怀之连连讨饶,陆怀卿和阿依木才相顾而笑,放他一马。   “就知道欺负我,从小到大都这样。”何怀之揉着丝毫不疼的手腕,假装惨兮兮道。   “不是说大燕人都讲什么‘君子’、“淑女”吗?也不知道傅葭临……”何怀之小声絮絮叨叨。   陆怀卿听到他的前半句,仔细想了想这话。   因为傅葭临自己就不是什么君子啊。   恰好,她也不是什么进退有度的淑女,他们俩恰好乌龟看绿豆,就是看对眼了。   何怀之不服不行。   马车在坊口停下,何怀之和阿依木去过他们二人的上元节,陆怀卿则按照约定的地点想去找傅葭临。   虽然八月十五教育过傅葭临,早到和迟到都不好,但她今日还是稍稍早了半个时辰到。   毕竟,那个小呆瓜大笨蛋,万一这次又提前好几个时辰到了如何是好?   她这样贴心又温柔,就勉为其难看在他上次多等了那么久,这次换她早些时辰来找他好了。   只是陆怀卿还没走几步,就看到江蓠焦急向她跑来。   “公主……王婉宁,被崔家的人带走了!”江蓠道。   他今日先跑了崔府听说陆怀卿出门赏灯去了,就又立刻往东市找了来。   陆怀卿向后踉跄了一步。   怎么会这样呢?   她不是一直派人盯着王家的吗?那些暗卫——对,陆怀卿突然回想起,从正元节那夜开始,暗卫除了“无事”的禀报,就再也没提过王家其他风吹草动。   原本她只当是元正节暗卫们也都想着休假,再加之不过短短半月,并没有觉得这事有什么蹊跷。   却没想过可能是她的人已经被崔家控制了。   她找的那些小乞丐最近过年节,自然也松懈了对王家的看管。   竟然就这般叫崔家人钻了空子。   陆怀卿听江蓠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阿伯,你立刻去找阿依木,联系我们在长安的人手。”陆怀卿拿走马夫手里的鞭子。   这不是她用得最趁手的那条绞金鞭,但是勉强用用也够了。   交代完事情后,陆怀卿拉住江蓠就向崔府去。   她摘下头上的栀子花,目光略微凝滞了片刻——   傅葭临,对不起,今日是她食言了。   可是她必须要救下王婉宁。   陆怀卿将簪子收入袖中,她又嫌弃身上的披风多事,直接脱下披风在长安的街道上狂奔起来。   她知道长安人看到了,一定会笑话她是个疯子。   但没关系,疯就疯吧。   只要能够救下在意的人,和他们好好在一起,谁还管那些不相关的人怎么想。   “咱们就这么直接进吗?”江蓠有些害怕。   今日崔家请了许多宾客来府上,但这崔家人既然都把陆怀卿的暗卫捉住了,怎么可能会让他们进去?   陆怀卿自信:“我的暗卫都是阿娜帮我选的和调/教的,他们绝不可能交代主人是谁。”   江蓠还是惴惴不安,却未曾想,那些家丁真的没有拦下二人。   陆怀卿却没有时间得意,她现在需要的是摸清崔家把王婉宁关在哪里了。   两人从廊下走过,却撞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王谦喝得醉醺醺的,嘴里还在小声嘟囔:“盼长安,念长宁……”   江蓠只当他是酒蒙子将他放走,但他却在露过陆怀卿时,在她耳边小声道:“崔妩院里去看看。”   陆怀卿惊讶抬眼看去,就见他仍旧一副醉得不省人事的模样,就好像刚才那个冷静清醒的声音只是陆怀卿的幻觉般。   “走。”陆怀卿选择相信王谦的话。   他倘若是崔家的人,就应当立刻让崔应将他们二人捉起来才对,但他既然没这么做……   不管了,如今也只能赌了!   然而,下一刻,陆怀卿远远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那竟是微服私访的皇帝,还有他身边笑得温柔的皇后。   原本她以为崔家是打算把王婉宁关在柴房等地,然后悄悄送进宫。   如今看来,崔家恐怕是打算直接生米煮成熟饭。   如果,王婉宁在宴会上失了名节,王家自然不会认这个旁支女。   到时候,手里捏着王垠安性命的崔家,就可以让王婉宁安心做他们的棋子。   这也说明王谦说的话确实可信。   “这位娘子,您是不是走错了。”丫鬟看到陆怀卿捂着肚子靠近。   陆怀卿低头,没让她们看到自己的眼睛,只一个劲儿道:“我有些不舒服,请问这附近哪里能让我方便方便。”   侍女立刻给他们指了地方。   陆怀卿背过身立刻离开。   “看清楚了吗?”等两人来到院后,陆怀卿立刻问。   江蓠:“有侍卫在,至少有十几个人把守。”   “咱们这下怎么办?”他有些害怕。   陆怀卿捏紧手里的鞭子,骨节发出清脆的“咔擦”声。   今日多半会见血,甚至很有可能会彻底得罪崔家——还是势不两立、你死我活那种得罪。   陆怀卿道:“你等会儿不要插手。”   江蓠不是她,他不认识王婉宁,没有必要搅和进来。   但她不一样,她见过王婉宁疯疯癫癫的样子,也见过她温柔善良的一面。   王婉宁是个好人,她做的点心也很好吃,陆怀卿一定要救她的。   她深吸了两口气,身手麻利地跳上院墙翻进了院里。   “为何娘子要同意这个女人安置在她院里啊?”有丫鬟小声议论。   “谢公子喜欢这人,娘子说必须要亲自出口气才是。”   “听说娘子给她准备了药……”   药?   陆怀卿从前总以为王婉宁是被逼疯的,却从未想过她可能是被下了毒。   “是绝子药。”丫鬟道。   陆怀卿见这两人不再说话,套不到什么消息,就将二人打晕。   她悄悄挪到侍卫最多的西厢房附近,已经确定了那就是关王婉宁的地方。   就在她即将上前时,却被人从后面拽住。   难不成是有人发现了她?   陆怀卿惊恐转头,却被傅葭临捂住了嘴。   她望着意料之外的人,满眼不可置信。   傅葭临怎么会到这里来?他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和我说,迟到和早到都不好。”傅葭临压低嗓音。   而陆怀卿是最好最好的人。   她肯定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才没能准时赴约。   傅葭临立刻就派人查了这件事。   还好,他赶上了,没让陆怀卿沾染血污。   陆怀卿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了傅葭临拔剑向院中而去。   他的剑光在满院的明灯下,折出的却是泠泠寒光。   陆怀卿却没有如傅葭临希望的那样躲在他身后,而是拎着鞭子同他一起上前。   “我的栀子花!”   在缠打中,陆怀卿袖中的簪子飞出,被侍卫当成暗器一脚踩碎。   “可恶可恶!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人,送我的簪子!”陆怀卿怒了。   “不可饶恕!”   陆怀卿丝毫没有因手生而拖后腿,反而因生气竟一时间撂倒了好多人。 第五十七章   傅葭临出剑利落, 似乎是打定了要速战速决。   比起在慈恩寺那次,这次他出手并不狠厉,重伤了这些侍卫却并未真的夺他们的性命。   陆怀卿发现傅葭临今日用的是她赠的那把剑。   不知为何, 她总觉得傅葭临今日下手如此轻, 兴许就是因这把剑的缘故。   难不成是他也用不惯新的兵器?   有一个侍卫向院门外跑去,傅葭临抬手正想一剑向那人膝盖掷去, 就看到江蓠举起石头把那人砸晕了。   那个儒生没杀过人,被飞溅的血吓得呆若木鸡。   里面的崔妩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她推开门质问:“谁让你们进来的?”   陆怀卿:“我们是来救王婉宁的,你给我们让开!”   “你……”   崔妩被身旁的侍女按住,侍女柔柔一笑:“五殿下和银雀公主说笑了, 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   语罢, 她还转过身,大大方方让陆怀卿等人进去。   而里面确实除了一碗没被人动过的汤药外,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王婉宁也并不在这里。   “银雀公主, 你在崔府如此横冲直撞, 恐怕不妥吧。”侍女看向陆怀卿。   “不可能。”陆怀卿喃喃。   她转过身,拿起桌上那碗药,质问崔妩:“那这是什么?如果王婉宁不在这里,那这碗绝子药,你又是给谁准备的?”   崔妩也反应过来了:“这是我自己平日里喝的安神汤。”   “那你倒是现在喝给我看!”陆怀卿一把抓住崔妩,想要把药给崔妩灌下去。   傅葭临则持剑拦住其余侍女。   崔妩连连后退,就在她被陆怀卿用药堵住嘴,正想开口讨饶时, 不知从哪堵墙里传来了声音。   “救救我……”   陆怀卿抛下药碗,循声找到了那堵传出声音的墙。   墙内的女人像是长久不说话, 她的嗓子就像是被刀片割过一般,呕哑难听又极为微弱。   “机关在哪里?”陆怀卿问。   见那些侍女不肯说实话,陆怀卿对里面的女人道:“你往后躲一躲。”   随后,她抬脚用力踢了好几下,终于破开墙。   “王姐姐你醒醒。”陆怀卿摇了摇王婉宁,却发现怀里的人满脸潮红一点反应都没有。   显然刚才的呼喊,已经用尽了她最后一点力气。   “我们先把人带走。”   傅葭临收剑入鞘,将崔妩连带几个蜷缩在角落的侍女一并拍晕。   两人扶起王婉宁就往外走。   “别发呆了,这人没死。”陆怀卿看向守在门口的江蓠。   江蓠这才反应过来,他颤抖着唇,哆哆嗦嗦:“真没死?”   “没死。”傅葭临答道。   在杀人这件事,傅葭临算得上经验丰富,江蓠也就信了他的话。   陆怀卿捡起已经被踩得四分五裂的发簪,转头对江蓠道:“快跟上!”   “哦……好、好!”   -   “好多年不来崔家了,朕记得当年朕来崔家,还总是被崔家的门房拦。”皇帝看向在前面带路的崔应道。   崔应尴尬笑了笑:“当年陛下和二妹年纪小,总是私下见面,有损陛下名声。”   “臣也是不得不那么做。”   “呵。”皇帝轻笑一声,却也没有拆穿崔应。   说什么为他好,实则是因当年他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子,崔家自然不愿意女儿嫁给他。   皇帝笑着和谢慈道:“朕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婉婉,还是陆兄带我翻墙进来的。”   谢慈跟着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他知道皇帝这话是在给崔家和崔皇后难堪。   谁都知道崔皇后当年与陆玠本是有婚约的,崔家当年对陛下也并不待见。   不过崔家这么做也不难理解。   谢慈看向身旁不怒自威的皇帝。   谁又能想到落魄的皇子也有大权在握的一日,而他这个当年跟在陆玠等人身后的小人物,竟成了唯一风光到现在的重臣。   “崔卿不是说有美人要献给朕吗?引路吧。”皇帝的敲打点到为止。   他如今已经实现了年少时的梦,陆家也成了半死不活的样子,自然没必要再跟崔家再过不去。   崔应带着一行人往计划里的院子去。   但等他们走到院里,崔应才发现王婉宁并没有如他预计的等在里面。   皇帝不悦:“崔应,你这是又如年少那般戏弄朕吗?”   “臣、臣不敢!”崔应急道。   皇帝气得拂袖而去。   崔应跟上去道:“陛下,臣真的不是故意的,臣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谢慈站在一旁,没有跟上去。   他偏过头问陆昭:“美人呢?你今日摆了崔应一道?”   “我可没有那个闲心。”陆昭耸了耸肩,“我还以为是你又在算计崔家。”   故意让安插在崔家的人,引导崔家给皇帝献美人,再故意临时把人带走。   这种把人算计到死,却不脏自己手的算计,本就是谢慈最擅长的计谋。   “我也没那个闲心。半月后就是识微和太子的婚礼,我可没有闲心管崔家。”谢慈淡淡道。   皇帝怒气冲冲离开崔府后,谢慈才明白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又是那个漠北小公主,竟然还能撺掇得动傅葭临又帮她。   “女儿也不知道那王婉宁怎么突然就能说话了!”被崔应扇了一巴掌的崔妩,捂着脸不甘心哭诉。   王婉宁不是个哑巴吗?若是知道这人竟会说话,她怎么也会把她嘴巴堵上。   谢慈原本只是在一旁装好人,劝劝被坏了好事的崔应。   但在他听到“王婉宁”,以及这人会说话后,他早已刻在脸上的微笑裂开一道裂缝。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谢慈冷声道。   崔妩:“王、王婉宁。”   “她是王益的女儿?”谢慈问崔应。   “是……”崔应看谢慈也突然离开,他还以为崔应生气了,“当年江逾白舞弊案,你不是连带着王益也弹劾了吗?”   他选择王婉宁也是有过犹豫的。   毕竟王益从前与江逾白交好,谢慈自然和他有关系。   只是他想着谢慈既然都弹劾王益了,当然更不会管王益的儿女。   谢慈却没有回身解释,他连陆昭都打发走了,独自一人立刻赶回了谢府。   “派人去杀了王家姐弟。”谢慈唤来他的心腹。   片刻后,他闭了闭眼,又道:“若是见到陆怀卿,一并杀了,不必留她性命。”   “可是……”心腹都被他吓到了。   那陆怀卿可是堂堂一国公主啊。   谢慈睁开眼,眼里只剩下如往日般的温和:“照做就是,所有责难,本相来担。”   他就不该心软。   不论是当年放过“哑巴”了的王婉宁和尚不记事的王垠安。   还是在慈恩寺时,只是劫走陆怀卿,让她“下落不明”。   到底是他如今有了家,又儿女双全,竟忘了朝堂之上,只能赶尽杀绝,不该有丝毫柔肠。   -   “怎么样?”陆怀卿看何怀之给王婉宁把完脉,压低声音问。   何怀之示意几人出去再说。   “崔家给王娘子喂了催情的药,至于别的药倒是没有。”何怀之道。   王垠安急道:“那为何我姐姐还没有醒?”   “我也觉得奇怪,按理来说,我已经解了药性,应当会很快醒来才是。”何怀之道。   他思索片刻,还是道:“先好好照顾着吧,我等会儿熬副补药,你再给你姐姐服下。”   陆怀卿原本还想再照顾会儿王婉宁,但她看到身受重伤的王垠安坐在他姐姐床边满眼担忧。   她觉得自己不该去打扰别人姐弟俩,就默默退了出来。   陆怀卿坐在庭前,失望地看了看手中已经不能戴的发簪,又望向远处飘落的雪。   今日事情颇多,陆怀卿也知道今日傅葭临没有灭口。   这也就意味着崔家人,肯定会知道是他们坏了崔家的好事。   这下算是彻底得罪崔家了。   陆怀卿吹了吹额头上的碎发。   “吃点元宵吗?”傅葭临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安慰她,给她端上一碗元宵。   陆怀卿眼里的忧愁淡了几分,她捧过芝麻馅的元宵咬了一口:“你不吃吗?”   傅葭临摇了摇头。   “不对……你从哪里弄得啊?”陆怀卿觉得奇怪。   如今夜已三更,外面飞雪连天,这王婉宁也生了病。   江蓠和他师姐都是君子远庖厨,王垠安也在她姐姐病床前,何怀之和阿依木两个漠北人就更别提了。   那这碗元宵能是从哪里来得啊?   傅葭临:“我做的。”   “你好厉害啊!”陆怀卿惊呼。   她立刻又舀了一个元宵,皮很糯,里面的元宵馅甜而不齁。   陆怀卿奇怪:“你怎么会做饭啊?”   雪花偶尔有几片吹进窗上,傅葭临垂眸看着那些雪花,语气平淡:“以前还没被认回来前,也会有需要去很远地方的任务。”   他之前已经提过他曾在烟雨楼做过事。   但陆怀卿似乎并不在意,他也就当陆怀卿不清楚那是什么地方,才敢提及那些不堪过往。   陆怀卿又问:“比如……”   “剑南、岭南、渤海都是去过的,路上吃不惯当地的味道,我就学会自己做饭了。”傅葭临道。   陆怀卿边嚼着嘴里的元宵,边听傅葭临讲那些四处做任务的故事。   “在夔州被辛辣刺激到了,那里的人当真很能食辣。”傅葭临道。   他讲述这件事时,虽然面上平静,眼里却心有余悸。   陆怀卿难得看傅葭临露出害怕的神情,还咬着嘴里的勺子就笑出了声。   傅葭临不能吃辣,记下来了。   飞雪簌簌落下,屋内两人对坐聊起过往。   陆怀卿也讲了她小时候的趣事。   什么她吵着闹着要尝尝阿塔口中长安的“桃花姬”,阿塔就找燕商买了酒曲给她酿酒,结果一坛酒,差点送她去见雪山神的故事。   陆怀卿哈哈大笑:“第二天,我阿娜抄着马鞭追着我阿塔打。”   当然都只是嘴上说说啦,她阿娜根本舍不得打她阿塔,最后两人一起被何怀之师父——老何医官数落了一通。   傅葭临认真听她讲述过去,桃花眼里都是向往的神情。   就像一只在雪天躲在门外,探头探脑看别人家幸福的流浪猫。   “傅葭临,以后……我是说以后啊!”陆怀卿红着脸,“我们有了自己的小家,是不是你也能带我到处玩啊?”   傅葭临的笑容一滞:“你不想停下来买处宅院吗?”   他原本就是这么想的。   爬得高高的,握住权力,然后给陆怀卿撑起一方天地。   原来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也不错……可是,仗剑天涯,四海为家好飒!”陆怀卿起身,模仿傅葭临运剑的模样,“咱俩一起浪迹天涯,比待在长安好多了。”   傅葭临望着陆怀卿一语不发。   他没有过真正的家,他也不知道一个家究竟该是怎么样的。   就连和陆怀卿说的所谓打算,也不过是他瞧了王垠安、皇兄等人的家后,自己拼拼凑凑出来的“家”的幻想。   但陆怀卿口中的家真的很不错。   傅葭临:“好。”   “给,特地给你留的。”陆怀卿把最后一个元宵喂给傅葭临。   毕竟是他做的,他若是一个都没吃上,未免也太惨了些。   傅葭临张口,将整个元宵一口吞下。   “笨蛋傅葭临,谁吃元宵一口吞啊!”陆怀卿没想到傅葭临会这样。   但傅葭临只是伸手挡了挡唇,没让陆怀卿看到他狼狈的模样,待咽下后才傻笑着道:“无碍。”   陆怀卿帮傅葭临擦了擦嘴角的芝麻糊,又听到他道:“很甜。”   所以说人长得好看真的很重要,要是换个丑点的这么笑,就只有傻乎乎能够形容。   但傅葭临这么一笑,嘴角的梨涡合适的荡漾开,少年意气晃得人眼晕。   陆怀卿觉得自己肯定也是晕在了傅葭临的笑里,不然她也不会呆呆地亲了一口傅葭临的嘴唇。   还是傅葭临更甜。   亲完后的陆怀卿,坐在椅子上在心里像个登徒子般想。   傅葭临的笑容一僵,一把拿起剑——不是陆怀卿送她那把,而是他自己用得最久的那把剑。   “别出来!”   丢下这句话后,傅葭临提剑就往外去。   但陆怀卿觉得不对,她往外面看了一眼,就看到一波又一波的黑衣人涌了进来。   看这架势,陆怀卿觉得这次的情况,肯定比在大慈恩寺时还要更为严峻。   傅葭临还让她不要出去——他是打算一个人被捅成筛子吗?   陆怀卿捡起自己送给傅葭临那把剑,往廊上跑去,一路上遇到了好几个刺客。   “王垠安!有刺客,你不要……”陆怀卿边和他们缠斗,边大声提醒王垠安,“不要离开你姐姐。”   这些人多半就是冲着王家姐弟来的。   不过下一刻,陆怀卿发觉她可能想错了,又或者说她可能是想简单了。   在她现身的刹那,那些刺客都向她而来。   陆怀卿这才意识到,这些人想杀的人里面肯定也有她。   可是这些人究竟是为何要杀她啊?   陆怀卿的剑术不过三脚猫很快就难以招架,阿依木等人的功夫比她还要差,一时半会儿也帮不了她。   她抵挡了一刻钟,面对眼前十数人的刺客,左手上不可避免的负了伤。   “咯——”   陆怀卿被刺客的杀招逼得后退,就在此时隔她最近的刺客喉咙被人刺破。   鲜血从那人的颈间喷涌而出,甚至有不少血溅到了陆怀卿的脸上。   又是一阵短兵相接的声音,那些试图靠近陆怀卿的刺客,全都一一被傅葭临的剑贯穿。   陆怀卿从未见过这样的傅葭临。   她印象中的傅葭临杀人虽狠、虽快,但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冷静的。   关于这一点,傅葭临从不过多提及,但王垠安却与她说过——   做杀手最大的忌讳,就是被心绪左右。   但眼前的傅葭临明显不是,他剑剑狠厉,到了最后甚至不像是为了自保,而带了几分报复的意味。   他砍下刚才伤了陆怀卿右手那人的双手,随后才一剑砍下那人的头颅。   又是一刻钟,院内的打斗终于结束。   沉默混着血腥味弥漫开来,目睹了一切的人,不约而同看向院中还紧握着剑的傅葭临。   他身上的衣衫已经被血浸透,还不断有血珠顺着他的剑淌下。   王垠安还在屋内不敢离开他姐姐,外面的几人则神色各异。   江蓠师姐弟当然被吓得不轻,他们一介文人哪里见过这样的修罗场景。   何怀之和阿依木则是担忧地看向陆怀卿。   她喜欢的人,竟如此恐怖残暴,这……就算是为了自保,寻常人哪里会这样出手狠辣?   傅葭临这根本就不像个人,反而更像毫无自我意识的刀剑,才能做到如此面不改色地屠杀同类。   而站在尸体中央,脚尚踩在园中混着大滩大滩血的雪地中的傅葭临,轻轻眨了眨眼。   他甚至不敢抬眼去看陆怀卿。   风与雪似乎都更加喧嚣,他也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嘲讽的声音。   看吧,根本改不掉的。   他就是个怪物,这辈子都不可能活得和正常人一样。   陆怀卿一定会被他吓跑的。   “公主,别去。”何怀之开口想阻止陆怀卿靠近傅葭临。   但陆怀卿并没有听何怀之的话。   她踏过雪,也淌过血,还踩过照着这一切的月光。   最终她停在了离傅葭临一尺远的地方。   她与傅葭临都沉默,最后还是傅葭临先抬眸看她。   他手上、脸上、脖颈上,就连眉睫上都有血迹,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傅葭临见陆怀卿不说话呆愣的样子,他害怕陆怀卿被他吓跑,却不敢开口挽留。   她本就该碰明净的雪才是,而不是被他染上血腥。   傅葭临的齿间还有刚才元宵的清甜,他心中的苦涩却更甚,不由自嘲:“怕呢?”   如果陆怀卿要走就走吧,这样的他确实不配。   不过这是他给陆怀卿最后一次机会了。   傅葭临猩红着眼盯着陆怀卿,自以为大度:“怕就……”   “我觉得你要是这个水平,那我觉得你也不小气。”陆怀卿的话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陆怀卿终于想到话安慰傅葭临了。   这人刚见面时给的承诺,她还觉得是他小气。   可后来了解了杀手这行的规矩,今日又见到傅葭临以一抵百的功力后,陆怀卿才明白傅葭临这个承诺一点也不廉价。   二十一的傅葭临为了她的一封求援信,千军万马,平叛漠北。   十八岁的少年给不起那么多,但他同样把他最珍贵的东西献给了她。   只要他有,他就会给。   陆怀卿望着傅葭临红着眼眶,又回想起他刚才像是委屈到极点的话。   少女踮起脚,用手帕替傅葭临擦去脸上的血污,认真道:“这些人要杀我们,我们是自保,这不算作孽。”   “咱们还救了王姐姐和王垠安,这算积德行善,神佛不会怪罪的!”陆怀卿安慰傅葭临。   果然,眼前的傅葭临眼里神情一怔。   傅葭临听着陆怀卿的话,心里不自觉柔了下来。   但他同样明白,从今以后,他再也不可能放陆怀卿走了。   “傅葭临!”   他被身旁的姑娘拽了拽袖子,她指了指远处泛白的天:“天亮了!”   是啊,天亮了。   傅葭临侧过头,望向丝毫不知道他心思的陆怀卿。   风雪声在此刻似乎都停下,暖意不自觉蔓延。   他的天也亮了。 第五十八章   那夜的杀手傅葭临第二日就查出来了是谁。   陆怀卿原本最怀疑的是崔家, 毕竟进京以来她“得罪”崔家不少。   昨夜她又救走了王婉宁。   然而,傅葭临查出来的幕后凶手,却是一个陆怀卿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人——竟然是谢相。   进京以来, 谢慈接待了漠北一行人, 待客周到,又自诩她父亲的旧友。   更重要的是谢慈既然要杀她, 为何早不动手玩不动手,偏偏挑了昨夜动手。   傅葭临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 解释道:“慈恩寺的杀手也是他派的。”   “我这些日子一直派人盯着他,不然昨夜之事恐怕也难以查出。”傅葭临道。   陆怀卿闻言惊诧。   她也派了人在查那次刺杀的事,杀她的人她是一点都没有头绪, 反而是刺杀她堂姐的那波人还有些许迹象。   可见谢相派的人都相当谨慎。   这些年谢相虽身居高位, 却低调行事,比之张扬的崔家,谢家更是在民间有不少好名声。   不过……一个能派出昨夜那么多杀手的臣子,怎么都不可能是什么立身端正的好人。   “可他究竟为何要除掉公主呢?”阿依木不解。   陆怀卿是漠北的公主, 她一旦在长安出了事, 漠北定然会向大燕讨要说法的。   依苏尔大人对她的在意,大燕和漠北必然会开战,到时候大燕江山不稳,对谢慈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这件事如今还不能简单下定论。”傅葭临看了看满屋的人,最后只单独叫了陆怀卿和王垠安两人出去。   他看向陆怀卿,说出自己的推测:“慈恩寺那次,谢慈不是想杀你,更像是想将你劫走藏起来;这次, 他又像是被逼无奈,下了狠招。”   总而言之, 这两次都不像谢慈的手段,前一次太过温和,而后一次又太过狠厉……甚至有种想要急切掩盖什么的意味。   这也是谢慈当了傅葭临好几年名义上的夫子,他才能如此敏锐察觉到这两次事情,谢慈都和寻常不同的缘故。   王垠安立刻道:“殿下说的有道理。”   反而是陆怀卿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傅葭临以为陆怀卿这是不相信他,垂下眼睑道:“你们也可以不相信我,这只是我一家之见。”   “不是的……傅葭临,我相信你。”陆怀卿急道。   她刚才是在想谢慈究竟为何要杀她呢?   傅葭临、王垠安等人都没有前世的记忆,可是陆怀卿知道前世发生的事——   今生谢慈要杀的人是她,可前世是阿娜入京进贡的。   那么是不是可以猜测,谢慈一定要杀她的原因,很有可能也是他前世要除掉阿娜的缘故。   “可是谢慈为何会从只是想劫走我,变成了要下死手?”陆怀卿想不通这件事。   傅葭临的目光向远处王婉宁的院子望去:“那就得等王婉宁醒来,问问她究竟知道些什么了。”   王婉宁为何要装十几年的哑巴,又是什么样的秘密,竟惹得谢慈如此急于除掉她。   “殿下放心,待家姐醒来,我一定立刻告诉您。”王垠安道。   傅葭临对陆怀卿道:“你要从谢府搬出来吗?”   原本还在沉思的人,听到这句话却立刻摇了摇头:“不。”   先不说如今谢相不知道他已经暴露,她若是贸然搬出谢家,反而会让谢相警觉。   单就是谢慈可能是前世害死她阿娜的凶手,陆怀卿就必须继续待在谢家。   傅葭临看出陆怀卿又被那股类似“悲伤”的东西包裹了起来。   从前这样的感觉,只会在陆怀卿一个人默默出神时才有。   可是今日,陆怀卿目光坚毅,神情不变,傅葭临还是一眼看出了她的脆弱和反常。   就像经历漫长严寒后,唯一活下来的那朵花。   反倒因为背负了其他生灵的期望,反而连最普通的绽放都显得疲惫不堪。   “陆怀卿。”傅葭临喊住了即将离开的陆怀卿。   “你被踩坏的那支簪子可以先给我吗?”傅葭临问。   陆怀卿不知道傅葭临要一支被踩碎的簪子要做什么,但他既开了口,陆怀卿也就给了。   傅葭临摩挲着簪子:“我过几日还你。”   在王家待了一天一夜,陆怀卿为了不让谢相疑心,还是赶在日落前回了谢家。   她事先就派人将昨日的事全告诉了堂姐,堂姐只当她是在帮友人,至于谢相似乎也没有怀疑她。   傅葭临则直接让人将王家姐弟接到了他府上。   这下就是谢相胆子再大,他也不可能往皇子的府上派杀手。   王垠安也才因此松了口气,敢稍微合眼休息休息。   但他同样明白这一切,不是傅葭临看在两人的关系上帮他的。   傅葭临在烟雨楼活了十几年,那些唯利是图的规则早已刻进他的骨髓里。   如果这次不是陆怀卿插手了这件事,除非王垠安愿意放弃自己的底线,彻底投入傅葭临的麾下。   不然,傅葭临可不会在意旁人死活。   然而,入了夜,王垠安去感谢傅葭临这次帮助时,正逢他对着烛光在修簪子。   栀子花他已经托了长安最好的玉雕师父,重新以白玉和青玉雕成栀子花。   至于上面的珍珠仿的露珠,被他一个个小心翼翼地串起,又仔细用铜线绑到发簪上。   珍珠一颤一颤,就像少年人单纯又诚挚的心意。   “殿下,这次刺杀的事,您当真要放过崔家?”   中途裴钦来过一次,傅葭临并未将杀手背后的主人告诉他,他也就忍不住问。   傅葭临点头,也并未解释。   裴钦便以为傅葭临这是看在崔家是他母后的母族,打算放过他们。   王垠安待裴钦走后才问:“您为何不干脆借此事,狠狠报复崔家?”   还正好更能彻底让谢相相信自己没有暴露。   傅葭临串珠子的手一滞,随即淡然道:“崔家没做过事,我不会冤枉他们。”   这话落在王垠安耳朵里,犹如一道惊雷炸开。   是他这几个月都忙于在户部扎根了吗?傅葭临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殿下当真是……品行高洁。”王垠安道。   说实话,若是放在几月前,他肯定不会相信傅葭临能和“品行高洁”这个词沾边。   这还真是……世事难料。   他甚至怀疑这次他姐姐的事,会不会就算没有陆怀卿插手,殿下应当也会管。   在小太阳日复一日的无孔不入的温暖下,再冷冰冰的人都得被砸开一道口子。   “殿下,您早些休息。”王垠安也告退。   临出门时,他回身又看了眼傅葭临。   见他似乎是不满意,又将铜丝解开,把刚才好不容易串起的珍珠取下,像是打算从头再来。   嘶——他们坠入爱河的男人真可怕。   -   崔应被挪到了很小的闲职上去,至于崔远和崔遐因殴打朝廷命官兄弟俩都被流放了。   半年前还煊赫一时的崔家,竟这样不知不觉就没落了。   但大家又觉得没什么新鲜的——当年陆家还不是这样,陆家的文武两个麒麟儿,一个死,一个下落不明,不就是这么落魄的吗?   倒是朝堂百官发现五殿下手下的可用的人很多。   河东裴氏和王垠安自不必说,就连以江映为首的寒门臣子都在这次倒崔中,替傅葭临出了力气。   最重要的是,傅葭临在吏部和户部都有势力。   百官们心知肚明,太子的储君之位,恐怕不比从前稳当了。   而陆怀卿对这一切并没那么在意,她只是发觉春天来了。   长安开春比漠北早,二月二刚过,春意盎然,度过整个艰难寒冬的飞燕,也终于从南边稀稀落落逐渐飞回。   陆怀卿照常推开窗,她想吸吸春日万物复苏的精灵之气,却先一步看到了窗台下挂着的盒子。   她将盒子取下,上面有张纸条,写着“阿卿亲启”。   黑色的字被露水打湿了些许,洇了些纸,却也能看出字的主人写字时的认真。   陆怀卿心中立刻就想到了这是谁送的。   她打开盒子,“不败的花”四个字和修好了的栀子花簪子就映入眼帘。   这次傅葭临明显成长了不少,换了更好看的檀木盒不说,连这个字都越发好看了。   陆怀卿仔细瞧了会儿,才揉捏着手里的纸道:“什么嘛,和我的字迹一模一样。”   就这么像的字,以后傅葭临要是做了坏事,全推给她都不会有人怀疑。   话是那么说,但陆怀卿立刻就把发簪插在发髻上。   她还在遇到谢识微时,特地问:“堂姐,你看我的发簪好不好看?”   见到谢识微点头,陆怀卿才笑开。   谢识微:“你是又买了支新的?”   “不是,这支之前坏了,刚修好。”陆怀卿摇头,特地补了一句,“我很喜欢这支簪子。”   她戴着簪子和好几个人都说,云安、夏月、阿依木……很快大家都知道,这支簪子她宝贝的不得了。   堂姐与太子的婚期将至,进日来谢府送贺礼的人日多。   陆怀卿也时常出门去看望王婉宁,一来二去就和裴钦碰上了。   那人看到她头上的簪子,像是很惊奇,瞧了又瞧,最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   这下就引得陆怀卿更好奇:“裴大人,你在想什么?”   裴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在陆怀卿的逼问下,把前几日的事全说出来了。   陆怀卿这才怔然摸了摸鬓边的珠钗。   他还以为傅葭临是找工匠修的,原来竟是他自己动的手。   不过……   “你说他大晚上,对着烛光在修簪子?”陆怀卿出乎裴钦意料,抓住了这句话。   好啊,她和这人说了好几次,让他爱惜自己,他就是这么爱惜的?   前世傅葭临就爱喝酒,这辈子酒戒了,就开始折磨自己眼睛?   就算她得感谢他帮自己修簪子,但就不爱护自己眼睛这事,她也得好好管教他一番! 第五十九章   春日的明光同样照进了傅葭临府上, 院里枯败了整个冬季的池塘,积雪消融,碧波微泛。   在池塘边想扒拉起一条小鱼的白猫终无所获, 转头想靠近院内的几抬东西, 想瞧瞧里面有没有好吃的。   “去去去!”王垠安丢给小猫一条小鱼干,“别碰我姐的东西。”   这都是谢知寒不远千里命人从南州送给他姐姐的礼物。   虽然他看不上谢知寒, 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东西都是用了心的。   “先收着吧。”王垠安吩咐人把这些东西都收好。   他又看向傅葭临:“殿下,你说那个姓谢的, 什么时候能回长安?”   这半月都已经过去,他姐姐仍旧躺在床上没有醒来。   何怀之说让亲人陪着说说话兴许会好得更快些,可他日日都在姐姐病床前陪着仍没有什么起色。   他忍不住希望那个谢知寒回来陪陪他姐——如果王婉宁能好得更快些的话。   “恐怕还得要半月。”傅葭临答。   说来近日烟雨楼里, 有人出三百两黄金寻人保护王垠安, 还是谢识微派人去的烟雨楼。   底下人将这件事禀告给傅葭临,他觉得不对,但一时也没有头绪,只是让人先盯着。   傅葭临看到王垠安一脸像是庆幸又像是烦躁的别扭神情。   他问:“你不是讨厌那个谢知寒吗?”   怎的这次王垠安却突然如此盼着谢知寒回京了。   王垠安道:“我是讨厌他, 可是我姐姐喜欢他啊。”   自从爹娘去世以后, 他还是第一次见姐姐那么喜欢一个人。   兴许这人真能帮他姐姐早日醒过来。   王垠安:“我答应过爹娘的,一定会保护好姐姐,也会让姐姐这辈子都开开心心。”   这人提及姐姐时,平日里的不着调都化为沉稳,丝毫看不出他混不吝的性格。   傅葭临听到王垠安的话,完全能理解他的选择——   若是有人让他在生死与陆怀卿之间抉择,那他都只会选择陆怀卿。   更别提,只是接受一个自己讨厌的人。   “其实, 只要姐姐能和喜欢的人好好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王垠安想起谢知寒, 又立刻拧眉,“不过那个姓谢的,倘若敢负我姐姐,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傅葭临看到王垠安眼中坚定的神色,却在心中自哂。   他对陆怀卿的喜欢,还是和王垠安不同的。   王垠安对姐姐只是诚挚动人的手足之情,而他对陆怀卿是夹杂着欲/望、偏执的喜欢。   少年眼神一暗。   倘若就算陆怀卿日后喜欢上了别人,他也绝不会大度地拱手相让。   他会努力成为陆怀卿应当会喜欢的模样,但她也永远不能离开他。   “殿下,银雀公主来找您了。”下人突然来通传。   王垠安打趣道:“殿下,您这还不快去?公主一定是来为了簪子向你道谢的。”   傅葭临这几日一有时间都在修那支簪子,明明交给工匠、或是重新买支簪子就能解决的事情,这人却非要自己亲历亲为。   昨夜刚修好,就趁着夜色给陆怀卿送去了。   傅葭临没有反驳王垠安的话,心里也想着陆怀卿应当是来感谢他的。   想起那人笑时就会亮晶晶,像是落满星辰,又更像盛满初阳的眼睛,傅葭临不自觉勾了勾唇角。   然而,这次等着他的,不是笑得眉眼弯弯的陆怀卿,而是瞪着眼睛凶巴巴的她。   不过她这个人总是好脾气,就连生气给人的感觉也是软软的。   傅葭临问:“是谁惹你生气了吗?”   他并不知道,这个惹陆怀卿不高兴的人就是他自己。   陆怀卿用力点头:“是的!”   “是谁欺负你呢?”傅葭临问。   他伸手想揉揉陆怀卿安慰她,却被她一下子抓住手:“怎么啦?你难道要帮我欺负回去吗?”   傅葭临当然还记得他答应过陆怀卿的话。   他答应了要会学着去做个好人,多积德行善。   于是,他轻笑摇头:“若当真是他的错,他自然要付出代价,但我也绝不会如往日般直接取了他的性命。”   “这可是你说的……傅葭临,你欺负了我,你要付什么代价呢?”陆怀卿踮起脚逼问他。   傅葭临怔愣:“什么?”   他这才明白刚才陆怀卿的话都是在给他下套。   原本他对旁人的心思都极为敏感,可是刚才他居然真的被陆怀卿的委屈给骗了。   陆怀卿挤出几滴泪,像是很委屈的样子:“我不是和你说过,要好好爱惜自己吗?”   听到眼前人的话,傅葭临更为意外。   “你送我的簪子我喜欢。可是你每夜晚睡对着烛光修簪子,这样对眼睛不好的。”陆怀卿道。   “那我就不喜欢了!”   傅葭临:“你在担心我?”   这人生气和难过的原因,是傅葭临完全没想过的事情。   他对旁人的恨意和恶意都很敏锐,唯独在爱意上,傅葭临总是太过迟钝。   “不然呢?”陆怀卿说着说着,眼里真的有了眼泪:“你不许对自己不好。”   “你喜欢我,我很高兴。”陆怀卿用力擦了擦眼角的泪,“可是我们又不是一时,是要一辈子的。”   陆怀卿对于死亡是极为恐惧的,不论是前世的那杯毒酒,还是今生差点掉落悬崖。   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活着的好,也更知道白头到老、相守相伴究竟有多难。   可正因如此,她才要傅葭临好好爱惜自己。   傅葭临听到“一辈子”,才终于明白陆怀卿的意思。   “你还小,你根本不明白一辈子有多漫长。”傅葭临轻声道。   他又道:“你若是不喜欢我了,自可以离开,我……”   傅葭临想说他会祝福陆怀卿——但他说不出口。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喜欢,并没有他想的那般龌龊不堪。   如果是陆怀卿的话……   “你可以和别人在一起的。”傅葭临道。   他做不到祝福陆怀卿,但如果陆怀卿喜欢上其他人,他原来还是能够放过她的。   眼前的小姑娘闻言,像是更加不高兴:“那是我以后的事,你现在不许这么说!”   “你该说,我不许离开你,我只能喜欢你。”陆怀卿想起话本子里的情节和他道。   傅葭临却还是摇头:“你可以离开。”   他目光柔柔落在眼前的小姑娘身上。   她皱着眉、放了狠话,可眼里还是很干净。   面对这样好的陆怀卿,就连他自以为的阴暗心思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   陆怀卿原本还有话想说,却被傅葭临一把拥入怀中。   她听到傅葭临处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声音,沉稳又有力:“你永远可以离开。”   “但在那之前,我会爱你,也会好好爱自己。”傅葭临道。   陆怀卿:“那、那就一言为定!”   “嗯。”傅葭临轻轻吻了吻陆怀卿的额头。   可能是今日的春阳和煦,傅葭临又站在太阳底下太久。   他的这个吻不像往日般带着寒意,如飞雪般轻飘飘。   而像是睡了个午觉后,醒来后不经意照到了春阳。   温暖、踏实,还带着花草的清香。   等傅葭临松开怀里的人,她立刻“吧唧”一口,用力又亲了亲傅葭临的侧脸,还故意把红色的口脂蹭了一点点在他脸上。   傅葭临摸了摸脸,看到了指尖的鲜红。   望着陆怀卿亲完就跑的背影,傅葭临无奈笑着摇头。   还真是做完坏事就跑。   陆怀卿好好训诫了一顿傅葭临,又蹭了傅葭临一个吻,回到谢府时心情很是愉悦。   她欢快地哼着歌,却在走廊下遇到了她堂姐。   “堂姐好!”陆怀卿心虚寒暄。   她知道堂姐不喜欢傅葭临,此刻更是生怕被堂姐看出来她见过那人。   谢识微瞧了瞧她,肯定道:“你又去见傅葭临呢?”   “没……”   “秋芙亲眼看到是五殿下的管家送你回来的。”谢识微并不给陆怀卿狡辩的机会。   陆怀卿笑着打哈哈:“堂姐,我今日就是路过五殿下府上,顺便和他闲聊了两句。”   像是怕谢识微不信,她特地强调:“真的。”   谢识微也没说她信不信。   直到几日后,谢识微与太子大婚的前一夜,她让陆怀卿和她同睡。   陆怀卿知道第二日大婚,堂姐还有得忙,她直接倒头就睡了,生怕吵着她堂姐。   就在她睡得昏昏沉沉时,谢识微突然开口:“阿卿,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好。”陆怀卿睡眼迷蒙。   她听到谢识微絮絮叨叨:“我有记忆以后,第一个认识的外男就是太子殿下。”   这个陆怀卿知道。   大伯父大伯母还有她阿塔和崔皇后都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恩情,他们的孩子自然也是从小就认识。   “六岁以前我想做大将军,但是六岁以后……我的日日夜夜想的都是嫁给傅演。”   “我终于可以嫁给他了。”   陆怀卿听到这些话,原本想和她堂姐说,不要把什么都压在一个男人身上。   但是她又默默闭上了嘴——明天人家就要成婚了,她没必要扫兴。   “阿卿,明日我出嫁以后,你去五殿下府上好吗?”谢识微道。   陆怀卿不知道话为何绕到了自己和傅葭临身上来。   可她还来不及问,手里就被谢识微塞了一封信。   谢识微认真叮嘱:“明日亥时后,你与五殿下一同打开。”   陆怀卿不知道谢识微的用意何在。   她觉得不对劲想要追问,谢识微却背过身去,只留下一个瘦弱单薄的背影给她。   陆怀卿只好作罢。   另一边的王垠安,把谢知寒从江南寄来的宁神香,给他姐姐添上。   屋内香气弥漫,床上的女人从面无表情到神情舒缓,却又突然紧皱眉头,像是被什么噩梦缠住了一般。   “姐姐!姐姐!”王垠安握住她的手,一声又一声唤着。   榻上的人仍旧未醒,那一声声满是期待的呼唤,却像是终于要将飘荡已久的魂魄唤回。   -   第二日,谢识微出嫁,一大早宫里就来了人。   太子大婚,婚礼当然很是盛大,陆怀卿看到一个个谢家、陆家的女长辈,把堂姐扶上了花轿。   跟在花轿后的仆人,将金箔抛向天空,纷纷掉落的金箔很快就被人们哄抢。   明明是热闹又喜庆的画面,陆怀卿站在人群外,捏着手里的那封信,却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公主,血枯草丢了两株!”何怀之打断了陆怀卿的思绪。   那血枯草有剧毒,是不少奇毒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更何况此药只有他们漠北产,寻常大燕的大夫就是见到了也不一定认识。   这若是被人偷去害人,可如何是好?   何怀之剩下的话,更是让陆怀卿觉得奇怪:“我昨夜瞧到谢娘子的侍女秋芙进了我的房间。”   昨夜突然有人晚上和他说阿依木找他,但他知道阿依木小时候被她嫡母关进羊圈里整整一夜过。   自那以后,阿依木就害怕黑暗,更不可能大晚上喊他去找她。   他当时假意信了,中途折返回来,就看到了秋芙从他院子里匆匆离开。   “你先让暗卫们查这件事。”陆怀卿吩咐道。   她记得秋芙对她堂姐忠心耿耿,又是陆家的家生子,怎么都不可能背叛她堂姐才是。   除非,这件事就是她堂姐授意的。   陆怀卿想到昨夜堂姐让她拿着信去找傅葭临。   傅葭临……或许她还可以去找傅葭临问问。   陆怀卿赶到傅葭临府上,这人今日还没有去东宫给他兄长道喜。   她把昨夜的信,和今早才知道的血枯草被偷一事,全都告诉了傅葭临。   “我也有事和你说。”   傅葭临将前几日,谢识微花重金请江湖高手保护谢知寒的事也告诉了她。   陆怀卿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她堂姐该不会是想做什么事,怕牵连她和谢知寒吧。   “哗啦——”   陆怀卿拆开了那封信,里面的银鱼符掉在地上,她也看清了上面的字。   谢识微的字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般清雅出尘,反而一笔一划都力透纸背,像个浑身反骨的刺头。   信上写的是——   “五殿下,银鱼符、太子的性命、您的几分喜欢,可否换您庇佑阿卿。”   太子的性命?   陆怀卿感觉浑身上下的血都凉了。   难怪谢识微会说太子对她很重要,难不成她打算在大婚之夜杀了太子?   “我要去东宫……”陆怀卿颤抖着唇。   谢识微要是今夜真的动了手,她会没命的!   “等等——”   “等等——”   傅葭临拽住了焦急到有些失了理智的陆怀卿。   但同时出声阻止的人,并不只有傅葭临一人。   陆怀卿抬眼看到了不远处的王婉宁。   她在床上躺了许久,双腿连行走都有些困难。   那人被王垠安搀扶着,陆怀卿看清了她眼里历尽沧桑的神情。   “你也……”陆怀卿试探道。   王婉宁心领神会点头。   她也重生了,还重生到了并不那么好的时间点,但还好……陆怀卿比她先重生,还救下了她。   “太子妃的父亲是被谢相杀的,江逾白贪污案从头到尾都是谢相栽赃陷害的。”王婉宁道,“我父亲有江逾白被陷害的证据,所以也被灭口了。”   这就是谢相会如此急于除掉王婉宁的原因。   傅葭临:“你是如何知道的?”   “谢相派的假装山贼的人杀我父母时,我和弟弟躲在箱子里,我听到的。”王婉宁道。   只是谢相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她也不知道那人为何当年不赶尽杀绝。   她带着年纪尚小的弟弟回了长安后,为了活命装了十几年哑巴,也在被试探时混了过去,让谢相相信她真的一无所知。   王婉宁看到傅葭临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心里满是害怕,因为她和陆怀卿一样,都见过前世那个残暴的他。   可是眼前明朗的少年,确实和他前世全然不同。   陆怀卿道:“傅葭临,我们去东宫。”   她一定要阻止堂姐。   傅葭临毫不犹豫,立刻就跟着陆怀卿动身,还唤了府上的精兵。   “姐姐,你在看什么?”王垠安看王婉宁望着两人消失的背影出神。   王婉宁回过神,她笑着感叹:“该相爱的人,不论如何都会相爱。”   前世安安也和她提过五殿下暗恋漠北一位姑娘的事。   她想前世这两人有缘无份错过了。   而这次……一切都没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六十章   “太子妃娘娘身边怎么连个贴身侍女都没有?”粉衣宫女犯嘀咕。   像太子妃娘娘这样出生高门的大小姐, 不是身边都会有家生子吗?   蓝衣宫女小声道:“娘娘体恤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位姑娘,除了那位秋芙姑娘,其余的都已嫁人。”   哪里像她们这些宫女, 要一辈子在宫里伺候, 除非主子恩典或者陛下开恩,否则今生都没有机会离开这深宫。   这般想着蓝衣宫女更是想着一定要好好侍奉这位太子妃, 说不定将来她也能被赐出宫。   “太子妃娘娘气质出尘,也难怪太子殿下愿意等她到如今……”   宫女们悄悄瞧着那位手持团扇坐在榻上的美妇。   她算不上十分美丽, 但坐在那里,身板挺直,不像闺阁女子……但蓝衣宫女一时, 也想不起来究竟像什么。   “看什么看!”管事的姑姑轻嗤了几声小宫女们, “还不好好干活。”   也就是太子殿下性情温和,才让这些小宫女个个如此胆大,要是换个主子,这些人眼珠子都难保。   谢识微突然开口:“林姑姑, 不必如此苛责。”   那管事姑姑一听就明白, 这东宫日后有这两位主子在,看来会有更多人拼了命都要进东宫来了。   小宫女替谢识微检点嫁妆,看到一柄长剑。   她想着这样锋利不详之物是不当放在婚房的,就想将它拿出去。   “不要动……”谢识微自觉自己有些反常,又放缓了语气,“那是太子殿下送给我的,我想着就挂在殿内,就像殿下陪着我一样。”   宫女们也就停了手。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太子殿下终于应酬完回来了。   小宫女们检点好婚房内的东西,将用不上的嫁妆都清点了出去。   等路过院中时, 蓝衣小宫女看着院中经历了整个寒冬,曾被重雪压弯了枝头的青松。   她这才想起来太子妃娘娘像什么。   像一树松柏,像终于撇清一身凛寒,终于抖擞精神向阳而生的松柏。   “公主,您不能进去。”宫女阻止陆怀卿的动作。   这太子殿下今夜大婚,陆怀卿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硬闯算怎么一回事。   更何况,谁都知道崔皇后之前有让太子娶陆怀卿的意思。   若是把她放进去了,万一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最后可都是她们这些宫人背锅。   陆怀卿急道:“大人,还请你通传,就说我要见太子妃。”   陆怀卿上次在崔家她还给私闯,可是此处毕竟是皇宫,她又不能在此横冲直撞。   至于傅葭临——那人还没到东宫就先去想别的法子了,陆怀卿也实在不知道傅葭临还能想到什么别的法子。   她就一个人先来了东宫。   殿门前的女官拒绝:“公主,这实在是不合规矩,恕奴婢不能放您进去。”   “大人……”陆怀卿望着侍卫们出鞘的剑刃。   她甚至在想要不要割伤自己,尝试把她堂姐引出来了。   疼就疼点吧,只要有用就好!为了堂姐都是值得的!   可就在陆怀卿要往剑上撞去的刹那,她突然被人拉住袖子。   她转头就看到了傅葭临。   这人和平日里不一样,可能是她今生看傅葭临总觉得他只是小少年……偶尔,还会觉得他又笨又傻。   但此时傅葭临手拿令牌,头戴进贤冠,身上也穿的是大燕官服。   他道:“陛下密令,彻查旧案,闲杂人等退下。”   是平日里完全不同的模样。   他没有笑,眼里是陆怀卿熟悉又陌生的淡漠,这是前世傅葭临才会露出的神情。   傅葭临带来的人很快将东宫的内殿围住。   东宫的侍女这下都不敢再动,因为她们都知道白衣卫是陛下最信任的耳目。   这世上也绝不会有人敢以陛下的名义,私自动用白衣卫。   陆怀卿跟着傅葭临匆匆进去,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傅葭临的密令是真是假。   在殿外候着的宫女道:“公主,娘娘和殿下都已经安置了。”   陆怀卿直接无视她们,推开已经闭上的殿门。   还好,红烛高燃,地上没有血迹,也看不出来什么争斗的痕迹。   难不成真没发生什么?她堂姐还没有动手杀太子?   但她一转头,就看到了默默坐在小榻上的谢识微。   “堂姐?”陆怀卿试探着喊了两声。   谢识微没有回答,等到陆怀卿靠近她,才发现她手上有血迹。   “太子殿下!”陆怀卿看到倒在床上的太子惊呼。   一柄长剑贯穿了太子的胸膛,血从剑端不断滴落,想来是陆怀卿来得及时,这血才不多。   何怀之也终于赶到,他立刻给太子检查身上的伤。   陆怀卿想带着谢识微到偏殿,但她看谢识微不对劲,两人还没走两步谢识微就呕出了一口乌黑的血。   何怀之只好先替她把脉,然后拿起已经没有酒液的杯闻了闻。   他惊道:“是血枯草。”   还好何怀之因血枯草丢失之事,身上随身携带了解药,他急忙将药喂给了谢识微。   谢识微看来也不通药理,只是将血枯草掺入了酒中,而没有将其制成奇毒,不然就算是华佗再世来了也解不了毒。   “堂姐,你为何要这般做?”陆怀卿见谢识微终于缓了过来问。   谢识微抬眼:“因为我恨傅演,我恨皇帝!”   “爹爹从小就教我,说我们陆氏一族守北境,忠君爱国。”   “所以,江逾白弹劾陆家,皇帝贬谪陆家都对……可是他们为何要赶尽杀绝,为何不放过我爹爹呢?”   陆怀卿听到谢识微一点点勾勒出她所知道的故事。   很寻常的一个午后,谢识微和爹爹玩躲猫猫。   小姑娘躲进了爹爹藏书的箱子里,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得到声音。   她听到了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直到很久之后才停。   “我鼓起勇气,悄悄抬起箱子盖,才发现那些都是白衣卫的人。”   谢识微嘲讽笑着:“我爹爹是在战场上摔落马背才被迫从文,我二叔为了大燕生死不明……他傅书却非要赶尽杀绝!”   傅书是当今皇帝的名讳,此时在场的人却没人打断她,斥责她僭越。   就连匆匆赶来的王家姐弟也都默默不语,听她诉说这个故事。   “十八刀啊!整整十八刀!”谢识微泪水汹涌而出。   “这样的君,我为何要忠他!”   陆怀卿听到这话不由低头。   她也是陆家的女儿,又因她还流着漠北的血,所以她比谢识微更能明白这话的分量。   陆家军替大燕守了边境近百年的太平,这样的忠义之士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也难怪谢识微恨太子至此,想必前世她不知真正害死大伯的人,定然也是要动手杀太子的。   “堂姐……何怀之,你先给我堂姐瞧瞧!”陆怀卿看谢识微晕了过去急忙道。   何怀之:“只是晕过去了,毒已经解了,睡一觉就好了。”   宫女将谢识微扶去了偏殿。   何怀之替太子诊治,将那把长剑取出,他忍不住“啧”了一声:“这人命真大。”   “这剑幸好偏了一寸。”   陆怀卿疑惑:“什么意思?”   “若是没有偏这一寸,太子的命就算保住了,也至多再活两年。”何怀之道。   兴许就是陆怀卿刚才在殿外的脚步声,让谢识微心生惧意,才没能拿稳剑。   当然也可能是谢识微身上血枯草的毒发作,她也疼得拿不住剑。   何怀之诊治时不比太医手法温柔,竟将太子硬生生疼醒了。   “殿下……”何怀之原本想安抚几句,却被太子一把抓住了手腕。   太子此时身负重伤,眼神涣散,可能是将何怀之认成了太医。   “将太子妃关进偏殿,就说她突发旧疾,需要静养。”太子这般温和的人难得目露凶光,“父皇母后若是问起来,就说孤是染了风寒,不许将太子妃牵扯进来。”   说完,他就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昏昏沉沉睡去。   何怀之的动作一滞。   难怪傅葭临那般奇怪,原来他哥就是这样爱得没有理智的人。   这该不是他们老傅家的传统吧?   “公主,您在想什么?”王婉宁的声音让陆怀卿回神。   她看出王婉宁是有话要和她说,她笑着道:“我出去和你说。”   陆怀卿想得其实很简单——傅葭临弑父杀兄是不是有隐情?   他就算前世是个疯子,又真的有必要杀一个时日无多的人吗?   傅葭临是个好皇帝,至少在为政上是个有雄才大略的皇帝。   他不可能算不清这笔帐。   王婉宁惊道:“小心!”   陆怀卿心里想着事情,出来时差点被绊倒,幸好被傅葭临一把扶住。   她道:“多谢。”   傅葭临一直守在内殿外,那些宫女们都候在外面,虽好奇里面的情况却无人能进去。   而傅葭临和她对上眼神,眼里露出关切之意。   陆怀卿连忙笑着摇头:“我无事。”   傅葭临盯着她,像是还不放心:“你不要强撑。”   “不会。”陆怀卿摇头。   陆怀卿想她今生其实自己想做的事情,到这里都算是做到了。   她护住了亲人朋友,甚至还遇到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   比如,她也没想到今生会喜欢上傅葭临。   然而,正是这一份发自内心的喜欢,让她开始想知道前世的傅葭临。   他究竟是怎么活成那样……称不算好的模样的。 第六十一章   “你现在可以详细和我说说当年的事吗?”陆怀卿屏退众人问。   她已经从谢识微口中听到了一个版本, 而现在陆怀卿想听听王婉宁知道的事情。   “当年家主大人和我父亲都为江少保革新一事出力……”   提及父亲王婉宁神色哀伤,但陆怀卿大致也明白了当年事——   江逾白出身寒门,太宁革新无外乎两点, 一针对吏治, 二革财政。   吏治要取消保举人制度,让科举真正为百姓平民之用, 而不被藏书千百的世家仍占大头。   财政则是要重新核准户数人头,将荒地分给世家大族依附的奴婢们。   可是这样的改革, 让江逾白得罪了不少世家中人。   除了王驰,整个世家几乎都将江逾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昔日的好友陆珏、崔应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但是谢慈当时并未反对江少保的革新。”王婉宁也讲到了最重要的地方, “谢慈才是那个最聪明的人。”   正因谢慈直到最后露出獠牙害死陆珏等人前, 都以清正温和的面目示人。   不论是陆珏还是江逾白,都从未怀疑过他。   王婉宁又道:“江少保弹劾陆尚书,打压陆家,却从未想过致陆家于死地。”   但是谢慈却并不愿意放过陆珏, 趁着他被贬出京的机会, 竟派人伪装成白衣卫的人除掉陆珏。   “我其实也觉得奇怪,这世上有几人能有白衣卫的身手,竟会让太子妃错认。”王婉宁不解。   陆怀卿听到这话,心里却有了一个念头。   她见过傅葭临和王垠安的剑术和刀法,王婉宁是闺阁小姐不清楚,但她却猜到了一个可能。   会不会是谢慈找了烟雨楼的人?   “那江少保舞弊案又是怎么一回事?”陆怀卿问。   王婉宁:“江少保发觉陆珏之死有蹊跷,派人查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所以谢慈才一定要除掉江少保,甚至还是以“舞弊”的罪名, 又罗列贪污、占地等罪名除掉了他。   “谢慈联合崔家,栽赃陷害江少保。”王婉宁道。   小时候那位江少保还曾抱过她, 她也对那位叔叔记忆尤深。   “王兄,我的俸禄还了欠米坊、肉铺的钱,婉宁的生辰礼只能先欠着了。”江少保歉疚道。   王益揭他短处:“就你,下个月的俸禄又得填幼育堂,下下个月说不定书院又要花钱……”   “王兄放心,婉宁的生辰礼我肯定会补上的。”   在一旁看戏的王驰也跟着拆台:“之前陆珏女儿生辰时,你就是这么说的……”   “婉宁,你看那边古树开花了,走,江叔叔带你去看。”江少保说不过,就抱着王婉宁跑了。   现在想来江少保就像他身上总是不散的书墨气般。   质朴、清雅又让人心安,让人知道只要来找他,就一定能得到公正回应。   陆怀卿听完王婉宁对江少保的描述,心里也明白谢慈等人究竟有多用心险恶了。   他们不仅杀掉了江逾白,还要给他泼脏水。   一个生前为民请命、一个身居高位却两袖清风的人,但他们还是要想尽办法毁掉他的声誉。   “我父亲在江少保死后,查到了崔家和谢慈陷害江少保的证据。”王婉宁道。   原来如此,谢慈之所以如此急于除掉王家兄妹,原来是因为恐惧。   杀害朝臣,勾结朋党,这个谢相还真是藏得够深。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倘若不是她与王婉宁重来一世。   谁又能想到替故友照顾遗孀和儿女、在朝堂上“不偏不倚”、会怜惜乞儿的谢相,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呢?   “那谢相前世最后作的孽,世人可知道?”陆怀卿问。   “我不知道。”王婉宁却摇了摇头,“我还想问公主您呢?前世,我被灌了让人疯傻的药后,安安……安安可为了我做了错事?”   陆怀卿听出了王婉宁这话的奇怪:“你说什么?”   “我被灌了药后的记忆都没了……我看公主您今生又和五殿下在一起了,您可知道后来的事?”   陆怀卿听到这话,又试探了几句,才明白——原来王婉宁并不知道王垠安后来做了错事,她也不知道傅葭临后来篡位的事。   她的记忆停在了被崔家送给皇帝,刚被谢相挑拨崔应给她灌毒药前,后来那些她在深宫里疯疯癫癫的日子,王婉宁都不记得。   陆怀卿想起王垠安骂她的话,又望着眼前王婉宁好奇的模样:“没有,都没有。”   “那安安有把我救出来吗?”王婉宁追问。   “后来,王垠安还把你从深宫里救了出来,你又能随你心意地活。”陆怀卿撒谎道。   陆怀卿和王婉宁说完话,就去照顾她堂姐了。   望着堂姐苍白的脸,她又想起了王婉宁告诉她的那些事情。   如果真的是王婉宁所说地那样,那她大伯就是被谢慈害死的。   前世,就连傅葭临都是在登基后的第三年才除掉他。   而谢慈这样阴险的一个人,想要向他寻仇,定然需要付出千百倍的艰难苦辛才有可能。   入了夜,堂姐还没有醒过来,陆怀卿仍在想今日听到的事情。   她自不怕死,可是她不仅仅是爹爹的女儿,是陆家二房的女儿。   她更是阿娜的女儿,是漠北的公主。   今生她避开了前世所有会导致漠北滑向战火的悲剧,但若是向谢慈寻仇,就有可能又将漠北的人牵扯进这些事。   “秋芙,先拿下去吧,我暂时吃不下。”陆怀卿拒绝了秋芙端上来的晚膳。   堂姐昨日一出嫁,就将秋芙打发走了,她也是今日匆匆赶回的。   秋芙却没有听她的,还是将饭菜留在她的桌上。   陆怀卿望着饭桌上的饭菜,丰盛又精致。   应当是秋芙特地嘱咐了东宫的厨子,做的也都是她爱吃的。   而秋芙素来也是听堂姐的话,她的这位堂姐早就将她的喜好摸清了。   这些日子,谢识微并没有要挟自己帮她报仇,反而是提前替她想好了退路。   陆怀卿纠结地咬了咬唇,有些苦恼地吹了吹额前的碎发。   “王婉宁和你都说了些什么?”傅葭临问。   陆怀卿也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只见他站在一旁,像是看她自虐才忍不住开口询问。   傅葭临确实很想知道陆怀卿在为什么而纠结。   因为在傅葭临的认知里,眼前的姑娘就像春阳,明媚温暖。   她从不会徘徊退缩,做什么都坚定勇敢,她不过是指缝里漏下的一点善意,就能让人被她打动。   “傅葭临如果有件事,你不做,你在乎的人会难过;你做了,其他你在乎的人又可能会陷入险境。”   陆怀卿问他:“那你还会做吗?”   “那得看谁更重要。”傅葭临道。   “如果都很重要,分不出什么轻重缓急呢?”   不知过了多久,傅葭临才道:“我会做。”   “陆怀卿你也是想做的,不是吗?”陆怀卿望向陆怀卿,“你去做,我会陪你一起。”   从前都是他的小太阳来温暖他,今日他也想告诉陆怀卿。   不论她做什么,他都会陪着她。   果然,听到傅葭临的话,陆怀卿眼中先是惊讶,随后强调:“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我知道。”傅葭临毫不犹豫,“你是想要替江逾白翻案,要谢相为他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对吗?”   “那你还……”   陆怀卿的话还没说完,又被傅葭临打断:“所以我说,我知道。”   他知道,但他还是愿意。   只要是陆怀卿要做的事,他就会拼上一切,帮她实现心愿。   陆怀卿愣在原地,像是完全没想到傅葭临会这么说。   “傅葭临,谢谢你。”但她还是摇头,“我还是需要再想想。”   但不过陆怀卿很快就想明白了。   王婉宁还将话告诉给了江家师姐弟,堂姐也知道了谢慈是这一切的主谋。   但是他们都没有请求傅葭临和陆怀卿帮忙,反而在知道真凶后,生怕将二人卷进来。   江蓠和江心月开始盘算江少保剩下的门生故吏,王婉宁也跟他们一起盘算。   太子这几日伤情也好了,他出面向皇帝提出了彻查江逾白的案子。   却未曾想,陛下不仅不同意,还将太子申饬了一顿。   皆因当年江逾白这案子是皇帝派谢相查的。   否定这件案子不仅是否定谢相,更是让皇帝承认自己识人不清,竟害得忠臣有如此潦倒下场。   傅葭临那日围东宫的案子是借“陆珏之死”有疑点,皇帝自然会同意。   但江逾白的死却不同,他的死是皇权的威严相关。   皇帝绝不可能认下此事。   “江蓠,那你们如今是怎么想的?”陆怀卿问。   “自然是先想办法查证据,幸好王娘子手上还有一些王大人查到的证据。”江蓠道。   陆怀卿又听他道:“如今只能想着把事情闹大了。”   而眼下这样的机会还正有一个。   春闱后的曲江会,皇帝和许多大臣以及本次春闱中进士的学子们,都会在曲江宴饮。   这会是个绝佳的将这件事公之于众的机会。   “那若是不成功呢?”陆怀卿又问。   江蓠坚定道:“那就继续找法子。”   陆怀卿听到眼前尚未褪去稚气的江蓠的声音。   她想起了那个前世的他,那个人人畏惧,被世人唾骂的“阉狗”。   但江蓠其实不是墙头草,从一开始倒向傅葭临也好,还是后来倒向谢相,他都只是为了报仇。   只是谢慈那样以慈悲示人的伪君子,想要让他露出利欲熏心的狰狞面目太难了。   陆怀卿默默许久,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我帮你们。”   江蓠诧异地看向她,随即跑去和他师姐说了这个好消息。   陆怀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这下你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傅葭临在她身旁道。   这几日陆怀卿的眼睑下都有着淤青,一看就是没有休息好。   陆怀卿摇头。   “我其实还是有点怕。”陆怀卿道。   傅葭临:“那要放弃吗?”   “但我觉得我还是更勇敢一点。”她又道。   傅葭临看到眼前的人又恢复了坚定而自信的模样。   她看向眼前的傅葭临,故意缓和气氛道:“这次肯定能积很多很多功德。”   审判满身罪孽的恶人,让沉冤得以昭雪,一定是很大的功德。   傅葭临点头:“嗯。”   “走吧!咱们去查案,先好好想想该从哪里查起!”陆怀卿急道。   “慢点,小心崴脚。”   陆怀卿摇头,催促道:“不会啦!快点!”   她头上的流苏一晃一晃,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欢快。   傅葭临勾起唇角,望着眼前人积极的样子。   陆怀卿果然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第六十二章   陆怀卿核对了王婉宁和谢识微各自对当年事情的记忆, 最后发现其中有个很奇怪的人物——   王驰。   在短暂的纠结后,陆怀卿和傅葭临来到了王家询问当年的事情。   门房看到他们二人就立刻引他们往里面走,像是恭候已久。   陆怀卿觉得不对劲儿, 和傅葭临对视了一眼。   他看懂了她的意思, 伸出手捏了捏她的手,在她耳边道:“不用怕。”   谁怕呢?   她只是好心提醒傅葭临小心而已, 她才不怕!   陆怀卿“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但还是没有松开傅葭临的手。   傅葭临不明白她为何又不开心, 追问道:“你……”   “你们终于来了。”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就被庭下翘着腿边吃金桔,边看书的王谦打断。   “我爹等你们好久了。”王谦在下人早已准备好的水盆里洗了洗手, 用丝帕仔细擦去上面残留的水。   陆怀卿这才明白原来王家人早就猜到了他们会来。   她心里有些担心, 毕竟她听过王婉宁描述这位王驰。   这人能背叛自己所处的世家,跟着江逾白和整个世家为战,又能在江逾白失败以后保全自身。   这样一个聪明人,怎么都不容易被说动。   “老头!又在喝酒, 让阿娘知道了, 阿娘又得十天半月不让你回屋睡了。”王谦没好气道。   “嘘——”   陆怀卿看到眼前的王驰,眼角虽有皱纹,但头发却一根都没有白。   这人穿着一身华丽的紫衣,是和王驰一脉相承的不着调。   他年纪虽大,但瞧着比王谦这个儿子还更要调皮:“天知地知咱们三人知,只要你们不和彩云说,她不就不知道了吗?”   彩云就是王驰那位在整个世家都很有名的出身贱民的妻子。   “你是怀卿啊?”王驰喝得晕乎乎,定睛瞧了陆怀卿好几眼。   “是, 见过王大人。”陆怀卿道,“我们近日来是想问问……”   “等等——”王驰打断了她的话, 端详着她的脸。   在她被眼前的王驰看得都有些不自在后,她才看到王驰点了点头:“是很像那个讨厌鬼。”   “讨厌鬼?”陆怀卿反问。   “瞧我,糊涂了,就是你爹爹。”王驰抱歉一笑,“陆玠当年可讨厌了,他自己喜欢斗鸡,每次被他大哥捉住就把锅扔到我身上。”   这倒是和陆怀卿心里的阿塔不同。   在她记忆里的阿塔是什么都会的风流佳公子,在长安其他人口中,她爹爹又是横扫关山、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可是到了这个王驰口中,她却窥见了爹爹的另一面。   “整体到处闯祸,还说什么要做游侠,扶危济困!每日里不爱读书,被他大哥拿家法打得皮开肉绽都不学。”王驰道。   陆怀卿听到这些话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她终于明白,为何阿娜那样说一不二、铁血冷面的人,会生出她这样不争气的女儿了。   原来都是她阿塔的错。   “王大人,我们今日来是想……”陆怀卿和王驰寒暄完想要聊起旧案的事。   “还有你这个名字……”王驰却又岔开了她的话。   “什么名字?”   但偏偏陆怀卿确实很想知道她名字的事情。   “陆昭和你说过你名字是你爹取的吧?”王驰问。   见陆怀卿点头,他了然:“不过,我猜陆昭没和你说,你名字的具体来历。”   “我只知道陆家这一辈字‘怀’。”陆怀卿道。   陆怀卿追问陆昭关于名字的问题时,他也只说这是王驰告诉他的,他也不知道这名字是什么内涵。   但王驰这些年一直游历在外,她也没找到机会追问。   她甚至曾经想过“怀卿”,会不会就跟她们北漠意为“草原”的“雅依拉”一样常见,是很多女孩子都会取的名字。   “因为你父亲给我写过信——是在他失踪的第六年,他给我来信,还和我说了他在漠北的经历。”王驰道。   陆怀卿听到这话,惊道:“您说什么?”   “你的名字有怀柔远人之意。”王驰眼神清明了许多。   陆怀卿觉得这话很熟悉,思索了一会儿后才想起来。   傅葭临前世给她赐名时,就是这么和她说的,说是什么“怀柔远人”,故给她赐名“怀卿”。   难不成……前世傅葭临也从王驰的口中得知了这件事?所以才会给她赐名“怀卿”?   “但其实是你父亲,以你的名字寄托了对你母亲的相思。”王驰道。   陆怀卿听到这话并不意外。   虽然,今生她才知道阿塔的真实身份,是那位曾和漠北是死对头的大燕将领。   也不乏人觉得,她阿塔是失忆才会喜欢她阿娜。   但陆怀卿还记得阿塔离开漠北时,眼里的眷恋和不舍,里面的赤诚爱意袒露无遗。   “怀卿,别查了。”王驰道。   “你爹爹当年给我的信里,就说了他也在查陆玠的死,还说不日就会回京城。”王驰难得有几分岁月沧桑,“后来,他就彻底没了音信。”   明处的人怎么斗得过暗地里的虫子。   它们为了血腥的利益,暗自达成共识,一齐扑上来将人啃到连骨头都不剩下。   连熟读兵法的陆玠都赢不了他们,陆怀卿又如何能赢?   陆怀卿听到这话愣在原地。   春日的明光在此刻也好像变得黯淡。   “不。”但陆怀卿摇头。   “那我更要查。”   如果这个案子牵扯到她阿塔,那她更会要坚持到底。   陆怀卿望向眼前的王驰。   她像西北黄沙里的胡杨,看起来不起眼,看起来能够被轻松打倒。   但事实上,风吹不倒,日晒不垮,就算被吹进尘沙里,也能经年不腐。   “您有家人,我不逼您。今日叨扰,小辈就先告退了。”陆怀卿明白了王驰的话是在拒绝她,但她也不纠缠。   她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委屈的。   从内心深处来说,陆怀卿是个路见不平就会拔刀相助的人。   但不论是阿塔小时候的教导——君子慎独,不苛责旁人。   还是前世她在四处求援、无依无靠时悟出的道理——没有人是欠你的。   她都明白,人不能去苛责任何人。   “傅葭临,我们走吧。”陆怀卿小声道。   没关系的,她和傅葭临继续查,迟早能找到别的证据的。   傅葭临回握住眼前人的手。   他的小太阳现在很沮丧。   “不用走。”傅葭临道。   陆怀卿奇怪地看向他。   傅葭临难不成看不出,她眼里的泪都要掉下来了吗?   不走——难不成在这里当着王驰的面哭吗?   那不就有胁迫人家的意味啦……而且陆怀卿不喜欢将自己弄得那么狼狈和卑微。   “等等。”王驰突然道。   他让王谦将一叠被封好的东西交给陆怀卿。   “你果然和陆玠很像。”王驰感叹。   “这是逾白收集的谢慈派人伪装白衣卫杀掉你大伯的证据。”王驰顿了一下,满怀愧疚,“对不起。”   “当年我有妻有子,又身背王家一族人的性命。”   “我不敢,我真的不敢。”   连江逾白都被他们联手冠以恶名,又何谈是他一个人呢?   陆怀卿捏紧手中的东西,心里滋味复杂。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勇气站出来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该为了公正舍弃生命。   但因为不敢,就注定会有更多的人蒙难。   她的阿塔、王家兄妹、丢了性命的江心月,还有为了复仇只能净身为宦的江蓠……   或许还有更多人,只是她尚不知晓。   陆怀卿没有说什么,只是很轻道:“谢谢您。”   至少王驰在最后,愿意把这份证据交到她手上。   “你在想什么?”傅葭临问。   从王家出来以后,陆怀卿就一直在默默出神。   如今上了马车,她也抱着膝盖,低垂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颓废又萎靡,是傅葭临很害怕的样子。   但陆怀卿就像是被他的话敲醒般,身上萎靡的气质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握紧手又松开,最后又紧紧握拳:“我觉得我需要更勇敢一些。”   陆怀卿想起小时候被阿塔放在颈间,高高举起的时候。   她起初也会害怕,生怕一不小心就摔到地上。   但阿塔和她说,人终有一死,越恐惧它,就会更过不好这一生。   “傅葭临我一定会查清这个案子的,我还要查清我阿塔究竟是怎么死的。”陆怀卿道。   陆怀卿:“你要是不想的话……”   “我会和你一起。”傅葭临直接道。   陆怀卿看向傅葭临,春光洒在少年人的身上,明媚温暖。   她忽然发现,最近好几次都是傅葭临在安慰她。   前世那个阴郁、疯狂的傅葭临,已经逐渐被明朗、温和的他取代。   她的少年已经越来越好了。   陆怀卿扑进傅葭临的怀里,她感受到傅葭临瞬间绷紧的身体。   她仰起头朝他绽开一个笑容,故意调侃他:“我们漠北的女子就是这样哦。”   “喜欢一个人就会黏着他的。”陆怀卿又蹭了蹭傅葭临的胸口,听到他跟她一样怦怦跳的心。   傅葭临笑着低头,轻轻抚着陆怀卿的乌发。   他觉得做一个正常的好人也挺不错。   如果可以,他想真的能永远成为陆怀卿爱的样子。   站在明光里,爱着心上的姑娘。   -   谢府内,崔应急得来回踱步,谢慈却还是如往日般,不慌不忙沏了壶茶。   “谢慈,你倒是想想办法啊?”崔应急道。   陆怀卿今日去了王家,若当真叫他们查出什么东西,他就全完了。   “怕什么。”谢慈轻斥。   “当年江逾白的案子是陛下亲口宣布判的腰斩之刑,审理也是刑部和大理寺全权负责,和你我有什么关系。”谢慈仍就笑着。   崔应:“可……”   “可什么?”谢慈不免鄙夷这个和他曾合作过好几次的老“朋友”。   就只有这点胆量和谋算,也难怪崔家手里有着皇太子和崔皇后这两张底牌,却这么多年都不会用。   “崔应,是皇帝容不得陆珏,也是他容不下江逾白……咱们只是替皇帝做了他想做又不敢做的事。”谢慈起身用力捏住崔应的肩警告道。   崔应被谢慈这一下,弄得像是肩胛骨都要碎掉,他额头上冒出细汗:“你说的是。”   等到对方松开手,崔应才猛地吸了几口气。   这个谢慈早年流落民间,靠要饭活到十二岁才回谢家认亲——他手上这把力,当真半点都不像养尊处优、玩弄笔墨的文臣。   谢慈道:“你手里不是还有一张底牌吗?”   “什么?”崔应不解。   “陆玠不是你杀的吗?”谢慈反问。   崔应语无伦次道:“你、你不要血口喷人!那是陛下要他死,截断粮草的人也是你的人假扮的,后来也是你告诉我陆玠下落的!”   “这是张底牌。”谢慈轻笑,“世界上最完美的谎言不是凭空捏造,而是半真半假。”   “你的意思是……”   谢慈眼神幽幽:“傅书嫉妒陆玠和你妹妹青梅竹马不是人尽皆知吗?他杀陆玠再顺理成章不过。”   “这有什么用?”崔应还是不解。   “自然有用。”谢慈笑得很是温和。   至少,傅葭临一定会害怕的。   那个孩子他教养了这么多年,最是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了。   亲生父亲是心上人的杀父仇人……傅葭临一定会妥协的。   他一定会的。   等谢慈走后,谢慈才唤来陆昭问了东宫、五皇子府甚至还有王驰府上的动静。   听完陆昭的话,他眯了眯眼,像是觉得斜照进亭内的春光有些刺眼。   “五殿下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徒弟。”谢慈感叹。   傅葭临吏部尚书的位置,他可是帮忙出力了的。   结果转头傅葭临就为了陆怀卿查他,半点情面不留。   陆昭:“五殿下也是想要查清当年真相。”   “呵——陆昭,你该不会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吧?”谢慈听出对方这话是偏向傅葭临等人的。   很显然,陆昭刚才偷听到了他和崔应的话。   “你当年不过就是陆家的旁支庶子,如果陆珏和陆玠不出事,你以为你能走到今天?”谢慈凑近他。   当年觊觎陆家的,可不只谢慈和崔应这样的外人,陆家内部同样不乏吃里扒外的人。   “你不是早就猜到陆珏是我害死的吗?”谢慈抓住陆昭的衣襟,“既然都装聋作哑十多年了,就继续给我把嘴巴闭紧。”   谢慈将陆昭推开,乜了他一眼:“尤其是在知寒面前,你不许将此事透露半分。”   他突然转了话头:“我记得你儿子今年刚成婚吧,你儿媳不是也刚怀孕吗?”   “和当年你捏造陆珏和江逾白罪名的证据一样,你想办法把陆玠的死嫁祸到傅书身上。”谢慈恐吓完陆昭,转为利诱,“办好了,白衣卫正使的位置,我替你拿回来。”   “是。”陆昭点头。   “主君——”   门外传来下人们通报的声音。   谢慈:“什么?”   “二公子回来啦!”   谢慈常年带着假意的笑容,这才真的露出几分真心的意味。   -   “不能把知寒牵扯进来。”谢识微拒绝了陆怀卿提出的计划。   陆怀卿目露不解。   “当年父亲去世时,知寒还没出生。这么多年我也从未告诉他,爹爹的死另有隐情。”谢识微叹了口气。   陆怀卿这才明白谢识微担心的是什么。   这么多年,谢知寒都是真心诚意将谢慈当作父亲看待。   若是叫他知道自己敬爱的养父,才是害死自己生父的人,他恐怕一时半会儿会难以接受。   而谢知寒今年三月又要参加春闱。   陆怀卿忍不住担心:“可是我听说堂兄一回京城就去了谢府。”   就算她们不说,谢慈难道就不会告诉堂兄吗?   “我不知道。”谢识微摇头。   但是以她对这个弟弟的了解,他既然回了京城一定是要先回谢府去见谢慈的。   敬师长,早已成为谢知寒刻进骨子里的东西。她若是阻止,反而会惹得他怀疑。   “谢慈不会说的。”傅葭临开口。   他记得很清楚,在他刚被认回皇家由谢慈教他识文断字时,谢慈从不会像其他课的先生那般拖延时间。   只要到了酉时,谢慈就会结束当日的课。   那时候傅葭临十二岁,而谢知寒不过九岁。   他坐马车回宫的路上,总能看到谢慈牵着谢知寒的手上街买吃的。   有时候是买糖人,有时候是买糖葫芦,还有的时候是父子两人一起帮谢识微挑簪子。   傅葭临当时遥遥望着他们,心里被酸酸涩涩的感觉啃噬。   当年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直到遇到陆怀卿后,他才慢慢明白那些寻常人都有的感情。   也才知道那时他是在羡慕。   “谢慈虽杀了陆大人,但对陆将军的两人孩子确实疼爱。”傅葭临道。   谢识微听到这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那曲江会上,到底该让谁来提起这件事呢?”陆怀卿问。   陛下像是害怕太子搅和这件事,已经将最近各州春耕之事交给他督办。   太子不日就要动身离开京城,曲江会上肯定是赶不回来。   那该由谁能来负责在曲江会上,将他们查到的东西公之于众呢?   “我可以。”江蓠突然开口。   陆怀卿怀疑:“你?”   “对!”江蓠梗着脖子,“我今年本就要参加春闱!中个进士而已,再简单不过!”   陆怀卿记得前世江逾白从没有说过自己中过进士——也就是说,前世在他参加这次春闱前,可能就已经进了宫。   “你去吧。”陆怀卿真心祝愿道,“祝你高中状元。”   不管怎么样,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能够中状元都是最美的梦。   江蓠害羞地挠了挠头:“这状元可能还是难了一点。”   “还是需要再多找几个人作备选。”江蓠道。   陆怀卿把目光放到傅葭临身上,却发现这人又有些心不在焉。   自从傅葭临前两日看了从王驰手里拿到的证据后,他就好像总是魂不守舍。   “傅葭临……”陆怀卿想问问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也可以出面。”傅葭临突然开口。   陆怀卿这才反应过来,他这不是魂不守舍,他更像是有什么心事。   只是她几次想问,都被他用别的话挡开了。   讨论完春闱后的曲江会的安排,傅葭临一个人离开府上了。   王家的那份证据别人看完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但傅葭临却看出了其中奇怪的地方。   烟雨楼的杀手,除非是楼主允许,否则绝不可能掺和到朝堂里去。   而那时主事的人,是傅葭临的师父,他师父那个人冷心冷情无子,常年又以面具示人。   怎么都不可能和谢相牵扯上关系。   “你来了。”谢相像是毫不意外傅葭临的到访。   “你是故意让我们取到王驰手中证据的。”傅葭临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一是谢慈可能真的没想到装疯卖傻多年的王驰会参与其中,二是谢慈手里有更重要的底牌。   谢相:“你是想问,我和你师父的关系吧?”   “我们交好很多年,两人宛若同体,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不分彼此的。”谢慈道。   傅葭临:“我没听师父提起过你。”   “我也从不向人提起他。”谢慈道。   傅葭临盯着谢慈,半晌,他像是觉得谢慈不会说什么有用的话,转身就想走。   “你师父是被你杀死的,不是吗?”谢慈反问。   见傅葭临眼里虽神情不动,但手却猛地攥紧。   “烟雨楼每一代最后活下来的兵人,最后要杀的人就是楼主——也就是你师父。”   谢慈:“是不是很奇怪我怎么会知道?”   他看着傅葭临满是警惕的眼神,扯了个笑:“我没有恶意,我就是想和你说。”   “你喜欢的人不知道你做过这件事吧?”谢慈问。   “如果她知道,你居然是个连自己师父都杀的疯子,你猜她会不会被吓跑?”   傅葭临抿紧唇,忽然蓦地抬眼一笑:“你才是那个疯子。”   谢慈看到傅葭临突然握紧手中的剑,刹那间,凌厉的剑峰就向他挥了过来。   “我可不只这一张底牌。”谢慈道。   傅葭临充斥着杀意的剑峰划破了他的脖颈,却只是浅浅割开一个口子就停了下来。   他知道傅葭临不敢。   谢慈养的暗卫立刻冲上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傅葭临按在地上。   他抬了下手,示意暗卫们把剑都收起来。   “你其实根本就回不了头。”谢慈俯身看眼前的少年,“赎罪、不再作孽……傅葭临,你的罪孽这辈子都赎不完。”   谢慈熟练地蛊惑少年:“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吗?要成为执棋之人。”   “你杀光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再用天下为笼,束缚想要逃离的不听话的金丝雀,不就再也不用担心了吗?”   四下静寂,院中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灯火幽微,傅葭临的脸大半都埋在黑暗里。   “她不是金丝雀。”傅葭临突然道。   谢慈皱眉:“你说什么?”   傅葭临挣脱暗卫们的束缚迎上谢慈的目光。   少年的眼里有坚定、有倔强,甚至有一丝同归于尽的决绝,却唯独没有谢慈期待的阴狠。   傅葭临又重复了一遍:“她是个人,不是宠物。”   更是他的太阳,可是笼子怎么可能装得住太阳呢?   性子烈点的鸟儿都会在笼子里绝食而亡,更不要提一个活生生的、自由的人。 第六十三章   谢慈想到了傅葭临会拒绝, 却没曾想他当真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他这才明白那个漠北的陆怀卿竟对傅葭临影响如此之大。   谢慈突然觉得他一直以为的目标都错了。   他该更早一点控制住陆怀卿的。   那人对傅葭临远比他以为的更重要。   等到傅葭临头也不回离开,手下才问:“大人,您为何不将陆玠的死告诉五殿下。”   “我原本以为他会因爱生怖, 但偏偏这人当真活成了个人。”谢慈望着傅葭临的背影, “那些假证据,除非他为爱昏了头, 不然可骗过去他。”   他提起傅葭临杀他师父的事,也不过只是试探而已——没想到, 傅葭临还当真和他预想的不同。   “把陆玠死的事情往漠北和宫里送。”谢慈道。   不是每个人都是傅葭临,总会有人听信这个的。   傅葭临从谢府离开,他走在长街上, 丝毫没有察觉到长安又飘起了纷纷小雨。   他总觉得今日谢慈的话有些熟悉, 就好像……   在隔着无边的荒野与尘雾,在他看不清的另一个人世,他也曾听过这样的话。   傅葭临想起那个雪夜,他在精神涣散时, 遥遥对视过的那个和他像却又不像的男人。   他不相信神鬼之说, 可是谢慈的话实在太过熟悉。   傅葭临脑子里被遗忘已久的阴暗记忆,像是争先恐后般想要破土而出。   他的头传来闷痛,他不注意一脚踩空,向前摔去。   但是,并没有意料中的疼痛,他反而跌进了一片温暖的怀抱。   那些记忆像是被温柔抚慰,立刻缩了回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是哪里不舒服?”陆怀卿问。   她的语气不算好, 但也不能怪她。   今日陆怀卿觉得傅葭临不对劲儿,跟了他一路, 又看到他从谢府出来以后,就一个人淋着雨在街上闲逛。   哪个正常人会不知道下雨打伞啊?   陆怀卿握紧怀里这人的手。   她感受到他手的冰凉,心软了一下却又立刻变得更加生气:“傅葭临你是不是真笨!都冻成这样还不知道躲雨?”   也幸好这是三月的杏花雨,要是放到夏日,傅葭临现在指不定浑身都湿透了。   陆怀卿拽着傅葭临回家,让下人给他拿换的衣裳。   她气势汹汹也没人敢拦她,就连傅葭临都自觉理亏。   “快去换了!不然病了,我可真不管你了!”陆怀卿凶道。   傅葭临捏着手里的衣裳看了她一眼,又想起谢慈说的那些话。   “我……”   他刚想和陆怀卿坦白,就被她往屋里推:“快换衣服,别嘴碎!”   “砰”的一声,陆怀卿把门猛地关上。   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先把衣裳换了,不然万一发高热会很难受的。”   傅葭临望着被陆怀卿关上的门,他沉默了一下,将外衫的衣带解开。   屋内有两人一回来,陆怀卿就吩咐人准备好的热水。   傅葭临伸手碰了碰热水,像是被开水烫到了一般,立刻收回了手。   但他又望着被水烫得有些泛白的指尖。   傅葭临不自觉笑了笑——原来这就是被人时时放在心上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温暖又无处不在的,是就算有点疼都甘之如饴的。   “快点哦!换好了就出来喝姜汤!”陆怀卿催促他。   傅葭临立刻躺进去,让在他出神时已经温热的水将自己包裹。   他知道自己和陆怀卿成长的环境全然不同。   倘若今日是陆怀卿淋了雨,他只知道让大夫一定要治好陆怀卿。   不是他不想关心陆怀卿,而是……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喜欢一个人究竟应当如何做。   但陆怀卿很会去爱人,温柔、细致地对喜欢的好。   傅葭临眨了眨眼,薄汗混着热水的蒸汽,滴落在木桶的边缘。   或许,他该和陆怀卿学习如何爱人。   “你好啦!”陆怀卿看傅葭临终于换了身衣裳。   她替傅葭临擦去头上的水珠,将手中的姜汤递给他:“快喝!”   “是不是不好喝?那就对了!以后就不要下雨的时候,可不要再不打伞淋雨了!”陆怀卿叮嘱他。   她继续道:“我小时候也这样,我阿娜就故意在姜汤一点红糖都没给我加。”   不过她和傅葭临可不一样,傅葭临是人笨,不知道下雨要打伞。   她不一样。   那时候她只有五岁,看到雨砸在草地上溅起的水花好看,才会在雨里蹲着观察那些雨滴的。   “你都多大呢?难不成你也和我一样在观察雨落到地上的样子?”陆怀卿负手问傅葭临。   她可比她阿娜心软多了,只是少放了一点红糖而已。   看傅葭临如此小口地喝姜汤,陆怀卿只当他跟她一样都讨厌姜汤。   “你不问我今日去找谢慈做什么吗?”傅葭临擦了擦唇角。   他将手中的碗放到侍女的盘中。   陆怀卿皱眉:“你找他自然有你的道理。”   “哦——”她明白过来,“你是担心我怀疑你是吧?”   “我才不会。”陆怀卿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春光,“我喜欢你,当然就会相信你。”   如果连信任都做不到,两个人又为何还要凑到一块呢?   傅葭临望着陆怀卿坚定的神色,被她温柔又明亮的眸光注视。   他欲言又止:“我……”   “给,喝完姜汤的奖励。”陆怀卿塞给他一颗蜜饯。   甜腻的味道在齿间流连,也不知不觉浸入人心里去。   陆怀卿这才反应过来:“你刚才想说什么?”   傅葭临原本还有些纠结的心,在此刻变得无比坦然——   他竟然觉得,就算他告诉陆怀卿他做过的那件错事,这人也不会被吓到。   她应当只会问他,他究竟为何杀人?   于是,在陆怀卿疑惑不解的眼神中,傅葭临将他曾在白衣卫做杀手的经历,连同他杀了自己师父的事一并告诉她。   她停下了拿蜜饯的动作,蹙眉像是在思考什么。   傅葭临像是在等着最终审判的十恶不赦之人,紧张、忐忑却又怀揣一丝期待静静等待。   陆怀卿:“你的意思是说——在你十二岁那年,你亲手杀了你师父,接手了白衣卫?”   傅葭临点头。   陆怀卿盯着傅葭临的脸,认真到像要将他刻进心里去。   原来是这样,原来前世的那扇门不是无缘无故为她而开。   陆怀卿起身,走到窗前,伸出手接住一滴掉落在掌心的雨。   春雨泛凉,烟柳依依,撩拨着陆怀卿的心绪。   前世的这时候,她已经没了阿娜,一个人在长安举目无亲。   人来人往的朱雀街上,她淋着绵绵细雨,无助又无声地坐在檐下躲雨时,就被傅葭临看到了吧?   “傅葭临,我记起来了。”陆怀卿怔然。   前世那个寂寞的仲春,也有人曾给她送上一碗姜汤。   那个在屏风后躲着,长身玉立的身影,原来是十八岁的傅葭临。   傅葭临看到陆怀卿转过头看他,她的笑意里夹杂着几分愧疚和感激。   “谢谢你。”陆怀卿真诚道。   如果当时她没有因漠北突然的变动而胆怯自卑,如果她还是那个活泼开朗的小公主,她是不是就会主动问一句“你是谁”。   或许,她就不会花了两辈子才知道那是傅葭临。   “傅葭临……”陆怀卿抱住傅葭临。   “你是很好很好的人。”   那个在雨天,曾回报过陆怀卿一丝温暖的傅葭临很好。   可这样的他,前世究竟为何会走到弑父杀兄那一步呢?   -   放榜那日,陆怀卿早早就跟着堂姐一同等消息。   她看堂姐还病着却一直向门外探头看去,很明显是在等小厮来传消息。   陆怀卿按住堂姐的手安慰她。:“堂姐不必担忧,江蓠和堂兄都能中进士的。”   “堂姐和堂兄都这般有文采,想来当年大伯应当也是很厉害的吧?”陆怀卿故意插科打诨逗谢识微开心。   她想着聊聊其他的话,总能分散些许堂姐的注意力。   果然,听到她的话,堂姐点了下头:“爹爹文武皆不错,只是都算不上第一。”   “那谁是第一?”陆怀卿疑惑。   她早就听说过大伯当年半路从文,还能在一众自幼攻文的臣子里脱颖而出的传奇故事。   这世上竟有比大伯还要厉害的人?   谢识微轻笑:“论武自是二叔当得第一,若说文……江少保和谢慈都在爹爹之上。”   提及谢慈,谢识微脸上的笑容都淡了几分。   “那我爹爹的文如何?能数得上名吗?”陆怀卿连忙开口打断。   王垠安在旁边“扑哧”一声笑出声:“陆怀卿你文采如何?”   听到这话,陆怀卿先是愣住,旋即意识到王垠安这是在嘲笑她。   堂兄堂姐文采是肖父,她读书不行自然也是肖父。   “我可比你好!我要是考科举,肯定也能中个进士。”陆怀卿直接骂了回去。   才不像王垠安得傅葭临给他开后门,让陛下以征辟人才的方式把他弄进户部。   王垠安不服:“就你?账都算不清的家伙……”   没有江蓠在这里,陆怀卿还真有些说不过这个王垠安。   可恶的王垠安,同样都是被她帮助,人家江蓠就那么知恩图报,他倒好还是整日里和她斗话。   要不是看在婉宁的面子上,她一定要和这人打一架。   谢识微见两人谁也不服谁,连忙打圆场:“二叔确实不爱念书,不过于武学和兵法很是精通。”   陆怀卿听到这话,骄傲地扬了扬头。   不会读书又怎么样,她还会使鞭子、骑马,不比王垠安这种酸儒生差。   “太子妃娘娘——”小厮从门外急匆匆跑进来,打断了屋内的争执。   陆怀卿扶着她堂姐起身上前,那小厮欢喜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谢公子中了探花。”   “当真?”谢识微有些不敢置信。   小厮:“千真万确。”   “赏。”   谢识微止不住嘴角的笑意,双手合十像是在祈祷,又拉着陆怀卿向东南方向跪下。   陆怀卿想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大伯就是死在岭南的。   “爹爹,阿娘,瑾儿现在很好,阿瑜也中了探花……”谢识微眼里含着泪光喃喃。   如果陆家没出事,谢识微该是陆怀瑾,谢知寒也该叫陆怀瑜才对。   姐弟两人认贼作父十余年,当真是可叹可悲。   如果今生不是陆怀卿重生,他们姐弟俩更是不知道还要被蒙骗多少年。   陆怀卿又问了小厮江蓠中了什么。   “江公子中的乃是状元!”小厮更为佩服。   虽说太宁革新废了保举人的制度,科举不再需要名士高官作举,但自江少保去世后,这民间书院就一蹶不振。   科举更是被有族学传家的世家占去大半名额。   江公子这样正儿八经出身寒门的学子,能够中状元实在是不可思议。   同为身份低微之人,小厮都觉得与有荣焉。   陆怀卿听到这话,心里反而咯噔了一下。   前世的江蓠不仅没有说谎,他甚至还隐去了最令人动容的部分。   陆怀卿跟着谢识微到长街上等他们,不久后就看到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策马而过。   他们都是要去慈恩塔下留名的进士,而江蓠和谢知寒因年轻俊朗,在其中显眼非常。   两人向陆怀卿和谢识微招手,长风吹动杏花衫,春风得意在此刻有了最具象化的表现。   “你怎么哭了?”傅葭临不知是何时来的,“不开心吗?”   陆怀卿擦去眼角的泪:“我是觉得高兴。”   陈年旧案在这个春日,被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联手从不见天日的淤泥里挖出。   他们都不用变得面目全非,都不用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样子,才能和那群恶人们较劲。   恶人有恶人施害方法,少年人也自有少年人的反叛方式。   陆怀卿自然高兴。   今日的曲江会,陆怀卿的身份不便去,她只得送别傅葭临和王垠安他们。   陆怀卿用力抱了一下傅葭临,满怀不舍和担心,最后还是松开手:“去吧。”   “不必担心,我会办好此事的。”傅葭临却又主动紧紧抱住陆怀卿,“等会儿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都好。”陆怀卿想也没想就道,“你送的,我都喜欢!”   她就这样看着傅葭临几人走远,连带着按计划中途从史馆悄悄离开的江心月也跟着同去。   其实,陆怀卿也知道傅葭临是故意不想让她参与其中。   就像太子愿意帮忙首提这件旧案,除了他的刚正外,更有他不让堂姐出面的缘故。   “你在担心傅葭临吗?”谢识微看出了陆怀卿的心事。   陆怀卿点头,却又摇头:“我担心他们每一个人。”   不论是傅葭临也好,还是江氏师姐弟……就算是最讨人厌的王垠安,她也是担心的。   谢识微安慰:“先等着吧,他们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还不到酉时,谢知寒却突然带着江蓠回了东宫。   陆怀卿望着江蓠身上还在往外流血的伤口,连忙让人唤太医前来诊治。   “怎么回事?”陆怀卿问。   谢知寒也不知所措:“今日策马快到慈恩寺时,突然出来两队人马,刺伤了好多人。”   “也不知道那些巡防营的人在做什么?怎的会让人在长安城内公然行凶。”谢知寒道。   “有哪些人受伤了?”陆怀卿直觉不对。   谢知寒说了几个名字,陆怀卿发觉远比她们联系的,以防万一江蓠没中进士的备选告发之人还多。   傅葭临派去的人,又怎么会没保护好江蓠呢?   可是现在总要有人将证据在殿上呈给皇帝。   “阿卿,你在想什么?”谢知寒问陆怀卿。   陆怀卿答应了堂姐不会将谢知寒牵扯进来,立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谢知寒:“是不是爹爹做了什么?”   陆怀卿错愕。   她都要怀疑谢知寒是不是真的知道些什么了。   “果然。”谢知寒看到陆怀卿的神情了然一笑。   “阿姐回门那日神色匆匆,像是不愿意在谢府多待。自从我回京城以来,也很少见阿卿你待在谢府。”谢知寒道。   他平日里赤子之心,不沾半点污浊,但他毕竟是个未及弱冠就中探花的人,又怎会猜不出其中不对劲儿的地方?   “刺杀你的人迟迟没有音讯,刺杀姐姐的人是她自己派的……太子殿下的能力我知道,他会替姐姐隐瞒正常,另一个人他又何必隐瞒呢?”   谢知寒不愧是谢慈一手养大的孩子,轻而易举就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   他问:“刺杀你的人是……爹爹对吗?”   陆怀卿根本不敢说话。   因为事实远比谢知寒猜的更为残酷——他所谓的爹爹是他的杀父仇人啊。   “我……”陆怀卿却不得不阻止谢知寒继续猜下去。   要真是被这人猜出来就完了。   只是陆怀卿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到了谢识微的叹气声。   “阿瑜,你不要再猜了。”谢识微道,“真相比你想得还要更惨烈。”   “今日之后,我还是会知道,对吗?”谢知寒问。   “是。”   听到谢识微的回答,他又笑:“那就等后面再和我说吧。”   “不过——”谢知寒站在那里,目光如炬,身影似竹,清正端雅。   谢知寒:“需要我帮什么忙?”   陆怀卿和谢识微都明白谢知寒应当是猜出了什么,他也看出了江蓠是今夜重要的一环。   “确实有需要你的地方。”谢识微让人将江蓠身上的证据都拿给他,“今日曲江会,你要将这些证据公之于众。”   谢知寒接过染上了江蓠血的证据,发现是江逾白昔年查到的证据,而这些证据都指向一件事——   谢慈为了不让世人发现他杀了陆珏,除掉了追查陆珏之死的江逾白。   谢慈和他的党羽用尽了最狠毒的手段,甚至不惜栽赃陷害、泼尽脏水。   陆怀卿看到她这位不过比她只大几个月的堂兄踉跄了几步。   但她还没伸出手,谢知寒就已经重新站稳。   “我只问一句——”谢知寒没有他们预料的崩溃和恸哭,反而冷静到了极点。   “这些证据是真的吗?”   “是。”   谢知寒将脆弱的纸页收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却还有血丝和悲哀。   但他坚定道:“好,我做。”   -   傅葭临和王垠安等人都是以朝臣的身份出席曲江会。   他们不需要雁塔留名,自然比那些中进士的学子来得更早。   没成想,等到酉时一刻,才传来江蓠等人遇上了杀手。   王垠安觉得奇怪,凑到傅葭临身边道:“你的人也这么没用呢?”   他还是不相信傅葭临手下的人,会是那种派出去却无用的酒囊饭袋。   傅葭临看着对面尚且空着的位置,垂下眼睑又饮了口清茶。   “江逾白和陆珏的案子,不能把谢慈拉下马,还可能会激怒父皇。”傅葭临道。   他清楚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早就已经私下问过江逾白的两个徒弟。   是否能够接受只让谢相付出代价,却可能不能给江逾白翻案的可能。   他们二人都答应了。   “你是故意的!”王垠安惊道。   “嗯。”   王垠安觉得荒谬:“可是谢慈派人杀陆珏的证据不足啊?”   更何况陆家两姐弟都不能出来指控,仅仅靠着江逾白当年查到的那些证据,恐怕并不足以致谢慈于死地。   傅葭临冷静道:“占地、受贿、舞弊……谢慈编出来的这些罪名,自然该原原本本都还回给他。”   “你有证据?”王垠安震撼。   傅葭临开始插手朝中大事,不过也才半年多的时间。   短短数月,他竟能查出谢慈做这些事的证据?   “自然。”傅葭临应道。   人不能只在需要时才去做,而需要未雨绸缪,走一步看十步。   这是下棋的道理——陆怀卿在漠北时想约他手谈一局,他那时不会,也是这半年补上来的。   但不得不说,他很喜欢那种攻城拔寨、揣度人心的感觉。   傅葭临抬眼,看到远处谢知寒终于入座,他一眼就看出谢知寒身边侍奉的小厮不对劲儿。   “你去哪!”王垠安见傅葭临突然起身问。   傅葭临没有回答他,而是径直向谢知寒身边的小厮而去。   他拉住这人的手就往外走,待到无人处才松开这人的手。   “你来做什么?”傅葭临又急又怕。   他心乱如麻,第一次如此明显体会到后怕的感觉。   陆怀卿自知理亏但还是倔道:“我来帮你们啊!江蓠遇刺,总得要人来呈证据,我就顺便跟着谢知寒一起来了。”   “你——”傅葭临气得抬手又无奈收回。   陆怀卿看他像前世一样生气的模样,熟练地给他顺毛:“我是真的担心你们,多我一个人总不会有错嘛。”   “难不成你是嫌弃我扯后腿?”陆怀卿见顺毛顺得差不多,就开始反客为主。   “不是。”傅葭临急道。   陆怀卿知道这是傅葭临已经不生气的表现。   她凑近他,真诚地眨了眨眼:“傅葭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是我想和你们一起。”   傅葭临瞥了她一眼不说话,只径直往前走。   “怎么啦?被我说中呢?”陆怀卿跟上。   “你就是担心我!”   “我还能不了解你。”   陆怀卿在傅葭临耳边念个不停。   “哎呀——”走在前面的傅葭临却突然停下脚步,陆怀卿一头撞在他的肩膀上。   她揉着撞疼的额头,傅葭临无奈妥协,伸手给她揉着额头:“是,我就是担心你。”   陆怀卿没想到傅葭临这次居然没有回避。   “所以……”傅葭临给她指了好几个看起来很普通的侍从,“等会儿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我也会让他们保护好你。”   陆怀卿灿烂一笑:“我知道啦!我就说傅葭临最好啦!”   “我没和你开玩笑!”傅葭临红了耳朵,却还是强撑冷静,“谁的命都没有你的重要,你要先保护好自己。”   “听到了吗?”傅葭临问。   陆怀卿摇头:“才不是。”   “我们的命都很重要,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陆怀卿才不会被傅葭临牵着鼻子走。   休想给她灌输他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陆怀卿油盐不进:“你、我、谢知寒、江心月还有王垠安……还有这世间所有的好人,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听到没有?”陆怀卿学傅葭临严肃的表情。   许久之后,傅葭临才失笑摇头。   “听到了。” 第六十四章   傅葭临最后还是没有把陆怀卿赶走, 不过也没让她站到谢知寒那边去。   陆怀卿站在傅葭临身后,王垠安瞧了她一眼,满眼都写着不敢置信:“你怎么来呢?”   她瞪了他一眼, 故意给他的杯中又加满酒——多喝点, 最好给这讨厌鬼喝晕过去!   刚才还畅快饮酒的王垠安生怕陆怀卿在酒里下了毒,不敢再碰自己的酒杯。   偏过头压低声音调侃傅葭临:“难怪你刚才跑那么快。”   傅葭临没有回答, 却也没有否认。   陆怀卿不知道傅葭临和王垠安在说什么,只当是王垠安在说她坏话。   还好看起来傅葭临聪明没有听他的话, 低着头在想自己的事情。   “陛下到——”   在席间众人皆至后,皇帝姗姗而来。   陆怀卿跟随众人跪倒在地,听到上首传来他的声音:“平身。”   皇帝的声音里夹杂着苍老的意味, 像寺庙里的陈钟, 威严庄严,却透露出无所避免的残败痕迹。   陆怀卿起身时,听到皇帝亲切慈爱地问谢知寒:“知寒的文采,当真不输伯言当年。”   伯言就是谢知寒父亲的字。   如果陆怀卿不知道皇帝当年故意无视陆珏死的疑点, 她都要以为皇帝当真是个关爱小辈的好叔叔。   “知寒乃是后辈, 岂能与伯言相比。”   一直沉默的谢相,主动替谢知寒回答了这个他不好作答的问题。   他也颇为慈爱看向谢知寒,谢知寒也如往日般濡慕地看着他。   只是在谢相看不到的地方,谢知寒紧紧攥住手,直到血从他泛白的指尖滴下,他也没有松开手。   陆怀卿听到皇帝又关心了谢知寒好几句,从他的答卷到他的诗文,甚至还聊到了谢知寒的婚姻大事。   皇帝语气温和, 说的话也不像试探,反而像是真的关心。   不过也能说得过去, 只要不触及到皇帝利益和权威时,他自然乐得装成好叔叔和仁君模样。   “今日长街有刺客,将江卿、林卿等人刺伤……”皇帝像是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朕已经命人严查了。”   陆怀卿听出了这话的不对劲。   她看皇帝不慌不忙的神情。   若放在以前她只会感叹不愧是大燕皇帝,当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   但在知道皇帝并不愿意替江少保翻案后,陆怀卿不禁从皇帝的神情品出其他几分意味——   皇帝是故意纵容人刺伤江蓠的。   当年他对她大伯之死的疑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又默许崔谢二人污蔑江少保。   今日还装聋作哑让谢慈的人刺杀江蓠。   这样一个始终高坐明堂,双手不染鲜血的人,才是那个故作沉默到可恶的人。   殿内歌舞升平,众人推板换盏,举子们心中喜悦,而官员们也大多观察着其中英才。   酒过三巡,在皇帝都喝得面红耳赤时,谢知寒突然起身。   他自幼受儒门礼,拜的是当世大儒,此刻行至殿中,举手投足也尽显刚正板直。   “知寒可是有话要说?”皇帝问。   大概是酒劲儿上头,皇帝这话都少了几分威严冷漠,反而真的像关心自家小孩的长辈。   “臣有事要奏。”谢知寒道。   少年守着不面视君王的规矩,脊梁却挺直,束发的玉冠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下,折出明亮却不刺眼的光。   原本坐在旁边陪皇帝闲聊的谢相,像是察觉到什么不对,他想起身打断,谢知寒的话却已经出口。   “此事原不当我来说,只是有人暗中阻拦,妄图将真相掩盖,臣不得以陆氏遗孤的身份来说。”谢知寒道。   “住口!”谢相终于明白谢知寒要做什么,“陛下,小儿是醉了,还请陛下恩准臣先将他……”   “我没醉!”   陆怀卿看到谢知寒像是终于希望幻灭般。   他哂笑道:“原来真的是你。”   他从小最敬爱、最感激,甚至他曾将之当作榜样的养父,才是那个害他们陆家至此的罪魁祸首。   “陛下,谢慈为夺谢家之权,杀臣父亲。事后,江少保欲查此案,谢慈又勾结崔应,构陷江少保舞弊、贪污等罪十数条。”   “残害忠良,结党营私,纵容族人……谢慈之罪,桩桩件件皆不容赦,铁证如山。还望陛下重审旧案,还已死之人清白。”   谢知寒手里捧着的是江逾白当年查出的证据,江心月从席间起身同样跪下。   她道:“求陛下重审此案。”   皇帝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走近谢知寒将他手中的证据拿到手中仔细翻看。   陆怀卿看皇帝这不像是生气地样子。   她还以为他这是看到了证据,又是在朝臣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被迫答应重审地意思。   但就在下一刻,陆怀卿看到皇帝将证据给谢慈看了一眼。   他轻笑:“谢卿,你瞧,这些伪造的证据,他们居然也会当真。”   谢相也道:“是。”   皇帝将那些证据尽数抛向殿内人工修建的“曲水流觞”,花费无数人心血才得以保存至今的证据,就这样被水浸泡软化。   混着血迹的字很开洇开,就像那些为了这件事而丢了性命的人一样。   不过无足轻重,一眨眼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陛下!这些证据都是真的,里面还有我师父的血书啊……陛下!我师父绝不可能背叛您的!”江心月哀求道,“求您重审旧案吧!”   她这一路从南州到长安,就是为了将这份血书呈给皇帝啊。   她原以为傅演不会绝情至此的!   皇帝指着江心月:“把这个江党余孽拖下去……”   但皇帝的话被从他动手毁去证据起,就久久不语的谢知寒打断。   “陛下,您当真冷血至此。”   十七八岁的少年,年少无畏,又像早晨的太阳般尚未被尘世污浊。   皇帝指着他:“你想做什么!来人把他也给我拖出去!”   陆怀卿看了看目前的情况,有些焦急地看向傅葭临,向他寻求帮助。   却见这人仍在品茶,像是猜到她会担心,看向她轻轻摇了摇头。   傅葭临……难不成他还有别的安排?   陆怀卿这才发现,虽然皇帝说了话,但殿外的禁军并没有动作。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第一次见陛下,您和我说,您是我的叔叔。”谢知寒道,“谁欺负我,您都会保护我。”   皇帝听到谢知寒的话,像是心虚般神情愣了片刻。   “您说,您和我的生父是很要好的朋友。”谢知寒越说越觉得自己当真活得可怜又可笑,“我是真的把您当叔叔的。”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最尊敬的皇帝叔叔会纵容别人害死他的父亲。   陆家为大燕镇守北境几十年,可他们陆家得到了什么?   他父亲伤了腿,他二叔下落不明,他母亲难产而亡,他姐姐体弱多病,两位堂姐更是差点一辈子都不能相认。   这样的凉薄之君,怎堪他陆家的忠心耿耿?   谢知寒起身,皇帝像是害怕般:“你要做什么?你难不成要弑君吗?”   “禁军呢?暗卫呢?你们都死了吗!”皇帝以高声呼喊遮掩心虚害怕。   禁军不知为何没有动作,至于暗卫……   陆怀卿看到傅葭临仍握住手里的杯盏——她想起来了,皇家的暗卫好像也是由白衣卫负责调派。   “不。”谢知寒摇头。   陆怀卿看到他明朗一笑,跪下再次叩头:“陆氏遗孤陆怀瑜,叩请陛下重审江少保一案、重查家父之死。”   “古有关逢龙,今有陆怀瑜……愿一命换旧案昭雪!天下河清海晏!”谢知寒竟起身直直向殿中梁柱撞去。   “谢公子!”   堂内传来惊呼,陆怀卿还来不及反应。   还好傅葭临将手中的杯盏用力抛出,在最后一刻打在了谢知寒的膝盖上,阻止住了他的动作。   他虽碰上了梁柱,发出一声闷响,但额头上并没有鲜血溢出。   原来前世那个碰柱而亡的探花,竟然真的是谢知寒。   前世的王婉宁没有机会将伯父真正的死因告诉他。   那为何前世的谢知寒还会那么做呢?   陆怀卿看到堂上刚才还事不关己,保全自身的大臣们,因为谢知寒这一撞都涌了上去救人。   她一直都错了。   世上的是从来都不是因为知道才去做,而是因为去做才有机会知晓真相。   谢知寒这样真正的儒门君子,只要旁人朝他诉苦,他就一定会管的。   而对于他都无能为力的冤案,他只有可能以命搏一个结果。   “陛下!谢探花既然愿意拿性命作保,那就说明此事定然不简单!”此次科举的榜眼道。   “是啊!求陛下彻查此案!”又是一名学子。   “对啊……”这是一名已经年逾不惑的进士。   他应当连孙子都有了,但在挣扎思索许久后,他还是叩请皇帝:“请陛下明察!莫叫忠骨蒙冤啊!”   “陛下——”有个最让陆怀卿觉得意外的人也站了出来。   王垠安那个胆小鬼,这次终于不再胆小:“家父也曾受谢慈迫害,请您为家父做主!”   他用力在殿上叩头,陆怀卿难得看到这人如此正经的模样。   裴钦顿了一下,也起身叩首:“臣以为确实应查谢相。”   王家父子也紧随其后,他们二人并未多言,只是跟着众人叩头表明了态度。   “好啊……”皇帝一下子被众人围住,他怒极反笑:“逼朕?”   他看到殿中除了谢慈,还有一人仍就没有表态。   那是他从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关注过的傅葭临。   “淮儿,你说他们都是乱臣贼子,对不对?”皇帝目露偏执。   就算他极力想将自己装成目空一切、高高在上的样子,但他眼底害怕却已经暴露无遗。   再厉害的人都有苍老和无能为力的一天,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例外。   傅葭临看着面前的父皇道:“父皇,谢相结党营私、构陷朝臣、纵容族人都证据确凿。”   陆怀卿他们都是证“旧罪”无,而他还要证“新罪”有。   “谢相纵容谢氏族人在南州、沧州、青州多处占地、鱼肉乡民,这是儿臣查到的证据,以及从诸地带回的证人。”傅葭临道。   陆怀卿看到被领进殿内的证人,其中就有她赴京途中见到的那个名叫“小馒头”的小姑娘。   当时她和这人闲谈的内容,只是和傅葭临闲谈时曾提起过——他竟然就能顺藤摸瓜查下去。   “臣江映拜见陛下。”陆怀卿看到一个还很年轻,却已斑白了鬓角的文臣进殿跪下。   他叩首:“这是这些年谢相私下打压的寒门官员。臣等微末之躯,皆盖名信作保,恳请陛下过目。”   “这是诬陷!”刚才一直冷静的谢慈,看到这些证据终于煞白了脸怒斥。   傅葭临很了解他父皇真正的逆鳞:“父皇,谢相当真辜负了您的信任。”   皇帝不会在意江逾白和陆珏的死,但他一定不会允许任何人挑战他的皇权。   宫人将证据呈给皇帝,他看清这些证据,劈头盖脸砸到谢慈脸上:“谢慈!这上面白纸黑字都写得够清楚了!你还要怎样才算是证据!”   “父皇莫要动怒,都是这谢相胡作非为,蒙骗了您。”傅葭临不着痕迹提醒他父皇。   父皇很快明白傅葭临的意思——   对,都是谢慈诓骗了他,不是他的错……绝不是!   “来人……把这个蒙骗圣心的逆臣给朕押下去,彻查谢崔二人。”皇帝道。   他又看到仍就跪着的众人,也妥协了一步:“彻查陆珏和王益之死……还有江逾白一案。”   “陛下圣明——”   -   回去的路上,陆怀卿问傅葭临:“傅葭临,那江逾白的案子……”   傅葭临:“今日的事朝臣都看在眼里,父皇妥协是必定的,也只有这样才不会让父皇事后再追责。”   他的这位父皇最是多疑敏感,也最在意自己的皇权和帝王威严。   只有彻底把他的错都推到谢慈身上,让他成为那个“主持公道”的被蒙蔽的好人,他才可能给江逾白翻案。   “你今日是不是在怀疑我?”傅葭临问。   毕竟,他没有跟着谢知寒他们一起……那般壮烈谏言。   陆怀卿摇头:“不是和你说了吗?信任是最重要的,我肯定相信你!”   傅葭临又问:“那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圆滑妥协,是不是……”   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好,没能让他父皇付出代价,也终究放过了同样该受惩罚的人。   “不是!傅葭临,你今日很勇敢的!”陆怀卿道。   不论是江逾白,还是王益,甚至就算是她父亲和大伯……归根到底和傅葭临都没关系的。   他完全可以选择冷眼旁观,但他没有,还帮忙想出了别的惩罚谢慈,帮旧案平反的法子。   “你不要想那么多,你已经做得很好啦!”陆怀卿认真道。   或许前世十五六岁的自己,真的会觉得这样的法子还是不够好。   但是经历过漠北动乱,看过血流成河,也见过权力博弈的陆怀卿明白今日的局面已经很好了。   既让旧案沉冤昭雪,让谢慈付出了代价,也保全了谢知寒、江心月等人的性命。   这已经是最折中最好的的法子了。   至于让皇帝也付出代价……   除非,傅葭临像前世一样弑父。   不然大燕一个“孝”字大过天,就算是以后太子即位了,都不可能指摘他父皇一句话   “傅葭临!”陆怀卿伸手捏住傅葭临还是紧抿的唇,“不许不高兴,要多笑笑,要觉得自己就是做得很好!”   前世,她怎么就没发现傅葭临居然这般心思细腻。   陆怀卿看傅葭临听到她的话,果真扬起嘴角轻笑。   他就像从前自己教他那样笑得,梨涡绽放,笑得真诚而热烈。   陆怀卿伸手戳了戳傅葭临的梨涡,看到他敏感地怔愣在原地。   她负手打量傅葭临——   她前世怎么就没发现这么敏感呢?   不仅身体很敏感,碰一碰就脸红呆滞,就连心思都如此细腻多思。   “傅葭临……我给你找到一个好出路了。”陆怀卿煞有其事道。   傅葭临:“嗯?”   陆怀卿狡黠一笑:“你以后去写传奇故事,一定很会拿捏主人公心动时候的心思。”   傅葭临听到这句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时,一下子脸红到了脖子根。   哇喔——   陆怀卿不禁感叹。   果然是十分敏感。 第六十五章   大燕的天牢除了地上的牢房, 还在地下修了一层牢房,里面都是关押的十恶不赦且重要的犯人。   而在地下这层牢房里,除了岩壁上的一点微弱灯火, 再不会有别的光亮。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最里面的那间牢房里传来男人喃喃自语的声音。   年轻的看守听到这声音,心里觉得瘆得慌, 有些可怜:“这谢相进来以后就一直喃喃这话,听得人心里发慌。”   “呸——什么谢相?陛下已经去了他的职位!谢府都被抄了!”年老的看守啐了一口。   他在这天牢当职多年, 见的东西可不少。   这谢慈如今虽身在狱中,但有饭吃有水喝,也没人严刑拷打他。   要知道当年江少保可没有这待遇。   当年谢慈不仅命人严刑逼供, 甚至叫人挖去了江少保的眼睛, 还烙聋他的耳朵——   如今江少保平/反,来日入了太庙也有天师招魂,可这又瞎又聋的江少保怕是也听不见了。   “高公公里面请——”天牢的头头热络引着高安往里走,“你们两个说什么呢?还不快来给大人开门。”   守卫连忙去帮高安开那扇关着谢慈的牢门。   “都出去吧, 我想和谢相叙叙旧。”高安道。   谢慈靠着墙, 仍旧闭着眼絮絮叨叨背着《千字文》。   “资父事君,曰严与敬……”谢慈背到此处的时候,突然停下了。   “不继续背吗?谢慈?”高安反问。   他当然知道谢慈不敢继续背,因为下一句是“孝当竭力,忠则尽命”。   谢慈扯了个笑:“你来是想问我陆玠的死吧?”   “你没资格提陆兄!”高安踹了一脚谢慈。   谢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反问:“你应当也查了吧?你也没想到真是傅书杀了陆玠?”   “陆家兄妹认贼作父,你高安不也给仇人当了这么多年的狗吗?”谢慈嘲讽。   高安:“就算知道真相又如何?你还能杀了皇帝不成?”   “那是你们不敢……高安,我手里还有一张底牌, 可以让你替陆玠报仇。”谢慈扶着墙。   高安:“什么底牌?”   “那得等你把我救出去了再说。”谢慈道。   这人就算身陷囹圄,有求于人依旧不落下风。   “你以为我会信?”高安反问。   谢慈:“你除了信我, 别无他法。”   他负手,好整以暇等着眼前的高安答应。   高安转身离开,在即将走出牢房的那刻停下脚步:“需要我怎么做?”   “我要见崔婉。”谢慈急切道,“今晚就要见。”   -   “谢公子头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只需要再喝两副药调养调养就好了。”何怀之将东西都收好,“不过,这医书上都说……”   “怀之,刚才阿依木在找你,你快出去瞧瞧吧。”陆怀卿打断他剩下的话。   “多谢何医官。”谢知寒冲何怀之的背影大声道。   何怀之点了点头示意,就提着药箱急急忙忙找阿依木去了。   谢知寒疑惑:“这小何医官,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别让他说话,他可絮叨了,寻常人可吃不消。”陆怀卿道。   也就阿依木从小话就少才能忍受他,要是换个人早就被何怀之絮叨又过度体贴的性子吓跑了。   “其实,我还想问问何医官我这额头的伤,会不会留疤的。”谢知寒摸了摸还被包得严实的伤口。   陆怀卿问:“堂兄是怕影响做官吗?”   好像大燕选官除了重视能力,也看重官员容貌?   “不是。”谢知寒低头有些害羞地抿嘴,“我怕以后不好看,让婉宁不喜欢。”   谢知寒说完又立刻道:“你不要和她说。”   “我肯定不和她说。”陆怀卿点头。   “堂兄你就放心吧,婉宁不会嫌弃你的。”陆怀卿故意逗他堂兄,“她要嫌弃早就嫌弃了。”   就王婉宁那张脸,放眼整个长安就没几个人能比得上她。   谢知寒愣了一下,才明白陆怀卿这是在调侃他。   “堂兄,我可等着你的好消息哦。”陆怀卿故意道。   谢知寒脸涨红:“这才到哪里……倒是你,如今三月将过,你不日就要回漠北,你和五殿下可怎么办?”   “我、我和他当然是同去漠北啦!”陆怀卿捂住也同样跟着变红的脸。   她压低声音:“傅葭临不是还没及冠吗?等他后面找皇帝求求恩典不就成了,把他的封地弄到肃州去。”   陆怀卿虽是这般说的,但心里其实也没底。   傅葭临前世弑父杀兄的原因,她如今尚不知晓。   她虽相信今生还是明朗少年的他不会那样做,但陆怀卿心里还是有些隐隐担忧。   “阿卿,封地的事,哪里有你说的那么简单。”谢知寒不知道陆怀卿的心思。   只是这肃州乃是扼西北的军事重地,这种封地可不比江南富庶之地,随随便便就能赐的。   “实在不行,傅葭临去我们漠北住好啦,反正又不差他一口吃的。”陆怀卿道。   她看谢知寒无奈一笑:“阿卿,五殿下那样的人,怎么会愿意屈居人下。”   “不是屈居人下。”陆怀卿纠正谢知寒的话,“是我们搭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小家。”   她不理解大燕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为何总要觉得两人生活,一定就是有一人需要伏小做低?   “我骑马,他给我牵缰绳,正正好!”陆怀卿认真道。   傅葭临去过那么多的地方,两个人还能时不时到处走一走,玩一玩。   陆怀卿觉得她的想法可太棒了,这话她可一定要告诉傅葭临!   她是个想到就一定会去做的性子,立刻提着裙子向外跑去。   “你去哪?”谢知寒问   陆怀卿回头笑得灿烂:“找傅葭临!”   谢知寒又被她吓了一跳,提醒她:“不许直呼五殿下的旧名!”   不过他这句话陆怀卿就没听见了,当然就算她真的听到了,陆怀卿肯定也不会在意的。   可是陆怀卿没能找到傅葭临。   他在忙着帮忙理谢相的罪状,腾不出手来见陆怀卿。   她只好一个人在他府上等他回家。   下人给陆怀卿准备了酥山,她尝了一口,冰冰凉凉又甜而不腻的荔枝香在舌尖蔓延。   她仰起头望着变得刺眼的阳光,伸手挡了一下光。   又是一年初夏,难怪下人今日给她端了酥山解渴。   她最讨厌夏日了,因为前世她就是死在夏日的。   陆怀卿从前想起死亡总还是会害怕。   然而这一次,她端着手里的酥山,主动踏进了满院的明光里。   炽热的光落在她的身上,甚至还有点刺痛感,但这一次陆怀卿没有再害怕。   她坐在树下,偶有清风掠过,就能听到木叶沙沙作响。   陆怀卿像是想起什么般:“再准备一份吧,等傅葭临回来他也能吃上。”   她舀着酥山,偶尔会期待地看向门外,乖乖等候期待的人。   傅葭临回来时,陆怀卿已经在吃第二份了。   他看到陆怀卿坐在夕阳温暖又灿烂的余晖里。   清风吹动她鬓边的碎发,她时不时会撩拨一下,但大多时候都慵懒又无聊地发呆。   她面前的酥山已经被她吃光了。   侍女提醒她:“殿下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原本咬着勺子出神的少女,呆呆地抬头向远处看了过来。   在看到傅葭临时,她眼里也突然被明亮的光填满。   “你回来了!”陆怀卿欢喜道。   两人之间只有一小段路,但陆怀卿还是满心欢喜向他跑了过来。   傅葭临伸出手接住了她,他应了一声:“嗯,我回来了。”   他想起以前还在烟雨楼时,曾听年长一点的杀手讲过——   那人说,他每日在外面打打杀杀,自己都觉得自己十恶不赦,只会在深夜回家时,才觉得自己还是个活人。   当时傅葭临不理解那人的话,隔了七八年,他才明白这种有人等你回家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踏实的,让人会觉得活着真是太好了。   傅葭临的鼻萦绕着陆怀卿身上的荔枝香,又垂眸看着陆怀卿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你吃东西了吗?”   “吃了。”他怕陆怀卿误会,又补了一句,“我不知道你要来,就和同僚们一起吃的。”   “吃的什么啊?有什么好吃的吗?”陆怀卿关注的东西却和傅葭临想的全然不同。   傅葭临:“就是随便吃的一点……不好吃。”   “哦。”陆怀卿像是有些失落,不过下一刻她就又恢复了活力,“那你肯定也没吃好吧!”   陆怀卿让侍女把酥山端上来,还给他也端了许多小点心。   “尝尝!”陆怀卿期待地望着傅葭临。   “好吃吗?”   傅葭临点头:“很好吃。”   虽然吃的都是些点心,但傅葭临觉得两人这样应当也算是一起用膳吧。   这样一想,傅葭临听着耳边陆怀卿关心的话,又尝了一口酥山,静静感受着时光的流淌。   或许……这就是“家”的感觉?   难怪那么多人为了家人都能够奋不顾身,王家姐弟、江氏的师兄弟还有陆家姐弟都是。   陆怀卿也感受到傅葭临今日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傅葭临,我问你一件事?”陆怀卿撑着下巴看傅葭临。   傅葭临放下勺子,盯着陆怀卿。   她道:“你想不想和我去漠北住啊?”   陆怀卿把今日和谢知寒的对话,还有两人以后怎么生活,都简单和傅葭临说了一遍。   “你愿不愿意去?”陆怀卿问。   “我愿意。”傅葭临几乎没有犹豫。   南州和长安他住了很多年,但他从来没有什么留恋的感觉。   但是在漠北的短短几个月,他经历的那些事情却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荒原上策马而来的少女,围在一起曼舞欢歌的人群,还有在那夜拉住他的手教他跳舞的陆怀卿。   “你该不会是因为我吧?”陆怀卿想起前世傅葭临总问她长安好不好的事,“你要是更喜欢长安,也不许骗我哦。”   傅葭临又重复了一次:“我愿意和你去漠北。”   “漠北很好。”他又道。   “好欸!”陆怀卿抱住傅葭临。   这次她比刚才还要更高兴。   原来年少时的傅葭临没有那么喜欢长安,也没有逼别人喜欢长安的臭毛病。   “你终于知道我们漠北很好啦!”陆怀卿道。   傅葭临这下注意到了她话里的“终于,不由反问了她。   “没什么啦……”陆怀卿敷衍过去。   她嘱咐:“那你也要好好的哦,不许做坏事。”   “我们要一起回漠北见我阿娜去!” 第六十六章   星垂旷野, 草原更显宁静辽远,然偶有长风吹动草原上疯长的草木,就露出了马蹄踏过的印记。   年轻将军巡视一遍后, 转身跑向营帐禀告:“苏尔大人, 漠北诸部中东部和南部的军马已经安置妥当,听候大人命令。”   “好。待几位将军到了之后, 叫他们来我帐中。”苏尔吩咐。   苏尔的案前摆着两份东西,一份是与大燕的盟书, 另一份是前几日谢慈从大燕送来的书信。   信里是告诉他大燕皇帝是害死陆玠的凶手,请她出兵帮陆玠复仇。   “您当真要进犯中原?”铁木总觉得其中不对。   就算那谢慈说陆玠当年回长安后,是被皇帝的人秘密处决的, 但盟主大人也不至于为此马踏中原。   苏尔:“我答应谢慈出兵, 是因为阿卿在长安。”   她和陆怀卿相似的琥珀眼睛里带着探究。   幸好这次是银雀阴差阳错去的长安,再加上如今谢慈的势力大不如前。   否则以谢慈的手段心机,若是自己在长安,只怕只能答应谢慈与他合作, 不然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我又没说, 我出兵是去帮他的。”苏尔将盟书收入盒中收好,“咱们与大燕有盟约,大燕有难,我们能袖手旁观吗?”   他们先准备着,只要大燕有动静立刻南下。   她又想起什么般,转过头:“我让你们给银雀递消息,让她近日待在东宫,不要随处走动的消息送了吗?”   “大人放心, 已经给小何医官和阿依木送了。”铁木道。   他生怕被苏尔看出心虚——都怪老何那个讨厌的中原人,硬要叫他帮他给何怀之顺带捎封家书。   苏尔颔首:“好。”   而在另一头星隐月沉的长安, 何怀之起身蹑手蹑脚离开了东宫,转身往和玉棠约定好的地方去。   玉棠将何怀之往内宫带,两人绕了许多远路,最终往长乐宫去。   崔皇后则站在殿门口等着,她一看到何怀之出现在长街的尽头,就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向他跑去。   她着急撩起何怀之的袖子,像是在寻找什么。   在看清对方手上的胎记后,崔婉一把抱住何怀之:“母后的好淮儿……都怪母后不好,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你,还让旁人占了属于你的位置。”   当年,她就知道傅葭临是冒认的,她的淮儿在手腕处是有一块胎记的。   不过当时崔家正是和谢家扳手腕落于下风的时候,她手上如果多一个烟雨楼的帮助会好很多。   况且,傅葭临冷漠、绝情、手段狠辣——这样的人做儿子不行,但当一把做脏活的刀正合适。   这么多年她也就暂且容忍那个野种喊她母亲了,但私下里也没有停止过寻找儿子,只是自然比不上皇帝的人。   “真像……一看就是母后的儿子。”崔婉伸手描摹着亲生儿子的眉眼。   虽然他长得不像傅书,但何怀之的眉眼一看就是他们崔家人。   这才是她的好儿子,就算流落在外也能兼修己身,成了这般温和模样。   还是个医术高明的好医生——比那个只会杀人的傅葭临不知道好了多少。   崔婉喃喃:“淮儿,母后的好淮儿。”   何怀之则完全是一头雾水。   虽然玉棠已经和他说了,他当年是在乱军之中无意丢的,但何怀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大燕的皇帝和皇后连亲生儿子都能找十九年才找到?   而且崔皇后难不成是现在才知道他有胎记的?不然怎么会认错?   而且……何怀之听到崔皇后抽噎一个劲儿骂皇帝和傅葭临。   找到了丢失多年的儿子,难道不该先问孩子苦不苦吗?   他师父写的家书,也是先关心完他,才叫他回漠北时记得带酒给他喝。   “淮儿,你放心……属于你的东西,阿娘很快就会都给你拿回来。”崔皇后握住儿子的手,“你且再等些时候。”   不管是对崔家不留情面的傅书,还是那个冒名顶替的傅葭临,以及那个明明早就知道何怀之是她儿子,却一直不告诉她的谢慈。   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何怀之从长乐宫离开后,却看到天尽头有火光。   他当时并未多想,等到第二日,才听说昨夜永昌坊大火,烧了半条街,天牢自然也被波及。   里面的差役和关押的犯人除了侥幸逃脱的十几人,其余全部被大火吞噬。   谢慈也没能逃出来,只在一众烧焦的尸体里翻找出了一具无人认领的男尸。   最后,还是谢知寒在求得皇帝恩典后为其敛尸。   “堂兄……”陆怀卿站在一旁想要宽慰几句,却被身旁的谢识微拉住。   谢识微摇头:“让他一个静静就好了。”   “谢慈……”陆怀卿听到谢知寒咬牙切齿道。   说到底,谢知寒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却一夕之间得知养父竟是仇人,就算他面上再是平静,心里也定然不会无波。   谢知寒自嘲:“草席一卷,黄土一盖,你我父子,恩怨尽了。”   但他的动作却在看到谢慈的手时猛地一滞。   他踉跄着起身,陆怀卿和谢识微生怕他摔倒,连忙过去扶住他。   却听得他压低声音道:“这不是谢慈。”   “阿姐,小时候你习丹青想学画虎,爹……谢慈带你去虎房的事情,你还记得吗?”谢知寒问。   谢识微点头。   虎房乃在皇家园林,还是谢慈特地向陛下求得的机会。   只是那猛虎不知为何突然发狂向她扑来,若不是谢慈当时以身挡了一下,她当时就该没命的。   谢识微回忆道:“当时那猛虎利爪尖锐,谢慈的大臂上被抓破,连白骨都森然可见。”   可是这具烧焦的尸骨的大臂骨上并没有划痕,   “你是说……”她反应过来。   谢知寒:“这人不是谢慈。”   此话一出,陆怀卿和谢识微都愣住了。   两人原本还在感叹谢慈意外的死,但此刻才反应过来整件事都可能是谢慈故意为之。   甚至那被大火烧掉半条街的永昌坊都是谢慈故意的。   陆怀卿踏出天牢,看到已经成了废墟边年老腿脚不便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孀妇、眼神哀戚的少女……   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全身。   这么多人命啊,这么多家庭啊,谢慈竟为了金蝉脱壳竟然可以残忍至此。   “阿依木,你去……”陆怀卿原本想说让阿依木准备些粥和衣裳给这些无辜之人送来的。   但她却看到已经有人这么做了。   是傅葭临府上的人,她看到熟悉的管家在施粥。   “公主,您这是?”那管家问。   陆怀卿笑道:“正好东宫和我的人也来了,就帮伯伯你一起好了。”   谢识微也点头,她身边的宦官宫女也前来帮忙。   人一多做事情也就更快了。   陆怀卿边帮忙盛粥,边问:“伯伯,这事是五殿下让你做的吗?”   “不是。只是殿下说过,只要帐上没问题,不做惹麻烦的事,其他的事情都随便。”管家道。   这些粥和旧衣也花不了几个钱,他就当是帮五殿下挣个好名声好了。   陆怀卿闻言想起傅葭临府上人数和别的皇子一比,就少得可怜的下人。   她原以为这是傅葭临喜欢清静且不得宠,后来才从管家口中知道——这些人是傅葭临没回皇家前就认识的人。   准确来说,是他曾“救”过的人。   但傅葭临从不觉得他是在救人,只认为他是需要有人帮他算账,要人照顾他的起居,还需要人帮他上街打探消息……   他才顺手找了几个人,他救他们的命,然后他们替他卖命。   陆怀卿看到管家认真盛粥,不禁想起傅葭临聊起这些事根本不在意的样子。   那人只觉得这是利益交换。   “也就只有他才会这么想。”陆怀卿自言自语,“笨死啦。”   这种事情别说傅葭临还给工钱,就算他不给知恩图报的都会报答的。   “什么?”   傅葭临刚来就听到了陆怀卿的话。   陆怀卿一面腹诽不能背后议论人,一边心虚道:“没什么——那个,你先等等。”   等帮忙把粥盛完,陆怀卿才和傅葭临道:“我刚说有些总是喜欢贬低自己的人,真是太笨了。”   傅葭临知道陆怀卿这是在说他。   “我不好。”傅葭临还是道。   “傅葭临你很好!。”陆怀卿踮起脚观察傅葭临的眼睛。   前世她总觉得傅葭临的像寒潭、像深渊,可今生刚重生时,她才发现傅葭临更像幼童。   还是那种未开蒙的稚童。   前世他本来很好看的眼睛逐渐被仇恨、怨怼、残忍填满,而今生的傅葭临……   陆怀卿眨了眨眼,看到傅葭临的目光也仍旧柔柔落在她身上。   今生的傅葭临的眼里是爱。   他就像一面镜子,旁人如何待他,他就会回之以什么。   这里人多口杂,陆怀卿不便多说,她伸出手拉了下傅葭临的手,又很快松开。   “傅葭临你不能只是去投映别人。”陆怀卿认真解释:“你得成为你自己。”   “你要做傅葭临,而不是曾为我喜欢的样子。”陆怀卿道。   傅葭临听到这话沉默。   陆怀卿看起来咋咋呼呼、没心没肺,但才是最细腻温柔的那个人。   他甚至不知道陆怀卿是何时看出来的。   傅葭临:“我不知道。”   师父说利益最重要,手里握着剑也最重要,他就信了。   陆怀卿说善良重要,他也觉得很对。   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可怖的、可怜的自己,哪个都是他,又好像哪个都不是他。   “没事!”陆怀卿又道,“以后你不要想那么多,想到什么想做就做,想说什么就说!”   “比如……你现在想说什么啊?”陆怀卿鼓励他。   傅葭临欲言又止。   陆怀卿:“你说!”   “你脸上有灰。”傅葭临道。   “哪里啊?”陆怀卿听到这话急急忙忙去擦。   可是她看不到位置,擦了好几次都没擦到,最后还是傅葭临给她擦掉的。   不过傅葭临刚才来的路上有帮别的灾民,他忘了自己手上也不干净。   这一擦,陆怀卿的脸就更脏了。   傅葭临看陆怀卿这样有些憋不住笑,然后意识到这样不对:“对不起……”   陆怀卿找堂姐借了手帕才擦干净脸,气鼓鼓但又故作大方:“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做你自己的感觉,怎么样?”陆怀卿问。   傅葭临沉默。   风乍起,吹得灰烬纷飞,是毁灭,也是新生。   傅葭临:“很好。”   陆怀卿会喜欢真正的自己,是一件他听起来都觉得是梦的事情。   这种感觉很好。 第六十七章   “傅葭临, 那我走了。”陆怀卿和傅葭临挥手告别。   今日她在永昌坊做了许多事不免疲惫,说话都不如往日欢快。   “好。”傅葭临笑着点头。   但他看陆怀卿又向他招手,他走过去, 陆怀卿贴着他的耳朵道:“谢慈还没死。”   傅葭临闻言愣住。   陆怀卿又把刚才谢慈的发现告诉了傅葭临。   他听到这些话, 眉头紧锁,仔细思考这件事。   陆怀卿问:“是有什么事情吗?”   原本还满脸担心的傅葭临, 听到陆怀卿的话,反而扯了个笑。   他揉了揉陆怀卿的头发, 安慰她:“没事,不必担心。”   “不过这几日你和皇嫂待在东宫,切莫随意外出。”傅葭临嘱咐她。   “嗯……你和我阿娜在信里说的一样。”陆怀卿道。   傅葭临却在听到她的话后反问:“苏尔大人也是这样和你说的。”   陆怀卿点头, 疑惑道:“有问题吗?”   傅葭临直觉不对:“苏尔大人从前会教你不要随便出门吗?”   “不会啊, 我阿娜知道我爱到处跑。”陆怀卿道。   傅葭临闻言垂眸。   难不成是苏尔大人也察觉到了最近京中局势紧张?   毕竟像谢相和崔应这样的人物被扳倒,漠北肯定能听到风声。   但他还是觉得不对,但一时半会儿又没有旁的信息解惑。   傅葭临:“我暂时还不确定,总之, 你先待在东宫, 最好连东宫的门都不要出。”   “照顾好自己。”傅葭临伸手像是想摸陆怀卿的脸。   但他察觉到了马车上,谢识微看向他不赞许的眼神。   他已经伸出的手,最后只是落在了陆怀卿鬓边的流苏上,替她仔细整理了一下仪容。   “我会的,你也是……要学会做自己哦。”陆怀卿道。   她想了想,又觉得还是要多夸夸傅葭临。   敏感脆弱的人应当都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底气。   陆怀卿又道:“傅葭临这么好,再自信一点就更好了!”   “嗯。”傅葭临听到这话抿唇轻笑。   陆怀卿不由看傻了眼。   刚才傅葭临的笑容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不是前世戏谑轻佻的笑容,也不是模仿他皇兄的微笑, 更不是平日里笑得露出梨涡的忍俊不禁。   刚才的笑容,是真的温和明朗, 是从前的傅葭临一定不会露出的笑容。   “阿卿在想什么?”谢识微看陆怀卿和傅葭临告别以后,就一个人默默出神难免好奇。   陆怀卿回神道:“真不公平。”   如果傅葭临不是从小流落在外,或者就算流落在外也能被好心的夫妇收养,又或许他的父皇母后不是那样忽视的态度呢?   他从来就不是天生恶种,只是在每个需要人拉他一把的时候,都被推向更深的深渊。   谢识微意识到陆怀卿这是在说傅葭临。   她想起那人的不近人情,又想起他在白衣卫供职时留下的恶名。   “阿卿,五殿下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谢识微劝她。   “不是。”   谢识微疑惑:“什么?”   “是大家都把傅葭临想的太坏了。”陆怀卿说话时格外认真,“傅葭临只是不被允许表达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从前没人教过他。”   那个少年为了活下去握剑时,没人将他拉出泥沼。   在他终于能够自保时,也没人看到他满身的伤,更没人会在乎他从南州回京城的路要走多久。   “堂姐,你不要再说傅葭临不好了。”陆怀卿这次的语气很认真,“他好不好,我会自己看。”   谢识微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   陆怀卿只是抱着膝盖,突然才反应过来傅葭临刚刚应该是想摸她脸。   唔,下次没人的时候给他摸一下好了。   —   傅葭临没有立刻离开永昌坊。   原本这事不归他管。   但陆怀卿既然说了这是谢慈借此金蝉脱壳,那他就一定要追查到谢慈的下落才行。   他在永昌坊细细检查了一番,却发现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竟没有一丝破绽。   “裴钦,你去世家里帮我查查有谁最近和刑部、大理寺的人来往。”傅葭临道。   他原以为谢慈的朋党应当都被翻出来才是,却未曾想这个谢慈竟然还有后路。   不过也是——当年的陆珏和江逾白都是天纵奇才,却都折在了这人手上,谢慈的心机自然比常人更深沉。   裴钦点头:“是。”   “殿下,今日还不回府更衣,准备进宫吗?”裴钦问。   原本还在想谢慈究竟是谁救走了的傅葭临,立刻警觉起来:“你说什么?”   裴钦也没想到傅葭临会有这般大的反应,解释道:“午后宫里来人,说是瑶华宫里的荷花竟一夜间全部开了,还说其中有并蒂莲。”   “陛下说这是天降祥瑞,将并蒂莲移至紫宸殿邀百官明日早朝共赏,还让皇后娘娘请诸命妇也进宫赏莲。”裴钦跟着喜气洋洋。   他道:“臣的母亲和姐姐都已经入宫了。”   “我知道是谁救了谢慈了。”傅葭临道。   裴钦:“谁?”   “宫里的人……我母后肯定插手了,但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如今我尚且不确定。”傅葭临道。   傅葭临立刻道:“裴钦,联系虎贲军的韩将军让他带人去延秋门和雍门守着,还有让王谦去联系当年陆家的旧部。”   他将白衣卫的令牌交给裴钦,“让白衣卫的人立刻前往兵部保护常大人。”   宫中高官的家眷都在宫中,若是兵部被控制住就糟糕了。   裴钦看傅葭临匆匆上马要走,心下担忧:“那殿下您去哪里?”   “进宫。”傅葭临道。   “可是您不是都知道这宫里不安全,您为何还要……”   裴钦的话没有说完,就看到傅葭临已经没了影。   他只暗叹傅葭临平日里看着不在乎陛下,可是这心里还是惦记着他的。   -   陆怀卿和陆怀卿刚回东宫,就见到了前来通传的玉棠。   她笑道:“太子妃娘娘、银雀公主安,皇后娘娘请您二位一同前往瑶华宫赏莲。”   陆怀卿想起傅葭临和她说的话,下意识想拒绝。   可玉棠又道:“这清荷盛开,乃是海晏河清、世逢明主的好兆头啊。”   听到这话,陆怀卿知道再拒绝,恐怕会被人非议,说不定还会有人说漠北轻蔑大燕。   陆怀卿想起这是在宫内——想来应当也不会出什么意外。   她便跟着谢识微梳洗换了身衣裳,前去瑶华宫看那所谓的清荷。   站在熟悉而陌生的殿门外,陆怀卿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踏足进去。   她这才发现瑶华宫里面和前世她住的地方还是有区别的。   这里久不住人,难免在角落处能看出一些陈旧的意味,而她前世住在这里时则只感受到了奢华。   如果不是前世她跟着王婉宁去过太妃们住的地方,她都要以为这座宫城的所有宫殿都是如此华美了。   “好香的荷花。”   陆怀卿闻到了一阵熟悉的味道,她不可置信地走近蓬莱池,里面荷花的香味扑面而来。   然而,在这淡淡的荷香里,她闻到了让她浑身止不住颤抖的味道。   是前世那碗送她一命呜呼的毒药。   当时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只对它那入口的苦和令人肝肠寸断般的疼记忆尤深。   但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想起来,那碗药闻起来有一股香甜的奇异味道。   就算被荷香压着,就算这味道远不如前世那味道浓,她还是循着味道,确定了这味道来自这些荷花。   “这些荷花有毒!”陆怀卿大声道。   此时皇后还未至,她此话一出,众妇人都跟着惊诧,乱作一团。   陆怀卿则冷静地用茶水将她与谢识微的手帕都泼湿,其他贵妇也跟着她有样学样。   “堂姐,快捂住口鼻。”陆怀卿提醒道。   谢识微正奇怪,却见眼前的人又闻了闻她们案前的点心。   “这个也有毒。”陆怀卿道。   谢识微闻言也拿起来嗅了嗅,她思索了一下:“这好像是夏枯草的味道?”   夏枯草是许多奇毒的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材,其有异香,她当时给太子下的毒就是偷了何怀之房里的这个。   可是……母后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也就在下一刻,似乎传来了很清晰的脚步声和刀剑相接的声音。   在座的贵妇里,不乏有经历过太宁兵变的夫人,听到这声音直接站起来惊恐道:“难不成有人要篡位?”   不然这宫里怎的会有刀剑声,还会有人敢对她们下毒。   这夫人的话一出,原本就慌乱的人群更是嘈杂,有年纪小的姑娘直接扑到了母亲怀里,吓得哭出了声。   陆怀卿听到这样熟悉的刀剑、女人的哭声、还有毒药的味道……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在瑶华宫的最后一日。   当时她就是这样死的,无声无息死在了异国他乡,死后也连个葬礼都没有。   不行!   陆怀卿从旧忆中抽身,她绝不要重蹈覆辙。   她鼓起勇气,向殿门口走去,然后就看到了不敌对方人手连连败退的禁军。   那些刀剑离她不过五丈。   “快来帮我把门关上。”陆怀卿冲殿内道。   那些侍从和贵女们都手忙脚乱来帮忙,终于关上了内殿的最后一扇门。   做完这一切,陆怀卿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   她不知道是因为外面和前世如出一辙的刀剑声,还是因为她又中了一点毒的缘故。   她用帕子捂住口鼻,听到厮杀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好像近在咫尺,直到那扇门也被破开。   叛军冲了进来,他们环顾一周问:“常老夫人、太子妃、银雀公主在哪里?”   常老夫人出身高门且儿子是兵部尚书,想来那些人只是想拿她威胁常尚书。   只是她和堂姐就不一定了。   那些贵女们指出了太子妃和常老夫人,但可能是看在陆怀卿刚才提醒她们的恩情上并没有供出她。   陆怀卿身前那个有点胖胖的姑娘还替她挡了挡叛军首领的目光。   直到叛军捅死了一个贵女后,又逼问道:“再不说,就杀到你们说为止!”   陆怀卿前面的贵女默默移开了,叛军看到陆怀卿琥珀色的眼睛立刻明白了她的身份。   他欣喜若狂般向陆怀卿跑过来。   也就在此刻,陆怀卿好像听到了更明显的声音——像马踏的声音,数量还不少,好像也有重甲的声音。   陆怀卿看到眼前的首领神情一变。   当兵戈交接的声音再度响起,陆怀卿意识到那是禁军的援军来了。   “堂姐,咱们一起跑。”陆怀卿道。   她不能继续坐以待毙,在叛军转头混战时,她爬树翻上宫墙逃出了瑶华宫。   幸好她这辈子的腿还没有伤,不然这么高的宫墙她不一定敢爬。   陆怀卿在长街上奔跑,她知道宫墙后有禁苑——   那里一定会是叛军最后控制的地方,而且那里出宫的门众多。   如果真的叛军胜,那里也能有逃出去的机会。   “阿卿,你一个逃就好了。”谢识微气喘吁吁。   陆怀卿毫不犹豫拒绝:“不行,要逃一起逃。”   她拉住谢识微的手,两人一路狂奔。   可惜谢识微身子弱,她还是大大拉慢了两人的速度。   “在这边!”   陆怀卿听到有叛军的声音。   她立马掉头换了方向,却没成想这边竟然也有叛军。   陆怀卿被逼入绝境,她想着实在不行就主动出手。   就算她只有三脚猫功夫她也要奋力一搏。   “啊——”   陆怀卿还没来得及出手,就听到左边的叛军一声惨叫。   刀光剑影间,原本有十来个人的叛军被傅葭临料理干净。   他踩过满地的血腥,用手中的剑为她硬生生辟了一条生路。   “往这边去。”傅葭临擦了擦脸上沾上的血。   他声嘶力竭般重复道:“快走。”   他与右边的叛军纠缠,这边的叛军恐怕有近百人,他一个人肉/体凡胎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陆怀卿在地上捡了一把刀递给谢识微:“堂姐你快去禁苑!”   “去啊!”陆怀卿用力推着她,“你必须去,不论是活下去,还是搬救兵!”   谢识微滞了一下动作,旋即拼尽全力跑去。   “傅葭临!”陆怀卿在地上捡了一把剑,跟着傅葭临厮杀。   傅葭临还是执着道:“你走……”   “我才不!”陆怀卿道。   两个人怎么都比傅葭临一个人好,傅葭临负责杀人,而陆怀卿则保护着他的后背。   这是傅葭临第一次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其他人。   等到眼前的叛军被杀完了,陆怀卿才调侃他:“你当时说,能帮我杀人时,我还觉得亏本。”   现在她才发现一点都不亏,原来不论是刺客、叛军,傅葭临都绝不会让她陷入险境。   陆怀卿感叹:“你还真是厉害。”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夸夸这么好的傅葭临。   “这种程度的保护贵不贵啊?要不你便宜点收我?”陆怀卿故意问。   傅葭临沉默。   在禁军援军赶到后,傅葭临才像是终于放下心,松了一口气。   他摇头道:“不贵。”   他比任何人都想陆怀卿好好的。   如果是陆怀卿的话,他永远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第六十八章   这场政变虽然禁军战损颇多, 但宫中贵人和朝廷命妇大多安好,陛下也在叛军攻打宫门是就逃往了禁苑。   谢慈更没有想到苏尔和大燕皇帝通了气,原本答应帮他的军队, 反而阻止了北境四镇来援的军队。   他也被人活捉。   “高安, 你没有开宫门!”谢慈愤恨道。   若不是他的军队破宫门时颇耗了些力气,他早就捉到傅书和陆怀卿了。   有了这两人在手, 这天下都得是他的。   高安不免嘲讽:“傅葭临不可能受你胁迫,更不可能任你摆布。”   他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 很了解那位五殿下的品性。   若是一年前,还不喜欢陆怀卿的五殿下,兴许谢慈拿他的血脉问题胁迫还有几分用。   但偏偏如今的傅葭临喜欢陆怀卿, 喜欢到可以为她涉险境, 搭救不相干的人……甚至学着成为一个正常人。   更何况……   “陆兄已死,但阿卿还活着,她姐姐和母亲也都在。”高安道。   他不可能让陆二哥的家人再被卷进长安的权力漩涡。   “哈哈哈——说得冠冕堂皇!”谢慈挣扎着仰起头,“还不是你不敢!你怕傅书!”   “大胆!谁让你直呼陛下名讳了!”高安呵止。   “你们不都是吗?”谢慈反问, “你们都是好人, 只有我坏?都是老狐狸演什么?”   “真正的好人早就死了。江逾白、陆玠,就是他们太烂好心了,才活该死那么早?”   “高安,你当年也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到皇帝要对陆家下手吗?”   谢慈此刻终于撕破他多年装出来的沉稳温和,露出癫狂的那一面:“崔婉那个疯女人没说错。”   “这都是我们欠她和陆玠的。”   傅葭临来时正好听到谢慈的话,他看着这人此刻疯疯癫癫的样子,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公公,父皇派我来审他, 先将他带去白衣卫的秘牢吧。”傅葭临道。   等再见谢慈时,他已经又恢复了冷静的模样。   他打量着面前的傅葭临, 缓缓笑了:“你和我想的不一样。”   “殿下还没问你话,你怎可多嘴!”王垠安呵止道。   谢慈像是完全不在乎,继续自顾自道:“当年把你从普通的洒扫仆役收进来做兵人时,我就不该好好打磨你这把利刃。”   傅葭临原本在看卷宗的目光一顿,他抬眼,却比谢慈以为的更冷静:“你是我师父?”   “那就说的通了。”傅葭临放下手里的卷宗。   他很久以前就曾觉得奇怪。   当年他与师父决一死战时只有十二岁,就算师父当时被他提前一夜下了迷药,都不应当那么轻易被他杀掉。   除非当时他杀的不是他师父,而只是他师父找到的替身。   “你就不恨吗?”谢慈被傅葭临的风轻云淡触怒。   傅葭临:“我为何要恨?”   此话一出,别说是谢慈,就连傅葭临身旁的王垠安都目露惊讶。   不论怎么说,一夕之间发现教导自己许多年的师父,竟然是害自己多年颠沛流离的罪魁祸首……   傅葭临当真就一点都不恨吗?   “你做的错事,我会查清,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傅葭临幽幽望向谢慈。   他确实不恨谢慈。   如果他还是去年的那个他,那个不通情爱、没有自我的自他。   或许谢慈的这些话,会让他被处心积虑制造出的不甘、怨恨填满。   只是很可惜,在这之前,他已经遇到了那个草原上打马而来的姑娘。   她的善意和温柔,混着夏日最炽烈的阳光,不经意间将他填满。   “你怎么可以?”谢慈看到傅葭临平和的样子愈加烦躁,“怎么可以!”   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来布这个局,结果原本最放心的那颗棋子却毁了他的所有。   谢慈仍就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算准了崔婉势力优柔,算准了傅书自卑多疑,江逾白水清无鱼……怎么偏生独你不是!”   “你不是傅葭临!你一定并不是他!”   “傅葭临不会是这样和悦的性子,他该是阴郁狡诈、暴虐残忍的才是!”   “你说啊!你到底是谁?”   “你是谁!”   ……   “殿下,您要不先行离开?”王垠安担忧,“我瞧这谢相好像是疯了。”   傅葭临默默听着谢慈一句又一句质问“他是谁”。   他心里有一股奇怪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和上次很像。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拼了命要从他的脑海里挣脱出来。   “殿下,您可还好?”王垠安扶住傅葭临关心问。   傅葭临摇头:“无碍。”   他从白衣卫的秘牢出来,就看到了夕阳下,在台阶上跳上跳下的陆怀卿。   她看到他的身影,立刻向他用力招手,欢喜向他跑来。   那些脑海里疯狂扎根生长的奇怪想法,在看到她的刹那都静默下来。   然而,下一刻,傅葭临看到了一支从背后射向陆怀卿的冷箭。   他想也没想就向她扑去,替她挡住了那支暗箭。   陆怀卿并没有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看到血从傅葭临的身后淌下。   千军万马里都没有受伤的傅葭临,此刻倒在血泊里。   她泪花不自觉从眼中落下,哭着握住傅葭临的手:“傅葭临!你不要闭眼,太医、太医马上就来了!”   “不要哭。”傅葭临撑着力气,抬手擦去陆怀卿的眼泪。   眼泪落在他的手上,温热的触感好像比后背的疼还要明显。   那些想要挣破束缚的记忆,像是终于不受束缚,争先恐后占满了傅葭临的脑海。   -   这个人是谁?   傅葭临坠入那个属于他,但又不是他的记忆,看到了那个是他也不是他的“傅葭临”。   一直到被陆怀卿救下为止,两人都是相同的,只是从那以后两人的故事全然不同。   陆怀卿在那个记忆里,救下了傅葭临,却也因此伤了腿。   傅葭临和那一世的陆怀卿没能成为朋友。   但也有这一世他不知道的东西。   比如,伤了手的陆怀卿坐在荒原上,要离开荒原的傅葭临认出了她。   但陆怀卿很明显并不知道他是谁。   少年垂眼看着陆怀卿坐在草地上的落寞样子,而她的面前是一片沼泽——如果掉进去不过半个时辰就能毙命。   他记得陆怀卿纵马救他时的明媚骄傲,因此他最后选择默默站了很久。   那时的他不懂知恩图报,但他心里不想陆怀卿死。   荒原辽阔的天穹下,两个渺小的人一起沉默待了很久。   最后还是陆怀卿先开口:“你怎么不走?”   因为怕你死。   但傅葭临没这么说,他熟稔撒谎:“我迷路了。”   “你要去哪里?”   “长安。”   “那里啊,我也想去。”   陆怀卿走向他:“这边很容易迷路,我给你带路,走吧。”   傅葭临跟着她,果真很容易就走出了这片荒原。   “祝你顺风。”少女明明很悲伤,却还是笑得眉眼弯弯祝福。   傅葭临听着她用异族语言的祝福,难得有些触动。   那样的触动,彼时他还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酥酥麻麻的,像是晚夜风动木叶,也像是蚂蚁啃噬。   他点头却仍旧没有离开。   “这里的花好看,我摘点回去送给阿娜和阿姐。”   傅葭临听到她话,知道她这是暂时不想死了。   他弯腰想帮她摘花,却听到远处有人在喊她名字。   等少女再抬头时,傅葭临已经消失不见。   躲在树后的傅葭临,看到陆怀卿被家人带走,还再三许诺自己真的没有轻生的念头。   他默默垂下眼睑,只觉得刚才少女的笑容实在很刺眼,尤其是在这样的黑夜里,格外让人记忆清晰。   从那以后,那个傅葭临踏上了与今生的傅葭临迥然不同的另一条路。   在白衣卫的他,无可避免的成为了父皇给皇兄的磨刀石。   那个世界里,王垠安的姐姐进宫了,还被谢相撺掇崔家人弄成了傻子……   当王垠安跪在他面前,求他帮他复仇时,那个世界的傅葭临同样欣然接受。   只是不再是好心,而全是算计。   江德忠的投靠也是这样。   在谢相的挑拨下、在朝堂的倾轧里,等傅葭临回过神时,他早已活成了阴险狡诈的样子。   最致命的一击是他的母后给他下药,让他在及冠礼上,浑浑噩噩杀掉了父皇。   也同样在父皇死前,他得知了一个更惊人的真相。   一个会让他的母后彻底疯掉的真相。   母后或许只是想借他的手,杀掉这个她既爱又恨的丈夫。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会破罐子破摔,直接领兵杀进了禁宫。   傅葭临为了皇位,毒死了他已经命悬一线的皇兄,但他留了谢识微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命。   不是好心,而是谢相答应助他的条件。   他强力镇压了所有反对的声音,一个连亲生父亲都敢杀的人,自然不会在意其他人的性命。   但是傅葭临很快发现做皇帝并不有趣。   直到他收到漠北的那封求援信。   隔着经年时光,傅葭临才发现他居然还能记起,荒原的夜色里少女的笑容。   他突然觉得很有趣。   就像一个心智不全的孩子,发现了一件足以打发时间的玩具般,他立刻传召王垠安进宫。   “出兵十万,半月之内,平叛漠北。”傅葭临道。   王垠安不解:“陛下,这漠北早已是强弩之末,您何必……”   “朕说,出兵。”   “是。”   ……   前世的傅葭临,在陆怀卿上京途中,还曾有些期待过。   或许,陆怀卿也会记得他。   但陆怀卿不记得,她不仅不记得,甚至比当年刚断手时,还要沉默寡言又情绪萎靡。   傅葭临很害怕她会死,就像那个夏夜,害怕她跳进池沼一样——很多年以后,傅葭临才明白当年他是在害怕。   就算陆怀卿看似越来越开朗,但傅葭临还是能一眼看出她的勉强。   王垠安说他该不会是喜欢陆怀卿。   傅葭临一口否认:“只是觉得她好玩。”   可是从前那般有趣的陆怀卿,怎么现在一点都不有趣呢?甚至还需要他明里暗里逗她开心。   而且,前世的傅葭临实在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直到第三年,为了不让谢相暗地里联系谢识微,他叫谢识微搬进了宫里,就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谢识微很感谢他放过他们母子。   她在看到傅葭临对陆怀卿的偏爱后,感叹道:“陛下当真颇为疼爱这位银雀公主。”   傅葭临听到这话怔愣,此时的他已经不像一开始那般急于否认。   他怔怔道:“皇嫂说,这是爱?”   谢识微:“若陛下不喜欢这位公主,为何要带她逛长安的灯会,还亲自教她读书写字呢?”   “原来这是喜欢……”傅葭临喃喃。   半晌,总是阴沉着脸的帝王,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低头不住摩挲着袖口的龙纹。   “或许……真的是喜欢。”他很小声道。   可是,不只有谢识微看出了傅葭临的不对劲,谢相同样看出了他对陆怀卿的不同。   “陛下说,如果公主殿下知道您是他的杀父仇人的话……还会和您好好的吗?”谢相笑着问他。   傅葭临那段日子发疯般派人查当年陆玠的死。   可是他的母后和王婉宁都疯了,舅舅一家也死在了岭南……知道旧时事的人,大都被他自己杀了。   而谢慈手上的证据,还有那些白衣卫查到的东西,都无不告诉他——   他和陆怀卿隔着血海深仇。   傅葭临暂时答应了谢相开出的要求,心里却已经有了决断。   他一定要不择手段、不惜任何代价瞒下这些事。   只要知情的人全死了就好,就没人能破坏他和陆怀卿的感情。   他会加倍爱陆怀卿的,他会弥补陆怀卿的!   他西行假装中计,让谢慈终于暴露出真面目。   一切都按照他的设想进行,只是他唯独没想到谢慈会在大势已去后,派人杀掉陆怀卿。   等他赶到时,陆怀卿的身体已经彻底冰冷了下来。   她的眼角有一滴清泪,顺着眼尾滴落在地上,而她那双好看又明亮的眼睛永远不会再睁开。   傅葭临抱着陆怀卿的尸体,第一次明白了懊悔。   只差一点点而已,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攥住他自己的太阳了。   又可能不只是一点点,而是鸿沟天堑。是他就算富有天下,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傅葭临接受了所有属于那个世界的“傅葭临”的记忆。   但是那个“他”的记忆都止于陆怀卿死的那一天。   或许对于前世的那个他而言,陆怀卿死后的每一日都不过是行尸走肉。   从那些被恨意裹挟着的回忆里抽离,傅葭临发觉眼前有些奇怪的光亮,又听到了一些絮絮叨叨的声音。   “听说是陆昭想刺杀银雀公主?”   “对啊,他竟然手里也不干净,也害过陆珏大人,应当是怕被清算吧。”   “公主这几日都守着五殿下欸……”   傅葭临发现那些声音又突然都没有了。   他睁开眼,就看到了在他床头趴着睡着了的陆怀卿。   她的眼角也有几道泪痕。   傅葭临还没能完全消化,前世那些属于那个“傅葭临”的记忆。   但他不自觉伸出手摩挲着陆怀卿脸上的泪痕。   傅葭临的手指传来几分暖意,和前世那具冰冷的尸体完全不同。   “你醒啦?”陆怀卿揉着睡眼惺忪的眼,“你怎么哭了呀?是伤口很疼吗?”   “不疼。”傅葭临摇头。   “哎呀——”陆怀卿惊道。   傅葭临用尽全身力气将陆怀卿拥入怀中,仿佛像是要将对方融入自己的骨血般。   “小心碰到你自己伤口!”陆怀卿咋咋呼呼提醒。   傅葭临闻言松开一点,又在她的脖颈上蹭了蹭:“不会。”   “你……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给你蹭蹭好啦。”陆怀卿道。   傅葭临闻言,勾唇一笑:“你总是这么好心。”   “那当然了,我可是陆怀卿!”   “嗯。”   对啊,陆怀卿就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好到不论前世今生,他都会再一次喜欢上她。 第六十九章   可能是入了夏的缘故, 天气好像格外燥热,陆怀卿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傅葭临的手:“好啦,你刚醒, 得多休息休息。”   傅葭临放开了陆怀卿, 但他依旧垂眸看着眼前这个人。   有了那些属于前世傅葭临的记忆,他几乎可以确定陆怀卿也重生了。   从前那些他不得其解的问题, 在此刻都迎刃而解。   不论是陆怀卿起初的又害又怕,还是后来她偶尔露出的悲伤神情。   但傅葭临看着陆怀卿明媚阳光, 和前世那个内向孤僻的她全然不同的模样。   两人之间,偶有风吹过,在长久的对视后, 傅葭临终于移开目光。   他还是不说了。   傅葭临意识到如果陆怀卿知道他也拥有前世记忆, 恐怕就不会像如今这般对待他。   陆怀卿不知道傅葭临目光的含义,错以为他是昏睡太久不免有些恍惚。   她就故意挑着好事和傅葭临说,希望能够让傅葭临高兴些许。   她道:“陛下昨日已经打算封你为翊王了哦!”   翊者,辅佐也。   这一听就知道皇帝这是肯定他在除谢慈、崔应等人中的功劳。   不仅如此, 陛下还将最富庶的南州划给他作了封地, 甚至恩准他可以等及冠后再去封地就任。   “翊王啊……”傅葭临喃喃。   陆怀卿觉得奇怪:“这不是好事吗?你怎的看起来不开心啊?”   “没有,我很开心。”傅葭临撒谎比之前更为熟练。   有了前世记忆的他,知道父皇是又想打算拿他做皇兄的磨刀石。   前世的他起初只是没有自己的想法,父皇将他扶到位置,他就做什么。   只是后来在一次次朝堂不见血的争斗里,他开始喜欢上了那种感觉——   那种凌驾于所有人之上,随意左右他人生死的快感。   在你死我活的政斗里,他如父皇和谢慈所期望的那样, 长成了冷血无情、暴虐残忍的模样。   只是……   “傅葭临,你封地在南州的话, 可真是太好了!”陆怀卿兴奋的话打断他的思考,“南州离渤海、岭南、蜀中都近!”   “虽然没有被封到肃州,但是南州的话,我们就能一起去玩了!”陆怀卿满眼期待地和傅葭临比比划划。   “我倒要去尝尝蜀中辣能有多辣!”   ……   她的眼里映着夏日明亮的晨光,充斥着对未来的无尽期许。   陆怀卿好像总有一种能力,一种能把无趣的日子,变得让人眷恋和不舍的能力。   傅葭临闻言轻笑点头:“好,我们到时候一起去。”   父皇或许还想像前世那般,让他成为皇兄的磨刀石,但他这次已经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   他对那个高高在上、拥有一切的帝王傅淮的生活不感兴趣。   这一次他只想做傅葭临。   做游侠天下、和陆怀卿一起慢慢变老的傅葭临。   陆怀卿笑道:“那就说定了!”   “唔……对了,该上药了!”陆怀卿抱着怀里的药罐涨红了脸,“你、背过去!”   傅葭临也是一愣,随即伸手去拿陆怀卿手里的药罐。   他解释道:“我自己来就好。”   “我、我……你!”陆怀卿结结巴巴半天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猛地抱紧手里的药罐,不让傅葭临得手:“你害羞什么啊?这几日,都是我帮你上的药?”   傅葭临沉默。   他除了耳根子有点红,别的地方瞧着并无不妥——   倒是陆怀卿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你真的可以?”傅葭临问。   “那当然!不许小瞧我!”   小时候她虽然没挨过爹娘打,但没少为了朋友们打架。处理伤口什么的,她最在行了!   傅葭临默默躺下,露出后背给陆怀卿,他还是有些歉意:“对……”   “不许说‘对不起’‘辛苦了’!”陆怀卿呵止。   傅葭临不懂礼貌时气人,可是他懂了礼仪什么的,又实在是太过于有礼了些。   “我还得多谢你帮我挡了那一箭。”陆怀卿道。   她也没想到陆昭到最后,会成为那个放暗箭的人。   “小事罢了。”傅葭临轻声道。   陆怀卿一边小心将冰凉的药膏涂到傅葭临身上,一边道:“既然如此,帮你上个药也是小事啦。”   傅葭临垂眸,长如鸦羽的睫毛遮住眼里的满足。   还是要谢谢的。   但他没有将话说出口。   傅葭临好像明白了小时候看到王垠安有家人送药,他在槛外看到时心里的想法是什么了。   那或许就是近乎嫉妒的情绪。   谢慈没教过他人伦情义也是好事。   不然恐怕那时,他就该愤世嫉俗,恨不得毁掉整个人间。   但他没有,还有幸在多年后,等到了会温柔问他“疼不疼”,给他小心细致上药的人。   “陆怀卿。”傅葭临突然道。   被喊到名字的人,抹药的手一顿,“怎么啦?”   “我突然觉得……”傅葭临认真道,“上天待我不薄。”   可能是药膏里有安神的成分,陆怀卿闻久了这味道,都不免有些晕乎乎的感觉。   在听到傅葭临这话时,她更是浑然道:“那自然,不然你能遇到我?”   她将药罐盖紧,又洗了洗手,才蹲下和傅葭临四目相对:“傅葭临我从小运气就很好。”   “所以?”   陆怀卿握住他指尖泛凉的手:“所以,以后你和我一起,上天只会待你更好!”   “你难道不信?”陆怀卿眯了眯眼。   傅葭临闻言摇头:“我信。”   夏日的蝉鸣很聒噪,但傅葭临却从未觉得如此安心过。   让他不免妄想,时间如果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   “陛下,五殿下到了。”高安道。   “让他进来吧。”   傅葭临走上紫宸殿,在场的人不只父皇,还有礼部和几位重臣——谢慈倒台后,皇帝将江映扶到了丞相的位置。   这也是自江逾白后,大燕第二个平民丞相。   傅葭临知道从这以后,他的父皇的功绩将比前世更加显著。   如果没有前世的记忆,傅葭临或许会当真有几分崇敬他的父皇——   然而,他有那个傅葭临的记忆。   他知道他的父皇做过的龌龊事,便只觉得眼前人恶心。   皇帝:“淮儿,这次你救驾及时,朕已经打算封你做翊王了。”   “儿臣谢父皇隆恩。”傅葭临跪下叩首。   皇帝又随意称赞了他几句,当着群臣和刚忙完春耕诸事的太子。   可惜太子并没有如他期望的那般露出嫉妒。   他便又开口道:“不过,淮儿做事还是不够妥当,平日里还是该多向太子学才是。”   太子和群臣听到这话面露奇怪和同情的神色——   那日的政变,倘若不是五殿下来的及时,恐怕谢相的计谋还当真能成。   结果,转头陛下竟对五殿下说这样的话?   “是,皇兄做事周全,儿臣会多向皇兄学习。”傅葭临不悲不喜。   这样的事情他太熟悉,不论是今生还是前世,父皇总是引导他去嫉恨皇兄。   皇帝见傅葭临没有什么反应,就挥手让其他人先退下。   “吏部已经算出了好日子,你的封王典礼就定在了下月初一。”皇帝道。   “多谢父皇。”傅葭临仍旧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但这并不是皇帝想要看到的东西,他继续道:“你在逆贼谢慈一事的能力,朕是看见了的。”   “朕看这次韩佑在虎贲军,好像威望有些过高了。”皇帝道。   韩佑是谢知寒的副将,同样也是太子门下的人。   傅葭临眼皮也不抬:“儿臣以为韩副将在虎贲军中待了多年,加之此次是救驾,能够及时赶到乃是平日将军治军严明的功劳。”   他故意装作不知皇帝的意思。   “淮儿,”皇帝突然开口,“谢慈已经被朕下令腰斩了。”   傅葭临不知道父皇为何要突然提谢慈。   但下一刻,他又听到皇帝轻笑:“那个漠北公主,你好像很是在意啊。”   傅葭临最担心和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张嘴想说话,却被打断:“不要说那些假话,你若是不在意,等会儿就把这杯毒酒端去给她。”   高安端上来一杯毒酒,等待他的选择。   见傅葭临果然愣住,皇帝朗声大笑了几声,按住少年清瘦的肩膀:“淮儿,你是朕的儿子。你想的是什么,朕一清二楚。”   “想得到什么,就要失去什么,这样的道理,你都不懂吗?”皇帝问。   说完这话,他就好整以暇,等傅葭临答应他。   如他所料,半晌后,傅葭临道:“父皇,儿臣明白了。”   他将那杯毒酒端起,然后尽数倾倒到地上。   “我选陆怀卿。”   皇帝颔首:“不愧是朕的儿子,当真和朕一样情深意重。”   傅葭临:“儿臣今日的伤尚未好全,请父皇准儿臣回府休养。”   “你退下吧。”   从皇宫离开的路上,傅葭临看到了一滩血肉模糊的尸体,想来就是刚被处以腰斩之刑的谢慈。   还有被宫女搀扶着说不出话的母后——他不用想,就知道父皇肯定是让母后亲眼去看了谢慈的死。   他的父皇不仅会挑拨离间,还擅长杀鸡儆猴。   他还没靠近,就被母后瞪了一眼,她咒骂道:“你这个孽种,你和傅书一样都该死……”   宫人们急忙捂住崔婉的嘴,生怕她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傅葭临走近他的母亲,俯身看着和前世一般疯狂的崔婉:“母后,你说得对。”   傅书确实该死,而他……或许也该死。   “母后,你再等等。”傅葭临扯了个笑。   在某个瞬间,他都觉得自己被前世那个六亲不认、人人畏惧的傅葭临夺舍般。   他绽开笑容:“会终结的。”   母后这次虽然救了谢慈,还帮他将京中女眷接进宫,但却借裴家的口告诉了他。   他的母后只是想借这件事除掉谢慈,至于他这个孽种——他的母后还有别的妙用。   前世母后在及冠礼上给他下了毒,那这次呢?   想来母后应当会在下月的典礼上,给他下毒吧?   “殿下……”送傅葭临出宫的小黄门惊呼,“您的伤口好像又流血了。”   傅葭临却像是没听见般,坐上马车离开了皇宫。   他突发奇想般掀起帘子,向那座离他越来越远的皇宫看去。   琉璃瓦在夏日下折出刺眼的亮光,混着红墙像是挣扎着要吞噬一切的巨兽。   他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总算回来了!”   马车还没停稳,就传来了陆怀卿担忧又欣喜的声音。   她像是在门口等了很久,而她的话里仍旧没有一丝不耐。   陆怀卿怎么偏偏就这么好。   傅葭临像是自暴自弃般靠着马车壁,他轻轻笑了笑,随后笑得越来越明显却无声。   只是他眼里的不甘、痛苦和绝望越来越重,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下,滴落在地。   陆怀卿真的很好。   只是,他终究是配不上她。   那些答应她的誓言,也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怎么还不下来!”陆怀卿疑惑。   她想主动去掀傅葭临的马车帘子,结果下一刻,他自己主动掀开了帘子。   傅葭临苍白着脸,轻挑眉梢,像是看什么很有趣的玩具般看向她:“这么想见我?”   “傅葭临……”陆怀卿脸色煞白。   她颤抖着嘴唇,吓得跌坐到地上,不住往后躲。   几乎只要一眼,陆怀卿就确定了这是前世的傅葭临。   “躲什么?”傅葭临走到她面前,捏住她的下巴仔细端详,“殿下,别来无恙乎?”   他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平静到让陆怀卿害怕。 第七十章   陆怀卿一直很清楚前世的傅葭临就是个疯子。   她听到也重生了的傅葭临的话, 讨好地笑了笑:“别来无恙。”   “傅葭临,我知道你上辈子对我很好,谢谢你。”陆怀卿道。   “是吗?”傅葭临松开她的下颌, 手却落在她颤抖的肩, “那你在怕些什么呢?”   当然是怕这样子的你!   陆怀卿感觉傅葭临不是简单的恢复记忆,更像是被前世的那个他夺舍了。   “在想这个身体里, 那个幼稚的蠢货去哪里呢?”傅葭临一眼就识破了陆怀卿的想法。   陆怀卿听到他很是好脾气地解释:“自然是被我取代了。”   “你……”   陆怀卿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想伸手打他,却傅葭临一把攥住手。   他步步紧逼, 直到将陆怀卿圈在他和墙壁的方寸之间。   “我和他不是一个人吗?还是说,你喜欢的只是他,不是我?”傅葭临问。   陆怀卿听到这话愣住。   在最初, 她确实是将傅葭临和前世的他当成两个人看待的。   故而她会救下还没有犯错、奄奄一息的傅葭临。   她也自诩能分清两世的他。   可是那个会收留流浪猫、会救助寻常百姓, 会在王婉宁一案和江逾白旧事插手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傅葭临。   就算时光流转,就算傅葭临前世没能遇上自己,他也同样帮了那些人——虽然他并不认为那是做好事。   傅葭临见陆怀卿不回答, 俯身逼问:“也对, 这一世的傅葭临这么好,你肯定只喜欢他吧。”   “不是。”陆怀卿摇头。   她望着眼前明明是在逼问她,反而自己眼眶发红,眼尾竟也有盈盈水光的傅葭临。   陆怀卿:“我喜欢就是傅葭临。”   “什么?”   “我说不论前世今生,我一直都喜欢傅葭临。”陆怀卿坦诚道。   今生和她玩闹、听她话改好、会去帮其他人的傅葭临,她自然喜欢。   至于前世的傅葭临……   那个会在春日给她编花环、带她了解大燕习俗、在她最无助时伸以援手的傅葭临,她也喜欢。   只是前世两人遇到的太晚,相处的时间也太短, 还隔着太多误会,让她还不及认清自己的心。   她拽住傅葭临的袖子, 满眼期待:“傅葭临,我知道你也有今生的记忆,对不对?”   “你本来就该活成这一世的傅葭临。”陆怀卿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袖子上。   傅葭临的眼神有瞬间的不忍,旋即被他用戾气压下去。   傅葭临:“将她带下去,先关进后院。”   “你要做什么?”陆怀卿质问。   “不要这么激动。”傅葭临柔声安抚陆怀卿,“你不觉得五皇子府太小了吗?我觉得还是瑶华宫更适合你。”   傅葭临松开她的手,转头厉声吩咐下人:“好生侍奉公主,不要让人打扰她。”   语罢,他转身就要走。   陆怀卿冲他道:“你疯了!我是漠北公主,我阿娜要是发现了……”   傅葭临听到这话脚下一顿,但终究还是没有回头。   陆怀卿很快就明白她阿娜不会知道了。   当晚阿依木就被傅葭临送来和她一起作伴了。   何怀之也同前世一样,又投入了傅葭临的麾下。   “你究竟为何要背叛?”陆怀卿问。   阿依木也跟着质问:“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前世今生,陆怀卿最不能想不通的点就在这里——   前世,何怀之对于这件事讳莫如深,不论她怎么问,何怀之都只是敷衍过去。   但这一次,何怀之回答了她:“我才是五皇子。”   听到这句话,陆怀卿和阿依木都安静下来。   何怀之:“傅葭临说,只要我帮他,他就会帮我恢复身份。”   还有傅葭临那个近乎疯狂的想法。   但傅葭临连这桩秘辛都准他告诉陆怀卿,却不准他告知那件事。   “公主,我不是背叛您,只是长安将有大乱,您安心待在五殿下府中才是最安全的。”何怀之劝道。   陆怀卿:“什么大乱?”   因为经历过前世漠北的大乱,听到何怀之的话心里直觉不好。   “没什么。”何怀之察觉说漏嘴,立刻吩咐了人端了安神汤上来,“公主,这是安神汤你喝了吧。”   陆怀卿直接端起碗摔了个粉碎:“我不喝!何怀之,你和我说清楚!”   她不肯喝药还吵着要见傅葭临,最后何怀之实在没办法只能将她和阿依木都拍晕。   傅葭临知道了,就将她与阿依木分开关起来。   屋内的香炉里不知燃了什么东西,陆怀卿平日里几乎都是半梦半醒的状态。   就算偶尔清醒,身上也提不起什么力气。   傅葭临有时候会来看她。   他就坐在她床边,时不时替她捋一捋鬓边有些凌乱的碎发。   陆怀卿总是会强撑精神质问傅葭临。   “放了我。”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那日的话什么意思?”   只是她的责问,大都被傅葭临无视掉。   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握着她的手,低头揉捏把玩着她的指节,却一句话都不和她说。   等到陆怀卿撑不住困意睡着,傅葭临才会愧疚又小心地替她掩好被子。   “对不起。”   同样闻了不少迷香的傅葭临,很轻很轻地对陆怀卿道歉。   只是陷入昏睡的陆怀卿,永远不可能听到他这句话。   陆怀卿就这样被关了十几日,她昏睡着其实也弄不清究竟过去了多久。   有时候,她觉得好像是过去了一辈子那么长,有时候又觉得不过是几场清梦而已。   在又一个和往常别无二致的夜晚,门被人“嘎吱”一声推开。   她不用想都知道来的人是谁。   陆怀卿背过身面向墙,像是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分给傅葭临。   “出去玩吗?”傅葭临好脾气问。   陆怀卿转过来看他:“你要放我走?”   “去院子里玩。”傅葭临摇头,“我有礼物想要送你。”   陆怀卿翻了个身,不再搭理傅葭临。   但现在的傅葭临可没那么好说话,他见说不动眼前人,就直接将陆怀卿打横抱起。   陆怀卿用力挣扎:“我不去!你放我下来!”   但傅葭临多年练剑,岂是她能挣脱得了的。   “你!”陆怀卿原本想骂傅葭临的,但下一刻就收了声。   她看到了院中的苦艾。   前世两人一起挂艾草的事情,她还记得很深。   此刻傅葭临熟练地拿了一大把艾草,他踩着木梯问:“陆怀卿,帮我看看是不是挂高呢?”   “低了。”陆怀卿道。   她负手听着傅葭临和前世几乎一模一样的语气,心里的怀疑却愈发重。   傅葭临,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现在呢?”   “好了,现在正好。”   傅葭临这次明显比上次熟练得多,他像是很骄傲一般:“怎么?是不是比上次好?”   陆怀卿不想再和他演戏,直接戳穿他:“傅葭临,你究竟要做什么?”   原本还在笑着的人,因为她的话瞬间冷了神情,就像前世那样喜怒无常。   陆怀卿下意识害怕发抖,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又一次固执问:“你究竟要做什么?”   风穿堂而过,将檐下的苦艾吹得沙沙作响,两人却都没有再说话。   过了很久,陆怀卿转身要走,傅葭临才开口:“陆怀卿,端午挂艾叶,会长命百岁。”   这是他想送给陆怀卿的。   提前几日挂艾草,就算不能长命百岁,也该让他喜欢的姑娘活到九十九吧。   陆怀卿听到这句话,才发觉傅葭临还是没打算和她说实话。   “你不说,那你这辈子都别和我解释了。”陆怀卿一时气到忘记了害怕。   她不再停留,小跑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而傅葭临只能攥紧拳头,望着他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只有一片漆黑。   他又忘记了陆怀卿的叮嘱,此刻手心已经被自己的指甲刺破。   血从指缝里渗出,滴落在石板上,缓缓凝成黑红色,却不会再被任何人看到。   就像少年那份隐忍的喜欢,在深沉的夜里,除了他,谁也不知道。   -   礼部挑选的日子,自然是再好不过,傅葭临封王这日果真是个骄阳明媚的好日子。   他在前往含元殿受封前,先去母后宫里见了她。   傅葭临看向玉棠手里端着的那杯“清茶”。   前世,他没有像今生这般答应陆怀卿不饮酒,所以前世玉棠端的是“清酒”。   清酒里混了会让人短时间内发狂躁动的秘药。   这世他再一次端起杯盏,又闻到了里面熟悉而陌生的味道。   在即将入口时,傅葭临将药尽数倾倒。   下一刻,宫内的禁军冲进来控制住了长乐宫。   傅葭临哂笑:“母后,你当真是一点都没变。”   他发觉了崔婉看向何怀之怀疑的眼神,扯了个笑:“何怀之没向我供出你。”   只是他有前世的回忆而已,也有傅葭临那些痛苦、混乱的回忆。   那个“傅葭临”本就阴险残忍、阴晴不定不假,但他会那般嗜杀,也离不开母后的那杯酒。   那杯不仅会让人短暂发狂,还会让人留下长期头疼病根的清酒。   “但我知道,母后也是受害者。”傅葭临和崔婉平视。   他又举起自己的手,露出那段看起来光滑无疤的手。   “这里的胎记,在我被卖进烟雨楼的第一天就被剜掉了。”傅葭临道。   他仍旧在笑,就好像讲的是旁人的故事般。   “我出身高贵、不知人间疾苦的母后……杀手的身上,是不能有任何有记忆点的特征的。”傅葭临道。   “不可能!”崔婉这才反应过来,“你骗我!你就是个野种,是你骗我的!”   下一刻,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不对,是谢慈骗了我——不不,不是他。”   谢慈那些证据不像假的,和她当年查到她儿子可能被谢慈故意遗弃的线索对得上。   这么多年,谢慈也是因为朝中局势变化,才又派人去漠北找傅葭临回来的。   “母后。”傅葭临轻笑,“我没骗你,但是骗你的人很多。”   而那个把他母后骗得最惨的人,他会亲手结束他的生命。   傅葭临起身,向殿外走去。   崔婉发疯般咆哮,又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不顾姿态地爬向傅葭临离开的方向:“淮儿,阿娘错了,阿娘是真的被骗了!”   “你原谅阿娘好不好?阿娘错了!”   但禁军们阻挡住了崔皇后的动作,她拼尽全力也再不能触碰到傅葭临。   傅葭临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他属于前世傅葭临的那些回忆阵痛起来。   崔婉的道歉不是他想听的。   那是她该说给前世的“他”听的。   那个被自己的师父、母亲、同党……乃至亲生父亲,一步步逼上绝路,逼成疯子的傅葭临。   长安的夏日真的好刺眼,傅葭临眯着眼微仰起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被陆怀卿救下的夏日。   她策马而来,卷起快哉风,自此吹走了他人生里所有的灰暗。   “殿下!请上前接翊王印。”高安已经念完了册封的圣旨,见傅葭临没有反应,就又重复了一遍。   百官们也没有在意,只当是日头太大,傅葭临也晃了神。   傅葭临规矩低头,双手捧过印信,却就在下一刻他起身后,将整个册宝砸向地面。   那枚翊王印滚了好几下,一直到皇帝的脚下。   高安惊呼:“大胆!还不拿下他!”   禁军确实立刻上殿,只是却不是听高安的话拿下傅葭临,反而将剑峰对准了其他人——包括金銮殿上那位皇帝。   “哈哈哈,”皇帝却不是生气,“朕预计的,原本是你会等及冠礼上动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帝其实也没有猜错。   禁军将傅葭临的佩剑递给他——不是陆怀卿送的那把,而是他从前用来杀人那把剑。   “五弟,你是糊涂了,快收剑,叫太医给你看看。”太子急着为他辩解。   江映思索片刻后,也挡在傅葭临面前:“殿下,今日可是魇着呢?”   “他可清醒得很。”皇帝依旧不生气也不害怕:“打算弑父?”   “就为了一个蛮夷女?”皇帝直直望着这个如他所愿,长成这般性子的小儿子。   傅葭临不答,他只是扬起剑。   “陛下小心!”   “五弟!”   傅葭临这一剑并没有刺向皇帝,而是砍掉了自己的小指。   人都是肉/体凡胎,他的左手自然疼得止不住颤抖。   但却依旧抬起头看向他的父皇:“生而不养,断指可报。”   “这根断指,傅葭临报母亲十月怀胎,生我之苦。”傅葭临起身。   “至于你傅书——”   “你明知我就在谢慈手里,却故意让我在烟雨楼呆了整整十余年。”   前世在弑父以后,傅葭临查过很多人,最后才确实自己就是皇帝亲生的。   他的父皇在谢慈换了他一次后,又暗中在谢慈不知道的时候调换了一次。   何怀之与他都有胎记,且都流着崔家一半的血,谢慈也自然没有察觉。   傅葭临道:“为父,你不慈。”   “你明知江逾白、陆珏清白,却故意纵佞臣逼二人至绝境。”   “为君,你无能。”   太子都被这话吓傻了,开口劝傅葭临:“五弟,你莫要再说了!”   但其他人反而有些许平静,尤其是江映、王谦等人。   皇帝脸色煞白:“逆子!你给我住口!”   “陆玠大人失踪后,曾回长安,你明知崔家要杀他却不提醒!”   “住口!逆子,我叫你住口!”皇帝斥责。   他不知道傅葭临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旧事。   皇帝不怕死,但他害怕被人撕开自己多年装出来的明君面具。   “你嫉妒旧友,故意纵容谢慈截断陆家军军粮补给;你利用完江大人,就将他推给世家人泄愤;你靠我母后母家起家,登基后又觉自卑冷落我母亲。”   “你连品性都为下品。”   “今日之事,桩桩件件,皆有证据。”   “于公于私,你都只是个首鼠两端、忘恩负义的小人!”傅葭临道。   “你、你……”皇帝指着傅葭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傅葭临提着剑走向他的父皇,他左手的断指上的血顺着剑锷的纹路蔓延,直至将整个剑锷的纹路都填满鲜血。   他笑:“你说得对,我就是要杀你。”   不只是要这个所谓父亲的命,还要他身败名裂、万世唾骂。   少年扬起手中的长剑,剑峰在夏日最炽烈的光下,折射出最刺眼而明亮的光。   “前世我是浑浑噩噩杀的你,这一次,我要清醒的再杀你一次。”   在前世数不清的错事里,唯有杀傅书这件事,傅葭临从未后悔。   -   陆怀卿第二日醒来时,就看到堂姐在她床前。   她有些疑惑:“堂姐……傅葭临准你进来呢?”   “阿卿睡糊涂了吧,这些日子,你和傅葭临在一起,平日里见到了也总是匆匆离开。”谢识微道。   堂姐有见到她?   陆怀卿这下明白了,应当是傅葭临不仅控制了她身边的近侍,恐怕也找了扮演她。   谢识微道:“今日五殿下封王,他说怕你无聊,让我带你去东宫玩玩。”   “好。”陆怀卿答应。   所以……傅葭临这是莫名其妙放过她呢?   他这是昨晚挂了艾草,就把所有事情都想通了?   陆怀卿把最近的事情都告诉了堂姐,也第一时间去找阿依木,却发现一无所获。   阿依木可能已经被何怀之带走了。   不仅如此,她还发现大半的侍女都消失不见了。   连傅葭临府上的管家都在收拾东西。   陆怀卿问,他说是年纪大了,殿下给了钱,叫他回家养老去,还说会派人送他。   “不对……”陆怀卿这才反应过来。   他突然打发侍从们走,今日又让她堂姐来……   这样安顿亲近之人的方法,让陆怀卿立刻联想起了上次堂姐想要杀太子的时候。   傅葭临该不会是下定决心要杀父皇吧?   所以,这些日子他才故意这样做,目的就是为了让她讨厌他?   “堂姐,我得进宫!我要救傅葭临!”陆怀卿道。   傅书或许该死,可是今生没有那么谢家、崔家支持,手上也尚且可用之人寥寥的傅葭临——   他若是杀了他父皇,他会死的!   “王垠安,你让开。”   陆怀卿被王垠安挡住去路。   她道:“傅葭临有危险!”   “殿下半月前就开始计划了!”王垠安给陆怀卿跪下,“公主,您去不得啊!”   “他就是想用自己的死,来救您!”王垠安道。   他和陆怀卿说了,皇帝拿她威胁傅葭临的事情。   王垠安将手里的一封信交给陆怀卿。   她立刻将信封拆开,里面只有一枚象征着烟雨楼主人身份的剑穗。   有了这个剑穗,加之今生阿娜和阿姐都在,她永远不用担心有任何危险,也不用担心漠北。   傅葭临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煽情的只言片语。   那个从前最沉默寡言、不知善恶的少年,在他的十八岁,用他的选择告诉陆怀卿。   他没有成长为前世那个恶人。   “我要去救他。”陆怀卿这次语气更加坚决。   王垠安诧异:“什么?”   “你让开,我要去救他!”陆怀卿道。   傅葭临做过的错事很多,但在杀傅书这件事情上,他绝没有做错。 第七十一章   傅书被逼着一步步往后躲, 他拿起那枚翊王印砸向傅葭临。   傅葭临没躲,只听“咚”的一声,他的额头被那枚铜印砸得鲜血淋漓。   他随意擦去额头上的血, 右手却始终紧握着剑逼向傅书。   平日里睥睨天下、玩弄人心的皇帝, 此刻也不得不拔出随身的天子剑和傅葭临缠斗起来。   两人的剑法都凌厉至极,剑势都又快又恨。   傅葭临:“陛下这些年声色犬马, 连昔日唯一能超过旧友的剑术竟成了这样。”   傅书被儿子触怒,出手更加凶狠, 想要直接割破傅葭临的喉咙,却未曾想傅葭临竟将趁此机会挑落下他的剑。   “父皇,这一剑, 是你欺骗利用母后的惩罚。”傅葭临道。   崔婉是一开始就疯的吗?   作为清河崔氏的掌上明珠, 又有自幼相识的陆家兄弟照顾她,最初的崔婉只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她会幻想一生一世一双人,会期待嫁给文武双全的大英雄,有点小骄傲和小脾气, 却待人诚挚热烈。   她为了自以为的心上人, 反抗父母嫁给了彼时只是一个小小藩王的傅书。   但她不知道,那一年,故意翻她墙的少年,从一开始盯上的就是她背后的整个清河崔氏。   需要她时,傅书就甜言蜜语哄着她;不需要时,傅书就一点点把她逼成疯子。   只是傅书忘了一点——   崔婉是整个家族培养出来的高门贵女,她是疯了,却没有如傅书期望的那般疯。   她变得势利、玩弄权势的“疯”, 还在后宫前朝后宫都培植了自己的势力。   傅葭临的剑峰一转,直接将傅书的手筋挑断。   “啊——”傅书之前还指着傅葭临的手无力垂下, 他只能一遍遍重复大骂,“你这个逆子!逆子!”   自此以后,傅书再也不能握剑,也不能再提笔、饮茶。   “这一剑是为陆氏兄弟忠君爱国,却被你算计到死。”   傅葭临的剑削下了傅书的膝盖骨,从今以后,他再也不能站起来。   殿上血腥味弥漫,那位皇帝的龙袍已经被鲜血染红,他闷哼着,却连用手去捂住伤口都做不到。   此刻,傅书才有些理解当年坠马的陆珏会有多痛。   “你非要置江逾白和陆家于死地,却从不是为了你的皇位,而是为了你那可怜的自尊心。”傅葭临的剑剜下皇帝眼睛。   傅书是个很自卑的人。   他是宫女所生,生下了他才被父皇册封为八品宝林。   可是其他人呢?   陆家兄弟是京城出了名的贵公子,陆珏文武皆为上等,品性亦过人。少年时被诟病风流浪荡的陆玠,也能在兄长倒下后,立刻补上兄长的位置。   傅书又以为江逾白和他一样。   毕竟,江逾白不过是个南州小吏的儿子,小时候家里穷得他只能在沙地里练字,对着月光诵诗读文。   他刚进长安时,也常被世家的人嘲笑出身,嘲笑见识,嘲笑他连碧螺春和君山银针都分不清。   结果这样一个,傅书以为终于能和自己做朋友的人,最后会和陆家兄弟成为好友。   甚至连谢慈那般精明算计、冷血狡诈的人,都会对江逾白掏出几分真心。   所以,在太宁革新失败,江逾白被构陷舞弊、贪污、结党营私等罪后,他去见了江逾白最后一次。   他以为江逾白会和他申辩、会向他求情,却没成想江逾白只是淡然地盯着他。   半晌,江逾白轻轻一笑:“陛下,臣万死不辞,但求陛下莫废新法。”   在那一刻,傅书才发觉他有多自卑可笑。   江逾白早就看透了他的想法,那双眼里的真诚坚定,也愈加衬出他的恶毒。   所以,他命谢慈挖去江逾白的眼睛,烙聋他的耳朵。   就算他们人人都高他一等又如何?他才是那个手握权力,可以左右所有人生死的人。   但他从没想过,有一日,自己的生死会被旁人左右……还是他的亲生儿子。   是傅书故意让之流落在外,就为了有朝一日,让崔婉、谢慈等人看看——   不是他傅书恶心,是任何人在满是恶意的环境下长大,都会成长为那样冷心冷情的性子。   谁都一样!   “父皇,我是你的血脉,我才是最有资格杀你的。”傅葭临道。   他轻笑:“父皇,我该谢你,故意让我流落在外。”   “我没读过什么书……所以,你们儒家那套君臣父子、尊卑有序、伦理道德,我全都不信!”傅葭临举起手中的剑。   他一剑捅穿了傅书,就像前世做过的那样。   他迅速将长剑抽/出,又捅进去,直至傅书口吐鲜血,挣扎着咽了气。   血则顺着傅葭临的额头往下不断滴落,将少年的眼尾眉睫都浸透鲜血。   他也分不清这些血是他自己的,还是他父皇的。   傅葭临提剑转身。   众人看傅葭临的种种举动,心里都发怵,害怕傅葭临大开杀戒。   他们确实没有猜错,前世的傅葭临就是这般做的,但是这一世的傅葭临则是面向满朝文武跪下。   他道:“傅书死不足惜,我亦不惧人言史书。”   今日他既弑父,那史书上定不会有他只言片语的称赞。   傅葭临知道他没有活路。   除非他像前世那样将今日在场的大部分人杀掉,否则,就算是他皇兄也保不住他。   可是……他答应了陆怀卿要做自己。   不足一年的相处里,傅葭临还来不及确定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但他知道自己不想活成什么样的人。   他不怕死,却也不愿意累及无辜。   傅葭临:“这世间无人能审我。”   今日所做之事,他都不后悔,即使旁人非议、毁谤,他都不在意。   傅葭临掉转剑峰,却在脖子上传来疼痛的刹那,被另一人阻止了动作。   他垂眸,看到陆怀卿用手攥着他的刀刃。   原本死意已决的傅葭临,下意识就松了力气。   “傅葭临,你就是个讨厌鬼!”陆怀卿斥责他。   她那双总是被笑意填满的琥珀色眼睛,此刻是化不开的悲怆,泪从她的眼角断了线般滴落。   “啪嗒、啪嗒——”   泪水打在剑刃上的声音,让傅葭临听得心疼,他不再紧握手中的剑,而是伸出手想摸摸陆怀卿。   他下意识想用左手,他的右手长年握剑,沾满了数不清的人命和罪孽。   陆怀卿这样好的姑娘,不该沾染一丝一毫的脏污。   可是他的左手因断指,如今已经满是鲜血脏污。   他这么脏,根本配不上陆怀卿。   傅葭临的动作僵住。   但他失血过多而苍白冰凉的手,被暖意包裹。   陆怀卿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傻瓜!骗子!”陆怀卿哭得更凶。   她夺下傅葭临还堪堪握着的剑,将那把沾满傅书血的剑扔得远远的。   “你没有做错!你才不该死!”陆怀卿大声道。   长空万里,今日无风也无云,最炽烈的骄阳照在两人身上。   陆怀卿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捂住傅葭临额头上的伤。   她放软了语气:“你不许死。”   “你答应我了,要陪我去蜀中、渤海、岭南。”   傅葭临听到陆怀卿的话,想起那些两人曾谈论过的“以后”。   渤海的日出,岭南的荔枝,还有蜀中全然不同长安的风土人情……   那些他前半生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的东西。   或许会在满长而有趣的旅途里愈合、祛除,直至重新被新的美好的记忆取代。   陆怀卿很小声地在傅葭临耳边低声道:“我会救你出去。”   “也没人能审判你。”   “好吗?”陆怀卿问。   半晌,傅葭临轻点了一下头。   他也憧憬能重新活一次,只为自己,而不为任何人。   -   晨曦破云,光笼四野,涛声入耳,惊醒骑着马打盹的陆怀卿。   “傅葭临!”陆怀卿害怕道。   她急忙伸手拉动缰绳,只轻轻一拽,走在前面的少年就回头看她。   傅葭临停下脚步,用缺了一根小指的左手摸她的额头:“做噩梦了吗?”   “还不是都怪你!”陆怀卿“哼”了一声,“我又梦到那日你想自刎时的事了。”   “对……”傅葭临看到陆怀卿警告的眼神,立刻改口,“以后都不会了,我会好好爱惜自己的。”   “好吧!”陆怀卿竖起一根手指在傅葭临眼前晃了晃,“不过……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哦!我不会再给你下次机会了。”   傅葭临闻言点头:“不会了,都结束了。”   半月前,陆怀卿赶到现场握住了他手中的剑,后来……   皇兄赐了他“鸩酒”,不过那杯鸩酒早就被换成了假死药。   如今世上再无五殿下傅淮,只有傅葭临了。   只属于陆怀卿的傅葭临。   “傅葭临,到哪里了呀?”陆怀卿问。   傅葭临望了望一望无际又时有海风扑面的汪洋,思忖后朗声道:“就快到渡口了。”   从渤海乘船至江南,他们会先去他从小长大的地方看看。   而阿依木同何怀之等人,则是依旧按原路返回漠北。   陆怀卿无聊得晃着脚,傅葭临则时不时回头看她,像是担心她不注意掉下来。   海风吹动她栗色的头发,她整个人都浸在夏日的明光里,明媚恣意,慵懒放松,让傅葭临也不自觉勾唇浅笑。   陆怀卿故意道:“你看我做什么?”   “你好看。”傅葭临道。   “那当然啦!”陆怀卿骄傲又嘚瑟地扬了扬眉,“我可是陆怀卿,我不漂亮谁漂亮?”   傅葭临低头浅笑。   陆怀卿总是这般自信,和她在一起久了,就算是再自卑内向的人,都能跟着她变得明朗起来。   “傅葭临,快看!”陆怀卿惊呼。   海上有初阳升起,洒了整个海面的碎金。   和从前的许许多多有趣的小事一样,陆怀卿都想立刻和他分享。   “好看。”陆怀卿笑着望像眼前的美景。   陆怀卿:“你敷衍我。”   “真的很好看。”傅葭临憋了会儿,故作惊叹:“哇!真的很好看!”   “别装了,”陆怀卿伸出手揉捏傅葭临的脸,“迎合别人的喜好不对,快点戒掉!”   傅葭临:“不是迎合,真的很好看。”   这是和锦绣堆成的长安,烟雨朦胧的南州,山高峻险的夔州,都不同的美景——   最重要的是,此刻他心心念念两辈子的姑娘就在身边。   见风光浩景,步履湿处,抬眼即是心上人。   最好不过如此。   陆怀卿从袖子里掏出个果子啃了一口,见傅葭临认真牵马不说话。   她故意逗他:“傅葭临,给你个帮我牵一辈子马的机会,要不要?”   “好。”   “给!”陆怀卿抛给傅葭临一个圆圆的、红红的,还带着点点露水的红果。   马背上的少女,笑弯了眼:“先给你的酬劳,以后的再说。”   傅葭临咬了口果子,清甜的味道在齿间蔓延开。   他笑着点头:“嗯。”   此刻天光炽热的洒向两人,仿佛能消融世间所有的寒冰。   傅葭临看向陆怀卿,她仍旧如此璀璨、夺目,亦如初见。   而他不知道,他的眼中此刻亦清澈明朗,再没有阴郁沉闷。   傅葭临牵着绳,陆怀卿啃着手里的瓜果,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相依相偎,不再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