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跳潜伏期[豪门]》 作者:新鲜未到期   文案   一:   素有“华人巨子”之称的舟季老总段伏城,为人疏淡矜贵,寡情寡性,是无数千金淑媛的追逐对象。   然而,高贵如段总,也不得不委身于妈妈辈的相亲场。   ***   棋牌室。   段母一脸期待地碰了碰下家女子的纤臂:“诶小汤,你觉得这个年轻人怎么样?”   女子一身黑色吊带小香裙,珍珠耳饰。   裙下交叠的长腿白皙纤靓,足尖儿勾着高跟鞋散漫摇晃,疏懒迷人。   迟疑良久,段伏城才听到她诚恳而幽懒的回答:   “小伙子也不咋样啊,这牌技可以说是一滩烂泥……”   二:   汤倪身为佘城首富千金,佛系美艳,牌技超绝,被众少爷们爱得深沉。   然而,自从大小姐所任职的酒店被舟季并购旗下后,便再无人敢近身一二。   ***   高管介绍会。   汤倪看着曾被自己无情嘲讽过牌技的顶头上司,觉得自己怕是要凉。   她硬着头皮缓缓伸手,竭力保持微笑:“段总,很高兴见到您。”   果然,男人并不接招。   “有多高兴?”   他微微倾身,倏然凑近了几分,淡淡勾唇,嗓音低微的哑:   “是见到我高兴,还是胡牌更高兴?”   〈野蛮生长人间富贵花×六尘不染酒店界大亨〉   一句话简介:爱你好似疯魔,病症难藏。   立意:爱能治愈一切。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天作之合 婚恋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段伏城,汤倪 ┃ 配角:向杭生,池婵婵等。 ┃ 其它: ============= 第1章 狭路相碰 算你走运。   『海城浸露,光影弥雾。   我将一早买来的钻石与红玫瑰敬奉与你,我将我自己、我的心、我的忠诚、我的一切都给你。   你当然可以心口不一,我也会享受你愈渐显露的,爱我的端倪。』   ——任风情滚烫。   佘城,梅雨季。   雨水歇后,风径清朗。   浮云拨开残霾的灰败,团叠出一抹一抹的软白,晨曦浸染,薄绮尽泛。   地上的坑洼里蓄着积水,倒映着昨夜那场暴雨是如何分崩离析地在狂欢,像是一种落寞对另一种落寞的照拂,和留念。   此刻,一同倒映在水洼里的,还有一辆崭新又洁亮的白色小电驴。   十字路口,信号灯由绿变红。   汤倪半撑着身子倚在车头,百无聊赖地坐在小电驴上。脚边坑洼的水波里,反衬出红灯缩影。   她开始有些走神。   细算下来,自己在佘大代课也快一个月了。   几个月前,汤倪还是茂岄国际酒店的一名高管,因为一场意外的小型车祸导致左腿骨裂,无奈下只好休假养病。   巧的是。   当时正赶上业界传出茂岄即将被收购的风声,而她也很快凭借着自己在圈里圈外的人脉关系,证实了收购消息的确属实。   汤倪在茂岄实打实地厮杀了五年,说没感情是假的。   所以当时即便已经正式休假,她仍然吊着石膏腿在病床上跟自己的小助理疯狂加班,为的就是能让茂岄在收购方那里,尽量保证利益最大化。   那段时间汤倪整个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浑身用不完的劲儿,大概上次这样熬夜修仙还是在法国留学考研的时候。   即便如此,她养病的这段期间还是不能安心。   医生说最好休养个半年,但不到三个月汤倪就在家待不住了。按时按点去酒店上班是不可能的,起码高跟鞋那关就能轻易把她KO。   于是她就暂时在佘大做着代课老师,平日里没课的时候就回茂岄去看看。   如今茂岄收购案已经谈得七七八八了。   收购方的团队做事风格快、准、狠,且有条不紊,出手果决半点不拖沓。   毕竟……   坑洼里的水波纹路变绿了。   汤倪回过神,随意转了两下右侧把手,发动了小电驴,随后悠哉悠哉地朝前驶去。   风从耳边捎过的一刹那,“收购”这两个字仍旧在她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是的。   毕竟收购茂岄的对方团队,是一言不合就加钱让你闭嘴的酒店业翘楚。   实在不好惹。   就在汤倪的脑子里还停留在那个大几亿的收购案时,眼前恍然闪过一道黑影,毫无预警地从正对面直扑了过来。   汤倪眉头一皱,倒也不慌,只余光飞快地左右瞥了两眼。   下一秒,她猛地一把将右侧把手拧到底,控制车头迅疾往左转弯,紧跟着直接一个漂移后甩尾,只见小电驴瞬间朝左侧道路滑出去好几米远。   与此同时,身后蓦然传来“吱”地一声——   很刺耳。   显然是轮胎与柏油路发生激烈摩擦后的刹车声响,彻底击碎了这个安宁又绵长的清晨。   汤倪摘下耳机,抬手将头盔镜片拨上去,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   一辆黑色宾利被迫斜停在后方。   车前傻站着方才那道朝汤倪直冲过来的黑影,哦不,准确地说是个想要碰瓷的年轻惯犯。   看这样子,小年轻原本也只想碰瓷一下像汤倪这种骑着小电驴不怎么起眼的冤大头,然后不痛不痒地讹上一笔。   可是他没想到,这女人的车技这么溜?   他也没想到,在这么条破旧马路上会莫名杀出辆天价豪车??   让他更没想到的是,骑电驴的女人倒是轻易躲过自己,结果那天价豪车偏偏好巧不巧地急刹在他面前。   小年轻只能一脸懵逼地站在车前,走也不是,躺下又不敢,整个人杵在那里都是大写的尴尬。   日哦。   这把玩脱了……   这样尴尬的场面一直持续到宾利熄火,驾驶座的车门被人缓缓敞开。   “诶你这人开车怎么不看路啊,大白天就这么横冲直撞的……”   碰瓷的见宾利车主下车,也顾不上什么,立刻戏精附体,一屁股坐在地上半躺不躺地支棱着身子开始唧唧歪歪。   汤倪默滞了几秒,眉尖微舒,到底还是双手扶把控制车身掉了个头。将小电驴往前骑了一米左右,停在她认为相对安全的距离。   路侧的百年香樟绿如水洗,枝蔓苍苍。   新生的露珠儿堪堪坠挂在叶尖上,剔亮似蓓蕾初放。熙光影影绰绰地穿透下来,折射再缠络,破碎又曜灼。   汤倪微微仰面,半眯了眯眸,轻浅地打量了一眼从宾利上迈下来的男人。   男人西装革履,逆光卓立。   光影摇曳,从男人的斜后方擦肩散洒。   倾倒的光线幻化重叠,似白描的手法在隐隐浅浅地勾描轮廓。线影下,他身形高大而修瘦,挺拔如雾凇,肩线宽阔而紧实,窄腰腿长。   关上车门,男人迈开步子,朝车前走去。   碰瓷豪车并非小年轻本意,加上做贼心虚,此刻见男人径直朝自己走过来,那小年轻顿时底气不足地往后退缩了两下。   倒是嘴上还在死鸭子嘴硬地哼唧着。   男人并未不悦。   他只半垂着眼,偏头审视着堵在车跟前的小年轻,目光平淡,始终保持沉默。   周遭的气氛因为男人的沉默,反倒平添了几分焦灼。   直到——   “按照他们目前的行业情景,两万块可以解决。”   直到一旁坐在小电驴上看戏的汤倪倏然开口,朝小年轻扬了扬下巴,语气闲散,音调懒怠。   还有几分,不显而露的奚落。   男人:“?”   小年轻:“……?”   男人被这句话成功吸引了注意力,这才发现了对面女人的存在。   他从小年轻的身上移开目光,双手揣兜,抬眸睇了她一眼。眼神微凝,与她缓慢地对上视线,似乎是在考量她话里的意思。   碰瓷的小年轻一见这状况,当然坐不住了。   怎么这半路杀出辆豪车还不够,还蹦出来个程咬金呢?要不是你躲得快我至于这么被动??   小年轻悄悄瞟了眼男人的脸色,生怕这剧情再次跑偏,于是佯装被冤张口就骂:   “你这话什么意思?说谁——”   然而“碰瓷”两个字还未及出口,突然又被他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因为他发现,对面那位矜贵如斯的男人已经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了皮夹。   按照惯例,这是准备给钱了。   “既然您要私了,那这大热天的我也就不追究了。”   望着那一张张百元大钞的边角露出皮夹,小年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脸,瞬间两眼放光,全然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人得志样。   汤倪显然也被这男人的掏钱速度给震愣了下,毕竟所谓“两万块”也不过是她随口瞎扯的。   她不禁又多留意了眼男人身后的那辆黑色宾利。   在酒店行业这圈里混迹得久了,有钱人见得多了,早就让她练就了“肉眼标价器”强大Buff。随便一眼过去,顿时几个标签明晃晃地漂浮在宾利车顶上。   比如:   全球限量、   已停产、   价值千万+、   车牌连号、   ……   宾利不稀奇,但同时带有以上标签的宾利恐怕在全佘城也仅有两辆。   其中一辆就停在眼前。   难怪。   对于这样身价不菲的男人来说,时间都是钱。有跟碰瓷的在大马路上浪费时间的功夫,早就不知道挣出多少个两万块了。   汤倪不免摇头轻笑了下,又暗自小声地嘀咕一句:“算了,人傻钱多救不起。”   说完,低头看了眼腕表。   上课时间差不多要到了,这边热闹看够了,她懒得多管闲事,于是便发动起小电驴准备掉头离去。   或许是汤倪隐约间的那声轻笑刺激到了男人。   又或许是连带着“人傻钱多”这四个字也恰巧飘进男人的耳朵里,让他正要往外掏钞票的动作倏然顿住。   小年轻此时正目光热切地死死盯着男人手里的钱,下一秒,只见他徒然“啪”地一声合上皮夹,食指散漫地在皮夹上轻点了几下。   继而转身,步履从容地向汤倪走近几步,完好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有没有更快的解决办法?”   男人出其不意地问了一句。   汤倪没想到他会拦下自己,嘴角间的笑意尚未及收敛,表情瞬间冻结。   她有些讶然,生出几分怔忪在原地,不明所以地下意识说:   “你刚直接给钱就够快的了。”   “是够快。”   他面无波澜,疏淡依旧。   只是淡淡复述,但字眼却足够晰彻,声线低磁地撩耳,语速缓沉又平和。   汤倪不及接话,紧接着又听男人轻杳杳地扔了四个字出来:“但不够狠。”   很是直白。   掷地有声的直白。   小年轻:“???”   汤倪这时倒是头脑变得清醒,反应了过来。   她稍稍沉默了下,抬头瞅了瞅面前的男人,又回头默默看一眼自己小电驴的车后座。   最后缓缓拉下头盔挡风镜,指了指身后的位置:   “至少不带头盔罚不了两万,算你走运。”   男人闻言压低视线,接收到汤倪的示意,若有所觉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眉梢微挑,两人对视几秒过后,他瞬即单手解开西装外套的一颗纽扣,长腿一跨,毫不迟疑地直接坐上了她的小电驴。   同时还不忘扬手按了下锁车键。   “坐稳了。”   汤倪头也不回地提醒了句,之后用力拧了拧把手,小电驴被迅速发动,不过眨眼的功夫便飞蹿了老远出去。   十字路口处,即刻恢复了平静。   只留小年轻整个人还懵在原地:   ……哈喽?   WTF??? 第2章 成人用品 超纲了。   佘大是这附近最显著的地标。   汤倪将男人载到距离佘大还剩几米远的位置,忽然望见校门口莫名围聚着一堆校领导,个个衣着正式,看上去像是要准备迎接谁。   她猛地一把刹住闸,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男人说道:   “到地儿了赶紧地下车,瞧见门口这阵仗没?今天肯定有领导要来,你该去哪去哪,别耽误我表现。”   很少被驱赶着走的男人顿了两顿,倒也没说什么,十分顺从地跨下车道谢。   校门前人流聚集,汤倪囫囵地点点头,二话不说地也下了车,头也不回往前推着走。   她走得很快。   仍未痊愈的双腿,在迈步间存留细微的不自然,都逃不过在后目送者洞察力极佳的双眼。   ————————————————   阶梯教室。   每回临上课前总少不了一顿闹腾,那仿佛是学生们进笼之前最后的狂欢。   放眼一看,什么吃早饭的、煲剧的、打游戏的、化妆的......   但凡是能在教室里进行的娱乐项目,花样百出,一个不落。   汤倪当年在法国留学时,本科和研究生读的就是酒店管理学。毕业后归国又在茂岄打拼了五年,现在来佘大代课自然也是教的老本行。   只不过酒店管理学这个专业在佘大是个冷门学科,全院学生加起来也不过几百人。   因此为了统一管理,学校会将每个级部的酒管系学生凑在一起集体上专业课。   也就是说,现在这间阶梯教室有一百多人。   汤倪对于这样“百人茶话会”的闹哄场面习以为常,从不在乎课堂纪律不纪律,更不会去做没收手机之类的事情。   而且她上课,从不点名。   教室里,学生们因为汤倪的出现瞬间安静了一下。   但也就真的只是一下。   安静的这一下是欣赏汤老师的美貌,随后继续各干各的是因为汤老师的“厚道”。   “诶新来这汤老师还真是佛系,爱了爱了。”   “嗐,毕竟不是哪个老师都能做到‘三不条例’的。”   “?什么‘三不条例’?”   “醒醒,村里断网了?上课不点名,作业不给留,从不给挂科啊!”   “但是你们发现没,就算汤老师从不点名,来上她课的人依然挤爆头。”   “肯定啊,这盛世美颜了解一下?”   “我怎么听说汤老师好像是哪个五星级酒店的高管来着,给咱们代课无非是体验生活,过段时间就撤了。”   “卧槽别吧???”   “……”   讲台上蓦然传出“笃、笃”的两声敲响,幽幽凉凉地缭绕在这间百人的阶梯教室内。   回音闷彻,也足够响,学生们纷纷抬头望去,发现是汤倪用指尖轻敲了两下话筒。   原本底下嘈杂吵嚷的场面稍有收敛,变成了前后左右之间的窃窃私语。   汤倪丝毫不在意,“上课之前先做个预热。”   说着,她一手撑在讲桌上,眼风微扫,淡淡地开口问道:   “各位平日里都开过房吧?”   一句话引得底下霎时炸锅。   相对于学生们被突然勾起来的兴奋情绪,汤倪始终面不改色,就像方才只是随口问了句“大家吃早餐了没有”一般。   “回想一下,你们曾经在酒店有过哪些糟糕或者尴尬的经历。”   汤倪走下讲台,慢慢走到一位正疯狂刷分上王者的男生旁边,食指蜷起,敲了敲他的桌面。   “跟女朋友去开房,退房时候前台很大声地用对讲机喊我们房间用了两个套。”   男生站起来,似乎被阻断游戏有些恼,答得很敷衍,神情挑衅。   大概是其余学生没想到男生会这样胆大,场面静了三秒,瞬即哄堂大笑。   而接下来,酒店里的成人情趣用品这个话题仿若是初春裂了条冰缝儿的湖面,一发不可收拾。   什么误拆、多拆、以为不收费、安全隐患大等等一系列匪夷问题,如雨后春笋般被接连挑了出来。   这样的话题放在传统课堂来说,很多老师都规避不及,唯恐惹上麻烦。   但汤倪不怵。   “所以现如今的星级酒店,每间客房里大都有一个东西叫做‘情趣用品迷你自助售货机’。”   她抿了抿唇,细眉轻挑,在学生们的面面相觑中语气平和地解释道:   “这种智能无人售货机,既能避免以上你们遭遇的所有尴尬,又可以满足顾客‘非计划’购买的即时性需求,同时自带紫外线杀菌功能。当然,最重要的是它可以最大程度地保障消费者的隐私。换句话说……”   说到这里,汤倪微微侧头,眼睫轻掀,将视线缓缓瞥向站在一旁的男生。   继而故意停顿了下。   男生被她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有些臊得慌,直到耳根都有点儿烫意,讪讪地别开视线时,才听到汤倪懒声懒调地下了结论。   她说:“换句话说,酒店前台不会再关心你昨晚到底用了几、个、套。”   不用说,自然又是惹来众学生的一顿爆笑。   也不得不说,汤倪这番“预热”看似超纲,实则又深入浅出地解释了专业理论,同时调配起大部分学生的注意力,让他们渐渐转战到课堂中。   汤倪仍是那般从容淡定。   她打了个手势示意男生坐下,转身重又走上讲台:“好了,接下来我们正式上课。”   *   阶梯教室外的走廊上。   校长与副校长、外加酒管系的系主任,正陪同一位男人在门口站了许久。   他叫段伏城。   是今天这群校领导在门口所盛情迎接的“大人物”。   原本,领导们一起陪着“大人物”在参观校园景况,感知校园文化,了解酒店管理学院的学生学习氛围。   巧的是,逛到这里时,正好遇上酒管学院的大三学生在上专业课。   更巧的是,他们完完整整地、字字不落地,听完了汤倪那番有关「酒店成人情|趣用品」的“预热”。   此刻的场面有一丝难掩的尬意。   校长一脸“……”地看向副校长,副校长又一副“???”的眼神看向系主任。   系主任见状,稍稍俯腰,被迫硬着头皮向身边的男人介绍道:   “……呃、段总,那位是咱们酒管系最近招来的新任代课老师,姓汤。”   段伏城面色平静,一手揣在裤兜里,眉宇疏淡,默不作声地望着讲台上的女人。   ——与自己分开还不到两个小时的女人。   教室朝阳。   潋滟的晨阳掠过树影,斑驳绽放在净明洁亮的落地窗上。光线破窗而泻,致使玻璃泛起的剪影晃洒、交碰、碎裂又叠幢。   致使女人就那样被晕笼在这大片的华光里,眉眼朦胧,鼻唇混沌。   但她身姿极为出挑,骨相清绝。   光影缠绕着女人架在鼻梁上的那副无边眼镜,将两侧的金属防滑链浸染地溢彩濯濯。   白色衬衣被规整地束进浅蓝色的细脚牛仔裤里,腰线尽显,细瘦而骨感。低低的马尾有些许松散,却又平添出几丝阴柔的慵美。   女人高站在讲台上,站姿懒漫,神态放松。   可背脊线却绷挺得笔直。她拥有芭蕾舞者难能可贵的天鹅颈,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骨,都在释放着疏傲的气质。   是她,错不了。   即便早上女人始终戴着头盔,即便此刻由于距离过远仍看不清女人的长相。   但凭借这身打扮,凭借她举止间的清高气质,以及她的嗓音,还有这女人单刀直入的说话方式。   一定错不了。   或许是段伏城盯着里面看的时间过久,让副校长嗅出几分异样,他看了看校长,接着暗自碰了碰系主任的胳膊。   系主任接收到信号,愣了下,随即迅速反应过来,赶忙又补充了几句:   “这个、小汤老师是海外留学的高材生,归国后又在茂岄做了五年高管,专业水平的确没得说。”   良久,段伏城终于将视线从里面的女人身上缓缓收回。   在听到“茂岄”二字时,他意外地挑了挑眉。   但也没说话,只象征性地点了点头,之后迈开步子,在校领导三人的陪同下准备离去。   *   教室内的课堂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这时,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底下的百十号学生乍然爆出一阵“哇哦~”的惊叹声。   汤倪被惊了下,一头雾水地扭头望向身后的巨大投影屏——   投影屏上,正在播放的PPT刚好在一张男子的介绍页上停住。   男子很年轻。   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出头的样子,照片有些模糊,照片上的男子神情略带青涩,可一身清贵矜冷的气质早已悉数尽显。   当然,能让年轻学生们如此沸腾的更重要原因,必然是因为照片上的男子……   ——侧颜超能打。   汤倪回过头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微微沉默。原本她是想跳过这种所谓“风云人物”的成功学简介。   不过。   她抬眼扫了一圈,发现底下的“百人茶话会”已经转变成了对照片上男子的“大型八卦探讨现场”。   难得见他们这样激情洋溢。   汤倪双手撑在电脑两侧,思考了下,最终还是照着介绍页上面的内容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段伏城,33岁,舟季酒店集团现任CEO,被网媒一度评价为‘财经界的华人巨子’。   舟季酒店集团是以高奢酒店行业发家的专业酒店管理集团,集团总部位于瑞士,旗下所拥有的国际知名酒店品牌遍及全球,大部分产业分布于海外……   由于段伏城常年居于瑞士,被国内媒体所捕捉到的画面少之又少,刚才你们所看到的照片是他在22岁那年正式接手舟季时被外媒所抓拍的。”   汤倪在读这段“华人巨子”的简历时,声线平淡,眼神平淡,语调毫无起伏。   全程就像个根本没有感情的朗读机。   然而底下的一众学生,依旧处于亢奋难平的状态。   “汤老师,财经报报道这位段总这次回国打算深入开发亚洲市场,但我们听到的传闻是他跟前妻近期离婚才回国的,这事儿你怎么看?”   年轻的学生一旦吃起瓜来,根本压不住,底下一片蠢蠢欲动。   坦白说,在酒店人的这个圈子里,段伏城的存在几乎已经形成了一种“粉圈效应”。   他是所有圈内人所追逐的头号目标。   不论是钻研酒店管理学的学生,还是在酒店行业更多的业内人士来讲,但凡与“段伏城”这三个字沾上一点儿边,说是“一呼百应”毫不为过。   只是对于汤倪,她本人对这位酒店业大佬并没什么感觉,毕竟太过遥远。   但既然,她的学生问到了这种问题,那自然考验到年轻一代讲师对授课和热点话题的结合能力了。   汤倪深吸了口气,双手环胸走下讲台,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我的看法是,管理酒店就好比经营婚姻,没什么特别高深的学问。无非就是你让顾客爽了,对方自然给你下金蛋。   但你要是不幸萎了,下盘报废了,再天造地设的姻缘都离黄不远了。敢于把成功学理论实践实践在人生大事的方方面面,光凭这点……”   她倏然顿住话茬,转身看向大屏幕上的照片,悠悠地来了一句:   “华人巨子这个称号,段伏城当之无愧。”   汤倪话音将落,教室里立马哗啦啦地掌声一片。   而教室外——   校长:“……”   副校长:“…………”   系主任:“………………”   段伏城:“贵校的老师,果、然、专、业。”   *   中午下课,校领导正准备陪同段伏城去往教工食堂吃饭,正巧碰上助理傅铎跑来给他送车。   只是……   常年跟随在段伏城身边的这位首席特助,还不等接近他身边,便立刻觉察出段老板的超低气压。   “段总?”傅铎将车钥匙递给他。   段伏城接过钥匙,忽然低头自嘲地笑了一声,“说起来,今天载我过来的人就是这里的校内讲师。就在刚才我发现她讲课很…”   他想了想,措辞道:   “用国语说,很赞。但当她讲完,我觉得我错了。”   傅铎一脸懵逼地看着面前男人,静静等待着下文。   ——“她是非常赞。”   “那您的意思是?”   傅铎听得云里雾里,小心翼翼地试探性问道。   段伏城冷笑,字字有力:   “通知投资管理部,立即加快收购茂岄项目进程。” 第3章 来电显示 我不会让段总吃亏的。……   教职工食堂。   汤倪刚夹了一筷子鱼肉,突然手机响了。   她扫了眼屏幕,从蓝牙耳机切入通话,接起时笑了笑:“俞姐,吃饭了吗?”   对方是她的牌友。   汤倪的妈妈爱打麻将。   父母离婚那年,汤倪七岁。   对于母亲的印象多少都有些模糊,只隐约记得母亲时常带她去麻将馆,一呆就是一天。   后来她毕业回国,工作之余也没什么可以消遣的娱乐,毕竟上流圈里那些打着“宴会聚餐”的幌子实则各怀鬼胎的场合实在是索然无味。   直到有次心血来潮,汤倪去了小时候经常去的那家麻将馆上手了两把。   从那之后,麻将变成了汤倪打发时光和释放压力的首选方式。   牌友俞姐,也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   汤倪正低头边夹菜边专心听着电话,倏忽觉察到眼前降下一抹阴影。   手中夹着一块莴苣的筷子缓滞了下,她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是个男孩子。   正午的阳光冗叠垒砌,戳射穿透过玻璃窗,光影滞留,晕晕浸漫在他身上。   男生皮肤很白,并非是那般寻常可见的白皙肤色,是过于的白。   浮光倥偬缠错,霎时碎泻在少年的眼瞳中。   光线下,少年的一双瞳仁隐隐呈褐色,愈发衬得他肌肤白净,白得耀眼。   甚至白得有些病态。   少年身材高瘦,体态些微羸弱,脸上还未完全褪去稚气。但鼻骨高挺,颌骨线条锋利流畅,面相已然泛开俊美。   只不过……   少年一手插兜,另一只手稳稳地托着餐盘,居高临下地瞥了汤倪一眼,姿态桀骜。   他一脚踢开桌前的凳子,二话不说地径直坐在汤倪正对面的座位上,将手里的餐盘放下。   ——只不过,这个与汤倪有着三分相似长相的男孩子,此刻的眼神漶满不驯,神情倨傲,眉宇间尽是阴鹜的戾气。   少年与汤倪有着相同的姓氏。   他叫汤怀峥,是汤倪的弟弟。   哦不,更准确来说,他是汤倪同父异母的弟弟。   就像平常组合家庭存在的异面离心,偏偏一家子都是个性饱满鲜明的人,素来积怨,没什么友好可言。   就连表面上的虚假和平,也不屑维持。   他眯起双眼,极为轻蔑地笑哼了声,语气鄙薄:   “他们说你来教课,起初我还不信,果然断条腿也不能令你安分么?”   “嗯。”   他话音将落,只听汤倪低头轻声应了一句,慢慢将那块快要冷掉的莴苣放入嘴中。   “当初你出了车祸,把我高兴坏了,老实说,很可惜你没死掉。”   汤怀峥拎着勺子敲了敲餐盘,眼底滑过一丝阴狠,冷笑道:   “我妈她在那边,一定很想见你。”   这次汤倪的反应似乎有些延迟,良久才答道:“这样啊,抱歉……”   “倒也不用抱歉,苟延残喘不是你的错。”   汤怀峥索性将手里勺子往盘里一扔,朝前凑近了些,双眼弯起,笑得假意无邪:   “姐姐,你喜欢跳舞,结果腿折了,现在争了那么多年才立足的酒店业,你说,是不是也要被人家抛弃了?”   纵观眼下,茂岄收购声明还未放出,这小子再吐不出象牙,也算碰上死耗子了。   她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   “您别急,马上就来了。”   继而换成汤怀峥的疑惑不定:“???”   这可不像平时的她,怎么可能甘心这般唯唯诺诺的样子。   刚向电话那头给出最后回应后,汤倪利落地掐了线,将手里筷子搁下,抬起头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   面对汤怀峥的明讽暗衅,她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哪怕是对方用最恶毒的语言咒她死,一次又一次地刺激她,汤倪仍然不以为意,似乎早就习惯了自己这位弟弟的阴阳怪气。   汤倪站起身,细长指尖儿轻轻扣了两下桌面,打量着他。   而后勾勾唇,是明显的假笑。   将自己的那碗鱼汤缓缓推到汤怀峥的面前,在经过他身侧时,不痛不痒地扔下一句:   “多吃鱼头,补脑。”   *   斜后方,段伏城凝睇着汤倪留下的那盘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餐盘,迟迟未语。   他移眸,瞥了眼那位诅咒自己姐姐“死”的少年,只见少年眼中的狠厉暴涨,一手攥拳,脸色阴郁不堪。   他方才坐在最好的位置,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男孩子,还是学生?”   段伏城神色平淡,视线锁在不远处的少年身上,不温不火地开口问道。   段伏城冷不丁的一句问话,让一旁埋头喝着鱼汤的校长徒然停住,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   在看到那头已经平复了情绪,正低头安静吃饭的少年时,校长拿过纸巾擦了擦嘴解释道:   “没错,他是美术学院的大二学生。”   说完,校长又觉得哪里好像不妥,回头瞄了身旁的男人一眼,思忖了几秒,又接着补充上一句:   “我们佘大整个校区建筑都是由他父亲投资的,所以……一般都默许他来教职工食堂吃饭。”   段伏城眼梢微扬,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没有再接话。   这时,助理傅铎走近他身边,微微俯身,在段伏城耳边小声汇报了一句:   “投资部传来消息,茂岄那边已经着手收尾,不过……”   傅铎说到这儿,语气略带了几分迟疑。   “不过什么?”   “收尾工作卡住了,据说是茂岄的一名高管,拒绝向我们提交她手中的意向客户清单。”   ……   ————————————————   中華茶楼,「富德棋牌室」。   “诶小汤,刚才打电话的时候怎么听你语气有点儿不对劲啊?”   麻将桌上,俞姐摸了个幺鸡,边打出一张红中边看向汤倪笑问道。   汤倪咬了一口三明治,不慌不忙地将手里那张闲置的东风打出去,“没事儿,就是碰见条狗。”   下家何阿姨听到这话,顿时皱了下眉,眼神逡巡了她一圈:   “那狗没咬着你吧?”   不知为何,何阿姨总隐约觉得那丫头今日,似乎心情不是很好。   ……   “碰一个。”   汤倪只专注盯着眼前的牌,吃了一张何阿姨的九条,继而仿佛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音调浅浅地笑了声:   “那狗可能更怕我。”   汤倪一句话逗得俞姐几个乐得不行。   “对了,我儿子最近回来了,改天抽空叫他陪咱们打两局,给你们几个认识一下这个不着家的。”   俞姐这话里虽说着是“你们”,可眼睛却暗含深意地瞅着汤倪。   显然是说给她听的了。   汤倪平日里虽然“俞姐”、“俞姐”地这么叫,但实际上俞姐的年龄比她妈妈还要大上几岁。只是因为在场的三个牌友里,汤倪与俞姐的关系最为亲密,时间长了就叫得顺口了。   这大概也是“俞姐”与“何阿姨”和对门“李阿姨”的区别。   俞姐家独子,儿子常年居住在国外。   听说原本是要接俞姐和爱人一起去国外养老,只是老两口在国内呆习惯了,哪儿也不想去,最后儿子妥协近期回国了。   汤倪唇角轻勾,挑了挑眉点头说好。   忽然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扭头对下家何阿姨问道:   “说起来,怎么从没见何阿姨带家里儿子出来玩?”   何阿姨闻言,表情瞬时闪过一丝不自然,“他读寄宿学校。”   说完,有些犹豫地扔了一张五筒出来。   “嗐,你何阿姨啊才是个最自私的,还不是把儿子扔去学校,跟她丈夫两人在家享清闲咯。”   对门的李阿姨笑着调侃。   汤倪眉尖微动,只跟着笑了笑没再接话。   这时,她手机蓦然传来一阵震动。   汤倪从抽屉里掏出手机,低头扫了眼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   她没有立即接起电话,反而慢条斯理地打出一张牌,又咬了一口三明治,直到手机第二次震动响起。   “喂你好,请问是汤女士吗?”   电话被接起来,手机那端传来无比公式化的官方问候。   汤倪嚼着嘴里的三明治,漫不经心地回了个“是。”   电话那端在确认过汤倪的身份后,十分干脆地直奔主题:   “汤女士您好,这里是舟季集团。本次向您致电……”   舟季集团的来电,是汤倪一早就猜到了的。   现如今,茂岄的收购案已经进入收尾阶段。   舟季的做事风格一向迅速,大概现在是万事俱备,就只差她手里的交接仪式了。   但汤倪手里的这份意向客户清单,她不打算交出去。   因为这份清单,是她在酒店业这个圈子里掌握的所有人脉和顾客资源,同时也会是她日后在舟季,立足的底气和根本。   汤倪应付起这种官方问候自有她的套路。   尽管是在拒绝,可每句话都说地得体又到位,思维够缜密,逻辑也清晰,场面话更是信手拈来。   显然是,老油条了。   电话那端的行政特助,压根不是她的对手。   就在汤倪懒吞吞地跟对方打着太极时,官方的公式化口吻突转,取而代之的是低醇微哑的男性声线:   “汤小姐,我是段伏城。”   男人的嗓音极好听。   低磁而和缓,音质沉沉,透过电流过滤平白生出几分浅薄的无机质感,细细描刻在耳际。   仿佛是可以被探触的存在,经久不散。   汤倪还没来得及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就忍不住打了个颤儿。   “是段总啊,久仰。”   她低头扫了眼牌面,皙白细瘦的指尖依次缓缓滑过麻将牌身,“这种小事还要麻烦您亲自跟我讲,真挺不好意思的。”   说着,她长指巧妙地将其中一张牌弹出去,又迅速抓了张牌进来,“一条。”   紧接着话茬一转,语调轻柔地对着电话那头的男人笑道:   “段总您说?”   “清单必须要提交舟季。”   手机那端几乎没有犹豫,“汤小姐不如干脆说出,你的条件。”   男人单刀直入,丝毫不拖沓。   舟季的做事风格就是段伏城的做事风格。   电话这头的麻将桌上,俞姐忽然打出一张三万。   “什么?三万!”汤倪惊呼道。   段伏城停顿半晌才出声,似乎是不相信谈判对手就这点志气:   “汤小姐的意思是,在你的个人账户上加多三万?”   “三万三万,我杠了。”   汤倪捡回桌面上的那张三万,朝俞姐眨了眨眼,温软笑道:“嗯嗯段总,您继续说。”   段伏城:“……所以汤小姐条件是?”   汤倪:“诶诶李阿姨你吃不着下家,对对继续走牌。”   段伏城:“???”   对于段伏城这般生活中只剩下敬业的工作狂来说,汤倪的这种散漫态度实在让他反感又恼火。   茂岄不是小酒店。   原本他以为,可以在短短五年内从销售部门的小职员一路升到行政部高管,其专业素养和职业道德必然过硬。   这样的人,他很愿意与她交流、切磋、谈判、甚至是做生意上的推拉。   换做五分钟前,别说三万块,就是三百万,只要对方有拿得出手或者拎得上台面的东西让他信服,段伏城都会不由分说的下一秒直接打钱。   但现在看来,她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看来汤小姐业务繁忙,你我之间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   段伏城当即声线逐渐冷却,语调稀薄,带着几分微不可觉的不耐。   “关于清单……”   就在段伏城即将要挂断电话的前一秒,汤倪适时出声,截住话头,不冷不热地抛了一句给他   “我不会给。”她断然否决了他的要求。   不是不能,而是不会。   是压根不想。   她略顿了顿,薄睫轻垂,淡淡勾挑了下唇,“当然,我也不会让段总吃亏。”   段伏城微微默滞了下,没有急着接话,而是耐性极好地等着她的下文。   她果然有下文。   汤倪的下一句话是:   “众所周知,舟季的劳务合同有效期是三年。”   她纤弱的长指反复把玩着那张三万,指腹温热,徐徐摩挲过牌面上的冰冷纹理:   “我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再加十年。”   酒店人也是吃青春饭的。   汤倪今年二十七岁。   十三年的劳务合同将代表着不会再有其他集团会把她再当做核心成员来培养。   十三年,意味着她将自己的职业生涯全部下注给舟季。   ——这对汤倪来说是场豪赌。   而集团的盈利与员工更替率是成反比的。   普通员工的入职与离职频率越高,集团损耗的成本越大。   更何况,汤倪不是普通的员工。   十三年,足够段伏城榨干汤倪手中那份清单的价值。   ——这对段伏城来说是场诱惑。   要不要答应。   这道选择题应该不会很难,汤倪想。   半晌,电话那头飘来一声极浅淡地轻笑,男人嗓音低迷,润沉有力地提醒了一句:   “汤小姐,十三年可比你想象中要漫长。”   汤倪扫了眼手里最后摸来的一张牌,也跟着笑了一下,随后将那张三万“啪嗒”一声反扣在桌面上。   她声调绵柔,但掷地有声,唇舌揉碎。   “段总,我这张牌要比你想象中更好用。”   这场徒靠言语与电波相互传送的博弈,即将接近尾声。   短暂又绵长的停顿里,麻将起落在牌桌上的嘈杂失真弱化、冷滞、如露四散。   而电话彼端,男人低微隐蔽的呼吸声却在她耳边伏藏、收拢、逐渐清晰。   有一种极致微妙的张力,在弥漫。   当难以匹及的劲敌成为盟友,感觉就会异常美妙。   汤倪此刻正在感受这种美妙。   灵犀潜伏在她轻抬的骨感指尖,终于在下家念出最后一张牌时,汤倪抬手将面前在列的牌面尽数推倒。   一锤定音。   ——“成交。”   ——“胡了。” 第4章 无巧不欢 真就孽缘,多得离谱。……   「汤家大宅」,雨后,晚。   今晚汤家聚餐。   以前汤岱鲜少回家,几乎每日周旋于工作与女人之间,真要算起来,估计汤倪从小可以喊“妈”的人能凑上好几桌麻将。   而家里的两个弟弟,大的日常出走,小的一直住校。   至于汤倪,自打16岁出国以后,回家的次数比汤岱还少。   一家四口,始终是各自繁忙,各自快活。   直到近两年,更准确来说是汤岱过了五十岁之后,便每个月总要跟三个孩子在家聚上一回。   也许是发觉外头的“野花”不那么香了。   又或者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开始贪图所谓“家的温暖”。   谁知道呢。   ……   汤岱还没到家。   汤倪窝在沙发上玩游戏,忽然觉得有些口渴。起身走到酒柜前想找客用杯,她隐约记得上回是放在这里的。   但找了半天,没有。   “上次佣人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杯子。”   她随手从冰箱里拎了瓶矿泉水出来,正准备拧开瓶盖,徒然瞥见一名少年懒洋洋地倚在门框处。   手里端着一个装好水的客用杯。   “所以她们就把客用杯换了地方。”   汤怀峥直起身子,缓步走到汤倪面前,将手里的杯子递给她。   汤倪怔忪了下。   她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眼睑微垂,又很奇怪地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水杯,站在原地半天没动弹。   汤怀峥挑了挑眉,往前走了几步,索性将杯子塞进她手里。   他双手背在身后,稍稍弯腰,勾唇笑了声:   “姐姐放心,没毒。”   他神色淡然,目光清亮,行为极具绅士,表情纯真又无辜。   可偏偏在汤倪看来,更像是偷穿了父亲西装的小男孩儿。   总有些清高的滑稽感。   虽然汤倪从小就知道自己这个大弟弟,人前人后有两幅面孔。   虽然汤倪也不是第一次见识和领教他的,两幅面孔。   但不得不说,她每次都能被汤怀峥重新刷新自己对“演技”两个字的认知。   人格分裂,也不过如此了。   汤倪晃了晃手里的杯子,不紧不慢地喝了小半杯,“多谢。”   说着,就要绕开他朝沙发走去。   通常情况下,只要汤怀峥不主动招惹她,汤倪也愿意配合他表演一出“虚假和平”。   除非……   少年倏尔身躯一偏,不偏不倚地挡住她的去路,笑得纯真无暇:   “爸爸好像有重要的事情想要留下姐姐,姐姐什么时候回家来住?”   ——除非汤怀峥,不甘于和平。   他显然也听到了大门处传来的响动。   看似平常关心的询问,却如同一条阴晦的双头蛇,低伏的头颅分别紧盯两只昧朔善变的猎物。   汤倪被迫停下脚步,眼皮上掀,看着他微微沉默了几秒后,冷不防地将探问的箭矢推向下一个人:   “既然是爸爸的事,那就看他的意思吧——正好他回来了。”   当然了,最老的姜往往不会轻易令人尝出辛辣的后味。   身后,汤岱走进客厅,往两人的方向瞥了眼。   他脚步停住,象征性地点头应了汤倪一声,将手里的公文包交给佣人。   “都过来吃饭吧。”他说。   ……   餐桌上。   汤岱拎过高脚杯,看向旁侧正低头专心剔着牛排骨的汤倪。   “腿好了?”他晃了晃杯里的红酒,抿了一口。   “差不多。”   汤倪将T骨完整地切割出来,插了一小块牛排肉,简短地回了三个字。   话音将落,迎来对面汤怀峥微不可闻地一声轻嗤。   极为浅淡的一声。   汤岱移眸扫了他一眼,默了一下,而后将手里的酒杯缓缓放下,“茂岄的收购案敲定了。”   不是疑问,是肯定。   是佘城首富想要了解些业界里的消息,实在不难的肯定。   汤倪手中动作僵滞了下,有点儿讶异。   她从小被放养长大。   去哪里留学、学什么专业、在哪里工作、做哪个行业,所有的选择都是汤倪自己决定。   父亲从不插手或干涉,自然,也极少过问。   汤倪已经习惯了。   此刻听到父亲主动“关心”起自己的工作,汤倪反倒有些不习惯。   细瘦的指骨无意识转了下刀柄,她淡淡“嗯”了声算作回应。   略顿了半拍,汤倪还是将那声“嗯”延展开来,补充了一句:   “该留下的人都能保住,到账款项比预期可观,以后在圈子里又有‘舟季’的名号加持,算是赚了”   她直抓重点,逻辑线缜密,言简意赅。   汤岱平静地听完她的见解,与自己先前在心中的评判并无出入。   他没有表露出任何同意或赞赏的意思。   只是话锋突转,语气再平常不过地提了一句:   “既然茂岄结束了,你是不是也该回汤氏上班了。”   依旧,不是询问。   是陈述。   话茬刚一出,汤倪还未及做什么反应,只听一道极刺耳的响声乍然迸裂。   ——是汤怀峥用锋利刀尖猛力划过餐盘的摩擦声。   让人头皮发麻。   “手滑了,抱歉。”   只一瞬,汤怀峥又平静如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抬手示意了下:   “你们继续。”   一旁,年仅7岁的汤怀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连带着牙齿都跟着打颤。   他偷偷地瞄了一眼餐桌首位的父亲,对面的姐姐以及身旁的哥哥,瘦小的身躯慢慢从椅子上滑下来,试探性地悄悄伸手,紧跟着快速抱起一盘鸡胸肉沙拉放在腿上,全程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虽然他年纪小。   但他明白,按照以往大家一起吃饭的惯例,面前的这一桌美食难免就会在下一秒被掀翻在地。   牛排只有五分熟。   汤倪一手拎着叉子,将叉子尖端轻轻挤压在牛排上,指尖用力,只见殷红的血水沿着牛肉纹理缓缓渗淌出来。   回汤氏啊。   汤倪忽然笑了下。   薄睫微垂,她长指纤纤地勾着叉子,懒散地挑起餐盘边沿上的迷迭香,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血迹,覆过来,再盖回去。   血水侵染在迷迭香的叶蔓上,拖拽出丝缕血红色的线性。   薄绿染指,纯白玷污,血线斑点又断连,逐渐描摹出诡异的轮廓。   半晌,她将手里的叉子丢回餐盘上。   金属器具与瓷器撞落后发出清脆的响声,与此同时,轻漫闲散的字音随之落下:   “可以。”她回答。   不见一丝犹豫,是出乎意料地干脆与果决。   汤倪抬眸,勾唇看向自己的父亲。   她眼神足够澈亮,仿佛那里未曾沾惹分毫的世俗,仿佛她的心思也如此一般干净,和澄清。   可她却笑着说:   “但如果不是您现在的位置,我就不考虑了。”   *   段家。   饭后,段伏城正帮着父亲收拾桌子。   段母从楼上快步走下来,将旁边整齐摆放着的手帕、扇子等一股脑儿地收进包里,边朝正在厨房洗碗的段父喊道:   “诶呀老段你洗好没有啊,这都几点了,等会儿过去又抢不到好位置了。”   “快了快了。”   段父在里面有条不紊地洗涮着碗筷,“要不先让阿城陪你过去,等下我洗完收拾好就过来找你们。”   段伏城回国以后没有搬去自己的别墅,而是选择跟父母住在一起。   除去平日里的工作忙碌以外,每天的日常便是听段父与棋友之间的闲文趣事,以及段母与广场舞老姐们儿的C位争夺赛。   哦对了,还有一个时刻被段母挂在嘴边儿上的麻将牌友。   据段母描述,那姑娘可是年轻又有实力。   懂通情懂世故,高学历明事理,而且还漂亮得不行。   为了C位,段母到底也没等段父,拉着段伏城便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泗泾广场。   广场上人流渐渐聚集着,各方势力纷纷划地自守。   什么溜冰滑板的孩童区、谈情说爱的青年区、跳舞太极的老年区等等。   几乎这世间百态的万千光景被尽数散落在广场各角,柔软容承。   “阿城你去这附近随便转转逛逛,别打扰我跳舞。”段母说话期间,成功霸住了老姐们儿之间的C位。   段伏城:“……”   这个撵人的语气,总是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   与段母分开之后,段伏城沿着广场外围的滨江大道散步。   他将将拐过第一个路口。   就在这时,蓦然间只听“吱——”地一声,一道剧烈的制动刹车声响横空炸出。   段伏城眉宇轻皱,步伐微顿,稍稍侧过身子,朝声源处瞥了一眼。   不远处,一辆白色的法拉利骤然刹停在半道上。   不知道是被撞得还是被吓得,只见法拉利车前仰躺着一个小年轻鬼哭狼嚎在叫唤:   “诶你这人开车怎么不看路啊,大晚上就这么横冲直撞的……”   这熟悉的台词……   段伏城不由地往地上扫了一眼,果然,还真是那副熟悉的面孔。   ——是上回碰瓷他的那个小年轻。   他多留意了眼此刻的车距,看来这回,也是如出一辙的碰瓷戏码。   段伏城不喜欢凑热闹,也没什么心思去多管闲事。   他缓缓收回视线,长腿迈开,正准备提步离去。   然而——   随着“砰”地一声车门被摔的动静,一抹极为熟悉的纤靓身影自段伏城的眼尾悄然捎过。   倏忽之间。   大道上的照明灯将光辉支起昼亮的裙撑。   那道身影迫使他再次停滞住步子,略眯了眯眸,眼风淡淡地扫过去。   “没事儿吧?怪不好意思的,你来我给你赔点医药费!可别告我呀我很害怕的!!”   身为佘大代课讲师的汤姓女子,根本不记得这位敢于冒险的年轻人,但这并不妨碍她亲和而歹毒地给对方下套。   段伏城睇视着不远处这个熟悉的场景,以及想都不想立马从地上爬起来的咬钩男子:   “……”   真就孽缘,多得离谱。 第5章 那个牌友 骑得了小电驴,开得了法拉利……   今晚月弯如钩。   碧光皎清,粼粼杳荡在江面上。   雨后夜雾稀薄,草泥洗绿,水波沉静。   江边树荫里私藏着乌蒙的灯,光影拂淌,刺碎叶上残留的雨珠,莹莹滚落,碎了一地的昏黄。   昏黄下。   白色法拉利直直刹停在江畔。   车前,女子倾身靠近半躺在地上的年轻人,轻声细语地在道歉:   “没事儿吧?怪不好意思的,你来我给你赔点医药费,可别告我呀我很害怕的!”   女子语调温柔,态度亲和,眼角眉梢里尽是娇弱楚楚。   她歉意十足。   小年轻自然信以为真。   不用搀扶,对方当即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作敏捷,手脚利索。   没有一丝一毫受伤的模样。   这碰瓷技术实在拙劣。   汤倪微不可觉地弯了下唇。   她双手环胸,姿态懒恹地靠在车头的一角,轻轻“啧”了一声,低头睨着他,换了口风:   “这大晚上的还出来赚钱,够辛苦的啊。”   她讥诮出声,指尖儿若有似无地抚触了几下耳垂,神情倦懒又散漫。   亲和消散,温柔不再。   小年轻傻了眼,想不到这女人倒是玩得好一手变脸。   被人一针戳到痛处的感觉并不好受,他有点儿心虚,继而是恼羞成怒:   “你这是什么意思?撞了人还想赖账是吧?”   汤倪嗤笑了声,轻漫地上下打量他一眼,曲起指节敲了敲引擎盖,懒洋洋地奚落道:   “怎么,是腿瘸了还是腰折了?”   “行,你要是就这个态度。”小年轻索性破罐子破摔,耍无赖说:   “那我可就接着躺下了!”   他二话不说直接就躺了回去。   汤倪:“……”   算了,她一秒钟都不想浪费在这种废人身上。   汤倪缓缓直起身子,一手撑在车头,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他,故意为难道:   “要钱可以,但没现金怎么搞?”   这年头,没现金当然,也可以搞。   小年轻一听这话,顿时又来了劲儿。   他换了个平躺的姿势,急匆匆地从上衣里面掏出一张挂脖的二维码牌子,“扫码转账。”   汤倪:“......”   懒得再跟他废话,她滑开手机。   却不料下一刻,一只黑色詹姆斯球鞋冷不防地出现在她眼前。   没等汤倪有所反应,只听原本举着码的小年轻徒然“啊——”地大叫一声。   她惊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转而朝地上撩眸望去。   ——那只金贵的球鞋不由分说地径直踩住了二维码。   不是踩在地上,而是直接踩在了垫着图码的、小年轻的胸腔上。   “这演技,不值两万。”   面前倏忽罩了片阴影下来,戏谑的嗓音旋即蹿入耳蜗。   男人声线低沉,似金石轻敲在玉石上,音质润隽,兴致缺缺。   汤倪稍怔,循声抬头的一刹那,猝不及防地跌入那双深沃幽邃的眸眼里。   深沃里,伏陷着一种别致浅薄的清冷,细密又松软。   让她骤然滞愣在原地。   晚风轻柔,泠泠拨开夏日浮动翻涌的潮热。   汤倪最先被男人身上的那件纯白色T恤吸住了目光。   T恤极为干净,在这般星疏朗朗的黑夜里,这份干净是白到几近扎眼的视觉效果。   男人身形修长,挺拔如雾凇,肩线紧实而宽,精健有力。   光线交织溢洒出霓色,缠络在那件清爽的白色T恤上。   透过白T,甚至隐约可以辨出他暗涌起伏的肌理维度,颇有几分隐晦的禁欲感。   这份隐晦与清爽的抗衡。   像极了雨后昏聩嶙峋的山海上,悄然滋长出的白色木棉,毫无违和。   汤倪一眼就认出了男人。   低头笑了笑,她动作缓慢地收起手机,朝地上的人扬了扬下巴:   “那就不知道,他能不能吃回两万块牢饭的本了。”   话刚说完,没给小年轻反应的机会,她饶有兴致地蹲下身,指背拍了拍段伏城的长腿,示意他挪开脚。   段伏城半垂着眼,感觉到腿边的动静,没说什么。只眉梢上挑了下,从小年轻的胸上慢条斯理地收回脚。   汤倪拎起他胸前的二维码来回瞅了几眼,扇了扇风,“你说你有手有脚的干碰瓷儿,一不小心多容易缺胳膊少腿呢?还是干点正经事吧,来我们酒店烧开水也行啊,有手有脚就能干。”   小年轻:“…………”   “你也是做酒店的?”   他双手插兜,目光低垂,将视线聚在她脸上,忽然开口问道。   “也?”   汤倪敏感地捕捉住关键字,探触到对方话里的重点,将问题反抛了回去:   “这么说,你也是‘酒店人’?”   男人不置可否,眉骨微动,算是默认。   “我们酒店啊,上流,有棋牌室!”   汤倪开始有点兴奋,“你们呢?”   段伏城却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回头看一眼,倏尔换了话茬:   “他跑远了吗?”   汤倪:“???”   她若有所觉地低头瞥了眼,空无一人。   “早没影儿了。”   她往远处瞄了眼,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道。   跑就跑吧,她还省钱了呢。   可是她话音将落,就发觉身旁的男人莫名从兜里掏出了手机。   眼梢略弯,唇角淡过一丝笑意,骨节有致的长指不紧不慢地按下三个数字键:110   汤倪:“……?”   男人往旁侧稍走了几步,懒散地斜倚着路灯,手持电话,低声交谈。   他修长身影浸在雾色里。   浮光柔韧,细细浅浅地勾勒在他脊背上,软笔蘸墨般挑画出伏线,虚实迷蒙,明灭斑驳,线条硬朗。   隐约中,汤倪可以从他低磁的声线里,零星听到“肇事潜逃”“敲诈勒索”几个词,这让她想到第一天见他时的样子。   万事追求狠辣,也足够狠辣。   “他不是头一回了。”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中所想,段伏城挂断电话,走回她身边,淡声解释了句。   不是头一回?   汤倪眯了眯眼,略微回忆了下,也就不难记起了上回大清早的那场闹剧。   “所以,你是来报恩的?”   她尾音翘起,笑着调侃道。   薄唇微勾,“扯平了。”   他没有否认。   汤倪挑眉点了点头,随后拉开车门,正欲上车的步伐却顿了顿,扭头看向他:   “要不要捎你一程?”   “不必。”男人拒绝道。   “也好,我也要去接牌友搓麻将了。”   说完,她径直坐上车,经过段伏城身边时摇下车窗,伸出手朝他摆了摆:   “希望我们下次相遇,场面能正经点儿,拜拜。”   *   插曲过后,段伏城慢悠悠地往回走。   泗泾广场上,正到了人声鼎沸的时候,角角落落里,无不昭示着佘城人民的晚年幸福指数。   《酒醉的蝴蝶》必然是今晚的幸福主题曲,这是在国外所见识不到的盛景。   段伏城眼皮轻抬,朝人群里掠了一眼。   广场中央。   段母正稳稳地占据着C位,跳得眉飞色舞,笑得满面春风。   段伏城:“……”   移开视线,他漫不经心地向别处随意扫了眼。   蓦然间,广场东南角的一辆白色法拉利毫无预警地闯入他的视野范围内。   实在是,不能再眼熟。   他微微眯眼,视线聚焦在懒散倚靠着法拉利车旁的女人身上。   方才未曾注意,她今夜的穿着与那日上课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上身豆绿色长袖薄纱衫,松散束进黑色高腰的包臀皮裙里,看起来分明是随性不拘的装扮,唯独脚上的一双平底鞋略显违和。   她个头高挑,身段单薄而瘦削,香肩骨感,细腰盈软恍若无骨,鼻骨挺俏,唇线的弧度极为漂亮。   零落间有光影摇曳,暄映出女人冷白丰腻的肤色。   她双手环胸,纤靓伶仃的长腿交叠而立。   一侧的及肩黑发别在耳后,目光始终平视前方,应该是站在这里等了很久,却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样子。   段伏城是没想过回头还能在这儿碰见她。   真是迷幻。   这时,女人突然有了反应。   只见她站直身子向前张望着,举起胳膊挥动了两下,像是在招呼谁。   段伏城顺着她挥手的方向侧目,一眼过去,继而不免有些惊异的愣在原地。   他发现,自己那位终于跳舞跳到尽兴的母亲,就那么直直地越过自己,旁若无人地朝不远处的女人走过去。   然后十分习惯性地坐上了那辆白色的法拉利,两人绝尘而去。   段伏城:“???”   “我要去接我牌友搓麻将了。”   他这才想起分开前女人说的那句话。   紧接着,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   段伏城滑开手机,上面静静地躺着来自段母的一条微信:   “我牌友来接我搓麻将了,你自己回去吧。”   ……   这一接,就给接到了大半夜。   晚上十一点半,段家仍旧灯火通明。   段氏父子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一个喝茶看新闻,一个被迫喝茶看新闻。   段伏城终于忍不住:   “……母亲现在夜生活这么丰富吗?”   段父不慌不忙地冲上第三泡茶,头也不抬地说道:“你母亲这两年交了个好朋友。”   好朋友?   是好牌友吧……   “十一点半了。”段伏城侧面提醒道。   段父抬头瞥了眼挂钟,依然丝毫不见着急,还淡定地喝了口茶,“快了,不超过十二点。”   倒是笃定。   果然,没过半个小时,楼下大门口终于有了动静。   沙发上的父子二人对视一眼,纷纷起身走去玄关处。然而还没等见着段母的人影儿,楼下忽然传来清越的唤声:   “Cindy。”   “Cindy?”   “俞惠芝你东西忘拿了!!”   楼上段氏父子面面相觑,似乎都看见对方头顶缓缓升起一排问号。   段父打开门,段伏城一眼便瞧见了那辆又一次出镜的白色法拉利。   只见段母匆匆忙忙地折回车上,拿上她的手帕和扇子,跟车里人有说有笑地道了拜拜,才不急不慢地走上楼来。   “你这什么时候还起了个英文名啊?”   段母一进屋,段父就将手里的温水递给她。   段伏城接过段母手里零零碎碎的一堆东西,听见她噼里啪啦一顿说:   “诶呀我这个牌友啊,是个很漂亮的年轻女孩子。人家是在大企业工作,她们平时工作上啊都是互相称呼英文名的,我得赶得上人家年轻人的时尚潮流嘛,我也起个英文名叫一叫,这样也想到了我年轻时候的风韵。”   说到这儿,段母突然话风一转:   “这小姑娘工作能力强又有实力,我们平时打麻将的功夫人家都能谈成单子,打小独立自主也不用家里人操心,至今单身可见多自尊自爱。”   她顿了顿话茬,“不像有些人!”   说着,段母白了一旁的段伏城一眼:“平白结了婚三个月又离了,白吃这么多年干饭连个好姑娘都找不上,什么东西!”   段母一想到段伏城国外那段快餐婚姻,又想到那个所谓的“前儿媳”,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恨不得骂得他狗血喷头。   段父一见这架势,心知段母又该发脾气了,连忙拉她往屋里走边走边哄道:   “别气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什么儿孙福?瞧他对女孩子冷冰冰的那个死样子,咱们不断子绝孙就不错了!”   独自留在玄关处的段伏城,扶额放好母亲的丝缎折扇,透过飘窗看一眼楼下   ——那个一直等到确认俞姐平安进门后,才发动车子离开的女人。   行,对上号了。   原来你就是那位,哪哪都好上天的,   小,牌,友。 第6章 高手过招 人生无处不相逢。   汤倪今天有节实践课。   上课地点是佘大校长和酒管院系主任极力争取来的——佘城潽山舟季酒店。   段老总的地盘。   「负15层水族餐厅」   今天的这门实践课是《餐饮文化》中的最后一项课题。   ——“摆盘艺术”。   在这间层高10米的水下西餐厅,四周皆由落地玻璃笼围出硕大的弧形海底隧道,空间感强烈。   深蓝色迷蒙水影下,数以百千的海洋生物迅疾穿梭,鲸鲨摆尾,过水留痕,灵动而鲜活,大小鱼群浮游交错,涟波盈盈。   餐厅中央,垂直矗立着四座圆柱形水母箱落地展缸。   酒管系的学生个个身着正装,男女各成一队,一手托盘,一手背后,身姿笔挺地绕着展缸在练习餐前就位。   本该是十分阒静而严肃的场合。   却总抵不过偶尔一群沙丁鱼风暴所掀起的一阵哗然。   “沃日不愧是老段家的地盘,这空气里全是人民币的味道。”   “刚坐电梯我看到这里地上五层,地下十七层,其中包括水下两层,这一上一下怕不是有负100多米啊?”   “肯定啊!网上说这里原本是个废弃的采石坑来着,老段斥资百亿,让顶尖团队操刀耗时12年,直接把「城市的伤痕」打造为艺术瑰宝,所以又被称为‘深坑酒店’。”   “?百亿??我裂开了……牛逼还是老段牛逼。”   “诶诶你们刚才来的时候看见大厅展示宣栏了吗?什么蹦极攀岩、商场夜店、游乐园简直一应俱全!”   “所以这里什么时候正式对外营业?”   “好像就下个月七夕?”   “啊啊啊想住!”   “最便宜一晚上五万起。”   “……不好意思打扰了。”   ……   面对学生们嘁嘁喳喳的大型八卦现场,汤倪始终表情平静,毫无波澜地低头调节着手中摄像机的拍摄光线。   这是《餐饮文化》的最后一节课。   也是这群大三学生在大学生涯中的最后一堂实践课。   校领导承诺会给他们一份惊喜。   而事实上在段伏城的地盘上课这件事,的确够惊喜。   惊喜的同时也代表着这堂课是白费的。   因为学生们会分心。   虽然多少都有些过犹不及,但看得出校领导是下了苦心的,也看得出学生们对于这份“惊喜”的十二万分满意。   汤倪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了。   很快轮到下一队女生实操摆盘了。   第一个上场的是个扎着双尾蜈蚣辫的女孩子,她是这一届的酒管系校花:   池婵婵。   汤倪对池婵婵印象很深。   小姑娘人长得漂亮,学习成绩优异,门门课程的学分都能轻松拿满。且性格温顺乖柔,轻声细语,是大多数男孩子眼中所倾心的乖乖女形象。   ——还有她对段氏帝国神话,有着超乎常人的痴迷向往。   摄像机的镜头前。   只见小姑娘脊背挺直,双手托盘。   尽管脚上的那双高跟鞋看上去有些吃力,但胜在心态良好,能竭力保持平稳地走到方形餐桌前。   动作也很熟稔,有条不紊地将面前的15件西餐餐具依次摆放整齐。   汤倪看着摄像机里的画面,很满意。   瞥了眼秒表,时间充裕,足够让池婵婵再将桌上餐具依次收起。   她挑了挑眉,很是放心地低下头来打分。   然而尚未干透的笔迹,还没来得及将末尾数字画写圆满,学生中便传出起几声轻唤:   “婵婵?”   “婵婵怎么不动了!”   “婵婵别发呆啊时间快到了!”   汤倪抬头,眼风迅速扫过去,发现池婵婵面前的15样餐具竟然仍旧原封不动地摊在桌面上。   她垂眸再次看了眼秒表,时间到。   一向名列前茅的池婵婵,这次竟然不及格。   在场学生都惊了。   唯独当事人浑然不知地直直盯着不远处的玻璃门在傻愣愣地发呆。   “池婵婵。”   汤倪稍稍提高声线,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但小姑娘依然没反应。   汤倪眉尖微皱,抬手关掉了摄像机,径直走到池婵婵面前。   “想什么呢?”   汤倪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成功阻断了她与身后玻璃门之间的视线。   眼前忽然晃过的手影激了她一跳,池婵婵终于回过神来。   她紧忙扭头看向餐桌,第一反应是试图上前去补救,这才发现为时已晚。   汤倪双手抱臂,瞧见小姑娘依然懵神,不免好笑地随口揶揄:   “瞧这模样,是见到你家段哥哥了?”   不知到底是因为做错事而羞愧,还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段哥哥”这三个字,总之小姑娘脸红到了脖子根儿,低头嗫嚅了半天,也只憋出来一句:   “老师对不起……”   说出来没人信,但池婵婵真的看见他了。   就在刚才,她正准备将摆放出去的餐具依次拾取回来,却在不经意抬头的一瞬间,蓦然撞见两道长影一前一后地从门外游移穿过。   深蓝色的光影在隧道中蹿动。   上升、下坠,旋转、翻腾,而后惊奇盛绽在狭长的空间里,陷入一种禁欲与隐蔽的平衡。   门上泛起一层稀微的薄光,擦影而下,渐渐浮透出男人落拓修长的身形伏线。   光晕柔软,斑驳描摹出男人的侧颜弧度,分明如利刃镌刻般深邃,弥留在玻璃门的薄光里。   形成缩影,逐渐清明。   之后,一闪而过。   可能从始至终不过半分钟的时长。   可能光线混沌,门外二人又都西装革履,让人难以辨认。   可足够了。   足够让池婵婵清晰而深刻地一眼辨识出他。   如果用当下粉圈里的体系来讲,段伏城对于池婵婵,大概就是那个永远发光发热的偶像爱豆。   池婵婵悄悄撩开袖子,低头偷瞄了眼腕上的Watch手表,表盘上闪现出一张男人的侧颜照。   与方才走过的男人极为相似。   小姑娘嘴角轻轻上扬,眸里似有星子般灼灼熠亮。   汤倪并没有留意到对面小姑娘的一系列奇怪反应,只是垂眸,目光停留在手中写有「池婵婵」名字的打分板上。   一眼望去,上面十几门课程后方是清一色的满分,唯独这节课的评分栏,汤倪迟迟没有下笔。   她沉默了片刻,细长指尖儿灵巧纤纤地转动着笔杆,似乎是在考量。   最后,汤倪走近到池婵婵跟前,指间夹着笔杆轻敲了两下打分板,将视线落在小姑娘脸上,莫名说了一句:   “虽然你这节课的摆盘操作没有达标,但只是用一个视频来否定你平时的努力似乎也不太公平。”   池婵婵因为她的话身子一怔,还未及开口答复什么,又听到自己老师突然提议道:   “不如这样吧,如果我接下来提出的问题你可以在一分钟以内作答完毕,我就再给你一次重新实操摆盘的机会。”   池婵婵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时失误还有得补救,连忙应道:   “老师您问。”   “段伏城建立这座‘深坑酒店’耗时12年,团队人员近5000人。你来说说看,在他们对于整个施工方式的探索和论证过程中,有哪些难题是没有先例可借鉴的,又是如何解决的?”   说完,汤倪朝小姑娘扬了扬下巴,同时按下手中的秒表。   如果这个问题换做其他学生,也许是汤倪在故意为难。   可如果这个问题问到池婵婵,显然是汤倪在有意放水。   毕竟,但凡是与爱豆段伏城相关的资料信息,池婵婵都倒背如流。   只见小姑娘的眸眼仿佛被二次点燃,几乎不用思考,当下便毫不迟疑地开始叙述:   “外界赋予深坑的标语是「地平线下的想象」。在这样负108米的地平线下,抗震、防洪、防火、打桩必然成为深坑建造工程中没有先例可借鉴的首要四堵难墙……”   最终,池婵婵话音落在倒计时的最后一秒钟。   她作答言语流畅,逻辑清晰,信息链完整,每一条言论都有据可循。   ————————————————   下课后,汤倪组织学生们坐上校车,自己也准备骑上她的小电驴离开酒店。   正在汤倪四处搜寻酒店出口标识牌的时候,她蓦地瞥见一辆车牌连号的黑色劳斯莱斯幻影。   车不熟。   但刚刚从助理手上接过车钥匙的男人……   汤倪跨上小电驴往前骑了几米,抬手遮下耀眼的日头光线,微微眯眸仔细辨认了眼。   就很熟悉。   是他呀。   汤倪上下打量了眼男人西装革履的装扮,又朝后确认他方才出来的方向,确定只可能是深坑酒店的位置。   她记起上回见面那男人,说过他也是“酒店人”。   汤倪一向很少主动搭讪。   此时却沉吟片刻,当即一把将发动把手扭到底,直冲前方劳斯莱斯奔去。   ……   段伏城与傅铎对接行程过后,独自驱车开出深坑,驶向弯道的同时,习惯性地掠一眼右侧的后视镜。   他的车速不快,也就不难发现后视镜里有辆小电驴,在他驶出酒店大门的时候便一直跟在自己车后。   凭借极佳的视力,段伏城轻易就认出电驴上的那抹纤瘦身影,是那位佘城大学的代课讲师。   一小时前,段伏城与助理经过负15层的水族餐厅。   在餐厅的玻璃门外,他们清清楚楚地见识到那位“汤老师”给学生上课时候的风采。   举止从容,语态平和。   是与此刻骑着小电驴跟在他车后全然不同的知性模样。   这女人,还真是反差极大。   前方信号灯亮了红色。   段伏城有意轻踩刹车,逐渐放慢了车速,也就给了后方小电驴追上来的机会。   最终,白色小电驴与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同时刹车,并列停在斑马线前。   汤倪按了两下小电驴的喇叭,致使一旁劳斯莱斯的车窗缓缓落下。   “合格的决策者可不该有后知后觉的意识。”   汤倪歪过脑袋,似笑非笑地对车内男人抛出一句调侃。   能从舟季堂而皇之走出来的人,自然不可小觑。   所以她在试探。   她在试图摸清这个男人的底。   段伏城却不给她这个机会,而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顺势将话头反抛回去。   他说:“在我这里,只有我停下,别人才有和我并列的机会。”   一句看似四两拨千斤的回答,实则一语双关。   的确。   身为舟季的决策者,酒店这个行业的发展趋势与速度自然是完全掌握在他手里的。   即便他有意慢下来,别人也只是并列,没人可以超越。   汤倪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眉梢轻挑了下,抬手指指前方的信号灯:   “规则在这,你必须停下,所以迟早有人会追上来。”   车内倏然传来男人隐约的一声轻笑。   段伏城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好整以暇地睇视着她。   他耐性极好地静等着她说完,继而用循循善诱的口吻,慢条斯理地扔出一句:   “那就让追上来的人,成为我的人。”   男人嗓音低迷,声线平淡,却字字有力,足够自信,足够深意。   汤倪却因为他的这句话,而徒然僵滞在原地。   她反应了几秒,随后低头浅笑一声,重又侧头对上他的目光:   “舟季果然不养闲人。”   话茬微顿,紧接着汤倪单刀直入,索性开口问他:“看来你知道我是谁了?”   当然是知道的。   ……   “茂岄酒店的对客部经理,汤倪。”   一个小时前的水族餐厅外,助理傅铎从手机上翻出一份个人档案递到段伏城面前,低声提醒道:   “不久前,您跟她在电话里因为那份客户清单有过一次交涉。”   ……   “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男人眉骨微动,薄唇间的笑意渐深。   下一秒,绿灯亮了。   汤倪顾自扭了扭发动把手,看上去丝毫不关心的样子,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   “到时候自然知道。”   段伏城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他没关车窗,只是轻轻踩下油门,依然迁就着右侧那辆小电驴的车速。   “圈子里都说舟季的高管个个都标配豪车。”   汤倪骑着小电驴,还不忘斜睨了车里的男人一眼,“现在看来是真的。”   段伏城将车子始终处于匀速行驶的状态。   眼尾收紧,余光里掠过女人的纤瘦身影,只听他淡淡打趣道:   “你的车也不赖。”   很难说他指的是此刻的这辆小电驴。   还是那辆出镜率过高的白色法拉利。   汤倪撇了撇嘴,“说不准哪天,我这辆小电驴还要搭上您这台——”   她话还没等说完,身下的小电驴徒然后挫了一下。   汤倪反应极快,迅疾把牢车头向前平稳滑行出几米,随即猛地一把刹住车闸,将车子一偏停在了路沿石边。   段伏城见她毫无征兆地突然停住车子,也跟着一脚踩了刹车。   “怎么了?”他若有所觉地抬眼看向她。   汤倪朝小电驴的后胎望了一眼,沉默几秒,幽幽地说了三个字:   “……爆胎了。” 第7章 荒诞不经 他见她脱裤子的那一刻,心里……   林荫道上,枝蔓茂盛,漏光满载。   光丝游乱,零碎盘络着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车体丰腴,流线修长,洁净而不染一尘,倒影浅显。   它气场极强,与斜停在一旁的娇小电驴反差鲜明。   气氛微凝,场面一时有些尬住。   “……”   汤倪眼看着面前逐渐瘪下去的电驴车胎,觉得自己这张嘴可能开了光。   车内男人睇视着她,沉默片刻,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下颌。   最终不动声色地按下后备箱键。   汤倪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循声转身,发现那双深沃的眸子正盯着她看。   男人眼色平和,没有丝毫不耐,只是要笑不笑地朝后示意一眼。   同时“啪嗒”一声开了车锁。   这声“啪嗒”极清脆。   仿若是繁复深涩的环扣被轻杳杳地瞬间纾解,被允许敞开,被允许窥伺。   而此刻当下,段伏城也向她默示了这份允许。   “上车。”   他薄唇翕动,嗓音微哑,音尾间低磁地侵透着某种惑意,恰到好处。   汤倪却生出几分怔忪在原地。   她不自觉就会想起他们初见时那个阳光极好的清晨,好像当时她也是与他同样的神情语态,同样地朝后示意一眼,向对方暗自传达某种允许。   不同的是,   这男人的允许,总有几分犯规的意味。   汤倪从不是扭捏的人。   她当即弯腰手脚麻利地将小电驴折叠成一团,拎进了劳斯莱斯的后备箱。   而后径直开门上了副驾驶,关门,系安全带,一气呵成。   车内开着冷气,冷气中漶漫着丝缕男士木质香调的味道,清消泛凉,悄然弥氤。   “去哪儿?”   段伏城侧眸,看了眼一旁正低头在手机上飞快打字的女人,缓声问道。   汤倪没急着接话。   她十分娴熟地先将座椅靠背后调几下,身子往下移了移,找到她认为最为舒适的坐姿和状态,全程没有丁点儿见外或是尴尬的样子。   段伏城也不催她,就耐着性子等她的下文。   良久,他终于听到她懒洋洋地开口说了两个字,算作回答:   “补胎。”   *   “你确定是这里?”   段伏城盯着对面弄堂里那间破旧不堪的修车小店,忍不住出声质疑。   在汤倪的指路下,他驱车兜转了将近一个半小时。   原以为会是专业电动车修理厂,再不济也是个正规电动车专卖店,实在没想到,她会跑来这种看起来就十分信不过的私人修车铺。   “又不是修法拉利。”   汤倪解开安全带,笑着戏谑一句之后便率先下了车。   段伏城挑挑眉,惊诧在他幽邃的眸底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老板,修车不?”   汤倪胳膊支在车门顶上,懒懒散散地扯着嗓子朝里喊了一句。   随着她尾音落下,一个身材干瘦的大叔应声从里头走出来。   然而大叔刚一出来,就愣是被店门口泊着的这辆千万豪车给唬了一跳。   他试探着往前走几步,细看一眼傲立于车头之上的“欢庆女神”,下一秒果断扬手一挥:   “您这车可修不了!”   “?”   汤倪反应两秒,忙上前拉住扭头就走的大叔,“不是这辆……”   大叔停住脚步,左右张望一眼,奇怪地问道:“还一辆?”   “这里。”   一道低沉喑磁的男性嗓音切入他们的对话中。   大叔惊愣扭头,只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男人,单手拎着一辆小巧的迷你折叠电动车,落手轻放在两人面前。   他身骨修长挺拔,举止从容,眉眼疏淡。   清贵矜傲的气质愈发显得与这里的每一处环境都格格不入。   “……进来吧。”大叔说。   ……   店里只有大叔一位修车师傅,他们前面还有一辆正修着,所以要等。   “刚才谢谢你。”   汤倪没有立即跟着大叔进去,而是走到段伏城面前,伸手指指他身后,语调轻柔,目光真诚:   “你这种级别应该很繁忙吧,要不先走?”   却不料男人半倚靠在车头前,双手环臂,气定神闲地回了两个字:   “不急。”   汤倪闻言,倒也不矫情,扭头飞快地扫视一圈,转身钻进修车铺里。   没过多久,她一手拎着一个马扎又从铺子里钻出来,然后将马扎放在门口的小方桌前,向不远处的段伏城招了招手:   “过来坐,来呀!”   段伏城勾了勾唇。   视线慢慢飘向她,淡淡地凝睇几秒,迈开步子朝她走过去。   弄堂是背阳的。   暮气聚拢,橙红在混沌里蜷缩、腐蚀、破裂、又失重,构成黄昏。   昏光弥笼,将女人的面容隐隐半掩。   她背光坐在方桌前,单手托腮,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翻动着面前零散堆砌的杂刊。   “怪诞派鬼才。”   正当汤倪停留在某页书刊上看得入神时,头顶倏地罩了片阴影下来,男人温沉低喑的声线跟着蹿入耳廓。   “他的暗系童话集,在欧洲名声很响。”   段伏城单手揣兜,慢条斯理地坐在她对面,“怎么,你也喜欢?”   汤倪微微眯眸,指尖敲了敲扉页上“向杭生”三个字,语调散漫不经:   “喜欢谈不上,睡前读物还可以。”   说到这儿她又顿了下,轻轻仰头,挑眉看向面前的男人笑问道:   “哟,对艺术也有了解嘛?”   段伏城挑唇轻笑一声,朝她手中的书刊扬了扬下巴,眼梢微扬,轻描淡写地回答一句:   “故事一般,画风可圈可点。”   两人间关于“怪诞派艺术”的话题,终止在大叔准备对她的电驴子动手那一刻。   汤倪瞧了眼天色,心里实在有些等不及。   她一下子从马扎上站起身,将挎包手机连同杂志一股脑地塞给对面的男人,匆匆地留下一句“先帮我看一下东西。”   女人起身那一刻,段伏城顺势视线下滑,在瞥见她腿上的那条西裤时,徒然发觉到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他分明记得,她在上课的时候,是身着一件黑色裙子的。   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地变成裤子了???   段伏城还没来得及接话,面前女人已经挽起袖子,踩着高跟“咯噔咯噔”朝一旁的大叔走去,然后   ——动作干练地为大叔打起了下手。   *   已经在日落了。   铅云堕入晦蒙,伏垂在橙红色的光线里,似白日焰火,浓郁灼烧。   余晖的光溜进弄堂,丝丝泻入,静默流转,段伏城就恰巧被收拢在这片柔韧的华光里。   他静坐在那里,半垂着眼,长指缓缓翻阅着汤倪尚未看完的书刊。   男人西装革履,懒散交叠的长腿上搁放着一只女士小挎包。包上的水钻熠熠闪光,仿若银河里的万千星子,将斜射进来的光影细碎折射。   毫不违和。   反倒将男人身上那份绅士矜贵的名流气质,淋漓尽致地显露无遗。   这时,弄堂里蓦然走出一只体态憨肥的橘猫。   它目光犹疑地逡巡片刻,往前慢慢走了几步,随即竟乖顺地俯卧在段伏城的脚边。   画面定格。   另一边。   汤倪蹲在电驴前,帮着大叔用撬棍将外轮胎脱出轮毂,毫不顾及油渍污秽,直接上手将内胎从外轮胎里猛力抽了出来,接着把打磨器递给大叔。   手法青涩,但很迅速。   直到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霎时打碎此刻这般一动一静的画面。   ——是汤倪的手机。   段伏城移眸睨了眼,来电显示上明晃晃地闪着“俞姐”两个字,配图也极为眼熟。   他眯眼细看,果然是自己母亲与手机主人的亲密合照。   汤倪在那头听到手机响,可手上沾满了油污,只好寻求那男人的帮助:   “帮我接下免提。”   段伏城有些无奈地沉默片刻。   随后接起电话走近她身旁,俯下身子,按下免提键。   “小汤呀,我们都到了,你到哪里了呀?”   “Cindy~人家的电驴子爆胎了!”   “诶呀那可怎么好啊?你人没事吧?受伤没有?在哪里我过去接你好不啦?”   “不用不用,我还有几分钟就搞定了,六点前保准到放心好了~”   “真的不用啊?”   “小场面的啦!”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自己路上可要注意安全的,那我们等你,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呀宝贝。”   俞姐实在放心不下,掐线前又嘱咐道。   这边汤倪满口应下,示意男人可以拿走了:   “好好好,放心等我啦,mua~!”   一旁的段伏城只有乖乖帮她挂断电话,甚至感觉自己有点多余。他实在猜不准自己不在国内的这些年,自己母亲都经历了些什么。   就在他脑子里还萦绕着方才两人的腻歪对话时,自己兜里的手机也传来震动。   段伏城摸出手机,在看清来电显示的那一刻,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他直起身子,滑开接听键的同时往旁边走远几步。   果不其然。   刚将手机贴在耳边不过一秒,那端劈头盖脸上来就一顿斥骂,迫使他只好又将手机拿开一些。   “你个臭小子都几点了!你跑哪儿去了?!我告诉你今天我们这里三缺一都是说好了的,你可别给我关键时候掉链子!要是敢整出什么幺蛾子来,看我回去怎么让你爸收拾你!”   全天下敢这样大肆怒怼段老总的,除了段母,再无别人。   段伏城不免浅叹一口气,言简意赅地回了三个字:   “……知道了。”   不得不说,这一前一后的鲜明反差,让他的心情也不由地微妙起来。   ……   二十分钟后,汤倪那边已经一切搞定。   段伏城走过去将东西递给她的一刹那,多少还是有些怔愣住。   大概是因为跟着大叔修车修得太投入,女人的脸上都沾染了一小块油渍。   段伏城无奈勾唇,正欲从西装口袋掏出方巾,未料汤倪从他手里接过东西,急匆匆地留下一句:   “今天辛苦了,拜拜。”   紧接着细腿一伸,径直跨上她的电驴子,毫不留恋地飞速驶去。   暖风晃过,残阳的纹路怯怯消隐,予以撤退,予以跌落,像是西边的云海失了火。   而那抹纤靓窈窕的身影,就渐渐消失在那片失火的云海里,不见踪迹。   ————————————————   汤倪一路抄着小道杀到了「中華茶楼」。   她一个甩尾将车子稳稳停在停车场的电动车区域,紧接着跨下车,迅速褪下身上的西裤抖落两下,瞬时露出里面的黑色裙摆。   裙子的垂坠感极好,质地柔滑,手感细腻,即便被束进裤子里也未见一丝褶皱。   汤倪因为今天上的那节“摆盘艺术”是节礼仪实践课,着装上是需要穿裙子的。   但她为了骑电驴方便,又自己多带了一条裤子,裙边一挽,套起就走。   “诶呀宝贝你终于到了!”   汤倪这边刚收拾完,只见俞姐特意从茶楼里走出来迎她。   她三下五除二地将衣物塞进车前框里,蹬着高跟鞋小跑着过去,一把挎上俞姐的胳膊,娇滴滴地喊:   “Cindy~~~”   俞姐无奈地伸手戳了下她的额头,有说有笑地直接进了茶楼里。   只顾着姐妹情深的两人丝毫没有留意到,在她们身后,从汤倪脱裤子那刻起就出现在这里的段伏城。   他全程目睹着刚才这一切,无言无语。   段伏城在思考。   那个行径吊诡的女人,究竟是怎样俘获自己母亲这种当代小辣椒。   以及他在慎重思量,接下来这场可怖的麻将局,他是否来得及反悔。 第8章 相亲无罪(上) 「这牌技可以说是一滩……   二楼棋牌室·雀喜房   汤倪原本以为自己到得最晚,没想到今天俞姐喊来代替李阿姨的牌友比她还晚。   趁人还没到齐,汤倪掏出手机,边与众人说笑着边手指飞快地在手机上订了一份M记。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两声叩响,轻缓而极具礼节性。   汤倪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听到响动后,立马“嗖”地一下站起身来去开门。   开门的一刹那,汤倪望见眼前这个跟自己分开还不到两个小时的男人,怔愣了几秒。   然后瞬即反应过来,“哦呀?!原来你就是俞姐叫来的人啊!”   一旁的俞姐也跟着抬头愣住,生生将已经冲到嘴边儿的介绍词给咽了回去,在他两人之间来回看一眼,惊诧道:   “你们……认识?!”   “嗐,熟得很熟得很。”   汤倪侧过身子面向俞姐,长指在男人身前由上而下地比划两下,“啧”声夸赞:   “这不是模样俊,心肠好,社会杰出青年……emmm……”   她卡壳了。   反复比量着身后的男人张了张嘴,愣是半天没喊出人家的名字,到底还是扭头向他求助:   “……什么来着?”   汤倪这才意识到:交手这么多回,彼此都没来得及做个正经的自我介绍。   段伏城内心对她方才的一段“彩虹屁”毫无波澜。   他声色平和,音线低郁,像是有意为难,只清清寡寡地抛给她一个字:   “城。”   “啊对对,小陈。”   汤倪紧忙接招,顺势侧身腾了个空儿让他进来。   段伏城挑了挑眉,并不执着于去纠正她,只是在经过她身侧时步伐顿住,刻意压低嗓音戏谑了句:   “看不出来,汤老师挺会夸人。”   他没有凑近,始终保持着十分绅士的距离,声线很低,刚刚好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到。   俞姐在一旁敏锐觉察到他俩之间的暗流涌动,正要扭头朝对面的何阿姨使个眼色。   却发现何阿姨一瞬不瞬地盯着两个年轻人看,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审视,仿佛比她还要关心这场八卦。   ……   牌局上,段伏城和汤倪打对门,俞姐坐汤倪上家,跟何阿姨打对门。   开场第一局,段伏城就出师不利,直接一张“幺鸡”给汤倪点炮,让她不到五分钟就直接胡了个「七小对」。   而至于接下来的连续四局,段总仍旧牌风惨烈,节节败退,几乎是四处放炮,各种被杠,即便遇上一手好牌也是打个稀碎。   五局下来,俞姐和汤倪各嬴两局,何阿姨胡了条「清一色」。   唯独段伏城把把失手,手边的筹码高度大概快要赶上他的深坑酒店了。   当然,持续往外撒钱的段总丝毫不见慌。   仍旧那般不紧不慢地摸牌,下颌微敛,动作懒沓沓地理牌,兴致缺缺。   第六局开启。   摸牌期间,俞姐一双眼睛在左右两边的年轻人身上打量一番。   “诶小汤。”俞姐手肘碰了碰女子的纤臂,斜了旁边位置的段伏城一眼,一脸期待地问她:   “你觉得这个年轻人怎么样?”   话有所指,其中深意昭然若揭。   段伏城手中摸牌的动作顿滞了下,有些意外地眉峰略挑。   漆黑的眸眼微微眯起,修长指尖若有似无地把玩着一张“红中”,来回颠倒,继而眼皮轻掀,淡淡凝睇着对面的女子。   不知为何,她的答案,让他也有些期待。   开局上来就胡了一手「七小对」,让汤倪整个人都陷入一种亢奋状态,感到有些热,于是她索性将上身那件西装外套直接脱了下来。   她背对着门口,身后有一盏斜拉式的落地长杆罩灯。   灯光是暖色调。   光线交缠,攀爬在她身上那件黑色吊带小香裙。   汤倪很瘦。   两根黑色系带勾挑着她骨感纤薄的香肩,反衬得肌肤白净柔嫩,肩颈线一如芭蕾舞者的高贵,直挺而柔和。   及肩的发梢偶尔轻拂过颈侧,锁骨线条丰腻,似沟壑漫上来,颇有一种深切描勒的精致。   她的左肩上泠然落有一颗嫩红色的小痣。   这颗肩痣与锁骨的瘦削精致碰击相撞,反倒迸发出几分清绝的妩媚感。   她极漂亮。   美得不落世俗。   汤倪并不急着回答,慢悠悠地摸了张牌。   她细瘦皙白的腕上挂戴着一条梵克雅宝手链,墨绿的四叶草坠饰随着摸牌动作轻磕桌面,细碎叮当,清脆作响。   迟凝良久。   终于,段伏城听到她缓缓开口,音调诚恳而幽懒:   “小伙子也不咋样啊,这牌技可以说是一滩烂泥……”   “哈哈哈哈……”   俞姐显然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的答案,虽然偏题,但莫名就很好笑。   她忍不住笑地扭头看向自己儿子,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几乎是要笑出了眼泪。   所以说她就格外喜欢汤倪这姑娘,灵魂有趣,脑回路清奇。   “……”   段伏城沉默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牌,突然就不是很想继续了。   汤倪撩眸看一眼对面的男人,这时好像蓦然又想到了什么。   “对了俞姐,上次说你儿子回国了,什么时候带出来见见呀?”   她侧头看向俞姐,唇畔弯起,笑着调侃她:   “您牌技这么好,儿子肯定也差不到哪儿去吧?”   段伏城听到这话着实怔了几秒。   他不自觉地一手握拳,神色不太自然地掩唇咳了两声,扔出一张牌:   “九条。”   俞姐强憋笑意瞥他一眼,接下话茬应和说:   “等他忙完这阵儿,就逮他出来陪咱们玩两把。”   “这么忙,那必然是精英人物了。”   汤倪动作娴熟地摸牌出牌,仍笑着随口说道。   “那臭小子要真是忙正事儿那就好了。”   俞姐叹了口气,摇摇头打出一张八筒,“还不是他一个兄弟,最近离婚了,这不打回国以后就天天拽着他喝酒。”   段伏城眉宇微皱,一头雾水地看向自己母亲,心底蓦地腾升出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她这是要搞事情。   果然,只见俞姐忽然身子前倾,往汤倪身边凑近了些,意味深长地试探一句:   “小汤啊,这离过婚的男人你怎么看?”   相比段伏城,汤倪反倒没有表现出太多意外。   轻轻伸手,丰润细白的长指缓缓摸上牌桌中央的尾牌,灵巧纤纤地将牌勾入指尖。   她没有看牌,只用拇指反复摩挲着牌体上的花色,两秒钟后。   汤倪笑了。   “这离过婚的男人就好比我手中的牌,即便是被人用过的,我照样可以拿来胡。”   说着,只听“啪”的一声,她将手中的牌反扣在桌面上。   ——一张“發財”。   下一秒,汤倪瞬间翻倒罗列在前的牌面,直接自摸胡了一把「十三幺」。   筹码直飚三番。   对面的男人始终未曾言语。   在听到汤倪这句言论时,他倏然抬眼,视线微凝,不动声色地掠向她,默滞了好一会儿。   直到对方也注意到了他炽热的目光,两人霎时四目相对,眸光触碰。   画面有一瞬的静止。   周遭牌体撞击牌桌的噪音悉数钝化,唯独两人的视线在此刻彼此探触。   这份探触,仿若玫瑰园里交错盘缠的藤蔓,嫩蕊含苞,蓓蕾静绽。   只有一百秒。   但足够惹人心颤。   最终是汤倪承接不住,别开目光。   她不太懂他方才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是什么含义,她也懒得去细究。   汤倪歪头瞧向俞姐,狡黠地挑挑眉尾,起身讪笑着将三人的筹码往自己身前划过大部分,嘿嘿一笑:   “承让承让呀~”   “诶你这个臭丫头,趁我们不注意竟然自摸「十三幺」……”   俞姐反应过来,笑骂着伸手过来打她。   倒是何阿姨有些走神,她并没有被这把自摸而吸引注意力,似乎还停留在上一秒汤倪对于“离异男人”的理论中。   段伏城看着自己面前仅剩的唯一一个筹码,一时陷入了沉默。   一把「十三幺」将这晚牌局的氛围推上热潮。   正当众人嬉闹谈笑时,李阿姨徒然推门而入,手里拎着汤倪点的一袋M记姗姗来迟。   “上楼的时候正好遇见送外卖的小伙子,一猜就是你点的。”   李阿姨跟众人打过招呼,走过汤倪面前,刚将那袋M记放下,猛然望见她面前那把「十三幺」,极为惊诧地点了点她的额前,“小丫头今天风水这么旺?”   汤倪浮夸地朝李阿姨抛个媚眼,随后站起身来,拎起M记让位给她:   “李阿姨你来得可太是时候了,我都饿得没力了,李阿姨快来替我几把!来嘛来嘛~”   汤倪将位置让给李阿姨,自己抻个懒腰活动了活动,拎起那袋M记径直走到段伏城身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一天到晚地吃那些垃圾食品,改天再来家里让你叔叔给你做鱼吃。”   俞姐瞪了眼她手里的汉堡,恨铁不成钢地嗔骂一句。   汤倪用吸管搅搅可乐里的冰块猛吸一口,忙不迭地点头应道:   “好的OK没问题,我Cindy说啥就是啥!”   俞姐笑着无奈地摇摇头,“你这臭丫头,答应地倒是爽快。”   *   汤倪休息后,场上开了今晚的第十局。   她起初只是在埋着头专心恰饭,牌局开始后,她忍不住偶尔抬头,瞟两眼段伏城的牌面。   ——是把好牌。   只是已经被完全不得要领的男人,打得稀碎。   汤倪眼瞅着段伏城将手里的三组“对子”拆成单只,留着南北风不打,重点好牌溜溜地往外扔,手里的麦乐鸡突然就不香了。   真的如她所言,牌面如烂泥一滩。   强忍着心在滴血的痛,她憋了又憋,终于在段伏城再次拿起明明已经成对的“三条”时,实在是憋不住了。   汤倪将手里可乐迅速放下,倾身探上前,直接一把反手握住他正准备出牌的手腕。   段伏城身体倏忽僵滞住。   他腕骨硬朗,肌理炽烫。   大概是因为刚放下的那杯可乐,女人覆缠圈绕在他腕间的纤指冰冷,然而掌心却微微沁存着汗意,缓慢渗透,渐渐濡湿他的硬朗。   段伏城指尖蜷握了下,轻轻噬压掉腕上的那几分湿。肌肤相触时,一丝隐晦不明的电流脉冲蛰伏暗涌,悄然流转,张力十足。   她凑得很近。   近到段伏城几乎只需一个侧头,便能鼻尖相触的距离。   这样的距离就不太好。 第9章 相亲无罪(下) 俞姐她儿子。   女人突然地上前凑近,让段伏城感到奇怪。   这样近的距离,会让他不适应。   但不会反感。   他觉得自己也变得有些奇怪。   汤倪一把按住他的手腕,从他指尖取下那张“三条”放回原位,不由分说地直接替他打出一张“北风”。   “先打北,不后悔。”   说完,她敲了敲桌面,毫不自知地收手回来。   在她细白的长指脱离他腕间那一刻,柔软霎褪,温凉不再,潮意残留。   段伏城下意识转了两下手腕,眼皮微抬,默不作声地看她一眼。   汤倪始终没有退离他的身侧,甚至干脆拖了把椅子坐过来。   她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的牌面,轻轻咬唇,越看越惋惜地摇了摇头。   这原本确实是一副很顺的牌,努力筹划下说不准还能胡个「三步高」,结果现在已经被拆得零零散散,要什么没什么。   汤倪觉得自己十分有必要带一带身边的男人,不能任由他这样暴殄天物。   段伏城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唇畔淡过一丝笑,没说什么,仍旧云淡风轻地准备走牌。   他始终没怎么太上心,垂眸扫一眼牌面,随便选中一张“五万”就要打出去。   却不料下一瞬,汤倪惊恐地夺回这只小方块,压在手心猛点另一张“八万”,连连叮嘱说:   “千万记得啊!二五先打八,拆边不拆卡。”   ……这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口诀。   段伏城内心疑惑,但表面还算从容淡定,十分听话地打出一张“八条”。   对面的三个阿姨忍俊不禁地互相对视一眼,瞧着这俩人异常和谐地你来我往,心里都觉得很是登对。   尤其是俞姐。   自己儿子是什么尿性他再清楚不过,从没见他会如此不计较地听哪个女孩子的话,换做平时一早就甩屁股走人了。   俞姐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汤倪这姑娘,也有所觉察自己儿子对人家多少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她十分满意地看着他俩,率先同意这门婚事,甚至已经开始盘算以后两人的孩子该去哪所幼儿园了。   这把牌,段伏城到底也没胡成,不过这回没有点炮,也算是不小的进步了。   一局结束,麻将机开始自动洗牌。   汤倪趁机扭过身子伸长胳膊,试图去拿回她快要冷掉的M记。   结果挣扎了半天,也没够到。   终于在她拗到腰痛,还是不得不站起身的前一瞬,身侧传来男人似有意无意的轻笑,继而见他毫不费力地侧身探手,替她将汉堡拿过来。   “还有可乐!”   段伏城听见这一声不见外的吩咐,又很好耐性地长臂一探,给她把可乐也拿过去。   麻将机仍在洗牌,哗啦哗啦地洗牌声回响在整个包厢内,迫使交谈声淹没其中。   “你看起来很……”   段伏城倏然开口,话说了一半又顿住,微微措辞几秒,思忖着说:   “很自来熟。”   “没错,我特别善于打入团体内部。”   汤倪并不扭捏,大方承认,同时晃了晃手中的可乐,细眉轻挑,笑着打趣说:   “你看咱俩这缘分这交情,以后在舟季的地盘上,你是不是得算我半个内应啊?”   她敢培养舟季老总做她的内应,是个狼人。   男人大概没料到她会这样说,眯眸打量了她半晌,薄唇微勾,嗓音低迷,掺着几分似有若无的莫测。   他说:“那就要看汤老师给什么好处了。”   尾音将落,麻将机戛然而止,洗牌结束。   汤倪忙啃两口汉堡,拍拍他的肩,大言不惭地接话道:   “就让你见识一下,汤老师怎么带你把牌面赢回来。”   四方牌列缓缓升上桌面,开始轮流摸牌。   段伏城在这之前,几乎没有接触过麻将这东西,一来没那么闲情逸致,二来没这个兴趣爱好。   因此在抓牌打牌这个操作上,显然是敌不过其余三家老手的娴熟迅速,游刃有余,永远都是慢到需要被等的那一个。   比如此刻。   汤倪看着身边男人动作青涩地整理牌面,急得直冒火。   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干脆拍开他的手,把汉堡往他手里一塞,“拿着!”   说完,擦手替他上阵,麻利地整理起牌面,同时还不忘教育男人:   “你当摸藏品呢?豁楞起来!碰得啪啪响,爽感!摔就完了!”   睇着她掷地有声的理牌动作,段伏城沉默片刻,然后莫名就很想笑。   他并不关注牌面变得多靓丽,而是将视线落在她手上,唇畔含笑,安静注视着。   她眼风迅疾,手速利落,抓牌后几乎不用看,随手一摸花色就清楚该放在哪里,理牌调牌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又野又艳。   确实挺夺目的。   在这场开局没多久后,俞姐就听牌了。   只差一张就胡牌的俞姐观察一圈场上打出来的牌,开始暗搓搓地试图忽悠自己儿子,假装好心提醒道:   “阿城啊,桌上但凡已经被打出来的牌,都是安全的,你要是有重复的就干脆放心扔出来好了。”   “是吗……”   段伏城没有动作,思考老娘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我们家Cindy不愧是□□湖,很会总结,给你么么啾~”   迅速接话的汤倪表面吹起彩虹屁,相亲相爱,实则下一刻就微微偏头,凑近差点相信对方的段伏城,从牙缝里吐露出截然相反的悄悄话,   “俞姐打起牌来可狡猾呢!别听她的,咱俩是一头,听我的。”   说完,汤倪若无其事地坐正身子,对上男人的目光眨了眨眼。   段伏城忍不住启齿,又被女子一个“不用说,我都懂”的眼神挡了回来。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很想告诉她:   听你的,也没用。   ——很快,俞姐刚听牌没多久就自摸胡了16番。   汤倪难以置信地在牌面上来回扫视,才清清嗓子,暗自瞅了瞅段伏城,见他虽然自始至终神色未变,目光平和,但从开局到现在也是一把没胡过。   怕他灰心受挫败,汤倪忍不住撅撅唇,故作不服气地撒娇道:   “诶呀Cindy~~你看我们两个小孩子,也不让让我们啦~”   她音调绵软,语气里洇着点儿耍赖的意思。   这俞姐吧,也是个老小孩。   平日里对汤倪宠溺不假,可真要在牌桌上争起来,那她也得好好说道说道:   “哎呀你这个死丫头,这个时候又跟我论年轻啦!年纪小怎么啦!”   俞姐把面前的麻将往洗牌桶里推,气得直哼哼。   汤倪也不甘示弱,残局往段伏城手边一摊:   “我才没有倚小卖小嘞,你牌技那么厉害,不让着我们一点,到时候只能我们两个小菜鸟玩,就没人跟你玩啦!”   “这是什么话?不跟我玩跟谁玩啦?!你们都得跟我在一块儿!”   俞姐一听,不乐意了,架势起来的时候,连儿子也不放过,“不过我跟你讲哦,阿城从小性子强,你叫我让,他还不肯呢好吧!”   说完,便一副“你等着瞧”的表情看向段伏城。   听着头顶两个幼稚鬼的拌嘴声,段伏城只是默默整理好剩下的牌。   良久,又拎起茶杯喝口水,才眼色淡然地看看两个难舍难分的女人,杯落,出声道:   “性子不强,要让的,我肯。”   汤倪见状眉开眼笑,仿佛刚才赢的人是自己一样,立马出声附和:   “你看嘛Cindy!人家都这么说了,你就让我们一下嘛~”   却遭到俞姐的果断拒绝,一句话惹得众人都跟着笑出了声:   “不成,赌桌无父子!”   ……   其实经过汤倪这几局的教育,段伏城已经逐渐上道了。   之前他一直抱着随便玩玩的心态,懒散摸牌,随意出牌,胡与不胡对他来说都没什么所谓,只需要让几位女士玩得开心就可以了。   可自从汤倪凑到他身边开始“指点江山”,不准他懒散,不准他随意,更不准他轻易分心。   一旦真正认真起来,以段伏城的智商,想胡一把也不再是什么难事。   汤倪对他的飞速进步也有所察觉。   所以之后她基本不需要全神贯注,一直盯着他,只偶尔时不时地提点一下即可,一来一去之间默契横生,多少也赢回来一些,这让汤倪十分欣慰。   *   牌局结束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诶哟这一不留神都这么晚了呀,宝贝让阿城送你回家好不啦?”   俞姐边说着,边十分利索地收拾东西,同时还不忘朝另外两个阿姨使了使眼色。   李阿姨瞬间秒懂:   “就是就是,反正阿城也顺路。”   何阿姨立马附和:   “对啊对啊,你一个姑娘家这大半夜的自己骑车子多不安全!”   汤倪不傻,见她们三个人这般同声同气的架势,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诶呀不用的啦!我又不是很远,骑电驴子也很快到的。还是让他送你们安全到家,这样我才放心嘛。”   她默默拎起挎包,试图找准时机往外跑。   “嗐,就你那个小电驴折巴折巴,阿城那个后备箱是可以放得下的。”   俞姐很是笃定地说道。   那也的确是放得下。   汤倪扭头与淡定坐在后方的段伏城对视一眼,莫名有点儿心虚是怎么回事。   紧接着还没等汤倪张口说什么,几位阿姨就互相推攘几下,之后谈笑风生地走出了麻将房。   汤倪只好回身,正欲出声让人先走,却发觉那男人早已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妥当。   段伏城单手拎着她的那只小挎包,臂弯上还挂着一件女士的墨绿色西装外套。   灯影幢幢,光丝如缕不绝,碎落满地,又静默迷蒙地漫上来。   他就在这份光景下长身玉立。   眉宇疏淡,眼窝幽邃,鼻骨似山川挺立,唇线浅薄的性感,身形明锐而落拓,窄腰腿长。   全然一番清贵矜傲的名流气势。   “我们也走吧。”   段伏城开口,语速平缓,稍浮的尾音代表礼貌询问,而非命令。   汤倪点点头,准备伸手接过挎包。   然而男人手腕倏忽避开了下,顺势将臂弯上的西装外套敞开,下颌微扬,示意她穿上。   汤倪笑了。   也许是之前缘分耦合所留下的交情,即便当下这一刻是阒静的,即便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也并不觉得有任何不适或是尴尬。   她大大方方地穿上外套,拎过包包,与段伏城一同走出茶楼。   *   段伏城跟着她来到露天停车场。   在找到小电驴的时候,汤倪转身跟他摆了摆手,很快从车筐里掏出那条熟悉的黑色西裤,抖落两下,跟着单手挽起裙边,在段伏城来不及移开视线的注视下,二话不说地快速套上。   “……确定不需要送你?”   段伏城多看了眼她身后的小电驴,总觉得有些不靠谱。   汤倪闻言,手上动作微滞,下一秒便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她没有接话,而是细细地睨他一眼。   随即步伐轻盈地向他走近,直到脚下的高跟鞋尖浅浅碰触到男人的皮鞋。   段伏城因着她的动作而视线低垂,眼神里浸透着不解,和等待。   汤倪撩起眼皮,慢慢勾唇,眉梢挑了挑,声线里裹挟着隐蔽地提醒,不答反问:   “你真的不知道,俞姐今天叫咱俩来是干什么吗?”   “说是为了凑齐棋牌游戏的开局人数。”男人应答时,对名词的使用标准到有点奇怪。   半晌,他决定还是补充完后话:   “但感觉她,另有目的。”   汤倪跨上电动车,缓缓倒退出停车位,两脚撑地停在他面前:   “就是说啊,肯定是为了给我俩相亲,习惯就好。”   “抱歉,但是……”   见她一脚踩上踏板,是准备启动的样子,段伏城只纠结了一瞬间,就向汤老师发出疑问:   “什么是相亲?”   “——哈??!”   连忙捏住刹车的女子诧异回头,凝视身旁未被夜色淹没俊秀容颜的男人,足足半分钟。   他见她深蹙的眉在霓虹里舒展,灵动曜黑的眼从疑惑中探出水面,涓涓映漾在他身上,又见她恍然顿悟,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不答,随后发问:   “你……是不是刚回国不久?”   “是。”   “……你是不是久居欧洲?”   “是。”   *   “那你是不是………俞姐她儿子?”   “嗯。” 第10章 糜艳春色 所谓“干妈”。   既然是俞姐的儿子,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汤倪眯起眼,幽幽地打量他良久。   面前的男人同样也在沉默,眉宇微紧,像是在思索什么,这让汤倪轻易就回想到他的上一个问题。   什么是相亲?   “国内的相亲文化就是……”汤倪懒吞吞地挑起话头,是也非也地看着他扬了扬嘴角,   “就是相中一个人,然后让对方成为自己的亲人,能理解吗?”   段伏城稍怔,长指反复摩挲着下颌,对于这份解释持有似信非信的态度。   他目光狐疑地睇视着她,试图在她的眼神里探寻出一丝端倪,或是别的什么裂缝。   可是没有。   女子轻轻仰面,稳稳承接住他的怀疑。柔软容承,巧妙化解,浅浅勾翘的唇角更添着自信的坦然。   于是段伏城选择接受下这个解释。   尽管他觉得莫名其妙。   尽管他不能理解这种“相亲”的意义是什么。   但他又觉得新鲜。   有一种不可预测的未知感,这样的未知感让原本单调匮乏的生活,沾染了几分刺激。   何况他本身就是那种接受能力极强的男人。   段伏城始终没有发表言论,只是微颔首,默默记下了汤倪对于“相亲”两个字的解释。   汤倪见他一副快要相信的样子,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   她一双鹘伶伶的水眸来回转了两转,扭着把手把车子往他跟前开近一些,抬头笑着问他:   “俞姐真的是你母亲呀?”   段伏城微微低头,看着她淡淡地“嗯”了一声。   还没等他开口再说什么,只见汤倪朝他眨眨眼:   “那不就结了?既然是我俞姐的儿子,那你认我当干妈不就完了嘛?”   说完,便嘻嘻一笑,发动了她的小电驴扬长而去   只留下身后男人伫立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干妈???   原来所谓“相中个亲人”,就是这么个相中法???   *   晚间,段家。   当段伏城刚刚开车进到别墅院子里,透过窗户发现客厅仍旧灯火通明的时候,总隐隐有些预感。   他预感今晚,可能会是个不眠夜。   刚一上到二楼,他人还没等坐下,就看到自己母亲“腾”地一下起身,从沙发上快步冲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上下左右打量几眼,边打量边念叨: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段伏城越听越觉得后面这句话很奇怪,放下手里东西,淡声问了一句:   “今天叫我过去,是为了相亲吗?”   “?我都帮你到这个地步了,少爷你这才反应过来了呢?”   俞姐简直想给他两巴掌,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没好气地问:   “人家姑娘怎么说!”   段伏城双手揣兜,慢悠悠地坐在沙发上,稍稍沉思几秒,懒声懒调地开口道:“挺顺利的——   她说要当我干妈。”   “当、当什么……?”   “干妈。”   段伏城语气坦然疏淡,全然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俞姐木了半晌。   登时一股火从脚底板直逼天灵盖,她二话不说立马弯腰脱下一只拖鞋,举起来就要去打他。   “你还好意思给我回来?我介绍人家姑娘给你,你竟然给我去认干妈?!人家姑娘才多大?一天到晚就知道上班上班,钱赚不完,姑娘都跑完了!!”   俞姐越说越来气,高举着拖鞋在后面追他。   眼看着就差点儿绊倒,幸好这时听到客厅异样动静,段父立马跑出来,见这场景十分冷静,一把扶住俞姐。   “啊呀惠芝、惠芝你这是干什么,什么事情生这么大的气?”段父忙拉着她哄道。   “什么事??你问他!这都是你养出来的好儿子!”   俞姐手拎着拖鞋指着面前的父子俩,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   “是是是,你心脏不好先别气了。”   段父赶紧伸手拍拍她的背,边替俞姐顺气边给段伏城使眼色,佯装呵斥道:   “你看你把你妈气得,还不赶紧滚蛋!我们老段家的沙发,不欢迎单身狗的屁股落座!”   “……”   段伏城无言无语,看这架势是铁定不能在家呆了,只好给俞姐倒了杯水,默默地又走出家门。   这从进去到出来,前后也就不过十几分钟的事儿。   段伏城瞥了眼幽静如水的月色,轻叹一口气,而后上车,朝舟季集团的写字楼悠悠驶去。   看来高傲矜贵如段总,今晚也只能在公司加班到天明了。   ————————————————   「西里白艺术区·青稚书店」   书柜前,一个身材高瘦的女子怀抱登记册,依次登记着今日被归还的书籍。   “怎么样,什么时候去舟季上班?”她看了眼沙发上昏昏欲睡的汤倪,忍不住笑问。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去舟季?”   汤倪将脸上的漫画册拿下来,半窝在沙发里,继续低头飞快浏览着。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虽然茂岄被收购面临着裁员,但你是茂岄的核心主管,整个对客部门都是在你手下运作。深坑现在又准备开业,单单是为了便于管理,稍微聪明点的老板,都一定会安排你去深坑上班啦。”   说话的女人叫张凯笛,是汤倪从小玩到大的发小。   说她俩在一起的时间,比汤倪与家人呆在一起的时间还长,也是丝毫不夸张。   张家虽没有汤家财力雄厚,但在佘城富人排行榜里,也必然占有一席之地。   两人从小住对门,从幼儿园到高中一路都是同班同学。到了大学又一起去法国留学,考入同一所大学,唯独念得专业不同。   一个酒管,一个设计。   听到自己闺蜜这番头头是道的分析,汤倪忍不住拍手给她鼓了鼓掌,调笑道:   “这么专业?我还以为你只会收房租呢,包租婆~”   话刚出口,毫不意外地惹来对方一个抱枕的袭击。   “诶对了,前两天我看咱们‘白白’上了微博热搜,被评为‘国内被隐藏最好的宝藏艺术区TOP.1’,不打算好好感谢我一下吗?”   汤倪口中的“白白”,指的就是此刻她们所在的这条「西里白艺术区」。   两人研究生毕业回国后,汤倪目标明确,直奔当时发展前途十分可期的茂岄,一路升职加薪。   然而张凯笛却找不准自己的定位,索性就游手好闲了两年。   直到三年前,有一次汤倪参加团建,去的是佘城一家网红艺术创意园。   回头她就跟闺蜜随口提了一嘴,说现在这些艺术创意园,实在也是没什么创意,来来回回就是几家网红店打卡,简直是在亵渎“艺术”两个字。   张家是做铜矿生意的。   就因为在汤倪这儿听了这么几句,顿时让张凯笛灵光大发,直接找她老爸唇枪舌剑三天,要来一座废弃的铜矿工厂,用以打造艺术区。   以沿用废弃工厂为建筑特色,在尽量保留原始建筑风貌的前提下,张凯笛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在整个艺术区的设计上加持现代时尚化、艺术化及当代文化产业。   短短三年,「西里白」已经成为佘城最“宽容”的地方。   在这里,艺术工作者、设计师、摄影师、文艺爱好者等全国各类人士都可以被温柔接纳。   他们在这里创办画廊、工作室、特色店铺、俱乐部、餐饮酒吧各种艺术创意空间。   没多久,在网络媒介、影视作品、大众旅游等行业领域便得到广泛认可。   而张凯笛如今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坐等“艺术家”来租她的铺位,开着她的玛莎拉蒂去收租就可以了。   “当然~所以下个周末,我在这里办了个party。”   张凯笛将一摞新书挪进书柜里,威胁她:   “你如果敢不来,从此黑名单里见。”   却迟迟没有得到回音。   张凯笛笑着摇了摇头,闺蜜二十几年,不用探头看也知道,那丫头是已经睡着了。   她拿过遥控器,将空调调为睡眠模式,给汤倪留了张便条,就拎着车钥匙出门了。   *   夏日天光亮敞,薄窗横影。   蝉鸣细细碎碎,蛙声浑厚,温度与绿色一并漫上来,世界陷入一种清乐平稳的永恒状态。   高大矗立的书柜后方,墩放着两排橙红色的软皮沙发。   沙发上,汤倪懒洋洋地临窗侧卧在中央,半阖着眸眼在小憩。   窗外枝蔓摇曳,光影透纱,浮落在她眉眼处,绵密融化着她的唇角耳尖,隔着白色吊带紧身裙,勾描出女子身形曲线。   细腰盈软,长腿纤靓。   光线朦胧错缠,放肆旋撞、膨胀、翻腾,将沙发的橙红色照出无可比拟的高度。   她就安静平稳地睡在那片橙红里。   冷白皮的肤色极为扎眼,似野蛮生出的蓓蕾,鲜活绚烂,细腻层叠,平白灼烧出几分蚀骨的糜艳春色。   向杭生来到这里的时候,刚巧就是在这般细微的角度,乍然瞥见这幕春色。   汤倪睡得很浅。   在男子绕过书柜走到沙发前的这段时间里,她就醒了。   跟着张凯笛见得艺术家多了,汤倪也在这方面练就了几分眼力。   她一眼就看出,这是来租铺位的艺术人。   他身形高大,梳着一头短发脏辫格外显眼,拼接T恤配黑色中裤,脚上的一双马丁靴总让人觉得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   “抱歉,我们这里的铺位已经满了。”   汤倪坐起身子,按照张凯笛留下的便条指示,从抽屉里抽出一摞铺位档案简略扫了一眼,开口说道。   “包括租出去,却长时间不开门的铺位吗?”   男子突然接话,单刀直入。   倒让汤倪被动了下。   她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回答,不禁撩眸看向他,微微耸肩,嘴上不甘示弱地反了他四个字:   “当然包括。”   男子在看清汤倪面容的刹那,蓦然一愣:   “是你?!”   汤倪:“???”   这是什么老套的搭讪方式???   “怎么,不记得我了?”   见到汤倪一脸懵逼的表情,他有些好笑地指了指她的腿,“腿好了?”   这么一说,汤倪可不就记起来了吗。   “哦是你啊。”   她红唇勾翘,缓缓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瞅着他,奚落一句,“挺大胆儿啊,还敢来?”   就是他。   几个月前在马路上开车撞到汤倪的男人。   男子学她的样子耸耸肩,吊儿郎当地笑了笑,故意纠正她的措词:   “诶你别说得好像我肇事逃逸似的,当初我可是提出立马去医院,你又不肯,害我在什么酒店门口等了三个多小时。”   那天的那场会议极其重要。   茂岄即将被舟季收购,内部迅速展开战略部署。   汤倪绝不可能缺席会议,即便出了场不大不小的车祸,也只让司机先走。   当时的汤倪整个人都如一根紧绷的弦,满心工作,一直到三个小时的会议结束以后,她才意识到左腿疼得不行,应该是骨折了。   也还算这人有良心,非但没走,还一路跟着她到酒店,在门前等了她一上午,别无他话地负了全责。   “套近乎也没用,铺位确实饱和了。”   汤倪弹了弹面前的档案,回归正题。   男子并不着急,理智而冷静地反驳道:   “东北角的A区1205栋,租出去这么久就没开业过,是不是在浪费资源?”   “是吗?”   汤倪也有些好奇了,她低头去查档案,这一查可不要紧,就说怎么这个楼牌号这么耳熟呢。   这是汤倪自己的铺位。   是在「西里白」刚刚建好没多久,就从张凯笛手里直接买下的铺位。   也许是汤倪手指间的迟疑,被男子一眼便瞧出了些不太寻常的端倪。   他往前走近几步,趁机抛出筹码:   “租给我,违约金我来出,另外房租我出三倍。” 第11章 点头之交 好妹妹究竟有几副面孔。……   「茂岄国际酒店。」   今天是七月的最后一天。   也是「茂岄酒店」正常营业的最后一天。   从八月一号起,这里会更名为「茂岄国际度假俱乐部」,正式隶属于舟季集团旗下的系列子品牌,同时交由舟季集团的设计团队来推翻重新精装。   此番被舟季收购,无论是在环境风格、客房面貌或是酒店人员的调配上,茂岄都将经历一次大换血。   当然,另起炉灶的风险性从来都是不可估量的。   但如果另起的炉灶是“舟季”。   那么不可估量的风险,则必然蜕化为指日可待的机遇,茂岄的未来必然只好不坏。   ……   汤倪一早就赶来茂岄打卡了。   今天是她在茂岄上班的最后一天。   她需要来稳住手下的员工,以避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因为人心浮躁而生出事端。   “OK今天的早会就到这里。”   二楼会议室,汤倪站在台上,眼风扫过底下的各部门管理人员,勾唇微笑:   “今天茂岄不接客,只送客。希望诸位同僚能够牢记茂岄‘宾至如归’的待客之道,以东道主的礼仪来答谢我们的最后一批客人。”   *   “老大,舟季的人到了,就在隔壁会议室。”   汤倪刚出会议室,助理纪妤就匆匆忙忙迎上来,神情里有些慌乱。   “人事部老黄他们去了吗?”   汤倪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面色平静地随口问了一句。   纪妤跟在她身旁,连忙应道:“已经通知过黄经理的对接团队,应该在来的路上了。”   汤倪点点头,朝隔壁会议室瞥一眼,淡声说道:   “去打个招呼。”   关于收购方面,两家该签的合同、该谈的条件在此之前都已一一达成共识。舟季的人会在明天一早彻底入驻茂岄,全盘接手这里的一切事物。   汤倪猜测。   在茂岄重整开工之前,对于舟季来说最为重要的一项工作。   ——便是裁员。   毫无疑问,这也是今天舟季的人来到这里的目的。   她步伐从容地走到会议室门前,指节蜷起,礼节性地抬手轻扣两下。   大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敞开。   今天舟季来了不少人。   会议室内,只见一众西装革履的男人端坐在会议桌前。   他们每人面前都摆放着一份文件,表情看上去十分严肃,不苟言笑地在低声议论接下来的会议内容。   茂岄的几个接待主管人员站在两侧,个个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替他们斟着茶水,暗暗观察着对方的脸色,大气不敢喘一下。   气氛就这样僵滞住。   直到汤倪出声,适时打破了此刻尴尬凝固的场面。   “刘部长,久仰。”   汤倪走到坐在最右侧的一位中年男人面前,微微弯腰,十分自然地伸手向对方,淡淡微笑道。   被称作“刘部长”的男人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先抬头扫量了她一眼,似乎对于汤倪能够一口喊出自己姓氏这件事,略显诧异。   过了几秒,他慢慢从椅子上起身,象征性地回握了一下。   刘部长睨着她半晌,开口问道:   “你就是负责对接的人?”   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问话,轻易泄露出说话者的心境。   比如当下。   对方没有以正常询问语气的“你是?”来挑起问话,而是用的“你就是?”   一个“就”字,使语态突转,有意无意地游离着些轻漫的倨傲,和似有似无的质疑。   当然,尽管他是在暗示自己此时高人一筹的地位,但出口的语气是平调,尾音下沉,态度也并非是低级的浮夸。   显然是“老油子”了。   汤倪听出了他的暗示。   她不打算计较,也不打算与他过多纠缠。   她是茂岄的对客部门经理,与舟季对接的工作不归她管,来打招呼也只是为了填补人事部赶来的时间空缺,替老黄招待一下。   “负责与您对接的黄经理马上就到,劳烦您再耐心等待三分钟。”   她唇角笑意未敛,伸手朝座位比了个“请”的手势。   刘部长倒是并不急,冷冷淡淡地笑嗤一声,坐回原位,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如汤倪所言,三分钟后,黄经理带着对接团队推门而入。   一来见到有汤倪在替他镇着场子,老黄心里顿时踏实下来,两人擦肩而过时,朝她瞥去一个万分感激的眼神。   ……   “老大,刚跟你说话的那个人是谁啊?”   出了会议室,纪妤便忍不住好奇地出声问道。   汤倪伸手按了电梯上行键,一手环胸,半垂着眼,望着电梯门上反射的倒影,良久才回答道:   “舟季的调研部部长刘泽民。”   “调研部……”纪妤下意识地咕哝一句,猛然像是想起什么,忙问她:   “那之前舟季为了压价,三天两头地派人往这儿跑,一波一波换着人来挑刺找茬,那些人就是——”   “都是这个姓刘的手下。”   没等小助理把话说完,汤倪直截了当地应声道。   听到自己老大这样说,纪妤好像又理顺了这其中的逻辑,试探地询问:   “我看刚才刘部长的态度很硬,好像高我们一等的样子,会不会跟他的手下都被您一次又一次地给挡了回去有关?”   汤倪偏过头瞅一眼小助理,见她紧张兮兮的模样,轻笑出声:   “第一,他的人几次三番在我们这里讨不到好,接连吃瘪,他不服气,也感到很没面子,更没办法跟上面交代。”   这时,电梯到了。   纪妤小跑着跟着她进了电梯,迫不及待地问道:“那第二呢?”   “第二,他们今天过来是为了人员调配。换句话说,姓刘的现在手握着茂岄上上下下近二百多人的生杀大权,是去是留他至少有一半的发言权。”   说到这儿,汤倪稍顿了顿,按下顶楼按钮,懒洋洋地挑起细眉,缓缓说了一句:   “他当然有资本高傲。”   “人事调配?”   纪妤听到她这番话,整个人懵懵地怔愣在一旁,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啊?!那、那不就是说,其实他们今天过来是为了……裁员?!”   汤倪见她反应这么大,不免有些好笑,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可是……”   到底是跟着汤倪见过世面的,小助理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突然又纳闷地说:   “我看您好像……也不怎么把她们放在眼里的样子啊?”   只见她舌尖缓缓抡了一圈,细长眉尾轻轻挑起,声色懒恹,兴致缺缺地低笑了句:   “越是这样,越不能太把他们放在眼里。要是一昧地供着他们,只会让自己更加被动,随他们去好了。”   尾音将落,电梯门正巧开启。   二十三楼到了。   *   汤倪走出电梯,按照往常的巡查路线,依次从客房部、餐饮部和康乐部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前厅部。   她站在大堂前,眼风逡巡过一圈,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每一位从这里走出去的顾客。   前厅部已经停止办理登记入住,只留了两个前台在办理退房。中、西及下午茶等几个餐厅的大厨各留了两位,仅为前几日有预约餐位的顾客提供饮食,其余人员都在打理卫生。   虽说酒店还是在照常营业,但毕竟明天舟季的团队就要过来进行清算了。   在不影响顾客消费体验感的前提下,各部门没有业务需要处理的经理、主管以及部分员工已经在收拾自己工位上的东西,陆陆续续地撤离酒店。   因此茂岄今日整体要比平时安静许多,唯独前厅部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是十分忙碌的状态。   “栗栗,去哪儿?”   汤倪蓦然瞥到一个前台小姑娘手里捧着样东西,火急火燎地从电梯间跑出来,出声喊住她。   “汤姐,2308的顾客打电话来说把手表落在了房间里。”   栗栗将手中捧着的东西递到汤倪面前,撇了撇嘴,戚戚艾艾地回答道。   汤倪闻言,眉尖轻蹙,重复了一遍:   “23楼的?”   “是。”   她记得23楼被三天前来团建的网络传媒公司包下了整层,2308房的话,应该是组织这次团建的公司副经理。   汤倪闻言,眼睑微垂,将视线投向她手里捧着的那样东西。   ——一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   “你吃饭了吗?”   边说着,她在制服口袋里掏出一只白手套戴上,从栗栗手中接过那块名表,前后左右地细细打量一番。   这块百达翡丽,至少要三十二万起步。   汤倪特别留意到,腕带的折痕度很小,表盘镶嵌的钻石割面清晰完整,甚至包括表盘背面都几乎看不见细微划痕。   看得出来,手表的主人极为爱惜,且保养到位。   “还没……”栗栗说。   “先去吃饭吧,我帮你送。”   汤倪侧头笑看了她一眼,扬了扬手。   栗栗跟着汤倪的时间也不算短,她十分清楚汤倪的为人。   坦白来说,现在茂岄的每一个人都很忙。   所有人都在忙着照顾客人,忙着清理工位,忙着担心自己会不会是被舟季抛弃的那一个。   同时,也忙着离别。   谁也没有心情去跑腿儿给送东西,所以栗栗明白,汤倪是在体恤她们。   栗栗欲言又止了半天,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踌躇道:   “汤姐,这种跑腿的活儿您去不合适,要不还是我去吧……”   毕竟汤倪是整个对客部门的总负责人,像送还顾客遗失物品的这种琐碎小事,确实轮不到她亲自出面。   “下班之前你们要把自己的工位和宿舍都腾出来,吃完饭赶紧去收拾吧,免得今晚还要加班。”   汤倪满不在意地拍拍她的肩,音线温柔地宽慰道。   “谢谢你,汤姐。”   栗栗眼里洇着湿意,又强行将那份酸楚憋了回去,转移了话题说:   “对了,客人说十分钟后在正门口的凉亭那里等。”   汤倪没有点破她的狼狈,只笑着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   汤倪从酒店正门出来时,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缓缓开上来,恰巧就停在她面前。   汤倪并没有在意那辆车,而是稍稍移步到门口左侧,等待从车上下来的客人。   不论职位如何,不论你当下在做什么,当遇到客人时,一定要立即驻足弯腰问好。   这是茂岄的规矩。   也是作为“酒店人”最起码的礼仪。   车停稳后,一早等候在旁侧的泊车员走上前,绅士有礼地俯身替客人敞开车门。   直到驾驶座的男人迈下车那一刹那,汤倪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这辆车牌连号的劳斯莱斯幻影十分眼熟。   她下意识地眯起眸子,目光掠向将车钥匙交给泊车员的男人身上。   可不就是老熟人吗。   可不就是对那辆劳斯莱斯眼熟吗,她还有幸跟她电驴子一同坐过一回呢。   长睫上掀,汤倪眉眼微动,有些意外地望着对面的男人。   她怔忪了几秒,很快又反应过来。   汤倪没有走上前,亦没有开口去打招呼,只是嘴角弯起,笑意浅呈,轻轻点头跟他示意一下。   随后转身朝凉亭的方向走去。   反倒让段伏城略微诧异了一下。   在这之前,他与那女人只有过为数不多的几次偶然交集。   但就凭这几次的接触和交手,汤倪是什么样的为人与脾性,段伏城不说了解十分,七八分总也还是有了的。   抛却之前一起打牌的交情,   抛却俞姐在其中的这层关系。   以段伏城的观察总结能力,和对所有有交集者的社交习性掌握——他在下车时就在等了。   等她丝毫不见外地迎过来,和他嘻笑颜开地打个招呼。   可身穿制服的明艳女子,仅仅只是与他点头而交。   仿佛让他又回到了初见那个上午,她也是这般,为了上课而不做留恋地与无关之人告别错开。   那显然是在办正事时,才有的态度。   “早上好,方经理。”   在段伏城缓迈脚步准备进入酒店的时候,不远处隐约传来的一道温柔嗓音,适时引起他的注意。   “让您久等了,我是茂岄对客部门经理小汤,这是您今天早上遗落在2308房间的私人物品,请您打开检验一下。”   他眼皮微掀,视线飘向凉亭的方向。   只见汤倪站定在距离男子一米左右的位置,不慌不忙地将带有茂岄Logo的迷你礼品袋双手递给对方。   她唇角上扬,目光平视,音线放低柔了几分,轻声细语地歉意道:   “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窥探您的隐私,但不得不说您选表的眼光十分独特。作为手表中的“蓝血贵族”,百达翡丽一直以来表述的理念高度是其他高奢名表品牌所无法企及的。”   也许是彩虹屁听多了,对于汤倪的夸赞,男子并不为所动。   他打开礼品盒,掀开覆盖在上面的绒布,谨小慎微地将那块手表从盒中拎出来,在汤倪面前晃了晃,没有期待地问她:   “那你认为,它的理念是什么?”   汤倪再次掠了一眼他手中的腕表,唇畔笑意渐深,声线仍旧轻柔,眼色温和,却也足够自信和笃定。   她笑说:   “就像他们标打出的广告词,‘没有人能真正拥有百达翡丽,只不过为下一代保管而已。’,它的理念是‘传承’。”   她将话茬稍稍顿住,停留两秒,而后慢慢补充一句:   “所以通过您的表,我不光可以看出您是一个懂表的行家,同时我还看得出,您是位重感情的人。”   这话一出,方经理才惊讶抬眸,终于肯正眼看向面前的女人。   在成功拉近彼此关系的下一步,汤倪稍稍走前两步,虚指了一下表盘,语气真诚地挑起话头:   “不过,刚才在为您擦拭表盘的过程中,我发现在45秒到47秒之间,表盘内的秒针存在细微颤幅,粗略猜测应该是秒轮的轮齿出现了顶齿或刮齿的现象。”   说着,她抬手朝右前方指了指,十分体贴地指路道:   “前面静福路往西走三个红绿灯,那条街有许多名表服务中心,距离我们现在的位置大概有不到二十分钟的车程,有时间的话可以过去让那边的机械师替您看一下,记得提前预约。”   段伏城眼力极佳,他清晰地留意到男子手中的礼品袋、礼品盒甚至包裹那方裹叠手表的绒布,每一样上面都印刻着茂岄的Logo。   身为对客部门的经理,她不但亲自下来归还客人的遗落物品。   同时周到至极,将客人的贵重物品顺手清理,妥当收置,既服务到位,又显得诚意十足。   最重要的是。   她在归还的过程中,特意选用了带有自家酒店Logo的外包装,这就相当于是在潜意识的对客人进行二次宣传。   确实聪明。   目光微移,段伏城将视线缓缓落在汤倪身上。   她就那般身量伶仃地站在男子面前。   既没有离得太远给人尴尬胆怯的感觉,也不会离得太近,让人觉得用力过猛,热情到谄媚的地步。   她自始至终都是张弛有度。   举止谈吐从容得当,不卑不亢,进退自如。   原来她认真工作的时候,是与上课时的佛系、和平时的散漫全然不同的反差状态。   她是真的,八面玲珑。   那边将人送走的汤倪刚一转身,发现段伏城还等在原地。   她挑挑眉梢,眸光盈盈,似有星石燃烧,碎光琳琅而旖旎,灼亮地生动。   汤倪望着他,红唇勾翘,很是熟络地跟他招了招手,“你今天也是来交接工作的吗?”   “是。”   段伏城不紧不慢地迈步走至她身侧,眼眸半垂,睇视她片刻,薄唇翕动,嗓音温沉地低声问道:   “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还在这么用心宣传?”   汤倪闻言,知晓他是听到了刚才自己与客人的对话。   她轻笑一声,跟着男人一同走进酒店大堂,逻辑清晰地回答他:   “虽然茂岄被舟季收购了,茂岄的员工要离开了,但这里的名字依然还是叫‘茂岄’。不管它之后会被建造成什么样的风格模式,酒店永远都在这里。假设他今天把我赠予他的礼品盒随手放在车里,那么下次他开车看到这个盒子的时候,就会想起茂岄。”   “如果他随手扔了呢?”段伏城问。   “那么至少他在每一次戴手表的时候,都会想到我今天的服务,下次团建,他依然会选择茂岄。”   汤倪说到这儿,倏地顿了一下。她抬头望着面前的男人,字字有力地说道:   “当然,选择茂岄,就是选择舟季,你说呢?”   段伏城对于她的回答似乎格外满意,他淡淡勾唇,不置可否:“的确。”   “你们的人在二楼左转最里面的第五会议室。”   说话间,汤倪已经带着身旁的男人来到了VIP通道,“你自己上去吧,拜拜~”   说完,她便转身朝前厅部的方向走去。   然而汤倪刚走了还没有几步,突然手机的微信消息开始疯狂输出。   是纪妤。   “老大出事了出事了!”   “那个刘部长现在在疯狂往下刷人,马上就轮到咱们组了!!!”   “老大完了完了,咱们组栗栗她们全部被裁了怎么办老大!”   “老大要不你快过来看看吧,那个刘部长趾高气扬的实在太过分了!”   “黄经理根本搞不定他……”   “……”   纪妤就是因为遇事冷静才被挑中,跟在她身边那么久,汤倪知道,若非十万火急难上加难,这小妮子是不会这样失态的。   如果真是这样,绝对不能忍。   汤倪关上手机,二话不说掉头就往回走。   段伏城抬手,慢悠悠地按下二楼的电梯键,电梯门缓缓关合。   然而,就在电梯门即将完全关门的瞬间,门外蓦然闪过一道人影。   紧接着“砰”地一声,只见段伏城和汤倪两人一里一外,同时出手,稳稳地阻挡住将要合上的电梯门。   幸好段伏城眼疾手快地帮她挡了一下,否则汤倪的手背必然要被厚重的内外门夹中。   他身形轻顿,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顺势长指微伸,按下开门键等着她进来。   “几楼?”   段伏城从她身上收回视线,语气稀松,音色掺了丝喑,低磁沉沉。   汤倪朝亮起的按钮扬了扬下巴,背靠在电梯厢上,双手环胸,笑着回他道:   “一起过去玩玩。”   也许是左腿的车祸伤还没完全好利索,高跟鞋穿得时间长了,汤倪就总觉得脚踝处传来丝丝缕缕的酸麻。   她一手抓着电梯扶拦,稍稍弯下腰,轻缓地揉捏了几下脚踝骨。   段伏城将一旁女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侧过身子,缓缓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肘臂微曲,默声示意那个娇弱的女子,可以搭扶上来。   汤倪懵住,仰着脑袋愣愣地盯他半天。   就在段伏城以为她不需要帮助,正欲收手回来的时候,只见对面的女人慢慢站直身子,一脸不可置信地样子惊奇道:   “?干什么?你们舟季的规矩是开会还得没收手机?!”   “………”   段总没有说话,只是微抬的手一个转变方向,直直伸向那个女子的后颈,一把将她摁下去,迫使她又回到弯腰撑膝的动作保持住,   ——她可还是好生安静地歇着吧。   最终,电梯门传来“叮”地一声,完好地打破了电梯内的僵局。   电梯门开了。   汤倪和段伏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电梯,来到会议室门前。   汤倪抬手敲了敲门,摸上门把手,率先替段伏城打开了左侧的半扇门,伸手朝里面比了比,示意他先请。   毕竟里面也算是个半正式的场合,不论是出于礼仪还是出于礼貌,都该让作为客人的段伏城先进。   她素来如此公私分明。   就如同方才她为客人送还东西的时候一般,即便是遇到了段伏城,但因为是在工作,她也只会点头示意而已。   段伏城倒没这些公序良俗的讲究,反而出于绅士,他也同时替汤倪拉开了右侧的半扇门,示意让她先进。   就在这时,因为会议室的门被他们两个人半敞开来,隐约可以听见里面互不相让的争论声。   显然是因为无法达成一致的矛盾,而起了冲突。   “刘部长,恕我直言,我现在完全不能理解您此刻裁员的标准是什么。”   黄经理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愠怒。   话音将落,随着“啪”地一下文件摔桌的声响,下一秒刘部长强势专横地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   只听他说:   “我的标准,就是舟季实行人员调动的准则!”   这边原本汤倪还在慢条斯理地为段伏城撑着门,一听这话,顿时眉尖紧缩。   她干脆松手,任由自己那边的半扇门弹回去,借着段伏城拉开的另外半扇门,直接从他手臂下“呲溜”一下抢在他前面钻了进去。   汤倪毫无预警地突然出现,让会议室内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地惊了一跳。   白热化的争执也在这一刻,霎时破碎。   她眼尾收紧,眯眸扫过一圈。   最后脚步缓慢地走到刘部长面前,隔着会议桌,身姿疏傲地站立在他正对面。   汤倪不急着开口,而是眼睑半垂,居高临下地睨着眼前的中年男人。   她半靠在桌沿前,站姿松散,一腿弯曲,但脊背绷得笔挺,红唇微抿成线,目光疏恹。   半晌,汤倪挑起细眉,轻轻歪了歪头,语调凉薄,咬紧尾音,字字清晰地告诉他:   “你的标准是什么我不关心,但我们要的人,必、须、留、下。”   是比刘部长的上一句话,还要更加地强势,和毋庸置疑地专横。 第12章 玩玩而已 辩论还没怕过谁。   段伏城今天来茂岄,实际上并非是为了对接工作。   他不过是来简单视察一眼,毕竟这里即将成为舟季的产业。   之前公司已经派人已经来过这里很多次,以客人的身份、同行竞品的身份以及合作商的身份来考察、观察、和盘算。   但作为舟季打开国内市场计划的前期部分,多少也是和别家收购企划有所区别。   恰巧今日,他决定来亲眼看看。   在这最后一天的工作时间里,茂岄会是怎样的迎宾氛围,茂岄的员工又是怎样的待客态度。   所以他来茂岄之前,并没有事先放出消息,就连贴身助理傅铎都不知晓。   何况是这位,刘部长。   会议室内极静。   舟季的小主管们个个呆滞住,望着跟随眼前女子一同进来的段伏城,面面相觑。   尤其是刘部长。   上一秒还在气焰嚣张地放出狠话,紧接着下一秒便看到舟季的最高领导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心理压力不是一般程度的大。   会议还在继续。   尽管刘泽民一时间的态度没办法迅速转变,但显然已经有了松动的裂纹,迟疑半晌,最后憋出一句:   “你这是什么意思?”   汤倪没有立刻接话。   在职场混迹这么多年,如若她不具备洞烛幽微的观察力也不会爬到今天这个位置。   她看得出来,在自己与身后男人进入会议室的那一刻开始,舟季这帮人的注意力就始终落在他身上。   半瞥一眼身后的男人。   只沉吟片晌,她没有过于花心力去揣摩人物关系,而是行动自若地拖过一张办公椅,添置在刘泽民右手边,扬手对门畔长影招呼示意:   “坐。”   不多拖泥带水,她从桌面抽出两份多余份额的文件,一份在空座前摆正,自己则拿着另一份,脚下生风地去了黄经理旁边的位置落座。   段伏城未掩藏上位者百淬而成的冷锐目光,眼皮掀起,习惯性地巡视过在场众人,才淡淡勾唇,迈开步子慢条斯理地走过去。   走过去,坐在那张她亲手为他安放的、别有深意的椅子上。   ——看上去她并未过问他的职权,放椅子的举动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但现在会议室的情形里,恰恰只有这个临时座位更接近于全席首目,仅一步的距离,身位却已然更尊于刘泽民。   虽然有意安排他在首席纵目全场,从而在心理上打压刘泽民,不过真正的上首座位到底还是空着。   汤倪是有意这样安排。   毕竟是茂岄自家的主场,绝对压倒性的位置,即便他们自己不够资格坐,也不能任由对方来坐。   不动声色,而又声色在握,这才是商场。   在她坐下的同时,黄经理非常配合性地立马把手中的人员档案移到她面前。   汤倪朝他扬唇笑了下,接过档案,低头将档案一把掀到中间页,头也不抬地说道:   “既然今天是由刘部长主持会议,那我来听听您的裁度建议好了。”   说着,她长指灵巧地又往后翻了数页,将档案页面停留在对客部门「各组基层人员档案」上。   提起马克笔,汤倪飞快地边翻页边将某些页面右上方的叉号划掉,她目光浏览迅速,目标精准,动作利落不拖沓。   勾画完,她单手撑在文件上直接转到刘泽民面前。   长睫上掀,鹘伶伶地眸光直盯着他,逻辑清晰,思维理智,语调平静:   “刘部长,你也是秉公办事,同样是给老板打工,我不会让你为难。高层管理人员的去留我没有权力干涉,其他部门的所属成员我也没有能力掌控。”   她稍顿住话头,指间夹着马克笔点了点档案,语气坚定,掷地有声地强调说:   “但我是这里对客部门的负责人,我希望我部门之下有能力的职员能够留下,继续为舟季效力。我这里有他们所有人在茂岄这几年的工作档案,包括日常工作的影像视频和年终考核记录,一定比您现在手中所看到的那份业绩报告要更加详细周全。”   “可是职员的去留标准,向来就是拿业绩说话的。”   对方的某个女职员悄悄看一眼段伏城,低声反驳道。   汤倪闻言,轻飘飘睨了一眼说话的女职员,毫不迟疑地反唇相讥:   “要求一个每天都在埋头做接待安排的前台人员,和一个时时刻刻都在鞍前马后的服务人员,去跟面前摆满顾客资源的销售人员比拼业绩,未免太不人性化。当然,我承认业绩对于任何一个企业集团来说,都是摆在首位的。”   “但问题不是茂岄的服务团队不会做业绩。”   她轻顿,又微微一笑:“而是茂岄给的平台不够大,有限的资源都扔给了销售部。蛋糕就只有这么大一块,手握刀叉的人总要占领上风。”   汤倪明白,舟季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评判体系。   她不可能轻易撼动到这套体系。   她的目的,也并不是单纯对杠或是为难刘泽民,公报私仇一向不是她的作风。   她之所以会来参会,一来是想为茂岄这边多争取一点立场,不能太过被动地任人摆布。   二来,是她明白基层人员有多辛苦。   高管去到哪里都有饭吃,但像栗栗她们这些小角色,有时候仅仅是因为刘泽民一个毫无理由地淘汰,就可能改变一生的命运。   她决不允许自己的手下,遭受这般委屈对待。   “所以你是认为,茂岄没有给足他们资源?”   女职员疑惑道。   “我是认为在茂岄没有给足资源的情况下,我的人依然完成了每年分派下来的基本业绩指标,这说明并非是他们的能力有问题。”   汤倪轻易接住话茬,反客为主:   “同时我也认为,茂岄给不出的资源,舟季可以。茂岄的老板给不到位的平台,”   她唇角上扬,轻浅地瞥一眼刘泽民,轻松且笃定地缓缓抛出五个字:   “段伏城可以。”   作为被突然提及的当事人,段伏城眉骨微动,眸色深沉,探究的视线不自觉飘向那个伶牙俐齿的女人。   良久,他薄唇间隐过一丝淡笑。   当事人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应。   然而对面的一群人却因为汤倪口中的“段伏城”三个字,顿时屏气凝神,纷纷暗瞅了眼自家老板,完全不敢再继续深入延展这个话题。   刘泽民也实在始料未及。   他小心翼翼地去探察首位上男人的脸色,整个人都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畏首畏尾,犹疑了很长时间,到底也没憋出句话来。   汤倪等了半天,对方一个出声的人也没有。   再仔细几分,不难发现包括刘泽民在内的一群部门主管,总是不停地去顾忌旁侧一言不发的男人。   这让她有几分没被放在眼里的不爽。   实在看不下去了。   汤倪喘了口气,纤白的细指倒勾着笔杆,笔头稍稍用力敲了几下桌面,干脆意有所指地提醒道:   “拿出你们刚才生杀定夺的气场,别看他,看我。”   对方众人没料到汤倪会这般直截了当地戳穿他们,才个个都压抑地低下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汤倪只好将逼视地目光丢给正对面的中年男人。   刘泽民此刻已经完全没了气势,他不确定地再次扭头,又深深地看一眼段伏城,踌躇着开口:   “总——”   “尊重你的对手。”   没等刘泽民的“裁”字吐出口,段伏城出声喜怒莫辨,音线淡漠,成功阻断了他的意见询问。   但他没有反驳汤倪刚才的一系列论述陈词,那么默认的意思便再明显不过了。   刘泽民等人当即会意,紧跟着放软态度:   “既然这样,那就请汤经理这边提供你部下职员的详细工作档案。”   汤倪与黄经理当即对视一笑,两人都暗中松了口气。   接下来时间里,双方都不再强硬,开始就“对客部门基层职员的调配”展开进一步的深入交涉。   不得不承认,舟季的人做事条理性极高,效率也是出奇的快。   一个小时后,两方人员基本达成共识,最后汤倪边收拾起手中的资料,边做出最后发问:   “关于人员调动问题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吗?”   对面的一众管理人员依旧不敢说话,下意识地纷纷扭头看向段伏城。   汤倪发现以后,也跟着追寻他们的目光,薄睫微撩,侧眸朝身边始终沉默的男人凝望过去。   “汤经理已然要进入舟季。”   段伏城敛眸看向她,倏然开口,修瘦有力的指腹似有若无地摩挲着下颌,嗓音低磁,“为什么还保留一些无关的下属人员?”   没错。   其实不论在工作能力、实战经验、人脉资源或是自身条件来讲,汤倪都早已是内定的“舟季人”了。   她一定会被提拔进入舟季内部,进入即将对外营业的深坑酒店。   然后她会有新的领导、新的团队、新的属下,所以现在茂岄这些员工的去留,对她而言的确没有任何影响。   汤倪笑了,模糊不定的句意在唇畔流淌,   “玩玩而已。”   等到她姿态松懒下来,靠向椅背,对上男人清黑深沃的眸子,才将带了三分高傲的认真宣之于口:   “不是非要坐镇,才叫掌控。”   留下她们,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汤倪在哪里工作,她永远都有自己的人。   这是她在这个圈子里,立足的资本。 第13章 作威作福 一只烧鹅的诱惑。   会议结束后,得了段伏城首肯的舟季参会人们先行收拾好文件,向他躬身致意后纷纷向外走出。茂岄方面作为主家,自然一齐起身相送而去。   汤倪慢慢悠悠地收拾好东西,长睫轻掀,桃眸悄然扫视过一圈。   在发现悠悠坠人群后端的、身形修拔的段伏城时,当即便将手里文件交给纪妤,几步追上前。   双手环胸走到段伏城身侧,用胳膊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嘴角轻扬,懒洋洋戏谑道:   “诶,他们好像很重视你的样子。”   “还行。”   段伏城慢下步伐,眉眼低垂,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们现在也不敢轻视你。”   “那你呢?”   汤倪走到他身前,忽然停住脚步,完好地挡住了男人的去路。   段伏城被迫步伐顿滞。   他淡淡地凝睇着面前的女人,眼波温和,鼻音低迷地“嗯?”了一声。   汤倪唇角笑意渐深。   她稍往前凑近了些,双手背在身后。   尖俏小巧的下颚扬起,眸里泠然漶漫着水光,盈盈汪亮,似潮霭弥蒙,不掩骄矜地提议道:   “不如我们强强联手啊,以后在舟季呼风唤雨!”   男人眼神微凝,继而薄唇勾起,饶有兴致地轻笑一声:   “怎么,你想在舟季作威作福?”   作威作福就……   “emmm你这成语用得不好。”   汤倪思忖着摇了摇食指,转而又语气突变,嬉笑着挑起细眉来了一句,   “不过也不是不可以。”   段总倏尔无语凝噎:“……”   “怎么样?你要是同意,我现在就叫后厨给咱上一只烧鹅,用以见证我们的同盟之谊!”   汤倪抬手拍拍他紧实精健的臂膀,越说越来劲儿,甚至不惜用“贿赂”的形式来试图笼络面前的男人。   毕竟茂岄的烤鸭和烧鹅技术,也算得上是佘城菜品中的一绝了。   “……”   男人的薄唇数次轻启,最终在声色的起伏间,以断然的回敬,向她宣告他的不为所动:   “等你能有那天再说吧。”   显然是一只烧鹅的诱惑力度,不够大。   段伏城说完,便往后退了两步,随即绕过汤倪身侧,径直朝电梯走去。   丢下仍旧不死心的女人跟在他身后。边走边继续诱惑:   “诶你别走啊,我请客,咱有特级厨师!   ……招牌菜,鹅现杀,可自挑,超肥!   ……是不是不够啊?要么两只?”   当然得到的回应,只有段伏城隐隐咬合的后槽牙,和他加速离去的脚步。   ——“喂!不忍心杀鹅鹅的话……鸭鸭也很好吃啊!”   ————————————————   下班后,汤倪没往家走,直接开车奔着「西里白艺术区」去了。   算算日子,她把店铺租给向杭生大概已经有十天左右的时间。   前些天汤倪接到张凯笛的电话,说是向杭生那边已经装修好了。   但她人在外地旅游,让汤倪去帮她看一眼,如果没有什么安全隐患问题,就顺便把装修押金退给人家。   幸好园区内是准许车辆驶入的。   汤倪也就买下铺位的那天来看过一次,所以根本不记得自己的门头具体在什么位置。   她驱车在里面兜兜转转将近四十多分钟,就在快要绝望的时候,终于瞥到一家略微有些眼熟的店铺。   她把车子停靠在一旁,下车后,十分迟疑地站在门口打量了很长时间。   门头整体被刷为橙红色,颜色跳脱,上下空间打通,两扇垂直矗立近10米的双开木门,没有任何其他的装饰,唯独门梁上方斜挂着一块不规则的木质门匾。   上面遗然镌刻着两个烫金的行草字:   ——無生。   字体笔触平稳,点画流畅,虚实断连,勾折恣意而放纵,提挑飒沓。   汤倪一时有所怀疑,租铺位的年轻男子怕不是个书法家。   但很快,当她视线下移,发现门口两侧东倒西歪地摆着一堆疑似垃圾的东西时,内心很快便否定了“书法家”这个荒唐的假设。   文人应该不会这般邋遢,她想。   稍稍走上前几步,她习惯性地想要伸手去按门铃,结果摸了半天,并没有。   于是只好抬手敲了敲门,然而敲了足足有十分钟,里面依然没有回应。   难道是没有人?   不应该啊,听张凯笛说那小子从装修好的当天搬进来以后,就没出过店铺门。   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   汤倪心头一紧,急忙低头从包里翻出钥匙,随后十分迅速地转手拧开了大门。   大门是实心的黑檀木,极为坚实且厚重,汤倪即便双手用力也仅仅拉得动右边半扇。   大概是特意做了复古仿真的效果,在拉开门的过程中,还断断续续伴随着“吱嘎吱嘎”的响动。   多少也是有点儿瘆得慌。   门被敞开的一刹那,粼粼有半束光亮乍然泄漏,丝丝破入,千丝万缕地挑亮了几分密不透光的厅室,光影晃曳。   汤倪眉尖轻蹙,站在门槛处略微适应了下光线,靠着背后残缕的细弱光亮摸索进去。   房间阒寂。   边角处隐隐发散出加湿器运作的沙沙声。   这时,昏暗中蓦然传来“啪”地一声轻响。   顷刻间,阒寂爆裂,昏聩亦在当下这一刻度被戳碎半截,跌跃铺出空间的斜度。   下意识眯起双眼,汤倪循声撩眸,悄然凝望向声源处。   房内依然残留着半片黑。   唯有左侧角落的临窗位置,自天花板内骤然崩落下一束光,黄昏色的光。   光下,年轻的男子弓蜷着脊背,肩骨稍显伛偻,长腿弯曲,孤零零地卧坐在一面半米多高的画板前。   上次那一头鬼马鲜明的脏辫已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是稍长过耳际的软密发丝松散披垂,末梢卷翘,在绵腻昏光的侵染下,透出朦胧浅浅的栗棕色。   汤倪将身后的大门轻轻虚掩上,站在门口,耐下心思沉默地静等着。   加湿器尚在汩汩不息地喷蒸着水分。   水分四散、回旋、翻腾后再膨胀消融,团拢弥聚,凝成薄雾,清泠缭绕住那片唯一的光柱,层层荡开,恰将正安静画画的男子笼罩其中,不偏不倚。   光丝曲折潆洄。   窗边墙上反衬出男子拉伸过的手骨叠影。   指节干净而修长,腕骨精瘦有力,指尖勾挑着长杆画笔缓缓描摹,拖拽出殷红的痕迹。   当指骨在画板上着力时,随之凸起的脉管线条明晰,隐隐泛青。   过了半晌,直到一朵瘦弱玫瑰,黯黯然地枯萎在他的笔触下。透过雾气的迷障,渐渐送入汤倪的眼中。   花芯是瘦弱病态的,苞朵是枯萎无度的,茎干是萎靡溃烂的,根尾正在渗透,淌干它每一滴腐朽的血液。   可男子依旧赋予它鲜红。   赋予它浓烈和欢愉,赋予它冷艳的灼人,以及在冷艳中,暗涌着某种躁动不歇的迫切。   汤倪站在那里端详了半天,总觉得这男子的画风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但最终还是看不太懂。   很遗憾,即便她曾留学法国,但巴黎的浪漫没有为她培养出半点的艺术造诣。   她决定结束这场高深的艺术欣赏。   汤倪走到门框旁侧,摸着黑伸手在墙上探来探去,终于在指尖碰触到开关时,毫不迟疑地直接全部摁开。   当她抬脚刚朝里深入两步,就突然被什么东西莫名绊了一脚。   汤倪顺势低头望去,紧接着就傻在了原地。   ——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地上、沙发上、茶台藤椅上……但凡是肉眼可见的地方,全部堆放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和垃圾。   什么水粉画笔调色盘、破碎的石膏像、废弃的颜料桶、无数个团皱的画纸,甚至包括吃剩下的外卖盒子,以及一个又一个连汤挂水的泡面桶扔得到处都是,究极“脏乱差”。   汤倪惊恐万状,又艰难小心地迈过堆砌成山的外卖盒,走到窗边先打开窗户通风,口中一时碎碎念叨:   “看你挺板正的一小伙子,居然邋遢到这种程度,工作需要就算了,可也不至于连个下脚地儿都没有吧……”   她转身望着面前不忍直视的“壮观”场面,只觉得脑仁儿突突地疼:   “废纸也不扔,颜料也不收拾,至少放进垃圾桶……好吧连垃圾桶都没有。”   越说越看不下去,汤倪干脆扯过一个装零食的大型购物袋,把能装进去的垃圾一股脑儿地塞进去。   提醒了几句,根本没得到人家业主的回应,不免有些没好气:   “你虽然是个人工作室,但也得注意店面卫生啊,垃圾及时清理一下不过分吧?你可倒好,垃圾一直堆到屋里装不下,然后排成排地摞在门口,那咱们西里白还有没有点儿园区形象了?”   她叹口气,见“始作俑者”秀气的面庞还是一副惺忪蒙昧的神态,始终没有给出丝毫的反应,便也不再强说,暗暗摇头嘟哝:   “怪不得说傻羊得放养,把自己关魔怔了还行。”   汤倪弓腰这儿那儿地收拾,纤瘦出挑的轮廓像只舒缓悦动的重音符,在向杭生不成谱的目光里进进又出出。   他一直就安静地坐在画板前,薄碎刘海微微遮掩着半垂的惺眸。   颓唐寡言是与平日的随和活跃截然相反,甚至判若两人的状态,泛青的下巴为他添上两笔沉郁气质,而眼眸依然深溺在自己的世界里。   汤倪只顾着低头收拾垃圾,也没怎么太在意他的反应,将手里的购物袋塞得满满当当,随后拎着走出了大门。   刚一出门口,正巧看见园区的保洁阿姨在清理卫生。   汤倪仿佛在那一瞬间看到了救星,急忙跑过去喊阿姨过来,让她帮自己赶紧把这些极其碍眼的垃圾给清理掉。   阿姨本来是答应地很痛快的。   可是刚跟着汤倪走进大门内,在认清蜷坐在不远处的男子那一刻时,阿姨立马往后退了几步,看起来像是有些害怕他。   倒也不奇怪。   向杭生虽然搬过来店铺里没多久,但在保洁阿姨和大爷的圈子里可早就出名了。   每回人家阿姨和大爷见到他门口的垃圾,都会好心地跑来敲门,询问他要不要帮忙清理掉。   然而次次都被他以“不想被打扰”的理由,不容理论地回绝了。   加上他久居不出,披头散发地从屋子里跑出来,语气生硬,目光空彻,整个人就像是没回过魂儿来似的。   阿姨和大爷们都见着他害怕,几回之后也就都不敢再来了。   “阿姨你把这个收走吧,这个也不要了,还有这个——”   汤倪迟迟没有得到阿姨的回应,感到有些奇怪地抬头看向她,又顺着她的眼神回头瞅一眼向杭生,思考片刻,她似乎了悟到什么,笑着安慰阿姨:   “没事儿阿姨,不怕,我在这儿呢他不敢怎么样。”   有了汤倪的安慰,保洁阿姨也放下心来,跟着她一起动作麻利地收拾起来。   “阿姨咱们一起收快一点,你看着是垃圾的都收走就……”   汤倪话音将落,突然看见保洁阿姨要将地上几罐干涸的颜料盒给收进麻袋里,连忙跑过去拦住她,“阿姨这个……好像不是垃圾,看起来还有用,先放着。”   说着,她从阿姨手中拿过那几罐颜料盒,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   虽说汤倪看到满屋乱糟糟的头疼不已,但她在收拾的过程中,尽量还是不去触碰向杭生的私人物品。   同时她还会留意着保洁阿姨手里的东西。   如若是碰到了疑似是向杭生画画用的工具,即使已经跟垃圾没什么两样,她也会仔细分辨之后先暂时收放在一旁。   也许是汤倪跟阿姨两个人收拾的时候乒里乓啷地声音太响了,终于让一直游离在状况外的男子回过神来。   向杭生听到响动,后知后觉地侧过身子。   看见有人在自己进行空间思维的地盘上来去自如时,忽然就冷却了眸光,眉头紧锁。   他迈开长腿径直朝门口这边走了过来,声线里掺了丝沙哑,音质沉喑,眼下积着一些自己都未察觉的、青黑的不耐:   “谁让你们在这里的?都放下,我自己会收拾!”   保洁阿姨被他难以相处的神态吓得不轻,愣是惊了一跳,顿时匆忙停下手里的东西,十分尴尬又难堪地站在原地。   也许是向杭生身上那种怪诞的艺术气质,加上他本身就长了一副不太好惹的模样,这园区里的街坊邻居只要见过他的,都怕他,那些做保洁的阿姨大爷们更是要避着他走。   何况他此刻还发着脾气。   但汤倪不惯着他。   这边她弯着腰收拾出一大袋杂物,正累得腰骨发酸,一听他如此发话,顿时火就上来了。   从开始到现在为他忙前忙后,谅他耽于工作不为所动就罢了,现在这是什么态度?   难不成她很喜欢吃力不讨好?   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将保洁阿姨挡在身后,电光火石间抬手就照着他脑门儿猛来了一巴掌:   “凶什么?你再给我横一个试试?”   被一掌掀懵的向杭生颤了颤饱满水润的唇,乖戾气息在他脸上烟消云散,明晰的五官覆上一层稚嫩的迷茫无措。   “等你收拾,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你告诉我?你把自己关那么久是在练习垃圾分类吗?这就是你跟我说的会好好利用空置房吗?”   向杭生下意识地抬手捂着脑门,好几天没跟活人说过话的嘴巴根本没机会插入间隙,只好睁着红红的眼睛,眼巴巴地挨骂着看。   “到时候招来老鼠,把你这些木架画纸全都啃得干干净净看你上哪哭去!也别等老鼠了,下次我先罚款罚哭你啊!”   面前容颜妍丽而愤懑的女子,红唇一张一合地倾吐着对他淤积的不满,有震慑的威力,但不是很吓人。   在见他已然一副委屈的表情时,又几次三番收住了势:   “跟你说的你听见没有?”   他蚊子一般弱弱地“呜”了一声。   “还愣着干嘛?快过来帮忙一起收拾!”   汤倪瞪他一眼,没好气道。   早已惊呆一旁的保洁阿姨眼见着,那个原本眉眼间浸漫阴郁暴躁的小伙子,仿佛变了个人儿似的。   戾气摒除,眼色澄明,异常乖顺听话地跟过来,缩敛着长手长脚,蹲在地上慢慢收起了垃圾。 第14章 入职签字 Rick Cheng。   今天是汤倪来舟季入职报到的日子。   这是她第一次来舟季集团在佘城的写字楼,就在深坑附近。   但这不是她第一次到舟季集团。   从前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她大学结业论文就选择了与舟季的相关论题。   为了对舟季的企业文化和待客之道有更多方位的了解,汤倪直接搬到舟季开在法国的公寓式酒店住了半年。   后来她利用大三那年的一整个暑假,飞过欧美许多国家的一二线城市。   体验着在不同的文化差异下,舟季是怎样织出一张巨大的密网,将整个酒店行业的势头牢牢拿捏在手里。   她甚至在瑞士逗留了大半个月,只为了亲眼见识一下舟季的总部大楼。   在她第一次进入舟季总部内观光时,她曾感到无比意外。因为那里与她想象中世界百强的企业氛围,完全不同。   整栋大楼超过80层。   其中十层以下全部是为舟季员工打造出的休闲娱乐场所。   包括宴会厅、影剧院、各式球类场地、咖啡馆、阅览室、健身房等等一系列健康爱好的发展场所。   甚至有一整层的亲子游乐园,专门用来提供给有子女的员工使用。   舟季有规定,但凡从事酒店行业领域的社会人员,只要出示相关证件,包括酒管系的学生证在内,便可以在总部大楼的一到十层之间自由出入。   所以汤倪不难发现,在这十层的活动范围内,没有剑拔弩张,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商战硝烟。   只有轻松愉悦的环境,彼此畅谈的员工以及和谐欢快的工作氛围。   员工会在这里,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   就比如当下此刻,汤倪所见到的场景一般。   整个入职程序都全程有人带领,不会让新人像无头苍蝇似的在大楼里面来回乱蹿。   汤倪跟着工作人员一路上到33楼,听到负责接待的文秘小姑娘歉意道:   “抱歉汤经理,部长去了晚宴会场那边,大概要稍晚些时候过来,她留话让您去找副部长签字入职书,请跟我来。”   汤倪礼貌应下,又跟随前台辗转去到副部长的办公室,随后小姑娘替她敲了敲门,听到里面的回应后对她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稍提了口气,她轻声开门,面色平静地走了进去。   推门进去的时候,望见茶室内有两个男人相对而坐,正在低声交谈。   坐于里侧的男人首先注意到门口的动静,闻声抬头,继而放下手中的茶杯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汤倪是吧?莉姐走之前都跟我交代了,过来吧。”   一句话,让汤倪飞快地在脑海中下了判断:   招呼她过去的男人就是她们部门的副部长,而他口中的“莉姐”则应该是她的顶头上司。   ——舟季集团国内客户部门总部长。   这时,不知是副部长话里的哪个“词”刺激到他对面的男人,引得原本背对着门口的男人倏然回头,下颌微敛,视线缓缓飘向她。   汤倪在看清男人长相的那一刻,生出了几分怔忪在原地。   这不是,俞姐的儿子小陈嘛?   通过上回在茂岄的交手,她猜测这位“小陈”在舟季的身份不低,看他此时跟自己的上司优哉喝茶的场景,让她更加证实了内心的猜测。   她没有过多表露什么,一手拎着入职书,从容而冷静地朝对面两人走了过去。   副部长比汤倪印象中要年轻很多,看上去跟“小陈”差不多大。   她步调平缓地走到副部长面前,唇畔轻弯,音色低柔:   “副部好,冯部长让我过来找您签个字。”   说完,正欲将两份入职书双手递给他。   然而未等面前男人做出反应,徒然一只手从旁侧伸过来,直接从她手中抽走其中一份。   “我来吧。”   段伏城蓦然开口,眼皮半垂,眉梢凌隽,骨节精瘦的长指慢慢翻动着汤倪的入职书,神色隐晦不明。   他认真且仔细地看着她的简历,端详了半天,随后头也不抬地伸手到她面前。   汤倪被他这一动作搞得措手不及,显然对面的副部长也愣住了。   好在她反应极快,当下领会到段伏城的示意,但她没有立刻把签字笔递到男人伸过来的手掌中,而是依照规矩,目光看向副部长。   她在征求副部长的意见。   在这之前,汤倪已经充分了解到“小陈”的身份地位。   但规矩就是规矩。顶头上司的原话是让她去找副部长签字入职书,而不是别的高层领导。   越级办事,在职场中一向是大忌。   何况她初来乍到,并不十分了解舟季的内部体系,很难说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莫名得罪自己的直接领导。   她可不想被无辜地当枪使。   段伏城伸手等了半天,始终没有等来女人的回应。   眼角略挑,他收回手臂,抬头掠向她,不难发现汤倪正有所顾虑地望向她对面的领导,似乎是在等待对方的批准。   见她这般安分守己,倒让段伏城不由想到了几天前在茂岄,这女人打辩论时巧舌如簧的模样。   还真是新鲜。   副部长廖子邺是段伏城发小,俩人从爷爷辈儿起就是世交。   廖家做的是园林工程。   若要谈起国内外的奢豪楼盘酒店和城市绿化,必然少不了要提上一嘴廖氏集团。   此番深坑酒店的全景绿化工程,便是由廖家最权威的景观园林艺术工程师操刀,带领廖家为舟季单独配置的私人团队担纲。   所以廖子邺是个实打实地豪门小少爷。   但他生性顽劣,日常不学无术,眼里只有游戏钓妹换跑车,除了段伏城以外,廖家没人降得住他。   廖老爷子一气之下把他扔进了舟季,直接丢给段伏城,典型地混不好就要回去继承家业。   廖子邺从小跟段伏城一起在国外长大,应该说没人比他更能了解段伏城的脾性。   他暗自在对面二人之间来回扫了好几眼,挑唇轻笑,随后从上衣口袋随手抽出一支签字笔丢给段伏城,吊儿郎当地笑着告诉汤倪:   “他写字儿好看,他签你赚了。”   汤倪没明白这是什么理由:“???”   段伏城没理会他的调侃,抬手稳稳地接住笔,不由分说地将自己的名字,缓缓签在了“汤倪”两个字的旁边。   笔锋镌利,勾折圆滑,明锐而骄矜,透出一股子风流名士独具的清贵,和寡傲高岭。   常年辗转在外,连中文都不常使用,更遑论汉字写得好看了。   段伏城还能看不懂老友的损出?   可是话又说回来,天底下也没有他接不住的阴招。   “Rick Cheng?”   汤倪辨认出他签下的英文名,随口念了一遍。   段伏城笔尖微滞,听到她若有所思地念出自己的名字,以为她终于认出自己了。   他扣上笔盖,眼色柔和,指尖小幅度地轻敲笔杆,面容沉静,实则暗伏着几丝不可言喻的期待,淡声问她:   “有什么问题?”   汤倪强憋着笑,连忙低头收好入职书以作掩饰,嘴上还在矢口否认:   “没有,Rick Cheng,当然没有,不愧是你们,非常国际化。”   说着,还轻轻弯腰,伸手一把握住男人温热有力的手掌,微晃了晃,眉眼弯弯,笑说道:   “你好Rick Cheng,这里是Lily Tang,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紧接着在段伏城回握之前,抽手而出,回身跟廖子邺打了声招呼:   “那您二位忙,我先不打扰了。”   目送着女人肩膀微颤着离开的背影,廖子邺摸了摸下巴,思忖片刻,最终忍不住出声道:   “我怎么感觉她是在笑话你啊?”   段伏城:“……”   自信点,把“感觉”去掉。   *   汤倪仍旧做回原来的老本行,职位是深坑酒店的对客部门经理。   办完入职手续,她又去了员工会场,跟自己部门手下的团队成员照了个面儿,彼此认认脸,加加微信,方便日后开展工作。   从茂岄提上来的人基本都是像她这样的几个高管,小职员几乎没有。   不过幸运的是纪妤也跟着一同调入了深坑,仍然是被留在了汤倪手下,这倒让她心里踏实不少。   在员工会场一直待到了下午,汤倪发现除却各部门互相之间的娱乐社交之外,也没什么其他的正经事可做。   已经不想再待下去了,可还没到下班时间又不能直接回家,她索性就来到了停车场,一口气爬到顶层,打算在这里消磨时间混到下班打卡。   站在楼顶,她四下瞥了几眼发现没有地方可坐,今天又穿了裙子,也不好直接坐在地上。   左右打量一圈之后,西北角门房边那位悠然自得的大爷,就这样出现在她的视角范围内。   躺着折叠躺椅,摇着轻薄蒲扇,悠悠趿拉着十块钱一双的塑料拖鞋,竟恍惚有点儿世外高人那意思。   ……躺椅?   汤倪双眸放光,不怀好意地勾勾唇,紧接着便颠儿颠儿小跑到了大爷跟前。   “大爷,我看你这躺椅不错啊。”   汤倪做出一副好奇状,伸手摸了摸带有古旧气息的躺椅,贼兮兮地夸赞道。   大爷慢慢瞥她一眼,倒也跟她闲聊一句:   “老了腿脚不好,坐着歇会儿。”   汤倪上前蹲在大爷旁边,仰着小脑袋,故作乖顺,开口却毫不客气:   “能不能借我躺躺呀?”   大爷移回视线,只不慌不忙地摇着手里的蒲扇,同样直白地问她:   “我能有什么好处啊?”   汤倪撇了撇嘴,起身环胸故意激他一句:   “哟呵,小老头子还挺势利,坐一下你的椅子还要收钱?”   大爷不屑地哼了一声:   “谁说收钱了?少拿金钱来侮辱我们这种辛勤的劳动人民!”   汤倪见他这用手捏捏脖子敲敲腿的架势,亮眸滴溜溜地轻转两下,当即是懂了:   “得,要不我替您坐这儿看着场子,您进去歇一会儿?”   她话刚说完,大爷“噔”地一下就从躺椅上站起来,不见丝毫迟疑地丢下句“好的”,转身就往门房里走去。   走之前,还给她在躺椅上留下三样东西:   蒲扇、指挥旗、以及一个还没开封的新哨子。   ……您老怕不是个惯犯。   汤倪笑着摇摇头,拿起东西就舒舒服服地直接往椅子上一躺。   穹宇灼烧,云兴霞蔚。   夕阳在高雅而舒缓地向西游走,铅云栖踪在敦厚的蓝色中,伏线染橙,晚霞未至,暖风潮湿。   汤倪仰面朝上,倦懒恹恹地微微晃动着躺椅。   光泽迸泛,晃晃浮落下来,将她那身浅青色的西装套裙都镀上一层稀释的黄昏。   她曲起纤臂,懒洋洋地轻搭在额前,半掩华光。   光络缠绵在她薄透瓷白的香腕上,顺着身体弧线轻微弯垂,恣意吻过她纤靓交叠的长腿,曲曲又绕绕,娇豔黏连。   汤倪躺在摇椅上半阖潋眸,昏昏欲睡。   脖子上还挂着尚未开封的哨子,耳后别着指挥车辆用的小旗子。   风持续,吹得旗面涤荡出波纹,连同女人单薄的影子一并暄映在地面上,发丝滑落,柔软聚拢,拉伸又外延。   段伏城驱车缓缓开上来的时候,汤倪就那般毫无预警地闯入他的视觉中心。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   更没想过看到她的时候,会是这样的一幅画面。   前面还有一辆车,于是他并不着急,就坐在车内透过挡风玻璃凝着前方,眸底幽邃。   汤倪并没有睡着,觉察到耳侧轰鸣的引擎声响,她立马从躺椅上弹跳起来。   紧接着,段伏城在后方看到她取下别在耳后的指挥旗,将胸前的哨子撕开薄膜,放至唇间猛力吹响,指挥着前面的车辆喊道:   “往左往左!”   “啊!——别开大灯啊我要闪瞎了!!”   汤倪眯缝着双眸,高高挥动了两下旗子,“会不会开车啊往左拐。”   前面的司机倒也听话,油门一踩“轰”地一声直直地朝左边拐去,压根听不见汤倪在后面近乎咆哮的喊声:   “喂!拐过头了北面没车位了!!!”   然而那车早已经跑没影儿了。   汤倪气得狠狠甩了一下指挥旗,结果旗面却在惯性作用下滑翔出去,毫不留恋地飞离旗杆,以自由的姿态掉在地上。   “……我丢。”   顺手把手里剩下的小杆子也撇了出去,果断弃疗地躺回躺椅,“自己慢慢绕去吧你!”   “……”   完整目睹了全程的段总强行按下自己耸起的眉头,放弃怀疑眼前的一切。   他轻踩油门,将车子慢慢滑行到汤倪身侧。   刚刚经历了一场“声势浩大”地指挥,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精力,有气无力地吹了一下哨子:   “停车南边负三层D区往里走。”   却不料身旁的黑色宾利一动未动。   汤倪疑惑侧眸探过去,只见车窗被人缓缓降下,熙光斑驳里,她听到男人声线低磁的嗓音:   “舟季聘请你来干这个?” 第15章 不是小陈 他马甲掉了。   汤倪见到段伏城,倒也不算惊讶。   她动也不动地躺在躺椅上,单手托腮,有点儿百无聊赖地与他平视。   “那倒不是。”她说。   刚说完,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赶紧从兜里摸出手机,点开舟季独有的公司软件。   继而进行了一系列的指纹解锁、面部识别操作后,成功打卡下班。   与此同时,只听车内男人的手机里,传来“叮咚”地一声系统自动提示音。   推送说:   “你有一位员工今日打卡已完成。”   只是汤倪在那边顾自填写着下班日志,忽略掉了这声消息。   段伏城低头扫一眼她的打卡信息,微微挑眉,而后侧目瞥视一圈,低声问道:   “岳叔呢?”   岳叔就是刚才那位看场子的大爷。   汤倪刚刚接触舟季的办公软件,还有些不太上手,只顾着专注研究系统设置,头也不抬一下地顺嘴来了句:   “什么岳叔?这里没有岳叔,只有汤叔。”   “……”   段伏城给她气了一下,淡淡挖苦道:   “你的辈分还挺神秘。”   “还行吧——”   她将手机干脆利落地塞回兜里,弯起嘴角看向他,适时地换了一个话题:   “你怎么现在才来,白天的交流会都快结束了。”   段伏城倒也不深究,跟她从来没什么介意:   “我来参加晚上那场。”   听到这话,汤倪先是反应了一下,随即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立马直起身子,顺势往男人车里的中控台瞟去一眼。   ——六点十分。   “诶呀你不说我差点儿忘了晚上还有主场,我也别躺在这儿了,你先去吧拜拜。”   边说着,汤倪已经转身弯腰,开始收拾自己那堆零零碎碎的东西。   她动作自如,语气自然,丝毫不把身后的男人当做外人,仿佛两人已经相识很久了一般。   段伏城勾了勾唇,踩下油门,按照方才女人给出的提示一路进入南区的地下三层。   *   舟季的停车场背靠集团主楼,地上四层,地下三层,中间一楼大厅与主楼连体,可以直接从停车场穿进主楼内部。   段伏城乘坐私人电梯上到一楼,刚踏出电梯门,正巧看见汤倪从旁侧员工电梯里出来。   ——腋下还紧紧夹着那方,折、叠、躺、椅……   女人身量高挑,肩骨纤薄而直挺,颈线优美,腰线细弱。走起路来如脚底生风一般。   她生得漂亮,过往的男性职员总忍不住频频侧目,悄然偷瞄几眼,隐晦又小心。   而汤倪却全程熟视无睹,仿佛没有什么比她的躺椅更重要。   段伏城实在是有,被她惊到。   “你把别人的东西抢来了?”   他迈步走上前,微喑的声线敷藏着迷惑,和几分轻薄浅显的奚落。   汤倪回眸,瞧清身后男人的俊容,挑了挑眉,不假思索地“啧”声反驳他:   “什么叫抢,明明是骗!”   说到这里,她又后退几步,走到与男人相持平的位置,压低声音,语气里掺染一丝神秘:   “大爷说了,要是我明天再去帮他看一会儿,就把椅子借我带走。”   可大爷没说,他的那间门房看似普通,实则是位于顶层的中央操控室。   整个停车场七层的监控摄像电子眼,在大爷的门房里轻易就可以尽收眼底,且全方位,无死角,红外线夜视晶屏。   别说是清晰记录往来出入的车辆,就是角落里窜过一只蟑螂都照得清清楚楚。   至于找车位这种事,自然是由中控室全自动向导,根本不需要人力指挥。   如若不然,舟季也不会聘请一位大爷来看场子。全楼除了这个作用不大的管理员,就是全市阵容最强悍的24小时待命安保大队了。   所以被骗的人,明明是你自己。   所以你大爷终究是你大爷。   但段伏城没有把真相这般直白地袒露给她,而是沉吟几秒,换了一种相对委婉地暗示:   “如果真的需要你帮忙,舟季为什么不再多请一些人呢?”   汤倪没有多想,反而是附和着他的话思索反问:“就是啊,怎么不多请点人呢?上下七层的停车场大爷一个人怎么看得过来嘛。”   紧接着不等段伏城开口,自己又接着上一句话茬侃侃而谈:   “我跟你讲啊,这种老人家最容易孤单寂寞了。我觉得像咱们集团这样的世界百强企业,就应该多多彰显一下社会责任感,不光要为闲置在家的中老年人解决一些就业问题,同时还要关爱他们的身心健康嘛。”   走在一旁的段伏城听她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不再纠正自己被她越说越偏的本意。   “诶请等一下!”   ——就在这时,身旁慢悠悠讲话的女人“嗖”地一下朝前跑去,抱着躺椅挤进将要合上门的电梯内,同时伸手按住开门键,向信步走在后面的段伏城极力招呼:   “快过来呀!快点快点~。”   其实他想说他没那么着急,可以等下一班。   另外,其实他是有私人电梯的。   “……”对她的操作,段伏城向来保持沉默是金的态度,但也还是顺从地加快脚步迈入电梯内。   电梯内上行的人很多,汤倪被挤在最边边的外侧角落里。由于担心手中的躺椅会阻碍到别人出电梯,所以她没有把躺椅放下,而是抱在怀里。   只是局限于空间,抱着的角度很刁钻吃力,总给人感觉下一秒那大家伙就要砸在她脚上。   段伏城实在看不过眼,“帮你拎会儿?”   说着,他已经伸手过去,意图帮她托一把。   她给的结果总是出人意料。   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躺椅的前一瞬,汤倪当即反手捉住他的腕骨,然后非常警惕地把躺椅往自己怀里护了护:   “不用不用!小汤很强,小汤不仅拎得动,甚至还可以再扛两袋大米。”   笑话,这躺椅就是被她从大爷那里帮忙帮来的,还能反被他给套路不成。   段伏城没动,视线半垂。   他掠了一眼对方搭落在自己腕上的素手,眸光微黯。   女人手指沁凉,指骨关节柔软覆缠,稍稍收紧,浅浅泛白。   她指掌细腻,指腹饱满,软绵绵地贴合在他腕间,轻轻按压,消渗出丝缕浅薄的潮。   肌理探触的一刹。   好似将腕骨浸坠在泠泉的冰水中,某种不纯澈的张力在暗伏,细淬的濡湿在引诱。   原来不是泉水。   是无从抵抗的沼泽。   这让段伏城的心垒,无端端地沉隐一角。   电梯里的人走出去了大部分,只剩三五个分散而站,突显地电梯厢格外空荡。   段伏城没有站远,亦并未从她手中抽离腕骨。   反倒盯视着她好一会儿。   之后,他倏地倾身上前,缓缓凑近,喉结微微滚动了下,极具磁性的嗓音此起彼伏,幽幽淌入女人的耳蜗:   “原来你这么厉害啊。”   尾音上悬勾人,轻顿,随后轻吞慢吐地唤了她一声,   “小、干、妈。”   ————————————————   女人最后落荒而逃的背影,让段伏城不禁低头轻笑了声。   换好衣服,他从顶层的办公室下来,途径宴会厅的时候,被宴会负责人出声喊住:   “段总,关于今晚晚宴有几个问题想跟您核对一下。”   段伏城步伐微滞,转身走过去。   却在抬眼之间,蓦然一抹靡艳十足的光景,直直侵入他的视线范围内。   落地玻璃窗外,汤倪半躺在泳池边沿。   女人眸眼轻阖,肌肤皙白丰腻,懒散躺在身下的躺椅上,悠闲自得地来回晃悠。   看上去颇为享受。   “段总,您看这样可以吗?”负责人轻声询问。   段伏城敛神,音线寡淡地回了一句:   “你们安排。”   随后长腿迈出,绕过宴会厅曲折潆洄的走廊,等他走到泳池后方时,却不料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   晚霞披红,天色将暗未暗。   汤倪躺在躺椅上,晃晃悠悠地眼看就要睡着了,这时,突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她闭着眼摸出手机,直接接起电话,音调慵懒,鼻音浓重:   “喂你好。”   “汤倪啊,是我。”   电话那端传来何阿姨的声音,“最近打牌都没看到你,是工作很忙吗?”   汤倪闻言,慢慢打开眼睛,似乎光凭声音便能猜出来电人是谁。   望着薄薄附着在天幕的云层,她迟凝片刻,然后懒懒起身,将躺椅折叠起来,清了清嗓子回答:   “何阿姨,有事吗?”   何阿姨略微轻顿一下。   声音依旧温柔,缓缓将此番通话的重点延展开来:   “是这样的,佑佑之前一直参加的围棋赛准备要在法国举办国际比赛了,如果这次能有好成绩的话,来年高考是可以作加分项的。这不是过几天他爸爸就要陪他过去了,要待两个月左右,我怕他们爷俩在国外人生地不熟的,想着你在法国这么多年,看看能不能在生活方面多帮衬他们一下。”   何阿姨离过一次婚。   佑佑是她跟现任丈夫生的儿子。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平时都在一起打牌的关系,有忙自然要帮咯。   汤倪拎着躺椅走到旁边一个比较隐蔽的角落,坐了下来,换上稍微认真些的语气:   “他们什么时候到?”   “下周一的飞机,应该周三下午到巴黎。”何阿姨说。   “行,你发我航班信息,我安排人过去接机。”   汤倪没有过多询问其他,眯眼注视着天色,思量半晌,大方说道:   “我在巴黎还有间套三的公寓,毕业以后没往外租一直空着,回头我把钥匙和地址给你,让他们先去我那儿住着,保洁阿姨会半个月过去打扫一次。”   何阿姨说了声“好的”,又似乎还有别的担心,有些迟凝地开口:   “还有银行取钱和坐公交车那些,可能也需要你教一下。”   “好,到时候我让朋友过去教他们一些基本的生活常识。公交车就不用坐了,我那边有车,让他们在出门之前提前联系司机就可以,司机懂中文。”   汤倪有条不紊地直接一手安排妥当,稍顿了下,又音色平静地补充一句:   “晚些时候我发一份详细文档给你吧,包括家附近的路线图、超市、中餐厅、购物商场的位置,还有以前我上学时候整理的旅游景点攻略。要是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再问我。”   “那正好,谢谢你了呀汤倪。”   许是连日操心烦忧,何阿姨的声音略带了几分哑,她还没有挂掉电话,而是欲言又止了半天,迟迟没有说话。   汤倪感觉电话那端一直没有声音,以为信号不好,拿下手机扫了眼屏幕,又贴回耳边不太确定地“喂”了一声。   良久,才听到何阿姨客气地出声邀请她:   “周一那天,你愿意跟我一起去送机吗?”   汤倪听到这话,稍愣了一下。   随后一反刚才事事应允的态度,轻笑一声,语气间透着几分调侃,“你们一家三口依依不舍地分别,我去掺一脚不合适,一边儿看着多尴尬~。”   何阿姨似乎早有预料,连声回答说好的随她。   其余无事,也该撂电话的时机了。   汤倪并没有再过多地表示什么,略加思索,音调轻松地笑着向对方嘱咐最后一句:   “让你家那爷俩这几天没事在家琢磨个英文名,他们的名字用法语说出来,很拗口的。”   通话结束后,汤倪睡意全无,整个人都清醒了。   最后说起英文名这个问题上,不知为何,她冷不丁地就突然想到白天办理入职手续的时候,俞姐家小陈签在她入职书上的英文名。   极其眼熟。   无从言说的眼熟。   越仔细回想越觉得眼熟。   当初整理毕业论文的时候,总觉得这个名字好像经常瞥见过,出现率极高,但当时又没怎么太上心留意。   “俞姐叫他阿陈,也没有叫我阿汤啊……这个小陈不对劲啊,而且陈不是前鼻音吗?”   她双手枕头地平躺在椅子上,嘴里不停地在碎碎念,   “Rick Cheng,莫非是成功的成?”   正琢磨着,手机徒然传来一条简讯。   汤倪腾出一只手摸过手机,高举在脸前,滑开屏幕,只见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条来自部长的信息:   “今晚晚宴好好准备一下,我看到你的入职是段总亲自签的字,表现好说不定能给我们客户开发这部分多拨点项目资金。”   段总……   亲自签的字……?   汤倪反复盯着“段总”这两个字,心里隐隐腾升起一丝非常不好的预感。   过了许久,一道灵光迅疾在她脑子里崩炸开,让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该不会是——”   然而她话还不及说完,头顶上方倏然罩下一片阴影,迫使汤倪薄睫上掀,撩眸望去。   傍晚,河岸灯涨。   月色羞赧,堪堪躲进虚薄的云雾里。晚风黏湿,晕染灯火幢幢,截流过男人身上若有似无的木质香。   ——这香气极特殊。   冷淬矜傲,也干净而松弛。   恍若山涧消融的碎雪,又似清皎偏斜的月,晃荡浮曳着钻入汤倪的鼻腔。   清贵而不可亵渎,但毫无攻击性。   一如其人。   ——这香气也很好记。   只一瞬,便让她回想起那日失火的黄昏,和黄昏下,匍匐蜷卧在男人脚边的那只橘猫。   这香气。   她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   汤倪僵硬地放下手机,半仰着下颚,与男人勉强对视,她麻了。   看来……果然不是耳东陈啊……   男人轻轻弯腰,双手撑在她的头两侧,深眸低垂。   他挑唇淡淡开口,音线里漶透着些低微的惑意,字字晰彻:   “嗯,是段伏城的城。”   汤倪哑了。   或者说,是被平底惊起的雷给炸蒙了。   她保持着半仰躺的姿势,与男人面面相望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后只有缓缓移开视线,缓缓拿起旁边的橙汁,战术性地嘬吸一口,最终缓缓起身。   汤倪在一瞬间准备好微笑。   她发誓,她的职业生涯中从未有一刻像现在一般,笑颜自然舒展,令人如沐春风。   甜腻的嗓音,两块钱一斤:   “嗨Rick~”   “再见Rick!”   下一瞬间,她用尽平生最快、更快!快上加快的速度,扯起折叠椅精准夹入腋下,久病不愈的腿脚在那一刹打通了任督二脉,随后今天第二次……落荒而逃。   动作迅捷如电,仿佛脚下踩的不是高跟鞋,而是足力健。   被她甩在原地的段伏城十分淡定,默默将她的行动尽收眼底,待她飞远,才从裤兜里拿出手机,慢慢拨通:   “傅铎,通知所有部门,今晚交谊宴会,任何成员不得缺席。”   看着远处奔逃动作快如残影的女人,他又确认了一遍:   “没错,任、何、成、员。” 第16章 有多高兴(三合一) 「是见到我高兴,……   所以一切都对上号了。   难怪他可以自由出入深坑和舟季大楼。   难怪刘泽民和舟季的管理层人员那么害怕他。   难怪他可以轻轻松松就跟副部级别的人物品茶闲谈。   难怪!   段伏城久居欧洲最近才回国, 而俞姐家小陈也恰巧符合这样的人设。   ……   原来幕后大Boss在这儿操纵呢。   最可恶的是,俞姐居然还要自己去跟人家相亲???   她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说自己在俞姐心里的印象太好,还是她儿子在她心里的分量太轻。   这不是折寿吗???   现在回想起来, 自己曾经在牌桌上大肆畅谈离婚男人像二手牌, 还说人家的牌技一滩烂泥……   俞姐绝对是想克死她!   这晚宴还怎么去?   保不齐饭碗都要砸手里,不去不去, 打死都不能去。   汤倪坐在自家沙发上,脑子里跟过电影儿似的, 不停倒放着自己跟段伏城之前一次又一次的命运耦合。   更加绝望。   就在这时, 手机突然响起来, 吓了汤倪一大跳。   她看也没看地直接滑开, 电话那端传来俞姐意气风发的声音:   “宝贝今晚来搓一把啊,我跟你讲哦我最近买了副新麻将, 牌运肯定好得不得了的呀,今天晚上就给你们展示展示什么叫紫气东来……”   汤倪把手机开着免提,坐在沙发上, 双手抱臂,始终保持沉默。   俞姐在那边没有得到回音, 有些奇怪地喊她:   “宝贝?喂?小汤啊?咋不说话?”   汤倪这才忍不住, 登时气冲脑门地一把抓起手机, 对着屏幕就开始控诉:   “俞惠芝!我告诉你我今天——”   结果她话刚吐了半截, 另外半截便被俞姐出声打断了:   “诶呀老段你做饭快一点, 那个汤都要烧干了你加一点水呀!”   而后俞姐又想起这边, 接着问道:“啊小汤你说什么, 你继续讲。”   她还能讲什么。   其实汤倪一早就知道俞姐的老公姓段,而且俞姐平时跟她们几个也不藏着掖着,有时候话赶话说到哪儿, 她也会时不时地聊到她们一家子。   是她自己没上心听,听了也没往心里去而已。   只听俞姐在那头又问了一遍:   “你今天?今天怎么啦?”   汤倪深吸了一口气,憋了半天,最终认命地立下Flag:   “我今天……我今天一定要赢得你们捂包痛哭!”   跟俞姐通话结束后,汤倪决定暂时先不去想了,自我安慰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大不了以后见到姓段的就绕道走呗。   惹不起还躲不起了。   正当她心情稍微变好那么一屑屑之际,手机就收到一条推送提示音。   ——来自舟季办公软件的群通知消息。   “今晚交谊宴须全体同僚参与,缺席者由各部长统计上报财务部门,我们将扣除15%年终绩效奖,望周知。”   得。   这下不去是真砸饭碗了。   ————————————————   汤倪并非那种畏首畏尾的人。   对于“俞姐家小陈”就是“舟季集团总裁段伏城”这件事上,她是真震惊,也是真窘迫。   但如果要因为这种事就跟钱过不去,那倒也是真不至于。   所以她还是二话没说,开着她的“小白”径直赶往了舟季大楼。   一路轰轰烈烈冲进地下停车场。   根据中控室的系统提示,汤倪准备将车停进右侧第二排的空车位。等她开过去,左右观测好车距,打着盘儿将车头都伸进去半截时——   冷不丁从对面迅疾蹿过来一辆黑色奥迪A8。   对方车速极猛,丝毫不顾及所谓的“先来后到”,旁若无人地驱车直接怼进了原本属于汤倪的空车位,抢停时嚣张的架势,恨不得要剐掉她半平米的金贵车漆似的。   A8车身是斜插着进去的,并且车主也没有修正车位,四个轮胎股分别横跨在车位线上,属于一个人霸占住两个空车位。   轮胎与地坪漆回转摩擦,发出极为尖锐的刺叫声。   让人心烦。   汤倪眼睁睁看着奥迪车主这一番迷之操作:“?”   她没有驱车靠边,也没有熄火,当时用力摁下车窗,意图好好跟那司机理论理论:   是什么理由,让他非要做出这种所有司机都痛恨不已的行为。   不等她按响喇叭,便见奥迪车主以一派豪迈姿态开门下车。   眯了眯眼,这时身后再次传来“吱吱——”的刺耳声。   汤倪下意识朝后扭头,发现对面车位双双停进四辆豪车,停车的方式倒是与奥迪车主有师出同门的蛮横和强势。   “诶哟这不是邓总吗,怪不得精气神瞧着都不一样,原来是换了台新车啊!”   “就是,连个恭贺喜提新车的机会都不给我们,今晚可要多罚邓总几杯。”   “你们几个还敢拿邓总开涮,也就是邓总大度,换做别人啊早给你们脸色看了。”   “那是自然,咱们邓总是什么级别的,哪能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并论?”   “……”   四辆豪车的车主一下车,就纷纷朝奥迪中年男围上来溜须拍马,嘴角眼梢里流露的每一丝笑意都渗着谄媚。   舔得明明白白。   邓姓中年男子没有立马做出回应,举止也不如那四位浮夸,反是淡定地关好车门,锁上车。   在转身向那帮人走过去的途中,他从汤倪车前路过。脚步根本一顿未顿,对刚才的失礼没有任何歉意表示。   甚至,不屑的表情都没有一丝丝波动。   可那瞟过的眼神,分明在她脸上停留了半秒,带着十足轻蔑的意味。   他走过去,不由分说地占据那四个人的中心位置,开口的语气表面谦逊:   “不过是捡了台儿子换下的旧车,哪有那么夸张。倒是你们几个怎么今天都不用司机,自己开车下来了?”   话刚出口,马上便被左手边的男人接住了话茬:   “邓总瞧您这话说的,您这样身份的领导人物都亲自开车,我们哪还有脸找司机啊。”   都是职场里的老油子,谁还不知道谁有几斤几两的尿性。   一听这话,汤倪即刻明白这四个人是故意没让司机开车送到主楼门口,而是专程绕下来碰他一头,拍个马屁。   邓总象征性摆了摆手,指指他们几个,提醒道:   “舟季只有一个段总。你们几个讲话,还是小心避讳些好。”   “您可是当年段老爷子亲选的‘将军’,即便段总在,也是要对您礼让三分的。”   旁边人继续奉承。   这话一出,男人只笑了笑,没有吭声。眼角却积起深层次的皱纹褶缝,那是他对于上一句话所表现出的受用。   表面说“避讳”,实际根本“没避没讳”。   “邓总是要去八楼会场吧,走走走,我们几个送您去。”   说着,一行人边说边笑着朝电梯走去。   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后方的汤倪。   汤倪双手环胸,目送着前方渐渐走远的“五人帮”,勾唇挑笑。   如果这样还看不清局势,那她在茂岄这五年就算是白混了。   看来舟季,也并非是表面上那般平和安定。   纤指上推墨镜,单手搭盘精准倒进对面空车位,唇畔难掩兴奋地吹出音调:   “以后……有得玩了。”   *   「八楼·艺术中心。」   八楼的一整层都被建造为艺术中心。   除去一间2000平的宴会厅、一间可容纳千人以上的多功能会议礼堂之外,还有三间艺术展厅,以及八间私人派对房。   晚宴七点入场,正式开始在七点四十五分。   但七点二十分时,上到高级管理层,下到基层人员就已经全部到齐。   全体职员在现场礼仪小姐的带领下,井然有序地首先入座会议礼堂,着装正式,座无虚席。   礼堂很大,空阔而辽荡,整体结构呈椭圆状。   通体以灰白拼接的模塑混凝土垒砌而成,墙体厚实,砖石坚韧,表皮光滑。   四周墙体采用漏光原理的镂空橱窗,日光折射,渗透千百窗格,光丝残影混沌逆转,溺漫充盈在礼堂内核。   仅仅是一个礼堂的设计,都无声承载出舟季集团的企业意涵。   ——控制与感知。   汤倪依照礼仪的领路,找到自己部门划分的区域领地。   位置是根据部门职位从前依次往后排座,所以汤倪坐在第五排相对靠前一点的位置上。   坐下以后,她先跟周围的主管及同事一一低声打过招呼,随后朝自己这排的中间位置瞄一眼,仍旧空缺。   看来她们的部长“莉姐”还没入席。   如果汤倪猜得没错,大概今晚的整场会议加晚宴,应该都是由莉姐主持和把控的。   五分钟后,会议开始了。   周遭三面墙体同时唰落下遮光帷幕,两侧吊顶分别推出四座荧屏,360度投屏配置与立体环绕音设备,科技感从雍容华贵里拔地而起。   如果不是在室内,这排场足够开个中型演唱会了。   主持人上台,整座会场鸦雀无声。   就像所有大型企业集团开集体会一般无趣,舟季也不例外。   无非就是领导发言、各级部门代表发言、各层优秀职员发表致辞等一系列流程,千篇一律。   汤倪本以为轮到自己部门代表发言时,莉姐会上台说几句,所以强撑着多留意几眼。   但当她看到副部长廖子邺走上台前的一瞬间,终于还是忍不住……打起瞌睡来。   最近一段时间忙于应对茂岄和舟季两方难缠鬼,让她的脑神经始终处于紧绷状态,导致睡眠质量急剧下降,又碰到这种环节,那可真是太好睡了。   她往后靠了靠椅背,双手环胸,半阖了下眸子,盯着前面人的后脑勺开始发呆。   周遭雅雀无声,致使台上领导的公式化口吻也在逐渐稀释。   汤倪感觉脑子渐渐变沉,眼前的人头开始幻化重影,成双又成单,直到困倦席卷泛绕。   她借着昏暗的荧屏光线双眸闭阖,细软发丝三两轻垂。   低低耷拉着脑袋,没一会儿便如小鸡啄米般不住地开始点头。   她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没有。   当汤倪持续徘徊在梦与醒的边缘状态时,恍惚中,总隐隐感觉有一道眸光始终在盯视着自己。   似是有所感应,在最后一次重力点头之后,她猛然清醒了下。   卷翘如鸦羽的长睫上掀,一睁眼,便猝不及防地跌入那双漆黑邃深的眸眼中。   是段伏城。   他坐在第一排,正正中央的位置。   原本只是想确认一下汤倪今晚有没有来,凭借极佳的眼力他很快锁定了目标。   但紧接着段伏城又瞧见那女人脑袋低垂,一晃一晃地,正不停地点头打着瞌睡呢。   这边,被逮了个正着的汤倪内心一片懵忪。   她愣怔怔地凝望着斜前方的男人,下意识地指尖稍动,薄睫轻颤。   明明是领导讲话,却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在上面发言,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心里觉得全场的一切都无聊至极呢?   灯光荡落,自男人的身后方薄密斜洒下来,弥弥夭夭,悄然消解空泛。   他一身黑色竖纹西装,质感奢昂,不见一丝褶皱,气定神闲地静坐在前方。   长腿优雅交叠,十指交握,脊背挺拔,肩线紧实而宽。男人侧颜轮廓明晰,鼻骨削高,下颌稍敛,脖颈间微微突起的喉结浮出禁欲的维度。   零星摇曳的光深浅晃洒,至上而下地描摹着男人的身形线条,西装硬朗,透过光络折射出几分疏淡的孤高感。   似隔雾窥伺山海的风流,却仍不敌他清贵骄矜的气质,总要差上三分。   两人就这般横跨会场,穿越密密匝匝的人影幢动,四目相对。   汤倪缓缓与他对上视线,男人淡淡侧目,薄唇弧度微翘,好整以暇地远望着她。   这时,突然暴起的掌声将她唤回神志。   “好!副董说得好!!”   汤倪以十二万分快的速度迅疾瞥开视线,假装不曾与他对视过的样子,然后跟着大部队一起极力鼓起掌来。   ……   这场会议的参会人员不仅包含舟季从总部调来的老职员,以及从各个国家分配过来的得力干将,同时还有为了打开亚洲市场,而专门组织起来的一支新人队伍。   其中,汤倪便是这支新人队伍里的典型代表。   一轮严肃而枯燥的领导发言过后,接下来就是各部门派出老员工代表,介绍部门蓝图,顺便致辞欢迎新人加入舟季的团队中。   此时台下已无需保持刚才那般严肃的氛围,新晋年轻职员们早已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激动,纷纷三两作伴的向前排大boss们靠去,即便打个招呼过一声问候的交集,也希望自己能留个好印象。   是客套行径,更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程序。   但汤倪对于这种□□非常无感。   高层领导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就算现在上去跟人家自我介绍,最多也就是“见过”,还远远达不到“认识”的程度。   而且就算混个脸熟,也不会落得半点好处,最终大家还是要各干各活,各找各妈。   更何况,汤倪丝毫不觉得,自己跟那位“段总”还有什么认识一下的必要。   之前不知道段伏城的身份,她还一心把他当做日后可以并肩作战的好战友。   现在但凡她一回想起自己要跟人家结盟,想在他段伏城的地盘上作威作福,还他妈用两只烧鹅……   算了,她只想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所以即便大部分主管都已经去打过招呼回来了,即便身边的同事也有在催她快去,   汤倪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纹丝不动,甚至还磨磨蹭蹭地拿起桌上的矿泉水,拧开瓶盖,不紧不慢地喝上几口。   仿佛是在品尝82年的拉菲……   直到一个人影赫然出现在她的视野内。   瞬时将她那份不情不愿、压根不想上前凑热闹的心态,打个稀碎。   前面握手致意的环节已经陆续结束,始终保持礼貌点头动作的段伏城缓缓起身,正欲往礼堂外侧的洗手间走去。   然而刚走几步,便在拐角被半路突然杀出来的邓志挡住了去路。   邓志也不是旁人,正是那位抢了汤倪车位,还一脸妄自尊大的,   ——中年奥迪男。   汤倪远瞧那中年人特意整理两下西装领带,脸上挂起十足虚伪的笑容,守着离席的段伏城迎了上去。   这可不就是冤家路窄吗?   目睹着他在段伏城面前又是握手、又是寒暄的那副小人得志、狂刷存在感的样子。   就不能忍!   她又灌下一口水,目光始终凝视在前方,随即翻开今晚参会人员的会议名册,在第二页找到了奥迪中年男的照片。   照片下方,标识着他的职位与姓名:   佘城潽山舟季酒店总经理——邓志。   一旁的小姑娘以为汤倪是害怕领导,拖到现在才去打招呼,还在悄声给她打气:“加油啊!”   指尖在“邓志”两个字上轻敲两下,手上动作未停,长指慢慢拧回瓶盖,放回桌上,最后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子,做好准备,快速向二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汤倪微微张开嘴巴,拿捏出一个惊异而迫切的神情,视线紧紧聚焦在邓志身上,脚下高跟鞋踩起“哒哒”的节奏,奔着那个中年男人而去。   还有五秒抵达战场时,汤倪先将自己夸张的声线送了出去。   “哎呀,哎呀呀~~!”   这边正独自高谈阔论的邓志因为汤倪的出现,而被迫打断了发言。他看见对方还未行至跟前,就已经伸出希冀的右手想要握上来。   “我认得您,前辈!”   他不免讶异移眸,看向面前这个横冲直撞的漂亮女子,然后稍加回想,认了出来。   是有印象的:   在地下停车场的时候,他并非没有看见汤倪,只是照旧“不需要”看见而已。   谁横着走的时候,还去管脚下的东西是砂砾还是石子?   此刻见她这般直直奔着自己过来,且全然没有看过对面那位“段总”一眼,始终都在对着自己笑脸相迎的模样。   心里不禁有些暗爽。   邓志知道,这女子一定是在停车场的时候,听到了另外四个人是如何恭维吹捧自己的。   他认为,这女子一定是清楚地了解到,自己在舟季拥有怎样的地位和话语权。   这样的“知道”和“认为”,让他忍不住更加得意起来。   “我的天哪,久仰久仰!”   见那中年男人向自己浅浅颔首,汤倪更加急迫逢迎,最后几步忍不住小跑起来,终于来到他面前时,迎上他颇给面子的右手,如同网恋面基成功一般喜上眉梢地惊呼道:   “这不就是大名鼎鼎的………   段总吗?!”   脚下拐了个大弯,早已伸出准备好的双手,一把握住旁侧目光探究的段伏城的手,热情晃动:   “我说您跟下午那会儿气质都不同了,原来是换了身衣服,您不够意思啊,连恭贺喜换新装的机会都不给我,一会儿可要多罚几杯!”   段伏城没抽动被她死死钳紧的手,垂眼看着不知说些什么鬼话的她,面色保持自若风轻,但心头隐约间有些预感:   这个一向不按常理出牌,不走寻常路的女人,估计又要给他来上一招清奇迷幻的操作。   果不其然,汤倪将原本伸手等她来握的邓志晾在一旁,转身时一丝犹豫也没有留,只是目光诚恳的看着段伏城:   “看我这人,还敢拿段总开涮,也就是段总大度,换做别人啊早给我脸色看了!不过咱们段总这级别啊,哪能跟其他乱七八糟的人相提并论呢。”   背对着邓志,她眼神一闪不闪,对刚才的莽撞没有任何歉意表示。   甚至,清丽开怀的表情都没有一丝丝波动。   可那狡黠的眼神,分明带着十足挑衅的意味。   饶是久经职场,见惯大风大浪的邓志,面对汤倪突然来的这么一手,也是实打实地一脸懵逼在原地。   他显然是还没反应过来,甚至都不记得要收手回来,只张了张口正欲说什么——   却被汤倪率先抢走话语权:   “段总这是要去洗手间吧!走走走,我送您去!”   她模仿着停车场里那些人奉承邓志的话术,唇角笑意渐深,手心收紧,暗自悄然用了些力,而后揽着段伏城转身就走。   似乎在汤倪眼里,段伏城此刻就如同方才被邓志抢走的车位一般,她势必要牢牢抓紧,从他手里再抢回来。   同时,就像邓志在停车场对她那样,在这整个“抢夺”的过程中,汤倪从头到尾,也完全没把邓志放在眼里。   *   “说话大喘气,不怕闪了腰?”   去洗手间的路上,段伏城侧头瞥她一眼,薄唇勾起,没留情面地奚落她一句,顿了顿,接着又鬼使神差地提醒道,   “他是你的直系上属。”   就算他对之前两人的过节毫不知情,但就刚才的情况而言,明显是身旁女人的报复心使然。   女人却只是装蒜:“啊?原来又不小心得罪人啦?”   她偏头与男人对视,眸眼清绝,似浸了水雾般洇透潮润,明艳的亮。   声色刻意放软了几分,温温柔柔地,莫名敷着丝缕弱怜楚楚,盈眸轻眨,尾音浅绕,委屈又无辜。   她说:   “邓前辈之前就是这么招待我的,我还以为这个态度是咱们舟季的企业文化呢~,这不是在您面前弘扬推崇一下嘛。”   「企业文化」这个词,妙啊。   既含蓄婉转地表明了自己对邓志熟视无睹的轻慢,不过是在以牙还牙。   同时又含沙射影地内涵了段伏城,隐晦暗述他管理无能,御下无方,令邓志之流横行猖獗。   话里藏话,弦外有音,妙上加妙。   “……”   段伏城自然也十分透彻地,清晰理解到她的一语双关。   一路,他都在以探究的目光重新审视这个擅于扮猪吃虎的女人,直到两人并排走到了洗手间门口。   分道之际,汤倪看到他倏忽步伐停滞,缓慢地转过身子,眼梢微扬,近似玩味地问她:   “所以你是在骂他,还是在骂我?”   汤倪顿住,紧接着红唇弯起一道漂亮的弧度。   她笑得有些坏,眼波流转间,狡黠浮泛,尽是恣意的刁滑,颇有几分顽劣小魔头的意味。   听懂了啊。   中文进步得挺快嘛。   用力敛收住笑意,回话仍是插诨打科,故作姿态地挥手一撩长发:   “你猜呢?”   下一秒,便脚底抹油般飞溜进女厕所去。   ……   只是段伏城没有想到,他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汤倪恰巧也随之一同走了出来。   时间节点,卡得不偏不倚,刚刚好。   按道理,一般女孩子上厕所确实不如男生解决得快,汤倪其实只是进去洗了个手,顺带着补了个妆。   即便特意多磨蹭了一会儿,也还是非常不巧地,再度遇见那个熟悉的俊美男人。   他将视线撇过去,眸光无意识地在她脸上扫量一眼。   他对女人妆容方面的研究基本为零,但还是看得出来她唇色愈加殷红,冶艳生姿,湿亮盈润,衬得冷白皮的肤色更为细软丰腻。   “更精致了。”   他若有所思,极为绅士地打破沉默道。   倒是让汤倪没愣过神地“啊?”了一声,“什么精致?”   段伏城意有所指地朝她扬扬下颌,惜字如金:   “脸。”   这回汤倪反应过来了,细眉上挑,随后顺着他的话,脸不红心不跳地给他瞎诌胡扯出一句:   “这不是刚排完毒,脸上光泽自然更通透咯。”   噢,她只是拿排毒的时间,多打了几遍底而已。   却不料自己随口瞎掰的一句胡话,竟然真引起了男人的思考。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从前从没有注意过这些的,只有这次异常认真地想了想,最终顺着她的话下定结论:   “所以要多排毒,对吗?”   “对,多喝热水。”   这是继“相亲”之后,她又再一次没良心地忽悠他。   ————————————————   会议结束过后,紧跟着便是今晚最为轻松、也是所有职员们最期待的夜宴酒会了。   不同于会议礼堂的灰白冷色苏式工业风,宴会厅的布置风格是温柔暖色系。   入口采用古铜漆金的金属材质,雕塑为外凸式半圆拱形状,接通会议礼堂。   在入口对立面的另外两角,分别盘踞着蛇身形螺旋双向式步梯,上可直通10层以上办公楼层,下可直达副楼停车场。   整体内部空间装置以白色为主打,配淡金跳色提亮。冷暖双色交融叠合,摒弃肃穆庄重,更显灵动跳脱。   直到汤倪进入宴会厅那一刻起,她才恍然了悟。   原来打开规则之外的定义概念,从会议礼堂到宴会厅,是「消耗与新生」的过渡。   在会议礼堂中「消耗自己」,   在宴会厅里「重获新生」。   所以宴会厅入口,才与会议礼堂有独立通道。   舟季的企业理念,   实在够刁钻,实在够独到。   除去入口位置的其余三个方位,都依次分别交错排列着数百张长条形桌。而在长条形桌围拢出的中心位置,横向交错陈列了六张圆形桌。   酒宴没有像职员会议那般座位分明,不论管理层或是基层人员,可以选择长条桌的任意位置。   也没有硬性规定同部门之间的员工必须要强行坐在一起,若关系融洽,彼此互相串桌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但,六张圆形桌是预留给最高层领导的位置。   即便席上座位有空缺,也不允许其他职员随意填补进来,这是舟季内部的不成文规矩。   很快,酒宴开始没多久,就要进入到管理层人员向圆形桌领导们的敬酒环节了。   经过刚才“洗手间”前后的单独交涉,汤倪觉得自己跟段伏城之前那些,足够葬送自己所有脸面的往事,可以就此一笔勾销了。   没有这一层面的窘迫和尴尬之后,她对于上前给领导敬酒这种事,也不会像在开会时候上前尬聊那么抗拒和抵触。   反倒是秉持着比较积极主动的心态,反正也逃不掉,不如随着大部队早敬早完事儿。   说不准敬完酒就能溜之大吉了。   抛弃吊车尾的想法,汤倪当即端起红酒杯,摇曳生姿地跟着混进一同去敬酒的高峰人群里,试图来个浑水摸鱼。   依照规矩,敬酒要从中心圆桌的最高位敬起。   也就是说,所有人都要最先向段伏城开始敬酒。   汤倪并不将此放在心上,她觉得既然来了,先敬谁后敬谁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她摸了一个敬酒队伍中不前不后的中半段位置,然后单手环胸,耐心排队,安静地观察着每一个人上前敬酒的状态。   有人低头哈腰,有人谄媚连连,有人磕磕绊绊祝酒词都说不利索,更有刚刚上任为小主管的姑娘双手颤抖,连酒杯都拿不稳当,更别提抬头瞄一眼那个男人了。   花样百出,但都可以理解。   毕竟站在自己眼前的男人,是酒店界的中流砥柱,业内翘楚,他的事迹可以被永久选做酒管专业的结业论文题材。   当然,不论敬酒职员是如何地浮夸或失态。   段伏城从始至终,都面色平静,眉宇疏淡,微举手中的香槟杯,象征性地轻碰一下。   甚至就算敬酒人将杯中酒全部喝完,他也仅仅是颔首致意,矜贵自持,连浅抿一口的动作,都懒得施舍。   终于,轮到汤倪了。   她不慌不忙地走到段伏城跟前,一手举杯,一手托底,稍稍放低酒杯的高度,下颚轻垂,浅笑客套:   “段总好,很荣幸能够加入到舟季的团队当中,感谢领导给我这个机会,以后还请多多关照。最后,很高兴能见到您。”   汤倪从不搞特殊。   她将客套话控制得不长不短,站得距离不近不远,举止从容,语气妥当,多一分过捧,少一分显怯。   全程当真如同第一次见到领导的新人一般,仿佛在这之前她从没见过段伏城一般。   亲切但又生疏,表面功夫做到了极致。   就在她满心欢喜地认为已经顺利渡过这一环节,正准备抬手喝掉杯中酒——   “有多高兴?”   男人倏然开口。   汤倪懵住。   整个人傻愣在原地,她甚至以为对方不是在跟她讲话,抑或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下一瞬,段伏城身体力行地向她证实:   他的确在跟她讲话,并且那不是幻觉,而是比幻觉更加迷幻的现实。   他忽然笑了。   继而缓缓倾身,毫无征兆地慢慢凑近她几分,眼梢半眯,薄唇翕阖,饶有兴致地将上一个问题延展开来:   “是见到我高兴,还是胡牌更高兴?”   他声调很沉。   尾音勾挑着上浮,音质喑磁,语速极为平缓,唇齿相触间漶漫着些许低微的哑,惑人至极。   汤倪闻言,就是一滞。   上一秒顾盼生姿的眸光,软媚勾翘的红唇,在“胡牌”两个字砸落过来的刹那,笑容凝固,手上喝酒的动作霎时僵住。   此刻是敬酒高峰期,来往走动的人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个不通。   她不确定的眼神胡乱飘浮几下,发现原本觥筹交错的人们全部停摆,所有人都像是被集体拍下消音键似的投来目光。   气氛一时僵持不下,   在场全体人无一不是安静如鸡。   汤倪完全没有料到这男人会搞这么一出。   她私以为凭借刚才一起上厕所的交情,之前那些不值一提的往事就已经翻篇儿。   她以为段伏城会跟她一般门儿清,大家心照不宣、彼此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才是“他好我也好”的发展方向啊!   谁成他想竟然在这儿等着她?!   ……这么会造坑,你他娘学的是挖掘机专业吧!   汤倪是真的慌了。   这是她入职工作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感到慌乱,甚至可以说是不知所措。   “当然是见到您更高兴。”   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脱口而出。   在这种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汤倪没办法措词出更为妥当的回答,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段伏城故意蓄谋下的陷阱。   在他给出的既定选择里,无论挑哪一种回答,都是在变相承认:   她跟舟季集团的总裁,有私交。   “哦?”   段伏城挑眉,清清寡寡地伺她一眼,觉察到女人的神情变化,尾音敷藏着轻笑,幽淡的戏谑自唇边溢出:   “我看你上次胡牌的时候,可比这次笑得开心呢。”   男人优雅拿捏,一招击中汤倪的七寸,轻描淡写地灭了她的锐气。   “……”她一时间竟接不住他的招式。   但理智终究回归过来。   她明白了,这男人根本就是在给自己下套儿呢。   太草了,看来是之前过分轻视这个表面温文儒雅的男人了。   狼牙就是狼牙,无论藏起来时多显乖,当它显露出来的那一刻,都得见血要命啊。   而在场众人听到总裁这句话,更加瞪大了眼,纷纷错愕不已,彼此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不能让场面就这样尬下去。   回过神的汤倪迅速头脑风暴,以最快的速度反应过来,重新弯起唇角,眸里渐渐淬满笑意,眉柔声细:   “胡您的牌当然高兴~,毕竟少有老板体恤员工,自己输面子也要为咱们谋福利。其实您下次直接加奖金就好,不用故意让我们!”   怎么可能听不出她的假意谦虚,段伏城没说话,只是极轻浅地笑了一声。   似乎是打算好心放过她。   他修长指尖勾着香槟杯,往前移了三分,停留在与汤倪手中酒杯水平一致的高度上,砰了一下。   杯壁相撞,发出“当啷”一声响儿,清脆颤曳,是上好的玻璃杯质才能烁跃出的伶仃音符。   段伏城喝尽了杯中酒。   这是今晚的第一次。   站在两人包围圈队伍里的所有职员,个个震惊又疑惑。他们闹不懂眼前这是什么情况,但他们也不敢出声,更不敢让宴会环节往下进行。   这样众所瞩目的场面,让汤倪心如擂鼓,举着酒杯的手心间都在悄然腻出汗意。   她不敢怠慢,强装镇定地陪着笑脸,目光游移不定,最终还是将杯中红酒尽数送入喉间。   这是真正价格不菲的红酒。   然而汤倪却品不出丝毫口感,甚至不如会议桌上的那瓶矿泉水。   她打算逃走。   片刻都不想再多停留的那种。   汤倪眸眼含笑,礼节周到地示意一下空杯,“谢谢段总。”   说完匆忙想要转身从席间撤身而出。   男人却不允许。   “这就走了?”   阒静之下,段伏城略微挑高音色,将手中酒杯轻磕在圆盘桌上,要笑不笑地抛出问句:   “不是说,要多罚几杯?”   他特意咬重“罚”字,替她回忆起一小时之前,她在邓志面前,表现得有多天不怕地不怕。 第17章 蛙蛙一对 披着薄荷糖外衣的跳跳蛙。……   夜宴结束在晚上十点半左右。   汤倪作为部门经理, 又是刚刚入职的新人。   虽然一直想着提前从席间溜走,但出于责任和礼貌,最终她还是留了下来。在依次送走自己部门的职员之后, 才给自己叫了位代驾。   白色法拉利斜停在主楼后的林荫道上。   顶篷敞起, 汤倪坐在副驾上,拆了一颗薄荷糖丢进嘴里。   或许是等代驾的时间太无聊, 她按下车窗,开着音乐, 懒洋洋地半趴在车门上吹风。   手里肆意摆弄着一张薄荷糖纸, 凭着模糊的记忆折来弄去, 没一会儿, 恍然一只纸青蛙自她指间叠放出来。   汤倪将纸青蛙轻轻放在窗沿儿上,盯着它发了会儿呆, 突然有点儿想试试这只纸青蛙能够跳出多远的距离。   百无聊赖地拨弄几下纸青蛙的身子,继而移手,指尖探触在青蛙的后屁|股上。   她稍稍用力一按, 纸青蛙仿若得到指令般旋即弹跳出去,悄然划出一道幽冷高雅的绿色弧线。   眯起眸子, 她紧紧盯视着纸青蛙的蹦落地点, 却不料就在它迅猛下沉的前一瞬——   徒然被一只手掌稳稳接住, 优雅且精准。   汤倪怔了三秒。   目光落及在眼前的那只手掌上, 指骨分明, 干净而修瘦, 手掌纹路清晰, 深刻绵长。   披着薄荷糖外衣的跳跳蛙就那般安静躺在掌心里,姿态憨萌,细小又可爱。   “多谢。”   她眼也没抬地道了声谢, 紧接着要伸手从对方手里拿回自己的纸青蛙。   然而对方似乎早有察觉,手腕一转径直避开了她伸手来捉的方向,将纸青蛙牢牢地握在了手心里。   看样子是,并不打算归还给她。   汤倪眉尖轻蹙,长睫撩掀,本能地抬头望去。   在认清来人的那一刻,她突然就不想要回那只蛙蛙了。   段伏城低眸,仔细凝伺着坐在车里的女人,薄唇微启,开口刚说了一个“你”字,便被“啪嗒”一道锁车声蓦然截住话头。   ——汤倪把车门反锁了。   在他话音将出之际,毫不留情面地,迅速果决地,用“锁住车门”的形式来表达自己此刻拒绝与他交流。   段伏城被她这个带有情绪性的小动作搞愣了下,转而反应过来,又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他单手撑在车窗沿儿上,慢慢弯下腰身,与她目光平视,眼色含笑,嗓音低迷:   “生气了?”   其实后来在席间,段伏城还是放过她了的。   起初也并非是想刻意为难。   只是见惯了她私底下扯皮瞎掰,行径吊诡又跳脱的样子,突然看到她假装完全不认识自己,中规中矩地来敬酒,与在场其他所有人一般,就莫名起了逗弄的心思。   “那……”   他再次开口,但被女人接下来的动作再次打断了。   汤倪没说话,只是懒懒地转了个身,从包里重新拿出一颗薄荷糖,边吃边靠在车门上继续折叠纸青蛙。   显然是,不想与他搭话。   段伏城侧目,略微沉默地注视着她。   夜幕黯黯然,浮云溜卷,星石明灭斑斑。月影成弯牙儿形,似有薄纱弥晃,纵情声色,又羞怩潜藏。   而眼前的女子,是在月色炽热溺爱下,   惊奇盛绽的好皮囊。   她肌肤白净,细眉弯长。   一双眸子鹘伶伶的亮。   仿若盈着两汪雾蒙蒙的水沃,潮润丰沛,眼尾浅浅上挑着,疏懒恹恹,生动旖旎。   女人的鼻唇线极漂亮,弧度挺俏,泠泠晃动出某种引诱的妖冶感,冷艳而清绝。   车里还在放着不知名的爵士乐,音量很低。   段伏城没有因为她几次三番的打断而有所不悦,只是沉吟片刻,最后还是决定把刚才想的话继续说完。   “你会不会因为生我的气,而不跟俞姐玩了……”   良久,车里的女人完全不对他的疑问产生回应。她索性抬手去拨高了音量,让男人余下的话语尽数湮没在爵士乐的高音中。   她就是不买他的单。   接连三次被无声呛回的段总:“……”   段伏城站的位置很近。   晚风吹拂,隐隐有丝缕青柠薄荷的香调缭绕,浸透着草本植物的酸涩幽凉,似有锋芒。后调稀薄,一如夏日雨雾里的小塘,水汽揉碎。   是汤倪身上浅浅释放的香气。   薄荷香叶是清冷的。   可偏又陷入几分湿漉的酒香,自女人的鼻息间淡淡溢出,缓慢侵渗。   这般混沌的香气,像噬人的钩子,会生出隐蔽又放肆的吸引力。   致人迷幻。   段伏城喉结微动,当即从她脸上撤回视线。   同时收回撑在窗沿儿上的手,直起身子,默不作声地退开一小段的距离。   直至香气渐弱,才让他神思逐渐清明。   这时,汤倪从后视镜里瞥见代驾小哥来到了。   她调低音量,开了后备箱,让小哥把折叠车放进去,而后不紧不慢地按了开锁键,全程都没有分给身边的男人一眼。   代驾小哥上车后,先跟汤倪打了声招呼,又偏头默默瞅了瞅站在车外的男人,有些踌躇不定,不确定到底要不要发动车子。   “出发。”   汤倪目不斜视地系好安全带,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小哥听到雇主出声,忙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请问地址是?”   边说着,小哥发动车子,轻踩油门,车身在慢慢向前行驶起来。   段伏城单手揣兜,仍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就在他以为面前的车子就这样疾驰而去的时候,倏然间,一只绿色的不明物体被车里人故意抛扔在他身上。   段伏城下意识伸手去接住,垂眼,打开右手,一只青绿色的纸青蛙正乖巧的趴卧在他掌心里。   是与左手心里那只一模一样的。   一模一样地披着薄荷糖外衣的娇小跳跳蛙。   他重新扭头望向那辆缓缓离去的白色法拉利,在车窗渐渐升起的前一刻,他听到车内女人大声到近乎咆哮的嗓音:   “沽北路236弄中華茶楼!!!”   好像,是故意喊给他听的。   段伏城了然,微微勾唇,摇头轻笑了一声。   在他幽静邃深的眸子里,似有万千星子,散落斑驳,砰然炸裂。   原来她是有听到他讲话的,也是有把他的顾虑放在心上的,所以她才会在离开之前,超大声地喊给他听:   她要去跟俞姐打麻将了。   以及,她是不会不要俞姐的。   ————————————————   其实如果要说汤倪真生气,那倒是没有的,充其量也就是心里别扭,于是表现地有些傲娇罢了。   在汤倪的认知里,虽然在不知道段伏城身份的情况下,前后没少做出一些无厘头的行径。   但毕竟他俩也算是多次缘分巧合,颇有渊源。   何况加上在会议礼堂一起去洗手间的交情,她以为之前那些事儿已经自然而然地过去,以为段伏城也会像她一般默契翻篇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只不过是借他一用,给邓志下点小绊子,这男人居然这么记仇,阴险地摆了她一道儿措手不及。   分明上次还一起打牌,还手把手地教他来着,说翻脸就翻脸啊?这一行一弈卸磨杀驴的本事,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啊!   想到这层,就更加上火。   “自摸。”   棋牌室里,汤倪翻倒面前的牌,又胡了。   俞姐和李阿姨、何阿姨惊愣地对视一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今晚打从汤倪进屋开始,一共走了七把牌,汤倪自己就胡了五把,搞得俞姐几个人完全没有游戏体验感。   如果不是几个人多年以来的打牌交情,彼此了解,她们甚至要怀疑这丫头今晚出老千了。   “我说宝贝啊,你今晚这是要开挂了呀?”   俞姐很是纳闷地看向她,努了努嘴表示不可思议。   何阿姨细心觉察到她今晚的气场不太一样,瞧了瞧她的脸色,跟着问道:   “怎么了,看上去好像心情不太好?”   不是不太好。   应该是心情相当地不美妙。   汤倪只要一想起来自己在酒宴上那傻不愣登的样子,简直是她从业以来唯一且仅有的一次智商掉线。再一回想那男人皮笑肉不笑地模样,更是恨得牙痒痒。   一个没忍住,她转头就对俞姐控诉:   “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儿子!”   话刚出口,她突然又反应过来,万一俞姐回头再去臭骂他一顿,那段伏城不就知道是自己告的状了?   “儿子?儿子怎么啦?”俞姐一头雾水。   汤倪长舒一口气,将心头火气忍了又忍,最终还是露出假笑:   “没事儿,你儿子真棒,太棒了~”   没打死真是可惜了!   “来来来,继续继续,今晚不赢得你们抱包痛哭,谁都走不了!”   她雄赳赳地再次重复自己的flag。   何以解忧,唯有暴胡。   *   这场牌局的最终结果自然不必说,汤倪是今晚的最大赢家,俞姐几个人输到最后,是真的要抱包痛哭了。   打完牌,汤倪的心情似乎也变好了,于是带着几位阿姨拐到隔壁弄堂里去吃宵夜。   俞姐在去宵夜档的这一路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最后还是没忍住,偷摸地拿出手机来,连番轰炸了自己儿子数十条微信。   “你个臭小子是不是故意的?”   “你是不是惹人家小汤生气了?!”   “小汤今晚心情特别不好,结果一路嬴牌,我们几个输到唉声叹气!”   “你说说你到底怎么招惹人家了?人家这么好脾气的一个姑娘都能给你气成这样真是邪了门了。”   “……”   但数十条消息都石沉大海,段伏城那边始终没回应。   俞姐气不过,看这样子这就是默认了,又给他发了一条:   “你说!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发怒][发怒][菜刀]”   过了五分钟,俞姐终于收到了自家儿子姗姗来迟的两条微信:   一条是转账记录,段总把俞姐几个人今晚输的钱一口气全打了过来。   还有一条是文字消息,上面言简意赅地躺着五个字:   “以后不会了。”   或许是俞姐骂人骂得太专注,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汤倪点完菜后,不小心用余光瞥到了她的微信聊天界面。   几秒后,又一条白色对话条出现在汤倪的余光里。   是段伏城说:   “要不要让她欺负回来?” 第18章 煎饼果子 1205栋。   汤倪今天来佘大办离职手续。   之前一直都是代课, 所以离职手续办得也快。   如果要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应该就是她办完手续临走之前,系主任突然问她:   “小汤老师, 听说以后你要去舟季上班了?”   汤倪被他问懵了, 但还是十分诚实地答了句“是”。   系主任欲言又止,一脸惋惜的表情让她更加费解。   但是系主任到最后也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 只是隐晦而侧面地好心提醒她:   “要是哪天真碰见了段总,记得还是能躲就躲吧。”   毕竟你之前在课上对人家的一番评头论足, 可都被听个清清楚楚呢。   汤倪一头雾水, 到底也没反驳什么, 因为就算系主任不这么说, 她也是打算这么做的。   这反水的狼人,可不能惹。   *   平时汤倪之所以骑小电驴上课, 一来为了不那么张扬,二来是佘大一到上下课时候真的堵车堵到心肌梗塞。   但今天她是开着“小白”来的。   不光是已经卸任所以没什么所谓,同时也是因为要从学校和宿舍里带走自己的私人物品, 小电驴终究是不方便。   从学校办完手续出来,汤倪就觉得有些饿了。   瞥了眼中控表, 看到现在距离下课时间还早, 于是她把油门一踩, 开着小白直奔佘大南门的大学城美食街。   驱车来到美食一条街, 果然街上零零散散地没几个学生, 她边开车漫无目的地转悠边思考着要吃什么。   当她开车经过东南角的一个煎饼果子摊位时, 忽然一道身影, 哦不,不能说是身影,准确来说应该是那一头脏辫适时地引起了她的注意。   就很熟悉。   她猛地一脚踩住刹车, 在透过后视镜仔细辨认了几眼之后,瞬即二话不说挂上R档,一脚油门直直地往后倒车过去。   车身并排停在摊位前。   汤倪按下车窗,纤指下挑了几分墨镜挂在鼻梁处,视线落及车旁侧的男子身上。   不同于初见那两次的倨傲不羁,亦不同于上回工作室里的蓬头垢面,向杭生今日的整身装扮,看上去倒颇有几分运动系学长的意思。   墨蓝纯色宽松长袖衫,配白衫打底,蓝白色系撑挑在他高瘦的身型上,距离感瞬时淡化。   别有一份异样的暖愈加持。   下搭卡其色五分短裤,脚上一双白色长袜及白色球鞋,干净清爽。   胸前挂着一条银饰长链,在简单舒适的搭配格调上,平添了些许随性洒脱的味道。   日光碎裂,光影缠络。   缓缓攀爬在男子格外清瘦的身骨线条。   眼角乌青消隐,泛青的胡渣也剃褪得彻底,细软卷翘的栗棕色发丝重新扎回脏辫,与上回邋里邋遢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或许是常年弯腰蜷缩于画板前,他习惯性地脊背微弓,肩胛骨稍稍内含,加上额前碎发轻薄零落。   又总还是在那份阳光男孩的气质里,软禁着丝缕艺术家独具的阴柔。   向杭生闲散斜倚在栏杆上,手里拿着个煎饼果子,只咬了一口,便又开始盯着整条美食街上的摊位在发呆。   直到耳畔恍然淌入一道温软的女性嗓音——   “这么巧啊,1205栋。”   1205栋是汤倪租给他的店铺门牌号。   她单手搭在方向盘上,疏懒地勾下墨镜,指尖挑着镜腿儿朝他晃了晃手。   向杭生循声扭头,在瞧清楚坐于法拉利车内女子的那一刹,立马站直身子,很是礼貌地弯下腰,正准备抬手跟她打招呼时,徒然顿滞了下。   汤倪没有敞开顶篷,车内开着温度很低的冷气。   因此在他低身凑近时,分明闻到一股子青柠薄荷的冷香,如缕不绝地缭漫上来,弯弯绕绕,湿濡沁凉。   记忆存档被调出。   向杭生在当下这一刻度,骤然想起他第一次见到汤倪的那个画面。   暮潮泅渡,她半蜷在沥青地面上。   沥青坚硬,更衬得女子细软窈娆,左腿因为受伤,而混染着扎眼的血迹。   一如落日在赤烧。   那时也如此刻一般。   他刚一走近,便嗅到哪儿哪儿都泠泠泛缱的青柠薄荷香。   不敢多做分心,迅速敛神,乖乖地唤了一声:   “姐姐好。”   这一声姐姐,叫得汤倪愣是打了个激灵儿。   不过叫姐姐是对的。   汤倪后来在张凯笛那里翻过他的租房资料,他填写的个人信息很少,甚至连名字都只填了个1205栋。   唯独年龄那栏倒是老老实实地写了个24岁。   小汤倪三岁,确实应该喊姐姐。   汤倪掠一眼他手中咬过一口的煎饼果子,扬了扬下颚,随口问他:   “好吃吗?”   他下意识低眸瞅了瞅手里的东西,毫不迟疑地连忙点头:“好吃。”   “行,我也来一个。”   汤倪点点头,回身从包包里翻出手机,举出窗外试图扫一下煎饼阿姨的二维码。   只是二维码贴在阿姨摊煎饼的电动三轮车箱上,又有些模糊地发黑,汤倪伸长胳膊极力试图去扫了好几次,依然还是扫不到。   向杭生默默地看着她来来回回摆弄了半天,也还是没捣鼓明白。   本来他想帮她买,或者帮她拿手机扫。   但是自从上回工作室挨那一顿骂,他对着汤倪就总有点儿莫名地打怵,所以又不敢轻易去碰她。   最终就在汤倪准备要放弃的时候,向杭生倏然有了动作。   他不管不顾地转身走到三轮车头的位置,一手拉住车把手,一手把着车厢边框,提起半口气,硬生生将煎饼摊往法拉利车旁拖动了半米。   然后将车厢上的二维码对准汤倪正高举着的手机,献宝儿似的提醒她:   “姐姐快扫!”   正摊煎饼摊到一半的阿姨被他这一手整蒙了,“诶诶、咋回事儿?我正摊着呢车咋跑了——”   汤倪也有点儿蒙。   她正一脸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那边手机上传来“嘀”地一声,提示已经自动扫码完成,汤倪这才反应过来:   “噢……噢行,你赶紧给人推回去。”   于是阿姨就看到那青年点头应了一声,又十分听话地把车子给推回了原位。   很快阿姨又摊好一个,向杭生顺手接过还冒着热气儿的煎饼果子,转手又递给汤倪。   汤倪也是真饿了,她没下车,就坐在车里。   上身直接趴在车窗框上,双手捧着热乎乎地煎饼果子,大快朵颐地吃了起来。   向杭生站在摊位与“小白”之间,低头注视着坐在法拉利里吃煎饼果子的女人,一脸懵懂又呆愣:   “……”   当然,向杭生在汤倪吃饼的过程中也没闲着。   一会儿见汤倪吃得太快,饼又干,怕她噎着赶紧倒来煎饼阿姨的免费凉茶给她喝。   一会儿发现她指间沾了油,又急忙从架子上扯几节纸巾递给她擦手。   汤倪见他忙前忙后的,好像看起来很害怕自己的样子,忍不住有点儿想笑。   她又多打量了一眼向杭生今天这身装扮,一边嚼着嘴里的饼,一边懒洋洋地跟他搭话:   “小伙子像模像样的,整挺好,上次……”   “上次对不起!”   向杭生一听她提起上回那事儿,当即联想到自己脑门上挨得那一下,话都没等汤倪说完就紧忙解释起来:   “我画起画来就容易陷入一种忘我的怪态,感知变得迟钝,好像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根本不记得要收拾卫生……”   汤倪挑唇笑了一声,把被他扯远了的话题重新拉回来,语气柔和:   “不是,上次忙着收拾,忘了把钱退你。我从笛子的租房资料里搜索添加了你的微信,但你一直没同意。”   向杭生这几年不论是出童话书、办画展或是发表漫画之类,始终都是以个人工作室的名义,经常性地就会有一些大大小小、有名没名的合作商来找他谈业务。   作为自由画家,他辗转去到的国家和城市很多,个人信息难免也就会泄露出去,所以那些主动加他微信的人一般他都属于自动忽略。   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填写租房信息的时候,连名字都不愿意写上去的原因。   可是当听到汤倪说完这话以后,他浑身一震。   立刻从兜里掏出手机,也顾不上询问她的微信名,看也不看地把最近申请添加自己好友的人一股脑全同意了个遍儿。   那火急火燎的架势,倒像是生怕挨打一般。   汤倪又啃了一口饼,单手拿着手机,拇指点开与向杭生的聊天界面,转账的同时漫不经心地悠悠说道:   “你那个店面啊,你要……”   “我一定保持干净爱护环境!!!”   面前的男子又一次堵住了她的下文,接话接得那叫一个战兢利索。   “不是……”   汤倪摇了摇手里的饼,“我是想说,笛子最近出去旅游,之前筹备办的庆祝会推迟到了下个月,到时候西里白全街布景,可能会有点吵,你担待一点。”   向杭生听她这话,才探探头,乖巧应下:   “喔……好。”   说话间,汤倪已经转账过去了。   向杭生随意瞄了一眼,却吓一跳,又拿近手机仔细看了看转账金额,立马把转账界面举给汤倪看,惊诧出声:   “给多了!”   汤倪将煎饼果子里面的肠儿拎出来咬了一口,满不在乎地回答说:   “你那工作室严格来说是转租,我是你的二房东,所以不用违约金,更不用三倍租金,是你的,还给你。”   说到这里,她像是又想到什么,手上啃饼的动作停了一下,换上了循循善诱的口吻:   “而且艺术家要吃一点好的,才有力气夜以继日地画画,总不能天天小摊外卖吧?听我的,吃完饼再下个馆子去。”   艺术家。   他被称为「艺术家」。   他很喜欢这个称呼。   向杭生怔愣一下,定定地凝视着她,眼波柔韧,眸底蓄着某种隐晦不明的情愫,转瞬沉隐。   “愣着干嘛,来,干饼!”   汤倪并未在意眼前男子的反应,只手里举着煎饼果子从车里伸出来,对他喊道。   向杭生:“……”   虽然觉得这个画面会很诡异,但他也不敢拒绝,只好被迫拿着手里已经冷掉的饼,轻轻碰了她的一下。   之后汤倪三两口解决掉手里的煎饼果子,极为自然地顺带吮了两下手指,头也不抬地问了句:   “上车吗,捎你一程?”   向杭生仿佛还没回过神,仍旧愣愣巴巴地:   “我……在那,开了……”   “开了车过来的是吧?好的我先走了拜拜~”   汤倪抽出湿巾擦干净手,干脆利落地接住话茬,而后升起车窗,轰一脚油门从他身侧“噌”地一下蹿了出去。   向杭生目送着绝尘而去的那辆白色法拉利,才缓缓将刚才没机会说的后话补充完整。   “开了……一张公交卡……” 第19章 追星女孩 墓地的味道。   佘城潽山舟季酒店·一号位车库。   早上七点, 池婵婵蹲在车库旁的广玉兰树下,捧着手机飞快浏览着佘大校内论坛的热门精华帖。   今日的校内论坛网仿佛遭遇了黑客。   点开论坛页面往下连翻二十几帖,每条帖子竟然都是如出一辙的发帖格式:   「寻人」学长美到晃眼睛, 是男是女分不清。   发帖楼主并非同一人, 但发帖时间前后没差多少,依照池婵婵追星女孩的敏锐嗅觉, 这显然是一门热帖所跟风出来的众多分帖。   一想到这儿,顿时让她的一颗“八卦心”熊熊抖擞。   这天下就没有她池婵婵吃不到的瓜。   没过多久, 那门已经被盖起几百层高楼的主帖就被她精准挖出。   池婵婵点进帖子, 直接搜索“课代表”三个关键字, 随后便在最快最短的时间里, 知晓了前因后果。   帖子里的“课代表”总结归纳:   “昨天上午十点二十分左右,有同学在校南门美食街的一个煎饼果子摊位前, 拍下了佘大某位学长的盛世美颜照,贴在学校表白墙上。   紧接着照片被发上校论坛,全校女生开启福尔摩斯式追踪学长信息, 帖子瞬间被顶上热门。   最终由美术学院的大三学姐破案。   ——那不是学长,而是刚刚办理入职的美术系兼职讲师。高清照如下, 需要自取。”   原来是又来了一位高颜值老师。   这不由得让池婵婵想起她的导师汤倪第一天入职时的情景。比起这位所引起的论坛轰动, 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池婵婵正打算去欣赏那位美术系讲师究竟有多好看, 徒然听到旁边响起的引擎声。   她二话不说关掉手机, 屏息凝神, 伸直脖子朝缓缓倒入车库内的劳斯莱斯望过去。   “!!!”   啊啊啊妈妈!给她蹲到真的了!!   在池婵婵看清楚从主驾驶下来的男人长相时, 登时瞳孔收缩, 整个人像鲤鱼打挺似的一个机灵儿蹿起来。   但是她站起身的那一刻,又立马僵住脚步,呆愣愣地傻站在原地, 迟迟没有上前。   她不敢上前。   从学期末结束,拿到导师推荐信,一直到正式被同意在深坑实习那天起,算上实习生培训,她前前后后在这里蹲了快一个月的时间。   通过做攻略,得知一号位车库是段伏城的专用停车位以后,池婵婵每天早上六点就会跑过来准时等候。   为的,不过是想要再亲眼见他一面,得到一张段伏城的亲笔签名。   毕竟自己憬仰这个男人,已经五年了。   可如今,在她发现始终活在自己幻想中的男人,在当下这一刻,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   她又不敢走近了。   她会忐忑,会不知所措,会拼命试图记起在此之前自己准备了万万遍的措词。   但她又什么都记不起来,似乎当对方出现在自己视觉中心的那一秒,脑回路就彻底断线了。   直到段伏城即将从她面前走过——   池婵婵迅猛回神,提起步子毫无章法地就朝着男人的方向跑去,可由于她蹲在树下的时间太长,双腿这会儿才酸麻起来。   随即膝盖一软,身体便完全不受控制地要向前栽去。   有所察觉的段伏城眉头微皱,眼风收紧。   在余光蓦然瞥见一抹身影下一刹那就要撞过来之际,他一个轻巧闪身,敏捷完美避开了女孩倒过来的身子。   甚至下意识地后敛手臂,摆脱一切能够不慎碰到对方身体的嫌疑,反应快得出奇。   眼见着女孩将要扑摔在地。   电光火石间,一只纤白细长的手倏然扯住池婵婵的手臂,一把拽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老师?!”池婵婵惊呼出声。   女孩尾音未落,段伏城已经停下脚步。   并非是因为池婵婵讶然出口的一个称呼,而是有丝缕青柠薄荷的香调,勾勾缠缠地蜷曲着钻渗入鼻腔,轻柔浅浅。   只是今日这份熟悉的香气里,似乎还侵透着另一种难以描述的气息,虚弱又热烈。   些许陌生的味道。   他偏头侧目,眼皮掀了下,在看清来人的面容以后,敷在眸底的疏冷淡漠逐渐释化,眉梢微扬,不动声色。   “你在这干嘛呢?这么不小心……”   汤倪扶稳池婵婵,顺势瞥见她抱在手里的本子和笔,又撩眸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段伏城,当即明白过来,当时就震惊又恨铁不成钢地咬咬牙,   “你不会在这儿就给我追起星来了吧?!”   追星两个字,让池婵婵想到方才自己在偶像面前的失态,旋即脸颊泛热,压根不敢直视段伏城一眼。   甚至站在距离他足有两米远的位置上。   幸好汤倪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尴尬的场面,也适时拯救了她的窘迫,女孩仿若见到了亲人一般,扬起嘴角就要往她跟前儿凑:   “老师我这不叫追星,而是至高的崇敬……”   话还没说完,就被汤倪抬手用食指抵着脑门儿推远一些:   “我也不错啊,你可以先从崇拜我开始。”   语毕,一旁看戏的男人若有若无地轻声发笑,引得小姑娘更加羞愧无地自容。   “对不起老师我错了!以后我一定公私分明努力工作,绝不给您丢脸,更不辜负您给我的实习入职推荐机会,报答老师的栽培!!”   池婵婵不敢再玩闹,赶紧低头认错,微顿,又痛表决心道,   “我要努力到达您的高度,像您一样,坦荡有资格地崇拜段总!”   “………”   听到前半段的汤倪未及欣慰,就被她后话雷得差点站不稳脚跟,唯有内心狂草地顶住段伏城微眯双眼投来的调笑视线。   Hello?谁崇拜他?还坦荡地崇拜 !   坦白来讲,池婵婵成绩优异,在整个酒管院系里都是拔尖儿的。   临近大四实习,作为尖子生的池婵婵选择进入舟季,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情。   作为她的实习导师,汤倪在她的推荐信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希望她的学生可以在最好的酒店企业,有更好的发展前途。   但谁想得到这丫头刚来没几天,就给她搞这么一手追星要签名的操作。   汤倪从她手里拿过本子和笔,举在她面前晃了晃,耐下心来给她普及:   “作为职场上的商业人士,是不会随便四处给人签名的,尤其是这种空白纸张。一旦被有心人拿捏住,在空白处填写一些损害签字人利益的事情,后果可轻可重,懂吗?”   普通商业人士如此,更遑论是段伏城这般身份地位的人。   池婵婵尚未走入社会,哪里会知道这职场之间的利害关系。   听到这话,她着实惊了一跳,紧忙点点头转身就要跟自己偶像道歉。   然而还没来得及张口,便愣愣地瞧见段伏城倏地抬手,直接从汤倪手中抽走了本子和笔。   “既然是汤老师的学生,”   段伏城打开手里的本子,薄唇勾挑,嗓音低磁,声线中牵离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这点小事,只是荣幸被崇拜的回礼。”   他这么说着,语义却不知指向她们二人中的谁。   ???   这是在说什么鬼话呢?   汤倪将目光掠向他,那眼神就像是在看妖怪般,神情里漶满匪夷所思。   一旁的池婵婵此刻反倒克制住了追星女孩的粉红泡泡心,她听到自己偶像这样讲,脑子里蹦出的第一反应是:   如果偶像今天给她签了字,万一以后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岂不是还要来追究自己老师的责任?!   这样的想法一出,当即吓得她一哆嗦。   池婵婵往汤倪身侧移了几步,最终鼓起勇气,小声磕绊着嗫嚅道:   “还、还是不要签了吧……”   说完,飞快地伸手从偶像那里又抽回自己的本子。   还未及下笔的段总并不在意她的冒失,只是自然有礼地扣上笔盖,将笔也还了回去。   这时,池婵婵吸了吸鼻子,往四周轻嗅两下,最终发觉这气息是从汤倪身上发散出来的。   她往前凑近几分,鬼使神差地侧头在汤倪的衣料上闻了闻,疑惑发问:   “老师,你今天换香水啦?”   汤倪被她无厘头的问话整蒙住,“为什么这么说?”   “你身上有不同于往常的淡雏菊香,细闻的话……”   她又凑上去,鼻翼微动,追逐着汤倪身上的香气,而后更加笃定:   “还有雨后潮湿泥土混染着花岗石的气味,老师你今天喷的是‘冥路’嘛?”   “冥路?”   汤倪看着自己学生神神叨叨地不知所云,十分嫌弃道,“这什么阴气逼人的名字。”   池婵婵嘿嘿一笑,解释说:   “确实是和阴气有关耶,是C家今年春季新出的一款商业香,简单说就是墓地的味道!”   汤倪:“……”   她轻拍了下女孩的小脑袋,随后抬手将腕表举到她眼前,好心提醒道:   “好了小狗鼻子,该上班了。”   “啊段总那我跟老师先走啦,下回我拿实习入职书来找你要签名,段总拜——”   汤倪没给她继续“拜拜”的机会,直接从身后揪着她的后衣领仿佛拎小鸡一般把人拎走了。   段伏城站在后方,没有太在意池婵婵的离去。   反倒目光侧偏,视线落及停在一号车位旁的那辆白色法拉利,若有所思地观察着。   池婵婵的话点醒了他,关于起初在汤倪身上所捕捉到的那份气息。   段伏城脸色平和,眸光却暗藏探究。   他注视着法拉利轮毂上沾覆的湿泞泥土,默不作声。眯眼望着女人离去的背影,被遗漏的某个细节恍然浮了出来。   汤倪的头发是微湿的,可她是开车来的。   那么,换个思路来探寻线索:   今早下过雨。   雏菊是用于祭奠逝者的。   所以,她根本不是换了所谓带有墓地气味的“冥路”。   ——而是她今早,真的去过墓地。   ————————————————   “对了老师,今天咱们学校论坛有大新闻!”   更衣室里,池婵婵刚换好酒店制服,突然想起早上校内论坛的事,摸出手机凑到了汤倪面前。   汤倪扣上制服扣子,瞅一眼她八卦兮兮的模样,随口问道:   “什么新闻?”   池婵婵点开一张高清照片,举给她看:   “听说美术学院来了位颜值超高的兼职讲师,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哪个年纪的学长……”   汤倪随意扫过眼前的照片,手上正系领带的动作蓦然稍滞,以至于池婵婵后面絮叨的长篇大论都没怎么听进去。   照片上的男子个头很高,身型清瘦,墨蓝色长袖衫配一条卡其色五分短裤,侧颜线条阴柔,眉眼柔韧。   他站在煎饼摊位与白色法拉利之间。   车内探出一只女子的细白纤手,手中举着的煎饼果子正与男子手里拿着的煎饼交叉相碰。   这个“干饼”的画面就极其诡异。   这不是1205栋么……   汤倪也只愣了那么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她低头慢慢打好领带,同时内心觉得自己把钱退回给他是非常正确的选择。   毕竟人家已经穷到去大学做兼职讲师了。   看来艺术家也不是那么潇洒的。   正想着,更衣室的门蓦地被人从外面敲响了。   汤倪最后照了照镜子,确认仪容仪表都没问题以后,走过去拉开门,是小助理纪妤。   “老大,邓总说让咱们几个部门现在过去会议室,他要组织召开深坑试营业前夕的动员大会。”   “好,我们现在动身。”   汤倪立马跟纪妤去到地上五层,刚一出电梯准备去往会议室,蓝牙耳机里突然传入急讯:   “汤经理,这里是客房部主管秦皓,有三名试睡员因房间问题在负十七层发生争执,客房主管请求您协助,收到请回复。”   “汤经理,这里是……”   “……” 第20章 关于试睡 被罚站。   纪妤拎起员工证件正欲滴卡进入会议室, 却被汤倪一把拉住。   “老大?”纪妤不解地扭头看她   汤倪抽回她手中的员工证,收好递给她,淡淡地说了一句:   “走吧。”   之后干脆果决地转身走回电梯。   没有丝毫迟疑。   纪妤没有多问, 只是迅速跟上汤倪的脚步。   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 她很清楚,自己老大所做的每一项决定都有她的目的和道理。   而最后的事实证明, 老大总是对的。   所以她从不质疑,从不多嘴, 从不怀疑。   深坑试营业在即, 舟季方面联系了一些网红试睡员, 在率先体验酒店服务的同时, 会让她们在各大平台发布视频图文,形成推送, 以达到一定量的对外宣传效果。   “让宣传部立刻发今日试睡员的平台资料给我。”汤倪冷静吩咐道。   “好的老大。”   电梯抵达负十七层。   刚一出电梯,走廊通道内女人吵嚷声迅疾充斥过来。   汤倪充耳未闻,面不改色地径直走进回廊尽头的茶室, 不慌不忙地沏了壶茶,执盏静等着。   她没有过去。   因为解决问题, 打的就是心理战。   谁先沉得住气, 那么谁就率先掌握主导权。   没过多久, 纪妤和主管秦皓就带着三名试睡员走了过来。   茶室门是开着的。   但走到门口, 秦皓还是十分懂眼力劲儿地伸手将三人挡了一下, 由纪妤规规矩矩地敲了敲门, 在得到汤倪应允过后, 两人才将三名试睡员带进茶室内。   在她们将将迈入茶室的那一刹,三人原本趾高气昂的气势便已经输掉了大半。   汤倪的气场太强了。   她没有起身,没有邀请她们一同坐下喝杯茶, 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但她面上也未曾表现出任何不悦。   相反唇角轻挑,眸眼含笑,声色亦温和轻柔:   “天气这么热,吵来吵去最后累得还是自己,像你们这样见过世面的人气大V,不至于为了睡一张百万床垫,就如此大动肝火吧?”   刚才,三名试睡员为了1717这间房,险些大打出手。   因为1717号房间,是整个深坑酒店地平线下的客房里,视角光景最上乘的蓝宝石套房。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这间蓝宝石套房内,设有全酒店唯一仅有的一张百万级床垫。   既然是免费睡,谁不想挑最贵最好的那间。   所以汤倪极会措词。   她在“不至于”的前面,故意加上一句“见过世面”,听上去是在捧高她们。   但实际上,则是在暗示如果他们为了一张床垫而起争执,那就真的是“没见过世面”。   “床垫不床垫的,我不在意,但这间房是我先选择的,她们两个不分先来后到硬要上来抢,现在就看你们酒店要怎么处理了。”   其中左边的短裙女生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汤倪对面,翘起二郎腿说道。   “什么先来后到,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你花钱买了吗?写你名了吗?跟谁在这儿装上帝呢拽个鸡毛啊你!”   “就是,还有我不管你们酒店怎么处理,既然你也知道我们有百万粉丝,那就告诉你们,今天睡不到1717房,就别想我给你们酒店写好话!”   显然,另外两个穿姐妹装的女生是一伙儿的。   “就你们有粉丝是吧,我——”   “那不如,你们都别睡了吧。”   短裙女生刚要起身反驳,却被汤倪轻飘飘的一句话给噎了回去。   另外两姐妹显然也没想到汤倪会来这么一句,一时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她。   汤倪细眉挑起,弯唇哂笑一声,“开个玩笑。”   “不过……”   她倏忽又话锋一转,漫不经心地随意翻了两下手中的资料,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其实你们可能不知道,来我们这里体验服务的试睡人员,结束以后,舟季集团有权在你们的资料上填写试睡员资质评价。”   汤倪随手将短裙女生的资料拍在她面前,指尖轻扣,“就是这里。”   三个女生听到她这话,当即懵逼,纷纷凑上前来低头看去。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便让几个人瞬间变了脸色,因为她们发现面前这份资料,简直是详细到了极致。   从什么时间开始进入试睡员行业、去过哪些酒店、写过多少篇自媒体文章、分别在哪些平台发布过视频图文、点击量浏览量的增长比如何以及各酒店对试睡员的专业程度评价等等一目了然。   “当然,或许你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这份档案。”   她看了眼纪妤,纪妤即刻会意,走上前将姐妹花两人的资料递给她们。   “出来混嘛,总是要还的。之前邀请你们的酒店也许得过且过相安无事,但如果被舟季在你们的档案上……”   汤倪刻意停顿了下,食指轻抬,在半空中缓慢地比划一个叉号,唇畔笑意未敛:   “你们猜会怎么样,要不试试?”   会被从此彻底踢出试睡员、甚至网红营销的圈子,不用试,她们也明白。   三个女生手上一抖,彼此呆愣地僵化在原地。   “我们提供服务,你们享受服务,你们付出劳力,我们回报薪酬,大家彼此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如果硬要分个‘甲乙方’,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你们说呢?”   汤倪微微向后靠,双手环胸,眼尾上挑,笑意浅呈。   她语速轻吞慢吐,口吻循循善诱,逻辑清晰缜密,自始至终都是有商有量,没有一丝一毫动怒或是强硬的语气。   即使此刻是一坐一站的对立画面,汤倪依然能够在气场上轻易碾压对方。   即便她谈吐之间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仍旧能给对方造成无所遁形的心理压力。   看似在让步,实则步步紧逼。   这是汤倪解决问题一贯的章法。   “要不要坐下来喝杯茶?”   她在这一刻,才懒洋洋地发出邀请。   但没有人回应。   于是汤倪顾自抿了口茶,适时抛出一个台阶,让她们下去:   “既然几位都挺忙的,我就不强留了。小秦,你负责去帮她们重新安排好客房,再送三张咱们酒店游乐场的门票,另外今晚几位姑娘在深坑的所有开销,全部划在我账上。”   她不紧不慢地站起身,眉眼含笑,语调平缓:   “祝你们在深坑,玩得愉快。”   *   等到秦皓折身再回来的时候,发现汤倪仍坐在茶室里,似乎还在思考刚才的事情。   “经理,事情不是已经安排妥当了吗?”   秦皓看了眼她对面的纪妤,纪妤耸耸肩,表示她也不知道。   汤倪没接话,直到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她向两个人招了招手,有条不紊地嘱咐说:   “为防止类似事件再发生,小秦去通知前厅部,从今天起1717房不允许试睡员入住,直到试营业当天为止。另外小妤等下给宣传部对接人员发邮件,告诉她们着重盯一下刚才这三人之后发出的图文视频,防患于未然。”   毕竟试睡员跟酒店闹矛盾,最后反被她们恶意抹黑的事情,汤倪之前在茂岄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秦皓今天算是真正见识到了这位“汤经理”的手段。   从前只觉得她是个花瓶,到现在他才明白。   难怪对方年纪轻轻,还是从舟季旗下收购酒店调上来的“外来户”,却能稳坐高层的位置。   “现在我们酒店试营业在即,困难会有,方方面面的外来扰乱势力也少不了。首先我们自己不能自乱阵脚,有任何麻烦都要尽量低调处理,能息事宁人——”   汤倪正在给两人开着会,这时,纪妤忽然“噌”的一下站起身子,紧紧盯着手机,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   汤倪微微皱眉,心中预感到又有不太好的事情发生。   “老大你看!”纪妤紧忙把手机递到她面前。   ——是集团办公软件发布的批评通报:   “为了更实际地体验基层岗位人员的辛苦,以及更好地培养时间观念,请以下缺席今日动员大会的几位同僚,半小时后于酒店正门口集合,并负责迎宾工作至下班时间,谢谢配合。”   通报名单上出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汤倪。   “现在连试营业都没开始,除了偶尔特邀,一个顾客也没有,这哪里是去迎宾,分明是罚站呗?”   纪妤有些气不过,又替自己老大感到委屈,小声嘀咕着:   “让我们几个去也就算了,竟然还让老大你也一起去,让堂堂一个对客部门经理去迎宾是什么意思?而且您也不是故意旷会,明明我们都到了,是这里出了问题叫您来解决,邓总他——”   “小妤。”汤倪出声打断她。   还能是什么意思。   邓志这一招,摆明了就是要让汤倪在所有下属人员面前,失去一个管理层的威严。   “可是老大……”   “我刚才说过什么?”   汤倪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声调淡淡地,听不出什么情绪。   纪妤不敢再顶嘴,“您说要息事宁人。”   秦皓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几个人只顾着解决试睡员的问题,将那头的动员大会一早就抛在脑后了。   他在一旁瞧着汤倪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着问:   “汤经理,事情是我请您帮忙的,要不我去向上面替您解释一下吧。”   其实今天试睡员这事儿,按理说他找汤倪,算是越级办事。   因为在他上面,还有客房部经理。   所以事情一出,秦皓第一个去找的人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但没想到客房部经理只回了他一句:   “我要开会,你自己看着办。”   无奈之下,他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向汤倪寻求帮助。如果刚才不是汤倪在这里替他解决麻烦,恐怕那几个年轻试睡员能从白天一直闹到晚上。   事情并不算多严重。   可如果摆不平,集团不仅白花了冤枉钱请她们过来,反倒还要被倒打一耙。   到时候她们三个出去煽动粉丝群体,恶意抹黑深坑也不是没有可能。   虽然集团有能力解决,但终究是在试营业这个敏感档口平白惹了一身骚。   说不准他这个好不容易通过层层筛选而获得的位置,也会因此丢掉。   所以秦皓很感谢汤倪。   “不用,至少这边问题解决了,你安心。”   汤倪拒绝道。   如果还有解释的余地,邓志就不会在全体职员面前下发通报了。   “汤经理,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秦皓终究是憋不住心中的疑惑,开口问道。   汤倪“嗯?”了一声,示意他问。   “为什么您明知道邓总要召开动员大会,但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处理问题,而缺席邓总的会议呢?”秦皓想不通。   汤倪有些意外地挑起眉,继而笑了笑。   她语气平和,音量很轻,但字字珠玑,掷地有声:   “虽然这些试睡员,是集团请来花式吹捧酒店的,可她们今晚还是要住在这里。   只要是住进这里的人,不论何种身份,都是我的顾客。作为深坑对客部经理,服务好每位顾客是我首先要做的事情。另外,”   汤倪稍顿了顿话茬,眸光澄清,态度笃定而强硬,不容置疑。   她说:   “顾客在我们心中的位置,永远高优于上层,因为这才是对酒店从领导者到基层人的最好维护。”   汤倪不是有意跟邓志作对,而不去参加他的会议。   她不会那么没品。   只是再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依然还是现在的选择。   因为这是她的职业素养。   也是她这么多年在这个圈子里,所始终秉承的准则。   ————————————————   汤倪站在大堂门口不过半小时,只见池婵婵不知道从哪儿急慌慌地跑了出来。   “老师,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简直欺负人——”   女孩一上来,就忍不住控诉起来,但话还没等说完,便被汤倪的锋利眼刀制止。   “回去做你的事。”   尽管汤倪受气站在这里,但她依旧冷静从容,不见慌乱。   池婵婵摇了摇头,就是不走,倒是跟纪妤有着极为相似的倔劲儿。   汤倪沉了口气,望向面前的池婵婵,淡声质问她:   “在大堂和前台,再慌乱都不可以随意跑跳,再生气也不能够随便叫喊,我是怎么教你的,忘了么?”   女孩听到自己老师这番话,咬了咬唇,眸眼微微下垂,小声回答:   “记得……”   汤倪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小池,做好自己,别让他人有可乘之机,明白吗?”   池婵婵紧忙点头,“我知道了老师。”   *   汤倪的车祸伤还是没有好利索,穿着高跟鞋一直站到下班,左腿脚踝肿胀得酸麻,有些使不上劲儿。   回到更衣室,屁股都还没等坐下,手机乍然打进来一通电话。   看了眼手机上的来电显示,让她觉得又是一阵头疼。   幽淡地叹了口气。   她坐在沙发上,最终慢吞吞地滑开接听键。   而电话被接通的下一刻,手机那端骤然传来少年气愤地喊叫:   “是不是你一大早跑过来给我妈送花?无事献殷勤,你是不是问心有愧!”   没有称呼,没有铺垫,上来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顿叫嚣。   除了她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再无他人。   汤倪原本疲惫没什么力气,现在听到他在那边嚷嚷,反而一股恼火冲上来,也浑身是劲儿地吵嘴回敬:   “你管是不是我送的呢!”   汤怀峥不管这些,持续对她大呼小叫:   “老爷子根本不管,我妈娘家更没有亲人朋友,你别告诉我是汤怀策骑着儿童车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山沟送的!”   汤倪揉捏着左腿脚踝,酸痛感让她烦躁到牙痒,正愁没人出气呢:   “少爷,一束白花而已反应那么大干嘛?你要是喜欢下次我送你一圈大的!”   电话那头被呛了一遭,越挫越勇:   “别避重就轻了!就是你心里有鬼,你不安!你来求她原谅你,你就是对不起她!!”   见他如此,汤倪更加懒得讲理,索性站起叉腰,让中气更充足,方便以暴制暴地破口大骂:   “我唯一对不起她的,就是没帮她完成应尽的义务——教会你个小瘪犊子好好做人!现在也不晚,你看我有没有本事把你汤大少打成个死鳖孙!”   “你过来啊!”   “你讨打凭什么我过去,你过来!”   汤怀峥的嗓音再高不过这女人,明显也是战力不足,微喘口气:   “懒得跟你废话,你送的花丑死了,我妈根本不喜欢这个!扔了!”   “卧槽你敢!你知不知道雏菊今年涨价多贵啊!赔钱!”   对面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气得汤倪恨不得现在杀回家,把汤怀峥那个不识好人心的臭小子给剁了。 第21章 在他房间 开房的艺术。   段伏城接连五天都没有见到汤倪, 自从那日早晨在停车场以后。   起初三天以为她休班,可之后两天仍然没有收到她上下班的打卡信息。   直到今天,还是没有。   俞姐也说, 这姑娘已经一反常态, 好些天没去打牌了。   他开始觉得有些奇怪。   「舟季主楼副部办公室。」   廖子邺坐在电脑前,似乎是突然想到什么, 没头没尾地挑起个话茬:   “对了,现在负责深坑对客部门的那个女经理, 之前是……在哪儿工作来着?”   他指腹摩挲着下颌, 盯着屏幕想了半天, 也没想起来那个漂亮女人工作的酒店叫什么名字。   “廖总指的是…刚从茂岄上任过来的汤经理?”   傅铎坐在茶台外侧, 用茶匙舀出一勺大红袍,投入紫砂壶中, 顺嘴接住他的话。   段伏城闻言,眉骨微动。   他稍稍放低手里的平板,退出舟季APP的打卡界面, 没出声,耐着性子等对方的下文。   “对, 就是她。”   廖子邺轻“啧”一声, “这人长得是好看, 就是在茂岄培养的业务能力感觉不太行啊。”   傅铎手上动作未停, 在紫砂壶里缓缓倒入第一道水, 洗了洗茶。   想到那位“汤经理”在进舟季之前就与自己老板颇有渊源, 不由得侧头看了眼段伏城的脸色。   段伏城关掉平板, 懒淡地掀起眼皮,薄唇翕合,只简短地问了两个字:   “怎么?”   廖子邺起身绕到办公桌前, 抬手将对面玻璃上的投影屏打开,指了指说:   “你们看,前几天邓志搞了个什么动员大会,她跟手下几个职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缺席,结果被邓志安排人直接点名通报批评,而且还被罚到深坑门口迎宾。”   段伏城转过身子,慢慢眯起双眸。   一眼便看到那条批评通报,以及通报名单上,排在第一位的“汤倪”两个字。   “邓志那老家伙是个什么尿性咱们都清楚,就喜欢顶着名头四处耍官威。而且人家好歹也是个部门经理,手底下管理那么多员工,就这样在自己下属面前被领导罚站,确实丢面儿。也是可惜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才刚来就受这种委屈。”   廖子邺双手抱臂,身子半倚坐在办公桌沿儿上,头头是道地分析。   末了,不忘发出怜惜的感叹。   “但是吧……”   只听他蓦地话锋一转,“话又说回来,为了这点儿小事就休假,且先不说业务能力如何,单说这心理素质,也还是稍差了点儿。”   廖子邺这些年跟在段伏城身边,别的不说,单在看人看事这方面可没少长进。   什么样的人能办什么程度的事情,他在见到第一眼的时候心中就已经大致有数了。   所以原本,那天汤倪来找他签字的时候,给他留下的印象还挺不错来着。   至少是个懂规矩的。   “休假?”   段伏城皱了下眉,似乎对这两个字颇为意外。   一旁沏好茶水的傅铎听到这话,也是一愣。   之前在茂岄裁员会那事儿他后来也是有所耳闻的,听说那位“汤经理”当时舌战群雄以一敌十,这心理素质不应该差到哪儿去啊?   “可不是,直接在我跟莉姐这儿打了申请要休年假。这下可倒好,等她年假休完,深坑都快开业了。”   廖子邺拿过手机,翻出汤倪的休假申请报告,拎起茶盏吹了吹,喝之前又略带惋惜地发出感慨:   “哎不过有一说一啊,凭她长得那张标致脸蛋儿,还需要什么工作能力啊,光看着就让男人很想保护了……”   “你很闲?”   不等他说完,便被一直不发言的男人打断。   段伏城连茶也不喝了,放下茶杯,疏凉凉地瞥他一眼。扬手将他的手机丢回去,勾起唇,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廖子邺接住手机,多少有点儿迷瞪,下意识脱口而出:   “还行,怎么呢?”   “是时候让你,也去体验一下基层生活了。”   这次,男人不达眼底的笑容更清晰了。   “别别别!”   廖子邺如临大敌般险些要跳起来,当即果断拒绝,连连摆手道,   “我错了我错了,不说她了还不行吗!迎宾我可干不来!”   段伏城不再搭理,一边斟茶的傅铎忍不住笑出声:   “您刚才不还嫌汤小姐心理素质不好,那您自己应该心理非常强大才对啊。”   对方讪笑着喝口茶:“我、我身体素质不行。”   *   从廖子邺办公室出来,段伏城脚步微顿。   手机拨出去的电话始终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他微微垂眸,看着持续显示在屏幕上的“汤倪”两个字,有些出神。   直到毫无情感的女性播报声音结束,电话被自动挂断。   汤倪没有接,两天前也是。   “傅铎,去查一下那天的事情原委。”   段伏城敛神,望了眼外头的天色,语气矜淡。   集团APP的工作信息每天都有几千条。   如果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自然会由傅铎和秘书处的人上报给他处理。除去每天APP为他推送的那一条打卡消息,他会去扫一眼之外,其他时间段伏城都极少去留意那上面的信息。   但他明白。   汤倪不会无故缺席会议。   即便在此之前,会议召开人邓志跟她曾有过节。   她更不会像廖子邺口中所说因为委屈、受气、害怕或是什么其他心理素质上的问题,而在眼下这个关键时刻去申请调休年假。   她不是这样脆弱到不堪一击的人。   至少他所了解到的汤倪不是。   “是,段总。”   傅铎应下,转身刚往前走了没几步,徒然又听到老板出声喊住自己。   段伏城稍侧身,长指灵活地轻转两下手机,略微忖量后补充道:   “以后关于汤倪递上来的申请报告,全部实时共享一份到我这里。”   ————————————————   「佘城世枫国际酒店。」   汤倪已经五天没有回家了。   从被邓志罚去迎宾的第二天,她便跟副部和莉姐打好申请,之后直接杀去舟季写字楼,在人事部那里签了年假调休审批单。   因为被罚站么?   大概现在所有在汤倪手下工作的员工,以及知晓这件事情的其他部门职员都会是这样认为的吧。   而实际呢?   在当天下班以后,汤倪就根本没再把“迎宾”这样低级的惩罚方式,记挂在心上。   她入职茂岄的第一年,是从销售部门的业务员开始起步。   每天打电话被骂,追上门被撵,被这个金主骂完,回头还要再吃另一个甲方的闭门羹,不过是为了拉一个公司团建或是年会的大单。   这些年在工作上,不论多难,汤倪都从来没有一次,使用过“首富千金”这个头衔所带来的的特权待遇。   所以脸面、自尊这种东西,早就在她当年磨嘴皮子的时候,一同摔了个稀烂。   其次,她从头至尾也没把邓志这种人,太放在眼里。   虽然就此跟邓志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但要说为了他的刁难,导致自己还要提前休个年假来平复心情,完全不至于。   唯一能让汤倪抛下工作,弃深坑试营业这个重要时期于不顾的最终原因。   ——是因为她父亲,汤岱。   不知道家里那老爷子抽哪门子邪风,派人找去她公寓,甚至还打听到她在深坑的具体坐班信息。   如果不是她那几天率先发现了汤岱手下的人,频繁出现在自己的活动范围内,也许她现在已经被强行带回了汤氏集团。   ——被迫继承家业了。   无奈之下,她只好连天调休,暂住进了酒店。   汤倪悠悠地轻叹了口气。   一手拎着刚刚从便利店买回来的零食小吃,另一手拿着奶茶杯,慢吞吞地走进世枫酒店大堂内。   酒店靠江而建,夜色很美。   时间还早,汤倪不急着上楼,四处扫量一圈,选了一个最里侧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但刚一坐下,就有大堂男经理走过来,低声向她致歉:   “女士晚上好,不好意思打扰到您,这个位置刚刚已经被一位先生临时预定过了,我带您到无需预订的其他位置上休息可以吗?”   同样作为酒店服务人员,汤倪并不想为难对方,但看到其他位置上都三三两两地坐着人,她也不想走过去跟陌生人拼桌。   于是她下颚轻扬,眉尾弯弯,眸眼水光楚楚,柔声细语地将问句反抛给对方,言语十分礼貌:   “我只在这里短暂休息十分钟,等下那位先生过来就会把位置让还给他,我也不会把这里弄脏,可以吗?”   就连反问的句式,都与对方相同。   她把征求的话语说到这个份儿上,加之平缓坚定可信任的语调,本该断然请她离开的大堂经理,一时竟也不好再无情回绝。   只是见到这女人此刻的这一身装扮,又多少产生些许犹疑。   汤倪今晚的确打扮得很怪异。   明明是大夏天,上身却要套着一件长袖灰色连帽衫。帽子扣在脑袋上,里面还又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   同时墨镜口罩齐上阵,整个上半身捂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来她长什么样子。   上身像过冬一般,可偏偏下身配着条白色热裤。   一双纤靓白腻的长腿交叠轻晃,被帽衫一遮简直就像没穿裤子一样,典型的下衣失踪式。   唯独脚上很接地气地趿拉着鞋拖,还算与手边上的便利店袋子有所呼应。   见身旁的男经理有所迟疑,汤倪不动声色地往两侧掠一眼,随后干脆扯下脸上的眼镜和口罩,声音放低几分:   “你不信我?”   男经理在看清汤倪长相的那一刻,旋即弯了弯腰,彬彬有礼地出声向她表示问候:   “汤小姐晚上——”   “嘘!”   对方最后的一个“好”字,被汤倪竖起食指在唇边的急急嘘声里断然吞没。   她又往周围看了看,给面前男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噤声。   男经理似乎也理解到了汤倪的意思,朝桌面比了个“请”的手势,微笑着默声说道:   “那您慢慢休息。”   说完,便很是痛快地转身离开了。   毕竟那位下榻在顶层的“汤小姐”,可是随便甩卡出来,豪气地开了一个月的景观套房。   如果不是总统套房早有人居住的话,“汤小姐”必然就是整个酒店最尊贵的客人了。   他还敢有什么不答应的呢。   总算摆脱了男经理,汤倪才得以松口气,拎过桌上的奶茶猛力吸两大口,而后边嚼珍珠边扭头睇向窗外的江边夜景。   说起世枫集团,也是始终稳居国内奢豪酒店排行榜第一的老牌子了。   与「深坑」一路往地平线下延伸至水底的建筑风格正相反,「世枫酒店」致力于向天空发展。   如果说深坑是隐居世外的桃源圣地,那么当下汤倪所在的这家比佘城塔还要高的世枫酒店,就是整个佘城市中心的代表性地标。   同时不仅在佘城,整个国内南北的一线城市,以及亚洲各大首都城市,都必然会有「世枫酒店」的一席之地。   从而在开发亚洲市场的商业道路来看,世枫集团会是舟季最难抵挡和最为强劲的竞争对家。   这也是汤倪在休假期间,选择来到世枫入住的原因。   唯有知己知彼,才能走得长远。   当她还在悠哉悠哉地吸溜着奶茶的时候,蓦然发现大堂内与酒店某位高管正在交谈的制服男子,情形好像有些不对劲。   汤倪以最快的速度戴上墨镜,戴好口罩。   透过墨镜后方,经过自己仔仔细细又隐蔽小心地辨认之后,完全确定了那个男人就是自家老爷子的左膀右臂。   捉人都能摸到这里来,臭老头儿真有你的。   汤倪恨恨地暗骂了句。   事不宜迟,她拎起桌上的便利店袋子,脚底抹油似的一路紧贴大厅内的圆柱飞快奔着电梯而去……   行色匆匆的女人前脚刚刚离开,另一位身价不菲的贵宾后脚就进入大堂,朝着汤倪刚才坐过的位置信步走去。   在他走过来的一刹,已然无可避免地看见奢昂的碎晶桌台上,放置着一杯剩有三分之二的奶茶,而且杯中吸管上方还残留着女人的口红。   段伏城微敛起眉宇,迟迟没有落座。   大堂经理很快发现了他的异样,在快步走来的过程中,认出了这是今晚预定这个位置的贵宾。   “段先生晚上好,很抱歉刚才有一位女士在这里短暂休憩了几分钟,由于走的时间太急,将物品遗落在此处。”   男经理一眼就发现问题所在,解释过后,立刻上前将桌上那杯带有口红印的奶茶拾走,再次真诚致歉:   “为您带来不愉快的体验,实在抱歉段先生。”   刚送走一位景观套房的贵宾,又迎来一位总统套房的VIP黑卡贵宾,两人哪边都得罪不起,男经理也不知道自己今天犯了什么煞。   段伏城向来不太喜欢自己东西被他人触碰。   看到那杯奶茶出现在自己预定的地方,便当即取消了留用晚餐的计划。   今夜没有其他安排,只不过是想体验一下世枫的大堂服务,不过现在也已经差不多了,所以没有什么所谓。   他没有表现出不悦,只是下颌微含,声线平和:   “没事,既然有人喜欢这里,就让给她吧。”   *   汤倪一路乘着电梯上了顶层,正趿拉着鞋拖大大咧咧地往自己房间走。   刚从走廊拐角探了个头出去,一看前方的景象,旋即又把脑袋“嗖”地一下迅速缩了回来。   有个男人持续徘徊在她的房间门口。   “……”   这真是两头围堵,穷追不舍。   汤倪猫下腰,双手扒着墙蜷曲起身子,将自己整个人都隐藏在拐角墙后,一动不动地静静观察着不远处的西装男人,脑子里飞速旋转要怎么脱身。   走廊里极为安静。   汤倪甚至能够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就在她还紧紧绷着脑子里的一根弦,试图寻找安全通道出口时,身后的电梯忽然“叮”地一声响起,吓得汤倪差点儿把手里的东西撇出去。   她把购物袋用力抱在怀里,轻微而缓慢地向后转头,指尖悄悄往下拨了拨墨镜,从镜框上方渐渐露出一条缝儿出来。   透过缝隙,她瞄见一道修瘦身影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   汤倪此刻的姿势极为诡异。   她半弯着腰身,屁股翘得老高,双手护胸抱着一袋子东西,鬼鬼祟祟地猫在墙角边。   因为这样的姿势,她实在没有瞧清来人长什么模样,可当男人将要从她身边走过时,一股清隽薄凉的乌木香调悄然曳荡着钻入她的鼻腔内。   这木质香调足够温和,清冽而绵长。   初闻是干净,似笼月的寒纱,似雨雾的山海,松弛人心,稀薄而浅淡。   可后调却又拉出十足的距离感,疏冷清贵,骄矜自持,一如无从亵渎的高岭之花,难以捉摸。   这香气太特殊了。   迫使汤倪鬼使神差地直了直身子,食指挑起一根墨镜腿儿,眼底霎时漏进一束昏光。   借着这束光,她终于瞧清了来人的模样,随即便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   ——段、段伏城?   怎么会是他?他为什么也来世枫了???   舟季跟世枫的关系,不是山高水远、王不见王吗?!   汤倪当下的整体形态是难以描述的怪,段伏城出了电梯,自然是第一时间便发现了她的存在。   若非不是在欧洲,他差点以为又是某些挖不到明星大料的边角狗仔,蹲在这里偷拍其他最具热点的人物。   ——比如他,段伏城。   怀着一丝挥之即散的探究,他单手插兜,迈开长腿,缓步从她身旁经过。   最终尽数收回矜贵的余光,优雅而彻底地路过,然后拐入对面的走廊里。   汤倪正处在前有狼后有虎的夹击之中,也来不及多想段伏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男人从她身边走过以后,她往前又探了探头,发现自己房间门口的人在接电话。   她瞅准时机,掉头往电梯的方向跑去。   结果刚转身跑了没两步,又猛然听到“叮”地一声,宛若魔咒的电梯抵达声乍然响起。   脚下步子生生收住。   “我查了,确定大小姐就在这间,你站在那儿别动,我这就到了。”   伴随着电梯门开,通话声音一字不漏地落入汤倪的耳中。这声音都不用看,一听就知道是刚才出现在楼下大堂里老爷子的人。   汤倪往前不能走,往后不能退,楼梯间更是要越过电梯前,处处行不通。   情急之下。   骤然一道灵光从她眼中闪过,瞬时精准击中了持久以来一直紧绷在她脑子里的那根弦。   没有丝毫犹豫,她打定主意,扭头朝着刚才那男人消失的走廊方向跑去。   就在段伏城即将关闭房门的前一瞬。   汤倪如兔子一般从拐角奔窜而出,“呲溜”一下借着门缝儿,身姿极其灵巧又利落地,   ——成功钻进了他的房间。 第22章 共处一室(上) 老板,先关门。……   今夜月残星疏。   穹苍泼渲浓墨, 灯起,雾涨,雨落。   致使佘城渐渐滑入另一个, 不同于白日寻寻碌碌的浪荡模样。   角窗掀支起半扇。   夏日雨汽濛濛, 来势不大。点滴淅沥生痕,潦倒流窜, 蔓延出错落的雨线轨道,似仓皇误入这奢光浮华的灯火, 降不住暑气, 抑不住热浪。   房间内没有开灯, 仅靠浮于窗上的潋滟光影, 挑出明明暗暗的薄亮。   “小姐,我现在可能需要报警, 或者是叫安保服务了。”   阒寂下,男人淡淡开口,嗓音低喑的沉, 声线矜冷,语气漶透着不近人情的寡漠。   “别别别、别呀!”汤倪一听这话, 急忙出声。   她一手拉着门沿儿, 一手拎着购物袋。   苦于腾不出手去摘下墨镜, 只好对着男人挤眉弄眼地, 用十分诡异的表情去调动脸部肌肉。   紧接着用力甩了甩头又蹦跳几下, 最后终于让鼻梁上的墨镜成功滑下一截。   “你要是报警, 就会失去一个任劳任怨的劳动力, 多不划算。”   说着,她像是担心男人瞧不清楚自己的样子,还往前凑近几分, 拉着门的手悄悄使劲儿,弱声商量:   “老板,先关门吧~”   “先关门”的祈使句,加上“老板”这两个字的前缀,就平白添了几丝耐人寻味的暧昧。   不合时宜,但解风情。   段伏城正欲开门的动作稍顿。   眉骨微动,不需要去看,只凭声音也能轻易辨认出面前的女人是谁。   他半垂着眼,视线重新落及女人身上。   Thom Browne经典深灰色帽衫松松垮垮地套在外面,帽子遮扣着脑袋,里面还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   巴掌大的脸蛋儿上又是墨镜又是口罩,帽衫衣链紧紧拉着,整个人裹得密不透风。   这架势总给人感觉要么是明星。   要么就是做完坏事,鬼鬼祟祟的嫌疑犯。   “你这身打扮,是要袭击我?”   段伏城斜倚在门框上,眯了眯眸,削薄的唇缓慢勾挑,齿喉轻动,懒洋洋地调侃一句。   男人上一秒眉眼处浸存的寡冷早已消褪,淡漠释化,反之淬着几分不自知的笑意。   他单手撑门,暗暗用力,似有意逗弄一般偏就不给她进去。   “那不能!”   汤倪生怕两人间的僵持不下被人发觉,手把在门沿儿上始终在努力,却又发现自己的薄弱力气完全不能与男人抗衡,急得跺了跺脚。   脱口而出的央求也跟着被带偏:   “先关门先关门,关上门我慢慢袭击、不是……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手拿开。”段伏城仍旧撑着门,音线疏淡。   汤倪不动,仿佛面前男人是她最后一颗救命稻草,死死地抠着门边儿不撒手。   微微仰头,女人一反平日职场上游刃有余的干练,双眸湿漉地眨了眨,眼巴巴地望着他。   水光满溢,颇有些我见犹怜的软媚楚楚。   段伏城当即眸光黯下,喉结微滚,淡定如初的音调里蛰伏着些许低哑。   “手拿开,当心夹到。”他说。   “诶好嘞!”   汤倪瞬间乐了,赶紧收手回来。   双手抱着购物袋便抹黑走向套房客厅,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   与刚才在门口装可怜的模样截然相反,哪里还有想要“慢慢解释”的意思。   段伏城轻笑一声,并不计较,指节点了几下触屏开关,登时华光崩散,亮如白昼。   顶楼的一整层是以不同国家风格而区分的奢豪复式套房,房间不多,胜在精致。   相比汤倪那间色彩鲜明的法式景观套房,眼下段伏城所住的这间总统套房,整体线条均采用素黑、原木和象牙白的勾勒组合。   墙体选以古典灰白色调,搭配欧式镂空雕漆家具,贵族式真火壁炉两侧伫立着石膏塑雕。   整间装饰充分继承了上世纪的文艺复古风。   房间被打扫整理的十分干净。   汤倪四处打量了几眼,也许是在酒店界的圈子里混得久了,让她每到一个酒店房间,就忍不住要犯职业病。   “你怎么住这儿啊?有钱人就是这样爱住高级酒店吗?”   她起身走到卧房门口,出于礼貌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站在门外面,边张望着边向身后的男人发问。   段伏城“嗯”了一声,算作回应,接到她不相信的眼神,复又解释:   “平时应酬太晚就不回家打扰他们,来这儿。”   看穿她的意图,他从后方拎过一双尚未开封的棉拖走过来,弯腰将拖鞋放在她脚边,随后抬手推开房门,默许示意她可以进去。   “嘿~,别以为不说我就看不出来,高高在上的段大老板工作之余还不忘深入敌营,感人!不过怎么这点小事还要您亲自上阵啊?”   汤倪也不扭捏,动作利落地换上棉拖,朝卧室里面的走去。   看着女子边说边做的利落行动,对她的意图了然于心,段伏城似是笑着反问:   “只准你特立独行,不许我出其不意?”   “哟呵,段总的成语使用越发进步了。”   汤倪还嘴,却不接他的招,走到床前掀开被褥的一角,左右仔细观察两眼,继续自己要做的事,   “你上次过来住是什么时候?”   不知为何,女人略带严肃的语气和认真的神情,让段伏城觉得自己像犯人在被审问,莫名更加有点儿想笑。   “两天前。”他还是依言回答道。   汤倪瞥见床单左下角的日期编号,稍凑上去闻了闻,有世枫独特的皂角香味。   且叠痕深刻,显然床铺是每天都有换洗的,不论有没有客人入住。   她没说话,起身走到洗手间,拿出手机,掐着秒表开始往外放热水。   同时迅速检查过沐浴用品、洗漱用品、浴巾睡袍、香薰精油等一系列个人用品,全部崭新未开封。   浴缸边角洁净,花洒喷头铮亮,洗手间内无死角,干湿隔断玻璃没有任何水渍。   之后她无意识地向后伸手,想要试一下水温。   却不料还未及触碰到水流,指尖徒然被一只温热掌心包裹住——   汤倪身子顿滞,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去。   发现水池内早已热气蒸腾,氤氲袅袅。   若非段伏城眼风迅疾一把扣住她,同时关掉水龙头,恐怕这会儿她的手已经被烫成猪蹄了。   “可以了。”   段伏城皱眉,手上力道未松,似乎仍心有余悸,索性顺势将她拉出了洗手间,阻断了这场关于“酒店质检”的职业病发作。   出了房间,汤倪似乎又想到什么。   她毫无意识地自男人掌心内抽手出来,摸出手机扫了一眼。   在方才不到五分钟的“质检”过程中,客厅内已然冷气适中,说明这里的循环系统极好。   “啧,这酒店建起来得有十年了,但不得不说世枫的硬件设施是真的强。”   汤倪坐回沙发上,幽幽感慨道。   身后的男人却置若罔闻。   指掌间柔软撤褪,冷凉消散。   伴着浮散浅浅的青柠薄荷香,只肯留存一瞬。   转尔因女人的离开而随之湮没,抓不住亦握不牢,如鲸甩尾,只弥留一抹诱人余香。   段伏城虚握了下拳,心腔莫名地有些空落。   在他心猿意马的几分钟里,汤倪已经在那边拎过购物袋。   她先是从里面拿出五瓶易拉罐啤酒,象征性地随意堆放在一旁,继而将袋子里的零食一股脑儿地散落在桌台上。   汤倪从小就有个收藏的癖好。   小到干脆面里的魔卡、奇趣蛋里的玩具、大到各类奢侈品牌的限量版,以及各行业发行的纪念版邮票。   总之但凡遇到那种全靠运气来猎奇一系列的物品,她必定想要集全整套。   汤倪今晚在便利店买了十二袋相同包装的零食,每包零食里面都内含一个方形盲盒。   盲盒内分别装有十二生肖属相的动物徽章,如果可以集齐十二生肖,便可以得到一枚由零食公司发行的纪念版全套生肖邮票。   段伏城敛神,给她倒了杯水,放置在桌台旁侧。而后跟着坐在了一旁的单身沙发上,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   他发现汤倪不论做什么事情,上课也好,工作也好,甚至是打牌亦或者是此刻。   只要是她可以静下心来做的事情,便会极认真。   她顺手拆了根棒棒糖塞进嘴里。   然后将十二包零食挨个打开,从里面掏出盲盒。又在盲盒里抠出生肖徽章,整整齐齐地按照生肖谱依次排列在台面上,嘴上还不停地念念有词:   “子鼠丑牛寅虎卯……”   段伏城:“……”   室内冷气处于恒温状态。   窗外灯影葱茏,雨越下越大。   没过多久,一尘不染的欧式大理石桌台上,毫无章法地铺摆着一堆七零八碎的零食包。   充气包装色彩丰富。   橘橙红蓝混装搭配,斑斓的暖色调混杂着咸甜,碰撞上大理石桌的磨砂黑。   仿若是静默凉夜下,恣意盛绽的弱小碧荷,薄叶鲜嫩,憨态可爱,总叫人欲图采撷。   一如其人。   “啊呀这些我都有了!”   这时,正专心摆弄着徽章的女人突然泄了口气,把棒棒糖从嘴里拽出来,似有不服气地抱怨道:   “每回就差‘阿兔’和‘阿鸡’,怎么,它们是被拿去做爆香鸡丝拌兔头了吗?!”   段伏城挑起眉,指腹抚触几下眼尾,听到她的抱怨,忍不住摇头低笑。   汤倪没了兴致,干脆将面前排列整齐的徽章胡乱推开。   然后从沙发上站起身来,重又把棒棒糖塞回去,弯腰一把捞起桌上的五罐啤酒在怀里,四处扫视着看样子是在寻找冰箱。   段伏城抬手,朝酒柜下方的位置随手一指:   “在那里,你要的冷藏。”   汤倪怀里抱着啤酒连连应声,哒哒哒地小跑到冰箱跟前。   刚一打开右侧冰箱门,她险些被里面琳琅陈列的各式红、洋酒晃瞎了眼。   上下五层依照年份摆得满满当当,随便瞧一眼就是十几二十万一瓶。   她轻啧一声,只好又打开左侧那半扇门,容纳空间依旧饱和。   这……平时也看不出是个酒鬼啊?   原本没抽到想要的那两张徽章,就让她很不爽,这会儿竟然连个放酒的位置都不留给自己。   倔劲儿一上来,她还就偏得放进去。   汤倪含着棒棒糖,弯腰将怀里抱着的啤酒放在地毯上,将冰箱左侧最下面两层的名酒小心翼翼地往里推了推,挤出一小部分空间。   最后总算是给自己五块五一罐的虎牌啤酒占了一席之地,又怕冷气跑太多,赶紧叠罗汉式地往里塞。   正当她美滋滋地拍了拍手,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打算把手里特意留那罐打开饱饮一顿时——   突然,门铃响了起来。 第23章 共处一室(下) 借你一件衣服穿。……   门铃声又响了一遍。   汤倪心中警钟大作。   她出于本能反应, 当即蹲下身子将整个人躲藏在酒柜后面,只留脑门和两只睁大的眼睛露在外面。   汤倪很紧张,完全不确定门外的人到底是来找段伏城的, 还是来抓她的。   她大脑还在飞速旋转, 思索该如何应对眼前局面。那边段伏城已经慢悠悠地走过去,长指缓缓抚触上把手。   眼看着男人都没有瞧一眼房内的可视摄像屏, 就已经将门开了道缝隙。   汤倪心里一紧,赶紧撂下啤酒, 一个健步飞奔过去。   然而由于步调过于慌乱, 以至于脚下猛地被棉拖卡拌住, 让她完全不受控地往前栽去, 倏然撞上身前男人的脊背。   段伏城没躲,任由汤倪踉跄着撞了上来, 身形却微僵。   顾不上在他脊柱撞疼的鼻梁,还有唇下隔却衣料描摹感受出的,他的背沟深浅形状。   汤倪迅疾出手一把搂抱住男人紧实修瘦的腰身, 纤臂收紧,借助外力缓下步子, 勉强稳住自己由于惯性险些栽倒的身子。   与此同时, 她还不忘抬起另一只手, “砰”地一声从段伏城身后死死关上了门。   男人修挺的身形顷刻僵直了下。   房间内静得发沉。   或许是急着关门, 她不管不顾地将身子直接贴上来, 致使两人间的距离近至毫厘。   奇异的“门咚”形状。   冷香旋即漶漫在他鼻端。   青柠气味酸涩侵渗, 薄荷叶香悄然弥绕, 熏出幽冷,熏出沁凉。   也熏出几分躁动不歇的欲望。   “你也不看看是谁就随便开门啊,俞姐没告诉你男孩子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吗……”   汤倪拿开嘴中含着的棒棒糖, 放轻音色,几乎是对他耳语,后又毫不自知地撤回圈在他腰上的纤臂。   段伏城充耳未闻,他又在分心。   他分明嗅到那份清透的薄荷味下,浑然堕入丝缕柑橘香,自女人唇齿启阖间浅浅溢出。   是她口中棒棒糖的味道。   这味道似蜂巢抽离的糖丝,细细凉凉,弯弯绕绕,勾缠疯涨在他本就塌软的心垒上,稀薄又稠密。   让他颓靡,   让他委顿容承,   让他根本无从遁形。   段伏城从未有过这样的迷失,哪怕只在须臾。   直到门铃再次作响,音调清脆。   瞬即浇湿他眸底的灼烫,心头燥郁遏制,浊意割清,理智回溯。   “开门吧。”   段伏城薄唇翕合,淡声开口,嗓音残伏着不太通透的喑哑,尾调沉沉。   他眸色漆黑,视线总把控不稳,转尔又游移在女人红唇间的棒棒糖上。   糖体像水晶质地的星球。   剔透晶莹,将滴欲滴,被她含化在嘴中,偶尔会发出击砰齿尖的颤音,轻不可闻。   却在妄图击溃他刚刚召回的清醒。   汤倪唇色是淡淡的红,丰沛饱满地水光轻泛,轻易截流住男人眼底的昏聩。   是她身上太香。   是他们此刻的距离过近。   段伏城舒了口气,他从女人与房门之间抽身出来,退开一小段距离。   相对安全的距离。   他清了清嗓子,迫使声色恢复如初,重新开口补充一句:   “不是来找你的。”   汤倪对于男人的心思浑然不觉,她走上前,挂好门侧旁的安全栓,悄咪咪地打开可视摄像屏。   又忽然听到身后男人这样说,不禁回头惊诧道:   “那是来找你的?这个点儿?找你的话……那、那我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莫非这就是男人刚才口中所说的“应酬”……?   看到女人自我遐想到逐渐变质的眼神,段伏城终于忍不住,伸手一把扯过她手中的棒棒糖塞回她嘴里。   继而把人拉至身后,长指解开安全栓,堂而皇之地将房门大敞四开。   汤倪想躲,却偏偏又被男人桎梏手腕,只好倚在他身后,恨不得原地做法变“隐形人”。   就在这时,她恍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道恭敬而礼貌的女性声音:   “段先生晚上好,工号1399为您提供客房服务。很抱歉您今日预约的2502号男性按摩师已交班,由我为您提供接下来的按摩理疗服务。”   ???   真不是来抓自己的。   也不是如她所想,来找段伏城进行一些不可言说的“应酬”,是她自己想歪了。   “换人了?”   段伏城一直以来预约的按摩师都是男性,他当然不会允许陌生女人在自己身上摸来按去。   本想让对方离去,但转念想到方才汤倪因为两个徽章不开心的样子,索性偏侧过身子松开手,要笑不笑地伺她一眼,略微思忖,随后头也不回地对门口的女按摩师说“请进”。   “快请进快请进,您这两块毛巾挺沉吧我帮您拿!”   汤倪连声接话将人迎进门,刚才心里把人家正经按摩师误会了,这会儿倒不好意思,殷勤得仿佛她才是服务者,   “你坐电梯累不累?我给你倒点水?”   接到按摩师大姐投来惊疑不定的求助目光,段伏城已然见怪不怪:   “你要服务的人,是她。”   却不料汤倪反倒吓了一跳:   “嚯!使不得使不得!我身体倍儿棒不需要服务,就不麻烦了吧?!”   “怎么?”   段伏城狐疑地打量着她,对于女人突然做出这样大的反应有些意外。   汤倪强作冷静,深吸一口气,脚下却不自觉地往后倒退,边赔着笑脸心虚道:   “这个、老板的服务我怎么能独享呢?不合适!您慢慢享受就好,不用管我哈哈哈、哈哈、哈……”   没等汤倪哈完,面前男人蓦地弯下腰,欺身上前,与她目光平视,让她将尚未道出的后文倏然咽回。   “你怕疼?”他话说得颇为玩味。   “我不怕!”汤倪本能地嘴硬回怼。   开玩笑,她从小就凭坚强自立被夸作“别人家的孩子”。   无论心理上遭受如何程度的痛苦,或是情绪上出现伤心、难过等极大波动,她都能保持镇定平缓,很少会哭。   段伏城双手环胸,漫不经心地眼梢微扬,唇际噙挂着浅淡的笑意,挑眉向后示意一眼,音质疏散:   “请。”   “……”   强大的心脏,是用脆弱的肉|体换来的。   发达的感知系统会让她在身体遭受疼痛的同时,将信号高效精准地传回脑神经,并在她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作出条件反射的应激预案——   流泪,泪流满面的流泪。   与其他无关,是与瞳孔缩放、膝跳反应一样与生俱来的现象。   都到这份儿上,不上也得上了,汤倪后悔自己瞎逞能,恨不得把舌头给咬下来。   早死早超生吧。   她回身摸过那瓶还没动的啤酒,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罐壮壮胆,而后硬着头皮脱掉那件肥沓沓的帽衫外套,一头栽进两人宽的真皮沙发,英勇赴死一般地深吸一口气:   “来!出手吧!”   女按摩师:“……”   就按个摩您duck不必……   段伏城低眉轻笑,慢条斯理地坐在沙发对面的酒柜高椅上,长腿交叠,单手撑着台面,徒然便被眼前放置的半罐虎牌啤酒吸引了注意力。   啤酒罐体成铝银色,在罐口位置还残留着女人娇豔的口红色痕。   残缺,褪淡,冷艳而虚薄。   一如折翼的瘦削蝴蝶,栖踪于银海口岸,雾气迷障,叫人瞧不真实。   就如汤倪给他的感觉。   段伏城缓慢移目,眸光追寻向沙发上的女人,视线愈发深黯。   脱了外衣,汤倪里面仅穿了一件短小紧身的无袖背心,彩色条纹的背心下,露出一截白腻细软的小蛮腰。   她是面朝下平趴在沙发上。   纤臂懒洋洋地搭放在头两侧,下身白色热裤极短,堪堪遮掩过臀,纤瘦伶仃的长腿随意交缠,白皙的脚趾却难掩紧张地微微蜷起。   沙发皮质肌理光滑,深灰色系与女人的冷白皮肤色对比鲜明,格外刺眼。   唇线紧抿,段伏城总觉得自己身上也沾染了几分女子的冷香。   念及方才的近距离接触,不知为何,心头那股子燥郁重又纵起。   他开始有些怅然若失。   从沙发那端收回目光,段伏城想起身去阳台抽根烟,脚下刚迈出两步,沙发上乍然传出一阵碎碎念:   “这就开始啦?您不再准备准备啊?哦您准备好啦,其实我还没——啊!”   “诶哟不是,刚开始就这么大劲儿吗?哦已经是基础啦,我是觉得咱们循序渐——啊!!”   随着按摩师渐入佳境,那头没完没了的絮叨很快演变成声嘶力竭的哀嚎:   “啊!等下等下,让我缓缓、缓一缓、求求你轻一点——啊!!!”   “别碰!别碰那里!啊啊啊我不行了我死了呜呜呜呜……”   “……”   在凄厉惨叫的背景音之下,段伏城几经点火失败,最后挟烟的两指生生将其夹断,最后的最后,他丢下烟盒,快步返回,   “还说不怕……!”   揶揄的话还未出口,便生生地梗在齿喉。   因为在他刚一凑近之际,就发现汤倪抬着一张小花脸,凌乱的碎发被浸润后贴在脸颊,眼角泪水簌簌滑落,鼻尖通红,嘴角委屈地向下咧,上气不接下气地,几乎喊不动了。   竟然,疼哭了?   “你、你别哭啊,不按不按,咱们停下不按了。”   段伏城慌了,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哄,只好笨拙地为她拈开脸上发丝,立刻叫停。   她能怎么办?她也很绝望啊!   但凡体外遭受到一定程度的疼痛,都会没完没了地飙泪,无可避免。哪怕平时去美容院做SPA,她都从来不敢化妆啊!   汤倪蠕动着翻过身来,仰面朝上,脸上涕泪横流地囊着鼻音,嘴上倒是犟:   “不要停!继续!!我以前也经常用这个方法训练情绪控制,最近太忙,果然有点生疏——啊!!!呜呜呜呜……”   按摩师刚好揉捏的力道落在她车祸伤的脚踝处,顿时疼得她龇牙咧嘴地,额上都惊起了一层薄汗。   段伏城皱眉,掀起眼皮瞥向按摩师,目光凌厉而寡冷,吓得对方迅速收手,再不敢触碰汤倪一下,弱弱地小声询问:   “女士,您的脚踝似乎有些不受力,是否之前受过伤或是近期遭受过肌肉劳损呢?”   汤倪缓喘几秒,正要用手背抹一把眼泪,却被身旁男人按住手腕,塞了几张纸巾在她手里。   “之前出过车祸,可能还没好完全吧,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说着,她叠起纸巾,猛力擤了擤鼻子,不甚在意地随口答道。   段伏城看着她的脚踝处,眉头锁得更深。   刚想开口说什么,门铃在这个时候又再次突兀地响起来。   汤倪现在身上很虚,根本没有可以发力的地方去阻止,任由段伏城走过去把门打开。   ——是路过的保洁阿姨。   “晚上好先生,我听到您这里有些异常声音,请问需要帮助吗?”   保洁阿姨边说着,边往房间里面探头张望。   大概是汤倪持续不断的尖叫声太过凄然惨绝,甚至穿透了隔音层,引来路过打扫卫生的保洁阿姨。   机警的阿姨还以为房间里出了什么事情,探究地过来敲门询问。   汤倪听到动静,急忙从沙发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虚弱一笑解释说:   “谢谢您啊……真不好意思,可能我的叫声太激烈,影响到大家了。”   段伏城看着她通红的脸色:   “还要继续吗?沙发不舒服,还是床上好一些。”   “可是那样……会弄脏你的床单呀?”   汤倪指的是自己欲流不止的眼泪。   房间内不曾露面的按摩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似乎又没毛病。   保洁阿姨抬头瞧瞧倚靠在门边上的女人:   头发蓬乱、神情恍惚、衣衫不整、脸颊泛着红潮,声音还带着娇弱无力的沙哑……   “……那什么打扰了,既然没事我就先去干活了。”   保洁阿姨急急忙忙地扭头就走,暗忖现在的年轻人可真能折腾。   关上门,段伏城偏头睇了一眼惨兮兮的女人,见她仍要试图朝沙发走去,继续勇敢尝试按摩的疼痛,忍不住伸手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探手从桌上拿过钱包,付给女按摩师一沓小费后,便让人先行离开了。   按摩师前脚刚走,汤倪紧接着便仿若泄了气似的浑身发软,一屁股瘫坐在地毯上。   被大力揉捏过的地方余痛未褪,她上半身疲倦恹恹地趴在茶几上,抓起杯子灌了几口水,喝水的过程中还时不时抽噎两下。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受了多大的委屈。   段伏城从沙发上拿过一只软枕,走到她旁边,单膝蹲下身子说道:   “抬一下。”   汤倪全身软绵绵的,没力起身,就那么蜷曲在沙发和茶几之间,很是配合地抬起屁股。   段伏城勾唇,将手中软枕极为贴心地给她垫好,轻轻弯腰,凑过去看了眼她的脸色。   女人眉梢细长,轻轻蹙起,皙白的脸颊熏染粉酡,挺翘的鼻尖儿浅浅泛红。   眼角还蓄着泪,薄睫卷密,被泪珠儿浸润打湿,丰沛似潮霭的雾带。   碎小的水珠儿颤巍巍地挂了上头,伴着轻眨如露四散,眼波流盈间,水泽溅滟,蒙着层慵懒。   “还痛吗?”   段伏城见她还在哭,低缓出声。   汤倪抽了张纸巾,压拭下眼角的泪水,幽怨开口,鼻音浓重:   “痛得想打滚。”   男人轻笑,“有地暖,随你愿意。”   汤倪:“……”   当然段伏城也不过就是逗逗她,眸光扫过女人裸露在外的瘦削肩头,默了一下。   转身从衣架上拎过自己的一件西装外套,动作轻柔地披搭在她身上,阻隔掉眼前的绝艳春光。   他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两人挨坐得很近。   但男人全程都极为恪守。   既替她披上外套,同时长指微蜷,仅用下掌根的位置温柔有力地揉按着她肩胛骨处,替她耐心化解下经久不散的余痛,尽可能不碰触她裸露在外的皮肤,风度极佳。   “这是哪门子金贵待遇呀,还要劳烦老板来干这种粗活~”   汤倪非常受用男人掌下不轻不重地力道,但偏偏得了便宜还卖乖,“想不到段大总裁这样体恤下属……啊疼!”   段伏城惩罚性地掌根力度稍重,汤倪受不住急忙呼痛,再不敢轻易刺挠他,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只是没过几分钟,茶台上一份异常眼熟的资料重新让她打起精神,   “七夕宴……邀请函?!”   她连忙伸手将资料拽到面前,迫不及待地翻开来细细察看。   五天以前她入住世枫的时候,也收到过酒店专程派发给顶层套房客人的邀请函。   深坑选在七夕当天试营业,作为对家,世枫酒店自然不会不知道。   相对于深坑建有独立的大型游乐园,在七夕当天争抢顾客,会让世枫陷入绝对被动的局面。因此为了避免顾客大批量流失进深坑,世枫今年将七夕宴活动提前十天筹办。   也就是定在了明天。   活动内容分两个项目。   白天包场步行街举办「美食嘉年华」,晚上在玫瑰游轮上「夜游北江」。   美食嘉年华对于在世枫当晚入住的顾客是免费的,付费项目重点在晚上的轮船夜游。   汤倪目光专注地盯着邀请函上的内容,嘴中无意识地念道:   “在此,我们诚挚邀请您于阳历八月十五日携伴入席,所有费用皆由我方酒店全权负责,万分期待您的光临……”   读到这儿,她突然想到什么,头也不回地拍了拍肩上男人的手背,“帮我拿下手机!”   段伏城顺从且自然地替她拿过手机,汤倪匆忙滑开相册,重新翻出之前拍下的自己房间里的那份邀请函。   果然,只有总统套房是全部行程都免费的。   既然是免费,又是对家,哪有不去的道理。   汤倪猛然回头,西装外套自肩头顺势滑落。   她纤指弹了弹手中的邀请函,声音里透着难以言喻的雀跃和兴奋:   “老板,对家为了对付咱搞这么大阵仗,咱们不去刺探刺探?”   段伏城反倒十分镇定自若,长指拎起外套替她重新披回身上,眼神缓缓聚在她脸上。   “怎么说?”他反问。   眼见女人手指点了点邀请函上的日期,眼睛弯弯像只狐狸,转身对他伸出手作邀请状:   “现在的小年轻有个叫什么,试验情侣,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请段总体验一天?”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确实是个胆大妄为但可行性高的想法。   段伏城隐隐半笑了下。   忍不住伸手揉揉她蓬软的发顶,落下时又配合地将手放在她相邀的手心里:   “白天要上班,晚上等我回来。”   尾音将落,只见汤倪笑嘻嘻地作势拉过他的手,行了一个吻在她自己拇指尖的“吻手礼”。   随后毫不怜惜地甩开去,脚上着力,“噌”地从地上站起,也不觉得这疼那疼了,趿拉着拖鞋兴冲冲地一头钻进男人的衣帽间。   做戏做全套。   如果是假扮情侣,那必然要在衣着装扮上做些文章。   她仰着下巴,依次走过衣橱柜。   可逛了一整圈下来,发觉段伏城的衣服色系全是清一色的黑白灰。   想到自己房间橱柜里那一堆色彩斑斓的衣物,这也实在是……太不搭了吧。   段伏城疏懒倚靠在门边,饶有兴致地凝视着在自己衣帽间里肆意巡游的女人。   眸底明暗不定。   汤倪转了两三圈,最终还是又转回T恤柜前,从里面挑出一件男人的黑色T恤。   她拆下衣架,将T恤搭在手臂上,随后又在裤柜里选中一条黑色休闲裤,才算满意地走到段伏城面前。   “明天你穿这条裤子。”   她将裤子铺展在高柜台上,轻声嘱咐道。   段伏城挑眉,朝搭放在她手臂上那件黑色T恤扬了扬下巴,“那这件呢?”   “当然是借我穿。”她说。 第24章 一日情人(上) 冤家的路,就格外窄。……   世枫此番举办的「七夕美食嘉年华」, 地点设在佘城最大的步行街——闸北路。   汤倪驱车来到时,在上午十点半左右。   刚好赶上闸口放行。   虽然不是在世枫工作,但同在一个圈子里, 操办活动的前后流程基本也就是大同小异。   根据经验来判断。   步行街必然是一早就已经策划装饰好的, 只是最终的具体细节敲定,要一直研磨到在活动的前一天晚上。   原本昨晚她是想来看一眼的。   可因为的按摩师一顿左掐右捏, 加上跟汤氏的人玩了一整晚的猫捉老鼠,导致她从段伏城那里回到自己房间后, 洗完澡就撑不住直接睡过去了。   停好车, 汤倪走进步行街。   这天是周日。   不仅仅是世枫的住客前来逛玩, 还有很多慕名而来, 自费参与美食节的青年男女,人影攒动。   整条闸北路都被世枫统一打造成美食文化享乐街, 由南到北少说也要有百十来家档口。   每家档口所售食品物件皆不相同,装饰风格也是花样百出。   唯独不可忽视的一点,是每家档口的招牌上, 都变相刻有世枫酒店的独家Logo。   ——金色枫叶。   汤倪一路漫不经心地吃吃逛逛,神情松散, 但目光却并不懒怠。   她会仔细观察每一个与她擦肩而过的路人, 用心留意他们的衣着配饰, 从路人的交谈对话中, 快速提取游人对世枫此次举办的七夕活动所持以的评价和态度。   因为今天他们是世枫的顾客, 也许明天就会是深坑的顾客。   听来听去, 最终她发现人们对于这场美食嘉年华是很满意的。   食物新鲜、种类丰富、价格亲民、氛围欢愉……几乎来到这里的人, 不论是亲子还是情侣,大都会选择自费参与晚上的游轮夜宴。   并且抱有很大的期待。   想想也是。   既然愿意花费不菲的房价去入住世枫,就不会再差那几千块去「夜游北江」。   汤倪正走着, 忽然瞥见前方的世枫服务中心站点堆挤着不少年轻情侣。   “姑娘,这排什么队呢?”   汤倪挤上队伍后半段,咬着手中的咖啡吸管,向旁边的金发女孩子打听道。   金发女孩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略显惊讶问:   “诶你不知道吗?世枫公众号里刚发出来的优惠活动啊,但凡临时付费参与美食街活动的情侣,就能凭借门票过来领取优惠卡呀。”   汤倪一愣,“什么优惠卡?”   “就是七夕当晚入住世枫的情侣,可以凭卡享受房价减半的优惠啊。”   金发女孩掏出手机,点开公众号指给她看,嘴上还不忘发出感慨:   “好像今年世枫酒店成立十周年还是怎么的,反正之前从来没见他们搞过这么大力度的优惠活动,我跟男朋友想住世枫好久了,但是房价太贵耗不起……”   女孩子后面的碎碎念汤倪没再上心听,她的注意力始终都在“房价减半”这四个字眼上。   金发女孩说的没错。   世枫的招牌太响了,他们定位清晰,有明确针对性的消费群体,所以极少会在房价上做出什么让步。   何况世枫这十几年所积攒下来的客户资源无数,但凡是上得了台面的企业集团,说要搞个年会、团建、联谊会之类,世枫都必然会在被选择考虑的酒店范畴之内。   所以世枫根本不需要做出让步。   但有一点,女孩说错了。   世枫成立到现在,何止十年。   能够让他们在各大酒店房价都翻倍的情人节当天,突然做出“房价减半”这样看似不合理的决策,当然不是因为「十周年店庆」。   ——是因为七夕当天,深坑试营业。   世枫这次是下了血本。   下了血本地在向舟季、向深坑、向段伏城宣战。   这还真是对家见面,分外眼红。   汤倪半倚在树下,一腿弯曲,细白指尖捏着吸管,若有所思地搅动着咖啡杯中的冰块儿。   就在她微微蹙眉,暗自忖量着世枫和舟季两家之间的对比优势时,徒然一道轻声的赞美落入耳际。   “姐姐,你长得好像傅曼纭啊。”   是个年轻帅气的男孩子。   汤倪掀起长睫,抬眸看向面前的男孩子,可眼里裹着迷茫,显然是还没从方才的沉思里回过神来。   “姐姐,我可以加你微信吗?”   直到男孩子再次试探出口,终于唤回汤倪游离在外的思绪。   原来眼前不止站了一个男孩子。   他身后的不远处,还围观着三四个同样年轻高瘦的男生,大概是来给他壮胆的兄弟。   傅曼纭?   汤倪这才恍然意识到男孩口中的名字,怔愣过后,就不免有点儿想笑。   傅曼纭是名香港女艺人,曾经红极一时的“TVB不老女神”。真要赘述起她的演艺生涯,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总之一句话简单来讲。   大概就是在她老爸汤岱那个年代,傅曼纭是所有男人心头的“国民白月光” 。   所以在拿傅曼纭跟自己作比较这件事的荒唐程度,等同于俞姐安排自己跟段伏城相亲。   太折寿了。   “你喜欢傅曼纭啊?”   汤倪没有急于拒绝他,而是慢慢站直身子,将咖啡杯精准丢进男孩身后的垃圾桶内,双手背后,朝前走了一步。   她抢走了主动权。   这让本就羞赧的男孩子更加脸红,连连后退,磕绊着答出两个字:“喜欢……”   汤倪单手环胸,指尖勾挑着墨镜腿儿稍稍滑下半截,打量他一眼,不冷不热地问他一句:   “那你怎么不去加她微信?”   男孩慌了。   他根本承接不住她的目光,更招架不住汤倪身上的气场,让他一时有些错乱,急急地脱口而出:   “我、我不认识她啊……”   汤倪低头笑了。   她将墨镜缓缓推回去,与他平视,语速不疾不徐,声调凉凉,尾音轻绕着上挑几分,一字一句道:   “可是,你也不认识我呀。”   确认过眼神,是他降不住的女人。   很快,几个男孩子便被汤倪愣生生地吓跑了。   站在不远处的段伏城,就刚刚好看到这一幕。   原本他是只有晚上空闲的,但一想到今日的场合,必然整条街上到处都是出双入对的情侣。   不知道那女人会不会觉得不自在。   于是他索性推掉了之后的行程安排。   前后相处这么久,段伏城还不够了解汤倪吗?   不,他比谁都了解,事实上在推掉行程的那一刹,他有过一瞬间的清醒。   大脑在清醒地告诉他,汤倪不会不自在。   她从来都不是那种,可以被这些事情而轻易左右心情的女人。   她太独立了。   这让段伏城又变得矛盾,头脑上是清醒的,可心理上却没办法保持理性。   所以他还是来了。   刚在人群中找到她的时候,便好巧不巧地撞上她把前来搭讪的几个男孩子通通吓跑。   他觉得自己是来对了的。   段伏城敛眸,目光追逐在树下的女人身上。   她真的穿着自己那件黑色T恤。   或许是男女身型比例过于悬殊,她将男人那件宽松的黑T挽上去打了个结,配上下身红色的紧身超短裙,白皙丰腻的小蛮腰若隐若现。   女人戴着墨镜,疏懒闲散地斜倚着身后的树干,手指飞快地在手机上敲打文字。   她身量高挑瘦削,腰骨盈弱,腿部线条细长纤靓,就仅仅是站在那里低头玩手机,也很难不引得周遭过往男性频频侧目。   “不热吗?”   正当汤倪飞速浏览世枫公众号发出的最新消息时,耳畔倏地响起男人低磁喑沉的声线。   她下意识抬头望去,在看到段伏城的那一刻,表情凝滞了下,十分惊奇地唤了他一声:   “老板?!”   汤倪低眸扫一眼腕表,发现此刻才不过下午三点多,疑惑道:   “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突然觉得,似乎刺探敌情比埋头工作更有效。”   段伏城将手中矿泉水瓶拧开,极为自然地递给她,说出来的理由正儿八经,令人深信。   汤倪接过水,仍然一脸怀疑地瞅他半天,喝水的同时水眸轻转,继而思忖着憋出来一句:   “该不会是担心我一个人搞不定,特意跑过来监督我工作的吧?”   男人轻笑,视线落在她脸上,才发觉女人今日佩戴着两颗珍珠耳饰,光泽饱满,衬得肌肤愈发皙白皎嫩。   “你需要我担心吗?”   他挑眉倾身,稍稍靠近,嗓音湿黯,话意里倒挂着几分模棱两可的矜持。   他反问的语句里,私藏着潜台词。   难以探究“需要我担心”之后所询问的主旨,到底是“工作”还是“你这个人”。   大概段伏城自己,也搞不清楚。   但不在职场,汤倪就不会将问题复杂化,她懒得深究那些七拐八绕的心思,所以她只听到对方问句的表面意思。   ——这男人就是提前跑来视察工作的。   “担心倒是不需要……”   汤倪猛地转身,刚要跟他好好掰扯掰扯自己工作有多优秀,却在捕捉到一家糖水铺子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换了口风:   “但请客的话就还……挺需要你的。”   段伏城:“???”   *   “一份树莓小可爱。”   汤倪边带着段伏城找了个相对隐蔽的位置,边喋喋不休地跟他絮叨:   “宝林糖水铺是佘城的老字号了,她家女主人年轻时候在法国待过十几年,做甜品的手艺是跟一个法国老太太学的,每一款都不会踩雷!但就是老板娘属于十足傲娇那一挂,没想到世枫竟然可以让她同意入驻美食街,确实有点儿手段。”   段伏城倒也耐心,顺着她的话随口问道:   “这么了解,又是打麻将认识的?”   汤倪嘿嘿一笑,显然是常客,直接点名菜品之后把菜单转到男人面前,考虑到段伏城刚回国不久,肯定不常来这种糖水铺,于是她指了指菜单的两处推荐说:   “多芒小丸子和雪梨西米露也很好吃!”   “那就各来一份。”段伏城将菜单还给她,好笑地掠她一眼,打趣道,“够吗?”   “再加一份牛奶砖!”   店员走后,汤倪拎起水壶替段伏城倒了杯水,接着他上一句问话回答道:   “一半一半吧。”   男人“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我刚进茂岄那年跟过的第一个大单,对方是一家高企的市场部经理,不过当时年轻气盛,经验也不够格,所以没追成。”   汤倪单手托腮,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桌面,懒恹恹地继续回忆:   “后来通过俞姐认识了他母亲,也就是这家店的老板娘,一起打过几回麻将,一来二去熟悉之后,老板娘就想趁机撮合我跟他儿子认识。”   “撮合?”   段伏城眉头微皱,直觉这不是个什么好词儿。   汤倪也没多想,话赶话儿地脱口而出:   “就是相亲。”   段伏城听到这里,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的杯盏,指节蜷曲,缓扣了两下桌面,掷地有力。   “这么说,你也认他当干儿子了?”   他眯起眸子,音质沉沉,言语之间总有些意味深长。   “什么干儿——”   话没等问话,汤倪猛然觉醒,这才想起来自己之前是怎么忽悠人家的,顿时麻了,想了半天,小心翼翼探问道:   “要不,我们就此断绝这层亲情吧?”   我再也没你这个儿子!   “可以。”   男人没听出她的话外音,回答却让她心肝俱颤,“下次找个时间,重新建立我们的关系。”   汤倪不屑地噘噘嘴:“怎么建都是豆腐渣工程。”   “豆腐渣,是骂我?”   “夸你,嫩得像豆腐,一碰碎成渣。”   “那你……很豆腐渣。”   “你T…挺、挺萌的!”   “谢谢,你也是。”   看着男人认真道谢的神情,汤倪绝望地发现他真的长大了,再也忽悠不到他,甚至还能反过来把自己气没了。   幸好这时候,店员端着甜品上来了。   汤倪旋即讪笑两声,很是殷勤地将几碟东西往男人面前推了推,适时地转移话题:   “快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们点的是多冰。”男人毫不留情地戳穿她。   汤倪:“……那我先试试有没有毒。”   她拎起勺子,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刚舀了一口树莓汤,然而还未来得及尝到味道,斜前旁侧蓦然落座的人影,当即让她没了食欲——   哟,那不是怼天怼地汤大少么。 第25章 一日情人(中) 宝贝。   汤怀峥是带着女朋友来的。   这些年汤怀峥哪哪都没学到老爷子, 父子俩唯有流连花丛的本事如出一辙,身边的小女朋友是换了一茬又一茬。   汤倪想,也就是那臭小子才上到大二, 这要是哪天真让他继承了老爷子的家业, 恐怕整个上流圈的名媛千金都要遭殃了。   自打汤大少搂着小女朋友出现在糖水铺子里,汤倪的眼神就开始变了。   她眉尖锁起, 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斜前方。   不远处,汤怀峥首先落座在汤倪对面。   大概是女朋友想要跟他并排坐但被拒绝, 小姑娘噘着嘴看样子在耍小性儿。   汤怀峥慵懒仰靠在椅背上, 眼梢邪佞, 神情桀骜, 全然一派吊儿郎当的少爷模样。   他散漫地瞥了女孩一眼,继而朝她勾了勾食指。   女孩将身子凑过去, 不知道汤怀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浑话,甚至还伸手拍了拍女朋友的屁|股,象征性地哄了两下。   女孩被惹得脸上煞红, 娇嗔着拍开他的手,最后很听话地乖乖坐到了对面的位置。   “......”   全程目睹这一幕的汤倪一阵反胃, 手里的“树莓小可爱”顿时抖了两抖, 掉回汤里。   段伏城注意到对面的女人忽然变得莫名安静, 手上喝汤动作亦迟迟未动, 目光聚焦在某一处, 表情看上去……   像是在作呕。   他不明所以地向后侧目,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在发现斜后方懒散坐着的少年时,俊眉稍拧。   这个少年……   他是有印象的。   在佘大的教职工食堂见过一次。   那天也是他初次见到汤倪,所以印象深刻。   当时校长介绍, 少年是佘大美术学院的大二学生,父亲投资了佘大整个校区建筑。   ——他是汤倪的弟弟。   准确来说,应该是关系不怎么和谐的弟弟。   这时,汤怀峥那边上了两份糖水。   东西刚一上桌,小女朋友立马拿起勺子,舀起一勺双皮奶亲昵地喂给对面的少爷。   汤怀峥吃下女朋友喂来的那一口,懒洋洋地勾起唇,削白指尖轻漫挑起女孩的下巴,极尽暧昧摩挲着,另一只手拎过瓷勺,也喂给她一口草莓冰沙。   “……”   段伏城对于年轻人这种你喂我我喂你的秀恩爱行为,实在没什么兴趣。   他回身,看到汤倪依然在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一眨不眨地,眼神越发犀利冷锐,甚至还透着几分愤恨。   想到身后两人方才你侬我侬的调情场面,他微微沉默了下,又凝眸扫视过周围几桌,不难发现每桌的小情侣都在卿卿我我,打情又骂俏。   难道她也羡慕?   或者是……她在嫉妒年轻人之间的亲密互动???   段伏城低头,微微沉默了下,修长手指捏着勺把儿,轻轻挖出半勺芒果冰。   他观察着汤倪的脸色,眉睫舒张,食指若有似无地点触两下,随后掀起眼皮,将手中甜品缓缓送喂到女人的唇边。   汤倪正瞅着汤怀峥那副浪荡嘴脸,表情满是嫌恶。   徒然发觉眼前被男人送来一勺芒果冰,懵滞了几秒,但她很快反应过来,配合地张大嘴巴,“啊呜”一口吞掉。   对于这样暧昧的喂食方式,汤倪并没有感到尴尬或是别扭,甚至都未曾有几分留意,而是一门心思瞪视着斜前方,同时还不忘张口等待下一勺投喂:   “多来点冰沙,降温!”   下一秒送入口中的,却是两颗饱满甜蜜的超大芒果粒,不夹一丝冰。   很快,她持续瞩目的视线,终于让少年有所察觉。   汤怀峥撩起眼眸,朝她这边投来探究的目光,在认清汤倪的一刹那,显然少年也感到几分意外。   一向关系恶劣的姐弟四目相对,顷刻炸出凌厉电光,横切数错,互不相让。   糖水铺子散着夏日的甜腻香气,黏稠似果蜜,情意缠绵。   却压不住汤氏姐弟的阴寒对视。   硝烟膨胀,无声无形,两人都恨不得用眼底的冰霜剜死对方,气氛里的剑拔弩张瞬即飚上制高点。   少年眼梢戾气尽显,阴鹜迸泛。   可偏偏手里还拎着勺子,异常温柔地一勺又一勺地投喂小女朋友,同时还不忘邪痞痞地扫量着汤倪,神色不驯。   好像是在有意挑衅一般。   汤倪被他激了一下,猛地一口咬住嘴中男人未及撤走的瓷勺,齿尖用力摩擦着勺面,简直恨得牙根痒痒。   段伏城还没反应过来,汤倪已经松开嘴巴。   但心里气不过,索性直接从段伏城手里抢过勺子,舀起满满一大勺雪梨西米露,毫不犹豫地反喂回给男人:   “来宝贝,张嘴~啊~~”   腻歪话是对着段伏城说的,可她的眼神却一直斜睨着汤怀峥,下巴扬起,眼神轻蔑,像是要把对方刚才的挑衅给反怼回去。   段伏城默了一下,陡然觉着后脑有滴汗珠滑落,心里多少也明白她是在与人置气,方才没拒绝,倾身上前接受了女人的投喂。   尽管他并不嗜甜。   汤怀峥见她的举动,不屑挑笑。   他将手里勺子扔回碗中。   紧跟着坐起身子,伸长手臂,大庭广众之下,不见丝毫顾忌地,摸上女朋友裸|露在外的大腿肌肤,还很过分地揉捏两下。   汤倪:“?”   段伏城平日极少碰甜,对糖分过高的东西没有任何欲望可言,因而方才被汤倪强行投喂那一大勺雪梨西米露,让他感觉摄入了一年量的糖。   他折起纸巾,无奈地擦净唇角。   又就着刚才汤倪给他倒的白开水,不紧不慢地喝了起来,然而还没等他咽下最后一口,倏然感觉大腿处覆下一片温凉,十分诡异。   让他身子徒然僵滞。   段伏城垂眼,惊疑发现坐在对面的女人,在堂而皇之地……   ——抚摸他的大腿。   段伏城:“......?”   她手指细长,肌肤薄脆,指腹泛凉,隔着黑色裤料,软绵绵地搭落在他腿上。   男人腿部肌肉紧实修瘦,张弛着力度。   被汤倪无意识抚触过的地方,发散着细细密密的痒,似电流窜过,弥叠着难以描述地微蛰感。   段伏城膝头稍颤,视线收紧。   在电流脉冲的间隙里,他捕捉到她手背上隐匿的青蓝色血管。   女人血管细弱,稀虚私藏在皮肉之下。   看似不堪一击,实则暗自束拢着浓烈肆淌的血液,和原地狂纵的膊跳。   这样的膊跳,妄图透过西装裤料钻入男人的身体里,甚至在逐渐同化他的脉搏。   当然,那不过是段伏城生出的几分幻觉。   直到腿上揉捏的力道再次传来,让幻觉破碎,让段伏城随之敛回神绪。   段伏城:“......”   他其实明白汤倪现在正跟自己弟弟过不去。   但他不太理解他们姐弟之间这种斗气方式是什么情况。尤其最后汤倪捏他大腿那两下,让他觉得有点儿毛骨悚然。   汤倪在他腿上停留的时间不过几秒,很快便收手回来,她因为汤怀峥几次三番的挑衅心里窝着口气,今天还就偏要跟他杠到底。   “啧啧,瞧瞧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吃点儿东西沾得嘴巴上都是。”   就在汤倪还在心里憋屈的时候,突然听到斜前方的位置上,传来汤怀峥玩世不恭地“关切”声。   他故意提高音量,又状似无意地瞟了汤倪一眼,眉宇间沾染着几分野性,声色不羁:   “过来,我给你擦干净。”   说着,抬手捏过小女朋友的下巴,欺身上前,旁若无人地覆唇而下,直接亲吻在女孩的嘴角处。   他所说的“擦干净”,不是用手,不是用纸。   而是用——嘴。   “呵,弟弟。”   汤倪仿佛已经站在致胜的最高点,不屑地俯视她的手下败将。   汤怀峥的行为在她看来,就是学龄前儿童的小打小闹,大人们当然轻而易举就能够——   她咬唇回眸,恰在这时段伏城抬头看过来。   有一瞬目光偏移,不自觉地追逐在男人如万仞高挺的鼻骨上。而后视线渐渐向下滑落,搁浅在那张淡红色的薄唇处。   他唇色极淡,唇形削薄,弧度性感,线条漂亮地恰到好处。   大概是因为刚刚喝过水,唇上还残蒙着未褪的湿濡,光泽滚曳。呼吸倾吐时,唇瓣翕动,灼热的气息漫上来,溺闭出些许别致的禁欲感。   诱惑太过。   汤倪仿佛已经在自己的唇肉之间,探触得到他嘴唇上的温度。   段伏城稍稍靠近了些,正欲打算开口跟她说话,不料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被汤倪大梦初醒似的蓦然一把捂住了嘴。   段伏城:“……”   汤倪惊了,一眨不眨地盯着男人深黑的眼睛。   当理智回归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有多荒唐。   她竟然险些试图去亲段伏城?   她怎么会鬼迷心窍到萌生这种可怕的想法??   汤倪在此刻,才算是彻底醒过神儿来,她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好在她临门一脚极限刹车,迅速捂住段伏城的嘴巴,让自己得以从鬼打墙般的思绪里清醒过来。   段伏城被她用手捂着嘴,一脸奇怪地看着她,喉结滚动,声色闷沉,继续讲出刚才没有说完的话:   “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吃——”   甜。   但他没机会再说出口。   只见汤倪这时候完全反应过来,发现自己被汤怀峥那瘪犊子下了套。   汤怀峥无非是想看她的笑话。   她根本就是被耍了……!   一想到这儿,汤倪登时窜火上头,怒不可遏地几欲喊出冲上梁山的气势,拍着桌子站起身,咬牙切齿大声道:   “吃什么吃!看见那样子就齁到饱!我们走!!”   喊声刚落,整个糖水铺里的人都被吸引起注意力,全场阒寂,纷纷朝她这边张望过来。   感受到周围一众顾客疑惑的目光,汤倪紧忙沉了口气,回头拉过段伏城的手,软下嗓音添了一个后缀:   “……宝贝~”   段伏城挑起眉,心里也觉得再待下去这女人保不齐就疯了,于是任由她一路拉着手,出了糖水铺子。   跟着汤倪在美食街上气冲冲地一通乱走,时不时为她挡去一两个避让不及的行人,眸光凝着面前的女人,笑问:   “原来一日男友,就是这么用的?”   汤倪被他的问题弄得怔愣了,一时将店里的不愉快抛之脑后,仰头看他时换了一个牵手的姿势,不解反问:   “那你想被怎么用?” 第26章 一日情人(下) 算不算初吻。……   “我从前以为你工作很专业, 现在么……”   段伏城忽尔沉声,以格外少见的冷凝目光自上而下扫量她,指腹摩挲着下颌尖, 话说一半, 又刻意收顿。   汤倪听到他这般语意,心里倏地“咯噔”一下。   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自己的行径, 是不是太过分了。   刚才在铺子里面,汤倪纯属是被汤怀峥气丢了理智, 一心只顾着跟他耍气斗狠。   可毕竟今天过来这里是有任务在身, 是为了探察对家的针对工作, 而不真是为了单纯玩乐的。   何况就算私下再怎么相熟。   工作上, 段伏城终归是自己老板,想想方才她因为跟汤怀峥那些无聊的硬杠举措, 还肆无忌惮地对自己老板上下其手,甚至……   汤倪突然就觉得有点儿羞愧,莫名脸红了起来, 发现自己还拉着人家的手,紧忙心虚地撒开。   还是端正好工作态度, 先道个歉吧。   就在她经过认真地自我反省后, 准备好开口措词之际, 却又听闻段伏城话锋突转:   “现在发现, 你气死队友也很专业。”   汤倪停下搓裙角的手指, 露出一丝类似懵懂的迷茫:“耶?”   已经能把这只狐狸精反套路的男人悠悠浅笑, 抽身前行:   “走吧, 回去吃饭。”   原来不是责怪她耶!   她的工作态度没有被谴责耶!   这让回过神的女子很是雀跃振奋,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对方是在损自己。   汤倪笑了。先前偶遇仇家的气愤、怠惰工作的紧张全都一扫而空。   她突然就觉得段伏城这个人,还是非常OK的!   作为男人, 绅士体贴,风度十足,耐性极好,并且曾经还非常好忽悠。   作为老板来说,也没什么架子,很是亲民,但凡要求合理不过分,怎么样都不计较。   这样总结来看,汤倪愿意在心里为他加多几分好感度。   “还不走,是不需要我请客了?”   男人察觉身后没了动静,有意放慢脚步,言语里投出引诱的饵粮。   “需要的需要的!我们一起走~”   汤倪就是那只进了圈的猫,迈起勤快的小细腿地追上男人,摆起小爪子给男人扇着风,还摇动起小尾巴,对着他喵喵叫:   “老板,我发现您还挺招人稀罕的!我都舍不得您自己受累,甚至想找专业团队抬着您走!”   “专业团队,抬我走?”   “呃,我说的是八抬大轿的抬。”   “……我不信。”   “干嘛不信?其实都是一回事,一样吹吹唢呐的事情嘛!”   “……”   ————————————————   「夜游北江」晚上七点半开始,在世枫大堂内集合,由酒店人员统一引领登船。   汤倪和段伏城在世枫吃完晚饭,距离登船还有一个多小时,时间充裕。   “我上楼洗澡,换身衣服。”   段伏城瞥了一眼汤倪身上的紧身短裙,和脚上趿拉的鞋拖,临行前多问了一句,“一起?”   汤倪白天在美食街走了一天的路,脚踝累得有些酸软,这会儿好不容易坐下,实在懒得起来去爬上爬下。   她叉下半块玫珑瓜咬在嘴里,低头将身上的黑色T恤重新打结系高,嘴里含糊不清地纠正他:   “什么叫‘一起’?可不能搞歧义啊,那叫‘一起走’,重说。”   段总仔细想想,决定虚心受教:“一起走?”   “嘿嘿,我懒得动。”汤倪得逞。   段伏城见她那快瘫倒在座椅上的模样,也不强求,点头说了声“好”,就起身朝电梯间走过去了。   餐厅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将要晚上参加玫瑰游轮的情侣。   汤倪吃饱喝足,靠在椅子上眯缝着眼。   她默不作声地洞察餐厅里的每一位客人,瞳眸水泽溅滟,鹘伶伶的仿似狐狸眼,幽幽洇透出明暗不定的窥探气息。   兜巡一圈下来,旁侧婴儿车内嫩生生的小男孩,倏尔赚取到她的注意力。   汤倪凝视着他,小婴儿也睁着大眼睛望着她,萌软软胖嘟嘟的。   让她深感有趣,心生逗弄意图。   转过身稍稍弯腰,十指弯蜷着扮做老虎状,还自带音效地“哇呜”一声,假装十分凶恶的样子。   小婴儿却丝毫不见害怕,肉萌萌的小脸蛋儿一下子就笑了,甚至还朝她伸手过来。   “他好像很喜欢你。”   坐在婴儿旁边的妇人笑着对她说。   汤倪抬头,才发现婴儿车后坐着一对老夫妇,看起来应该是小婴儿的爷爷奶奶。   汤倪干脆起身蹲在婴儿车旁,边逗着小孩儿边忍不住跟老夫妇夸道:“阿公阿婆,你家小孩儿真可爱!”   汤倪生得漂亮,又见多识广,言行举止礼数周全,不过分亲昵,也不假意客套,聊起天来会寻找话题,很是讨老人家欢心。   于是很快,天生自来熟的女人便跟老夫妇两人攀谈起来,时而惹得两位老人忍俊不禁,同时还不忘逗逗孩子。   逗着逗着,小婴儿忽然就尿裤子了。   两个老人赶忙起身,把孩子从婴儿车里抱出来,配合着取下尿不湿,又从包里翻出新的尿不湿和尿垫。   大概是天气热,怕垫得太多小孩子会生热痱子,所以很容易就尿到了婴儿车上。   汤倪看到老夫妇两人忙着照顾孩子精力有限,无暇分心,于是热心肠地提议说:   “阿婆,我帮你们把车子拎去洗手间清理一下吧。”   “啊哟那怎么好意思的,不能耽误你吃饭呀。”老妇人连忙推拒。   汤倪倒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她平日里就是从事服务行业,这种事情也并非没有发生过。   她再三坚持,老夫妇才万分感激地拜托给她,让她抬着婴儿车去了洗手间。   没花多长时间,她手脚麻利地清理好小车子,刚走洗手间里拐出来,正好迎面碰上从电梯口走出来的段伏城。   男人见到她手里的婴儿车,不知为何,就忽然想到了舟季停车场里,岳叔的那张躺椅。   他顺手接过车把,汤倪正常应当推行的小车,在他手里轻而易举地被拎提起来:   “哪来的?”   汤倪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献宝儿似的拨动车顶的伸缩遮阳盖,朝他狡黠地眨眨眼:   “这是我专程找来接你的,敞篷座驾。”   在他面前,她始终如一地,贯彻着信口雌黄。   说完,她极为骄傲地拍拍婴儿座,痞里痞气地向男人发出邀请:“帅哥,上车~”   段伏城:“……”   上什么车,这女人简直是让人上头。   如若不是旁人的物品,段总现在的手劲,可以把车架上的高泡海绵捏成实心。   ——“啊呀太谢谢你们了呀,这样多不好意思,正好今天是我小孙子过生日,要不一起坐下来吃块儿蛋糕吧?”   老太太将婴儿放回擦干的车子里,笑着邀请道。   汤倪摸出手机看了眼,发现已经是临近登船的时间,忙正事要紧,于是客气地婉拒:   “不吃啦阿婆,他平时不怎么喜欢吃甜食的~”   原来她还真记在了心里。   段伏城微微勾唇。半垂下眼,目光邃深地伺视向她,顺势也就瞥见女人盈软细瘦的小蛮腰,还隐隐刻烙着骨感的马甲线。   他拧眉,发觉她上身的那件T恤下摆,还真是越系越高。   “阿婆,我想借用您的披巾,大概两小时。”   男人适时切入汤倪与老太太之间的对话,略走上前几步,声色低柔,礼貌询问。   老太太愣了一下。   随即反应过来,仿佛自己的审美得到了年轻人的认可一般,特别开心地赶紧拿过手边的披巾,塞给段伏城笑说:   “给给给,诶哟你们喜欢就拿去好了呀。”   段伏城低声道谢,接过披巾以后二话不说,手上微微施力,汤倪就被他拽到了跟前。   女人一头雾水地任由他拉过去,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直愣愣地盯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单手把她高高系在黑色T恤上的结扣解散,并且为了防止她再系上去,他甩开披巾,不由分说地圈裹住汤倪的小细腰儿。   阿婆的披巾又长又宽,足够在汤倪腰上绕出两圈还多。段伏城长指勾缠着披巾,不疾不徐地打了两个结。   他举止规矩,系得松紧合适,力度也掌控得刚刚好,只是动作并不娴熟,是略带些生涩的温柔。   笨拙,但千金难逑。   披巾的色调是浮夸的大红底色,带有浓郁的异域风格。   汤倪低头看着自己性感前卫的紧身超短裙,秒变波西米亚及膝长裙,别说是小蛮腰了,就连大长腿都遮去大半,这让她内心一时无法接受。   她抗拒地伸手去解,试图摆脱这款难以驾驭的“大红裙”,却没有想到,段伏城这狗男人……   ——给她系的是死扣儿。   “……你是不是嫉妒我没有腿毛?”汤倪抗议道。   段伏城扬手敲了下她的脑门,接话的语气一本正经,但威胁的意味也不显而露:   “你再啰嗦,我就要嫉妒你长着两条腿了。”   OK保住腿重要。   汤倪果断停止挣扎,当即又自己拉了两下披巾上的死结,求生欲极强:   “好的老板我再系紧点!多盘两圈!”   *   在世枫酒店人员的引领下,七点十分客人开始陆续登船。   游轮分三层。   所有入住酒店顶层套房的客人在三楼有自己独立的观景休息室。段伏城作为总统套房的贵宾,当然是拥有观景角度最佳、装饰最为奢华的“七号房间”。   七,代表七夕。   汤倪跟着段伏城上到三楼七号房,一路都在眉飞色舞地碎碎念。   当段伏城边听她说边滴卡准备进入房间之际,偏巧就被一声“姐姐”叫住了步子。   腔调散漫倒挂,声色阴佞不羁,尾音幽沉凉凉地上飘着,满是轻浮。   ——好死不死,又是汤怀峥。   或许是没了糖水铺子的熙攘吵闹,此刻上到游轮三层的客人稀少,所以安静。   所以汤倪也保留冷静。   汤倪比任何人都清楚汤怀峥素来阴晴不定的脾性,既然主动喊住她,就一定没好事。   于公于私,她都不想在段伏城面前跟他撕破脸,也不想让段伏城了解汤家那档子毫无意义、翻来覆去被说烂的破琐事儿。   毕竟当下,她还是在工作。   段伏城大度,不代表她可以任意妄为。   汤倪从段伏城手中拿过房卡,镇定自若地替他刷卡开了门,“宝贝,你先进去,我很快过来。”   这时候还能装模作样记起一声“宝贝”,说明她现在的状态一切正常。   段伏城凝了她几秒,又掠一眼她身后的少年,眸色极为深黯,像是有话要说,但到嘴边也只配合地吐出两个字:   “等你。”   他其实有点想留下,因为担心汤倪会受气,尽管他也搞不懂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莫名的担心。   他最终没有留下,因为这是她的家事,他选择尊重她,尊重她的隐私。   出于涵养,更出于相信。   ……   “爸爸知道你交了男朋友吗?”   汤怀峥左手撑在旁侧墙上,一条腿弯曲交叠着另一条,懒恹抬眼,眉睫弯起,笑得人畜无害,眼底却阴厉暗涌。   汤倪轻嗤一笑。   她背靠在身后房门上,双手环胸,丝毫不惧他的阴鸷,将他无聊的挑衅反抛回去:   “爸爸知道你新换了女朋友吗?”   汤氏姐弟对立而站,中间相隔着狭长的走廊,空间逼仄,气氛在一刹那冻结僵持。   少年倒不见恼意,悠悠挑眉,他没有去接汤倪的上一句问话,而是口风变换,挑起另一个自己更加感兴趣的话题。   “姐姐,爸爸知道你宁肯去给那姓段的打工,也不回来汤氏帮忙,可是很生气你丢了他首富的脸面呢。”   他唤她“姐姐”。   是与上回他母亲忌日那天在电话里,全然不同的语气和口吻。   那天的汤怀峥幼稚炸毛、暴躁难驯。   他当时就站在妈妈的墓碑前,给汤倪打去一个没有威慑意义的电话,却用尽歇斯底里。   像得不到糖吃的孩子。   也正因为理解他的孤独无助,汤倪才奉陪于他的无理取闹,勉强为之,而已。   “他也知道姓段的回来了,那他还能叫首富吗?”汤倪满不在乎地说着风凉话。   可现在的汤怀峥没有玩笑。   他浑身上下,透散着阴郁、偏执、冷傲、病态,戾气深重。   这代表曾经失羊痛哭的少年已然转换身份,猎者擦枪。   这代表汤倪也不必心软留情。   “不过爸爸也抓不到我,不是吗?”   汤倪语速平缓,轻描淡写地反问。   实际上,她是在观察少年的神色。   她要在汤怀峥这里得到信息,看看老爷子那边到底还派了多少人来抓自己。   会设陷阱的,可不仅仅只有猎人。   “爸爸这次是放过了你,但你在深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里,所以下次,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果然,汤怀峥轻易便被套住,巴巴儿地咬上了钩。   深坑的一举一动?   汤倪皱起眉,蓦然警醒,她敏感捕捉到对方话里的重点,迅速重捋方才的对话内容。   汤怀峥怎么知道汤岱在派人捉自己?   他又怎么会知道,汤岱清晰知晓自己在深坑的一举一动?   站直身子,在脑回路中截拽出最重要的一条线索,她的笑意比江风更冷:   “我好像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在‘深坑’上班吧?”   汤怀峥在她突如其来的犀利发问下,懵怔了两秒,继而也懒得掩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神色轻蔑地扬了扬手里的手机。   汤倪眸中闪过异色,顷刻明白了。   ——是那天汤怀峥打来的那通电话。   是他在打电话来的过程中,定位了汤倪。   他故意透露给汤岱自己的消息。   原因很简单,汤倪越不想做的事,他就越要跟她对着干。   真是一场喂了狗的怜悯。   汤倪沉了口气,尽力保持冷静。   她并不想多言,也恰好汤怀峥的现女友在这时扭着腰跑了过来,娇滴滴地一下子钻进他怀里发嗲:   “峥峥~楼下要开始玩游戏啦,听说赢了有大奖拿,而且是世枫发行的绝版诶,我们也去好不好嘛~”   汤倪:“……”   谢谢,着实有被恶心到。   大奖是吧?   世枫绝版是吧?   很好,爸爸今天就让你屁都拿不到一个!   *   汤倪喊上段伏城赶到一楼,瘦薄的身板硬是像个约架大哥一般昂首阔步,仿佛今晚没有鹊桥相会,只有群雄逐鹿。   单在游轮上赏景聊天未免太过无聊。   为了活跃气氛,尤其挂着提前过七夕的噱头,主办方当然要搞些情侣之间可以参与的游戏来调动现场,现在世枫请来的主持人已经在介绍规则了。   游戏是通关形式,环节有三。   最终以优先集齐带有世枫首字母「S」和「F」的枫叶金章为胜利,赢家可以得到世枫今年独家发行的「失火玫瑰」。   ——由国际顶级高奢品设计师David   Seymour,相隔十年再次翻新设计的,概念款水晶高脚杯。   游戏第一关是没什么新意的“两人三腿”,绑住情侣两人其中的两条腿,用最快速度去寻找各自的号码牌。   汤倪和段伏城得到的任务,是寻找数字「7」的号码牌。   “后悔了?”   段伏城扫了眼汤倪脚上走一步绊两步的鞋拖,淡淡揶揄。   是的,汤倪非常后悔。她就应该在晚饭时候跟着段伏城一起,上楼去换双鞋的。   眼睁睁看着那头汤怀峥跟小女朋友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汤倪立马气不打一处来,弯腰脱掉了脚上的鞋拖丢去一旁,光脚踩在游艇的长毛地毯上。   她一手握拳朝前伸直,重拳出击:“弟兄们,给我冲!”   段伏城:“……”   “哎嘿,高端游轮的脚感还挺舒适。”   没走几步,地毯干净柔软的触感就在汤倪脚心延伸,她十分满意地轻叹着发出感慨,“该说不说,这可真是站在富豪的地盘上啊。”   “何止,”身侧传来男人幽幽的戏谑,“你还站在另一个富豪的脚上。”   汤倪:“?!”   脱了鞋,也不是万能的。   汤倪今天走了一天的路,致使车祸伤的那只脚总有些发软,加上一心想嬴根本沉不下心思,脚下各种错乱,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踩了段伏城五六次。   “哦哟!我说这地板怎么有点硌脚。”   汤倪赶忙收脚弹跳起来,嘴上喊着抱歉,却忘了两人的脚是绑在一起的,这一跳差点儿摔个脸朝地。   好在段伏城反应敏捷,一把揽扶住她的身子。   汤倪人还没等站稳,就发现汤怀峥那瘪犊子都超过他们一大截了,赶紧着急忙慌地拍着段伏城的肩,指着前方的少年说:   “快快快,不能让他们先拿到号码牌!”   段伏城见她今晚这架势,显然是又跟那个少年杠上了。   思索片刻,他就着未松开的长臂将女人紧紧圈搂到身前,另一手穿过她的咯吱窝,就这么轻易地,把她夹抱了起来。   虽然脚上还绑着她自然垂挂的一条腿,但是走起路来已经……嗯,方便多了。   脚尖倏然脱离地表寸许,汤倪连忙环过手攀上他脖颈,下巴趴上他肩头,心有余悸地嗔怪:   “怎么跟拎小鸡子似的,也不预告一下……”   终于是在段伏城认真发力的第一时间,汤倪如愿以偿,成功拿到了那块数字「7」的号码牌。   游戏进到第二环节:   由男生背着女生,女生用嘴咬着号码牌,投入相应数字的玫瑰容器中,全程不可用手或其他部位触碰号码牌。   在规定时间内完成通关的情侣,可以获得带有字母「S」的金色枫叶徽章。   这回用不着走路了。   汤倪安稳地趴在段伏城背上,将牌子悠哉悠哉地衔在嘴里,两条小细腿不停地晃来荡去。   段伏城是一座安全可靠的移动堡垒,汤倪在上面,贼头贼脑地关注着敌人的战况。   走着走着,她突然觉得嘴里甜丝丝的,试探着舔了一口号码牌,发现原来是用巧克力做的。   很快,身躯精健的段伏城从众人中脱颖而出,如同一个王者背着一个青铜,第一时间抵达玫瑰容器面前。   容器是琉璃质地的,里外分别裹着一层玫瑰花瓣,投口很小,大概只有十厘米的口径。   段伏城弯下腰身,调整好角度,对身后的女人低声说:“吐。”   汤倪:“呕!”   “……我是让你把叼的东西放进去。”段伏城半屈的膝盖差点没掇住。   “啊?我叼的东西呢?”   汤倪开口说话的时候,才发觉嘴巴里的号码牌好像不见了,顿时懵逼。   “???东西呢?”段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汤倪恍然回想起来,“我吃了,是蜜桃味巧克力的耶!”   段伏城:“……”   怎么办,好想把她从背上扔掉。   没办法,只好原路返回。   段伏城看到汤倪这么想赢,全程都很认真的在玩游戏,所以原本他们是可以第一个拿到字母「S」的金色枫叶徽章的。   但是现在重来一回,再次抵达玫瑰容器的时候,名次已经从第一落后到了第四。   段伏城还是相对淡定的,他弯腰调整角度,让汤倪把号码牌丢进容器内。   可问题是。   容器是曲线形状的,入口设计得极为刁钻,汤倪反复试了几次都不得要领,找不准角度,根本投不进去。   眼看着后面的情侣就要追上来,如果再拖一会儿,时间一到就会被淘汰出局。   段伏城缄默了几秒。   他眼色黯沉,喉结微滚,而后扭头向她,唇齿覆上,一口含咬住了汤倪嘴中的号码牌。 第27章 来上班吗 她需要邀请。   汤倪被吓懵了。   号码牌是由巧克力做的枫叶状, 不大不小,被汤倪衔咬在红唇中。   段伏城薄唇微翕,凑近含住牌身露出来的另一端时, 恰巧在不经意间悄然碰触到她的双唇。   极为轻浅的贴合。   随之而来“砰——”地一声, 焰火自甲板爆起升腾,绚炸出玫瑰花纹, 娇艳浓烈,霹雳盛绽, 狂欢后, 再湮褪溺闭在夜色苍穹下。   如昙花转瞬, 如惊雷雨落。   明明烟花是释放在江面的。   可汤倪却偏偏生出幻象, 那烟花像是在她脑子里骤然炸裂的,实在荒唐。   所有感官霎时钝化, 唯有唇上触觉,异常晰彻。   她鼻尖薄凉,男人气息灼烫。   唇肉贴触的一刹, 鼻息交融,似有电流窜过尾椎, 陌生而不安。   汤倪被撩了个激灵, 呼吸的余波从男人唇上绵密滚落, 像旋涡裹蜜, 化不开的浓情甜软, 极致诱惑。   或许是巧克力的蜜桃香, 太浓了。   段伏城想。   汤倪傻住了。   当下这样的近距离毫无征兆, 从大脑一路传向神经末梢,致使她背脊绷挺,指节泛白, 薄睫上掀,水光浸润的眸眼倏然睁大。   心腔抢拍了一秒。   继而这份抢夺被潜意识判定为惊吓,汤倪完全出自本能反应地,牙关扣紧,齿尖用力咬住了嘴中的号码牌。   她不松口。   段伏城眼睑垂下,仔细凝视着女人的红唇。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的接触,但他也没有忘记,汤倪想要战胜少年,赢得游戏的心愿。   这女人……刚才已经吞了一块,现在还紧咬不放,是舍不得松开?   在余光瞥到后方的情侣即将超越之际,他并不贪恋温存,当即唇齿微微施力,将两人唇间争夺不下的那块号码牌咬断。   “留半块给你吃。”   段伏城开口,音质沉沉,声线里弥蒙一层哑意。   话毕,秒表停止,剩下的半块号码牌在最后关头精准投落,碰撞在容器底部,当啷清脆地跳跃音唤醒离离神思。   汤倪趴在他背上,目光追逐着一路蜿蜒下沉到容器底部的半块号码牌,渐渐在混沌迷乱的情绪里找回思绪。   她舔了舔唇,声音有些发涩:   “可是只有半块……”   段伏城意有所感,没急着将女人从背上放下来,唇角勾挑:“足够了。”   号码牌上,数字「7」还算印刻清晰。   规则里的确没有详明规定,投入容器中的号码牌要必须保持完整,所以他们算是钻个了空子,总还是成功拿到了字母「S」的枫叶金章。   *   游戏最终进行到今晚的最后一个环节——寻找枫叶金章:「F」   寻找地点规定在游轮二楼的一整层。   二楼中央是舞池,舞池周边围建了一圈调酒高台,形成纸醉金迷的欢乐场儿。   许多情侣认为最后一个游戏环节难度太大,索性就主动放弃,四五成群地在舞池里享受快意人生,唱跳嬉乐。   在调酒高台的后方,设有十几间多功能展厅。   从一号展厅依次向后顺序观展,以4D影像动漫的放映形式,将世枫酒店集团发家史、发展历程以及酒店卖点生动委婉地展露给大众。   主持人提示,枫叶金章就在某一个展厅内。   如果想要找到金章,必然要将十几间展厅挨个走一遍,换句话说,也就是要将展厅内的影像从头至尾地观看一遍。   “我靠太狗了,借着让客人找东西的幌子,变相宣传可还行……”   汤倪显然已经忘记了刚才的插曲,一心只想着找到那颗枫叶金章,但跟没头苍蝇似的拉着段伏城,一路将所有展厅都串了个遍,最终一无所获。   他们再次折回一号展厅,剩余还在坚持寻找金章的情侣已经不多了。   段伏城听到女人的小声吐槽,眼梢轻扬,指骨蜷曲,随意敲了敲墙壁淡定分析道:   “依照世枫的行事风格,提示说金章在展厅内,就一定在,而有些东西往往离得越近,越容易被忽略。”   汤倪点头表示赞同,四处张望着铺满玫瑰花的展厅,细细观察过每一个角落,依旧一无所获。   当她思路陷入僵滞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身侧男人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汤倪抬头看向他,发现段伏城默声指了指荧屏,又朝投影仪示意一眼。   汤倪蹙眉,略微思索,旋即恍然明白过来。   ——是投影仪的方向不对。   十几个展厅的投影方向都是面向右侧,唯独一号展厅的投影仪是朝左投射的。   汤倪跟在段伏城身后走过去,在距离投影仪还有几步路的地方,一盏琉璃叮当瓶让她倏忽停下脚步。   瓶体有两米多高,外身呈红色渐变,里面堆置着上百粒圆球状的晶石香薰,味道是玫瑰香。   原来整个二层的香气都是从这里发散的,但引起汤倪注意的,并非是香薰本身,而是瓶外裹叠的金箔锡纸上,黯然刻画的一枝红玫瑰。   花苞凋零,花瓣焉烂,枝蔓瘦黑带刺,枯倦而溃败。   然而这样一枝病弱到腐朽的玫瑰,却被赋予了最浓郁冷傲的红。   似血液,新鲜而糜豔。   汤倪反复琢磨着眼前瓶身上的那支玫瑰,若有所思地念叨了一句:“这枝玫瑰我好像是在哪儿见过……”   太眼熟了。   段伏城提步走近,指尖轻敲两下瓶身,回音清脆。   很快,瓶身上的凋萎玫瑰也让段伏城感到奇怪,“这样的反差画风,倒不像是普通的香薰公司随意印刷而成。”   反差画风……   几乎在下一秒,汤倪便瞬间想起来了。   ——是1205栋。   这枝玫瑰的半成品,她在第一次去他工作室的时候见到过。   枯萎却鲜红。   她虽然不懂艺术,但这样的反差画风实在让人过目不忘,绝对错不了。   好家伙,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怪亲切,唬得她五迷三道地退了租金,原来后面有世枫这样的大主顾,怎么着也不可能是个穷鬼吧。   汤倪还在这边沉思着,那头,段伏城已然走近瓶身,仰头凭借极佳的视力,瞧见红艳欲滴的花石堆里,细碎地闪烁着金光。   是“F”牌没错了。   当他大约估计好距离后,伸手将要去取时——   “……”   刚才那个还在发呆的女人,不是什么时候已经像个开饭的小香猪拱到他身前,仰头眼巴巴地看着他高高伸出的手,黑是黑白是白的眼仁儿大睁,泛滥出亮晶晶的期待。   段伏城若有所觉地停顿动作,稍稍俯视就能看见她精巧的下巴尖,仰翘在他心口前,分毫处。极易给人一种她正停靠在他胸膛上的错觉。   还有她微启的粉唇。   只一秒,就让他遁入刚才那个有名无分的“吻”,所有来不及细探的温软深意,都让她此刻在人前显得越发形同索求。   “怎么不动啦?”女子踮脚探近,眸中夜星此消彼长,柔声询问,“是不是够不到啦?”   从外表看上去,段伏城似乎已经完全舒展臂膀,指尖离那抹金光,仍隔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几公分。   但身体的主人最清楚,自己远远没有尽用全力,这唾手可得的三两公分,偏偏在出口间鬼使神差,倾泻成委屈的求助:   “嗯,够不到了,要怎么办?”   竟真的换来女人的认真思考。   汤倪对一路带她过关斩将的段老板深信不疑,更不会想到他在最后关头临时起意,摇身一变,变作个大尾巴狼。   “别急,咱们想想办法。”   她搓搓手,四下扫视,没有可以搬动垫脚的东西。   段伏城搭手斜靠在瓶壁,垂眸看这个来回踱步的女人。   她没有怀疑鄙夷,也没有强求他再努把力,而是说“别急,我们想办法”。   可明明她自己才是最该急的人。   “有了!”   汤倪灵光一现,拉过段伏城调整好位置,在他面前站定,呼吸吐纳,气沉丹田,稳稳当当地,扎了个马步。   她自信地拍拍胸脯:“来,我抱你上去~”   “……不想摔得太丑,”   段伏城简直没眼看,探手拉住她腰间披巾裹系的牢固结扣,一提溜将她拎回面前站好,   “而且我怕疼。”   “什么话?!你不要小瞧人,我可是每周固定健身的呢!”被段式嫌弃刺激到胜负欲的女人挥舞起双臂,环住男人的腰身就要发力,   “不就是撸铁嘛,你就好比那块儿铁,码数拉满就开撸!”   终于是怕了她,段伏城满额黑线地一手捏住她两颊软肉,制止了她闹腾的动作,另一手在她眼前亮出一片金光闪闪的枫叶,赫然刻着字母F。   是在刚才她想办法时,趁她不注意拿到手的。   汤倪被惊喜充斥了目光,由着脸颊肉挤得嘴巴翘嘟嘟,捧过徽章来:“咦?哪里来的啊!”   傻得可以,还能是哪里来的。   “天上掉的。”   “真的哦!”   女人兴高采烈地高举摇晃起手中的徽章,笑得超大声,   “胜利者已经出现了!!大家伙都不要忙活了!都好吃好喝的,怎么开心怎么玩儿去吧啊哈哈哈哈……”   *   最后见到汤怀峥的小女朋友吃瘪的模样,汤倪简直乐个半死。   之前因为汤怀峥出阴招的阴霾一扫而空,她心情大好,于是下了游轮,就干脆拉着段伏城一起散步回到世枫。   “你的调休申请……据我所知,明天到期。”   两人上到顶楼,在走廊拐角临分开前,段伏城斟酌开口,侧眸看着她问道。   汤倪听到这话,撇了撇嘴,也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地向段伏城幽怨控诉:   “老板,你知不知道我自从去到你们酒店,就没舒坦过一天。替下属解决困难,领导也不理解,捞不着好就算了还得挨罚,我休假几天平复平复心情,不算过分吧~”   她很坦白。   段伏城很享受她对自己的这份坦白。   他眉尾挑起,深眸含笑,意味不明地打趣问说:“这么委屈?”   “委屈大了!”汤倪作势轻叹一口气,“休假多舒服啊,我都乐不思蜀地不想回去上班了。”   “你想被怎么补偿?”   段伏城走近她,望着她的眸色平和温沉,耐性极具,声色低柔。   汤倪眯起眼,上下扫量着面前男人,倒还真的思考了一会儿,半晌,只见她唇角渐渐露出坏笑。   她说:“你的员工都这么委屈了,你不得亲自请她回去啊?”   正说着,蓦然一道彬彬有礼的问候声切断了两人的对话。   “段先生、汤女士晚上好,恭喜二位成为今夜七夕宴的最佳情侣拍档。   这是由世枫独家发行的纪念款水晶高脚杯——「失火玫瑰」,再次感谢二位对于世枫的大力支持,我们不胜荣幸。   最后,祝福你们相濡以沫,永远幸福。”   汤倪:“……”   相濡以沫倒也duck不必……   段伏城浅掠一眼服务生双手捧着的高定礼品箱,眼底笑意渐深。   他抬手从里面勾出一只高脚杯,微微轻晃了两下,继而另一只手缓缓伸到汤倪面前,绅士而儒雅:   “此刻,谨以舟季集团,段伏城的名字,诚挚地邀请汤小姐回归工作岗位,与我共同进退。” 第28章 花开富贵 一人一狗一城。   当叶脉晃开寂静, 滚颤下最后一滴水露,昨夜酣眠消解,浑颓剥落。   东方熙晨就此踏旋赶赴, 刺破云层, 直逼鸿蒙苍宇,斜着撞入落地窗棂振羽而来, 日光迸泛,碎裂满房。   段伏城洗完澡出来, 下身随意裹了件浴巾。   男人赤|裸着上半身, 身材修瘦, 型体挺拔似雾凇矜傲, 肌肉精实地恰到好处,紧健有力。   他眉眼湿泛, 氲着潮雾。   霭汽蒸腾弥缭,柔软敷承。   黑软发丝尚未擦干,剔透的水珠儿自下颌骨滑淌成痕, 汇聚锁骨,滴酿出无可比拟的禁欲感。覆着肩胛肌理顺流而下, 腰身窄长, 线条落拓张弛, 流畅不羁而不见丝毫赘余。   他拿过手机, 发现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来自舟季APP的实时推送。   ——是汤倪的打卡信息。   在早上七点。   深坑高层的上班时间是在上午九点半, 她早到了两个半小时, 不用细猜也知道, 必然是要提前熟悉一下休假这些天未曾过手的业务。   嘴上喊着不想上班,可一旦上岗却比谁都要敬业。   段伏城缓缓勾唇,漆黑疏淡的眸里裂出缝隙, 恍然淬进丝缕不自知的笑意,是比眉宇间褪却不及的水雾更为柔软的存在。   他退出打卡界面,倏然瞥到消息栏中插入一条陌生联系人的小红点提示。   是凌晨三点二十分钟发来的消息。   像傅铎、廖子邺这些常年跟在段伏城身边的人,都有他的电话、微信或是邮件等私人联系方式,自然是不会在舟季内部的公用APP上来联系他。   至于其他各层员工,哪怕是手握重权的董事团,就算在平时正常上班的工作时间,也没人敢直接给总裁弹一则私人信息。   更遑论是在凌晨。   段伏城心中隐隐有些预感。   这份预感来得突兀,让他平白蹦窜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果然,当他点进去,预感成真。   陌生联系人的备注显示:潽山酒店对客部经理——汤倪。   男人眼皮低垂,长指微滞,盯着对话框顿了三秒,继而轻舔薄唇,点进聊天界面。   没有任何铺垫,或是嘘寒问暖的无用消息。   只有一份待下载的文档,孤零零地躺在空白的聊天界面上,单刀直入,果决中还莫名带着点儿傲娇。   像极了发来文档的主人。   文档名叫:「浅谈世枫美食嘉年华及七夕游轮夜宴」。   段伏城神色稍凝,慢慢向下滑动文档,眉梢渐渐上挑,目光漶存着柔意。   文档页面简洁,前有导语目录。   构建上分别从活动策划、数据评估、营销应用、消费群体及顾客反馈等几大方面入手罗列,大到此次世枫七夕宴的整体优势亮点,小到对游戏环节的细节体验感做出一系列比对分析。   言语组织上精炼缜密,细致入微,信息链完整明晰,且附带各类统计图,直击要点,最后结尾语犀利到位,首尾呼应。   虽然汤倪将这份文档定义为“浅谈”,但实际上,将其评定为“透析”完全不过分。   整个文档图文并茂,洋洋洒洒万余字,每一处论点都一定带有论据,显然是真正用心下了功夫的。   原来她昨天看似玩得起劲儿,实际却又不仅仅只是“一片玩心”。   看到最后,段伏城唇角弧度愈发深刻。   他将文件转给傅铎,将其作为接下来深坑试营业活动的首要参考文件,让他直接发给策划部门研究。   像是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重新返回到内部APP里与汤倪的聊天界面。   点开她的个人工作名片,扫视一眼上面弹出的手机号码。   之后,段伏城略微迟疑。   最终还是打开微信,在搜索栏内输入那串手机号,找出了它的关联微信用户。   ————————————————   深坑。   汤倪一早过来迅速处理掉休假期间堆攒的事宜,在八点半之前完成了接班。   一切都十分顺利。   唯独……   “老大,你说上面这是什么意思?”纪妤看着手机上的通知憋了又憋,到底也没忍住,百思不得其解地向自家老大发问。   汤倪也不能理解。   今天一早,管理部下发了一则文件。   内容不短,总结来说就是以避免安全隐患、惊扰客户为由,兼顾职员工作适应性,取消了关于女性职员上班须穿高跟鞋的硬性规定。   官方说辞极为笼统,怎么瞧都有点儿让人捉摸不透。   汤倪在这个圈子混迹多年,也从未遇到过如此“人性化”的条令。   “也许上面某位领导……爱好女装,所以能体会到做女人的辛苦吧。”   汤倪手指懒散地滑动着手机,闲闲调侃一句。   引来纪妤的一顿爆笑。   她百无聊赖地翻着朋友圈,蓦然发现微信通讯录中显现出数字“1”的小红点:   「一人一狗一城」申请添加您为好友。   汤倪一脸地铁老人看手机:“……”   一人一狗一城???   这是什么不忍直视的魔鬼微信名啊我干。   她强忍住内心的嫌弃,犹豫再三,到底还是点进了对方的微信名片。   微信头像是一张三四岁的小男孩照片,生的白白嫩嫩,简单的寸头也精心修剃,唯独清秀眉头浅皱,粉红嘴角耷拉,活脱脱被迫营业的模样。   汤倪下意识用两指放大照片,细细观察着小男孩的长相。   透过些许留存的婴儿肥,她总觉得这明朗清晰的五官、这线条简练的面部轮廓、这犀利有神的眸眼神情、还有酷酷冷冷的皱眉方式……   怎么越看越像得了段伏城的真传啊?!   等下。   一人一狗……伏?   伏城???   ——这怕不就是他本尊吧!   汤倪当即通过好友添加,试探性地发过去一张老年表情包:   凝心静气   花开富贵.jpg   很快,收到对方回复:我已经很富贵了。   好的。   这耿直而令人无法反驳的语气,气人无形,千里夺命。   是段伏城没错了。   还没等汤倪在对话框内敲下文字,一旁的纪妤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角,隐蔽而小心地悄声喊她:“老、老大……”   汤倪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又顺着她瑟瑟的眼神撩眸望去——   “哟,终于舍得来上班了,汤经理。”   是邓志。   他原本只是路过,是在看到汤倪的时候又特意折返,笑容油腻地朝她阔步走来。   在他身后尾随着五六个跟班随从,除去上回在停车场遇见的舔狗□□,还有助理模样的制服男人,这出场的派头简直比段伏城还要大。   实在是有够浮夸。   汤倪挑眉轻嗤,有了主意。   在邓志等人走近的前一秒,她果断滑开屏幕,毫不犹豫地暗暗弹出一通语音电话。   “怎么,是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邓志走近她跟前,上下打量她一眼,眼角眯缝的褶皱里,夹杂着探究和狡猾:   “该不会是因为上次迎宾那事儿,生我气了吧?”   他在试探。   汤倪自然听得明白。   她不着痕迹地将手机背在身后,迎上对方的目光,弯起唇畔,目光冷凝,镇定自如地接下邓志的试探:   “邓总说哪里的话,大家都是为了酒店好,您也有自己的工作难处,互相理解嘛。”   她语气沉着,气定神闲,场面话信手捏来,将职场世故那一套施展得圆滑而得体。   对于汤倪的轻描淡写,邓志仿佛早有预料,与身后随从笑着夸赞:   “瞧瞧,谁说从下面调上来的‘外户人员’就撑不住台面?你们都看到了,人家小汤不但人长得漂亮,这工作能力也是个中好手。”   身旁几人当即跟着笑语认同,附和连连。   他称汤倪为“下面的外户人员”。   从正式入职舟季那日起,汤倪就看明白了,以邓志为首的老一辈舟季员工,自始至终都没把她们这些从茂岄调上来的管理职员放在眼里。   所谓的“外户人员”,不过是“外来户”的美化用词罢了。   对于汤倪为代表的非舟季本职人员,他们时刻都在发自内心的鄙夷,认为这些“外来户”根本不配与他们相提并论,更不配同在一个屋檐下工作。   所以邓志的话要反着听。   他在暗讽,麻雀终究是麻雀,即便侥幸混到鸡头的位置,也永远上不了台面。   真是好一场傲慢与偏见。   汤倪面不改色,没有任何被侮辱的恼愠不悦。   甚至唇畔上扬的弧度都未减分毫,水眸澄明,笑容完好,不见一丝裂缝,只是轻浅地保持礼貌,出口的客套依旧云淡风轻:   “不敢当。”   大概是汤倪给出的反应过于淡定,反倒让邓志脸上闪过两秒的诧异。   他像是一拳怼在了棉花里,这样的塌陷不回怼,让他有几分不在掌控之内的不快。   “不过我这个人,对业务能力这方面也不是特别看重……”   邓志眼色暗深,审视着面前的女人,话锋调转,尾音拖长,出口的话里意有所指:   “毕竟会做业绩的人满大街都是,而懂得探识时务的优秀员工可不多,你说是吧,小汤?”   他在告诫汤倪,教她认清谁才是深坑的主导人。   汤倪作势听不懂他的暗语,拿出她惯有的装蒜伎俩,神色迷茫,前言不搭后语地反问一句:   “有邓总这样以身作则的领导在,您手下的员工又怎么会不识时务呢?”   邓志不予作答,笑了笑,临走之前留下一句:   “不管怎么说,上次的事让你受委屈了,过几天请你打场高尔夫,算作赔礼。”   说完,一行人扬长而去。   旁边始终不敢说话的纪妤暗自瞅了瞅汤倪的脸色,心有余悸地唤了她一声:“老大……”   汤倪收回目光,轻笑着揉揉小助理的脑袋,宽慰说:“没事,先去忙吧。”   她低头拿过手机,看到那通语音电话仍保持在通话中。   细眉挑动了下,她挂断语音,像是给老板打小报告成功的得逞小狐狸,红唇弯起,灵活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下一行字:   ‘你手下这么嚣张,你知道吗?’   她就是要让段伏城知道自己到底受了多大委屈,典型地得了便宜还卖乖。   三秒过后,对方回敬了她一张表情包。   ——凝心静气,花开富贵.jpg   ???好一个盗图狗。   懒得理他,汤倪将手机揣回兜里,走去更衣室换上酒店制服。   只是……   在换衣服的过程中,她恍然间就意识到一个细思极恐的问题。   飞速换好衣服,掏出手机,重新点开与“一人一狗一城”的聊天界面,思索片刻,她后知后觉地在对话框里敲下一句:   ‘您确实是段总……吧?’   刚才光顾着想阴一把邓志,都没有亲自确认一下对方是谁。   这要万一搞错了对象……   岂不暴露了内部竞争的势头,凉凉?!   微信那端,段伏城停车进入舟季地下车位,盯着那条最新弹出的白色对话条,良久,不禁摇头低笑。   他慢条斯理地敲击屏幕,不冷不热地回她四个字:   “认真工作。”   那头的女人见此,终是安心地松了口气。   他没有立即下车,而是熄了火,点开汤倪的微信朋友圈向下翻动。   关于日常生活的讯息很少,反倒是关于酒店界的行业新闻每日一条,一派兢兢业业、励志向上的生活态度,特别漂亮而词句官方的动态。   段伏城继续手指快速地下翻。   汤倪的朋友圈仅显示最近半年,他一直翻到底部,看到的最后一条,是一张定位在医院的照片。   照片里,她躺在病床上高吊着石膏腿,石膏上还画着脑袋像吹风机的小猪佩琪。   男人拇指停顿,眼神猛地一扯,瞬时顿定。   段伏城用了一分钟来确认,   ——这张照片他曾见过。   点进去,他看清这条朋友圈发出的日期时间:   是他远在瑞士,登记结婚的那天。 第29章 战术穷困 一贫如洗段伏城。   晚间, 中華茶楼。   有段时间没操练的汤倪早早驱车赶到,准备大显身手,却被张凯笛一条越洋语音炸得车轱辘都来不及停稳, 又要打道离去:   “喂汤汤, 我这边雷暴航班取消了,估计要后天凌晨才到家, 西里白那边就交给你了啊,别忘记去采购商户饰品, 我怕到时候来不及……”   好的, 今晚这牌是打不成了。   汤倪重新发动起车子, 准备挂挡离开, 却突然听到旁侧一阵超跑轰鸣过后,接连传来两下喇叭的声响。   她循声扭头, 只见一辆哑黑色的帕加尼超跑,正稳稳停入她右侧并排的相邻停车位中。   对方缓缓降下车窗,露出男人矜贵如斯的面容。   “吼哟!稀客呀, 您今儿个怎么有雅兴来搓麻将了,也没听俞姐事先说有谁不来啊, 难不成是您自告奋勇, 又想来体恤下属发发奖金啦?”   汤倪一见到段伏城, 仿佛立马被人开了话匣子一般, 学着一口怪里怪气、毫不正宗的京腔儿, 热情洋溢地招呼。   段伏城对她的话痨绝技早就习以为常, 侧偏过头看着她, 也没说话。   汤倪根本不给男人插嘴的机会,“你看这不是巧了嘛这不是!我这正要走呢哈哈,就让你赶上了我的风水宝座, 偷着乐吧你。”   走?他才刚来,她就要走?   这让提前掐好时间的男人暗中不爽了一下。   段伏城自动忽略掉那些有的没有的,直接挑拣出她话里的重点,方才开口,淡声询问:   “去哪?”   “去挥霍钱财!”她随口作答,坦坦荡荡。   “诶对了!”   正说着,刚好瞥到副驾座椅下方的干洗袋,汤倪恍然想到那件黑色T恤还没还给人家。   她拎出袋子,越过副驾驶探出身子,伸长手臂将干洗袋递出去,“给,你的衣服已经干洗过啦,昨天太忙了下班回来得晚,不记得给你送过去。”   没有预料中的绅士接过,男人竟只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驾驶座上,微微偏头凝伺着她,这时候倒像个等着人恭敬奉茶的太子爷。   汤倪暗忖,估摸着也许是这大老板懒得伸手,撇撇嘴,她踩着刹车挂回P档,想到反正要马上开走索性也就没熄火。   她溜溜地跑下车,绕过车身,贪图少走两步路的安逸,就着男人驾驶座旁降下的车窗,试图将纸袋撂到他的副驾座椅上,手臂勉力伸长,嘴里叭叭的也没闲着:   “虽然你牌技不美,但架不住你长得美呀,打不过了你就跟姐姐们装装可怜吧,我每天都这么干。”   段伏城很是“好心”地给她腾地方,除了放下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外,全程不动声色,任由女人的皙白纤臂在自己眼前来回晃悠,就是不肯搭把手,表情仿佛对她刚才的提议很感兴趣:   “功成身退?”   “功败垂成,成……成事不足。”汤倪胡言乱语着,几乎快把头都塞进车里了,“偶尔我表情拿捏不当吓到她们,才会得手。”   男人仅降下半截车窗,空间有限。   汤倪扔干洗袋的动作反复尝试过好几次,总归是手臂不够长,回回都以失败告终。   最后实在是够不到了,她转头瞪向不肯帮忙的男人,忍不住小声抱怨:   “你就不能动动手吗!”   段伏城依旧清贵自持,一动不动。   他疏懒地掀起眼皮,眼色虽柔和,可又渗着漆黑,落在她脸上的视线炽灼如漩涡,幽邃而深沃。   像风流矜傲的猎食者,耐性极佳,表面的平静之下,是私藏暗涌的压迫。   两人此刻的距离很近,男人偏又要笑不笑地注视着她,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却叫人难以遁形。   四目对持,终究是汤倪率先败下阵来。   只好谄笑两声,“哈哈哈、不用抬手,您别劳神!”   也不过就是多走几步路的事儿。   于是她自认命苦,绕到他的副驾位置,正欲伸手之际,眼前的车门已经先她一步自动升上去了。   汤倪将干洗袋放在副驾,顺手拍平袋身褶皱,联想到男人即将在牌桌上遭受撒金破财的惨剧,同情嘱咐道:   “哎,她们三个估计也不会手下留情,实在不行……你就报出我的名号,上次我把她们杀得片甲不留,她们心里肯定还忌惮着,到时候也能给你留条——”   底裤。   “!”   话还没说完,倏地手腕一重,继而整个人便被段伏城拔旱葱似的斜扯进去,只感觉自己撅腚拗出一个猪拱泥般的姿势,想做出反应的时候,人已经在车里了。   车门降下,男人长指微勾按钮,“啪嗒”一声,成功落锁。   “干什么?怎么了?我在哪?”汤倪傻了,额下还垫着一只温热的手。   “去哪?”段伏城卸去为她防护的姿势,笑看着她,重复问出刚才的话。   汤倪爬坐起来,呆愣愣地怔在副驾上:“我该去,哪?”   “挥霍钱财。”对方回她。   女人还是没懵过神来,人在段伏城的车里,智商在段伏城的套路里,真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说出了地址。   直到男人驱车绕出茶楼,一路开上了主干道,她才仿若重启大脑一般,瞬间惊醒,紧忙伸手胡乱拍着身旁男人的肩膀痛心呐喊:   “啊呀我的车!还没熄火呢!烧油啊!”   段伏城被她后知后觉的脑回路逗笑,淡定回答:   “公司报销。”   “那我的老姐妹们呢!她们三缺一啊!”女人这时候也没忘记“牌桌义气”。   “刚好斗地主。”   仍旧是云淡风轻。   汤倪这时候才算是完全醒过来。   她一脸犹疑地盯着段伏城,男人正一派从容地开着车,自始至终都泰然自若,不见丝毫别扭。   一波骚操作简直是……稳如老狗。   过了半晌,汤倪仍是如坐针毡,神情凝重:   “想不到您白天在总裁办光鲜亮丽,人后还干着夜间司机的兼职,这么不辞辛劳,真的好吗?”   男人顾自打了一圈方向盘,拐上高架桥,侧目斜她一眼,唇角噙笑,答曰:   “没办法,家庭拮据。”   “……”   纵使汤倪一脸黑人问号,也还是强行理解地挠了挠头,“战术穷困是吧?我懂,小门小户小饭馆,一贫如洗段伏城。”   段伏城被她耍宝的言论勾起兴致:   “还有什么?”   “身家过亿汤小二,平易近人邓经理,祥和舟季大家庭,多好!”   汤倪骂人骂得暗地里开花,段总的笑意却愈发明朗,收势不住。   “笑吧笑吧,这是我这个可怜人仅能带给你的快乐了。”汤倪俨然一副失去梦想,躺平任嘲的样子。   “咳,”一声轻咳掩饰过去,男人引开了话题,“你刚才说,她们给我留条什么?”   这回换汤倪不自然地咳出声:   “咳咳,我是说,给你留条……拇指粗的24k大金链子。”   ————————————————   段伏城偶尔也会思考。   以他所了解到的汤倪,暂且先不论家庭境况如何。   单从她的物质条件上来讲,能做到茂岄高级管理层,可以轻易被佘大这样的名校特聘,出入开着台顶配法拉利超跑,休假期间住在世枫酒店的顶层套房。   同时,经过前后数次私下相交,不论平日打牌或是其他时候,汤倪在衣饰穿戴上十分低调。   但段伏城只需稍微有所留意,也不难看出,这女人的低调来自于她要么配搭一些完全不知名的小众品牌,要么就一定是当季限量高定款。   例如世枫七夕宴,她戴的那对香奈儿珍珠耳饰,   例如他们第一次打牌“相亲”时候,她腕间挂着的那条梵克雅宝满钻手链。   全部均价在10w起步。   想要满足这样的经济自由,必然是要在年薪百万了。   至于她的家庭,段伏城思考归思考。   只是出于尊重他人隐私,他并没有真正着手去调查汤倪的家世背景。   即便如此,他光凭猜测也能知道,汤倪的家庭不会普通到哪里去。   毕竟她弟弟的父亲,也就是她的父亲,是投资建设了整个佘城大学校区的幕后资本家。   然而即便是罗列出以上这样多的条条框框,仍然不能将汤倪这个女人框在其中。   她还是会为了低调和方便,骑着小电驴出行学校。   也会在电驴爆胎的时候,带着他七拐八绕找到一家弄堂里的修车铺。   便利店五块五一瓶的虎牌啤酒照样喝得有滋有味,一口气买上十二包相同包装的充气零食,也只是为了凑齐里面并没有什么纪念意义的动物徽章。   几乎每回见到汤倪,都会带来不同寻常的意外套路。   于是段伏城开始对她产生好奇。   就好比现在,段伏城跟着汤倪来到当下这座,自己从未听说过的「九乌装饰国际商贸城」。   在段伏城停好车进去之前,汤倪由上到下地逡巡他一圈,思忖了半天,提出一句中肯建议:   “要不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的。”   段伏城睇她一眼,“为什么?”   “啧,你这一身尊贵打扮,进去就是等着被宰啊!”说着,她还抬手摸了两下男人硬挺的西装衣料。   他不免有些好笑,学着她平时扭曲事实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开口:“挥霍钱财,不就是心甘情愿接受宰客?”   “行家啊!”汤倪震惊了,原来有钱人挥霍的时候,知道自己其实正在被宰!   很快她又从乱七八糟的惊叹里回过神,旋即挺了挺腰板,“不对!今天非得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汤氏杀价,抹零砍半!”   段伏城长眉微挑,蓦地凑近几分:“你刚才说的金链子我还没有,先解决一下?”   “瞧您,跟我这儿客气啥,说不买就不买。”   汤倪下意识往后缩缩脖子,气得直哼哼。   她在车里多坐了三秒,下车时把刚刚干洗过的那件黑色T恤从袋子里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驾驶座上,之后顺手就将干洗袋叠了叠捏在手里。   她慢吞吞地跟在段伏城身后,越瞧男人那一身西装革履越虚得慌,搞不好就因为他纡尊降贵,要让今天的采购价格翻个番儿。   实在忍不了,汤倪加快脚步,追上男人的刹那徒然出手,小心而鬼祟地拽住他的手:   “要是有人问,就说你这身九十九块钱包邮。”   “特别我砍价的时候,你就往低了显摆,折后用券六十九,怎么抠搜怎么显摆。”汤倪不放心地嘱咐着,末尾又补充了些有的没的。   “可是我一粒袖扣就要两……”   “段伏城!”   女人急切地低低唤他一声,“现在三军挂帅,只能听我的。”   段伏城笑了,这已经是今晚的第无数次的难以自抑,唯有这一次,最叫夏夜熏风甜到心里。   “好。”   他应下,将目光定在她身上,总觉得她这摩拳擦掌的架势,不像是来撒钱的,倒像是来抢钱的。   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完整地叫出他的名字,没有前后缀,只有代表他的三个字音,在她唇舌辗转。   虽然短暂,但自然而然,连她自己都浑然不觉。   男人深看了她一眼,唇角笑意未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走吧,小将军。” 第30章 逆时营救 差点悬尸大堂。   商贸城共分三大营销区, 每区有五层。   其中一区主营装饰工艺、花类、饰品配件及各式玩具等。   一区可批发也可零售,加上临近七夕,每天从这里进货出货的实体商家和网上店主不计其数。   所以来一区的人永远是最多的, 几乎从入口位置就要排着队往里进。   汤倪和段伏城随着人流进到一楼。   整个大厅通道挤满了人, 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   大厅周边由几十家档口列成一圈,每家档口前堆围着一群来客在挑挑拣拣, 拥挤程度堪比农贸菜市场。   “是不是感觉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   环境太过嘈杂,汤倪只能稍稍踮脚, 手掩着唇凑近他耳边调笑道。   小女人尾音轻饶, 话里话外多少沾点儿幸灾乐祸的意味。   倒也不能怪她。   这里的人大多是为了生计在辗转奔波, 勉力糊口的生活已经足够艰辛, 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投放在外表装扮上。   所以十个人里,有八个清一色的汗衫裤衩大凉拖。   腰间缠挂零钱腰包, 肩头搭条擦汗毛巾,手上推着辆锈迹斑斑的货推车。   这似乎已成标配。   卖货砍价用喊的,邻里对话用嚷的, 上下楼帮忙销货直接打包用扔的。   一楼卖玩具的阿姨随便吼一嗓子,能把在五楼撒野跑跳的小儿子实打实吓一哆嗦。   在这般人间烟火气里, 身着体面而奢昂的段伏城穿梭其中, 就异常显得格格不入。   他的清贵高岭, 他的矜傲光鲜, 仿若头一遭坠落在俗世庸尘的仙鹤, 不染指混泞, 所以哪哪都不合群。   好在段伏城适应力极强, 两人一同扎挤在人堆里逛游着,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适。   他配合着女人的动作微微侧耳,轻易辨析出她字里行间的奚落, 浅淡挑唇,有些好奇地问道:   “你经常来这里?”   “不算经常,也就来过那么两三次。”汤倪回答。   段伏城垂目,斜伺她一眼,疏淡的眸色里略染意外。   接收到男人视线里的探究,汤倪边往前走边四处张望,随口替她解惑说:   “最开始知道这里,是因为之前茂岄要筹备元旦,但那段时间采购部的主管恰好休产假,人手不够,上面就安排我临时顶替,当时可是千挑万选,才找到这个货多又省钱的地方。”   正说着,旁边玩具档口摆放的一个水晶八音盒,成功吸引到她的注意力。   汤倪走去玩具档口前,正欲伸手去触碰一下音盒上弦的按钮。   就在这时——   对面客梯开启,蓦然一群男女乌乌泱泱地蜂拥挤出,瞬间冲撞进通堂大厅内扎堆的散客群体中。   这群人来势迅猛,等到汤倪有所反应时,人已经被推挤出档口,严严实实地堵在了通堂的斜后角。   直到裙摆后方莫名传来拉扯的力道。   这让汤倪隐约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太对。   她今日下身穿了件黑色高腰包臀裙,为显腰骨细纤,裙身的腰际两侧采用复古绑带式设计,交叉穿缠过对对称扣眼,打成蝴蝶花结的繁琐形状。   而裙边长短呈不规则状,右侧长至脚踝,左侧短至腿根处,裙边开叉,隐隐侧露出一条修靓白腻的长腿。   汤倪怔愣几秒,紧接着下意识扭头向后看去。   这才发现右侧的裙摆向后抻开,长边裙角已经被身后的一只轮胎毂骨紧紧钩卷进一小截。   她顿时惊了一跳。   出于本能反应,她立刻用腿部力量往外抽拽裙角,然而车胎正以不可撼动之力稳步后退,无法抗衡。   汤倪蹙起眉尖,看清身后是辆仓储常用的电动液压叉车。与传统小货车完全相反,这种叉车是货叉在前,车身在后。   “诶你……停车!”   呼叫时,汤倪已经被长裙全身牵扯,开始随车移动。   杂货大小不一,横七竖八地装载在货叉上。   司机缓缓操控车体,正视图倒退进后方的货梯里,准备运往楼上给各档口送货。   偏偏周围环境又喧嚷嘈吵,高高堆摞的货物将她遮蔽在视线死角。   始终在专心查看后方倒车情况的司机,根本无从注意到被轮毂钩缠住裙摆的汤倪。   眼见钩卷的裙角在一点点越缠越紧,感到身体的行动不受自我控制,她在混乱的步伐里逐渐被拖拽后退,被迫脱离而去。   汤倪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快速半弯下腰。   伸手摸索到右侧长边裙角的线扣处,她双手用力,欲图将卷入的裙片撕扯下来。   可是对她来说,混纺棉麻料过于坚韧结实,任她如何使劲,如何变换不同的方向、角度和位置、用尽浑身解数地去撕扯,直到颤抖的手指摩擦发红。   终究是徒劳一场。   她迷茫抬头,望向段伏城所站的位置。   发觉自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远离他能触及的视线范围。   汤倪是在这一刻,真的慌了。   *   段伏城其实很快就察觉到汤倪消失了。   只是人潮拥堵,彼此推推搡搡,混杂着叫卖、砍价、拌嘴的聒噪吵嚷,场面一度混乱到了极致。   让他当即腾升出某种不好的预感。   迅速拨开人群,眼风收紧,目光冷厉,阴锐而尖利。   他视线清寡地扫视全场,四下搜寻着女人窈窕姣细的身姿雀影。   段伏城记得,她上身穿着件橙橘色的短袖针织衫。   在一众黑白灰的衣衫色调里,那抹橙橘格外突兀而张扬,是可以轻易便被捕捉到的存在。   不过须臾,女人单薄瘦削的身骨收束占据在他的视觉中心。   她半弓着腰,双手紧紧攥扯着长边裙角,一停不停地在死命撕拽,而身量尚在不可自控地步步往后移动。   她像个被拽着走的牵线娃娃,眸里慌乱揉碎,神色惊恐,六神惧怵。   是惊慌失措的惶恐,和奋力挣扎的无助。   鲜活在这一刻被侵吞腐噬,没落得黯黯然。   “!”   瞳孔震颤微缩,他刹那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时,叉车完全倒入升降梯,临门停靠,箱体容积有限,满载的车身占满货梯空间,根本没有汤倪落脚的余地。   除了轮毂钩卷的半截裙角,她全身都被排除在门外。   此刻,一旦货梯箱门关闭,开始上升,必将让汤倪处于万分危险的境况。   后果不堪设想。   揪心的惊然在他脑海砰炸四溅,段伏城没有给自己思考的时间,对她的紧张飙升到极限,每一块肌腱都从野烈的天性深处爆发。   冲出人群的速度,掣动,电光火石之间。   行动如一只凶猛矫健的猎豹,缠绕目标的眼神却柔韧坚定,似一枝逆风生长的攀藤。   在这双凛冽而温存注视的眼瞳里,她将心一横,用尽指间残存的冷静,极力去尝试解开裙侧的绑带。   ——她打算脱下裙子以求自保。   汤倪心跳不稳,思绪混乱。   未知的可怖盘旋疯涨上神经末梢,让她血液加速,心腔蹦蹿生出痛意,紧绷的脊背湿热蔓延,呼吸沌浊不堪。   指尖瑟颤着将裙带解开大半,倏然一道男人精实修瘦的身影堪堪落入眼尾处,正排过层层攒动不息的阻碍,朝着她的方向奔掠而来。   段……   汤倪喉咙发涩,想出声喊他却如鲠凝噎,过度恐惧的情绪全然抽走了气力,她唯有用唇形默声念出男人的名字。   “——伏城。”   目及男人穿越涌动人潮的奔跑,她可以清晰而深刻地感应到彼此的间距,正在他脚下急速缩近。   来势如惊雷骤雨,劈彻寂原。   意识恍惚了片刻。   也许心神有所相动,像是回应了她无声的呼唤,驰风拂乱他从来一丝不苟的额发,飞速倒退的光影和人群,都在描绘他抛思弃念的迅疾。   血液有刹那的放缓,呼吸交融进几分平静,神经松弛,牙关微动,丝缕澄明渗侵入女人眸底的混黯里。   在那之后,她听见身后货梯箱门缓缓关阖的滑动声响。   大概,是来不及了。   汤倪浅吁一口气,指尖渐松,慢慢放弃了脱解绑带的挣扎,任由赶来那人见证事态恶化,一切滑向不可挽回。   却在身侧梯门即将完全闭合,千钧一发的刹那里,眼底灰冷被一道猛烈闪动的阴影倾覆。   万象之音在一秒内打破重铸。   “嘶啦——!!”   汤倪抬眸,生出几分怔忪。   伴着刺耳的衣料扯裂声,裙下骤然拽抻开来。   裙角仿似枯黑的昙花乍现,旋即凋萎,零落蜷缩入冰冷而无机质的厚重箱门内。   下一瞬,箱门缝隙贴合,货梯直线上升。   汤倪悚然低头,眸底潮霭泛绕,余悸未褪,敷承着些许惊魂未定的湿亮,盈弱楚楚。   男人一膝阖地,半跪在她面前,脊骨直挺,下颌微抬,眸色深沃,不露声色地注视着她。   画面冷滞,霎时定格。   比起汤倪的惊诧怔愣,他眉宇疏淡,面色温儒,眼波平和依旧,长指精瘦有力。   女人残破的裙角被他捏在掌中,迟迟未动。   一切都看似十分平静。   唯独……   他没有出声,只定定地凝着她。   手上还保持着为女人提拎裙角的姿势,动作说不上的轻柔。   唯独指力狠戾,手臂筋骨高突,青蓝色脉管嶙峋蜿蜒,傲然张弛,无不嚣显着前一刻的危急惊险。   后怕在他深暗的眼眸里兀自惊涛汹涌,铺天盖地,妄图将他覆盖吞并。   他也在克制慌乱。   他只是不想再吓到汤倪。   汤倪情绪稍缓,神经松懈的一瞬,脚下禁不住虚软,朝前踉跄了一步。   段伏城起身,迅疾伸手扶握住她的肩头。   “啊,差点悬尸大堂……还好有你。”   她勉强扯出抹笑意,试图忽略掉刚才的凶险场景,故作轻松地调侃一句,颤巍巍地转身向旁侧椅凳处走去。   眼神闪躲被她掩饰得很快,害怕无助却依然漏洞百出。   来不及全然背过身去,就被身后的男人紧扣住手腕,扯过,回身——   拥入怀中。 第31章 视频通话 我们家也不富裕。   汤倪被他揽抱在怀里。   余惊的浪潮尚在涌动浮沉, 男人是这噬人浪潮仅有的浮木。   质感硬挺的西装衣料被她单手攥住,掌心湿濡透渗,指节泛青, 心绪飘摇。   她心跳仍搏动得有些快, 略带喘息。   段伏城感受得到,怀中女人的身子纤薄虚软, 瑟瑟颤栗,惹人心怜。   手臂暗暗施力, 他将人愈发搂紧了些, 轻拍着她削瘦的肩胛处, 温柔有力, 耐心安抚。   同时也让自己,从慌颓的余悸情绪里褪却出来。   此刻, 他不再是清冷矜贵的仙鹤。   而是一只兽。   他伸展臂弯,圈建起最为坚韧牢靠的堡垒,小心庇护着易碎的软肋。   为此, 他愿收起爪牙,剥去锋猛, 摒弃寡傲, 掩抹掉薄情的距离感。   他会温顺低头, 会在邃深的眸底浸溺柔软, 会不可自抑地贪恋庸尘, 然后心旌动摇地甘愿留在烟火人世。   蓝桥欲坠, 狂澜平地起。   这或许就是段伏城, 在某个节点上,不慎沾碰到情|欲的缩影。   却还不够自知。   男人的抚慰最终击溃惊惧,理智回归, 让汤倪逐渐平复下来。   她慢慢松开紧绞衣料的指尖,深呼吸了下,努力让自己得以镇静,继而唇瓣蠕动,低弱喃喃地嗫喏出声:   “没事……我不怕了。”   男人不依,又用力紧了紧臂膀:“我怕。”   感受到她逐渐平缓的呼吸,段伏城才缓缓放松桎梏她的力道,半垂着眼,仔细凝视着她的脸色。   “谢谢。”   汤倪嗓音发涩,转音敷含的丝丝湿哑,是刚刚经历过命悬一线的写照。   但道谢的真诚一分不少。   段伏城迟迟没有接话。   他退开半步,唇线紧抿,微微倾俯下身子,长指勾绕过汤倪腰际脱落肆敞的两节绑带,对折穿插,一点一点地系绑回去。   他不会打花结,依旧如同那次替她系裹披巾一般,手法笨拙。   胜在这份精心呵护,可遇而不可求。   系好裙身的绑带,他拉起汤倪的手,淡声说道:“走吧。”   *   段伏城带她来到负一层休息室,找到一方僻静位置,扶她坐下。   拿过饮水机旁的一次性杯子,他倒了杯温水递给汤倪。   回身半蹲在她面前,察觉到她的脸色还是很差。   因为惊吓过度,让她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显苍白,眼睑通红,眸中一向鹘伶伶的水光缺失涣散,细碎的血丝隐隐覆缠在眼底。   尤其……   是那件衣料残破的裙子。   危急时刻顾不得裙子本身的完好如否,现在才发现。   左侧裙身本就短至腿根处,并带有开叉设计,方才在撕裂裙角的时候,连带开叉部分也被扯开了些。   另一侧裙边残破零落。   裙料清黑,女人腿部肌肤丰腻冷白,光泽轻泛,线条纤靓细长。   黑白色调对比鲜明而灼烈,总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毁坏美感,弥久不散。   薄唇微有松动,段伏城当即脱下西装外套,动作轻缓地披搭在她腿上,顺势遮下那片不想与外人知的春光豔景。   “需要什么交给我去买,在这里等我回来,嗯?”   他将西装两侧替她细致掖好,抬手揉了揉女人松软的发顶,音线温沉,是低声商量的口吻。   汤倪腿脚虚软无力,知道自己接下来也很难全心投入地办事,望他许久,只乖顺地点头应下。   *   段伏城走后,汤倪慢慢抿水休憩,心里有些挂念他那边的情况。   她低下头,视线落及膝上披盖的西装外套,指尖轻轻抚触在黑色的奢昂面料上,思绪翻涌,只觉得周身仍软陷在上一秒的那个拥抱里。   以至于她的鼻尖,还残留着男人身上那股子皎冷冰透的乌木沉香,深切刻烙在嗅觉里。   不知道大总裁屈尊降贵,能不能做得来小采办。   他甚至说不过她,万一被这些精明的市井商贩冲撞冒犯,不高兴了怎么办……   手机响起,适时打断这份不知从何而起的忧心牵挂。   汤倪滑开屏锁,点入微信,屏幕上方赫然显示:「一人一狗一城」邀请您进行视频通话。   顿滞几秒,汤倪不明所以地接起视频,望着屏幕上倏忽现出的男人侧颜,轻声询问:“怎么啦,是不是遇到问题了?”   “没有,就是想和你一起逛。”   屏幕那端,段伏城开着视频缓步转悠,将镜头切换对准面前的档口,声线低迷地邀请她开口讲话,   “再说一遍采购什么物品吧,我笨,没有记住。”   汤倪愣了一下,实在也没想到这男人,竟是不在乎面子包袱,公然对她说自己笨的人。   点开免提,她忍笑翻出手机备忘录里记下的购物清单,复制粘贴后发了一份到段伏城的微信里。   清单发出以后,汤倪显然又有些不太放心,长指上下滑动着屏幕,照着清单嘱咐说:   “气球大、中、小号先各要500个,每个样式和颜色都要有的,选的时候记得要没拆封过的。”   “灯带布的话白色和彩色数量对半,灯珠要选最亮的,灯带要无频闪可调色的磨砂款。”   “胶体不要听店家推荐那些,就只选泡沫胶和热熔胶。”   “对了对了,选干花的时候注意要选根部还带点儿湿意的,不要太快装封,不然花瓣萎缩会很严重的。”   “还有啊,一定别忘了让老板给你开收据呀。”   “……”   出于女人的天性,一旦被开启购物话题,汤倪要说的就多得就停不住,叮咛着各种琐碎杂事,成功被移去了注意力。   段伏城一路听着女人操心的叮嘱,全程按照她的安排,依次应下每一项要求,细心挑选好之前从未接触过的各式饰品杂物。   根据物件的大小,耐性十足地去分门别类,不厌其烦地重复写下收货地址给档口老板。   在这个过程中,段伏城仍不忘时而侧目,目光柔和地看一眼视频里的女人,薄唇噙着淡淡勾弯的弧度。   “诶那个兔耳发箍有点儿可爱!”   汤倪蓦然看到某样头饰从男人身后一闪而过,瞬时双眸放亮,出声喊住他的步子。   段伏城停下脚步,转头撩眸扫视过去,瞥见那个白白软软的兽耳发箍,眉梢微扬,“喜欢的话就买。”   汤倪单手托腮,撅了噘嘴,瞳眸溢回光丝,音调里漾缱着丝缕撒娇的意味,“你买我就要。”   “那我也要一个。”   段伏城抬手从架子上抽下发箍,顺手戴在头上,偏头看了眼屏幕,笑着问她:“是不是很像一只狼?”   “……?”   汤倪被他逗笑出声,忍不住纠正他认清现实:“那明明是哈士奇的耳朵啦!哈哈哈……”   男人摘下来反复打量几眼,不以为意:“那这个应该给你。”   汤倪努嘴拒绝,对一眼相中的兔耳头饰保持执着:“不要,我是兔子。”   说着,伸出两根手指举在头顶,十分俏皮地弯了弯指节。   在一来一往的对话中,段伏城始终观察着汤倪神色。   见她渐渐恢复如常,有了笑容,一颗吊空悬挂的心终于坠落。   “兔子是我的。”   他在有意逗她开心。   也在无意宣示主权。   汤倪显然没有听出他的话外音,因为她想到了更为重要的事情。   只见她悄悄凑近手机屏幕,一手遮掩着唇,压低声音对男人开始谆谆诱导:“记住,等下你结账的时候不要着急报理想价格,先慢慢兜圈子……”   *   “加上运费,一共是35872,抹个零给我35800就行了。”   东西买得七七八八,临近尾声,到了合计结算付钱的时候。   档口老板娘沾着唾沫将一沓收据翻得“唰唰”作响,手中狂按计算器的动作快到飞起,同时眼神尖利地上下探察着面前这位气质卓绝的男人,内心狂喜,嘴角几乎要咧到了后脑勺。   段伏城慢条斯理地坐在木凳上,长腿交叠,语速平缓,不露锋芒。   “老板,批发产品卖出零售价格,这样抹零,不合适吧?”   “啊哟,你要看清楚你这买了多少东西的呀,还有那些大物件给你运到店里,我们运费也是很贵的好不好。”老板娘自然不甘示弱。   段伏城牢记汤倪教给自己的砍价秘诀。   从头到尾都不显山不露水,只慢条斯理地跟对方拉锯,步步试探。   他长指轻晃着两根发箍。   一根是犬耳,一根是兔耳,可爱的萌宠设计与男人通身疏淡冷凉的气质生出反差。   但不算违和。   “价格再高也该有本有据,至于运费问题,我可以自行派车提货,也免去装卸劳务所得,您觉得呢。”他指尖拨动了两下兔耳朵,漫不经心道。   老板娘纵横商贸城十几年,什么人该给什么价位打眼一瞅就晓得。   瞧着眼见男人这一身奢贵矜傲的品相,一看就是个不懂行情的新手,本想着狠宰一笔,哪知道这还就遇上对手了。   “年轻人我实话跟你说,这两万七可是连进货都进不来的,你可以到别家打听打听——”   “好吧,既然老板逐客,不想做这单生意,我们只好另寻下家了。”   段伏城没给老板娘继续胡侃下去的机会,长腿一撂,作势起身就要走。   手机那端,汤倪全程目睹着男人照自己套路努力讲价的样子,憋笑憋得也是很辛苦。   谁能想到,堂堂世界百强企业的“华人巨子”段总裁,也会在这种你推我搡的商贸城里,跟人讨价还价。   有来有往,风生水起,竟只是为了区区的几千块。   老板娘一见他这架势,犹豫片刻,还是紧忙伸手将人按下,掉了个话锋说:   “啊呀你这孩子性格要不得这样急躁,瞧你这一身穿着高档贵气,一看就是富人家的打扮,哪里还要跟我们讨这些小本买卖的利润嘛?”   “您抬举了,全身上下折后用券六十九,还包邮。”段伏城牢记汤倪的叮嘱,话接得叫一个脱口而出。   老板娘:“……”   他胡诌过后,甚至又把屏幕上的视频画面举给老板娘看,面不改色地对着汤倪来了一句:   “我们家也不富裕,对不对?”   那头女人点头如捣蒜,连忙附和:“对的对的,要精打细算的呀。”   老板娘这才明白,怪不得眼前这年轻人讲得一手好价钱,合着是有幕后军师坐镇呢。   倒也是个性情中人,老板娘被他俩一唱一和地真给逗乐了,忍不住夸赞道:   “诶呀现在的年轻人小两口子里啊,难得能见到像你们感情这么好的,行吧,就看这千金难买的情份上,我让让步给你们打个折,下次可要再来噢!” 第32章 阿兔阿鸡 改天请你吃爆香鸡丝拌兔头。……   虽然之前在汤怀峥的嘴里套了套话, 得知汤岱那边暂时放过汤倪,没再派人捉她回汤氏。   但汤倪也还是没回自己公寓住。   一来是怕老爷子突然心血来潮,又让汤氏的人过去骚扰自己。   二是反正她已经在世枫开了一个月的套房, 搬来搬去麻烦不说, 房费也退不了,索性不如就住到退房结束。   一早不到六点, 汤倪来到世枫地下停车库。   昨天跟商贸城的老板娘约好,今早六点半避开早高峰到西里白卸货, 顺便再给各个商家下发派对宴会的邀请函。   刚一上车, 她忽然看见副驾座椅上静放着一份礼品盒。   汤倪讶异了下, 内心犹疑着拿起盒子左右观察两眼, 不见任何Logo和标识。   礼品盒是长方形,不大不小, 极简风的磨砂黑色,风格很像某个没有太多言语的男人。   汤倪被自己吓了一跳,怎么现在看个小盒子也能联想到谁?   回神细想, “小白”是昨天段伏城让人替她开回来的,那这东西, 必然也是段伏城让人放在车里的了。   嗯, 这么说来, 自己想起他, 也不算奇怪嘛。   汤倪慢慢打开盒盖, 当看清楚盒内装放的物品时, 又真的有了一瞬怔然念动。   盒内依然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 深黑的底垫中央,端端正正地摆列着两张动物徽章。   就是那日汤倪强行闯入段伏城的房间,从十二包充气零食中掏出来的动物徽章里, 唯独缺少的那两张。   ——“阿兔”和“阿鸡”。   他还一直记在心上。   汤倪盯着面前的礼品盒发呆许久,转而扬起红唇,拿起手机找好角度,拍下一张礼品盒的照片,发给送出它的原主人。   并附言四个字:「我很喜欢。」   忆及昨日那男人的救命之情,加上这份廉价却又弥足珍贵的礼物,汤倪心里隐隐生出几分动容。   于是她在出发前,多添了一句到段伏城的微信中:   「改天请你吃爆香鸡丝拌兔头。」   一脚油门踩下去之际,微信响起,是男人发送过来的单字回应:   「好。」   *   西里白。   汤倪赶到的时候,商贸城来的小货车已经在等着了。   她让送货师傅把大件货物卸在小仓库里,自己抱着三箱饰品分别装在后备箱和副驾上,趁上班之前开始挨家挨户的“送温暖”。   时间才七点左右,距离这里的店铺和工作室开门还有三个小时。   街道上除了清扫马路的大叔阿姨们以外,就剩下搞园区建设的人员进行每日巡查,再不见其他的人影了。   汤倪慢悠悠地开着车,每经过一户店铺就从车上下来,分出几小盒饰品以及邀请函放在店门口的角落位置。   “诶……你不是上回那姑娘?”旁侧路过的保洁阿姨认出汤倪,忙出声喊住了她。   汤倪循声回头,也认出来是一起给1205栋收拾卫生的阿姨,笑着打招呼:“阿姨早啊。”   保洁阿姨也是个热心肠,见到汤倪可能自然也就想到了上次的事情,好奇问说:   “上回那个搞艺术的小伙子,是你弟弟吧?”   汤倪对于“弟弟”这两个字,就很头疼。   毕竟那样性格乖戾的“弟弟”,有汤怀峥一个就够烦的了。   “……算是吧。”   解释起来也麻烦,她干脆应下,却又蓦地意识到什么,紧忙问道:“该不会是他又……”   “诶呀没有没有,自从那次啊被你教训一顿之后,那小伙子可转变了不少呢。虽说有时候还是板着张脸,但至少允许我们进去收拾卫生了,垃圾一类的也知道自己去倒,不是都堆在门口了。”   阿姨一说起这事儿,就跟谈起自家儿子似的喋喋不休。   汤倪这才放下心,道谢说:“那辛苦你们啦阿姨。”   说完正打算上车,哪料又被拦了下来。   只见保洁阿姨往她跟前凑近几步,略显神秘地低声说:   “但就是我看他几乎不怎么跟外人接触啊,就紧闭着两扇大门,晚上邻里邻居的打那儿路过时常感觉瘆的慌。啊哟这样可不行的,长久下去那人都要憋傻了的呀,姑娘你要有空可得好好劝劝他,长得多帅气的小伙子……”   汤倪:“……”   那小子的年岁,哪个阿姨看了能不代入自家儿子。   左右也是要每家每户兜一圈,汤倪决定先过去瞧瞧那位“当代青年艺术家”。   当她驱车直奔無生工作室,好巧不巧地,刚一拐过巷口,偏就碰上推门从里面走出来的向杭生。   汤倪按了下喇叭,将车开到他面前,降下车窗,伸出胳膊趴靠在车门上问:“去哪儿?”   向杭生懵了一下,总觉得二房东有些神出鬼没的,好像每次见面都很突然。   但他也很快反应过来,依旧如同上次一般弯下腰身,朝后指了指,乖顺地回答她的问题:   “姐姐早,我去买包子吃。”   接着看向汤倪身后副驾上的一大箱货物,试探着问道:“姐姐怎么来了?”   “哦对,园区不是过几天搞party嘛,我来送福利和邀请函。”   说完,她立马回身从货箱里稀里哗啦地一顿翻腾,埋头找了老半天。   最后终于在那堆杂七杂八的饰品里,挑挑拣拣地抽出一样还算比较满意的东西,连同邀请函一起递出窗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说:   “喏,这个给你。”   向杭生赶紧伸手接过来,打开一看,当即傻眼了,有些不太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踌躇道:“这是……”   “福字呀!我跟你讲,这可是专门买给你的。你看看你那两扇光秃秃的大门跟阎王殿似的,谁看了不吓一跳?这做生意怎么能不沾点儿喜庆东西呢?你看,把福字贴门上,风水立马就变好,这风水一好财运不就来了么!”   少年半信半疑地将手中福字打开,展开在眼前来回比划,正过来,又反过去,仔仔细细地认真看了好几遍。   因受北欧文化浸透影响,已有一套成熟风格的画者在很长时间内,都几乎不曾接触过这类雅俗共赏的民间印刷制品,纸上浓烈直白的红黑撞色,寓意和寄望在其上大凸大显。   好像真能带来好气运的样子,有点新奇:“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   不过是买中国结的时候,老板娘顺手送了对福字,当然除了福字,还有两幅对联儿呢。   “真的呀,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汤倪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向杭生本来就有点儿莫名怵她,一见她这模样,自然是她说什么,他就应什么:“好像确实是这样。”   “这么跟你说吧,这个福字啊,什么时候贴,怎么贴,都是有讲究的。”   汤倪说着,将车熄了火,   “就好比你这个常年关死的门儿,贴了福字也不好使啊,来再多福气进不去有什么用?特别是你们搞艺术的,常开开门,多出来走动走动有好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敞开心扉看世界对不对?”   汤倪声情并茂地演绎她的语言艺术,活脱脱像个诱拐小孩儿的二道贩子。   向杭生被她唬住,傻不愣登地杵在原地:“那、那我应该什么时候贴,姐姐?”   “当然是,现在。”从货箱摸出粘胶,汤倪一个小跳跃下车,顺势从他手里抽出那两张福字,朝他风格独特的大门走去。   披散一头柔软自来卷的清瘦男子愣在原地,看着空了的手,他欲言又止,最终用它去挠了挠后脑。   “还愣着干嘛?快来帮忙正正位置,贴偏就不好看了!”   “就来!”   向杭生不敢迟疑,拔腿向她跑去。   配合地调整几次角度后,汤倪指挥他撕来一截胶带,小心掀开纸角,准备把双面胶粘贴上去。   指腹下传来木门浑厚的触感,让她不自觉地又来回摩挲一阵,半晌不见下一步动作:   “看你门扇的走纹和密度,是品相很不错的黑檀,这么宽的尺寸还能保持整切,树体必须五十年以上,单是木材市价就少说两千,门体雕刻虽然构线简单,但雕工一流,十有八九出自大师之手。”   汤倪皱了皱眉,要不是汤家地产开发出身,认识的建材商多得能组成一个佘城中学,她还真不一定能看得出来这些门道,这种称得上藏品级别的东西,差点让粘胶破坏了价值。   她当机立断收住动作,准备拿下福字:“还是不要贴了。”   却被一旁的向杭生动作更快地按下她的手,胶面紧紧粘上门板:   “没事的姐姐,我找朋友从菲律宾原产地选材,切割抛光完成后运回来的,才一千八,也不是大匠师工艺,作图雕刻都是我自己完成的,所以没关系~”   一千八,当然不是一千八百元。   而是一千八百万。   “……”   汤倪木了,是什么样雄厚的资本才可以让人把话说得如此轻飘飘?   她想着,一千八倒也确实不算多,但关键……他这是双开门啊!再加上保价运输、涂料、保养,这两扇门身价直逼四千万人民币,彻底显得这张赠品福字格格不入得有些刺眼。   听到他再三确认没有问题,汤倪才犹疑地继续手里的动作。   *   将最后一个角黏好,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汤倪拍了拍手,往后退了几步,双手环胸,眯眼望着眼前橙红色的双扇木门上,贴着两张对称花纹的红艳小福字,越瞧越满意。   多少也是有点阳间内味儿了。   这样至少邻里邻居的路过这里,不会被这两扇大门吓得掉头就跑了。   “行,挺美。”   汤倪挑挑眉,斜了一眼身旁的男子,终于肯放过他:   “我还要上班先走啦,你吃包子去吧。   “姐姐。”   在她转身之际,向杭生倏然启唇,轻声喊住了她。   汤倪停下脚步,不知所谓地回过头,视线迷蒙地望向他,轻淡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夏日天光浮涨,日影半阙,天际鸦青,轻袅斜斜地倒挂上东方。   浅金光丝抽离、裂变、幻化、再破碎射散,零零落落,毫无厘头,最后彷如假面镜像般,回旋泛漫在黑檀木门上。   让橙红涂金,洋洋洒洒的瑰丽,愈发橙红。   他就站在,那片淡金色的薄光里。   这时,日头持续移向东去。   在后方墙体的缝隙里,乍然投入一束强烈日光,汤倪眨了眨眼,旋即生出几分怔愣。   因为她惊奇地发现,在向杭生的身后,在泫然矗立的双扇橙红色大门上,在日光掐在某一刻度的映照下。   ——攸然隐藏着一枝白色铃兰,横卧在木门上。   铃兰剔白,骨朵饱胀而丰润。   花蕊莹莹透亮,枝蔓脆生灼夭,清冷盛绽,姿态孤傲,又微微垂蜷着,细腻层叠,徒添着丝缕细软虚薄的矜持,和羞涩。   汤倪对艺术涂料一窍不通,但这画风太过鲜明,她一眼便可确认,是向杭生亲手勾画上去的。   奥妙在于,唯有日头东升在某一刻度时,那转瞬即逝的片刻流连里,才能短暂欣赏到这朵私藏于橙红木门上的铃兰花。   橙红与盈白的色调融合搭配,说不上的曼妙。   男子清消身躯直立于欲怒放而含羞的骨朵边,站成永恒的花期。   如同一个遗世的造梦者,在艳阳斜辉里,成就了一场亦幻亦真。   此刻,他在对她笑:   “提前七夕快乐,姐姐。” 第33章 糖醋排骨 早点回来。   深坑酒店的西南方位, 有片竹林。   茂绿葱郁的竹林后方,建了座六层高的复古小独栋。   小独栋的原身是家两层咖啡厅。   这里的地理位置相对偏僻,在深坑建设之前, 附近只有政府开发的一处「潽山旅游度假区」。   咖啡厅的生意完全仰仗度假区, 节假日的经济消费暴涨,平日里几乎无人问津, 一年到头平均下来也就是不温不火的营业状态。   后来舟季入驻,除去盘下了深坑的百亩地皮以外, 还顺手将周围的几十亩地一并购入。   其中, 就包含这间咖啡厅。   咖啡厅入手以后, 舟季没有选择拆除废弃, 而是在原有的基础上修整重建,并加盖了四层楼。   更名为:「食昇餐吧」。   这里菜式种类丰富, 环境氛围舒适,价格亲民。   但餐吧并不对外开放营业,而是作为深坑员工用餐休息的酒店内部闲暇场所。   一楼二楼保持原貌, 作为咖啡、奶茶、甜品的下午茶区域。   三楼四楼提供西餐、日料、韩餐以及东南亚等其他各个国家地区的多元饮食风味,上到米其林餐品, 下到各式各类名不见经传的小吃一应齐全。   午餐时间。   汤倪和小助理纪妤上到五楼, 选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点单。   餐吧的五楼与六楼打通为一层, 以木质旋转楼梯所做的时空隧道链接, 是包含由南到北几大菜系的复古中式餐吧。   汤倪盯着隧道里的老式留声机, 指尖捏着手机转过来又翻过去, 神思开始慢慢倒溯。   ……   “小汤, 你的拨款申请我收到了。报告没问题,但拨款的资金项目很早就确定比例划分给各部门,现在申请加资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需要上报审核,再由上面的几位领导决策,最后报批财务,走完流程下来最快也要一个月。”   莉姐在昨天打来的电话里说道。   汤倪当初进入舟季时,手里有一份在茂岄五年积攒下来的意向客户清单,这份清单或许足够让她在深坑立足。   但她始终明白一个道理,老本虽好,总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开发新客户是后方营销部的主流业务,不算汤倪所在部门的管辖范畴,可身居高层的位置,其实在业务划分上已经没有绝对清晰的界限标准。   谁能为酒店带来利益,谁能让集团每个季度的绩效指标上浮,谁就有话语权。   这是职场上亘古不变的铁打定律。   深坑距离正式开业还有三个月,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她需要去努力拓展新客源。   而拓展新客源,就需要启动资金。   集团在这方面拨给对客部门的项目资金,自然不如营销与公关两大部门来得雄厚与肥沃。   所以汤倪才向莉姐申请拨款。   “莉姐,有没有更快的解决办法,比如……去其他部门借调?”汤倪提议道。   莉姐自然听懂了她的意思,“营销和公关那边,每笔资金用来做什么项目都有定额,很难外借。”   汤倪还未等接话,只听莉姐在那边顿了下,最后在挂断电话之前,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   “深坑试营业在即,需要采办大批量的宴会物资,也许你可以去找采购部的王部长,如果他肯松口打借调申请,我这里完全没有问题。”   汤倪听到这话,知道这是有希望了。   她当天直奔深坑地上的办公楼层,找到负责为深坑采购的王部长,说明来意。   这王部长倒是个性情直爽的,不似邓志那般油滑奸险。   对方没有直接答应,但也没有委婉拒绝,只单单就事论事,言简意赅地分析给她听:   “部门之间的资金借调也不是什么大事,原本我这里宽裕,借给你一些都是没问题的。但是你也知道,深坑试营业筹备的丛林宴会上,所用酒水的开支比重占整场宴会开销的三分之一。   虽然酒水合同都是在最后签订的,可现在我们部门的款项有很大一部分都预押在酒庄那边,以确保他们航空运输,所以如果让我临时抽一笔钱给你,恐怕有些困难。”   ……   钱都压在酒庄里……   “老大?老大??”   纪妤抬手在汤倪目光呆滞的双眸前晃了又晃,见她还是没反应,只好伸手去推她的胳膊,极力唤道:   “老大!”   “啊、啊?怎么了怎么了!”   汤倪被小助理的接连推搡唤回神来,思潮猛然断裂,眼色里漶透着几缕茫然,愣愣地问她:“点好了吗?”   纪妤:“……”   她就说为啥自家老大一动不动,合着这整栋楼都要炸开锅了,您这儿还完全游离在状况外呢!   “老大你快看啊,段总来了。”   纪妤悄咪咪地扯了扯她,拼命用眼神去暗示前方,小小声地提醒她说。   段伏城???   汤倪心头微悸,脑子尚处于懵怔里,眼神早已下意识地朝前飘过去——   在时空隧道开口的楼梯下沿,竖有一面洞穴状的清水混泥土墙。   墙体中心挖空,露出后方十平米的迷你天井,天井内放置大小不一的景石点缀,周遭有地被植物栩栩攀藤。   在墙体与天井黏连处,傲然挺立着一棵孤植树。   草色微微,树影泛青,光与影接踵错垂,稀稀落落。光斑突跳在叶脉上,打着圈回旋于墙体的中空之间,光色琳琅,散入夏日里惫懒膨软的热气。   男人长身玉立,恰巧身后是那般绝佳的拍摄机位。   素色墙影的照衬下,褐黑色的条纹西装愈渐得浓。   当光丝蒙住脆绿,侵染成淡色薄金,缠络在男人清贵疏离的眉眼处,悬浮在他精实紧阔的肩线上。   他便像极了那棵孤植树,孑然伫立,清修而高岭,唯有远观。   “筹备试营业期间大家都比较辛苦,为表示谢意,今日各位在这里的开销全部划在我账上。”   段伏城仿佛一早就注意到了汤倪。   话是对着全体用餐职员说的,可目光却越过众人,默然透视过来,薄唇浅勾。   场面燥起欢呼,尽是一片雀跃的骚动。   汤倪对上男人的视线。   他眸色漆黑,墨如虚梦一场的幽谷,淬满了深邃感,甚至让汤倪忘记要与周围人一同叫好。   “妈哟爱了爱了,想不到咱们总裁不但人帅多金,竟然还这样平易近人!”   纪妤激动地恨不得把双手拍糊。   小助理的赞叹让汤倪缓过神来,意识到这番目光交汇的时间过长,她紧忙别开视线,低头打开手机菜单,颇有些此地无银地附和道:   “那还等什么,赶紧赶紧糖醋排骨搞起来!”   *   汤倪嚼着嘴里甜丝丝的排骨肉,又悄悄瞟了一眼坐在距离自己不远处的男人,眼波流转了圈儿,而后清清嗓子,摸过手机。   点开与「一人一狗一城」的聊天界面,手指飞快地接连发出两条微信消息。   “你的排骨真好吃[呲牙]”   “大方的嘞,吃这一次得多少钱啊?[色][色]”   还没等她再次抬眼望向男人,界面上很快便弹出一条白色对话条。   “去年估价三百亿瑞士法郎。”   ???   三百亿瑞士法郎……是什么玩意儿?   汤倪丢去一个表情包:[黑人问号.jpg]   然后得到男人那令人费解的回复:   “肋骨拆断属于重伤,得加钱。”   汤倪眼睁睁看着屏幕,蓦地一个手抖,筷子夹着啃了半块的排骨“当啷”一声掉进碗里:   “……”   什么鬼,合着三百亿瑞士法郎,是段大总裁的身价?!   不是,等等!   按照一比七的换算比率,三百亿瑞士法郎,那不就是……   两千多亿人民币?!??   好的,怪她怪她。   是她那句“你的排骨”没说清楚,在“你”后面省略了一个“请”字。   是她高估了这位身价高昂的华侨的中文造诣!   正想着,这时手机又震了一下。   汤倪薄睫轻垂,看到段伏城最新发来的那条消息:   “不过可以整吞吗?”   汤倪一脸地铁老人看手机,指尖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得到是匪夷所思的三个字:“我怕疼。”   这都哪跟哪,想不到他还有这种冷幽默的一面。   “……别怕,您的身价比猪肉还贵,没几个人有条件吃得起。”汤倪反怼回去。   “那你什么时候有条件?”他忽然这样问。   她坚定地发出一行字:“除非你贱卖。”   对方紧接着给出回应:“贱卖。”   汤倪:“……”   她决定结束这番鬼畜的对话,表情酸溜溜地瞥了男人一眼。   巧的是段伏城也在看向她,从嘈杂中悄悄滋长的某个静谧须臾里,两人的视线不经意地触碰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此刻男人眸里溢漶着笑意,深及眼底,隐隐投驳出几分矜冷与柔和的反叛味道。   汤倪只觉得耳廓泛上丝缕热意,她当即撤走目光,又在下一秒落及吧台酒柜上。   望着陈列着的满墙红酒,她冷不丁地又联想起王部长那句“钱都压在酒庄里”。   汤倪后来了解过,与舟季合作的那家酒庄算是这一行的龙头。   如果想要调研行情,自然不能明晃晃地端着舟季的身份,盲目跑去那家酒庄问东问西。   好在酒水产业链不过都是大同小异,想要了解行情,挑选一家其他的知名酒庄同样可以达到目的。   汤倪在这方面没什么研究,但佘城享有名气的酒庄来回也就那么几家,想再找一家靠谱的酒庄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下午我出趟外勤,你记得统计好试营业的前一天,需要我们派遣直升机去搭载的客户名单。”   纪妤好奇地抬头问她:“老大,你要去哪儿?”   “酒庄。”   放下一个简短的回答后,汤倪开始埋头认真吃饭。   这顿午餐解决得很快,餐盘里不少菜还没吃完,唯独那碟糖醋小排啃得干干净净。   放下筷子,她斟词酌句地摸出手机,打开工作软件准备编写外勤申请事项。   世事就是这么神奇而无奈,她看不上邓志的人品,但仍和很多人一样只能屈居于他之下,工作一行一动都要向他汇报,接受他的审视。   还没找到申请系统入口,就看到消息列表已然躺着一张未读的核批调行许可。   来自:app内最高管理权限。   “嗯?”惊奇地抬头望向段伏城,投去询问的目光,和口型:   “你怎么知道?”   见他持长筷的手停下,认真地看了她的动作后,若无其事地以指背碰了碰耳垂。   汤倪随即就懂了,即便刚才她和纪妤的交谈声并不算大,但还是被他听到了,留意了。   这直接越过邓志就能办事儿的感觉,简直不要太爽。   看着女人逐渐咧开的嘴角,段伏城无奈地摇摇头,同样回过一个叮嘱唇语:   “早点回来。”   ————————————————   「香榭丽十七号私人酒庄」   汤倪没有提前预约,而是直接驱车赶到了香榭丽十七号。   “你好,我是舟季潽山酒店的对客经理,请麻烦帮我约见一下你们酒庄的负责人。”   汤倪走到前台,亮出工作证,礼貌而从容地自我介绍道。   前台接待专员听到“舟季”两个字时,表情瞬间闪过一丝惊愣,而后迅速反应过来,旋即温柔应答:   “好的女士,请您稍等。”   汤倪细致观察到,在自己之前,还有三个预约名额。   接待专员并未将她的名字填在已有的预约人名之后,而是直接拨通内线,通知了酒庄的负责人。   这也就是汤倪为什么会在一开始,就干脆亮出“舟季人”的身份。   因为舟季的名头不论到哪儿,都足够特权,都足够拥有让对方优先接待的资本。   三分钟后,酒庄的负责人乘坐电梯来到大堂。   简单寒暄过后,负责人于经理带领汤倪大致在酒庄内参观了一圈。   这间私人酒庄设在距离市中心足有一个半小时车程的郊外,前临佘海,背靠浦崖山。   南北绕海岸线天然形成,与舟季合作的龙头酒庄相比,这里的庄园面积要小很多。中间矗立三座酒厂,两栋待客楼,周围则围着漫山遍野的葡萄园种植区。   葡萄园大大小小共设有十七座,因而得名:香榭丽十七号   走遍最近的几座葡萄园,汤倪从包内拿出几分资料,递给负责人,开门见山地讲明来意:   “于经理,我就直说了,酒水这一方面我研究不多,我这里有几份宴会场设的详细资料,请你们根据资料分别出一份酒水组合以及报价参考,我们酒店的餐饮部会有所考虑。”   *   在汤倪酒庄离开之前,负责人于经理赠送了她一瓶尚未在市面上发售的新品干红。   汤倪一路开回世枫,乘坐电梯上到顶层。   她回到房间以后,从酒柜最上面搬下来一个高定礼品箱,打开箱子,拿出那两只世枫独家发行的水晶高脚杯。   盯着台面上刚带回来的那瓶红酒,她沉思了几分钟,最终秉持着“好东西要众乐乐”的原则,一把拎起红酒瓶,顺便夹着两只高脚杯,走出房间。   拐入斜对面的走廊,然后抬手,轻轻按响了总统套房的呼叫门铃。   半会儿没听到动静,她就有些等不及了,支起耳朵趴在门上听了一听,奈何隔音确实太好,只好又站回原位。   踌躇一会儿,转身将要打算离开。   方将迈出两步,又一骨碌折了回来,她把手中酒瓶和酒杯小心翼翼地放在地毯上,随后一手叉腰,一手急促而大力地拍响门。   “开门呐,开门呐!”   尖锐雪姨调,“段文佩,你有本事抢男人,你有本事开门呐!”   在她孜孜不倦的发作之下,那紧闭的门锁终于姗姗传来解锁音,伴随缓缓泄出一缕光的缝隙,男人略显幽迷慵懒的声音从门内低低传出:   “这里只有我一个男人,你想怎么抢?” 第34章 酒色旖旎 给你带的宝贝。   厚实的房门松敞出半缕缝隙。   走廊幽幽暗, 飘然泻入丝丝绮光,似裂帛,浮亮碎满纹理, 晚风穿堂, 月色散漫,晦寂消隐。   她借着缝隙, 将脑袋探抻进去。   下颚半仰,眸波鹘伶, 唇角翘扬起狡黠的弧度, 献宝一般对男人神秘悄声道:   “你猜, 我给你带什么宝贝啦?”   段伏城勾唇, 眉梢淡挑了下,将房门间的缝隙大肆扯开, 偏侧过身子,给她让出一条道。   汤倪像条泥鳅似的,“呲溜”一下钻入房间里。   她高举起手中的红酒瓶, 在他面前得意地晃了晃:   “瞧!新品干红,还没在市面上发售呢~”   段伏城关上门, 顺势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瞥了眼手中的酒瓶, 猜测问道:“酒庄送的?”   “对呀, 不过我对酒没什么研究, 所以带过来给你尝尝。”   说着, 她找到遥控器解锁了消毒箱。   消毒箱摆在酒柜中央的最上方, 她踮起脚尖,尝试着伸手够了两下,勉强从里面拿出醒酒器, 慢慢放在台面上。   继而上半身后仰,重又探手进消毒箱摸索着。   在她指尖刚刚触碰到开瓶器之际,倏忽腰际一紧,冷香敷落之际她整个人在瞬间猛地腾空了下。   瞳孔骤缩,汤倪下意识低呼出声,紧忙低头望去——   只见段伏城正单手横揽在她的腰肢上。   男人始终保持绅士手,掌心并未贴触到她的身体,只是用臂肘间的力量牢牢桎梏着她。   他臂弯收紧,将汤倪毫不费力地提抱起来。   两人身高上相差悬殊,平视的高度致使她双脚完全离地,浑身上下唯有腰间是仅存的着力点。   体感上的失重感引起极大程度的不安,汤倪旋即一只手攀附上男人的肩颈,小细腿不老实地蹬了两下,心有余悸地嗔怪他:   “又不提前打招呼,吓我一跳……”   明明男人抬手就可以轻松拿到开瓶器,却偏偏不肯帮忙。   只单手圈抱着她的腰,半眯着眸子,薄唇轻翕,要笑不笑地淡淡挑衅她:“够得到吗?”   汤倪气哼一声,倒也没跟他计较,将重心踏实地倚靠在他身上,伸手从消毒箱内取出开瓶器。   回头正欲怼他一句,忽然惊觉男人身上竟仅仅裹了件白色浴袍,俨然是刚刚洗完澡的样子。   他发丝浸着湿漉,敷氲上眉睫。   额前碎发有些凌乱,似薄雾搁浅,潮霭弥蒙,泫然软释下男人眸底那份邃黑的冷。   原本紧系裹身的浴袍,因为汤倪在他怀中并不安分地乱动而扯散开些许。   腰间系带微有松动,袍襟两侧似遮非遮,隐隐袒露出男人精健紧实的身材体态,力道伏藏,暗涌张弛,矫饰着内里不可窥见的禁欲感。   “老板你这……咋不穿衣服啊?”   她盯着他看了半天,轻轻眨眼,冷不防地茫然问道。   段伏城挑起眉,音线沉懒地戏谑一句:   “是谁刚才急着要抢男人?”   话音将落,他故意放松了几分手臂力道,惩罚性地作势要将怀中女人扔下去。   汤倪惊了下,急忙用双手去圈紧男人的脖颈。   她讪讪地嘿嘿一乐,小心翼翼地替他将两侧袍襟拉紧一些,轻轻抚平了两下,赔笑说:   “唐突了唐突了,这就去给您开酒,等会儿我先自罚一杯。”   *   如汤倪所言,她确实不太懂酒。   汤家每年搬入地下酒窖的名酒不计其数,但汤倪鲜少回去。就算回去,汤家人也达不到可以围坐一桌、闲情品酒的雅致氛围。   平日里,有关上流圈层的那些宴会场合她完全没兴趣,所以几乎不参与。   因此对于红、洋、白这一类高档酒水方面,她认知相对浅薄,还始终停留在酒店专用的那几个品牌上。   “怎么样?”   汤倪连喝了几小口,尝来尝去也没尝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歪头向身侧男人发起求助。   段伏城此刻已经换上了家居服,极简的白T搭配灰色收腿裤。   他长腿交叠,气定神闲地端坐在她身旁沙发上,修长指尖勾挑着高脚杯,轻缓晃动,杯身倾斜出角度,酒体清透,殷红挂壁。   “还不错。”男人微抿一口,掀起眼皮,看着她给予反馈。   虽然段伏城的反馈略显吝啬,但汤倪明白,能让他说出“不错”的评价,那就是真的“还不错”。   “嗯,我也觉得,确实挺好喝的。”她表示赞同地点点头。   汤倪拿起醒酒器,刚要替段伏城添酒,却发现他杯中的红酒丝毫不见少,边给自己杯中添足,边抗议道:   “诶,你怎么不喝啊?”   “你不是说,要自罚一杯?”男人不为所动,只扬了扬下颌,唇角含笑,好心提醒她。   汤倪没想到这男人还挺记仇,撇撇嘴,“小气!”   不过说到这个,她倒是真就想起一些陈年的恩怨,   “哼哼~,一说‘罚酒’准没好事,上次公司交谊会那茬,我可还没忘呢。”   好,她比他更记仇。   男人撞上女子炯炯的目光,一瞬怔然后低笑出声。   看来那个源自于他难得兴起小玩笑,一玩玩到她心坎里去了。   倾身上前握来她执杯的手,倾斜转倒,直到她杯中深红的酒液全数进入他的杯中,叠加成一个更加易醉的深度。   “好,是我不对了,该罚。”他神貌和悦地向她认错,举杯饮尽,示意空去的杯底,优雅承接下文,   “请貌美心善的汤小姐不计前嫌,原谅我吧,好吗?”   他温柔低沉的大方道歉,而不见任何一点拿捏之处,诚恳得让汤倪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咦,谁说我还在生你气啦。来,喝就完了!”   说完,她又给自己倒了小半杯,拎起杯脚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杯壁相撞,散出“当啷”作响的清脆颤音。   “这杯我敬你。”她发出邀请。   “理由?”他有意为难。   “希望试营业一切顺利,丛林宴会圆满举办,并预祝深坑开业大吉。”   汤倪长指勾执着高脚杯,眼神示意了下他面前的酒杯,暗含挑衅:“怎么样,这理由够充分吧?”   段伏城笑了笑,“够。”   小半杯刚下肚,汤倪紧接着又给两人添上酒,“这杯……敬俞姐!愿她身体健康,紫气东来,摸啥胡啥!”   这理由也不得不喝。   段伏城只好依着她再次碰杯,慢慢喝完杯中酒。   “我跟你说老板,你想要开拓国内市场,以后啊那就免不了应酬,这国内应酬场上的酒桌文化,你可得摸透了才行。来,今晚我先带你熟悉熟悉规矩。”   汤倪一边倒着酒,一边又开始信口胡诌。   她见惯了段伏城时时刻刻沉着冷静的状态,今晚还就偏要跟他杠一杠,看看这男人的酒量究竟去到什么程度。   “国内的酒桌文化,是什么规矩?”男人倒也是一贯的,不懂就问。   汤倪倒好酒,举起酒杯,煞有其事地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介绍说:   “国内的酒场规矩是,起杯敬三个,寓意三三不断!”   段伏城:“???”   好像可信度不高,但被她这么一介绍又好像有理可依的样子。   ……   说是带给段伏城品尝的新品干红,可男人从头到尾也不过是优雅地坐在一旁,十分克制地一杯酒陪到底。   几个回合下来,整瓶干红很快见底,其中里面有三分之二都是被汤倪自己喝完的。   这就让她很不服气,心底那份诡异的胜负欲又被成功激燃。   她晃了晃手中的空瓶,拍着身旁男人的肩膀吩咐说:   “你那冰箱里不是摆满了好酒嘛,快快,好东西要众乐乐,拿出来今晚咱们决战到天亮!”   段伏城不动。   眼睫半垂,视线投聚在她身上。   “你确定要喝?”   男人看着她,像打量着误入了狼窝的兔子。   他眸色晦沉,漆墨侵沾,仿若未见底的旋涡,深沃而炽烈,半窝着窥探的暗意。   比起凶残的捕猎,狼族更喜欢诱食。   他会欲擒故纵,逐步索求,会引而不发,慢条斯理地耐心试探。   直至最后,一举腐蚀她的纯稚与干净。   汤倪正喝得起劲,听到这话还以为他是舍不得,又推了推男人催促道:   “啊哟别那么小气巴拉的嘛,你看我有好东西都记得来跟你分享,快点快点!”   段伏城不再迟疑,起身极为大方地从冰箱内拎出来好几瓶,红的洋的一应俱全,任她挑选。   汤倪也不客气,指挥着男人将台面的奢昂酒瓶一一打开。   她平时并不怎么嗜酒,顶多也就喝两罐冰镇啤酒图个凉爽,只是今天酒兴上来了,又见段伏城酒量那么好,心里赌着一口气。   于是好好地一场“小酌怡情”,生生被她搞成了声势浩大的“拼酒大赛”。   没过多长时间,汤倪就熏熏然地喝上头了。   “段伏城……”   她半仰靠在沙发背上,晕晕乎乎地倒举着酒杯,眯缝着眼朝杯底望进去,“这杯里面好像有东西诶?”   “嗯,有朵玫瑰。”   段伏城偏头睇着她,十分淡定地开口回应道。   杯底是设计师David Seymour独具匠心的设计,运用万花筒原理,在杯底封印下一朵玫瑰花纹的图案。   他一早就发现了,只有汤倪满心拼酒,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   “啊原来是这样,难怪被世枫称为‘失色玫瑰’……啊呀!”   一滴残留在杯底的红酒渍,顺沿着水晶杯壁,缓缓滴落在汤倪的左侧唇畔旁。   段伏城抬手,指腹捏过她的下颚。   他动作温柔,指尖微微施力,将人轻轻拉近到自己眼前。   酒珠儿猩红,沿着女人冷白丰腻的肌理游移而下。   蜿蜒成一条红色伏线,恣肆滑淌,一路迸窜在她娇柔盈弱的颈侧,泊滞到半截,殷殷浮挂,浓得化不开。   她肌肤薄脆,剔透的白。   酒珠儿描摹过的弧轨染红,妖冶而软媚,红与白浸溺砰炸,蛰伏出异常虚妄的视觉冲击。   段伏城被这份视觉冲击霎时击穿。   他指腹细致摩挲着她的下颚,目光追逐着她的脖颈线条。   酒珠仿佛一簇而起的焰火苗儿,幽红盛绽,娇豔软禁,星星点火般迅疾燎烧,让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心脏壁垒泵然坍塌。   他薄唇紧抿,喉结滚动了下。   酒珠滑落时带来丝丝痒意,汤倪有所感知,正欲用手背胡乱抹一把。   ——却被男人抬手,径直挡开了她的动作。   继而在下一刻,指尖挑起她的下颚尖,不够自控地欺身凑近,低头轻轻吮吻掉那滴妖红酒珠儿。   酒精熏得汤倪头脑昏醉,情绪迷乱。   她神思不清明,不记得要闪躲,甚至配合性地下意识移开了手中的酒杯。   段伏城伸手,长指抚握住她的细腕。   可薄唇始终未曾离开,仍贴触着她的颈侧肌肤,一寸寸地缓慢爬升,绵密辗转。   他鼻尖微凉,唇温灼烫。   汤倪攀附着他,指尖紧绞着男人肩头的衣料,指骨泛白,呼吸稍喘,安静而顺从地任由他亲吻在自己的脖颈处。   唯独卷翘长睫在一闪一闪地眨动着,泄露出她此刻的惶惶不安。   段伏城很快捕捉到她的这份紧张情绪。   即将吻落在女人软唇上的前一瞬,他倏然顿停住,默不作声地低眸注视着她。   两人双唇已近至毫厘,他可以清晰感触到,汤倪身上溢散出的青柠薄荷香调里,漶透着勾人的酒香气。   他只要稍稍再近一分,便可以亲吻到她。   他可以亲吻她,或许到了明天,汤倪也不会记得他的亲吻。   段伏城是会在某一刹,内心有过如此恶劣的冲动臆想。   这样不违法。   可是不道德。   汤倪是不清醒的。   他在对方不够清醒的状态下,在没有得到对方允许的情况下,去名不正言不顺地偷吻。   这不符合他从小接受到的绅士教养。   更重要的是,段伏城在这一刻度,凝望着汤倪那双澄明清澈的眸眼,他更加做不到。   他当即偏侧过头,深喘一口气。   而后慢慢松开掌间的纤腕,抽离开身子,后撤到沙发的另一端。   然而——   汤倪却在这时突然伸手,毫无预警地一把扯拽住男人的衣角。 第35章 我好想你 今夜是你的手下败将。   汤倪扯住他的衣角, 指尖勾缠着水晶杯。   拎过酒瓶在杯中缓缓倾注小股威士忌,执杯轻晃,她偏头睨视着段伏城, 眸眼朦胧, “你躲什么呀?”   她笑得有些坏。   段伏城身子顿滞,眼睫半垂。   他瞥见女人细指拽绞着自己衣衫的一角, 手背皙白,指骨泛青, 轻攥成弱怜楚楚的姿态。   她的肌理太过薄透。   皮肉之下, 血管青蓝稀微可见, 恍若蚕茧悄然抽丝, 细脆收束,虚弱却疯长。   丝线牵离之际, 便毫无章法地缚住本就甘愿俯首的男人。   当然,一切不过是他的错觉。   “没躲。”   段伏城喉结微动,鬼使神差地抚握上她的手, 声线沉沉,音调里敷透着低喑的浅哑, 说不上的惑意。   他还是选择臣服于这份错觉, 尽管荒唐, 尽管无从泅渡。   后撤的动作, 就此被迫中断。   汤倪醉醺醺地被他牵着, 嬉笑地重复反问:“没躲?”   她捏着杯脚, 长睫泠然上掀, 仰头徐徐喝光杯中的酒液。   继而反握住他的手掌,拉至唇边,用男人的指背轻轻擦拭掉残留在嘴角的酒渍。   很自然的小动作。   却惹来男人眸光晦深了下, 心腔骤缩。   汤倪慢慢松开他的手。   她一手执杯,灵巧利落地脱掉身上松肥的西装外套,下颚高抬,水眸眯起,红唇勾翘着弧度。   抬腿转换为半跪在沙发上的姿势,她手脚并用,一寸一寸地缓缓逼爬向段伏城。   当下,男人再无丁点退撤的余地。   暧昧在霎刹之间烘托至顶。   随着身体上逐渐贴近的距离,暗涌混泞的磁场迅猛拔挑上临界点。   平衡在临界的边缘被毁坏殆尽。   所有虚张的声势急速裂变,切割重组,丈量尺度,迷乱的热望暴涨出来,稍有不慎,便要坠堕下奔涌的渊底。   段伏城始终在克制。   汤倪却对当下的险情一无所知。   她乐此不疲地层层靠近,直到身影触合。   短裙下,柔腻盈白的一只纤腿前移,与男人修劲腿影怯怯交错。   她臀骨线条曼妙而丰润,微微蜷曲,将裙身羞赧撑开一方阴影,弯折成禁忌的弧度,裙摆随之上卷至阴影下,跪坐在男人单侧的大腿上。   汤倪抬手,双臂攀爬上他的肩颈。   鼻息略促,带着丝缕喘意,酒气醺然倾吐,浸沁着冷凉的青柠薄荷香。   她像是在释放诱饵,勾得男人心尖泛痒。   半醉不醉地状态,让她身子不稳。   即便跪坐着也总还是晃来晃去,似摇摇欲坠的无根浮萍,难以自控。   段伏城只好抽出一只手,圈紧她细若无骨地腰身。   或许是女人的引诱过甚,让他豪无察觉地摒弃掉那份执拗的绅士,掌心贴握在她的腰际,牢牢掌控着她的柔软。   生疏又热忱。   “还真是不躲啊……”   她嗫嚅低喃,眉骨弯弯,眸底渗着酒精作祟而起的碎小血丝,眼尾上挑着软媚,妖异而黏稠。   又偏偏崩落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澄明。   汤倪直起脊背,伸手抚触上男人的脸颊,指尖滑蹭着他的颌骨线,眸色灼滟地望着他,越凑越近。   在理智凋萎的前一秒,段伏城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汤倪。”   他唤出她的名字。   嗓音低缓嘶沉,愈发喑哑,字调不似往日晰彻,思路亦在走向浊化。   汤倪含糊不清地“嗯”了声。   落下尾音,她紧接着手臂用力,最后直接将男人扑倒在沙发上。   错乱间,水晶高脚杯自汤倪指尖滑下,砰然跌落在奢贵地毯上。   杯壁质地结实,不见破碎,只发出低沉闷闷的一声响。   不知为何,竟让汤倪也跟着呜咽一声。   音调虚软、低弱、轻不可闻。   她蜷伏在段伏城的身上,委顿而乖顺。   怀中女人的柔软触觉,冷香气味,软腔软调的音色,所有感官都在这一刻悉数放大。   蚕茧抽丝的错觉再次浮现,掠走末梢神经,剥蚀清醒,让段伏城情难自持,几欲放纵盘虬于内心的孟浪行径。   只是……   “既然现在不躲,为什么当初却要离我而去?”   汤倪双手捧着他的脸,冷不防吐露出这意味不明的语句,像责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离开我以后,你过得很幸福吧?   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要求你坚持,但也是真的没有料到,你从未想过为我坚持。如今,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你,不敢靠近……”   段伏城愣滞住。   眉宇锁紧,素来疏淡自矜的邃眸微黯,隐隐逐泛起波澜,心跳在一瞬间猝然归位。   原来是把他当作了别人。   原来她心底,还藏着酒后才敢泄露深情的人。   一路炽灼攀升的气氛到此,乍然冷却。   “我是你不好的回忆吗?”   汤倪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眼角泛红,汪着霭泽濛濛的水洇,带着哭腔朝身下男人的怀里钻去。   段伏城浅吁一口气,尽力压下心头不明而起的燥郁,扶住她的身子,低声提醒:   “你喝醉了。”   “我好想你……”   “汤倪,你最好看清楚我是谁。”   捏住她的下巴,用仅存的好脾气认真警告。   而女人不舒服地用力挣脱他的手,又重新扑在他身上:   “我知道你是谁!我真的好想你好想你啊——妈!!!”   段伏城:“???”   “你不知道,自从你跟爸离婚以后,别的同学放学都有妈妈亲自开车来接,奔驰宝马一辆接一辆地在校门口停着等。而我呢!我只能坐在冰冷的加长林肯里,孤单落寞!独自羡慕呜呜呜呜呜……”   有时还要顺路去接汤怀峥那个小屁孩,就更加令人不爽了!   段伏城:“………………”   男人的脸色变了又变,从掌家以来,没有人能这么左右他的情绪。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这女的让他的心情上上下下跌宕了好几个来回。   “我觉得,你不会想要一个男妈妈。”男人微叹了口气,揉揉近在身前的脑袋,到底也还是没有推开。   结果被汤倪一把握住手指,“妈妈,我右边腰上因为跳芭蕾留了一个疤,你都不知道,可疼了,我给你看看!”   说着,她低头就开始扒拉身上仅存的暗蓝小吊带。   见她真要脱衣服这架势,段伏城吓了一跳。   吊带背心已经被女人大肆掀开,露出半截盈软腻白的小蛮腰,段伏城急忙给她拽回去,“别闹。”   “我十六岁就C罩了,后来学业太忙都没怎么关注。”汤倪继续危险发言。   “……”段伏城直觉预感不太妙。   果然,汤倪抬手扯下肩上的两根细带儿,拉过男人的手就要往自己衣服里面塞,   “妈你帮我看看,有没有长更大?”   段伏城当即反箍住她的腕骨,极力制止她接下来的诡异行为,半命令半商量地出声哄她:“好了汤倪,乖点儿。”   “诶呀你就试一下,试一下有没有变大嘛~”汤倪喝了酒,反抗的力气变得格外大。   段伏城坐起身来,跟她拉扯周旋了半天。   在阻止汤倪的过程中,他总会在无意间,不小心探触到不该触碰的位置。   这让他将将松懈下的神经瞬即绷紧,手中揪扯衣服的力道愈发加重,最开始的那点儿心猿意马被扫荡地一干二净,现在满心都是想拿棉□□脆把面前的女人给裹起来。   也许是他手劲儿重了些,惹来汤倪身子乱扭地抗议:   “我喘不过气了!好好好不脱衣服就是了……脱裤子!”   段伏城刚试探着松了些力,在听到最后三个字时,迅速收紧手上力道,顺便腾出一只手下移,死死按住女人的短裙拉链。   而在此期间,汤倪迷迷糊糊地观察了眼他的胸膛,嘴里也没歇着,哔哩吧啦地说个不停:   “妈妈你的胸好像也不是很大哦,那我这C罩是哪儿来的呢?”   段伏城:“……”   好的,他承认他后悔了。   说好奇也好,说想多跟她独处一会儿也罢,起初他纵容汤倪跟自己拼酒,确实是有些私心的。   但是现在,在经历过这女人酒后强行脱衣这一手,在自己的精神惨遭荼毒之后。   当事人表示非常后悔。   悔不当初的那种悔。   始终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汤倪倏地重新跌坐回段伏城的腿上,低头埋胸,异常安静地陷入沉默。   她的睫毛很长,卷翘而密,在眼睑下投影出淡淡的鸦青色。   他看不见她的眸眼,不确定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但好在是没动静了。   段伏城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发顶,伸臂轻轻揽入怀中。   他微微倾身,另一只手臂从汤倪的双腿膝弯下穿过,臂力收紧,将她整个人打横抱去主卧,缓缓搁放在床铺中央。   好不容易替她盖好被子,一抬头,蓦然瞧见被褥下的女人正睁着两只鹘伶伶的眸眼,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   水光弥潮,澄澈清明,干净地不染丝毫杂质。   “……还想干什么?”指腹揉捏了两下她嫩软的脸蛋儿,他低声问道。   汤倪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眼睛在外面,微微眨动,声音闷闷地要求说:“该讲故事了。”   段伏城稍愣,“?有这个节目吗?”   得到的回答是:“现在有了。”   “……”   段伏城从小长在瑞士,对于国内儿童的睡前故事实在是,不怎么精通。   他抚了抚眉梢,思忖着坐在被角一侧,最终还是认命地开口:   “Long Long years ago……”   中文水平不够,英文童话来凑。   男人拥有最为正宗的伦敦腔,一如上世纪古典庄园的高贵公爵,清矜似风流名士,纵情声色。   他声线本就低磁,转折勾着喑哑,缓沉诉说。   尾调上浮或涣散,时而是温醇清透,时而是寡冷慵懒,音质胶着,虚幻而疏离,唇舌揉碎。   汤倪很快睡着了。   段伏城低眸,静静睇视她良久。   方才闹腾归闹腾,他倒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心里对母爱竟是这般渴望。   将被子往下移了几分,露出女人的鼻唇,让她能够保持顺畅的呼吸。   细致地替她掖好两侧被角,他多坐了几分钟,长指轻拂开黏缠在她嘴角的发丝,薄唇浅勾,略微沉声与睡梦中的女人道了声“晚安。”   他起身准备离开,然而身后床上却在这时突然传来莫名的响动,段伏城随即回头望去……   ——是汤倪一个鲤鱼打挺似的,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   简直像极了……诈尸现场。   段伏城以为她哪里不舒服,忙走至床边,舒缓有力地帮她拍了拍背部,温柔问道:   “怎么了,想吐吗?”   “我怎么在这儿啊……”   汤倪嘟囔一句,懵懵懂懂地侧眸看向身旁的男人,眼底熏着茫然,脸上却溢出呆呆傻傻地乐呵:   “嘿嘿老板~我跟你说,我刚才做梦梦到自己在高考的听力场上睡着了!”   这是醒酒了么?   段伏城尝试着理解:“高考听力场?”   “对啊,啧这英文太标准了,听力的味儿可太浓了!”她还在不停感叹。   看来是还没醒。   “……躺好睡觉。”   知道女人还没完全清醒,他轻戳了下她的脑门儿,手臂横在她腰前就要把人塞回被子里。   “等等,段总!”   汤倪不依,双手搂抱住段伏城的胳膊,幽幽地回忆起来:   “白天我去了一趟香榭丽十七号,让酒庄负责人根据我提供的宴会场设提供几组酒水搭配。负责人说按照深坑的星级,有许多名贵豪奢的稀有红酒他们酒庄暂时是没有的。我提出可以降档,让他们就按照酒庄现有供货设计,结果你猜,他们负责人怎么说!”   段伏城见她眼都快睁不开了,竟然又开始没头没脑地汇报起工作,不免觉得有点儿想笑。   他坐回床上,把人往怀里扯了扯,让她躺得舒服一些,耐心问道:“他们怎么说?”   “他们竟然拒绝了!”   汤倪懒懒地靠在他怀中,闭着眼絮絮叨叨地碎碎念:   “负责人说,舟季的名号在这里,深坑的星级也摆在那儿,客户可以不在他们酒庄做生意,但他们绝不会为了做生意而让客户自降身价,这是砸了客户的招牌,也是砸了他们自己的招牌。”   男人眼梢轻挑,似哄睡一般继续问说:“他们还说什么了?”   “负责人还说,如果舟季愿意把宴场交给他们去做,他们会尽全力调济,甚至哪怕是从国外的酒庄收购,也会原价出给我们,并且运费保险一概不收。他们居然宁愿亏本,也首先要保证了生意人的诚信耶。”   “嗯,我知道了。”在她后背上轻抚,低声耳语,“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我觉得,觉得,挺好的……”   在男人低磁的声线里逐渐合上眼,口中嘤咛滑向含混不清,然后归于沉梦。 第36章 春光至死 露台,影子和她。   手机闹钟惊响在六点零一刻。   卧室昏聩, 静寂,沉黯无度。   天鹅绒帘紧紧闭合,未留半点缝隙, 逼走室内唯一可以吐露光线的地方, 显得严苛而阴仄。   汤倪慢慢睁开眼。   她的生物钟总是这样,强大得准时准点。   起身爬下床的那一刻, 她隐隐感受到几分燥热。   就有些奇怪。   燥热提示此刻房间的温度,并非是她素来钟意的最低冷气值。   难道中央空调坏了?   难道世枫竟会存在年久失修的问题么?   酒精仍有残余。   致使头脑晕沉, 四肢无力, 行动迟缓, 于是汤倪很快放弃了思考。   一路浑浑噩噩地摸进洗手间, 全程几乎是闭着眼在洗澡洗漱。   从洗手间出来,奇怪的念头又在冒芽儿。   ——味道不太对。   身上沐浴液的味道好像不是她惯用的牌子。   凑近发梢轻嗅, 味道依旧不对。   怎么回事?   她满腹狐疑地踏出卧室,走进衣帽间。   从漆黑晦闷,到熙光灼亮的过渡中, 视野倾倒变幻,周遭的一切都在走向明朗。   汤倪人傻了。   眼前冷色调的男士衣物、分门别类的男士饰物、整齐罗列的男士鞋格……   男士、男士、所见之处皆为男士。   她用了半分钟的时间得出结论——这不是她的房间。   所以室内温度不是她习惯的。   所以洗浴用品不是她常用的。   哦, 想起来了。   她昨晚带着新品干红, 来找段伏城喝酒, 后来就直接睡在了这里。   所以这里, 是段伏城的房间。   那么昨晚……   还没来得及开始回忆, 主卧蓦然传出一阵突兀又刺耳的手机铃声。   吓了她一跳。   随手从衣柜里取下一件男士T恤, 她步伐飞快地跑回主卧。   换下浴袍, 抓起床上的手机,然后蹑手蹑脚地奔向露台,半趴在栏杆上接听电话。   她声音很小。   生怕惊醒另一间卧房内, 正在熟睡的男人。   通话结束,汤倪掐了线转过身来。   转身的下一秒,她突然瞥见段伏城早已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她身后。   男人身着黑色家居服,单手环胸,慵懒地斜倚着墙。   他大概也是刚刚洗完澡,发丝湿漉漉的,视线淌落在她脸上,平静而耐心,却又深沃不见底。   “早上好。”   汤倪在不可名状的混沌情绪里,找回自己的声音。   唇角上弯起弧度时,她思考了一秒,在这之后,踌躇着加上两个字的后缀:   “老板。”   一句简单的官方问候语。   只是出现在酒店房间这样暧昧的地点,听上去就显得不合时宜。   不像是“早上好,老板。”   倒像是“天亮了,老板。”   “老板?”   段伏城重复,将这个称呼含在唇舌间,细细研磨了番。   继而挑起眉,慢慢走向她,直至逼近她身侧,将女人圈揽在双臂与栏杆之间。   “昨晚,你可不是这样喊我的。”   顿了顿,他薄唇勾挑,也在这之后加了个称呼,深意又戏谑。   开口就是:   “——乖女儿。”   ————————————————   还有一周就是七夕了。   深坑的试营业为期三个月,以七夕当天举办的「丛林宴会」开始算起。   并提前三天,接受客房预订。   从舟季放出消息,宣告深坑正式建设完成的那天起,整个富贵圈儿里的豪门贵族就已经在蠢蠢欲动。   他们在等待抢购客房。   以及这场,注定将在上流层内掀起飓风的——丛林宴会。   深坑的成立,是舟季在进军亚洲市场的首战。   丛林宴会则是,被打响的第一枪。   负责整场宴会的餐饮宴客部,与前厅部、客房部,共同隶属于对客部的“三大金刚部门”。   身为对客部经理,汤倪原本该是这场宴会的主持及把控者。   然而邓志以“进入集团较晚、对舟季企业文化了解不透彻”为由,让策划部的部门经理替代她,全权负责丛林宴会。   至于汤倪……   “到时候客人是从这个方位开始入场,你们两两一组……”   玻璃房外,汤倪手里握着丛林图纸,站在白板前。指点着面前的一众礼仪人员,对丛林入场的每一项重点做最后叮嘱,细致入微。   ——她被安排到现场,做场地后勤。   “注意在这个位置,我们需要为带孩子的客人配发胸针,胸针内设有定位追踪器,以防走失或发生意外,同时要求小朋友乘坐儿童车入内。”   汤倪想要在白板上,用马克笔标注出刚才强调的位置。   她用力拔了几下,只是手心有汗,容易打滑,反复尝试过几次之后,怎么样都拔不开马克笔的笔盖。   因为时间有限,她习惯性地索性要用牙齿去咬拽。   还未及下口,忽然一只手探伸过来,两指力度温柔地捏住她的下颚,从女人牙尖咬合的缝隙里,轻轻抽出马克笔。   继而从她下颚上收手回来,指腹捏着笔杆两头稍微施力,轻而易举地扭着笔帽拔拽开来,最后将笔帽倒扣在笔端,双手递过去。   “经理,给。”   是餐饮部的领班小青年,姓霍。   汤倪大脑宕机了一秒,手上动作却无需经过大脑般下意识擦拭下巴。   或许是小霍的举动过于自然。   又或者是汤倪自己本身莫须有的敏感。   对方只是举手之劳地帮个小忙而已,竟然会让她因此而联想到……   “段总好。”   “段总。”   “……”   她接过马克笔。   因这支马克笔而在心中联想到的人,正恰巧就出现了。   颇为魔幻。   今天是最后一次开宴演习。   段伏城会来视察。   幽寂丛林中,因为他的出现而溅起骚动。   汤倪抬眼看过去。   他立在人群中央,衣冠精致。   眉眼疏寡似深海,平静无波,唇线微微抿紧,神色淡漠,仿若情感早已割清,徒留理性。   他的眼角眉梢,就像从不曾为这庸尘俗事而着色过。   如同一只,清冷矜贵的鹤。   汤倪的思绪疾速后退,倒带一般回放至今早晨时的露台帧频。   ……   其实在汤倪手机闹钟响起之前,段伏城就已经醒了。   他以为她会在睁眼的第一时间,就想起昨晚的事偷偷溜走,正准备过来逮她个正着。   结果出乎意料的是,这女人在房间里磨蹭了半天。   终于意识到她应该是没心没肺地在里面洗澡洗漱,怕她觉得不便,段伏城又折回房间,还顺手烧了壶热水。   直到看见她穿着自己的衣服,做贼似的偷溜到露台上听电话。   他跟随她一同来到露台。   汤倪仅单单套了件段伏城的白色T恤。   过分宽大的男士T恤,简直可以让她拿来当做短裙穿。   晨雾稀薄,亏盈不定,弥弥寥寥地栽进来。   将女人裹绕在其中,虚实难辨。   ‘影子裹住她的腰,她在露台上做梦。’   洛尔卡的诗。   用来描述此时此刻的情景,再合适不过,段伏城想。   她懒软地半趴在栏杆上,身子蜷曲成极度漂亮的弧。   T恤因她半弓起的姿势随之上移几寸,下摆堪堪擦过臀线,裸|露出女人丰腻靓白的纤腿。   衣摆边缘抚蹭在她腿根处。   明明暗暗,半露半遮,倒挂出不可窥伺的阴影。   是阴影,也不是。   应该是春光。   柔软、糜豔、至死、美不胜收。   他喉结滚动两下,不自在地撤走视线。   他不敢再往下细想。   低头喝水的时候,段伏城在心里谴责自己的低|俗。   好像最近面对汤倪,他总会变得不自控。   包括昨晚。   心底的涟漪最终是被女人的那句“早上好,老板”,彻底打碎。   当然,敌不过他那声轻飘飘的——“乖女儿”。   汤倪被囚困在男人的身体范围内,身上浮动着与自己同款的沐浴香气。   慵离冷透,万浪返潮般凉幽席卷,又似剑走偏锋,后调浅散着燥洌焚香,琥珀分子星点阔染。   清高满溢。   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傻不愣登地望着他,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你还不如叫我……”   小干妈。   男人看穿她未及出口的唇形,直接将手中杯子堵至她嘴边,打断说:   “怎么,这层亲情是断不干净了?”   “不不不,断得干净,断得一干二净!”汤倪紧忙赔上笑脸,作势认真喝水的样子。   她双手抱着杯子,横在两人之间,举得老高。   小口细细吞咽着那杯男人喝过的温水,余光盯量着他,各种头脑风暴要如何脱身。   段伏城却略染怔忪。   女人脖颈后仰,肌肤剔白,露出细长修美的颈侧线条。   狠狠地刺入他眸中,激起波澜。   恍惚间,他又想起昨夜垂挂在她颈上的那滴酒珠,殷红透亮。   以及汤倪当时的软媚楚楚。   让他有着频频想要吻上去的欲|望。   诱人至深。   他又开始低|俗了。   “昨晚的事,你该不会都忘了吧?”他眸光微变,出其不意地开口问道。   “咳、咳咳咳……”汤倪被猛呛了一口。   放低水杯,顺了顺气,她懵懂而震惊地与男人对视好半天。   如果是“乖女儿”的话。   那应该……   “昨晚我叫爸爸了吗?”她问得认真,眼神澄亮又干净。   干净到让男人觉得自己此刻,更加低|俗。   段伏城:“……?”   我想让你现在就,叫、爸、爸。   ……   周遭传来的一阵嘈杂唤醒汤倪,将她从游曳的神思中强行抽离回来。   段伏城一行人在朝玻璃房款款走近。   导致身旁某个礼仪姑娘的情绪太过激动,脚下步子缠乱,后退时无意牵绊住汤倪身后的白板支架腿。   支架立在树根旁,本就不稳。   被小姑娘绊这一脚瞬即摇摇欲坠,前后晃荡几下,最终支撑不住,骤然倾倒着摔落下去。   但没有砸到汤倪。   白板被人扶住了。   而汤倪也在白板被扶住的那一瞬,随着外力被人反向一把扯过怀里,护在身下。   是极陌生的体温。   场面顿时引起不小的混乱。   汤倪在混乱中抬起头望去——   她看到,是段伏城在第一时间扶住了白板。   而自己正站在他对面。   这么说,此时揽抱住自己的人,就不是他。   意识回溯,感觉到臂间仍停留着陌生人的湿热温度。   她眉尖紧蹙,潜意识里滋长出如刚才被人捏住下巴一般同样的抗拒心理,当即如触电般从对方怀中挣脱出来。   小霍却未完全放手。   “经理,你没事吧?”   男子仍双手揽住她的纤臂,一脸关切,弯腰柔声问道。 第37章 下班留下 去小树林深处。   玻璃房前围聚着很多人。   除去莉姐、廖子邺等从舟季大楼里前来体验开宴演习的领导班子以外, 还有邓志与客房部经理等人。   他们原本都跟随在段伏城身后。   然而此刻,所有人都停住脚步。   朝汤倪这边望过来。   段伏城扶起白板,眉骨紧锁, 睇量的视线着落在汤倪的手臂上。   ——被小霍紧紧圈揽的手臂上。   汤倪冷静过后, 对当下状况迅速做出判断。   与自己私下相熟的段伏城,在意识到危险发生的那一刻, 眼疾手快地扶住白板。   但也仅仅是扶住白板。   他没有做任何逾矩的行为。   扶住白板是关怀下属,无可厚非。   可如若段伏城不避嫌, 表现出其它亲密的举动, 那汤倪往后在深坑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   尤其是邓志在场的情况下。   相比之下, 小霍将她护在怀里, 颇有想要替她挨那一下的架势。   就太夸张了。   不像是真心想要护住她,倒更像是做样子给谁看。   实在是过犹不及。   他们不熟, 汤倪也不傻。   她清楚地看到在小霍护住自己的前一秒,段伏城已经稳稳地扶住了白板。   所以这个小霍,很有问题。   “老大没事吧?”纪妤急忙凑上前, 上下察看了几眼汤倪,紧张问道。   汤倪拍拍小助理的肩表示没事。   她抿唇从小霍掌中抽出手臂, 在彼此之间撑出十足的距离感, 礼貌地回答他上一句问话:   “我没事, 谢谢。”   转头走至段伏城面前, 双手交叠, 微微低头, “抱歉段总, 打扰到您了。”   汤倪在为礼仪姑娘的莽撞道歉。   可段伏城的心情,却丝毫没有因为她的道歉而得到缓释。   甚至她眉柔声细,低声道歉的样子, 让他心里漫上丝缕不明的燥郁。   而事实上这份燥郁,是在见到年轻男子捏住她下颚的一瞬,就已经存在了的。   “该道歉的人不是你。”段伏城开口道。   目光从汤倪身上抽走,掠过小霍,继而缓缓侧眸,皱眉瞥向事件的始作俑者——那个鲁莽的礼仪小姑娘。   他视线太冷了。   似万里海底,沉郁、平静、淡漠、邃沃得可怖,迸泛出近乎薄情寡义的眩光。   没有人招架得住。   最后在小姑娘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段伏城抬手示意了下。   傅铎会意上前,即刻收走她的工牌,将人除名:   “抱歉,你被解雇了。”   哪里是解雇,分明是解救。   老板的眼神会杀人。   小姑娘哭着想。   周围的员工都倒吸一口凉气,纷纷低下头,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屏息凝神。   汤倪对此倒没有什么反应。   她表示认可。   舟季不养闲人。   更不养上不了台面,见不得大场面的废人。   如果意外发生在七夕当天,   如果白板要砸到的不是汤倪,而是慕名而来的客人,   如果今天不是演习,而是实战。   那么舟季将承担的损失,是解雇多少个员工都补救不了的。   所以就算段伏城不这样做,汤倪同样也会解雇她。   “汤经理下班后留下。”   段伏城深意看她一眼,语调薄凉,声线里不见丝毫情感,转身离去。   这怕是要挨训了,众人想。   大部队跟随段伏城进入玻璃房,礼仪人员与小霍等人随之一同入内演练。   人群消散,只留下纪妤和汤倪两个人。   邓志与客房部经理一左一右地跟在段伏城身边,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小助理纪妤极为愤懑,小声怨怼地替汤倪打抱不平:   “明明老大你是对客部经理,就应该是你来负责丛林宴会的,怎么样也轮不到他客房部的人去跟总裁汇报工作吧?什么不了解企业文化这不明摆着挤兑咱们是外来户吗,邓总也太过分了!”   汤倪又怎么会不知道邓志的过分。   但她同时也明白,让客房部经理代替自己负责宴会,不是邓志在针对她这个人。   而是针对她,来自茂岄的“外来户”身份。   换句话说,是她自己还没在深坑站稳脚跟。   这也就是为什么,汤倪会急于想要开发新的客户资源。   她没有话语权。   就不能怪拥有话语权的人给她穿小鞋。   所以她可以忍受被分权。   哪怕负责整场丛林宴会的人、今天跟段伏城汇报工作的人,是她的下属职员——餐饮部经理。   她当然也是不在意的。   至少餐饮部始终都在跟进丛林宴会的流程,至少他们足够专业。   然而邓志却让客房部的人来负责。   “邓总以前是法国分部的。”   汤倪双手抱臂,眯眼朝玻璃房看过去,半晌后,忽然若有所思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纪妤不解,“老大你怎么知道?”   汤倪笑了笑,没再接话。   怎么知道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   也许邓志还不如她,了解段伏城。   *   汤倪还是安排纪妤跟着进了玻璃房,以防餐饮部那边出现什么岔子。   她自己则拿着图纸和马克笔,从入口开始重新走一遍丛林场地。   丛林里的路她很熟。   属于闭着眼都能摸清方位的那种。   自从宴会场地铺设完成,汤倪每天都会来走两遍。   即便对路再熟悉,她也会带着图纸和笔。   仔细观察丛林内的每一棵树、每一条路、每一个监控摄像头以及玻璃房内桌椅餐具的每一处细节。   然后认真做下记录。   她会做出很多种设想。   比如七夕当天下雨怎么办?   着火怎么办?   儿童迷路走失怎么办?   她甚至会想到如果客人被蚊虫叮咬该怎么办?   当然,所有以上她能想到的假设,设计宴会的相关专业人员早已做好万全的防患工作。   一切消防、监控、警报以及生物防治系统等等,全部一一到位。   在未雨绸缪这方面,舟季素来做得完美。   只不过——   “嘶……”   左侧小腿处传来一阵刺痛,汤倪短促地低呼出声,弯腰看向伤口处。   腿部肌肤划出一道口子,不长,但挺深。   肉色丝袜被刮裂,伤口溢出猩红血液,殷殷阔漫,将伤口周围的丝袜晕染成淡红色。   她皱起眉尖。   蹲下身子,试探着拨开灌木丛,搜寻了两下,这才发现里面竟然还有残留的枯脆枝桠。   大概是在修剪树木时漏下的。   顾不得伤口,汤倪连忙拿过图纸,在上面准确找出相应的位置,圈画出来。   ——只不过再高科技的精密设备,也还是不如人工来得周全。   林子里的灌木丛有很多,如果这里存在安全隐患的话,那说明别的地方……   汤倪旋即站起身,也不觉得伤口疼痛。   反倒挺兴奋,十分起劲儿地挨个灌木丛开始扒拉,简直就像寻宝似的。   “在干什么?”   段伏城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只看到汤倪蹲在灌木丛旁,埋头在里面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就很诡异。   汤倪闻声抬头,见到段伏城那一刻,顿时双眸放亮。   翘起嘴角,连忙抬手招呼他:   “老板老板,你快过来看呀快来快来!”   段伏城迈开步子,走到她身旁。   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便被汤倪拉住手腕扯拽过去。   “老板你看,这里竟然有只小松鼠!”她激动道。   但段伏城没听到。   他走神了。   原本不怎么美妙的心情,因为她一个简单的接触动作,瞬时软释。   连同心底的那股子燥郁,也一扫而空   真是活见鬼。   “老板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老板、老板?”   “……”   “段伏城!”汤倪气急败坏地吼他一嗓子。   “嗯?”男人晃过神,配合地蹲在她身旁。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只小松鼠因为汤倪这一嗓子,吓得一个激灵。   不由地轻笑出声:“你喜欢?”   “嗯嗯嗯!”女人盯着小松鼠看,点头如捣蒜。   “那就带回家。”   “不行我害怕……”   “???”   段伏城难以理解,“喜欢又害怕?”   汤倪看他一眼,努了努鼻子,“这很难理解吗?就像你的员工喜欢你,但也会害怕你一个道理嘛。”   “我的员工……”   喜欢我。   他捕捉到她话里的敏感字眼,将问题轻飘飘地反抛回去,勾唇笑道:   “包括你吗?”   “我倒不是害怕你,我那是敬畏懂不懂?”汤倪纠正他。   段伏城挑眉,饶有兴致地问她:   “敬畏我什么?”   这时候,汤倪将视线从小松鼠身上抽走,移眸看向身侧的男人。   继而嘴角笑意渐深,红唇张合,接着做出的回答险些没把段伏城气个半死。   她说:“我敬畏老板你是正人君子,敬畏你昨晚坐怀不乱!”   段伏城:“???”   她又说:“哦不,不对,不是敬畏,应该是——敬、佩。”   段伏城深吸一口气,“这么说,昨晚的事你都还记得?”   汤倪皮得很,极为讨打地嘿嘿一笑,说出来的话更加讨打:   “我不记得了,妈妈。”   然后放肆大笑。   满是幸灾乐祸的样子。   段伏城感觉自己的脑门上,缓缓升起一排省略号。   昨晚确实喝得不少,但也不至于断片儿。   汤倪不能把昨晚发生的事流畅地串起来,不过重要的片段她还是记得的。   比如两人在极近的距离下,段伏城都保持理智,没有酒后乱|性。   比如自己把他错认成了妈妈。   以及比如,自己强行脱衣……   “啊呀!”   段伏城刚站直身子,就听到汤倪蹲在地上叫了一声。   “又怎么了?”他低头看她。   “麻了麻了腿麻了,我站不起来……”   汤倪可怜兮兮地抬眼看向段伏城,眸眼漶泛水光,鹘伶伶的,澄亮又盈润。   段伏城一手揣兜,微微俯身,与她四目相对:   “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应该,先笑为敬?”   都说乐极生悲……   汤倪只好服软,音线稍稍变调,就差冲他摇尾巴了。   “老板~”她唤道,冰凉的手指抚握上他的腕骨,“就拉我一把呗……”   段伏城就很吃她这一套。   他没出声,干脆脱下西装外套,弯腰披裹住她裙下皙白的双腿,以防她走光。   而后勾她入怀,长臂穿绕过膝弯下,将人稳稳地抱了起来。   汤倪惊了一下,本能地四下扫量几眼,好在没人。   她只是想让男人扶自己一把,没成想直接被当残疾人了。   但好像,她并不排斥。   段伏城在抱起汤倪之前,顺势从她手中抽出马克笔,随手就给撇扔出去了。   “???你干嘛扔我笔!”汤倪不满地蹬了两下腿。   “碍眼。”男人惜字如金。   看到那只马克笔,就让他想到那个年轻男子替她拔开笔帽,同时也就想到汤倪被人揽在怀里的场景。   不是一般的碍眼。   汤倪不知道段伏城心中所想:“……”   这多少也是有点儿问题。   “再骂我就扔你下去。”段伏城却知道她在想什么。   汤倪吓得赶忙搂紧他,还顺带低声提醒他:“别走出去,等下被人看到咱俩就凉凉。”   主要是我凉凉,她在内心补充道。   段伏城笑了,低头问她:“那你想去哪儿?”   汤倪往左前方指了指,告诉男人:   “去小树林深处。” 第38章 浪漫不死 她好像很紧张。   云散, 黄昏未至。   树海蓬勃,盎然挑破晦昏,碧色横卧, 翠绿如水洗。   丛林深处有座秘密花园。   段伏城步伐稳健地走至长椅旁, 将汤倪轻轻放下,俯身时, 恍然一抹殷红刺入他眸中。   半蹲下身子,长指抚握住她纤细的脚踝, 皱眉问道:“怎么伤的?”   顺着他的视线, 汤倪低头看去。   才意识到丝丝痛感, 自男人指尖边缘的位置隐隐泛散。   伤口周旁, 被他掌心贴合处,有些灼热。   “哦对, 我刚才巡查的时候,发现不少灌木丛里还有遗落的枯枝……”   被段伏城提醒后,她掏出手机扫描下图纸, 通知场地组立刻入林重新勘查检修:   “幸好被划伤的人是我,要是客人的话不知道又惹出多少麻烦事儿。”   她微笑着, 倒像是占到了便宜一般。   段伏城仍皱着眉。   幸好么?   他可丝毫都不这样认为呢。   汤倪膝上披盖着他的西装外套。   奢华的黑色衣料下, 怯怯露出一截细长的小腿。   女人肌肤瓷白, 腿部线条修靓而骨感。   光线琳琅, 肉色丝袜被浮渡上一层珍珠色, 薄脆通透, 勒拢着她盈软嫩弱的皮肉, 细腻无瑕。   ——像不可染指的圣洁。   小腿外侧,血液已然凝结。   丝袜染红,破碎如蛛丝黏连, 勾缠紧绕。   伤口悬挂在上头。   似坠落在皎雪间的红梅,殷殷阔晕成一滩,浸渗透湿,恣冶妖异。   ——像圣洁终被染指。   “疼吗?”段伏城盯着这一道伤痕,控制不让多余的情愫外露。   他记得她好像很怕疼。   若是他不提,汤倪自己都没有发现,这种程度的小伤口她才不会放在眼里。   “嗐,小意思~”   细微的刺麻感从被他环握的脚腕上传出,湿热蛰伏,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汤倪低头俯身,去撕扯伤痕外层已经被勾花的丝袜,指尖撑开,让伤口暴露在空气中。   被血痂凝固黏连的聚酯纤维,在被用力撕裂的同时,也挣开干涸的伤口,使得它重又开始往外淌冒出新鲜红透的血液。   段伏城皱起眉,伸手挡开她拽扯丝袜的动作。   喉头滚动,薄唇略觉干燥,吞吐出的字眼微微偏移,侧滑出原本的音轨。   “小心些。”他声线微绷,像是在责怪她不懂得爱惜自己。   汤倪也没有料到,小小地“哎呀”一声。   指尖下意识伸出,沾一抹血液,那脱离鲜活的温度凉彻后,又抬头与他对望。   不应该用手擦的,有点脏。   在心里暗暗想着,汤倪悄摸摸撮一把盖在腿上的西装衣角,将食指的污渍揩蹭在上面。   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小动作,殊不知被对方看个透彻。   打从认识她的几个月以来,这个女人带给他的内心波动,远比几年中加起来的还要多。   解开两边袖扣,男人卷起至肘关节,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臂,以便行动:   “丛林会场每三百米设一个休息室,里面备有常用药品,我去拿外伤喷剂,等我过来。”   “其实我……”听见他要给自己跑腿,汤倪立马直起身子想拉住他。   但被他更为迅速的动作打断了婉言客套。   段伏城最后整理好搭在她腿上的外套,盖紧后不做逗留地起身,往深林之外行走而去。   夏天的风总剥不开潮意,稠密绵绵。   飘摇过枝蔓,搅拨松涛。   婆娑枝桠同穿射的光线搭伴,影印在白色衬衫上,拓出夏日斑点葱茏的光景,偶尔三两声鸟啼,挑逗着枝上挂蝉轻鸣。   她还在等。   如果联想到这里,男人的心垒瞬时塌软,没由来的。   那里明明,鲜少有过起伏。   直到在他肩背不断后掠而去的树影,被更深纯的黑色覆盖代替。   肩头蓦然一沉。   汤倪拎起他的衣服从后面追上来,在靠近时分照着他的肩高展开披了上去。   她手却没有放下来,而是跟上段伏城的脚步,弯起嘴角,单手邪痞痞地轻搭在他肩上。   感受到男人微顿的身形,和他不自觉迁就的步伐,汤倪在偷笑:   “天热,注意保暖。”   原来她没有选择等待。   她总是愿意与他并肩。   看着男人微染无奈的眉眼,她拍拍西装外套上的褶皱,才说真话:   “刚才我是想说,其实我想和你一起去啦!   看场地平面图的时候我都记住休息室的大致方位了,附近有两个,认路这种事,临时抱佛脚总比天天坐在总裁办公室强一点吧,还是我带你去啦~”   段伏城挑眉,回望她一眼,最终点点头算是同意。   女人的步伐紧凑,段伏城跟随着她的速度,很快被牵引到就近的休息室。   但找到地方的汤倪却在里头转悠了半天,找不到药品在哪里。   见她如同没头苍蝇乱转,段伏城才驾轻就熟地拉开一张按摩椅下的暗屉。   在汤倪惊奇赞许的眼光中,他只轻瞄一眼,迅速提出两支外伤药:   “酒精消毒,喷雾止血化瘀,含少量消毒清洁成分,先用哪个,你可以自己选。”   听他说话,汤倪微微梗了一下。   她恍然想起酒精渗透伤口皮肉时,那份黏腻酸软的疼痛,一时牙颤,打起哈哈:   “直接喷雾就行了,我、我赶着下班。”   “哦?”男人明显不相信,“不是因为怕疼?”   “绝对不是!”   “真的?”   “真的真的,放心大胆地来吧……哎等等!”   立刻摇匀喷剂,拔开盖子作势对准她伤处的动作停顿。   段伏城薄唇浅勾,似笑非笑地抬眼看她,嗓音敷存着几分捉弄:“继续吗?”   汤倪吓得紧闭双眼,颇有英勇就义地豪气,沉默片刻后,认命般低弱回答:   “继、继续吧……”   但迟迟没有等到男人按下压扣的一瞬。   汤倪试探着单睁一只眼睛。   发现他在用酒精擦净自己的手,将药瓶喷口对准消过毒的手心,适量喷出,手掌稍稍搓热些许。   最后力道轻柔地按压在她的伤口处。   “唔……”女人不自觉地,小小呜咽一声。   肌理贴触,温度持续走热。   伤口触碰到酒精的刹那,刺痛灼起,引得汤倪下意识缩了下腿,纤指紧绞。   “放松。”段伏城制住她退却的动作,音调在安抚:   “不会弄疼你的。”   男人偏侧着头,眼睫半垂,神色平静,目光柔韧而专注。   掌心轻缓揉按在她小腿肌肤上,帮助药剂均匀渗透,看上去温柔而耐心。   可汤倪却因为他的这种耐心,备受煎熬。   血液在急速奔走,细碎的脉管将要收拢不住。   心跳的轨迹波动不堪,竟是要被他的掌温破译一般,呼吸的余波难以为继。   “可、可以了…”她动了动腿,终于忍不住出声。   段伏城顺势松开手,慢慢抬头,眸眼眯起,视线缓缓着落在她脸上。   女人细弱伶仃的脚踝上,还残留着他的指印。   总显得无辜,而暧昧。   良久,男人低哑地笑了。   薄唇翕合,他话说地模糊,字音胶着,尾调优雅又黏连:   “怎么,我弄疼你了?”   ————————————————   下班后,汤倪从深坑驱车离开,打算去一趟西里白。   张凯笛前段时间刚从欧洲游完回来,这几天还在家倒时差。   西里白狂欢Party在丛林宴后一天。   不用想也知道,是好闺蜜怕她缺席的“特殊安排”。   正好今天下班时间空闲,她准备替张凯笛先去园区转一圈,看看各商户装扮的如何。   其实在这方面,她不用怎么太操心。   毕竟园区里每家每户,都是搞艺术的专业人士。   红绿灯。   汤倪开起敞篷,单手撑在车门上,有点儿百无聊赖地等着通行。   右手边忽然打下灯光。   汤倪侧头凝眸,发现公交站牌后方换上了最新的广告灯箱。   “现当代怪诞派鬼才,知名童话家向杭生首部漫画处女作进驻国内市场……”   她轻声读出广告牌上的标语,“被誉为哥特式暗|黑系幽灵,恶魔主义的……”   接班人?   又是幽灵又是恶魔的。   这哥们能不能整点儿阳间的东西啊。   向杭生是近些年火出圈儿的童话家、画家。   一如之前段伏城所说,他的暗系童话集在欧美名气很旺,是真正的“妇孺皆知”。   不过网媒上关于向杭生的个人资料少得可怜,照片更是一张没有。   于是大众就会对他进行各种猜测。   比如他本人孤僻乖戾,阴郁傲慢。   比如他从不接受采访,行踪神秘,总是独来独往。   又比如很多所谓的“心理专家”会通过他的作品,妄下断言。   分析他童年遭受过重创,导致患有精神疾病、抑郁症、自闭症等等。   甚至“专家们”还预言,他可能会有自杀倾向。   ……   绿灯亮了。   汤倪多瞥了一眼广告灯箱。   倏然——   她发觉站在公交站牌等车的男子,很是眼熟。   一脚油门轰到对方跟前。   果然是他。   “嘿!1205栋。”   汤倪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挑起眉梢,笑着问他,“去哪?”   向杭生被徒然刹停在眼前的法拉利吓一跳。   “姐姐?”他心腔突跳了下。   向杭生的眸色极浅,在见到汤倪的刻度里,淡琥珀色瞳仁瞬时拨亮。   炸开往日濛沉消黯的灰调,烫出悸动的纹络,眼波澄明,闪着光,且通透。   向杭生清清嗓子,稍稍走近车身回答她:   “我回园里。”   他收紧了下双肩包带。是见到汤倪时,莫名情绪紧张的小动作。   “上车。”汤倪开了车锁,干脆利落。   向杭生有须臾呆顿。   在这须臾间,他听到身后一同等待公交车的男女路人,在悄声议论。   “卧槽这法拉利得上千万吧?”   “所以这画面是放弃努力的小鲜肉,和他的富贵花女友吗?”   “诶有一说一啊,刚才他那声‘姐姐’叫得也太苏了,我人没了……”   “……”   小鲜肉和他的富贵花女友。   他们在对当下场景,肆意做出评判。   向杭生接收到这份评判。   血液在加速。   不是恼怒,而是什么,他不敢再细究。   但是奇怪,他明明最厌恶别人对自己私自下定义。   汤倪见他傻不愣地杵在那儿,索性探身替他打开副驾驶门,提醒道:   “愣着干嘛,想看我被贴罚单吗?”   “来了来了。”   向杭生反应过来。   他以最快的身手坐上车、关门、系安全带。   一气呵成。   真的奇怪。   明明他从不爱听从别人的指挥。 第39章 你是我的 玫瑰与夜莺。   “佘大没有直达西里白的公交车吗?”汤倪打了圈方向盘, 扭头问他。   向杭生的双肩包拉链没拉。   汤倪瞥见里面露出的教案边角,猜测他是刚从佘大上完课回来。   “没有,只能在刚才那站转车。”向杭生想也没想地摇头告诉她。   刚作答完, 又好像意识到什么。   他微微侧头, 短暂的停顿过后,神思清醒了一下。   “姐姐你在佘大教过酒店管理?”   是问句。但尾调下沉, 声音陈平轻缓。   更像肯定。   汤倪斜睨他一眼,笑了:“艺术家的观察力都这么敏锐吗?”   这是他第二次在她口中, 听到“艺术家”这个称呼。   很喜欢。   又有点不太习惯。   他低头挠了挠额角, 笑意里略带些内敛, 眼色羞赧。   “毕竟姐姐是佘大热点人物, 校网到现在还时不时飘着有你照片的精华帖。”   他夸赞地很真诚,像汤倪喊他“艺术家”时那样真诚。   汤倪倒有些惊讶。   看他平时和现代快节奏社会脱节的样子, 是为了画好一张画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一连闭关十多天的人,——她还以为这小子从不上网呢。   “彼此彼此。”汤倪挑眉调笑,“学生们都说你漂亮得像女孩子, 又不乏阳光帅气,称你为新‘光亮’系男友呢。”   这话调侃得向杭生一阵不好意思, 他挠头坦言:   “按照这个思路, 其实我觉得自己是‘暗’吧, 姐姐你更像光……长相也是, 性格更是。”   “哟?说话真好听, 我高兴了, 送你到家门口!”   来往交谈间, 车子缓缓滑入西里白园区。   “你知道怎么去你工作室吧?”汤倪懒洋洋地问他。   “我……不如导航知道。”向杭生温吞回答。   “?你不是住在这里面?”   “是,但只出过园区三四次。”   汤倪犹疑地看向他。   向杭生微抿唇,打开导航的同时, 默默加多一句解释:   “算上今天这次。”   “……”   算了。   她指望一个八百年不出门的艺术工作者做什么呢。   按照导航,很快到达「無生工作室」。   向杭生规规矩矩地道谢,下车分别。   可直到他走上台阶,准备推开两扇橙红色的黑檀木门,都迟迟没有听到身后响起引擎声。   向杭生转身回望过去。   汤倪真的没有离开。   她甚至将车子熄了火,停在原地。   向杭生怔忪片刻。   然后毫不迟疑地走回去,靠近车身,稍稍弯腰低声问:   “怎么了姐姐?”   汤倪坐在车内,半眯眼睛,疏懒地撑着下巴。   她指了指前方奢美的双扇木门,薄睫半垂,视线着落在门上的一对福字上,慢慢思忖说:   “上次日出时候,在你的门上看到的那株白色铃兰花,真的很特别。”   按照她的直觉,应该是与太阳的光线和角度有关。   如此独具匠心的设计,使得没有什么人有幸能观赏到这一幕,如果不是他特意邀请,汤倪也不会拥有这种幸运。   他这类人大抵做什么都是最特别的,靠“特别”而活着。   不过倘若日出可以见到的话。   “马上要日落了,我想碰碰运气。”她告诉向杭生。   她竟然在意。   瞳孔微缩,惊诧在他眸底骤然闪过。   迸溅出色彩的痕迹。   好似裹着碎钻的糖浆倾倒。   琥珀浅眸是容承碎钻的银河,质感冰透,细细凉凉地溢淌,无法消融。   “原来是这样啊。”他弯起唇注视着汤倪,眼里淬满了笑,   “姐姐不需要特意等待风景,如果想看,我可以让你随时看到。”   轻拍了几下她的车门,向杭生又迫不及待地扔下一句:   “在这里等我一下。”   “诶——”   汤倪正要问他什么事,抬眼时发现人已经窜没影儿了。   ……跑挺快啊。   日落将至未至。   等向杭生的时间里,汤倪感觉没什么事做。   于是她拿过手机。   习惯性地在浏览历史列表中,点进这段时间经常访问的漫画网站。   网站的整版首页,都被最新推出的一本漫画所占据。   黑色底封。   凋焉的玫瑰,与夜莺惊跃的画面组合。   漫画的名字叫《遗失庄园》。   刚刚连载不久,汤倪最近一直有在追更。   它的创作者,是向杭生。   ——也就是半个小时前,出现在广告灯箱上的,怪诞派鬼才向杭生的那本处女作漫画。   “姐姐,这个送给你。”   车旁投下一方阴影,紧接着男子轻柔低缓的声线响起。   他还带着微喘,看样子是跑着来回的。   汤倪的视线被吸引过去。   长睫掀起,她看见向杭生递过来一幅画。   画是用白色金属框装裱好的。   橙红色铺底。   白色铃兰被囚于玻璃下方,盛绽在橙红之上,将滴欲滴。   花瓣薄软如珍珠白,花骨饱胀而丰沃。   铃兰很脆弱,但是,   它姿态高贵。   尖锐倔强,又细腻层叠。   它像是清冷与清甜的糅杂体。   矛盾充斥,甜蜜融合,割裂感极为强烈。   “是我画的草图。”   向杭生凝眸看她,语调微顿,轻声叙述:   “这样以后姐姐想什么时候看都可以。”   希望你会喜欢它。   ‘希望你会喜欢我笔下的你自己。’他这样想。   ——橙红木门与白色铃兰花的灵感,来自于汤倪。   向杭生不会忘记。   再一次见到汤倪,来西里白租房那天的画面。   当时汤倪在闭目浅寐。   午后,光影下。   橙皮沙发,她身上的白色吊带裙。   孤冷,盎然。   平静,鲜活。   自相矛盾的割裂式美学。   ——她才是至美的糅杂体本体。   向杭生害怕自己会忘记。   所以他将这副光景,描勒在工作室的黑檀木门上。   用画笔代替记忆。   用铃兰花代替汤倪。   “啊呀,不错不错!”   汤倪不会看懂这副画中所伏藏的秘密,她只是出于单纯的好奇,“我很喜欢。”   向杭生也不打算告诉她。   喜欢就够了。   “对了姐姐,你刚才在看什么?”他突然想起来,汤倪刚才好像在专注地看什么东西。   听到他问,汤倪干脆拿出手机与他分享,“向杭生你听说过吗?”   “……!?”   向杭生人傻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认识这么久,他们之间都还没有一个正式的自我介绍。   “可能你不怎么了解,他的童话集和画作在欧洲那边很有名,然后最近出了第一本漫画进驻国内市场。”   汤倪垂眼,指尖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来回滑动。   她反复翻看着已出的漫画部分,声音里掺染疑惑:   “但是很奇怪。”   “哪里奇怪?”向杭生不明所以地问她。   汤倪咬唇回忆了下,“我读过他之前的几本童话集,语言风格跟这本漫画完全不同,感觉这次……好像是有人在帮他写故事?”   向杭生愣了愣,接住她的话:“姐姐指的是,脚本师?”   “对对对,就是脚本师,你看这个。”   汤倪翻出漫画的序言,调转手机给他看,然后字句柔软地背出那首小诗。   “玫瑰枯萎了,   夜莺飞走了。   你是肮脏的。   你是我的,   那么我的你是纯洁无瑕的。”   向杭生耳骨微动。   她音线温柔,软唇张合,倾吐出字句似轻飘飘的细小绒毛,撩擦过他的耳际。   完全踩点在他心尖上,空前契合。   “艺术这方面我是不太懂啊,不过我觉得他这脚本师找得倒还挺成功的。”汤倪做出评价。   关于脚本师的话题,向杭生没有多在意。   他更在意的是——   “那姐姐觉得我跟‘他’,谁的画更好看?”   向杭生忽然笑了笑,双臂撑在车门上,安静地看着她。   尽管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   可他就是好奇得要命。   汤倪翻了翻漫画,又低头看了眼那副“铃兰花”。认真地对比过后,她没有得出该有的结论,只发觉自己的艺术造诣真的低下。   她完全分辨不出这两者,谁更胜一筹。   但她还是将“铃兰花”抱在手里,并不敷衍地安慰他说:   “我觉得,你这画风完全可以跟他媲美啊,甚至可以战胜他!”   向杭生忍不住低笑出声,眉眼弯出漂亮的弧。   他的内心,有几分被愉悦到的快乐。   虽然“我战胜我自己”,这并没什么好值得高兴的。   “姐姐你知道吗,你刚才看的网站是盗版的。”他指骨蜷曲,轻敲了敲汤倪的手机屏幕。   汤倪:“???”   “还有那些,也是盗版。”他指的是汤倪车上,那一堆关于《遗失庄园》的周边和手办。   汤倪:“……”   明明买的时候商家告诉她绝对正版。   被骗了我干。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汤倪准备去园区其他商户那里兜转一圈。   离开之前,她告诉向杭生:   “笛子......哦也就是你们的大房东,她已经从国外回来了。之后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园区这边应该都是她负责的。你要是有什么事情,直接跟她说也可以。”   向杭生微微沉默了下,嘴角笑意轻滞。   “那么你就不会出现了,对吗?”他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这次,他没有喊姐姐。   刚刚发动车子的汤倪被他这副慌张表情逗笑了,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喂,我什么时候说不来了?好歹我也算西里白投资人,大股东哎!可不得经常来看看,你们这些商家把我的街造成什么样子啊?我不来?想得美!”   向杭生听到这话,才算是放下心来。   又灿灿然扬唇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挥挥手:   “姐姐常来,欢迎下次光临喔~。” 第40章 纯情心机 只想和她有关。   试营业前三天, 深坑开启了客房预订服务。   并非外界所传言的最便宜一晚5万起那样夸张。   但也确实有够夸张。   房价以楼层高低为标准,面向大众的客房价位分别在3w/晚至10w/晚不等,楼层越低, 房价越高。   早间九点整预订通道一开, 前厅部的订房热线几乎被打爆了,各大消费平台的可预订房间, 不过两小时就被一抢而空。   深坑官网前后两次陷入瘫痪状态,最终是由舟季内部技术组的IT精英们出动, 打仗一般争分夺秒地抢修过来。   短短半天的功夫, 深坑的所有客房便已经被预订到三个月以后。   有钱人的钱仿佛不是钱。   线上预订服务仅限于面向大众的客房, 即地上五层至地下十五层。   地下十六、十七层以及水下两层, 为私人VIP套房。   这四层的私人套房基本不对外开放,而事实上早在深坑竣工之际, 私人套房便已被佘城上流圈里的豪门贵族们提前内定下。   入席丛林宴的客人不一定能住上私人套房。   但入住私人套房的客人,一定会来参加丛林宴。   丛林宴布场是在此前一个月搭建完成的。   今日一早,场地组负责将酒水、灯烛、帐幔以及各类宴会物料进场, 与餐饮部人员一同协调位置管理。   客房部分两个小组在行动。   一组人员负责每日例行的客房清洁工作。   同时配合技术组对每间客房进行调修工作,检验每一处可能遗漏的死角, 避免任何安全隐患。   另一组人员则在确认入席丛林宴的客人名单, 确保选择当晚留宿的每位客人, 都可以享受到一对一的引领向导及管家式贴身服务。   整个对客部门都处于一种“战前紧急筹备”的状态。   人员繁忙, 气氛紧张。   但胜在有条不紊, 所有准备工作都在井然有序的进行着。   汤倪被邓志削权, 无法全权负责丛林宴。   但她作为对客部经理, 仍需持续奔波在前厅、餐饮和客房三大部门之间,统领所有对客部员工打好配合。   整个人忙到飞起。   就是在这样连续加班的忙碌状态下,还有让她更加膈应的事情——   “报告汤经理, 我是小霍,水族餐厅出现突发状况……”   蓝牙耳麦里传入的声音,成功阻止了汤倪下班的脚步。   这个小霍是真的很奇怪:   自从上回开宴演练那次莫须有的接触之后,这个餐饮部的领班小霍就有些行为异常的奇怪——   他会时不时地出现在汤倪面前。   表面是在替她打下手,可实际上却总在创造两人相处的机会。   私下里,或是公众场合,无意的,抑或只是状似无意的。   在外人看来,大多会误以为,他因为上次那番英雄救美的“壮举”,而得到汤经理的青睐和提拔,然后从一个小小的领班,一跃成为汤倪的私人助理。   以至于让小霍本人,也好像完全自我代入了“私人助理”这个角色。   这让他更加卖力与汤倪接触。   于是传言开始变味。   汤经理的“个人青睐”渐渐走向两人“双向暧昧”的诡异路线。   总归是不那么好听的。   汤倪不傻,从一开始她就很清醒。   她很清醒地认知到,舟季里绝没有省油的灯,这个人自以为完满地计划好所有接近行动,虽不知居心何在,但一定别有目的。   可她太忙了,根本无暇顾及。   不单单只是深坑临近试营业的工作问题,还有酒庄那边的调研。   几天以前,她与采购部王部长达成一致。   如若汤倪通过个人努力,能够在开业之前让一直与深坑合作的「海棠湾酒庄」下调酒水价格。   那么,王部长就同意将省下来的这笔酒水款项借调给她。   所以除了日常工作以外,汤倪还在准备与「海棠湾酒庄」进行谈判的各方面资料。   她忙到连饭都顾不上好好吃一顿,更遑论去抽时间调查小霍。   对于小霍这类工作不着调,还一门心思动歪脑筋的人,汤倪向来最反感。   但临近试营业的最后关头,容不得一丝的纰漏和闪失。   即便反感,去还是要去。   只不过……   汤倪皱眉,微微垂眼,视线落及怀中所抱着的牛皮纸档案袋,里面装着关于「海棠湾酒庄」的全部资料文件。   甚至包含报价单明细、竞价标准以及近两年的交涉记录,都属于高层机密。   她当然不能带着这些随处走动。   “汤总,您还没吃饭吧,不如一起?这段时间您太累了……”   “工作时间请勿闲谈。”   果断打断对讲机里惹人厌烦的邀约,汤倪原本打算把文件放去车里,然而小霍那边又突然横插了一杠子,她一时有些犯难。   “老师,您要下班了吗?”   耳边蓦然响起的甜软声音,扰断了她的犹豫。   汤倪回头,才发现池婵婵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瞬间有了主意。   汤倪应了一声,又思忖着问道:“你去哪儿?”   “主管让我去给段总送丛林宴的《场地设施检测书(终版)》,给他签字。”   池婵婵将怀中的黑色文件夹打开,转给汤倪看,乖巧作答。   面对自己老师,她总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所以汤倪对她,亦是如此。   “那刚好,帮我个忙。”   说着,汤倪将怀中整整五大摞牛皮纸文件递给她,“我这边暂时走不开,你找段总签完字后,帮忙把这些资料放去我车里。”   池婵婵紧忙接过档案袋,点点头答应说:“好的老师。”   汤倪掏出车钥匙,轻轻放在档案袋上面。   停顿了几秒,又伸手拍了拍池婵婵怀中的五摞牛皮纸,稍稍靠近,低声叮嘱她:   “记得,这些文件不能离手,不要让除你以外的任何人碰到它们。”   池婵婵似乎意识到怀中资料的重要性,当即正色了几分,向汤倪保证道:   “放心吧老师,文件在我在!”   汤倪笑了笑,拍拍她的肩头正准备离去。   却不料池婵婵再次开口喊住她:“那个老师……”   “嗯?”汤倪顿住步子,觉察到学生看上去有些踌躇不安。   “怎么了?”她耐心询问。   “我…我有点儿害怕……”女孩迟疑着开口求助。   汤倪转过身来,不明所以地继续问道:“怕什么?”   “我怕…段总……”池婵婵神色紧张,眼神里充斥着不确定的堂皇。   ——她怕她自己做不好。   池婵婵崇仰段伏城。   因而她毅然决然就读酒管专业,试图慢慢靠拢这个圈子,努力追随偶像的步伐。   她也畏惧段伏城。   不是员工面对老板的恐惧,是她太想在偶像面前将事情做好,又担心自己做不好的迫切。   这份迫切,让她有点儿慌。   汤倪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但可以理解。   轻轻挑眉,她思考了几秒,打算开口安抚自己的学生。   只是耳麦里再次响起令人厌烦的声音:   “呼叫汤经理,这里是水族餐厅,我这边情况紧急……”   瞧瞧,他这该死的理所当然的语气。   深吸一口气,汤倪索性从身后抽出对讲机。   她尽力抑住心底的积郁,保持冷静,运用极其理智而克制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警告对方:   “你最好是真的紧急。”   说完,她干脆一把扯掉蓝牙耳麦,换取片刻安静。   “教科书上再完美严谨的理念定义,都只是毫无意义的画饼,一次好的实战经验,抵得过无数次的课堂演练。”   她语调略显轻松,是与上一秒截然不同的温柔疏导。   她没有在教导,不过是耐心地陈述,眼前池婵婵听得认真而安静。   她环起双臂,视线微凝,慢慢弯起嘴角,注视着眼前的女孩看了好一会儿。   最后在离开之前,她告诉池婵婵:   “敢于直面段伏城,这或许就是你成功踏入这个圈子的第一步。我的学生,就该有这样的勇气。”   ————————————————   池婵婵得到自己老师的鼓舞,顿感信心倍增。   以至于当她得到总裁办秘书的允许,昂首挺胸地往里走时,压根没看到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的人影,稀里糊涂地就跟对方撞在一起。   她身子踉跄了几步。   怀中厚重的牛皮纸档案袋散落一地。   段伏城微微锁眉。   长指抚平被对方撞到的西装衣料,下颌稍颔,他随意瞥了眼铺落在地上的文件,倏然步伐顿滞。   他看到了汤倪的名字,在档案袋上。   “段、段总……”池婵婵懵在原地,仰着脑袋,结结巴巴地喊他一声,心里凉了大半截。   完蛋。   回回都在偶像面前这样冒失,真啥也不是。   段伏城颔首,目光仍垂落在档案袋上。   他有些好奇。   现在任何与汤倪有关的事物,他都会感到好奇。   这种好奇让他瞬间变换了离去的想法。   段伏城略俯下身,破天荒地打算帮对方捡起掉落在地的文件。   然而在指尖即将碰触到印有“汤倪”名字的档案袋时,却猛地被另一只白皙细嫩的手抢先收走,毫无预警。   他手上动作停住,懒懒地掀起眼皮,视线投向对面的女孩。   生面孔,没什么印象。   “没、没事的段总,不劳烦了,我来收拾就好。”   池婵婵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档案袋收好捡起来,大着胆子委婉推脱道。   她会第一时间想到,汤倪特意嘱咐过她,任何人都不能碰到这些文件。   说明文件很重要。   是因为老师无条件地信任,才会放心将如此重要的文件暂时委托给自己。   所以谁都不可以。   偶像也不可以。   段伏城眯起眸子,缓缓直起身子。   池婵婵的过激反应被他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反倒让他更加好奇了。   “来找我的?”他决定使用缓兵招数。   池婵婵连忙点头,尽量平复心底的激动,强作镇定回答他:“主管让我来找您签字。”   “进来吧。”他率先转身走入办公室。   *   段伏城签完字,合上笔盖,“你叫……”   “池婵婵!”池婵婵马上接话。   段伏城对这个名字依旧没什么印象,也没说什么,将手中文件递还给她。   池婵婵双手恭敬地接过文件,正准备规规矩矩地跟他道别,却冷不丁地听到偶像发声:   “舟季第一条制度,员工在我的办公室可以随意吃喝休息。”   他轻顿,指了指一旁问,“要不要来杯咖啡?”   但没在看她。   他的眼神始终都在偷瞄池婵婵怀里的档案袋,倒像是在抛出等价交换的诱饵。   池婵婵惊愣住,显然没料到段伏城会发出这样的邀请。   尽管心里是想的,可她还是极力克制住自己,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不了段总,我还要去给老师送文件。”她轻声婉拒。   老师?   段伏城眼梢微扬,多扫了女孩一眼。   这才稍微有点儿印象,记起来这个女孩好像是汤倪的学生。   长指拎着签字笔,笔端轻磕了两下桌面,他顺势接住话茬:   “你老师手下人多,还请你办事,是不是下面的工作很忙?”   汤倪最近很忙。   段伏城是再清楚不过的。   汤倪的打卡信息显示,她每天早到两小时,晚间加班甚至要到十点左右。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连续一周没有在「食晟餐吧」见到她去吃饭了。   尽管他每天中午,都准时准点过去等她。   男人的存在感极为强烈。   他目光平静,音线略染几丝压迫意味。   池婵婵一听这话,以为段伏城作为老板是在施压,赶紧摆手替老师辩解:   “不是不是!我只是顺便帮忙而已!老师虽然最近工作很辛苦,但都有条不紊地带领下属员工,大家都很敬服她的!”   老师对自己这么好,一定不能给老师惹麻烦。池婵婵在心里暗想道。   “……“   知道她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段伏城适时地截断刚才的话题,另外挑起一个话茬问,   “算了,东西送到哪去?”   “送去老师车里,她说晚上带回去。”池婵婵中规中矩地回答,尽量规避自己莽撞无知的一面。   “那正好,我和她住得近,可以顺便帮她带回去。”   段伏城又敲了敲桌面,尾调微微下压,声线喑沉,算不上温和,可也是循循善诱的口吻。   “放在我这里怎么样?”他低声与池婵婵商量。   偶像的声音极好听。   偶像长得也太过好看。   很难有人不会为之所动摇。   但老师的文件更重要!   池婵婵悄悄地攥了攥手掌心,时刻都在心里提醒自己。   于是她更加抱紧了怀中的档案袋,后退了半步,瞳孔微缩。大有一副忠贞不屈的模样,无比坚定地摇摇头表示拒绝。   大概是觉察到自己此刻过于严肃。   段伏城微抿唇,默不作声地睇量她几秒,眸光浸渗着探究。   池婵婵脑中闪过一瞬的空白。   她当然敌不住段伏城这般深沉的目光,仿若一眼将人洞穿,下一秒就甘愿向他剖心露肺似的。   她移开视线,后背霎时腾起一片汗意。   “你不必这样紧张。”男人总算舍得开口。   他不带笑意,却也放缓几分声色,尝试着松弛掉当下逼问的状态,持续不断地向女孩抛出诱饵:   “有没有想吃的,或者你们对客部,大家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请客。”   男人的余光仍旧在偷瞄档案袋。   池婵婵是个家教极好,品学兼优的女孩。   同时,她也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   她其实看得出来,咖啡不是重点,帮老师顺带文件也不是重点,请客吃饭更不是。   他的关心点还是在老师的文件上,说是“觊觎”也不为过。   池婵婵不懂这其中的微妙,也不会懂偶像与老师之间到底是怎么样的关系。   是敌是友,她不能轻易往下判断。   偶像是要仰慕的。   老师的话也是要听从的。   可是……   “我…我是后勤部的实习生。”   池婵婵小心翼翼地纠正他。   明明对方什么都没有做,池婵婵却感觉犹如针毡。   气压低至稀薄的状态,牵不起任何思考可言。   她站在原地,用“心惊胆战”来形容也是贴切恰当的。   “后勤部”这几个字眼传入后,顿时让段伏城放过了她。   哦,原来不是一个部门啊。   “那没事了,你去吧,好好干。”他果断地扬了扬手,结束掉这场熬人至极的反复试探。   池婵婵反倒被闪了下,这场对话不论开始还是结束,仿佛都不在她的意料之内。   “好的段总。”   她不敢有任何迟疑,简直就如同一场煎熬的酷刑审问结束一般,迅速转身离开了总裁办公室。   池婵婵作为一个后勤部的实习生,只是过来送个报告,却可以在总裁办公室呆这么长时间。   这是一件极为罕见的事情。   但事实上,没人知道池婵婵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到底在里面经历了老家伙的多少套路。   ————   池婵婵离开后,段伏城一直在办公室里没有离开。   直到手机上接收到汤倪打卡消息,下一瞬,他拎起外套即刻出门,一路驱车直奔着世枫而去。   活了三十多年,鬼能想到有一天,他段伏城竟会如此盼望着赶去对家的酒店。   他想约汤倪吃晚饭。   哦不,更确切的说,是他想陪汤倪吃晚饭。   但是他不能表现得太过刻意。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他知道汤倪最近很忙,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再让汤倪感到有压力。   所以他先是回自己房间洗了个澡,换好衣服,随后前往汤倪的房间。   敲门的动作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这个杀伐果决的男人来回走动,在汤倪的房间门口假装路过,放慢步伐,停留,再一遍,接着又一遍地徘徊。   他不停地看着手机里的时间。   五分钟过去,又过去五分钟,他告诉自己一定会在下个五分钟敲响汤倪的房门。   在他第六遍这样告诉自己的时候——   蓦然,房门自己朝里打开了。   段伏城怔住,右手还保持着刚才摁亮手机的动作没有改变。   他看到汤倪从里面走了出来,连忙假装路过之时不经意间瞥向她。   从里走出的汤倪不疑有他,甚至在看到这个男人的片刻里,露出一丝心想事成的欣喜。   细眉弯弯,盈润的眸里淬满水亮,径直上前挽住他的手臂,笑意温软地勾挑唇角:   “老板,你是来找我的吗!” 第41章 勤俭持家 这是我想为你做的。   汤倪窝在深坑的地下酒窖里, 一直加班到九点半。   酒庄谈判的前期准备比想象中要困难。   她通过大致翻阅档案资料,初步了解到「海棠湾酒庄」的一些表层信息网架。   但隔行如隔山。   有关酒水这个圈子里的水有多深,它的市场供求关系、产业链条是否透明, 它的行业规则以及潜在的交易界限在哪里, 汤倪到目前为止还完全摸不到门路。   各国各式的红酒香槟研究了整整一晚,需要恶补的信息量太大。   导致该解决的问题一个都没着落, 反倒是把汤倪心里的酒虫给馋了出来。   她记得之前在段伏城的房间里,好像还放了几瓶啤酒。   汤倪立马摸出手机, 扫了眼屏幕上的时间。   十点十五。   应该……还没休息吧?   细长指尖转玩着手机, 她瘫在躺椅上。   思绪放空, 天花板的水晶吊灯似七彩琉璃, 重影浮泛,泫泫然然, 剖离出璀璨的冷淡幻影。   是视线失焦的副作用。   要不要去找段伏城。   这道选择题一点也不难。   窜逃的焦点截流回眸时,汤倪很快做出决定。   她弯起嘴角,“腾”地一下从躺椅上跳起来, 套上帽衫就往门口走去。   ‘去碰碰运气而已。’她这样告诉自己。   然后在打开房门的那一霎——   月色倒挂成清皎薄纱。   或亏盈,或明暗, 酿成虚妄的银白色浪潮。   斜着贯穿走廊, 交织坠融入地灯, 泼灭暖黄, 孤傲执守, 流淌出高雅的姿态。   清冷而温柔。   男人就伫立在柔韧的华光下。   一如月色。   不, 是比月色更甚的矜雅贵相。   “原来好运会主动来找我。”汤倪笑了。   在迂折长廊里明媚, 在他的脑海里构造一个烂漫颠倒的幻境,在他的心动里制造一场星月同陨的混乱。   空间和时间,无间。   她没有给险些湎溺的段伏城开口的机会, 绵软地欺身赖上他修长臂膀,半迎半推地,成功混进了总统套房。   *   刚一进屋,还没来得及跑去开冰箱,汤倪的手机先震了两声。   邮箱来件的提示音让她不得不重视。   她就近一屁股坐在单椅上,权当是在自己房间一样,自然又随意地盘起腿,迫不及待地点开邮箱查看来信。   汤倪才刚洗完澡,头发还带着半干不干的湿意。   衣服也只随便选了件橘色的卫衣帽衫,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白色短裤被完全遮藏住,纤靓长腿蜷盘着裸|露在外。   光影浮泛,柔软游走在她腿上。   她肌肤细腻,瓷白而薄透,反衬出几分脆弱之气,极为乍眼。   室内的冷气很低。   段伏城见她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无奈地摇头勾唇。   他拿了条软绒毯替她盖在腿上,继而调高中央空调的温度,叫了客房的送餐服务,又走去盥洗室取出吹风机,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   段伏城打开吹风机,将风口对着手背试了下热度,   “过来点。”他低声。   汤倪举着手机,头也没回地直接向后靠过去,眼睛始终专注地盯着邮件看。   直到舒缓地热风吹拂过脑袋,才让她总算舍得朝后偏移了眼。   瞧清了热风的来源,也不见她拒绝,反倒嘿嘿一乐,索性顺从地享受起身后男人的照顾。   继续看邮件的同时,还不忘得了便宜再卖个乖:   “哎唷什么身份啊还能有这待遇呢~”   段伏城笑了笑没说话,几乎是习惯性地纵容她。   他尽量将手法放得轻柔,生怕扯痛了汤倪,尽管生涩,胜在贴心,哪怕是风筒对着她头发的距离,也被男人控制得不远不近。   吹风机是无声的。   段伏城也默不作声地做服务。   最后在汤倪一封邮件尚未看完时,段伏城已经帮她吹好了头发。   放下吹风机,垂眼一瞥,他发现汤倪正眉尖轻蹙,整个人都看得很入神,手指飞快地在手机上来回切换界面。   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除了丛林宴,最近还有其他的事情在忙?”   段伏城想到白天,池婵婵抱着汤倪的那几大摞档案袋。   询问的同时,他抬手,修长指骨没入女人柔滑的发间,替她梳理着略微缠乱的发丝,动作缓慢轻柔,音质沉沉。   听到他这样问,汤倪暂时从手机上抽回视线。   她转身趴在椅背上,将自己前段时间找莉姐申请拨款开发新客源,以及自己与采购王部长所达成的共识一事,当做闲聊一般跟段伏城简单叙述了一下。   她回答得很痛快,没觉得这些事情有什么好隐瞒的。   段伏城没有打断,全程都耐性极好地听她讲完。   只在一开始听到汤倪找莉姐“借钱”时,手中替她梳理头发的动作停顿了下,随后又继续起来。   “缺钱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替她将头发顺好,优雅地双臂环胸,眸光缓缓地落在她脸上,薄唇浅勾。   “这叫精打细算,勤俭持家~”   不正经地抛去一个媚眼,汤倪重又拿起手机,   “嗐,能省点儿就省点儿嘛,在既定条件里最大程度地创造收益,是我应该做的……也是我想为你做的。”   段伏城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忍不住低笑出声。   正说着,门铃响起。   段伏城走过去开门,只见客房服务生推着奢华的三层小餐车送来了餐食。   “哦豁,老板你值得!我太喜欢为你付出了!”   本来没想到还能占便宜,可当真正看到服务生将一叠叠的精致小吃,整齐有序地进行摆桌时,汤倪瞬间想高呼段总万岁。   “忙起来就不吃饭,你是想把员工的伙食费也替我省了吗?”   段伏城倒了杯温水,抬眼戏谑她一句。   “……”   他是怎么知道的?   明明没做错什么,可汤倪却莫名觉得有些理亏。   这时候见到男人倒水,这才让她恍然想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汤倪讪讪地笑了下,随即转身溜去冰箱前,准备取回她寄存在这里的几罐啤酒。   然而当她打开冰箱门,一眼望见里面满柜的各式名酒时——   她蓦然又想到了别的。   刚才给她发来邮件的人,是「香榭丽十七号酒庄」的负责人于经理。   ——他连夜发来了一份酒水报价单。   报价单是于经理根据汤倪提供的场地资料,所做出的酒水搭配组合。   由于他们的酒庄规模较小,很多奢昂的稀有酒水品种都需要从国外的酒庄临时调货,自然价格也是国外酒庄那边临时出售的。   汤倪知道,这份报价单不那么容易做出来。   他们除去需要计算成本以外,还要计算人力、物力、税费、空运费、保险费等等一系列费用。   所以她预算对方的报价时间,是在一周以后。   但「香榭丽」那边的办事效率,明显比她预想中高效很多。   只不过……   “怎么了?”段伏城见她站在冰箱前一动不动,走过来问道。   “老板,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香榭丽十七号酒庄」吗?”她看向他。   段伏城“嗯”了一声,耐心等着她的下文。   汤倪咬唇思考了几秒,目光渐渐定焦。   她伸手拿出一瓶自己的“虎牌啤酒”,打开拉环,喝之前不禁疑惑发问:   “刚才他们经理发了一份酒水报价给我,同样是丛林宴,同样的酒水数量,组合的名酒品牌也几乎相差不大,可他们给出的报价竟然比「海棠湾酒庄」低至1.5倍。”   汤倪在手机上翻出报价单,指着某一处给他看:   “我仔细看过了,单单是一瓶同品牌的干红,「海棠湾」的价格就比「香榭丽」要贵出三五千左右,而这还是「香榭丽」从国外酒庄空运过来,扣除他们的所有费用之后,报给我们的盈利价格。”   换句话说,「海棠湾」给出这一瓶干红的价格,可能要贵出七八千甚至上万。   相比汤倪的震惊脸,段伏城显然淡定许多。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几眼,依旧神色平静。仿若这分分钟内计算的百万损失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那么,你得出的结论是?”   他移眸,淡淡勾唇,疏懒地将问题的本质抛回给汤倪。   “这酒水产业的价格弹性也太高了吧,既然有性价比更高的选择,为什么这次的丛林宴最终还是选择与「海棠湾」合作?”   她完全不能理解,“这不是明摆着在烧钱被坑吗?”   段伏城笑而不言,她也只是一通自言自语,没有期待回答。   汤倪越想越想不通,她仰头正准备喝一口冰啤,却倏然被对面的男人抢先夺走了。   “借放在我的冰柜几天,我合理提出报酬要求。”   他转身走到餐桌前坐下,长指捏着啤酒罐轻晃了几下,示意道:   “你的啤酒,我要四瓶。”   “???你开玩笑吧,总共就五瓶,总统套房的电费贵到这种程度了?”汤倪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抗议。   但她对虎牌扎啤的吸引力毫不怀疑。   段伏城微微挑眉,慢条斯理地抬膝叠腿。   他端过一碗豆花,掀起银质碗盖,捏过瓷勺,不疾不徐地向豆花里调入小料。   “我收的不是电费。”   他淡声反驳,手上动作未停,“而是它们在我的酒柜里,与众多名酒比肩而站、提高身价的机会价值。”   汤倪看着他往豆花里舀入一勺虾皮、半勺芝麻、两勺春卷皮,最后还加了一勺新鲜的鲥鱼。   如若不是上面这样接地气的流畅动作。   汤倪甚至要误以为面前摆着的不是餐桌,而是什么亿万单值的谈判桌了。   “果然是商人,老奸巨猾!”   她撇撇嘴,紧忙又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很是不满地碎碎念:   “你想喝分你两瓶就是了,不能再多了啊!”   段伏城朝她掀了下眼皮,笑了笑没有接话,随后拎过一盏银质杯,向豆花里倒入鲜醇香嫩的鱼汤。   “诶不对,我那里放不了,真是被你气傻了。”   她后知后觉地将易拉罐放回冰箱内,回头补充,   “还是暂时借放在你这儿啊,可不许偷喝。”   “那我只能加价,再多要一瓶了。”   “不是吧?我这就只剩一瓶了?!”汤倪惊了。   正中下怀地,男人接答:   “所以这就是答案。”   女人若有所觉地,当即停止了笑闹:   “什么意思?”   段伏城指间挑着勺子,指了指她放回去的那瓶啤酒,   “无论以什么条件成交,最后总有一些益处,像这样落回交易主导者的手里。”   汤倪懵住,行动被他别有深意的提点钉在原地。   经过长达半分钟的头脑风暴,才蓦然惊醒。   “你是说……”   在与「海棠湾酒庄」的这场高价酒水交易中。   有人在吃回扣。 第42章 注意保暖 他的自制力被谋杀。   汤倪工作五年多, 绝大部分时间都奔波在直面客户的第一线。   及时解决入住顾客当下所需,把关对客三大金刚部门的正常运行,是她这五年里每时每刻都在重复践行的工作主题。   当然, 这并不妨碍她了解职场的灰色边缘线。   倘若灰色边缘线有无数根交错纵横在职场, 那么“暗吃回扣”这种事一定是这其中最粗的那根。   经过段伏城的提点,事情到这里就走向了无比明朗的状态。   在丛林宴所用酒水的这场交易中, 深坑的负责人非但没有分文不让,反倒默许「海棠湾酒庄」将酒价故意抬高近乎两倍。   致使原本300万可以拿下的货物, 被硬生生飙至550万。   多出250万的灰色款项, 显而易见, 是由深坑暗吃回扣的负责人与「海棠湾」进行了“分赃交易”。   背地暗吃回扣的深坑负责人是谁?   采购部部长、餐饮部部长、策划部部长、财务部部长, 抑或是更高层的管理人员。   比如深坑总经理,邓志。   ——是谁都有可能。   所有与此次丛林宴相关的负责人, 不过是嫌疑大小的问题罢了。   但无论是谁,都超出了汤倪进一步探究的范围。   她目前还没有资格。   而最有资格追究的段伏城,显然对于有人暗箱操作这种事了如指掌。   他心知肚明, 但他不点破。   他是在姑息养奸。   又或者,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总之, 汤倪适时结束掉了这场敏感话题的讨论。   “诶对了, 你今天有跟池婵婵好好相处吗?”   她忽然想起白天小姑娘的紧张模样, 追问起当事人的态度。   “我为什么要?”男人挑眉反问。   汤倪“啧”了一声, 跑去餐桌前坐在他旁边, 夺回被他抢走的冰啤, 试探道:   “你该不会欺负她了吧?”   欺负一个稚嫩的小丫头?   她清楚段伏城的绅士风度, 清楚他不是这么没品的人。   但是。   入职酒宴上,敬酒的小姑娘会被他吓到手抖。   丛林开宴演习时,失误的礼仪小姐甚至会被他吓哭。   就连素来嚣张跋扈的邓志, 在他面前依旧会下意识放低姿态。   种种总结来看,她也不能否认,段伏城的确是令人感到畏惧的存在。   如若不曾相熟过,汤倪甚至会以为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矜傲寡性,不近人情。   越是这样想,她越觉得这男人白天的表现有问题。偏过脑袋,她眯起眼睛,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眼神去伺量他。   接收到她狐疑的视线,段伏城觉得好笑。   轻轻推了下她的头,拿开她手中的啤酒,替换上刚刚调拌好的鲥鱼豆花。   懒腔懒调地为自己辩明:   “汤老师的学生,我没理由为难她。”   没有为难。   是因为与汤倪有关。   不论结果还是原因,都让汤倪感到很满意。   “可以安心吃饭了吗?”   他侧头看着她,薄唇略弯,很有仪式感地递给她筷子,温声发出邀请,口吻谦逊。   汤倪乐出声,接过筷子花式点头。   晚餐进行地非常愉快。   应该说,是汤倪享受地非常愉快。   不想有外人打扰,段伏城给了小费让服务生提前离开,自己完全充当起服务的角色。   八角桂皮熏鱼、四喜烤麸被男人细致切分成小块,将松仁海苔鸡球夹碎,拌入莴笋蟹肉饭中。   嫩蒸豆腐芯里淋下黑松露,再盖一层腐乳后,他又在琥珀核桃肉外撒下酸姜和西柚,搭配话梅与陈皮。   鳝丝被泼下滚烫热油。   响声爆起时,段伏城极为细心地拎起瓷釉盏盖,挡住餐盘,以免油渍崩溅到汤倪身上。   同时在洋酒杯中倒入些许人头马,打着圈儿倾洒在鳝丝上。   人头马是他从自己酒柜中取出的。   价值不菲。   这让汤倪多少有点儿看不下去,忍不住打趣他:   “老板,您这小半杯法国佳酿倒下去,可抵得上今晚这顿饭钱了。”   段伏城抬眼凝向她,缓缓弯唇:   “为你服务时,它才称得上佳酿。”   汤倪像是被这句话取悦到,手中的筷子短暂停顿一下。   单手托着下巴,微挑眉梢,眸眼弯成漂亮的弧,仿似万千星子碎裂其中,柔软容承,目光轻灵地飘向他。   男人的侧颜近乎华美。   下颌骨线清晰,勾描出禁欲光鲜的冷锐轮廓。   他眉目疏淡,鼻骨削挺似万仞山脊,阴影被拉挑,蛰伏在眼窝深处。   软禁出骄矜的绝色。   舔了下嘴唇,汤倪将视线向下游移,慢慢着落。   他眼睑低垂,手骨干净修长,筋脉隐凸,指甲修得短而圆整。   长指执筷,夹起一片薄皮的蜜汁火方,配上莲子、鲍鱼酥与青竹笋,一同塞入开口的荷叶饼中。   一个单调的夹饼动作,被男人诠释地优雅自然,举止从容。   不着色任何刻意与浮夸。   “尝尝?”   男人出声,将裹夹好的荷叶饼递给汤倪。   真火壁炉在他身后。   壁炉两侧是石膏雕塑,房间的吊顶流线完全贴合北欧风,殷殷丈量出上世纪的古堡复兴色彩   汤倪开始生出不着边际的虚幻感。   这让她误以为当下并非是两人在共进晚餐,而是她在单方面欣赏高岭贵族的行为美学。   精致而清贵自持。   “那就尝尝。“汤倪忽然玩心兴起。   她伸手过去,就在段伏城以为她要接饼的时候,汤倪突然改变方向,转手抚握住他的手腕。   一霎刹,腕骨陷入软凉。   段伏城动作顿滞,身体明显僵直了下。   ——他看到汤倪蓦然凑近。   然后就着他手上的动作,直接张嘴咬了一口荷叶饼。   “嗯~香!”   她眨了眨眼,狡猾地像猫科动物,“你要不要也尝尝看。”   意识到整晚都在专注投喂自己的男人,似乎压根没吃什么东西,她好心地止住玩闹,打算从对方手中接过剩下那半个荷叶饼。   然而这次,换做段伏城径直避开了她伸手来的方向。   “诶你——”   汤倪惊住,失声地动了动唇。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段伏城,吃掉了她咬过一口的荷叶饼。   “嗯,确实不错。”他还不忘记给出评价。   他做了情侣之间才有的亲密事。   汤倪懵在一旁。   紧接着耳根发烫,白腻瓷嫩的脸蛋儿当即臊了起来,隐隐熏着酡色。   段伏城微微侧头,一眼捕获到她的异样。   倾身略靠近了些,他饶有兴致地挑起眉,嗓音低迷,尾调稍稍勾浮:   “脸红什么?”   汤倪瞳孔骤缩,眼波崩落出几丝涟漪。   她承受不住段伏城这样的目光,立马别开视线,四处乱瞟几眼,极力掩饰心底那份躁动不歇的羞赧。   “我、我热!世枫这中央空调是不是年久失修了啊……”   她慌忙起身,甚至连拖鞋都顾不上穿,煞有其事地光脚跑去冰箱前,准备再开一瓶冰啤。   倒真有点落荒而逃那味儿了。   她在暗忖。   之前都是她忽悠地段伏城一愣一愣的,现在怎么越来越有种自己被对方反向压制的感觉呢。   真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呗。   正胡乱想着,男人侵着浅哑的音线再次响起。   就在汤倪的耳边。   “不是你说,夏天要多注意保暖?”   段伏城绕至她身侧,双手交叠在身后,轻轻弯腰,薄唇抵近她耳畔,翕合出声。   觉察到汤倪愈发灼红的脸颊,男人眼底截流着笑意。   他垂着眼皮,比刚才靠得更近,喉咙微滚,几近耳语一般低声调侃她:   “怎么,有这么热?”   是她说的没错。   是她一个小时前,粘着段伏城混入他的房间。   在这个过程中,她双手不安分地搂挽着对方的胳膊,嘴上胡诌着“注意保暖”。   还不为了这几瓶该死的冰啤!   汤倪哪里敢回头,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干笑了两声撒腿就要跑。   直到身后男人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她的卫衣帽子——   当事人表示非常后悔。   段伏城这样精明的人,她刚才不该一时兴起,冒出捉弄他的坏心思。   段伏城也不跟她废话。削长指尖牢牢勾住她的帽子,暗暗用力向后一拉,二话不说从她手中抽走易拉罐。   “啊呀你还给我!”   连续被抢走冰啤的行为让汤倪实在气不过,她转身就去跟他抢。   奈何男人近一米九的身高占据绝对压倒性优势,即便汤倪个头不矮,但相比之下也只能称为“娇小玲珑”。   “抢得到就还你。”   段伏城好像有心逗弄她似的,手里拎着冰啤稍稍抬高,让她“负隅顽抗”地踮脚去够。   就在快要成功抢到之际,他便举得更高,汤倪只好跳起来抢。   可他也不会让汤倪完全够不到,每当她快要气馁时,他偏偏又会再下调几分高度去诱惑她。   高高低低,反反复复。   总之段伏城就是会将差距把控在两三厘米的位置,让汤倪唾手可得,又让她力所不及。   在接连数次这样的挑逗之后,汤倪猛然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这男人根本就是在故意耍自己。   “段伏城!”汤倪气急,索性跳起来准备打死他。   不料段伏城像是早有预料般,在汤倪踮脚跳起来的下一秒,倏然伸臂圈揽住她的细弱腰肢,臂力收紧,单手接住她的身子,轻而易举地将汤倪整个人提抱离地。   汤倪脚下失重,安全感顷刻全无。   她本能地低呼一声,瞬即双手缠搂上男人的肩颈,身体重量完全依附在对方身上。   “吓我一跳,每次抱我都不提前打招呼……”   她微撅唇,十分不满地小声抗议,但纤臂却足够诚实地又搂紧了一些,向男人索求安全感。   段伏城弯唇,带着她后退几步。   继而调换了个位置,手臂微微施力,把她一下子抱坐在水吧台上。   “我这是在替你保暖。”他还在刚才的梗上做文章。   汤倪慢慢松开缠绕他的双手,推了两下他的身子,欲图从吧台上跳下来。   “暖了暖了。”她顺带应付道。   “我觉得不够。”   段伏城仔细注视着她,双手撑在吧台边沿,脊背弓起,困囿着她在身体范围内。   显然是不打算轻易放过她。   汤倪推拒他的动作停滞,长指搭在他肩上,稍稍仰头,长睫上掀,不明所以地凝视着他。   “哪里不够?”   她未多作思考,只顺着他施加的套路往下跳。   段伏城半垂下眼,没有立刻回答。   他神色平静,眸眼却交织着昏聩的复杂情绪,沉如漩涡,紧锁在她红唇上的视线发烫。   喉头微动,“嘴巴。”他意有所指,语调慵懒而低哑。   直白又禁忌,引而不发。   “嘴巴要……”   怎么保暖?   还能怎么保暖。   汤倪踏入圈套,又识破圈套。   这样的认知让她脑子登时空白了几秒。   她紧咬唇肉,薄睫轻颤,眼瞳浸弥着雾气般湿漉漉地,一如受惊的幼鹿,浮泛无辜。   在她眼底的雾气下,段伏城甚至剥离出了自己的样子。   汤倪看到的他的样子。   一副自制力被完全谋杀的样子。   他小心尝试着,再次倾身缓慢逼近 。   汤倪没有躲。   但,她的眼神在躲。   那里闪烁着某种不确定的慌,明明灭灭,不似往日通透,段伏城全部看在眼里。   两人贴得太近,几乎鼻尖相抵。   致使呼吸的余波在这一刻悄然疯涨。   四目相对,彼此的心跳在逐渐急促,到同频加速,到剧烈波动。   他们正滑向,暗涌越界的边缘位置。   可在这时,段伏城的手机徒然响起——   震动声瞬时冲破当下黏腻的暧昧气氛,重新划定边界线,将两人一举弹回到禁区之外。   ————————————————   “什么?你说谁?俞晏河?!你说约你打桌球的人是……”   世枫集团董事会总理事!!   台球室外,汤倪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瞪大眼睛捂嘴惊呼。   说好的朋友局,汤倪也是想着随意放松一下,才答应段伏城跟着过来。   临门一脚才秒变对家切磋局可还行?   这不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吗!   突如其来的震惊消息,让汤倪当即从刚才的旖旎状态中抽离出来,一秒恢复如常。   段伏城看穿她的想法,隐约轻笑了声,眼梢微扬,纠正道:   “是对家,不是仇家。”   汤倪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也是,他们的大堂经理都能一口喊出我的名字,何况是长期包下总统套的VIP贵宾。”   话音将落,她又像是猛地想到什么,连忙拦在他面前,阻止对方人脸识别进入台球室的行为。   “那你不早说!我这身打扮不是给咱们舟季丢人吗……”她低头指了指自己的衣服。   ——那件被她随手套在身上的,橘色卫衣帽衫。   如若不是汤倪在极力要求下,回房换了双小白鞋,大概段伏城会让她就那么趿拉着拖鞋过来。   “已经很美了。”   段伏城双手搭在她肩头,直接扭转过她的身子,对着显示屏录入面部识别。   “嘀嗒”一声,房门被成功开启。   台球室内,除去女裁判员和几位服务者以外,只有一位身着休闲的中年男人在独自打球。   不用猜,就应该是世枫老板了。   中年男人听到动静,手中动作未停。   他半趴在台球桌前,随便就是一个极为标准的捣杆姿势,继而单眯起左眼,臂膀压低。   下一刻,精准捣球入袋。   一球击中,他仍旧保持着进球姿势,只朝对面两人的方向简单扫了一眼。   然而在瞥见汤倪的身影时,鬓发斑白的中年男子偏侧了下头。   他慢吞吞地站直身子,眯起双眼,明显对于这个跟随段伏城一同出现的陌生女人感到几分意外。   但他并没有过问什么,停留在眼底的意外神色也转瞬即逝。   扬手将台球杆扔向段伏城,   “小子,来一局。”他扬扬下巴。   段伏城稳稳接住球杆:“先说说我能赢得的筹码。”   “说那些没用的做什么?”   俞董虽两鬓已白,但体魄有几分老当益壮,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你不会赢。”   汤倪进门开始,她就在暗中观察着中年男人的言行,留意台球室内的每一处细节。   这个俞董表面和段伏城水火不容,但无论言行再怎样不客气,周围环境都没有过任何一丝剑拔弩张的气氛。   场所里没有陌生人,服务者也不多,灯光通亮,氛围偏暖。   不像鸿门宴,倒像是一场随心所欲的交流宴。   “俞老板觉得我会输。”   段伏城从不会毫无意义地重复对方的话。   果然,汤倪接到他转来的含笑视线:“倪倪觉得呢?”   来回考量,得出这两人原本就没有敌意的结论,却忘记留意他唇畔流露的亲昵称呼。   但不管是什么宴,饭还是要吃的。   汤倪选择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家老板这边。   “两位老板的输赢我不敢下定论,对桌球的了解也不多,只知道这项竞技里,‘开球权’至关重要。”   她走上前和段伏城并肩而站,   “当世枫为应对舟季开业而提前举办七夕庆典,看似抢占了先机时,舟季就已经获得了‘开球权’。”   一直神色淡淡的段老板,直到汤倪以同样淡然的语气,说出这番气势汹汹的话后,才挑眉笑弯了眼。   像个骄傲的男孩,在向别人炫耀挑衅,用自己最心仪宝贝的玩具。   传闻中的段伏城杀伐果断,他也确实从小克制律己,所以显然俞晏河也很少见他这般神情。   不禁让上了年纪的男人多看了两眼,看面前这对极为契合的年轻人。   “舟季七夕试营业。”   裁判理球的时间里,汤倪突然听到中年男人挑起话头。   没有被冒犯的生气,只有试图气到对方的暗暗使劲:   “搞丛林宴这种费时费力的场面,浪费资源。你等着,我会看着你的,碳排放超标一毫克,我就要举报你!”   在深谷森林这种地方,一边排碳,一边净化,别说当天,就算丛林宴开到下个世纪,排量都无法超标好吗?   汤倪差点笑出声,被这陡转轻松的对话感染,自然回以调侃:   “您的游轮能耗也不差呀~,烧油得论百吨呢。”   “别说。”   段总驾轻就熟戴上三指手套,在橡木杆端悠然擦涂好巧克,有意接话,   “当年世枫做了近百次申请才被批准在市内经营游轮,近几年管控指标逐渐严格,上次七夕活动后又被抽查了吧?还是别说俞董的伤心事了。”   “臭小子,就你说得最欢!”俞晏河眼睛都瞪起了。   “哈哈哈哈……”   这次汤倪真的没忍住,低头笑得直捂肚子。   笑着笑着,才发现有哪里奇怪,懵神抬头看段伏城:   不对啊,这些事……他怎么知道的?   而段伏城展臂揽她在胸前,球杆递进她手中,笑意明朗:   “欢迎来舟季租借场地,舅舅。” 第43章 欢迎入坑 您的岳父已上线。   农历七月初七情人节, 上午十点。   舟季质检部得到段伏城首肯,撤下深坑地表外围的最后一道防护围栏。   一号港大门被开启。   两侧进坑的入口通道同时放行,停车场与直升机机坪全部投入使用。所有部门的工作人员整装待发, 满怀期待地去迎接即将入住的第一批客人。   深坑上空当即飞起数十架无人机, 交错盘桓,进行360度全方位无死角航拍。   它们将毫无遗漏地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幕。   ——佘城潽山舟季酒店正式试营业。   一号港大门。   停驻在酒店外围的各式豪车、超跑、保姆车等, 在大门开锁之际,一辆辆接连不断地驶入酒店深处。   入住深坑酒店的客人非富即贵。   而一直以来都在为富人们提供贵族式服务的舟季, 必然深谙这条真理。   ——富人, 最讨厌等待。   因此, 不论进入深坑内部的车辆再如何多, 一号港大门处,都不曾出现过车辆堵塞的现象。   这就要归功于入口通道的设计。   两条入口通道皆为林荫道。   通道距离被无限拉长, 地形呈环环递进的设计理念,每条通道的行驶路线不少于十条。   粗略估算下来,平均一辆车行驶在入口通道的时间是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说短不短, 酒店方自然也会考虑到位。   深坑建设初期,舟季包揽下这附近整片区域的信号塔供应商。   也就是说, 但凡出现在深坑范围内的入住客人, 都会第一时间在手机上接收到酒店官方发送来的影像文件。   影像文件里, 包含着舟季集团企业文化, 深坑酒店内部建筑、设施、服务、管理、投诉一系列的详细向导资料, 以及入住体验反馈函、安全救生医疗队的联系方式等等。   除此之外, 哪一项娱乐设施是免费提供、哪一项服务体验是自由消费, 甚至包括所有需客人自掏腰包的相关价目明细表,官方皆已事无巨细地罗列在这份文件当中。   清清楚楚,毫无隐瞒。   影像文件的观览时间不长不短, 刚好二十分钟。   足以解决入口通道的时间。   ——毕竟富人更讨厌无聊。   整个深坑的深度线低至负108米。   酒店悬空矗立,位处最中央的心脏地带。建筑体呈圆形,以玻璃直梯为中心分界线,西面凹入东面凸起。   坑内边缘围建有各大奢侈品牌旗舰店、银行、餐厅、购物商场、私人医院及少儿托管中心等,甚至包含宠物医院。   所有设施场以潭水相连,旅客可以选择划船或步行抵达。   深坑的投建主题从一开始,就在围绕着「自然与生态」两个关键词来展开。   而事实来看,段伏城是成功的。   他成功地将这座废弃潦倒的深坑采矿场,一举打造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亚太度假胜地」。   这里不再是“城市的伤痕”。   这里是专供上流圈层人士肆意享乐的“世外桃源”。   一如他们的标语所言:   ——“欢迎您尊贵的客人,欢迎入坑,欢迎回家。”   ————————————————   酒店正对面是二期项目的环峡乐园,目前尚未对外开放。   酒店后方过玻璃栈道,进入一眼望不见边际的深谷幽林。   深谷幽林。   便是此次丛林宴的举办地点。   “纪妤,派人盯好迎宾区,确保所有儿童乘车入林,定位胸花都配好,以防走失意外。”   “小秦,你带客房部入林做好后援,清点空运过来的鲜花、糕点、生鲜和酒水,务必要快。”   “公关组人员负责协同李部长招待媒体记者,隐私工作要到位,决不允许记者的镜头伸进林中任何一间私人贵宾室。”   “好的汤经理。”   ……   众人应下后,汤倪解散了宴前筹备会。   各部门以组为单位,按照汤倪的指令迅速投入到最后一次的准备工作当中。   “嘶。”   食指指腹蓦地掠起几丝刺痛,汤倪蹙起眉尖,眼帘垂下,脚步略微顿滞。   指腹间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稍稍用力摁挤,浑圆的血珠儿立即冒渗出来。   伤口很小,汤倪盯视着那里,神思飘晃了一瞬。   再大的场面她都经历过。   可不知道为什么,从早上开始她心底就隐隐浮泛着不安。   或许是她最近没有休息好,太过紧张了吧。   这时,离开没多久的纪妤很快又折返回来。   汤倪随意抽了两张纸巾捂住指尖,收拢思绪,同时按压下心里那份不合时宜地燥郁。   “阿妤,怎么了?”   她眼尖地觉察到小助理的表情异常。   纪妤四下瞅了两眼,发现周边暂时没人,然后哔哩吧啦上来就是一顿愤懑不平:   “我刚才按照老大你的吩咐,去找礼仪部的组长要人想带她们去接待记者,结果组长说李部长把剩下的人都带去迎宾了,让我们自己想办法。”   她越说越气,话赶话儿说到后面逐渐开始偏离主题:   “这客房李部长也太过分了,说是全权负责整场宴会,合着他的负责方式就是跟邓经理搞好关系,好在媒体面前风光无限,然后这现场的什么脏活儿累活儿全都扔给您一个人……”   “老方,帮我从你们礼宾部抽几个人过来,谢了。”   在纪妤喋喋不休的抱怨过程中,汤倪抽出对讲机,只用了一句话的功夫解决掉问题。   收起对讲机,汤倪喘了口气,回身看向小助理。她没说话,就那么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她,目光平静。   跟在汤倪身边这么多年,纪妤怎么会不了解自己老大的脾性。   她极少发火,可以说几乎没有过。   但纪妤也明白,沉默就是汤倪不悦的前兆。   或者说,她已经在生气了。   “对不起老大。”纪妤当即低头认错。   汤倪将手中计时器举给她看,淡淡地问了她一句:“你认为,我们还剩多少时间留给你在这里抱怨?”   纪妤瞬间被这句话敲醒。   她咬了咬唇,甚至没有勇气抬头去看计时器上显示的数字。   “礼仪部没人就去礼宾部抽调,礼宾部没人就去前厅总部要,今天对客部所有人员都优先以丛林宴为主,我不是没有放权给你,你是第一天跟着我吗?”   汤倪没有在发脾气。   甚至她在说这番话时,丝毫不见高声训斥的口吻,反倒面色平和,语速不疾不徐,音线低缓。   她始终保持理智。   只有她是理智的,才能镇压住手下人的不理智。   只有她是不慌的。   才能在关键时刻,让手下人稳住心态。   所谓领导,不过如此。   “老大......”   纪妤醒过神,有些懊恼自己刚才的愚钝。   汤倪双手环胸,沉默了一下,继而轻声问她:   “如今人在屋檐下,阿妤,你也不想别人喊我们‘外来户’的同时,还要附加一项‘不专业’的前缀吧?”   在媒体面前风光无限?   客房李部长的那点儿尿性,汤倪会看不透吗?   原本隶属于对客部管辖,作为汤倪的下属部长却对邓志溜须拍马,越级办事以此来妄图架空她,这点儿浅显易懂的道理汤倪会不懂吗?   她当然明白。   但她更加知道,不论李部长的走狗行为,还是邓志的卑鄙行事,说到底,其根本原因不在于对方有多恶臭。   而在于汤倪的自身资本不够强大。   这笔账,她早晚会讨回来。   但不是现在。   “对不起老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纪妤再次认错,语气明显比上一次诚恳更多。   于汤倪而言,纪妤不单单是助理,也是心腹。   同样对纪妤来讲,汤倪不仅是上司,更是良师。   所以彼此会意,就在这一刻。   “吱——”   刚刚安抚好纪妤,蓝牙耳麦间猝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耳声。   汤倪头皮发麻,皱眉扯下单只耳麦,告诉纪妤:“你先带老方的人去迎宾区等我。”   “好的老大。”   “汤经理,我是小霍,这边宴会厅摆盘出现一些状况,麻烦您过来一下。”   她听到另一只耳麦里传来小霍的声音。   这个该死的小霍。   汤倪重新戴上耳麦,“知道了。”   *   “各部门请注意,现在距离晚宴入场还有三分钟,请所有员工做好准备,各就各位。”   后方总控室通过无线电波,将倒计时的讯息精准传入每个人的蓝牙耳麦中。   丛林宴在晚上七点半开席。   傍晚时分,受邀宾客身着正装或晚礼服,携伴通过安检,在礼仪人员引领下陆陆续续开始入林。   汤倪解决好小霍那边没多久,心情谈不上被影响得不爽,但在焦头烂额的关头,表情也十分严肃了。   汤倪昂胸阔步地往前厅走,目不斜视,与一众忙而不乱的服务人员交相错开。   “你,怎么回事。”   快步行走之间她倏尔顿住了脚步,年轻领班听见她的责问,也惊疑地扣住了小高跟的步履。   “汤经理?你叫我……”   “你配错了领带。与丛林宴制服配套的领带斜纹暗绣,而你戴的是无纺夹里印花款,是晚宴工作服的配套领带,你没有发现吗?”说完,汤倪才将犀利冷静的目光转向她。   打错领带的姑娘闻言心里一惊,急得满额渗汗:   “汤经理,这……原配套领带我弄丢了,时间紧迫,我对比同事的大致没发现差别就随便拿来顶用,没想到工艺上有差别!马上就要到我们组去迎宾了,这要是被发现了我肯定要被开除的。”   “好了别哭。”   制止了对方愈发明显的哭腔,汤倪扫了眼她胸前的制牌,看清她的名字叫「曲和」。   “之前没发现,至少在顾客发现之前补救。”   几乎不用思考时间,汤倪拍拍曲和的肩膀,直接冷静地下达指令:   “先去更衣室换好备用领结,把妆补好,我会把你负责的贵宾领到合影区,你负责哪块,我先帮你顶,快去。”   即使情况突发,事态紧急,汤倪依旧游刃有余。   她率领迎宾三组的姑娘们来到丛林入口,指挥她们各自寻找自己的贵宾目标,把控着有条不紊地进展节奏。   她拿出iPad,手指飞快地调出曲和今晚所接待的贵宾资料。   资料卡弹出在iPad界面上。   只是汤倪没来得及看。   “晚上好啊,姐姐。”   汤倪循声抬头,一眼望见朝自己这边款步走来的少年,手中动作微僵。   “啧,姐姐这表情,好像是不太欢迎我的样子呢。”   身着西装的汤怀峥双手揣兜,缓缓欠身,凑在汤倪面前,他眼眸澄明,嘴角勾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戾气却满怀。   汤倪脚下的高跟鞋猛然停滞住。   她没有理会汤怀峥的奚落。   而是慢慢眯起眼睛,视线缓缓着落在汤怀峥身后,始终一言不发的中年男人身上。   中年男人没有走上前。   他站在原地,下颚微扬,气势偏冷,目光淡漠地看着她,神色里未有一丝情感上的波澜。   直到时间足足淌过半分钟,才听到对方纡尊降贵地开口质问:   “看来给段伏城端盘子,比当千金小姐更轻松。”   他在话尾顿了一下,紧接着第二句问话刺入汤倪的耳中:   “还是说,谄媚他,会让你感到快乐?”   汤倪平静地回望向中年男人,她似乎听见自己在心里,隐约轻笑了一声。   原来曲和接待的重量级贵宾,是佘城首富。   原来让自己一天之中都惴惴不安的根源。   是她的父亲,汤岱。 第44章 就是安慰 岳父喊我老婆回家。   丛林宴的主题叫:「幽林探秘」   以栖居于亚马逊雨林中的皮纳哈部落为原型, 舟季将整场丛林宴打造成水雾弥蒙的森系生态效果。   迎宾区呈半拱弧形。   中心亭廊由上万条艺术藤蔓勾缠而成,枝蔓起伏叠嶂,交织绵连, 缄寂蜿蜒出数个半开放式的四方藤屋, 以黑绿相间色的纱绸幔帐间隔,铺盖得声势浩大。   恍若从酋长肩上披下的曳地长袍, 毫不违和。   一如部落贫瘠而清苦,子民却纯粹而慈悲。   礼仪人员分列四排, 站立在迎宾区入口两侧。   她们以一对一贴身式向导服务, 各自招待所分配的晚宴贵宾进入中心亭廊, 在深坑酒店的背景墙布上签名并合影留念, 佩戴定位传感胸花。   同时可选择性接受各大媒体的计时采访。   除去上流圈层的公子名媛,今晚还有不少明星爱豆应邀入宴。   这种豪门富商与娱乐圈人士的跨界同框, 让各类媒记兴奋不已。   各家媒体都想抢个头版头条,摄影摄像全程待机,中央亭廊一时熙攘纷纷, 闪光灯亮如白昼。   但在周侧的幔帐藤屋里,又是另一番天地。   这里仅为重量级VIP贵宾所提供, 门口皆有安保人员把守, 行程保密到位, 不允许任何媒记涉足。   段伏城途径一号藤屋外。   他出现在这里的时间节点刚刚好, 不偏不倚的, 恰巧听到有人提及自己的名字:   “看来给段伏城端盘子, 比当千金小姐更轻松。”   他步伐稍滞。   在对方的沉默里, 很快他又听到那人紧随而来的第二句挖苦:   “还是说,谄媚他,会让你感到快乐?”   “谄媚”二字, 让汤倪忍不住低头笑起来。   “您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我的快乐来了?这可一点儿都不像您,爸爸。”   她视线平静,淡淡勾弯着嘴角,声线柔软,带有一种四两拨千斤的轻和。   在这份轻和的情绪下,是沾染着微嗤的嘲意:   “还是说,被段伏城盖过了首富的光芒,让您感觉到压力呢?”   汤倪模仿着父亲说话时的口吻。   尾音轻挑着上浮,腔调发懒。   反问的语气如利刃般尖锐冰寒,每一个停顿点都近乎刻薄。   汤岱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一时没有说话。   与前妻离婚二十年,即便共同生活在一座城市,他始终都未曾再见过前妻一面。   感情耗尽,但幸好回忆还在。   也幸好,回忆是不分爱与恨的。   汤倪的母亲是个温柔知性的女人。   她懂生活,爱情调,崇尚自由与浪漫,身在世俗却从不甘愿沦落于世俗。   汤倪与母亲截然相反。   她不浪漫,懒于讲究情调,讨厌所有的未知。   她从不为自己制造虚无的幻象,永远清醒地活在世俗里。   ——所以她是现实的。   她睚眦必报,善于运用口舌词句去压制对手。   但她鲜少发脾气,看起来佛系好说话,实际只是觉得不必要。   ——所以她是骄傲的。   汤倪不像她的母亲。   她的现实与骄傲,像汤岱。   汤怀峥阴鸷,汤怀策懦弱,她比两个弟弟都更像汤岱。   汤岱知道的。   “所以在这里做着低头俯首的工作,和作为贵宾的父亲保持天壤之别的距离,你能得到什么?”   汤岱注视着自己的女儿,眼神平淡,下颌稍稍扬起,用不容置喙的口吻告诉她:   “回汤氏,如果你不想在你的上司面前难堪的话。”   低头俯首。   作为父亲,竟然会在女儿身上用到这样的词汇。   真是寒酸。   “如果一定要用这些词来形容我的工作,才能让您达到心理平衡,那您快乐就好。”   她还在笑,内心却溅起寒凉。   指甲隔着纸巾死死挤压在伤口上,表皮已干涸,徒有指腹溢出强烈的刺痛感,肉脂灼热地发烫。   这足以她保持冷静。   “至于要不要回汤氏,上次我已经讲过了。虽然最合适的继承人就站在您身边,但如果您一定要求我回汤氏,我也没有理由拒绝。”   汤倪单臂环胸,指了指始终没有出声的汤怀峥,话尾轻顿了下,眼睫微动,字字珠玑:   “前提是,您退位。”   她镇定地与汤岱对视,眼角眉梢流淌出不加掩饰的讽刺,语调却轻柔:   “另外如果您不担心在我接手汤氏之后,会让您的两个宝贝儿子露宿街头。那么,我随时可以辞职。”   汤倪把话说得很死,完全不留余地。   自己父亲为什么从今年开始,这样执着于让她回去,汤倪心里明白的很。   汤怀峥还有两年毕业。   汤岱现在要求自己回去汤氏上班,不过是看中了她这些年来独自在外打拼的业务能力、社会阅历以及自己积攒和掌控的人脉资源关系。   所以显而易见。   父亲是打算在汤怀峥毕业之前,让她尽快熟悉汤氏房地产的集团业务,然后好在汤怀峥继任之后,让她去扶持自己的弟弟。   说到底,一旦回去就便要一辈子为汤怀峥打工,为汤氏卖命。   汤岱很好地筹划了一切。   唯独这份筹划里,没有汤倪。   她心底攒压着难以释放的积郁。   额穴间隐有细小青筋突跳,针扎般放肆跃动,她极力表现地云淡风轻,但仍旧感到非常不适。   “姐姐,别这样偏激嘛,爸爸也只是想要你回来汤氏而已。”   迟迟未动声色的汤怀峥倏然开口,神情状似天真无邪,语气更是真诚地可笑。   他稍稍走上前几步,目光轻柔,音色温和地规劝自己的姐姐:   “我们是汤家的儿女,回来为自家的产业奔波,总好过替外人卖力,你说呢姐姐?”   从前只知道汤怀峥表里不一。   没想到今天还见识到了他的婊里婊气,自己这个弟弟还真是了不得。   她甚至有些庆幸他俩不是一个妈生的。   汤倪笑了笑,意外地没接他的话茬。   汤怀峥是在故意激怒自己,她怎么会让他轻易得逞。   汤岱看到她从开始到现在,都全然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严苛傲慢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他皱起眉头,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莫名觉得汤倪不肯回去,因为姓段的那小子。   有人在觊觎自己的女儿,他感到无比地不痛快。   “你应该知道,我只是不想跟你计较。”汤岱的声音里略带警告。   言下之意,只要他想,就有一百种方式让她回去汤氏上班。   汤倪没有立刻回答什么。   她轻轻挑眉,径直抽出腰后的对讲机,果断而干脆地跟小助理吩咐道:   “阿妤,通知李部长,就说汤氏集团的董事长想跟他聊聊。”   她觉得她跟自己的父亲没什么必要再谈下去。   她需要有人来终止这场谈话,在今天这样重要的场合,她一丁点儿都不想跟这个冥顽不化的老头儿发生争执。   汤倪很压抑。   但她尽力克制住自己的压抑,脊背绷直,身姿倨傲地站在父亲面前,眼神澄亮,声调浮漶着野性般的笃定。   她一字一句地说给汤岱听:   “您也应该知道,我从不低头的,爸爸。”   我是这样的像您。   像您那般傲慢。   生来就学不会低头。   ————————————————   与父亲的不欢而散让她心情很差。   她弯腰掀挑起幔帐,只顾着低头匆匆地往外走,不料刚一拐出藤屋,便毫无防备地猛然撞进段伏城怀里。   汤倪皱紧眉尖,十分不悦地抬起头看向对方。   她认出段伏城,身体下意识放松了些。   薄睫轻颤,声线微微绷紧,视线游移地抵向他,低弱轻喃了一声:   “老板……”   段伏城收紧力道,扶稳她的身子,却没有立刻松开手。   他仔细观察着她。   可以很明了地发觉她此时此刻,眉眼处潜匿的抑郁。   汤倪也在回望他。   她突然意识到,假如段伏城不是刚刚才到。   假如他一直都站在这个位置的话,那他应该什么都听到了。   汤倪喘了口气,悄悄握紧手上的指尖,没有留给对方开口的机会。   从他怀里退出来,她淡淡地笑了下,只留下一句“我先去忙了。”,之后绕开男人离去。   段伏城侧过身子,目送着女人的背影,眸底浮泛出邃沃的喑光,深不见底。   在去往宴会厅的通道里,汤倪又刚好碰上曲和。   第一眼是注意到她仍未换成与制服配套的领带,她再次细眉紧蹙,声色下压了几分:   “怎么还没换好?”   曲和被汤倪严肃的神情吓到,身子怔顿在原地。   在见到汤倪愈发皱紧的眉尖时,她紧忙迫使自己镇静下来,眼瞳惊慌,硬着头皮堂皇地磕绊说:   “汤、汤经理,我、我我把备用领结不小心落在……酒店那边的更衣室了,从这边过去要十分钟左右,我怕您在、在合影区跟贵宾等着急……”   听她这么说着,汤倪才回想起来自己答应过她,要帮小姑娘把客人带去合影区等她。   刚才只顾着跟自己父亲置气,全然不记得曲和这茬了。   总归是自己的不对。   眉尖稍有松动,汤倪没多说什么,双手灵巧地解下自己的领带,递给她嘱咐道:   “那边有李部长接待,先去搞好自己,别被客人挑出麻烦。”   曲和低头看着汤倪手中的领带,思绪顿滞几秒,随即反应过来连忙道谢:   “谢谢汤经理,我一定好好表现。”   汤倪点头“嗯”了一声,“去吧。”   曲和离开后,汤倪慢吞吞地从怀中取出自己的备用领结。   她平时不用半秒钟就能打个领结。   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手指仿佛完全不听使唤似的,来回捯饬了几分钟也没整明白。   汤倪深吁了口气,很是烦躁地直接一把扯下了领结,准备扬手扔出去之际——   指尖徒然被人攥握住。   触手一片温热。   汤倪被惊了下,本能地想要收回手,对方却不允许她退避,从她指间抽走领结,极富技巧性地牢牢掌控住她。   领结的撤离使两人瞬时手心贴合。   男人掌心灼烫,长指逐渐痴缠上她的,与她严丝合缝的贴合,与她交换指温。   肌肤贴触很微妙。   彼此织缠的指温燃烧,辗转剥离出某种奇异的虚幻感。   汤倪有些恍惚。   男人将指掌间的热生生不息地渡给她、顺应她、抚慰她,降解掉她指尖的冰冷。   在指腹寒凉褪却的那一刻,   汤倪感到被修复。   段伏城半垂着眼,指骨收紧,慢慢拉下她的手,优雅从容地缓缓靠近她。   “不是你的问题。”等她转过脸来,他才耐心哄道。   “嗯?”汤倪抬起雾蒙蒙的眼,里面蓄着牵强的笑意,   “难不成是想安慰我?”   是只有在他面前才卸下防备。   并没有点破她的故作坚强,只是淡笑着把领结摊开展示在眼前:   “我是说,扣子。”   原来是因为太久没用,节扣上的微小部件已经丢失,摸索再久也难扣牢了。   缓缓放下领结,段伏城的声音温柔而有力量:   “是扣子的问题,不是结花的问题,更不是你的问题。”   看着被丢在一旁的领结,汤倪展露出几分真心的笑颜:   “还说不是在安慰我……”   “谁说不是了?”   温暖修长的手捏上她表情委屈的脸颊,男人轻声凑近:   “就是在安慰你呀,傻瓜。” 第45章 在讨好你 您的情敌也上线。   女人弯起嘴角, 眸眼溢出鹘伶伶的光,肺腔里的燥郁逐渐得到平息。   汤倪没想到段伏城会坦然承认。   但她很开心。   他们此刻站在宴会厅外的花园凉亭内。   汤倪四下瞥了两眼。   大部分宾客都在陆续进入宴会厅内,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可她担心难免会有零星的几个员工从这里穿梭走动。   “不要被人瞧见了。”   她拍开男人的手掌, 终止住他的暧昧举动,试图退后拉开两人当下过于贴近的距离。   “别动。”段伏城捉住她的手腕。   汤倪呼吸微滞, 轻抿红唇,长睫眨出轻微的颤抖, 依言站在原地没动。   指尖灼起的刺痛消失了。   或许是因为他掌心的温度。   她尽力收拢着情绪, 可任何一个细小的微表情都没能逃脱过男人的眼睛。   段伏城笑了, 轻轻揉弄几下她的发顶:   “有我在, 你不需要这么紧张。”   ‘就是因为你在才紧张的啊……’汤倪在心里悄悄反驳他。   “我的领结怎么办?”   衬衫领口的空荡感让她想起了正题,汤倪看向他, 似乎陷入了认真的思考。   段伏城淡淡挑眉,慢慢松开她,嗓音低迷:   “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话落, 长指覆上自己的领带扣,轻转了两下脖子, 指尖用力, 直接将领带拽扯下来。   汤倪眼前一亮。   虽然还是不配套, 但紧要关头用来应急也不失为妥当的办法。   她乐了一下, 伸手就要去拿他的领带, 偏偏又被段伏城轻巧地避开了她的手。   “干嘛啦, 我还要去检查宴前——”   她没说完。   因为她感觉腰际一紧, 身体受外力控制踉跄上前,继而整个人跌入段伏城怀里。   汤倪小声低呼了下,大脑闪过半分钟的空白, 连同心跳也跟着难以为继地加速搏动。   男人倒没有过多逾矩行为。   他微微俯身,偏头替她立起领边,戴上领带,削修指骨灵活地在她颈项处交缠打扣,手法熟稔,手速快得晃眼。   浅淡的乌木香自他腕骨间散放。   香调浮泛清冷,幽隽款款,隐隐有丝缕水生感的辛凉松弛,治愈度过分饱和。   这份香气会勾起很多记忆。   这让汤倪想起在此之前,段伏城曾弯腰为她打过的结。   除去手法的熟练度,没有什么不同。   一样的动作温柔。   一样的诚意十足。   “我自己也会的……”   她眼睑低垂,盯着他神色专注的侧脸,温吞地低声嗫喏一句。   但没有挣扎。   她是想阻止的,因为会有人经过,这样是不合时宜的。   她也不想阻止,在刚刚经历过亲情的薄凉之后,段伏城的温柔是唯一可以给到她慰藉的源头。   矛盾感在这一刻被放大。   也还是没能抵过心底不可自抑地萌发涟漪。   段伏城最后抽出领带宽端,耐心地帮她整理好领边,饱满规整的温莎结在他指下叠放出来。   “我是在讨好。”   他收手回来,目光缓慢地凝聚在她脸上。   汤倪不解,在混乱的情绪里抬头问他:“讨好什么?”   “讨好你。”   段伏城毫不掩饰地告诉她:   “我希望你可以留下来。”   不是留在舟季。   而是留在我身边。   段伏城不得不承认,在听到汤倪说“可以随时辞职”的那一秒。   他是真的陷入慌乱。   他不想在最近这段工作繁重的期间,给汤倪施加压力。   但这不代表他可以接受汤倪的“随时离开”。   所以他要提出挽留。   用虔诚的、极具仪式感的姿态,用最直白的口吻来挽留她。   汤倪只听到其一,显然是忽略了“留下来”这三个字里,所暗藏的更为深刻的含义。   不过。   这也足够让她更开心。   抚触着男人打出的领带扣,她眨了眨眼,语气轻快而柔软地说:   “当然啦,毕竟舟季劳务合同上的有效期,是十三年呢~”   *   站在花园凉亭后方的两人,将不远处那幅近乎华丽的画面尽收眼底。   “看来姐姐不愿意回来,不是因为家里不够温暖,而是外面的诱惑太大了。”   汤怀峥双手插兜,整个人疏恹恹地斜靠在树干上,看着前面要笑不笑地戏谑一句。   汤岱同样注视着前方的场景,没有理他,也没有说话。   少年并不在意父亲的冷落,散漫挑眉,又懒腔懒调地地继续自说自话:   “啧啧,在家里可从没见姐姐笑得这样开心过呢,你说是吧爸爸?”   “你姐姐笑不出来的日子,你没少发挥功劳。”汤岱锁起眉,冷淡地睇他一眼。   果然,他猜得没错。   汤倪宁愿跟自己玩猫捉老鼠,也不肯回家,还真的是因为这姓段的小子。   “不过姐姐今年27了吧?也确实该到考虑婚姻大事的时候了。”   忽略掉父亲话中的深意,刚消停没几秒的少年,又开始状似天真地叽叽喳喳起来。   汤岱:“……”   “话说回来,要是姐姐真能拿下那位段总裁,那跟我们家也算是强强联手了吧?以后我们在佘城——”   呼风唤雨。   还没说出来,便看到自己父亲极其不耐地瞥过来,警告的意味贯穿每一个字词:   “是不是我给你的生活太丰衣足食,才让你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汤怀峥立马闭上了嘴巴。   汤岱懒得理他,转头依旧看向前方。   自然,他也没有留意到站在旁侧的少年,此刻缓慢勾起的嘴角。   汤怀峥会好奇姐姐的恋爱故事吗?   当然不。   感兴趣的表现是假装的,感兴趣的话是故意说的。   汤怀峥真正好奇的,不过是自己父亲对姐姐的态度而已。   这些年汤倪鲜少回家,每年见到汤岱的次数可能还没有汤怀峥一周见得次数多。   可若说是不关心的,也不尽然。   至少汤岱在这一刻,见到姐姐与其他男人亲密的场景,他是明显不高兴的。   为什么会不悦?   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宝贝女儿被外人觊觎,让他感受到了危机呢。   这可就,太有趣了。   “爸爸,晚宴要开始了。”少年提醒道。   好戏也要登场了。   ————————————————   丛林整体采用沉浸式设计。   顶部由艺术植物抽出的藤条织缠,枝蔓交错,撑挑出昏聩。   果实灯被打炼成舟季Logo的形状,堪堪坠挂在藤蔓上,如玫瑰园里疏漏下星子的碎影,精小斑斓,炽灼着千丝万缕的剔亮。   仿若白昼失了火。   向杭生进入丛林里不到半小时,便将这里的一切设计理念看得通透。   深坑试营业搞得这场丛林宴动静很大。   之前有过合作的世枫负责人赠予他一张丛林宴的邀请函,算作合作过后的另外答谢。   这种赠送对家邀请函的操作让他觉得有点儿新鲜,加上作为艺术观察者,他也很想知道舟季会如何设计这场多方瞩目的森林晚宴。   只是真正来到这里,才觉得有点儿事与愿违。   入宴宾客比他想象中多,更没想到还有媒体涉足。   众人推杯换盏,虚假寒暄的场面让他顿时丧失了兴趣,所以在大致观览过整场丛林宴的艺术感之后,向杭生便决定离开。   不过。   他没走成。   当时间堕入夜阑,日落只酝酿下最后一抹橙。   昏线的轨迹走向晦黯,天光熄灭,琳琅剥落。   云层拖住半弧冷月,旖旎满溢,沉入残夜惊溃的黑色里,光影涨起,又挑破。   雨林葱郁葳蕤。   稀薄弥蒙的薄雾漫上来,将雨林渡上一层朦胧美。水汽潮霭,打湿枝桠,敷满整片丛林的洇绿,氤氲而静谧。   ——汤倪就浴在这方水雾里。   她肩骨修薄,腰线柔韧细弱,长腿纤靓。   一身黑色制服着装,勾描出摇曳生姿的身段,瘦削而窈窕,娇豔妖冶。   ——当汤倪与水雾一同出现在向杭生的眼里。   他瞬间抛弃了离开的念头。   向杭生心悸了下。   可他竟又不忍上前。   他不忍,去破坏掉这片雾林中最娇纵的那抹春光。   碎光蜿蜒而上。   温柔攀附着她身体上的每一道曲弧,吻落她的冷白色肌肤,抵绕在她眼角眉梢处。   她是那样明媚。   她明媚的一色不染。   她是那样,不可染指的存在。   直到。   有人先他一步,打破了这份神圣。   汤倪虚敛长睫,低头掠了眼衬衫左侧因香薰猝然倾倒,而沾染的蜡油污渍。   所幸考虑到安全隐患,林中所有明火香薰香烛等,全部来自高级香料世家「池上町」,也就是池婵婵曾经提到过的C家。   香薰安全系数极高。   若不慎遇到势头稍猛的气流时,火芯会自动波及阻燃物,而后迅速熄灭。   汤倪挑眸凝向不远处。   在悄然碰倒香薰后,汤怀峥倒退着朝她打了个挑衅的手势,之后吊儿郎当地坏笑离去。   像是漫画书里,故意制造麻烦又全身而退的小恶魔。   这个死东西。   来不及跟他多做计较,汤倪打算离开去快速处理一下。   这时候,宴会厅外独自站立的客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   她走出来,尾音在认清向杭生的那一刹,蓦然吞咽回去。   “1205???”   汤倪有些惊讶,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之后,眉眼弯弯地玩笑:   “我以为客人受到冷待,现在看到你,原来是我们受到冷待了。”   她的笑容映入向杭生的眸里,让他心底的悸动愈发疯涨。   “如果知道姐姐在这里工作,我肯定不敢。”   他走近她,接下了她半嗔笑的话茬。   同样是“姐姐”。   不知道为什么,从向杭生嘴里听到,就比在汤怀峥嘴里听到要舒服得多。   汤倪挑挑眉,见到他像是要离开的样子,仗义开口:   “你要走?是怕闹吧?来,跟我进去,姐给你找个安静的观景台。”   “好,谢谢姐姐。”他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下。   汤倪想起什么,低头指了指自己衬衫上的蜡灰污渍,补充道:   “位置我已经想到了,立马让人带你过去,有什么要求就跟她们说,看我这腊油总要先处理。”   说着,正欲拿起对讲机喊人,却反被向杭生一把拉住纤臂,阻止她:   “姐姐,我有更快的办法。” 第46章 噼里啪啦 跟老丈人与情敌之间的在线B……   向杭生在灌木丛中找到一根很细短的枝茎。他用指腹捏住两端, 试了试枝茎的硬度还算满意之后,眼风在四周大致观量了一会儿,最终将视线定焦在某处。   “跟我来, 姐姐。”   他转身伸手拉过汤倪, 带她去到甜品帐篷里的烛盏高架台前。   汤倪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尽管不解但也没有着急出声去质疑, 而是耐心等着他“更快的解决办法”。   烛架台为圆柱形,上下几米的高度, 承摆着上百只香烛。   香烛的形状各异, 烛体的颜色也大不相同, 几乎算是囊括了百色卡中的所有颜色。   向杭生很快敲定主意。   他捏着枝茎较粗的那端, 用细头去沾染了一抹棕色香烛的蜡油,轻轻吹了吹。   他做这些时是自信而果决的。   只是当他站在汤倪面前, 盯着她衬衫上沾染的蜡油污渍时,倒像是有些踌躇的样子。   “怎么啦?”   以为他是在为难,汤倪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轻笑安慰说:“这蜡油确实不好处理,要是搞不定就不——”   “我能搞定。”   向杭生捉住她晃在眼前的手腕, 眼神坦然, 口吻是少见的笃定。   但他很快又松开她。   微微上前几步, 在这几步的距离里, 让他的眼神从坦然逐渐褪为犹疑。   笃定的口吻亦变换成小心翼翼地试探:   “姐姐, 失礼一下。”   向杭生并没有着急动作, 而是伸手指了指她的衬衫, 又示意了一下自己手中的枝茎,似乎是在征求汤倪的同意。   汤倪微愣,顺着他指的方向低头瞥去。   继而稍稍思考了下, 她这才反应过来向杭生的犹疑和小心翼翼是因为什么。   蜡油污渍的位置算是比较尴尬,刚好玷染在她腰腹处的衬衫衣料上。   汤倪的衬衫下摆是扎进短裙内的,如果是想要处理蜡油位置的话,必然要拎起一侧的衣角。   也就是说,向杭生要将她一侧的衬衫下摆从裙内抽出来。   只不过,贸然去碰女孩子的衣服太不绅士了。   所以才会让他这般顾忌。   汤倪笑着挑挑眉,索性低头直接自己扯出半边衣摆,递给他说:   “你是要用那个画画吗?”   向杭生点点头,略微牵起她的衣角,正要在上面落笔时,忽然又抬起头问她:   “姐姐,你相信我吗?”   “在西里白开工作室的艺术家,我没理由不相信。”   汤倪拍拍他的肩,指着蜡油的位置说:   “放心画,我等着你。”   向杭生笑了一下。   他没再多说什么,微微弯下腰身,认认真真地开启他的作画时间。   汤倪发现,当真正开始动笔的那一刻,向杭生几乎是一秒切换成与平日大相径庭的孤然状态。   旁侧烛影蹿曳,燃颤出渐次斑驳的虚空幻象。   昏黄调的阈值被光丝拨挑至最高点,细细密密地反衬在他脸上,镂刻出阴柔的线条轮廓,眉目鼻唇都堕在混沌里。   他低垂着眼睫,脊背弓蜷,纹丝不动地专注作画。整个人坠陷在忘我的艺术感官里,仿佛他本身从未曾属于过这个不够艺术的凡俗世界。   汤倪的衬衫上落下向杭生的手骨剪影。   他长指捏着枝茎,腕骨发力,短促而精准地拉挑出棕色痕迹,缓慢勾描弧度,反复叠色。   很快,蜡油污渍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敛翅栖息的猫头鹰兀然生于他的笔下。   “这个猫头鹰……”   汤倪俯身凑近,仔细辨认了下,若有所觉地喃喃自语:“好像哈卡啊!”   在向杭生的漫画《遗失庄园》中,哈卡是只辨识度极高的猫头鹰。   它对任何事物都没有热情,始终保持睥睨世间的高冷形象,偶尔毒舌,台词永远一针见血。   哈卡醒着的时候并不多,日常倒挂在树枝上睡觉。因此每次出现在漫画的角色形象也总是倒挂着,追番的书迷都干脆喊它“倒挂的哈卡大人。”   “真的好像啊,你画的这就哈卡吧?”汤倪又留心观察了几眼问道。   她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向杭生画的这只猫头鹰是正的,没有倒挂。   她之所以又确定了,是因为她发现这只猫头鹰除了外形极像以外,还有一个属于“哈卡大人”的独特象征。   在《遗失庄园》里,万物皆有灵性。   庄园里每天都生机勃勃,有女巫与小鬼,有玫瑰与夜莺,还有每日飞来跑去的上千只精灵。   而与之相反,整个庄园里,只有“哈卡大人”是缄默的,寡冷的,是死气沉沉的。   因为,它是一只断了翅膀的猫头鹰。   “是哈卡。”向杭生肯定了她的疑问。   “可是它没有倒挂!”汤倪再次表示疑惑。   向杭生闻言,忽然抬头凝向她,眼底私藏着意味不明的情感。   他告诉汤倪:   “或许,他也有想要改变的时候。”   向杭生喜于享受一切暗黑的、荒诞的、溃烂颓靡的艺术。   可汤倪是娇纵、盎然而明媚的人间惊梦。   如果这太过冲突,那么他会反省。   当猫头鹰不再倒挂。   当他愿意收敛锋芒,摒弃乖戾,愿意融入到世俗中来。   向杭生也愿意丢掷阴戾。   为汤倪做出向光而生的改变。   但汤倪没怎么听懂他的话,她觉得这或许就是俗人与艺术人之间的隔阂和鸿沟。   向杭生倒也没有将上一个话题深入下去。   他仍旧牵着她的衣角,还在低眸观察着自己画的猫头鹰,思考是不是哪里还需要再补两笔。   这时候,手上的衣角倏然自指尖被抽离而去。   向杭生动作微滞,抬眼望去,发现汤倪猝然落入一名陌生男人的怀里。   艺术人的感官极其敏锐。   第一眼,他便能觉察出那个男人,不是随随便便来这场丛林宴里凑热闹的人。   他气场太足,那种高岭清贵的气质是向杭生这样走南闯北的浪客,也难能一见的。   或者,他是这里的主人也未尝可知。   视线下移,他可以清晰明了地看到,对方的手臂揽搂在汤倪的腰际。   汤倪没有丝毫抗拒,甚至对于男人替她别好衣角的行为习以为常,明显是那种不需要打招呼就可以有肢体接触的关系。   他没说话。   男人也没有说话。   他没有过多的好奇表示。   显然对方也没有。   两个男人没有言语往来,没有肢体碰触。   唯有目光溅起的碰撞交汇,电光火石间,彼此都能够轻易在对方的眼神里,领会到对同一个女人的爱慕情感。   甜品帐篷是七彩色调的。   可偏偏,此刻暗流涌动的低气压使甜品帐篷骤然失色。   空气凝结地死寂。   画面被迫定格在三角关系的这一帧。   汤倪始终是在状况外的。   她并没有意识到此刻在甜品帐篷里,在眼前的两个男人之间,在一场短暂的眼神较量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她准备给两人互相介绍一下时——   “老大,汤氏集团董事长准备离席,李部长让管理层的人都过去宴会厅送一送。”   对讲机里,纪妤的声音徒然响起,适时终止了这场三角形的僵局。   ————————————————   这个李部长果然是当狗的一把好手,哪方势力都能给他舔得明明白白。   汤倪是真的服。   在她内心一万个不情愿的赶到宴会厅内时,汤岱恰好接完电话从外面进来。   看到汤倪也在,汤岱朝她招了招手,看起来像是有话要说。   反正也是见自己父亲要走,汤倪懒得多生事端,顺从地走过去听他低声交待:   “等会儿江雯会过来,她要在这边多玩几天,你上点儿心照顾一下。”   汤倪:“……”   江雯也不是别人,不过就是汤岱目前最宠爱的小情人。   ——汤倪的不知道是第十几任小妈。   据说年龄比汤倪还小5岁。   真就离谱。   汤倪心里无语,但还是应了下来。毕竟就算没有汤岱这层关系,来了深坑就是她要周到服务的客人。   佘城首富即将离席。   以邓志为代表的酒店主办方,以及上流圈里仰仗汤岱吃饭的商界大佬们没多会儿便纷纷簇拥上去。   汤倪对这样的场面见怪不怪,不过她在人群中还发现了莉姐和廖子邺等舟季大楼那边的人。   原来今晚舟季的领导班子也来了,之前汤倪他们倒是没有接到通知。   众人一路将汤岱送到宴会厅入口。   人影攒动,汤倪原本不想跟在前面,奈何李部长殷勤安排汤倪几个丛林宴的管理者跟在邓志身后,充当门面。   在此过程中,汤倪与汤怀峥有过三秒钟的对视。   在这三秒里,她隐隐觉察到自己弟弟的神情很怪,漫不经心地纨绔姿态下,总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   像是,在等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   ——好戏很快到来了。   “公司那边还有些事我先走一步,各位都不用送了。”   汤岱站在人群最前端,跟众人摆了摆手示意止步。   他在话尾处顿了顿,忽然目光一撇,两指点了点身侧汤倪所站的位置,笑着说道:   “忘了介绍,这是我女儿汤倪,在这里为大家服务。小姑娘非要自己出来体验体验生活,我劝也不听,如果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希望各位给我几分薄面,多担待她一些。”   ?!   汤倪人傻了。   背骨登时灼起一层薄汗,瞳孔骤缩,指尖溢出轻颤,整个人懵杵在原地。   场面蓦然滞住。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瞬间集体投向汤倪,与震惊对等的,是极为强烈的猎奇情绪,在他们最前卫的上流思想中,隐匿着人类最原始的下流思维。   果然,半分钟后,场子燥起了骚动。   堂堂汤氏地产集团董事长的千金,竟然甘愿在舟季当打工人。   未免太过新鲜。   汤岱随口一句云淡风轻的客套话,成功让自己女儿成为整场丛林宴的焦点中心。   这是佘城首富本就该有的说话力度。   汤倪醒过来。   恍然明白了汤怀峥在等待的好戏,明白了原来这就是父亲给予自己的“难堪”。   汤倪攥紧泛冷的指腹,以此克制住心底的慌,极力保持镇定。   她掀起眼睫,开始观察在场宾客当下流露出来的反应。   她看到邓志和李部长等人的脸色突变,看到小秦、小霍等人的满脸震惊,她甚至发现莉姐在微微蹙眉,以及廖子邺唇边勾起别有深意的笑。   然后她听到众人对汤岱的纷纷应承,此起彼伏地溜须拍马。   在这其中,汤倪听到有人说:   “不愧是汤总家的千金,年纪轻轻就懂得自力更生,这以后回了汤氏那必然是未来可期啊。”   自力更生这个词,就很讽刺。   汤岱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点名道姓地爆出自己的身份。其实首富千金不千金的,这样的身份说与不说没什么要紧。   汤倪不在意。   她在意的是。   自己在此之前独自打拼来的所有成果,在这一刻被父亲轻飘飘的两句话抹杀得彻底。   没有人会觉得她是“自力更生”。   所有人都认为她是被父亲走后门空降进来“体验生活”。   汤倪感到很不舒服。   她张了张嘴,试图开口解释,可又如鲠在喉,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解释什么。   有谁会在意她的解释呢。   ——“汤小姐是我的客户主管,今天亲自为大家服务,希望各位给我几分薄面,多多支持她的工作。”   喑沉低磁的嗓音倏忽响起在人群后方。   一众宾客下意识回头望去,中间主道被退让出来,失衡的场面亦逐渐被姗姗来迟的晚到者收回掌控权。   段伏城站在半弧月灯下。   雨林中水雾攀升,倒灌梢头,从浓郁的绿到稀薄的白,烛色破碎,散成沸灼的淬火,亮成长明的繁星。   这里宛若桃源好光景。   男人是桃源尽处,清贵风流的避世孤鹤,气质疏冷。   他身骨修挺,衣冠端正。   深褐色暗纹西装撑挑在他身上,质感奢昂,针脚精致,不见任何一丝褶皱。   段伏城单手插兜,神色平静,每一个步伐都迈得优雅,每一次勾唇都淌出矜骄。   他走至汤倪身边,将视线抽离下来,缓缓停落在方才说话的那人身上。   淡笑出声:   “另外,像汤小姐这样优秀又努力的员工,作为老板,我也不打算轻易放她走。” 第47章 密林幽会 七夕礼物——我们的「霓城」……   “先生你好, 为了安全起见,很抱歉丛林内是禁止吸烟的。”   玫瑰亭廊内,汤倪走到穿了一身Gucci西装的中年男人面前, 在对方刚刚吸燃手中香烟之际, 微微躬身,温声提醒道。   Gucci男当即拧紧眉头。   或许是为了在这种上流圈层的场合里让自己保存一份虚假素质。   即使很不高兴, 他也并没有大声回怼或是言语为难,只是夹着烟不为所动地猛嘬了一口, 眯着眼慢悠悠地吐出烟圈, 全然一副当汤倪不存在的高傲姿态。   汤倪对此喜闻乐见。   她低头从怀中掏出一个长条形的玻璃小水盒, 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再次礼貌性地出声阻止:   “先生,感谢您的配合。”   Gucci男被接连阻挠, 很是不耐烦地叼着烟回头呵斥:   “你们哪来这么多——”   不悦的尾音在认清汤倪长相的那一刹,被硬生生截断。   他憋回了后话,赶紧从嘴里拿下香烟, 傲慢萎颓,清高不再。与之相对的是眼神里的惊讶, 再然后便听到他紧接着表达歉意:   “抱歉抱歉, 是我不懂规矩了。”   Gucci男下意识想要将烟扔在地上踩灭, 又似乎碍于汤倪的存在, 只好着急忙慌地四处找寻可以掐灭烟头的地方。   “您交给我就好。”   对比Gucci男的手忙脚乱, 汤倪始终音色轻柔, 淡定应对。   她从容地按动水盒开关, 轻轻递到Gucci男面前,示意对方将香烟丢入水盒中熄灭。   “好的好的。”Gucci男连声应和,依言将烟放在汤倪手里的水盒中。   他是用“放”的。   汤倪因此神色微变, 心底腾升出一些并不太好的想法。   而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你就是汤董的女儿吧?”   在汤倪微鞠躬打算转身离开时,Gucci男猝然开口,拦住了她脚下高跟鞋的移动。   汤倪暗自喘了口气。   她重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嘴角端着职业性的笑意,没有接话。   那便算是默认。   Gucci男接受到这一讯号,紧忙伸手与她相握,“你好,我是乐嘉宅配的创始人,我姓赵。”   汤倪笑了笑,轻轻晃动两下手中的水盒,婉拒了对方握手的邀请。   “啊没关系,这是我的名片。”   Gucci男双手递给她一张名片,笑着又补充一句:   “汤小姐你喊我老赵就行”。   可他明明是跟自己父亲差不多的年纪。   汤倪接过名片,沉默注视着上面的印刷体。   托自己父亲的福,这是从他今晚离开后,她收到的第五张名片。   如若不是顾及眼下的工作,汤倪早就甩手离开,然后杀回家里跟那个糟老头子好好理论理论。   但她太忙了。   忙到根本没有时间伤春悲秋。   看着原本理应是自己服务的贵宾,此刻却要在“谦逊”与“谄媚”的情绪之间不断徘徊。   汤倪只觉得荒谬又滑稽。   荒谬的是对方。   滑稽的是自己。   “汤小姐你可能没见过我,我与你父亲……啊、不好意思。”   他窘迫地干笑两声,重新纠正回自己的措词:   “我跟汤董之前差点儿成为合作伙伴,后来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没能成功,不过买卖不成仁义在,我有个女儿也跟汤小姐的年纪差不多大,要是有机会可以一起出来吃个饭,你们年轻人之间应该比较能有共同语言。”   鬼知道他是花费了多大的功夫,才好不容易搞到一张深坑丛林宴的邀请函。   本来是想着在晚宴上跟汤岱打个照面,笼络一下感情,谁知道那老家伙偏又提前离席。   但到底还是混过江湖的油子。   他知道当下的场合并不适合谈生意,所以很聪明地拐着弯打了手感情牌。   “我知道父亲在昰北区入手了一块新地皮,打算开发精装修的新楼盘。”   汤倪没有拐弯抹角,单刀直入地切进正题。   倒是让Gucci男愣了一手。   她又扫了眼手中的名片,弯起嘴角,“原本跟您的装饰公司确实可以联手合作。”   “是是是。”Gucci男忙点头应承道。   “只是可能您不太清楚,之前父亲在浦南和淮西区的楼盘资金尚未回笼,导致资金链不稳定,所以据我所知,昰北那块地皮并非是我父亲买下的。”汤倪告诉他。   Gucci男懵了。   看着汤倪半天没吭声,显然一时还没有消化这么大的信息量。   场面突然陷入了寂静。   为了不使对方感到尴尬,汤倪收起手中的名片,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很遗憾真正的甲方不是我父亲,但我会将您的名片转送到我们集团策划部,如果之后有合适的合作机会,他们会直接与您联系,这是舟季为了答谢今日赵先生的光顾所回馈的赠礼。”   她稍稍低头鞠躬,终止了这场荒诞的对话,最后淡笑着留下一句:   “那我就不打扰了,祝您今晚在深坑玩得愉快。”   她在对方的愣神中转头离去。   然而转过身的那一瞬间,残留在她嘴角眼梢处的笑意,顷刻之间消散全无。   *   “诶还别说,想不到这首富家的娇贵千金业务能力还挺强,应付那些老油子一套一套的。”   站在亭廊外的廖子邺吹了声口哨,摇头啧声地感叹那女人的变脸速度。   “好像之前说汤经理业务能力太差的人也是您吧。”傅铎打趣道。   “咳咳……但她没过几天又能回来正常上班倒是令我刮目相看,小姑娘脾气还挺倔。”   廖子邺被不痛不痒地怼了下,悻悻然地摸摸鼻子,又给自己找补一句:   “再说那时候我又不知道她家这么大势力,这年头豪门里的名媛还能出来朝九晚五上班打卡的可不多见。”   傅铎多少有点儿听不下去,不由地笑着回敬他一句:   “普通女孩受委屈休假就是业务能力不行,首富千金朝九晚五打卡上班就能让您刮目相看,做人可不能像您这样时刻戴着有色眼镜啊。”   “诶嘿你个臭小子,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跟你家老板一样龟毛了。”   廖子邺听出他在骂自己双标,作势要给他一脚,被傅铎身形巧妙地躲避开来。   段伏城始终无视他俩。   他视线仍停留在亭廊内的Gucci男身上,眸眼漆黑似万里海底,裹挟着邃沉而不可说的忖量。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说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抛弃名媛千金的身份来舟季卖命,这汤家是搞房地产的,跟咱们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啊。”   廖子邺实在是好奇得不行。   段伏城嫌他吵,收拢思绪后淡淡地扫他一眼,“这么喜欢在背后议论别人的私事?”   并不在意自己好友的奚落,廖子邺耸了耸肩:   “我这是防患于未然,倒是你今晚怎么处处维护她——”   他说到这里,仿佛忽然意识到什么,反复探究性地扫量他几眼,试探着问说:   “该不会……你俩有什么事情吧?”   段伏城没搭茬,直接忽视他的话。   目光从前方缓缓地撤回来,他微微偏头,随手指了指Gucci男的方向,离开前吩咐傅铎说:   “查一下,没问题就让策划部联系他。”   “???”   廖子邺惊了,跟在段伏城后面喊叫:   “你俩绝逼有事儿!!!”   ————————————————   丛林宴连续三天彻夜狂欢,今晚是第一晚。身为场地组负责人,在媒体还未撤离的情况下,汤倪自然要严守在现场。   凌晨一点半。   晚宴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笙歌鼎沸,兴致正浓。   宴会厅外林深处。   汤倪坐在缠着金色叶蔓的吊椅上,双手撑在两侧,低头盯着高跟鞋尖发呆,细长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散漫晃悠着。   “累吗?”   男人音质沉沉的声线在头顶上方响起。   汤倪循声仰起头,在见到段伏城时意外了下,“老板,你也还没走呢?”   段伏城坐在她身旁的藤椅上,慢慢拧开手里的矿泉水递给她,笑着提议道:   “要不要带你一起翘班?”   汤倪接过水,撇撇嘴回敬说:   “然后明天蹭着「深坑试营业」的热度一起上头版头条?”   “怕了?”男人懒懒挑眉。   “怕您舅舅明天看到新闻,会打电话跟俞姐告状说我们两个暗通款曲,狼狈为奸。”   她还记着那晚的仇呢。   段伏城薄唇微弯:“俞姐应该会很开心。”   “我们不是,我们没有,你可别瞎说!”汤倪反驳三连。   “是吗?”   他疏懒地抬膝叠腿,双手交叉在腿上,盯着她微抿唇线,轻吞慢吐地揶揄她:   “我们没有吗?”   汤倪停下喝水地动作,显然思绪还留在上一截话题里,她思考了一会儿,继而掰着手指跟他说:   “父亲的家族是舟季集团,母亲的家族是世枫集团,这国内国外的酒店业市场双向垄断,老板您还真就天生是吃这碗饭的太子爷。”   段伏城简直被她这逗乐了,低哑地笑出声:   “既然这么了解我?那不如来考考你。”   “考什么?”她来了兴致。   男人不急于出口,上身慵懒向后仰靠在椅背,侧头凝视眼神晶亮的女人:   “深坑的二期计划,是什么?”   “嘁~,我还以为是什么难事呢。”   女人一扬眉,混不在意地重新眺向远处盛宴灯火。   这可难不倒她。   虽说入职深坑是半路杀出来的,但关于深坑的筹备发展、各式文书,她都早已仔细过目,点滴都没有放漏,何况是关于酒店的二期开发项目。   对比别的东西,那简直是重中之重好吗?   “《佘城潽山舟季酒店投发企划2.0——‘霓城’计划》,限量式度假乐园,于深坑正北腹地嵌入式构建,预计跨年夜正式开放投入使用,作为酒店附加项目,只为尊享级VIP提供服务,以及一周内消费达百万的顾客,将有机会受邀进入。”   对文件内容近乎倒背如流,被晚风拂散的发丝,在为平淡的叙述添着节奏。   蒸风浮荡,截流深夜的昏聩。   氲雾或稀或浓,枝桠披拂墨色的绿,叠青泻翠,与雾的浅白彼此容承,雾影覆缠累累花果,或盈亏或枯荣,一派生机澎湃地弥蒙。   汤倪懒恹恹地窝在吊椅里。   繁复花纹的盏灯铺绽在她脚边,如北极星泅渡,似银河长明。   林中萤火虫斑点漫天,明灭绚烂,流光满溢得像旖旎野火,碎裂在她细长眉尖,纷飞无声。   光影冷滞在她身上,剥茧抽丝般镀下一层珍珠色。悄然牵离在她薄透温软的肌肤上,泛绕着她挺翘的鼻唇线影,流泻出曲折静默的春光。   水雾、灯影、萤火和她。   全部坠陷在这份湿霭倥偬的朦胧里,宛若一场风华绝代的新生。   汤倪在这场新生里。   她就是这场新生。   段伏城的心就这样随着她,在远在近,在她身上。   “而且读了‘霓城’的设计概念以后,我发现这名字起得也有意思,虹霓之城,就是不夜佘城的一个缩影嘛。”   她跃动的声音落在他耳朵里,驱使着他慢慢说出今晚准备了无数遍的话,送出想送给她的七夕礼物:   “是很好,所以我决定换掉这个名字。”   “啊?”   女人直了直纤软的腰,没太明白其中的逻辑联系。   “拆分‘霓城’,我们此刻所处的裂谷深林一并纳入,也就是说二期深度开发的对象,从今天起,更名为‘霓林’和‘峡城’,已经通知策划部修改新方案。”   段伏城也直起身,认真地看着她。   他的情绪是平和。   可眸底却如漩涡幽沃,黏连而胶着。   当目光从漩涡中剖离出来,滑落在她身上时,反倒淌出微妙割裂感的澄明。   “为什么呀?!什么霓,什么城,我咋没懂呢?”汤倪更糊涂了。   好好的一个度假乐园,怎么说改就改,还让旧项目参一脚呢?   男人笑得比暖风更燥人脸颊,长指别开她耳边碎发:   “现在不用太明白,只要记得……”   ——任由这叶城临空做着斑斓如昼的无穷梦。那片属于霓虹的密林,永远坐落在他最深的心底。 第48章 渣男游戏 渣男和“坏女人”。   丛林宴当晚, 汤怀峥跟新女友住进深坑VIP私人套房。   只是,因为新谈的小女友摸不清汤怀峥的脾气,以“正宫女友”的身份擅自翻看他手机, 被汤怀峥连人带包给撵了出去。   现任变前任, 前后不过半小时。   而接替“现任女友”身份的漂亮妹妹,已经开着超跑在飙车赶来深坑的路上。   等待漂亮妹妹的时间里, 让汤怀峥感到无趣。   他站在观星台,可以一眼眺望到远处深谷幽林上空的大型无人机表演, 昭示着公子名媛们还在躁动不歇的狂欢。   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果丛林宴持续一整晚。   那么他敬业爱岗的好姐姐, 一定舍不得走。   不如, 就去找姐姐玩玩。   于是汤怀峥又折回丛林里找了一圈, 没找到汤倪的影子。   不过在经过宴席场的时候,他偶尔可以从客人们的茶余饭后中, 断断续续听到关于“首富千金”的八卦讨论。   客人的反应是如此。   她的领导们又会作何反应呢。   自己呼来喝去的属下摇身一变成为地产大佬的女儿,认为汤倪是有意捉弄他们也说不定,而这也是汤岱逼她回汤氏的狠辣手段。   姐姐此刻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汤怀峥更加期待了。   他往回走下玻璃栈道,正巧瞥见左侧劈了条小道出来, 旁侧吊挂着宝石蓝色的指示牌。   上面刻着:员工通道, 闲人止步。   汤怀峥挑挑眉, 径直无视指示牌上的提示, 沿着小道一路往里走, 最后在尽头处看见一面被藤蔓织缠的艺术墙壁。   他扫了眼墙头, 上前拽了拽藤蔓的韧度和承重力, 之后一个助跑扯住藤蔓身形灵活地迅速翻跳了过去。   ……   凌晨四点半。   池婵婵整个人都萎了。   作为刚刚出来实习的大四在校生,池婵婵经历了22年里最焦头烂额、最晕头转向、最筋疲力尽地一天一夜。   她预料过丛林宴的排场该有多盛大。   但当真正面对时,依然还是让池婵婵震惊到目瞪口呆。   原本就是刚入职的实习新人, 又被分配到后勤辅助这种体力与劳动力并存的组别,可以说从早上八点持续到现在,除了吃饭以外池婵婵几乎没有坐下过。   好不容易轮到她可以休息一下,但仍然要时刻警醒着蓝牙呼叫。   为了保持清醒不让自己睡过去,池婵婵只好坐在角落里掏出手机玩会儿游戏解解乏。   因此,当汤怀峥跳进来的一瞬间,就刚好看到蜷在地上打游戏的池婵婵。   原本想趁对方不注意直接悄悄溜进去,可忽然隐约传来的游戏背景音乐让他成功定在了原地。   音乐声音很小。   但无比熟悉。   出于好奇,他默不作声地走上前,紧接着就在女孩的手机屏幕上,看到了更加熟悉的游戏画面和探险场景,游戏的背景音乐也清清楚楚地钻入他耳中。   难怪他会如此熟悉。   汤怀峥虽然在佘大就读的是美术专业,但他利用空闲时间跟几个计算机系的兄弟搞了间工作室。   ——专门用来研发电子手游。   其中就包括此刻正让池婵婵沉浸又入迷的这款游戏。   也就是说。   游戏是他们工作室研发的。   配乐是他们工作室原创的。   游戏中的每一帧画面和场景,都是汤怀峥一笔一画设计过草图的。   汤家固然财力雄厚,可汤怀峥他们几个毕竟初出茅庐,刚入行的几个毛头小子对于手游研发这一块儿还处于不断摸索的过程中。   池婵婵正在玩的这款游戏从整体风格来讲还是可圈可点的,但就是比较小众,并且还有许多潜藏的Bug有待修复。   这也是为什么汤怀峥发现她在玩自己开发的游戏时,会那样惊讶和好奇。   不过。   话说回来,对于这姑娘玩游戏的手速和敏锐度,汤怀峥实在是不敢恭维。   从自己翻进来到现在,大概过去有半个小时了。   他眼看着那丫头被愣生生卡在一个小小的解密环节里,手机屏幕都要被她摁烂了也出不来。   最过分的是,她一边四处碰壁,嘴里还不停地念念有词:   “个死东西死东西!”   “这什么辣鸡游戏啊到底???充钱都通不了关!”   “研发这游戏的人是以把玩家困死在这里为乐趣吗!无语子!”   汤怀峥:“……”   又过去十分钟,池婵婵还是没能成功出去,汤怀峥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耐心都要被她耗尽了。   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索性胳膊一伸从对方手里抢过手机,直接上手解码:   “地上那么多魔怪脚印不会追着找吗?受到阻拦?刚才捡的别针不用来撬锁留着剔牙啊?菜就菜吧还怪起游戏来了!”   池婵婵吓一跳,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眼前徒然出现的少年,结结巴巴地惊呼了一声:   “?!你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翻进来的。”少年眼也不抬地懒声回答。   “你是谁啊!”   “汤怀峥。”   “不是,我是问你是干什么的!”   “……”   “再不说话我可叫安保了啊!”   “……”   “喂喂喂,警报警报——”   “别吵。”   汤怀峥腾出一只手按住女孩的脑袋,手掌稍稍用力把她的头扭过来,然后举起手机将已经通关的画面凑近给她看:   “我现在是帮你通关游戏的人。”   池婵婵一脸警觉地瞅了他几眼,见对方没什么过分举动,这才慢慢将目光转移到眼前的游戏场景中。   然后发现困扰自己四十多分钟的关卡在不到几秒钟的功夫,就已经被面前的少年轻易通关了。   “所以说,不是游戏辣鸡,是人傻手还笨。过来!看好了。”   汤怀峥干脆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面前,开始十分熟稔地操纵起游戏画面。   池婵婵见状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凑近他跟前观赏起来。   少年像是对每个关卡都烂熟于心。   打怪、解密、放技能、切换场景,轻松玩转整个游戏流程,手速快到飞起,俨然一副大佬上身般的丝滑操作。   “看不出来你还挺溜啊,平时没少氪金吧?”池婵婵忍不住发出感叹。   汤怀峥嗤笑一声,瞳孔追逐着对手的每一帧变换,还不忘对她的感叹表示鄙夷: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在用脚玩游戏?”   “我——”   池婵婵正要张口反驳,然而被另一道逐渐缩进的女性嗓音抢先一步,猝然截住话头。   “平时对姐姐没大没小也就算了,现在碰上学姐,还是这么没教养怎么行呢,弟弟。”   汤倪从对面更衣室里慢慢走出来。   尾音落下的一刹,汤怀峥如掐点般准时解码通关。   池婵婵反应极快,在认清自己老师的后一秒,当即从汤怀峥手里抢回手机,“噌”一下站起身来乖乖问好:   “老师。”   汤倪知道自己弟弟不是个省油的灯,必然是要在这里膈应她几天的。   只是没有想过会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点也能碰上他,还看到他此刻在勾搭自己的学生。   汤倪锁起眉尖,将池婵婵半挡在身后,垂下眼睑睨着他,语气偏冷:   “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今天很忙也很累。   在这种又忙又累的状态下,汤岱还在中间给她整出一场措手不及的幺蛾子,现在还要再来花费精力应付汤怀峥,她只感觉无比的烦躁。   汤怀峥从椅子上起来,慢悠悠地走到她对面,耸了耸肩膀,姿态散漫地坦诚道:   “来给你找点儿麻烦事做,现在时间被耽搁了,也被你发现了。”   “那么就是没事了,请你离开。”   汤倪声线淡漠,几乎连一个假笑都不想分给他。   池婵婵在汤倪出场时说过的“姐姐”和“学姐”两个词中,了解到他们二人之间的姐弟关系,以及这个少年也是佘大学生。   与此同时,她还从两人的对话中,提取出他们姐弟关系很不好的信息。   在意识到这样的信息之后,她又悄悄地往汤倪背后躲了躲。   “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汤怀策并不在意姐姐的不友好,嘴角牵起近乎纯真的笑容,音调轻薄地告诉她:   “明天开始,汤怀策会去你那里过段时间。”   汤倪眉头皱得更深,双臂环胸看着他,似乎是在等他还能说出什么鬼话。   “父亲要出差一段时间,我要跟新女友出国度假,你也不会放心把他交给那群愚蠢无知的保姆,和一个毫不相干的年轻小妈吧?”   至少在面对年幼的小弟弟时,汤怀峥才展露出仅存的一点儿任性和良心。   汤倪对此倒没多说什么,话锋一转嘲弄道:   “距离上次见你的小女友才过去十天而已,看来你换女友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还要快。”   “姐姐也太小瞧我,十天之内,我已经换过两个了。”他甚至还有些得意。   “woc渣男!”   一直站在汤倪身后的池婵婵听到这话,几乎是发自本能地脱口而出。   在见到汤倪微微侧头看自己时,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老师面前讲了粗口,又紧忙一把捂住嘴巴往回缩了缩脑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两人的脸色。   汤倪倒没什么太大反应。   反倒是吊儿郎当地汤怀峥听到“渣男”这两个字,明显被惊了一下,大概被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告诉还是头一遭。   “好像是渣男帮你通关了游戏吧?”   当然震惊归震惊,但也不妨碍他承认自己“渣男”的品质。   池婵婵撇撇嘴,脑子转地飞快,立马回嘴:   “渣男不配玩这款游戏!”   “???”   汤怀峥更加惊了,他指了指自己,郑重其事地告诉她:   “不好意思,这款游戏都是渣男开发的。”   “删了!”   池婵婵二话不说,掏出手机就是一顿手指飞快地操作。   “???你在干嘛!”   汤怀峥惊得眼都瞪圆了,“你竟然在卸载我的游戏,我刚刚帮你打通关的,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劳动成果!”   “不好意思,已经删完了!”池婵婵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机。   汤怀峥简直要被她气死,指着她的手机喊:   “你知不知道这个游戏渣男花了多少心血!”   “一星差评!”   “?干嘛打一星!”   “因为不能打零星。”   “…………”   汤倪听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来回互怼,锁紧的眉尖始终不曾舒展。   她其实会有隐隐约约的担心。   虽说之前汤怀峥的小女友们都是一个赛一个的妖艳贱|货,完全不是池婵婵这一挂的乖乖女形象。   但谁知道呢。   渣男渣你,本就是不讲道理。   懒得跟他再多纠缠,汤倪打住两人的你来我往,绕开汤怀峥朝前走去:   “走了,池婵婵。”   “好的老师!”   池婵婵重重点头,连忙小跑起来跟上汤倪的脚步,连看都没再看“渣男”一眼。   直到两人走远以后,汤怀峥才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目送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恨恨地咬了咬牙,自言自语暗骂一句:   “果然跟她在一起的都是坏女人!” 第49章 小妈来了 突发状况导致补觉失败。……   汤倪一夜未睡。   一直熬到丛林宴第二天。   原本以为第一天入席丛林宴的宾客人数是最多的。   但大概是因为各家媒体的宣传力度太到位。   “深坑试营业”、“丛林宴狂欢”、“深坑堪比大型红毯走秀场”、“舟季汇聚佘城上流圈”、“商娱两界破次元同框”等一系列话题, 持续不断地霸屏微博及各大新闻平台热搜。   导致第二天深坑的前台热线几乎被打爆,官网订房平台险些二次陷入瘫痪。   “汤经理,一号前台服务厅191号登记口有客人找, 请速来地上一层, 谢谢。”   “收到。”   汤倪按掉蓝牙耳麦,乘坐员工电梯来到一楼。   “汤经理, 那边。”   曲如比了比贵宾休憩区的方向,捂住耳麦小声告诉她:   “难搞哦。”   汤倪笑了笑, 拍拍她的肩膀表示接受到她的善意提醒。   “您好女士,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汤倪走到曲如所指的位置, 微微弯腰, 将手中的温水轻轻放在大理石台的杯垫上。   ——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女子一身香奈儿的吊带深V小香裙,浅灰短发, 细高跟,身上叮铃当啷地戴了一堆配饰,肩上披搭着件女士西装外套。   她双手环胸, 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像个等待仆人来接驾的高傲后妃。   听到汤倪的声音, 女子慢慢扭过头。   用食指拨下一截墨镜, 透过缝隙看清了汤倪的长相后, 又将墨镜推回鼻梁上。   她没起身, 但是却伸出手与汤倪相握, 懒腔懒调地自我介绍:   “我叫江雯。”   汤倪反应了三秒。   ——原来是传说中的小妈。   “我没有提前预订房间, 汤岱说让我直接来找你。”   在汤倪接话前, 江雯坐在那里由上到下将她打量了个遍,依旧是轻漫的口吻。   这样的“打量”让汤倪感觉到侵犯和不适感。   于是她破天荒地,没有秉承“酒店人”的礼节和涵养, 在她工作的时间和地点上,微笑着回呛了她的客人一句:   “握手的基本礼仪是起身平视,父亲可能平时太忙,没顾得上教你。”   “你说什么?”   江雯这回倒是站起身来。   她并非是起身呵斥,而是真的在发问。   她也不是没有听清汤倪说的话,只是汤倪在说这句话时,表情实在太过温柔友善,让她一时之间竟然怀疑自己的听觉是不是出了问题。   汤倪笑着没有作答。   江雯这才从她的笑容里,读出了上一句话的暗讽意味。   她摘下墨镜,拎着镜腿敲了敲汤倪的胸牌,冷哼一声:   “这就是深坑所谓的待客之道?信不信我投诉你!”   “可以,如果你有这个时间的话。”   她落下话尾,抬手扫了眼腕表,指尖轻轻敲了下表盘,用略带惋惜的语气告诉她:   “目前私人套房好像就剩下一间,等你投诉完,应该也就可以直接离开了,需要我帮你叫领导吗?”   江雯张了张嘴,正欲出声怼她——   “啊不过,忘记告诉你了。”   汤倪又状似想到了什么,稍稍凑近她一些,低声说道:   “父亲昨晚才公开了我的身份,你猜,现在有哪位领导会代替我,帮我、的、小、妈安排房间?”   她是故意的。   如果汤岱昨晚相安无事地离开,汤倪是可以不做计较,替他照顾好他眼下最宠爱的小情人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可是汤岱却将了她一军。   偏偏江雯又正撞上在枪口上,以德报怨才不是汤倪的做事风范。   “你可是在工作诶,还有没有点儿职业道德啊!”   江雯被她的气场震慑住,竟然如同吵架吵输的小女生一般,连“职业道德”这样的词都搬了出来。   汤倪简直被她逗笑了。   “虽然被我奚落几句,但你可以向我父亲告状呀。”   汤倪眨了眨眼,勾起嘴角,声线轻柔而无辜,支出的招数却仿佛恶魔低语般:   “说不定他一个怜惜,包下你在深坑一整年的住宿费用,到时候你再来跟我慢慢讨论有关‘职业道德’的问题。”   ——睚眦必报才是她的行为准则。   看着江雯,汤倪想起昨晚临走前,汤怀峥向她抛出的诱惑:   “姐姐要不要跟我联手,让那位姓江的小妈吃不了兜着走。”   她是倚靠多大的自制力才没有答应。   要不是看在段伏城的面子上,她不想平白惹出事端,也许汤倪会真的同意这场“恶人联盟”。   她没同意。   但不代表她不会用自己的方式出手。   江雯在汤倪回忆的这半分钟里,似乎也陷入了深思,她是真的在考虑汤倪的提议。   “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懵了半天,悠悠地来了这么一句。   原来是个傻白甜。   傻姑娘才不会过分觊觎汤家的一切,自己父亲还真是会算账。   “那就请吧,小妈。”   汤倪淡笑着鞠躬伸手道。   ————————————————   接待完江雯,汤倪再次进入到忙碌的工作中。   好在有了第一天的经验,一整天下来各部门都在按部就班地秩序运行着,倒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时间一晃,到了汤倪该下班的时间。   她换下制服,刚打开更衣室的房门,手机内的舟季APP乍然响起一级警报的铃声。   很快,她看到纪妤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过来:   “老大,出事了出事了!”   ……   汤倪立马放弃下班,跟纪妤一同搭乘快速通道去到深谷幽林。   路上根据纪妤前言不搭后语的描述,她大致捋清了事情的原委:   ——有客人在丛林中走失了。   “成年人?成年人怎么会迷路??”汤倪不解。   为了在丛林内预防走失这样的突发状况,林中主路与各个分岔路都有卫星全程导航、红外线探测摄像仪和详细指示牌。   每位客人在入林前都被佩戴定位胸花,同时会给每个儿童安排专门可以定位呼救的儿童车,为确保万无一,除此之外还有深坑专门培训的巡查工作组全天24小时在林中巡逻待命。   在这样精细周全的防护下,怎么还会有成年人在林中迷路?   事发突然,又有各路媒体跟拍。   汤倪根本来不及多想,加快脚步来到林中的出事地点。   刚一到地方,便听到李部长在训斥女员工:   “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会有客人迷路?我要你们服务客人结果呢,让我在这儿陪你们捉迷藏吗!”   女员工吓得哭个不停,哆哆嗦嗦地在解释:   “客人说不想被打扰……要找最安静的地方,然后不听我们劝阻一直往林里最偏僻的地方跑,还不准我们跟在他身后说会影响他找灵感……”   汤倪皱起眉,拽住女员工忙问:   “客人有什么特征?”   “是名二十来岁的男士,高高瘦瘦的……人长得很白很帅……”   “特征!”   汤倪打住她的话,“你仔细回忆一下,客人有什么明显的特征。”   女员工早已经被吓傻了,只知道一直哭,哪里还能回忆什么。   这时,另一个工作人员突然大声喊了句:   “啊!那个客人扎了一头脏辫!”   脏辫、二十岁左右、要安静不想被打扰、找灵感……   这他妈不是1205那个路痴吗???   “李部,这个人我认识。”   汤倪冷静地左右看了看,一眼瞥见安保人员坐着的巡逻小电车,“把车给我,我去找!”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倒是李部长紧忙一把拉住她:   “不行不行,万一你也丢了呢!”   笑话,一个客人已经够糟心的了。   这要是把首富千金也弄丢了,他这老命今天就得交待在这儿。   “李部长还是想想怎么应付外面的媒体吧。”   说完,汤倪迅速跨上车头也不回地朝林中驶去。   事实上汤倪开着小电车也没有走多远。   因为很快,她便瞧见有两个人影从林中走了出来,不紧不慢,时而侧目交谈。   二人身高相差无几,气质却大相径庭。   一个通身贵气逼人,走起路来大有巴黎名模的样式;还有一个自由随性,是……   她把车往前开了几米,眯起眼睛仔细辨认。   可不就是扎着一头脏辫的路痴1205吗!   “姐姐?!”   向杭生看到骑在小电车上的汤倪,眸光瞬时放亮,十分惊喜地跑到她面前:   “嗐,我说你——你怎么来了!”   汤倪也有些焦心于他的安危,却在认清他身后徐徐而来的那人的样貌时,直接看愣了。   那不是别的客人,也不是提早找到1205栋的工作人员。   而是段伏城。   “老板?”汤倪犹疑地喊了他一声。   这两个男人明明昨天才见第一面,今天就有说有笑一起压马路、游密林了?   怎么看,他们之间任何一位的性格都跟“自来熟”没什么关系吧。   难道有钱男人的友谊和快乐就是这么简单枯燥?   段伏城走近,笑看着她一身白T搭浅粉色背带裤的装扮,身下还跨坐着辆小电车,淡淡揶揄道:   “看来今天可以搭上汤经理的顺风车了。”   也对。   且不说是为了堵住媒体的嘴。   只单单从深坑的酒店层面来讲,任何遇到问题的贵宾,都可以得到最高礼遇的解决方案。   哪怕是舟季总裁亲自带路护送。   汤倪还没等接话,就听到向杭生惊讶地看着她:   “姐姐是来接我们的吗?”   汤倪抬手给了他一下,开始喋喋不休地教育他起来:   “路痴还跑那么远,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整个深坑为了找你都要停摆了,你不好好待在我给你找的观景台,跑林子里去找什么灵感呢!”   向杭生不仅没生气,反倒很委屈:   “我就去了趟洗手间的功夫,姐姐给我安排的位置就被别人占了。”   毕竟向杭生是这里的客人,又当着段伏城的面儿,汤倪也不好再继续教训下去。   只见她手一挥:   “上车上车。”   *   等在出事地点的一众人都懵了。   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总裁和VIP贵宾从汤经理的小电车上走下来,场面简直堪称经典。   总算也是顺利解决了突发状况。   在确认媒体那边没有泄露风声之后,汤倪终于放心地打卡下班。   两天一夜都没有合过眼,汤倪不好再疲劳驾驶。恰好她从纪妤那里打听到,原来在深坑附近是有员工公寓的,距离近又方便,刷员工卡就可以自由出入。   汤倪掏出手机,准备打个车直接去员工公寓补个觉。   然而方才点击呼叫网约车,手机就突然接入一串陌生的座机号码:   “您好,请问是汤小姐吗?这里是盛兴国际幼儿园,我是汤怀策的生活老师,我们这边已经下课很久了,但一直没有等到人接走孩子……” 第50章 段叔叔好 小猪佩奇和哈利波特。……   汤倪挂掉电话, 指尖揉按了几下太阳穴,觉得有些头疼。   她是真把汤怀策这茬忘得一干二净了。   补觉是不可能补觉的了。   她只好重新点入打车界面,将目的地改为「盛兴国际幼儿园」。   ……   好在盛兴距离深坑不算太远。   汤倪着急忙慌赶到幼儿园, 刚一下车, 就看到班主任老师已经领着汤怀策站在校门口等着了。   “不好意思老师,工作上有点儿事情耽搁了。”   汤倪自知理亏, 连忙小跑过去跟班主任道歉。   年轻的女老师性格很好,轻笑着摆摆手表示理解:   “没关系的, 您就是阿策的姐姐吧?”   “对的对的。”汤倪赶紧点点头。   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来接孩子。   也是这么久以来, 第一正面近距离地跟自己的小弟弟有接触。   她搓了搓手, 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地无措和生涩。   女老师很明事理, 一眼觉察到汤倪的窘迫。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牵着汤怀策的手交给汤倪, 然后温柔地拍拍他的小书包笑着说:   “阿策,你看姐姐来接你回家啦~”   汤倪留学回来那年,汤怀策才刚出生。   这些年她鲜少回汤家, 每次回去也都免不了跟汤怀峥和汤岱上演一场剑拔弩张。   年轻气盛的时候,掀桌摔盘子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事实上, 汤怀策面对这个没怎么见过几次面的大姐姐, 心里是有些打怵的。   但小男孩也很懂事。   面对陌生的大姐姐, 他没有吓跑或是哭闹。   而是尝试着走去汤倪身边, 很有礼貌地弯腰鞠了个躬, 奶声奶气地跟她问好:   “姐姐好~”   汤倪没有吭声, 也没有肢体上的回应。   就怔忪地站在原地。   心里却咯噔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 在那一刻她心腔的壁垒仿佛被人狠狠敲中。   说不上清是什么感受。   有些惊颤,有些泛酸,也有些不可自抑地软化。   她还以为要耗费很长时间去哄这个小孩子呢。   “阿策姐姐, 这个是孩子的接送证,平时记得一定要凭证接送,不然学校门卫是不给进的。”   女老师或许明白他们姐弟之间需要彼此适应,没有过多地去要求汤倪做什么,只是笑着将手里的接送卡递给她,最后又轻声嘱咐道:   “我刚才加了您的微信,稍后我会把我的手机号和阿策的课程表发给你,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的,谢谢老师。”   汤倪的声音侵渗着几分涩意。   女老师离开后,汤倪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动,似乎还在消化整件事情的过程。   汤怀策也没有催促她,就乖巧地站在姐姐身边,安静地等着她。   “你吃饭了吗?”   半晌,汤倪终于缓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没话找话聊。   汤怀策摇摇小脑袋,“我怕姐姐等着急了,就没有跟老师去吃。”   说完,小孩子倒像是想起什么,重又抬起亮晶晶地大眼睛问她:   “姐姐你饿了吗?”   汤倪低头看着他没说话。   “我今天表现得好,老师奖励给我一块蛋糕,如果姐姐饿的话就先拿去吃吧~”   他边说着,已经开始笨拙地脱下小书包,要给汤倪找蛋糕吃。   汤倪抿了抿唇,接过他的书包拎在手里,几乎出自本能地顺嘴跟她说:   “回去再吃。”   小孩子大概以为汤倪在拒绝自己,怯怯地站在那里不敢动,像是生怕惹到她生气。   汤倪恍然意识到这一点,当即放软了语气哄他:   “先回家,到家我们两个一起吃。”   到底还是个孩子。   看到姐姐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小男孩立马重绽笑颜。   他眨着大眼睛看她,同时小心翼翼地轻轻握住汤倪的一根手指,期待姐姐能给予回应。   汤倪拿出手机叫了车,牢牢牵住了汤怀策的小手。   *   一直带着孩子住在酒店终归是不太好,加上考虑到照顾汤怀策的起居方便,汤倪决定先回世枫去捡几件衣服和日用品,然后干脆搬去深坑附近的员工公寓住。   汤倪风风火火地领着汤怀策赶到世枫,撂卡叫人安排他坐下来吃饭,自己则快步闯回房间,收拾好为数不多的日用行装,时间掐到正好小怀策吃饱,两人会和后一同离开。   从世枫下来,他俩好巧不巧地在大堂里,迎面碰上了熟人。   “哟!老板~”汤倪见到段伏城就笑了。   “嗯,你们?”   段伏城看到汤倪一手拎着行李箱,另一手还牵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微微一愣。   “我五岁的二弟弟怀策,怎么样,可爱吧?”   汤倪得意之色爬上眉梢,扬扬汤怀策的小手给段伏城看,言下之意仿佛在说:“这么可爱的宝贝,你没有吧?”,   “阿策,快叫叔叔。”   “叔叔好!”汤怀策反应很快,问好脱口而出。   “……”从裤兜里抽出想要摸摸小家伙脑袋的手,一时顿住,吃味地转方向去,解开一颗西装纽扣。   “孩子叫你呢,你怎么不回答?”汤倪期待地看着男人。   男人不自在地清清嗓子,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咳,要去哪?”   “哦!我带他去员工宿舍住,这里送他去幼儿园路上来回太远了。”   “走吧,我送你们。”   他敏锐地捕捉到女人眼底淡淡的乌青,不由分说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   *   看汤怀策这个小娃娃的年纪,段伏城上车就为他控出驾驶座椅后的显示屏,播放起儿童动画《小猪佩奇》。   比起小弟弟,汤倪这个“大朋友”明显看得更加津津有味,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四只眼睛一眨不眨,段伏城见状,压了压直想发笑的嗓子后才缓缓驶出。   没有一会儿,汤倪大睁的眼睛就撑不住闭合下去,头左摇右晃地睡着过去。汤倪太困了。   连轴转的疲惫,让她几乎顾不上这是在谁车里了。   汤怀策虽然心底还是对这个大姐姐怕怕的,但是经过刚才的短暂相处,他觉得姐姐好像也是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怕。   小男孩悄悄拿过小书包,十分贴心地把小书包垫在汤倪的头下面,给睡着的大姐姐当枕头用。   等段伏城再抬眼向后视镜时,看到汤怀策已经关掉了电视,小小的一只趴在触控台盖板上,正安静地学算术。   “怎么不看了?”   尽管男人刻意压低了声线,但汤怀策还是把一根小手指竖在嘴巴前,悄咪咪地提醒他:   “嘘,姐姐休息了,我们小声说话。”   段伏城被逗乐了,依言用唇形告诉他说:“好。”   “我三岁的时候就没看小猪佩奇了,叔叔。”   汤怀策仰着小脑袋瓜儿,伸出三根小手指举在面前,轻声回答他的问题。   真就叔…叔叔了???   段伏城:“……喜欢算数吗?”   汤怀策没感觉到前排“叔叔”的表情异样,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然后煞有其事地奶声回答:   “爸爸说,要利用一切可利用资源做有价值的事情,他说时间也是资源的一种。”   话出,倒是让段伏城少有地心下一紧。   首富难怪是首富,经商之道贯彻在生活点滴,但这些真的适合教给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吗?   他回想起来。   那位的教育方式如果没有问题,她的大弟弟汤怀峥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爸爸说的也对也不对。”段伏城柔和地告诉小男孩。   “那是对还是不对呢叔叔?”小男孩有些懵了。   强行迫使自己忽略“叔叔”的称呼,段伏城的解释简单明了:   “如果你喜欢算术,那它就是有价值的,如果你不喜欢,那么它没有任何价值,明白吗?”   汤怀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段伏城笑得很耐心,巧妙地换了另一种方式跟他沟通:   “简单来说呢,就是要找到一种你最喜欢的、让你努力起来会感到开心的东西,由你自己慢慢发现这样东西的价值,而不是由别人来告诉你它有没有价值。”   他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最后补充了一句:   “还要注意劳逸结合。”   小男孩不知道,前头这个长相高贵的男人,即使对能力最强的下属,也从没有这么和颜蔼色悉心引导。   “喜欢的东西我懂了,但……”   汤怀策纠结地看着眼前的大人,再次问出心中的疑惑:   “叔叔,什么是劳逸结合?”   “就是该学习的时候学习,该看小猪佩奇的时候看小猪佩奇。”   句句不离“叔”,小孩子可真有礼貌,真爱叫人啊,他想。   “可是叔叔,我不喜欢看小猪佩奇……”   段伏城:“……”   什么称呼,他已经无欲无求,放弃挣扎了。   “那你喜欢看什么?”他接下去道。   小男孩瞬间双眼放光,高高举起小胳膊喊道:   “魔法!”   只两个字,他就被自己惊得双手捂住小嘴,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旁边熟睡无恙的姐姐,才用气音接着说,   “黑森林!我喜欢哈利波特!”   ……   段伏城在路上边开车边跟小家伙聊天,偶尔也从他口中得知汤家的情况。   例如汤倪的生母,在她幼年时就厌弃豪门潇洒离开,所以在她生长的过程中永远一路跌撞,无人依靠。   又例如汤怀峥和汤怀策,他们的母亲至死,也没有得到梦寐以求的生活。   原来汤家的三个孩子,都是没妈的孩子。   等到汤倪睡了很长时间以后突然惊醒时,天都已经完全黑了。   她睁开眼睛,努力观察了几眼周遭的状况,发现车子此刻就停在公寓楼下。   而车上的一大一小俩男人,正安安静静地等她睡醒。   汤倪紧忙坐直身子,这才意识到自己枕着弟弟的小书包。   “今晚老师有没有留作业?”   她拿过书包掸了掸,确认自己没有把口水沾到上面。   汤怀策乖巧回答:“已经做完了。”   汤倪点点头,刚要拎起书包开车门,忽然感觉到手感有些不太对劲,好像书包里有什么东西被压变形了。   她赶忙打开书包一看,果然,是老师奖励的那块小蛋糕被她给直接睡瘪了。   “啊这,我等下再去给你买新的!”   汤倪盯着手里变形的小蛋糕,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   以为小男孩会不开心。   可汤怀策却出奇地没有闹,而是很懂事地打开小蛋糕的盒子,安慰姐姐说:   “没关系的,味道一样还可以吃的。”   汤倪看着他足足半分钟,突然内心有些不忍。   略微措词了下,她将来时一路上没能说出口的话,尝试着说给小男孩听:   “阿策,今天姐姐在工作上有事情耽误了,我要跟你讲一声‘对不起’,以后姐姐不会再这样了。”   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   只要耐心和平等就够了。   汤怀策没有料到姐姐会跟自己道歉,他从来没有接收过任何人的道歉。   他伸手小手,轻轻拍了拍姐姐的肩膀,在小奶音里带了一丝安慰的口吻:   “没关系的姐姐,爸爸也经常答应会来接我,但一次都没有来过,我以为你今天也不会来了,但姐姐还是来了,所以我很高兴。”   原来小朋友是什么都记得的。   汤倪忽然沉默了。   她注视着眼前的小男孩,好像透过他,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与他眉眼相似的小男孩。   她堕陷入回忆的泥沼中。   她记得,汤怀峥小时候也曾简单明朗过。也会对某样东西保持过这样的热忱,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大概是他的母亲,也就是汤倪那个始终没有名分的继母死在牢狱中那年起。   在经历过被父母失约、冷落、抛弃后,   在看透了即便有自己热切喜欢的东西,却依然没有旁听者的孤独和落寞之后。   那一年,汤怀峥开始变得阴鸷而偏执。   他将童年的所有惨痛和关于“私生子”这个称呼所遭受到的非议,全部转移到汤倪的身上。   他不想让汤倪快乐。   同样作为汤家的儿女,他要让汤倪陪他一起不快乐。   眼前的小男孩终有一天会长大。   长大以后,他又会成长为怎样的大人。   是否也会如同汤倪和他哥哥这般表面风光,内心薄凉呢。   汤倪轻叹了口气。   她这恶俗又该死的圣母心,真是够了。   “知道啦。”   汤倪从记忆里回溯出来,抬手揉了揉汤怀策的小脑袋。   “走吧,我们回家了。”她说。   段伏城下车,帮忙把汤倪的行李箱拎下来,汤倪打起精神接过箱子。   见她走在前面,男人垂眸出声叫住了落后的汤怀策。   段伏城蹲下身,抬手捏了捏小男孩婴儿肥的脸蛋,低身在他耳边,嗓音温柔:   “下次再有人把你推进沙坑,不要自己默默擦干净,过来告诉叔叔,知道了吗?” 第51章 一家三口 送娃上学记。   丛林宴第三天。   汤倪因为过于劳累, 生物钟连夜出走,一觉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早上八点半了。   她迷迷糊糊地爬起床,刚一打开卧室门, 就看到一个小人背好了小书包正站在客厅里等着她。   汤倪人都傻了, 二不愣地站在门口,一脸懵逼看着眼前的小男孩。   小男孩也仰头回望着她, 还懵懂地眨了眨大眼睛,奶里奶气地跟她说:   “姐姐早上好~”   姐弟俩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将近半分钟。   “!!!”   日, 她根本就忘了汤怀策还住在自己这里!   她第一反应是去抬头看墙上的挂钟, 一看更惊了, 已经八点半多了。   距离小怀策的上课时间还有不到半小时。   自己还完全没有准备不说, 昨天还没开车过来,最快也要打车, 可打车还要花费等的时间,要是遇到路上堵车,就更麻烦了。   “阿策, 等我三分钟!”   汤倪掉头飞奔向洗手间,用尽最快速刷牙洗脸换衣服, 胡乱捯饬了一顿, 头发都来不及梳就又冲了出来。   她手忙脚乱地穿鞋拎包, 空隙里看了一眼汤怀策问:   “课本作业都带齐了吗?”   “带齐了姐姐。”小怀策回答道。   “走走走, 快来不及了!”她牵过小弟弟赶紧出门。   刚一打开门, 汤倪再次顿住。   这是清早起床后短暂五分钟里经历的第二次人生迷惑, 像打了个出溜滑以后, 冷不丁又挨了记大闷棍。   她眼睁睁地看到,段老总正衣冠楚楚,慢条斯理迎着面, 从邻户走出来,   ???   这他妈是哪门子偶遇?   但时间紧迫,汤倪也顾不上考虑许多,匆忙喊声“老板早”,拉上汤怀策的小手就朝电梯间冲过去。   段伏城淡淡挑眉,不慌不忙锁上门,慢悠悠地跟在姐弟俩后面。   电梯在焦灼的注视下升抵,汤倪突然猛拍脑门,“啊啊啊完了,接送证没拿!”   “去找。”   始终站立在身后的男人自然接答,弯腰伸臂一手拎过汤怀策的小书包,另一只手将小男孩抱起来,   “我们先开车出库,等你。”   “好好好,我马上就来!”   汤倪立马赞成,赶紧转身跑回去找卡片。   两个人一静一动,默契满分,就有一种……莫名的和谐氛围。   *   “快点快点,孩子上学都要迟到了!”   路上,汤倪见到身旁男人依旧不紧不慢地打转方向盘,心里猴急得不得了,不停地边看时间边催他。   “不急,孩子还没吃早餐呢。”段伏城却认为完全不是事儿。   汤倪蹬了蹬腿,“都什么时候,学校门口买两个包子凑合一下,耽误上课老师该说了!”   “我还是觉得——”   “快开车!娃迟到了就怨你!”   “……好。”   段伏城音落,当即飞速打转两圈方向盘,而后听话地深踩油门向盛兴驶去。   *   在汤倪的催促下,二十分钟的车程愣是被缩短了一半。   汤倪朝园门里面瞅了两眼,然后从包里翻出接送证丢给段伏城:   “今天校门口值班老师是班主任,她认识我,我带阿策先进去,这个留给你。”   说着急忙打开车门,跑去后排把小怀策从劳斯莱斯上抱下来。   回身关上副驾车门时,她又探进脑袋进车里,拍拍车门嘱咐男人:   “快去买点包子油条送进来,不能让孩子饿肚子!”   驾驶位的男人侧身探去,伸手理好她额前两根忙乱的发丝,柔声应下:   “嗯,时间来得及,慢点走别着急,我很快回来。”   “知道知道,放心。”   汤倪低头方便他动作,末了甩甩刘海。   拍拍车门示意他快去,而后抽身牵起怀策走进校门,一套操作行云流水般,自然而然到顺理成章的地步。   似乎根本忘记了被她随意支使的男人是自己的老板,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位老板,是玩转酒店界股市、身家千亿的风云人物。   段伏城送来早餐的时候,汤倪正像个老妈子一样扒在儿童教室的窗户外面,在撅着屁股探头探脑的观察情况。   “走了。”男人拍拍她的肩。   “别动我再观察观察。”女人仍旧鬼鬼祟祟地朝里张望。   “你半小时前也这么说。”   “都半小时了,孩子现在会不会想上厕所啊?”   “……”   “再看下去孩子都要午睡了。”   “午睡是怎么睡的,孩子需要去抢床铺吗?”   “……”   段伏城发现班主任都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了,赶紧去拉她的胳膊,低声劝哄:   “放心吧,孩子会照顾好自己。”   汤倪不为所动,“啊呀你别拽我嘛,我就再看十分钟!”   男人没办法,只好在老师出来撵人之前,索性捂上汤倪的眼睛,将她夹在臂弯里卷携着带走了。   “干嘛干嘛,五分钟还不行吗!”女子挣扎得厉害。   “三分钟不能再少了!”挣扎减弱。   “一眼!就让我再看一眼!”挣扎无果。   “呜呜呜怀策一定要记得好好吃饭……”声音渐远。   两人上了车,段伏城将多出来的一袋包子和豆浆递给满脸操心的女子。   汤倪一下笑了:“哟?还有我的份儿呢!”   段伏城把热乎乎的豆浆也递给她,还十分体贴地替她插好吸管,淡淡弯唇:   “不能饿着孩子。”   汤倪乐了,用纸巾裹好一个包子分给他,顺便赞扬男人一句:   “早上表现不错,辛苦了老板~”   段伏城接过来,盯着手里的包子好半天,倏然眼梢微扬,稍稍凑近她一些提议道:   “所以,不跟我干一个?”   “???干什么?”汤倪往后缩了缩脖子。   男人没出声,只轻浅地示意一眼她手里的小包子,薄唇含笑。   汤倪咽了咽口水,“干、干包?”   她一脸警觉的样子实在可爱,段伏城忍不住逗她说:   “你在期待‘干’什么?”   汤倪这才恍然惊觉:   人家老板口中的“干”字,是一声。   到她嘴里的“干”字,就变成了四声。   声调决定意义。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   对不起,是她脏了。   “干干干,来干包!”   汤倪不好意思地讪笑两声,捏着手里的大肉包碰了下他的。   可总觉得这场景,莫名熟悉呢?!   熟悉的可不止她一人。   恐怕段伏城比她更熟悉,心里泛酸的那种熟悉。   那日在丛林宴见过向杭生之后,段伏城心里就总隐隐有些不得劲儿。   于是他让傅铎在暗地里稍微“了解”了下那名扎着一头脏辫,一口一个“姐姐”地喊着汤倪的年轻男子。   很自然地,他看到了当初挂在佘大校论坛里,那张风靡一时的“干饼”照片。   白色法拉利极其抢眼。   不肖辨认车牌号,只需要仔细观察一眼女子从车内伸出的细白手腕,就顿时让他醋意横生。   前有“干饼”,今日自然少不了“干包”。   这边段伏城还在回忆那张“干饼”的照片,突然瞥见身旁女子猛地一拍大腿,三两口将手里的包子塞入嘴里,飞快系上安全带,然后又开始拍着他的手臂呜里哇啦地喊道:   “啊啊啊九点二十三了!快快快上班打卡要迟到了!”   段伏城:“……”   ————————————————   段伏城驱车进入深坑停车场,车子都还没等停稳,汤倪就立马打开车门跳下车。   急吼吼地扔下一句“老板拜拜”,继而头也不回地飞奔出去冲进酒店打卡。   火急火燎地换好制服,刚戴好蓝牙耳麦,水都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只听到耳麦中传来小霍的声音。   “汤经理,我是小霍,观星台七号「天狼星」VIP座出现状况,请速来。”   “汤经理——”   汤倪直接掐掉了耳麦的电波。   这个姓霍的,一天到晚人事儿不干一点,简直烂泥扶不上墙。   她才懒得回回都给他收拾烂摊子。   汤倪再次检查过衣冠,从小冰箱内拿出一瓶矿泉水。   只是刚拧开瓶盖还没等喝上一口,她忽然又回想起刚才小霍在呼叫时的那句话。   「天狼星」VIP座的话……   是私人套房的贵宾。   汤倪赶紧放下水瓶,拿起对讲机吩咐纪妤:   “阿妤,查一下七号「天狼星」今日预定位置的客人情况。”   “收到老大。”   很快,没几分钟耳麦里便响起纪妤的情况汇报:   “老大,今日七号「天狼星」座位共有三位客人预订,分别是‘1705房’、‘1903房’和‘1911房’的客人预约了早、中、晚三个时间段,只是……”   “只是什么?”   纪妤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疑惑:   “当下时间段的「天狼星」座位在平台上显示红灯,看样子好像1705号房间的客人并未成功入席。”   汤倪皱起眉,还没等说出下一句指令,耳麦突然被切换频道:   “汤经理,这边客人——”   小霍的话没有说完,蓦然换成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汤倪,我是江雯,你赶紧过来给我把事情解决了……”   *   汤倪赶到观星台,只见小霍正低头弓腰地连连道歉。   站在他对面的女子显然也不是别人,是她趾高气扬、喋喋不休疯狂输出口水的小妈江雯。   而一旁,还站着1705号房的客人在等待入席。   汤倪沉了口气,走上前先是不慌不忙地向1705的客人轻声问好,安排对方暂时入座「白矮星」等待,吩咐纪妤端来咖啡果盘。   之后转身询问小霍:“怎么回事?”   小霍见到汤倪,仿若见到了大救星般,立马快步走到她面前解释说:   “「天狼星」的位置原本已经被1705号房的客人预定了,这位江女士没有提前预定,但要求一定要入座「天狼星」,汤经理你看……”   “什么预定不预定的,汤岱说了让我有事就找你,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反正今天我一定要坐在这里。”   江雯没好气地瞪了小霍一眼,双手环胸,姿态傲慢又鄙夷,语气不依不饶。   汤倪扫了眼她身上的绿色吊带裙,倏尔笑了一下。   她走近江雯身边,视线平静,抬手挡在唇边,语态温和地小声告诉她:   “爸爸最讨厌绿色,你不知道吗?”   江雯怔住,愣愣地盯了她三秒,周身戾气顿时消散下去。   “看来是不知道了。”   汤倪轻轻挑眉,弯起嘴角,细长指尖随意撩拨了下女子的耳饰,音线又下压了几分:   “而且,女人戴宝石会让他觉得又俗又土,他没告诉过你吗?”   江雯:“……”   汤倪微低头,指腹挠了挠额角,状似思考地缓缓道:   “父亲的喜好很难猜的,我记得在你之前的那个小妈,好像是因为口红颜色太重被他甩了,再上一个是因为什么来着……”   “快说!”江雯拉住她的手臂。   “也没什么,还不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看中一条绝版‘瓦尔登之心’非要得到,都跟她说了父亲不喜欢钻营的女人,结果呢?”汤倪轻“啧”了一声,   “好了,说了这么多题外话,我该为您处理纠纷了,那么关于这个位置按照我们酒店的规定……”   “我不要了!”   “嗯?”汤倪故作惊讶。   “我说,不要了。”年轻女人价值不菲的腕表在手上不断拨动,移开视线,   “给我换个地方。” 第52章 百万小姐 没别的,买你分手而已。   深谷幽林狂欢的三日里, 尽管主办方无法做到事无巨细十全十美,但深坑上下全体员工都在同心竭力地维护酒店稳定运营。   期间没有任何一条负面新闻被送上报版。   除了……   当然,以江雯的排场, 充其量也就是小打小闹一场的八卦边角料。   每当这位江氏小妈试图搞点什么新花样出来时, 都会被时刻紧盯着她的汤倪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丛林宴持续整三日。   富人们推杯换盏,媒体们赚够笔墨。   一众上流人士最终在第三日傍晚, 陆续被席间各组工作人员安全完善地送离林中。   等到第四天,齐聚亮相的业界大亨们各自散去。   赋闲无事的阔太贵妇, 以及挥金如土的年轻富二代们成为深坑最主要的住客群体。   他们将留在这里, 享受酒店一直往后不到三个月的试营业。   此外。   由于被各路媒体此番声势浩大的到位营销, 深坑的客户群体还多了一群从全国各地赶来, 打算蹭一波丛林宴余热的网络“名门遗珠”们。   为了将这些神佛安排得明明白白,汤倪忙得焦头烂额, 简直如同指挥战场一般时时刻刻对讲机不离手。   直到过了午饭的时间,才总算能坐在自己办公室里喘口气。   可在此刻,汤倪的心情依旧没有放松多少。   她从保险柜中拿出一摞牛皮纸档案袋, 却迟迟没有打开,只是盯着档案袋有些走神。   丛林宴结束, 意味着她将着手应对另一桩心头大事:   再过半个月左右, 在酒水库存低于40%之前, 深坑则须开始与酒庄方面接洽, 进行试营业期间的第一次「酒水订购」的谈判交接。   当初与采购王部长的约定是, 如若汤倪可以在这次「酒水订购」的谈判过程中, 将酒庄那边的订购价压下来。   那么压下来的这些成本价, 就算是王部长借调给汤倪用作开发新客源的项目资金。   也就是说,能否拿到这笔资金,要看汤倪自己的努力。   可上次段伏城的侧面提点让她明白, 由于深坑这边的高管在暗地吃回扣,想在已经与深坑有过丛林宴合作的「海棠湾酒庄」那里压价,几乎是难以达成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另辟蹊径。   ——先从「香榭丽酒庄」下手谈判,将价格压低,最后想办法替换掉「海棠湾酒庄」,推「香榭丽」的酒水进入深坑。   这并不是一件可以在朝夕之间完成的事情。   且不说「海棠湾酒庄」无论从酒窖年份、品牌运营、规模大小等整体资质来看,都要更胜过「香榭丽」。   单说「海棠湾」这次与深坑关于丛林宴的合作还算顺利,各方面交接工作都已熟练和融洽。   其次就目前来看,汤倪并不能确定究竟从「海棠湾」那边吃到回扣的高管是谁、都有谁。   如若她贸然提出更换酒庄,阻碍到吃回扣人的利益,必然会遭到这些人暗地里的从中作梗,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化。   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除了第一次考察以外,汤倪还没有与「香榭丽」那边过多接触。   如果真如「香榭丽」的负责人所说,许多市面上的稀缺酒水需要他们从国外自费抽调,酒庄本身的成本价已然提升。   想要在这个基础上再次谈判压价,不论是汤倪,抑或是酒庄那边都是比较难办的问题。   何况丛林宴刚刚结束。   信息部和公关部乘着早风,得到邓志的指令,嚷嚷着要求对客部采集三天宴会内生成的所有电脑资料。   说是为了系统化分析数据,以便提升服务质量。   对客部是汤倪的主战场,邓志最近又抓得紧。   她必须全程盯上,一时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去筹备与「香榭丽」之间的谈判。   事情仿佛遭遇到了瓶颈。   汤倪指间勾着笔杆,随着秒针跳动,笔端一下又一下地缓慢轻敲在档案袋上。   直到手机响起。   她迅速回拢思绪。   ——是一封来自佘城大学酒管系的邀请函。   ————————————————   两天后,佘大。   就读于佘城大学酒店管理学专业的大三生们,即将在暑期结束后进入大四的一年实习期。   为了提供更好的引导和确定方向,校领导们特别九月一号开学当天,举办了一场有关「酒店管理实业参考」的大型讲座。   其中,作为曾任佘大酒管系代课讲师,现任佘城潽山舟季酒店高管,汤倪收到校方特别邀请回校,进行酒店管理方面的经验实践讲授。   池婵婵因在校成绩优异,已经在暑假期间早早拿到了来自舟季的实习offer。   按理原本可以在深坑照常继续上班,不需要回校报到的。   但得知自己老师要返校宣讲,她特意在这天下班以后,马不停蹄地飞奔来到佘大,只为了在中央礼堂抢到一个前排的好位置。   讲座在晚上七点半开始。   为了赶上前排位置,池婵婵来得很早。   她坐在讲堂外面的排椅上,安静地翻着手里的讲座资料,边等着自己老师过来跟她多聊几句。   只不过。   满心相见的老师没有等到,不该来的人倒是在这儿迎头碰上了。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着面前勾揽着小女朋友的汤怀峥,池婵婵皱起眉头,一脸防备地慢慢站起身来。   汤怀峥反倒笑了,“我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   “你好像不是我们酒管系的学生吧?”   池婵婵扬了扬手里的讲座资料,声音紧绷,警觉和不欢迎的情绪贯穿每一个词句。   “我虽然不是,但架不住我女朋友是。”   汤怀峥邪痞痞地搂着怀里的女孩,神情倨佞,散漫不经地补充一句:   “何况身为弟弟,来捧场一下我姐姐的讲座,不过分吧?”   通过上次的姐弟交锋,池婵婵清楚地看出他们关系不合,这小子肯定不会好心来捧场,搞不好是要在老师的讲座上整什么幺蛾子。   从在校到实习,老师始终对自己悉心教导,颇为照顾,她可不会任由他们胡来。   “你这种富家公子,一身志气就是去征服那些对你这个人完全没兴趣的女孩子吗?”   她本身也对这种不学无术的人没有好感。   老师说过,遇到事情决不能慌,要找准突破口,一举攻下。   汤怀峥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她们对我这个人没有兴趣呢?”   “现在下定论确实不够严谨,不过接下来,就能知道了。”   池婵婵眼里划过一丝幽亮的光,毫不惧怕地横了他一眼。   她微微走近他身侧的女孩几步,眸眼并无波动,用事实举证:   “一百万,我要你离开他。”   “???”   女孩裂开。   少年也跟着稍愣,继而笑出了声,眼角微敛,唇角浮泛着嘲弄:   “哟~也是富裕人家了?不过一百万就想买她跟我分手,这诱惑力好像不太够啊。”   说着,搭在女朋友肩头的手轻拍了拍,问句是朝着她说的,可眼睛却在看向对面的女子,像是挑衅。   “你说呢,宝贝?”他勾唇笑问。   女孩完全搞不懂眼下这是什么鬼情况,只好顺着少年点点头,状似羞赧地往他怀里钻了钻。   这番恩爱秀的,差点儿让池婵婵给他俩表演一出“当场呕吐”。   暗自深呼吸了下,她弯起嘴角,浅淡地扫量了二人几眼,最终将视线落在小女朋友身上。   “你应该清楚,这种纨绔子弟换女人的速度。当然,你也完全可以堵他甩掉你之前,豪气地为你花上一百万人民币。不过……我希望你先搞清楚——”   她双臂交叠在胸前,略扬下颚,半垂下眸子,字字清晰地告诉她:   “我出的是一百万,美金。”   女孩:“????”   汤怀峥:“……”   少年不由地眯起眼睛,重新审度眼前的女子。   她衣着干净利落,Thom Browne藏蓝色针织卫衣,下搭白色修腿直筒裤。   配饰简单大方,只有颈项间的钻石项链露在卫衣外,不过分浮夸,又有LV的白棋格手袋做搭配支撑,也不会显得品味单调。   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甚至还有几分婴儿肥尚未褪却。   可是她神色冷静,目光澄亮而笃定。   音调不高,讲话句式里的每一处顿折却暗伏力度,擅于掌控说服力的主动权。   她在讲道理。   但讲道理的方式也可以称之为“碾压”。   这种近乎谈判的气势和一针见血的口吻,还真是像极了他的好姐姐。   有那么一刻度的恍惚。   汤怀峥竟然在她身上,看到了汤倪的影子。   在与自己和父亲对峙拉锯的状态里,他的姐姐也是这般的尖锐到刻薄。   原来言传身教的力量如此强大。   倒是让他刮目相看。   在汤怀峥沉默的时间里,池婵婵低头从手袋中拿出一瓶香水小样,递给他的小女朋友:   “去尚乙区通惠路西关大街189弄‘池上町集团’总部找温室长,把这个给她,不需要预约,她会将支票交到你手上。”   女孩还没来及接话,只见池婵婵指了指汤怀峥,丝毫不留情面:   “你只需要在她面前拉黑这个人的所有联系方式,即可。”   汤怀峥猜得没有错。   在汤倪的耳濡目染下,池婵婵的言谈举止及行事作风,越来越成长到与她想象。   相比之下,他怀里的女朋友倒显得像个小弱鸡。   汤怀峥竟然出奇地没有表现出阴戾狠鸷的一面。   他低头笑了,慢悠悠地从女孩肩上收手回来,并不在意对方的无礼,而是“啧”声摇头讥嘲了一句:   “为了防止我影响到你的恩师,你还真是不遗余力地让我把憎恶转移到你自己身上啊。”   池婵婵也笑了声。   她耸耸肩,在转身离开之前嘴角微弯,朝他摆了摆食指说:   “所以你连我都斗不过,就不要总招老师烦了,弟弟。” 第53章 掉马先生 掉马是一种潮流。   “以上就是我今天为大家带来的全部讲授内容, 最后关于‘酒店管理的208条实业参考资源’大家不需要用笔记,手机拍下来回去慢慢参考就可以。”   中央礼堂内,汤倪站在讲台上, 将投影仪下的PPT停放在最后一页说道。   当初汤倪在校代课期间, 时常会被学生偷拍到的几张照片炸翻校论坛,帖子飘红挂在精华榜上久居不下。   从而今晚除去酒管系的学生来听讲座以外, 还有许多其他院系和年级的学生慕名而来,只为一睹这位汤老师的“盛世美颜”。   只不过礼堂内管控严格, 不允许随意拍照。   因此当学生们听到汤倪说可以拍照, 大家便开始各种蠢蠢欲动, 在拿出手机拍下PPT的同时, 还要偷偷摸摸地让镜头里顺带捎上汤倪的身影。   汤倪站在至高处,自然对于学生们的小动作一目了然。   她在课堂上向来佛系, 对于学生们这种拙劣的“偷拍行为”表示宽容:   “各位如果‘不小心’照到我,请打开美颜,如果不是在照我, 请用高清谢谢配合。”   尾声落地,引起座椅席间三两忍俊不禁的笑声。   耐心等了一会儿, 汤倪低头扫了眼腕表, 之后慢慢走下讲台, 拍了拍手让众人集中注意力:   “在今天这场讲座结束之前, 大家有十分钟的时间可以向我提问, 不过请原谅我先礼后兵。”   她顿住话茬, 伸手比了比旁听座上系主任的位置, 语调温柔地提醒说:   “如果各位利用这宝贵的十分钟,问出‘酒管学毕业以后是不是只能端盘子’之类的蠢话,那么系主任可能会考虑你是否需要延迟毕业, 而我则会不加考虑地,请你出去。”   众人纷纷笑着看向系主任,老教授倒也十分配合地站起身来招了招手。   学生们跃跃欲试地彼此对望,时间紧迫,最终是被一名女生抢占了先机:   “汤老师好,我是酒店管理学院的大三学生。根据许多行业调研及相关资料中显示,比起在酒店内的其他岗位来讲,前台人员所接触到的客人和提升机遇会高很多,那么您是否建议我们在就职期间优先选择前厅部呢?”   女生提问时的讲话方式有板有眼,甚至不亚于官方的程度,给人感觉当下场合不像是讲座,倒像是一场记者提问会。   汤倪嘴角微勾,打了个手势示意女生先坐下。   “首先,我希望你们清楚的是,不论在大家即将面临的实习期或是之后的任职期间,各位是没有‘优先选择权’的,你们只有‘被支配权’。”   话一出,后排的一众学生当即发出零星的唏嘘声。   “怎么,是不是感觉有些失望?”   汤倪单手环胸,低头轻笑了下,“既然大家平时鸡汤灌多了,那接下来的十分钟我就替大家洗洗胃。”   在学生们的笑声中,她步调从容地走进座椅席中央,食指点了点方才提出问题的女生,截取出她话里的重点:   “不知道那位同学所提到的‘机遇’都包含哪些情况,比如升职机遇、加薪机遇、小费机遇、提成机遇、在领导面前抛头露脸的机遇,或者是……”   她挑唇瞥向女生,“结识名流富者的‘艳遇’机会?”   显然,‘艳遇’两个敏感字被毫不掩饰地爆出来,将此刻的问答气氛烘上第一波热潮。   “总之她说确实没错,是什么样的机遇都有可能,因为每天在前厅部什么样的工作和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她随手拎起旁侧学生脸前的教科书,指尖戳了两下书上遗留的笔记,语气轻快:   “专业性的教科理论告诉我们,前厅部的职责无非就是开房退房续住、订房排房换房、收钱入账查房态、退押金开发 | 票升级套房……”   汤倪随口罗列出的长串工作看似毫不费力,却足以让在场全体学生目瞪口呆。   然而他们没有料到。   接下来接收到的“前方高能”,才是真正彻底打碎了每个人心中那碗有关“体面酒店人”的鸡汤。   “但是,教科书没有告诉各位:   客人要求寻找遗留物,但东西不见了怎么办;客人要求兑换外币,但当天汇率过高引起客人不满怎么办;客人要求邮寄发 | 票,可你错把专票开成了普票怎么办;以及财务要求你去追账平账,可你却发现一不小心在收款当天刷错了房款怎么办?   四大洲七大洋名字长的外国客人比比皆是,写错一个字母各位将要面临的很有可能就是挨骂、投诉、扣钱甚至是人身攻击。”   她稍稍停顿,眯眼观察周遭学生的反应,迎来地是礼堂此时鸦雀无声的寂静。   于是她弯唇轻笑,继续接上话茬道:   “在前厅部,每位员工都是一台信息中转的人脑机器,高效精准只是基础条件,强大的抗压抗造能力才是主体。   每位客户都有不同需求问题,大家仍然要面带微笑、口吻谦卑、态度温和,否则你就会失去所有的‘机、遇’。”   终于,礼堂内的沉寂被刺破,学生们一瞬间像是炸了锅。   座椅席间怨声载道,汤倪只是将手里的教科书轻轻反扣在桌面上,声线平缓地补充说:   “除此之外……上了星级的酒店每个季度都会对员工进行业绩指标考核,极有可能还是与手握客户资源的营销部PK业绩。”   某个男生忍不住,忽然起身问道:   “汤老师,希望你能给我们解释一下,这种PK是什么概念。”   汤倪松懒地半倚在桌沿边上,她低眸略微思考了几秒,没有运用过于高深的理论概念,而是有些答非所问地说道:   “网上有个挺有意思的段子,你们听听看。说一位结了婚的女人原本有100分的爱,20分赡养父母,20分工作赚钱,30分养育子女,最后只剩下30分爱分给丈夫。   而在这个时候,有另一个女人带着满分100分的爱去跟她抢男人,请各位对号入座,等量代换,我想大概就不需要再多加解释了吧?”   “那这样的PK也太不公平了吧!”   男生抗议道。   汤倪挑眉,“需要我给你介绍一下营销部的工作吗?”   男生:“……”   “社会险恶的话题已经被说烂了,那么我想说的是,这个世界上但凡是与人打交道的工作,没有一样是轻而易举的。如果有,叫上我咱们一起组团去。   在一个酒店的整体运营系统中,与前厅部相比,其他部门的夸张程度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你们不能接受某项工作的辛苦时,自然也很难把握住它所带来的任何机遇。”   汤倪淡淡地扫视全场,做出关于“机遇”这个问题的最后总结:   “所以如果还没做好准备,我建议各位及时止损,今晚回去以后,再认真考虑一下是否需要转行的问题。”   汤倪将现实残忍地揭露出来,让学生们再次集体陷入沉默。   她最讨厌给人盲目灌鸡汤。   她认为所有强灌的鸡汤,都不过是一种披着所谓“正能量”的虚伪外衣,实则“高高挂起”完全不负责任的行为态度。   ——与其到时候受挫痛苦,不如提前打上预防针。   “还剩三分钟时间,最后一个问题。”汤倪指了指最后排的女孩子。   女生小心站起,在汤倪耐心的视线里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问出口:   “汤老师,既然您在舟季上班的话,那您认识……段总嘛?”   …………   ————————————————   等到讲座圆满结束,汤倪收拾好东西,跟系主任简单交谈几句后不紧不慢走出礼堂。   汤倪这段时间太忙了。   丛林宴刚结束,后续有许多总结会和工作需要她盯着,加上酒庄谈判迫在眉睫,她忙到恨不得一个分两个人来用。   原本佘大的这次讲座她是打算推掉的。   只是又考虑到,之前共事的几名酒管系讲师都是很有经验的酒店工作者。   她也想着刚好借这次机会,去侧面咨询他们一些相关的疑难问题。   抱着一摞资料走出礼堂。   她的脑回路还沉浸在讲座开始之前,向几位讲师请教的谈判策略中。   正想地入神,倏尔感觉手臂被人一把拉住——   汤倪懵懵地拢回思绪,这才后知后觉地认清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子。   “1205栋?你也在上课吗?”   向杭生抬手在她眼前轻晃两下,又稍稍凑近观察了她几眼,确定她没什么异常之后,笑着调侃道:   “姐姐想什么这么入迷,我连喊了你好几遍都没听到。”   汤倪凝着他眨了眨眼,总觉得这小子好像哪里有点儿不太对劲儿啊。   “诶你……”   一头鬼马的脏辫不见了!   “你怎么剪头发啦?!”   汤倪惊讶出声,伸手很是自然地揉拨了两下向杭生的短发。他发质偏软,手感极好,让她忍不住又多胡乱揉了两把。   是比见到汤怀峥还要和谐的姐弟相处模式。   向杭生被她的举动惹得不好意思起来。   他抿了抿唇,倒是没有躲避汤倪的动作。   只是有些不自信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短发,感觉像是没剪过短发般不太习惯的样子。   “是不是不太好看啊姐姐?”   汤倪被他逗笑出声,怕他误会赶紧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好看好看,虽然学校里确实对仪容仪表规定多一些,但显得你这艺术气质更浓郁了,很完美!”   向杭生微顿,眼睫轻滞了下。   他视线发紧,琥珀瞳仁浅浅波动,眼底似沾了水汽般湿沃,遮蔽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明暗情绪。   向杭生最终没有多说什么,仍是笑着惋惜了一句:   “早知道在礼堂内授课的人是姐姐,我就翘班过去给你捧场了。”   汤倪早便习惯了他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眉梢轻挑,摆了摆手说:   “别,我已经够出名的了,再跟你一起飘红炸论坛,恐怕校网那老服务器要瘫痪了。”   男子低声笑起来。   汤倪静静地看着他,内心不由得感慨:   同样是弟弟,为什么人家就这么有才华又乖巧,再思及跟自己有着真正血缘关系的那位瘪犊子……   算了,毁心情的玩意儿。   这弟弟,不要也罢!   “不过话说回来,你给学生上节公开课,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啊。”   她上下扫量向杭生一圈,简直有点儿不可置信。   好好的白色卫衣,被染成了调色盘一般。东一块西一滩的全是颜料,彩色痕迹点滴成线,横七竖八地不忍直视。   说是“五颜六色”丝毫不过分。   反观汤倪,两人此刻同框的画风实在是对比鲜明。   她今日穿了一件修身侧开叉长裙。   天空蓝与蜜桃粉的大胆晕染配色,色调饱和度极高,妖冶明艳。   腰腹间盘缠两条繁复精致的刺绣细纹,交织束勒着女人的丰盈腰线,勾描出女性纤柳般骨感的身量曲弧。   她体态单薄而曼妙,软若无骨。   锁骨线条清晰漂亮,单侧开叉的裙身位置并不高,但依稀可以窥得裙内细腻靓白的长腿。   汤倪今天的妆容很淡。   眉梢细长,眼尾稍稍上翘,唇色是浅橘,随意披散的黑色短发下,招摇着一对闪钻的双条耳链。   她肌肤冷白薄脆。搭配这样一条近乎娇豔色彩的长裙,愈发显露地旖旎而光鲜。   她总是这般灵动。   配饰衣着是,鼻唇线是,就连发丝飘摇的轨迹都是。   叫人移不开眼。   向杭生喉头稍动,从她身上强行抽回自己的视线,微垂眉睫,低声问她:   “姐姐,你是准备回园区吗?”   汤倪似乎也注意到两人站在这里聊了不短时间,周围已经渐渐围聚起三两成堆的好奇学生在窃窃私语了。   后退了一步,她俏皮地眨眨眼,小声嘱咐说:   “有什么关系?我必是要捎你一程的,待会儿门口见~。”   *   两人分头后又迅速会和,瘦削而有力的美术老师矫健地蹿上副驾。   “姐姐,下周末的party你来吗?”   车上,向杭生微微侧头,忽然想起这个话题看向她问道。   迅速踩下油门的汤倪没反应过来,随口问道:“什么party?”   “西里白园区三年庆,笛姐要求所有商户必须参加。”他耐心解释。   “啊坏了……”   她最近忙到崩溃,压根都不记得还有闺蜜这茬了。   轻轻打转方向盘,车子缓缓驶入高架桥。   汤倪掠了眼身旁男子,思忖着这小子的尿性肯定最讨厌这些闹哄哄地场合,于是仗义道:   “我还不知道有没有时间,不过你要是不想去的话就不必勉强,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会帮你跟笛子那边说一下的放心。”   向杭生长睫半垂,半天没有说话。   他其实有那么一刻度的冲动,想要告诉汤倪自己并不是讨厌所有热闹的场合。   ——如果有她在的话。   但上次在丛林宴,他第一次见识到汤倪工作时的负荷度,那太辛苦了。   仅仅是高跟鞋的高度,都太辛苦了。   ——‘姐姐会很累。’他这样告诉自己。   尽管他从不曾有过同理心这种鬼东西。   ——‘我不能自私。’他这样说服自己。   明明他根本不懂自私或无私这样的情感。   痴迷于暗黑世界的艺术者,时常敏感过人,可这类“敏感”仅限于洞察力。   他们是梦幻的、扭曲的、虚无的。   他们的感官是黑白颠覆的。   哪怕在面对一块普普通通的巧克力,他们也可以拥有超越星系抵达外太空般浮夸的想象力。   但这种想象力又是自我的。   说到底,他们是活在自我营造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是属于暗黑艺术的。   拥有这样艺术思维的向杭生,从来只为自己活。   他不会伤害他人,是因为他从不屑与他人相处,更遑论产生交集与矛盾。   他从不为别人设想,所以自私、同情、背叛这样人类正常的情感需求,他是没有的。   可他现在愿意去体会。   就像他的猫头鹰不再倒挂,还有他剪去的那头脏辫。   他愿意做出改变,不光是想想而已。   半晌后,向杭生抬手,指尖碰触了两下吊挂在后视镜上的夜莺玩偶,仔细打量着说:   “姐姐,你的这些玩偶……”   “好看吧!就是向杭生漫画里的那个夜莺呀!”汤倪得意地接话道。   “……”   向杭生沉默片刻,最终踌躇着开口跟她说:   “其实,跟你上次看的网络版本漫画一样,也都是盗版的……”   “不能吧???”   汤倪惊了一跳,   “我可是特意找人代购的全套英格兰首发,怎么会有假?”   话是这么说,她也清楚1205的专业性,更知道他不会骗人。   有钱的女子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从不买假货的她当然还是免不了一阵不舒服。   她一脚刹车踩在红灯前,生气地吐槽道:   “什么鬼啊,现在骗子都这么猖獗?我买他这么多周边,就没有一个是正经货吗!”   向杭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弯唇笑了。   他没出声,撸起袖子将腕骨上的白金手链摘下来,轻轻拉过汤倪的手腕,低眸细致地替她戴上。   他说:“这样就有了。”   汤倪略微怔忪。   她有些好奇地抬起手臂,凑近观察,挂有“哈卡大人”的手链垂吊在眼前,偶尔发出清脆的玎珰声。   “原来你也是向杭生的粉丝啊?”   难怪上次画的“哈卡大人”那么惟妙惟肖。   “我不是。”他果断回答。   “嗯?”汤倪感到奇怪地看他一眼。   向杭生撩起眼皮,目光游移在她脸上,微微启唇:   “我是他本人。”   汤倪麻了:“……?”   足足有半分钟的时间没有缓过神来。   她偏过头,就愣愣地睇视着他。   向杭生也在回望她。   男子额前碎发半遮眉眼,浅色瞳眸隐约着色上柔软,剔透如光影破碎,澄亮曳晃。   轻顿片刻,汤倪听到他在重新自我介绍:   “姐姐,我叫向杭生。”   “……”   这年头,捂住自己马甲是一种什么潮流吗???   又过去十秒。   直到后方车辆不耐烦地按下喇叭催促,终于让汤倪从梦里醒过来。   “你是、你是、你……”   汤倪一脸懵逼,动作机械地回调方向盘,嘴里“你你你”地一直重复,结果“你”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实在觉得匪夷所思。   前有段伏城后有向杭生,怎么回回这种掉马的乌龙事儿都能让她给赶上。   向杭生大概猜到她想表达什么,索性小声念叨一句:   “姐姐之前也没问我的名字……”   好家伙,他还给委屈上了。   “我那不是以为你们艺术家要保持神秘感吗!”汤倪想给他直接扔下车。   不料向杭生却出奇地反驳了她:   “如果想要保持神秘感,就不会加姐姐微信了。”   “?你还顶嘴!”   “我不是……”   “还说不是!”   “姐姐我错了……”   “……”   好吧,其实也的确不能全怪他。   就像当初段伏城的身份一样。   在汤倪这里,她并不喜欢过多询问对方的身份、身世或者探究对方的个人隐私,同样她也不喜欢别人跨越自己的隐私界限。   她没那么重的好奇心。   同时也觉得,名字也好,身份也罢,都只是一个人的代词象征而已。   最重要的,是与这个人相处起来舒服。   那就够了。   “姐姐,下个月我会举办一场个人画展,到时候会有几幅选入佘城艺术协会进行公益拍卖。”   向杭生忽然偏头问她:   “你会来吗?”   汤倪将车子拐入园区内,想了想下个月虽然也不会很闲,但看个画展的功夫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于是答应他说:   “你都送我正版礼物了,作为粉丝,当然要去给正主捧场啦~”   可向杭生却几不可闻地皱了下眉。   “粉丝啊……”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   汤倪没听到他这声低喃,只知道这次终于成功顺利地找到了他的工作室,有些开心地说:   “到啦!”   向杭生抬眼,透过车窗一眼望到对面的黑色双扇檀木门,门上的铃兰花湮没在暗影里。   下车前,他没有回头。   而是眯起双眼,一直盯着那朵尚未显现的铃兰花,告诉身后的汤倪:   “姐姐,我剪头发不是因为学校的规定。”   *   我从不为世俗所束缚。   我只是想为你,落入世俗。 第54章 失守之城 狗离人散城失守。   与「香榭丽酒庄」的首次谈判时间定在下周一。   忙碌和处理深坑的工作是首要。   除此之外, 汤倪见缝插针地利用自己的空余时间,通过各类途径尽可能详细地,查阅和寻找有关酒水行业的相关信息资料。   书面上的理论资料总还算有迹可循。   无非是需要投注大量的时间、精力。   以及甩钱到各大专业平台, 以垄断式手笔去搜刮更为专业性的文献资料。   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   可难就难在, 她对于「商业谈判」这项工作并不十分得要领。   起初在茂岄,汤倪的确是销售部门出身。   但她是一点一滴从底层做起, 充其量也就是小打小闹的「单值议价」,还不能称之为「商业谈判」。   何况茂岄不比舟季, 动辄千百万或是上亿的谈判桌, 原本就没有几个。   就算有, 也都是由经理级别的人物负责。   后来由于业绩突出, 汤倪很快就被升职调去对客部。   在对客部一混就是三四年。   每天的工作都是在为顾客来宾服务,接触谈判工作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其实她倒不是对谈判打怵。   只不过酒水行业这部分领域算是她的知识盲区, 她不够专业,自然底气不足。   所以自打开始着手准备酒庄谈判这件事,除了对专业知识的疯狂恶补。   汤倪几乎每天下班以后, 都要接上汤怀策回到员工公寓,然后带着小弟弟毫不见外地敲响对面的门户。   她要向那位常年混迹千亿谈判桌, 依旧掌控全局的段大总裁拜个师, 好好请教一下到底该怎样进行商业谈判。   毕竟近水楼台的便宜。   不占白不占。   *   书房内。   小怀策端正地坐在儿童桌前, 安安静静地在乖乖书写英文单词。   对面。   汤倪盘腿窝在段伏城的老板椅里。   一沓又一沓的图文资料几乎铺满了整张桌子, 黑色印刷体被荧光笔抹画得五彩斑斓, 认真程度堪比结业论文。   “所以你觉得, 压价的核心点应该是什么?”   为了不影响到小怀策, 她稍稍靠近身旁的男人,盯着眼前的文件,很小声地在向他发问。   段伏城假装没听清一般, 侧头倾身问说:   “什么?”   汤倪一心扑在正事上,不曾觉察男人在故意使坏,又往他跟前凑了凑,低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你觉得压价的核心点是什么?”   “再近点。”   段伏城朝她勾勾食指,压低嗓音,“你声音太小了,我听不清。”   汤倪:“……”   这怎么耳朵还不好使了呢。   见她没动,段伏城淡淡挑眉,点点头自语道:   “嗯,我觉得以汤经理的能力,靠自己钻研也可以知道压价的核心是什么。”   尾音轻落,男人作势就要起身去干别的。   汤倪见他不教了,赶紧扯住他的手臂将人拽回来,“诶诶诶等等……”   没办法。   谁让自己有求于人呢。   她沉了口气,身子再次贴近一些,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   又怕他还是听不清,索性仰起脸,嘴巴凑到男人耳边,用微小的气音问:   “我说你觉得——”   话问了半截,她蓦然顿住,紧接着迅速反应过来。   好像不太对吧!   什么叫“靠自己钻研也可以知道压价的核心”???   那他分明是听清了啊!   汤倪猛然意识过来,抬眼看向眼前的男人。   只见段伏城薄唇略勾,半垂着眼,一脸饶有兴致地表情在盯着她看。   汤倪扬手打他一拳,“段伏城!你是不是——”   她还没说完,就被段伏城用食指抵住唇,提醒道:“嘘。”   他指了指小怀策的方向,示意她小点声。   汤倪连忙收音,悄悄移眸望了眼汤怀策。   小男孩并没有他俩惊扰到,仍在一笔一划地专心练习着英文字母。   拍开男人的手,她没好气地暗暗打他一下,降低声音质问他:“耍我呢!”   段伏城弯唇,伸手替她理顺耳边的发丝,温柔安抚着炸毛的女人:“怎么会。”   汤倪瞪他一眼,“快点回答我的问题。”   “我从不压价。”   男人笑着告诉她,“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我只有两种处理办法。”   汤倪愣了:“是什么?”   段伏城眉骨微扬,长指蜷起,反手轻敲两下她面前的文件,极具耐性地解释:   “加钱,或者收购。”   “……”   汤倪被他一句话梗了半天,突然又想到什么,质疑说:   “可当初收购茂岄的时候,你的人三番五次过来找茬,那难道不是为了压价吗!”   “当然不是。”   段伏城将话接得毫不迟疑,微微侧头,目光平静,云淡风轻地抛给她真相:   “那只是在估价而已。”   “估……价?”她犹疑地嗫嚅道。   汤倪在与他对视。   她眸底似湿雾泅渡,似火种跌落。   灼起眼神里淤积的微讶,流淌着不解的反光,最后透露出恍然了悟的剔亮。   原来是她想错了。   当初舟季的调研团队来挑刺,并非是为了压价。他们是在试探茂岄员工的应变能力、处理方式以及工作时效。   因为茂岄员工的价值就代表着茂岄的价值。   所以才是“估价”。   还真是自己狭隘了。   “那你认为,茂岄最大的价值在哪里?”   话题开始偏离,她对于收购茂岄这个点莫名地好奇起来。   段伏城指尖微动,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   他眼底漆黑,仿若凝陷入邃沃沼沉的沟壑,叠映着面前女人的灵动与鲜活,是一种极为割裂的矛盾感。   唐突而莽撞,织缠又招摇。   “在你。”   良久,他倏然开口,坦率地给她答案。   计划收购茂岄,是在认识汤倪以前。   当初团队分析出可以收购的原因有很多方面,譬如地理位置、譬如交通便利、譬如老品牌的价值等等。   但如果放到现在。   以上罗列的种种价值都太虚薄。   段伏城想,茂岄最大的价值,是替自己留住了汤倪。   如若不然,它将一文不值。   “我?”   汤倪指了指自己,呆顿了下,神经大条的她以为段伏城在夸自己,连连点头赞同:   “那倒是,毕竟像我这么优秀的员工,可不多得。”   段伏城笑了。   没有再去让她深究那两个字更为深刻的含义,因为他不打算就这样草率地表明心意。   “那这么说,大老板您的谈判路子就两点,要么加钱让对方闭嘴,要么一言不合就干脆收购。”   汤倪又将跑远了的话题拽回来,做下总结道。   最豪横的套路就是没有套路。   是够狠的。   段伏城听到她的总结,没有反驳,不置可否地挑挑眉,算是默认。   “……”   这他妈还学个鸡毛啊。   汤倪无语地挥挥手:   “……你你你还是去辅导孩子做作业吧!”   啥也不是。   *   于是书房内的情景又转换成:   段伏城认真而耐心地辅导小怀策学英语,而另一边书桌上,汤倪在与各种酒水文件作斗争。   接连看了一天的资料文献,汤倪觉得眼都要瞎了。   她抬眼看到对面一大一小两人还在学习,便没有去打扰他们,自己轻手轻脚地打开书房门走了出去。   来到客厅,她站在落地窗前伸了个懒腰。   这里是专供深坑员工住宿休息的公寓。   但真要论起来,不管是公寓的硬件设施、小区绿化、交通条件,或是整栋楼层的观览风光,都堪比市中心的单身公寓。   他们在33楼。   汤倪抬眸远眺,可以轻易将深坑整个纸醉金迷的欢场夜景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净洁的落地窗反射出剪影。   汤倪盯着自己,思绪在慢慢飘走,慢悠悠地出了神。   ……   “汤老师,既然您在舟季上班的话,那您认识……段总吗?”   女学生的提问,让座椅席间腾然乍起一片“哦豁”的起哄声,学生们个个竖起耳朵,比方才任何一次提问都更加迫切地想要知道汤倪的答案。   “当然。”汤倪痛快地承认道。   底下又是一阵澎湃。   女学生继续穷追不舍:   “老师,我们听您说说,段总是怎样一个人?”   段伏城是怎么样的人。   前后算下来,她跟段伏城打打闹闹地相处近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发生很多事,他们也一起经历过很多事。   汤倪想,有关“段伏城的人品”这个问题,她还是很有发言权的。   ……   “在想什么?”   男人喑沉低磁的询问声,猝然将汤倪从回忆中打捞出来。   汤倪转过身,低头看到段伏城递过来的牛奶,扬起唇角,接过牛奶杯跟他说:   “我前几天回佘大演讲,讲座上有学生提到你,他们问‘舟季的段总’是怎样的一个人?”   段伏城挑起眉,对这个问题同样感到好奇,颇有兴趣地反问她:   “所以你是怎么回答的?”   “嗐,那我必是要为老板好好吹上一通彩虹屁的呀!”   汤倪拍拍他的肩膀,眨了眨眼,大有为他仗义开腔的架势,开始疯狂输出她的彩虹屁:   “我说你盛世美颜,性格温柔,绅士又高贵,工作上永远掌控主动权,但私下里却平易近人,还会时常请员工吃饭,总之满足他们对你的一切幻想~”   段伏城没有急于对她的彩虹屁作出评价。   他薄唇微弯,慢慢靠近眼前的女人,单手撑在落地窗上,眼睑低垂,音质沉沉:   “原来汤经理对我的印象这么好。”   汤倪轻哼一声,完全没有在意他的逐步靠近。   反倒非常自然地把玩着男人T恤上的扣子,歪了歪头,大概是不想让他太骄傲,她掀起薄睫替自己找补:   “你懂什么,我这是在让高材生们努力学习,为我所用,替我大舟季充实新鲜血脉!”   “啊对了!”   在段伏城接话之前,汤倪徒然抚握上他的手臂,急吼吼道:   “我要跟你讲一件超级匪夷所思的事情!”   “嗯?”   男人瞥了眼她捉住自己的手,眸底浮泛过一丝微波,声线低柔:“什么事?”   “你记不记得,丛林宴的时候我们一起见到的那个人!就是一头脏辫,然后高高瘦瘦的那个男生,之前在丛林里面走丢了,还是你把他带出——”   “你是说,向杭生。”   段伏城轻声打断她无厘头的描述,单刀直入地戳穿重点。   汤倪:“???”   怎么他也知道1205的马甲?   合着就只有她自己是在状况外的??   段伏城看到她惊疑的表情,舔了下唇,声色里侵渗入一丝偏移:   “你才知道他是向杭生?”   那就说明交情并不深。   他竟然有些高兴。   汤倪自然没有觉察到男人的心思,脑回路还停留在上一个层面,手指捉紧他几分追问:   “我去佘大讲座那天才知道的!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啊?”   “带他出来的那天路上,简单聊了几句。”   汤倪说话时过于激动,手里的牛奶杯险些洒出来。   段伏城握上她的手扶稳杯子,指腹轻轻揩掉她嘴角残留的奶渍,音色疏淡,语气坦诚:   “向杭生的每个想法,听起来都荒诞不经,但不得不承认他的天马行空,生来就是为艺术而活的,他会是最合适的艺术创造者。”   他没有用“最厉害”、“最完美”、“最好”来形容向杭生。   他是说他“最合适”。   最合适的艺术创造者。   不分黑白,没有好坏,他就是天生该吃这碗饭的人。   其实事关汤倪,段伏城与向杭生之间无疑是对立关系。   但成年人之间,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倒大可不必,小肚鸡肠的敌视或是背后诋毁,段伏城做不出这样弱鸡格局的行为。   他爱惜有才人,他就是会大大方方地承认和夸赞向杭生的优秀。   而段伏城本身也足够优秀,喜欢公平竞争。   何况在他眼里,能够吸引同等优秀人的青睐和爱慕,这是汤倪独特的魅力所在。   “就像老板你一样?”   汤倪弯起嘴角,伸出指尖戳了戳他的胸口,调皮地接上话茬:   “生来就是为酒店事业而奉献终身。”   段伏城低笑起来。   屈指缓缓滑过汤倪挺翘的鼻唇线。他的动作幅度很小,皮肉贴触,指下尽是柔软腻滑的手感。   女人时而呼吸略重,喷洒在他指尖,蹿惹出电流般的奇妙蛰痛。   男人身骨修挺,在她眼前撑挑暗影。   女人腰线柔韧,在他身下勾挑曲弧。   一个清贵,一个纤灵。   优雅与盈弱,掌控与陷落。   落地窗上,交织倒映出他们当下靠近的一对清影,彼此容承。   段伏城微微欠身,半眯眼睑,视线由上而下地追逐着她的面容,黏连着落在她丰沛润亮的嘴唇上,喉结微滚,目光发烫。   他在开口之前停顿了一下。   然后弯腰在她耳边,薄唇翕动:   “现在不是了。”   这里有更美好更重要的事物,等待我去追寻。   ————————————————   最近这段时间忙里偷闲,上班是干活,下班做功课。隔三差五带着阿策跟对门男人下馆子吃吃饭,日子过得倒也舒坦。   这让汤倪险些就想鸽了好闺蜜的园区Party。   念在是笛子早就在策划并期待已久的活动,今天下班后,她还是趁天黑前换了一身像样的衣服,赶到现场参加这场小盛会。   作为这条艺术商业街区的半个老板,汤倪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甩手掌柜。   相当的不熟悉地段。   从狭长拱道理缓慢驶入园区。   平日灰墙抹白的现代工业风拱顶,已经被弯弯绕绕的花藤和彩色暖灯缀满。   青盆吊兰叶垂长蔓延,曲曲缠缠地端平了气势,让拱顶的整体色彩不至于太过轻佻。   开出短隧后是一片豁然开朗。   露天广场中,泰坦十二神塑依照星宿方位自静陈列,形象状态风格迥别,给人以强烈的视感冲击。   汤倪之前就听张凯笛嚷嚷着,要出去淘点大物件回来。   今天这一见果然是费了不少功夫,和金钱吧。   参天巨屏把露场方圆半里都照得通透。   园区内所有美术工作室合作完成的宣传片循环播放在巨屏上。   说是合作,但每家风格和擅长领域都不同。   也就是各出其一,最终由官方出面,用高级点的PR技术融合在一起。   视频里,各大美术工作室百花齐放,而作为短篇压轴出场的「無生」就更厉害了——   没有任何设计,没有一丝色彩,甚至没有一张成图。   只是一些元素杂乱的草图,逻辑破碎的线稿,配合手风琴独奏的背景音乐拼接在一起。   但足够了。   懂的人已经懂了。   例如汤倪。   在看到镜头画面的那一刻就能明白,这些都是《遗失庄园》下半部的初版底稿。   此刻,神像们在千紫万红的光色启阖后,如沉水般遁入将息的白昼,融入单薄的草稿里。   诸神慈悲眼。   也更圣洁,也更无情。   这一幕,不禁让汤倪想起“哈卡大人”的经典台词:   “你得承认,我们都是在神明的指引里愈渐迷失。”   她曾不止一次地认为“哈卡大人”就是神。   哈卡是神吧?   现在她觉得,创作的人才更加神乎其神。   汤倪心里对1205栋租户又多了几分敬佩。   其实看样子也能想到,向杭生十有八九是没准备宣传片的设计,临了视频剪完就差他一份儿的关头,他才随便抽了几张稿甩上去的吧。   真就孤寡任性。   汤倪将车停靠在路旁车位里,熄火以后却迟迟没有动作。   因为自己要来参加Party,所以临出发之前,她让段伏城去幼儿园接汤怀策放学。   也不知道这一大一小能不能安顿明白,她心里总是有些不放心。   不如干脆喊他们一起过来玩。   思及,她从手袋里摸出手机。   本想打电话给段伏城,又担心他在开车不方便接听。   这个时候,「一人一狗一城」就要派上用场了。   她点入微信,手指飞快地在搜索栏敲下段伏城的微信名。然而不论怎么搜,哪怕搜索「一人一狗一城」的全名都没有搜到他的对话框。   奇了怪了。   难道微信改名了?   她轻蹙眉尖,努力回忆着两人之前的聊天内容,然后凭借聊天记录里的关键词,终于成功搜出了段伏城的聊天界面。   点进去一看,嚯,还真是改名了。   曾经「一人一狗一城」,如今「狗离人散城失守」。   汤倪:“……”   她强忍着没笑出声,内心感慨着这男人还挺会整活。   同时点击他的微信名片,以防万一下回他再改名找不着人,汤倪直接给他备注了「俞姐家小陈」。   “老板,接到孩子了吗?”   “晚上不忙的话,带孩子来西里白玩玩?”   “你们两个吃饭了吗,要不要等你们过来一起吃饭呀?”   汤倪手速超快地连续发了三条微信过去,紧接着在最后甩过去一个定位信息。   定位刚发出去不过三秒,手机就切进来一通电话。   ——是段伏城。   “我们十分钟后到。”   电话刚一接起来,男人平缓磁性的嗓音倏尔钻入耳蜗,滤过电波传送描刻,总浸烙着丝丝冷清的无机质感。   汤倪打了个颤,怕他开太快,忙说:“不着急,你慢慢开车,注意安全。”   挂掉电话后,她从车上走下来。   想着园区里面的路这么复杂,等下见面肯定难碰上,她索性回头慢慢走向园区门口,打算去迎一下那一大一小。   今天园区开Party,来往的游客很多。   于是张凯笛让园区工作组在每条街岔口都多挂了几个指示牌,汤倪凭借这些指示牌,总算面前找到了园区的正门口。   当她到那里时,段伏城已经单手抱着小怀策出现了。   周遭游人熙攘,接踵擦肩,热闹非凡。   人群攒动,怀里抱着小男孩的男人步伐款款,肩骨周正,窄腰腿长。   昏线沌浊,天色败落,渐次倾轧幽幽暗。   冷色云层窝藏在暮晚,舒蜷得无辜又怜弱,从清纯的白到暧昧的橙,生动洇溺,生生不息。   黄昏刻度似软笔蘸墨,浅浅勾描男人硬朗完美的修削身线,缓慢伏照着他的挺鼻薄唇。   光络一处一处朦胧游移,模糊下落,逶迤跌向他身体的曲面维度,碰触优雅,掷出禁欲的高贵。   汤倪看着这样的光景。   看着这样华丽的光景下,朝自己款步走来的男人。   她生出一丝迷离的虚幻感。   在这份虚幻感中,她仿佛看到段伏城在未来的某一刻,也会如这般抱着拥有与他相同基因的小奶娃,成为一个优秀儒雅的父亲。   而她此刻站在这片晌的美好“未来”里。   真要命。   她明明一向活得现实而清醒,她明明最讨厌“自我颅内高|潮”这种不切实际的操作。   汤倪不作他想,挥手迎上:   “在这里呀,两个小朋友~” 第55章 对手强劲 不许你近水楼台。   “姐姐!”   小怀策看到汤倪, 立马露出小虎牙跟她挥挥手喊道。   汤倪轻笑走上前,伸手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假意教育说:   “都是小男子汉了, 怎么出门还要抱着?”   阿策听到姐姐的话, 赶紧从段伏城怀里跳下来,小手悄悄拉住汤倪的一根手指, 生怕她不开心,小声跟她道歉道:   “姐姐你别生气, 我下次不敢了。”   汤倪微愣。   人们常说, 爱哭的小孩子才有糖吃。   所以哭闹几乎成为了绝大多数小孩子的天性。   他们习惯性撒娇、习惯性撒泼、习惯性辩解。   他们习惯性地“童言无忌”, 哪怕这“童言”会不小心伤害到别人, 也会因为是小孩子而被理所当然地得到谅解。   在习惯了这样的“习惯性”之后,这样的小孩子便会完全以自我为中心, 在缺乏引导与良好教育的环境下,又习惯性地在犯错时去推脱责任。   这些都是极错误的。   汤倪会感到欣慰,因为汤怀策身上并不存在以上这样那样的“习惯性”。   可是。   她的小弟弟, 会习惯性地道歉。   跟阿策相处的这十多天里,汤倪渐渐发现, 小弟弟从不会任性。   一切应该在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身上所需要的情绪发泄, 耍脾气也好, 瞎嚷嚷也好, 满地打滚只为了得到一件心爱的玩具也好。   汤怀策一次都没有表现过。   他总是很乖顺。   这种乖顺里, 附带着一种“我害怕你会不喜欢我”的讨好情绪。   可以说, 这个小孩子是成熟懂事的。   或者说, 他成熟懂事得不像一个小孩子。   他的性格是有些缺陷的。   汤倪没有孩子,她并不太懂小怀策平日里在幼儿园,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活状态。   但小怀策在汤家过着怎样一种, 物质富裕而情感缺失的生活,她大抵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除此之外。   汤倪猜,导致阿策性格缺陷的众多原因里,一定少不了“私生子”这样的直观因素。   因此汤岱身为父亲,究竟该有多失职。   可想而知。   汤怀峥的阴戾带刺、汤怀策的懦弱敏感,以及汤倪骨子里过于骄傲要强的性子。   说到底,不过都是缺爱所导致的不安全感。   汤家的三个孩子,性格各异得鲜明。   可在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有着相同的孤独。   “人太多,怕孩子走丢了。”   段伏城也同样意识到不对劲,主动牵起小男孩的手替他解围说。   汤倪明白,小弟弟的性格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何况她刚才就只是无心地随口一说而已。   她笑着牵住阿策的另一只手,弯下腰捏了捏小怀策肉肉的脸蛋儿,温柔解释:   “阿策这么乖,姐姐怎么会生气?”   抬手指了指段伏城,汤倪朝小男孩眨了眨眼,调笑说:   “这里有很多很好玩的地方,姐姐带你去,等下我们逛累了,就让叔叔请客吃饭好不好?”   在接收到姐姐没有生气的明确信息,汤怀策咧嘴一笑,高高举起小拳头欢呼道:   “耶!”   *   往日里,西里白总漶漫着浓烈感性的艺术氛围。   今日三周年庆搞欢乐Party,不少带着小朋友的家庭组也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   因而街区主道上,陈列了不少有关「儿童艺术培训」的软广告。   汤倪路过这些花样百出的艺术铺,让她眼前一亮。   她忽迩计从心起,晃晃汤怀策的小手,低头问他:   “阿策,你今年都七岁了,平时有没有学什么才艺?”   小怀策仰着脑袋望向她,懵懂地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踌躇半天憋出来一句:   “姐姐,学算术是才艺吗?”   汤倪:“……”   段伏城在一旁忍俊不禁。   他微微挑眉,赶在汤倪之前抢先接话,音线懒懒地淡声揶揄:   “如果阿策觉得算术是你喜欢的特长,那就是。”   汤倪忙给了他一拳,“别瞎说,回头学校要是组织才艺表演大赛,人家孩子上台表演钢琴二胡萨克斯,咱们孩子上去表演二次函数画抛物线吗!”   不知道是不是“咱们孩子”这四个字,让男人感觉到快乐。   总之段伏城低哑地笑起来,似乎心情颇为愉悦,勾唇服软道:   “嗯,姐姐说得对。”   小怀策:“……”   “是吧是吧,那要学什么才艺好呢!”   得到男人的认可态度后,汤倪更加来了兴致,如同操不完心地老妈子上身,开始各种筹划打算:   “要不要学个乐器培养一下音乐修养?或者学跳街舞也不错!诶我跟你们说,现在男孩儿跳舞可吸引那些小女生了。”   跳舞这茬还没过去,操心的姐姐又被前面“纸雕艺术”的宣传语吸引过去:   “这个‘纸雕’好像还挺多方面发展的,你们看,这又能培养动手能力,又能感受艺术熏陶,还能让孩子训练孩子集中注意力……”   刚刚发表过认同意见的男人,此刻表示十分后悔:   “……阿策学算术可以持续两个小时不动,你觉得,他还不够集中注意力吗?”   汤倪仔细回想了下,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对对对,阿策性格内向坐得住,诶那正好可以让他试试学围棋怎么样?说不准以后还能成个围棋大师呢!”   小怀策睁着溜溜儿的大眼睛,看看大姐姐,又扭头看看叔叔,全程害怕脸不敢吭声。   但孩子却聪明地暗暗握紧段伏城,就差把“堂皇”两个字写在小脸儿上了。   “孩子不想学就算了吧。”   接收到小男孩的求救信号,段伏城开口帮腔道。   汤倪却认真起来,嗔怪地瞪一大一小两眼,煞有介事地反驳:   “那怎么行?孩子必须要有个一技之长傍身,才不会输在起跑线上。这将来人家张三李五王二麻家的孩子个个多才多艺,我们阿策什么都不会,导致没有小女生陪他玩,那搞不好孩子会自卑的呀!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段伏城:“……”   本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心血来潮,说说也就过去。   却不想汤倪真往心里去了,“不过随随便便报个班也还真是不放心……”   就在大小朋友同时陷入沉默时,汤倪猛地一拍大腿,灵光涌现般蓦然喊道:   “要不学画画吧!”   段伏城心头一紧,登时冒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只听那女人没心没肺地兴奋道:   “听说画家的审美和气质在艺术工作者里都是拔尖儿的,正好向杭生那个大佬就在我们园区,这近水楼台——”   “不行!”段伏城当即出声阻止。   近水楼台就绝对不行。   汤倪懵了一下,翻手机找向杭生微信的动作猛地顿住,跟男人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这怎么又不行了?”   段伏城清了清嗓子,伸手抢过她的手机揣进兜里,同时单手抱起小怀策,扯了个完全不成逻辑的理由果断拒绝:   “男孩子文文弱弱的像什么样子,跟我学散打和马伽格斗去,就这么定了。”   汤倪:“???”   男人抱着孩子转身就走。   一脸懵逼的汤倪被他搞晕了头,不曾留意到素来坦荡诚恳的段总裁,耳梢早已心虚地泛了红。   段伏城抱着小男孩就那般闷头往前走,只剩汤倪在两人后面边追边喊:   “诶去哪里呀!”   “不会真的要学散打吧?不行不行打架斗殴可使不得啊!”   “要不我们边吃饭边商量?阿策你想吃什么?披萨?咖喱鸡?柠檬鱼怎么样我知道这里有一家……”   不远处,始终快步的男人终于接话:   “今晚你请客。”   汤倪:“……哈喽?”   ————————————————   吃饭的时间总还是愉快。   晚饭过后,两人又带着小怀策逛了园区里的不少宝藏地方。   “学才艺”的话题暂时被搁置,他们在摄影工作室拍下三个人的合影留念,去观赏露天广场的音乐喷泉秀,最后还一起看了烟花。   晚间Party变成了熟男熟女的狂欢场。   带着小孩子总归是不太方便的,汤倪也要回去继续钻研酒庄谈判的文件,自然也不能再多待,便准备一同返回深坑公寓。   这时张凯笛刚好打电话过来,说是刚刚忙完要问她在哪里。   汤倪想着,走之前怎么样也要跟闺蜜打声招呼。   于是开上“小白”载着一大一小,一路靠着记忆摸索,驱车来到「青稚书店」门口。   赶到时,闺蜜的人影儿暂时没看到,反倒恰巧碰见一身运动装的向杭生,正蜷腿坐在书店门口,像是在等人的样子。   “嘿大大,今天更新了吗?”   汤倪停下车,降下车窗伸手跟向杭生笑着打招呼。   向杭生抬眼,在认出汤倪那一刻,眸眼瞬时亮如星子,惊喜道:“姐姐?!”   他“噌”地一下站起身。   从书店门口到“小白”之间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却被他用上了小跑的速度,身影飞快地蹿到汤倪的车窗边上。   “你一直在这儿啊?”汤倪偏头问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最近这位艺术家外勤的次数愈加频繁。   人越来越开朗,也越来越爱参与一些热闹的场合。   向杭生刚要说话。   却又倏尔滞住话茬,因为他发现,上次有过短暂交流的高贵男人,正坐在车内副驾上,缓缓从汤倪身侧露出侧颜。   “又见面了,Lucius。”   段伏城薄唇微弯,一口喊出他的英文名字,嗓音浅淡得胶着,声线发沉,平缓而低喑。   在此之前,段伏城与向杭生同在欧洲发展,想要知道对方的信息并不难。   加上那次深坑丛林宴,两人经历过单独而短暂的交流,彼此之间已经有过相对不深不浅的了解。   智者较劲,往往在于暗中探知对方的底细,不需要过多的语言性表示。   正如同丛林宴过后,向杭生会利用创作的宝贵时间,细细阅览段伏城的每一行阅历资料。   也正如同当下。   段伏城只是喊了一声他的英文名字,友好地打过招呼,但也仅仅止于客套,再无多余的赘述表达。   他没有宣誓主权。   因为他与汤倪此刻同出同进的行动,已然明显地昭示一切。   向杭生很快反应过来,同样报以礼貌地态度与他浅作寒暄。   继而将目光凝向汤倪。   尽管男子眼底的星光霎时褪却大半,他还是撑起笑意,没有忘记乖乖回答她的上一个问题:   “没有,就是今天休息到处逛逛,刚到这里来。”   汤倪扬起嘴角,不疑有他:   “这样才对嘛,不要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多出来走走说不定会有更好的灵感。”   由于照顾到已经熟睡在儿童椅上的小怀策,她没再过多停留,离开之前对他说:   “那我就先撤啦,你帮我跟笛子说一声,今晚party玩得开心呀~”   落下尾音,汤倪升起车窗,轰地一脚油门驱车离开。   向杭生站在原地。   视线放远,目送着绝尘而去的白色法拉利,他眼睑垂落,很久都没有动过一步。   “啧,明明就是在这里等了一晚上却不说,何苦来着?”   张凯笛从书店里慢慢走出来。   身为旁观者,早已将那位满眼失落的艺术家看个清楚明了,只能摇摇头感叹一句:   “不过对手确实强劲,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加油兄弟。”   向杭生没说话。   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又被打退回自己萎败溃暗的世界里,无人烟,无声息。   他妄图挽留明媚。   可明媚,却只肯施舍给他旖旎风光的回响。 第56章 教育之道 坏掉的不是杯子,而是你的心……   转眼到了周一。   约定好首次与「香榭丽十七号酒庄」谈判的日子。   闹钟响在六点整。   汤倪没有半点迟疑, 在闹铃响起的下一秒迅速从床上爬起来。   有关这次谈判该做的功课,汤倪已经连续熬大夜足足准备了近一个月左右,固然不能门清儿各项谈判技巧, 只能算是临阵磨枪, 三分专业,四分气场, 剩余三分靠现场发挥。   因此昨晚她没有再用脑过度。   为了让自己在今天上午的谈判中,能够保持充沛饱满的状态, 她早早睡下, 尽管心里惦记着这件事让她睡得并不算特别安稳。   轻手轻脚地从房间内走出来, 快速洗好澡, 化完妆。   她来到厨房,将昨晚买来养在水池中的鲜虾捞出。   熟练地去掉虾头虾皮, 加入料酒、生姜、耗油、淀粉、玉米油和白砂糖腌制虾仁。   同时开火热锅,小火煎出虾头。   加香菇、胡萝卜、玉米粒、姜丝及豌豆一起翻炒,倒上薏仁和糙米炒好之后放入电饭煲, 两倍开水将腌好的虾仁倒进去开始煮粥,最后加一点盐、鸡精和白胡椒调味。   香菇虾仁薏米粥很快煮好, 她舀出一小碗简单喝了几口。   另外又做了两份芝士滑蛋三明治, 外加两根猪柳肠, 然后将粥和所有早餐打包进保温饭盒。   准备好早餐, 她选了套相对正式的黑色格纹西装裙换上。   细致整理好各类纸质文件, 有条不紊地忙完一切, 汤倪扫了眼挂表, 正好到了该出发的时间。   她打开次卧房门,轻轻将尚在熟睡的小怀策抱起来,拎过他的小书包, 然后缓缓叩响对面男人的房门。   不过三秒,只见段伏城穿戴整齐地打开门。   “老板早~”   汤倪见到男人那刻,眉眼弯弯,笑着跟他悄声问好。   “早。”   男人出声回应她,同时从汤她手里接过小男孩,低声问道:   “现在准备出发了吗?”   汤倪点点头,将阿策的小书包和保温盒一并递给他,柔声嘱咐说:   “接孩子放学的时候别忘记带证,记得帮他装好热水带去学校里,水温不要太烫,早饭我做了双份给你们,等下不要迟到呀。”   “好,放心。”   段伏城温柔地一一应下,同时还在仔细观察着她。   汤倪精神状态看上去很不错。   妆容精致,衣着正式,眼角眉梢伏藏着蓄势待发的自信,这让段伏城心里稍稍安定了几分。   素来游刃千百亿谈判场的他,即便面对噬人榨血的商战,也从不觉得有什么担心。   可偏偏是这场百万左右的小单子,竟让他此刻恨不得推掉所有工作,陪着汤倪一起去谈判。   但他明白,汤倪不会喜欢这种方式。   她会感到压力,会认为自己多日以来的努力甚至不敌他随口一句话,她会否定自己。   就算最后谈判成功,汤倪也不会认为是自己的成就,反而她会有挫败感。   她是那样的要强。   他选择尊重她的要强。   “如果顺利的话,我应该能在孩子放学的时间赶回来,到时候晚上一起吃饭。”   汤倪很愉快地做好计划。   或许是段伏城面对她,总有求必应,   因此汤倪从不对他礼貌用语,例如“拜托了”、“麻烦了”、“辛苦了”诸如此类。   她会直接下计划。   也会直接计划上他。   段伏城弯唇点头,他因为汤倪的“计划”而感到快乐。   晨熙自东方攀升。   天色蒙蒙放亮,白得素净,蓝得纯良,上旋又坠落,碎开在净洁的玻璃上,承接住悄然初放的朝露曦光。   此刻他们站在走廊内。   空间狭长但不逼仄,通荡但不沉寂,维度中织架泡发出的安静,宛若原始神灵梵音的柔软。   他们在这方柔软下,视线交缠,隐蔽对话。   临分别前。   “汤倪。”段伏城叫住她。   女人回头。   她的眼神里充盈着湿漉的软媚,如露潮霭,似雾润漫,涨腾出一种矜持又放肆的钩子。   经久不息地,死死钩住他身体的所有感官。   汤倪没说话,她在等他说。   段伏城没有鼓励,没有抚慰,没有让她一定要赢。   他只是薄唇淡勾,用半是认真的语气,开下看似荒诞不经的玩笑:   “如果不顺利,吃完晚饭后我们就去买下那家酒庄,留作晚上散步用。”   汤倪低头笑了。   笑声轻轻浅浅地漫荡在走廊里,她回答男人:   “好的老板。”   ————————————————   汤倪走后,段伏城耐心地等着汤怀策多睡了一个小时。   期间,段伏城接到了一通,来自助理傅铎的电话:   “段总,根据信息部传来的大数据,近几个月我们买进的国外十二支酒水股,全部成上涨趋势,需要继续买进吗?”   段伏城站在阳台,远眺着前方的深坑酒店,眼底并无波澜,只微翕薄唇,淡淡地下达了两个字:   “继续。”   “好的段总。”   傅铎收到命令,又略微停顿了一下,而后试探性提出询问:   “段总,目前国外酒水行业的市场价已经被我们抬高至两倍,那您接下来的计划是?”   “提到四倍,转投国内酒水股,继续买进。”男人回答。   掐断电话,也到了小怀策该起床的时间。   他走进房间,温声叫醒小男孩,照顾他洗漱穿衣,然后陪他一起吃早餐,事无巨细地体贴仿佛与方才判若两人。   “阿策,姐姐说要装满满一杯热水带到学校,你的杯子在哪里?”   吃完饭,段伏城没有忘记汤倪的叮嘱,微微抬眼,淡声询问坐在对面的小怀策。   小男孩出奇地没有乖乖回话,而是坐在椅子上,眼神飘忽,似在躲避段伏城的目光般,支支吾吾地说:   “没关系的叔叔,我可以不喝水。”   段伏城那样缜密心思的人,自然一眼看出小孩子的反常。   “不行。”他回答。   继而起身拎过汤怀策的小书包,来到他面前,蹲下身子,很有耐性地征询他的同意:   “我可以看一下阿策的书包吗?”   小男孩有些纠结和无措。   但在段伏城温沉平和的视线引导下,他最终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   段伏城打开他的书包,找出保温杯,自然轻易便发现保温杯已经被摔坏的现象。   “是不是怕姐姐发现,所以一直藏在书包里?”他尽量放柔声线。   汤怀策低着小脑袋,始终没有说话。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段伏城没有再继续追求,也没有强迫孩子一定要说出是谁干的。   他轻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替他重新整理好书包,告诉他说:   “准备一下,我们该出发去学校了。”   *   去学校的路上,段伏城重新买了一个保温杯给阿策。   之后到了校门口,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将车子停好,拉着小怀策一路慢慢走进教室里。   走到教室,已经有不少早到的孩子在叽叽喳喳地玩闹跑跳。   这时候,一个自然卷的小男生见到汤怀策到来,立马跑上前,阴阳怪气地嬉笑讥嘲:   “汤怀策怎么又跟不一样的人来上学啦!到底谁才是你的爸爸妈妈呀?”   小怀策低垂下头,默不吭声地往段伏城身后躲了躲。   面对小伙伴的嘲讽,男孩儿的小脸儿上不见任何伤心或愤怒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有些麻木。   段伏城也不恼。   他搂过小怀策,轻声询问:   “是不是他打坏了你的杯子。”   阿策没有吭声,但点了点头。   段伏城揉弄两下他的脑袋,随后缓缓蹲下,淡淡抬眼,与卷毛男孩目光平视。   他神情并不冷淡,可气场太强。   强到卷毛男孩当场被唬吓住,以为自己即将要挨打,紧接着转身拔腿就要跑走。   段伏城挑起眉,单手径直将人拎回来站正,他当然不会动手,更不会做恐吓孩子的低等手段。   “如果想横行霸道,至少鞋带要系好,”   他只是优雅地弯下腰身,低头替顽劣的卷毛男孩儿系绑鞋带,语气平缓地对他说,   “小心绊倒自己哦。”   话落,他抬头看他,轻描淡写地告诉他:   “放心吧,你昨天摔坏了阿策的杯子,不会让你赔。”   卷毛男孩见状,私以为这个叔叔也是好欺负的,褪却的嚣张气焰顿时又涨回来,神态不屑地偏头哼了一声:   “我又不是赔不起!十个一百个我也赔得起!”   段伏城笑了笑,将自己的意思再次延展表明,音线坚定而悠缓:   “不需要你赔,不是因为你赔不起,而是因为杯子没有坏。”   “骗人!明明就坏掉了,昨天我看见了,杯子都裂了!”卷毛男孩儿大声喊道。   “不对。”   段伏城依旧耐心,表情里不着色任何烦躁恼怒的情绪,云淡风轻地纠正他说:   “坏掉的不是杯子,而是你的心。”   卷毛男孩儿突然梗住。   段伏城弯起唇角,他望着男孩子,视线平静,嗓音疏懒又有力:   “出现裂痕的是你的品行,你在打破杯子的同时,也在打破别人对你的尊重。”   慢慢站起身,双手插兜。   他不再与男孩儿平视,而是目光低垂,眉梢微挑,用循循善诱地口吻教给他最后一分道理:   “同样,你在试图看一个人出丑的同时,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你出丑。”   他微扬下颌,示意小男孩看向周围。   教室里,所有的小孩子都围聚在一起。   他们或许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并不知道,但总之,所有孩子都在眼神古怪地盯着卷发男孩儿看,同时悄咪咪地还在窃窃私语。   卷发男孩儿登时脸色涨红,不知是羞还是恼,张着嘴巴好半天都未曾反驳出一个字。 第57章 等你办我 都可以,随时,等你来办我。……   几天前, 跟「香榭丽酒庄」的首次谈判过程基本还算顺利。关于深坑开业期间所供的那批酒水,「香榭丽」给出的价格很实诚。   一如他们负责人之前所言。   酒庄现有的货以批发价走给汤倪,酒庄没有的稀贵品种直接从国外酒庄调度, 所有额外的空运费、税费、调度费等等都由酒庄那边自行承担。   在去谈判之前, 汤倪辗转走访过其他很多家酒庄做对比。   也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找到一些对酒水懂行的亲戚朋友做咨询。   虽说不能精准了解到干红、白葡、香槟、洋酒等每个品种的成本利润, 但大差不差地也能知道个七七八八,总归是有一份市场透明价摆在那里的。   因此汤倪基本可以确定, 「香榭丽」这边给出的报价确实没有虚高, 是在她能够接受的预设范围内。   谈判过程中, 原本汤倪还想在国外调度的那批酒水中, 从费用上再下压几个百分点。   不过,负责人于经理告诉她。   近几个月来国外酒水业的股市持续走红, 使得各大酒庄对外出售的酒水市场价一路飙升,且还有继续疯涨的趋势。   目前,国外一瓶干红的零售价, 已经是原来价格的两倍还高。   所以很难再给到汤倪更多折扣。   汤倪对这种国外酒价突然暴涨的现象感到奇怪,倒也没有强求, 计划着下次谈判细节费用时再做打算。   一边要继续筹备与「香榭丽酒庄」的二次谈判。   同时, 另一边采购王部长传来消息, 告诉她深坑方面也已经与「海棠湾酒庄」进行接触, 开始对深坑开业期间的酒水价格展开谈判。   汤倪私下找到部长莉姐, 让她跟王部长从中帮忙协调, 在深坑的谈判团队中替自己安排了一个旁听的位置。   白天要上班, 上班空闲时间要两边酒庄来回跑,晚上回到公寓还要做文书、查资料、搞调研等等杂七杂八的事情。   汤倪变得更忙了。   每天工作谈判焦头烂额地两手抓,时刻紧绷着一根弦, 走路开车都是风风火火。   反倒是对面门户的男人,看起来似乎是越来越悠闲。   每天早起给姐弟俩做饭,开车送姐弟俩一个上学、一个上班。   晚上再去接他们下班放学,回到公寓会变着花样给两人做晚餐,然后各种耐心地辅导孩子写作业。   就这样。   一位身价千亿的商界大佬,心甘情愿地演变为姐弟俩的“工具人”。   谁有需要谁召唤,电话秒接,微信秒回,件件有回应,事事有着落,简直是兢兢业业的“顾家好男人”。   至于工作上的事情。   段伏城始终保持“真正尊重,完全纵容”的态度。   从不过多插手或扰乱汤倪的计划,只有在她有困扰搞不定时向他请教,男人才会温柔而贴心地解答疑难。   *   “要不要搬过来住?”   晚上,段伏城趁汤倪好不容易休息的功夫,忽然抬头问她一句。   男人的邀请来得突然。   让汤倪的心跳猝然迸发,“咚”的一声砸乱节奏,一时被他问呆了神儿。   “搬过来住?”   “嗯,搬过来。”   “搬过来……跟你一起住?我们两个?那不是……”   同居。   这两个字情感色彩度太饱和。   使暧昧在朦胧中旺盛地剖离、明确地晾晒、鲜明地通透、鲜明地喷薄而出。   她看着他,眸里晃跳出几丝慌乱,动了动嘴巴,到底也没有将那两个字溢出唇齿。   段伏城没吭声。   他当然读懂了汤倪的眼神,挑挑眉,低笑两声,这才不疾不徐地解释道:   “我的意思是,你跟阿策一起搬来我这里住,一来免得你们带着东西在两个房间跑来跑去,其次也不用每天要在微信上约定吃饭时间和行程,方便且节省时间。”   男人的解释有理有据。   既不会表现得过分迫切,又不会随意说说显得轻浮。   总之是将邀请一杆子抖出来,言辞体贴周到,坦诚又磊落,还不乏绅士。   他心里真正担心的是她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地工作下去。   在吃饭或讨论问题的有限相处时间里,已经明显感觉到女人日渐憔弱的精神。尽管他亲手操持伙食让她不至于体重减瘦,但终究管照不到起居和休眠,能做的实在太有限。   汤倪早便知这男人是正人君子。   可当下的情况是,他越正,彰显地汤倪思想越歪。   她心底顿时升腾起一抹羞赧。   脸颊染酡是羞赧,心跳加速是羞赧,目光躲闪是羞赧,言语磕绊则更加是。   “那、那我也要先去问下阿策的意见!”   她脸蛋儿浮泛着淡淡地灼意,尾音重重上扬代表了心虚,她不太敢去瞧男人此刻含笑的眸眼,快速扔下这句话后便要起身逃跑。   段伏城跟着站起来,伸手一把搂住她的腰,将人径直捞入怀中。   “阿策同意的。”   他贴近她耳边,手臂掌控着女人的盈软腰肢,嗓音低柔,“我已经帮你问过了。”   汤倪再次愣住,慢慢与他对视,神情不解:   “你什么时候……”   “一周前。”   没等她的问话结束,段伏城已然痛快作答。   一周前问的。   那就是她第一次去跟「香榭丽」谈判那天。   汤倪身体微僵,长睫轻颤,细指扶握在男人的臂膀上,稍稍攥紧了下。   她恍然想起——   那天早上,临分别前段伏城告诉她:   “如果不顺利,吃完晚饭后我们就去买下那家酒庄,留作晚上散步用。”   男人似乎总能一眼洞悉出她心中所想。   稍稍搂紧她一些,弯起唇角,顺着她的思路,段伏城很快给予她回应:   “没错,我是认真的。”   ——对你的每个承诺,我从未玩笑过。   “不过,就是有些可惜了。”   半垂着眼,他将目光凝聚在她脸上。   如湿雾中的迷网纠缠,像伊甸园的青果流散,在与混沌所对等的澄澈里,裹挟着意味深长的内容。   汤倪的呼吸开始短促。   心跳一下快过一下,一次重过一次,狠狠敲击,几乎要跳脱心室,跃起砸落在肋骨上。   她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她好像又会期待他说什么。   “可惜什么?”她问他。   字音剥落的刹那,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敷藏着涩,语调黏连。   段伏城没有立刻接话。   食指微蜷,指骨轻轻撩拨着汤倪柔软的耳垂,指腹温柔地抚触捏玩,每一下都是怜惜。   女人的耳垂肉感饱满,皮相剔白。   幼小的形状彰显出无辜和脆弱,微微泛凉,可生机盎然,足够纯洁,却又暗潮涌动着欲的味道。   像极了它的主人。   沉吟片刻,段伏城终于肯开口,告诉她:   “可惜我想每晚在那里陪你散步,但又不舍得让你为了谈判而做的努力,白白浪费。”   耳垂被他拨弄地发烫。   男人唇齿间的字词,喑沉得诱惑,诱惑地也在发烫。   这般烫意,精准鞭笞着汤倪的感官神经,长驱直入她的大脑,最终如电流般急蹿进心脏末梢。   两人身体相抵,隔着轻薄的衣料,汤倪能感触到指下,男人硬朗精健的肌理轮廓。   她想,或许段伏城同样也可以听到,自己无处落脚的心跳声。   这样的猜测,让她更加窘迫。   她想努力让自己别那么慌张得没出息。   可他们距离太近,无论怎样努力,她的触觉感官里都是他。   目光邃沃的他,薄唇浅勾的他,搂揽着自己在怀中的他,一眼洞穿自己想法的他。   这样又那样的他。   直到汤倪从耳骨到颈项,逐渐侵染成漂亮的粉红色,直到她在男人怀中的身子愈来愈僵硬。   段伏城隐约轻笑了声。   “别这么紧张。”他拍了一下她的腰。   轻拍在她腰际的力道不轻不重,不痛不痒,手掌拍离时,触感尚在,惹人心动。   汤倪红着脸,小力地推拒了下他的肩膀,反驳说:   “你这样抱着我,我怎么能不紧张……”   段伏城仍在笑,但还是将当下的调情适时止住。   他扶正汤倪的身子,退了半步,双手交叠在身后,稍稍弯腰与她平视,温声询问:   “要不要去看下你和阿策的房间?”   “好。”   汤倪出声,可发现声音蒙着层哑,连忙清了清嗓子,重新应了一句:   “可以!”   段伏城被她逗乐,没再多说什么,直接牵起她的手朝里面走去。   *   若要说起这里的员工公寓,在外人路过看来大多会误以为是哪家楼盘单独开发的私人小区。   公寓一共建有六栋。   每栋33层,每层仅住4户,且每层附带两部电梯。   其中1栋、2栋为单独男性住户,3栋、4栋为单独女性,5栋是男女混住,最后6栋专门提供给带子女的员工。   深坑的大部分员工都很年轻,大部分年轻员工也都单身,剩余小部分有家室的管理层人员基本不会住在员工公寓。   但总之,舟季对于员工的个人隐私,一向秉承“尊重开放”的态度。   每栋楼都分有大户型和小户型,房间永远供大于求。   员工到这里来提供工作证,至于想要单住还是混住、大户型还是小户型、客厅朝阳还是西晒等喜好选项,一切皆由个人自愿。   只有一点,带孩子的员工必须入住6栋。   因为这栋楼单独做了双倍隔音,以免孩子闹腾而影响到其他人,发生不必要的矛盾纠纷。   舟季在做事细节上向来最到位。   一如段伏城本人。   汤倪带着小怀策,入住在6栋的小户型。   说是小户型,可也是标准的“两室一厅一卫一厨房”。   段伏城住她对门,户型是整栋公寓楼里最宽敞的双层复式。   楼上楼下一共七个卧室,其中五个卧室都带有独立洗手间。   除外客厅两个,各带一个大洗手间,餐厅两个,一间书房、一间茶室、两个衣帽间、两个阳台,厨房也是一大一小。   考虑到小怀策上下楼不安全,段伏城陪他睡在楼下主卧和儿童房,方便照顾小孩子的日常起居。   然后安排汤倪睡楼上主卧,单独享用二楼一整层的私人空间,自由也隐蔽。   房间是段伏城一早便让人打扫出来的。   加湿器、香薰机、全身镜、闹钟、台灯、可移动的置物架、各式各色的收纳盒等等卧室神器,大到汤倪房间的化妆台,小到儿童房里全套的《哈利波特》书籍影片,段伏城几乎把所有该考虑不该考虑的都尽量置办到位,简直一应俱全。   汤倪走进自己卧室的洗手间。   她发现这里和对门自己原来的洗手间大不一样,显然是重新做过整改的。   泡澡区与淋浴区一分为二,干湿分离,墙壁上做了一个内嵌式的九宫格壁龛,收纳着浴巾、毛巾、各式洗浴用品等。   汤倪喜欢橙色。   于是洗手间的整体墙壁颜色是黄昏橙与奶油白的色调搭配。   水磨石洗手台是暗橙色,智能马桶上方的置物吊柜是粉橙色,电热毛巾架甚至就连浴缸前的防滑垫都是橙色。   “时间紧张,就让他们简单改造了一下,你觉得哪里不方便,可以随时告诉我。”   段伏城斜倚在门框上,慵懒地双臂交叠,温声对她嘱咐道。   可以看出,他是让人重新装修了她卧室里的洗手间,并非他口中的“简单改造”。   而他重点改造洗手间,是有原因的。   在任何酒店界的监测机制考核中,洗手间的装潢、整洁度以及各项卫生标准,永远都是评定一间客房是否够逼格,能否上星的决定性因素。   同样身为“酒店人”的汤倪,又如何会不明白呢?   还记得当初在世枫,她第一次去到段伏城的总统套房时,也是第一时间跑去他卧室的洗手间里各种探测。   如今看这样子,搞不好这里花洒的出水速度和洗手台的水温改变速度,都是按照深坑客房内洗手间的标准来改造的。   不是吗?   应该是吧。   她连秒表都不用开就知道肯定是了。   “我说老板,你怎么就确定我跟阿策一定会搬过来住?”   汤倪摸了摸被男人方才抚触过的耳垂,觉得那里仍旧残留着他的指温,炽灼的热度迟迟不曾褪下去。   “我不确定。”他总是坦诚。   汤倪反倒一怔,她转过身,面对着他指了指身后,轻轻挑眉,语调里透着俏皮地调侃:   “那如果我不答应搬过来,你不怕你的这些心意都浪费掉吗?”   段伏城低眸,没有姿势变换,只看着她笑:   “如果你不愿意搬过来,那我就搬过去。但是对门的户型和空间太小,我只好找人打通隔壁那间再装修一次,装修期间不能住人,所以你们还是会搬过来。”   汤倪:“???”   瞧这个男人。   他想要做一件事,会先把所有不确定的可能性都考虑一遍,之后做足了各种准备去应对所有的不确定性。   他想邀请汤倪搬过来。   他就提前让人把房间全部搞好,然后先去商量汤怀策,得到小孩子的同意后,再去跟汤倪提议。   现在,回过头去思考他最开始做出提议的情景,汤倪只觉得他当时轻淡的语气,根本就像是心血来潮地随口一提。   可是呢。   在这样轻淡的语气之下,他却早已默默做下万全又周全的准备。   段伏城就是这样的男人。   不露声色,但行进得有章法;循序渐进,又筹划得有退路。   他从不盲目生出优越的自我拔高感,他永远低调谦逊,永远轻飘飘地将对手一击毙命。   其实坦白说,这段时间她跟小怀策除了每晚回去自己那边睡觉以外,其他时间不是在外面就是在段伏城这里。   所以搬不搬过来,区别倒也不是很大。   但问题是吧。   “如果被其他员工看到我们……”   汤倪舔了舔唇,硬生生把冲到嘴边的“同居”两个字咽回去,重又组织了一下措词,思考着问:   “看到我们住在一起,还带个孩子,会不会影响不太好?”   她说完,觉得不妥,又嘿嘿一笑,狗腿儿地替段伏城掸了掸衣服,接在后面找补了句:   “我倒没什么所谓啦,主要是万一别人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怕对老板你的影响不好。”   “我们之间的关系,还需要被误会吗?”   段伏城眯了眯眼,淡淡挑眉,笑看着她懒声反问:   “同出同入这么久,就算是狗仔来拍,也早就该拍下全套系列了吧?”   卧槽完蛋!   这段时间忙晕了头,她倒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   汤倪傻眼了。   一把赶紧拉住他的手,结结巴巴地向男人求助:   “那那那、那可怎么办!”   男人却有些耍赖似的摊手,对她张开胸怀:   “都可以,随时,等你来办我。” 第58章 谁的内部 我的老婆我来救。   段伏城曾提点过汤倪, 深坑内部有人在联合「海棠湾酒庄」故意抬高酒水价格,从中盈利。   深坑内部人员众多,高层管理少说也有上百号人。想要知道是谁在幕后暗吃回扣, 盲目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范围太大,目标太小。   不过。   这事儿说难也不难。   汤倪思前想后, 决定采取一种最为直接迅速的手段。   *   「海棠湾酒庄」   在前面两次谈判过程中,汤倪坐在边角位置上。   全程安安分分地进行旁听, 安静又认真地疯狂埋头敲笔记, 读文档, 整场会议里一言不发, 存在感几乎为零。   但这次。   仍旧坐于旁听座的她,却表现地极其不“安分”。   “众所周知, 由于各大酒庄集团股市上涨趋势过猛,导致国外酒水市场价不断攀升,但从大数据分析来看, 目前这样的‘突发状况’还尚未波及到国内的酒水市场。   根据贵方所提供的资料显示,我方所需的一应名贵酒水品牌, 皆在本地酒庄即可达成供货条件, 无需从国外调度。”   这是深坑的谈判团队与酒庄方面进行的第三次接洽, 也是汤倪第三次出声发表自己不合时宜, 又不那么专业地见解言论。   一时间,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转投向她。   汤倪全程熟视无睹, 自顾自地将方才的话继续接下去:   “那么我认为, 贵方依照‘因酒水股市的不稳定波动造就产品自身成本价升高’这一条例,而提供给我方的超额报价并不十分合理,希望贵方可以给出相应解释, 谢谢。”   回应她的,是谈判席上甲乙双方所有人的震惊,和集体沉默。   不用猜也该知道。   在此之前,深坑内部吃回扣的人与「海棠湾」那边的人,必然早就暗中达成协议。   ——一切谈判的过程,都只是走个过场做做样子而已。   也就是说,深坑的整支谈判队伍,都已被吃回扣的高层完全控制住。   导致在这次谈判的前两次接洽中,深坑方的谈判团队几乎就未曾发表过什么反对意见。   饶是汤倪这样的门外汉,也是头回遇到在商务谈判过程中,甲乙双方在利益上没有任何“你推我进”的拉锯战,竟然可以开场上来就接受酒庄方给出的第一次报价。   可想而知,一定是因为上次试营业的合作过分“愉快”了。   因此,当谈判桌上突然蹦出来一个旁听的女人,几次三番地开始认真压价时,深坑的谈判团队直接傻了眼。   至于酒庄方面的一群人,对于汤倪发起的这场“突袭进攻”则完全没有任何准备。   对方没有招架之力,于是他们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地转移注意力。   “这位是……”   酒庄经理终于被迫开口,打破僵局。   汤倪绷紧神经,仔细观察着他的微表情。   他将手中报价丢扔在桌面上,在说话时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坐直身子,甚至没有使用“请问”这样的礼貌用语。   所有的小动作,都代表他此时此刻的警戒,和昭然若揭的敌意。   汤倪对此反倒回以淡定的微笑,字字清晰地自报家门:   “对客部经理,汤倪。”   “对客部?这么说,你并不是贵公司派出的谈判专员。”   听到她的介绍,酒店经理立马如同找到了突破口,摊了摊手作势无语的样子说:   “舟季现在已经这样不够专业了吗?”   他将潜台词表达地很清楚:   你不是谈判专员,你没有资格要求我回答你的问题。   面对他的傲慢与无礼,汤倪没有生气。   恰相反,这才是她想要达成的谈判效果。   “贵方所提供的一应酒水,最终行使权归我方酒店餐饮部使用,而餐饮部隶属于对客部门的管辖范畴。   作为对客部门的权力执行者,我来旁听这场关于我们部门即将使用的物品谈判,并在谈判过程中代表我方酒店发表意见,我并不理解这其中有哪一条哪一例,可以被您称之为‘不够专业’。”   汤倪微微停顿。   淡淡挑眉,身体松弛地后靠在椅背上。   同时,她学着对方的动作,也将手中的报价书撇到桌面上,摊了摊手笑着说:   “当然,您的确可以质疑舟季的‘专业性’。同样,舟季也有权利合理怀疑贵方报价虚高的‘不诚实性’,如果您不能在当下给予我方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据我所知大概只有两种解决方法。”   深坑的谈判团队被汤倪这番说辞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之间根本接不上话去打断她。   酒庄经理显然也没有想到,这半路杀出来的女人是这样的“硬骨头”。   他甚至开始被汤倪的思维牵着走,毫不自知地接上话茬,语气不屑地问她:   “什么方法?”   汤倪抬手拎起面前的《价目明细表》,直接反扣在桌面上,继而弯起唇角,语气轻淡地告诉他:   “要么,请贵方找出能够解释问题的领导,出面与我方进行真诚地洽谈;要么,我将回去上报我的领导,重新考虑是否将与贵酒庄继续合作下去。”   汤倪讲起话来一套接一套,逻辑严谨,目标明确,语速极快。   固然她在专业领域是真的不专业。   可她偏偏可以跳过“专业领域”的相关探讨,就死揪着价格方面做文章。   在队友都表示接受和不反驳的被动局面下,抛弃脸面地一次次出来压价。   她是真的不要脸面。   她知道脸面在商务谈判中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谈判里,唯有利益是永恒的话题。   与「海棠湾酒庄」的第三场谈判接洽,最终以对方经理起身打电话给高层领导而暂时中断。   但有什么所谓呢?反正汤倪想要的结果已经达成。   起初,深坑内部到底是谁在赚黑钱,汤倪是并不关心的。   她没那种权利也不够资格。   只不过事关与采购王部长的约定。   她想成功拿到那笔开发新客源的借调资金,就必须在酒庄那边,将这批用于开业期间的酒水价格压下来,从中抽点。   但有赚黑钱的深坑高管从中作梗,想在「海棠湾」那边压价,几乎是不可能的。   汤倪只能在「海棠湾」那边搞点破坏,暂时阻拦住对方与深坑的进一步合作。   之后再想办法趁机替换掉「海棠湾」,推「香榭丽」上位。   是什么原因,让汤倪开始关心起幕后贪黑钱的深坑高管呢。   ——也许是因为段伏城吧。   通过最近这段时间,她同时跟两边酒庄接洽下来发现,「海棠湾」目前给出的报价,竟然比「香榭丽」高达四倍。   让段伏城就这样做个冤大头,她完全不能忍。   再大的家业,咱也不能这么造了不是?   所以于公于私,她都要钓出这个暗箱操纵的内鬼。   汤倪所采取的手段简单粗暴。   就是在谈判中故意自报家门,故意冒出风头。   假如她的设想没错。   那么接下来,「海棠湾」这边肯定会去通知他们的“盟友”,也就是深坑内部真正暗吃回扣的人。   当这个人被汤倪碰触到了自身利益,对方一定会主动地找上门来。   她将自己暴露在明处,精准地打出一招引蛇出洞。   ————————————————   三次接洽过「海棠湾」之后。   接连几天都是风平浪静,没有什么特殊动静传来。   汤倪也不急,深知这种背地里赚黑钱的鬼人最是沉得住气,索性就边忙着自己的事,边跟对方耗起一场“时间对峙战”。   当然,“对峙战”没撑多久。   “老大老大!!”   午休期间,汤倪正在检查「水族餐厅」的摆桌状况,纪妤突然急忙忙地从门外跑来找她。   “别跑。”   汤倪在检测本上写下事项要点,头也不抬地提醒道。   纪妤走了两步,但又忍不住小跑起来喊她:“啊呀老大!”   “说了别跑。”汤倪抬头瞥她一眼。   纪妤连忙停下跑动,步伐紧凑地朝她走过来。   “什么事?”她问。   “老大,邓总那边传来通知,说今天下午两点半在「5号高尔夫场」组织团建,邀请你们所有管理层都过去聚一下。”   她走到汤倪跟前小声汇报。   汤倪手中动作微顿。   邓志组织团建,却只让人口头传达,没有在APP上下发任何正式的通知。   八成跟「海棠湾」那边脱不了干系。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始终忽略的问题:   「海棠湾酒庄」的总部在法国,而邓志在来深坑之前,一直都担任舟季集团法国分区总代理。   这么看来,他们是一早就有“合作”的了。   对方这么快有动作,其实一直都在汤倪的预料之中。   跟「海棠湾」暗地勾结赚黑钱的人原来是邓志,这倒也并不在汤倪的预料之外。   “老大怎么办,我担心……”   纪妤见自家老大没什么反应,心里急得不行。   小姑娘是汤倪的心腹,自然明白她近段时间一直忙于奔波的事情。   汤倪晃过神,垂眸看了眼腕表时间,距离邓志搞团建还有不到半小时。   她轻轻挑眉,低头继续写完手里的东西,慢悠悠道:   “慌什么,我们又不是没有大腿可以抱~”   *   “丛林宴圆满结束,各位最近都辛苦了,今天在这里搞个团建,大家一起打打球聊聊天放松一下。”   5号高尔夫场,邓志手握球杆,端起架势打出开场第一球,伸手招呼众人说:   “来来来,都不用紧张,开球吧。”   邓志位居深坑总经理一职,可以说是在场所有管理层的直接领导者。   但他毕竟不是段伏城。   在场的高管清一色的人精儿。   小到部门主管,上到副总,没有谁不是学历高阅历足,单拎出来个个可以顶大梁。   见惯了大场面的高管们,面对邓志,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有压力。   彼此客套寒暄过后,没过多久便四五成群地围聚一起,比赛的比赛,扯皮的扯皮,天南地北地交高谈阔论,吃瓜八卦,丝毫不曾忌惮邓志的存在。   场子很快被热起来。   汤倪坐在旁侧的休闲椅上,没有融入他们的谈话。   她捏着吸管,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咖啡里的冰块。默不作声地喝咖啡,同时注视着场上的情况。   她观察得出,大部分高管们都玩得投入,明显是真正来参与团建的。   唯独有两人。   始终跟随在邓志身旁,接杆递球,端茶送水,陪聊陪笑。   仿佛他们的团建任务就是来伺候那位邓总经理的,简直将殷勤的谄媚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夸张程度。   这两个人,汤倪倒也不陌生。   之前总部举办新人入职晚宴时,特意绕到地下停车场去迎接邓志的四人中,就有这两位。   ——深坑财务总监,和深坑客房部部长。   球打了四十多分钟,进入中场休息的时间。   一众人朝休闲区域围坐过来,说说笑笑,整体气氛还是相对融洽的。   这时候,邓志带着财务总监和客房部长也走过来。   他坐上中间首座。   从财务总监手里接过矿泉水,翘起二郎腿,扫了一眼众人,摆出一副官气十足的架势。   高管们很有眼力劲儿,见状纷纷识趣地降低说话音量,坐等着他发言。   “试营业期间,大家各司其职,表现都还是不错的。”   邓志悠哉地抛出话引,目光凌凌,傲然扫巡过去,继而将话题进一步推入:   “关于大家提呈上来的《试营业期业务报表》和《丛林宴总结报告》,我都已经看过了,各部门的数据统划做得非常详细。”   汤倪微微垂眸。   指尖捏玩着吸管,红唇浅弯,沉默盯瞧着眼前的咖啡杯。   杯内盛散着空心冰块。   随着吸管的缓慢搅动,冰块在她涣散又凝聚视线里,逐渐破碎,慢慢消融。   汤倪知道的。   邓志的下句话,一定会以转折词起头。   果然。   “不过嘛,既然提到数据统划的问题,我就要在这里多说两句。”   他目光凌隼,包藏着尖利探究的成分。幽幽晃掠过所有人,蓦然落定在汤倪身上。   这种落定只持续不到三秒,紧接着又见他眯眼撤开,露出满不在乎地笑意。   他先是运用公事公办的口吻,作出铺垫:   “大家也都知道,对客部是所有运营部门的关键核心,一个酒店能不能活下去,80%取决于对客部的运转状态。所以在大家提交上来的全部报告中,我着重察看了对客部的书面材料。”   话题既然被牵引到对客部。   在场所有的大小领导们,都十分自然地第一时间将目光转投向汤倪。   由于不清楚邓志接下来的话,是褒是贬,众人看向汤倪的目光都比较隐晦,只是单纯的好奇,看不出有什么其他情绪在里面。   直到邓志结束铺垫,道出重点:   “别的暂时先不说,单从数据统划这个方面来分析,我发现对客部下属的三个部门,统筹大数据的水平有些良莠不齐。有的部门呢,在细节方面就做得非常到位,而有的部门呢比较注重结果推论。所以我个人觉得咱们对客部门啊,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他说得过分含蓄,褒贬兼顾的讲话艺术展现到极致。   就连在场的一众人精们,也听得有些云里雾里,难以辨别这位邓总究竟是赞是讽,也不敢轻易作出表态。   邓志说到这里,突然停住,并不急于继续发力。   他举起水瓶喝了两口水。   在喝水的同时,他眼神飘斜,让人无从察觉地飞快晃过汤倪的位置。   邓志放下水瓶,忽然笑了笑,语气轻松地半开玩笑道:   “其实说白了,真要论起来的话,这对客部经理的位置,可能比我这个总经理还要重要。”   他话落,席间传来稀稀落落三两声笑,象征性地附和着那位邓总。   尽管当下的尴尬气氛,让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   众人笑完,听到邓志接着上一句话茬说:   “各位可以想想看,有哪一个部门会想对客部这样业务繁重,下面监管的又是客房部、又是前厅部,哦还有一个餐饮部。而以上这三个部门,又有哪一个不是运营系统中最至关重要的一环?这么算算,对客部在数据统划这方面有所欠缺,那也是情有可原的。”   现场气氛变得更加尴尬,众人也更加头晕目眩,模糊地混乱。   邓志的上一句听着像夸,这一句听着又像贬,字词与字词之间来来回回打转儿,文字游戏被他翻来覆去地玩,溜得飞起。   “当然了,大家共事这么久,你们也应该清楚我的脾气,说话做事向来对事不对人。”   片刻后,邓志才又不痛不痒地补充一句。   话一出,所有人都瞬间听懂了邓志的意思。   这是明晃晃的点名批评了。   现在再去分辨一下,在场男男女女们看向汤倪的眼神,与刚才简直是大相径庭。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物伤其类,有人事不关己,更有人是一脸吃瓜相,恨不得汤倪下一秒跟邓志杠起来才有意思。   汤倪在心底溅起冷笑。   不得不说,邓志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多少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听听他含沙射影的说话技术。   他想将话题引到对客部门身上,他会先铺垫一串对客部门的重要性。   他要当众批评对客部门办事不力,可又不会全盘否认一杆子打死,他会委婉表明有的部门做得好,有的部门稍有欠缺。   他会分析给众人听,对客部门有多么多么辛苦,多么多么繁忙,给人一种“你看你虽然能力不够做得不好,但是领导宽宏大量不斤斤计较,还会特别理解你”的假意仁慈。   什么叫“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   你在当下有限的空间里,发挥不好、掌握不足、利用不到位。   邓志前后话术搭配地极巧妙。   他做足了以上所有天旋地转的场面话,最后才肯施舍出结论:说自己对事不对人。   他真就对事不对人吗?   当然不。   他就是针对汤倪。   他就是在给汤倪下马威。   他就是在讽刺汤倪本职工作都做不好,还敢在「海棠湾」那边指手画脚,阻挠谈判。   对于他的讽刺和下马威。   汤倪照单全收。   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弯起嘴角。   轻晃了晃手中的咖啡杯,碎冰碰撞,散漫不经,荡出当啷作响的清脆音色,一如汤倪此刻的疏懒姿态。   可她只做出动作回应。   偏偏连一句应承、改正、认错、或是反驳的话语都没有。   这让邓志感觉自己蓄谋已久地重拳出击,一拳怼在了棉花上。   当事人的若无其事,装傻充愣。   让他觉得自己刚才像是在自言自语,像是接连输出了一堆屁话。   邓志气不过。   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权威被挑衅。   他更加不会允许,有人胆敢触碰到自己的利益,是谁都不行。   于是他也笑了声。   这声笑,是那样的高高在上,又是那样的虚伪宽容。   就在众人以为这场“当众批判”已经点到为止时,却又听到那位邓总说:   “老李啊,我看你们客房部这次的数据统划做得还挺有章程,回头也带带其他部门,帮你们对客部多分担分担,别光顾着自己低头卯足了劲儿地干。”   哦豁。   历经风雨的高管们谁听不出,邓总这话水可深着呢。   只怕,“分担”是假。   暗中“分权”才是真。   正当所有人都暗自唏嘘,不知道这对客部汤经理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邓总时——   “今天这么热闹的场合,邓总还给我们对客部扣高帽子,不合适吧?”   干练而犀利的女性声线,掷地有声。   汤倪闻声,俏皮地偷笑了下。   她的大靠山来了~   莉姐一身黑色高尔夫裙,双手环胸,不紧不慢地自场地入口走进来。   她将视线聚焦在邓志身上。   语调保持着客套,口吻却尖锐,尾声挑起,字音起落时交织上几近刻薄的冷淡:   “丛林宴的大数据统筹报表,小汤可是特意过来总部跟我核对了数遍。当时没见您有所补充,怎么隔了这么久才来指点我们,这可就是您老前辈的不是了。”   莉姐的蓦然出现让众人惊愣。   然而,当所有人还没等从这一份惊愣中拔 | 出来,又紧接着陷入下一份惊愣中。   这次是道轻漫的男性嗓音:   “不过要是连数据统划的活儿也要我们做到优秀,信息部岂不是可以解散了?”   下一刻,廖子邺身形款款地跟在莉姐身后,慢吞吞地走入球场中。   他单手插兜,带着墨镜,另一手举着高尔夫杆搭在肩头,时而敲打几下。   神色漫不经心,墨镜后的目光里渗入轻佻,挑眉时讥讽感浓烈,牵起唇角嗤笑道:   “这信息部要是解散了,咱们舟季明天也就离倒闭不远了,您说是吧,邓总?”   两个总部高层打一出现,就不遗余力地反顶回邓志这个酒店总经理的发言,莉姐微微然地颔首,而廖子邺依旧放肆不羁,分毫不讲情面。   邓志看着两个不速之客,他们如今处在的位置:一个舟季对客部部长,一个副部长。   自然第一时间猜到绝大半可能,是汤倪那丫头片子请来的救兵了。   收到老经理幽深不满的目光,汤倪心下暗笑,表情举止仍不卑不亢。   难堪尴尬的局势被他们的出现搅得险些倾翻,邓志绝不允许自己的面子受损,立马实行降维反击:   “今天我们酒店内部难得小聚,非营业时间我当是谁不请自来,门禁处怎么做事的,什么人都往里……”   ——“哦?原来到这里必须受到邀请,我怎么不知道?”   邓志本是轻视地向他们说出这番话,未料他们一个也没有搭话,而是另一道四平八稳的声音不疾不徐响起。   本站在一处的莉姐和廖子邺各自撤开一步,露出后面信步走来的男人。   在场各人心里俱是一震,连汤倪也始料未及地看直了眼:   她只请了莉姐,没想到廖子邺也会来凑热闹。   廖子邺跑来也就算了,段伏城怎么也跟来了?!   而段伏城在众人瞩目的视线里,一一扫过表情各异的脸,沉下了声音,威压尽显:   “我中文不太好,有没有人为我讲解一下,   “这里是   “谁、的、内、部。” 第59章 快去接娃 接孩子回家,不跟她,跟你?……   没有人会猜到。   原本一场小小的内部团建会, 竟然还能有机会见到舟季的大Boss。   段伏城的到来,顷刻秒杀了邓志以自我为中心的膨胀气焰。   场上氛围再次扭转,瞬息万变。   “段总好。”   “段总。”   “……”   男人从容迈入场内的一刻。   所有高管迅速收敛表情, 放下手头的东西, 纷纷站起来。敬畏的问候声此起彼伏,徐徐落满整个高尔夫球场。   段伏城走在最前。   衣冠精致, 肩骨挺拔,步伐坚定沉着, 眼色平静。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着色, 鼻骨唇梢尽是矜骄的疏离, 身体上的每一道流线, 都描刻出高岭贵族式的优雅。   越优雅。   越泛出无机质的清贵与寡漠。   莉姐与廖子邺一左一右,跟随在他身后, 三人慢条斯理地朝休闲区走来。   两人气质对比鲜明。   莉姐冷淡,寡言,习惯性抿唇, 目光严苛。   廖子邺野气,懒漫, 嘴角的弧度总带有轻佻感, 给人难以降服的不拘个性。   本是全然不搭的两人, 却能被段伏城的气场轻易压伏。   三个走在一起的画面, 稳稳霸据着汤倪的视野中心, 让她觉得无比耀眼。   他们气势逼人。   但没有一丝违和。   气氛变得紧张而焦灼。   没有谁会作死, 真的去回答段伏城的问话。   于是在问候结束后, 久经仕途的高管们仿佛被集体敲下静音键,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身为这次团建的组织者。   邓志认为自己的身份, 是所有人里唯一有资格能与段伏城搭话的人。   他只好让出首座的位置,走到段伏城跟前,稍稍躬身,皮笑肉不笑地放低姿态:   “段总,这不是最近工作辛苦,我就自作主张,搞了场小聚会让大家来放松一下,没想到您今天刚好也有空,还能亲自过来看一眼。”   段伏城压低视线,沉默地看着他,迟迟不曾出声。   不止邓志。   连汤倪都觉得有些奇怪。   段伏城的脾性她太知道了。   他温柔有耐性,内敛好说话,凡事有商有量,张扬、浮夸、排场这类词汇与他完全搭不上边儿。   他是那般温文尔雅的绅士。   永远保持着与自己身份所不匹配的低调和谦逊。   相处这么久,汤倪从未见他生气过。   可他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对邓志“冷处理”,甚至在这份冷漠之下,汤倪还在他身上感受到一丝不悦。   这是为什么?   段伏城的缄默让邓志尴尬。   让邓志方才那副趾高气昂,暗含威胁性的教导气势,此刻在男人面前荡然无存,犹如一只脱褪的茧壳,干瘪萎垮,再翻不出什么新花样。   段伏城的缄默,也让所有人感到畏惧。   他什么都没有做,就只是不露声色地站在这里。   却可以将自身气场拔涨到制高点,以绝对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收拢人心百态,执掌全局。   他不必声张权力。   他的存在,就是权力本身。   作为大小交心的发小,廖子邺一眼就懂,段伏城压根不想理睬邓志。   虽然也会感到诧异,但他没多表露。   而是很默契地代替段伏城,漫不经心地接住邓志的话茬,破其穷局。   “既然大家工作这么辛苦,娱乐时间还谈论工作的事情多没趣啊。”   他从段伏城身后站出来,摘下墨镜,拎着镜腿在手里懒懒打转,唇角上扬,挑眉戏谑道:   “谈论工作也就算了,可我一来就听到邓总在训诫我们对客部的人,知道的是老前辈在指点迷津,不知道的,怕是该误会您欺负新人了。”   他用墨镜敲敲邓志胸前,又抬手掸了掸他的肩头,拿捏起玩世不恭的架势,语气散漫:   “这要是传出去,对咱们舟季的影响多不好,对您的名声也不好听啊。”   邓志才是被他硬生生地扣下一定高帽子。   碍于段伏城在,他不好发作,唯有强行吞忍下这口气,挂起假笑:   “哪里哪里,我怎么会欺负新人呢?连训诫都谈不上,充其量算是业务交流而已。”   汤倪见到邓志的吃瘪样儿,暗想着莉姐还真带对了人来,心里觉得过瘾又好笑。   就在她沾沾自喜时——   倏然,她发觉段伏城正站在不远处,掀眼朝自己这边看过来。   他视线淡淡,平和依旧。   但沉如深海的眸眼中,微微波动,那里不再只是保有距离感的疏冷,而是当触及到汤倪的盎然生机时,不自知地开始变调。   摒弃寒凉,不快,漠不关心。   取而代之地注入柔软的成色,织缠流散在男人的眼神里。   汤倪与他对视几秒,继而弯唇眨了眨眼,投给他更为柔软的回应。   段伏城接收到她的回应。   并因为她的回应而瞬间变得心情愉悦,愉悦到让他觉得眼前的邓志都没那么令人反感了。   他勾挑了下唇线。   却还是不想从汤倪身上抽离目光。   莉姐伸手朝首座比了个手势给段伏城,适时提醒他入座。   段伏城回过神,走过去坐下的同时再次开口,薄唇浅弯,音色平淡地对众人说道:   “怎么不打了?既然邓总说是放松,那么各位就请自便吧。”   来时一道雷霆千钧的下马威,狠狠地甩了旁人一巴掌,现在又顺着邓志的话,像一颗不甜不淡的枣。   众高管对自家总裁的前后反差感到更慌了。   明明上一秒还是拒人千里的冷漠,这一秒竟然又微笑着让他们继续。   恩威并施,寓意不明,哪有人敢继续。   大家面面相觑,堂皇地不敢吭声,也不敢贸然有动作,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样处理眼前堪称“惊悚”的状况。   等到廖子邺这货不知冷热地嘿嘿一笑,自己甩着球杆在众目睽睽下毫不见外地开出一球,大家悬吊的心才稍且安定。   以他为开场,众人借坡下驴,纷纷动静微弱地活动开去。又各自都在背后留了双探听的尖尖眼睛,鬼着呢。   当事人倒并未太在意众人的反应。   因为段总裁正拿着手机,认真回复着汤倪悄咪咪发来的微信。   “你怎么来啦?[让我看看]”汤倪问他。   “怕你受委屈。”段总秒回。   汤倪指尖敲打的动作微滞,愣愣地看着男人发来的这五个字,心里觉得暖酥酥的。   “想什么呢,谁能欺负得了我呀~”她继续打字,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打完这句,汤倪猛然又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紧忙飞快地又发给他一句:   “哎呀不对呀这都快五点了,你现在来了谁去接孩子![骷髅][衰]”   段伏城轻笑,安慰她:   “作为老板,如果我说下班的话,大家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好像…是这样没错哦。”   女人慢半拍反应过来,还补了一个[理不直气也不壮.jpg]的表情给他。   沉浸在微信聊天的两人未曾察觉,此刻邓志正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扫视,很敏感地嗅到了几分不太对劲。   严格来讲,这算是段伏城第二次间接性替汤倪解围了。   上一次是在丛林宴,汤倪的父亲在众人面前说出她首富千金的身份,故意给她难堪的时候。   这次汤倪在「海棠湾」搞破坏,邓志没有直接找到她个人身上,也是对她首富千金的身份有所顾忌,所以只是变相地给她一个下马威。   邓志有些纳闷。   难不成这两人之间……   “看来大家都累了,既然玩不尽兴,不如早点回家休息,今天就到这儿吧。”   段伏城回复完汤倪的消息,站起身拍了拍手,直接宣布解散。   高管们听到这话,仿佛如临大赦,纷纷向段伏城道别后便飞快地各奔东西。   ~   众人散场后,只剩下段伏城他们三人,和故意磨蹭着没有离去的汤倪。   “莉姐,今天谢谢你。”   汤倪走上前,真诚地向莉姐弯腰道谢。   莉姐点点头,没有过多啰嗦,直奔主题:   “酒庄那边情况怎么样?”   “两边酒庄的详细报价和相关细节,我都发你邮箱了莉姐。”   汤倪担心“隔墙有耳”,很聪明地没有明着提及具体名字,只隐晦地侧面回答了她的问题。   “好。”   莉姐应下,又深意地看她一眼,稍稍压低音量,叮嘱说:   “邓志那边已经注意到你了,今天只是个提醒,之后工作上你要自己更仔细些,尽量不要受困于他。”   莉姐虽说性情偏冷,但对于有才识有头脑的下属还是十分欣赏的。   何况她一直觉得,能够不仰仗过硬的家世背景,全靠自己一手打拼的汤倪,是有很大前途和可培养资质的。   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汤倪跟莉姐算是一类人。   同样的做事有韧劲。   骨子里,也是同样的骄傲。   汤倪笑着点头:   “我明白,放心莉姐。”   这时候,廖子邺走过来打趣她:   “怎么光想着莉姐啊,都不谢谢我吗,我可是听到莉姐说有人欺负我们部门的人,二话不说就跟过来了呢。”   汤倪弯起唇,偏头看向他,顺着他的话说道:   “也谢谢您,廖副部长~”   廖子邺挑挑眉,大大咧咧地直接伸臂搭揽在她肩上,纠正她说:   “嗐,都是自己人,什么副部长那么见外,以后叫哥哥就行。”   汤倪:“???”   还没等她抬手拍掉男人的手,只听耳边已经传来廖子邺鬼哭狼嚎的嗷嗷叫唤:   “诶诶疼疼疼,轻点儿轻点儿,姓段的你就对我这么心狠手辣是吧!”   段伏城反手一个寸劲儿掰卡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将汤倪拽到身后,冷下嗓音问他:   “不想混了?”   “错了错了,哥,段哥,真错了,你可不能放弃我这么优秀的下属,你放弃我我就只能回去继承家产了……”   臂肘连接关节差点被别得脱臼,廖子邺凄惨哭嚎。   管他呢这种时候求饶就对了,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汤倪强憋着笑意在一旁,觉得这位廖少爷心智可能还没阿策高。   段伏城懒得理他,手上一松,卸去锁死在他臂弯上的力道,然后轻柔牵过汤倪的手,准备离开。   廖子邺紧忙拦住两人:   “诶就这么走了?那我俩怎么回去?一起来的不得一起走啊!”   段伏城眼也不抬一下,“自己解决。”   “那怎么成!再说你为什么要带她走?你俩要去干嘛!还有!你为什么对她比对我还好?!一狗你变了!!”   廖子邺仿佛十万个为什么,末了故作痛心疾首,演技可以说是十分僵硬,且做作。   段伏城的好耐性已经被他完全耗尽,索性拉着汤倪转身就走,走前还不忘作答他这些该死的问题:   “接孩子放学,不跟她亲生的一起,难道跟你这个陌生叔叔去?” 第60章 钻与小妈 这里从来不是家。   “我想了想, 觉得这件事情你有知情权。”   接汤怀策的路上,段伏城单手抡了把方向盘,忽然出声对汤倪说道。   汤倪调小音乐, “什么事?”   “前些天, 阿策的保温杯被同班的小男孩摔破了。”   段伏城专心注视着前方,驱动车子稳稳行驶。   他手肘弯曲半撑着下颌, 目光淡淡,后又在话尾补充上一句:“对方是故意的。”   “?什么?!有这种事!!”   汤倪微惊, 随即一股无名火升上来, 登时一拍大腿, 撸起袖子摆出要揍人的气势, “看我待会儿不去把他们锤废了好等下一胎!”   男人好笑地斜瞟她一眼,开口稳住她:   “放心, 我已经解决了,这几天也再没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汤倪偏过头,眯起眼睛盯着他看, 神色里流露出几丝狐疑的成分,似乎是在考量他的话。   难道像段伏城这样绅士的人, 还会亲自动手收拾熊孩子吗?   觉察到旁侧投来的视线, 段伏城仿似一秒读懂她的想法, 薄唇微弯, 嗓音温和地将那天的经过复述给她听。   他语速不疾不徐, 逻辑清晰, 吐字缓慢有力, 没有任何夸大或拐弯抹角,只是在简洁精炼地平铺直叙。   汤倪凝神听了半天。   最后听到男人说完有条有理的硬核话术,忍不住轻啧两声, 抬手拍拍他的肩表示称赞:   “不愧是你,我除了按着家长道歉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干得漂亮!”   段伏城勾唇,淡淡挑眉,似乎对她的赞扬也很受用。   红绿灯前,他停稳车子。   侧头睇向她时,微微迟疑了下,继而话锋被突然调转:   “阿策性格内向,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只不过需要加以正确的引导,不要让内向演变为懦弱和自卑。”   汤倪稍稍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我知道。”   自从小弟弟搬来她这里,一起朝夕相处的过程中,汤倪早已慢慢发现汤家的孩子,在性格上都有一定的缺陷。   包括她自己。   只是人的脾性并非一蹴而就。   若说“正确的引导”,说起“教育之道”,恐怕汤倪也会感到迷茫和束手无措。   毕竟她也是在“错误的教育”里,一路跌跌撞撞,摸索着走过来的。   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开始羡慕段伏城。   汤倪认识俞姐很多年了。   那时候段伏城还没回国,偶尔逢年过节的她会受邀去段家拜访,跟两位长辈一起吃饭聊天喝茶打牌。   结识过程中,她时常感到惊叹,段伏城的父母几乎称得上是豪门名仕里的一股清流。   他们不浮夸、不伪善、无心排场、不虚张声势,所有的荣耀、地位、权势与虚名,在他们眼中,仿佛还没有广场舞C位跟一盒好茶来得重要。   这般真诚而朴实的生活,让汤倪从未发觉他们是跟舟季挂钩的顶流富户。   而事实上,俞姐跟段父也从未标榜过自己。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的家庭氛围和教育,让段伏城所有与身份不对等的谦逊与尊重,都有了出处和解释。   反观汤家的长辈。   父亲追求快活,鲜少顾家,母亲崇尚浪漫,早也过上了自己的美好爱情生活,至于汤怀峥两兄弟的母亲,更是为了汤家财产最后惨死狱中。   又有哪一个是懂得“教育之道”的呢。   “没关系,我会帮你。”段伏城蓦然开口,淡声安抚她。   尽管汤倪没理解,他口中所谓的“帮”是要如何帮,总不能让小弟弟跟着他过一辈子。   不过有心意在就够了。   有她这句话在,汤倪已经足够被安慰。   收拢神思,她弯起嘴角,眨眨眼笑着回应他:   “好啊,那以后就请老板多多指教啦~”   ————————————————   晚上三个人一起吃饭,小怀策有点心不在焉,时而咬着筷子不说话,一会儿又皱起小眉头像是有心事。   汤倪敏锐地发现从刚才在幼儿园接上他以后,小家伙一路上就始终是这个状态。   先前段伏城的讲述让她不得不顾忌:   “阿策怎么啦,是不是被欺负了?”   汤倪拎起汤勺,一边给爷俩盛上汤,一边揉揉阿策的小脑袋跟他说:   “别怕,告诉姐姐,这样的坏小朋友姐姐一拳一个!”   汤怀策:“……”   段伏城:“……”   小怀策悄悄抬头,一脸懵逼地看向对面的叔叔。   段伏城耸耸肩,笑了笑没说话,只是用眼神在鼓励他勇敢说出来。   这段时间跟着汤倪和段伏城一起生活,汤怀策慢慢体会到关爱和保护的感觉。   不论是姐姐的温柔体贴,还是那位段叔叔的耐心与尊重,都让小男孩心里得到极大的信任度和安全感。   面对大姐姐,他渐渐不再是害怕和小心翼翼的讨好,而自从上一回段伏城来到幼儿园教育熊孩子之后,班里的小朋友也不会再随意破坏他的私人物品,就连嘲讽他“没有爸爸妈妈”的声音都少了很多。   小孩子虽然年纪小。   但小孩子心里什么都明白。   所以面对自己十分信任的两个人,他也愿意尝试着打开心扉,跟他们有所互动和交流。   “不是的姐姐,没有小朋友欺负我。”汤怀策鼓起勇气解释说。   汤倪疑惑:“那阿策为什么烦恼呀?”   汤怀策放下筷子,站起身哒哒哒跑去从书包里翻出小本子,又哒哒哒地跑回来,将记录本展开给两人看:   “因为明天周末,老师说每周周末要创意记录家庭趣事,可是我的手工作业本还在大房子里……”   汤倪反应了几秒,才恍然明白汤怀策说的“大房子”,指的是汤家。   “嗐,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汤倪松了口气,夹了一块红烧鸡翅放进他碗里,安慰他说:   “你先好好吃饭,等下让叔叔开车载我们回去拿作业本,好不好?”   小男孩依旧愁眉不展,隐隐担忧地试探道:   “可是…可是今天是周五,晚上哥哥也会回去大房子……”   汤倪和汤怀峥每回见面,都要上演好一场剑拔弩张,轻则互相对杠,重则摔摔打打掀桌子,小怀策想想那场景就已经吓得浑身打哆嗦。   汤倪:“……”   合着这是给小弟弟留下心理阴影了,怪不得他怕自己。   她轻瞄了眼段伏城。   男人仍在认真吃饭,神情平和,甚至还若无其事地给汤倪盛了一勺玉米丸子,似乎并没有要打断他们姐弟对话的意思。   汤倪干咳了两声,试图缓和当下气氛的尴尬:   “他出国度假了,应该没那么快回来,就算回来了也没事,姐姐今天心情好,不跟他一般见识。”   小怀策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双手捧着碗露出两颗小虎牙,朝她咧嘴乐出了声。   ***   饭后两人带着小怀策回到汤家。   考虑到家里还有管家及一行佣人在,汤倪没让段伏城下车,自己带着孩子进去打算拿上东西快速离开。   进了汤家,汤岱父子俩仍在外头鬼混没着家。   反倒跟江雯迎头碰上。   一身雾霾蓝真丝睡袍,描勒出女子丰腴曼妙的身量曲线,上回的浅灰短发已经被接成长发,青灰色里挑染浅金,松散披垂到腰际。   耳链、项链、手链、脚链真金白银地戴个齐全,与初见那天如出一辙。   不过。   在她叮铃当啷的一堆配饰里,唯独没再见到宝石。   江雯手上的那颗粉色钻戒尤为扎眼。   汤倪一眼认出来,是之前自己随口告诉她上一任小妈求而不得的“瓦尔登之心”。   汤倪无声轻笑了下。   这姑娘倒是识时务,把自己告知的有关父亲的喜好记得明明白白,难怪老爷子近段时间这么偏爱她,连上一任哭着喊着索求的鸽子蛋都能被她搞到手。   是有些本事的。   “岱哥最讨厌绿色你们不知道吗,以后家里不要出现这些绿了吧唧的东西,包装也不行!”   佣人将冰好的海蓝之谜面膜递给她,听到她的话,略显为难道:“可是江小姐,这是您吩咐买回来的……”   “啧,讲了多少次,叫我太太!别说没用的,趁岱哥没回来赶紧拿去扔了。”   江雯一把夺过面膜,飞速撕开,抽出里面的面膜纸糊在脸上,把外包装塞给佣人挥手催促道。   刚说完,她倏然瞥到站在门口的汤倪和小怀策,二话不说转身走向螺旋步梯,很快就不见人影儿了。   汤家的这位大小姐可比那位大少爷还不好惹。   之前在深坑,江雯也算是领教了。   她可不想去招惹。   这时,汤倪感觉小怀策拉了拉自己的手。   她低头看他,阿策仰起脑袋,指了指楼上房间告诉她:“姐姐等我,我去找到作业本,很快就下来。”   大概连小家伙也看出了她的不自在,于是告诉她自己可以找到,试图让她放心。   的确,每次回到汤家,汤倪都是不舒服的。   她从没觉得这里有过家的感觉。   汤家一年到头都有不同的莺莺燕燕出入这里,以女主人自居,颐指气使,花样百出,空耗尽一身青春美好又仓促离场。   她们的跌合起落都异曲同工,汤倪是已经习惯了的,可习惯不代表接受。   这里从不是家。   哪怕住在段伏城那里,都比这里更能给到她归属感。   汤倪点了点头,让小怀策自己上去找作业本。   佣人给她倒了杯热茶,她坐在客厅沙发上,拿起手机边刷微博边等,一直等了半个多小时,也还没见汤怀策下来。   扫了眼时间,汤倪觉得有些奇怪。   起身上楼走到汤怀策的房间,房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正欲出声,却见江雯正蹲在地上,跟小男孩一起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女子奢昂的真丝睡袍衣角垂落在地板上,为了方便,青灰色及腰长发被随意上绾成髻,脸上还敷着刚才的面膜纸,嘴里念念有词:   “是啊,我上次看到有本作业本放在外面,一想就是你的,明明有替你收进来,怎么不见了?”   她本不必做这些,看起来做一个不食烟火阔太,更适合这位不受法律保护的配偶,   “诶诶是这本吧,是不是?……原来不是啊,我看上面那么多贴纸,什么?贴纸不算手工吗?好吧再找找,反正就在家里肯定丢不了的。”   “……”   汤倪环胸抱臂,身子斜靠在门框上,视线低垂,安静凝视着眼前正在找东西的一大一小。   当一个人的某些特征过于显眼时,往往会使人忽略她本身的复杂性。   以偏概全,原来自己也不能免俗,汤倪微微笑了笑。   没多久,江雯终于从桌柜下方抽出一本作业本,递给小怀策说:   “找到了找到了!以后可得养成自己收拾好自己东西的习惯,丢三落四的毛病也要改,知道吗?”   小男孩接过作业本,乖乖应她一句:“知道了。”   之后一扭头,看到大姐姐正倚在门口在等她,小男孩瞬即露出大大的笑脸,三两步跑到汤倪跟前,扬了扬手里的作业本说:   “找到啦姐姐,我们快回家吧,叔叔该等着急了!”   汤倪微微挑眉,慢慢站直身子牵起他,语气懒散:“走吧。”   “岱哥、我是说你父亲他……什么时候回来?”转身之际,身后的江雯跟着站起来,出其不意地忽然问了她一句。   汤倪没出声,目光恹恹一挑,似笑非笑地淡睨着她,唇角勾弯的弧度仿佛要将她钉在原地,眸底洇浸着意味不明的笑。   后悔,非常后悔。   恨不得将自己舌头咬掉的那种后悔。   说好不要招惹那个女人,这下可好,那位大小姐指不定要如何阴阳怪气地嘲讽自己。   “……当我没问。”江雯闷闷地找补一句,将视线移向别处。   汤倪牵着弟弟转身走出去,头也不回地扔给她两个字:   “下周。”   江雯:“???”   她竟然没有回怼自己,这就很匪夷所思了。   其实汤倪看得出来。   江雯有野心、有欲望、有虚荣、有跻身所谓上流圈层的祈盼,她或许是年纪轻所以不够聪明,或许是还对“豪门爱情”保留一丝天真的向往。   虽然无能,可笑,但也到底是个柔软的女子,至少对无辜的孩子没有任何恶意。   单凭这点,让汤倪觉得多跟她交流几个字也没什么所谓。   汤倪带着汤怀策离开汤家。   与段伏城汇合之前,她倏然听到手机响起,是向杭生发来的一条微信。   是一封电子版的画展邀请函。   ——《爱与巫毒的谋杀》   还未及点开邀请函,她又收到向杭生发来的第二条微信:   “来做我的特邀嘉宾吧,姐姐。” 第61章 小小助攻 你一攻,我一攻,恋爱明天就……   周六早上, 汤倪一觉睡到八点。   起床洗漱后,她看到餐桌上已经有段伏城准备好的早餐,以及早餐旁, 男人离开前留下的便条:   “我去趟公司, 中午十二点回,记得跟阿策一起吃早饭。”   汤倪弯唇笑起来。   她拉开餐椅坐下, 细嚼慢咽地吃完早餐,又返回浴室开始捯饬自己。   之前答应过向杭生, 要去他的画展捧场, 昨晚又收到他发来的邀请函, 还是特邀嘉宾。   这不禁让汤倪有点儿激动。   画展她是第一次看, 特邀嘉宾也是第一次当。   所以即便她近来几天工作再怎么忙,于情于理, 今天也必然是要过去向杭生那边走一趟的。   洗澡化妆选衣服,汤倪花了一个半小时才收拾好。   临到准备出门的时候,她又恍然想起来今天是周末, 汤怀策不用去幼儿园上学。   放小家伙自己在家她多少有些不太放心。   于是汤倪端着早餐走下楼,轻轻敲响汤怀策的房门, 刚一进去, 就看到小男孩已经洗漱完, 正乖乖地趴在地毯上在看哈利波特影像。   “姐姐早上好~”   阿策见到汤倪进来, 赶忙手脚并用地从地毯上爬起来。   “阿策早, 过来吃早餐啦。”   汤倪将早餐放在他的小餐台上, 半蹲在他面前, 捏捏小家伙的脸蛋儿说:   “等下吃完早餐,要不要跟姐姐一起出去?”   “去哪里呀姐姐?”阿策啃了一大口奶香鸡蛋饼,眨眨眼睛问她。   汤倪从保温瓶里倒出热牛奶给他, 柔声解释道:   “姐姐有个朋友,他是很厉害的艺术家,今天他在上次我们去过的那条艺术街区内举办画展,我们一起过去玩好不好?”   “艺术家……”汤怀峥嚼着鸡蛋饼,歪着小脑袋,认真思考了半天,最后突然蹦出来一句:   “那是艺术家叔叔还是艺术家阿姨呢?”   汤倪:“???”   小怀策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汤倪一时有点儿懵,她顺口回答:“大概是……哥哥?”   只见小家伙点点头“哦”了一声,然后摇摇头告诉她:   “姐姐我不去了,我要等段叔叔回来,他答应我今天会陪我一起做《家庭趣事记录》的作业~”   大概小弟弟对艺术没什么兴趣,汤倪也不勉强。   正好上午段伏城在舟季总部开会加班,她不如就速战速决过去画展逛一圈,这样还能赶上中午回来跟他们一起吃午饭。   汤倪没再逗留,留给小怀策一部备用手机,又多叮嘱了几句,便拎起包包迅速出门了。   ***   画展的举办地点,是在西里白东区的艺术画廊。   之所以没有开在他自己的工作室,汤倪猜测,大概是他不想别人随意出入参观自己的私密空间。   汤倪驱车赶到的时候,是在上午十点左右。   她停好车,看见画廊入口已经有不少名商富者、以及她完全不认识的业界行家们,陆陆续续地依次进入画廊中心。   这里是向杭生的主场。   画廊入口处。   他站在四五围聚的人群中央,面色平静。   尽管是在招待入场的来客,可浑身掷出冷疏离的屏障感,让他与往来的俗流名士显得格格不入。   周末有不少过来西里白打卡的姐妹团。   她们途径这座风格迥异的艺术画廊,又惊异发觉那位冷郁帅气的年轻艺术家,总会有几个姑娘撑起胆子,试图过去跟他攀谈几句,但都被向杭生不留情面地一一回绝。   “姐姐!”   而此刻,清高淡漠的男子却倏然眼前一亮。   他毫无顾忌地喊她,尾音稍稍翘扬,略带兴奋,对于身旁入席画展的“金主们”完全置若罔闻。   众人随他的视线纷纷张望过来。   白色法拉利稳稳倒入停车位,怀抱大束捧花的女人从车上下来,转身向声源处仓促一瞥。   然后笑着跟他挥了挥手。   见到向杭生在忙,汤倪关上车门正欲走过去。   向杭生却快她一步,迈开长腿,身形灵活地穿过人群朝她小跑过来。   米白色摇粒绒宽松外套撑挑在向杭生身上,蓝白色扎染短衫打底,下衬薄粉渐变毛边短裤,都来自一家小众日系潮牌,脚上一双经典“空军”内搭运动长袜。   整体是大胆前卫的撞色设计。   渐变薄粉这般极具女性化的色彩,驾驭在他高瘦清削的身形骨骼上,牵离出阴柔,而未沾染一丝娘气。   日头正盛。   光丝沿着影络绒绒敷落,绵密圈缠,拢聚着升腾,慵然释散。   向杭生就站在她面前,立在光下。   一头浅金色短发蓬松茂密,发梢泛卷。   搭配上摇粒绒的米白外套,在熙光鼎沸地摇曳下,浸浮着又纯又奶的温暖气质。   莫名地,汤倪想到他今日的画展主题。   什么巫毒,什么谋杀,她不懂为什么他总执着于探触暗黑,陷溺凡俗的悲调。   明明他也可以生机勃勃。   明明那些郁郁戾鸷的字眼,与眼前眉目纯澈的小奶狗,是那样的大相径庭。   “姐姐,我以为你今天没时间过来。”   他向她摊开双臂,唇角勾挑的笑意里,有讶然的惊喜,和几分雀跃的羞赧无措。   汤倪有几秒犹豫。   但最终还是上前跟他虚抱了下,顺势将怀中的大捧花束递给他,眨眼祝贺道:   “特邀嘉宾哪有缺席的道理,花送你,预祝今天画展举办成功~”   向杭生前后送过她几次礼物。   今天他举办画展这样的大日子,自己空着手来怎么也说不过去。   但是贵重的礼物显得肤浅,太便宜的小玩意儿又送不出手。   她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合适的礼物,可以妥当地回赠给这位大艺术家,最后思来想去干脆送花,至少不会失礼。   “这是……铃兰?”向杭生垂眸,望见怀中的大捧白色铃兰,眼神微凝。   汤倪对「無生」木门上的那株白色铃兰,始终记忆深刻。   尽管她从不知晓,白色铃兰花的寓意,就是她本体。   现在她将铃兰反送给自己。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会是有幸能够拥有这株“铃兰花”的人呢。   “你不喜欢铃兰?”汤倪见他神情微妙,出声问道。   “喜欢。”   向杭生收起捧花,笑容纯粹而真挚,眸底似有琼浆砰然碎裂,点滴依傍成银河沃亮。   “我带你进去吧,姐姐。”他说。   ————————————————   汤怀策一直在家里等了很久,哈利波特都演到《火焰杯》了,还是迟迟不见汤倪回来。   小家伙心里总隐隐有几分不安的危机感。   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儿童挂钟,拿起汤倪走前留给他的备用手机,长按“1”后拨通了段伏城的手机号码。   电话几乎是被秒接。   “阿策,你说。”   总部会议室,段伏城微微抬手,止住此刻一应高管就“舟季垄断式购入酒水股”的话题进展交谈。   现场旋即鸦雀无声。   汤倪从不在工作时间通话打扰,也很少使用这个手机号码,段伏城在按下接听键前一瞬就知道,不会是她。   安静气氛下,只听到电话那端,传来小男孩稚嫩而略带担忧的声音:   “段叔叔,姐姐早上出门,到现在都还没有回家,我…我觉得不放心。”   段伏城放松身子,慢慢后靠向椅背。   他抬起腕表,淡淡地扫视一眼,继而勾着笔杆轻敲桌面,放缓声线,耐性极好地温柔安抚小家伙:   “现在时间还早,她愿意的话我们就让她多玩一会儿,我很快回——”   “可是……”   汤怀策皱紧小眉头,运用“转折词”径直打断段伏城。   资本部的高层管理们集体愣住。   前段时间,段伏城下令资本部大肆买购国外酒水股,疯狂抬高酒水市场价。   今日舟季资本部高管聚齐,共同商讨欲从国外转至国内战线。   因而这场会议至关重要,从早上七点持续到现在四个多小时。   不说会议期间,就算平时汇报工作,试问当下在场所有人,有谁胆敢这般轻飘飘地随意打断总裁的话。   高管们一脸懵逼地面面相觑。   估计如何也想不到会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做了他们从来不敢设想的事情。   他们频频端详着总裁的脸色。   发现段总仍是眼色平和,气度高雅,不见丝毫愠怒不耐,目光低垂地在等待对方的下文。   汤怀策说:   “可是姐姐说,她去参加一个很厉害的哥哥的画展,而且姐姐今天打扮得超级漂亮!虽然…唔……姐姐平时也很漂亮,但今天是不一样的!”   参加画展。   很厉害的哥哥。   还打扮得超级漂亮。   他长指间的笔杆蓦然顿滞,“?!”   汤倪去找向杭生了。   回想起昨晚从汤家回来的路上,她对着手机里的某个界面关注了半天,看上去就似乎是很开心的样子   原来是因为这个。   不知道来电人在那边说了些什么,下一刻,会议桌上的所有人瞬即屏息凝神,战战兢兢地观察到。   ——段总皱眉了。   就在这时候,段伏城又听到小怀策在那边轻吁了口气,仿佛小小的脑袋,有大大的疑惑:   “好奇怪,段叔叔,为什么我总觉得……今天姐姐不是我们两个人的姐姐啦?”   “……”   段叔叔半眯起眸子,沉默几秒,眼底眩光幽喑,众人见段总面色如常,却不知此人正将后槽牙磨了又磨。   “阿策放心,我一定、把你姐姐、完整带回来。”   一字一句,停顿用力,重点突出,句意鲜明。   一根头发丝儿也不会留在那!   段伏城掐了线,抬手将笔杆扔回桌面,纤长笔杆在半空中掷出一道抛物线。   在弧线尽头。   在笔端落及会议桌的刹那。   众高管们见到段总神色冷淡:   “请各位同僚继续就‘国内酒水股购入战略’进行最后陈述。”   抬眼,独|裁者抛给俯首臣们最后一分抬举:   “希望各位最好让我在十分钟之内,顺、利、散、会。” 第62章 没有寓意 只是在想你。   艺术画廊是被向杭生重新设计过的。   整体行廊呈窄长型, 超高吊顶,空间辗转蜿蜒,层层递进, 自由延伸的沉浸式体验, 密闭性极好。墙体涂料的纹理手感不平整,颇具艺术氛围的加成。   两侧墙身颜色迥异, 左面由紫至蓝,右面由橙至红。墙色一路渐变到底, 采用电影原理的视觉基调。   蓝的冷漠, 红的鲜活。   像是静脉与动脉的搭配理念, 凭空撞出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   画廊内除地灯外, 再无任何多余的人工照明。   星球系地灯的光线偏暗调,汤倪在向杭生的耐心引领下, 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另一方异世界。   她置身其中,仍不明觉厉。   左右两面墙上依次吊挂着向杭生的原创画作。没有排列、没有划分、没有规整分布,画框的形状尺寸也完全不统一, 绘制出不够完美的破坏感。   他对待空间很随意。   他对待自己的作品也很随意。   画作是有主题的。   蓝墙是「爱」,红墙是「巫毒与谋杀」。   至少对汤倪这种只能看个热闹的门外汉来讲, 还算是友好。   蓝墙上的挂画理性而克制。   善幻的湿漉迷雾、灵幽的万里深海、无境的宇宙时空, 看似冷漠的温度下, 充盈着某种平和的仁慈与宽恕, 在一切现象与痕迹中, 叠嵌出爱情的冥想与共鸣。   红墙上的挂画浓烈而奔放。   残缺的灵魂肉|体、撕裂的种族巫术、毁灭性的背叛谋杀, 尽是极具冲击力的凝稠画面感, 运用隐喻手笔管窥来自生活外力的褶皱,讽刺人性虚伪毒辣的厌世情绪。   双侧墙壁挂画属于完全割裂式的意象派画风。一冷一热,一喜一悲, 在有限的空间里延展出无限的情感输出。   不过。   这些汤倪都看不太懂。   她看不懂迷雾跟爱情有什么联系,深海蓝和宇宙蓝又有什么区别。   她看到的蓝色就是蓝色,红色就是红色。   在她眼里,一堆起起伏伏的线条色块,被任性地交汇堆叠。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身旁的行家们可以在此之中,轻易洞察出艺术造诣的深浅并加以分析。   她想着大概自己跟艺术的领域之间,隔有一道几近跨越物种的巨大鸿沟。   在这时候。   向杭生蓦然顿住脚步,轻轻拉住她的手腕:   “姐姐,跟我来。”   汤倪疑惑偏头,用生怕惊扰到他人的极小气音问他:“去哪里?”   向杭生半垂眼尾,目光织缠在她脸上,琥珀色浅眸零落出通透清光,似月色跌碎在星河的脉络里。   温柔得迷离,赤诚得热烈。   他挑挑眉,笑容微妙,手指握紧她几分,语调神秘莫测,答非所问地说:   “画廊里光线太暗,姐姐要记得跟紧我。”   汤倪:“?”   她想说她没有夜盲症。   可没来得及。   向杭生不由分说地拉起她,横穿拱廊,游移过人群,七拐又八绕,全然不顾此刻为了他的画作云集而来的一众“金主们”。   汤倪步伐紧凑地跟在他身后,一路上自然觉察到众人频频侧目向他们的视线。   她想到好像从进画廊到现在,身为主人的向杭生始终对“金主们”视而不见,全程都在陪同自己这个门外汉。   这会不会不太好?   汤倪稍稍迟疑步调,尝试着从他手掌中抽离手腕,隐晦而委婉地劝他:   “其实也不用一直陪着我啦,我可以自己逛的,你去陪你的客人们解说一下画作之类——”   “没那个必要。”   得到的反应,是男子不入流的孤傲回答。   汤倪:“……”   “我的客人会懂的。”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答案过于冷淡,他低头笑了笑,转过头来看着她,将上一句话补充完整:   “可我的特邀嘉宾不懂,所以我想来陪她解说,可以吗?”   原来他看出来了啊。   就挺坦诚又倔强一弟弟。   汤倪思考几秒,发现向杭生的话也不无道理。   在她盯着那些抽象画发呆的期间里,红蓝墙上她所认为晦涩难懂的原创画作已经不知道成交了多少幅。   她的确是,最需要被解说的那一个。   “跟我走吧,姐姐。”   向杭生没有等到她的回应,只好耐心地转过身,微微弯腰,双手慢慢搭在她的肩头,语气认真:   “我保证接下来展示给你的东西,不会像刚才的画作那样无趣。”   他用只有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这是对此刻画廊里的客人们保持的体面及尊重。   他用“无趣”来评价自己的作品,这是在汤倪面前决然放低的姿态。   ——他一向心甘俯首的姿态。   汤倪沉默了下,没再坚持,跟随他缓缓走进另一方黑色的密闭空间。   这里的静谧囿于昏沉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甚至连地灯都吝啬安排,大有被关在密室逃脱的最难关卡的困顿感。   即便没有夜盲症,可所见视野突然一下子堕坠入黑暗,摸不到边际的空间搭建沉静感,触不着底线的维度交织失序感,二者感觉太过饱满。   饱满到令人发慌。   汤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听不到向杭生的。   她会因此而不安,但素来习惯性披裹镇定外衣的第一意识不允许她透露不安。   于是汤倪没有出声喊他,只是象征性清了清嗓子,意图扰断当下的沉静和失序,以此夺取回几分安全感。   当她音落——   只听“啪嗒”一声,某种金属开关被有力触按下。   视觉感官在这一刻溅起波动。惊破沉静,终结失序的黑暗,直到另一种色彩溜进视线范围之中。   汤倪瞬即抬眼,面前是纹路黯淡的黑色墙体,长七米,宽四米。   后方光学仪器猝然投影过来一束光,打在墙上。   光晕扩散呈大椭圆形,色调自中心血红向外晕染,至落日橙红,至边缘橘黄,散射出朦胧又华丽的虚幻。   仿似泅渡住傍晚的黄昏余晖。   细腻柔和的温情气息,醺醺然的致幻美感,倾尽放绽出类似神性的宗教美。   光影之下,一幅黑白色调的画作逐渐清晰地展露出来。画卷恰好与投影的光晕大小一致,被封存在透明的橱窗里。   与暖色调的光色不同。   饶是汤倪这样不懂画的外行也看得出,画作上的色调阴郁灰暗,笔触粗犷野蛮,画面轻重有序。   整张画作支离起凋萎枯衰的视觉语言。   天空线条极度扭曲,星宿燃烧。   画面中心,巫师伫立在高坡上,身披战袍,手执魔杖,指天祭法。   万物糜烂,生灵溃败。   荒野陈朽凄凉,篝火翻腾,水渠涸死;遍地弥留下尸骨残骸的狼藉,剖心露肺的,皮肉开绽的,满目疮痍着。   如向杭生所言,这幅画与之前红蓝墙上的意象画很不同。   它很写实。   所以画的主题,汤倪看懂了。   这大抵是在远古时期,某巫族部落举行的一场祭祀仪式,可族长请来的巫师却背叛全族。   是巫师,擅自发动了阴寡巫毒。   是巫师手里的魔杖,毫无人性可言地掠夺着画中一切生物的生命。   汤倪不禁多留意了一眼那根魔杖。   在整张平面的黑白画上,唯有魔杖头的位置看起来像是立体的,呈浅红棕色,她走近观察,这才发现那里并非是着色上去的颜料。   而是一颗真正的钻石。   钻石镶嵌在橱窗内的卡台上,远看便与整个画作融为一体,上升成为点睛之笔,相互成就。   汤倪暗暗震惊。   就算再不懂画也该明白,这般恶魔式的创作手笔,除了向杭生以外,再没有谁可以驾驭地如此淋漓尽致。   ——他最喜欢精神自毁。   她转身,目光穿透细雾似的光络,游移向投影灯旁的男子。   向杭生还捧着大束铃兰花在怀里。   他斜斜地倚靠在灯架上,身形半隐在暗影中,额前碎发散乱又蓬松,稍稍遮蔽眉眼,鼻骨线条阴柔,衬得面容有几分说不上的忧郁。   当接收到汤倪追寻而来的目光,他轻轻歪头,似笑非笑地挑起眼尾,微微昂首,示意她继续向后看。   汤倪不明所以地回头望去。   下一秒,黄昏色的投影光晕已消逝无踪,视野再度溺入黑暗。   她慢慢适应着黑暗,听到向杭生的脚步渐近。   他站在她身旁,担心她看不清楚,向杭生没有多说什么,指骨径直握上她的手腕,将怀里捧着的大束铃兰花递给她说:   “姐姐,帮我拿一下。”   汤倪依言接过花束。   这时,橱窗里的卡台后方乍然打出一道光。   光线透过钻石折射、裂变、重塑,由白色凝烧成浅红棕,沿着黑白线条反打回壁画上。   反复游离,徐徐覆盖,最终重新挑亮整幅画卷。   向杭生拉着汤倪站在偏左的方位。   随着视角移动,被钻石烫红的光丝击穿冷感,使线条在流动,颜料在发散荧光,整幅画面与之前竟截然不同。   这更像是一副新的画作。   在没有钻石反射的光线下,巫师是罪恶的化身,摄魂取命,噬血抽骨,万物因他而惨死,生灵因他而苦痛。   但事实是。   天降大祸,巫师倾尽元气大施法术,以命为代价抵抗巫毒,甘愿替族人逆天改命。   一切生物匍匐在他脚下,面对魔杖,得其庇护,魔杖照亮之处,众生皆得指引,颇有一番万兽来朝的震撼。   ——他偏又喜欢自我修整。   在汤倪整个人完全看傻了时,向杭生倏然伸手,苍白指尖从铃兰花束中缓慢撷取出其中一株,轻轻搭放在承载着钻石的卡台底托上。   视线落及那株铃兰花。   从汤倪的角度望过去,饱满嫩白的铃兰花与那颗透光钻石极为相搭,钻石嵌刻在湿润层叠的蕊瓣上,就仿佛嵌刻在那根救世的魔杖上。   汤倪走近几步,稍眯了眯眼,看清钻石底座的牌子上,镌刻着出产商的名字和日期。   “是‘盾心’!”她忽然惊叹道。   Toxy:盾心——近十年内珠宝品牌届的翘楚,取“坚定的自我”之核心立意。   但凡他家新款,几乎出一款爆一款,深受上流名媛及女明星们的追捧,以资本的手笔垄断每年各类大型红毯秀,成为珠宝行业名头最响的独家赞助商,汤倪自然也有所了解。   只是这款钻她从没见过。   钻是一整颗天价裸钻。   扫了眼日期,不难猜到这大概是尚未发售的一款。看来是跟向杭生作筹,天才画家和天赐钻石,今日一同在这里首展。   向杭生选择将钻石放进画里,二者融合得天衣无缝,她今天也算是跟着沾光,着实开了眼界。   汤倪再次观望整幅作品,忍不住出声:“原来是魔法石引领了万物……”   向杭生挑眉,抬手从橱窗下方抽出一张卡牌,拎在她眼前,勾唇纠正她:   “而铃兰花引领了魔法石。”   她不解,低头看向男子手中的卡牌,只见上面写道:   「这场永沐圣辉无可遁形的巫毒谋杀,只有日落之际,铃兰盛放之时,才是爱的救赎。」   这不禁让她回想起,在「無生」的双扇木门上,唯有在日落的光线下才盛绽于世的铃兰花。   汤倪明白,不论是光线到绘画、抑或是钻石到绘画,让这两样完全不搭界的媒介结合,难如登天。   但她不会知道。   当向杭生在前后两次的创作过程中,每回遭遇瓶颈,都是因为想到了她才得到灵感,从而有了这两幅艺术画作的诞生。   所以是铃兰花救了他们。   是我对你的喜欢,救赎了我的画,救赎了我自己。   汤倪愣了。   就这么巧么?   恰巧她带来了铃兰,而向杭生的画作标语也是铃兰?   “如果我今天送你的不是铃兰花,或者我根本没有送花,你打算怎么做?”她指了指底座上的那株铃兰,偏头笑问。   向杭生从她怀里接回花捧,把卡牌轻柔地斜插入花束中,食指曲蜷,敲了敲橱窗上魔杖的杖身位置,看着她说:   “它一直都在。”   “?”   一直都在是什么意思?   她顺势看向男子指引的方向,如若不是他提醒,大概汤倪永远不会发现,画中杖身上的花纹竟然……   汤倪瞳孔微缩,一脸懵怔地哑了声,正准备侧头向身后男子求证。   “魔杖的杖芯是铃兰。”   向杭生洞穿她的想法,直率而坦白地证实了她的猜测。   “你这么喜欢铃兰花啊?”   这人对铃兰花怕不是有什么执念,汤倪简直想手机百度下铃兰花的花语了。   向杭生将花捧放置在展柜高台上,回身盯着她看了好半天,沉默过后,他想或许是时候开始今天的正题了。   “之前,Toxy的负责人问我,创作这幅画的寓意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而是另外挑起一个话题。   汤倪也好奇,忙追问:“寓意是什么?”   向杭生弯起唇角,唇部漾起淡淡的梨涡,他沐在一片昏黑里,双眸却比她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晶亮有神。   “没有寓意。”他告诉她。   画没有寓意。   我只是画它的时候,一直在想你。 第63章 他的死结 哄男人之路道阻且长。   汤倪从画廊里出来, 段伏城已经坐在超跑里等她了。   他一反平素的绅士做派,没有下车替她开车门,只是坐在驾驶座上开了锁, 默不作声地等她上车。   见到他来接自己, 汤倪是开心的。   开心的情绪让她没在意到这些细节,自然也没有觉察到段伏城的情绪有什么异常。   “老板~”   她弯起嘴角, 小跑着来到车跟前,歪了歪头, 半趴在车门上跟他打招呼, 笑容明媚, 音色柔软:   “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啦?总部的事情都忙完了吗?”   段伏城微微侧头, 眼角轻垂,盯着她的笑沉默了一会儿, 看上去有些神色复杂。   “你觉得,现在算早?”他终于开口。   汤倪稍愣,下意识低头扫了眼手机时间, 懵懵然地回答说:“啊?现在好像才十一点多。”   “所以,我来得不是时候?”他继续别扭。   汤倪一听, 忙不迭地否认:“不, 你来得正是时候!”   男人抿唇, 没有接话, 只是目光偏移了一瞬, 不动声色地落及在倒车镜上。   镜中反照出女人的身段, 清清楚楚。   阿策说的没错, 她今天的确打扮得格外漂亮。   青灰色廓形西装外套,慵懒复古的Oversize风,松垮而随性, 在她纤窕身线上撑出几分酷飒的视觉美感。   内搭碎花露脐小吊带,两根细长的绑带垂落下来。   交叉勒缠着女人盈弱瘦软的小蛮腰,皮脂通透,浅青色系带更衬得她肌肤薄脆又腻白。   黑色高腰皮裙的贴裹,勾勒出她挺翘玲珑的腰臀曲线,罩出丰润修靓的腿型,线条婀娜得那样和谐。   脚上黑色短筒靴,将她本就不矮的个头再次拔高几公分,她还戴了一顶白色渔夫帽,是与此刻这身浸透冷感的装扮所不匹配的娇俏。   她身骨明明那样单薄。   可单薄的身骨之下,偏又迸发出旺盛的生命力。   她站在素净的天光里,犹似一团柔软鲜活的云朵在晾晒,眉眼如月,鼻唇似雪,治愈性极高,复原性极强。   只是云朵并非只供他一人欣赏。   酸意与占有欲在段伏城的心底同时上升。   直到他发现即便自己语气不善,但每当她回答他的问话时,会不自觉地抬起一只脚,脚尖点地。   这样的小动作带有某种明确的少女性的嗔娇。   于是他被这份嗔娇短暂地安慰到。   良久,段伏城从倒车镜中撤回视线,下颌微敛,平静地默了一下,嗓音淡淡:   “上车。”   “诶好嘞!”汤倪嘿嘿一乐,好像小猫儿一般听话,麻溜儿地开门坐上车。   然而等她上车以后,等了半天,却迟迟不见身旁男人有所动作。   车内的气氛弥漫出一种诡异的安静,汤倪舔舔唇,开始没话找话似的试图打破当下的尴尬。   “对了老板,我是不是一直都没告诉你,这条艺术街是我闺蜜搞得,她人很有趣的,回头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嗯。”   “我想了一下,觉得阿策可以暂时先跟我闺蜜学一些入门的设计理念,正好自己人也放心,而且她老本行就是搞设计的,大学时候简直拿奖拿到手软!”   “好。”   “那今晚我回去就跟她说,明天开始阿策放学以后,你接上他直接送来西里白!”   “可以。”   男人全程惜字如金,语调更是清清寡寡,甚至连眼都不曾抬一下。   汤倪:“???”   不对劲,很不对劲,哪哪儿都不对劲。   她总算后知后觉地嗅到了什么。   虽说段伏城平日里寡言自矜,但并不冷淡,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好像从刚才见面开始就有些反常。   难道是工作进展不顺利?   想想也是了。   深坑试营业已然过去大半,临近开业,各部门都时刻处于备战状态。   加上酒庄那边最近也没有什么新的进展,邓志一帮愈渐嚣张,另外听说舟季又在国内的其他几个一线城市接连购入大量地皮,准备开展新的项目。   他应该……压力挺大的吧。   而在这种状况下,自己几次三番打扰他,带着阿策住进他那里不说,还时常因为一些接送孩子、酒庄谈判的琐碎小事去麻烦他。   似乎他的纵容,让她在不自觉中养成了逐渐依赖的习惯。   汤倪在心里迅速反省自己。   越反省越觉得自己最近确实过分。   堂堂酒店界的翘楚大佬,被她整日里使唤来使唤去,就算有俞姐这层后门在也不该这么大脸,她到底把人家当成什么了。   汤倪忽然就沉默了。   轻轻咬唇,她悄咪咪地偷觑了男人一眼,见他衣着周正,显然是刚从一场严肃的商务会议中抽身而来。   一个分分钟圈钱以“亿”为单位来计算的男人,却要浪费时间专程跑过来接自己。   未免太犯规。   人啊人,稍有不慎就贪念加深。   “安全带。”   当汤倪正在脑中天人交战时,男人倏然出声,音线低沉地吓了她一跳。   “啊?啊!好的。”她赶紧应声。   然后在段伏城打算给她系安全带之前,看到她自己已经手忙脚乱地系好了,还偏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恭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讪讪地干咳两声:   “我好了,走吧老板。”   呜呜呜再因为我浪费您的时间,真就太不应该了。   段伏城:“……”   老板这个称呼,他第一次觉得这么不顺耳。   *   回到公寓,汤倪扔下包脚步飞快地冲向厨房。   本着“不打扰、不碍事、不浪费老板时间”的心态,她打算好好做一顿午饭以此谢罪。   结果刚拿起锅铲,就被段伏城一把扣住手腕。   他微微皱眉,从她手里接过锅铲,深看了她一眼,像是有话想说,但最终又放弃了,只告诉她说:“我来。”   “不——”   拒绝地话还没说出口。   便看见小怀策哒哒哒地迈着小短腿儿跑过来,见到两人回来,小男孩一脸惊喜跑上前拉住段伏城的手,轻晃了晃仰起小脑袋说:   “叔叔你真的带姐姐回来啦,你好棒哦~”   汤倪:“……?”   段伏城倒没她那么大反应,仍旧习惯性地蹲下身,抬手揉了揉小男孩的头,声线放缓,温柔地问他:   “阿策午餐想吃什么?”   “滑蛋碎鸡饭!辣炒藕条!蜂蜜南瓜!胡萝卜炒牛柳!”小男孩毫不客气地报了一堆菜名。   完了。   汤怀策点的这几道菜都是段伏城的拿手,而她只会简易的煲个粥之类。   汤倪有些绝望。   段伏城勾起唇,修长指骨在阿策肉肉的脸蛋儿刮蹭两下,声音宠溺地回答:   “再加一个酱爆猪肝好不好?”   “耶!”小家伙举起胳膊欢呼。   “我、我帮你打打下手吧……”汤倪窘迫地双手背后,试探着向男人提议道。   段伏城起身,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但他也只是淡淡应声,并没有告诉她具体可以帮忙的事项,汤倪只好手足无措的杵在一旁。   阿策自己离开去玩以后,她就更加显得处境局促。   “那个,段、段伏城……老板?”   她本能觉得,还是应该由自己来首先打破沉默。   眼见着段伏城动作顿了下,在她叫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明显转过了头,偏在“老板”二字落定的一瞬,又转了回去。   径自从储纳里抽出围裙,就不回答。   “别动!我来!”   汤倪脑筋很快地制止,一个箭步冲上前夺下东西,接着迅速绕到段伏城身后,两手穿绕过他腰身,展开围裙,麻利地系好两个结。   根本没有给男人反应的机会。   段伏城不由疑惑,但女人倾身圈抱的姿势,似有若无地晃出几缕亲昵的成分,迷溺神思。   他眸眼晦沉,似有清雨滴在心室,轻敲颤音。   眼睑低垂,连忙稳了稳心,他启唇吐露出真实情感:   “紧了。”   “啊?没有啊……”   汤倪低头,奇怪地看看他腰后略显下垮的线绳,一只手掌伸进围裙的空档里,扶住他劲瘦的腰侧,没注意到他猛然僵硬的肌肉。   “都能放进一掌,这不是挺宽松的嘛?”   “你看,还有空隙,两掌都不是问题。”   说着另一只手也塞进围裙系绳内侧,手心指尖,虚搭他的腰,隔着薄透的衬衫衣料,悄然渗浸她微凉的掌温。   这次却不能忽略,他连脊背都突发的僵直。   不待发问,男人欲盖弥彰的沉闷声线转移了她的注意:   “是上面。”   汤倪愣愣抬眼,看到自己在他后颈系的那个紧密的结扣,若有所悟地讪笑道:   “啊不好意思,我帮你重新   ……诶你别乱解,绳串了!”   来不及说完话,段伏城已经抬手在自己脖子后一通乱摸乱扯,失了章法,力道之大,以至于成功扯成一个死结。   汤倪看呆了,   段伏城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急躁的行为?   无,完全无。   平时举重若轻的人,如今在你面前方寸大乱,被一个绳结为难,十分意外。   尽管第一时间动手帮忙,但死结已经被段总一顿操作整合得相当牢固。   汤倪忙踮脚,双手扶在他肩上,眯眼观察了一会儿,才找出松解的关键节段。   即便这样,没蓄指甲的手指抠到生疼,高举半天的手臂酸软难耐,半仰起的脖颈生起僵意,都愣是没能成功解开。   实在没辙,汤倪拍拍段伏城的肩,段伏城了然:“不行?”   “不!我行。”   倔脾气上来,汤倪掰过他的肩,   “你把腿叉开……对,腰后弯……还是够不到,再矮一点……就这样保持住。”   段伏城不解,倒也没拒绝,顺从地按照她的要求,低下身为她维持一个不怎么舒服的姿势。   但不适感在下一秒,溅撞成铺天的懵忪悸动。   背后第一节 颈椎骨外,蓦然传来柔软唇肉的轻轻触碰。   她气息不稳,唇珠偶尔沾惹到他,浅微的痒意摩擦在颈后肌肤处,灼起意料之外的潮热,指温却绵凉勾缠,暗香浮泛。   ——她在用牙齿帮他解开死结。   空气在这一刹,骤然招摇起湿濡。   窗外光丝清幽,斜率散乱地错落进来,使得当下的暧昧氛围无从回旋。   她唇尖稍烫,鼻端冰凉,这样的反差温度仿佛萌芽,细腻探索他的感官与触觉,依傍肋骨,予取予求。   汤倪拿出了十足的诚意在努力,或许这份诚意里,带有丝缕不可说的讨好与诱哄。   但那也是诚意。   段伏城咬紧牙根,下意识欲图侧头躲避。   可汤倪明显更快他一步,再次靠近他,唇瓣几乎完全贴触在他颈骨上,齿尖还咬合着线绳,含糊不清地喊他:   “别乱动。”   他心口微窒。   脉跳当即激烈而迫切,肢体末梢在泵博、在迎合,在发酵。   在无处落脚。   身体上不抵触的诚实反应,轻捷地回馈给大脑。   段伏城分明感觉到,自己因为醋意而极力耸歭的堡垒,被汤倪拿出的诚意,轻而易举地一杆子撂倒,塌陷地彻底。   她平衡掉他心理上所有的不平衡。   他真的就没动。 第64章 哄就完了 你说好,好不好。   “啊好啦~”   汤倪齿尖咬紧, 微微用力,终于成功扯开最后一个缠死的结扣。   她拍了拍段伏城的肩膀,示意他站直, 半仰着头, 伸手就要替他重新系好脖子后的结。   不料却被男人一把握住指尖。   他挺直身子,思维从上一秒软绵细密的涤荡里抽出来, 稍稍侧头避开她的触碰,敛眉垂眼, 嗓音低哑:   “我自己来。”   汤倪手上动作凝滞了下。   轻咬下唇, 她迅速绕到段伏城面前, 凑近他认真观察了几秒, 不难发觉他声线淡薄依旧,但神色总归有所缓和。   可也只是有所缓和。   而非完全。   汤倪是直性子。   在她的三观认知里, 成年人之间的相处不需要无谓地遮掩、拉锯、猜来猜去。   所以。   “你怎么了呀?”   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掀起长睫,仔细注视着他, 放软字词末尾的每一个音调,温柔地问:   “你不开心, 是因为今天的会议不顺利嘛?”   她单刀直入, 问得坦诚而直白。   段伏城呼吸微窒, 半垂着眼, 唇线抿紧, 视线穿透斜斜织缠的光影, 平缓游移在她脸上。   好吧, 是他输了。   他为她的坦诚、她的直白、她的十分诚意而认输。   如果说刚才的肢体接触,一杆子撂倒了他心底耸歭的“醋意堡垒”,那么此刻, 她的发问便是连最后一点残垣都融碎殆尽。   他不得不承认,在汤倪意识到他不开心的那一瞬。   他就已经被哄好了。   于是,他回以她同样的坦诚,明确地告诉她说:   “不是。”   得到男人的回应,汤倪有些开心,至少是愿意相互沟通了的,她忙拽紧他几分,继续追问:   “那是因为深坑开业——”   “你去见……”   段伏城索性收回主动权,只是话到了嘴边儿,又倏然刹住,他抿唇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闷闷地换了套说辞:   “你去找别人玩,都没有告诉我。”   在惊叹于向杭生的神仙画技之际,汤倪是被段伏城的一个电话叫出去的。   她只听到他欲盖弥彰地说道:“孩子很想你”。   而实际上,在此之前段伏城分明酝酿了无数引起她注意的话。   鬼知道他今天经历了什么。   接到阿策的电话,听说她打扮得格外漂亮去见向杭生,又联想到她昨晚因为这事儿高兴了一晚上,他再没有一秒是从容淡定的。   极其重要的的董事会议,被他五分钟结束。   抓起车钥匙便往西里白赶,赶去的这一路上,他做过千百种设想。   设想汤倪会不想回来,设想她是独立而自由的个体,她从不属于自己,设想比起职场上的尔虞我诈,她会更享乐于向杭生的才华,会更趋向于向杭生所能带给她的安逸。   段伏城由此意识到,自己与向杭生不同。   或许。   向杭生是中世纪的骑士文学,细腻湿润,有艺术的性感,有最浓墨重彩的浪漫。   段伏城不够浪漫。   他只是世俗人间的业障而已。   他的生活是一场人性盛宴,充斥着泥泞、动荡、瞬息暗涌,所有向杭生画中关于人性的虚伪与狠辣,盈亏与枯荣,在他的生活里都一一赋予写照。   他不确定汤倪会偏爱哪一种。   他可能是被抛弃的选择。   这样的设想、意识、和不确定的可能,让他莫名烦躁,莫名地患得患失。   想到这里,他只剩下狂踩油门的念头,从来都优雅如斯的男人,在赶去接汤倪的一路上超速飙车,甚至还破天荒地连按喇叭。   只不过。   当电话被接通的那一秒,当听到汤倪声音的那一刻,又似乎什么都好了,什么假定的设想都不存在了。   最终千言万语里,他只说了一句:   “孩子想你想得不行。”   ——我也想你想得不行。   汤倪听到段伏城的问话,略愣了愣,眨眨眼从善如流地回答说:   “这不是考虑到你在开会,不方便嘛~”   段伏城扯下围裙,一时有些语塞,偏又心底闹着不痛快,音线闷沉沉地质问她:   “怎么可以赴那种约,你知不知道我一路上都在想……”   “想什么?”   这次换汤倪抢夺话头,她嘴角上弯,身子靠近他几分,眸眼泛着湿漉漉的亮,大大方方地告诉他:   “其实我也一直在想你们,画展没能看得进去。我一直钦佩他有才华,但我看不懂他的作品,没有记住,甚至分辨不出其中究竟有什么寓意。”   她很温柔。   温柔收拢着窗外午后的明媚光丝,也温柔容承着眼前男人的每一丝不快。   “那你昨晚还为这件事高兴一整晚……”   段伏城目光微闪,喉头滚动,悄然发烫的音节里,似乎私藏着些许委屈,和撒娇的味道。   原来一向游刃嗜血商战的男人,也会有发小孩子脾气的时候,她仿佛在他当下的委屈里,见到了段伏城少年时的影子。   汤倪哧哧地笑出声,就像平素男人对自己的耐心那般,她始终保持着好脾气。   接过他手中的围裙,展开重新替他穿上,而后绕回他身后细致地替他系好结扣,嘴上还不忘记笑着向他解释:   “我高兴是因为第一次作为特邀,被邀请参观这种高雅场合,特邀嘉宾懂不懂,多大的排场哦!”   段伏城背对着她,迟迟没有出声。   汤倪又浅浅笑了一下,也不着急,细心地试了试上下两个结扣的松紧,觉得满意之后,才伸出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脊背。   “段伏城,我不理解他,可我理解你,所以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她歪侧过半边身子,从后面钻出小脑袋,晃了晃他的手臂,音腔里漶满着诱哄的成分:   “你说好,好不好~”   他最终薄唇勾挑,放缓嗓音回应她:   “好。”   好,既然你喜欢做个贵客,那我便请你成为我余生的。   ——特邀嘉宾。   ————————————————   张凯笛平时不过是收收租,管理西里白各种事项,小日子足够滋润。   偏生她自己是个耐不住的性子,年轻时选择了艺术这条漫漫长路。   或是声乐或是舞蹈,抑或工笔字画,多多少少都有所涉猎,为此东奔西走地全世界忙活,乐在其中到现在。   可以说,她极享受创作的过程。   从她进修回国落地起,和好闺蜜汤倪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两个人各自闯荡,各自漂亮,繁忙程度可见一斑。   最近,听说那位租用闺蜜的铺位做工作室的“向先生”,申用了园区中心地段的展厅,正筹备国内的个人首展。   巧的是,画展其中一方赞助商和她也有些渊源,赠送了她一张入场请柬。   她一向爱才好学。   更重要的是,以向老师的心思肯定会请汤倪来,千载难遇的闺蜜见面机会。   今天就是排除万难,也必然要拔冗前来的。   可当她刚泊车到画廊入口,透过挡风玻璃,蓦然瞧见汤倪那兔崽子飞奔向一辆全新的迈凯伦时,张凯笛还有些疑惑。   汤汤可不是傍大款的人啊!   等到对方调转车头,发动引擎轰鸣着冲离现场。   两车交错之际,张凯笛眯眼投去一瞥,便发现什么都有了答案。   是上次和汤汤一起出现在庆祝宴的男人没错,她们家汤汤终于出息了。   不过到底还是没能与闺蜜碰面,张凯笛还是有些无奈。   只身下车,轻车熟路地避开人群,从场馆后门摸索着进入画廊里。   才进门,就被室内弥漫的漆黑吓了一跳。   要不是在墙角静静发光的“安全出口”绿色标志,她险些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开展日期。   凭借记忆小心探步往前走,经过一截后廊,成功辗转进入一间独立展厅。   同样没有亮一盏明灯。   倒是一颗烁亮夺目的浅红棕石,被托在高处熠熠生辉。   待眼睛适应黑暗,连同宝灯周围隐隐浮现的画面线条尽收眼底,荧幽的光亮仿佛在被那颗圣石牵引。   再次定睛细看,原来巫术杖石上搭垂着一株羸弱铃兰,花苞半敛,衬起满墙极近动态的怆然美感。   “以之信仰,还之守望,多好的寓意啊……”   张凯笛本身对艺术气息就很敏感,只稍看一眼,就低声喃喃道出了汤倪全然不通的“静态画面语言”。   黑暗的角落里有人影微动,声色低落郁郁,寂寥徘徊:   “连你都能读懂,为什么她不懂呢?”   这回是真把张凯笛吓得一激灵,又被她自己强行克制了惊叫的冲动。   拍拍心口,长舒一口气,她隐约觉察那影子的身形有些眼熟,想着没光是在不方便,抬步往嵌壁触控那儿摸去。   “别开灯!”   角落里的人影有些急了。   但张凯笛的手速更胜一筹,“啪嗒”一声直接按亮了护眼模式。灯光照彻展厅时并不刺眼,反而撑挑出一片豁然开朗。   她顿时心尖触动。   因为出现在这里的画展的主人,也因为眼前那场发生在一整面墙上的“摄魂”。   她挑眸望向整幅画作。   在颜料和线性的元素中,向杭生用笔力架构起颠覆性的戾霾张力,织就血腥的、残暴的、罪孽的暗黑情绪,放眼尽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悲恸。   ——一场与未开灯时的救赎画面,决然不同的悲恸。   向杭生慌张地推开活动橱窗,伸手欲图取下铃兰,生怕此刻满图的疮残侵蚀了花的颜色。   玷污了铃兰的神圣纯洁。   张凯笛只要想起匆忙离去的汤倪,立刻就明白了。   其实向杭生刚刚入驻1205那会儿,她有见过他几面。   这人造型鬼马前卫,待人却淡淡的没什么兴致,就连作为大房东的她申请添加微信好友,都被晾了十天半个月,后来才不知道为什么通过了,她没有太在意。   之后听说汤倪把他那里的卫生整改得服服帖帖,她回来再去看的时候,他变了很多。   头发短了,说话也温和不少。   汤汤还是那么有办法。   直到上次园区办聚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向杭生,竟然破天荒地坐到她的书店门口,想法设法地搭话留下。   不是张凯笛刻意揣测,实在是他一副相思的心事总摆满在脸上。   “喂。”   想到这里,她不禁莞尔开口,截住他取花的动作:   “你不觉得……这样的安排,也很合理吗?”   向杭生果然停住了,薄密眼睫垂落,茫然的眼神却没有看她:“什么?”   “我说,铃兰指代追魂夺魄的魔杖,很合理啊。”   张凯笛斜身倚靠在墙上,双手交叉在胸前,歪了歪头,笑意不减。   “你只记得它纯白无瑕,却忘了这种植物,全株含毒。”   他苍白修长的指尖微颤,缭乱地退开两步,怔然凝望着壁画出神,似乎是听不懂她的话。   听不懂,也想不通。   背影的脆弱单薄,一触即破。   张凯笛此时也在神游,回想那个脊背直挺、站在汤倪身边的男人。   清贵,矜骄,气度高雅,永远自如而包容地接纳着汤倪,没有小心翼翼,没有卑微试探,是真正平等的尊重,和强大的爱。   “这怎么能比得过呢?”张凯笛轻声慨叹。   向杭生这才慢慢侧头,淡淡地看向她,目光微凉,吞吐的字词并不平稳: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要爱她‘圣洁’,要爱她‘存在’啊,傻子。   张凯笛在心里轻声回答他,但面上只摇了摇头,不便多说。   见他情绪低落,她只好尝试着转移开话题:   “原来盾心今年第三季度限发——「圣痕」,首展是交给你的,恭喜。”   她诚心道贺,但对方却没怎么高兴起来。   张凯笛只好自说自话:   “你这颗石头是真正的首发,中心有道天堑纹是自然形成。”   “看似是瑕疵,却令它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   “系列珠宝发售后,它将仍被盾心按照艺术收藏品定位。”   “包括「圣痕」的名字,也是单独为它取的,只有它才配叫「圣痕」。”   等她说完,向杭生抿了抿唇,背过身去,清寡的声线不掺染丝毫情绪:   “看你对它这么有兴趣,喜欢的话就拿走吧。我已经付过买它的钱,有赠予权。”   后面的话他没能再说下去,张凯笛却懂了。   有赠予权的你,原本是想将它赠予那个重要的人吧。   她一定是你心上的‘圣痕’吧。   “谢谢,我是它的概念文案编撰,当时已经观察得十分满足了。”   张凯笛没有任何尴尬窘迫,提出自己的想法。   “不过我确实有兴趣——对这幅画,我会照价购买。”   向杭生微顿,继而摇头,“这画不卖。”   “按照合同规定,本画作为「圣痕」首展附加产出,经营权不在你,你无法决定它的去留。”   “好。”他断舍得干脆,“石头也是画的一部分,你记得带走。”   张凯笛不答,而提问刁钻:   “请问你这日不落灯,可以一起送我吗?照着画看,才有意境。”   主要是,这灯一个好几万块呢!   “……随你。” 第65章 舅舅来了 我是那种会偷拍的人吗?   自从上回在高尔夫球场上, 邓志意图给汤倪下马威,却被段伏城几人的出现反将一军后,那位邓总倒也没再专门针对她整什么幺蛾子。   只是同在深坑任职高位, 汤倪又隶属他手下, 平日里两人免不了要打个照面。   每回碰上,邓志大动作没有, 也总少不了要阴阳怪气地挖苦她几句过过嘴瘾。   汤倪自然不会生气,还会假装听不懂, 就那般不软不硬地看着他摆高姿态, 心里冷笑归冷笑, 面上照旧是温声细语、礼节周到的老样子。   次数多了, 邓志也感觉无趣,后来便索性无视她。   或许眼高于顶的邓总, 压根就没把汤倪放在眼里。   始终认为,她还不配被当做“敌人”。   汤倪一向看得开,也乐得自在, 加上深坑试营业期间的工作繁忙度极高,还要马不停蹄地奔波在两边酒庄的谈判场, 一时也没把邓志放在心上。   时间转眼过去一个月。   与「香榭丽酒庄」第三次谈判结束那天, 有关深坑开业将要使用的那批酒水, 汤倪与酒庄方基本达成共识, 所以她心情特别好。   坦白说, 当下酒水股市一度呈直线飙升的诡异化状态。   最开始的时候, 还只是国外的酒水市场价持续暴涨, 而到汤倪与「香榭丽」后两次的谈判期间,国内的酒水股竟然也出现了上涨式的巨大波动。   连常年混迹酒水市场的酒庄方都觉得奇怪。   这完全不像是正常股价走红的样子,倒仿佛是这背后, 有人在无形中不动声色地操控着国内外的酒水股市。   酒价的波动局势,对谈判双方来讲都是压力。   所以汤倪唯有几次三番耗在「香榭丽」磨嘴皮子。   最终在不影响酒水质检的基础上,除去酒水本身费用以外,她还是将运费、人工费、损耗等一系列细节费用的成本压到了最低,算是为舟季赢取到了利益最大化。   同时,她还成功说服「香榭丽」的相关负责人,让对方答应可以先出三成的货去深坑。   等到采购部和餐饮部确认过这批酒水的确符合要求,且的确能够匹配得上深坑的酒质标准后,舟季这边再支付「香榭丽」一半预定金。   先出货后付款,这在商业交易场上是很少见的个例。   这是酒庄方的诚意,也是汤倪的实力。   所以她很高兴。   不过,好心情没能维持多久。   刚从「香榭丽」一出来,汤倪就接到了采购王部长的一通电话。   “采购部今天跟「海棠湾」那边已经签下交易合同,事已至此,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王部长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平静,听起来倒没什么异常情绪。   汤倪眉尖轻皱,微微沉默了几秒。   “但也不是没有好消息。”   大概是不希望她灰心,在接收到汤倪的沉默过后,王部长忽然放松了些语气,安慰她:   “合同是签订了,不过最后的成交金额仍然下降了4%。现如今国内外酒水股价一路飙涨,「海棠湾」那边能顶着市值波动的压力降价,这不只是深坑谈判团队的努力,还有你的分厘不让。”   “可您也知道,他们的报价本身就高得离谱。”汤倪的声线有些许发闷。   王部长笑了笑,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反而换上长辈耐心教导的口吻,拐了个弯说:   “有些事,欲速则不达,事情发生的结果固然重要,但造就这种结果的原因更值得我们去思考。小汤,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通话结束,汤倪心情变得很复杂。   一方面,「海棠湾」能在最后松口降价4%,意味着一千万的订单至少能节省四十万,这说明自己的努力是有成效的,她现在已经可以做到谈判了。   可另一方面,光酒水本身成本价来讲,「海棠湾」比「香榭丽」远高出四倍不止,还不算杂七杂八的其余细节费用。   所以从宏观上来说,区区4%的价格让步远远不够。   垂眸看着手里「香榭丽」的谈判合同,汤倪恍然意识过来。   难怪最近邓志懒得找自己麻烦,估计一早便知晓深坑早晚还是会选择与「海棠湾」签订交易。   轻浅地叹了口气,她慢慢将合同收好,刚发动车子,手机突然再次响了起来。   ——是纪妤。   “老大,部门接到通知说今晚临时有贵宾要来酒店,需要你负责全程接待,而且听说段总也会亲自过来……”   ————————————————   汤倪一路飙车杀回深坑,利用午休时间,飞快地补妆熨西装。   通知里并未明确给出这位贵宾的详细信息,汤倪只能未雨绸缪。   下午上班后,她先将自己的手头工作处理干净,随后紧锣密鼓地安排前厅、客房和餐饮部提前做好准备,随时待命。   好在这段时间接待过太多VIP顾客,对客部已经形成一套相对成熟的待客体系,所以一切都还算是井然有序。   很快到了晚饭时间。   汤倪站在大堂内,低头扫了眼腕表指针,正猜想着时间应该差不多时,便听到耳麦内传来礼宾部的男声提示。   “汤经理,段总和VIP客户即将进入酒店大堂。”   “好,知道了。”   虽说来宾是贵客,但太过刻意迎接未免显得过犹不及。   因此汤倪没有率领浩浩荡荡一群人来迎宾,只带了小助理一人走出旋转玻璃门,安静等候在大堂门口。   她时刻紧绷着一根弦,直到看见段伏城的修挺身影,一眼闯进视野中心。   等等。   与段伏城一道而来的那个男人,怎么就这么眼熟呢?   对方年龄大概五十岁出头的样子。一身烟灰色西装奢昂而规整,领带、袖扣等配饰齐全,但也不显浮夸。   隐隐泛着灰白色的鬓发仍旧用发胶涂抹得一丝不苟,瞬即拉挑出高雅的疏离气势。   汤倪立马开启头脑风暴,启动的记忆犹如走马灯般开始迅速过滤。   得益于这些年的职业习惯,她在三秒钟的时间里反应过来:   这位VIP贵宾,是世枫集团总理事。   段伏城的——亲生舅舅。   难怪今日他也会亲自前来接待。   “俞总晚上好,欢迎来到佘城潽山舟季酒店。”   不再过多犹豫,汤倪扬起唇,仪态大方地走上前几步,略微弯腰,微笑着伸手向俞晏河。   俞晏河眯了眯眼,跟她握手的一刹,显然也瞬间认出了汤倪,“诶你好像是……”   “对客部经理,您喊我小汤就好。”她反应极快地接上话。   表面波澜不惊,实际上心里多少还是沾点心虚。   毕竟上回跟这位对家老总见面,自己穿着随意,回答对方的问话也全靠临场发挥,也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什么不专业的印象。   还不都怪段伏城。   想到这里,她暗暗嗔怪地瞥了“罪魁祸首”一眼。   段伏城接住女人投来的目光,眉骨微挑,眼底渗出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极为自然地开口替她解围:   “俞总,今晚吃点什么?”   “随便对付两口就行。”   俞晏河收回手,毫无架子地随手一挥,语调散漫得与他一身精致衣冠不相匹配。   他的注意力仍在汤倪身上。   这姑娘,可不就是上回跟着自己外甥来打桌球那个。   事后俞晏河跟自家的大堂经理有意无意地打听过几句,这俩人虽然没住在一个房间,但几乎每日出双入对,甚至还一起参与了世枫的七夕游轮会。   要说自己那个清心寡欲地外甥,为了探察对家“敌情”亲自上阵演戏,他是一万个不会相信。   有猫腻,他俩绝对有猫腻。   段伏城一眼洞悉出自家舅舅的想法,低笑了声。   往前迈了两步,他缓缓站在两人中间,精瘦脊骨隔挡开俞晏河探究的视线,吩咐说:   “那就安排中餐吧。”   “好,我马上去安排。”   汤倪收到命令,当即从腰后抽出对讲机,正欲按下通话键联系餐饮部时,不料手腕蓦地一沉,意识荡然飘忽的下一刻,手中的对讲机已被身侧男人悄然抽走。   “汤经理跟我们一起。”   段伏城淡淡出声,继而不着痕迹地松开扣在女人细腕处的力道,将对讲机调转方向,递给她身后的纪妤。   动作是针对小助理去的,可他半垂着眼,视线由始至终都着落在汤倪脸上,不曾偏移过半寸。   汤倪:“……”   纪妤明显被惊了一下,一时没有懂总裁的用意。   但好歹是汤倪手把手带出来的,这些年也没少跟着自家老大见世面,何况此刻又有贵宾在场,绝不能关键时候掉链子。   “没问题,我这就去准备。”   小助理连忙接过对讲机,不敢有丝毫迟疑,在征得汤倪的眼神同意后,边与餐饮部对话边朝大堂里走去。   一直站在外面说话总归是不合规矩。   汤倪没有过多耽搁,从段伏城身后走出来,牵起笑容朝俞晏河比了个手势:   “俞总,请。”   俞晏河瞅瞅自己外甥,又瞧了瞧外甥身边的姑娘,暗忖着走进酒店。   不对劲,他俩肯定不对劲。   *   晚餐安排在深坑负16层——「尔囍春」。   包厢不大不小,装潢以中国红与瓷釉青着色,软装雅致,挂饰玲珑。   丹青染红的配调布局里,偶尔横撑几笔细长的弯弧纹路,如月澄明,如火艳灼,似在大片纯粹中悬停一抹浓郁。   里外间由两面四角屏风作隔断,一座镌刻红色山水的蓬勃,一座渲染荷塘池面的生机,除去上菜之外,服务侍者仅限活动在外间,围圈出静谧私密的空间感。   一切按照俞晏河的要求,没有刻意待客氛围的“随便”。   餐桌上,俞晏河言辞正经,一直在与段伏城探讨关于深坑运营、舟季内部,以及酒店业界内的运行路数。   汤倪想着不论出于待客礼节,还是自己身为晚辈,于公于私都应该由她来包揽“添茶倒水”的服务角色。   只是每当她要站起来有所动作,都会被段伏城抢先一步。   他一面听着俞晏河的问话,一面替两人添茶、盛汤,还不忘记给汤倪夹菜、剥虾、剃鱼骨。   一连贯行为举止娴熟到行云流水的程度,与平时在公寓吃饭的状态如出一辙,仿佛全然当对面的那位长辈不存在似的。   汤倪只能默不吭声地做个专注的干饭人,心里简直慌得一批。   “您什么时候操心起这些了?”段伏城淡笑着调侃。   说话间,他端过未曾动过的莲子玉竹蜜燕窝,将里面的莲子挑拣干净,淋上小半勺椰奶搅拌好,递放到汤倪面前,同时不动声色地换过汤倪那碗。   ——已经被她喝过两三口的那碗。   他总清楚地记得,她吃燕窝要加椰奶,她吃燕窝不吃莲子。   只是碍于俞晏河在,汤倪不好挑挑拣拣,要这要那,所以不喜欢吃的也能硬着头皮吃,喜欢吃的也可以忍着不要。   汤倪见他这动作,心里更慌了,赶紧悄咪咪地从桌底下伸过一只手,正要拽段伏城的衣角去阻止。   指尖尚未及触碰到他,这时候,她猛然听到对面俞晏河大喝一声:“臭小子!”   汤倪被男人的大嗓门唬了一跳,立马缩手回来,乖巧地直起身子看向对面,一动不敢动。   俞晏河意识到人家姑娘被自己吓到,立马面露和善,安抚性地朝她笑了一下。   之后又一秒变脸,扭头瞪向段伏城,“你爸那个闲散的性子,平时肯定不过问你工作上的事,你妈从小被捧着长大根本不懂这些,现在你爷爷山高水远,你说说,我不管你谁还能管你!”   汤倪听到这话,才暗暗松了口气,继续兢兢业业充当起干饭工具人,还顺带表示赞同地跟着点了点头。   段伏城瞟了她一眼,觉得有些好笑。   收回视线,慢条斯理地舀起一勺燕窝吃下,他懒懒地掀了下眼皮,似笑非笑道:   “可我们好像是竞争对手的关系,您这算不算打探商业机密?”   “还跟你舅舅我扯这套……”   俞晏河说到这里,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筷子掏出手机,   “说起你妈,差点忘了件事儿,自从上次跟她透了点你带姑娘来见我的眉目,她就天天地缠着,叫我找机会偷拍个样子给她看。你说说,我是能干出偷拍那种事的人吗!”   他边冠冕堂皇地絮叨着,一边毫不犹豫地举起手机:“来,茄子~”   段伏城跟着放下手里的勺子,歪了歪头凑到汤倪旁边,无比配合地伸出长指直接比了个“耶”。   偷拍结束,两个男人一个放下手机,一个坐直回去,全程干脆又利落,堪称自然地一气呵成。   汤倪原地懵逼:“?????”   非常满意地发完照片,俞晏河将手机揣回衣兜里。   抬头的刹那,再次施展一秒变脸的功力,继续语气严肃地开始盘问段伏城的工作问题,铁面无私的样子好像上一秒趁其不备、带头抓拍的人不是他一样。   汤倪忍不住憋笑。   这位舅舅怕不是四川变脸学院毕业的。   段伏城微微侧头,跟汤倪对视一眼。   而后用手掌挡住侧脸,神色无奈地摇了摇头,对她做了个口型说:   “不用在意,他就这样。”   汤倪嘴角的笑意微僵,眨了眨眼,压根没有理解到段伏城的唇语意思,还误以为是对方嫌烦,让自己替他回答问题。   回想到世枫那次初见时的乌龙,她沉了口气,在心里略微组织了下措词,语速平缓地回答说:   “俞总您放心,我们在本季度内虽然一直在为稳定市场进行支出,但成本一直在有效控制范围内,加上段总经营有道,舟季的企业效益目前已远超预期了。”   汤倪将话说得十分有技巧。   既不会过于笼统敷衍地报喜不报忧,也不会太过详细以至于泄底,她思维缜密,字词排措得清晰。   之后,她由深坑近况的笼统大数据,有逻辑性地上升至舟季总部的趋向走势,说不上完美到滴水不漏,但有头有尾条理分明,总体是将俞晏河想要攫取的信息链讲述到位,且懂得点到为止。   俞晏河意外地挑了挑眉,对于她的回答表示满意。   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觉得这姑娘思想活络,知道如何避重就轻,打得好一手见招拆招。   这年头漂亮姑娘满地走,但心思极巧的漂亮姑娘却不多见,这样看来,他这个外甥的眼光确实不赖。   “不过论说起酒店成本这方面,采购无疑要占到大头,我们所需的物料几乎都是从欧盟进口。”   汤倪忽然停顿了下,稍稍偏头,观察了一眼段伏城的脸色,试探性地继续问他:   “但其实近些年国内的生产业发展趋势很好,我们也可以不必完全依赖于长途运输,适当性地走自贸完成进口手续,慢慢把预算控制落实在境内也不失为一种良性.交易,不知道段总您怎么看……”   她没有明确提及酒庄相关的细节,只是委婉地将话头引入,又聪明地适时截住。   她一向进退有度。   段伏城单手撑着下颌,指尖似有若无地轻滑唇线。   他眯起眼睛,视线深晦,剥离表象牢牢地锁住她,缓缓弯起薄唇,眸底伏藏着隐烁的光雾。   ——是对汤倪不加掩饰的欣赏。   “香榭丽确实值得合作,只可惜暂时不能给他们机会。”   半晌,段伏城坦然开口,没有想象中的兜兜转转,单刀直入地回答了汤倪的问题。   他说得直白,汤倪自然会意。   想想也该懂,从她开始准备谈判到现在,段伏城一直都知道她的意图。   如他这般善于撒网和布局的处事风格,没道理在真正看中一个项目之后,仍然按兵不动。   换句话说,如果深坑真的有更换酒庄的计划和打算,必定一早就有所动作。   又怎么会任由今日与「海棠湾」的交易如期进行,只要段伏城想,恐怕在最开始,压根不会安排深坑的人去「海棠湾」那边搞什么所谓的“谈判”。   他是这样的人。   从不做无用之功的狠人。   不过他能坦诚相告,汤倪还是欣慰的。   指尖抵着匙柄微微泛白,她笑着点点头,对于上一秒的探讨选择闭口不提。   然而,就在汤倪以为这个话题已经完全结束时,对面的俞晏河却莫名来了精神,饶有兴致地问自家外甥:   “什么香榭丽?跟我说说!你爸说你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了,叫我别小看你,现在我也确实不敢轻敌。你都说好的东西,那我肯定要抢先一步。”   段伏城轻笑了声,身子略微向后仰靠,缓慢地抬膝叠腿,不留情面地回呛道:   “当初我刚升任,就被您千里迢迢来下了个大绊子,我以为您这么没良心的人,早就把这事儿忘干净了呢。”   段伏城的老爸无心商场上这些尔虞我诈的浮俗,因此他生长在瑞士,从小由爷爷一手培养成段氏继承人。   尽管舟季是家族式财团,但爷爷给的教育极其严格,从不会顾忌爷孙的情分就对他格外偏宠。   因此在段伏城年少接手舟季时,没少吃苦头。   其中眼前这位舅舅首当其冲,几乎是三天抢个小项目,五天截胡个大工程,因为他的功劳,段伏城不知道被爷爷训诫过多少次。   “嗐,这叫什么,这叫玉不琢不成器!”   俞晏河摆摆手,丝毫不在意,反倒煞有其事地为自己辩解说:   “你小子不懂,正所谓对外甥越是疼,坑外甥就越要狠。”   “……”   段伏城懒得跟他胡诌,夹了一块话梅排骨给汤倪,眼也不抬一下地说:   “编不出来就别费劲了,待会儿吃完饭我让人直接把商品组合清单发您一份。”   俞晏河哼了声,“你小子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小汤看中的商家,作为舅舅怎么也要支持一下。”   汤倪赶紧点头,还不忘懂事地搭茬:“谢谢俞总。”   一顿饭吃得算是愉快的。   俞晏河吃饱喝足,也不准汤倪两人相送,非说要自己逛逛深坑,他俩在不方便他探查敌情。   注视着对方意气风发的背影,汤倪不禁笑着在内心感慨:   不愧是俞家舅舅,说话性格和日常处事简直跟俞姐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说起来她最近忙得晕头转向,也好久没见俞姐跟她搓两把了。   哎,想她想她无比想她。   “在想什么?”   段伏城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嗓音低柔地问道。 第66章 俞姐驾到 总裁后援会。   汤倪晃回神儿来, 从远处幽幽敛下视线。   歪过脑袋,透过男人锋凌邃刻的眉眼,似乎隐约可以辨识出俞姐的三分影子, 她扬唇笑问:   “俞姐最近怎么样?”   麻将不麻将的倒不重要, 重点是前后算下来,得有小三个月没见过俞姐了, 从前在茂岄也没这样忙过。   她是真有点儿想念她的Cindy了。   好像能有俞姐在耳边念叨些家长里短,生活里就溢满了愉悦的人间烟火气。   毕竟汤倪自幼生活的汤家总那样“高级”, 汤家人的相处模式、说话方式甚至连争吵都是明争暗斗的“高级”。   无趣、反感、庸俗又愚昧。   从来就是这般, 全然不适合成长、可又偏偏无从躲避的家庭。   “挺好, 就是经常说起你。”段伏城如实相告。   汤倪轻“啧”一声, 放松身体靠在墙上,伸出一根食指摆了摆, 十分自信地纠正他:“应该不仅仅是‘经常’吧。”   自然不止“经常”。   她简直是被俞姐天天挂在嘴边儿上。   段伏城低笑了下,微微挑眉,扬了扬手机提议道:“那要不要放你几天假?”   “诶别!”   见他说话间, 已经点开集团APP的界面,汤倪连忙直起身子, 动作飞快地一把握住他的手, 干笑了两声:   “先忙完这段时间吧, 我相信依照我跟俞姐的‘革命友谊’, 她是不会对我变心的!”   面对汤小姐的“豪言壮语”, 段老板分外顺从地赞同一声“确实”, 另一手指尖却从管理权限界面切进微信对话框, 敲出一行。   [你儿媳妇想你了]   空格,发送,行云流水。   身边的汤倪毫无察觉, 自我沉思。   深坑刚刚跟「海棠湾」签下合同,她还想看看接下来邓志一行人的后续发展状态。   而且刚刚听那位俞总的意思,看上去似乎真的对「香榭丽」比较感兴趣,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她打算把手上的相关资料整理齐全送过去。   如果最终能被世枫选择,既能替段伏城做个人情,也不枉费她耗时耗力谈判这一遭,不论对酒庄或是自己来讲,都算是意料之外的另一种好结果了。   段伏城迟迟没出声。   掀起眼皮,他视线偏移了几分,缓缓着落在被汤倪紧握的手骨上。   眸底涨罩起迷离的光雾,如万里深海下织涌着粼粼星子,翻覆着崩落,勾缠出丝缕难以名状的华影。   汤倪眼尾收紧,猛然触及段伏城的目光焦点,才意识起当下不合时宜地举动。   “那个……舅舅走了,我就先去忙自己的事哈。”   正欲赶紧松手,却在指尖将将放松力道的下一刻,段伏城蓦然手腕一转,反手扣住她的细腕,旋即将人扯近在眼前。   考虑到这里会随时有员工进出,汤倪条件反射地想要后撤。   然而男人桎梏着她的腕骨,暗暗施力,将两人的距离控制在他想要的范围内,不允许她退开分毫。   “在我这里,你不需要小心翼翼。”   他轻轻弯腰,倾身贴近她耳侧,声线低柔地提醒,语调是直截了当的诚意,指现在,也指其他事:   “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你都可以直接明确地询问我。”   汤倪怔忪住,薄睫上掀,在茫然的情绪里对上他的视线。   反应了好半天,她才愣愣地反应过来,自己之前在饭桌上隐晦试探男人关于酒庄的事情。   他竟然记在了心上。   汤倪动了动唇,“我……”   她不想给他制造不必要的麻烦和压力,在一些非私下的场合里。   她想这样说,但没能说得出口。   因为段伏城一眼识穿她的想法。   然后转变她的想法。   他说:   “只要是你问我的,无论我给出的答案是什么,无论我做或者不能做,都一定会毫无保留地解释清楚。我相信,你会懂我。”   这样诚恳的倾诉,让刚才还欲言又止的汤倪,此刻心领神会地摒弃了言语,眼底渐渐浮起一层心照不宣地笑意。   他说,他对她毫无保留。   那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于是汤倪重重点头。   临走前,段伏城有意无意又叫住她,浅勾的唇隐现出狡然的弧度,末了,只说:“没什么,下午的总结会议……别来迟了。”   “嗐,放一百个心,本人开会从不迟到。”   汤倪报以一个毫无防备的微笑,整理好衣裙,大步跨了出去。   即便有些奇怪,从不担心这种小事的段伏城,为什么突然这样叮嘱,但向来在他面前完全放松不多想的她根本没往心里去。   本来下午的会也只是周期总结性的小例会,是集团每行进至阶段目标达成的缓冲期,都会开展的陈述会议。   各部门轮流抽调,无需全员参会,休闲度高于平时会议,这次正轮到汤倪。   她本来也对大小会议游刃有余,何况这种信手拈来的?加上下午难得不忙,汤倪工作的节奏就更加轻松愉快。   甚至临开会前汤经理一抬腕表时间还早,又瞥见同样无所事事的王部长在办公椅上沉思,还极有兴致地敲门进去攀谈了几句。   “王部长,酒水大单刚敲定下来,现在可不是您这位‘’采购部领头羊‘’发呆偷懒的时候吧~”   汤倪的声音和她的人一起进了门。   王铭褚坐着示意了一下空沙发,回敬她的玩笑:“那还属小汤的功劳,通过你的不懈努力,价格的波动引起了邓总经理的注意,成功使我在这项交易里发挥了巨大作用——签了个字。”   被对方的幽默逗笑的汤倪此时心里也有了底。   ——他被邓志架空了。   先前她还对这个临时盟友没有把握,加上谈判期间,他任凭自己跟海棠湾明争暗斗绝不插手的态度,更让汤倪担心他会跟表面上一样贪于安逸,不敢站在她这边挑战上峰。   现在好了,分明是被打压,甚至被剥夺了相应执行权,王部长却没有不忿,坦然说笑的神情给汤倪吃了一颗定心丸。   因为邓志不是好糊弄的人。   汤倪越权参与谈判一事但凡被邓志听到风声,必然没有安稳日子过。   而此刻汤倪能安然无恙地谈笑风生,足以说明王部长用自己的被动降权阻挡了对方视线。   汤倪现在明白了,她在观察王部长的同时,王部长也在考验她。   她的盟友,果然头脑和能力都不容置疑。   “那您可得谢谢我为您争取到一个长假啊!”汤倪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拉来一把凳子坐在桌前,与王部长面对着面交流。   这是她对认可的朋友所表示的尊重。   “话说回来,您这么大个管事儿的下去了,谁能顶上去呢?”汤倪正了正表情。   王部长倒是摊摊手,没什么所谓道:“我一个光杆司令,谁不能干?”   “谁比您还能干?”   “你手下那个姓李的客房部长就很能干。”   一问一答里,汤倪举起双手连忙澄清:“别,我这手下可两袖清风。”   话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都懂了。   汤倪位处对客部经理,下辖客房、餐饮和前厅三大部门。换句话说,这对客部的“三大金刚部门”,按理原本都应听从汤倪一人的调遣和安排。   只不过。   客房部的李部长很会站队,说是邓志的得力心腹之一也不为过。   如若不然,邓志也不会允许他越过汤倪这位上司,直接成为之前「丛林宴」的总负责人。   如若不然,一直以来邓志也不会默认李部长分权。   ——显然,汤倪也被架空了。   盟友之间还真是同病相怜。   想到这里,汤倪都忍不住调侃:“人老李确实有能力受器重,这不,我做事也得看人家面子呢。”   王老部长嘶溜一口气:“餐饮部那个叫霍什么的后生,也挺能,三天两头的没事往我这跑,说些单子进度的边角料,次次详详细细半个小时。听说他是李部长的远房表亲,啧,这些能人可都凑一堆儿了。”   原来那个小霍是李部长的人。   先前小霍有意无意在她面前晃悠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现在看来,无非是李部长派他过来监视自己的。   为了避嫌,还特意把小霍安排在不同部门的餐饮部。   只是可惜了,小霍太蠢,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是来当间谍的。   轻轻挑眉,知道王部长在反话正说,汤倪弯起嘴角,看了眼办公室挂钟的时间,差不多可以往会议室走了。   想了想,要说出口的话正过来颠过去,被汤倪换了个头脚:   “您说的这个小霍我有印象,热情奉献,像根燃烧自己的柴火似的,以后一定能堪大用。”   ——伏伺而动,釜底抽薪。   她这样告诉自己的盟友,然后潇洒推门,朝着会议室快步而去。   *   酒店的会议别厅汤倪几乎没来过,要不是今天段伏城来视察,上面想在老板面前撑撑场面,平时也是很少开放使用的。   毕竟这儿的环境实在——太过放松了!   放松到汤倪一脚踏进去的时候,还有些怀疑地瞧了瞧门牌,一时不敢往里走。   室内软装的色彩叫一个清新明快,绿植花卉的搭配可以说相得益彰,欧风小圆桌四散排布,三两张藤椅围桌放置,红茶甜点自然样样不缺、桌桌都有。   这是开陈述会呢?是开茶话会吧?!   犹疑着找空桌落座的时候,汤倪发现已到的人大多互不熟识,分散着,拘谨着,就像她也一个都不眼熟一样。   看来都是各部门随便派来的普通员工和领班。   平时大家工作都忙,如果不是顶头的领导,小职员之间分散在不同部门的不同岗位,互相很难加深交集。   会前汤倪也有想过随便抽一个部门成员填上参会名次,但看到大家经过这段时间高强度工作后,布满疲惫的双眼,便没有犹豫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小会而已,谁去不是去。   汤倪心里想着,探出手拿起碟子上的草莓马卡龙。   然而,在马卡龙从银碟递向嘴边的运动过程中,汤倪从实践的认知中发现,这个小会,也不是谁来都OK。   有些人的出现必定会让事情走向匪夷所思。   比如那个风姿卓绝的段伏城迈着顶级超模腿走进来时,汤倪旋即向前倾了倾身,在眯着眼看清楚后,不由自主地战术后仰,露出迷惑的表情。   一个月会耶,总裁办不派秘书派总裁?这里都没有几个正经管理层好吗?   行,就当他和她一样体恤劳动人民,身体力行来开一个鸡毛蒜皮的小会;结合临别前段伏城讲的话,他出现在这里勉强说得过去的话,那么请问:   他后脚跟进来的那个扭臀折腰的俞惠芝女士,是代表了谁?   总裁后援会吗?   啊?!! 第67章 关于他的 其实他小时候可喜欢招猫逗狗……   汤倪眨眨眼, 盯着后门口的方向错乱了几秒,连忙将手里东西放回原处,起身朝门口走过去。   “什么情况——”   汤倪还没等站稳步子, 便整个人被直奔着自己来的俞姐簇拥进怀里, “我的姐啊,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上班时间啊?”   “臭丫头,你不去看我还不准我来找你的呀?上班就上班, 扫地烧开水我也会干的~~得来, 就得来!”   俞姐搂着她的力道不小, 小几个月没见, 看得出来是她是真心想汤倪了。   汤倪忍不住笑,抬手轻拍几下俞姐后背算作安抚。   同时抬眼扫向旁侧始终一言不发的男人, 用眼神询问他怎么回事。   段伏城双手揣兜,身姿闲散地站在那里观赏眼前这一幕“姐妹情深”。   在接收到女人的疑惑目光时,男人只淡淡挑唇, 耸了耸肩膀表示无辜。   事实上,在收到俞晏河发去两人合照的下一秒, 俞姐就在开始蠢蠢欲动。   如若不是段父觉得不妥拦了下来, 迫切想要知道两人关系进度的俞姐哪里还等得到段伏城发微信, 恐怕在几个人正吃饭那会儿, 便已经杀来深坑一探究竟了。   “诶呀你不用看他, 不是要开会吗?走走走我陪你!”俞姐不由分说地拉起汤倪往会议室走去。   汤倪有些被她这番骚操作吓呆了, 仍旧不太安心地看向段伏城, 口型问道:“这是可以的吗?”   段伏城笑着点点头,扬扬下巴示意她们可以一起进去。   汤倪左右瞥了两眼,想着虽然是在后门口, 但毕竟也还是人多眼杂。既然段伏城都表示没关系,还是不要站在这里长时间叙旧引人注目了。   随着俞姐半拉半搂的动作,两人在会议室最后排找了个角落坐下。   大概是看出汤倪依然有所顾虑,俞姐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解释道:   “姐姐我也是舟季的股东,以前闲的没事偶尔会来唠两句,所以不算外人,别担心。”   汤倪听了这话,才算稍微放下心来,接受了多年牌友或成“名义同事”的现实。   只是这本该属于“姐妹”之间的茶话会,谈论的话题却……   “诶我跟你说啊,你别看现在阿城好像很成熟稳重的样子,小时候可没少招猫逗狗——”   “有一回,他非要去招惹邻居大爷家的小宝,就是一只英短猫,结果给猫猫挠花了脸哈哈哈哈!害得大爷担心他再受伤,后来把小宝给送人了……”   “哦对了,还有一次啊……”   俞姐凑在汤倪耳边,虽是刻意轻言细语,却止不住眉飞色舞,一直到会议进行半小时,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对于段伏城小时候的糗事,汤倪的确十分感兴趣。   只不过那位曾被猫挠花脸的老板,此刻正端然台上,评估各部门近阶段性的工作绩效,而她跟俞姐两人却在领导讲话的时间讲小话。   尽管她俩交谈声音小到几乎算是耳语的程度,并不会影响到他人。   但要知道,汤倪可是上学时期从不交头接耳的三好生,这让她心里难免觉得有些不妥,简直如坐针毡。   很快,事实证明汤倪的担心不无道理。   原本在做会议记录的傅铎习惯性扫视全场,随后便眼尖地发现最后一排有两个脑袋凑得很近,虽然不知道在说什么,明显是在开小差。   他皱起眉头,起身朝两人所在位置走过去。   在走人二人的刹那,傅铎显然认出了俞姐。   但出于工作本分,在怔愣过后他还是微微弯腰,礼貌性地低声提醒道:   “两位女士请不要扰乱会议现场……”   话还未及说完,突然台上麦前传来一声轻咳,众人纷纷集中注意力看过去——   只见段伏城抬手示意了下傅铎,面色平静地淡声道:“日常会议,允许交谈。”   “……”汤倪满腔疑惑地懵住。   公司规章……日常会议,好像也,不允许,交谈吧……   好在段伏城很快言简意赅地结束评估,接下来是几个部门分散性做总结报告,气氛相比刚才瞬间轻松了不少。   汤倪也逐渐没那么紧张,没多久又被俞姐的小八卦给扯回思绪。   “宝贝你知道吗,阿城啊他特别喜欢喝牛奶,小时候基本是每天两盒牛奶,所以他那个身高噌噌地往上窜。”   喜欢喝牛奶?   汤倪现在跟段伏城两人住在一起,对他平时的饮食习惯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她仔细回想了下,好像没太怎么见他喝过牛奶,一般都是黑咖啡啊。   “他从小就喜欢喝牛奶吗?”汤倪忍不住问。   “也不是,阿城从小被他爷爷接到了瑞士生活,怕他不适应那边的环境,读中学之前我都是在那边陪着他的。”   俞姐眯眼回忆起来,“有一年他们学校组织冬令营,回来之后我就发现那孩子脸色不太好,人也瘦了不少,后来我得知他在途中水土不服吃不下饭,幸好当地居民热心肠,特意煮了自家养殖牛产的奶给他。”   汤倪听着,下意识抬头往段伏城那边扫了眼。   恰巧男人似乎有所感应,稍稍偏过头来,眉梢轻挑跟她对视了一眼。   “然后呢然后呢?”汤倪被他盯得莫名心虚,紧忙撤回视线向俞姐发问。   俞姐笑了笑,“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孩子活力足,很快就会恢复了。”   说到这里,她蓦然顿住话茬,继而若有似无地轻叹了口气,“只是这孩子从小就是报喜不报忧,回来之后关于生病都跟老娘绝口不提,要不是我去问过他们老师,估计到现在也不会知道。”   ……   本来就是个阶段性的总结会,没过多久便散场了。   “我先回去了宝贝,今晚还要跟老姐妹们抢广场舞C位呢~”   俞姐抱了抱汤倪,恋恋不舍道:“你啊,一段时间没见怎么瘦成这样!再忙也要注意身体,我们一群老阿姨还等你白胖健康地来打牌呢。”   汤倪笑着拉住她打趣:“就这么走了,知道我瘦了还不请我吃顿好的?”   “嗨呀,我余惠芝今天就把话放这儿,咱俩以后吃饭的日子还在后头长着呢呢。”   说着,俞姐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家儿子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意味地嘟哝道:   “老娘帮都到这份上了,他要是再拿不下你,就别认我这个妈了!”   再三告别,俞姐终是有些不舍地转身离开了会场。   汤倪目送着那位姐姐风一样莫名地来,又风一样飘然地去,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走吧,回家吃饭。”   段伏城注视着她,试探性地牵过她的手腕握住,音色暗藏着一闪而过地变调。   汤倪点点头,很是自觉地跟上男人的步伐,直到被他拉着一路来到地下停车场,她才恍然惊觉地顿住脚步:“完蛋。”   段伏城下意识扣紧她的手腕,侧头回应:“怎么了?”   “刚才会议我一个字都没听,还忘了找秘书处拿会议记录!”   段伏城先是松了口气,又瞧见女人后知后觉地模样,不禁弯唇提醒她:   “发言者本人就站在你面前,没想过让他再复述一遍吗?”   汤倪奇怪地看他一眼,拒绝地毫不犹豫:“难得今天空闲,我怎么好意思为这种小事还要求让老板加班?”   "如果是你有要求,我当然可以为你加班。要是……你觉得过意不去,"   他顿了顿,单手揣兜,另一只手稍稍势力将人扯近了些距离,而后微微欠身,眼皮轻敛,视线自上而下缓慢滑落至她唇上,音线低哑地笑道:   “或许你可以好好想想,如何补偿我的加班费。”   汤倪神情恍惚了下,脱口而出地反问他:“比如?”   “比如……”   “汤经理,段总。”   一道男性声音猝然切入两人的对话,让段伏城余下尚未出口的话语戛然而止。   暧昧气氛在这一刻,乍然破裂。   “王部长?”汤倪瞬间回神看过去,同时无意识地自段伏城掌中抽回手腕,走过去礼貌地打招呼说:“这么巧你也在这儿。”   段伏城皱起眉尖,淡淡垂眼,感受到掌中残存着柔软触感的余温,他抿了抿唇站在原地没动。   而那边一心搞事业的两人早已开始交谈,全然不曾留意到自家总裁的情绪起伏。   “我刚才收到消息,「海棠湾」的先行样货今晚落地国内,明天上午就能清关进入我们地下酒庄的储存系统,后面的大货也装载结束,等到拼箱完成就能出关。”   王部长语气淡然,听上去似乎只是将刚刚获得的情报告诉盟友,并无任何异常的样子。   可汤倪却瞬间察觉到不对劲。   “拼箱?”   她一下子揪出对方话里的重点,“我们的货在签订合约时就经过三轮严密计算,整批酒水完全可以装满一个40尺的整柜集装箱,怎么会需要拼箱?”   所谓拼箱,顾名思义就是数量达不到集装标准,为了成功发货和别家挤挤凑凑,少走一趟货就多赚一分钱。   考虑到原本就是国际运输,时刻存在着各种不确定性因素和隐患。   加上拼箱需要延迟出关时间,一般像他们这样的大单为避免节外生枝,是绝对不会主动要求拼箱的。   只有在淡季,或是承运公司想要尽量多捞油水,才会暂时延迟封箱,等待其他家的货物一起拼装。   相比汤倪的惊诧,王部长倒显得淡定许多,他没有直接回答汤倪的疑惑,反倒只是耐人寻味地笑了笑:   “这批货走希腊比港,很快就会到岸。” 第68章 矛戈相至 既虚伪无耻又要立贞节牌坊。……   这日一早上班, 汤倪照例巡查完各楼层客房情况,助理纪妤恰好过来提交部门报表。   她低头快速翻看着手里的文件,在扫到“餐饮部地下酒庄货物供应”一栏时, 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头也不抬地出声问道:   “「海棠湾」那批正货具体什么时间到岸?”   “按照合同期限还有三天,但是老大, 我感觉最近有些奇怪……”纪妤咬了咬唇,望着她欲言又止道。   汤倪掀起眼皮, 侧目对上纪妤略显迟疑的视线, 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纪妤四下瞧了两眼不断有人出入的大堂, 随后轻轻拉着汤倪走出酒店, 来到正门偏里侧的拐角处,才稍稍压下声音耳语:   “前天我无意听到交易部的小伍说, 最近酒庄那边跟他们联系得越来越少,到这几天甚至就只来几通电话,通话内容也基本没什么有重点价值的事情。”   “这也太奇怪了。”她继续说:   “正常来说临近酒水入库时间, 公关和交易部跟酒庄那边应该时刻保持紧密联系,确保酒水正常靠岸入库才对啊?”   她又走近了几步, 将声音压得更小:   “老大你不觉得很反常吗?尤其是「海棠湾」那边, 第一次跟咱们合作就接到足够养活他们一年的大单, 他们不应该比我们更紧张更怕出现差错吗?”   汤倪轻皱眉尖, 迟迟没有接话。   纪妤所说的“奇怪”并非敏感过度, 这样的状态的确很反常。   这让她迅速联想到之前跟王部长在地下停车场的那次谈话。   自从交易合同签订以后, 邓志在上头一手遮天, 完全架空了他们两个。   但作为在圈儿里打拼多年的老部长,靠几个耳目去掌握这批货的进程和动向,这点手段对王部长来说倒也算不上是什么难事。   因此她明白, 那日王部长提及“拼箱”的言下之意,实际是在有意提醒「海棠湾」的这批正货有严重短缺。   不过汤倪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段伏城。   一来她认为段伏城会有自己的考量,自己盲目地传递消息,或许会不经意扰乱他的判断和计划;   二来她猜想,既然是王部长都能够探听到的消息,段伏城未必会比他们晚知道。   “我知道了。”汤倪将手里的文件递回给纪妤,曲指敲了敲页面上的某一栏,“客房三组的信息栏输入有误,让他们重新录入一遍。”   “好的老大。”   纪妤走后,汤倪思考了几秒,最终还是在手机上找到段伏城的微信,试探性地发了四个字过去:   “动作挺快。”   不出意外地,得到对方同含深意的回复:   “只要你心中有所判断,我们的结果永远不会走向失望。”   汤倪盯着男人的回复,浅浅地弯起唇角。   原本还有些担心下面的人会瞒着段伏城「海棠湾」货物短缺的消息,现在看来,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纪妤口中所谓的“反常”,极有可能是那位段总的“正常”操作。   说不定,段伏城一早便预测到「海棠湾」会有“缺斤少两”的不诚实做法。   也说不准,他就是想利用对方的这种不诚实来借题发挥,整治他一早就想要整治的人。   汤倪慢吞吞地收起手机,刚一抬头,正巧瞥见邓志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入大堂,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舟季老总呢。   她半倚在拐角墙边,注视着不远处的浮夸阵仗,似有若无地轻叹一口气。   ——“说说看,上次赶跑我女朋友这笔账,我该怎么跟你算?”   熟悉的少年声线再次调转汤倪的注意力。   她回过头,一眼望见身形娇小的女孩子被汤怀峥死死挡在员工通道的入口。   池婵婵沉了口气,尽力保持住基本的礼貌,冷不防地反问他一句:   “你今天过来是以什么身份?”   汤怀峥一愣,“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如果你是以客人的身份来我们酒店消费,那就麻烦你前面右转走正门。”   池婵婵瞥他一眼,抬起手腕,指尖敲了敲表盘说:   “如果你不是来消费的,很抱歉现在是上班时间,麻烦你把员工通道的路让开。”   她说完想从旁边绕开,汤怀峥却快她一步再次靠近,一手撑墙直接堵死她的去路。   “那就当我是客人好了,不过我很好奇,随意赶走客人的女朋友,究竟算你们酒店的待客之道,还是说这是舟季的企业文化啊?”   他故意停顿了下,而后缓慢垂眼,由上而下扫量她一圈,痞痞地挑起唇角,意味不明地唤了她一声:   “学、姐。”   到底是初入职场的小姑娘,池婵婵的定力轻易便被少年阴阳怪气的腔调攻破,对方肆无忌惮地眼神瞬间引起她强烈的不适感。   她撑着所剩无几的耐性,皱眉问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还钱而已。”   汤怀峥眉梢略挑,掏出手机在她面前晃了晃,“加个联系方式,转钱给你,免得回头传出去让人家说我汤怀峥就值这区区一百万美金。”   不料池婵婵在瞧清对面来人的片刻,当即重新找回了被破防的气势。   她挺了挺脊背,毫不畏惧地直视少年视线里的轻佻意味。然后冲他微微一笑,伸手挡开汤怀峥递过去的手机说:   “还钱就不必了,不过既然汤少爷今日下榻我们酒店,那就祝您入住愉快,顺便记得把那一百万也在我们这里消、费、干、净。”   汤怀峥见她一秒变脸,还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正想开口继续再说点什么,却见到女孩忽然转身径直朝旁侧走过去,低眉乖巧地轻喊了对方一声:   “老师~”   汤倪始终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戏,既不刻意回避也不上前搭话,直到池婵婵快步走过来跟她问好。   她点点头,“去忙吧。”   说着指了指身后方向,默许池婵婵可以从正门走。   汤怀峥见汤倪来了之后,池婵婵直接把自己当做空气,忍不住暗骂了句:“真他妈晦气”。   “看不出来你还挺爱凑热闹。”他没好气地说道。   汤倪浅嗤了声,双手环胸冷眼看着他,反唇相讥道:   “没事就在家多读读书,死缠烂打也需要一些技术。”   汤怀峥掏掏耳朵,并没有以此为意:“论搅局的技术,还是你最高超。”   “轻易被搅散,看来你造的这个此地无银的局……其实不怎么牢靠嘛。”   从小不屑于和弟弟争糖吃的汤倪,仿佛又拿回了长姐的身份压制权,挑眉蔑了他一眼,然后径自离开。   ……   *   国内外的酒水股价还在持续飙涨。   一般来讲,若非遇到金融风暴、通货膨胀这一类疯魔型的市场颠簸,各行各业的行情大盘走势基本都会在小范围的比例内进行上下波动,极少有断崖式的高低起伏现象。   汤倪坐在办公室里,眼风迅速浏览过电脑屏幕上的各类财经资讯和实时新闻。   很显然,近一个多月各大财经媒体的头版头条全部围绕在“酒水股垄断”、“舟季或进军酒水产业”、“段伏城手段”等分析或臆测上。   甚至从昨晚开始,“舟季或将成为酒类股龙头”的词条直接冲上热搜榜前三。   “众多股民见酒水股市场呈大片‘红色’喜讯,纷纷低价抛售当前手中股票,大批量地购入酒水股……”   关掉视频,汤倪长指灵活地飞快转动着笔杆,一套顺序逻辑链眼看着就在她脑子里形成。   就在这时——   “砰”地一声响,办公室的房门被人猛力地一脚踹开。   “滚蛋!”只见汤怀峥不由分说地一把甩开纪妤,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纪妤生怕眼前的暴戾少年会对汤倪不利,拼命拉着他阻止道:“这位先生,你要再这样我就要喊警卫人员过来了。”   “你叫一个试试!”汤怀峥指着她的鼻子吼。   纪妤也不犹豫,直接按下蓝牙耳麦拨通警卫室:“警戒警戒,这里是——”   “阿妤。”   汤倪终于慢悠悠地出声,扫了眼屏幕上的时间,不咸不淡地打破眼前这场闹剧:   “你先下班吧。”   “可是老大他……”   “没关系。”   她眼也不抬一下,随手指了指门外隐隐躁动的“吃瓜群众”,音色里听不出有什么情绪起伏:   “时间差不多了,让他们也一起下班。”   纪妤了解汤倪的脾气,不再多要求什么,只点头轻声嘱咐了一句:“老大那你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直到小助理关门走出去,汤倪才将手中签字笔丢在桌面上,视线平静地看向少年。   她神情恹恹地,一手支着下巴,音调懒散地问他:   “有事?”   “是不是你把池婵婵调去了别的部门!”没有铺垫,汤怀峥上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地质问。   “是又怎么样?”   “凭什么?就因为她早上跟我多说了几句话,你就公报私仇?亏她还时刻尊称你一声老师!”   “?公报私仇?不好意思你还没有那么重要。”   汤怀峥感觉自己一拳怼在棉花上,气得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双手撑在她面前骂道:   “少他妈在这儿阴阳怪气,你以为你当个破经理很了不起了是吗?你有什么资格随意决定别人的去留,你问过她的意见吗!”   汤倪原本正要理出一些酒庄的头绪,徒然遭到汤怀峥这样无赖地打断,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既然你都说了我是经理,那我就是有资格决定她的去留。”   她眸色淡凉地瞥他一眼,手臂交叠,放松上身向后靠在椅背上,随意转动着椅子问他:   “反倒是你,不分青红在白就跑到我这儿来大呼小叫,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   “是,我当然没你那么厉害。”   少年一反前一秒的满面怒气,语调蓦地调转几个度。   他半垂下眉睫,身形凑前几分,缓缓挑起唇角,要笑不笑的音节里嘲意尽显。   他说:“毕竟我亲爱的姐姐一向最爱好目击现场,只要有你第一作证,就没有扳转不回牌面的局。”   空气旋即凝滞下来。   素来逻辑缜密、思维强大的汤倪竟然默了一下,直直注视着少年,破天荒地没有反驳回去。   “我现在没心情跟你吵架,”她坐直身子,极力维持所剩无几的冷静,“滚。”   但显然,她保持的沉默和冷静此刻在炸毛的少年看来,只是在刻意地避绕话题。   她一定是在心虚,汤怀峥想。   “怎么,一谈到往事就想起来赶我走了?”   仿佛终于拿捏住了汤倪的软肋,汤怀峥再次倾身向前,孤傲地睨视着她,眼尾眉间溢满阴鸷的戾气,唇角勾挑出的弧度冷漠又轻浮。   “既然当年能不要脸地做出那些迫害别人的龌龊勾当,如今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汤倪终于被他彻底激怒,她“噌”得一下站起身,走去门口反锁上门。   回身走到他面前,半仰起脸,视线死死地钉住他,一字一词地冷声问道:   “你什么意思?”   “听不懂吗?”汤怀峥凉凉地笑哼一声,“我说你还是那么会搅局,自以为是!连是非黑白人命生死都能被你颠倒本末,你他妈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汤倪强忍着心头的火气,“汤怀峥,你知道你自己现在像个疯狗一样吗?”   他摊手耸了耸肩,“我是疯狗,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不等汤倪接话,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嗤笑道:“哦对了,听说你最近跟段伏城走得挺近啊,他知道你曾经都干过什么丑事吗?知道你其实是个心地毒辣的蛇蝎女吗?”   “还有汤怀策,我估计他也还不知道眼前这位可亲可切的好姐姐,其实就是亲手送我们母亲入狱,间接害死她的凶手吧?”   “汤怀峥!”   “姐姐啊……”   他曲指敲了敲旁侧的桌子,目光无辜又略带惋惜,在低声细语的腔调里架构出最无情刻薄的字词:   “做人可不能像你这样,既虚伪无耻又要立贞洁牌坊,像个……婊、子。” 第69章 再无仇人 羞耻布。   汤怀峥话里话外的鄙薄阴损, 仿若一根坚硬又尖锐的刺针,卯足了劲儿地狠命扎穿她强行耸立的心墙。   汤倪简直气得肺都要炸了。   她一反平日的冷静与理智,回身抄起沙发上的几个U型枕和背靠垫, 毫不犹豫地朝对方抡过去。   少年当然不甘示弱。   躲避汤倪攻击的同时, 扬手将她办公桌上的大小摆件一股脑儿砸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玻璃残渣瞬时飞溅,迸裂在房间的各处角落。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在爸爸面前装得独立自强, 实际还不是为了独吞家产做做样子!”   “怎么, 看到爸爸催我回汤氏, 你感觉有危机了是吗?”   “你少放屁!”   “也对, 汤氏未来要真是婊|子当道,只会显得你更像个废物而已。”   “你再说一遍!”   ……   办公室内, 各种物品碎烂的闷沉响声持续不断。   姐弟矛盾在这一刻,彻底激化。   互相疯狂摔扔东西的期间里,两人吵得愈发凶狠, 几乎到了不可开交的白热化地步。   尽管从前姐弟俩的关系一直不和,甚至称得上是剑拔弩张的状态, 也尽管每回都是汤怀峥最先挑衅找茬, 如同这次一般。   但至少。   至少汤倪每次都是绷得住性子的。   “汤倪你还是个人吗!”   汤怀峥已经骂昏了头, 抬手将旁侧仅剩的相片框大力摔碎在汤倪脚边, 气急败坏地指着她爆吼了一句:   “当年为了继承权你做出那种事, 到现在都他妈没有一点儿愧疚吗!”   “你到底要我愧疚什么啊汤怀峥!”长姐到底还是丢了多年熬忍的相安无事,   “是愧疚说出证词记录上那三页纸的实情!还是愧疚事发当晚回家太早, 没让那女人直接杀了你!?”   “你他妈的!”   暴躁郁结的男生接连爆出粗口,眉骨阴冷,瞪视的目光漶满戾气。   可蓬乱刘海下遮蔽的额角, 和颈脉上隐隐按捺的青筋,却似乎泄露了他的迟疑:   “胡说八道什么呢?”   望着面前男孩的执迷不悟,汤倪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颓败。   颓败让她在这场争吵中泄了气。   “我承认我们的家庭并不有爱。”她率先打破双方僵持不下的局面,转身坐在办公桌前,闭眼喘了口气,不再看向他。   “但从没有一个人像她一样,试图用两个亲生孩子的性命作为要挟,不择手段地夺取利益。”   她的声音里敷存着丝丝疲惫的沙哑。   “你只知道我一席证供送她入狱,却不懂法庭上的白纸黑字容不得半句造假。”   汤怀峥身形顿滞了半秒。   半秒过后,只见他眉目愈发紧拧,视线牢牢地锁住她,炽灼盛极的怒意已然在不自知地渐渐收敛: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用两个亲生孩子的性命要挟’?”   汤倪抬眼瞄他,许久才扯了扯唇角,平静的语气中抽离出半嘲的疏冷:   “你确实是无辜的受害者,只不过事到如今,怎么还在装天真懵懂啊,弟弟?”   “我他妈让你说清楚!!”   “好啊,说!说说她是如何让早产儿汤怀策强行出院脱离保温箱,在被发现制止以后又是如何当晚就在你的营养剂里掺入过量安眠药!”   猛扣了几下桌面,她掷地有力地质问少年:   “小朋友,你是不是真的以为虎毒不食子啊?”   竭力放出致命一击,汤倪找回了些许理智,深吸两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重新开始组织语言:   “那年你十三岁,说小不小的年纪,应该比我更清楚你母亲她,并不是一个安分知足的人。   因为预感到两位长辈的婚姻即将破裂,二十岁的我千里迢迢从法国赶回来,像个智障一样试图劝解挽救……”   “如果知道他们那时早已反目成仇,和即将发生在这个家里的一切,我宁愿从未归来,或者干脆死在途中。”   汤倪在回忆的铺陈里叙述,目光空落到不见一丝情感:   “我不想说她是如何勾结外人,几乎挖空汤氏根基,父亲又是如何做出最狠绝的反向扑杀,因为那是他们的恩怨。”   “我只看到她将沉睡不醒的你锁在房间,我故意在你的窗前制造响动,被她赶过来两巴掌扇倒在地。我浑身抖得站都站不起来,不是因为怕她而是因为你!一动不动,面如死灰的你!”   “医生和警察到的时候,你已经休克了。”   她慢慢与少年对视,字字珠玑:“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吗?”   汤怀峥瞳孔微颤,死死地抿紧嘴角。   当家族的羞耻布被长姐乍然掀翻,陈年的真相旋绕在耳边开始停停转转,少年好像已经忘记了来时的目的,唯有无从反驳地听着关于自己的故事。   ——那些他或许也曾隐有预料,却从不敢去真正查验的故事。   半晌,他又慌忙地再次皱眉,让自己看起来凶狠:   “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你怎么早不说?别告诉我你是那种以德报怨的好姐姐!”   只引来汤倪的轻声嗤笑,“要不然怎么说你装呢。”   “是,以父亲的脾性,自你母亲入狱后就由她自生自灭再不经手不过问,只是为了你把知情者都辞退远送,当年法院受案审理也没有公开。”   她不遗余力地反唇相讥,嘲弄的口吻却暗藏了几分苦涩无奈,   “不过作为已成年的直系亲属,如果你有心了解,但凡拿出追踪我的三分精力,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片点真相?”   他是可以知道的。   他只是“不敢”知道罢了。   “知道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吗?”   汤倪弯腰,在汤怀峥摔烂的那堆相框碎片中捡起一张照片,径直拍在他面前,   “因为我要把它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在你每一回骂我赶紧去死的时候,在你一次次把自己的懦弱推责给我的时候,我要时时刻刻、一遍又一遍地强行说服自己说‘算了,至少我的妈妈还活着,而我的弟弟已然不幸’。”   尽管她不是这样想。   她也必须这样想。   因为只有她最能明白缺失母爱的痛苦。   所以她要理解、要忍耐、要保有同理心,要比任何人都更加包容汤怀峥。   男孩哑了声。   他不自觉地收紧拳掌,视野在慌乱中失真,又在慌乱中聚焦在眼前的那张全家福上。   ——汤岱,和三个没有母亲的可怜虫。   短暂的几秒停顿后,汤倪索性直击要害:   “请问,抱着‘生母残害无辜孩子的事实未免太过残忍’的想法,我把沉痛一力承担,是为了得到你永无止境的憎恨吗?”   重将视线投聚在年轻弟弟的脸上,姐姐的眼神里折射出凌迟般审视的光,溢淌的音线犹如满地狼藉,破碎,淋漓,一针见血:   “汤怀峥,凭什么别人替你负重前行,真正该面对的你却还能任性至今?”   “别再无理取闹了。”她说:“纵然真相黑暗至极,可所有人都在保护你,你也没资格捂起耳朵紧闭双眼不听不看。”   至此,少年紧攥的指骨漠然松动,随之强作不信的神情土崩瓦解。   那是桀骜不驯褪去后,从未外露的迷惘无力。   昭见天日的真相,深刻的诘问,击溃了男孩向来孤傲乖戾的假象:   “我……”   “池婵婵调离原岗,是她主动提出的。”汤倪打断他,冷不防以另一个话题的开始,结束了上个话题的陈述。   其实也没有结束,   “你对她有好感,可她自尊自立和你并不一样,她为什么躲你,你门儿清。”   汤倪轻叹了口气,解锁房门,长睫半垂出浅薄倦态,嗓音淡漠:   “好话到头,世上已经没有你的仇人了,请好自为之,回吧。”   房门被虚掩上。   争吵砸摔的响动戛然而止,纪妤眼见着少年落寞而去的背影,只能站在办公室门口踌躇踱步,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了?”   段伏城在不久的傍晚来临,只一息就敏锐觉察到气氛不对,他顿住推门的动作,掠了一眼虚掩的门缝,淡声询问。   一心担忧汤倪的情况,此刻面对总裁的小助理也摒却了本该有的恐惧和堂皇,急急忙忙地上前解释:   “段总,刚才好像是老大、呃是汤经理的弟弟,跑过来跟她大闹了一场……”   只这一句,便让男人皱紧了眉头。   纪妤见状立马住了嘴,小心翼翼地偷觑两眼男人的脸色,又有些不安地透过门缝瞧了瞧里面的情形,一时间不确定是走还是该留。   段伏城仍旧沉默,打了个手势放她离开。   他并未急着推门而入,只是不动声色地站定在门外,眸光穿透房门的间隙,辗转聚落在房内女人的身上。   那一刹,痛感在他的眸底惊跃了一下。   汤倪背对着门口。整个人蹲蜷在地上,慢腾腾地一点一点拾捡地上残存的玻璃碎片,直至男人走进办公室,她也没有抬头。   她的动作迟缓,潦草到空洞,毫无章法。   她的肩骨单薄,看上去像被世俗狠狠撕扯过的摇摇欲坠,像被抽光了气力,很难说那是故作坚强,还是一种被强大反噬的脆弱。   段伏城知道,先前存在于他们姐弟之间的那场争执一定很严重,导致她的情绪崩坏如此。   但他没有向她发出询问。   他想她当下一定不想回答任何询问,于是在注视片刻之后,他跟着一起蹲下身子,默不作声地陪她一起收拾残局。   是汤倪的手机突兀响起。   扰断了段伏城为她细心撑罩出的“情绪防空洞”。   汤倪接电话的动作依然迟缓。   段伏城看得清楚,当她扫到来电显示之际,她眼里的疼痛愈加显而易见,连带出口的那声“喂”都湿凉得发沉。   通话时间很短,他只听到汤倪应承了对方什么。   “要我送你过去吗?”段伏城看着她,嗓音放得低柔。   汤倪抿了抿唇,垂眼,声线里漫着丝失真的哑意:“早上我有开车来。”   段伏城也不勉强,从她手里轻轻收取过几片碎玻璃,拉着她站起身:“那你先去,这里交给我。”   汤倪点点头。   可过了足足半分钟,答应要放她走的男人,却迟迟没有松开桎梏在她手臂上的力道。   缓缓抬眼,然后在男人紧密织缠的视线里,她听到他说:   “别去太久。”   别独自难过太久。   “我在家等你。”   我还在这里,等你回来。 第70章 双重打压 再也不喝柠檬红茶。   何阿姨打电话来, 说要感谢汤倪。   两个多月前,何阿姨的丈夫带着他们17岁的儿子佑佑远赴法国参加国际围棋比赛。   为了能让父子俩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正常生活,何阿姨特意拜托曾在法国留学的汤倪, 让她在日常起居各方面费心照应一下。   汤倪在法国居住多年, 人脉自是不必说。   加上难得何阿姨主动有所求,她自然也是能帮则帮。   因此, 从何阿姨家那爷俩踏入法国那一刻起,汤倪便动用自己的关系圈儿事无巨细地远程操控去照顾两人。   小到接机送机、吃穿用度, 大到出行住宿甚至包括给佑佑聘请围棋家教, 汤倪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无一不应。   佑佑比赛结束后, 汤倪又派人带父子二人在欧洲游了大半圈。   之后两人回国,抵达佘城的航班就在今天。   父子二人上飞机前提出, 一定要对汤倪进行一番正式的答谢宴。   于是也就有了何阿姨的那通电话。   夜幕倒灌,云山绵绵密密地漫卷似落潮,劫走冰透如瓷的弯月牙儿。   盏灯荧幽弥蒙, 虚化升温拉罩起松涛的葳蕤阴影,零星再成片。   熠璨辉光敷在花岗碎石融鹅卵的小路上, 仿若人造的梦幻黄昏, 晃荡出万户千家里的烟火浓情味儿, 乘风飘拂, 迤渐唤醒整个「光河南苑」。   何阿姨家住621栋, 精致的三层独栋小洋楼。   在佘城这种房地产业遍地开花的地方, 「光河南苑」绝不是地理位置与软硬设施俱佳的住地首选。若非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 姑且算得上雅致安静——   与何阿姨这人的习性正相符衬。   此前虽在麻将桌上多有交集,但应邀来到何阿姨家中拜访还是数年里的第一回 。   不自觉扣紧手提包的皮革拎带,迫使指骨泛上些许青白。第一回 嘛, 难免会紧张。   近乎按动门铃的同时,门内传来何阿姨微微高扬的声线。   音调挑起,优雅而婉转,辨得出年轻时,也曾是一只嗓音甜美的云雀。   “老张啊,微信说刚下飞机,还不到一个小时就到家啦,今天路上不堵啊?”   当她的声音渐渐飘近,她言语的内容,她欢欣的姿态,都让忐忑无措在汤倪的心里愈发落下重锤。   每一个字词都变得深涩。   里头人的欣喜雀跃,不断向伫立在门外的汤倪逼近:   “肯定饿坏了吧,我做了你跟佑佑最爱吃的糖醋——”   尚未落定的话音,在门锁扭转开启的那一瞬被截断。   门内人惊惶,门外人慌张。强作镇定对望一眼过后,话锋转而折为客套的寒暄:   “原来是汤倪来了啊……瞧我老糊涂了哈哈,别介意。”   十月底的佘城早已披上寒衣。   背后的晚风里捎携着浅微的幽凉,室内却暖意绵融恍若人间夏。   汤倪被这般冷热温差夹在其中,不能进退。   离家许久的丈夫孩子今日归家,身为贤妻良母的女人满心满眼只有他们,汤倪当然没有资格介意。   没什么介意。   只是在被主人迎进门时,她不由自主顾虑起应该在门内脱鞋,还是门外比较合适;又后知后觉两手空空没带礼物,是否有失登门的礼数。   终究是多了几分无所适从。   “随便坐呀,像在自己家一样。”   何阿姨随意在围裙上擦擦手,待客的礼貌用语宣之于口,方才若有所觉地意识到哪里不太对。   但话已出口。   出口的话语又让屋内二人都怔愣了半瞬。   “好。”并拢双腿端坐,汤倪自然接答。   随后各自收拢视线,移开视线,大家相安无事。   转身进了厨房后,以朴素玻璃杯盛出浅褐色茶汤,何阿姨将饮料端到汤倪面前。   中年女子微然笑道:“柠檬红茶多加蜜,家里最常备的就是这个了。”   一直垂眸的汤倪终于抬头。   掀起的眸眼泛绕波漪,像春水浸润着潮霭雾气,盈盈氤氲的,是细碎的、秘而不宣的、将要透露端倪的怀念。   指尖捏握住冰凉杯壁,她感到手心温度暖热。   心的温度亦是暖热。   原来她还记得啊。   在她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在从前她初为人母的时候。   她的孩子有什么喜好、口味,原来她一直都有保持纪念啊。   已至中年的何阿姨脸上没能耐得住风霜。   风霜的痕迹为她添上慈蔼,她就那样微笑着,温柔又和善地,望向眼前年轻的女孩儿。   然后再启齿,是何阿姨最深刻的回忆:   “佑佑随我,都爱这口甜的柠檬红茶,他爸却老说坏了茶水的原味儿,每次都自己另泡一壶。”   呼吸猝然有一秒种停滞。   一秒钟里,汤倪的眼神却变换了万次。   她仔细凝视着何阿姨。   眸底伏藏着名为“思念”的水波,骤然冻结至干涸,寸寸褪色。从惊愕,到存疑,到克制,到失落。   逐渐涣散,逐渐失焦。   耳边的话语远远近近,她还是听不明白。   她还是不想听明白。   “这次还要多亏了你,佑佑在法国的围棋比赛上得了奖,虽说也不是什么大奖,但做家长的已经很骄傲了。”   当玻璃杯结满水雾,将手掌徐徐湿濡,汤倪才恍然发觉掌心余温已被冰水渡冷。   心又何尝不是。   “佑佑成绩不是很好,只能说中等偏上,我跟他爸为了他升学的事情都愁坏了,不然也不会让他折腾老远去参加比赛。”   汤倪撩起眉睫,默不作声地茫然环顾。   客厅的墙壁上、电视柜、茶几、窗台……所有能摆能挂的地方,放置着各种三口之家的写真合照,笑容绚烂,幸福洋溢。   照片里,佑佑永远被保护在中间位置。   从幼弱男婴长到正茂少年,他的父母一刻都不曾缺席过,清楚分明。   “汤倪,你是大姐,升学这方面你是过来人,你说有没有什么途径能帮……”   徒然“铛”地一声。   妇女喋喋不休的后话,被对方落杯的轻叩声打断,重而有力,决然得彻底。   “够了。”   汤倪收紧湿漉漉的右手,指节蜷攥得发白,“已经可以了。”   细长指尖用力刺穿柔腻肌肤,扎入皮肉之下,掌心处的娇嫩不堪重负,旋即殷红的黏稠微微洇涌,染玷了她的指甲。   “就当可怜可怜我吧。”她眼尾有血丝覆缠,声音涩哑得不成样子。   何阿姨竟在那一刻不敢吭声。   然后听到女孩儿喊她:“妈妈。”   她们之间太久没有出现过的称呼,让本就疏离的两人更加陌生。   分明促膝并坐,我们却天各一方。   汤倪站起身,慢慢抬眼逼视着她,逼问她:   “能想象吗,有一天我与亲生母亲同在一个屋檐下,竟然只能以客人的身份自居。”   妇女的面容不出意外慌愣了。   她呆呆地望着这个从小让人省心的孩子,看着她此刻与往日牌桌相见时完全割裂的气场。   听着她,声色淡然到绝望地,道出种种从未袒露的伤心话。   “你为佑佑赢得围棋比赛而骄傲,担心他考不上大学,担心他在法国的两个月会不适应,你担心他所有的一切,却从不肯施舍给我一丝一毫的关怀。”   “佑佑是个好孩子,他没有任何错,可我真的嫉妒他,妈妈。”   直视着母亲一言不发地沉默,汤倪的眼底愈发充血,话音走调:   “他十七年来拥有你全部的爱,是因为我在七岁那年彻底失去了你的垂青。”   “你从来不会关心我的学习成绩,不知道我也在国际芭蕾舞比赛上拿过奖杯,不明白我孤身出国吃过多少亏,更不会懂我这些年独自奋战在职场上,遭受过怎样的煎熬,咽下过多少委屈。”   室内暖风的温度过高了,空气似乎无从回旋。   陈年里那些不可名状的伤痛,仿似换季时动物脱褪下溃腐的尸皮,萎靡枯瘪,翻出来会作呕,放回去又不甘心。   如果可以,汤倪宁愿让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恶臭事永远烂在心里。   但偏偏啊,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放过她。   “如果不是这次我还算有点用处,恐怕您这辈子都不会主动联系我吧?”她忽然这样问。   汤倪的语气很坦然。却如平地炸起的一声闷雷,惊得何瑛整个人乱了方寸。   她下意识走上前几步试图安抚,却又不知该从何安抚,唯有苍白而无力地解释一句:“不是这样的,当年我也是有苦衷……”   “我知道。”汤倪说。   “汤岱频繁出轨让你感受到背叛,让你痛苦不堪。于是你也无缝衔接在同一个月找到了你的‘张先生’,然后离婚、结婚、生子,到现在拥有美满幸福的家庭。”   “所以。”   她虚喘了下,没有留给何瑛接话的机会,直截了当地续上下文:   “为了体谅你的苦衷,在你杳无音讯的这二十年里,我安静地像个死人一样消失在你的世界里。”   “但是。”   尾音倏然被顿截了半寸,她缓缓走近,一字一步地抛出问题:   “我允许你不爱我,我叫你一声‘何阿姨’,你竟也就真的忘记了自己曾经生育过一个女儿,不觉得离谱,不觉得荒、唐、吗?!”   明明该是怨怼的责问,汤倪还是紧攥手心上的伤口,逼迫自己努力压制下随时可能爆发的情绪。   她那样要强。   不能再那样狼狈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何瑛湿红着双眼连连摇头,不管不顾地冲上前一把拉住女儿的手臂,满怀亏欠又愧疚的心情已经让她语无伦次。   “你怎么可以这样想,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你听妈妈解释……”   汤倪却有些麻木了,“好啊,那你解释。”   可是她该作何解释呢。   汤岱出轨的同一时间,现任丈夫趁虚而入,用温柔与体贴俘获何瑛的恋爱脑。   离婚以后,为了彻底摆脱前夫带来的伤痛和阴影,为了拥有更完美的婚姻和家庭,她狠心撇下年仅七岁的女儿,从始至终都不闻不问不探望,一心沉浸在三口之家的幸福里。   明明她知道,流连花丛的汤岱该是一位怎样不负责任的父亲,汤倪又会在怎样家不成家的环境中成长。   她还是自私地选择逃离。   因为,汤倪的存在就是她上一段婚姻里“不完美”的证据。   这一桩桩一件件,有哪一样不是事实。   这样的事实,她根本没脸解释。   “既然这样,我就问您一句话好了。”她半垂着眼,掌心间的刺痛灼烧得发烫。   “当初你选择主动放弃我的抚养权,是因为我身上留着汤岱的血让你感到厌恶,还是因为,我的存在会成为你组建新家庭的‘绊脚石’。”   她的眼神蓦然变得清明。   如今母女对立,女儿已然比母亲高出一头。   可气场却输下阵。   眼角是洇泽的红色,汤倪紧紧注视着她,眸光澄澈,不断在对方的眼神里探索真相。   何瑛在回应前迟疑了一下。   “茜茜……”她唤出汤倪的乳名,只是唤她,目光闪躲地唤她。   但没有作答汤倪的问题。   那么答案昭然若揭的,是后者了。   汤倪终于在她的眼神中顿悟了一切。   自嘲般轻笑了声,点点头,喉咙微哽,平静地回了两个字:   “懂了。”   怪她。   怪她今天真的被汤怀峥气傻了,从懂事起就明白的道理,如今还要拿出来反复验证。   实在不必。   思绪回潮,弯腰拎起包,走至门口的脚步虚浮无力,手心好像没有那么痛了。   大概是她松手了吧。   这段可有可无的母子情分,该松手了吧。   “茜茜,我想过把你接来!”何瑛见到她要走,真的急了。   她想挽留,她知道汤倪这一走,再见就难了,但她始终是没理由。   可到最后的事实,也只是“想过”。   她不得不考虑带进一个孩子会对新家庭造成何种影响。   显然汤倪也深刻理解这一点。   在玄关换鞋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了对面的换衣镜,抬头的那一刻她看清了浮现在自己脸上的神情。   ——是与白天汤怀峥,相差无几的愤慨和悲恸。   忽然间在某一刻,她完全明白了这种愤慨和悲恸的起源。   起源总是同病相怜。   “曾经我以为妈妈不是我一个人的,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我一个人没有妈妈。”   气息平稳的词句,让何瑛当即被震傻在原地。   “还有。”   离开之前,汤倪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口吻里的讥讽不加掩饰:   “你忘了我也很像你,柠檬红茶必须多加蜂蜜。” 第71章 牛奶咖啡 我怕你跟自己较劲。……   汤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何瑛家的。   她没有哭。   还有什么是好哭的呢。   年幼时母亲狠心离弃, 汤倪不信邪,每天放学后就坐在家门口眼睁睁地等她回来。   何瑛没有回来过,一次都没有。   现实如此, 便唯有认清事实。   后来留学归国, 十几年未曾谋面的母女在麻将桌上巧遇,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可笑。   说归说, 心里总还是难免期待。   幻想母亲会一遍遍地打来电话,一次次地跑来约见自己, 苦苦哀求。   起初肯定会抗拒, 但最终她还是会去相见。   然后母亲会紧紧拥抱她, 会泣不成声地向她道歉这十几年来的母爱亏空, 还会语不成调地解释当年遗弃并非她真正所愿,诉说自己有太多难以言喻的无奈和苦衷。   可能来自“张先生”的不理解, 也可能是佑佑对这位“同母异父”的姐姐拒不接受,是什么可能都可以。   再然后就是弥补,各种方式的弥补。   或许还会带汤倪回家, 在现在的家人面前坦荡地介绍她是自己女儿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承认她从未忘记过自己的女儿。   那样迟来的母女情深的场景, 光是想象, 汤倪就已经在心里原谅她了。   原谅的台词她都想好了:   算了吧, 这不是妈妈的错。   错的是父亲汤岱, 是他错不该心有旁骛, 贪图“野花”的新鲜和刺激感, 错不该亲手撕碎本会幸福美满的婚姻和家庭, 错不该让他们的小公主早早独立,日日可怜,用一生去治愈童年。   所以是出轨的丈夫错了, 她的妈妈只是万千遭受婚姻迫害的不幸者之一罢了,她该原谅的。   可是没有,还是没有。   没有约见、没有弥补,没有汤倪幻想和期待的任何一切。   除去为了佑佑而有求于汤倪那次的主动来电以外,重逢之后的这五年里什么都没有。   母亲什么都没有做。   还是一如十几年前毅然离开时那样,如出一辙的绝情。   甚至,重见汤倪那日的牌桌上,何瑛还装作全然不认识她的样子。   “何阿姨”的称呼由此而来。   开车在郊区漫无目的地兜兜转转,回到市里又茫然瞎逛了一个多小时,依旧不知道该去哪里。   盯着信号灯的数字闪烁跳动,汤倪满脑子都在放空。   在今晚这场见面之前,她对何瑛是那样的气恼、怨怼、绝不可谅解的恨。   恨是好事,恨也是无比思念的另一种表达情绪。   可是到此刻,她已经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缓缓驱车停靠在马路边的洋槐树下时,汤倪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了舟季员工公寓的楼下。   打起双闪灯,敞开超跑的顶篷,半降下车窗,调整好一切之后,她开始慢吞吞地小口嘬吸手中剩有三分之二的咖啡。   有那么一点庆幸,幸好在瞎逛的时候无聊到买了两杯冰美式。   没有特别想喝,只是至少在手不能转方向盘,脚不能踩油门的时候,可以让嘴不那么寂寞。   也许刚才应该再多买个汉堡的,这样胃也就不会寂寞了。   中控台的水晶表时针指向数字“11”时,蓝牙耳麦也掐点传进来一通电话——   “喂。”   “回来了吗?”透过电流的男性嗓音总是那般好听。   抬眸瞟了眼不远处的公寓楼,长睫在谎言里幽幽垂下,“嗯,在路上。”   “很远吗?”段伏城问。   “不远了,”为了令可信度看起来高一些,她补充道,“两个路口。”   “饿不饿?”显然是不打算挂断的问题。   习惯性咬紧吸管,微微停顿了下,听到汤倪很诚实地回答说:“有点儿。”   引来男人低哑的一声浅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都是无关痛痒的话。   闲聊到手中的冰美式完全吸不出来,她还是不想下车,重新将另一份满杯美式戳上吸管,准备继续边喝边聊电话。   刚吸了两口,听到电话那端的人又问了一遍:   “现在呢,到了吗?”   “嗯,还要再拐个弯,等下——”   女人加快吸饮咖啡的速度,莫名有些心虚的回话被倏尔打断。   她听到车窗被人有节奏地轻敲了两下,反射性偏过头,冰凉指尖摸索上按钮,将车窗完全降到底。   旁侧有暗影,蓦然倾投。   敲窗的男人身骨修挺,似寒天里的雾凇落拓静立。   一件白色高领毛衣,隐隐掩住下颌骨的性感线条,肩脊硬朗而紧实,窄腰腿长,气度优雅。   他单手揣兜,另一只手还举着手机贴在耳边,半垂着眼,目光定在女人手中的冰美式上。   通话还未掐断,喑磁声线穿过话筒滑入耳,段伏城略弯下腰,淡淡挑唇:   “看着你喝完一杯,剩下这杯不是给我的吗?”   汤倪下意识收紧指骨,稍稍昂首,视线聚焦在他脸上的那一霎,熟悉的音容让鼻头略酸,薄睫接连轻颤几下,眼尾便乍然洇起靡靡湿红。   紧忙扭头,强行压制浮泛在眸底的水光。   她清了清嗓子,从副驾的便利袋里掏出一盒牛奶,头也不抬地递给男人,随后垂眸咬紧吸管,字词含糊地回答说:   “这个才是给你的。”   原来不是不想哭。   只是她实在不想独自狼狈了,在此一刻,她需要有人来收容。   段伏城挂掉电话,低头瞥了眼手中的牛奶,是他以往最常喝的那个牌子。   大概又是俞姐告诉的,他想。   说起俞姐,不免又要想到今晚俞姐打过来的那通电话:   “阿城啊你还记得何阿姨吗,诶呀就是之前小汤教你打麻将那回,坐我对家那个文文弱弱的,话不多的,你见过的呀还有印象不啦?”   “哎说起来可真是作孽啊,刚才她打电话给我,说她跟小汤……,今晚小汤从你何阿姨家离开之后,何阿姨心里担心又不敢自己联系,就打电话到我这里。”   “说来那孩子也实在是可怜,当妈的怎么能过分到这种程度我都看不过眼了,但她在电话里哭得伤心我也不好说太多,你可要好好安慰那丫头啊……”   不用俞姐说,段伏城今晚也一直在等她。   从公寓等到楼下,然后看到她停车在路边,迟迟不肯回家,坐在车里独自承受来自汤怀峥跟那位“何阿姨”接连给她的心理折磨。   “今天有些贪心。”他回神,掂了掂手里的牛奶盒,“不想只喝这个。”   俯身倚靠在车门上,盯着她湿潮泛红的眼角,忍不住抚揉了几下她的发顶,男人单刀直入:   “也不想只是看着你难过,所以……”   “可以告诉我,今天受到什么委屈了吗?”   尽管他大致都明了。   可还是在试图引导,想她发泄出来,总好过让崩坏的情绪溃烂在心里。   “这是老板的命令吗?”不想气氛过于沉寂,汤倪半开玩笑道。   视线相对,他曲起长指,耐性极好地在她眼尾处温柔摩挲,然后低声告诉她:   “是段伏城的请求。”   当本该至亲的家人都理所当然地在她这里索取、推责、不在意,真的只有这个男人,在请求。   她没说话,只是“啪”地一下干脆开了车锁,然后自己主动挪坐到了副驾的位置。   ——请求得到了回应。   “七年前,「汤氏集团」被曝出一则丑闻。”   在段伏城上车关门以后,耳畔攸然传来一声若有似无地轻叹,尘年旧事里的糟糕与忌讳,被她以坦然的口吻平铺直叙:   “汤氏夫妇反目,汤家第二位女主人户书玉为夺财向亲生儿子投药用以要挟,汤岱也不是省油的灯,手段何其迅捷残忍……结局?当然是你死我活。   在我的证言下,户书玉判刑入狱,四年后在狱中因病离世。其实很多事情早就失去了挽回的余地,她的死不过是最后一击,汤怀峥有恨并不奇怪,他需要一个宣泄口。”   没有多余铺垫和解释,但也足够了。   几次三番碰见汤怀峥挑事找茬的原因,以及白天跑去她办公室跳脚的缘由,已然一清二楚。   “我听说那小子组建了工作室,开发过两款潜力尚佳的游戏,前景不错。”   指尖捏住汤倪含在嘴里的吸管,顺手劫走她的那杯冰咖啡。   段伏城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掏出手机二话不说就拨通傅铎的电话,还侧头朝她挑了挑眉,一本正经地跟她提议:   “你一句话,我立马让人端了他的服务器给你出出气,怎么样?”   瞧这个男人,眼下哪还有半点儿绅士的样子。   这样孩子气的幼稚“报复”,从一向高雅矜贵的段总口中说出来,真的就太违和了。   夺下他手中正在拨号的手机按下挂断,汤倪牵起唇角,作势拍打男人右肩:   “还真打过去?我会跟他一个小屁孩较劲吗?”   接过她丢回来关闭通话的手机,段伏城的语气敛了半副玩笑作态:   “我怕你跟自己较劲。”   车外昏漠的夜色在升腾,将这道纯白车影吞融,轮消廓减,状隐形匿。   此刻他眼里的安抚比灯色清晰,静水流深地将她心上坑洼泥泞轻悄抹淡。   终于,她说:   “我们回家吧。”   ——你正知道他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第72章 今晚情话 是别说话,吻她。   到家的时候, 小怀策已经早早被哄睡了。   两人一起刚上到二楼,汤倪便被身后男人按坐在餐桌前的座位上,   “在这里等我一下。”   段伏城倒了杯水给她, 转身走进厨房。   从冰箱取出鸡蛋加盐加水搅散, 嫩豆腐打底裹保鲜膜上锅蒸,再拿出事先准备的新鲜时蔬, 沸水焯烫两分钟后,和腌制过的虾仁一起铺在蛋羹上回锅定型, 淋上芝麻油和生抽。   过程中他顺便将炖好的花胶加入燕窝、枸杞、红枣和提子, 最后倒上汤倪买回来的牛奶。   全套操作行云流水, 手法熟稔。   不过半小时, 一碗虾仁时蔬蒸蛋羹、一份花胶牛奶炖燕窝已然摆好在餐桌上。   “不一起吃吗?”看到男人只拿来一套餐具,汤倪有些讶异。   “已经跟阿策吃过了。”   段伏城将汤匙递给她, 思考了几秒,试探性地征求她的同意:   “可以允许我进你房间吗?”   像是怕对方误会,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 现在。”   反倒是汤倪异常大方,舀了一大勺蛋羹送入口中, 囫囵不清地点头:   “随时啊, 我没有锁门的习惯, 想进就进。”   男人低笑了声, 起身嘱咐道:“慢慢吃, 别急。”   段伏城从茶室捧出几大束鲜花和一个超大的礼品袋, 是他今晚回家的路上特意去买的。   他走进汤倪的卧室, 没有在她的隐私领域过多逗留,而是直接来到洗手间,悄悄关上了门。   首先是插花。   按照手机上花店老板发的教程, 他开始一点点修枝剪叶,替换下原先摆放在浴缸周边的红玫瑰,三两成组地插放入花瓶中。   之后在浴缸里放满水,调好水温。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当他看到浴缸架上各种稀奇古怪的瓶瓶罐罐,顿时停住了思考。   全部都是女孩子用的东西,属于他这个大男人从未接触过的知识盲区。   不过倒也难不住段总。   他拿过手机,给还在上大学的小堂妹弹了一条微信过去,很快就收到对方回复:   “没空,勿扰。”   被拒绝的男人十分平静。   他没再多说什么,波澜不惊地直接转账三万过去,眼都不眨一下,仿佛刚刚只是扔了三块钱一样。   下一秒钱被秒收,然后对方秒回:   “刚才不是本人,大哥请吩咐[跪拜][跪拜]”   所以说让小堂妹“有空”的办法极其简单——钞能力而已。   段伏城拍了一张面前的瓶瓶罐罐发过去,惜字如金地发了两个字:   “步骤。”   瞬间引起小堂妹的一顿狂轰乱炸:   “卧槽!!!”   “卧槽卧槽,这什么情况!你恋爱了??我有嫂子啦?!”   “天哪天哪天哪,铁树开花?公鸡下蛋??姑妈呢姑妈知道吗!!!”   ……   段伏城干脆又转了两万过去,“再废话就没下次。”   小堂妹立马闭嘴,卑微收钱以后,很识时务地开启远程教学。   在小女孩的指导下,段伏城很快上道。   用木匙舀三小勺泻盐、三小勺浴盐倒入水中,开启浴缸按摩模式。   将小绵羊形状的可可脂味泡泡浴芭捏碎,放水击打一两分钟后,整个浴缸都溢满了香香绵绵的泡沫。   烛台上摆满了各式香薰香氛,段伏城让小堂妹特意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什么特殊效果,仅仅只是带有不同的香味而已。   于是他从礼品袋里拿出刚买的几组姜花香烛,添置在烛台上点燃。   香烛是白色贝壳的形状,配套复古果冻式姜花小瓶,瓶内的藤条全部纯手工制作,藤条上混有檀香和椰奶味的精油,保足助眠安神的成分。   洗好草莓、树莓和车厘子摆上碟,放在浴缸架上。   另外泡好的伯爵茶也有助眠成分。   他想汤倪经过一整天的精神压力,今晚必然是睡不好的。   事无巨细地去布置一切,那般认真和耐心的程度简直要吓坏了小堂妹。   “爱情使人昏迷。”   小堂妹发来微信,“或许我能有幸一睹嫂子的芳颜吗?[阴险]”   然后就被段伏城二话不说地拉黑了。   用完就扔,很棒。   最后离开房间前,他还不忘帮汤倪打开加湿器,同时调高了室内温度。   出来的时候汤倪正在洗碗筷。   “先去休息吧,我来。”他说。   汤倪推脱道:“没事儿就几个碗,哪有老板做饭还要洗碗的道理。”   这个该死的“老板”,就刺耳。   没有强求,索性走过去跟她一起,两人站在洗碗台前一个洗一个涮,配合地默契相当。   “明天……要不要放你假?”段伏城忽然问她。   “放假也没什么事做,哦对了,”她突然又想到什么,侧头问他:“你今天过来办公室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段伏城默了一下,直接从她手里拿走碗,然后朝卧室的方向扬扬下巴,   “先去洗澡解解乏,晚点再谈工作的事。”   他知道她睡不着。   汤倪不再矫情,擦干净手点头说:“行,我很快,等下书房见。”   “不用那么快。”   男人回头,勾起唇角,音调懒洋洋地打趣道:   “陪你通个宵也可以。”   汤倪也跟着他笑了下,“那加班费Double。”   段伏城挑挑眉,“听你的。”   ……   段伏城给自己放洗澡水,汤倪是万万没有料到的。   这待遇,多少有些高得过头。   但该说不说,在接连被汤怀峥跟何瑛精神折腾过的这一刻,她真的很享受可以被人照顾的感觉。   目光依次逡巡过摆台上的插花。   红玫瑰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小苍兰、洋甘雏菊和奶油向日葵,一色儿的青绿、浅黄还有奶白色。   让她燥乱的心绪得以抚平。   原来有时候红色代表的不一定是喜庆。   可能也是压抑。   *   各自洗澡洗漱过后,两人约见在书房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   汤倪把段伏城洗好放在浴缸架上的水果盘端了过来,泡完澡后,她的精神缓解了许多。   不过。   “什么?!我们的货被海关扣了???”   因为段伏城轻飘飘地一句话,汤倪刚刚有所缓解的情绪瞬间绷紧,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   “可是深坑马上就要面临开业,这个时间点再去重新找酒庄重新谈判根本都来不及了啊。”   她蹙起眉尖,满心焦急,先前那些家长里短的情绪早已被抛在了脑后。   段伏城却极为冷静,只淡淡附议:“确实来不及了。”   与「海棠湾」一同拼箱的另一家酒庄出现质检问题,被海关扣留。   扣留期间,海关人员无意发现「海棠湾」运输的酒水数量与合同上签订的数量有很大出入,出现极为严重的短缺。   于是「海棠湾」的货也被一同扣押在海关等待二检。   尽管「海棠湾」这边有邓志在暗吃回扣,但那毕竟都是后话。   眼下酒水不到位,深坑就没办法如期开业。   一旦拖延日期,那其他早已确定好的事项例如空运的鲜花甜点等全部都要推翻重来,整个酒店乃至舟季都会遭受非常重大的财务损失。   而且深坑是舟季开通国内市场的第一道门。   多少家同行竞品的酒店品牌都在虎视眈眈地盯视着,一旦开业延后,四面八方的不利舆论和猜议便会接踵而来。   到时候非但客源流失,再次开业时的效果也会减半。   “上次王部长提醒过我「海棠湾」拼箱的事情,但我想着你这边应该会有自己的计划,我当时也没往海关那方面考虑。”   汤倪抓揉了几下头发,有些后悔道:   “哎早知道之前就先不把「香榭丽」那单介绍给世枫那边了,不然现在还能拿来给我们顶一顶。”   段伏城替她理顺被揉乱的头发,“不怕,我们找舅舅借调一下。”   “俞老板会借给我们吗?”汤倪还是不免有些担心。   虽说是有这层血缘关系在,但商场如战场,两家又是同一个圈儿里的劲敌……   “他敢不借,我就去告诉舅妈,舅妈治不了他,那就再找俞姐,如果俞姐也不行,就让舅妈和俞姐同时去请外公外婆出马。”   他单手撑头笑看着她,将话说得云淡风轻,腔调里还透着几分赖痞痞的意味。   汤倪却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实在看不出,素来矜骄如斯的段老总还有这么赖皮的一面呢。   但总归是问题得到了解决的。   “那我要再确认下「香榭丽」那边的酒水组合对不对。”   汤倪缓喘了口气,赶忙开了电脑查阅文档,边看边问身旁的男人:   “让采购部那边联系「海棠湾」了解过详细情况了吗?”   段伏城的手还停留在她的头发上,修长指骨温柔圈缠着细软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地慵懒把玩。   “不急。”字词被他拿捏地气定神闲,“再等等。”   惊得汤倪猛然回头:“?还要等?”   这男人到底是有多沉得住气,才能在当下这种火烧屁股的时候如此淡定,仿若事不关己一般。   “按照合同规定,如若「海棠湾」供货逾期,则以总价款10%/天计算违约金。”   段伏城仍旧一派轻描淡写:   “晚都晚了,怎么也要让他们出出血才能长记性。”   好狠一男的。   “再说。”   他把玩着汤倪的发梢,力度轻柔,唇角勾挑起弧度。   音节却淡凉到寡漠:   “既然邓志想吃回扣,那就先把这笔违约金当做黑款喂给他,让他一次性,吃、个、够。”   “!!!”   汤倪再次被震愣住,“你……你知道是邓志?!”   男人只笑不语,不置可否。   “等等!”理智回神,汤倪突然嗅到了哪里有些不对劲,顾自轻喃道:“不太对吧……”   “你明知道「海棠湾」的价格比「香榭丽」贵出四倍还多,明知道是邓志在跟「海棠湾」暗中勾结坐吃回扣,却还是依然选用「海棠湾」。”   她觉得无法理解,“为什么?”   手掌缓慢上移,渐渐探触到女人耳垂。   她的耳根很漂亮。轮廓纤细而薄弱,肌肤瓷白,耳骨附着通透感,入手腻滑似上等山竹的果肉,温热绵软,徒惹人心怜。   “杀人嘛,总要喂饱了再杀才算有趣。”   他的举止行为与音容神态全然割裂。   明明抚触汤倪的动作无比轻柔,明明注视着她的眸眼那样深情,可偏偏,薄唇吞吐出的词句却冷漠得不近人情。   “哇哦。”汤倪忍不住摇头啧叹,又一本正经地调侃说:   “老板你猜,我以后还敢让你帮我放洗澡水吗?”   惹来男人低沉地笑出声。   女人耳垂的一点软肉被他夹在食指与中指间。   拇指弯蜷,在她耳肉上若有似无地打着圈点触。   起初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肉感圆润。一遍遍地撩拨挑弄后,他的指尖会不自觉地略微着力,指温浅浅骚动起潮热,温度暗涌,濡湿的错觉轻盈伏藏。   汤倪却浑然不觉。   她还在头脑风暴。   「香榭丽」、「海棠湾」、酒水组合、深坑开业、海关扣押、世枫包括邓志等各种关键词在她颅内疯狂跳跃,好像信息链是完整的,可又偏偏串联不起来。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段伏城要搞邓志。   他在利用「海棠湾」,给邓志布出一场迷雾般的大局。   “邓志他——”   字音的末尾被吸气声猝然吞没,等到汤倪再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连人带椅被段伏城拉拽过去,牢牢卡在他劲瘦有力的双腿之间。   徒然凑近的距离,让汤倪整个人懵怔住。   “怎、怎么了?”她慌慌张张地与他视线相对,言语里落下磕绊。   “我想……”   他薄唇微翕,指腹描摹在她的耳垂上,音腔沉哑,“我今晚或许,还可以更贪心一些。”   “贪心……什么?”她有些不明所以。   终于觉察到耳廓传递给大脑感官的异样热度,似靠近了火,敷着某种浅烘感随他的指尖挪移。   渐次升温、发酵、勾勒端倪。   她感觉到脉跳燥起泵博,泵博得灼烫。   “汤倪。”他喊她的名字。   视线仍追逐在她泛红的耳朵上,手指纠缠着她的耳骨,节奏舒缓,耐性十足地不肯放过。   他眸底里反衬的光络不断下渗,越陷越深。   “你想不想跟我联盟?”   耳上腾升起细细密密的痒,伴有一种道不明的浮力无限度钻透入身体里,覆缠上心脏。   收缩,蜷卷,有点儿松弛,有点儿麻意。   她不太懂,瞳孔辗转起一层虚幻感。   长睫轻垂,她微微低头欲图去看那只始终在她耳上“作乱”的手,却被男人轻轻捏住脸颊,掰正她的视线。   汤倪唯有试探地轻哝:“联盟……一起对付邓志?”   段伏城微弯唇,对于她的迟钝给予耐心地包容。   贴靠过去,温柔地替她将发丝别在耳后,完整裸|露出女人好看的耳骨,那里已然被他玩弄地潮红。   薄唇抵近,他垂下眼皮,慢吞吞地在她耳边遣词造句,低磁地耳语说:   “我是说,跟我的人生联盟。”   汤倪更加不懂了。   她的眼神惊疑又散乱,手指覆在他的臂膀上浅浅泛白,稍稍仰头,露显出白净柔韧的颈项,有一种无辜又莽撞的奇妙美感。   “什么意思?”她吞咽了下口水,纤细的脖颈波动出禁忌欲。   耐心够了。   段伏城想,该用另一种方式更直观地来延展他的意思。   有些“意思”要正面表达。   于是欠身圈住她的腰,略微施力,轻易将汤倪整个人带离椅子,落坐在自己的腿上。   在她耳朵上的手掌小幅度下移,长指挑起她的下颚,视线落聚下来,缓缓游移,然后径直亲吻了她的唇。   汤倪一刹那大脑宕机。   她登时睁大了眼,薄睫眨出轻颤,冰凉指尖紧紧攥住他肩头上的衣料,绷直细弱的腰身,完全僵在段伏城的怀里。   唇上是陌生的贴触感,慢慢施下力道。   贝齿被男人用舌尖挑撬开,湿热抵绕,勾缠紧绞,彼此唇温交染,如浓糖化水释放在身体里,有电流感滑刺而过直逼蹿下尾椎骨。   汤倪的大脑开始缺氧,平稳的呼吸被搅乱,破碎成微喘。   她的头发还没有干透。   发间充斥着青柠薄荷香的潮气,绵密悬沉,是独属于她的气息,柔软流亡在他的心尖上。   月牙儿被云雾放了出来,风过时变成有颗粒的质感。   夜晚也变得湿漉漉的。   段伏城结束这场舌吻时,汤倪已经被他亲软了腰,伏缩在他怀里。   他含住她的耳垂,轻舔,然后抬眼,虔诚地吻落在她的发间,尾调下压,字词晰彻,嗓音平稳又湿哑。   他问她说:   “我把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吗?”   汤倪趴在他肩头,根本没想好要怎么回答,结果就是又听到他说:   “没有的话,那就再来一次。” 第73章 影子失控 谁更饱受折磨。   段伏城还是乱了章法。   喜欢汤倪的心无需百般求证, 就是喜欢了。他确定。   她漂亮聪明,善解人意。她被原生家庭永久性伤害,伤害却从未使她精神贫瘠, 她一直都是、只有她是与自己三观契合的唯一。   他完完全全地着迷。   是他先动心的, 他确定。   可越确定,越不确定。   他有过一位前妻。这个既定事实在每一次将要表露心意之际, 就会立马跳出来让他强行清醒,他总是上一秒做出自私假设, 下一秒又理智地推翻自我。   “那场婚姻只存在过三个月。”   但那也是存在过。   “我跟她只见过两次, 没有任何肢体接触。”   可“她”依旧是前妻。   先动心的人先不自信, 段伏城也难逃例外。   汤倪漂亮聪明, 完全可以找个没有婚史的男人。   汤倪善解人意,也不该成为接受这份“不公平”的理由。   “不是只有我在对她好。”他知道, 向杭生也是。   所以早早在心里定好了章程。   首先解决邓志,让她工作上可以舒心。这个不难,他一直有所行动。   然后向她解释那段恶心的婚史, 最后才是告白。告白一定要有成熟的仪式感,气氛和礼物绝对不能少, 另外还得讲究时机, 天时地利人和总要占一个。   计划很完美。   只是头一回想恋爱的段总不懂, 爱情不是融资案, 哪来的企划书。   感觉这个东西一旦到位了。   失控在所难免。   *   暗夜的静不断发酵。   电脑进入黑屏的休眠模式, 书房内的唯一光源来自身后的斜式拉杆灯。   灯光撑开暧昧色光晕, 罩住两人此刻重合的身姿, 拖拽,拉长,折曲, 反打在对面光滑平整的墙壁上。   他们的影子交叠,轮廓朦胧,看上去也像在接吻。   汤倪软在段伏城怀中,角度正合适,墙上的欲色画面全然收拢进她眼里,脸上旋即烧得厉害。   努力平缓心跳,她稍稍挪动了下屁股,试图从男人腿上下来。   段伏城误以为她想跑。   索性锁紧她的腰,手臂施力将她的身子带离了一瞬,调转原本的侧坐姿势,让汤倪整个人跨坐在自己大腿上。   “那么,你的答案呢?”他问得很小心。   她的答案啊……   手指慵懒撑在他臂膀上,汤倪咬唇,睫毛微微下落。   光丝敷满着斜错,贪恋他的颈侧。   男性骨感有质的喉结浮影被光线勾描,剥离肌理,层叠撕扯,摇坠入她的眸眼里,斥足引诱的张力。   她舔舔唇,无意识地轻声嗫嚅出两个字:“老板……”   她唇肉湿红,残留着被男人亲吻咬噬过的痕迹。是一种活色生香的无力美。   让他饱受折磨。   “你的意思足够清楚,是我的心还在摇摆。”   她的字音似软水滴落在他耳侧,轻细却致命,刺穿神经,毫不留情地撞过他的心。   温柔又残忍。   段伏城眯起眼睛。抵近了她,在鼻尖与鼻尖之间仅剩一指地距离停住,低垂眼睑,目光深深裹罩她的唇。   “这不是我想听的答案。”男人音线虚沉,匿藏着克制和压抑的矛盾。   他落手在她身上的位置规矩又绅士。   可他的眼神却热切而直白。   他那样矛盾。   矛盾地再次含吻汤倪的唇。牙齿轻磕软肉,舌尖撩触濡染地发烫,鼻息交互织缠,她像棉花糖一样的甜,任由他拨挑抚慰。   气氛开始升腾起迷蒙,朦胧里暗伏着极微小的吻声。   墙上人影叠合,迂回辗转,抽离出潮霭的香气,整个房间堕毁在膨胀的湿漉中,似水波的质感迸泛悬停。   汤倪被吻得昏沉,指尖攥紧,昭示她的惶惶不安。   她不会换气,被段伏城亲得迷乱而失了方寸。但这不是不安的来源。   她跨跪着坐,云朵般的脆弱被完全暴露在他劲瘦的腿上,像瓷月软塌塌地浮在郁沉的湖泊。   被晾晒得无从回旋。   但这好像也不是。   她快要透不过气。   于是段伏城好心地放过她。   缓慢下落,温柔追逐,她丰腻的肉脂被他的唇束缚,耐性十足,仿佛每一次碰触都是对她心脏的一番散漫玩弄。   “别…”汤倪一阵慌乱,下意识脊背弓蜷,绷紧被他寸寸吻过的肌肤。   这一刻,她才惊觉不安的来源。   ——他明明施予得越来越多,她却越来越需求。   理智走向荤污,寸寸倾斜,大脑将这一刻的感受命名为“腥膻”。   而她在这样的感受下完全被动。   这是他的罗网,罗网里有他馈赠的惩罚。   “汤倪。”段伏城扣死她的身子,唇线勾弯,嗓音虚哑,“告诉我,你愿意跟我联盟吗?”   字词缓沉,自他唇间翕滑滚落。   流经她薄脆皙白的皮肉,滋泛微微蛰麻的痛感,盛绽出细细浅浅的梅子色瘀痕。   他放肆勾引,再低语威胁,剖析她,再驯服她。   这男人,才不绅士。   墙上叠影在她瞳仁里愈渐糊不成样。   她有些看不清了,长睫剧烈颤抖,眼尾些微泛红,盈软细腰弯折起漂亮的柔韧弧度,堪堪乞怜。   不得不语词磕绊着示弱:“等、等一下……”   “等不了。”段伏城嘶声在她耳边,“我要你的答案,就现在。”   反正他的计划早已经乱完了。   反正他也做好了长久纠缠的打算,他不准备轻易撤手。   汤倪完全没办法修复思绪,更无法从他缠绕的迷障里破译自我,她眉眼唇梢沾有不可估量的兴趣,她还可以承受。   倘若他可以给予更多。   可段伏城偏偏在这时,故意收住了所有动作,偏执地向她索求答案。   汤倪心痒如蚁爬。   “段伏城。”   汤倪按住他侧托自己腰际的手,慢慢牵引在腿上,他掌温炽热,肤肉便不可自制地配合烫化。   心尖有多招摇不定,身体就有多缩颤不休。   喘了口气,下一刻她张口便咬上他胸前的硬朗肌肉,小小声地笑骂了他一句:   “你还真是……傻得可以。”   如果不是我愿意。   又怎么会允许你连续强吻我两次。   傻子。   =========   11月5号,「海棠湾」的货已经在海关滞留了整整一个星期。   “交付期已经超了7天,你竟然告诉我现在货还被扣押在海关,你们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总裁办公室。   汤倪坐在段伏城的老板椅上,手托着脸颊,默默看着正在跟「海棠湾」负责人通话的傅铎。   手机开着免提,不断传来对方谨慎畏怯的道歉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得知后第一时间协调补救,承诺会在半个月补齐缺损希望他们先放行,但是一直——”   “无能的借口就算了,我要的是结果。”   傅铎仿佛影帝上身,一秒入戏,甲方的金主气势被他拿捏地入木三分,极其到位,   “如果货不落地影响上面人的利益,我们的合作就到此为止。不仅如此,下次致电贵方的人也不再是我,而是舟季的律师团队,希望你们不要自找麻烦。”   连威胁人的语气都像极了他的老板。   汤倪歪头,虚眯着眼,视线滑向对面不紧不慢在泡茶的男人。   段伏城微敛余光,很快接收到女人撇来的眼神,笑意轻捷地划过眸底,淡淡弯起唇。   放下手里的公道杯,起身走过去半坐靠在桌边。   他单手撑着她的椅背,渐渐低弯腰身,将人圈拢在身体范围内,凑近她耳边悄声低语:   “你说我们是不是可以……”   “是、是是是是什么是,不可以!”汤倪被他一靠近,顿时从耳朵根红到锁骨。   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慌慌张张地扯开距离,   “上、上班时间呢老板,可不能假公济私!”   鬼知道自从两人那晚确定关系以后,她连续三天没!上!班!腰疼到现在都不敢穿高跟鞋就尼玛离大谱!   谁说舟季段老总“绅士矜贵”的?!谁说的!?   还“寡情寡欲、不近女色”??搞笑呢他简直不要太色好吗!从前那个风度翩翩的段伏城如今私下外皮就是个野狼人,就过分!   哎,悔了。那晚答应就答应呗,怎么还主动让他摸大腿呢……脑子抽屎了!   “你在想什么?”   段伏城曲起食指,挑抹了下她的脸颊,“脸红成这样?”腔调含笑。   “我……在想什么?”眨眨眼,汤倪懵过神,心虚地咳了嗓子反问道:“那你、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们是不是可以发力拔掉蛀牙了。”   他重又靠近了些,单手插进兜里,眼神下滑,唇角弯弧撩得别具深意:   “但是你看上去……好像有别的想法。”   他偏侧着头,长指还停留在她脸上,调情的气氛完全拉满。   挂断电话回头就看到这一幕的傅铎:“……?”   啊这…饱了饱了…嗝。   汤倪紧忙拍开他的手,坐回位置上点开投屏,强行冷静后,她开始进入工作状态。   “关于开业用到的酒水三天前我跟世枫那边做了对接,昨晚「香榭丽」已经将货全部运到深坑并成功入库,一件不少。”   傅铎摇了摇手机,接过话茬跟着汇报:   “我这边也没问题,他们下午会把逾期赔款打到邓志的户头,金额与邓志的回扣赃款刚好一致。”   “钱货同时到位,表面上一切都顺风顺水,邓志必然不会发现我们在里面做过手脚。”汤倪忍不住感慨,   “真就好一招‘偷天换日’。”   “诶等下,那回头如果「海棠湾」的货从海关放出来,这批货我们还要吗?”高兴不过三秒,她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段伏城轻轻挑眉,刻薄声线里溢出低浅的讽刺:“如果他们可以撑过这个冬天的话。”   “?什么意思?”   傅铎笑了笑,耐心为汤倪解释:   “他们违约缺货,想顺利过海关就首先要把货补齐。可这段时间有老板在背后操控酒水股价,普通酒水早已在国内外大批量断货。”   “加上我们的货本就‘千金难逑’,现在又到了酒市旺季,他们想把货补齐,至少也要等到明年。”   “等到淡季,那怕是要到来年三月份了?”汤倪看向他,有些意外。   “没错。”傅铎点了点头,可话锋又转:   “不过,一批货被扣押在海关对任何商家来说都是致命的,从成本费、运输费、人工费到仓储费、违约金以及市场价变动等,每一项开支都是对资金活流的痛击,总之是谁被扣谁倒霉,「海棠湾」现在几乎每一天都在烧钱。而且……”   汤倪微愣,“而且?”   “就算等到明年他们这批货被放出来,那时候的酒市股价早就不值钱了。”   音落,傅铎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翻转到她面前,调出刚刚开盘的酒水股市分析图,满眼尽是红色。   “老板会在年底撤出酒市,并全盘抛售所有入手的酒水股,到时候这片红色就是绿色了。   汤倪:“……”   好家伙,她直呼好家伙,一把火给「海棠湾」搞破产了可还行。   傅铎要是这样解释,她可就不困了。   原来一切都是段伏城在做局。   先是放任邓志选用「海棠湾」,同时诱导自己舅舅利用世枫买下「香榭丽」的替补货。   然后声势浩大地进军酒水股抬高股市。   股价越高,「海棠湾」报价越贵,邓志吃到的回扣越多。   而「海棠湾」为了保证自身利益,便会在货物数目上缺斤少两,最终被海关扣押。   扣押也不慌,转头再让舅舅出手直接「香榭丽」上位,丝毫不影响深坑开业。   就是这个时候。   钱货同时到位,邓志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   便是他警惕力最低弱的时候。   行…很行……狠还是你段伏城够狠。   汤倪收紧呼吸,下意识偷瞄一眼旁边的男人。   他依旧保持半倚靠的姿势。   上身微微前倾,眉眼半垂,手指勾缠着汤倪的一缕发丝把玩,情绪平淡,温柔地事不关己。   无奈撤回视线,汤倪投屏了一份人脉关系图,邓志站在中心连接点。   “既然这样,那我们接下来……” 第74章 最佳双奖 情敌今天也告白了。   邓志手底下有几条“狗”。   其中, 财务刘部和客房李部可谓两条“狗王”。   原本,客房部隶属于对客三大部门之一。换句话说,李部长本该是汤倪手底下的人。   只是老李站错队, 选择跟着邓志“觅食”。从而在邓志默许下架空汤倪直接掌控对客部, 甚至时不时还要在她头上蹦跶两下。   倘若对客部是酒店的大动脉,那么财务部就是最后底线。   邓志前后两头各放一条狗, 有钱又有人,当下在深坑可以算是一手遮天。   要想一举扳倒他, 这两只左膀右臂是非清不可。   「海棠湾」赃款一事, 财务部无论如何都难逃干系。所以刘部长已是囊中之物, 搞死他不难, 早晚而已。   至于那个李部长。   也不是所有的“狗”都忠心。   =========   小霍有段日子没来膈应汤倪,据说是出差开发客源去了。   一个餐饮部的领班, 连深坑的受众群体都搞不清楚,专业素质无,职业操守无。   一天到晚只会用对讲机让汤倪收拾烂摊子, 结果现在说去开发什么狗屁客源,汤倪当时听到简直都要笑yue了。   行吧, 真就仗着自己跟李部长有点儿关系为所欲为呗。   一周后, 汤倪在下班时候正巧碰到了出差回来的小霍。   没意外, 小霍似乎一直热衷于引起汤倪的注意, 见到她的那一刻立马走过来堵住她的去路, 笑脸招呼:   “汤经理, 许久不见, 真是对您有些思念啊。”   被拦路的汤倪不急不恼,干脆站定上下扫量男子浑身假得能随时剥落的谄媚,复又想起一桩正事, 倒也省得她去多费劲了。   没有理会他刻意的招呼,直入主题:“你刚出差回来,是不是要去见李部长?”   小霍明显顿了后话,应是:“没错,客户资料要交给部长筛选。”   汤倪自然不关心这些:“听说你跟李部长关系不错。”   “啊?……确实是还可以。”虽说明眼人都晓得这层关系,但从来也没人明面上说出来,倒把姓霍的整不会了。   汤倪没什么太多时间浪费在他的疑虑上:“那好,你帮我约他空闲时间见个面吧,有事谈。”   “能问问是什么事吗?”   “不能,是你不必知道的事。”汤倪的眉梢淡淡挑上一股如烟的蔑慢,“准确的说,你可能不知道,但一定受益于其中。”   这番似是还非的话更勾起了小霍的好奇。   汤倪并不多作啰嗦,话里针针见血:   “李部长的妻子和女儿即将移民智利,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还有他自己陈年的骨痛旧疾复发,治疗可不能耽误啊,他现在急需一笔更高的收入来源。”   缓缓压低了嗓音,音调里卷携蛊惑,   “你把我的原话带给他,告诉他在我手上,有可以令他直接获得那个人所得的同等一切,而作为回报,我的酬劳只要有他现在拿到的占比就可以了。”   面对小霍惊恐慌张的眼神,汤倪只是漫不经心拍拍他的肩,留下最后一句话离去:   “我不求信任只要利益,真真假假,看你们敢不敢赌了~”   *   小霍发消息来在第二天:   “中午十二点,三汌咖啡。”   李部长同意前来赴约了。   汤倪没有十分激动。   因为她在咖啡厅一直等到晚饭前,仍未见到那位李部长的身影。   李部长应该是不会来了。   汤倪也没有感到意外。   这原本就是她与段伏城所造的一场局。   倘若李部长真的会来跟汤倪见面,那么策反他这件事势在必得。   如果他不会来……   手机铃声在这时响起。   “汤经理,你这样出尔反尔可就不厚道了吧!”   汤倪刚按下接听,小霍气急败坏的声音便在那端响起,   “要是知道你一早就居心叵测,我绝不会轻易相信你顶着这么大风险去游说李部长。事已至此,李部长说约定作废,你好自为之吧!”   通话被掐断,汤倪眉尖微动,没有任何不悦的表现,仿佛对于小霍的这通电话没有感到丝毫惊诧。   她没着急离开,又在咖啡厅多待了一会儿。   半小时后,傅铎发了条短信过来:   “人事部下发调令,李部已被调离原岗,明日即刻飞往巴西分部任职。”   缓缓弯起嘴角,手机在指尖翻过来调过去地玩转。   搞定。   如果李部长不会来——不,确切地说是不能来,   那代表着汤倪与李部长见面的约定已经被邓志知晓。   邓志多疑,眼睛里又容不得沙子。得知李部长、小霍二人竟然跟汤倪多有接触,必然会起疑心。   这时候再让邓志“恰巧”得知他们私下见面的约定,那么他一定会亲手铲除异己。   而这也同样是汤倪等人的最终目的。   借刀杀人时,反间计才是yyds。   哼着小曲儿拎上包包,刚刚踏出咖啡厅之际,手机再次响了起来。   “姐姐,在哪里?”是向杭生。   汤倪因为心情好,连回答时的语气都格外柔软,“咖啡店,怎么啦?”   “姐姐你得奖了!”向杭生兴致浓郁。   “?什么奖?”汤倪一头雾水。   “据说每年十一月佘城高校都会联合举办优秀教师评选,姐姐你虽然已经离职,但也达到本年度‘任期满三个月’的评选标准,所以我报名的时候就顺便给你也报了名。”   男子在电话那端语气盎然,“参选教师有上百余人,本来我没抱什么希望的,结果没想到我们两个竟然都得奖了!!”   他字里行间透着几分孩子气的骄傲。   这让汤倪恍然间突然意识到,向杭生似乎距离从前那些“阴鸷的、忧郁的、向死而生的”代名词很远很远了。   是件好事。   “哦豁!庆祝!必须庆祝一波!”听得出他很开心,她也不愿在此刻扫了他的兴。   向杭生一听,登时来了劲头:“姐姐你想吃什么!你吃什么我都请你!”   汤倪坐上车,“接受安排,发个定位给我,这就过去接你。”   ……   接到向杭生的时候正赶上晚高峰。   “姐姐,我们现在去哪里吃饭?”向杭生偏头问她。   汤倪狡猾一笑:“啧,你在国外待得久,回来以后肯定没正儿八经的吃过一顿中餐吧?”   “这么说来,好像确实是这样。”   “呐,是就对了!”   打了个响指,她点开手机里某个APP软件递给他,重新看回前方路面说:   “这里是我以前工作的地方,我跟你说,要想吃到最正宗的佘城菜,那还是得是这家最有排面!”   向杭生低头看着屏幕,“茂岄国际度假……俱乐部?”   他偏头睇向汤倪,浅色瞳仁里漶泛着某种不太确定的犹疑情绪,那眼神仿佛在说:   俱乐部里吃中餐,姐姐你…认真的吗?   汤倪一瞧,立马不遗余力地解释给他听:   “诶呀不骗你,这家原来名叫「茂岄国际酒店」,几个月前被舟季收购,所以把后缀更名为「度假俱乐部」。”   向杭生稍怔,在听闻“舟季”两个字时目光微变。   “但是!”   汤倪一脚刹踩在红灯前,拿过手机往下边翻菜单边说:   “它叫什么鬼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原来的中餐师傅全部被留用下来继续在这里工作,那几位师傅的烤鸭和烧鹅技术简直绝绝子……不行不行,我的眼泪快要从嘴角流下来了!”   说着,她还真就毫无形象地呲溜了一口。   向杭生忍不住重新被她逗乐,指了指前方信号灯说:   “绿灯了姐姐,五分钟飞过去,今晚茂岄的鸭和鹅一只都别想活!”   “……”   飞什么晚高峰啊弟弟,你怕不是在搞我哦。   “诶对了,还没问咱俩得的什么奖啊?”汤倪突然想起这茬。   向杭生从双肩包里拿出喜报给她看,“姐姐你得的是‘最受欢迎青年女教师奖’。”   “那你呢?”她顺嘴问道。   “最受欢迎青年男教师。”   “???”   “……咱俩,该不会又上校网热搜贴了吧?”汤倪莫名就有点儿心虚不知道为什么。   向杭生小心翼翼收回汤倪的喜报,给出的答案不留余地。   “已经一天一夜了。”他歪头笑了下,补充道:“不止是我们得奖的事,还有我们两个的合照。”   “合照?!”汤倪人傻了:“我们有过合照吗?”   耸耸肩,男子对此也似乎有些无奈。   “学生们P的,以及他们还为我和姐姐取了个CP组合名字。”但明显还是高兴更多。   “蛤?”   这就不必了吧……   “……叫什么?”   向杭生神色略变,浓密睫毛掀起,抬眼深深注视着她。   日落下的昏黄街景自他身后无声滑过,短暂地停顿后,他唇瓣轻动,出口的音带有两分偏移。   他说:“想你。”   茂岄到了。   来不及找好车位。   实在是因为向杭生方才的目光让她无法忽略,汤倪只好被迫暂时停车在茂岄办公楼前。   懂了。   她什么都清楚了。   向杭生凝视过来的眼神足够明确了。   CP组合的名字,叫“想你”。   但他不是在这说个。   他是认真而坦诚地在告诉汤倪“我想你”。   他是在告白而已。   但这份告白所得到的回应,只能是拒绝。   “杭生,有件事我想我必须要告诉……”但是她的拒绝还未曾开始传达。   ——“砰!”   下一瞬看见从副驾向她扑来的男子:   “姐姐小心!!!” 第75章 坠楼事件 别看。   刹那里所有画面都变得模糊不堪。   汤倪什么都没看到, 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甚至什么都没来得及反应。   巨声响起时,她只感觉到似乎是有物体迅猛砸落在车顶。   几乎同一秒, 向杭生想都没想飞快捞过她的身子, 单手按住她的头压在胸膛,将汤倪整个人稳稳护住。   “姐姐小心!”   刺耳地尖锐叫声蓦地爆起。   像指甲用力摩擦黑板, 此起彼伏地炸裂,刺破耳膜, 穿透神经, 令人止不住恶寒。   不等汤倪询问, 车顶紧跟着传来滚落的声音。   即便看不到, 她也能大致判断是那个“物体”从挡风玻璃一路滑落到引擎盖,最后重重地摔飞出去。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   向杭生搂得很紧, 有些不适,“有人……高空抛物?”她欲图从他怀里退出来问。   “不是。”他声线发沉,臂弯又施加了几分力。   脚步声在下一刻纷至沓来, 杂乱稀碎地围拢在他们的车周边。   车窗半敞。   这时汤倪偶尔可以从人们颤抖的声音里,捕捉到她从未想过的可怕字眼。   ——“120吗, 这里发生坠楼事件, 地址是……”   她听到向杭生在打急救电话。又报了警。   “警方让我们待在车里不要动, 以免破坏现场。”   挂断电话, 向杭生稍稍放开她, 倾身关闭两侧车窗后, 他抬起一只手, 缓缓遮掩住汤倪的眼睛。   “姐姐,别看。”男子音色稳淡,安抚的语句短促而有力。   他让她别看。   可自己却慢慢偏转视线, 情绪平静地直视前方,目无畏怯。   血液汇流如暴雨凝聚,道道成痕,急速蔓延下挡风玻璃,他的眼前是成坨成片的红色,腥气浓烈。   比他画里的血玫瑰还要糜红。   汤倪远做不到如向杭生那般从容。   有人坠楼。还那么巧合,正正好就摔在她的车顶。   会是谁。   茂岄的客人吗?   抑或是茂岄的在职员工?   是自杀吗?还是意外或者被害?   人呢?受伤严重吗?   会不会她也认识呢?   太多的问题涌出来,救护车与警车的警笛声双重奏起。   汤倪根本无法视而不见,试图拉下挡在眼上的那只手自己去看个究竟,向杭生却倏然开口。   “是茂岄的职员。”他没有挪开手。   不染任何悲悯的口吻那样淡漠,如同法庭上最高贵的审判长,重锤轻落,不加掩饰地直接宣告逃者的死刑。   他比他的画作凉薄更甚。   汤倪一整颗心都在发颤。   体温愈渐抽离,手脚像浸渗入三九寒天的雪水,苍白瑟抖,血液随他的字词倒流,空落而混乱。   “抱歉,想到姐姐可能也认识。”   救护车的警鸣越响越远,向杭生终于慢慢放手,   “还是为她保留最后一丝尊严,不要让血肉的残忍玷污昔日的美好吧。”   惺浊的红色乍然刺入她眼中。   残有尚未淌干的血从车顶边缘滴落下玻璃,迸溅成花形痕迹,散乱、无辜、摄入禁忌。   “我不想姐姐有阴影。”向杭生与她对视,嗓音柔软,“你会不好过。”   目光从红色中撤回,汤倪吞咽了下口水,长睫颤栗地望向他,嘴唇轻嚅,声音涩哑地不像话:   “那人……”   还活着吗?   向杭生看着她,默然摇了摇头。   活着的人只需要几秒呈现脆弱。   而活下去的人,却需要用一生诠释强大。   瞳孔霎时收缩,血液凝固,汤倪甚至感觉到脑海中的红色,已然变成口腔中的腥味。   全身的温度自头颅到脚底,寸寸凉了下去。   直到身后有人敲了敲车窗。   向杭生最后掠了眼尸体曾匍匐过的地方,解开车锁,他告诉汤倪:   “走吧姐姐,我们需要配合警方去做笔录。”   ===========   茂岄突发跳楼事件,由于事发时间在晚高峰,过往现场目击者太多,难免会有影像资料流传到网络平台。   到了晚上九点,事件开始发酵。   “茂岄员工自杀”攀升微博热搜前三,视频相片被打上马赛克转来转去,逐渐走调,各种阴谋论被瓜友们众说纷纭。   十点半,佘城警方发布警情通报,排出他杀,确认死者坠楼系自杀案件。   官方发博后,“现代职场人压力”、“社畜举步维艰”等热搜被一路顶上去,茂岄的相关词条已经压了箱底。   十一点,舟季总部会议室。   “说说情况。”   段伏城坐在首位,会议桌两侧坐满了茂岄高层及舟季公关团队。   今晚必要通宵达旦。   公关部曾部长起身,投屏了一份自杀员工的资料档案,   “自杀职员名叫周悦,女,25岁,原「茂岄国际酒店」财务部一组组长,在职三年。因周悦工作能力突出,在我司并购茂岄人事调动期间成功保留职位,上个月初刚刚晋升任财务部‘总账’一职。   案发后,我团队迅速成立‘周悦自杀案’特别公关小组,代表舟季集团全面配合警方调查,事关人命,我们不敢有丝毫懈怠和疏忽,但是……”   曾部长忽然迟疑了下,接着道:   “但当警方联系死者家属时,她的家人拒绝前来认领尸体且态度强硬,因此周悦的尸首目前仍存放在市人医太平间内。我们的善后赔偿尚无法正常进行……抱歉,段总。”   曾部长放下手中资料,深鞠一躬。   段伏城打了个手势让她坐下,“继续配合警方,尽全力与死者家属沟通,最大力度满足他们一切需求进行赔偿。”   “那…段总,如果周悦的家人最终不肯出面的话,您看我们在公关文里该如何向大众交代?”   “家人”弹出那一霎,他第一反应联想到的是汤倪的家人。   他想起那晚被家人抛弃的她孤身坐在车里。   想起她那晚的每一帧音容,清清楚楚地目睹她如何独自舔舐伤痛。   他永远忘不了汤倪当时的神情。她的嘴角在笑,可她的眼神却在哭。   她倔强地让他心碎。   “没什么好交代的。”   段伏城甚至有些心燥,眸色寡沉,话里淬着密不可拆地冷调。   他说:“周悦是舟季的员工,如果她的家人选择抛弃,那就不必强求,一应后事会由舟季全权负责到底。”   “好的,段总。”   “段、段总……”这时,茂岄新任总经理陈华主动站起身,撑着胆子开始做自我检讨:   “周悦自杀事发突然,我知道……这件事上我跟茂岄全体管理层都难辞其咎,我们、我们真的一直牢记您曾着重强调过的人文关怀——”   陈华知道,出了这么大事集团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他也并非在奢求原谅。   只是他想率先“自首”,希望能向段伏城求个“宽大处理”。   “……确实是我们疏忽了对员工的关照,实在对不起段总……”他逐渐越说越没底。   因为陈华发现那位段总声色未露,只是冷淡地瞥了自己一眼。   他发誓就真的只有一眼。   可那视线却森冷彻骨,如利刃朝下悬斥在头顶,盘桓着绝对压倒性的逼仄感,仿佛一言不合就会割剜他的生命线。   让他剖心露肺。   “有一点你说得很对。”半晌,段伏城终于开口,“周悦的死你们的确难辞其咎,不只你们,我也一样。”   他语调着色了几分微嘲,冷寒得骇人,   “所以你不必浪费时间在这里跟我检讨,如果检讨有用,我现在就可以带着你去太平间一起向周悦检讨。”   陈华瞬间语塞,先前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术,此刻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段伏城从他身上抽走目光,吩咐傅铎:   “让人事部成立督查组,围绕周悦在公司的人脉圈全面盘查茂岄所有管理层人员,查验周悦近半年内的工作量指标是否合理。”   略微停顿,继而众人听到他不留情面地下达指令:   “不论职位高低,一旦发现存在欺凌下属的现象属实,无需上报,直接移交警方。”   “是,段总。”   回头见到陈华还傻不愣登地杵在那里,段伏城皱起眉骨,笔端敲掷两下桌面问他:   “还有事?”   陈华还没从段伏城刚才的眼神中回过神来,人被吓得颤颤嗦嗦,“啊没……那个、那个段总……您看我应该帮些什么……”   段伏城:“……”   这个陈华,看来是有必要好好查查他。   傅铎瞧见自家老板已经变了脸,赶紧上前解围:   “陈总,麻烦您将茂岄管理层人员的详细情况做一下说明,跟我来吧。”   陈华跟着傅铎离开后,公关曾部长继续汇报:   “段总,关于网上流传的茂岄相关词条已被全方位压制,目前‘周悦自杀’只会单纯当做社会新闻播报,并未造成过大的舆论波动,相关后续我们会持续跟踪关注。”   段伏城点点头,“保护好周悦的个人隐私,不要让逝者继续活在他人的口舌中。”   “明白。”   曾部长清楚老板第一时间的关注点永远是员工。   而她们要确保到位的,是维持公司秩序,万事以逝者为先,全面配合调查。   傅铎和陈华归位时,这场几十人的夜会也临近尾声。   “事情的严重性不必多余赘述,警方有他们的办案流程,我们唯一的有效协助方式是先从自身内部开始排查。”   段伏城淡淡扫量过在场众人。他语气平缓,但清冷有力:   “请各位对曾经共同奋战的同僚保持一份怜爱,天亮之前,我要看到周悦自杀的真正原因,我会在这里,跟你们一起等待结果。” 第76章 网络暴力 暴风雨虽迟但到。……   凌晨两点, 段伏城驱车赶往警局。   五分钟前。   傅铎在汇报几家主流媒体即将发布的通告草案过程中,特意截取出其中一张未经打码的现场画面。   “事发当时,周悦从12楼跳下来恰好摔在这辆车顶。我感觉有些眼熟, 就让他们发过来一张无|码的原图。”   画面中, 那辆白色法拉利尤为扎眼。   车顶被重力深深砸出凹陷,血染车体, 挡风玻璃与引擎盖被颓靡的灼红色溅洒,夺人眼的惊瘆。   放大照片, 车牌是段伏城再熟悉不过的数字。   傅铎看着段伏城的脸色, 小心试探:“警方那边说, 案发时汤经理就坐在车里……”   ……   她竟然是半个当事人。   坠楼者死相惨烈。   高空坠落的加速度会导致尸肉碎烂, 五脏六腑扭曲移位,甚至…脑浆迸裂。   仅仅是打码处理过的照片, 依然那般触目惊心。   她可能就在现场亲眼目睹。   而他却一无所知。   段伏城单手支着车门,眉头紧锁,眸底积郁, 深踩一脚油门飞速出去。   *   “姐姐。”   从警局做完笔录出来,见到身旁人始终有些恍惚, 向杭生轻轻扯住她问:“还好吗?”   今晚夜色闷沉得压人, 风也是。   “没事。”汤倪抬头望了眼天, 又缓慢低下头, 喃声强调一遍, “我没事。”   向杭生猜对了。   摔死在自己车上的女孩子, 她真的认识。   是故人没错。   但没有交情。不过是曾经一起工作在不同部门的前同事, 有过一面之缘。   仅此而已。   她无法对周悦的死亡产生过剩的悲伤情绪。   只是有些感慨。   “姐姐还在想刚刚警方说,周小姐的家人拒绝前来认领尸体的事情。”   向杭生不是在问。   他以陈述的口吻来收尾这个匪夷所思的句子。这很残忍。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汤倪笑了笑,一步步走下台阶,   “再这样我可要怀疑你不是艺术家,而是心理学家了。”   或许是艺术者天生的敏锐使然吧。   他看得出,汤倪此刻并不想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   “说不定我天赋异禀。”   他也跟着弯唇浅笑,认真附和她:“‘心理学家’向杭生,听起来也不错。”   就像他一眼发现,是在听到警察说“家人拒绝认领”那句话时,她有明显的情绪波动。   “这么晚了,姐姐我——”   话音在余光瞥见一抹修挺身影时,倏然顿滞。   沉默两秒,他看似局促地抓抓头发,笑容添染歉意,再出口的字词早已偏转上一句的本意:   “我今晚要赶画稿,可能没办法送你回家了,抱歉啊姐姐。”   笑意轻浅,上扬的弧度明朗而随性。   汤倪当然表示理解,“没事没事,你先忙正事要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也不是很远。”   向杭生点点头,“那…路上小心,回去早点休息。”   那个男人正在走来。   于是他打算做先离开的那个,步调后撤,倒退着向她挥挥手,状似洒脱。   “晚安,姐姐。”   音线眷恋。   也不得不离开。   当汤倪因为女孩的死亡而颤抖,他可以直面血腥并为此腾升的创作欲而感到兴奋;   当她因为女孩家人的冷血而难过,他反而庆幸这场祸事的发生,没能让她成功拒绝自己。   向杭生对自己有最起码的认知——   他是恶劣的人。   他这样恶劣的人,又如何能在当下汤倪情绪不稳定的时候安抚到她呢。   他只能退出,将她交由那个男人。   没选择。没余地。   向杭生转身离去。   离开时,浅系瞳仁中还伏藏着汤倪的影子。   眸底的光在走失、涣散、彻底消逝。   —   姐姐。   我是如此的庸俗浮佻。死亡当头仍抵不过满腔情爱的重要,该被唾弃。   我好像什么都知道。   没有天赋异禀。   没有所谓狗屁的艺术敏锐。   只是一直偷看你,一直注视你。   从来不是艺术家,因为画不出你。对我没感觉的你。心有所属的你。   姐姐。   我明明什么都知道。   ----------------------------   段伏城赶到警局发现向杭生也在时,心情很复杂。   他一方面跟自己怄气,气自己为什么事发当时没能陪在她身边。   见面的第一时间,是冲上去检查汤倪有没有受伤。   “别这么紧张。”她拉住他的手臂,微微摇头,音调轻凉,“那时候我…什么都没看到。”   她如实回答,安抚他:“所以,不要担心。”   沉了口气,段伏城一把将人拉入怀里,抚揉几下她的脑袋给予表扬:“我家茜茜好勇敢。”   “你知道茜茜?”她抬起头看着他,又摇摇头,想到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不需要回公司吗?”   看得出他是刚从公司赶过来,她想茂岄现在一定乱成了一锅粥,舟季总部怕是今晚也无人能安睡。   所有人都需要他坐镇。   其实她也是。   “需要。”十指相缠,紧紧牵住她的手扣在指间,“但带你回家更重要。”他没办法不担心。   路上段伏城在想,看到向杭生他心情复杂的另一方面,是觉得幸好。   幸好。   至少她不是一个人面对。   汤倪说她没有看到。   说明向杭生在事发当时将她保护得很好。   向杭生倾慕她,那么他想要保护汤倪的心是真的,是跟自己一样的。   他竟然要在这一刻,感谢他是情敌。   *   汤倪这晚睡在了段伏城的房间。   在警局做笔录没机会看到手机,她不知道现在事态进展到了哪一步。回来后吃饭、洗澡由男人一手安排得明明白白,也没寻到合适的机会详细询问。   直到被段伏城搂着躺在床上,才开始慢慢消化白天所经历的一切。   软软蜷伏在男人怀里,轻轻眨眼,睫毛末端绵密颤扫他的颈窝,隐蔽不休地昭示踌躇。   气氛倾斜宁静。   想问的信息太多,生命的话题又太沉重。   她反倒一时不确定该从哪里提问,如何妥当地提问,于是在心里百般研磨字句。   脖颈上传递的细微痒意,让段伏城轻易洞悉她,轻易顿悟。   手掌摩挲在她后腰上,似拍非拍,似摸非摸,“喜欢什么样的车?”   他收回主动权,化解她的踌躇。   不够巧妙。   但恰到好处的明确。   汤倪不由轻笑了下,鼻尖蹭蹭他的锁骨,默契而自然地接答了三个字:   “你的车。”   段伏城挑挑眉,“虽然看上去熟悉,其实我对它的了解不深。”   气氛的沉被浅浅挑起一角。   汤倪顺沿他为自己铺展的迂回,终于得以将那个话题拎出来探索。   “我见过周悦一次。”她虚声细语,目光游罩房间的天花板,“三年前在茂岄举办的中秋晚宴上,她作为刚入职的新人代表上台发言。”   原来是她认识的故人。   段伏城心口轻窒,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视线缓缓垂落,穿透黑暗端详汤倪此时的表情,他没有着急接话。   “我瞧着小姑娘那时候挺爱笑的,还立志以后一定要当整个茂岄的‘财神’,好像浑身耗不完的热情劲儿。”   默了一会儿,她问:“她死前是什么职位?”   “财务部总账。”微顿,段伏城将回答补充完整:“她做到了。”   都做到了。   仍然选择死相最难看的一种死法。   汤倪闭了闭眼,再掀眸,还是不能理解,“就这么绝望吗?”   凝神听她说完,段伏城臂弯施力,下颌轻轻蹭抚她的发顶,吐字平稳晰彻:   “我已经派了总部的人配合警方调查,很快会有结果,倘若是工作原因让她受委屈,我一定不会放任不理。”   黑暗中,他的嗓音容承出独具纯质的辨听性,   “舟季不会抛弃任何一名员工。”   即使她的家人并不在意。   “老板比家人还靠谱。”汤倪笑着调侃一句。语气却是自嘲。   尽管这样太矫情,尽管周悦的怯懦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还是控制不了地在心底做出假想:   ‘其实我的父母也同样凉薄,如果哪天意外发生,他们会选择……’   嗐,谁知道呢。   “在想什么?”段伏城圈紧她的腰,心底总隐约浮绕几分不好的预感,尾音侵渗异样。   仿佛山雨欲来前,晃人的平静。   汤倪往他怀里钻了钻,“……困了。”   那样荒唐的假想,她才说不出口。   段伏城索性扣制她的手腕,反压在她身上。   他唇抵得很近,呼吸敷缠,但眸眼里伏存的清光十分干净,未曾动染半点儿贪欲,澄澈分明。   吻了吻她的眼睛,他请求的话擦去往日的清冷调,字字崩落,滑淌入她的耳蜗:   “汤倪,让我真正拥有你,好不好?”   他冷不防地这样讲,让汤倪略微怔滞。   她听不太懂,但能有所感觉到段伏城今晚很反常,反常地黏人,反常地不安定。   反常地慌。   是因为看到了向杭生吗?   “你怎么啦?”伸臂揽搂住男人的肩颈,指尖贴触他耳廓细细勾描,语气宠溺地哄他,   “我已经毫无保留了呀。”   “不够。”他声音低磁地虚哑,“还不够。”   房间里没有光,但汤倪可以毫不费力地看清他。   他说的“不够”是指什么。   她飞快地思考了一下,手心微微泛潮,脑子里还飘着迷茫,身体却渐渐委顿在他的气息下。   可能…是要她主动的意思吗?   心腔在此刻如同一只谜巢,无限疯涨起黏腻的丝线,丝线牵离着体内所有的感官神经,诚实反馈给大脑之后。   引而不发地幻化为孟浪。   她摸索到男人的衣角,开始脱他的衣服。   段伏城愣住,然后迅速捉住她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不是单指身体与爱情的交付。   他还要另一个她。   可汤倪更加不懂了。   “我不明白。”她坦荡荡,软声软气地要求他,“你可以教我吗?”   段伏城终是轻哑地笑了声。   “以后,难过就是难过,委屈就是委屈,不要有压抑,不要不宣泄。”   他用最强硬的态度说最柔软的话,甘愿低卑,   “你已经有我了。”   段伏城生长在幸福和谐的家庭,所有人都爱他。他得到的爱太富余。   所以他给她的爱炙热又顽勇。   他确定他的爱足够包容和坚固,他言行合一,他情愿整颗心都被她紧栓。   他要的是最最不懂事的另一个她。   “咚”地一声,肋骨仿若被他精准敲中,心也跟着猛烈摇晃了下。   汤倪直勾勾地回望他,万千情绪一秒涌到嘴边儿,最终只眨了眨眼,涩甜地凝成一个字:   “好。”   ------------------------   早上六点,段伏城被傅铎的一个电话叫醒。   “段总,出事了。”   那一瞬的直觉告诉他与汤倪有关。   赶到总部时,傅铎和曾部长正面色肃沉地在等他。   整个公关部门甚至比昨晚喧碌更甚,职员相互奔走,电话响铃一个接一个持续不断,场面夸张。   段伏城眉骨皱压,“怎么回事?”   “今早凌晨三点一刻,一个名叫‘六月未至’的爆料号突然在网上发博,自称茂岄内部职员,还是周悦的同部门同事。”   曾部长投屏微博界面,一篇洋洋洒洒的小作文被挂在众人面前:   『大家好,首先我很抱歉以这种懦弱的方式为我的朋友周悦伸冤。   小悦生前是一个很好的姑娘,但只有我知道她承受着怎样的心理压力和不公的待遇。   从今年夏天公司被收购开始,职位小升后小悦收到无数来自工作的重压,并在与我聊天的过程中多次提及“是先前调离的领导没有善后”、“不是我的责任为什么要逼我承担”诸如此类的表达。   我很担心她,也无奈她在工作上的好强。   作为千万底层民众之一,我无法看清里面残酷黑暗的真相,但作为小悦的好友,得知她在受尽委屈后还坚持完成一整日的工作,下班之后才独自结束生命,这该是多么的绝望?!   ……   最后,我恳请大家思考一个问题:   如果不是遭遇职场欺凌打压而走投无路,为什么周悦偏偏选择在公司跳楼,又恰好摔死在前高层管理汤某的车上。』   通篇逻辑成立,语句运用得精准且重点明确。   话里话外,都在含沙射影地内涵汤倪。   除了文字,微博下面还附带九宫格相册。   其中六张是她与周悦的聊天截图。   截图上周悦明显表达出职场种种不如意,以及十分强烈的寻死念头。   剩余三张照片,一张是博主的工作证自证,一张案发现场周悦摔死在白色法拉利车顶的打码照片。   最后一张是博主和周悦的合照。   “技术部门比对后认为这些图片并未经过PS处理。”曾部长切换过另一个页面,   “这个微博账号是新开通的小号,暂时没办法确认属于茂岄哪一个职员,但通过我们查询账号的IP地址,发现是来自海外的用户。”   “爆料号发博以后,各大营销号紧跟着下场转发,几分钟之内就形成了热搜词条。”   段伏城抬眼,看到那条醒目的话题:   #女高层霸凌下属制其跳楼自杀#   傅铎接上曾部长的话:   “在这之后很快出现大批量的匿名爆料,矛头直指汤经理,而且不仅事关周悦的自杀事件,段总你看。”   『谢邀。女高层之前在茂岄,现任职舟季高管在深坑工作,具体不便多说,怕死。』   『楼上说舟季高管感觉只是跳板,女高层最近跟舟季死对头那家往来甚密,准备跳槽。』   『要跳槽早就跳了,“商业间谍”了解一下。』   『据说女高层背后势力庞大,我们公司里无人不知,所以平时就算被压榨也只能忍气吞声,大家说话还是小心一些……』   『既然不能说,那就直接上图,女高层私生活有多滥|交如图所示,连男下属都不放过真吐了。』   又是被疯传的三张照片。   一张汤倪和小霍。   一张汤倪和向杭生。   还有一张是汤倪和段伏城,身边还带着个五岁的小男孩儿。   除了汤倪以外,其余人全部被打了厚码。   职场霸凌、商业间谍、作风不正……桩桩件件的爆料下来,全是身为高层管理人员的致命死罪。   段伏城沉默几秒,目光越发冰冷,如万里海底般阴沉可怖,   “目前网上舆论进展到什么程度?”   曾部长跟着汇报:   “在我们集中主力调查第一个爆料人‘六月未至’时,微博、某乎、某音等社交平台一应被相关词条霸屏。”   “截止今早六点,#女高层霸凌下属制其跳楼自杀#攀升微博热搜榜一,#女高层背景#、#女高层私生活#、#茂岄跳楼事件#、#舟季深坑开业#,以及#世枫#等顺位同时在热榜。”   几乎不到三个小时,汤倪的职场信息已经被晾晒得彻底。   “但绝大部分网民的上网时间是在八点开始。”曾部长也不禁皱眉,“到时候他们则会将汤经理的个人隐私信息一并人肉出来。”   段伏城锁眉不语,眼底剥离的光寡漠阴桀,利如刀锋,让傅铎和曾部长一时不敢言语。   这是他们前所未见的,老板在公关危机的第一时间没有冷静部署。   而是……真的动怒了。   最终是傅铎尝试开口,直接道明事情的严重性:   “段总,爆料号和营销号的一系列操作过于娴熟,明显是有组织和预谋的。”   换句话说。   汤倪是被人有组织有预谋地,网暴了。 第77章 全网爆起 “女高层”的蛇蝎人设。……   汤倪不见了。   *   这场网暴被策划得很有章法。   凌晨三点一刻, 网名为“六月未至”的小号发博。   内涵女高层汤某以权谋私,在超负荷工作量及人身欺辱双重施压下,间接逼至下属职员周悦走上绝路。   三点到六点, 各路水军和营销号迅速下场, 疯狂转载图文链接,更多匿名爆料号层出不穷。   六点过后, #女高层职场霸凌下属致其跳楼自杀#登上热搜榜一,各大网络平台头条推送。其余相关词条顺位登榜。   早上八点, 到了网民开始活跃的冲浪时间。   起初大家都只是好奇吃瓜震惊我妈。   但水军和营销号选准这个时机再次下场, 利用“下属遭职场霸凌惨死女高层豪车”为切入点, 一石激起千层浪, 成功煽起大众舆论。   网友们越看越气,这时候返回头再一看:   “六月未至”微博账号已注销。   最初一批匿名爆料用户全部销声匿迹。   热衷吃瓜的IT大神当场坐不住, 很快调出了分时段性的网络流量数据扔上台面。   结果发现,有关“女高层”的舆论热搜在凌晨三点到八点这个时间段,一共被压制三次。   前两次没能压制得住。   直到第三次被控评撤舆后, 出现了以“六月未至”为首的爆料者集体收声的离奇现象。   “六月未至”等人消失的时机精准且巧妙,让原本扑朔迷离的瓜下一秒翻转成显而易见的事实。   “不用问, 肯定是被‘女高层’的背景势力威胁了。”   营销号开始带节奏。   冲浪网民们的“正义感”顿时被炸起。   针对这场“冤案”, 所有人空前一致地团结起来, 情绪亢奋地各种扒皮人肉汤倪的隐私信息。   “女高层疑似佘城首富私生女”、“女高层留学法国时保姆司机配套齐全”、“女高层跪舔西里白老板”、“女高层骂哭试睡员女孩”、“女高层曾任职佘大代课讲师”   ……   一场声势浩大地“扒皮运动”过后, 以讹传讹的谣言蜚语紧随而来, 铺天盖地。   某乎上有人专门为此开了一贴:   ——「论女高层究竟还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惊喜”。」   【谢邀。本人佘大学生一枚, 有幸上过女高层的百人公开课。不得不说那位老师是真的会玩, “性话题”张口就来,大庭广众在课上跟男同学探讨“成人情趣用品”,孩子人傻了。】   【前面佘大的别走, 算我一个。   就这么说吧,女高层曾经是我们学校出了名的“美女讲师”。前几天优秀教师评选,女高层不知道凭什么手段得了个奖,还在校论坛跟我们学校一男老师炒CP,赚了一屁股的脑残CP粉就离谱,贴子到现在还是大热门,不说了我先去吐一会儿。】   【卧槽有点儿想看……】   【想看+1】   【同楼上】   【……没想到爆个料还成热评了,那就多说两句吧。那个男老师是美术系的,我必须承认他长得是真帅,年龄好像比女高层还小,典型的玩不过系列。   当初女高层突然辞职我们都还挺纳闷,现在看来估计是作风问题被学校开了。想看的照片我放下面,朋友别再私我了,怕死。】   【来了来了,朋友们还记得七年前汤氏曝出的那场“豪门丑闻”吗!   据说当时是女高层布局设计陷害,亲手把后妈送进监狱的。后来后妈病死在牢里,剩下两个儿子天天被女高层虐待家暴。】   【卧槽朋友们惊天反转!听说周悦跳楼摔在法拉利上的时候好像还没断气,是女高层补了脚油门直接把人撞死的!!!】   【刚看到微博那边又有人扒出新料,女高层好像是对家老总的三儿,所以才做商业间谍。】   【歪日绝了,赚着舟季的钱,当着对家的三儿,调戏男学生,跟男下属眉来眼去,对女下属重拳出击。该说不说,女高层是我见过最会利用自己美貌的蛇蝎女了。】   【我想不明白,女高层放着年轻有钱又盛世美颜的舟季段总不要,偏偏舍近求远去给对家五十多岁的老总当三儿是什么心理???】   【楼上别搞求求了,麻烦前后顺序排清楚好吗?舟季老大能看上女高层???要是能看上她我特么倒立吃屎!吃两吨!!不打嗝的那种!!!】   【别说看不看上的了,段总估计现在恨死她了。刚去看了眼今早开盘的舟季股市,女高层凭一己之力拉垮公司股价3.5%你们品一下。】   ……   一时之间,“女高层”三个字被标打上“恶毒蛇蝎女”的人设,成为全网唾嘲的新名词。   热搜词条直接从“沸”顶到红字“爆”。   汤倪的个人隐私简直如同泄了气的烂皮球,沾着谣言的恶臭在各个平台爬来滚去。滚一层黑三层。   理智的网友讽刺她、谴责她、抨击她。   可癫狂的人……   热心网友一号翻出她半年前的车祸现场照,说她碰瓷,说鞭炮都给她备好了怎么还不死。   热心网友二号爆出她进出茶楼打麻将的糊照,配文:站街女回老家,蛆做了人还是蛆的尿|性。   热心网友三号揪出她在世枫与大堂经理的交谈照片,骂她是个男人就不放过,汤字上头欠了个艹,荡得一批。   热心网友四号、五号、六号……热心网友N号。   从家人到朋友,从工作到私生活,但凡与“汤倪”两个字沾边儿的,全部无一幸免。   人们对她恶语相向,对与她相关的所有人和事深恶痛绝。   他们持续输出谩骂、诋毁、侮辱、诅咒、毫无底线地人身攻击,将她从头至尾地否定。   他们杀进舟季的官网里狂轰乱炸。   然后依次大肆进军汤氏、世枫、佘大,甚至包括西里白工作室的官博底下讨要说法。   像一群杀红了眼的吃人僵尸,一个都不放过。   他们甚至开始质疑,警方对这起跳楼案件的判断和定性是否有误。   当网上一片腥风血雨的时候,当大众网民针对“女高层”燥起一波又一波批判的时候。   当事人汤倪却不见了。   她手机始终无人接听。   员工公寓保卫科的人告诉段伏城,汤倪一大早就带着行李箱和孩子打车离开了。   汤家的人传来消息,汤倪把汤怀峥送回去就走了。   莉姐汇报说,公司还没来得及给汤倪下发停职通知,就收到了她主动上报的《停职申请书》。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好像突然一下子就消失了。   手机在这时候响起,段伏城秒接起来。但听到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时,眸光又旋即黯了下去。   不是汤倪,是廖子邺。   “那个叫‘六月未至’的小姑娘不经吓,全撂了,说指使她的人是茂岄总经理陈华。”   段伏城沉默了下,眉骨郁结,眼底寡漠得无色。   “先找人看住她。”他说。   “放心,不过这次集团股票被牵连下跌,董事会那帮老家伙肯定不会放过你。”   廖子邺同样意识到问题十分棘手,一反平日里的吊儿郎当,   “媒体更是争着来抢第一手新闻,人都摸去了深坑那边儿,现在想撤热搜已经不是单纯扔钱那么简单了。”   “这场网暴的开始就别有用心。”   他顿了顿,是在提醒段伏城,也在告诫自己,   “别轻敌。”   段伏城视线紧锁在电脑上。与汤倪的微信聊天界面里显示,他发出去的消息如石沉大海。   没有回应。   半晌,段伏城才冷声回答:   “去查汤倪在行程系统里留下的所有地址信息,无论如何我要先知道她在哪。”   他当然不会轻敌。   最开始舆论爆出后,被舟季公关迅速出手压制下来,但很快便触底返弹。   又压了一次,效果还是同样。   段伏城马上意识到这是个圈套。   无论他们如何控评打压,事态依旧以一发不可控制的速度恶劣发酵,同时还会在互联网留下舆论被压的证据。   于是他没有立即下令再压第三次,可“六月未至”等第一批爆料人却在这时被集体封号。   这显然也是早有预谋的。   为的就是误导大众网民,借用他们“替死者讨还公道”的正义情绪,推动这场网暴的进行。   幕后主使者将整个步骤操控地有条不紊,稳扎稳打,步步见血。   “段总,查到了!”   一个小时后,傅铎匆忙赶来汇报,   “这是廖副部和人事在档案系统里,查到汤经理当时填写的备用住址。”   他话音还没落稳,发现自家老板二话不说拎起车钥匙朝门外走去。   “段总,走特殊通道吧。”   傅铎连忙跟上去提醒他:“外面……已经围满了记者。”   --------------------------------   早上汤倪把小怀策送回汤家时,孩子还好好的。   结果到了中午,小怀策不知为何突然发起高烧,管家立马喊了私人医生来家里。   汤怀峥这天没课,盯着阿策挂完吊瓶正要出门,却听到小怀策很反常地又哭又闹,嚷叫着非要找姐姐,怎么都哄不好。   眼瞅着小怀策嗓子都哭哑了,汤怀峥没辙,只能把弟弟裹成一只小胖熊,然后让司机一路飞车赶到深坑。   到了深坑,汤怀峥觉察到气氛不对劲。   酒店大堂里,到处都是扛着长|枪短炮的媒体记者。   要么三两围聚在一旁探讨,要么就是四五成群地堵在前台交涉,从他们的谈论中,不难听到关于网上的各种流言蜚语。   他渐渐皱起眉头。   手指忽然传来轻轻晃动,收回目光,他低头看过去,见到阿策仰着脑袋小小声问:   “我听到叔叔阿姨们提到了姐姐的名字,是不是姐姐表现得好所以要上电视了呀?”   他没出声,干脆弯腰单手抱起弟弟,准备去找认识他的大堂经理,问问汤倪的消息。   然而,在拐角处路过某人身边时,却下意识停住了离开的脚步。   “诶我跟你说现在深坑可太热闹了,到处都是记者。”   角落处,一个高瘦的男人捂着手机在打电话,   “还不是因为那个叫什么汤倪的女人自己作死,她这种女的给钱我都不操!”   汤怀峥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到底是抱有怎样的想法。   只是身体的本能快过大脑。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从后面抬起腿直接上去一脚把人踹趴在地上。   高瘦男人先是被他这一脚给踹蒙了。从地上爬起来以后,整个人怒火中烧地冲上来就要还手,   “你他妈——”   “想趁乱闹事者,警务室提供专门场地。”   他脏话骂了一半,不远处纪妤和池婵婵带着四名警卫员快速走了过来。   其中两名警卫员上前一秒桎梏高瘦男,另外两人打算去控制汤怀峥。   但架不住小怀策反应更快,当即回头死死抱住哥哥的脖子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汤怀峥一手举起表示无辜,满脸纯良无害地诚恳道:   “没事没事,我原谅这位大哥了,你们可别吓到我弟弟,孩子还小。”   高瘦男简直气得肺泡都炸了,奈何被两个警卫员钳制地死死的,根本动弹不了。   只能破口大骂:   “我呸!你小子少在那儿给我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他妈先踢的老子。”   结果小怀策哭得更大声了。   两名警卫员一时无措,同时看向纪妤征求意见。   纪妤挥了挥手让他们退开。   这时池婵婵跟着走过来,径直从汤怀峥手里接过小怀策,抱在怀里走去旁边轻声细语地哄着。   少年眯起眼睛,望着女孩的背影挑了挑眉。   纪妤冷淡地瞥一眼汤怀峥,之后转身向高瘦男弯腰鞠躬,仪态大方地礼貌道歉:   “很抱歉李先生,这位客人由于长期患有狂躁症,被家人安排在我们酒店的私人疗养院进行康复休养,如有冒犯之处我代他向您道歉,请您见谅。”   汤怀峥:“……”   什、什么……什么症?   “有病?有病你他妈不去医院跑这儿来嘚瑟个屁!”   妈的平白无故被疯子踹了一脚,关键还没来得及还手就给人摁住了。   高瘦男越想越来气:   “还你替他道歉?你算个什么东西轮得着你说话了?再说光道歉能顶个叼用!”   即使对方出言不逊,纪妤依然没有丝毫慌乱。   她慢慢直起身子,嘴角微笑,目光坚定,语气是不急不忙地温和有礼:   “为了表示诚意,您之前在此已消费的所有项目将一律由我们酒店替您承担,希望您不要因今日的不愉快而影响心情。”   高瘦男一听,立马不挣扎了,态度上明显有所松动。   “就这样完了?那他还踢我一脚这怎么算?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把我踢出什么毛病?!我现在就很不愉快!”   汤怀峥嗤笑了声,索性双手抱臂倚在墙上看戏。   纪妤也不着急,“当然,我们会即刻为您安排医疗队检查身体,并且保证如您之后身体上有任何不适,我们酒店也一定全权负责到底。”   高瘦男瞧见有戏,瞬间计从心起,妄图贪婪更多好处。   然而他刚要开口继续提出要求,方才一直在哄孩子的池婵婵适时走了过来,煞有其事地跟纪妤说:   “纪妤,今天正好酒店有不少‘贵客’在,经理说了,如果顾客有需求的话,支持他们采取舆论维权。”   “这样啊……”   “既然李先生不满意我方才提出的补偿措施,”纪妤状似有些为难:“那就走程序吧。”   说着,她偏头吩咐警卫员:“去叫两位记者过来。”   “等等!”高瘦男蓦然出声打断。   开什么玩笑。他可是背着老婆跑出来跟小三儿偷|情的,这要是上了镜头,还不直接凉凉。   何况舆论维权?!   网上现在的舆论恨不得把那个什么“女高层”杀死,他可不敢在这个关头去掺和一脚。   “放开!”他厉声要求制着自己的警卫员。   警卫员得到纪妤的默许松手后,高瘦男傲慢地气哼一声,离开前撂下狠话:   “你们最好记住刚才承诺的补偿,要是有半点差池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汤怀峥拉过小怀策,漫不经心地问纪妤:   “汤倪呢?”   想不到纪妤却当场翻脸,全然不见之前彬彬有礼的态度,手中拿着对讲机指着他的鼻子说:   “你干什么!你又想来找什么麻烦?!就是因为你们这种人老大才会遭受这种不明不白的屈辱!”   她记得汤怀峥。   上次跑到汤倪办公室又摔又砸,不分青红皂白地大闹了一场。   汤怀峥也在这时认出了纪妤。   原来是汤倪身边的那个小助理。   难怪刚才先礼后兵那套和池婵婵一样,全是他那位好姐姐教导过的影子。   “纪妤。”池婵婵见她过于激动,一把拉住她低声提醒:   “还有记者在。”   纪妤眼眶泛红,蒙着层将落未落的水雾。   她用手背狠擦了下眼睛,气得别开头,在情绪爆发前极力平静住,调整呼吸后没有再失态。   “好了,你先去对付那帮记者,这边交给我来处理。”池婵婵拍拍她的肩。   鼓励的话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   “老师不在的时候,我们要让她放心,不能给她丢脸。”   纪妤点点头离开。   池婵婵睇了一眼汤怀峥,“你跟我来。”   *   汤怀策还有些低烧。   她带着兄弟俩来到酒店后方的私人医院,安排医生给阿策检查又开了药。   阿策还是念念叨叨地要找汤倪,但因为吃了药,很快就在里间睡着了。   池婵婵全程没搭理汤怀峥。   走去外间坐在沙发上,然后低垂着头,手指飞快地在手机上打字。   汤怀峥摸了摸鼻子,走近她时,眼角掠到她手机页面停留在某乎的贴子上。   小姑娘正在逐条逐条地举报和投诉,又逐条逐条地回复恶评。   不知疲惫。   “用这种笨办法,猴年马月才能替她洗刷冤屈。”   汤怀峥拎过一把椅子调转过来,双手揣兜,姿态散漫地跨坐在上面。   池婵婵不吭声。   汤怀峥清了嗓,继续没话找话,“看不出来啊,你们师生关系这么深厚呢?”   对面的女孩还是无视他。   他倒也不尴尬,忍不住好奇地自说自话,   “喂,我实在闹不懂像我姐姐那样孤傲清高的人,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们一个个像中了邪似的这么崇拜她?”   女孩终于抬起头看他。   “你了解老师吗?”   她不是在质问,她的语气很轻。   松弛到平淡,这种平淡令人诧异,这份平淡里裹藏的情绪盛大而有力。   让少年从这一刻起,接不住半个字。   “你们明明是姐弟,却敌不过我们师生关系坚固,或许你们曾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可你却不如我和纪妤了解老师。你觉得,我是该骂你还是应该可怜你?”   池婵婵知道,有些事不是可以轻易定论的存在,   “我不会随意揣测你到底经历过什么,导致你如此缺乏正常人的共情力,我无权置评,但至少该感谢你相信老师是清白的。”   “网上的人扒出了老师在半年前的车祸照,我看到他们逼问老师怎么没被撞死,为什么还不去死,准备什么时候去死,我实在感到震惊和困惑。”   相似的话,同样曾少年的口中吐露过。   他跟他的姐姐说:   “很可惜你没死掉。”   “人的戾气怎么能这么锋利又沉重?”女孩在颤抖发问。   “他们不认识、不了解老师,他们甚至都没有见过老师,却不问是非地给她扣上’职场肮脏代表’的帽子。他们标榜’公道‘把老师生生钉死在耻辱柱上,将她鞭笞地鲜血淋漓。   可我想知道,在这个施加网暴的群体中,到底有多少人是为了公道和真相?”   “说到底,正义是假,摆脱负罪感去放肆行恶才是真。”   缓慢敛下睫毛,池婵婵微哽,目光遮蔽闷痛。   “老师停职了,我们所有人都联系不到她,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但我想,老师最绝望地不是平白遭受一场网络暴力。而是当网暴发生的时候,当她被外人中伤的时候,本该挡在她身前的家人,却坐在这里高高挂起的看戏。”   她说:“你比他们更差劲。”   *   语言是最两面派的东西。   它是柔软温暖的绵絮,也成为冰冷无情的剖刀。   拿来救赎,用以致命。   人性。在三人成虎的恶语流言中尸解。 第78章 不速之客 今天不用上班了。   11月13号, 汤倪被万人网暴的这一天。   早上六点半。   汤倪睁眼,打开卧室灯,迅速从床上爬起来。   其实早就醒了, 在段伏城接到傅铎电话的时候, 她就醒了。   预感到一定是出事了。   所以即便昨晚段伏城直接替她上报休假,她也无法坐视不理, 撇下深坑那一摊子图享安逸。   起床后,洗澡洗漱、化妆、换衣服。   在这个过程中, 她飞速运转大脑, 思考即将会面临到的一百种棘手问题。   再一件件去规划, 这一百种棘手问题的解决方案。   茂岄如今隶属于舟季旗下, 发生命案,首当其冲受到影响的是深坑开业。   汤倪知道, 深坑现在必定人心惶惶。   她身为对客部经理,即使权力被架空,职位还在。她的客人和她的下属, 需要她来安抚平稳。   收拾好自己,看了眼挂表是七点多。估摸着这个时间栗栗已经醒了, 她准备打个电话过去先问一下茂岄那边的情况。   摸起手机, 还没来得及解锁, 屏幕先自动亮起。   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 一条条推送如惊雷炸起, 微博、某乎、某瓣、某音、某吧、冲浪新闻、吃瓜视频、得闲娱乐……   各大平台疯狂输出头条热搜, 眼花缭乱中, 汤倪一眼捕捉住到“舟季”这个关键词。   心脏登时坠沉了两秒。   真的出事了。   飞快打开微博,第一眼看到位居榜五的热搜词条:   #舟季深坑开业#   她赶紧点进去,热搜广场上的第一条微博由某大V营销号发起:   【@六月未至疑似茂岄跳楼职员好友发文喊冤, 称其系生前遭同公司女高层职场霸凌,不堪工作量及辱骂重压下报复式自杀,摔死在该女高层千万级豪车上!   这怕是本年度最高级别的惊天密瓜了吧。女高层到底有多令人发指,来看#女高层职场霸凌下属致其跳楼自杀#。】   配图:六月未至九宫格转载。   汤倪直接傻住,懵愣愣地点开“沸”字热搜词条,入眼便是“六月未至”那篇洋洋洒洒的小作文,通篇都在莫须有地内涵和指控。   微博下方评论里,充斥着无数自称内部职员的匿名爆料,翻都翻不完。   其中按头三大罪状:职场霸凌、商业间谍、私生活混乱。   后背腾起层层湿潮的汗,血液加速倒涌,劈开肋骨,直捅心脏。   她脸色涨红,指尖剧烈颤抖,愤怒像丛生的野刺,无情戳扎她的每一寸神经,针针都是血。   明明没有哪里痛,却又感觉身体哪里都叫嚣着痛。   八点一过,“女高层”的话题被万千网友轰轰烈烈地造势起来,汤倪成为互联网中人人口诛笔伐的万恶对象。   而个人隐私被晾晒,不过是这场舆论的开端。   这时,某乎实时推送出热门话题,「论女高层究竟还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惊喜”」。   汤倪手忙脚乱地点进去。   一个小时,话题热度直线飙升,关注度大几十万,浏览率更是夸张到高达百万。   震惊下,她开始一目十行地滑览回帖。   从“首富私生女”、“富商情妇”、“搞死后妈”、“勾引男同事”,到“站街女”、“整容女”、“风骚芭蕾”、“名媛的舔狗”。   还有“杀人犯”。   好像汤倪只是睡了一觉。醒来时摇身一变,成为这个世界最恶臭的女魔头。   女魔头一定要被狠狠制裁。   为了公道和正义。   于是她被鞭挞得血肉模糊,再被浸泡过盐水的铁链栓挂在十字架上。人们用唇舌做枪,以口水为弹,将她激射成一滩烂肉。   谁在乎真相,谁要你道歉。   请务必以死谢罪。   你的死无全尸,才是我们真正的尊重逝者,敬畏生命。   房间里太静。   视线模糊出重影,她看不清字了。   五脏六腑抽搐着痉挛,人在悲愤到自身已然无法承受的悲愤之后,就只剩麻痹。   很快,段伏城打来了电话。   是这通电话,将她从麻痹的泥沼中一把捞出。   可她浑身抖到根本接不起来,也不敢接,直到电话不停作响,再自动挂断。   手机的响铃声击溃房间的静。   汤倪是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得以喘|息,她逐渐回溯理智,逐渐意识到了什么。   重新打开手机,她看到舟季的股票下跌。   看到舟季官网下,汤氏、佘大、世枫、西里白官博下,甚至曾以自己为荣的「简渡国际芭蕾舞团」,全部被恶意轰炸。   所有人都因她而受害。   但没有谁第一时间跑出来发布通告,澄清与她毫无瓜葛。   在这个黄金公关的时间,她没有被任何人抛弃。   将手机开启飞行模式。   冲进洗手间,卸掉已经哭花的妆,再去到书房打开电脑,用十分钟完成《停职申请书》上报给莉姐。   紧接着她开始整理行李,又换了件帽衫。   这天是周六,小怀策不用去上学。   汤倪下楼叫醒他,帮小弟弟也收拾好东西,然后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牵着孩子,出门搭了个车去往汤家。   到了地方,她没有下车。   目送着小怀策进了汤家大院的门,然后让司机调头往南开。   她在脑子里迅速过滤该去哪里。   从段伏城那里离开,不为别的。   只是总部的事已经足够让他焦头烂额,她不想在这个关头还让他来分心安慰自己。   自己原来的住处,也不能回。   当初为了图热闹和方便,把房子买在了中心商圈,实在太过招摇。   如今俞晏河也被牵连其中,世枫那边就更加不能去了。   思来想去,最终汤倪只想到一个去处。   一个安全又隐蔽的去处。   “师傅,麻烦去「西湖秋韵」。”   -------------------------------------   「西湖秋韵」是当年何瑛结婚时,娘家陪送的嫁妆,地处老城区。   父母离婚后,这套老房子何瑛也没要,汤岱更看不上眼,索性就一直闲置着,偶尔十天半个月的,汤倪会过来打扫下卫生。   汤倪不傻,在冷静下来以后,她很快意识到这场针对自己的网络暴力绝不是巧合,背后一定有人在暗中操控。   拉过一面速写板,单手环胸,手速飞快地写下三个人名:   小霍、李友全、邓志。   这是她能够想到的所有有理由、且有能力针对她的人。   小霍首先被第一个排除。   他的智商支撑不起这么大一盘棋,就算他有份,顶多也就是个炮卒。   深坑客房部长李友全。   曾经邓志手底下的一条狗,前段时间被汤倪摆了一道。   策划一场这样规模庞大的网暴,不但需要精心部署,更要实时掌控网络热度的进展。   但李友全在被邓志怀疑后,直接降职调派去了巴西总部,目前已是自顾不暇。   而且据她了解,李友全没有这个魄力胆量,否则不至于多年屈居人下。   所以也不会是李友全。   汤倪将“邓志”圈起来,在他的名字下方,写下周悦的名字。   邓志想搞自己,她能理解。   但是她想不通,自杀是一件非常主观的事情,没有人能确保周悦在什么时间、选择什么方式自杀。   为什么邓志可以掐准周悦会自杀?   如果说一切只是赶巧未免说不过去,他认识周悦吗?到底邓志跟周悦之间有怎样的联系?   汤倪把两人的名字连起来,在中间缓缓画下一个问号。   这时,突兀的门铃打断思绪。   是谁?   段伏城此刻应该在加班加点处理公司事务,况且她也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位置,那么知道她住址的人还有谁呢?   难道是妈妈?   不,不可能,她从不关注网络热讯,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想要主动惹火烧身。   是张凯笛吗?   也不对,失联之前张凯笛曾火急火燎夺命连环Call,说要开车来接汤倪先去避避风头。但被汤倪拒绝了,告诉她不要轻举妄动。   这个时候她唯一能做的,是消失在所有人身边。   或许,会是群情激愤到人肉搜索找上门来的民众吗?   尽管头脑冷静,考虑到这层汤倪实在不敢往下想。   毕竟行走在愤怒阴暗刀尖的人类,一旦付诸行动,往往容易走极端。   透过猫眼查看,外面低头站立着身着黑衣,罩紧黑帽兜的人,身形瘦长。   看样子是名男性。   在汤倪仔细透过镜孔辨认的时候,那人正等得不耐烦,抬起头来又按门铃,正正望去,连口罩也是黑的。   只露一双狭长眼,让人感觉似曾相识。   当他急急燥燥地想要第三次按动门铃按钮时,背面的汤倪猛然认出了他的身份。   除了震惊疑惑,也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心情。   但她还是保持理智,拉开门将人放进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   汤倪赶紧关上门,视线紧紧盯着一身黑的年轻男生。   汤家大少爷汤怀峥拂下帽兜,摘去口罩,从大姐身边蹿进屋内,继而十分自然地坐倒在沙发上,甚至还拎起冷水壶往嘴里灌了口凉茶。   自打进门起,压根就没把自己当外人。   等解了口渴,好奇地环顾一周家里四处的环境,才慢悠悠答非所问:   “你这小破地方可真不好摸索,知道我找到这儿花了多少力气嘛?” 第79章 微妙关系 岳丈、女婿和弟弟。   “这话说的, 我让你来了吗?!”   汤倪被气了下,登时有些忘了终日灰暗的紧张感。   少年眉眼可见成功惹毛女子的得意劲儿,话头却慨然一转:“不过也好, 坏人就算有心, 没我这两下子还找不来呢。”   提及此,汤倪有些无力, 走到沙发另一端坐下:   “你又擅自定位我,就是为了听我表扬你吗?”   汤怀峥不满地“嘁”了一声, 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带的小物件, 扬手抛丢在汤倪的腿上。   等她回神辨认后投来惊异的目光, 才鼻孔朝天地甩一句:   “克罗地亚Ctwo, 新发不久,我没开过。”   话落, 少年上身后仰,懒洋洋地倚靠着沙发,照旧一副桀骜轻漫的酷拽样儿。   只是单手插进外套口袋时, 眼梢微扬。   他用余光悄然游移向旁侧,斜瞥一眼, 再瞄两眼, 最后干脆忍不住偏头, 悄悄打量起姐姐的反应。   汤怀峥送了一辆车给她。   很奇怪。   明明刚才怕得要死, 可当一眼认出是弟弟时, 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放他进来。   明明他们从小是那样恶劣的姐弟关系, 可在当下这一刻, 她还是会心尖泛酸,有所触动。   人的情感真奇怪。   汤倪握紧车钥匙,侧头看他, 沉默了好一会儿。   “咳,两百多刀的玩意儿档次是低了点,但你也别那种眼神看我啊!”   在姐姐强烈的视线下,少年不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先说好啊,不是我舍不得给你好东西,全球首台Rivo我可是抢到了的。本来打算让给你,结果被老爷子骂蠢,说你现在情况特殊,不能太引人注目。”   汤倪有点儿忍俊不禁,“是吗?老爷子还说什么了?”   “骂人就算了,还警告我说以后姐弟俩再吵架,就把我们逐出家门。”   汤怀峥抓抓头发,强调道:   “注意,是‘我们’,你也有份,跑不了……”   说着他挠头的手不动了,尾音渐渐落得无声了,剧变的神色里缀满了不安。   汤倪也注意到这一点,出声:“怎么了?”   “坏了!老头子和我一起来的,他怕你不愿见面所以叫我先来探探路,但我好像……”   ——把他忘了!   门铃再次响起,惊得姐弟俩都是一激灵。   汤倪还来不及起身,汤怀峥就求生欲极强地跳起来补救:   “爸,爸你别急我来了,这不正准备下去接你呢!”   少年几乎是飞扑过去打开门,   “呵呵呵我消息还没发呢您就……不是,你怎么也来了?!”   一个“也”字,透露出汤怀峥意想不到的惊讶情绪。   循着汤怀峥挑起的声线,汤倪被吸引到门畔,然后看见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一同站在她家门口。   场面一秒定格在十分的微妙。   “等你想起发消息,只怕我已经入土了。”   中年男人喑气沉沉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面容不怒而威。   段伏城掀眼,目光在探触到汤倪的一秒,眸底积郁霎然松释。   他主动打破僵局,略退一步,绅士有礼地向汤岱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汤岱也并不客气,一抬手拨开汤怀峥的傻脸,将他随手按得贴在门板上抠不下来,以此生生开出一条进屋的路。   一屋四人,表情各异不尽相同。   汤岱不苟言笑,汤倪不知所措,紧随其后是段伏城的风轻云淡,最后是汤怀峥的……痛苦面具。   当汤怀峥和父亲找到这里的时候,段伏城的出现已经不算意外了。毕竟舟季人才济济。   不到三十平米的客厅里。   汤倪坐一张单人沙发,汤岱和段伏城各占三人座两端。   汤怀峥被迫夹在中间,忍受着自家老头不停用余光观察姓段的。   那种暗搓搓地探头探脑,让汤怀峥深深感到自己多余,不停扭动是肉眼可见的不自在,好似屁股上长了蛆一般。   入眼他们三个挤在一起的画面实在是……   活久见的诡异。   在侧的汤倪将一切尽收眼底。   因为不愿让段伏城注意到她那两位家庭成员的迷惑行为,只好率先挑破尴尬:   “老板,你特地来找我,是有什么新情况吗?”   “老板?”老爷子又哼哼了一声,   “什么老板人文关怀都进行到员工家里来了,看来我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啊。”   段伏城并不恼。   反而神色平稳,温然坚定地笑了:   “伯父,汤倪不同,她是我承诺用所有来守护的人。”   倒是轮到汤岱稍势一噎,转而变换了目光来审视他。   “那么我先回答小倪的问题了。”对汤岱交代完后,段伏城才抬头注视汤倪。   “热搜已经在控制了,先前曝出过你所在的团体组织包括佘城大学、西里白艺术园、简渡国际芭蕾舞团等等,在风波里没有轻举妄动是常情。”   “公关已经联系各方进行协调,在舟季的新闻发布会结束之后,他们会联合发表声明,为你在各时间段的工作生活上正名。”   汤倪静静地听完这段话。   事已至此,其实当汤倪真正平静下来的时候,便从未期盼过会有哪个团体主动为自己发声。   祸端因她而起。他们没有站出来斩断关系,对汤倪来说已经足够了。   只是……   舟季要召开新闻发布会?   汤倪首先留心到这句话,正欲开口询问,却不料被自家老爷子抢先一步:   “要他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我已经砸了重金给律师团,就算搭上整个汤氏,也要把那些造谣的人全揪出来,一个都别想好过!”   父亲说的是“造谣”。   原来他也相信自己是清白的。   薄睫微不可觉地轻颤了下,汤倪攥紧指尖,视线垂落在茶几的花纹上,没有吭声。   段伏城淡淡侧目,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从凌晨与这场网暴的主使者抗搏到现在,他深知财力和强硬手腕,并不是最妥当的解决方案。   但汤岱作为父亲想要保护女儿一颗心,无可置喙。   “伯父手段雷霆说一不二,晚辈敬仰。”段伏城轻轻勾唇,转头问:   “汤倪,你还有什么疑问需要我解答吗?”   “有。”开口的人依旧是汤岱。   “年轻人家住哪的,家里几口人,父母都是做什么的?”   汤怀峥:“?”   老头儿你认真的吗???现在是关心这些的时候吗!   汤倪也愣了下,眉尖稍蹙,“好端端地问这些干嘛?”   “壹西府院。”   段伏城温和依旧,似乎并不在意汤岱的冒犯,气度一派优雅,语速从容而谦逊:   “是伯父您手里开发的地产。家中父母赋闲,因为我能够养活家庭。”   汤怀峥:“……”   不好意思,有被冒犯到。   果不其然,汤岱闻言便狠狠剜了身旁的不孝子一眼,如果不是场合不对,落在汤怀峥身上的这顿毒打是免不了的。   “行,既然大家现在目标一致,那就都别单干了。”   汤怀峥躲开自家老爷子的视线,从沙发上懒散起身,走到白板前潦草写下一串数字。   说出一番全然不像是他会说出的话。   “我工作室的兄弟这会儿也在行动,爸,段总,你们分别通知各自的公关团队。”   他盖上马克笔,敲敲白板上的数字,“让他们通过这个联系我,有什么情况我们直接线上说。”   段伏城看了眼汤倪,淡笑应下:“好。”   汤倪完全没反应过来,诧异中抬头看向少年,她仿佛快要不认识自己这位弟弟了。   汤怀峥被她看得实在别扭,嘴硬着解释说:   “你别、别太感动啊!我是看只有你年年去给我妈扫墓还被他们那么说,我还你人情——诶哟!”   汤岱直接给他后脑勺一下,“你小子有人你不早说,还跑这儿来浪费时间!”   少年被自家老爹打得龇牙咧嘴,揉着脑袋边外跑边抱怨:   “还不是您老不敢单独来见我姐!再说我不还得给我姐把车开过来吗,那跑车您又开不了,别老打头人都打傻了……”   “少废话,我不打你也是那么蠢!”   汤倪和段伏城将两人送到门口,临出门前,爷俩儿又忽然同时停住脚步。   汤岱先回头。   他沉默地扫量了一圈屋内陈设,看着点点蜗居的环境,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不如回来家里。”   终年驰骋于嗜血商场,身居上位者早已习惯对他人进行命令式口吻,说完才觉察不妥。   “老城区乱,要不我派几个保镖过来?”   汤倪听懂老爷子已经颇为拉下颜面求和,会心笑道:“目前也挺好,独来独往隐蔽些。”   继而指了指身后的男人,放松语气,轻浅地调侃一句:“保镖也有现成的。”   汤岱明白,冰冻太久的父女关系,哪里是三言两语瞬间得以化解。于是不再强求。   汤怀峥始终没敢再回头,睫毛低垂,微微握紧门把手,在扭动开门的前一秒,才闷闷地留下一句:   “我兄弟们都说舟季的公关很强,加上我跟爸这边在一起努力,……总之别担心了!”   撂下话,少年落荒而逃般先跑出去。   那句从进门就在心里酝酿已久的“对不起”,终究还是没能说得出口。   不过不要紧,他跟父亲已经知道错了。   —   从前,我曾因母亲的龌龊而怯懦。   我虚伪、自私、愚蠢又无知,往事恩怨种种,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知道。   那样满身狼藉的我。   那样任性的我。   那样被你保护的我。   终于明白那人说的,恶就是恶。   从不分“公道正义”,从没有“理应如此”,我也曾与他们同样,是个害怕有负罪感的小人罢了。   姐姐,对不起。   对你的伤害,我永远无法洗白。   早该明白,在母亲墓碑前留下雏菊的你,不是亏欠。   是对我和弟弟的怜惜。   别担心了。   这一次,我们都会挡在你身前。   换我保护你。 第80章 懂得拿捏 一个巴掌,一个甜枣。   汤岱和汤怀峥离开后。   “老板——”   汤倪话没问出, 余音便被湮没在惊呼里。   腰际被男人一把揽住,心腔停跳了两秒,再回神时, 人已经被段伏城反身压制在门上。   “嘶…”耳垂泛起丝丝痛, 汤倪瑟缩了下,“你怎么咬人啊?”   但没有推开他。   略松牙齿, 薄唇微微抽离,段伏城眯起眼睛, 问她:“知道疼了?”   他在问, 可又不给她作答。   舌尖挑起软肉, 落下的呼吸浅浅发烫, 他温柔亲吻,嗓音却有些狠, 声线压紧。   “我昨晚说的话,你睡一觉就忘了?”   仍然是问。   深知他是因为自己招呼都不打就玩消失而生气,也很明白他不是真的生气。   于是赖在他怀里, 轻轻亲了下他的唇,她放软语气:   “我怕你为难。”   “怕我为难?”   段伏城不吃她这套, 曲指挑正她的脸, 逼她对视, 缓慢补完上一句问话:   “却不怕我伤心。”   这次不是问。   辨析到段伏城语调的变化, 汤倪立马搂紧他的腰, 睫毛轻捷地眨起几分狡猾, 试探着说:   “那……我道歉?”   说着, 她还故意清了清嗓儿,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   然而她刚刚开口,字音尚未从唇间成功吐露之前, 便被男人抬手直接捏住嘴巴,威胁道:   “你敢说。”   汤倪弯起眉眼,嘴角在他指尖慢慢扬挑弧度,身子稍稍凑近,然后她朝他勾勾手指。   视线下滑,段伏城渐渐松开她的唇,顺从地低下腰。   “我想说的是,喜欢你!”   嘘声在他耳边说完,她又后退了下,细指交缠入他的指间晃动两下,眸色撩人,   “现在还伤心吗?”   “这是在哄我?”段伏城无奈低笑。   “哄到了吧?”   汤倪轻轻挑眉,声音似软水撒娇求怜,点点缠酥他的心。   她很懂得拿捏他。   段伏城完全拿她没办法,他根本就不可能不吃这一套。   “汤倪。”拉住她的手腕,他神色微敛,话头偏移了一份,   “想最快速有效地压制一则热搜,其实很简单。”   一直有意避开的话题,还是被男人平铺直叙地掀开。   气息滞住,汤倪用力吸了吸脸颊,又吞了下口水,可这些心理建设丝毫不顶用,她的眼神依旧在闪躲。   她缺乏勇气。   因为太愧疚。   只要一想到,向来稳如磐石的舟季股价会被自己牵连下跌,她就做不到若无其事地面对段伏城。   “我们可不可以,今晚先不要聊这件事……”她声音小到几乎自己都听不清。   段伏城的心真的钝痛了下。   稍势一扯,顺着手上的力道抱紧她,气息里融入的爱意,流露着不忍:   “听我说汤倪,你可以害怕,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但别妥协,不要就这样认输。”   纵使他有万般心疼,可无论如何不能放任她被推下泥沼,甘愿遭受命运的围追堵截。   如若不然,这场网暴会成为一根刺。刺会越扎越深。   或许时间会使其褪痕,但无法消融,还是会一碰就痛。最后没入心底,动摇她的意志,摧毁她所有的骄傲。   所以段伏城要拔它出来。尽管残忍。   “我来替你面对,好不好?”   将她从怀中拉出来,他低头正视她,耐心地轻语诱哄着。   汤倪的迷茫被男人沉稳桎控,“你想怎么做?”她终于问出。   “舟季会在之后召开新闻发布会。”   他声淡如玉音,慢慢牵起她的手,在她掌心的生命线上,虔诚吻落。   “我会在那时,公开我们的关系。”   他说的是“我会”,而非“我想”。   不像是商量,像在通知,段伏城鲜少用这样强势的口吻跟她说话。   他的话仿佛惊雷炸起,汤倪整个人都被震懵住。   原来,原来快速有效的方法是在网民面前甩出一则更大更爆的舆论点。   他竟然想用热搜压热搜。   依照段伏城的做事风格,绝不会空口提出要求,他一定已经做好了所有的部署,只等汤倪点头。   “我知道你此时此刻有多煎熬,你为自己莫须有的骂名而委屈,还要愧疚自己牵连不止舟季在内的其他人。”   微微弯腰,他双手覆在汤倪肩头。   目光饱藏诚恳,也暗含一线唯独她能探知的恳求。   “我会还你清白,也可以摆平一切,但首先是让我堂堂正正地保护你,别让我分心,好吗?”   段伏城的话术能力实在强大。他的逻辑可以精准到即便看上去不合理,却依旧让人无从反驳。   一针见血。   这时,段伏城的手机蓦然响起。   他扫一眼来电显示,正准备挂断,却被汤倪一把拦住,   “快接,不要让她担心。”   她看清来电的人是俞姐。   俞姐打来电话,倒是完全没有担心公司的情况,全程都在问汤倪怎么样。   想来要不是段父在家拦着她别冲动,估计现在人已经杀过来了。   巧的是,俞姐电话刚挂断,俞晏河紧接着又打进来。   同样还是在问汤倪。   并且承诺她背后不只有舟季,世枫的公关和技术部也在努力压制舆论,有任何帮助舅舅随时到位。   两人一前一后被段伏城暂时稳住,等到结束通话回头再看汤倪时,预感告诉他,自己方才的那番游说失败了。   如他所料,汤倪在这时主动回应。   她说:“不对。”   “哪里不对?”   “顺序不对。”   段伏城心里一沉。   汤倪醒过来。是从网暴发生以来,她从未有过的清醒和理智。   她掀眸回望他,连声音都如水平静:   “于公,在我还没有被集团辞退之前,我不只是你的人。我还是舟季的员工,是我部门下属的上司,是舟季每一位客人的服务者。”   “我受益于舟季,那么当舟季因我而遭受利益损失,我的个人名誉要排在挽回集团利益之后。”   “汤倪——”   “听我说完。”她不给段伏城再次洗脑的机会。   “倘若你在发布会上公开我们的关系,舟季的股价必然再次波动,不会上升只会更糟糕,因为我的名声已经狼藉在外。   何况深坑开业在即,连我都明白这次开业对舟季打开国内市场至关重要,你一定更清楚有多少对手在盯着我们。”   “你保护得了我,却保护不了为舟季拼死效力的所有人。”   汤倪干脆把话钉死,字字戳心。   “而于私,就这样公开我们的关系,不明真相的群众会连包括俞姐在内的你的家人一并撕扯,到那个时候,我还怎么有脸去面对他们。”   段伏城咬紧牙关,眸底发红,郁积的眉骨侵染着抗拒的意味。   汤倪说的这些他何尝不懂。   只是在他心里,汤倪和舟季并不能用所谓“个人”和“集体”来粗暴划分,没有孰轻孰重。   让舟季股价回温上升的方式有一万种,他可以慢慢等。可对汤倪的心疼他等不了,在这瞬间丢掉成熟,只想为她抛舍理智。   这一刻,段伏城不愿接受她的大局是非观,又不忍心逼得她太紧。   这让他平生头一次会感到焦虑。   汤倪当然看得出来。   其实不是没有一闪而过的自私念头。   人非圣母,她必须承认段伏城的提议的确足够诱惑,自己刚才险些被他说服。   是俞姐和舅舅的电话,直接浇醒她。   “段伏城。”他的名字被她柔软勾缠在唇舌,   “我需要你的爱。但不是让你在我和舟季之间选择偏袒我,不是让你去摆平一切而我躲在你身后什么都不做,这样我们的关系永远达不到平衡。”   不平衡,就不坚固。   汤倪看着眼前的男人,眼神宠溺,冰凉指尖点了点他紧锁的眉心,温软容承他的焦虑:   “我们并肩做搭档,有你在我不会轻易认输,让我跟你一起面对,不止这一次。”   我不要你为了我的清白,去告诉全世界我们在一起。   “我要自己清清白白地跟你在一起。”   而这也是,我给你的爱。   一个巴掌一颗甜枣,汤倪真的把他拿捏地死死地。   段伏城微喘一口气,皱紧的眉头在她指尖温度下渐渐破译,音线留存几分哑,再次顺从地答应她说:   “好。我们一起。”   目光织缠,彼此会心一笑,两人的手机又恰好在下一秒同时响起。   *   何瑛打电话给段伏城约他见面时,不免让他有些意外。   咖啡厅里,何瑛双手放在腿上,握紧、松开、再攥紧,百般尴尬状态下,小心又局促地问出一句:   “茜茜她……还好吗?”   当一个母亲需要从别人那里辗转探听自己亲生女儿的消息,何瑛知道无论怎么看,自己都显得无比滑稽。   但即便深知这位母亲“不称职”,段伏城还是没有用异样眼光去审视她。   未知他人苦,就不要随意评判一个人的选择和行为。   这是他从小一贯接受的教育和思想。   “她很坚强。”段伏城语气温和,又话锋一转,“也很让人心疼。”   何瑛红了红眼,颤抖了嘴唇却只喃喃:“我知道,我知道……”   思及来时的目的,她努力掩下失控的情绪,将一份档案袋递到段伏城面前,解释说:   “这个……你看看,或许会对这次的事情有所帮助。”   接过档案袋,在看到背部印封着一个“密”字时,段伏城意识到这是茂岄的内部机密档案,“伯母这是……?”   “哦你放心,是正当途径拿到的,我没有打开看过。”   大概是怕段伏城误会,何瑛在急忙解释之后,又紧接着补充了几句:   “是茂岄一个叫‘栗栗’的员工给我的,她之前在茜茜手下工作,曾经受过茜茜很大的帮助,所以我想着应该信得过的。”   以为对方护女心切,一急之下做出非法的事情,听到这里段伏城才稍稍放心,点点头问:   “伯母怎么不直接拿给她?”   何瑛闻言略低下头,沉默片刻,“上次我们谈得不是很愉快……”   说到这儿,她声音里洇满哽塞,摇了摇头,重新纠正措词:   “不,应该说是我伤了她的心,网上的事已经够让她痛苦了,她大概不会想在这个时候见到我。”   不知为何,何瑛猛然间回想起上次汤倪离开前,留下的那句话:   “曾经我以为妈妈不是我一个人的,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我一个人没有妈妈。”   是有多么心碎,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的女儿,本该像公主一样被呵护在手心里长大。   可现实却像被憧憬爱情的任性女孩丢进角落的,一只旧娃娃。   泪水在无可挽回的愧欠里打湿双手,继而马上又被她快速擦抹掉。因为她的自私抛弃是事实,她只顾追寻自己幸福更是事实。   因为她连懊悔哭泣的资格都不配有。   段伏城抿了抿唇,从桌上抽出纸巾双手递过去,没有出声。   等到情绪慢慢平复,何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抱歉,今天还让你单独跑一趟。”   段伏城淡淡勾唇,始终保持对一位长辈该有的尊敬和礼数,“是我应该做的,伯母不必放在心上。”   由于汤岱留下的阴影,何瑛对财权过于庞大的男人始终持有偏见。   之前在麻将桌上她见过段伏城一次,也有心撮合过。   但毕竟此一时彼一时。   她不能保证在汤倪有难的时候,这个年纪轻轻就如此功成名就的男人,能否愿意舍去部分名利保住她的女儿。   她甚至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约见。   但何瑛现在对这个年轻人有颠覆性的改观,他有涵养,够稳重。   更重要的是,他对汤倪是认真的。   “看来你是真的爱茜茜。”   她感觉得到,故而再开口的话里有郑重托付的意思:“以后就要麻烦你照顾她了。”   段伏城并没有对这份托付立刻做出承诺,反而出其不意地另起了个话题:   “我从小跟着爷爷定居在瑞士,父母因为不习惯国外的饮食生活,所以也并不常在我身边。记得小时候每次闯祸之后,因为害怕被打,我总会悄悄藏在父母的房间里躲着爷爷。”   何瑛望着坐在对面的年轻人,不太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长大以后才明白,原来人在极度紧张和恐惧时,往往会出于本能地躲藏在让自己有安全感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短暂地停顿一声,看向那位长辈:   “伯母,出事之后小倪就从我那里搬了出去,我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没找到她,最后才得知她住在「西湖秋韵」。”   中年女人的脸上刹那间泻出震惊,不可置信里,她又听到年轻人说:   “那是她填写在员工紧急档案上的备用住址。”   换句话说,那是汤倪潜意识里感到最安全的地方。   何瑛听懂了他的意思。   但难的是她已经拥有了新的家庭,又该如何去补救对汤倪造成的伤害。   段伏城一眼看透她的顾虑。   “我一定会很好地照顾她,爱她。”   他首先将承诺明确地放在这里,让对方安心,而紧跟着挑起的下个问题又让何瑛再一次揪心。   “但是伯母,爱情怎么能完全代替亲情呢?”   话到这里,不需要再进一步了,于是段伏城将话退回来,有礼有度:   “其实,不必过度自我绑架去执着于选择其一。当您试着换个角度看待汤倪与您现在的家庭,或许您可以同时拥有两份幸福。” 第81章 热搜替换 好消息和坏消息。   在何瑛约见段伏城的时候, 汤倪也在同一时间接到了栗栗的电话。   关心过后,栗栗大致讲述了一些情况。   当初茂岄被收购期间,栗栗差点儿在人事调动时被舟季的人刷下去, 是汤倪在裁员大会上据理力争, 为栗栗和部门里的其他员工争取到一个得以留下的机会。   后来茂岄内部员工大洗盘,栗栗被调去了人事部门做主管。   “周悦跳楼以后, 警方和总部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整个茂岄草木皆兵, 乱成了一锅粥, 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 所以今天都没时间看手机。”   栗栗在电话里告诉她:   “直到上午突然有位何女士一直等在茂岄门口, 保安怎么劝她都不走,我下班路过觉得奇怪, 就去跟她聊了几句。”   “她说是汤姐你的母亲,想多了解一些关于周悦的事情,那时候我才知道你居然被网暴了。然后我把周悦的档案交给她, 想让她转交给你。”   原来真的是母亲。   刚才段伏城接到电话说是何瑛要求见面,她当时还觉得诧异又奇怪。   现在看来, 大概就是栗栗说的这样了。   汤倪心情极为复杂。从汤岱、汤怀峥, 再到何瑛的出现, 除了受宠若惊之外, 她甚至都不知道该是喜是忧。   这时, 栗栗在电话那端的语气变得担忧:   “当时只顾着震惊你被网暴, 但是等我反应过来仔细一想, 发现都没让那位女士自证就轻易相信了她,我怕她对你不利,所以想给你打个电话问问有没有收到东西。”   汤倪瞬间抓住她话里的重点:   “为什么会觉得对我不利?”   “因为我去找档案的时候, 发现大家的员工档案都好好的,但唯独周悦的那份档案不见了。”   汤倪皱起眉,又听到栗栗接着说:   “幸好之前茂岄丢过一次数据,我怕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升了主管之后就把员工档案都备份了一下,给何女士的那份就是我从备份里找到的。”   “汤姐,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你要小心些。”   结束通话,视线瞥落在对面的速写板上。   她走过去,盯着邓志与周悦之间的问号沉默半晌,在拔开马克笔盖之际。   脑子里油然而生出一个大胆的假设。   假设邓志“希望”周悦死。   做出这个假设以后,汤倪擦掉两人之间的问号,改成一个“敌”字,然后她从结论开始倒着往前推。   首先,周悦自杀是邓志想要看到的结果,这背后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栗栗刚才说,周悦的档案不见了。   继续假设这个不为人知的原因可能就在这份档案里,于是档案被人刻意删除。   邓志远在深坑,手伸不到茂岄,必然要养一个能够接触到人事档案的内鬼。   养成一个内鬼很难,从物色人选到威逼利诱,既耗时又耗力。   因此如果这个假设成立,可以肯定的是针对周悦这条线,邓志一定酝酿了很长时间。   或者说是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让周悦成功自杀。   就在邓志寻找时机想要做掉周悦,偏偏这时候自己动了他的狗。   ——客房部长李友全。   邓志想连自己一起做掉,所以策划周悦自杀的同时,顺手给自己铺设了一场网暴的大局。   一石二鸟。   之前已经分析过,小霍、李友全和邓志三个人里,能张罗出网暴这样大阵仗的人,只有可能是邓志。   倘若再回过头来正着推论的话。   邓志因为李友全的事想做掉自己,于是在幕后实施网暴。   可自杀是周悦本人的主观意愿,邓志利用这个原因网暴自己,说明就算邓志不是间接影响周悦自杀的人,也至少对周悦想自杀有所把握。   否则,他做掉自己的计划就会失败。   他通过什么方式了解到周悦?   通过其他内鬼吗?   前面反向推论里,养内鬼需要一定的时间长度。而邓志想搞自己,不过是在知道自己动了李友全之后,那么也就是两天前的临时起意。   所以正着推是不成立的。   推到这里,汤倪心里已经明白了。   邓志不是借由周悦自杀来网暴自己。   而是在“希望”周悦自杀的过程中,李友全的事被他恰好得知,顺便网暴自己。   这也就解释了汤倪一直以来的困惑:   网上舆论发酵的最直接原因,是周悦刚好摔死在自己车上。可那天去茂岄是汤倪主动提起的,这并不在邓志的计划中。   综上她得出的结论是。   只要邓志有心想一石二鸟,不论周悦跳楼那天自己在不在现场,这场网暴都在所难免。   因为她与周悦身上,存在着一个共通之处。   ——茂岄。   停下笔,面前的白板已经被写得满满当当。   汤倪抬头看了眼挂钟,已经是凌晨一点。   手机又响起。   “喂。”   “汤女士你好,这里是舟季总部监理督察组向您致电,请问您现在方便接听电话吗?”   汤倪顿时默了下,声音不自控地紧绷:   “方便的,请说。”   “好的,为了保证您与我们的口头协议即时生效,本次通话将被录音,希望您能谅解。”   ……   段伏城踏进家门时,汤倪刚巧挂断电话。   “我有一个好消息。”   “我有一个坏消息。”   两人异口同声。   “怎么了?”段伏城脱口而出。   问完,他又仿佛猛地意识到什么,快步走近她问:   “是不是他们通知你去参加监理会?”   “其实也不能算坏消息。”汤倪转身倒了杯水给他,“至少公司愿意给我一次自证清白的机会。”   每个集团内部,都独立存在这样一个监理部。   他们游离于集团所有部门之外,直接对段伏城负责,但又不完全归他掌控。   监理部的职责,是监管约束整个集团的全体在职管理人员,上至董事股东,下到部门主管,无一例外。   他们可以对任何职员发起传讯审判。   当然,普通职员也可以向监理部检举任何人,包括监理部自身成员在内。   说白了,就相当于公务机关单位中的「纪检委」。   监理部审查职员范围很广,作风做派、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商业泄密、违规违纪等等。   其中最严重的头一条,是让集团利益蒙受损失。   “电话里说了什么?”   显然,饶是身为舟季总裁,也并未事先得到消息。   “他们说监理部专门针对我成立了督察组。”汤倪迟疑着问他,“但督察组……是什么意思?”   平时只听说过被公司的监理部找上门,是一件无比可怕的事情。   而她在这个行业里近六年,从来兢兢业业,恪守本分。   她并不太懂这些。   段伏城比任何人都明了她的惶惑,却始终不忍心向她解释。   他先喝了一口水,再放下水杯,这一分钟里,他在思忖该如何措词。   “监理部门在审理督查时,会视情节严重性划分等级。”段伏城担心吓到她,将话术迂回了下。   “比如?”   “比如职员违规违纪,监理部会将名单档案下派到人事,由人事委员负责对接。”   “就是说,小打小闹的话监理部的人不会亲自出面。”汤倪渐渐领会,   “如果情节严重的话呢?”   “情节严重者,监理部将派遣3到5名督察员传讯受理。”他仍旧将话留了一半。   传讯,那就说明还可以拒绝。   可在刚刚的电话通知里,对方并非说“传讯”,而是强制性要求她出席。   所以。   “我属于情节最严重的那一类。”她何其聪明,类推到自己只需半句婉言。   就算段伏城不明说,汤倪也能懂了。   职场霸凌、商业间谍、作风不正,单单这三大罪状就足以把她按死。而更要命的是,舟季股价因她下跌,这简直是大忌。   “成立督察组,首先监理部要开内部会议,会上由全体监理成员举手表决。”   尽管内心充斥矛盾,他还是缓慢地如实相告:   “当票数过半时,则无需提前告知于我,由部长亲自组建10人以上督察组,通知被受理人,并专门召开监理督查会。”   段伏城没办法再隐瞒。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必须要让汤倪有最坏的心理准备。   “汤倪,这场监理会除去督察组和你以外,还有董事会股东、各分公司代表团、中高层管理代表一同旁听,甚至有各大媒体在现场全程录制。”   “保守估计,也有百人。”   语调下压,段伏城在话尾又添了一句:   “而无论这场监理会最终结果如何,都将被记入你的个人履历档案,永久无法删档。”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目光深沉摇撼,他按下眸光中看得到的心疼,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肃。   这意味着,她将如同一个不可饶恕的罪犯,赤|裸裸地站在所有人面前,被审讯、被批判、被万众视刑。   这意味着,在刚刚接起电话的那一刻,她的人品德行已然遭到了无法逆转地质疑。   她热血奉献了近六年的职业,被彻底侮辱。不值一提。   汤倪几乎牵不起嘴角笑一笑说,这至少是一次自证清白的机会。   她本就清白。   一颗心放进热水里滚煮,悲哀沸腾叫闹着在说“不,我不愿意”。   半小时。   汤倪整整默滞了半个小时。   段伏城就坐在她身旁,耐心等了她半小时。等待她做出选择。   期间他无数次想告诉她:   ‘没关系,如果你害怕就不要去。’   ‘没关系,这一切本来就不该由你承受。’   ‘没关系,我已经查到了全部证据,让我来,请求你也依赖我一次。’   可话溢到嘴边儿,他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即便他们彼此相爱,她依旧灵魂独立。   她要求他们之间是平衡的恋爱状态,她要求并肩作战,要求段伏城尊重她爱他的方式。   那么他也没资格,替她“没关系”。   汤倪给自己半小时的时间,来消化并接受当下这个既定的事实。   然后看向他时,眼神是清亮而澄明,“我愿意。”   她做好了选择。   “一定要去?”段伏城要她最后再确定一次。   汤倪确定地告诉他,告诉自己:   “一定要去。”   “那我帮你偷题。”他伸手揉揉她的发顶。   汤倪笑了,握住他的手问:“那天,你来吗?”   “当然。”   他在笑容里放进安定:“我会坐在视野最清晰的位置去见证。”   她不解,“见证?”   “见证汤倪,如何将这场‘污点’变为‘勋章’。”   不是被审讯的汤经理。   不是我爱的女人。   不是我的你。   汤倪这个名字,不能够被附加任何前缀语。   我很爱你。   就算我得到你同等回馈给我的爱。   你仍然自由。   你永远只是你自己。   他终究是懂自己的。   眼瞳一瞬剥落泛红的潮,汤倪将身子稍稍前倾,朝他张开手臂,撒了个好娇:   “抱抱。”   什么诡异的叠词。   段伏城被她逗笑,一把捞过她抱在腿上,埋头在她颈侧,声色黏连,“该轮到我说好消息了。”   “你是不是查到了!”汤倪立马接话。   段伏城微微闭眼,唇瓣摩挲着她的细腻柔软,懒腔懒调地含糊着“嗯”了声。   汤倪拍拍他的肩,眸尾燃起狡黠又野性的小火苗:“那你先别说,我问你答!”   “周悦的死是不是跟邓志有关?”   “是。”   她的第一个假设成立。   “邓志是不是在茂岄养了内鬼。”   “是。”   第二个假设也成立。   “内鬼是谁?”   “陈华。”   “茂岄现任总经理。”他补充回答,   “我让傅铎查了他的账户,11月13日下午和今天凌晨,分别有两笔海外汇入记录。”   11月13日下午,周悦跳楼自杀。   11月14日凌晨,汤倪遭遇网暴。   汤倪认真思考之后,接着试探地问:“周悦……真的是自杀吗?”   “是。”他亲了亲她的脖子,“也不是。”   “呀痒~”她虚软地蜷曲肩骨,间隙里捕捉神思,又巧妙地换过种问法:   “是自己跳楼,但不是纯属巧合的意外?”   段伏城低笑,轻轻挑眉赞赏她的聪明。   慢慢睁开眸子,他垂着视线,卸下紧箍在女人腰上的力道,动了动腿。   汤倪会意,赶紧从他腿上下来,看到他起身走去速写板前,在邓志与周悦之间的“敌”字旁边,拖出一个箭头,款款落笔三个字。   她的反向推论,在他手下逐渐形成闭环。   *   到了后半夜,傅铎打来电话汇报。   以舟季为主力,汤氏、世枫和汤怀峥工作室三家联手辅助下,针对汤倪的相关舆论热搜被完全压制。   至此,这场持续一天一夜的网络暴力销声褪影。   汤倪趁段伏城去洗澡的时候,撑着胆子将手机联网。   某乎上关于“女高层”的惊喜贴不翼而飞,网上尽是一片融融的祥和气氛。   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仿若一场大梦荒唐的幻觉。   她打开微博,发现榜一的热搜早被替换:   ——瑞士国宝级影视天后尤莉·芙拉瑟尔已于今晚抵至佘城国际机场。   词条属性:「爆」。 第82章 百人就位 “三盘棋”。   在针对汤倪的这场网暴中, 邓志前后给她下了“三盘棋”。   第一:作风不正。   第二:商业泄密。   第三:职场霸凌致死。   *   公历11月18日,上午八点五十分。   舟季总部大楼「十九会议室」。   “董事会成员20人到齐,洲区各分公司代表团30人到齐, 亚区总部高管听证团30人到齐。”   “督察组12人全员就位, 秘书部5人就位。”   “媒体已入场,同声传译人机就绪, 录制设备已启动。”   “总裁办代表已出席。”   “受理人员已到场。”   “现由董事会、分公司代表团、高管听证团各派3人代表,媒体组可派5人代表共同参会。其余各位落座听证席, 并烦请关闭手机等私人电子通讯设备, 谢谢。”   “各级准备完毕。”   「十九会议室」为监理部门特制专用。   自舟季总部大楼竣工并投入使用至今, 这间会议室的大门, 在今日第一次被开启。   此刻,汤倪孤身一人站在中央讲台。   她着一身黑色西装, 上交手机,卸下所有配饰,只留一沓稿件在手里。   连头发也在昨晚染回了黑色。   在她身后, 是一整面巨大的落地投影帷幕。   三十人的会议席以半圆弧形围拢中央讲台。左、右以及正对面,分别采用单向透视玻璃, 将会议室搁出里外两间。   单向透视玻璃外陈列百人听证席, 阶梯式座位三面环绕, 层层排高。   逼仄感瞬间被压到极限。   “近来, 因汤经理自身原因严重危及集团利益, 致使我司股价截止昨日收盘时间, 共下跌4.2个百分比。   我监理部全票通过本场监察审理会, 要求您在各方监督下,就诸多问题做出合理解答。”   “同时,我司还邀请‘环城社’、‘华尔街财经网’、‘国际金融报’等媒记友人到场见证, 并委托他们对本次监察做出记录发报。”   “对此,我们在三日前,即11月15日凌晨1:00已征得您的口头同意。”   主持员坐在台下偏角处,看向汤倪,“请问您现在是否仍然认同。”   长睫微掀,她一眼捕寻到席间那个气质最为凌盛的身影。   如段伏城承诺的那般,他坐在会议席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眸色邃沉地回望她。   视线交触,汤倪抬手稍稍调整讲台吊麦的高度,回答说:   “是的,我认同。”   “那么,请确认您今日将无任何特殊状况影响全程参与,亦不因个人意愿阻碍本场会议程序。”   “我确认。”   她的目光始终追逐着段伏城,不敢有半分偏移。   他是她当下的全部勇气。   “感谢您的配合。”主持员向不远处的位置做出虚请手势。   监理部部长接起开会发言:   “我宣布,‘舟季对客部经理汤倪11.1□□监察审理会’正式开始。”   没有过渡,督察员单枪直入式发问:   “我们首先请您回答的问题是,您是否承认与下属男职员霍某在工作中保持过密关系,且有不正当行为?”   第一盘棋:作风不正。   莉姐和廖子邺作为高管代表,一同坐在里间会议席。   廖子邺依旧坐姿散漫。只是出奇地沉默,眉眼肃淡,可见他已然敛起一贯的纨绔不经。   反倒是莉姐,在听到问题后一反平素的稳重,眼神冷锐地穿透右侧玻璃定落在某处,皱紧眉头。   同为女性,她无比反感这种下作的污蔑。   廖子邺觉察到异常,顺着她的视线朝外掠了眼,一秒便知她在看向听证席的小霍。   尽管由于玻璃是单面透视,两人也只能扫个大致位置。   “别急啊。”他轻嗤了下,握拳掩唇低声提醒莉姐,“这才哪儿到哪儿。”   段伏城未露声色。   有关小霍的问题没有让他产生丝毫不悦的神色波动,他始终注视着汤倪,目光平静,之后微不可闻地挑唇给予她鼓励。   在他这里,这甚至算不上个问题。   因为他永远相信汤倪。   在段伏城的鼓励下,汤倪做出否认:“我不认同。”   当她音落,身后屏幕赫然投映出一张照片。   照片来自网暴过程中,所谓“内部员工”的匿名爆料,内容为汤倪与小霍看似十分亲密的抓拍合照。   当初照片在网上流传时,小霍被打上了厚码。   而眼前出现在大屏幕上的照片已被技术组消码,通过照片来看像是一张监控截图,表情虽然模糊,但可以清晰辨认是汤倪与小霍本人无疑。   “这是网传照片。”督察员向众人揭示:   “通过我们技术对比认证,确认为佘城潽山舟季酒店,后简称为‘深坑’,确认为深坑酒店的内部监控端口画面。”   “您的立场为否认,请举证。”   汤倪抬头,在对面的小型显示屏上,看清了这张“亲密合照”。   还好,这道题段伏城押中了。   其实,为了缓解汤倪的惊慌,除去帮她“偷题”以外,段伏城还在暗中做了不少其他的手脚。   比如自己取代原本监理部部长的位置,兑现承诺。   比如安排尽量多的熟悉面孔陪她参会,像莉姐、廖子邺、傅铎等。   比如不允许邓志入内参会,只勉强让他在外间参与旁听。   比如,将原本的设备助理换成汤倪自己的助理。   ——纪妤。   “为了帮助大家更完整地理解事情发生始末,我特意找到了当时的监控视频,请设备助理开始播放。”   汤倪看向设备旁的纪妤。   纪妤立刻会意,在设备上播放出自家总裁一早准备的短视频,同时悄悄用眼神给她加油打气。   汤倪朝她点点头,   “从视频中可以看到,所谓‘亲密接触’,不过是霍先生一次失误从而造成的意外。”   她略微侧身,用激光笔重点圈画出视频时长,语速平稳:   “双方交流总时长为43秒整,43秒以后我本人全身心回归工作,不存在与霍先生有任何交集的情况。”   监察员立刻做出反应:“请正在旁听的霍先生即刻入场对证。”   玻璃门启闸,小霍从外间快步入场,与汤倪对立而站。   “霍先生,至昨日我们审讯过程中,您宣称自己与汤经理双方一直保持亲密往来,现在是否仍坚持此陈述不更改?”   小霍明显迟疑了几秒,“我……我坚持。”   督察员公示出他的陈述记录:   “汤经理,您有两分钟时间反驳并举证。”   时间很紧,汤倪却并未急于举证。   只是若有所觉地直视小霍,眼瞳黑亮得一派清明。   诚然汤倪现在没什么精力去怨愤和仇怼。也预料到李友全下台后,一向跟风倒的小霍必定会投靠邓志。   于是她一直自我催眠说算了,人总要混口饭吃。   如若小霍铁了心的涎皮赖脸,或许她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但他实在太慌乱。   慌乱到压根不敢跟汤倪对视,眼神不断地瞟向玻璃外间,仿佛那里有他的靠山和救兵。   一眼捕捉到他内心的不坚定。他的闪躲反而使汤倪感到心燥。   “汤经理,注意时间。”   直到督察员警示性地敲扣桌子,汤倪才缓缓滑回视线,大致扫过屏幕上的电子档案,上面呈现出的胡诌乱言让她更加心神燥乱。   “我的举证记录有两份。”   强行稳下情绪,她在最后一分钟里开口:   “第一份是近一个月内霍先生的出差记录。十月中旬至十一月上旬,霍先生为拓展客户先后出差5次,少则两天多则一周。”   汤倪在屏幕上划出第二份档案,   “这是霍先生频繁出差期间,我本人在深坑的加班打卡记录。如图可证,除节假日外我几乎每天都在深坑加班,离开酒店均不早于晚上22:00。”   其实举证到这里已经够了。   可心底仍残余不甘。   于是她回身定眸,反客为主的话术难免沾染几分僵硬。   “我们工作地点不同,时间上也存在明显差异,不知道霍先生是如何在我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一直’与我保持‘密切往来’的呢?”   小霍似乎还等待他的“靠山”。   却不明白山上最不缺随风潦倒的草。   “霍先生,您是否反证?”督察员将“被动”抛丢过去。   所有人都看向他,这份逼视感如锋芒在背,噬人不吐骨。   他渐渐低下头,“……”   督察员再次提醒,“霍先生?”   而他只剩沉默和战栗。   “蠢货。”莉姐实在忍不住,低骂了句。   廖子邺扬扬眉梢,压虚声音补了一刀:“蠢得可不止他一个。”   “看来霍先生没有辩驳诉求,请暂时离席,由听证团在各自手中的决议表上做出理性判断。”   玻璃门再次启闸,小霍被带离会场。   里外两间的听会众人神情沉肃,没有过多研讨,便纷纷在决议表上对汤倪的人品肆意落笔。   当所有人都在对自己施加评判,汤倪看到段伏城一动未动。   他没有在听。   深深凝睇着台上的女人,他完全走神了。   有两个场景跃现在段伏城的脑子。   其一是他曾经与汤倪的第一通谈判电话。   其二是当初在茂岄的人事调动大会上,汤倪巧舌如簧地打辩论。   她可以坦荡又从容地为自己谋划,也可以热切且直白地为下属而放手一战。随性接招,精准进攻,无比理智和自信。   那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不同于现在小心应对,谨慎作答,甚至需要从他这里汲取勇气的样子。   可能旁人听不出,但段伏城轻易就能发觉,她的思维在被情绪死死拉扯,她话术里的逻辑扭结着,不够技巧性的整合痕迹。   但不能怪她。   这场监理会的存在本身就溢满讽刺。   屏幕中重新投放出下一项议题的审察证据。   ——十几张通话列表调取记录。   “在督察小组审查取证过程中,我们发现您的企业通讯线和办公室PC端都曾外接过‘世枫’集团,11月1号至5号之间往来尤为频繁,其中4号当天甚至高达8通电话。”   督察员发起质疑,“鉴于您所任职的深坑酒店与世枫国际存在事实竞争关系,我们是否可以合理怀疑,您与世枫方面违规往来的传言属实?”   第二盘棋:商业泄密。   “抱歉,我不同意这类说法。”   汤倪知道,这场难打的硬仗才刚刚开始。   督察员没有接话,比了个手势让她直接进行自证。   “会议开始前提交的两份纸质文件,劳烦设备助理为我投影。”   纪妤立马照做。   瞥见两份文件被瞬间投放在大屏幕上,汤倪深吸一口气。   “可以看到,左侧这份为《酒水商品转销协议》,后附「价目清单」和「成交明细」,本文件一式两份,我方与世枫各存其一;另一份为《厢式货车运输单》,同样双方共同签发持有。”   她稍稍停顿,手持激光笔示意文件上的日期,   “众所周知,周转对接当天许多事项都需要双方沟通,而这份运单日期所对应的,正是我与世枫方面通联最多的11月4号。”   汤倪还是有些紧张。以至于在场众人一时间没能听清她想要表达什么。   “汤经理,请进一步阐述您的解释。”督察员提醒道。   汤倪将屏幕切换到另外一份文件,“我想说的是,前面两份文件可用来对比我司在上个月,向「海棠湾酒庄」订购的酒水清单。”   督察员似乎有所意识,“请问这两者之间的关联是?”   再次作答之前,汤倪眉睫落垂,出于本能去探寻段伏城的眼神。   男人微微颔首,迅速给她一剂安定回应。   汤倪这才安心:   “对比后可以发现,我向世枫求购的酒水,正是即将投用于深坑开业最为紧缺的一批货。”   “当「海棠湾」因配货有误致使酒水被扣留海关时,作为对客部经理,我无法坐视不理。所幸同业者愿意伸出援手,帮助我们度过困难。”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是向世枫求助调货。   督察组人员快速互相传递文件,经过严格细致地研究对比后,发现两份订单吻合度的确高达95%以上。   “为什么选择向世枫求助,您与世枫之间存在什么特殊关系吗?”他们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   “首先,我们酒店开业所需的这批酒水组合,在当下酒水市场筹集难度极高,我相信在座各位领导也都明白,目前就国内几大代表性酒店品牌来讲,只有世枫与我们势均力敌。”   “其次的话……”   她略顿在这里,几乎是温吞地轻笑了下:   “如果真的有特殊关系,我想我不会选择用人人都可以查到的企业通讯线与对方进行联络。”   方才对她提问的督察员咳了嗓,似乎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并没有确切的证据。   没有证据的提问就是在妄自揣测。   “抱歉。”督察员表示歉意后,再次提出新的问题:   “但不可否认的是,酒水购入与调配应为采购部门工作内容,受酒店总经理直接管辖。而您没有按照集团规章走程序,这种行为否可以理解为您在越权办事?”   “从形式上来说,是的。”汤倪应得很痛快,“但请容许我为自己辩解。”   “身为酒店对客经理,我认为自己有责任满足每位客户的合理需求。深坑开业在即,酒水储备直接关系到顾客体验度和满意度,也极大程度影响着我本职工作的质量考评。”   尾音落定,她蓦然撩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左侧的玻璃镜面,目光逼戾。   视线投聚之处,正是小霍之前眼神求助的位置。   “当然,如果不是总经理上收了采购部购买酒水的行动权,并且因为业务繁忙没有注意到原订单运输异常。”   她将最后的语句咬得字字皆重,“我一定、不会越权办事。”   坐于听证席上的邓志莫名僵直了下身体。   潜意识让他如坐针毡,可又反应过来明明隔着单向透视玻璃,汤倪是应该看不见他的。   或许是源自心虚。   邓志是在调走李友全之后,才得知「海棠湾」的货被扣在了海关。   顺藤摸瓜查到入库深坑的酒水来自「香榭丽」,这就让他第一时间联想到汤倪。   可让他不能理解的是,明明「海棠湾」的货仍滞留在海关,可对方在没有收到尾款的情况下,竟然率先把回扣的钱打到了自己的账户上。   他不能确定汤倪在这其中究竟知道多少,何况她还动了自己的人,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做掉她。   提及到邓志,汤倪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手指渐渐深攥稿件边缘。   督察员打算继续详细追问。然而冷不防地仓促一瞥,到嘴边儿的问话又生生憋咽下去。   当段伏城缓慢起身时,所有人都紧跟着从座位上站起来。   之后众人见到他将决议表随意反扣在桌上,单手揣兜,懒恹扫量一圈后,嗓音淡冷地扔下一句:   “听累了,休息。”   *   监理会被段伏城中途叫停。   众人十分惊异,但大家只能闭麦照做,毕竟没人敢真不怕死地上前去质疑。   汤倪总算有个喘口气的机会。   从一早到总部就开始筹备,会上又全程紧张地与督察组过招,她甚至不记得喝水,直到这会儿才感觉嗓子干渴到浅浅泛痛。   走去茶水间,从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   冰冷液体慢慢滑淌入喉咙,溢流过声带,缓释缺水的不适感,也逐渐浇熄她心底的燥。   正喝着水,旁侧房门倏地从里面敞开半扇缝隙,在大脑做出反馈之前,汤倪已经毫无防备地被一把扯了进去。   “嘘,别叫。”对方捂住她的嘴巴。   男人低磁声线淬着乌木香,清冷似夜潮浪月,一如其人地侵渗矜傲,晃曳在她的鼻尖。   汤倪眨了眨眼,从唇上拉下他的手,“干嘛啊,吓我一跳。”略带嗔怪。   段伏城眼梢微扬,没回她。   之后“哗啦”一声,头也不回地伸手将旁边的百叶窗直接拽到底。   房间在霎那里丢失光源,溺入昏色。   他偏头凑近,仔细观察她片刻,继而蜷曲食指刮蹭了下她的脸颊,音腔慵懒:   “脸色这么差,待会儿见到邓志怎么赢?”   “啊?很差吗?”汤倪顺着他的话摸了摸脸。   虽然无心打扮,出于礼貌她今天还是淡妆出席。   只是多日处于紧张筹措的战前状态,难免力倦神疲。   本就冷白皮的肌肤此刻有点儿病气,唇色不似以往的红,眼白里缠满细小血丝,还有因睡眠不足导致眼睑下敷着层淡青色。   “那我去补个妆……”   可刚说完,她恍然想起手袋好像被没收锁柜了,只好耸耸肩自嘲一句:   “好像现在没那个条件哈。”   段伏城低头轻笑了下。   汤倪还没来得及问他笑什么,手腕先被对方牢牢扣住。   在她随外力失衡跌进他怀里的下一秒,身后传来“啪嗒”一声响,回神时房门已经被男人二话不说地反锁住。   “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   尾音落掷,他微俯下身,手臂穿过她的膝弯,直接将人打横抱到墙前的台面上。   汤倪懵住,手里还傻傻地握着矿泉水瓶,直勾勾地望着他问:   “做什么?”   段伏城对视上她,女人腰际束裹西装的黑色蝴蝶结,在他长指间灵巧脱落。   然后听到对方回答她的傻话:   “做些能让你脸红的事。” 第83章 农夫山泉 给你的吻比山泉甜。   让她脸红的事…是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事!   汤倪并非初尝禁|果的小女孩, 秒懂段伏城的意思后,整个人都傻了。   “你你、你……”她震惊到话都说不利索,“你这种时候做、做那种事你真是……”   段伏城笑看着她, 卸掉袖扣, 然后慢条斯理地将衬衫袖子上挽了两道。   他还什么都没做。   她却已经像做过什么一样开始脸红了。   怎么这么可爱。   汤倪从他眸底读出自己的糗态,拼命蹬腿想从台上跳下来。可身体被男人死死桎梏, 她的胡乱挣扎只会给足他有机可乘的间隙。   “段伏城!”她羞恼地提高声音。   转而又意识到房间外围满了高层领导,不得不压下音量, “你可别乱来我跟你说啊, 外面都是人——”   控诉的字音猝然吞没在他唇齿里, 再辗转交濡, 喂回她的口中。   段伏城吻得很突然,她甚至没能来得及放下水瓶。   他素来偏好温柔, 这次却不同。   薄唇攻势的力道透着狠,舌尖挑开她口腔上颚,滑舔出似有若无的轨迹, 气息倾吐间,充斥着某种急而不慌的暴力。   汤倪担心他会太疯。   单手撑在男人臂膀上无力推阻, 勉强从他唇下脱逃, 略染娇气。   “不行……”   ——她好像在拒绝。   段伏城并不心急, 纵由着她躲。   只是渐渐抵近, 慵懒轻柔地挑开边缘, 深藏在内的蝴蝶结被他精准捕猎, 委顿退让在他修长指尖。   那里的蝴蝶结过分稚幼, 又脆弱。   不堪重力,完全不同于她腰上那朵黑色蝴蝶结的饱满张扬。没有半点儿抗衡的样子。   总归是汤倪先急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脸红得不像话, 熏烧耳根一路蔓爬到锁骨。   导致逻辑散架,嘴比脑子还快:   “你…你太久了!”   ——又似乎不是拒绝。   完蛋。   她脱口而出,压根未经思索,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浑话,恨不得立马遁地而逃。   手中动作停下来,段伏城稍怔,继而低哑地笑出声。   “听不懂。”他坏心思地逗她。   汤倪又羞又气,抬脚就想去踹他,可架不住对方早有防备。   微微侧身躲开攻击,眼疾手快地扣握住她的两只脚踝,顺势褪下女人脚上的高跟鞋,将她整个人拽近自己。   “你是责怪我?”他的手指从她掌心巧妙避绕,继续探索,“还是……表扬我?”   这个答案应该不难。   蝴蝶结倏然牵离,不再贴合。   汤倪猛地身体僵直,瞳孔骤缩,一动都不敢动,被狠力吻过的唇瓣着色豔红,泛起蠕颤。   “你…手…”她没办法表述他当下的动作。   她完全羞于启齿。   “我洗过手了。”男人在她耳边平铺直叙。   视线飘过去。   他神色疏懒,眸光清明地注视她,矜贵自持。   汤倪有些接不住话,只能听到他的声线仍是淡稳:   “但我不介意,再洗一次。”   她随这声尾音瑟抖了下。   汤倪不懂。   分明他的衣冠端正得精致,分明他的眼神干净得纯质。   可他此刻的行径却无比孟浪。   那样割裂。那样恶劣。那样诱她堕沉。   蝴蝶结凋零之际,汤倪被无可抗拒地砸撞进海里。   海面潮浪疯涨,海底火山泵搏。   蝴蝶结释放春光的缝隙,软水攀着缝隙边缘放肆溜入,悄悄拨弄,节奏是引而不发地舒缓,慢到极致。   她被截流在火山口。热度抚触,莽撞勾缠,她试图绷紧感官神经,但情绪已然不由她掌控。   空气开始发酵粘稠。   她误入了一场通灵的蜉蝣梦。   海水混进乌木香,追逐在她柔软薄脆的皮肉之下。并非冷凉,而是烘卷着火山的温度灼烫她,似电流脉冲在乱蹿、膨胀、翻腾。   她体内汪着一团水,心尖却滚落下一丝火光。   这是深陷的信号。   汤倪会短暂地醒一下。   她看清自己紧握着水瓶,如同她的欲|望被段伏城紧握在手中。也听见塑料瓶身被自己捏出响动,如同她被摘取时,极力压抑的虚弱泣声。   炽热还在悄然渗透。   呼吸被□□得与他的心跳同频,她后背贴墙,眼尾盈承出薄红色的湿霭雾汽。   这时,门外蓦地传来三声敲响。   “总裁,时间差不多了,请问会议是否继续?”   汤倪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慌了神,悚然看向段伏城,生怕被人察觉到异样,惊魂未定地一口咬在他左侧脖颈上。   段伏城没躲,任由她咬。   他无视掉门外的声音,而后略微偏头,声色湿哑含欲地反问了她三个字:   “继续吗?”   一副她不应允就不会继续的谦谦君子模样。   “……”   可他流光靡靡的眼神印在她脸上,水润微张的唇触在肌肤上,还有四处游走勾惹挑引的指腹。   哪一样不是在催促,哪一样不是在牵动。   毫无疑问,他是故意的。   汤倪闭了闭眼,强忍着原地去世的念头,狠狠加重齿尖的力度,含糊不清地蹦出两个字:   “…继续。”   男人动了动眉梢,淡色薄唇弯出满意的弧,依她所言。   汤倪什么都做不了。   唯有被动接受这场隐蔽的春动,容承海水一路推涨上临界点,浸满爱意,徒惹得她蹙起眉尖。   直到。   她在他手中彻底绽放。   说不上是疼痛更多,还是欢愉更盛。她只是塌软在他怀里,垂垂欲死的无力。   男人的眸色在这一刻,剥剔平息。   单手抱住她,埋头在她的锁骨上,深呼吸后,他忽然轻轻说了一声:   “汤倪,对不起。”   关于这场监理会,他可以替她做好万全的准备。   段伏城相信她可以。   但“相信”不代表“不心疼”。   汤倪显然没能跟得上对方的脑回路,人还是懵懵地,也完全曲解了他的“对不起”。   “你帮我那个那个,让我……快乐,又跟我道歉……你、你……”她磕磕绊绊地,半天才恨恨地憋出一句:   “像个渣男!”   段伏城轻笑一声,没再执着地解释原意。   撤出手,他从旁边抽过纸巾擦净手指。   由始至终都是那般风度优雅,仿佛刚才那番蚀骨勾引的人根本不是他。   “这么容易就让你快乐了吗?”他忍不住亲了亲她。   “闭嘴!”汤倪恨不得掐死他,不甘示弱,又撷了满颊羞愤,“你今晚完了。”   她白净面庞上仍有残余的粉色,唇色熟红,眸子里洇透情动后的湿漉水光。   总之是脸色很好的那一种。   “可以。”   段伏城笑着斜睇一眼她手里那瓶农夫山泉,两指轻弹了下瓶身。   说出口的话却在蛊惑、在隐喻:   “不过记得多喝点,我们需要充足的水分。”   汤倪:“?”   啊啊啊啊救命!   段伏城你人设崩了你知道吗混蛋!   *   监理会再开始的时候,汤倪明显变得不同。   她没有上半场那样慌乱无主,也不再时时刻刻探寻段伏城的眼神鼓励。   她甚至都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诶莉姐,你看老段脖子上那块儿。”廖子邺眼尖地发现端倪,“怎么感觉像是被人咬了一口啊?”   莉姐只顺着他的话潦草扫一眼,便没兴趣地移开视线:“你再说些无关会议的事,小心被敌人狠咬一口。”   廖子邺咳了嗓子,悻悻地闭上嘴巴。   “请各位参会人员入席,监理会继续。”   督察员迅速进入状态,“汤经理,现在我们要确认您的状态足够认真严肃,毕竟接下来的话题……太过沉重。”   汤倪收起心思,松开手中攥皱的发言稿,音色冷静:   “我的态度始终保持沉肃。”   督察员点点头,进入正题:   “本月13日傍晚18:42分,我司旗下收购的「茂岄国际度假俱乐部」发生一起坠楼事故。”   “当事者周悦在上月底刚于茂岄财务部就任‘总账’一职,经证实,周悦一直承受过重的生活压力,并且长期服用精神药物缓解。   事发先因基本认定为在13日的工作账目中发生重大错漏,难以纾解,最终走上不归路。”   “如此沉痛之事发生,我司全体深表悲恸,同时全力做出人道主义补偿救济。但在其中,我们听到诸多令人不快的声音。”   督察员顿了顿,抬头向汤倪发起质问:   “汤经理,盛传周悦的错账,正是来自于您未调职前所在的茂岄对客部,请问您是否有所耳闻?”   “是的,我听说过。”   她沉了口气,接着说:“也调查确认过,是这样没错。”   “汤经理,我不得不提醒您,近日您在网络媒体及公众面前最受质疑的是:凭借职位便利和背景优势,将本职工作转移给下级同事,逃避应承担的责任,间接导致当事人死亡。   “而这也是促使我司展开监理会最直接、最重要的原因。”   督察员此刻神情格外凝重,整场会议室气氛沉寂,静得近乎令人窒息。   “所以,请您务必以最严谨的态度回答,这关系到您的行为是否构成职场欺凌。一旦嫌疑成立,您将面临仲裁委的裁议。”   语落,万物敛声。   话筒余音四散,溺没在稳然擂动的心跳里。 第84章 邓志下线 汤倪辞职了。   “在开始陈述前, 我想借以此刻全部的哀婉来悼念周悦女士。”   汤倪抿起唇,眼睫垂下。   她将手中的发言稿看了又看,最终合上文件夹。   “曾同在茂岄供职, 我们的工作内容却天差地别。我凭借交际手腕吃饭, 而周女士则每天埋头面对冗杂数据,我们之间近乎没有交集。”   她重新抬起头, 看向众人:   “无关其他,我唯一能够自证的是, 从茂岄离职期间我已做好一切收尾善后工作, 包括数据备份、清缴账目、客源安排和部门对接等, 不存在任何余留事项或推诿责任。”   说着, 她伸手比向莉姐的位置,“会前我已将以上所有记录档案提交于我的上司, 白莉部长。”   莉姐半举了下手,“记录我查过,没有问题。现将纸质备份下发到大家手中, 请各位一同检阅。”   廖子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几大摞档案,递交秘书部。   经秘书部快速分档后, 再由会场助理统一下派传递至会议席及听证席。   在席间众人传阅研讨过程中, 督察员问她:   “汤经理, 针对近日的这场网络热议, 您有什么是想要主动向我们辩证的吗?”   汤倪有些迟疑地看向段伏城。   段伏城清楚她的想法。   抬眼回望向汤倪, 他淡淡地点了点头, 示意她按照原计划进行下去。   “我有。”   握紧吊麦, 汤倪微沉一口气,   “首先,我要求此刻坐在听证席的邓总经理, 出席接下来的这场会议。”   全场不外乎有一瞬怔然,随后落入窃窃嘈杂的私语。   但唯一被指向的当事人,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维持斜靠椅背、看似随意的动作。   仿若不闻人语,指关节却愈渐着力泛白。   对于汤倪的突然请求,督察组的人显然也有些意外。   由于监理会的规则是,为确保被监理人的个人利益,会上可随时指定任何职员当堂对质。   于是在得到部长的默许之后,督察员开启玻璃闸门,   “请邓总经理入场。”   邓志被动入座的下一秒,一张照片被迅速投影在大屏幕上。   “照片上的人叫周业华。十年前,法国报纸刊登出「德加勒斯集团」内部发生的一起‘财务造假事件’。周业华作为此事件的主谋者,被集团责令赔偿一切财款损失,并由集团监理部上告欧商联裁。”   汤倪转身,漠然看向邓志:   “请问邓总经理对这件事,耳熟吗?”   邓志不多看屏幕一眼,只是蹙眉锁紧视线在汤倪脸上,矢口否认:   “我跟他不熟。”   “是吗,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汤倪话音落定,邓志与周业华的各种私交照片和视频随即滚动在大屏幕上。   决然推翻了他的否认。   席间众人瞬间燥起骚动。   “如各位所看到的,邓总经理与周业华先生同在「德加勒斯」工作多年,是公平竞争的对手,也是彼此关系最密的挚友。   “可就在周先生即将高升之际,邓总经理竟然出于私心利益,毫不犹豫地在他提交的账目中做下手脚。”   汤倪划过屏幕,将段伏城搜集来的证据一一示出:   “邓总经理抓住这次机会,肆意歪曲事实,甚至不惜砸下重金买通媒体煽动舆论,剩下的,便交给群情激愤的民众。”   “那天的乔治五世大街,到处充斥着遣返李先生的游|行活动。”   她放出当时的影像视频,“李先生背负着这样莫须有的罪名,被迫围堵在住所,即便面对如此不堪的谩骂和诋毁,他依然在拼了命搜寻证据。”   屏幕上的每一份资料都是铁证,每一张照片都是残忍不堪的现实。   邓志故作严肃沉静的面孔,不可抑制地开始皲裂。   “原来是他一手策划的。”莉姐冷嗤了声。   廖子邺立马接话问:“怎么,你也听说过这事儿?”   “嗯,当年事情闹得很大。‘造假门’之后,听说周业华找到证据准备翻盘,但是在去欧商联裁的路上遭遇车祸。”   “人死了?”廖子邺歪头看向她。   莉姐摇摇头,“没,但肇事司机逃逸,警方调查的时候发现车祸现场路段的监控被损坏,周业华身上财物无一丢失,但唯独自证材料不翼而飞。”   “卧槽,这他妈不明摆着是个局?”廖子邺低声惊呼,追问道:“后来呢?”   莉姐看向屏幕,朝周业华的照片扬了扬下巴,“瘫痪之后被遣返了。”   “等下,这周业华怕不是……”   廖子邺还没来得及说完,台上的汤倪直接替他道出结论:   “想必诸位也该清楚了。周业华先生,正是周悦女士的亲生父亲。”   议论不休的人们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停止交谈,附耳探听后话。   周悦实在是个令人心疼的姑娘。   母亲因患精神病,在生下她那年便割腕自杀了。外婆一家无法原谅,始终将周业华父女拒之门外。   为了生计,周业华将女儿留守在老家读书,自己远赴法国发展事业。尽管常年天各一方,但父女二人依然感情深厚,相依为命。   “周业华被强制送返回国,此后数年如一日地卧病在床。心理和经济的双重压力让周悦开始服用精神药物,即便如此她仍旧坚强,仍旧抱有美好理想。”   汤倪停顿在这里,呼吸间吐出微不可闻的一息轻叹:   “但很遗憾,周先生在近期离世了……”   众人倏然陷入一场压抑的死寂中,一页纸张的翻动都未曾响起。   半晌,终是由汤倪撕破这场沉默:   “邓总经理,您永远不会知道一个一直以自己父亲为荣的女孩,是怎样在风雨飘摇里苦苦支撑。”   “因为您在搞垮周父后顺风顺水升职加薪,利用自己财务部长的职位便利与供应商勾结中饱私囊,寻找无数猎头公司包装自己跳槽至舟季后也从未安分。”   她冷冷逼视邓志,字句里的每一个敬词都溢满讽刺:   “周父去世后,得知真相的周悦在悲愤交加下上门向您讨要说法,而您没有丝毫同理心,又一次故技重施,买通茂岄现任总经理陈华对她负责的账目进行篡改。   “甚至为了除掉后患,不惜授意陈华对她进行人格辱谤,最终彻底击溃这个女孩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廖子邺立马揪出重点,不顾会议秩序插嘴提问:   “什么人格辱谤?”   汤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一眼纪妤。   紧接着,整间会议室里环绕式循环播出一句话:   “周悦,你可真跟你那个死爹一样,手脚不干净才会遭天谴瘫痪的吧?”   全场震惊哗然。   这样的攻击,旁观者听来尚有八分刺耳,如何论及当事者的刺骨锥心。   重新调整焦距的镜头瞄准六神无主的邓志,快门连闪,频照他脸上那一片惨白。   周悦,这或许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汤倪在心里问自己。   她目光尖锐地刺向邓志,语调完全不留情面:   “不论今日结果如何,本人将在会后即刻向集团监理会实名检举潽山舟季酒店总经理邓志、潽山舟季酒店财务部长李友全二人,暗中勾结,贪污「海棠湾酒庄」高额回扣多达数十笔。”   周悦究竟为何自杀。   是谁将周悦自杀嫁祸给汤倪。   是谁一手策划这场网暴。   以及汤倪的清白。   到这里,到这场监理会即将归入尾声之际,全部昭然若揭。   一清二楚。   之后是漫长的半小时等待。   参会席与听证席将各自手中的决议表纷纷传交会场助理,经秘书部严谨整合,统一递交督察组。   经由督察组严肃讨论,最终将监理结果上交至监理部部长。   “汤经理,兹研讨,您今日每一条自证,依照法律法规和公司规章确为真实有效,我们宣布您已顺利通过审查,即日起可于公司进行正常活动。并且,报道刊登后我司将面向大众,郑重召开新闻发布会,坚决为我司员工声明真相。”   到此,为汤倪担忧的所有人都放下心来。   唯独汤倪,却并未因此而松一口气。   平反,意味着向世人揭露邓志的龌龊行径,意味着舟季将将平稳的股价将遭受二次重创。   监理部长探了眼段伏城的脸色。   段伏城神色未变。   视线撩起,在缓缓交触上汤倪后,薄唇浅勾,继而默不作声地食指微扬,打了个手势给监理部长。   部长会意,这才起身道:   “我宣布,‘舟季对客部经理汤倪11.1□□监察审理会’到此结束。”   然而——   台上在这时,蓦然响起汤倪的声音:   “在今日的监理会正式结束前,能否允许我耽误大家宝贵的两分钟时间。”   原本已经三三两两起身的众人,在听到后又面面相觑地坐回原位。   预备散场的席间重新落入安静。   “?什么情况?”廖子邺一头雾水地坐下,“不是赢了吗?”   莉姐皱起眉,没有吭声。   就连段伏城也虚眯起眼,疑惑在他邃沉的眸底弹了一下。   汤倪在所有人的惊异注目下,慢慢走下中央讲台。   她在落地玻璃前站定。   对着外面满场的观看者,也对着镜像里的自己,深深俯首,鞠下一躬。   段伏城当即放下叠起的长腿,坐姿比监理会上更周正。   某种预感密不可拆地堵在心底。   “感谢公司和领导给我一次自证清白的机会。”   汤倪从会场助理手中接过话筒,嘴角弯起自嘲的弧度,轻笑说:   “可作为舟季的一员,竟是在这种情况下令酒店业的裁决者们认识我,坦荡的同时,又不由有些羞愧。”   “近来接连发生的事情无一例外困扰着我,也困扰着我们的公司。”   微敛笑意,她走回会议席中央,   “虽然我从小接受‘清者自清’的教育,但是,当‘汤倪’两个字不断以厌恶的口吻被提起,而舟季至今仍被这个名字所殃及,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到无奈,和深刻的愧罪。”   “在此,我要向各位同僚和领导道歉,真的很对不起。”她第二次弯腰鞠躬。   起身时,指尖深深攥紧,眼尾洇红,音腔些微发颤:   “是在漫长的过去三天里,我为此做出了一个艰难而郑重的决定。”   在场媒记将镜头纷纷对准过去。   近景切换下,汤倪转身走到莉姐面前,从西装里袋中取出整洁干净的信封,双手递上。   “这是我的辞呈,请上司过目。”   莉姐眉骨深锁,接过这封全然出乎意料的辞职信。   廖子邺似乎想说什么,但在见到汤倪的神情时,又忽然将嘴边儿的话憋了回去。   汤倪极力调整好心绪。眼风扫起,一一凝望过在场众人,唯独不敢轻易瞥向那个男人。   “自入行伊始,也曾因为懵懂失误被前辈训斥,偷偷哭泣后更加严格自我。”   “也曾通过努力做到绩效最优,拿着奖金舍不得挥霍。”   “也曾小升主管,直到下班都不愿摘掉工牌……”   “也许,我并不是一个足够运筹帷幄的管理者。”   她声音紧绷,“只是时刻秉承一颗热爱和尊敬的心,有幸成为不断前行的万千‘酒店人’之一,尽我所能去认真服务每一位顾客。”   “如今,站在自己的监察审理会上,回望审视,我已将全部的青春和热血献给我理想的事业。毫无保留。”   眼角浮泛起潮雾,难以平复,还是要平复。   “而我的事业,将止步今天。”   听者的呼吸仿佛被缩卷。会场静得像无人存在,可所有人的心都在她虔诚地遣词造句下,悄然晃摆出细小涟漪。   汤倪在这样的静谧里,听到自己说:   “作为学生时,我的第一篇论文选题是舟季;作为顾客时,我第一次入住的酒店是舟季;作为毕业生,我的第一份实习工作仍在舟季。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舟季启蒙了我。”   “离开固然遗憾不舍,但足够安慰——我的梦始于这里,也终于这里。”   瞳孔渐糊,剥离幻化起湿漉的重影,她的嗓音在重影里偏移变调。   决然、坚定、又脆如薄冰:   “自明日起,本人自愿离职。   放弃作为舟季职员的身份,   放弃任职期间一切利益所得,   放弃以自身名义对潽山舟季酒店前总经理邓志的法律追责,自主承担由个人负评对公司造成的,包括经济、名誉在内的所有损失。”   她自愿背锅,自愿担下所有,自愿放弃监理部为她平反名誉的机会。   这是她对舟季、对事业、对梦想最为忠实的回礼。   “今天下班前,我会如数上交手中留存的所有客户资源档案,敬请各位监督。”   汤倪最后一次弯下腰身,深深鞠躬。   她说:   “最后,感谢大家的聆听和陪伴,接下来深坑正式开业的事情,就拜托各位了。” 第85章 新闻发布 男朋友在等你。   总裁办。   “老板, 近期需要为邓总安排监理会吗?”   其实傅铎在问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心里都没底。   毕竟从汤倪方才在监理会上递交辞呈以后,自家总裁行事是愈发寡冷沉默。   果然。   他看到站在对面的段伏城, 单手支着文件夹一角在桌上, 视线斜瞥过来,字音里剜剐冷漠:   “他配么。”   傅铎哆嗦了下, 试探道:“老板,那我们……”   “强制罢免。”他咬紧牙关, 用力蜷曲起指骨, 筋脉凸显着隐隐青调。   “没收他名下与舟季相关的所有股权、基金、债券和不动产。吞下去的, 挖肚剖腹也要让他掏出来。”   傅铎连忙应下, 但并未急着行动。   他感觉到老板还有下文。   “然后报警。”   段伏城将文件夹摔在他面前,语气刺入寡凉:   “公司方以贪污诈骗的名义起诉他, 定审前以蓄意谋害进行追诉,同时以间接买凶、销毁证据数罪并罚,一定要让他后半生, 都安分一点。”   好了,那位邓总必是牢底坐穿。   “明白!”   傅铎又想了想, 略显迟疑地征求意见:   “老板, 关于给汤经理恢复名誉的事情, 是否照常安排监理和公关部那边召开发布会?”   “照常。”提及汤倪, 段伏城稍微平静了下, “联合声明怎么样了?”   “没问题。原本各方团队也有所打算, 只是缺一个中间组织人。收到我们公关这边的联系之后, 他们都表示愿意积极配合。”   段伏城点点头,“通知媒体,今晚七点半, 舟季将召开新闻发布会。”   “好的,那主要声明人选您看安排谁来比较合适?”   “谁都不用。”   傅铎怔住,然后听到段伏城说:   “我来。”   ————————————————   这大概是段伏城自回国后首次接受正式采访。   在此之前,素来被称做财媒圈内“高冷担当”的舟季集团,一年到尾也开不了几场发布会。   其中这为数不多的几场里,舟季总裁也从不亲自露面。   因此,当得知段伏城会亲自参加这场新闻发布会,近日忙到疲乏的媒体纷纷重新振奋起来,扛起最精良的设备,各家派出最优秀的记者,一窝蜂往舟季大楼里赶。   晚间七点。   “各位晚上好,我现在所在的位置是舟季酒店集团总部的直播现场。”   一名女记站在摄像机前,开始录制直播前的现场画面。   “由于今晚这场发布会的主要声明人是素有‘财媒界华人巨子’之称,也就是舟季集团的现任CEO段伏城先生,所以此刻我们的直播现场不仅仅是座无虚席啊,连招待室的走廊和过道都挤满了记者和摄影摄像师。”   “但其实我们所有的媒体朋友,都是今天下午才得知段总会亲自来参加这场发布会,当时知道这个消息我们也是非常的震惊。”   女记带领摄像师拍摄全场,边走边录:   “现在随着我们的镜头大家可以看到,现场所有人都忙碌不已,要么就是在临时改稿,要么就在不停地接打自家老板和主编的电话,毕竟能像这样近距离采访到段总的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   女记最后站定在前排位置,“今晚段总将会就舟季近来的一系列负面新闻做出解释,稍后我们也会为大家全程直播这场在今年来说,算是财媒界规模最大的一次新闻发布会。”   “环城社记者林锐为您发回现场报道。”   傅铎在这时走上台,“请各位媒体朋友保持肃静,我们的新闻发布会马上开始了。”   七点半整,现场一切准备就绪。   当段伏城出现在门口的刹那,瞬间成为所有机器设备集中对焦的中心点。   他换了一身黑色正装,缓步走上中心发言台。   “原谅我更喜欢直入主题。感谢今晚如约到场的媒体朋友,替我向大家转达解释,表示歉意。”   没有任何地婉转铺垫。   他淡淡掀眼,全程脱稿,语调平稳且诚挚:   “首先要道歉的是,我们的团队关怀没有照顾到每一位同伴,让珍贵的朋友离开,是我们最无可挽回的损失。”   “其次,要向于此事中泥足深陷的汤倪小姐道歉。”   台下记者席听他这句话,知道是进入了正题,隐隐稀疏的密语散落整间招待室。   段伏城眸色未变,薄唇微翕,将这句歉意坦诚地表述完整:   “身为潽山舟季酒店对客部经理,她完全无辜。”   “同时要向关注此事的所有大众朋友道歉。蓄意引导一切发生的始作俑者——前潽山舟季总经理邓志已被警方逮捕归案,等候诉讼日期受审。”   因为先前已有舟季监理会实时报道铺垫,在座没有过多流露震惊,都在低头聆听速记。   有记者举手提问:   “段总,我们是否可以将您的意思理解为,有关汤小姐的负面新闻,都是由邓先生一手造成的呢?”   “是。”段伏城直白肯定,“舟季不会让无辜者蒙冤,也不会令任何作恶者横行。”   媒记疯狂埋头记录,而在这时,台上裁决者又风轻云淡地公布出一则消息:   “为弥补近期为公众带来的负面情绪,舟季方面决定,将潽山酒店正式开业日期提前至11月21日,开业当天所有酒店内附加娱乐场所费用全免。”   这意味着除去吃饭住宿这类酒店本质服务外,其余深坑内所设有的各项休闲娱乐设施,全部免费开放营业。   换句话说。   就算顾客在深坑内部的高奢店一口气买十个爱马仕包包,也可以凭借单据到服务总台整单报销。   这样史无前例的福利,顿时引起全场惊爆,几乎所有人都立马拿起连接设备的麦克风,在镜头前将这一手消息高声转播。   报道声不绝于耳。   台下,傅铎拿起话筒宣布:“接下来十分钟时间,各位记者可以自由提问。”   场内忽然陷入一阵静默。   其实相比持续稳占行业巨头的舟季集团,众人对这位“华人巨子”更感兴趣。   哪怕只有一星半点儿,也足够编撰出无数花头。   但传闻里的段伏城,太过寡情寡性。一时间竟无人敢随意提问。   对神秘总是充满好奇,又对未知产生畏惧,这就是人类。   林锐鼓了鼓勇气,慢慢举起手。   尽管内心无比畏怯堂皇,但为了这第一手资料,她告诉自己死也要死得壮烈不凡。   “段总,我想请教您一个私人问题。”   饶是在记者这条路摸爬滚打近十年,采访过的大人物不计其数。可当真正看到台上男人目光扫过来那一刻,她还是立马低下了头。   在全然不敢对视的情况下,她又心虚地补充了句:   “也是大家都很关心的问题。”   段伏城稍稍抬手,“请问。”   “之前有人拍到您与一位年轻女子带着一名男童,一起出现在世纪商场。”   她咬了咬牙,继续道:   “请问您是否如传闻所言,早在国内已婚育子。”   问题一出,所有人屏息凝神。   傅铎当即皱起眉,面色严肃地开口制止:“这位记者——”   “谢谢关心我的私人问题。”段伏城示意傅铎没关系。   继而温和挑唇,毫不避讳地回答:   “目前未婚未育,但会好好把握缘分。”   原以为他会采取官方回答。   出人意料的是,段伏城的回答很清晰,但又不那么明了。   尤其“把握缘分”四个字,极其微妙。   见到他并非如传闻中那样可怕,看起来也好像并不排斥这类问题,于是有另外胆大的记者跟着玩笑似的提问说:   “最近尤莉小姐来佘城参与电影节的消息可谓轰动,请问段总有想过前去探望祝福吗?”   傅铎惊愣了下,立马抬头去看他的脸色。   反倒段伏城有些疑惑,仔细思考几秒后,他很认真地反问道:   “抱歉,谁是尤莉?”   提问的记者被登时尬住:“……”   “段总可真会开玩笑……”   她完全拿不准这位段总的想法,只好硬着头皮尴尬解释:   “自然是享誉欧洲的瑞士国宝级影后,您的前妻尤莉·芙拉瑟尔啊……”   “前妻”两个字,简直让傅铎忍不住捏一把汗。   段伏城这才了悟。   半垂下眼,唇角笑意未敛,仍旧那般优雅又从容,片刻后,平静作答:   “原来芙拉瑟尔氏的前连是尤莉。”   他视线无波,声腔不着色一丝情感,礼貌地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   顷刻间,全场寂静,一众记者连呼吸都直接哽住。   最后,段伏城挑眉,淡声收回掌控权:   “气氛调节到此为止,接下来,希望各位能问出一些有价值的问题。”   ————————————————   汤倪在深坑做交接,一直忙到晚上十一点半。   出来的时候,见到段伏城正在等她。   “这位帅哥,在等我吗?”   她踩着小碎步跑过去,下意识要挽住他的胳膊,又突然想到场合不对,赶紧收回手。   段伏城径直将人圈进怀里,低头看着她笑,“男朋友在等你。”   “诶你别——”   别在公司这么明目张胆。   但汤倪这时候才想起来,她已经辞职了。   心尖猛地酸痛了下,她索性不管不顾地抱住段伏城的腰,埋在他怀里赖赖唧唧:   “呜呜呜我失业了…我没有工作了我是无业游民了!你失去了一个像我这么优秀勤奋卓越的员工是你的损失你知道吗!是舟季的损失是整个酒店行业的损失你知道吗!呜呜呜……”   嘴上是假撒娇。   可越说越委屈,嚎着嚎着她居然真哭了。   段伏城觉得心疼又好笑,紧紧搂住她,一下下轻抚她的脑袋,低声在她耳边问:   “我会失去你吗?”   “啊?”汤倪没听清,红着眼从他怀里抬头,鼻音略浓,“你说什么?”   段伏城刚要说话,蓦然余光瞥见一小只,雀跃地朝两人飞奔过来。   “姐姐!!!段叔叔!!”   ——是小怀策。   小家伙牵住汤倪的手,抬起头懵懂地看着两人,好奇地问:   “叔叔,你怎么把姐姐惹哭了呀?”   段伏城:“……”   “阿策?”汤倪惊了一跳,“你怎么过来的?”   这时,她感觉到旁边男人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示意她看向前方。   “不止我哦,哥哥和爸爸也来了呢!”小怀策也指向前面给她看。   汤倪顺着两人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果然,汤怀峥将跑车豪横斜停在不远处,滴了两声喇叭,之后汤岱从后座上慢慢走下来。   小家伙晃了晃汤倪的手,声音欢喜地告诉她说:   “姐姐,我们来接你回家!”   汤倪:“……”   那个…段伏城,现在撤销辞呈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的话……   我可就要回去继承家产了喂! 第86章 玫瑰花精 她的舞蹈和她,他的心意和他……   西里白作为艺术园区, 曾入驻两家舞蹈工作室。   其中较大的街舞社解散搬离后,空出一栋上下五层的形体房,因为改装耗时耗力, 一直没有合适的租客。   闺蜜张凯笛一挥手, 索性丢给汤倪做私人训练馆。   早前出车祸后撞伤了腿,还在这里进行过康复理疗。所以即便实用率不高, 一二层堆放的器械也不算少。   汤倪最中意的形体房在四层最南端。不算楼里场地最宽敞,也不是辅助设施最齐全。   她只是偏爱窗明几净的房间。   恰是日光稍斜的午后。拉敞开双扇巨幅落地帘, 支起斜窗四角。   熙光漫洒。   丝络涂镀金色, 曲直错缠在净透玻璃上, 折射又折回, 成块再成片,恣意叠泻为暖调的影。   光送流风钻穿窗膛缝隙, 脱逃而入,悄悄垂青这间厅室。   今天穿上许久未亮相的橘粉小灯笼袖纱裙,雪白裤袜勒束长腿, 再整齐绑好旧舞鞋的系带。   起身时,已然是一只施施舒展的透翅蝶。   青少年时期曾在芭蕾舞比赛上拿过头奖。   虽然天资聪颖, 但毕竟身处人才辈出的“芭蕾摇篮”法国, 修学重心也向酒店管理偏移。   至今为止是加入过几个不错的俱乐部。最辉煌也不过担任独舞者, 还来不及追逐领舞的光芒, 资质就被掩落在渐次增长的年岁里。   舞者可是比酒店人更吃青春饭。   开肩、开胯、压腿。   基本功训练熟稔得像上锅蒸饭, 在多年独自升腾的热气里, 她的肢体, 她的姿态,都逐渐变得成熟。   半小时热身后,汤倪走到音箱前, 弯腰播放出一首芭蕾舞曲。   音量有些小。   需要再作调试。无意抬眸间,她蓦然瞥见落地镜中反照出一道清消人影。   灰黑薄衫,同色长裤。向杭生出现在舞曲滴落的第一个音符下。   午后的暖煦光束打烙余温,丰沃浇灌整间舞室。那样慷慨。   可偏偏漏掉后门最边角。   如此吝啬。   他倚身光影割裂的分界点。   昏影敷弥在他上半身。   习惯性微微弓背,肤色在昏影下愈显病弱般的白。刘海蓬松,随性散乱地遮蔽额骨,眉眼浸泡阴柔气,为他赋值上恰如其分的暗色美感。   他像一只,搁浅在泥泞滩涂的战损鲸。   汤倪恍然回想起七夕前一日。   向杭生遗立在黄昏下,宛若造梦者。   身上是光,身后是放肆渲染的橙红,橙红之上盛绽着一朵盈白铃兰。   可明明在过往作品中,他无数次表示过对“光”与“盛绽”这类辞藻的强烈排斥,也从未选用过橙红和盈白这样的颜色。   那些“向光而生”的元素放在他身上,是浮俗的。   那个画面,是配不上他的。   所以当时不懂。   但现在懂了。   “没想到你也喜欢这里。”算是招呼。   面对倒映在镜中的男子,汤倪没有回头,只是浅浅弯唇,继续手中重放舞曲的动作。   自张凯笛把这栋楼丢给她保管,大门就没有一天落锁。   平时没人会来,有需要使用场地的话无需申请,也可以随意进出。   因此谁会来这里,都算不上稀奇。   向杭生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其实是特意向张凯笛打听过汤倪的位置,今天也是第一次来这幢楼。   但他没有说是或不是。   “这么巧,姐姐。”   而是用反问来接话,“我可以将你作为我的速写样本吗?”   几个月下来已是熟识。以汤倪的性格,他已经料定她会给出爽快的应答了。   他的视角沉寂在半黯的阴影中。   这样能更好地看清光亮里的她,同时,也能听清她的回答。   “画家。”她这样称呼他。   “你不该将违背自身领域的意象留在画纸上。”   汤倪还是那么笑着,摇了摇头。指下调整好音量,踏着三拍舞曲的前奏走入舞室中央。   这段舞蹈以慢拍小踢腿为序幕。   她骨骼出挑,肤脂瓷白如珠贝。   修美的肩颈线深深勾嵌蝴蝶骨,臂肢细瘦,手形纤长,腰腹施展无比极限的柔韧,撑托流畅优雅的舞姿。   日光斜散下来,舞室仿佛蒸腾起潮泛迷蒙的雾。   ——她在湿雾中跳舞。   肢体软似一缕绸带。   立定脚尖,碎步挪移,交叉、撩腿、敞开,旋滑着空转舞步,再稳稳落地。   雾就在她脚下追赶放逐。   ——她在他心尖上起舞。   “《玫瑰花精》。”   低声轻喃这支舞的名字,向杭生想起曾在歌剧院看过这一幕。   温柔的玫瑰精灵潜入纯白少女的闺梦,用尽纤脆折枝上的生命力,邀请少女共舞一曲。   这本是一场浪漫不渝的双人舞。   但当少女的舞步在汤倪的足尖绽放,空灵曼妙的独舞者竟能使人相信:   在她身旁,在眼看不见的地方。   真实存在一位谦逊清贵的玫瑰之子,绅士俯身,正与她契合共舞。   她在饰演纯净少女,不染杂质,但并未身披洁白。   她踩点招摇,却又拖拽无辜。   裙下|体态单薄,脆弱得像幼鹿。可她的情感浓烈而盛大,她自然迸发的生命力是他永不可触的鲜活。   将他反复剖析,反复鞭挞。   向杭生竟在此刻不自觉后撤了半步。   这半步,让他退开虚与实、梦与醒的边缘,无所遁形。   这半步,让他完全堕沉入阴影。   一曲终落。   纵然没有年少时大开大合的张力,汤倪也已经最大程度保留了少女的神韵美。   “知道这支舞讲了什么吗?”   汤倪在疲累微喘,薄汗和红晕使她眼尾眉梢淬满盎然。   她浴在光明下。   成为诠释“明媚生机”的最优解。   而他匿于晦朔中。   是以衰亡为信仰的“荒夷之眼”。   闷痛在心底发出一声聩响。他捏紧衣角,半晌后,喉咙里艰涩滚落出两个字:“知道……”   结局少女苏醒,幻梦成空。   她在演绎舞剧中的少女。剧中的少女又将他演绎得淋漓。   说些什么吧,他告诉自己。   现在的情景,似乎再不说些什么,就永远来不及了。   于是他急急开口:   “姐姐,最近的报道我都看了,我没有被任何事物影响我对你的看法,我不在乎!就算你真的做了那些事我也——”   “你知道这支舞最美之处,在哪吗?”   恰到好处的打断,是万事了然于心的体现。   她要的不是“就算”。   她理性成熟,她不需要任何假设和幻视,只要一份“坚定不移的信任”,足够担负起所有的饕风餮浪。   “在于少女和玫瑰精本就属于不同世界。是短暂交汇,和永不交融创造了这段美。”   所以这就是她。   用明智有礼的隐喻,为他秘而不发的爱意宣判斩立决。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是知道也未说破的“不知道”。   她才是那个来去款款得体的“玫瑰精”。   以寻常温和口吻道破寥寥的心意,汤倪轻笑着告诉他:“想来才发现,我与《遗失庄园》的交集,比与你更深。”   她是在说:   热忱暗黑没有错。   自傲如阴郁的哲学也没关系。   你的作品铿锵有力,它自会说话,会接近,会占据人心,   而你,请不必低看自己。   不必规范,不必为了迎合做任何不可承的生硬改变。   既然春深不喜欢,总有凛冬霜雪绽。   斑碎浮光拥着汤倪离去。   向杭生目送她的背影,虚敛眼眸,终咽下那段尝来酸乏的衷意。   深情在喉头,吐出来寡淡,吞下去涩苦。   —   少女苏醒时,有刺瑰躺在脚下。   那是一夜好梦的证据。   你走了,不留一丝眷恋供我缅怀。   ————————————————   11月21日,深坑开业。   虽然不是人人都能排得上入住舟季的号,但因为段伏城在发布会上的一句话,深坑开业这天万人空巷的盛况已经不能用“爆满”来形容。   比起试营业,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月光悬伏,携万千星子抖落苍穹,生生不息。   深坑在秋夜的繁霜里,裹罩起缤纷外袍。   它像个独受上帝偏宠的浪子,被赐予光鲜,施予华丽,被准允沉沦。   它更像神坛最钟意的战士。   纵有满门俗人,仍兵不血刃,只需风骨赤城地布下这场令百鬼也甘愿疯狂的末世欢腾。   深坑,成为今夜所有“精致浪漫”的修辞。   段伏城是在晚间到来。   贵客们或远或近地隐约瞧见,以段老板为首的舟季高管天团,男男女女,身着正装,步调沉着一致地行进而来。   途径酒店大堂时——   一道独特性感的女性声音喊住他。   国语口音不够纯正,尾调轻飘,晃出十分相熟的语气。   女人喊他:“段伏城。”   众人率先驻足,惊诧地在对方身上游离片刻,继而暗暗端详起总裁的脸色。   “老板……”傅铎认出那女人,皱眉提醒道,“需要叫警卫吗?”   “卧槽!她怎么来了啊!”廖子邺当场傻了眼。   同为舟季“元老”,莉姐自然也轻易辨认出来人是谁,扯扯嘴角:   “顽强的虫子。”   段伏城撩起眸,视线淡漠地扫了眼,“来者是客。”脚下步伐没有丝毫停滞。   直到女人主动走过来。   身量伶挑地挡在他面前,坦荡荡地伸出手,眼尾勾笑,音线胶着的法语自红唇溢淌:   “按照你们国家的礼仪,老朋友握个手不算过分吧?”   当段伏城懒做回应时——   斜后方幽幽飘来另一道柔软嗓音,以流利自然的法语替他做出回答:   “在我们国家,老朋友一般不会握手,结识新朋友的时候才会~”   高跟鞋的踩踏声泠泠溅起。   众人纷纷侧首,投去探究的目光,望见声音的主人便在此刻快步走来。   汤倪将头发剪得更短,黑发|漂染成蓝灰色。   淡紫排扣亮片裙碎缀小朵洋甘菊,蛮腰镂空,腿侧开叉,裙摆堪堪掩过臀线。   她丰盈薄脆的骨线被描勒到极致。   显然,今日的她全然不同于监理会的她。   肉感圆润的双耳,坠挂淡紫钻石花,纤长脖颈圈缠一条白蕾丝choker。   再往下,碎冰蓝玫瑰项链、手链、指戒,以及方形复古钻表,一应首饰,相衬着佩戴齐全。但不会过分浮夸。   ——今日的她是另一个她。   汤倪走到外国女子面前。   脊背极其贴靠着段伏城,将他隔挡在身后。   没有失礼地打量,眼神对视后,她轻轻地笑起来:   “久仰尤莉小姐大名,初次见面,不如赏脸与我握个手?”   语句是谦恭的。   但她的身高,她的气质,她嘴角牵起的弧度,每一样都在压倒。   汤倪的手匀称,尤莉的手骨感,还未来得及主动交握,那只匀白细腻的手便被段伏城捉了回去。   并顺着交握的方向拉回来,扯入怀中,扣紧。   “别碰。脏。” 第87章 关于前妻 关于没有感情的他。   今日作为贵客来到深坑消费。   可不止汤倪一人。   无需有心留意也能认出, 珊珊尾随在她身后的,是佘城内外各大家族的千金们。   千金们自众行业各领域,天南海北地踏至而来。   近到西里白艺术园园长张凯笛, 远到在京城经营航空公司的宋襄南, 于澳门开立律政事务所的顾盼,甚至再远一些, 还有立足南极建站科考的贺简云……   她们衣着气质各异。可以是清纯软妹、可以是高冷御姐,可以娇俏, 或者是个酷girl。   她们有个性, 有涵养, 举手投足不存一丝娇惯气。   她们都与汤倪同样, 代表这个时代所有的独立女性,各自骄傲, 各自漂亮。   作为由小到大在各个时期结交的朋友,她们在今日,一同前来为汤倪捧场, 为深坑狂欢。   “我们也很想认识当下最受追捧的女明星,尤莉小姐, 不知是否可以有这个荣幸与您攀谈一二。”   姐妹们的口吻也谦恭。   在汤倪身后, 闺蜜团发散着昳丽的光热, 独自生辉, 又彼此抱合映衬。与段伏城身侧一众衣冠端肃的廖子邺、白莉等人遥遥相对, 气场也并不违和。   两众人马。   烘呈出好一场势均的狭路相会。   段伏城紧了紧怀里的人, 在她耳边密语:   “伴娘团就是这些人了吗?”   汤倪心里笑得甜蜜, 面上却故作酸溜溜,噘嘴示意站在两派人中间,位置略显尴尬的女人:   “不把她解释清楚, 还想有伴娘团?”   “好。”男人低笑应答,坚定而充满赤诚。   “我的一切,全都向你从实招来。”   ————————————————   遇到芙拉瑟尔那年,老爷子正膝关节患疾,又年久积劳,国际财经盛典上直接在后台倒了下去。   恰巧,倒在一个小女星的休息室门口。   所幸没有大碍,只需卧床静养。   段伏城赶到首都医院的时候,医生是这么说的。   身材热辣的年轻女子翘腿坐在独立等候室,见到款款走下楼的男人,勾唇拨下墨镜,起身迎了上去。   未及段伏城开口道谢,抢先操起独特性感的烟嗓,清高自持:   “是我帮助了你的祖父。”   这一句话,令跟随而来的董事们都不由一愣。   如此主动的盛情邀功,反让准备了满肚子的客套话堵在腹中,纷纷不会了。   倒是众人中最年轻的段伏城神色平静,眼睑垂敛,与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对上视线。   芙拉瑟尔很漂亮。   颧骨深刻,眉眼浓郁明晰,唇形丰沃,身量是大刀阔斧的翘挺。美艳不假,但带有逼仄的攻击性。   她是典型的中欧美女。   段伏城高她一头不止。   铅青灰西装精致而周正,肩脊修挺,撑勒起淡淡寡调的优雅。   高削鼻骨拉挑浅微阴影,剥离出眸眼邃沉,下颌线条勾描得矜贵如斯。他的五官立体程度全然不输于这个欧洲人。   相比之下,少两分冷厉,添一点中式独有的温儒气度。   他点头致意。字句饱含感激的诚意,和礼貌的修养:   “十分感谢您对祖父的及时救助,如您有任何需求,请随时告知我。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一定全力满足。”   “我要钱,很多钱。”   芙拉瑟尔几乎没有犹豫,提出了自己最先想到的东西。   “好。”   段伏城也没有犹豫,答应得果断。   一切钱能解决的事,都是世上最简单的事。   离开前就吩咐傅铎向对方账户打入足够的钱款,那是足以让她痛快逍遥余生的数额。   但很快,尤莉·芙拉瑟尔就反应过来。   她触碰到的是资本界手眼通天的段氏帝国,她能榨取的利益绝不仅仅是金钱那么简单。   “芙拉瑟尔小姐希望您利用人脉,帮她争取女主角的位置。”   傅铎第一时间转达她的需求。   “帮。”   段伏城第一时间响应需求。   不仅拿下了她曾经遥不可及的角色,还一路为她的星途保驾护航,用最好的资源在她脚下铺砌出一条高歌猛进的坦途。   芙拉瑟尔就此成功跻身一线。   但事情远没有结束。   “芙拉瑟尔小姐希望您投资她刚刚成立不久的个人品牌。”   这是第二次。   “投。”   段伏城仍然毫不犹豫。   就算她的品牌无脑跟风且经营不善,钱款还是数以千万,源源不断地往里砸。   “芙拉瑟尔小姐希望以个人品牌名义入股舟季。”   还有第三次。   “批。”   段伏城依旧眼也不眨。   即便她的品牌至今没有盈利,不过是拿着他投资的钱入股舟季。段伏城也并不计较,慷慨赠予自己名下股权中的百分之一。   瑞士股市中所有释放在外,供散户持有的舟季股票,加起来,都抵不足这百分之一。   对待所谓“恩人”,段家仁至义尽。   段伏城知道,人总是欲壑难填。但没有预料到,自己也被女人的贪欲计算在内。   “她说,想跟谁结婚?”   一向精英效率的段总,难得重复确认同一个问题。   傅铎面露为难,却也只能做个老实的传话人:   “跟……您,段伏城先生本人。”   “为什么?”   “芙拉瑟尔小姐的理由和以往一样,她救了您的祖父。”   “告诉她,可以选择和我祖父结婚。”   男人没有再为这个荒唐要求多付出一个字的回答,转身拎起西装外套照常下班。   回到伯尔尼舟季酒店最顶层,为他永久预留的“白金套房”。   ——他经常睡在那里。   但是。   但是踏进门的一瞬他就明白,今夜注定无眠。   一个全身几近赤|裸的女人倒陷在他辽阔的床上,面色异常泛红,眼神却清醒无比。   定了定眸,段伏城才认出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女星。   这段时间,她被天大的好运滋养得愈发娇艳欲滴,以至于段伏城险些认不出她浮夸的嘴脸。   段伏城撤回目光,没有对晾晒相邀的女性曼躯存有一丝流连。   当即转身,拉开门打算退出去,却又被围堵在门外的大群记者生生逼退脚步。   商界的天之骄子站在门里。   门里床上是衣衫不整的当红女星,镜头在不断探长,财媒与娱记头一遭破次壁联动,言辞激动地询问他们的关系。   段伏城咬紧牙关,发觉其中甚至有人在现场直播。   重新关闭房门,段伏城面对门板没有回头,声色贯透清冷:   “说说,你怎么进来的。”   尤莉没有衣不蔽体的尴尬,反而在别人的床上自由舒展躯体:“还得感谢你,给我那百分之一实际股权人的身份,股东想进来谁敢阻拦呢?”   没有女人想象中的恼火跳脚,他的音线出奇平稳。   继续提问:“那么我的房间呢?”   就算能自由穿梭楼层,他的私人房间绝不可能轻易进得来。   尤莉似乎心情不错,对他的问题体现出莫名的耐心。毕竟,这个男人现在可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谁让你住在顶层,我顺着天台的通风管道里爬下来的。顺便说一句,不是我故意想脱衣服,只是管道灰尘多,怕弄脏你的床呢~”   “还真是不要命的疯子。”   段伏城由衷赞叹。   “别再拖延了,我是掐好时间行动的。现在你的安保与警卫,已经被媒体堵在外层过不来了。”   她挑笑,尾音拨绕嗔娇,以及势在必得的诱哄:   “乖一点吧~”   显然,记者也经由她一手安排。   “我并不是在拖延时间。”   没有理会女人语调里的轻漫,还是没有回头,他口吻疏淡,   “只是想知道酒店还有多少值得改进之处,谢谢你的提点。”   段伏城还是那样淡定从容。   在尤莉出乎意料的眼神里拉开门,面对如百鬼夜行般兴奋的媒记,他语速平缓,词句排措得清晰有力。   他说:   “我与芙拉瑟尔小姐的关系,如你们所见,并且我将会在下周……”   “和她结婚。”   无疑,这是一场将计就计的屠戮。   登记注册那天,男方派其代理律师完成程序,独留女方在记者的话筒前自圆其说。   与此同时,更彻底的反噬正滚滚滔滔,争先恐后地应验在她身上。   “呵,以蛇吞象。”   ——婚姻关系一经建立,舟季立即发动投资方权益。   驳回芙拉瑟尔品牌旗下所有新品发布方案,阻断供货渠道,更换“污点艺人”为其指定代言人。   品牌口碑在最短时间内,跌烂谷底。   不仅如此,舟季方还要求,企业亏损额度须按投资比例赔偿。   又正是因为尤莉·芙拉瑟尔与段伏城的婚姻存在,她根本无权申请破产。   “你可以无数次以‘恩人’身份自居。”   在她打来求饶的电话里,段伏城低缓平和地笑了笑,告诉她说:   “但千万别有一次,成为我的仇人。”   他说被她碰过的东西太脏。   于是将那百分之一的股份作为回馈,均分数万等份,全部下放给舟季的所有中小股民。   官司缠身的女明星,再没有当初挟恩图报的倨傲得意,只能夜以继日埋头拍戏,赚钱还债。   段伏城随耳听两句助理汇报,从堆积的文件里偶尔抬起头:   “最近有什么最好的电影资源,安排给她吧。”   傅铎顿时不解:“老板,这是为什么?”   “因为最好的影视剧组,会帮我们找到跟她最像的替身演员。”   结局?   当红演员尤莉·芙拉瑟尔浪荡不忠、婚外偷|情的爆炸性丑闻,在瑞士联邦报道得人尽皆知。   而她与“华人巨子”段伏城为期三个月的短途婚姻,也在这场风波中顺理成章地,走向破裂。   ——配图,是一张模糊的尤莉外遇接吻照。   *   “啧,以牙还牙啊,我懂了。”   休憩室里,认真听完这个故事的汤倪,挑了挑眉,弯唇笑问:“不过让别人拍这种东西真的好吗?”   段伏城耸耸肩,“那位替身女演员亲吻的是她的正经男友。我只是花一笔钱,买下了他们的剪影。”   双手轻托着脸颊,汤倪眸波澄亮地注视他,打趣道:   “怪不得现在集团规定,所有股东进酒店一律按手续办理入住,酒店安保系统也越来越强悍哈哈哈哈……”   “你还笑。”段伏城施力揉乱她的头发,语气无辜,“这简直可以说是我的心理阴影。”   但不得不承认,尤莉这个女人,疯狂、豁得出去,也足够顽强坚忍。   在段伏城与她解除婚姻并收回一切之后,她仍能在已有的成果里杀出一条血路,凭借“黑红”人设拼死攀爬,至今保持一线影星的地位。   但这些对于已经达成目的的段伏城来说,早已无关紧要。   对渺小的虫蛾赶尽杀绝,也是一种浪费时间。   “喂。”汤倪顺手扯住他的领带,“尤莉那么漂亮,跟她结婚是很多男人的梦想诶。”   她指尖用力将人拽近,眯起眼睛,佯作拷问:   “老实说,你当时就没有一丝丝的遐想或者行动吗~~”   “有。”段伏城倒答得痛快。   紧接着听到他说,“我从来不上社交网站,但结婚登记那晚心里郁闷得实在难以纾解,就登录「手书」用小号发了个贴。”   “你说了什么?”   段伏城想了想,“记不太清了,大概是和讨厌的女人结婚——”   “啊我知道了!”   汤倪叫了一声打断他,连忙翻出手机,迅速翻|墙登录「手书」,手指飞快地往下滑。   终于,在回评记录中翻到她要看的东西。   ——这一年的阳历1月3号。   段伏城远在瑞士伯尔尼,与尤莉登记结婚。   汤倪人在国内佘城,被向杭生意外撞瘸腿。   瑞士时间凌晨2点45分,名为「从不长蛀牙」的小号发帖:   “和讨厌的女人结婚了,怎么办?”   国内时间晚间7点45分,名为「吃糖吃到yue」的回帖留言:   “建议来做我的病友[白眼][白眼]”   图片评论:   医院病床,一条吊起的石膏腿,膏体上画着脑袋像吹风机的小猪佩奇。 第88章 跨年之前 我会照顾好她,爸。   汤倪答应回汤氏上任“汤副总”, 大概有一个多月了。   自打从舟季辞职以后,老爷子就没消停过一天。   昨天胃很难受,今天肺有问题, 明天直接耳聋又眼花, 五脏六腑按照顺序换着法儿的不舒服,总之唯一的神仙药就是要汤倪回汤氏。   ……   一个半月前, 汤家。   “你不是明年六月份就实习了吗?”   看着正在打游戏的汤怀峥,汤倪无奈地啃起苹果。   “别, 别搞。”大少爷头也不抬, “我可是要去拜师的人, 汤氏那摊子现在、将来都不归我管。”   “拜什么师?”   听到长姐这样问, 汤怀峥才暂时放下手机,   “我们工作室不是一直缺个美术监制嘛, 找了两年都没找到合适的。直到前段时间,终于被我们物色到一个贼牛逼的大佬!”   “哎,但是那大佬太傲了。”难得见大少爷也会一脸愁容。   “我们工作室持续联系他几个月, 微信不加电话不接邮件不回,你越急, 他越不理你。”   “所以, 你打算以身相许?”汤倪有点儿想笑。   并不在意姐姐的调侃, 汤怀峥瘫在沙发上, 望着头顶的水晶吊灯长吁短叹:   “一开始想放弃来着, 但是大佬的画风跟我们开发的游戏风格太配了, 合起来那简直就是王炸!”   他耸耸肩, “没办法,我兄弟说要是大佬不肯来,就干脆让我去拜师学艺……”   说到这里, 他忽然想到什么,立马坐正了身子,“诶姐,这人你也应该认识!”   汤倪:“?”   “就是之前在校网跟你组cp那个,美术系的向老师啊!”   “向杭生?”   “对对对,就是那个大佬!!!”   “……”那就不奇怪了。   汤倪继续啃苹果,“如果是别人,你去求一求赖一赖可能还有点儿希望。”   汤怀峥:“???”   姐姐的后话很无情,“是他的话,你就下辈子再努努力吧。”   “真就一点儿戏都没有?”少爷心存幻想。   “听说去年欧盟童话协会的会长请他为女儿画幅画,他理都不理扭头就回国发展。”汤倪打破弟弟的幻想。   “多少钱都请不动?!”少爷死不甘心。   “这么说吧,世枫为了请他画一朵玫瑰足足等了两年。”手里的苹果核被精准丢入垃圾桶,回头朝他温柔一笑。   汤倪说:“你看呢?”   大少爷心态崩了。   桀骜少年的人设也崩了。   平生第一次服软,开口向长姐求助:   “姐,看在从前咱俩相爱相杀的份儿上,这事儿你怎么样都得帮我!”   “帮什么帮!”   汤岱走过来斥声打断,“一天到晚整那些花里胡哨的,没见你这么关心关心我的身体!”   “爸,您又哪里不舒服?”少年无语。   “我头疼!”   “……脑部CT昨晚才出来,医生说您啥毛病没有。”   “今早开始阑尾疼!”   “……我八岁那年您就割阑尾了。”   汤岱不自然地干咳两嗓子,“这佘城医疗技术太差劲,我得去首都做个全面体检。”   汤倪:“……”   长子看不下去,干脆一语道破老爷子的拙劣演技:   “爸,你想让我姐回汤氏你就直说得了,这一天天的谁顶得住啊!”   “我说了她就能回去吗!啊?!”汤岱越说越气,“一个两个谁也指望不上,等我没了我看你们指望谁!”   “指望他吗!”   幼儿园还没毕业的小怀策无辜被cue。   “好家伙。”汤怀峥实在受不了,坦言道:“您这都不是亲情绑架,直接拿命威胁了。”   “你小子——”   “回吧。”   老头儿暴脾气发作之前,汤倪用两个字淡淡怼住他。   对面的父子二人顿时收声,满脸的震惊和意外。   小怀策安安静静地趴在姐姐腿边,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她,乖巧又懵懂。   汤倪伸手捏了捏阿策圆嫩嫩的小脸蛋儿,“不过,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汤岱问。   驰骋商界大半生的首富佬,终于是在这一刻,学会尊重。   “汤怀峥,我只给你三年时间去追逐梦想。三年以后,无论工作室成或不成,都不可以再成为你精神和生活上的重心。”   “为什么!”少年不服。   “到今天为止,汤氏一直给予你享受挥霍金钱的愉悦。”   她眼神轻柔地看向弟弟,“那么你必须回馈汤氏同等的责任,这是你享受愉悦所该付出的代价。”   她循循善诱,言语却直白有力:   “你要明白,有钱人之所以有钱,是因为‘卓识’。当思想达到一定高度,必然需要契合的见识来对应所得报酬,   这也正是你得不到向杭生认可的原因所在。”   没有驾驭财富的能力,钞票在人面前,只是一堆废纸。   汤怀峥一时无言,默默垂下眼睫仔细回味长姐的话。   “还有,今天既然大家都在,有些话不如就摊出来。”   段伏城说过,“沟通”是破冰关系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在此之前,对于这段恶劣难堪的亲情,汤倪一心只想逃避。   是网暴时看到家人的挺身而出,是段伏城的耐心包容和无比强大的爱,让她汲取到足够的勇气。   所以她打算试试看。   “回看我和汤怀峥的成长过程,我们彼此误会和埋怨,我们针锋相对,我们的童年不幸福,说到底是母爱的缺席,和父亲的漠不关心。”   她缓慢移眸在汤岱身上,“作为父亲,没有用爱来教会我们‘沟通’,是您最大的失职。这是事实。”   从未想过女儿有一天,会如此开诚布公罗列罪状。   汤岱因为她口中的“事实”甚至感到紧张,紧张之下是更大更深的愧疚,和无以弥补的亏欠。   汤怀峥也在此刻慢慢抬起头。   “可不得不承认,您还是为这个家操劳了半辈子,”汤倪笑着摇了摇头,“至少让我们吃穿不愁,衣食无忧,这也是事实。”   她没有过多煽情,语气满是安定宁和,   “所以如果真的想退休,就退吧。也不会没有指望,在我之后您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在逐渐成熟,一个在慢慢长大。”   汤岱紧紧握拳,女儿的释怀和原谅,是比罗列罪状更为戳心的诘告。   “他们跟我一样,需要这个家。”   ……   隔行如隔山不是假的,酒店业与地产业之间的壁也不是开玩笑的。   即便汤倪一回汤氏就被推上副总的高位,也不得不接受从头学起的悲惨命运。   因此,在全公司都放假去嗨的跨年夜,“汤副总”依然要被困在公司,跟着老父亲埋头苦学《商品房销售管理法》。   偷偷移出压在文件下的手机,看到段伏城发来微信说,人已经在楼下等了,汤倪顿时心不在焉。   问题是头前把话说得那么漂亮,这会儿总不好一心恋爱自己打脸。   于是只能弱弱试探老爹:   “您今晚…没安排吗?”   坐在对面的汤岱哼了一声:“不是有人让我收心吗?”   汤倪:“……”   是让您收心,可没让您清心寡欲变身工作狂啊!   “好歹是跨年夜嘛。”汤倪继续试探,“这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学习也不急在这一时您说是吧。”   汤岱抬起头,眯眼打量起她。   汤倪赶紧往回找补,“主要是我担心您的身体,您看您前段时间这病那痛的……”   混迹江湖大半生的老狐狸,要是连女儿这点儿小心思都琢磨不透,那汤氏可以直接倒闭了。   “是要跟段伏城那小子去约会吧?”老父亲单刀直入。   “……”   嗐,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有种被父亲捉早恋的感觉呢。   “学习,学,跨年哪有学习《国土资源》重要!”   嘴上干笑两声,低头就手指飞快地给段伏城发微信:   “呜呜呜老爷子不放人[大哭][大哭]”   对方秒回三个字:“我上来。”   指下的字还没等打完,办公室的门已然被敲响。   汤倪惊了一跳,但条件反射地动作比脑子快,人还没等反应过来,脚下早已迈起雀跃的步子小跑着过去开门了。   汤岱感觉好像一阵风从脸前飕过,视线重新对焦时,只看到自己女儿正兴高采烈地将门外的男人拉进来。   “伯父。”段伏城谦逊有礼。   汤岱合上手里的文件,撇了撇嘴,“段大总裁光临寒舍,让我一把老骨头惶恐啊。这不请自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段总是有居心有图谋呢。”   老头子那尖酸刻薄的面目让汤倪在心里打嗔不满。   段伏城倒丝毫不显窘迫,上前自然地牵起汤倪的手,十指缠扣:   “还望您不要多想,晚辈确实有所图谋。”   “噗呵……”汤倪一个没忍住轻笑出声。   “???”汤岱试图凌驾的神色出现一丝崩裂,用力将文件夹拍在桌上,“像什么话,没看到我们父女俩在办公吗?你给我出去!”   “是,伯父,我立刻出去,我的茜茜一定不想在办公室里跨年。”   语音未落段伏城就将汤倪稳稳扯入怀中,而汤倪十分配合地将双臂环抱在男子的腰身。   “嘿?!”汤岱猛一瞪眼,“怎么就你的茜——”   汤倪在老头子毛起之前插嘴帮腔:   “哎呀爸,你就放我去吧,这么难得的节假日,你没有爱人共度,我有啊~~”   Double kill.   “哪去?回来!我警告你不许碰我女儿!!”看着两个如胶似漆的年轻人旁若无人地离去,汤岱高声大喊。   “我会照顾好她的,”   只有段伏城尾音上扬,轻缓地落下,留在汤老的耳中,“爸。” 原创网第89章 婚房之论(番外)已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