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海岛恋爱日常》 作者:时窈 第1章 .1978漂亮真是到哪都有用   一九七八年。   闽镇的雨从年前下到年后,像要把一年的份额都用完似的。   天空灰蒙蒙一片,远处的田地浸没在水里,晕开一圈水波晃动的绿。   舒安从柜里找出胶鞋,准备去农场的猪圈看看。   她撑伞出门,还未走出院子,住隔壁的林素头顶着个单薄的木板子,冒雨跑进屋内。   舒安先倒了杯热水,转身准备去找毛巾给她。   林素看了眼地上的伞,“你听到录取的消息啦?”   舒安把毛巾丢给林素,“还没有。你坐这歇歇,我去看看小猪仔。”   暂停高考后,学校也不怎么上课了,常常组织学生到农场劳动,但舒安一刻没忘记读书。   终于在七七年十月等来了恢复高考的通知。   七七年的高考是在冬季举行的,潮湿的冷空气蔓延进屋内,粉白墙面洇出一条条水渍,冻得人微微打颤。   考试那几天撞上舒安生理期,她拧眉咬牙,一会揉揉肚子,一会揉揉手关节,又埋下头去答题。身体上的不适很快被心底的期待所替代,考场内答卷声窸窸窣窣,希望的小火苗重新燃起……   她一直跟着村里老中医学习,报了位于省城的医科大。   考试后,她估摸着成绩应该够,便没有改志愿。   等了一个月,周边镇的学生陆续收到了录取通知,录取榜上还是没有她的名字。   她去车站给他们送行,同学们安慰她说她的成绩那么好,一定会收到录取通知的。   入学期限逐渐逼近,一同报考医科大的林素都接到录取通知了,舒安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她现在只想去看看猪圈里的小猪仔,下了这么多天雨,气温忽冷忽热的,不知道它们怎么样了。   林素捏住她的手腕,焦急地说:“猪什么仔啊!我妈刚从县里回来,说你考上了,但要到县教育局去拿录取书,顺带填写资料什么的。”   幸福来得这样突然。   舒安又惊又喜,足足愣了能有一分钟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往外跑。   林素捡起地上的伞跟出去,“撑着伞啊!”   —   林素借了辆自行车驮着舒安在田埂上疾驰,呼啸的风哗啦啦地吹翻雨伞,一路兜着风,拉低了前进的速度。   林素扭脖,回望一眼,瞥见两人的衬衣都湿了一半。   她潇洒地把头一甩,“把伞扔了算了。淋些细雨又如何。”   舒安仍在犹豫,将伞往前倾去遮她。   林素补了句:“这样太慢了。你抱紧我,我要加速了。”   机会不等人,‘慢’字一出口,舒安立刻松手丢掉雨伞,转而环住林素的腰,“素素。谢谢你。”   林素撑起半个身子,两脚蹬得飞快,在自行车上几乎要跑起来了,硬是把双轮自行车踩出了小汽车的速度。道路两侧的树木急速倒退,晃得舒安眼晕,她捏紧林素的衣角,暂时将脑袋贴在她后背,跟着她上颠下晃的。   等两人骑到县里,雨早停了,这么奔波了一路,冷风也将润湿的衣服吹干。   舒安侧身下车,用手帕捂着口鼻,打了个喷嚏,肩膀跟着一抖。   她稍稍整理了刘海和衣领,挺胸走进教育局。   最近收到录取通知的学生陆续来这里办入学手续。   大厅里乌央乌央的全是人,舒安站在楼梯口,顺着挑空的楼道向上看,上面三层楼的走廊同样站满学生。   林素个子小,像条鱼似的钻进人群,挤到窗口问:“您好,请问新一批的录取通知书在哪拿?”   窗口围着不少人,七嘴八舌地同时发问,里面的人不耐烦地用手往上一指,“三楼。”   林素说了谢谢,又折回来拉舒安。   或许是等的太久,都到了这里,舒安仍觉得像做梦似的。往前走时,脚下一软,竟跌了个踉跄,脑袋险些磕上面前的楼梯把手。幸亏有一人及时将手垫在那,捂住了她的额头。   她起身,连声道谢。   清润爽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磕着了吗?”   她抬头,对上一双深邃的黑眸。   那人眼角弯着,高挺的鼻梁上架了副黑色的细框眼镜,穿着身熨得笔挺的白衬衣,细一瞧,手里还卷本书,看上去不像学生,倒有点像大学老师。   应该说是舒安想象里的大学老师。   林素没那么多弯弯绕,开门见山地问:“同学。你知不知道在哪领录取通知书啊?”   有人要上楼,他往旁边迈了一步,斜靠在楼梯边。   那人原本就高,现在站在台阶上显得更高大了。   他身子前倾,手臂曲起,肘子压在楼梯扶栏那,同她们说话。   “你们是新一批的走读生?”   “走读生?!”   两人同时一惊,随后陷入一阵茫然。   那人解释:“今天报考的学生多,医学院校、师范院校和农业院校,这三类院校对省内学生都有扩招。但校舍有限,扩招的学生可能没办法住在校舍,所以叫走读生。你们报的是哪一所?”   舒安:“省城的医科大。”   他点头,直起身子,勾手一招,“跟我走。应该是在三楼……”   林素一听和询问处说的对得上,立刻挽着舒安跟上那人。   “你也是走读生吗?”   “我不是。我今年从工程学院毕业,来办事的。”那人站在楼梯口,指了指左边走廊尽头的一间,“现在人少,快去吧。”   两人和他道谢,迈着碎步跑进去。   屋子里有四张办公桌,桌子周围都站在两三个学生,正弓着身子俯身填资料。   靠门的那个问了她们姓名和院校,指了指左面的桌子,“医科大的去那签名领通知书。”   舒安走过去时,前一个填完表格的女生恰好直起身。   三人目光在空气中相撞,焉地凝住,片刻后又错开。   填资料的女生叫田雨薇。   是县中学的学生,她们学校下乡时,和舒安的学校分到了一个生产大队。   明面上两人关系还算可以,偶尔搭话,但暗里,舒安总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和善,可她又找不到原因,两人除了在农场干活,根本见不着面。她就是想得罪田雨薇,也找不到机会。   林素眉毛一挑,暗叹世界可真小,医科大在省内拢共招那么点人,均摊到她们这种小地方撑死就三四个吧,还全是认识的。   田雨薇默了会,打破僵局,将手里的水笔交给她,“你填吧。就是个同意书,明天这个时间,才让咱们来办入学手续。”   周围还好多人,办事员没空搭理她们,是田雨薇在一旁指导着舒安填完那个表。   林素闲着没事和田雨薇聊起来。   “雨薇也报的医科大?”   “是。我姐夫是省城海军部队的,到时候去了,医科大不给安排宿舍,我就去姐姐家住。”   “哇!部队好啊!”   林素一直有个当军嫂的梦,听到部队两个字,眼睛都亮了。   两个人越聊越火热。   但舒安的心却一点点冷下去。   要是医科大真不给安排宿舍怎么办?   她该去哪住?又能去哪住?   舒安交了表要走,田雨薇推说还有事要办,没和她们一起出来。   她靠在墙边,眉头拧起,手捏着衣角细细撵着。   田雨薇家成分很好,在县里混得风生水起,人又漂亮,走到哪都是吸睛的人物。   可下乡后,男生们讨论的对象从她换成了舒安。   用他们的话说,哪怕舒安穿着最素最土的花布衫,站在稻田里,都是绝佳的一景。   只是这点倒还好。   反正学校里的那些男生她也看不上。   田雨薇最不喜欢她的原因是大家全让着她。   平时分给她的农活已经是最轻松的了,男生还愿意帮她干,就连生产大队的队长也向着她,田雨薇常看见舒安趁着上山割猪草的功夫,偷偷在废弃的凉棚里读书。   都没高考了,她还装什么好学,装什么知识分子,看着就叫人讨厌。   十月通知恢复高考时,大家虽兴奋,又不免担心,毕竟有日子没正经读过书了。   又是舒安跳出来,给大家讲题划重点。   想到未来还得和她上同个大学,说不定还是同班,田雨薇脑袋一阵疼。   —   舒安能和她一起去省城上学了,林素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她挽着她的手,开始畅想她们的大学生活。   两人走了一段,发现先前带她们上来的那个男生还站在楼梯口。   “咦?他怎么还在?”   舒安心里揣着事,心不在焉地回:“兴许是事没办完吧。”   两人从他身边擦过,那人问:“事办完了?”   动-乱时期,舒安家成分不好,遭遇了很多不好的事。   她变得安静、沉默,不轻易和人搭话,生怕说错什么。   可眼前人彬彬有礼,声音像被阳光炙烤过般,温暖又不会过分热情,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砸进耳朵里,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他发出一声略带犹豫的,“嗯?”   显然是在等她的回答。   舒安点头,“办完了。谢谢你。”   那人也点头,将身后的伞递出,“我看你们没带伞,现在外面下着雨。你们路远,这伞给你们吧。”   “啊?我……”   舒安呆住,疑问在心里一闪而过。   他怎么知道她们路远?   等她反应过来,蓝色的格子伞已经到了手里。   “我怎么还你啊?”   那人给了伞就走,这么会功夫已经下了一层楼,好像专为给她们送伞,才在这等她们似的。   他仰着头,在下面朝上招手,“送你的。不用还。”   林素揶道:“漂亮真是到哪都有用。”   舒安拍她一下,脸颊稍红。   林素挽她的胳膊,要继续往前走,舒安脚却像灌铅似的,怎么也带不动。   她说:“素素。我不想去了,要不今年重考吧?” 第2章 .1978我是来接她的   林素明白舒安的顾虑,拉着她的手安慰道:“那人说的又不一定准,万一给安排宿舍呢。大不了,你跟我睡一张床。最不济,你先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不行再回来准备考试也不迟。去年是通知得晚,有些人没准备好,今年肯定更难考。安安,你千万别放弃啊!”   舒安捏着那张录取通知书,心乱如麻。一张薄薄的纸,此刻像有千金重似的,压得她快喘不过气。   如果她去不了,早点退出,说不定还能录取别人。   林素心思比不上她的,总是猜不到舒安在想什么,但她知道读大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在农村,多得是她们这个年纪就出嫁的女生,这样的生活倒也不是不行,可林素明白这绝不是她想要的,也不是舒安想要的。   她故意拿话吓她:“因为咱两家关系好,村里不少人家来问过我妈你家的情况。要是你这次没考上,说亲的人肯定踏破你家门槛了。”   舒安怔住,重重的点头,“不放弃!”   —   屋外阴雨连绵,屋内的氛围同样阴沉。   舒安父母都已去世,她小学毕业后就被送到爷爷奶奶家。哥哥舒平比她大六岁,是国营厂的编外工,偶尔回家。   家里能拿主意的只剩年近七十的舒爷爷。   舒家最早省里有名的茶商世家,后来家道中落。   爷爷奶奶都是那个年代少有上过大学的人,他们深知能读书是多幸运的一件事。   舒爷爷背手在厅里踱步,舒奶奶则走进小房间翻找东西。隔了会,她拿出一些用两个旧手绢包得严严实实的金饰,有一对金镶玉的手镯和一个金耳环,“前几年家里条件不好,卖了些,只剩这三个了。安安拿着吧,实在不行,在学校附近租个小房间,应该是够了。”   舒安知道那是奶奶压箱底的保命钱,没敢伸手接,最后是奶奶硬塞进她手里的。   舒爷爷磨磨后槽牙,跺脚道:“不用那个,我有办法。”   他撑伞往外走,“我去村委那打电话。他们陈家欠我们的人情该还了。”   —   舒爷爷守在电话前,坐了约莫一小时,茶续了两三杯,电话还是没打出去。   舒家最鼎盛时市里的商铺有一半是他们家的。   某天开铺门时,舒望亭看到有个小伙子晕倒在门口。他见他可怜,接他进了铺,给他吃、给他穿,教他如何种茶、制茶。后来陈顺娶妻生子,三个孩子的姓名都是舒望亭取的。   舒家落没后,从市里搬到县城,最后搬到村里。   舒望亭的儿子原是在农学院教书的老师,动|乱时期,因高知背景和资产家出身被下放农村改造。儿媳为避免受牵连,和他离婚,带着一双儿女回娘家,跟舒家划清界线。   没想到,儿子的身体还不如他这个老头子,去的第三年就病逝了。   那段日子,陈顺在外地部队当兵的大儿子陈红兵一路高升,一家都搬到省城去了,听说他还让两个弟弟妹妹拿到了工农兵学员的资格,去大学读书。   那时候,各家有各家的难处,舒望亭不怨那些人同他家疏离,唯独陈家不行。   七|三年,儿媳因病去世,隔了一年,那边说承担不起养两个孩子的费用,将舒平舒安兄妹俩送了回来。   与此同时风向有变,不再唯成分论。   陈家托人给他们捎口信,说愿意给舒平介绍省城的工作,帮舒安上学。   家人团聚,眼看生活马上要好起来了,舒望亭不想跟陈家再有牵扯,将那人数落了一顿,把纸揉了扔进抽屉底。   如今他捏着那张揉得皱巴巴的纸,笔挺的背脊弯下些。求人对他而言本就是一件艰难的事,想想对方还是那样的人,舒望亭的后槽牙磨得咯吱咯吱响。   不过,和舒安的前途比起来,他的脸面还是轻些。   舒望亭的电话直接打到部队。   等了大概五分钟,陈红兵接起,“喂?哪位?”   “舒望亭。”   那边顿了几秒,语调生出几分热情,“舒爷爷好。是给舒平、舒安安排工作的事吗?”   对方很直接,舒望亭也不藏着掖着,“舒平在国营厂工作很好,不劳你们费心。就是舒安,她考上了医科大,但只拿到了走读名额……”   “那来我家住吧。”陈红兵不等他开口就应下了,“舒安妹妹带衣物来就好,其他的我们会准备。您放心,她在我们这,肯定和在自己家一样。”   动-乱刚开始那几年,陈家把陈红兵寄回的一些津贴悄悄送给舒家。   后面越闹越厉害,部队里有人靠给人扣帽右|派上位。   陈红兵看过几次批|斗大会,背脊发凉。报恩重要,自己的前途更重要,陈红兵想了很久给家里写信,让他们不要再和舒家联系。   陈顺觉得这样不好,又害怕真牵连到自家。   没划清界限,默默断了来往。   陈家人一直心里有愧,尤其是陈顺妻子生病,临终时总念叨着一句‘全是报应’,要陈红兵想法去联系舒家。   他们试着联系舒家,被对方直接骂了回来。   后期一些右|派陆续被平反。   到七六年大整顿后,陈顺带东西去闽镇向舒望亭道歉,刚到村口就被赶出来了。   现在,陈红兵接到舒望亭的电话很是激动,本想多聊几句,但手边有事催他,听对方好像也没有想展开的意思,只得匆匆挂了电话。   —   住所有了着落。   舒安全身都跟着松快了,心底好像有股劲,不断往外蹿腾。   她穿着胶鞋去猪圈,先是清理了积水,又拿木板给加固了一层,最后甚至找来个梯子,要上房顶去铺塑料布,幸亏林素来得及时,将她拦下。   “人家接到录取通知第一件事都是收拾行李,就你还惦记这些猪仔。”她往食盆里丢进一截玉米棒,小猪哼唧两声,迅速围上来。林素啧啧两声,“看吧。有些事不用你,谁来做都是一样的。”   她催道:“你还不快去准备?明天还得去县教育局呢!”   舒安点头,“我知道,户口本什么的都准备好了。”   林素和她约了时间,说会骑车送她去。   **   翌日。   两人按照田雨薇说的时间去教育局,没想到工作人员却一脸懵圈地看她们,说医科大的走读生办入学手续的事得后天才开始。   冒着雨,却白跑一趟。   林素嘴里念念叨叨的,“这田雨薇有谱没谱阿,不会是故意骗人的吧?”   舒安心里畅快,根本不在乎多跑这一次,转着手里的伞说:“可能记差了吧。”   她仰头,看着蔚蓝色和浅灰色交织的格子伞,又想起那天遇上的男生。   他和往日在田地里见到的灰头土脸的男生、或者是学校里埋头读书的男同学都不一样,哪怕是那么件再普通不过白衬衫,在他身上都穿出了不寻常的书卷气。   “我们会再见吗?”   心声无意从嘴边漏出,舒安吓得赶紧捂住嘴。   幸好林素心大,没多想地问:“你说啥?”   舒安笑,“你说去大学遇上的男生会是什么样的?”   林素耸肩,“就高中那些小男生再大一岁呗。要我说,看帅哥还得去部队。”   舒安拍拍她的肩,“你知道吗?我爷爷托的那户人家住在军属大院里。”   林素‘哇’了好大一声,全身都来劲了,脚下蹬得飞快,差点把舒安给晃吐。   **   林素是正式生,需要提前去宿舍整理,报道日比舒安的早两天。   舒安走的那天,舒望亭和林素的妈妈一起去车站送她。   林妈妈是生产大队的队长,又住他们隔壁,两家常有走动,关系很好。   她才不在乎什么舒家成分好不好,她只知道因为舒安,林素变得爱看书了,不再满田地乱窜,这让她安心不少。所以给学生分配农活时,她出于小私心,只分给两人割猪草这样较为轻松的活。   上车前,林妈妈塞给她一袋亲手晒的地瓜干,“路上吃。”   她抹了抹眼泪,“去了省城,你和素素要互相照顾。”   舒安点头,“我会的。”   她上车,在窗户边和两人招手,“回去吧。不用送了。”   她憋着泪,一直到车子开出十几米才落下。   等回过神来,她看到旁边的女生哭得比她厉害多了,再仔细一看,旁边坐的竟然是田雨薇。   “雨薇?”   田雨薇被她这么一喊,不好意思地转头,将眼泪全部擦干才又转回来。   两人关系一般,没什么可说的,沉默了大半路。   离省城越近,两人的心跳急剧攀升,放在边上的手不自觉地握到了一起。   不过也就是一瞬。   碰到的那刻即松开。   田雨薇问:“你去了,准备住哪?”   舒安回:“去父亲的老友那住。”   田雨薇虽然是去亲姐姐家住,但总是赶不上在自己家自在。   两人因为即将开始寄人篱下的生活,逐渐聊到了一起。   到后面,田雨薇甚至提起,她喜欢的男生。   她说,以前邻居家有个文静的小哥哥,别的男生都像猴似的乱窜,满身泥泞,就他搬了椅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读书。不过,后来那户搬去省城,她有三四年没见到他了。   她还说,那户人家现在就住在她姐姐家隔壁。   舒安听得入迷,觉得好像在看奶奶偷藏在箱底的爱情小说里的故事,兜兜转转大半圈,最后还是那个梦里的白衣少年。   她靠在车椅背,叹道:“真好。”   田雨薇眼睛亮亮的,“你呢?舒安有喜欢的男生吗?”   喜欢?   动-乱时期,有太多熟悉的人对他们避之不及。   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有点像镜中花、水中月,只可看、可想,却摸不到、碰不得。   她苦涩一笑,“没有呢。”   两人说说笑笑,紧张感有所缓解。   —   车子到站。   舒安提着大包小包下车。   她原本想转身去帮田雨薇,没想到刚刚如霜打茄子的她忽然像打了鸡血似的,提着三四个行李袋,只冲一人而去。   舒安愣愣地跟在后面,往出口走。   越走近,那人的轮廓越清晰。   忽的,舒安怔住。   那不是那天在教育局遇到的男生?   她听见。   田雨薇说:“竹青哥哥,是姐姐让你来接我的吗?”   男生摇头,抬手指向舒安,“我是来接她的。” 第3章 .1978那重新认识下?   舒安比田雨薇的表情更震惊,脑袋上像劈了道惊雷似的,轰得一声炸开。   那人面上除去淡淡的笑,再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陈竹青听说舒安今天会到,特意请了一天假来接她。   陈红兵祝贺他参加工作,刚给他买了辆凤凰牌自行车,轮子宽又厚,抓地更牢,他一路骑过来,竟比平时快了一倍。   等待的时间,他稍稍平复了心情,以免吓坏了舒安。   那天在教育局,陈竹青就认出她来了。   说也奇怪,明明这么多年没见了。   再看见时,那张陌生的脸,竟然能和记忆里的娃娃脸对上。   她好像更瘦了,却也更漂亮了,粗布素衣根本遮不住她刻进骨子的傲气。   可惜。   她没有认出他。   而且,到了这一刻,她还是不认得他。   陈竹青侧身从田雨薇旁边擦过,伸手拿起舒安手里的行李袋,两个堆到自行车后座,另一个竖着塞到自行车框,还有两个小袋子挂在把手上。   他一扭头,发现舒安手上还一个,倏地笑了,“怎么带这么多?哥哥没告诉你,我们都给你准备了吗?”   太久没见。   她连陈家有几个孩子都不记得了。   舒安捏着手提袋,往后退了小半步,“这个我自己拿吧。”   她指了指其中一袋最大的,“这些是爷爷让我给你们带的。”   陈竹青点头,一手按在车座椅,一手把住车头,推着车往前走。   有些抱歉地说:“我不知道你带这么多。应该让哥哥派车来接你的。还好车站离我们家不远,我们走回去?”   舒安对这里不熟,他怎么说,她都应‘好’。   田雨薇一直到两人要走了,还没从震惊里缓过来。   几日前,她和姐姐通电话,听说陈家也有个医大走读生要去寄宿。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那人会是舒安!   舒安怎么会认识陈竹青?   而且看上去还很熟?   她不甘心地喊了声,“竹青哥哥……”   陈竹青已经走出十米去,转头道:“我出门时,雨萍姐在整理东西,可能快到了。”   说完,他又低头看向舒安,没再瞧她。   舒安的心砰砰直跳,紧张到失语。   陈竹青抿着唇,同样有些紧张。   他捏着车把的手心被汗润湿,几次滑脱又重新握上,他小指勾着车铃,一转一转的,企图用这样轻微的响动缓解尴尬。   走了一小段,仍是陈竹青先开口,“陈竹青。你记得这个名字吗?”   “这名字是你给我取的。”   他没预兆地止住脚步,手指用劲勾了一下车铃。   ‘叮’地一声,在舒安耳边炸开。   她抬眸。   一双饱含笑意的黑眸撞入眼帘。   他俯身,凑近了些。   两人当中隔了辆车子,这距离说远不远,要近不近的,足够她看清他如黑羽细密的长睫,却又看不透藏在笑里的深意。   陈竹青皱眉,但不是愁苦的滋味,更多的还是委屈。   “还是没记起?”   —   一九六六年底。   全国掀起一阵改名热,所有人都喜欢在名里塞进个‘红’字。   陈家三个孩子聚集在客厅讨论。   舒望亭原本给他们仨取的是‘天佑’、‘和平’、‘英华’。   寓意是‘上天庇佑’,‘人民和平’、‘英雄华夏’。   那一年,陈红兵十八岁,已经入伍两年,早在部队将‘天佑’改成了‘红兵’。   趁着探亲假回来,头一件事就是督促弟弟妹妹改名。   他说:“与其祈求上天保佑,不如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   然后指着弟弟说:“你的名字带‘英’了,一定是要改的。”   他随手一划,念出十几个带‘红’的让陈英华选,可陈英华一个也没瞧上。   倒是姐姐陈和平觉得‘红梅’好听、好叫,自愿改了名字。   陈英华被大哥烦得不行,跑去舒家躲清闲。   只是,他没想到,舒家比他家还乱。   东西散了一地,大人们在屋内四处奔走,六岁的舒安趴在院子的石凳上描字帖。   陈英华背手站在她身后,“你干嘛呢?”   舒安气定神闲地说:“练字啊。爷爷说了,练字一天都不能落下。”   舒安的爸爸妈妈都是老师,她认字比普通孩子早很多,甚至已经快赶上他了。   陈英华又往屋里看了一眼,舒爸爸连两个大木箱都搬出来了。   “你们这是?”   舒安直起身子,“爸爸说我们要搬去村里住了。”   两个小朋友各怀心事地坐在石凳上发呆。   大人决定的事,他们反驳不得,也改变不了,互相看了一眼,又各自沉默着。   隔了会,陈英华说起家里改名的事。   “哥哥说,改了名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舒安似是从爸爸那听到什么风声了,摇摇头,“没用的。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名字要跟我们一生的,今天跟这个改,明天换了风向,又改,那取名还有什么意义?”   陈英华怔住。   面前的小姑娘,好像一夜间长大了,说的话,他竟有些听不懂,且莫名觉得高深。   舒安笑了笑,指着字帖封面上的竹子说:“爷爷说名字是愿望和期许。做人当如竹,任凭风吹雨打,坚韧不倒,常绿常青。哥哥改成‘竹青’好不好?”   “好。”   —   舒安记起来了。   因为父母相继离世,有很多事,她刻意藏起不去想,其中就有陈家的事。   陈家几个孩子年龄差距大,舒安只和陈竹青熟。在她印象里,陈竹青温和有礼,陈妈妈对自己又特别好,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留给自己。   去舅舅家的时候,舒安转到城里的小学,不适应新环境,又寄人篱下,日子过得小心翼翼。   陈竹青一直有偷偷写信、塞钱给她,但没露面。   信是直接塞到她课桌里的,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又怎么跟对方联系。   她想去问妈妈,可父母离婚后,母亲心里郁闷,一直病着。   有些事,舒安只能憋在心里,不敢跟人提起。   她被舅舅送回村里时,爷爷天天在家骂陈家是白眼狼,一收到对方寄来的信就气得不行,没人敢在家提陈家人。   事情变成这样,超乎舒安的想象,她不敢忤逆爷爷。   只得把他们的事都藏起来。   时间一久,也忘得差不多了。   陈竹青有点失落,却也觉得正常,毕竟这么久没见。   他又勾了勾车铃,笑着伸手:“那重新认识下,好吗?我叫陈竹青,二十二岁,现在在市工程院上班。”   舒安碰了碰他的手,又快速收回,“舒安。舒适的舒,平安的安。” 第4章 .1978你还会种地呢?   舒安要来陈家寄宿的消息,像重磅炸|弹,把陈家震出了层层余波,且久久不能平静。   舒家对陈家有恩,对冯兰可没有。   冯爸爸早先在杂货店当伙计,偶尔会让冯兰去帮忙。那时舒家已经衰败了,但舒妈妈仍是把小女儿打扮得很漂亮,比冯兰求了爸爸很久才给买的瓷娃娃还精致,尤其是小姑娘细腕上戴的小金铃,把冯兰看得目瞪口呆的。   果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冯兰心里憋了一股气,怎么想都不痛快。   照顾老人小孩,那是她应当应分的,忽然来这么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小姐算怎么回事。   而后。   勤俭到有些抠门的公公陈顺竟然破天荒地买了新被褥、枕头……   看着那套新用具,冯兰又酸又气。   陈红兵的工资不低,她倒不是心疼那点钱,就是单纯地心理不平衡。   冯兰想买点新东西,陈顺只会唠唠叨叨地劝她再补补,能用则用,不要乱花钱。   现在一个还没来的外人,眼看要骑她头上去了……   舒安来的前一天。   陈顺为了给她接风,买了不少吃的。   他们八岁的女儿陈雯捻了块桂花糕吃,被陈顺瞧见,好一顿数落,说那是给客人准备的,先吃是不礼貌的。   冯兰彻底爆发了。   晚上陈红兵回家,两人在屋里吵了起来。   气急之下,冯兰说话不经大脑,“她家早不是掌柜了,爸还上赶着伺候她……”   话没说完,她左脸一辣,挨了一记巴掌。   陈红兵在盛怒下扬起手,下落的瞬间又清醒过来,虽来不及收回,但稍控制了力道,手从她侧脸擦过,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可冯兰却不是这样想的。   陈红兵闷声:“对不起……”   “你打我?!你为了她打我?”冯兰毫不客气地推了他一下,“这个家到底谁是外人?我看我和雯雯才是外人吧?”   陈红兵心里有愧,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句整话,就任由她骂。   隔壁房间的陈雯同样是不痛快。   坐在床边,垮着小脸,五官皱成一团。   她原本是和姑姑陈红梅住一间房,今年陈红梅出嫁,她以为她能独享一间房了,没想到又来了个小阿姨?   陈雯走到给舒安铺的新床前,张开手臂,往后一仰,呈大字型地躺在新被褥上滚了好几翻。   听到外面平息不下的响动,陈顺站在客厅,拿着拐棍在地上用力一杵,敲出一声脆响。   屋内顿时安静了。   几人抿唇,同时看向他。   陈顺咳嗽,“安安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和你们的亲妹妹一样。这个家没有谁是外人。谁要是再吵吵闹闹的,就给我滚出去。”   刚在门口劝了一阵的陈竹青插进一句:“嫂子你不用担心,医大的课很满,她平时在家的时间也不长。而且……”他稍顿,想起之前见到的穿粗布衣的姑娘,语调跟着繁杂的心绪低下去,“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或许是见过她风光无限、被父母视为掌心宝的模样,所以再见时,陈竹青才会如此心疼。   —   舒望亭嘴里说着,这些都是陈家欠他们的,但毕竟要麻烦人家五年。   出门时,他去村里收了些蘑菇之类的山货,又拿出存了几年的好茶叶,让舒安带给他们。   第一次见面,舒安觉得不能失礼,挑了件白底素花的连衣裙,虽然是两三年前的款式了,但她腰窄肤白,模样标致,什么样的衣服在她身上都不会过时。   这边,纵使冯兰千百个不乐意,陈顺的话她不敢不听。   她比平时早起一个点,只为了给舒安准备中午这顿接风宴。   清蒸鱼、芋头腊肉焖饭、白菜豆腐汤、碎肉焖面筋、南瓜炖豆角。   全是过年才能吃上的菜。   陈雯端着小碗站在厨房。   她看了眼在屋内沏茶的陈顺,怯怯地抬手,“妈妈。能不能先给我盛点面筋尝尝?”   冯兰没敢给,用勺背沾了点肉汤给她解馋。   “小叔去接了,很快就回来了,你再等等。”   “好吧……”   陈雯盯着空碗,心里空落落的。   十一点。   陈红兵怕菜不够,回来时顺道去食堂打包了糖醋茄盒和炸小鱼。   出嫁的陈红梅也特意赶回家。   冯兰忙了一早上,菜端上桌时,她闻见自己满身的油烟,再看看桌边的几人,全都穿得光鲜亮丽的。   她褪去袖套,折进厕所简单擦洗下身子,换了件连衣裙。   待她再出来时,舒安提着四五个行李袋进门,是那种很土的蛇皮编织袋。冯兰跟着陈红兵,日子越过越好,住在军属院,吃穿用度大多是部队分发的,她有两三年没见过这种袋子了。   看见舒安提着,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舒安的模样和小时候变化不大,就连那种富人出身的小姐气质都在。只是蹙紧眉,缩着手,怯生生的站在门口,又像极了那种初来乍到的乡下小孩。   她想象不出,这十年,舒家到底经历了什么,能让这两种毫不相干的气质在舒安身上嵌合得如此紧密,既怪异又和谐。   冯兰嘴巴微张,傻愣愣地站在那。   想问的话在嘴边溜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剌过嗓子眼,酸涩无声蔓延开。   舒安拉开最大的一个袋子,将里面的东西一包包拿出来。   “这是爷爷让我带给你们的,都是新晒的,放在阴干的地方,可以保存一年的。”   路途远,东西都用布兜装着。   兜子洗得很干净,像是她最后的矜持。   冯兰上前一步,将东西接了,转身进厨房。   陈顺则去拉舒安的手,“你爷爷、奶奶的身体还好吧?”   舒安点头,“嗯。我爷爷有种茶的手艺,村里还挺器重他的,大家都对我们很好。”   一说起往事,陈顺热泪盈眶的。   陈红梅拿着帕子在一旁候着,发现湿了一条又一条的,终于忍不住地劝道:“先吃饭吧。现在舒安妹妹住咱们家,你想说什么,以后有的是机会。”   “对对对。”陈顺连连应声,拉着舒安去客厅吃饭。   —   一路颠簸,刚又和陈竹青走了这么一段路,舒安没什么胃口,吃了几筷子就推说吃饱了。   陈顺喝了酒,话越来越多。   其实以前的事,舒安记不得多少,越聊越觉得没劲。   但仍撑着脑袋,强打着精神陪他。   陈竹青看出她浅笑里的深意,主动替她解围:“我带你在院里转转吧?这挨着军区,后面些地方是我们不能去的。”   舒安感激地瞧过去,“可以吗?”   陈红兵掏出些钱,“竹青带她去前面的小卖店,看看需不需要添置些东西。”   陈竹青没接,“我领工资了,有钱。”   他站起身,先走到门口,伸手往门外一比,“走吧?”   舒安蹦蹦跳跳地跟过去。   两人在军属大院里转了一圈,陈竹青又带着她去外面街上转了转,才骑车将她送回来。   回来时。   军属院里的几个嫂子正在门口折腾自家的菜地,见两人牵着自行车,有说有笑的,目光不觉锐利起来。   院里的单身男女不多,像陈竹青这样高学历、模样出众的,好几家都盯上了。   政委家的探出个脑袋问:“小陈,这是你对象?”   舒安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不是。是……”   她不知怎么解释,说是妹妹吧,好像不太合适。   她犯难地瞧他一眼。   身边人也低头看她,眉眼微弯,若有若无的笑意挂在嘴角,一点不慌张,却也没要帮她解围的意思。   舒安又扭过头去,对那人说:“我是他家的远房亲戚,来省城读医科大,借住在他家。”   默声瞧戏的陈竹青,却在这时紧补了句:“她是我爸旧友的女儿。”   政委家的笑了笑,“这孩子长得可真俊。”   陈竹青和她寒暄几句,带着舒安继续往家走。   舒安拧着衣角,一会看看地上,一会悄悄抬眸看他。   经过那一顿饭,舒安想起些小时候的事,记忆里的陈竹青渐渐清晰,但和眼前人却对不上。   不单是模样,就连性格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小时候的陈竹青很安静,像个小姑娘似的容易害羞,隔壁家的阿姨常拿他开玩笑,他偶尔反驳几句,更多时候则是悄悄染红耳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   可现在。   还是那些不着调的玩笑话。   他却能巧妙化解,一句接一句的,逗得那些人笑开怀。   舒安心里揣着事,走得慢。   而陈竹青人高腿长的,很快就比她快出一截去。   他回身,立在自行车边,过午偏斜的阳光映在他身上,泛起一层金圈,耀得人移不开眼。   陈竹青勾了勾自行车铃,叮铃铃的,清脆好听。   同样好听的,还有他的声音。   “怎么不走了?”   舒安晃晃脑袋,快跑跟上。   —   两人走回家时,冯兰正站在外面,给军区划给他们菜地浇水。   军属院空地很多。   部队分拨了空地,号召闲着的家属种地自给自足。   刚开始只是号召,到了后面,因为各家的攀比,成了一道隐形的军令。   冯兰不想让陈红兵丢面,买了好多种子回来研究,但她好几年没碰这些玩意了,一时间乱了手脚。   只觉得产量多,就能赢过其他人,所以种了南瓜。   但涨势很差,有一半连小苗都发不出来。   舒安站在篱笆旁看了一眼,认出那是南瓜苗,说:“嫂子,种南瓜的土壤要肥沃、土层要厚,你这深度一看就不够。而且种子要先放入温水里面浸泡,接着放到室内催芽。”   冯兰瞪大眼睛,“你还会种地?” 第5章 .1978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   舒安无视两人的错愕,继续说:“嫂子可以试试种小白菜,不需要特别育苗,一年四季都能种,最快二十天就能收成了,比南瓜好养活。”   隔壁田雨萍家种的空心菜已收了两茬,在队里受了表扬,她却连南瓜苗都养不好,整个军属院就她门前光秃秃的。日常小会结束,陈红兵听到田雨萍丈夫私下那些磕碜人的话,回来自然没给她好脸色瞧,让她赶紧去问问田雨萍是怎么种的。   军属院本就是个暗流涌动、各自较劲的斗兽场,冯兰哪好意思拉下脸去问她。   现在听到舒安的建议,眼睛一下亮了,“二十天?真这么容易?”   舒安用手在空地上比划:“就这样一条一条地播种,条播间隔十五公分左右,一亩均匀撒半斤左右的种子。像你这个面积,应该一小把就够了。然后覆土,踩实,每天浇水就行。”   她说得很仔细,从播种一直讲到如何混合肥料,一看就是经验老道。   冯兰喜出望外,早把什么外人之类的话抛到脑后。   真是天上掉下个神兵来助她!   她扬起锄头将地里蔫了吧唧的南瓜苗铲了,拉开围篱跑出来,“我现在就去买小白菜种子。安妹妹,你说这种子还有啥讲究吗?”   舒安挺直背脊,“正常买就行。你要是不放心,可以适当多撒一些,等发苗了再来清。”   话虽如此,冯兰还是不放心,十分热切地挽着她的手,要舒安陪着去挑。   正好舒安想去书店逛逛,就陪着她一起出门了。   **   舒安分苗时,距离掐得很准,小白菜种得虽密,但不影响生长。半月后,冯兰的小菜地绿油油一片,细净的小白菜根根挺立,远远看过去,成了家属院里一道亮眼的景。   陈红兵终于在这事上,扳回一局。   她是越看舒安越是喜欢,一改最初对舒安的看法。舒安待人谦虚有礼,但她一点不娇气,吃了饭会帮着刷碗,一双细嫩白皙的手握着锄头干活时,手腕上的青色血管分明,力量很足,一点不含糊。   有她在,还能偶尔帮陈雯看看作业,冯兰省心不少。   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好,冯兰已将她当成了自家妹妹。   周末,医科大不上课,舒安会去学校的图书馆学习。   冯兰会提前给她留好菜,放在小饭盒里让她带去。   期间,舒平担心妹妹在这受欺负,来陈家看过她几次。   或许是上了大学,舒安更注重穿衣打扮了,换上了素雅的连衣裙,卷着本册子,腼腆地坐在那边同冯兰说话,看上去比在家还开朗些。   舒平稍稍放下心,走时,他悄悄塞了个信封给冯兰,说是感谢他们照顾妹妹。   冯兰没想收,但拗不过他,最后还是收下了。   不过,这些钱她没补贴家用,而是另外存了起来,打算等舒安走的时候,再一并交还给她。   **   医科大开学了。   舒安和林素、田雨薇分到了一个班。   林素很高兴,田雨薇的脸色却没那么好看。   陈家来了个漂亮的小姑娘,人又勤快会干活,这事很快在军属院里传开。   她们俩都是医科大的学生,很容易被人拿去做比较。   好几次,她都听到那些婶婶嫂嫂在背后,说她的不是,说她没舒安能干,没舒安懂事。   尤其是偶尔遇见舒安和陈竹青一起回来,她恨得直咬牙。   田雨薇从小到大都是不服输的人,可在舒安这,却输的很彻底。   舒安闻出空气中的醋味,知趣地绕着田雨薇走。   工程院就在医科大隔壁。   陈竹青平时都住在工程院宿舍,周末才回家。   反正都是一路的,所以周五他会牵着自行车,去医科大门口等舒安。   她来医科大是学习的,没心思想旁的。   又有田雨薇的因素在,婉拒了他的好意,说:“竹青哥哥不用特意来接我了,以后也不用来。老师让我帮他翻译一些资料,我可能会晚点回去。麻烦你跑这一趟了……”   说这话时,舒安捏紧衣角,低头站在那,身子跟着弯了弯,满是歉意。   这点小事,陈竹青根本没放在心上。   只是看她如此认真地道谢,莫名觉得有点可爱。   原本斜靠在门边的身子直起,扬着的嘴角撇下个角度,故意压低声音,问:“躲我?不喜欢我来接你?”   舒安眉毛抖了下,慌张解释:“要翻译的资料很多,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弄完,怕你等久了……”   “如果我说不介意呢?”   陈竹青下颔微抬,嘴角又扬起些,促起的眼眸意味深长地瞧她一眼,好像在说‘你知道我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舒安咽了口唾沫,捏着衣角的手拧了拧,微微出汗。   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人,这一刻她却从他那品出一丝危险的气味。   陈竹青只是想逗逗她,见她蹙眉,立刻松了口,“我开玩笑的。我知道了,以后各走各的,这样行吗?”   舒安又鞠躬,“谢谢哥哥。”   陈竹青扶住她的肩,很轻,刚碰到便收回手,“不用这么客气。咱们还得相处五年呢。”   后一句,他加重了语气,似是有意强调什么。   舒安‘嗯’了声。   她犹豫了会,忽然拉住要走的陈竹青。   “雨薇她好像是喜欢你,我们不要走这么近了,不好。”   陈竹青迈出的脚收回,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她。   很认真地听她支支吾吾地说完那些话。   他拖长语调,“哦——”   陈竹青压下身,与她保持同一水平线,逼迫她直视他的眼睛。   他眼角弯着,盛满笑意,“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   不等她回答,他又直起身,迅速拉开两人的距离。   陈竹青心里似乎已有了答案。   他牵着自行车往前走了两步,回身和她招手,“我先回去了。天不早了,你早点回家。” 第6章 .1978麻烦你帮哥哥擦药   舒安为了和她找的借口对上,在学校腾了会,才坐车回去。   冯兰把院里的小白菜摘了,做了鲜蘑炒小白菜、小白菜粉丝汤、小白菜溜肉段……   小白菜一盘接着一盘地端上来。   青青翠翠地摆满桌子。   她摘了围裙,对着傻愣在门口的舒安喊:“你怎么今天回来得这么晚?”   “学校有点事。”   舒安放下东西,洗了手去帮着摆碗筷。   将碗放到陈竹青的位置时,她下意识地往他房里看了一眼——   房间是暗的。   还没回来?   不应该啊?   他不是比她早走吗?   冯兰一屁股坐下,“没回来呢。可能单位有事吧。”   她拉过凳子,示意舒安坐,“我给他留了一份。咱们先吃。”   陈红兵听她说要做大餐,中午在食堂没怎么吃,现在看到这一桌,满心期待全咽回肚子,捏着个馒头嚷嚷:“知道你的小白菜丰收了高兴,那也不能单做这一样啊,喂兔子呢?”   冯兰用筷尾敲他一下,笑着夹起一块肉放到舒安碗里,“多亏安妹妹帮忙,不然我这都种不出来……”   忽然,门‘啪’地开了。   陈竹青沉着脸,从外面匆匆走进来,无视桌边几人诧异的眼光,径直走进屋内,一阵倒腾后,又折出来往门外走,“我去隔壁一下,一会就回来。”   他扬脸说这话时,目光是落在舒安那的,就那样直白地盯着她看了会,嘴角勾起一抹笑,大有‘好戏上场,要她仔细看’的意味。   陈红兵皱眉,“去干嘛?”   隔壁那户的男主人和陈红兵是同一年入伍,但升得不如他快,两人在队里不是很对付,平日里极少来往。   陈竹青提起手里的一盒核桃酥,晃了晃,“给隔壁那户新来的小姑娘介绍对象。”   冯兰惊讶地‘咦’了声。   院里来给他说媒的不少,全都让他给打了回去,说是不喜欢这种介绍方式。   现在又是刮的什么风。   她捧着碗,站在门口瞧热闹。   舒安坐得离门很近,不自觉地往后靠了些,竖起耳朵听。   田雨薇原先就很喜欢缠着他。   但陈竹青没多想,只当她是找玩伴的小妹妹。   这次,田雨薇寄宿在姐姐家,久别重逢,两人都长大了,说话不再遮遮掩掩,陈竹青能从她的话里听出言外之意,可一次没回应过。   毕竟是小姑娘,他怕直截了当的拒绝驳了她的面子。   但这件事,如果在舒安心里是根刺,那他就得重新考虑处理方式。   陈竹青的同事来他家时,见过田雨薇,无意间溜出句,“这小姑娘还挺好看的。”   那时候,他没放在心上,现在却觉得是个拒绝她的好机会。   替人做媒,总不好空手去。   回来时,他绕道去副食品店买了核桃酥。   他敲开隔壁的门,“您好。我想找一下田雨薇。”   田雨薇听见熟悉的声音,欢天喜地地蹦过来,“竹青哥哥。”   陈竹青应声,将那盒核桃酥塞到她手里,一同塞过去的还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写了一些他同事的个人情况,“我有个同事让我来送的,他想问问你下周有没有时间?”   田雨薇脸上的笑僵住,怔怔地看他。   隔了会,她眉头稍展,背脊挺得更直,下巴微抬,傲气凌人地说:“没有。替我谢谢他。”   田雨薇是喜欢陈竹青,但还没到可以放弃自尊的地步。   在她的人生字典里,高傲胜过一切。   陈竹青来送东西的意思很清楚了。   她礼貌回复完,手捏住门边,连再见都不说,直接关上了。   陈竹青在那碰了一鼻子灰,眼底笑容却漾开了。   心情好,连饭量都跟着猛增。   陈竹青去厨房拿第四个馒头时,冯兰将剩下的菜往他面前推了推,“今天胃口真好,是工地上事很多吧?”   他抿唇想了会,夸道:“是嫂子菜做得好。”   得到夸奖的冯兰直接将剩的肉片全拨到他碗里。   “那就多吃点。”   —   吃过饭,舒安要去帮忙洗碗,陈竹青叫住她,“舒安,过来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舒安擦了擦手,搬来张小板凳,坐到茶几边,两手搁在膝上,腰板挺直,侧耳向他。   无论什么时候,她总是板着小脸,一副极为认真的模样。   陈竹青觉着好笑,但很可爱。   他单手挎在腰间,另一手拎着个饼干盒,慢悠悠地放到茶几上。   身子随着手上的动作压下,一点点凑近她。   隔得近,她能听到他胸膛微震,隐隐笑意从那里传出来。   “给你买的桂花糕。”   他解开麻绳,打开油纸。   细腻的白色糕体上缀着星点淡黄的桂花,香气扑鼻,只是这么闻着,舌尖已尝到了甜味。   陈竹青坐到旁边,将那些桂花糕推到她面前,“跟送她的不一样。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了。只是……”他顿住,人从木头沙发上移到另一张小板凳上,瞬间矮下一截,他又弓下身子,目光比她低了些,就那样微微仰头地瞧她,继续说道,“不知道现在还喜欢吗?”   舒安捻了一块咬在嘴里,“还是喜欢。谢谢哥哥。”   “嗯。喜欢就好。”他笑开,随即又站起身子。   舒安不明所以地跟着抬头。   撞见他眼底的笑意,又垂下去。   陈竹青手边还有事,同她聊了几句,就回房去了。   大概两小时后,他转出来,准备洗漱休息,发现舒安还坐在客厅。   她仰着头,靠在沙发背上,昏昏欲睡的,眼皮几乎都要贴到一起去了,瞧见他的第一眼,还是疲乏地招招手,道:“竹青哥哥。”   陈竹青问:“困了就回去睡觉,坐这干嘛?”   舒安肩膀一抖,强打起精神,“不困。不困。”   陈竹青眯着眼,觉出不对劲。   他扭头看了眼她们的房间,里面还是亮着灯的,贴在门边细听,能听到陈雯在里面用广播听音乐。   “她不让你进?”   “不是。孩子要写作业。让她安静待会吧。”   陈红梅出嫁前,陈雯就在嚷嚷屋子要归她一个人了。   现在她这么做,明显是在欺负舒安。   陈竹青轻哼了声,“狗屁。”   声音极小,却还是被舒安听了去。   她瞪大眼,略感意外地抬头看他。   陈竹青面上没什么变化,单手插兜,另一手曲起食指,在门上叩了几下。   里面的声音有些烦躁,“都说我马上写完啦!”   陈竹青脸色更沉,甚至有些骇人。   舒安隐隐捏了把汗,反正明天不上课,她不介意多等等,“别叫她了。”   陈竹青极为严肃地开口:“是我。小叔。开门。”   每个词间隔很短,掷地有声的,像不能违抗的命令。   ‘咿呀’一声,门开了。   陈雯侧身站在门边。   她以为是舒安告状,恶狠狠地瞪她一眼。   陈竹青往旁边走了一步,挡掉她的视线,背影阴沉沉地压下来,冷到了极点。   陈雯认错似的,低头站在那。   他没说话,看了她一会,绕过她径直往里走。   陈竹青弯腰将舒安床上的被褥、枕头收拾了,两手抱起,又转身放到了自己的屋里。   舒安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   脸烫得能煎蛋。   他在干嘛?   隔了会,陈竹青再走出来时,手里还是抱着一床被褥,这次是他自己的。   他下颔一扬,朝屋里努努嘴,“以后这个房间,是你的了。”   舒安迎上去,“那你呢?”   陈竹青笑笑,“反正我也不在家常住。偶尔回来,就睡沙发得了。”   “那怎么行……”舒安不答应,要进去拿回被褥。   陈竹青拦住她,“你和雯雯都要学习,还是有自己的房间比较好。就这样决定吧。你要是再不同意,那我以后不回家了,就住在工程院宿舍了。”   后一句,像瓢泼凉水,当头浇下。   舒安一颗心顿时沉了,也冷到了极点。   现在,陈家所有人都待她很好。   可舒安总觉得这种好是有原因的,陈顺是觉得欠着她了,冯兰则是因为她能帮她种地,只有陈竹青好像什么也不为,就只是对她好,把她当成妹妹,像小时候一样。   她在这过得如履薄冰,生怕哪里做得不好了,会被人讨厌。   只有待在他身边时,她才敢做回自己。   舒安重重地应道:“嗯。竹青哥哥,还是回来住吧……”   “我想你给我带桂花糕……”她舔舔唇,声音一点点小下去。   “好。给你带。”陈竹青两手按在她肩上,往屋里推了一把,“去睡吧。很晚了。”   —   陈竹青的房间布置简单。   左面是床,右面是一个书桌,后面放着个衣橱,一眼就看到底了。   衣橱边垒着五六个纸壳箱,看那个大小,和她家里装书的差不多。   书桌上压着厚厚一叠图纸,还有一本《罗密欧与朱丽叶》。   出于好奇,舒安随手翻了几页,发现是全英文版的,她怔了下,对他的敬佩陡增几度。   舒安妈妈是英语老师,她比普通孩子更早接触英语,但要看这样的书,还得借助字典才可以。   陈竹青晃过门边,瞥见她在看书。   忽然站定,倚在门边。   还未说话,先听到她的道歉。   “对不起。我不会碰了。”   舒安合上书,后退半步。   陈竹青指了指屋内几处放书的位置,“你想看什么都可以。有看不懂的,又想知道的,可以来问我。”   “谢谢哥哥。”   陈竹青食指勾起,弹了她脑门一下。   他控制着力道,只是轻轻擦过,以开玩笑的方式怨道:“除了‘谢谢哥哥’,没话同我说了?”   舒安抬眸,眼睛眨巴,“啊?”   陈竹青被她这么一看,顿时没了脾气,恢复了笑模样,“很晚了。Good night,An.Sleep tight.”   他的发音很好,像磁带里的标准音,声音偏哑,好听得不像话。   尤其是夹杂在英语里,那声无比清晰的‘安’,听得舒安心微微一颤,声如细蚊地回:“Good night.”   **   翌日。   舒安没有认床的毛病,但睡在他躺过的床上,难免多想了些,翻腾到后半夜才晕乎乎地睡去。   早上,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细微的光透过窗,晃在她眼皮上。   她揉了揉眼睛,伸手打了个呵欠,慢吞吞地起床。   陈竹青起得比她早。   她拿着牙杯要到院子洗漱,经过厨房时,看到他在那熬粥。   “你起得好早。”   陈竹青笑笑:“你也是。昨天睡得好吗?”   舒安红着脸,应了声,速度跑出门外去洗漱。   待她再折返回来时,陈竹青端着热粥上桌,“你先吃。我去喊他们起来。”   陈竹青皮肤偏白,如竹节般直挺的小臂露在外边,手腕那有块微微的凸起,修长又不失男人特有的力量感。   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注意到他手背上有一串蚊子包,微微泛红发肿。   舒安想起她包里还有一支薄荷膏,于是她按住陈竹青的手。   同样是刚碰到即收回。   “竹青哥哥,我那有薄荷膏,我帮你擦点药吧?”   陈竹青背过手,瞧了眼,不以为意地说:“不碍事。以前我做工程时,被咬得比这厉害……”   舒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块。   或许是睡得晚,小姑娘的眼尾泛红,眼里像蒙着层水雾似的,怎么看怎么惹人怜。   陈竹青拒绝的话已经说出口了,却又及时反悔地将手伸到她面前,“麻烦你帮哥哥擦药……” 第7章 .1979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舒安不习惯陈竹青在医科大门口等她,觉得那样太招摇,又很奇怪。   于是,陈竹青换了个方式。   舒安去市图书馆借书,他就去还书。   她和同学去街心公园划船,他恰好从隔壁的影院出来。   下雨天,她没带伞站在车站等雨停,他从面前停的公交车上撑伞下来。   总之,他就是能在各种场合、各种她需要的时候,恰好出现,拍拍自己的自行车后座问:“我正好要回家,顺带载你?”   ‘顺带’两字削弱专门等候的负担,让人难以拒绝。   几次,两人一起从外面回来碰上田雨薇,舒安目光滞了一瞬,面上的表情尴尬。   作为当事人的田雨薇和陈竹青反倒很淡然,只是相视一笑,默默错身走开,似乎并没有将那件事放在心上。   好在不管在军属院和学校,舒安和田雨薇的生活都没多少交集。   舒安英语基础扎实,词汇量大,被老师点去帮着翻译文献、资料,平时若是没课,几乎都泡在图书馆,有时学习,有时看小说。以前管控得严,许多书都被禁读了,改|革|开|放后,经过重审,这些书又重新被摆上书架。   大学城里的图书馆,对舒安而言就像一座宝库。   每次来都有新发现,怎么也看不完。   田雨薇性格外向,她的乐趣在于与人交往上,校内校外各种活动不断,话剧社、诗朗诵比赛、合唱团哪里都有她的身影。被陈竹青婉拒的伤,很快在安排得满满当当的社团活动中得到缓解。   **   一九七九年,六月。   福城热得让人打不起精神,就连孜孜不倦的蝉似乎都疲惫了,鸣声渐小。   临近期末考。   图书馆爆满,所有人皆边打着蒲扇,边埋头苦读。   那么多人闷在个不通风的小馆里,什么味道都有。舒安做了一套题后,从书架上拿了本爱情小说,走到楼下的院子里去放松。   林素被邻桌男生的呼噜声扰得心烦,拿着专业书走下楼,瞧见舒安坐在那晃腿,眼眸低垂,看到高-潮处,还会忍不住地笑出声,肩膀一抖一抖的,完全没有那种大考临头的紧张感。   林素快步下楼,坐到她身边。   “都复习完了?坐这傻乐啥?”   舒安把那本小说翻过来,第一页上用铅笔写着一句——   ‘请不要再期末考前打开它,否则你会得到一张不合格的卷子’   而在最后一页,仍旧是一排铅笔字,但字迹各不相同,纷纷写着——   ‘已阅。诊断学未合格。’   ‘已阅。病理学未合格。’   ‘已阅。组织学与胚胎学未合格。’   ……   ……   看得出是一群深受其害的悲苦医学生了。   虽是开放的院子,但隔壁就是安静的自习室,舒安捂着嘴,小声笑着,肩膀抖个不停。   林素按住她,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的脑袋,“你啊你,怎么一点不知道着急呢?”   经过一年的学习,同学们对省城的各家医院探了底,有的已经开始为未来铺路了。   舒安仍是那副清清淡淡,不紧不慢的模样,好像这一切和她都没有关系,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见习时,同学们都往带教医生那凑,她只是默默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不多说一句。   舒安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耸肩摊手:“顺其自然吧。现在医学生紧缺,总是有地方去的。”   林素往边上的柱子一靠,垂头丧气的。   其实舒安说的也没错。   像她们这种要人脉没人脉,要家底没家底的,除了顺其自然,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随后,她眼睛一转,提醒道:“你可以问问陈家,那个陈大哥不是在部队吗?要是能去军区医院真是挺不错的,待遇好,那单身的男人还多,万一碰上个高级别的,这一辈子就妥了。”   舒安敛了笑,“人家能让我在那寄宿已经很好了,怎么能得寸进尺地麻烦他们。”   林素半开玩笑地说:“你要是跟陈竹青,就不算外人了。”   舒安攥拳,锤她一下。   看她仍嬉皮笑脸的,又伸手拧了她的嘴,“不许你乱说。要是让竹青哥哥听到了,真以为我对他有意思,多不好。”   林素挑眉,“那你有吗?”   舒安没有犹豫地摇头否认了。   她上学的钱是爷爷奶奶辛苦攒下的。   舒安靠着帮老师翻译资料,攒了点钱,希望以此减小家里的压力。   这种情况下,她没心思、也不能想别的。   她没有同学们那种留在省城的野心,能学到知识才是最紧要的,省城呆不住,就回县里去,努力工作几年,在城里分一套小房子,把爷爷奶奶从村里接回来。他们上了年纪,村子里很多事都不如城里方便。   这是舒安唯一的愿望。   只可惜。   这个愿望她同林素说了不到半月,家里忽然传来爷爷病危的消息。   电话是舒平从县医院打到部队的。   舒安听闻,立即向学校申请了延考,买了车票往家赶。   陈竹青负责的工程到一段落,有几日的假期,他陪着她一起回去。   绿皮火车一晃一停地走,舒安心里很烦躁,每次一靠站,她烦闷的情绪更甚,不停去问列车员要停多久,什么时候能开。   陈竹青给她买的盒饭,她一点没动,就是抱着小书包,无神地倚在座位上。   他和她换了位置,将靠窗的位置给她,想着看看景色,心情会不会好一些。   然而。   窗外的飞驰而过的景不但没能缓解她的情绪,反而勾起她晕车的毛病,舒安在车上吐了两回,最后是陈竹青背着她下车的。   两人赶到医院时,舒望亭的情况很不好,面色苍白的躺在那,几乎没什么力气了,就是硬挺着最后一口气等着小孙女来。   舒望亭听见门外的动静,想转头,试了两次,身体就是不听使唤。   他转了转眼珠,费劲地看向他们。   他一眼认出跟着舒安一起来的陈竹青。   他和小时候实在是太像了,就是多了副眼镜而已。   舒望亭盯了会,眉头一点点皱起,那人有什么心思,他再清楚不过。   他不讨厌陈竹青。   动-荡的十年,他只是没钱没能力的中学生,说不上话。   但他总归是陈家的人。   想到这里,舒爷爷眉头锁紧,勾了勾手指,像是有话要说。   舒安立刻趴到床边,撩开齐耳短发,侧耳过去,“您要说什么,安安听着呢。”   舒望亭虚弱地发声:“找对象最要找人品好,对你好的。陈家人不行。”   声音虽小,可一字一顿的,说得很清楚。   舒安没想到爷爷最后要和她交代的,竟是这样一句,她蹙眉,心情复杂地看了眼陈竹青,直起身应道:“嗯。我知道了。”   两人没说两句,舒望亭握着小孙女的手先是紧了紧,又慢慢松开,眼皮一点点合上,呼吸渐平,直至没有。   舒安趴在床头哭个不停。   舒平劝了半天才劝住。   陈竹青帮着她们家弄完丧事,又陪着舒安去后山的坟地整理墓碑。   做完这些,医科大那边已经放暑假了,舒安不需要再去。   她送陈竹青去车站。   闽镇这一年修了新路,骑自行车到县里比原先更快了。   但陈竹青深一脚,浅一脚的,骑得很慢。   那日在病房,他觉得舒安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可舒爷爷病逝,他们家有太多事要处理,陈竹青没找到机会问。   两人走到车站,舒安将行李袋交给他,“谢谢竹青哥哥陪我回来。”一遍谢谢不够,她郑重地弯腰又道,“麻烦你了。”   这一年里,她对他一直很客气,无论他做什么,舒安就像被惊着的小鸟似的,怯生生地同他说谢谢。   虽然她说会把他当哥哥,但兄妹间根本不是这样相处的。   陈竹青勾住她的手腕,轻轻捏着。   舒安顿了顿,没有挣扎,只是迷茫地抬眸看他。   引起她的注意后,陈竹青松了手,“那天在病房,爷爷跟你说什么了?”   那句没来由的叮嘱,忽然从脑袋里闪过,舒安红了脸颊,支支吾吾地回:“没什么。爷爷让我好好照顾自己。”   陈竹青淡淡一笑,从背包里拿出两本英文小说给她。   “来的时候随手拿的,借你解解闷吧。”   舒安的英语水平赶不上他。   陈竹青估摸着这两本书,她半个暑假能看完。   若是开学,她说得上书里的内容,说明这件事在她那应当是过去了,能看的进书了,若是对不上,那就是还没从悲伤里缓过劲来。   “嗯。谢谢哥哥。”舒安将书紧紧抱在怀里。   原先陈竹青还会纠正她爱说‘谢谢’的毛病,后来就任由她去了。   他把手一扬,手肘弯起,手背贴在肩膀,行李袋就那么松松垮垮地勾在背后。   陈竹青啧了声,“只说谢谢?没了?”   舒安扬脸,认真道:“哥哥再见。”   陈竹青满意地点头,“嗯。开学见。”   **   自从舒望亭去世,舒奶奶就陷在悲伤里无法自拔,很快也病倒了。   病床前,舒奶奶目光和蔼,搭在孙女肩上的手轻轻拍了拍。   她宽慰道:“时代的错别怪在人身上。陈竹青,待你好吗?”   舒安嗓子干哑,说不出话,泪眼婆娑地点头。   舒奶奶露出欣慰的笑容,“那就好。”   接着她抬眸看到舒平,笑容滞了一瞬,没什么力气的手费劲地摆了摆,把两个孩子都召到床边。老人一手牵起一个,把他们的手交叠着放到一起,“安安内向,做哥哥的要多关心她一些。阿平呢,又太过大胆,做事不计后果,安安要多提醒他。”   两人点头。   舒奶奶叹气,拉着他们的手叮嘱:“以后你们就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了,遇到问题要相互扶持,明白吗?”   舒安不停抹眼泪,“奶奶你好好休息,别想那么多。肯定会好起来的。”   然而事与愿违。   舒奶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于同年的八月病逝。   前后两个月,接连失去两个亲人,舒安一蹶不振地躺在床上,医科大也不想去了。   她那么努力地学习医术,到头来却不能留住她最亲的人,一时间,这一切好像都没意义了。   舒安整天都闷在屋内,不知道在想什么。   舒平给她做的东西,她只能吃进一点点,短短几天,瘦了一圈。   等她再次醒来时,床头坐了个人。   他两腿交叠着,斜坐在椅子上,正低着头看书。   听见舒安这边的动静,也不转头瞧她,只是闷声问:“醒了?”   “竹青哥哥怎么来了?”舒安裹着被单,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半坐在床头。   陈竹青往边上看了一眼,“给你带桂花糕来的。”   他等了会,迟迟等不到舒安的下一步动作。   陈竹青合了书,侧过身,和她面对面地坐。   他提起桂花糕,解开她的小拳头,慢慢捋平,将东西放在她掌心,“不是答应爷爷会好好照顾自己吗?那不吃东西,怎么行?”   那是舒安瞎编的胡话,现在却恰好堵住了她的嘴。   心里实在难过,看着最喜欢的桂花糕仍是没什么胃口。   陈竹青捻了块能一口吞下大小的桂花糕,凑到她嘴边,“非得哥哥喂你才吃,是吗?”   舒安脸颊飞起两片不寻常的红。   她微微偏过头,抬手要去接。   清洌的、盛满笑意的声音从头顶灌下来。   还带着些许不容拒绝的意味,“张嘴。”   无奈,舒安侧头咬走那块桂花糕。   边嚼边说:“我会好好吃饭的。”   陈竹青擦了擦手,退出去,将放在饭桌上的东西搬进来。   舒平忙着处理一些事,暂时将劝说妹妹吃饭的任务交给他。   那个下午,陈竹青就坐在床边,盯着她把那些东西吃干净。   陈家那边接到通知,全家都来了。   陈顺跪在两个老人的墓前忏悔,反省那时候不该对他们不闻不问的。   过去的事再提已没意义。   舒平将陈顺扶起来,牵起妹妹的手,交到他手里,“我要去香港了,舒安要麻烦你们照顾了。”   这个从未听闻的消息一经出口,对舒安的震惊程度,不亚于八级地震。   她傻愣愣地跟着他们下山,走出好长一段,才跑到前面,拉住舒平的手,问他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舒平停住脚步,略微心疼地看着舒安。   这个决定是一年前就定下的。   只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他没找到机会和她开口。   其实,在去年舒平就从编外工转成了正式工。   国营厂的铁饭碗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但舒平却不是这么想的。   家里条件不好,读书那阵又碰上动-乱,舒平除英语外,其他科目都不好,所以七七年恢复高考,他选择继续工作,将读书的机会让给妹妹。   正是唯一还算拿得出手的英语,让他在厂里很受领导欢迎,常让他去帮忙看一些国外产品的资料。   国营厂每次引进新机器,都需要向上一层层审批。   而现在机器发展的速度非常快,厂内预算有限,还有不完善的体质压着,有时候上面的文件下来了,机器已经不是最新的那批了。   舒平仔细研究过开放政策。   国营厂能接到单子,多半是依赖于政策扶持。   一但放开,只凭工艺争取订单,国营厂可能比不过那些有新机器、新技术的厂商。   现在的铁饭碗迟早要完蛋,不如趁着年轻拼一次。   改|革|开|放后,去香港的挖金成了一个风潮,他身边有不少人,先后都去了。   舒平有他自己的小算盘,他英语好,又考了技术证,觉得怎么样都不会输给那些人。   舒平已经探好了路,搭上了一个电器厂的老板。   他说:“现在条件好了,很多人都买得起电器,但电器票不好弄,更好的电器国内生产不了,还不让进口。可香港那边有,现在开放了,从深圳运进来就行。”   在他的计划里,赚钱似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可舒安却有一丝疑虑,去年年初她还在报纸上读到‘为防止逃港,深圳地图是保密的’,不少人渡江过去,最后命丧黄泉。   现在虽然开放了,但情况真的像舒平说的那样容易吗?   舒安担忧地问:“你这不算走私吗?”   舒平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计划经济迟早要结束的。”   而后,舒平详细告诉她有种民间改造的快艇叫大飞,就是往上加了很多个大马力的发动机,运货量大,速度奇快,在海上行驶可以达到每小时90公里以上。   舒安不懂他的生意经,但听他说得这么详细,知道她说什么都没用了,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她会好好照顾自己,让舒平在那安心工作。   舒平握着妹妹的手:“你放心。哥哥赚了钱,一定回来接你。咱们买个大洋房,要带院子的,和小时候住的那个一样。你可以养喜欢的小狗,种一庭院的玫瑰花,你想要什么,哥哥全都买给你。”   听到这里,舒安有些觉出味来。   舒平有野心、有计划是真的,但他想回到以前风光无限、人人对他低眉顺眼的少爷生活也是真的。   舒安和他不同。   她出生的时候,舒家的生意已经衰败了,商铺和市里的洋房全卖了才够抵债。   在舒安的记忆里,没有什么大洋房,有的只是县城里的小日子。   那时候,一家人全陪在她身边。   白天爷爷教她写书法,晚上妈妈会给她读一段英文小诗,奶奶专注于她那一亩三分地。而哥哥生性好动,常和邻居的小男孩打架,划破了衣服就会被爸爸骂。   现在记忆里的人相继离开,就留下她一个人在这。   平安。   是爸爸妈妈为他们取名的初衷。   无论怎么样的生活,都抵不上一生平安。   舒安捏着舒平的手,眼眶红红,“我不要什么大房子。只要哥哥好好的,平平安安的。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舒平当这是小姑娘的小情绪,随意地安慰几句,仍信心满满地说着他的宏伟理想。   而后,他想起奶奶临终的嘱托,两手搭在舒安肩上,郑重道:“爷爷说过陈家有愧我们,所以他们对你好是应该的,你不要不好意思。哥哥要去香港就没法看着你了,不许你跟陈竹青走那么近,那小子没安好心。听到了吗?”   舒安点头。   随后,转身折进爷爷奶奶的屋子,翻找一阵,从衣柜里找出个铝制饭盒。   里面是爷爷奶奶一辈子的积蓄。   舒安把那些东西交到舒平手里,“你去香港,要用钱的地方有很多,都拿着吧。”   舒平应声,从饭盒里拿出那对金镶玉手镯。   “咱们一人一个。万一有什么事……”   舒安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了。   “你会平安回来的。我等你。”   “好。”舒平还是没听出她话里的重点,自顾自地加道,“哥哥一定挣大钱,让你过上舒心的日子。” 第8章 .1980你在我这永远都是小朋友   舒平为了这个机会,整整计划了一年。   他用爷爷奶奶攒下的钱做本金,跟着电器厂的老板做生意,靠着内地与香港的发展差,赚到了第一桶金。   舒安每个月都能收到舒平汇来的钱和外汇劵,还有一些照片,无外乎都是在说他赚了多少钱,以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舒安只能从字里行间一点点读关于哥哥的情况。   他说,他在那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两个人月底就要结婚了。   他还说,等房子买好了,要给舒安买车票,想办法让她来这里,看看大都市的繁华。   舒平给她汇的钱,逐月增加,有时候竟然比陈红兵的工资还要高。   后来,舒平还给她寄了一台海鸥牌相机。   全黑的相机底,上面有一条银色的金属框,四角圆润平滑,握着手感很好。   舒平是在香港的一家相机收藏店看到的。   大半年没见舒安,他有点想她,想着如果她能有台相机,就能常给他寄照片了。   于是咬牙跺脚,买了最贵的一台给她。   舒安对相机不感兴趣,刚收到时摆弄了会,没弄明白就暂时搁起来了。   **   福城新区的规划工程是工程院承包的。   新影院建成后,工程院给职工发了一堆电影券作福利。   陈竹青想约舒安去看电影,怕小姑娘害羞不答应,干脆请了她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又叫上了几个同事,组成一次小型的联谊。   工程院的男生戴着标志性的黑框眼镜,看上去书卷气偏重,穿着衬衫和西裤的搭配,有点老先生的风范,但颔下稀疏的胡青又不失少年特有的青春洋溢。   田雨薇是那种自来熟的性格,到哪都吃得开。   她最先挑了个男生,也没询问对方,直接坐上了他的后座,才仰脸问:“你可以载我吗?”   田雨薇咧着嘴笑,阳光落在她的长睫毛上,忽闪忽闪的,很动人。   那男生一时招架不住,红着脸应了声‘嗯’。   陈竹青看到她转移了目标,稍稍松了口气。   他拍拍自己的后座,“舒安。来我这。”   陈竹青同她说话时,虽温柔却一点不给选择的余地,有种莫名的笃定,像是认准了舒安一定不会拒绝他一样。   然而,这次他打错了算盘。   林素也骑了辆自行车来赴约。   舒安坐看右瞧,还是走向了林素。   林素踩动车踏板,慢悠悠地擦过他身边,丢下一句,“竹青哥,不好意思阿,你的小姑娘今天得跟着我啦。”   舒安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再乱说话,我不坐你的车了。”   林素笑了笑,脚下力道加重,嗖嗖嗖踩出几十米去,一下子成了领头的那个。   陈竹青的室友瞥见这一幕,乐不可支地走过来,一屁股坐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   他抓住后座的边缘,揶道:“陈哥,看来今天你只能载我了。”   陈竹青没好气地睨他一眼,低头骑车,迅速追上前面的几人。   福城的九月,夏季仍恋恋不舍地拖着长尾。   道路两旁的大叶榕长势正盛,茂密的绿叶层层叠叠,密密地投下一片阴影,不管午后的阳光有多毒辣,只要站在树下便分毫也晒不着。   一行人蹬着车,你追我赶地从树荫下飞驰而过。   林素好胜心极强,屁股离开座椅,半站在自行车上,蹬得飞快。   舒安坐在后面,跟着她左颠右摇地喊着,惊起一树树的麻雀。   到了影院。   她愣神半分钟,手搭在林素肩上,侧身下车。   陈竹青单手垮腰,咧着嘴从她面前走过。   “早让你跟着我了吧。”   舒安睨他一眼,还没发作,他先讨好似地递上一颗薄荷糖。   “把这个吃了会舒服些。”   —   电影是新引进的日本电影。   两个小时的电影,有无数个长镜头交替出现。   绵长的海岸线,一望无际的稻田,镶嵌在田野间的铁道线,这样的镜头都好长好长,不明白导演想表达什么。   坐舒安和陈竹青前面的那对小情侣,每次一转到这样的镜头,两个脑袋像磁铁似的粘到一起去,在昏暗的电影院里,旁若无人地接吻。   舒安赶紧将头扬起,盯紧屏幕,一动不敢动。   陈竹青侧身,摘掉她嘴角粘着的爆米花。   “怎么吃成这样……”   舒安掏出手帕,慌乱地擦嘴,“我自己弄就好。”   接下去的一小时,她看电影,陈竹青看她。   他弯着手肘抵在椅子把手上,手背撑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瞧她,看她一会笑、一会哭的,比看电影有意思多了。   他的分寸感掌握得很好。   总是能再舒安转头之前,将目光移到屏幕上,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舒安知道他在偷看,却抓不到证据。   愤愤不平地开口喃喃:“哪有你这样的!”   陈竹青只是笑,不仅不承认,还反将一军地问她:“怎么总转过来瞧我?”   舒安鼓着嘴,连电影也不看了,就侧身盯住他。   陈竹青坐直身子,大大方方地让她看。   “哥哥是不是比电影好看?”   舒安啧声,“你再这样,我要坐到素素那去了。”   陈竹青的肩膀塌下一块,低头向她认错,“别。我好好坐着就是了。”   舒安满意地转头,继续看电影。   陈竹青注意到,舒安流泪的点很奇怪,既不是在男女主角分别,也不是在他们表白。只要海岸线一出来,或者远景晃到海边,她的眼角就溢出泪来,湿了一张又一张纸巾。   “不喜欢大海?”   “倒也不是。”   舒安抿着唇,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陈竹青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棒棒糖,塞到她手里。   舒安噗嗤一声笑了,“又不是小朋友了,谁吃这个。”   陈竹青往椅背上一仰,“你在我这永远都是小朋友。”   在漫不经心、稀疏平常的语调里,还透着股认真,像是一种保证似的。   这一句戳到她的心上,开启舒安压在心底的无数回忆。   小时候,妈妈问她:“长大要做什么?”   舒安说:“我想当个永远有人哄、有人疼的小朋友。”   后来,父母相继离世,她哭得眼睛红肿,睁都睁不开。   舅舅边替她擦眼泪,边给她鼓劲,“你长大了,不是小朋友了,以后不可以哭鼻子了。”   闽镇三面皆沿海。   可舒安长那么大,只看过一次海。   是母亲去世那年,舅舅带着他们两兄妹去坐渡轮,围着小岛转了一圈回来。   舅舅把姐姐的手镯分了三段,作成三个吊坠,分给两个孩子,还有一份随着姐姐下葬。   舒安舅舅家条件不差,但对于突然多出来的两个孩子,舅母的意见很大,舒平年纪稍大,能自立还好一些,舒安和舅舅家的两个孩子差不多大,吃、喝、上学都需要费用。   母亲去世后,舒平下乡,舒安住在舅舅家,天天听舅母和舅舅经常因为孩子的去留问题争吵。那半年,她变得沉默异常,在学校的成绩也一落千丈。   舅舅无奈之下,决定将兄妹俩送回爷爷奶奶那去。   他蹲在兄妹俩面前,忍着痛和他们解释,“舅舅能力有限,没办法继续带你们了。明天起,你们要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要听话,知道吗?”   舒安低头,摸了摸胸前那个椭圆形的玉坠。   “不知道哥哥在香港怎么样了?”   陈竹青将包里的相机拿出来,压到她掌心,“舒平哥都能买得起相机了,大概是赚的很好吧。”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提钱的事呢?   能不能赚到更多钱,很重要吗?   动-乱的十年,像一个放大镜,将兄妹俩的性格里不好的那面无限放大。   舒平从小争强好胜,那十年,他被出身和流言蜚语压得很紧,又担负着长子的责任,不可以任性妄为。开放后,他觉得正是大展拳脚的好时候,再没有成分论,他的时代终于来了。   而舒安偏内向,乖巧听话。看过爸爸因一句话被下放后,她谨言慎行,喜欢四平八稳,甚至于是平庸的日子,不想生活再起变化,再有波澜。   舒安靠着勤工俭学,已经能负担自己的生活费和学费,还攒下一点钱。   明年去医院实习,她就有工资了,生活趋于她想象里的安稳。   她现在唯一的期盼就是哥哥不要出事,能陪在她身边。   握着冰冷的相机,舒安心像被掏空了似的,呆呆地坐在那,一直到电影散场才缓过神来。   看过电影。   几人约着去附近的公园玩。   林素招呼几人站在树下,说是要给他们拍照。   这是林素第一次摸相机,难免有些激动。   她摆弄了一会,举起相机对准他们,发现小小的镜框里没法同时装下那么多人。   林素摆手指挥,“往后退一些。装不下啊!”   几人退了三步,脚后跟已压到桥边,无路可退。   林素边倒数,边往后退。   就在她要按下快门的前一刻,后脚踩空,整个人往后一仰倒,直挺挺地摔进湖里。   舒安大叫一声,吓得脸都白了,慌里慌张地跑过去。   她看见,林素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站在湖里。   公园的人工湖不深,大概一米左右。   林素在摔倒的瞬间,右手抓了一下草坪,左手则高高举起,将相机托起。   舒安伸手去拉她。   林素却将相机递过来,“快拿好。”   舒安把相机往地上一扔,“相机哪有人重要。快点把手伸过来!”   几个男生也围过来,合力将她拉上岸。   陈竹青怕晚归会冷,带了件外套。   没想到是在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场。   林素披着他的衣服,连连道谢。   联谊在林素的落水中提前结束。   陈竹青唤来他的室友,让他骑车送林素回医科大。   他则载着舒安回家。   —   晚上,冯兰从他们那听了这件事,从屋里找了根绳,栓在相机上。   “你看这样就不会掉了。”   舒安笑笑,“还是大嫂有办法。”   冯兰挠挠头,难为情地说:“安妹妹,你这相机能不能借我照几张相?”   冯兰盯这相机不是一天两天了。   只是舒安都不怎么用,她不好意思开口借。   舒安换了新胶卷后,递给冯兰,“大嫂你拿去拍吧。”   **   冯兰其实没什么可拍的。   就是觉着相机是个稀罕物,挂在脖上很长面子。   冯兰家里条件不好,没怎么读过书,和军属院里那些有文化的家属比不上,只能从其他方面找补回来。   她拿着那个相机,在军属院里乱转,走到哪都要拍一张。   一下午就把一卷胶卷用完了。   刚开始按不动时,她没多想,又按了几次,没听到拍摄成功的‘咔嚓’声后,彻底慌了。   丢下来凑热闹的婶婶嫂嫂,急匆匆地跑回家。   还没进门,就嚷嚷上了,“安妹妹,不好了,你这相机好像是坏了。”   冯兰将相机塞进她手里,不知所措地抓起衣角抹了抹手汗,“会不会是之前进水,所以拍不了了?”   舒安拧眉,捣鼓了一阵。   又拿出说明书翻了翻,“没坏。只是胶卷用完了。”   冯兰长舒一口气,“那嫂子带你去照相馆买。”   舒安本想说不用,反正她不怎么用。   但冯兰很热情,从屋里拿了钱,坚持要带她去买新胶卷。   两人骑车去照相馆。   冯兰出门时,带了不少钱,本想豪气地买个两三卷还给舒安。   等看到价格时,却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娘哎。这一个胶卷要14块?”   舒平寄相机来的时候,顺带寄了三四卷胶卷来。   舒安不知道胶卷那么贵,也愣在那。   紧接着,照相馆老板的话更让她吃惊。   老板一眼认出她手里的相机。   这是国内第一架仿德国莱卡M3型平视取景照相机。七三年研发,七七年停产。   由于制作成本高,这种相机只产了200多台就停产了。   这款相机,大部分出售给一些报社单位,市面上流通少,收藏价值很高。   他看两个人不识货,问:“小姑娘,你这相机哪来的?”   舒安回:“我哥哥在香港工作,他买给我的。”   老板‘哦’了一声,舔舔唇,主动报价,“我出1000,你卖给我怎么样?”   冯兰听到这个价格,再次喊开:“这玩意,这么值钱?”   陈红兵一个月的工资是一百二,一千块他们一年都存不下来。   舒安心一颤,面上故作镇定地拒绝了,“这是哥哥给我的。不卖的。”   老板不依不饶,“1500?还是你开个价?”   舒安嫌他烦,交钱买了胶卷,拉着冯兰匆匆离开。   冯兰回到家,还在嘀咕,“你哥在香港到底是干嘛的?这么挣钱?”   舒安没说话,拿着相机闷进房间。   舒平寄过来的钱,她一分没动,去银行开了个户,全存进小折子里。   短短半年。   舒平给她汇了三百块。   还有这样一台价格不菲的相机。   舒安捏着那些钱,替他开心的同时,却也隐隐担忧。   她虽不懂做生意,但明白什么都得一点点来,舒平赚钱的速度远超她的想象。   从那以后,舒安天天买经济报,关注香港的经济动向。   可看来看去,看不出什么门道。   她写信给舒平,提醒他在外要守规矩,不要干投机倒把的事。   舒平的一腔热血在她那浇了个透心凉。   而后,他还是会给舒安汇钱,但不再给她写信。   兄妹俩最后一次通信,是在八零年底。   舒平说他的女儿舒梦欣出生了,取的欣欣向荣之意,还随信寄来一张小朋友的相片。 第9章 .1982我想你了   一九八二年,春节。   福城难得地下了场雪。   南方温度不高,星星点点的白落到地上就化成了水,只有骤然下降的气温能证明它来过。   陈雯穿着新棉袄,站在院子里伸长手,妄图接住落下的雪点。   只是她指尖的温度更热。   冰冰凉的雪飘到她手上,她还来不及看清,就化成了雪水。   舒安从爷爷奶奶去世后,就常住在陈家了,就连寒暑假也没回家。   她帮冯兰摆好菜后,就走到院子去叫陈雯,“雯雯,来吃饭啦。”   陈雯两手背在身后,一步一脚印地在地上踩出一条水印。   等走到门口时,她回过身,发现舒安仍站在院门口,朝军属院的大门那张望。   陈雯眼角一弯,故意冲着她大声喊:“安安姨,小叔今年春节不回来!”   舒安的小心思被人看穿。   在寒风中,像座雕塑似的愣在那,顿了好一会,红着脸转身朝屋里走。   工程院揽了个外地的工程,陈竹青已经一年没回家了。   —   冯兰识字不多,陈竹青每次寄信回来都是舒安给她念的。   陈竹青似乎是抓准了这一点。   在信末会用英文写暗语。   是只写给舒安看的。   其实内容没什么可遮掩的,就是照例问问她的日常。   但特意用了两人才懂的语言写,就显得很暧昧。   每次舒安读到这里,心都砰砰地跳,陈竹青富有磁性的声音仿佛萦绕在耳,读着专属于他们的密语。   有次来送信时,陈红兵正好在家。   他读的懂,不需要舒安复述,直接拆了信就看。   读到信末……   陈红兵蹙起眉,硬着头皮念了两句,实在看不下去了,把信一丢,骂骂咧咧的,“这老三,读了两天书,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写家书还拽什么英文啊!”   舒安将信捡起来,眯着眼,看得津津有味。   “竹青哥说,他在工地上捡到一只小黄狗,那条狗跟谁都不行,只跟他亲。问你们,他回来能不能把那条小狗一并带回来?”   陈红兵没好气地应了,“你回他说可以。”   舒安拿出笔和纸,趴在桌上给陈竹青写回信。   陈红兵坐在一边指挥她,“哎。用英文写。他不是英文好,就让他一次性看个够。”   说着,他冲家里嚷嚷,“以后老三写信回来,谁都不许回,就让安安给他用英文回。”   冯兰洗了一盆青枣走出来,“就你个不学无术的在这瞎嚷嚷。他写英文,你不会去学啊?”   陈红兵咬了颗枣子,“学个屁。老子都这么大岁数了,遭不起那种折腾。”   要是搁往常,冯兰听到他骂脏话,都会拧着他的嘴教训他,可今日她只是一脸哀伤地叹气,自怨自艾地说:“年纪大了,就不能学习了吗?”   舒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几日前,她帮冯兰收拾厨房时,看到米缸那塞了本小册子。   舒安以为是陈雯不小心落下的,捡起来仔细一瞧,是一本《实用汉语课本》。本子旁边还有黑笔的标记,那个字虽写得歪歪斜斜的,但一笔一划极其认真,没有随意的连笔,像极了刚开始学字的小朋友。   舒安猜想是因为最近在宣传夜大的扫盲班,冯兰动了心思,但又不好意思同家里开口。   她不动声色地将本子塞回去。   舒安趁着去书店的时候,给冯兰买了几本简易教材。   她觉得冯兰看的那本太深奥了,不适合她这种初学者。   舒安一直觉得‘扫盲’两个字刺耳。   买了书后,自己做了小书皮包上。   舒安几次想拿给冯兰,却苦于不知该如何开口。   冯兰如此小心地躲着家里人学习,肯定是有她自己的考虑。   舒安想了会,觉得今天是个好机会。   她折回房间,将那几本书当着陈红兵的面交到冯兰手里,“大嫂。我给你买了几本书。如果你有想去夜大读书,可以先看看这个。”   陈红兵摆手,“嗐。她学什么呀,从小她就不爱读书……”   话没说完,脑袋上就挨了一巴掌。   冯兰插着腰,愤愤道:“怎么就许你进步,不许我学习啊!”   陈红兵咽了口唾沫,见她好像是来真的,赶紧换上笑脸,鼓励道:“你想学习是好事,我支持你。你说吧,想要我做什么,我尽量满足你。”   冯兰对他方才的嘲讽耿耿于怀。   鼻子微微皱起,眼底的愠怒未消,就这么双手环胸地瞧他,直到把陈红兵盯出一身冷汗来。   陈红兵打了个冷颤,暗呐不好。   他主动提出,“以后我早点回来,帮你做饭?”   “还有呢?”   “周末回来,我的衣服我自己洗。”   “还有呢?”   陈红兵惊了,“这他妈还不行?你是要考名校阿?”   冯兰被他气笑,又拍了他一下,“你刚刚说的那些,能作数吗?”   陈红兵拇指压在小指上,另外三根竖起,放到耳边,比出立誓的手势,“作数。”   —   从那之后,冯兰和舒安、陈雯一样成了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将注意力从家务转到学习上。   而陈红兵和陈顺父子俩则成了伙头兵。   整日围着灶台转。   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   陈红兵干了大半年,向冯兰请了一天假当甩手掌柜。   冯兰在屋里忙活,舒安则揽着陈雯站在院子里等人。   陈竹青说的是不一定能回来。   那就是有可能回来。   陈雯靠在她身上陪她。   小朋友没什么心眼,说话向来直接。   她仰起小脸,问:“安安姨会变成我的小婶吗?”   舒安手按在她脑后,轻轻将孩子的脑袋压下去。   她轻声回:“不会。”   舒平不在身边。   舒安只是把陈竹青当成了哥哥而已。   是这样的吧……   舒安在心里悄悄问自己。   冬天冷,菜刚端上桌,没多久蒸腾的热气就跑没了。   冯兰站在门口招呼她们,“别等了。估计是不回来了。咱们先吃吧!我做了好多,就算他回来了,也饿不着。”   舒安嘴里应着,头不自觉往门口转,不甘心地盯着院门口看。   终于,在她进屋的前一刻。   军属大院门口,忽然出现一道斜长的身影。   那人身材颀长,大步流星地走得很稳,两手都提着行李袋,有一个上面明晃晃地用红字绣着‘市工程院’四个字。   大头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很闷的哒哒音。   随着声音由远及近,那人的轮廓在雪夜里一点点清晰。   明明等了那么久,舒安在那一刻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地站在那。   陈竹青似乎是走了很久的路。   落地就化的雪,细密的粘在他的发丝,冻出一条条晶莹剔透的细线,上面还沾着些许未化的白点。   他耳廓红透,嘴边冒出微微白烟。   “是不是等久了?”   陈雯迎上去,一下扑进他的怀里,“小叔!”   陈竹青半蹲着身子和孩子说话。   他时不时地抬眸,偷瞄舒安,可她只是一脸淡然地站在那,对他的归来似乎没什么感觉。   陈竹青站起身,手按在陈雯的脑袋上,温柔地摸了摸。   他说:“我想你了。”   明明是对孩子说的话,目光却是盯着舒安的。   舒安侧身将他让进屋,“先吃饭吧。” 第10章 .1982你可以麻烦我   “我想你了。”   舒安用被子蒙住脑袋,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像是找了魔怔般,那句话自动转换成英文,就绕在她耳边,嗡嗡的,扰得她心慌。   她从床上坐起,偏头看着窗户上的小雨点发愣。   忽然。   客厅那边传来咔嗒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舒安掀开被子,穿了鞋,急匆匆地循声而去。   冯兰前几天,才在家里发现老鼠偷东西的印记,家里摆了七八个老鼠笼,愣是扑了一场空,现在倒好,让她去抓个现行。   舒安压着脚,快步走向厨房。   月光幽幽地从窗户透进来,照亮灶台那一片。   陈竹青穿着单衣,站在那煮面。   舒安举着擀面杖没预兆地出现在门口,把他吓了一跳。   他愣了几秒,指着那锅面,“你也想吃吗?”   舒安收手,将擀面杖放回客厅,“不吃。我还以为是老鼠呢。”   陈竹青为了能在过年回家,换了三四趟车,紧赶慢赶,跑得气喘吁吁的。   饭桌上,陈雯一直拉着他,要他讲工地上的事,他只随便扒拉了几口饭。   到了后半夜,胃里没食,绞得难受,他不得已起来煮面。   陈竹青将晚饭剩的青菜和小酥肉放进去一起煮了,还滴了些香油。   金黄的汤汁翻滚,芝麻的香气随着蒸腾的水汽在屋内溢散开。   舒安的肚子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她按住肚子,故意打了个饱嗝,说:“我不饿。”   陈竹青替她找借口,“我吃不完。你帮我吃点?放隔夜了不好。”   舒安听到这话,放心地捧着碗坐到桌边等。   陈竹青还煎了两个荷包蛋,表面微焦酥脆,内里却是流黄夹心。   舒安刚咬了一口,汤汁就顺着嘴角流下。   陈竹青捏了张餐巾纸,伸手要帮她擦。   这一年。   舒安和陈家人越走越近,她不再排斥他们的好,也不去揣测那些好里掺杂的深意,只安心享受难得的温情。   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害羞,稍稍凑近了些,待陈竹青收回手,她才轻声道谢。   陈竹青边吃面,边问:“一年没见了,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他的信来得很勤快,舒安想说的都在信里了。   她眼睛转了三转,说:“你在市图借的书到期了,我帮你去还了。”   陈竹青肩膀塌下些,“不说书。说些关于你的事。”   舒安蹙眉,“我的事?我要开始实习了,年后可能要住到实习医院安排的宿舍去。”   陈竹青微微应声。   他的筷子在面里搅了会,“舒安,你明年这时候就毕业了?”   提到毕业,舒安忽然有些感慨。   四年前,她刚到陈家时,买了一本日历,过一天撕一天的。   那时候觉得五年好长,像怎么也过不完似的。   现在日历就剩薄薄一本。   撕一天,少一天的。   陈竹青继续问:“有没有心仪的医院?你……有想留在省城吗?”   舒安其实没想那么多,一向遵循香蕉皮滑到哪算哪的自然法则。   只是他问得这么认真,她都不好打马虎眼了。   “好多人想留在这,不一定轮得上我吧,我在这没关系,见习的时候也很少说话……”   舒安声音渐小。   陈竹青放下筷子,右手食指和拇指细细捻了捻,眉头拧着,神情复杂地看向她。   舒安耸耸肩,“我不在乎在哪。大不了回村里的医务室。”她扬起脸,语气豪迈,“天下之大,总有我舒安的容身之所。”   陈竹青拄着脑袋,“我在省医院有关系,哥哥也能军区医院帮你问问。要不要……”   “不要。”舒安拒绝得很果断。   即使是明白了陈家是真心待她好。   她还是没办法全心全意地接受他们的好。   舒安在这里住了五年,总觉得欠了他们什么,可她拿不出东西来还,她也明白陈家不会要她还。   继续这样待下去,她只会越来越难受。   她感激陈家对她好,除了闽镇最想待的地方就是福城。   但她希望这个机会是她自己争取来的,而不是靠他们的帮忙。   只有这样,她才能在他们面前抬起头来。   舒安嘴角勾起一抹很淡的笑,“不能再麻烦你们了啊……”   她总是这样,倔强得让人心疼。   屋子里很安静,窗外的雪飘得很慢。   隔着面汤的热气,舒安眼里也蒙了层水雾,长睫扑闪,亮闪闪地盯着陈竹青。   他的心软成一团,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你可以麻烦我。我不介意。”   舒安转了转手腕,从他手里抽回,仍是笑着回:“可是我介意。”   陈竹青的手搁在桌上,摊开捏紧,捏紧又摊开,纠结了好一阵,站起身,拿着两人的碗走向洗碗池。   舒安想帮忙被他拒绝了。   她说了句晚安,转身回房去睡觉。   陈竹青忽然发声:“舒安你这么聪明,其实明白我是怎么想的,对吗?”   他说这句话,下了很大的决心。   如果她没有回应,那一切就结束了,他不会再问第二次。   舒安背身站在那,顿了很久。   最后还是选择没有回话地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   在踏进房门前,她听到厨房那传来一声脆响,是瓷碗掉到地上,破碎开的声音。   那一夜,因为陈竹青的那个问题,变得格外漫长。   舒安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她想了很多,从两人重逢开始回忆。   陈竹青待她是真的好。   有些事,甚至不需要她开口,他就为她准备好了。   想着想着,眼角竟然渗出一丝泪来。   她看过陈竹青读的那些爱情小说,知道他喜欢什么的女生,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这些,都是她给不了他的。   从小,她好像就一直在失去,看着重要的人一个个从她身边离开。   她害怕失去更多,所以干脆什么都不去在意。   喜欢这个词对她来说,太沉重了。   或许是出于怜悯,又或许是在同一屋檐下住久了,他对她的感情才起了变化。   舒安觉得这样的感情维持不了多久,最后他只会是凭着责任陪在她身边,那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舒安希望看到的。   她攥紧被角,蹭掉脸上的泪痕。   “我不是小朋友了,不可以哭鼻子。” 第11章 .1982她要来找我倒还好了   陈竹青的室友向文杰不是本地人,负责的工程结束时,回家的直达车票售罄,他不愿倒车颠簸,选择留在省城过年。   单位食堂放假了。   他买了挂面和一些青菜,到传达室去找门卫大爷借小灶。   福城连下了四天的雪,热闹的街市随着骤降的气温一同清冷下来,街面两旁的商铺大多关着门,路面结了层薄冰,少有的几个行人在那走一段、滑一段的,看着十分滑稽。   向文杰将家乡寄来的辣椒油搅和进素面,就着小酒和大爷聊天。   两人窝在传达室里,看着窗外的景,偷笑在冰面上滑倒的笨蛋。   忽然,街角拐出一辆自行车,朝着工程院疾驰而来。   ‘铃’地一声刹在门口。   向文杰一脸迷惑地从传达室走出来开门,“陈哥,你不回家过年,来这干嘛?”   陈竹青晃了晃手里的餐盒,“看你可怜,给你带些饺子来。”   向文杰乐呵呵地接过,瞧了眼他自行车后座上绑的行李箱,“你这是……”   陈竹青将车牵到院内停好,拎着行李箱往宿舍楼走,“我那个工程紧,春节假一过要马上开工的。我想把图纸再核对几遍,家里人多,太吵了,静不下心来。”   向文杰勾着他的肩膀,“难怪咱同一批来的,中级职称认定就你一人过了。你这工作强度,谁跟得上啊。”   陈竹青肩膀一抖,甩掉他的手,“收了我的饺子,一会来帮我验算。”   向文杰嘴角下撇,把饭盒推向他,假装要还回去。   陈竹青笑了笑,“不吃,也得来帮忙。自己选吧。”   向文杰追在他后面,跟着上楼,“陈哥,你这是压榨啊!”   玩笑过后,两人开了灯,坐在各自的书桌前埋头工作。   期间,向文杰去楼下澡堂洗了个澡。   陈竹青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骨,随手从抽屉里抽出本小说转换心情。   是阿加莎的推理小说《孤岛奇案》。   这本书舒安去市图书馆借了两次没借到,一直等着陈竹青读完借给她。   这一年在外地忙工程,他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闲下来,翻开这本书,才想起这事。   书里夹了东西,他一打开就是上次读到的位置。   作书签的是一张三人合影。   拍摄于80年的夏天,在街心公园的人工湖桥边。   原本是舒安和林素的双人合影,可林素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非得拉着他一块。   照片上中间的林素咧着嘴大笑,舒安勾着她的手臂,抿着嘴笑得很腼腆,而陈竹青嘴角微勾,斜靠在栏杆边,跟两人隔了一拳的距离。   那天,他们这个‘组合’拍了好几张。   相片洗出来后,陈竹青随意挑走了几张。反正舒安怎么拍怎么好看,就像是天生为镜头而生的,有几张没对焦准,把她的五官拍糊了,仍有种朦胧的美。   陈竹青捏着那张相片,陷入沉思,心再次纠成一团。   其实,在县教育局那次,并不是两人第一次重逢。   大学最后一年的实习,陈竹青被分回闽镇的规划局,那时候他一边忙着实习,一边还得回学校忙毕业设计的事,在闽镇和省城来回跑。   陈竹青平时除了工作,就是去书店买新上架的小说。   恢复高考的消息虽是十月公布的,但省城的消息毕竟更灵通一些,八月书店就推出了复习资料。虽然他不参加考试,但想试试水平,出于好奇随手买了一份。   他回闽镇时,书店的资料早卖完了,有人就蹲在书店门口以高价偷着倒卖。   也是在那时,他遇见了舒安。   那次,陈竹青在小说区找书。   她和同学一起去书店买复习资料。   她们在门口和二道贩子讨价还价,声音略大。   陈竹青好奇地抬眸,往那边瞧了眼。   恰好就对上了她的眼眸。   舒安穿了件藏青色的连衣裙,两条不长的麻花辫垂在肩边,本就偏白的皮肤被深色衣服一衬,显得有些憔悴。   在一群女生中,她比其他人要高出一个头,身子却很单薄,窄肩细腰,好像风一吹就会倒。   陈竹青觉得面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舒安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收回目光。   陈竹青觉得那就是舒安,但不敢肯定,毕竟有十年没见了,而且在内心深处,他不敢相信舒家会落魄成这样。   印象中,他最后一次听到舒安的消息,是说她在舅舅家过得很好。   怎么会这样……   就在陈竹青将要离开时,听到那边有女生喊了声‘舒安’。   他愣住,脖子一节一节地扭过去。   发现刚才那个同他对视的女生真的应声了。   同名?还长得像?   应该不会有那么多巧合。   陈竹青从包里抽出那份资料。   他没出面,只让书店老板转交给她们的。   后来,在县教育局碰见。   或许是考上了,站在人群里的舒安挺胸抬头,眼里的傲气和冷静,让陈竹青更笃定了,那就是她。   初闻舒安要到他家寄宿时,陈竹青有些兴奋。   小时候,他和舒安年纪差得不多,又都是偏静的性子,总是一同在院子里读书,跟着舒望亭学书法。   长大后。   家里人的兴趣都不在读书学习上,很多时候,陈竹青看了书,抬头想和人讨论,在家里扫了一圈,眸色沉下几分,又默默低下头去。   可舒安到了陈家。   他才发现,她虽然还和以前一样爱读书,但一切都变了。   舒安从里到外都透着一种格格不入、难以接近的清冷。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好像不会高兴也不会生气,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他客气得很生疏。   即使是偶尔提起喜欢的事物,也不过是嘴角微扬,且只是那么一瞬,笑容便消失了。   陈竹青从她那听说了些舒家的遭遇,心疼得紧。   刚开始,陈竹青只是把她当成很久不见的旧友、妹妹。   但舒安会的实在太多了,多到超乎他的想象。从日常的缝补做饭到娴熟的认苗耕种,这些他觉得她这辈子都不会碰的东西,她全学会了。   她的倔强和要强,既让人怜惜,也动人。   而他的那份心疼在长时间的相处里,不知何时起变了味。   陈竹青想对她更好,想给她更好的生活,可是两人之间就像有道无形的墙,他往前一步,她就会往后一步。   久而久之。   他站在原地不敢再往前了,只能是默默陪在她身边。   陈竹青低头,盯着相片里的人出神。   舒安要毕业了。   省城的医院名额有限,没有人帮忙,她能留下的概率很小。   他想帮她,又害怕会引起她的反感。   一番纠结下,他把选择权交给舒安。   和他预计的差不多,舒安拒绝了他的帮忙,也拒绝了他。   明知故问的答案,让他丧到了极点。   陈竹青弯曲的手肘压在书桌边,他弓着身子,脑袋搁在手肘上,连连叹气。   向文杰搭着毛巾,满身热气地从外面走进来。   他开门,冷空气卷进屋内。   陈竹青打了个冷颤,瞬间清醒过来。   他把照片合进书里,继续看他的图纸。   向文杰品出一丝不对劲,假借给他倒热水,偷偷瞧了眼他藏到桌下的小说。   就是本平平无奇的推理小说。   他颇为失望地坐到床边,“哎。你家那个大学生怎么样了?省医院的新楼不是咱给做的嘛,她有让你去问问吗?想留在省城,可得早做打算啊。”   陈竹青绘图的手顿了一下,铅笔头被压断,弹落回图纸,滚了几圈停下,在空白处拖出一条浅浅的印。   他低头,略微苦涩地说:“她要是来找我,倒还好了……”   **   陈竹青一年没回家了,刚回来没两天,又跑到单位去住。   如此怪异。   冯兰在家不免念叨,“你说,老三不会是有心上人了吧?过年都不在家的哦?”   陈红兵好不容易盼来休假,两脚一翘,仰靠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心不在焉地回:“都这年纪了,有也不奇怪吧。咱俩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雯雯都几岁了。”   冯兰白他一眼,“他不是一直在读书嘛。”   说着,她将目光投向舒安,“安妹妹,你和他熟,你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呀?”   舒安眉毛抖了下,抿了口热水,紧张地摇摇头。   冯兰叹气,嘴里仍念叨着陈竹青的事。   舒安怕她再问些什么,忙说要去学校图书馆一趟,便换了大衣出门。   冯兰盯着她的背影,喃喃:“怎么又是图书馆?”   隔了会,她用手肘戳了戳陈红兵,“哎。你没觉得老三和安安倒是挺配的?”   陈红兵从沙发上翻起来,“啥?女孩子脸薄,你可别乱点鸳鸯谱。”   冯兰啧声,“我哪能不懂这道理。就只是跟你说说。”   陈红兵握住桌上的杯子,“安安能在咱家是挺好的,总算没辜负舒爷爷的嘱托,就是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他颠了颠空杯子,顺带手拿起冯兰的杯子,起身要去厨房倒热水,“她在咱家待了四年,也没觉得有多亲。”   对此,冯兰倒有不同看法,“才不是。我看安妹妹跟咱家好着呢。哎,你能不能去军区医院问问?”   陈红兵应了声,“成。我年后去问问吧。那边我不太熟,不知道能不能说上话。” 第12章 .1982随时等你   医科大的最后一年,没有安排课程,将学生分了几组到各个医院去实习。有些联系好外地医院的,在年前早早收拾宿舍,回去准备了。像林素和舒安这种没关系的,就等着学校给安排实习。   要实习了。   离成为医生又近一步。   同学们紧张又兴奋,不少人申请了寒假留宿,继续在学校学习。   医科大图书馆的自习室是常年开放的,只有过年的三天闭馆休息。   舒安挎着包,抱着几本书走进来。   骑了一路,面颊被冷风一吹微微发红,一进屋又烫得很。   林素同样申请了留宿,她见舒安来,有点诧异。目光下移,瞥见她手里的书,再想到舒安‘拼命三娘’的绰号又笑开。   舒安是扩招进来的,入学时成绩平平,但一年后就榜上有名了,各类奖学金都有她的名字。   林素伸长手勾了勾,侧身将旁边椅子上的包拿走,示意她过来坐。   舒安去门口接了一瓶热水,才转回座位这边。   街上的年味还未消散,自习室里的学习氛围却一点不减。   放假了,自习室没有管理员,学生们不那么拘谨,三三两两的坐在一块,该说话的说话,该吃东西的吃东西,完全将这当成了第二个宿舍。   田雨薇同样留在省城没回家。   田雨萍去年又生了个儿子,到了过年,家里乱哄哄的,扰得她头疼,干脆带了书来自习室躲清闲。   她和舒安都住在军属大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四年就是块石头也捂热了。   田雨薇姐夫帮她通好了路子,估摸着留在省城的问题不大,她走过去同二人说话,把知道的消息都告诉她们。   “第一医院分院今年要投入使用,会招一批新医生。你们可得注意点,实习想想办法,让辅导员帮忙,如果能分到那边,要留下来的可能大一些。”   林素一拍胸脯,目光灼灼,定定地说:“我可没打算留在省城。我想去报军区医院,随军的那种,哪里艰苦就去哪,要发光发热,为祖国献青春。”   这样的想法,林素不是头一回提了,且一年比一年更坚定。   田雨薇虽不认同,但也没说什么,只将目光抛向舒安,“舒安,你怎么想的?”   舒安淡淡回:“能争取的我会尽量争取,没有也不强求。我不想去其他城市,还要重新适应,福城待不了就回闽镇。去乡镇医院,甚至是村卫生所都行。”   田雨薇没坐,腰胯靠在桌子边,斜站在那,目光从人头顶扫下去,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她语重心长地说:“好不容易考出来了,干嘛又回去。你不在意工资待遇没问题,但未来又不止是工作,在省城找的男人就是和县城里不一样。”   林素不认同田雨薇的前半句,可耐着性子听完后面的话,却和她站到了统一战线。   哪都能呆没错,但好男人可不是哪都有的。   林素揽过舒安的肩膀,“既然你哪都能去,跟我去报军区医院得了。部队里的单身好男人还多,找这种不比在外面瞎找强?”   舒安笑着婉拒了,“我没你那种雄心壮志。”   舒安不像田雨薇这样执着于省城这样的大城市,也没有林素那种仗剑走天涯的热血。   她想的很简单,就是有个风雨吹不进的住处,有吃有喝,闲暇时读书,这样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过完一辈子。   一个人也不是不可以。   或许是到年纪了,一提起找对象,田雨薇的话跟着多了。   虽然现在已经不论成分了,但看过动-乱时期的苦,她坚信出身的重要性。田雨薇在姐姐家住了四年,见过姐夫一堆臭毛病,对当兵的好感骤降。   她没打击林素的积极性,自顾自地说:“找对象还得找志趣相投的。”   林素微微一笑,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田雨薇扬起下颔,“当然得是能让我过好日子的。我不想当家庭主妇,他得支持我的工作,最好能帮上点忙。我想工作,但不想太累。”   田雨薇家根正苗红,家境殷实,本就心高气傲的,现在她手握医科大的毕业证,看人的眼光又上了几个层级。   林素竖起大拇指,“祝你早日达成愿望。”   随即又扭过脸来问舒安,“安安,你呢?”   方才‘志趣相投’四个字一出口,‘陈竹青’三个字从舒安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面颊泛起桃|色,嘴唇抿紧低下脑袋,轻轻晃了晃,“我没什么要求,对我好就行。”   **   在图书馆的一番谈话,如一颗石子掉进她似深潭般的心,扬起一圈圈涟漪,又羞又臊,怎么都不平静。   舒安连着几天晚上都能梦到陈竹青,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半夜起来,捂着胸口,坐在床头,大口喘气,隔了很久,才渐渐平复下来。   陈竹青自从那晚之后,和她疏离了很多。   原本周末他是必定会回家住的,现在却只在周五回来,像点卯似的,吃了晚饭就走,绝不过夜。   冯兰觉得奇怪,追问个不停,陈竹青只回说单位事多,再无二话。   舒安盯着桌前的桂花糕,鼓起勇气叫住门外人。   “竹青哥哥。”   陈竹青顿住脚步,暂时将行李袋搁在凳上,倚在门框,目光轻轻悄悄地落下来,在她面上停留片刻,匆匆错开盯住别处,耳尖微微泛起一圈红。   他喉结一滚,低沉开嗓,“什么事?”   舒安捏着桌边,“你如果很忙,就不要为了给我带桂花糕特意回来一趟了。”   陈竹青侧身进屋,仍靠在门框那,两手环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瞧她。   他的深眸微晃,有笑意漾开,促起的眼眸却略带一丝坏,“谁说我是为你特意回来的?”   舒安怔住,脸颊的红蔓延至脖颈。   她嘴角勾了勾,淡淡道:“不是就好。”   陈竹青在那又站了会,没等到下句话,丢下句简短的,“走了。”   “嗯。”   舒安走到门口去送他。   陈竹青从她手里接过行李袋,“那天我问你的还有效。改了主意就来找我。”   舒安抬眸。   慌张的目光与他的笑意在空气中相撞,心砰砰地跳个不停,耳膜一鼓一鼓的。   他又说:“随时等你。”   陈竹青一直是很有耐心的人,在她这更是将耐心发挥到了极致。   舒安站在院子口,看着的背影隐入夜色。   昨日刚下过一场雨,凹凸不平的地上积出无数小水洼,天边的圆月碎进水洼,一汪又一汪的圆月随风晃动,和着远行人的背影,舒安心底再起波澜。   **   医科大开学了。   陈雯也接到了初中的录取书。   福城有一所重点初中,不参与划片分配,全部的学生都是通过小升初考试招收的。   这所学校离军区不远,对部队子女有适当降分照顾。   今年,军属院里有三户人家的子女到了升初中的年纪。   却只有陈雯没考上。   冯兰拿到录取通知书,肺都要气炸了,不听她的解释,抄起衣架就要打。   “别人家的孩子都帮着做家务,咱家啥也没让你干,就是为了让你专心读书,你还读成这个样子。”   陈雯一边哭一边躲。   舒安见了,赶忙从屋里跑出来,挡在孩子面前,“嫂子,你别着急啊。”   冯兰听不得劝,一把把陈雯从舒安身后揪出来。   眼瞅着铁衣架就要落下,亏得舒安眼疾手快及时握住了冯兰的手腕。   她另一手跟过去,硬是从她手里夺走衣架,丢到沙发上。   舒安俯身,蹲在陈雯面前,“你刚刚想说什么?”   陈雯哭着跑回屋,在抽屉里翻找一番,摸出两张奖状。   她折返回客厅,将奖状递给冯兰。   冯兰不识字,睨舒安一眼。   舒安念:“福城中小学绘画比赛一等奖。”   又翻到下一张,“福城青少年绘画大赛金奖。”   陈雯边抹眼泪边说:“小升初考试那天和青少年绘画大赛撞上了。我去比赛了,没去考试。”   冯兰撇嘴,依旧没好气地问:“那你回来怎么不说?”   陈雯声音小小:“我怕拿不了奖。”   舒安用手肘戳戳冯兰,“雯雯对这方面有兴趣,不一定非得考重点中学,不如去问问美中的老师,要是真的真有天赋别浪费了。”   冯兰不懂这个,只是觉得搞艺术的不靠谱,再想想动-乱时期,那些什么文艺分子全是第一批下乡接受再教育的,还是觉着读个重点中学,稳稳当当地去上大学好。   她啧声,“搞艺术的就会空想,遇上个啥事能顶什么用。我们那年代,这类人最早饿死,学这个有什么好?”   舒安笑了笑,“时代变了,现在生活好了,精神追求更高了。说不定咱们雯雯以后能成个什么家。”   冯兰眯着眼,“什么家?”   舒安拿起那两张奖状,“画家呗。嫂子你不知道,那有名的画家,一张画顶好几年工资呢。”   冯兰皱眉,看看她,又看看陈雯,嘴角下拉,脸上仍是老大的不乐意。   既然已经错过了重点中学的机会,那就试试美中?   当晚,陈家开了个小会。   陈竹青和陈红梅全回来了。   他们对送陈雯去美中一事进行了举手表决。   最后以七比一的压倒性优势为陈雯争取到了去美中的机会。   冯兰戳了戳陈红兵,“连你也不支持我。”   陈红兵摸摸闺女的脑袋,“想学就去试试吧。大不了爸爸养你一辈子。” 第13章 .1982安。好梦。   陈雯在美术老师的推荐下去参加了美中的培训课,那边的老师认可了她的天赋和兴趣,建议她可以转到美中进行专业的学习,为将来考艺术类大学作准备。   陈雯收到美中录取书的那天,舒安从抽屉里翻出小存折,上面是舒平从七九年去香港到现在,每个月给她汇的钱。将近三年的时间一共汇来三千块,她一分都没动过。   舒安去银行取了一部分现金和外汇劵,“雯雯,我带你去华侨商店买点好颜料吧?”   华侨商店里全是国外的品牌货,只支持用外汇劵交易。   冯兰听得眼睛瞪得如铜铃,“娘哎。那得多少钱!”她将乐得一蹦三尺高的陈雯拉回怀里,“还是算了吧。她刚开始学,随便买点得了。没必要用那么好的。”   舒安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钞,“嫂子,我有钱。你们一直很照顾我,我也想为家里做点什么。明年我就毕业了,大概不会在省城了吧……”   离别总是让人伤感,她越说声音越小,渐渐低下头去。   冯兰握着舒安的手,“你别这么想。我让你大哥去军区医院打听了,要是那边招新医生,肯定想办法推荐你去。”   舒安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回家也挺好。我想爷爷奶奶了,去年清明有事都没回去。”   冯兰抿唇,转出一声很长的叹息,她拉着舒安的手说了几句体己话,转身叮嘱陈雯几句,就让两人出门了。   —   华侨商店在福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中心。   是一栋独立的单体建筑,有五层楼高,楼面的玻璃窗如蓝宝石般,阳光一照,上面波光闪闪的,特别漂亮。   周围的建筑和它一比,皆逊色几分。   陈雯第一次进这样的地方,兴奋之余,也有些胆怯。   小姑娘牵着舒安的手,紧紧跟在她身后往里走,边走边看,不停地发出惊叹的‘哇’。   舒安先带她去二层的文具区买了水彩。   展柜里的牌子两人都没听过,舒安向售货员说了陈雯的需求,在他的推荐下买了一套‘Old Holland’的六色基础盒。   陈雯探进柜台里瞄了眼价格,吓得将脑袋缩回来。   那盒巴掌大的颜料抵得上陈红兵一个月的工资。   舒安跟着售货员走向结账处,陈雯悄悄扥了扥她的衣角,小小声说:“安安姨,我妈妈说了不能让你花太多钱。”   舒安摸摸她的头,“你别告诉她就行。一会我还带你去买糖果呢。”   陈雯抿唇,不好意思地点头道谢,踩着小碎步跟上她。   买过了颜料,舒安又给陈雯买了一板‘好时’巧克力。   两人走的时候,经过一楼特价区,舒安瞧见有一款记忆海绵腰枕。   她看很多人在问,也凑过去问了几句。   售货员说,这是一款能根据使用者腰形,自动调整的靠枕,适合长期伏案工作的人。   舒安想起陈竹青总弓着身子,趴在桌边绘图,一画一算往往就是一整天。   她没犹豫地掏钱买了一个,顺带给冯兰和陈红梅各买了条丝巾,给陈红兵和陈顺各买了件衬衫。   买回的东西,很快送到他们手里。   冯兰摸着柔软的丝巾,爱不释手,一个劲地夸她,把舒安说得脸红不已,羞得躲进屋里。   她捏着剩下的那个腰枕,上扬的嘴角一点点回落。   “该怎么给他呢?”   **   舒安等了两个月,才等到陈竹青在家留宿。   那天,工程院宿舍停水,陈竹青爱干净,大夏天的不能洗澡简直要他的命。一屋子单身男人凑在食堂吃饭时,他就闻着味了。更别提从工地上回来,工服上还沾满了灰尘。   一下班,他蹬着自行车,头也不回地飞速回家。   当着家里那么多人的面,舒安没好意思把东西给他。   一直等到大家都睡了,才拿着那个腰枕,悄悄从房门里探出个脑袋。   陈竹青坐在客厅那工作。   陈顺不喜欢关着门睡觉,陈竹青怕吵着他,没开客厅灯,只打了盏台灯。   舒安刚把门开了条缝,屋内的光漏出来,晃在他的图纸上,照出一个小扇面。   陈竹青抬眸,“找我?”   “嗯……”舒安将手背在身后,压着脚,像小猫走路似的,没一点声,就那样轻轻地走到他面前。   她怕陈竹青不要她的东西,径直绕到他身侧,直接将腰枕塞进他的背脊和椅背中间。   “这个是送你的。”   陈竹青回来的时间不多,他听陈红兵提起过,舒安去了华侨商店,给家里所有人都买了东西,就连一直没在家住的陈红梅都有一条丝巾。   他这却空空的。   一时间,他还有点难过。   后来,想着是不是舒安觉得跟他特别熟、特别亲,没必要搞这套才没给他买。   这么想着、想着,就也释然了。   现在后腰忽然多出的软垫,紧密地贴合背脊,极大地缓解了长期伏案工作的酸疼感。   陈竹青心头一热。   舒安不是没想着他,而是时刻挂念着他。   她给他买的,有别于其他人,是他最需要的东西。   陈竹青往后坐了些,靠在腰枕上,抬头和她道谢。   舒安眼角弯弯,“你觉得有用就好。那竹青哥哥继续工作吧,我不……”   “你等等……”陈竹青拉开身边的凳子,示意她坐,又俯身从公文包里拿出两张数据表,推到她面前,“安安,能不能帮我核对一下数据?”   舒安坐下,紧张地盯着两张表格。   陈竹青是负责土建结构的,对绘图、计算要求极高,出不得一点差池。   陈竹青递给她一支铅笔,“这两张表是同一份数据,但是两个人算的。你就看看两份表,有没有不一样的数字,用铅笔圈出来就可以了。这不难吧?”   舒安点头,接了笔埋头工作。   陈竹青将台灯拉过来,按住灯罩往上抬了抬。   “这样是不是看得清楚些?”   舒安盯着密密麻麻的数据,生怕对错一个,头也不抬地应了声‘嗯’。   夜很安静。   两人紧挨着坐,被同一束光笼着,有种说不出的暧昧。   其实那些数据陈竹青早对过两遍了。   他给她安排这个任务,不过是想她多陪自己一会。   好像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不会那么抗拒和害怕。   陈竹青左手手肘拄在桌面,手背托着下颔,右手的捏着笔轻轻转了转。   目光随着心思早飘到了舒安身上。   他时不时地侧目看她。   暖黄色的光打在她脸上,将她映衬得温柔恬静,长如黑羽的睫毛微翘,一眨一眨的,在眼睛下投出一小片扇形阴影。   时间在她身上似乎是凝固了,陈竹青怎么看也觉得不够,他好希望她能像这样坐在他身边,陪他一辈子,哪怕什么都不说、不做,只要这样坐着就足够美好。   “安安。”   舒安等了会,没等到他下句,将直尺搁在核对的数据下,抬眸瞧他:“啊?”   “舒平哥是不是有一阵没给你写信了?”   “是……”   舒平大概是嫌舒安太谨慎、太啰嗦,从女儿舒梦欣出生后没再给她正经写过信。   但每个月都会按时汇钱和寄外汇劵给她,跟着来的还有三个字‘安。勿念。’。   舒安每次都回得很认真,告诉舒平这一个月她是怎么过的,学校有哪些新奇事,陈家又怎么了,全都如实得写进信里。   可是,他的汇款和三字家书从八二年开始就停了。   那时年关将近,舒安想着会不会是生意太忙了,没时间给她写信。   她一直等啊等啊,等到过了年,舒平那边还是没一点动静。   舒安有些坐不住了,按照之前他寄信来的地址寄信过去。   但一周后,她的信被原封不动地打了回来,说是收件地址和收件人有误。   舒安慌了。   到了这时候,她才发现,她对舒平在香港的生活和工作一无所知。   舒安在这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不出一点办法联系舒平。   香港对她来说,就是杂志上的一张画纸、一篇文章,从这样的地方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陈竹青见她脸色惨白,眉头拧紧,稍稍安慰了几句,说:“我哥有个同学在广州军区,那边离香港近,我让他帮你问问?”   舒安感激地点头,“好。那我自己去和大哥说吧。”   陈竹青的手压在她的头顶,往下捋了两把,很轻,顺带将她两边散乱的鬓角掖到耳后。   舒安来的时候,还留着中长发,梳着两个麻花辫。   现在剪成了齐肩短发,留着蓬松的齐刘海,露出一双透亮灵动的黑眸,看上去多了几分俏皮可爱。   陈竹青捏开她嘴角沾着的头发丝,“很晚了。去睡吧。”   舒安摇头,“我还有三行就对完了。”   陈竹青没拦她,而是起身走进厨房。   隔了会,舒安完成工作,将表格放回他的桌前。   陈竹青刚好从厨房里走出来,他手上多了杯热牛奶,“我刚烫的。喝了会好睡些。”   舒安接过,乖乖喝完,舔了舔嘴角。   再抬头和他道谢时,声带被牛奶浸润过,多了几丝甜腻的味道。   他说:“安。好梦。”   昏暗里,他的眼底似有波光流转,笑吟吟地看向她。   他的声音太轻,说得又含糊。   她一时竟分别不出,那是一句简短的‘晚安’,还是他给她取的暧昧昵称。   舒安定在那,心跳漏跳了一拍。   “晚安。”   她迅速说完,溜进屋内。   **   舒安向陈家人求助的次数不多,陈红兵一听到她的请求,立刻打给他的同学让他帮忙打听舒平的消息。   可惜舒安提供的有效信息太少,那边答应了会找,但迟迟没传来好消息。   这边,舒安忙着实习,分不出心再去考虑舒平的事。   舒平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了。   现在又拖家带口的,怎么都不会有事的吧。   舒安这样安慰自己。   陈红兵那边没消息,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   舒安为了转移注意力,将全部精力投入实习工作里,获得了带教医生的认可,成了第一个拿到跟进大手术的实习生。   相比起舒安的认真工作,田雨薇将精力分出一半用在人际关系上。   一次,她要去参加院里组织的小聚会,但那天恰好轮到她值夜班。   田雨薇知道其他同学肯定不愿意跟她换,思来想去,把主意打到了舒安那。   正好舒安疲于应付这样的事。   和乱七八糟的联谊比起来,舒安更喜欢在诊室里待着。   田雨薇刚开口,舒安便答应下来了。   负责给实习生排夜班的医生是个老古董,同样讨厌这些人情世故。   田雨薇合掌求道:“那换班这事咱俩商议好就行了,你别和带教老师说,省得他来问些有的没的……”   舒安应下,“我懂。不会说的。” 第14章 .1982机会送上门   晚九点,一个男人独自走进急诊科,说他不小心把笔帽吞进去了。   舒安只是实习医生,没有动用抢救室的资格,赶紧让护士去喊消化外科的值班医生。   消化外科的医生将人带到诊疗室,给他做胃镜检查。试了几次,男人干呕得厉害,检查管伸不进去。无奈下,医生给他换成了麻醉胃镜。   一个小时后,手术完成,医生顺利取出那个半指长的笔帽。   市一院的床位紧张,像这样的小手术一般不给安排住院。   男人被推回急诊科的临时病房,根据医生交代,待麻醉剂效力过了,再做一次常规检查就可以办理出院。   舒安看那人拧着眉,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嘴里嘟嘟囔囔的,似乎是很难受的样子。   她手边没其他要负责的病人,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去打来盆热水,绞了条热毛巾给他擦脸。   温湿的毛巾敷在体表,男人眉毛稍展,渐渐安静下来。   到了后半夜,麻醉剂的药效过了。   护士去诊室通知舒安,“小舒医生,那个病人好像是醒了。”   男人半坐在病床上摇头晃脑的,眼神迷离,醒了但没完全清醒。   舒安问了他一些问题,倒也答上来了。   她点点头,“应该没问题。你再休息一下办出院?还是让家属来接?”   男人眯着眼,含含糊糊地说:“给我家打电话,号码是……”   舒安应声,让护士去问诊台打电话。   电话挂了没多久,院子外传来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值班室的玻璃窗上闪过两道白影。   紧接着诊室外有杂乱的脚步声和问询声。   舒安走出来向家属说明了情况,并且捏着男人入院时填写的资料和对方仔细核对。   男人叫林建业,二十八岁,住在福城市中心。   赶来的家属对答如流。   舒安点点头,“行。那你们签名、缴费后,就可以走了。”   —   林建业回家后,足足睡了七八个钟头,脑袋才完全从混沌的状态里醒过来。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住院单,可惜上面的签名全是那个消化科医生的。   林建业坐在书桌前,捂着脑袋不断回想,因为麻醉剂,他睡得昏昏沉沉的,只是隐约记得有个女生帮他擦了脸和手,还安慰他没事了。虽然记不清那人的模样,可她温柔的话语和声音却仍缠绕在心间,现在想来仍是觉得温暖。   林建业的表哥是市一院的副院长。   他通过表哥拿到了急诊科的值班名单。   他盯着那个陌生的名字喃喃:“田雨薇?是她吗?”   **   翌日。   田雨薇跟着带教医生巡房归来,看到几个护士围在她的办公桌那交头接耳的,不知道在议论什么。   她好奇地挤过去,“你们看什么呢?”   一个护士指着桌上的花篮,眉尾稍挑,“雨薇,有个病人给你送花来了,还有张小卡片呢。”   田雨薇盯着花篮上那个心形的卡片,脸颊红得像蒸蛋,腾腾腾地冒热气。   她咬牙抿唇,暗骂是哪个不懂事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田雨薇在一片起哄声里,极不情愿地摘下那个卡片。   ‘田医生,谢谢你十二号那天晚上对我的照顾——林建业’   田雨薇看到这个名字,像触电般全身猛地抖了一下。   不过并不是因为什么医患关系,十二号晚上她根本不在医院啊。   改|革|开|放后,市场完全放开,承认了个体工商户,允许有能力的个人承包市场、成立公司。   其中林家就是最早起来的一批个体工商户,现在福城最大的电器市场就是他们家的。   田雨薇前些天还听姐夫在家念叨这个名字。   姐夫看着本地报纸上的报道,骂骂咧咧的,“妈的。老子保家卫国,挣得还没这些商人的零头多。”   姐夫的人脉都在部队,顶多能帮她争取到留在部队医院的机会。   可田雨薇更希望留在有更多交流学习机会的市一院,早在分到这实习的第一天,她就将医院里的各个领导摸了个门清,她知道这个林建业不仅在生意场上是一把好手,林家在省城的许多单位都有他们的关系网。   虽然舒安之前说过不在乎留哪。   但田雨薇对此是持怀疑态度的,现在机会主动送上门来了,她就得赶在舒安之前,把机会紧紧攥在手里。   田雨薇捏紧小卡片,心里的小算盘哒哒作响。   她拉过小护士,问:“能不能把十二日的挂号记录给我看一下。”   叫林建业的那么多,她可不能把有限的时间浪费在没用的人身上。   小护士嘿嘿一笑,八卦地瞧她一眼。   田雨薇作出娇羞的模样,小小声地说:“你就帮我问问嘛……一会请你去食堂吃饭。”   小护士应声,去护士站那找出住院记录和病患资料递给她。   短短四行的资料,田雨薇足足盯了十分钟。   年龄、姓名、住址都对得上,应该就是他没错了吧……   田雨薇从兜里摸出钢笔和小本子,趁着小护士转身的功夫,悄悄抄下了林家的电话号码。 第15章 .1982舒平来信了   田雨薇这边还在想如何搭上林建业这条线,林家那边托了人来联系她。   副院长从急诊科办公室走出来后,科里的实习医生轰地一下挤进来,将田雨薇的桌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各种问题、八卦如雨点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没完没了。   “雨薇!!副院长是给你介绍对象来的吗?”   “是谁啊!咱医院的医生?”   “好棒哦。那你应该就能留下来了吧……”   田雨薇面颊稍红,转过钢笔,用尾端敲了她们一人一下。   “你们可真八卦。就是之前负责的病人是副院长的亲戚,人家来感谢我而已。都想到哪里去了……”她坐回椅子上,两手托着腮帮子,撇撇嘴,故作丧气地说,“是副院长的亲戚,不去不行的吧。”   虽然田雨薇心里已经乐开花了,面上仍绷得紧紧的。   凡事都得留一线。   她看过那人的病历,估摸着在麻醉剂的作用下,林建业应该记不清当日的情况。而且她也不认识林建业,万一他长得很丑或是脾气很糟糕,那怎么办……   所以,她可不能表现得太过积极。   田雨薇扫了眼围在桌边的同学,唯独少了舒安。   她拨开人群走出去。   舒安拿着病程记录册在隔壁病房作日常检查。   她瞧见田雨薇来,摘掉听诊器,问:“找我吗?”   舒安不爱凑热闹这点,倒是戳在了田雨薇心坎上。   或许是抢了她的机会,田雨薇心里愧疚主动提出要请她去食堂吃饭,就当感谢她和自己调换值班顺序。   舒安笑笑,“小事。不用特意请客。”   田雨薇凑过去,挽着她的胳膊,“那天值班没有很忙吧?”   舒安歪头,似乎是在好奇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田雨薇赶忙解释,“要是那天事太多,我心里就更过意不去了。”   舒安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忙。晚间巡房后,来个了吞笔帽的男的,消化科的魏医生给做的胃镜,然后他休息了两小时吧,家人开车来接他回去了。”   “哦……”田雨薇默默记下值班那天的细节。   **   周末。   田雨薇穿了白衬衣和的确良面料的小碎花半身裙,裙子长过膝盖,但没遮住纤细白皙的小腿,上紧下松的版型勾出窄细的腰身,又将小腿衬得更纤长。   她在穿衣镜前转了好几圈,怎么看怎么满意。   这可是她爸爸今年去上海交流学习时给她带的。   款式新潮着呢。   田雨薇借了姐姐的化妆品,仔细打扮一番后出门。她的妆容自然,想给林建业留个好印象,她觉得他那个年纪的男人大抵是奔着成家过日子去的,不会喜欢那种浓妆艳抹的妖娆。   林建业和她约在南轩餐厅。   是福城的一家老牌餐厅,已经传了三代,现在的老板是学西餐的,菜单上出现了许多他自己独创的新式闽菜。   田雨薇一进门,服务生便迎上来,问她需不需要存包服务。   她抿嘴笑着摆手,“请问林建业林先生来了吗?”   服务生点头,“林先生在里面的包间,我带您去。”   田雨薇跟着服务生上到二楼的包间,那是可供十人用餐的中包,里面还有独立的洗手间。   林建业的衣品不错,下身的棋格休闲裤有几分新潮,削弱了两人的年龄差。   他头发梳得立整,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和田雨薇以为的生意人形象不太一样。   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和他隔了两个空座坐下,这个距离能看清他的举止行为,又不会过分亲昵惹人厌,不远不近的刚刚好。   林建业提前点了几道菜,此刻她来了,又拿来单子问:“你看看有什么想加的,想改的。”   田雨薇摇头,“林先生请客,那就听你的吧。”   餐厅上菜很快,一道接一道地端上来。   全用特制的青花瓷盘装着,摆盘十分考究,就连旁边的胡萝卜雕刻的飞龙都栩栩如生的。   田雨薇注意到有道菜的名字叫‘半月沉江’。   上菜时,她特意瞧了眼那道菜。   那是一道以香菇和水面筋为主料做的汤菜,两种食材一半白、一半黑地浸润在淡黄澄亮的汤水里,放到桌上时,汤水晃动漾出圈圈涟漪,真如半轮月影沉入江底。   田雨薇暗叹厉害。   这那是菜,简直是艺术品。   林建业瞧出小姑娘的好奇,拿勺子给她舀了一碗汤,“试试吧。这个味道挺好的,虽然是素材,但营养价值和口味一点不输肉汤。你们小女生应该会喜欢,吃多了也不会长胖。”   田雨薇道谢后接过。   香菇软糯,面筋还有些许韧劲,但一咬就断了,不难嚼。汤不知是加了什么料,口感丰富,味道鲜美,好像是很多种食材同时在舌尖绽开。   田雨薇本就是性格外向的自来熟,林建业也没有她以为的那样老派,两人聊了几句,她的话匣子一点点打开,脸上的笑容更甚。   林建业心里却起了疑,放在桌下的手攥紧松开,松开又攥紧。   那晚睡得昏昏沉沉的,他记不清那个医生的长相,但隐约记得那是个娴静的女生,她给他做检查时,眉头微蹙,嘴角有很浅的笑意,问他问题时声音平和,跟今天似乎是不大一样?   不过出于礼貌,林建业没多问,笑着应和她的问题。   田雨薇外向又细致,觉察出他眼底细微的神色变化。   她主动问道:“那天你躺在病床上,哼哼唧唧的,好像是很难受。后来家里人带你回去,有好好休息吗?”   这个问题一出口,林建业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   大概是工作和私下状态不同吧。   林建业摸了摸脑袋,“你们那麻醉剂药效真厉害,我回去又睡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田雨薇笑了,“劲不大怎么动手术?要是你能吞下那个检查管,倒也不必受这份罪。”   说起这个,林建业像条件反射似的干呕一声。   他用餐巾纸捂着嘴,撇过脸,咳嗽了会,才转回来,“不聊这个了,说点其他的吧。”   而后,田雨薇和他透了些家里的情况,又提到她现在寄人篱下的心酸。   林建业听着有点心疼。   “我表哥在市一院任职。如果到时候,你有需要可以来找我。”   谈了半天,终于点题,田雨薇心里的小人一蹦三尺高,嘴上却虚假地婉拒道:“我还是想凭着自己的努力留下来,否则以后要遭人说闲话的,医院就那么大点地方。”   林建业笑了笑,“好。我懂了。”   —   晚餐后,林建业开车送田雨薇回家。   车子行至离军属院还有一站时,眼尖的田雨薇瞥见冯兰和舒安似乎是买了东西归来,正骑着自行车在前面走。   林建业已经完全掉入她的套子里了。   现在要是遇上舒安,她根本不敢想会有怎样的后果,连忙拉住林建业的手要他停车。   林建业惊了,手微微一颤。   车身猛地一抖,缓缓在路边停下。   田雨薇慌慌张张地收回手,“别、别进院子了,车子太招摇,让人看见了不太好……”   林建业后知后觉地点头,向她道歉,“对不起。是我唐突了。那田医生下周还有时间吗?”   田雨薇很聪明,觉得这样的男人不能一次性喂饱了,得松着点来,让他留着点好奇,好时刻念着她。   她婉拒道:“周末医院那边有讲座,可能没办法……”   “没事。我们有时间再约。”   “好。今天先这样。谢谢林先生送我回来。”   田雨薇下车,站在路边和他挥手道别。   她提着小包,踩着马路沿慢悠悠地走回家,心情愉悦到极点。   林建业靠在车椅背,点了支烟。   吞云吐雾间,思路一点点清晰。   他觉得还是有点怪。   那天那个医生之所以让他印象那么深,不止是因为她的细心照顾,还有她坐在那不卑不亢的,有一种特殊的、不让人讨厌的傲气。可今天来的这个田雨薇却没有,尤其是他说了能帮她时,她过于甜美的笑容像精心准备似的,带着些许谄媚,让他极为不适。   最让他疑惑的点是,田雨薇不经意间还点到了林家的电器生意,这些他的入院资料可没写,虽然田雨薇告诉他是从本地报纸上看到的,林建业心里还是堵得慌。   —   陈雯要去参加第一轮的美术集训。   舒安和冯兰去商店给她买了些零食和新文具。   舒安刚进院子,自行车还没停好,就看到陈红兵兴冲冲地从屋里跑出来,像是等了她们很久似的。   他扬了扬手里的信,“舒平给你寄信了。”   舒安一听到哥哥的名字,自行车都不管了,随手往篱笆边一靠,冲过去拿了信就进关进小房间里。   冯兰在后面揶她:“咱们果然是比不上人家亲的。”   陈红兵笑笑,“毕竟那么久没来消息,激动点也是正常的。”   舒安抖着手将信拆开。   她过于急切,撕坏了信的一小角,还好不影响阅读。   舒平在信里说,他的电器生意遇上些问题,所以没能给她寄钱和写信,但还好问题就要解决了。   舒安的心随着信里的话起起伏伏,然后盯住了最后三行……   舒平说,要给舒安介绍给对象,那人叫林建业,和舒平有生意往来,人长得不错,性格也好……   最末特意点了句,‘知道陈竹青对你好,但别忘了以前他家是怎么对我们的。哥哥才是永远会为你着想,对你好的人。’   “林建业?”   舒安喃喃三遍,怎么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第16章 .1982真瞧上人家了?   林建业回了家,人往沙发上一摊,双脚翘到茶几上,脑海仍在回想晚餐的细节。   “香港那边来信了,是那个姓舒的小子。”大哥从二楼走下来,瞪了一眼他搁在桌上的脚,林建业咳嗽一声,默不作声地将脚放回地上,坐直身子,伸手去接那封信,“来还钱的吗?”   林家在广州还有一个小市场,和香港那边有生意上的往来。   舒平就是其中一个经销商。   林大哥撇嘴,将信丢给他,“我没拆。你自己看吧。”   林建业拆了信,随信寄来的还有几张定额支票。   他粗略地算了一下,“这才一半啊……”   林建业展开那封信,边看边念给大哥听,“他说遇上点小麻烦,资金周转不开,希望再顺延半年。”   林大哥瞪大眼,“半年?顶多再给他一个月。”   林建业目光下移,一点点读完那封信。   读到后面,他忽然笑出声来,“他说要把他妹妹介绍给我。”   林大哥嘴角一勾,鼻腔里转出一声冷哼,“他这小算盘倒是打得挺好。是想把妹妹嫁过来,就不用还钱了吗?”   林建业晃了晃手里的信,“他说,就算我真看上他妹妹了,欠咱们的钱还是会还的。只是想给妹妹找个靠谱的人家。”   林大哥撇嘴,一脸的不相信。   他低头瞥见那个信封里露出一角,似乎是还有东西。   林大哥从里面捏出张照片,翻过来一看,是一个女学生站在医科大门前的照片。   女生穿着格子连衣裙,短发,带一个深色发箍,笑容明朗,嘴角还有两个小梨涡。   “他妹妹倒是挺漂亮的。”林大哥将照片递给林建业,又问,“你今天去见的那个也是医科大的?感觉怎么样?”   林建业想起田雨薇的八面玲珑,难掩失望地摇头,“有点怪。但说不上哪怪。”   林建业似乎听舒平提过他妹妹,或许是哥哥描述妹妹时,用的词和语气都太过宠溺。所以林建业一直以为舒平的妹妹很小,现在一看好像和田雨薇差不多大。   他盯着那张相片出神。   觉得相片上的女生和记忆里的那个值班医生有几分神似。   林大哥拍了他后脑一下,眉尾一挑,“怎么着?真瞧上人家了?”   林建业将信折好收进信封,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把照片夹进书里,“先见见再说吧。”   **   林建业是个天然的行动派,他想做的事,都要第一时间付出实践。   原本他是想拜托表哥的,后来一想,之前找田雨薇已经拜托过一次表哥,医院又不是什么大地方,有点风声都能掀起一层浪,小女生脸皮薄,要是传开了,对舒安和田雨薇都不太好。   林建业找了个朋友去帮他传话。   舒安一心扑在工作和学习上,根本没考虑这方面的事,只是舒平的信里说,林建业和他有生意往来,她觉得那就算是哥哥的朋友了,若是怠慢了不太好。   —   舒安下班,往院外走了没两步,看见街拐角停了辆汽车。   那车子见她出来,闪了两下车灯,缓缓开过来,在她面前停下。   车窗刚摇下来,舒安就认出他来了。   果然是那日遇上的病患。   舒安没上车,问:“您是林大哥?”   林建业从驾驶座下来,要为她开车门,“在这不好说话,上车,我请你吃晚餐。”   舒安摇头,往后退了半步,态度坚决地说:“不用您请客。如果您不介意,我们可以去附近的小饭馆聊聊。各付各的,行吗?”   林建业斜靠在车边,原本上扬的下颔低了些,与她保持平视。   林家这两年在生意场上是顺风顺水,生意从福城扩展至广州,想巴结他们的人不少,他要是说请客,不知多少人上赶子地贴上来,哪能想到还有被拒绝的一天,而且对方还说要和他各付各的。   林建业觉着有趣,便应下了。   但他仍拉着车门,“这不能停车。得往前走一段。先上来吧?”   舒安点点头,坐到了副驾驶。   两人没什么话可聊,沉默地坐了一阵,舒安瞥见他随手放在座驾那的一本推理小说。   她问:“你也喜欢看推理小说吗?”   林建业应声,“是啊。无聊的时候解闷的。你也看吗?这本挺不错的,一直到最后解密,我才知道凶手。然后往前再一看,才发现那些被忽略的细节。”   舒安得到允许后,拿起那本书翻看。   因为里面夹了东西,她一翻开照片就掉了出来。   舒安俯身拾起照片,整个人都呆住了,脸上像火烧般,一阵又一阵的。   她想当作无事发生地将照片塞回去,林建业却恰好在这时候转过头来。   他见到那张照片,先是一愣,随即开解道:“不用把舒平说的放在心上。就当是次普通的见面,可以吗?”   “嗯……”舒安默声将照片抽出,收回包里,又将合上的书放回原处。   —   舒安选了家小面馆,这离书店不远,她和林素常常在周末逛了书店后来这吃一碗面。   店面不大,一共就七八张桌子,还全是满的。   幸好现在正值饭点,店家在店门外还支了两张临时桌。   林建业在舒安的推荐下点了海鲜卤面,然后两人坐到沿街的桌子等餐。   舒安提着茶壶烫了烫筷子,递他一双,“这个店很干净的,味道也很好,你不用担心。”   林建业看她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越发觉得可爱了。   “你好像对我有什么误解。我家就是普通人家,我爸原来是供销员,妈妈是医生,生意是后来爸爸跟大哥一点一点做起来的,也是运气好,赶上好时候了吧。”   整顿饭,舒安都没什么话,只有在聊回推理小说时,脸上的笑容才不那么尴尬。   很明显,她没看上他。   林建业捏了捏手心,一片湿滑。   明明舒安是个很温和的人,对他也很客气,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可抬眸望向她时,林建业的心像被缚住了般,紧张到失语。   老实说,他从没这么紧张过。   付过账,林建业主动提出要在附近走走,消消食。   舒安应了。   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路边的榕树枝繁叶茂,风轻轻一吹,便沙沙作响的,很是悦耳。   林建业掏出小本子和钢笔,“我把我家电话留给你吧。你如果再联系不上舒平的时候,可以来找我,我帮你找他。”   “好。”舒安停下脚步,凑到他身边,看他一字一顿地写号码。   林建业有个小习惯,写完字喜欢用嘴巴将套在笔尾的钢笔盖咬起,然后再将笔转过来插回盖子里。   他写完,张嘴刚咬住钢笔盖,舒安就伸手抓住钢笔,并且从他手里把笔抽走。   她低头,拔出笔盖合上再交还给他,“别用咬的,小心再吞进肚里。”   林建业眼睛瞪大,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舒安笑着将笔插回他的衬衫口袋,“之前做胃镜的痛苦,这么快就忘了?”   林建业嘴角一勾,小声喃喃:“果然是你。”   舒安不明所以地抬头,发出一声疑惑的“啊?”   林建业将电话号塞进她手里,“舒安。和我结婚吧。”   “啊?!!”舒安连退三步,瞳孔震动,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林建业往前追了一步,“你想留在省城吗?哪家医院都行,我帮你联系?”   舒安笑笑,“不需要。在哪对我都是一样的。”   林建业不放弃,又追了一步,“那广州呢?我家在那也有生意,舒平也在那不是吗?跟我去广州,你们就不用这样等着一个月一次的寄信才能知道彼此的消息。”   舒平两个字一经出口,舒安顿在那,陷入犹豫。   爷爷奶奶临终前,拉着他们俩的手,要他们兄妹俩互相照顾。她从小就在搬家和辗转中度过,哥哥舒平是唯一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也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现在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哥哥更重要的。   林建业觉得有希望,保证道:“我会对你好的。”   舒安点头,“嗯。我知道了。我会认真考虑的。” 第17章 .1982结婚不是做交易   舒安回去后,很认真地把林建业给出的条件,还有对他的第一印象全写在了纸上。   ‘能去广州见哥哥、不插手自己的工作、有文化、长得还行’。   前两点对舒安来说很诱人。   虽然她一直以清冷、倔强的形象示人,嘴里说着就算一个人也没关系,可内心深处总归是希望有个人能陪在身边。   这个人可以是林建业吗?   舒安瞥了眼桌上的小说,是陈竹青借给她的。   她的手平铺在上面,轻轻磨了磨,磨砂的精装壳子有微微的粗粝感,有点像不小心碰触到的陈竹青的掌心薄茧。忽然联想到这个,舒安收回手,脸颊激起一阵红。   她对陈竹青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说喜欢吧,好像又没那么热烈。   他很好。   可离她好远。   像阳光下泛着七彩光的肥皂泡,很美好,但一碰就碎。   就连不经意间想到他的瞬间,舒安都不敢幻想和他的未来。   而陈竹青对她的,大概只是怜悯和同情,不是纯粹的喜欢。   况且哥哥还这么讨厌陈家人。   舒安一时间陷入迷茫。   **   两周后的周末。   陈家人正在吃晚饭,门不合时宜地被敲响。   陈红兵以为是部队有事,从沙发上挑起军服边穿边走过去开门。   门打开,外边站着三个陌生人。   前面的那个说,他是成衣店的裁缝,是来给舒安量尺寸做衣服的。   陈红兵侧身,匪夷所思地瞄了眼舒安,“你买衣服了?”   舒安同样是一脸懵,傻愣愣的走过去。   那人说:“是林建业林先生让我们过来的,他还给你挑了几个款式。我们店的嫁衣需要提前三个月开始做,所以……”   陈红兵更惊讶了,音量有些控制不住,“你是要结婚了吗?”   舒安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对林建业先斩后奏的做法极为不满,她根本都没答应他,他怎么能这样叫人上门来提这件事。   她没让那些人进门,客气地回:“你们先回去,有什么事我和他说。”   裁缝有些为难,但舒安态度强硬,他只得悻悻离开。   再回到桌上,陈家人全变了脸色。   尤其是陈竹青,除了震惊外,更多的是疑惑。   突然闹了这么一出,舒安也没心思吃饭了,将碗里的白饭扒干净,就推说身体不舒服躲回房间去了。   她关上房门的一瞬间,能听到饭厅那炸开的讨论声——   冯兰的声音稍带一丝不满:“她在我们这住了这么久,要结婚不和我们说一声?”   陈红兵按了按她的手,示意她低声,“看安安的样子,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小女生面子薄或许是还没想好吧。”   ……   所有人都说了一轮,她唯独没听见陈竹青的声音。   舒安坐在书桌前,两手按在脸上,吸了吸鼻子,眼角温湿。   这泪来得毫无头绪,莫名其妙,连她都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听到冯兰对她的失望,觉得愧疚?   舒安趴在桌上缓了会,又从抽屉里摸出写有林建业条件的纸条来。   冷静下来。   舒安又仔细想了想,和他结婚也不是不可以。   以她的条件,林建业是很好的选择,事业有成,看上去脾气还可以,和她也算有共同的兴趣爱好。   ‘叩叩’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但很短暂,敲门人似乎很犹豫。   舒安说了声‘进’。   陈竹青推门而入。   舒安将桌上的纸扣过来,仰头问:“有事?”   陈竹青哼了声,单手撑在桌上,身子没预兆地压下来,眸色略深,“你说呢?要结婚了?跟谁?”   舒安掏出舒平寄来的信,“林建业。哥哥介绍的。”   陈竹青压根没往那看,眼睛仍盯着舒安。   那人是谁他根本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舒安是怎么想的。   “你喜欢他吗?”   舒安摇头,“现在没有。”   陈竹青松了一口气,身子慢慢直起,靠到门边。   他的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舒安接下去的话惊着了。   她说:“应该就是他了吧。”   话虽没咬死,语气却很坚定。   陈竹青拧紧眉,脸上像团着层乌云似的,阴沉到了极点。   他知道舒平的建议对舒安很重要,但现在早就不时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套了。   陈竹青从旁边拉了张凳子,两脚岔开反着坐在椅子上,两手交叠地放在椅背上,他弓着身子,下颔抵在手背,目光比她低一些,努力缓解他给她带来的压迫感。   他边思索边说:“我知道舒平对你很重要。但婚姻不是儿戏。你得选自己喜欢的啊。你和他才认识多久,你了解他吗?”   舒安:“他能让我留在省城的医院。”   陈竹青挺起胸膛,“我也可以啊。”   舒安又说:“他还说能带我去广州,这样就可以常常见到哥哥了。”   陈竹青底气不足,身子弯下些,连带着声音都变小了,“可你不喜欢他不是吗?”   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我,但是你不喜欢他,这就是我最大的底气。   想到这里,陈竹青再次挺起胸膛,“安安。大概是我之前说的还不够清楚,我很喜欢你,如果你愿意试着接受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条件不够,那就态度来凑!   “喜欢有用吗?”舒安捧着脑袋,并没有瞧他,像是在问他,其实是在问自己。   陈竹青闷声,“当然有!没有相互喜欢的婚姻那算什么?”   舒安偏过头,这回是看向他了。   “可以前很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有的连面都没见过就结婚了,也过了一辈子。”   陈竹青张张嘴想说话,却被舒安打了回去。   她说的又快又急,像是打辩论赛似的,“你说的爱情和喜欢,我倒也见过。我初中的数学老师就是,和她老公的感情非常好。但她老公下放时,为了不被分配到更差的地方,干更多的农活,和他老婆离婚,在那娶了个生产大队队长的女儿。还有我的语文老师,他老婆家成分不好,他很干脆地离婚了,还把两个孩子丢给她……”   她说的例子,一个比一个惨。   可语气始终是云淡风轻地,像是看惯了一般。   最后,她总结道:“你想听,我还能继续说,说十个、一百个……喜欢不能过日子,适合才可以。我不要当家庭主妇,要一份工作,最好别离哥哥太远,林建业能给我。他想要一个婚姻,又刚好选了我。那就这样吧。”   反正她是奔着这个去的,之后如果对林建业能有喜欢,那就是意外之喜,没有也没关系。   可跟陈竹青就不一样了,对他是奔着虚无缥缈的喜欢去的,万一未来他变了心,那她会比前者更失望、更难过。   不过这些,舒安只是在心里想,并没有说出来。   陈竹青嘴巴微张,愣在那许久。   动-乱的那几年,陈家根正苗红,根本不受这些困扰。那时候,人和人之间划分得很清楚,陈红兵因为在部队,对这方面又异常敏锐,所以和陈家有往来的,也都是不受这些事困扰的人。   舒安说的这些不仅触到他的知识盲区,而且像一记重锤敲碎他的爱情观。   尤其是她后面将两人的条件和需求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冰冷的话语里没带一丝感情,陈竹青的心冷到了极点,也震惊到了极点。   他喉结一滚,艰难发声:“你这根本不是结婚。是在做交易。”   舒安没反驳,“随你怎么想。”   ……   这场谈话,在陈竹青的节节败退和三观崩塌中结束。   **   翌日。   林建业和舒安约在医院食堂见面。   “我请你吃饭?”他的开场似乎永远只有这句。   舒安摆手,“等会还上班呢。没那么多时间。你着急结婚吗?”   林建业眼睛一亮,琢磨了会,说:“不着急。”   舒安点头,“那先按普通朋友接触着吧。我要明年一月才毕业。在此之前,我还是要把重心放在学习和工作上。还有,你不要给我送东西了,我什么都不缺。”   她怕他听不懂,把‘普通’两字咬得很重。   林建业连‘嗯’三声,激动之下,放在桌面上的手忍不住握住了舒安的手腕,“我都听你的。”   舒安蹙眉,转了转手腕,将手抽出来。   两人又聊了几句,她才回到门诊去工作。   从食堂出来,舒安边走边甩手,手腕那块被他握过的地方像灼烧般,但又和陈竹青握着她时不太相同。   她叹气。   大概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婚姻还是需要有点喜欢。   **   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陈竹青和舒安没再说过话,他也没回过家。   每逢周末,同事要么回家,要么出去玩了。   陈竹青就一个人闷在宿舍,一遍又一遍地画工程图,核对好了也重画一次。   心里烦躁的时候,只有做些熟悉且机械的事,才能冷静下来。   这些日子,陈竹青辗转难眠时,试着带入舒安的视角去想事。倘若,他是在她那样的环境中成长,或许也会这么想。   他想了很多,好像是能理解她了,可内心深处又无比抗拒这种理解。   **   某个工作日。   陈竹青破天荒地回家了。   冯兰从厨房里探出半个头,有些抱歉地说:“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回来?我这没做你的饭……要不给你下碗面?”   陈竹青摆手,“嫂子不用忙,我在单位食堂吃过了。我回来整理东西的,拿了就走。”   说罢,他敲了敲房门。   陈竹青的房间虽然都是舒安在用,但他的东西还放在里面。   陈竹青从床下拿出一个带滑轮的行李箱。   箱子很久没用,积了厚厚一层灰。   陈竹青拿来抹布,擦了三四遍,才将它摊开放到地上。   舒安坐在床边看他整理,“是又接到外地的工程了吗?”   陈竹青蹲在那,头也不抬地说:“不是。西珊岛建设需要几个有经验的工程师,我向上面申请调过去了。” 第18章 .1982我要调去西珊岛了   调过去了?   这是不会回来的意思吗?   舒安像座石雕似的呆坐在床上,愣了足有一分钟才反应过来。   “怎么会突然想调过去?”   陈竹青折叠衬衣的手滞了一瞬,“总是得有人去的。院里很多工程师拖家带口的不愿意去,我没结婚、没对象,对填海工程还有经验,怎么看都是最合适的人选。如果没人愿意,工程院那边一定会点我,与其被动挑选,不如主动申请。”   他焉地抬眸,对上她的,“反正没有人希望我留下来,对吗?”   舒安咽了口唾沫,声音奇大无比,她自己都被吓到了。   她咳嗽两声,眼神飘忽,“什么时候走?我去车站送你。”   陈竹青自嘲地笑笑,眼神很快黯下去,心底一片酸涩。   他期待个什么劲,她都要嫁人了不是么……   “说不准。我手上还有个工程,各项都交接完,怎么着也得半年吧。”陈竹青合上箱子,拎起一边的手提袋,在屋内扫了一圈,确认没落下的,他指着房里几处放书的地方,“这些书我带不走,你喜欢哪本就拿去吧。”   说罢,他拉着箱子往外走,待脚尖踩在门框时,顿了一下,没回身,低低地说,“你别来送我。”   舒安坐在那,自然下垂的手捏紧床边。   真的走了啊……   为什么有点难过……   心像被挖空了一块,空落落的。   大概不会有人风尘仆仆地绕道十几里路只为给她带一盒桂花糕,也不会有人像他这样心疼她。   到了分别时,陈竹青的千般万般好一齐涌上心头。   那一刻,舒安觉得自己矫情透了,明明他那么好,她却没办法说服自己,忽略他眼里的同情和他在一起。   —   舒安没勇气去送他,在房里看向院外,等到他修长的身影慢慢变小远去,才慢吞吞地从房里走出来。   陈红兵原先在外省当兵,只有每年探亲假才回来,是后来升到营级才调回省城陪在家人身边。所以陈家人好像已经习惯了离别,听到陈竹青要调动工作,他们并没有很惊讶,陈红兵拍着他的肩膀交代几句,便回屋了。   舒安走出来的时候,陈红兵正翘脚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面上镇定得很,一点不受这事的影响。   他看舒安出来,招呼道:“老三说他东西拿不走,把这个腰枕留下了,靠着还挺舒服的,舒安要不要来试试?”   舒安目光下移,焉地定住。   那个腰枕是她送给陈竹青的。   她眨了眨眼睛,眼角忽然湿了一片。   **   中秋节,医科大的实习进入尾声,医院组织了一次联欢。   在闽镇,中秋有个博饼的习俗。   游戏规则很简单,就是掷骰子,根据投掷的骰面来分月饼。奖品月饼也有说法,和古代科举类似,设状元1个,对堂2个,三红4个,四进8个,二举16个,一秀32个。月饼有大有小,最小的就是一口蛋酥,最大的则有人脸那么大。能博到最后,得到大饼的人会被封为‘状元’,寓意着来年顺利。   恰好急诊科的主任也是闽镇人,他凑了一盒会饼,教科室里的人玩。   舒安的运气不太好,前面几轮要么轮空,要么就是最小的一口酥。   几轮下来,指头大的一口酥在她盘里堆得像个小山似的。   林素不在市一院实习,但这天她实习的医院放假,她也来这里凑热闹。   林素看看自己的盘子,又看看舒安的,强烈的落差实在是没眼瞧,林素拿了块月饼放她那,“我把好运分你些。”   舒安那刀将饼切了,和她一人一半地分了,“要吃到肚里,好运才能抓得住。”   实习将要结束,医院那边压了分小名单,综合了学生的实习成绩,还有各个带教医生的推荐。   谁能留,谁不能留,全在那份名单上。   田雨薇人缘好,吃得开,悄悄找自己的带教医生看过那份名单了。   她看到自己的名字在上面,舒安却没有。   田雨薇捧着茶杯,凑到舒安身边,“安安。今天老师给我看那个去留名单了……”   舒安抿了口清茶,无所谓地说:“嗯。我知道了。”   田雨薇拍拍她的肩膀,像是安慰似的,“你别灰心。这只是这的,还有分院呢,你成绩那么好……”   她的话没说完,那边有人在催她,“田雨薇,到你了啊!快博呀!”   说话被人打断,是一件很烦躁的事。   田雨薇抓起六个骰子,随手往大碗里一扔。   骰子转了三圈停下。   四个四和两个五。   主任鼓掌,“状元带十!哇,今天第一个博到状元的,”   田雨薇愣了三秒,后知后觉地笑开。   看来她明年要走大运啊。   舒安拍了拍手,“恭喜。”   主任抓起碗里的骰子,“别高兴太早。看我博一个更大的,压过你,哈哈哈……”   他神神叨叨地往手里吹气,然后高高掷下。   因为力气过大,有一个骰子从碗里弹出。   同学们起哄,“喔!掉出来咯,下一个,下一个……”   主任扶额叹气,眼睁睁地看着碗转向下一个人。   田雨薇还想和舒安说话,舒安摆摆手,“没关系,我自有去处,别担心。”   前几天,科室主任找舒安谈过话,问她毕业后有没有意向到市一院工作。   市一院的选人标准比同学们想的简单,成绩好、实习表现优异的优先,只有成绩差不多时才考虑关系。   舒安原来的备选项只有福城和闽镇,现在多了舒平的因素,比起福城,她更希望去广州。所以实习结束填意向表时,她填了无意留在市一院,名单上自然不会有她。   她盘算着,如果不跟林建业,去不了广州,那就回闽镇,回到她最熟悉的地方。   林素适时地插进一句,“你和林建业相处的怎么样了?”   舒安抿唇,笑容很淡,“还行吧。他很忙。我也忙。到现在我们只见过四次。”   “够了。我和江策见的第一面就决定是他了。”林素下巴微抬,语气里满是骄傲。   实习期,林素在学校分配前,自己去联系了部队医院,结果还真让她撞上有缺口。   去了第一周,就在那认识了江策,两人处了对象,还约着林素一毕业就扯证结婚,效率快到惊人。   田雨薇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舒安和林建业走得近,她在科室里也有所耳闻,但舒安实在太镇定、太平静,对于这些不反驳也不解释,仿佛不是在说她。所以田雨薇没在意,只当是那些人在背后传小话。   今日一听,再想到林建业对她突然冷淡的态度,她突然明白了。   难怪舒安不关心去留名单,她都搭上林建业了,肯定是有了更好的去处。   田雨薇捏着衣服下摆,心像含了颗乌梅似的,酸溜溜的。   知道舒安没办法留在市一院,她会替她难过,觉得惋惜。但知道了她有更好的去处,甚至比她更好,田雨薇更难受了。   算了。   反正林建业本来也不是奔来她来的。   而且她也拿到市一院的名额了。   田雨薇这么安慰自己。   她盯着那盒月饼里,最大的那个‘状元饼’,心情再次愉悦起来。   明年会好起来的吧!   “哇!!”   “状元插金花!!”   “最大的哎!”   耳边忽然炸开的叫喊声,吓得田雨薇一哆嗦。   她转头看见大碗里有四个四和两个一。   是舒安博到的。   这是规则里最大的骰面,不仅那个最大的状元饼要归她,就连两个第二大的对堂饼都是她的。   饼虽然没博完,意味着游戏还没结束,但‘状元插金花’是最大的点数,没有人能再压过舒安。   主任先一步将那个状元饼放到她盘里,又拿了个对堂给她,另一个对堂之前已经归到了田雨薇那,这时候也得返还回去。   主任伸手要去田雨薇盘里拿,舒安却阻止道:“按我们村的玩法,之前博出去的就不拿回来了。”   主任皱眉,“啊,还有这说法?你是状元,你最大,就按你说的吧。”   田雨薇也是闽镇人,博饼的规则她怎么会不清楚。   舒安是想卖给面子给她,可在田雨薇眼里,这更像是嘲笑,她舒安不要的才轮到自己。   田雨薇笑了笑,将那块饼放到她盘里,“既然是主任提起的游戏,还是按之前说的规则来吧。恭喜你。希望你来年顺利。”   舒安点头,“嗯!大家都是!”   她拿起刀将状元饼切成好几份,给在场的所有人都分了一小块,“我们全都要顺顺利利的!”   **   实习结束。   同学们收拾东西,住回学校宿舍,准备参加工作的联系单位、移交资料,准备继续学习的则泡在图书馆或联系导师。   所有人对未来充满希冀,只有舒安闷闷不乐的。   她大概是最不希望实习结束的人了,这样就意味着,她到了要给林建业一个答复的时候了。   因为工作,林建业常往返于广州和福城。   年末涉及清账、清点存货之类的事,他忙到了极点,几乎腾不出时间和舒安见面,所以也没来逼问她的答复。   这天,舒安受冯兰的嘱托去副食品店买东西。   店离军属院不算远,她就当饭后散步了,没骑车,是走着去的。   买了东西出来,正好瞧见林建业和几个朋友进了隔壁的茶馆。   舒安想着既然看到了,还是要去打声招呼比较好,毕竟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不能失了礼节。   她站在门边,扥了扥衣角,稍稍整理下刘海,还没往里走,先听到他和那群朋友的对话。   “业哥,听说准备结婚啦?”   “是吧。但她还没给我最后的答复。”   “哟。哪家姑娘能让你这么等?”   林建业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又一人接道:“这没结婚,你就被吃得这么死。婚后还得了?哥,你可得找个听话的,不然以后我们还能找你出来喝酒了嘛?”   另一人像是知情,替林建业回道:“她肯定得听话。她哥欠林家那么多钱,把她嫁过来,意图不是很明显吗?”   林建业摆手,“一码归一码。我跟她结婚是因为喜欢她。你们不认识她,她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女生,我们之间不存在谁听谁的话。而且她哥欠的钱,该还还得还,跟这事没关系。生意和生活不能混为一谈。”   只是舒安没能等到林建业的这句,她才听到舒平欠钱那,脑袋嗡地一声直接炸开,耳边全是‘还债’两字,无限循环,一字一刀得戳进心里。   她之所以选林建业,有一多半是因为舒平。   现在却突然告诉她,舒平是拿了她的婚事来抵债?   舒安的心理防线彻底被击垮。   整个人都恍惚了,走得东摇西摆的,需要搀扶墙面才能勉强支撑着身体往前走。   天一点点黑了。   灰蒙蒙的天开始飘雨。   雨不大。   只是在十月末,细密的雨点落在身上,有点凉。   舒安就那样漫无目的地街上飘荡摇晃,边想边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在一处大门前停下。   门卫大爷瞧见,赶紧举了伞跑出来,问:“姑娘,你找谁?”   舒安抬头,看见大楼上有一排金字‘福城市工程院’。   “我找陈竹青。”   门卫大爷瞧她肩膀那已经湿了,没多问,先将人拉进门卫室,“你在这等着。我去宿舍给你叫。”   舒安坐在那,捏紧衣角,对新做的决定有些紧张。   陈竹青和她说过,拿婚姻做交易是很愚蠢的行为,自以为的公平最后到头来只会是一场空。   现在她明白了。   她确实好蠢,她自以为把命运掌握在手里,做了一场至少在她这还算公平合理的交易,其实早有人拿她做筹码交易过一次了。   既然舒平没有考虑过她的心情,为什么她要考虑他的处境?   陈竹青说得对。   结婚不是做交易,应该挑自己喜欢的…… 第19章 .1982我只能因为喜欢结婚   陈竹青撑着伞焦急地跑下来。   雨势渐大,他踩了一路的水花,走进门卫室时,湿了半截裤管。   门房后面有个值班室,是给门卫大爷和他老伴过夜的。   大爷给两人倒了杯热水后,很知趣地躲到里屋去,将空间留给两人。   陈竹青将伞挂在外面门把上滴水,“安安,怎么过来了?家里有事?”   舒安摇头,指头在衣角那块绕了绕,鼓起勇气抬眸看向他。   “我想你了。”   陈竹青跑得气喘吁吁,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还没缓过劲的脑袋更懵了。   他想起之前和她说过愿意等她的承诺,咳嗽了声,又问:“这么晚过来,和家里说了嘛?”   说着,他抬头往墙上的挂钟瞧了一眼,已是晚上九点了。   舒安还是摇头。   陈竹青让她在这等着,然后跑到办公室去给部队打电话,让值班的勤务兵告诉家里一声。   陈竹青不知道一直拒绝他的舒安怎么会突然跑过来,心绪繁杂,撑伞折回门卫室的路上,不由得慢下脚步。   这个时间,公车全停了,雨越下越大,似有吞没城市的气势,门口的几处低洼积水几乎要没过脚脖,不适合骑车。   工程院离家属院不近,纯靠脚力没一个小时是走不回去的,况且现在还下着雨。   思来想去,只剩让舒安暂时在他宿舍过夜这一个选择。   工程院的宿舍不像学校宿舍,男寝女寝没那么分明,偶尔也会有外地男同事的对象来了,在这暂住一两天的,但那种都是确定关系,马上要结婚的。可陈竹青和舒安不是一对,这样住在一间屋子过夜,肯定要遭人传闲话的。   短短五分钟的路程,他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任何事只要一牵扯到舒安,他就会变得格外小心谨慎,生怕出一点差池。   陈竹青走回门卫室,将想法同她说了,“要不我再打电话问问哥哥,能不能开部队的车来接你。”   舒安今天来,就是来给他回复的。   她上前一步,捏住他的手,纤细手指同他的一根根贴合,再微微一转变成十指紧扣的亲密。   两人身边的空气忽然变得稀薄,陈竹青能从耳膜听到急剧攀升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的,有力而猛烈,快要跳出胸膛。   而舒安完全没了之前的羞涩,坚定又自信地仰头看他,“竹青哥哥,你还喜欢我吗?我想跟你处对象,行吗?”   陈竹青呼吸更急促了,难以置信地点点头。   “嗯。那去你宿舍吧。”舒安牵着他的手往外走。   陈竹青和门卫大爷道别后,撑着伞同她走向宿舍楼。   九点,宿舍里大多数人都没睡,又逢周五,几个宿舍的人聚在一起打牌、喝酒,每层楼都很热闹,和外面清冷的雨天是两副光景。   工程院男多女少,为了解决院里大龄男青年的个人问题,工程院常和医院、剧院这样女同志多的单位搞联谊活动。   陈竹青外貌出挑、工作能力强,想给他牵线搭桥的领导有不少,不过一个都没成,而且他不怎么参加联谊活动,同事全揶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工作狂。   现在他身边忽然跟了个漂亮女生,还直接带进了宿舍。   整栋楼都炸了。   消息传得飞快。   连住在上一层的同事,都跑下来,趴在楼梯那,伸着脖子往下瞅。   陈竹青眼眸促起,隔着老远,送了他们一人一记‘飞刀’,眼神冷的要杀人。   几人皆悻悻地缩回脖子,议论声都小了许多。   平时和他关系好的同事倚在走廊那,朝舒安吹口哨,“哟。陈工,这谁啊?”   “我对象。”陈竹青把舒安往自己身边揽近了些,另一手拍了那几人一下,“别瞎闹。回宿舍去待着。”   那些人对陈竹青会和怎样的女孩处对象好奇不已,而且这份好奇已经积攒了五年,哪那么容易打发走。   “可以啊。对象挺漂亮啊!”   “妹妹,哪个单位的?你们那还有没有单身的女同事了?帮我们也牵牵线呗?”   陈竹青撇嘴,扬起手,作出要打人的模样吓唬他们,“讨打是不是……”   话音未落,身旁的舒安脆声应道:“我明年年初才从医科大毕业,还不知道分到哪个医院,等去了再帮你们留意一下吧。行吗?”   舒安因为瘦,明明是鹅蛋的脸型愣是给瘦出了微尖的下巴,齐刘海下的一双杏眸黑又亮,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小梨涡,可爱到了极点。   走廊上的那排男同事只是同她开玩笑,没想到她却回答得这样认真,清澈得掺不进一点杂质的眼眸,就那样忽闪忽闪地眨着,笑吟吟地看向他们。   几个男同事相视一眼,全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迅速散开,给两人让出通道。   陈竹青看她如此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些起哄,颇为惊讶,牵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向文杰原本在走廊尽头的宿舍打牌,听说陈竹青带了女生回来,丢了手里的一副好牌,兴冲冲地奔回宿舍。跑回去的路上,还因为太过兴奋,甩飞了一只拖鞋。   “陈哥,你他妈啥子时候耍朋友咯,我啷个不晓……”向文杰没进门就开始嚷嚷,待看清屋内坐着的舒安,后半句话硬生生地咽下去了。   之前几人出去看过电影,他是认识舒安的。   舒安朝他点示好,“文杰哥哥好。”   陈竹青怕他口不择言,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伸手捂住了舒安的耳朵,用低沉的声音警告道:“她在。别说脏话。”   向文杰抿紧唇,拼命点头。   舒安疑惑地仰头看陈竹青。   他也很有默契地在这时候低下头来瞧她,两人目光对上的一瞬间,陈竹青冷厉如刀的眼神立刻融成春水,温柔得几乎能把人溺毙。   他松开手,含笑道:“他说的都不重要。”   向文杰仍是单身,看到这样的场景,胸口仿佛中了一剑。   他连啧几声,“陈哥。你平时可不是这样……”   陈竹青没理会他这句,用眼神瞄了眼向文杰的床,“今天雨太大了,她回不去要住在这边,你能不能……”   “我懂了!闪人!”向文杰会意地跑进屋内,抱走他的被褥,“我去隔壁空床铺将就一宿。”   他边说边往后退,临关门前,他为难地瞧了眼舒安。舒安比他小不少,可陈竹青又比他大一个月,他别别扭扭地喊了声,“嫂子,你和哥好好聊哈。”   门关上了。   屋内只剩下两人,且不会有人再来打扰。   陈竹青从衣柜里找出前日新发的蓝色工服,“你的衣服湿了,一直穿着会着凉的。这个给你先应应急,我没穿过,新的。”   “好。”舒安捏着衣服,又抬头看了看他。   陈竹青咳嗽一声,帮她拉好窗帘,退出屋子。   他关上门,背靠在墙壁,站在走廊等。   隔壁屋的同事探出个脑袋,“陈哥,对象生气啦?搁这罚站呐?”   陈竹青送他一记暴栗,“多事。”   舒安换好衣服,将门打开,“我换好了。”   陈竹青又瞪了周围人一眼,才走进屋内。   陈竹青身高一米八三,舒安只有一米六多点。他的工作不是那种泡在办公室的,常和工头泡在工地,为了方便干活测量,院里发给他的衣服总是会大一个码。现在这工服穿在她身上,像竹竿上套了个米袋,将舒安衬得更小的了,小小的一只像团坐在椅子上似的。   坐在椅子上的团子动了动,“竹青哥哥,坐呀……”   陈竹青坐到她身边,发现她正在看地图。   “找什么?”   舒安眯着眼,盯住蓝色的区域,“你说的那个西珊岛在哪啊?”   陈竹青折了地图,“这个比例的地图没标。”他抽屉里翻出西珊岛隶属省份的省市地图,又拿着铅笔在图上画了一个长长的圈,“这一片就是了……”   舒安‘哇’了好大一声。   那些细碎的点缀在蓝色区域,或远或近的,要不细看,根本找不见。   “全要你负责去建设吗?”   陈竹青还没拿到具体任务,也不太清楚情况,“我们是第二批去的建设工程队,前面建设开发过一轮了,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舒安懵懂地点头,“那是坐船去?到时候我怎么去找你呢?”   陈竹青看过招募人员名录,上面有医生岗位的空缺,不过是在驻岛人员的家属里征召。   “那缺医生,去吗?”   舒安想也没想,回:“去。”   陈竹青笑着将地图收了,“我开玩笑的。你去不了。那有部队驻扎,上岛的人都得筛查,驻岛人员家属比较好通过审查。”   舒安按住他的手,还是说:“要去。”   “我跟你去。”她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坚定,嘴角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我和你结婚,我就算你的家属了。”   虽然陈竹青很喜欢她,可舒安那番拿结婚当交易的言论像钉子似的,深深在他脑海扎根。   舒安忽然找上门来,打乱他的思绪,可尚存的最后理智告诉他,这事没这么简单。   他拉下她的手,靠在门边,意味深长地瞧她一眼,问:“这次你想从我这里换什么?”   他的话不带温度,眼眸一点点冷下来,和她那天说话时一样,明显是在以牙还牙地报复她。   舒安早有预计,她站起身子,踮脚凑近他。   她在门卫室等他时就想好要这么做了,可到了实际操作的这一刻,心怦怦直跳,脸也烧得厉害,脑袋像滚开水似的,咕嘟咕嘟的冒热气,乱成了一团。   她闭眼,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他跟前一凑,硬生生亲了上去。   两片温热的嘴唇无缝贴合的瞬间,两个人像过电般不自觉地抖了下身子。   舒安碰了一下,就落下脚跟。   只这一下,就需要她很大的勇气。   她拉着陈竹青的手晃了晃,“想跟着你,行不行?”   陈竹青捏着她的手,理智全线败退。   他弓下身子,“我只能因为喜欢结婚。”   “嗯!我知道。我喜欢你。”舒安踮脚又吻了他一下。 第20章 .1982我和安安要结婚了   陈竹青躺在向文杰的床上,而舒安躺在陈竹青的床上,中间隔着宽宽的过道。但这是两人第一次在一间屋子里过夜,安静的黑夜把丁点声响无限放大,砰砰乱跳的心跳、翻身时的窸窸窣窣、吞咽唾沫的声音,她的、他的,全都交织在一起,像在耳边似的,搅得人心乱如麻,睡不着也思考不了。   陈竹青一夜未眠,早上天刚蒙蒙亮他就睁眼了,坐在床上,胸口起伏,长舒一口气,这么艰难漫长的一夜终于熬过去了。   那边舒安翻了个身,嘴唇相碰,发出不满的呓语。   她揉揉眼睛,眨巴眨巴,迟钝地从床上支起身子。混沌中,她嘴巴发粘,声音小小的,还奶声奶气的,像刚出生的小猫崽,“竹青哥哥,是天亮了吗?”   陈竹青走过去,揉了揉她的脑袋,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到床边,又将鞋子给她踢到了脚边,“在屋里待着。我去给你打水。”   他走出屋子,下了一夜的雨将天空和地面都冲刷干净,空气里多了些新鲜的草木香。   陈竹青站在走廊,深吸一口气,心情跟着天一起晴朗了。   经历过狂欢的同事仍在睡梦里。   周末的早上,宿舍楼甚至比夜里更安静。   陈竹青走到水房简单洗漱后,打了盆水回来让舒安在屋内洗漱。   更衣洗漱后,他带着舒安去食堂吃了早饭,才骑车送她回家。   —   两人起得很早,到家时还没到七点。   这个时间,陈家人应当还在睡梦中才对,但陈竹青一开门,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坐在客厅,就连陈雯都穿戴整齐的靠在冯兰身边,不过她仰着头哈欠连天的,看样子是昨夜没睡好。   陈顺坐在正中间,手拄着拐棍,面色铁青阴沉。   陈竹青拧眉,“爸?”   陈顺捏着拐棍的手动了动,“舒安!你昨天跑哪去了?你大哥大嫂昨天晚上找了你一夜,你知道吗?”   陈竹青昨日虽打电话回来了,但那时候陈红兵和冯兰已经撑伞出门去找人了。   他们怕错过舒安,没骑车,两个人一人一边地沿着街道走,一家家店铺问过去。有的说看见舒安了,有的说没看见,有的说她往东去了,有的说她往西去了。说法虽多样,可所有看见她的人都很肯定地说舒安看上去气色不太好。   陈顺见两人许久未归,让勤务兵骑车去追他们。   两人撑着伞在雨里走了很久,甚至都有想要不要去警局报案了。   将要进警局时,勤务兵赶到,将舒安平安的消息告诉他们。   舒安从陈竹青身后站出来,郑重地向他们鞠躬道歉。   紧张了一夜,现在看到她安好,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陈红兵在当中调节,“没事。没事。下次要去哪,得先跟家里说一声。”   冯兰赶紧附和,“对对。小女生那么晚了一个在外面不安全。”   陈顺仍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   陈红兵用手肘戳戳他,“爸。算了。她平安就好。不会有下次了。”   陈顺突然站起身,扬起手中的拐棍,陈竹青眉毛一抖,迅速握住舒安的手把她往后一扯,护到身后。   陈红兵也跟着起身要去拦。   不过,陈顺本就没想打她。   他的拐棍敲在墙上,发出几声巨响,震在所有人心上。   陈顺厉声教训道:“以后你出门必须跟家里说,晚八点前必须回家,回不来就得想办法报信,听到没有!”   舒安点头。   陈竹青从没见过陈顺这么生气,抿唇想了会,忽然开口说:“爸。我和安安要结婚了。”   “什么?”   陈顺涨红的脸露出几分惊讶,原本要说的全噎住了。   另外几人相视一眼,同样是震惊不已。   陈竹青牵紧舒安的手,“嗯。她昨天来找我就是讨论这件事,但是雨下大了,就回不来了。”   喜讯来的突然,没人再去计较舒安不回家的事。   冯兰激动得热泪盈眶,她抹了抹眼角的泪,“这回我们就真的是一家人了。你们去了西珊岛,要什么就写信回来,我们给你们寄。”   陈顺年纪大了,反应了好一会,才折身回房,从屋里翻出个玉镯。   他将镯子戴到舒安手上,“他们妈妈去世前,买了三个手镯,说是留给他们三兄妹结婚用的。老三这个我帮他存了好久,这几年给他介绍对象的全黄了,我还以为送不出去了。”   冯兰拍了陈红兵一下,“看。我就说他俩有夫妻相吧。”   陈雯跑过来挽着舒安的手,甜甜地改口喊道:“小婶。”   舒安点头应了。   两人应付过陈家人,回屋去整理要带到岛上的东西。   后面这两年,舒安在陈家囤了不少东西,现在一时要让她整理出两箱带走,她还真有点犯难。   陈竹青坐在床边,帮她叠衣服,“先带一批。后面的可以让家里往那寄。”   舒安靠在桌边,低头盯着敞开的行李箱,看着看着,眼泪顺着脸颊掉落。   她鼻子一抽,小声啜泣。   陈竹青赶紧围过来,他捧起她的脸,边帮她擦眼泪边安慰道:“爸爸是太担心你了,不是真的骂你。”   舒安摇头,自己伸手抹掉脸上的眼泪,“没事。我不是因为陈叔叔骂我才哭的。就是觉得……”她微抖的嘴唇抿了一下,平复了好一会才继续说,“大家都对我很好,可我觉得你们是觉得欠了爷爷的,所以对我好。只有刚刚那一下,我才觉得叔叔有把我当家人,我做得不对了,他会生气会说我……”   她抽抽嗒嗒,说得断断续续的。   陈竹青按在她肩上的手滑下一截,将她轻轻揽进怀里。   他轻抚后背地安慰道:“没关系。从现在起,我们真的是一家人了。安安别哭。”   舒平的冷漠和背叛,在陈竹青好像得到了些许补偿。   她憋了好久,终于在这一刻得以发泄出来。   而后,陈竹青越是安慰,怀里的人哭得越厉害,豆大的泪珠如断线般,扑簌簌地尽数落在他的衬衫,洇出一片深色印记。   陈竹青胸膛微震,笑意隐隐。   他俯身同她说话,“哥哥的新衬衫都要被你哭坏了。”温热的气息绕过脖颈细肉,渗透进皮肤里。   舒安真的信了陈竹青的话,吸了吸鼻子,轻轻从怀里挣脱出来,伸手摸了摸润湿的衬衫,眯着眼贴近那块,很认真地检查衣服质量。   陈竹青被她的举动逗笑,拉开她的手,再次拥入怀里。   这次他圈得更紧了些,“衬衫哪有你重要。但不想你哭也是真的。”   安抚好舒安,两人继续整理行李。   舒安忽然冒出一句,“我周一要去找林建业,得把话跟人家说清楚。”   陈竹青沉浸在和她的小幸福里,完全忘了还有这么号人   “要不要我陪你去?”   舒安蹲到地上,将行李箱暂时扣上,“不用了。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让你掺进来,不好。”   “但是……”陈竹青有种不好的预感,那人敢在舒安答应前就把嫁衣送过来,如此的胸有成竹,突然遭受了打击,肯定不好对付,他不放心让她自己去处理,可舒安的态度又特别坚定。   舒安扬起脸,倏地笑开。   她坐到他身边,靠在他肩上,手搭在他的手背,往下压了压,“等我处理完,我们就去登记结婚。我答应你。”舒安在他反应过来前,抬头亲了他侧脸一下,“你相信我。”   陈竹青的手翻过来,握住她的,“好。那你有什么麻烦,要马上告诉我。要不你们约在工程院对面的那个餐厅?有什么事,我能马上过去。”   “好。”   **   周一。   舒安和林建业在工程院附近的餐厅见面。   舒安明确拒绝了他,说两人不合适,不会和他结婚。   虽然她之前就和林建业说过先从朋友开始接触,但毕竟没在第一时间拒绝他,又拖了这么段时间,舒安自觉不好,和他说了好几次对不起。   林建业比她想的要大度,他表示了理解,没多作纠缠。   从餐厅出来,舒安直奔工程院,迫不及待地要把这消息告诉陈竹青。   因为她之前去过他们宿舍,现在又正好是下班时间,办公楼里涌出一群工程师,他们看见她,都会和她打招呼,然后往三楼使眼色,“陈哥在三楼的办公室。”   舒安在一众好心人的指引下,顺利找到陈竹青所在的办公室。   办公室很大,有六张办公桌,前后各有一排书架,每个人的桌边还有一个放测绘纸的箱子。   陈竹青坐在靠里的位置,前面的五张桌都空了,只有他还埋着头工作。   舒安放轻脚步,直到走到跟前了,当了他的光线,陈竹青才抬头。   “向文杰,你……”他愣了几秒,认清眼前人的笑脸,把笔一丢,急吼吼地问,“事情谈完了?怎么样了?”   舒安拉过前一张办公桌的椅子,和他面对面地坐。   她故意略过他的问题,趴在那看他绘制的草稿图,“你不用直尺还可以把线画得这么直,好厉害啊……”   看她这样,八成是没问题了。   陈竹青托着下巴,“喜欢看我画直线啊?那下次来陪我工作,让你看个够。”   舒安放下图纸,“我都和他说清楚啦。没问题啦。你呢?什么时候下班?我等你。”   “现在。”陈竹青将东西收进抽屉,拿起旁边的公文包,“这是向文杰他们组的东西,我只是帮着再核对一遍。”   他牵起舒安的手,“我骑车带你回家?”   舒安挽着他的胳膊,“新街电影院在重映《庐山恋》,我想跟你再看一遍,你陪我去,好不好?”   “走吧。哥哥请你。”   **   两人之间隔着的窗户纸捅破后,要亲密不少,常约着去公园、影院,单是一部《庐山恋》,他们就在影院看了七遍,一点也没觉得腻。   舒安还有两个月才能拿到毕业证,这阵子有不少事要忙,所以陈竹青也没催着她去登记结婚,只说等她那边的事都弄完,再来准备领证的材料。   一切好像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某个晚上,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他们平静的生活。   冯兰去开门。   林建业站在外面,眼神凌厉地盯住屋内的舒安,“我找舒安。”   陈竹青一怔,觉得来者不善,起身一起跟了出去。 第21章 .1982那就抱紧点   舒安拒绝林建业时,态度真诚,言语尊敬,而且她之前就没答应过他,所以林建业觉得可惜、难过,但没有多作纠缠,只当是缘分不够。   可有次他和朋友路过街心公园,看见舒安和陈竹青在那划船还有说有笑的。   林建业送过舒安回军属院,他见过陈竹青,知道两人的关系。之前他没多想,毕竟陈家对舒安照顾有加,她跟他关系好一点也是正常的。   现在细细一想,林建业大感不妙,舒安不像是那种容易动情的人,她该不会早就和陈竹青在一起了,又和舒平串通了,打着‘相亲’的名头,来延长还款的日期?   自从脑袋里有了这个想法,林建业钻进了牛角尖,越想越别扭,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被舒家两兄妹耍得团团转。   思来想去,林建业决定去找舒安把话问清楚。   门开了。   舒安蒙圈地从里屋走出来,“林大哥,有事吗?”   林建业双手插兜地站在院里,他瞄了眼陈竹青,“你和他在一起了?”   “嗯……”   “什么时候的事?”   “啊?”   舒安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跑来问这些,还问得这样细,脑袋一时发懵,没有立刻作答。   林建业见她有所犹豫,以为是他的猜想得到了证实,脸立刻拉下,脑袋顶上电闪雷鸣的,眼里发出生人勿进的危险信号。   他哼了声,扬起脸,责骂劈头盖脸地落下来,“你们舒家可真厉害,为了拖延还款什么法子都有。我上个月刚答应舒平,他欠我的账可以延半年再还,你这边马上就拒绝我了。”说这,他拍了拍掌,“不亏是亲兄妹,戏衔接得很自然啊。”   舒安攥紧拳头,咬紧后槽牙,怒目圆睁。   她的脸红了一大片,又急又臊,若是之前,她听了这些话,大概早就委屈得哭出来了,可这些天,她躺在床上,把对舒平的怨恨从头到尾捋了一遍,难过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她没急着回话,一声不吭地转回房里。   林建业以为是她心虚不敢见人,在外面骂骂咧咧的,声音极大。   军属院的房子每户挨得很近,这边有点声响,隔壁几户全联动起来,陈红兵的余光能瞧见旁边两户的门开了一条缝,后面有人影闪动。   他劝道:“我不知道你和舒平有什么矛盾,但有话可以坐下来好好说。”说着,他侧身让出一条道,示意林建业进屋。   林建业处于气头上,听不见任何劝告。   不过这种事,被更多人知道了,他脸上也没光,林建业的声音压下声音,但仍挺胸叉腰地站在院里,气势很足。   陈竹青以为他是来胡闹的,听到舒平欠钱,一下子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原本就比林建业高一些,现在站在台阶上,气场拉满,他沉声替舒安解释道:“我和舒安是在她决定拒绝你以后才在一起的。她就住在我家,想干点什么事都在我都知道。而且你上次把嫁衣都送过来了,我还能不知道你有什么心思?要是我们之前就在一起了,我怎么可能让她跟你单独出去?”   林建业噎住,嘴巴一张一合的,干张嘴不出声,傻愣愣地站在那。   舒安捧着一沓信从屋里跑出来,她将那些信塞进他手里,“这些是他去香港后给我寄来的所有信件,从七九年末到今年八月,中间停过一阵,一共是三十一封。你全都可以看。看看他有没有和我串通。你们的生意,我不懂也从没听说过。如果舒平欠你钱了,你千万别放过他,他该什么时候还就让他什么时候还,他要是延期你就找他要利息。若是他问起来,你就说是我说的。”她语速极快,噼里啪啦地发泄一通,说完长舒一口气,怒气稍消,紧接着说,“现在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我不愿意跟你结婚,没人能强迫我。”   “好了。我要说的就这么多。林大哥慢走。”舒安没给他一点反驳的机会,扭脸就走,‘啪’地一声关回小屋子里。   闹了这么一出,陈竹青心里同样不痛快,他终于知道舒安那天怎么会突然来找他,要他带她走。他的牙齿磨了磨,面上仍装得云淡风轻的,潇洒在站在一边,一直等到舒安进屋,他才不疾不徐地走到林建业身边,低声道:“其实我还得谢谢你和舒平。要不是闹了这一出,或许她还不会选择跟着我。”   他笑了笑,同样转身回了屋,留下林建业在那发呆。   —   晚上。   陈竹青煮了碗面,要端给舒安。   敲了几次门,里面没应声。   他擅作主张地开门进去了,屋内没开灯,借着月光能看见舒安趴在桌上。   他将面放到桌上,又把那叠信塞回她的抽屉,“晚饭吃那么点,现在饿了吗?我给你煮了碗青菜肉丝面,还卧了个鸡蛋,要不要起来吃一点?嗯?”陈竹青跟她说话时,很喜欢用气声作结尾,温柔又宠溺的,听得人心发痒。   舒安动了动,支撑起身子,“吃一点吧。”   陈竹青按开房间灯,斜靠在桌边看她。   暖色的光线罩在两人身上,氛围感很好。   他的手覆在她脑袋上,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安安,是不是知道这件事,才决定跟我结婚的?”   舒安放下筷子,坐直身子,诚实回答:“嗯。不跟林建业结婚、要离开福城这样的想法是有的,但有点喜欢你也是真的……”   “就一点啊?”陈竹青瘪嘴,心有不甘愿,可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更温柔了。   舒安有点担心,“听说林家在福城有很厉害的关系网,会不会影响到你们家?”   陈竹青摇头,“哥哥和姐夫都是部队的,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也没那么容易受影响。工程院里更不看关系,谁有能力谁上,没这些乱七八糟的。再说了,林家只是有关系,又不是恶霸,就算是恶霸,现在是法治社会,他翻不了天。没事的。倒是你……”   “我?”舒安咬住了筷子,懵懵懂懂地看向他。   陈竹青找了把凳子,坐到她身边,“事情解决了。林建业不会再为难你了。你如果不想在福城,我也能帮你联系其他的外地医院,不用勉强跟我结婚。西珊岛的条件真的不太好,会很辛苦。”   舒安握住他的手,“我不怕苦,也不怕穷,只是怕不自由,不能为自己的事做决定。我想跟着你,去哪都可以。行吗?”   她明白陈竹青最在乎什么,急忙补充道:“我会努力喜欢你,也会努力让你喜欢我。”   陈竹青被她的眼神打动,心陷进一块,“决定跟着我了?一辈子?”   “嗯!”舒安点头,“一辈子。”   陈竹青松开她的手,起身拿过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两份表格,一份是写给院里的结婚申请,一份是调去西珊岛的志愿书。   “我们明天先去工程院交表,拿了证明就可以去拍照领证了。我这边的工程已经全部结束了,可能年底你拿了毕业证,就得跟我过去了。”   “好。”   舒安拿起笔,没有犹豫地在四份单子上签了名字。   **   舒安和陈竹青登记结婚后,第一件事就是给舒平写信,连带着将舒平三年给她寄的钱都还回去了。还钱给他,一是生气,二是觉得他现在大概是用钱的时候,能帮多少算多少吧。   舒平回她的信一向很慢,这次倒是破天荒地隔了几天就寄回来了。   舒平和爷爷一样讨厌薄情的陈家,在信里对舒安一顿教育,提醒她万事留个心眼,不要被人蒙骗了。通篇没有提到他拿舒安的婚事去做交易的事,也没有一点歉意,反而责怪她不懂事,找了这么个人。   舒安对他失望透了,又怕陈家人看到这封信会难过,就把这封信烧了。   冯兰从柜里找出一沓钱,“安安,这是你这五年交给我的生活费。”   “啊。这……”舒安推回去,冯兰抓住她的手,硬是将钱塞给她,“本来也没想拿你的钱。你现在和竹青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要买的东西肯定很多,拿着吧。”   两人一番推脱,舒安最后收下了这笔钱。   她拿出采买的小单子,一点点核对,力求把每分钱都花在刀刃上。   也是到了这时候,她心里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舒安翻出地图,看着上面的一排小黑点,脑袋里开始勾勒西珊岛的模样,是不是像电影里那样碧海蓝天,翻卷的白浪拍在金色的沙滩上,头顶有海鸥盘旋鸣叫,远处的红色灯塔不知疲倦地闪着信号灯,为过往船只指引方向。   她托着腮帮想得入神……   陈竹青提着新买的大寸行李箱走进来,“想好要买什么了吗?我一会跟你去。”   舒安指了指床上收拾出来的衣物,“你看先带这些行吗?”   陈竹青走过去,把其中几件大衣和厚毛衣全挑出来了。   舒安睁大眼,“你干嘛?不是说明年一月出发?那正是冷的时候呀,不带厚衣服去啊?”   陈竹青摇头,“那炎热温湿,又没有酷暑。偶尔会有几天超过30℃,年平均气温在28℃左右,最低温不过15℃。不需要准备这么厚的衣服,多带些夏天的衣服,准备些轻薄的长袖,防晒。”   听到这些,舒安笑弯了眼,“那没有冬天呀?太棒了!我最讨厌冬天啦!”   陈竹青对季节没什么偏爱,随口接道:“冬天多穿就行了。夏天才不舒服呢,又热又容易出汗。”   “可是一到冬天水都好凉,干活也不方便,洗碗洗衣服都好难受哦。而且……”舒安顿住,她想说‘冬天来月经容易肚子疼’,但对着陈竹青没好意思开口,又硬生生咽下去了,“反正就是不喜欢。”   工程院和军属院有专供开水的锅炉房,打热水很方便。所以陈竹青冬天洗东西,基本上都会掺些热水,对舒安说的并没有太大感觉。   陈竹青握着她的手,小小的,微微发凉,焐了好一会也不见升温。他索性抓着她的手直接揣进大衣兜里,拉着她往外走,“以后洗碗洗衣服这些活我尽量多做些,女孩子不能总用凉水,对身体不好。”   舒安嘻嘻两声,缩在他兜里的手贴紧他的手掌,人也不自觉地往他身边靠近了些,“不是说那没冬天嘛。那水就不会那么凉啦。没事的。你上班好忙的,我们一起分担吧。好吗?”   “好!”   陈竹青牵着她,像散步似的,压着道路边边走。   陈竹青身材高挑匀称,是天然的衣架子,不工作时去了眼镜,穿着新款的驼色大衣颇有几分日历模特的味道。而舒安相貌出挑,尤其是那双杏眼黑眸,扑闪扑闪的,像会说话似的,十分动人。她就那样依偎在他身边,微微仰着头和他说话,偶尔被逗急眼了,会红着脸分出一手去锤他,陈竹青也不躲闪只是笑。   这样的两个人走到那都能引来羡慕的目光。   出门时,指导员家的买了菜回来,“哟。小陈带对象出去啊?”   陈竹青点头,继而补充道:“不止是对象。领证啦。”   “恭喜你们啊。我说你哥、你嫂子这两天心情那么好,果然是家里有喜事。我家今天包饺子,一会给你们送一盘去。”   陈竹青站在路边和她聊了几句,见她话闸开了,赶紧推说有事,带着舒安脚底抹油地跑了。   舒安小跑跟上,“你跑什么?”   陈竹青:“她那嘴太厉害,不跑她能说到明天,我们今天的任务还多着呢。”   西珊岛什么都缺,东西全靠一周一趟的物资船运送,有缺的需要提前申报,不然就得再等一周。   陈竹青先带着舒安去百货商店,买了雪花膏、卫生棉条等一些女性用品。   买东西的时候,舒安全程红着脸,比蒸鸡蛋糕还吓人。   “这些我自己之后再来买就好了。”   陈竹青比她更清楚岛上的情况,“多准备些。这些是你的必需品,怕你去了那供应不上会很不方便。”   这些东西全集中在一个区域。   一般都是女生自己过来买,男人在外面等着。售货员看见陈竹青跟着过来,先是一愣,随即笑开,热情地接待他们。   舒安不好意思,只想快点买完走人。   可陈竹青却自在得很,没觉得问仔细了有什么可丢人的。   他很有耐心地听售货员介绍完新上架的商品,“那就买这些新出的,行吗?”   “嗯嗯。”舒安连连点头。   售货员将东西装进袋子,交给陈竹青,轻声朝舒安说了句,“你运气真好,我还是第一次碰上有男人愿意跟着来买这些的。”   舒安挺胸抬头,骄傲地应了声,“我也觉得。”   她盯着在柜台那付账的人,心里有暖流涌动,一阵又一阵的,不断往上涌。   陈竹青付过钱,朝她伸手,“走吧?”   舒安蹦蹦跳跳地跑过去,牵紧他的手。   “你的手终于热起来了。”   “是啊。还好有你。”   —   两人逛了两圈下来,两手都提满了东西。   东西是越看越缺,越缺越想买,无底洞似的,好像买不完了。   陈竹青赶紧叫停,“今天先买这么多。回去整理一下,看缺什么改天再来一趟。”   两人边说话边往外走,临出口是一节手表柜台。   舒安定住,“我给你买块手表吧?那天我找大哥要了张手表劵。”   “其实不用,办公室那有挂钟,我知道时间。”陈竹青瞥了眼价格,觉得与其买块表,不如给她买几套护肤品,到了那风吹日晒的,肯定对皮肤损伤很大。   舒安掏出冯兰给她的钱,“我有钱。嫂子把生活费退给我了,而且我帮老师翻译材料也有攒下一点。”   她故意把那叠钱在他面前晃了晃,“我可是小富婆呢!”   陈竹青笑了笑,“行吧。不用太贵的。”   舒安站在那挑了一会,最后选了款海鸥牌的发条表。   她拿了表,当即拆掉包装,给陈竹青戴上,“我要你时时刻刻记着时间,下班就回家,不要乱跑。去了那,我只认识你……”   陈竹青摸摸她的脑袋,“瞧你说的。我像哪种到处乱跑的人吗?而且那有随军家属,你可以和她们一起阿,还有你们卫生所的同事。”   “他们跟你不一样嘛。”舒安晃着他的手撒娇,“你是不会乱跑。但你好喜欢加班噢。每次去工程院找你,就你在那工作,他们都跑没影了。”   陈竹青是小组负责人,所有工程图完成后,还要到他这里过一遍审核。   舒安见他眉头皱起,赶紧补道:“我也不是要你撇下工作。工作还是要认真完成的。就是希望你多想着点工作之外的事……”   “我会的。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不是一个人了。”他拉起她的手,翻过来,轻吻了下手背,“家里有人在等我。我知道。”   周末的商场,人流量爆炸。   但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了,舒安的耳朵自动屏蔽掉周围的嘈杂,眼里、心里装着的只有他。   陈竹青迈开腿,“走吧。回家!”   **   医学院要学生们填资料和毕业去向。   舒安在个人资料那把信息更新为‘已婚’,毕业去向也填了西珊岛。   她和陈竹青登记结婚的事,决定得仓促,还来不及告诉朋友、同学,就连林素都不知道。   林素看见那两个字的时候,大感震惊,“你结婚了!和陈竹青吗?”   舒安点头,“嗯。两周前去登记的,下个月我就要跟他去西珊岛工作了。”   林素没忍住,彪了句脏话,“赛……”紧接着低下语气,委屈地噘嘴,“你都没和我说噢。”   舒安挽着她的手,“哎呀。这阵子忙一下子忘了。一会请你去吃饭。”   她不想纠结于这个问题,急忙将话题转向林素,“你呢?你和江策怎么决定的?毕业就领证,然后跟他去他那的部队医院?”   “嗯。”   江策不在福城服役,是因为所在的部队医院治疗条件有限,才转过来治疗的。   他已经先林素一步回部队了,向上提交了结婚申请。   林素这阵子同样忙着自己的事,没怎么过问舒安。   她们坐在自习室聊了一下午,从过去聊到未来,渐渐红了眼眶。   以前,舒家和林家院子挨着院子,林素常开玩笑,每天早上在院里洗漱,一抬头就能看到舒安,看都看烦了。一眨眼,两人就要各奔东西,一个去往南边的小海岛,一个去往西北边塞,一南一北的相隔千里,不知何时再见。   坐在周围同学加进她们,一起捧着脑袋哀叹。   忽然有人提起田雨薇,“哎。雨薇也结婚了呢。我看她填的表了,是跟那个林建业。”   另一个一起在市一院实习的同学附和:“实习的时候,我就看林建业给她送过花篮,挺好的。大家都有归宿了,那我呢……”   舒安稍稍惊讶了一下,很快又平静下来。   按照田雨薇描述的理想生活,林建业确实很贴合她的要求和想象。   他们两人在一起了,也让舒安松了一口气。   说完了婚姻家庭,话题又转回工作和未来发展上。   选择参加工作的同学要么留在福城,要么回到家乡。   有个同学盯着舒安表上那个地方,一阵迷惑,“舒安,你真要去那里啊?我就是西珊岛所属省份的,我都没去过那哎,听说很偏僻,条件可不好了。”   其他同学加进讨论……   “你跟他结婚,不见得非得去那吧。建设工程队都是一批一批轮流的,每年还有探亲假,你留在福城或是回家多好。”   “就是的。现在医学生紧缺,哪不好去啊。”   “你们别以为福城难留。我是上周才被市一院分院招录的,现在那还有空缺的,不用什么关系,去参加面试就行。”   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给舒安出谋划策,只有林素拉住她的手,肯定道:“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做!现在政策好了,要发展起来可快了。说不定你就和西珊岛一起腾飞了呢!”   最先泼冷水的那个同学摇头,“那真挺落后的,之前还打过仗呢。”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   她们出生在和平年代,‘打仗’这个词她们多少听父辈提起过,也在课本里读到过,离她们很近,又好像很远,只是一个严肃、模糊的概念。   林素抿唇想了会,“你考虑好。真去了那,给我写信,要经常写!”   舒安拍拍她的手,“我会的。”   她耸耸肩,“你们怎么没人说她啊。她要跟着去部队医院,也没比我好到哪去。”   坐在她们后一排的同学,拍了拍林素和舒安的肩膀,郑重道:“保重。”   **   这天,舒安和陈竹青又去了趟百货商店。   两人出来时,天已经黑了,街边的小吃店亮起灯,门前支上小桌子,将人行道几乎占满。   他们只能挨着马路沿走,舒安站在人行道上,而陈竹青则被挤到了马路上。   相差的身高被台阶抵消,她好奇地往他脑袋顶上瞅了一眼,“原来你头顶长这个样子……”   陈竹青轻笑,“这有什么好看的。”   舒安伸出食指往他脑袋上一戳,“有个小璇。”   陈竹青的头发乌黑浓密,就当中有个小白点,不仔细看还瞧不见。   舒安又戳了戳,“好可爱哦。”   陈竹青扶额,嘴角勾起,笑得有些无奈,“这是什么形容……”   就在两人顿在路边说话时,有辆车从后面飞驰而来,经过两人身边时,故意加速飙过。   陈竹青的脚边有滩水洼,是昨日下雨积攒下来的。   车轮压过水洼,水花四溅,喷湿了他半截裤管。   车子开过一段,在不远处的停车道停下。   舒安抬头,发现车上坐的不是别人,是田雨薇和林建业。   她又低头看了眼那个水洼,距离陈竹青有一段距离,如果不是他们突然加速,根本不会溅这么远,很明显林建业是故意的。   她气呼呼地冲过去要同他们理论。   林建业先她一步摇下车窗,轻挑地看了眼,“哎哟。怎么弄成这样。真是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你会走在路边边。”   一句话,将过错全推到了陈竹青身上。   舒安攥紧小拳头,气鼓鼓地盯着他,脑袋里闪过一堆骂人的话。   陈竹青后退一步,站到人行道上,他甩了甩裤管,“没事。裤子脏了大不了换掉就是,其他地方脏了就不好弄了。”   林建业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哼了一声,只当他是找不到话,用阴阳怪气来扳回一局。   他不准备和他们多说话,摇上车窗要走人。   舒安瞥见副驾驶田雨薇嘴角的笑,心里的怒火蹭蹭蹭地往上窜。   她敲了敲车窗,拿眼神点田雨薇。   林建业又将窗户摇下来,“还有事?”   舒安的目光越过他,看向田雨薇,“你不是不想留在急诊科吗?前几天系里开学生大会,你没来,我听老师说,市一院分院外科那还有位置。”   田雨薇不知舒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告诉她这些。   但碍于同学情谊,她应了声,“是嘛?那老师有说要准备什么去面试吗?”   “就个人简历和学校的推荐信。不过不知道那有没有像我这样,能无条件跟你换班,让你去什么联谊活动的同事。”说着,舒安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林建业,“对你来说也不在乎什么推荐信吧,你不是抓住了最大的关系户嘛……”   田雨薇脸色大变,“舒安,你什么意思……”   舒安眨眨纯良无害的大眼睛,无辜地说:“这不是你原来实习的时候教我的吗?要尽可能地抓住一切能留在福城的机会。”   林建业的面色骤变,比田雨薇的还要精彩。   他虽然怀疑过田雨薇心思不纯,但没质疑过她值班照顾自己的事,毕竟医院一天不止一个值班医生,也许那天田雨薇和舒安都在,只是他没注意到她。   现在舒安一说,他扭脸向她,“所以那天不是你值班,对不对?”   田雨薇嘴角一抽,彻底慌神了,在车里支支吾吾的,“你听她胡说。到底跟你结婚的是谁啊!你信她的,不信我?”   舒安没工夫跟两人扯皮,火点了,后续要怎么发展,他们是吵是和跟她都没关系,她也不想关心。   她拉着陈竹青继续往前走,“快点回去换裤子,这样湿着不舒服,还会感冒。”   陈竹青没弄懂那样一句话怎么会让两人吵起来,跟在她后面好奇地追问。   舒安笑了笑,把她和林建业之间的事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   陈竹青点头,颇为感慨地叹道:“雨薇怎么变成这样,以前没觉得她那么势利眼呀。”   舒安耸肩,“人都是多面的。大概你只是看到了,她想让你看到的那面。”   陈竹青顺势俯身,凑到她面前,“那你呢?你想让我看到什么样的你?”   舒安扬起脸,“就现在这样。”   她抿唇想了会,很认真地和他道歉,“对不起。让你卷进这样糟糕的关系。要是我早点做决定就好了。”   陈竹青‘哎哟’一声,伸手环过她的腰,带着她继续往前走,“你是该说对不起。但不是为这件事。而是为你每次有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全都想自己解决的想法。”他搭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安安。我愿意为你分担任何事,所以下次遇到麻烦,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好。你也是。”舒安踮脚,伸长手勉强揽过他的肩膀,颇为豪气地拍了拍,“我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明明她看起来那么小一只,却能如此有底气地说着这样的承诺。   陈竹青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舒安嘟嘴,“你笑什么!我说得很认真啊!”   陈竹青敛了笑,“嗯。我知道。一起往前走吧。”   **   一九八三年,一月。   医科大的最后一学期临近尾声。   这个学期没排课,学生们都忙着各自的事,学校组织了几次学生大会,却没有一次是全到齐的。一直到分发完毕业证和学位证,学校最后一次将同学聚集到一起拍毕业照,有几个同学还是没能及时赶回学校。   同学们自发地将位置空出来,洗照片后,还将他们的名字写在空位上。   拍了毕业照,老师将同学集中到小礼堂。   “同学们,今天过后你们将离开校园,迈向人生的下个阶段,老师祝大家工作顺利、学业进步,永远记得最初选择医学的热忱。学校请来新街电影院的工作人员,为你们最后放一部电影,就当做送给大家的毕业礼物。”   一听要放电影,礼堂内掌声雷动,一下子就哄开了。   林素拉着舒安往前跑,挤占了个正中央的好位置。   林素的室友们则坐在她们的前面一排,几人凑在一起讨论学校要放什么样的电影。   白幕落下,礼堂的灯于同一时间关闭。   场内‘哇’了一声,逐渐安静下来。   影碟机咔嗒咔嗒地响,荧幕哗得变绿,下面飞过‘上海电影制片厂’几个字。   礼堂里有人认出来,窸窸窣窣地议论,“是《城南旧事》!”   坐在前面的老师重咳一声,礼堂再次安静下来。   舒安以为是像之前那种宣传性质的医学记录片,没想到学校选了最近热映的电影。   电影色调明朗,饰演英子的小姑娘活泼可爱,整体氛围却有些压抑,看得人闷闷的,眼睛酸涩,但镜头转到小主角的眼睛时又觉得生活似乎还有无限可能。   演到老师弹钢琴,带领学生们唱《送别》时,礼堂内所有人都跟着一起轻声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抚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电影结束。   医学院的老师一一上台致词,祝贺学生们毕业。   新生入学时,他们是在这个礼堂签名报道,离开时,还是在这里。   来的时候,舒安是一个人,对新的城市、环境,害怕又期待。走的时候,她捏着许多同学写的祝福卡片和通讯地址。   五年很长,她认识了很多人,走遍福城的每个角落。   可坐在礼堂里,细细一想,五年又很短,还没好好品味,就这么过掉了。   林素现在和前排的室友哭了一阵,又回到舒安身边,她拉着舒安的手,“你一定要给我写信,还要寄照片,我也想看看西珊岛长什么样!”   舒安强忍着泪水,“好。你也是。我还没去过西北呢,你要拍给我看。”   林素的室友来喊她,说是要再去宿舍最后瞧一眼。   舒安站在礼堂门口和她招手,然后抱着那叠祝福卡往外走。   从拍毕业照开始,眼泪就在舒安眼眶打转,在这个无人的角落,终于夺眶而出,落在米色外套上。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悦耳的自行车铃。   陈竹青捧了束包装精美的花等在校门口。   他半坐在自行车上,看到舒安过来,立刻直起身,站得笔挺,在冬日的暖阳里,他的驼色大衣很衬景,远远看过去温柔到了极点。   舒安飞奔向他,不顾旁边人的目光,直接扑进他怀里。   幸好陈竹青早有准备,伸手接住了她,轻轻环住。   他俯身,在她耳边说:“舒安。祝贺你毕业。”   舒安环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胸膛蹭了又蹭。   未来的路,或许很艰难,但总会有他相伴。   陈竹青安慰了会,揶道:“还哭呢?好多人看着呐。”   舒安噘嘴,“那今天是特殊情况,可以哭的。”   陈竹青拢好大衣,遮住她的脸,免得她尴尬。   隔了会,舒安在他温热的怀抱里平复好心情,她仰头,露出小脸,娇娇地说:“竹青哥哥,我们什么时候走?”   陈竹青叹气,“下周。”   送别一波接着一波,他怕她承受不住,说得很轻。   舒安没他想的那么脆弱,她很快调整好情绪,挣开他的怀抱,“早几天走可以吗?我想回闽镇一趟。”   陈竹青应声,他把花暂时放到自行车篮,拍拍后座示意她坐上来,“要不要去看电影?最近在放《城南旧事》……”   话没说完,舒安鼻子一抽,眼泪不争气地落下。   “我刚在礼堂看完……”   陈竹青捏了捏她的侧脸,“那就不看了。哥哥请你吃饭去,走!”   冬天的风不像夏天那样友好,干燥刺骨,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陈竹青放缓脚步,骑得很慢。   他边骑车边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抚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舒安不满地锤他一下,“你故意惹我哭是不是?”   陈竹青笑着讨饶,“没有。向文杰去看了好几遍电影,最近总在宿舍唱,搞得我都耳鸣了。你不喜欢,我就不唱了。”   舒安趴回他背上,“算了。唱吧。你唱歌还挺好听的。”   舒安侧耳贴着他的后背,能感受到胸膛里的微微震动,声音像是从那里传来的,含着笑意,似甜梨罐头,全是甜蜜的味道。   陈竹青唱了两遍,听到身后的小姑娘在哀叹:“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那是《送别》的另一版歌词。   陈竹青沉下声音,反驳道:“谁说离别多。我和你就不会分开。永远不会有相送、离别。”   他们才刚结婚,被他这么一说,舒安忽然想到了好久远的事。   陈竹青比她大四岁,那会比她先走吗……   舒安环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   陈竹青咳嗽一声,“怎么了?”   她说:“我冷。”   他笑了,“那就抱紧点。再紧一点。” 第22章 .1983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睡一张床?……   一九八三年,二月。   这一年福城的冬天比往年要暖和不少,就连大寒那日都没什么冬天的氛围。   学校放寒假了,陈雯趴在窗边喃喃:“今年下不下雪啊?”   冯兰从厨房转出来,揪住她的后衣领,把她拽下沙发,“一天天就知道往外跑,小叔给你买的新衣服都弄脏了。”她弯腰在陈雯大衣的下摆那拍灰,边弄边叹气,“小叔、小婶明天就要走了,要是下雪了,路多难走。”   舒安想回一趟闽镇,所以两人比工程院预定的时间要早一周出发。   陈竹青坐在小马扎上,清点行李,做最后的确认。   他们将未来两个月能用到的收进行李箱,其余的则用纸箱装好,等春节过了,再让陈红兵寄。   舒安端了碗汤圆进来,“我刚和嫂子包的芝麻汤圆,你要不要尝尝?”   陈竹青曲着腿坐,坐久了小腿发麻,扶着桌子好不容易才勉强站直。   他抖抖腿,单手撑在桌上,俯身要去舀汤圆。   舒安看他那么吃力,伸手舀了一颗,吹凉后喂给他。   她眨眼,满心期待地问:“怎么样?里面的芝麻是我亲手磨的呢!”   陈竹青嚼了嚼,表情有些复杂。   舒安心咯噔一下,又看了看碗里的汤圆,挠挠头,有些纳闷。   不应该啊,她虽然不常做汤圆,但总不会差这么多吧。   陈竹青:“挺好吃的。就是……这不是纯芝麻馅吧?”   舒安一拍脑袋,“阿。你可能吃到嫂子包的了,她不知道掺了什么东西,黑乎乎的,又很粘。”   陈竹青又舀了一个,还不是舒安包的。   这回他仔细嚼了嚼,像是要把汤圆在口腔拆解似的,吃得极为细致。   舒安被他的表情逗笑,接过勺子舀了一个,她没他那好舌头,直接咬开一半,让内馅淌出一半,她边吃边观察勺里的半个汤圆。   “我吃到花生了,好像还有桂圆……”   陈竹青猜到了,“是红枣、花生、桂圆、芝麻。”   舒安脑袋里叮地一声,霎时开窍。   难怪冯兰边包边偷笑,煮好了还特意让她来端。   两人结婚有三个月了,还没同房过。   陈竹青的房间只有一张单人床,两个人睡不下,所以陈竹青一直睡在客厅的木沙发上。   孩子的话题离他们很近又好像很远,两人不约而同地红了脸。   陈竹青闷声吃完那碗汤圆,将话题转向要带的行李。   两人明天就要走了,冯兰和陈红兵在厨房忙了大半天,提前将年夜饭搬上饭桌,陈红梅一家也回来了。小小的餐桌挤不下,陈红兵和陈红梅丈夫带着两个孩子坐到茶几那去吃。   舒安刚来时,家里最不开心的就是冯兰和陈雯,但她现在要走了,最难过的还是她们。   冯兰在舒安的鼓励下,报了夜大的扫盲班,陈雯考美中时,也是舒安带着去的。   舒安面上文静乖巧,骨子里却藏着一股倔强,很多陈家人不理解、不支持她们做的事,只有舒安站在她们那,而且真的帮她们解决了问题。   冯兰叹气,“怎么不过了年再走?”   陈竹青帮她舀了碗汤,“我们车票、船票都买好了,不能改的。”   冯兰又叹了声,未开口,陈顺先接道:“今天咱们家就算过年了,不许说不开心的。”他举起酒杯,跟舒安、陈竹青碰了下,“你们要去建设海岛是好事,为了祖国献青春!光荣啊!应该开心!”   在陈顺的带动下,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饭。   翌日。   陈红兵向部队借车送他们去车站。   舒安上车后就没敢看,陈竹青则趴在窗户边和他们说话,一直到火车启动,几人仍依依不舍地朝着车窗招手。   他们票买的晚,只买到了坐票。   现在恰逢春运,车厢里塞满了人。   这么多人挤在这,味道很不好闻,火车沿路还走走停停的,更让人恼火。   车开出三站,陈竹青和舒安换了座位,将靠车窗的位置让给她。   后来见她脸色还是不好,陈竹青起身拿着保温杯去给接热水。车里人实在太多,根本没地方下脚,他几乎是贴着人、肩膀擦着肩膀地挤到了开水房,接了水还得原路挤回来。   等他回来时,车子又过了两站。   有个买站票的大哥见他起身,就坐下了。   陈竹青回来时,那人仰靠在椅背上,眼皮打架昏昏沉沉的。   舒安要伸手去推他,陈竹青用眼神示意她不要。   他伸长手,越过那人将保温杯递给舒安,“看他站了好几站,挺不容易的,多坐一会吧。我们再有三站就到了,我站一会,活动活动。”   —   舒安有一年没回家了,她以为家里会很乱、很脏,没想到推开门,地板干干净净的,像刚拖过,屋子里的物件都蒙着布。   隔壁林素妈妈听到声响跑出来,“哎哟。安安回来啦?”   舒安记起,爷爷要照看山上的茶园,白天上山,晚上才回来。所以中学时代,舒安都跟着林素回家,在她家吃饭,林妈妈手里一直有一份她家的钥匙。   “阿姨。谢谢你,一直帮我家打扫。”   林妈妈摆手,“也不是一直。这不是快过年了,我想着你可能要回来,前几天我家大扫除,顺带帮你家也扫了扫。”说完,她目光左移,“这位是……”   舒安拉过陈竹青,“我丈夫。”   头一回像别人这么介绍他,舒安有些不好意思,咬字很轻。   陈竹青大方地和对方握手,“陈竹青。阿姨好。”   林妈妈想了会,“噢。我听素素提起过你,长得很帅啊。”   舒安和她寒暄几句,才拉着陈竹青回屋。   他们整理出爷爷奶奶的屋子当作临时客房。   因为外头天还亮着,舒安带着陈竹青去后山祭扫。   这也是她特意赶回来的目的。   站在爷爷奶奶和爸妈的墓前,舒安牵着他的手捏紧,声音颤抖,“爸、妈,爷爷、奶奶,安安回来看你们了。我跟竹青哥哥结婚了,他对我很好,陈家也对我很好。哥哥……”她顿了一下,继续说,“哥哥在香港赚钱了,现在过得也很好,你们不要担心,在那边要开开心心的。”   她边说边抹眼泪,“我们要去西珊岛工作了,明年可能没办法回来看你们……”   舒安絮絮叨叨地说完这一年的经历,下山前特意拉着陈竹青走到爷爷的墓前,“爷爷,他真的对我特别好,像家人一样,你放心,我没有挑错人。”   —   回到家里。   陈竹青在厨房煮面,舒安则在外面打井水,准备洗衣服,在火车上待了一天,身上一股馊味。   陈竹青一向心思细腻,最后舒安特意和爷爷说的话引起她的注意。   吃饭时,他忍不住问:“爷爷是不是不喜欢我?”   舒安抬眸,看见他眼底的认真知道岔不过去,老老实实将爷爷临终时的那句嘱托告诉他。   意外的是,陈竹青没生气,也没难过,反而笑了笑,“没关系。我会证明他是错的。”   吃了饭,陈竹青主动揽下洗碗、洗衣服的活。   “你去烧水洗澡吧。这些我来就好。”   舒安没和他争,将碗筷放到厨房,告诉他脸盆在哪,就退出去了。   陈竹青以前家里也是用井水的,但后来搬去省城,住的地方都有自来水,仔细一算,有十年没用过了。   他看舒安没准备掺热水,撸起袖子,直接将手伸进盆里。   指尖刚触碰到凉水的瞬间,他倒吸一口冷气,险些叫出来,还好忍住了,否则被她听到可太丢人了。   陈竹青将手慢慢伸进去,渐渐适应了水的冰凉,再干活就不那么痛苦了。   待洗完碗筷和衣服,他两手通红,已经冻得麻木了。   他擦干手,坐在客厅搓掌生热,陷入沉思。   原来那天舒安说的讨厌冬天是这个意思……   舒安洗过澡出来,她头发没擦干,湿哒哒地滴着水,随着走动,玫瑰皂的香气慢慢在屋里溢散开。   她坐到陈竹青身边,“我洗完了。你去洗吧。还有两个暖壶的热水,你看够不够?不够我再帮你烧。”   陈竹青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以后你不要做家务了。我来……”   舒安蹙眉,脑袋靠在他肩上,一手从他的腋下环过,“怎么了?不是说好一起分担的吗?”   陈竹青摇头,抱得更紧了,“这次派去作顾问的工程师有五个,除了向文杰都结婚了。但只有你愿意跟着我一起去吃苦,这样就够了,我不想你再碰这些了。”   他说话时,冰凉的手掌不小心摸到她后腰。   舒安不自觉地抖了下身子,明白了他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她伸长手在他后脑那揉了揉,“我知道你心疼我。我不会碰凉水了,会照顾好自己的。”   说完,她推开他,故作嫌弃地说:“我都洗完了,你还没洗,不要抱我。”   —   舒爷爷有鼻炎,睡觉鼾声如雷,吵得舒奶奶睡不着,所以两人虽在一个屋,却是分床睡的。   晚上,舒安和陈竹青各自躺在爷爷奶奶的床上,隔着老远的距离聊天。   对西珊岛的情况,陈竹青是从书上看的,可那本册子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东西了。   现在发展成什么样,他也不清楚。   两人聊着聊着,越来越多的未知意味着越来越多的好奇,舒安心里激动更睡不着了。   她哗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指着床边的吉他,“你竟然带了吉他去,你会弹吉他?我都不知道呢。”   陈竹青按开床头灯,翻身下床,从琴盒里拿出吉他,架到腿上,“上大学的时候学的。雯雯要读书,嫌它吵。所以,我一直放在工程院宿舍,都没拿回来。”他调好琴弦,“想听吗?我唱给你听?”   舒安鼓掌,“好啊!”   向文杰是个标准的港乐迷,囤了一堆粤语歌磁带,还买了本《标准粤语发音字典》,没事在宿舍就放歌,边放边学,在他的熏陶下,陈竹青会的也是这些。   暖色灯光似阳光映在他侧脸,他眼眸半阖,长长的睫毛垂下一片阴影。   他拨动琴弦,缓缓开口——   “愿我会揸火箭带你到天空去   在太空中两人住   活到一千岁都一般心醉   有你在身边多乐趣……”   他的声音很轻,像沾满糖水的羽毛从心上扫过,温柔的甜沁入心底。   虽然这些年,很多人去香港谋生,但香港的音像制品在大陆的流通率不高。舒安对粤语的印象,全是林素带着她去录像厅看的港片。每次有新片,小小的录像店挤满了人,目光全集中在那台小电视上。   舒安捧着脑袋,听得很认真,身子跟着歌声轻轻摇摆。   她听不懂他在唱什么,只是从勉强听出的‘需要你’猜测这是一首情歌。每每唱到这句,陈竹青声音微低,咬字格外缠绵,还会抬眸看她一眼,像是在她耳边说情话似的,哄得她脸颊微烫。   她听得入迷,对歌词越发好奇,忍不住叹了句,“要是能听懂就好了。”   本来这首歌已经快弹完了,听到她的话,陈竹青又唱了一遍副歌,而且改成了普通话,“有了你好开心什么都称心如意咸鱼白菜都有好味我和你永相聚分分钟需要你你似是阳光空气。”   最后这段他连续唱了四五遍,然后按停琴弦,问:“这次听懂了吗?我每时每刻都需要你。”   舒安卷着薄被,羞涩的点头,“嗯。我也是……”   **   两人在闽镇待了一周,舒安买了些喜糖分给村里人,又到镇上买了六堡茶和陈皮。   他们的行李本来就很多,陈竹青看到多出来的那袋,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下。   舒安教他,“六堡茶是祛湿的,以前海员出海都会带着它。西珊岛那边温热潮湿,适当地喝一点茶对身体好。”   陈竹青将东西塞进行李袋,“好。你说带什么,我们就带什么。”   他们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舒安收拾好东西,将爷爷留下的一套玉茶具也带走了,剩下的家具依然用布蒙上,她将家里钥匙交给林妈妈,又掏出一些钱给她,希望她能帮着祭扫下后山的墓。   林妈妈一番推脱,实在推不掉,收下了那些钱。   她看两人东西多,借了一辆小三轮拉他们去车站。   **   相聚短暂,离别却一波接一波。   两人暂别林妈妈,坐车去往码头乘船。   他们到的时候,向文杰在船上朝他们招手,“快点呀!你们好慢哦。”   他拨开登船的队伍,奔向两人,帮他们把行李提到船舱。   船舱是六个人一间房。   工程院的五个工程师加舒安正好凑成一间房。   他们把最好的两个下铺让给陈竹青和舒安。   在船上的第一晚,所有人都兴奋得睡不着,躺在床上聊天。   因为只有舒安跟着来了。   话题自然离不开两人。   “陈哥,好运气啊。我老婆都不愿意跟着来。”   向文杰一脸苦相,“陈竹青,你不仗义啊。当初填意向表的时候,是你说咱俩没成家一起去得了。结果现在来了,就你带着老婆,哥们还打单呢。”   舒安笑开,“文杰哥哥,等去了那,我帮你介绍。”   向文杰嘿嘿两声,“嫂子。你喊我名字就行了。我怕陈哥打我。”   这边话没说完,他脑袋上就挨了一下,“就你话多。”   陈竹青站在床边,眯着眼睛发出冷光,扫了一眼那几人。   来的人里,他年纪最大,又是负责人,其余几人接到他的危险信号,赶紧掖好被角,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准备入眠。   陈竹青哼了声,“很晚了。都睡吧。”   —   船要走两天半。   船舱内空气不流通,甲板上停留的时间有限,大多数时间只能憋在房内。这里的卫生间条件也不好,不能洗澡,只能用热水随便擦擦。   男人没有女生那么讲究。   一个房里偏又只有舒安一个女生。   在船上的三天,陈竹青揽下打扫厕所的活。   每次舒安用卫生间前,他都会先去用水简单冲洗下。   都在一间房内住着,舒安好几次听到那几人私下揶揄陈竹青,她觉得这样搞特殊不太好。   趁着他们去甲板透气时,把陈竹青拉到一边,“你不用这样,反正两三天,忍忍就过了,我自己也会清理的。让人说你怕老婆不好,你以后还怎么管他们。”   陈竹青把她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他们听我的,是因为我有能力、说得对,跟这个不挨着。你只要安心接受我的好就行了。”   —   几人到筇洲时,正好赶上春节假。   他们被安排住到部队招待所。   那边的负责人告诉他们,每周都有物资船去西珊岛,上面通知春节要给驻岛官兵多送一些东西,所以提前去过了,陈竹青他们得先在招待所住几天,跟着下一趟物资船去岛上。   不着急去也好,他们可以在招待所好好休整一下。   回到房间,舒安放下行李就冲进浴室去洗澡。   陈竹青则提着暖水壶去楼下打热水,他上来时,舒安还没出来,甚至在里面唱起了歌,唱的就是那晚他唱给她的《分分钟需要你》,不过她不懂粤语,只哼了个调还走拍了。   陈竹青在外憋着笑。   舒安觉出不对劲,收了声,“陈竹青,你在外面偷笑对不对?”   陈竹青在原地踩了几步,“我刚打了热水回来。你要泡茶喝吗?”   舒安应声,“要。在船上晃了几天,头好晕。”   —   两人都洗漱完,坐在小茶几旁泡茶。   向文杰忽然过来敲门,“他们在下面看春节联欢晚会,你们来不来?”   两人对视一眼,暂时把茶具放下,跟着他下楼。   招待所的大堂有一个十四寸的小彩电。   所有人都搬了小板凳坐在那等着。   这是央视头一次在春节放送晚会节目,几天前就在电视里作了预告,不过那时舒安和陈竹青在闽镇老家,没有看电视不知道这个消息。   晚会于八点准时开始。   主持人拿着手卡念了四组电话号,说是这次的晚会采取现场点歌的方式,北京的观众可以拨打下面四个号码点在场的歌手唱歌。   大堂里一下子哄开了——   “哇!可以点歌!”   “只有北京可以。”   “要是在北京就好了,唉……”   从兴奋到失落,不过一瞬之间。   晚会播到一半,有观众点了一首《大海啊故乡》。   或许是几人正好身处沿海城市,又即将去往海岛,听到这首歌时格外亲切,全都跟着一起唱。   舒安听着歌词,心里酸酸的。   尤其是唱到第二遍,“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   在她很小的时候,妈妈会在晚上给她念连环画里的故事,其中就有关于海的。   那时候,舒安对海没什么概念,只是指着画里一片又一片的蓝,问:“妈妈,大海长什么样?”   妈妈承诺等她再大一点,会带她去海边玩,还说她是海边出生、海边长大的孩子,一定要记住大海的模样,以后一问三不知的可不行。   周围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兴奋到了极点。   她不想扰了他们的兴致,屁股往后挪了挪,坐到后面的小角落。   陈竹青同样拉着凳子跟过去,“怎么了?是不是想到妈妈了?”   舒安噎住,怔怔地看向他。   不知道为什么陈竹青像有读心术似的,永远能猜到她心里的想法,不管她怎么掩饰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她点点头,“没事。我自己缓一会就好了。”   陈竹青握着她的手,陪她坐在小角落,躲开那些热闹笑声,就只是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舒安捏着他的手,心砰砰直跳。   她仰头,忽然叹了句,“我也想点歌。”   前面的向文杰听到,扭头随口问道:“你想点什么?”   舒安回:“《乡恋》。”   此话一经出口,全场都炸了。   《乡恋》歌词细腻,唱的是对恋人的思念,最初发行时,热度很高,许多音乐广播都放过。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放的越来越少。   舒安只是随口说的,没想到能得到那么多的附和。   每次歌手上台前,主持人都会念这首歌是由谁谁谁点的。   一首接着一首的,让人越听越激动。   招待所的工作人员灵光一现,“咱们办公室的电话可以打跨省电话,要不要给北京的部队招待所打电话,让他们帮着点一首?”   所有人眼睛都亮了,随声附和。   那个工作人员起身去打电话。   十分钟后,他悻悻地走回来,说电话没接通,大概是线路繁忙,或是那边春节放假了。   几人期待的心落回肚里,垂着脑袋,有些丧气。   快到十二点时,舒安有些困倦了,哈欠连天的。   陈竹青问:“要不要回去睡?”   舒安刚要点头,电视里唱《乡恋》的女歌手穿着黑白相间连衣裙上台。   她瞬间清醒了,“再等等,万一唱呢……”   他们坐在电视机前,期待的目光快要把电视灼穿,一直等到歌手唱完了四首歌,要鞠躬下台……   向文杰哀叹,“没机会了……”   可就在这时男主持人上台拉住她,念了一长串点播的观众名,“他们点播《乡恋》,大家欢迎……”   “啊!!唱了!”   “真的唱了!”   心愿达成,几人忍不住鼓掌,向文杰激动得抱住了旁边的同事。   陈竹青瞄了眼手表,已经过十二点了。   他的手搭在舒安的肩上,轻轻揽住,“新年快乐。新的一年,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   春晚结束,向文杰没什么睡意,拉着人打牌。   舒安对这个没什么兴趣,推说困乏先上楼了。   陈竹青原本想跟着,被同事拉住,“陈哥,你陪我们玩几局再走啊……”   舒安站在楼梯上摆手,“你陪他们吧。”   向文杰乐得合不拢嘴,“谢谢嫂子哈。”   陈竹青的心思不在这,玩得很敷衍,有牌也压着不打,连着输了三四局。   “手气太差。你们玩吧。”说完,他去柜台给他们买了些啤酒和花生。   他都掏钱请客了,同事们不好硬留,打趣他几句就放他回房间了。   舒安和陈竹青是夫妻,分给他们的是一间大床房。   陈竹青以为舒安先睡了,回去时轻手轻脚的。   结果门一开,她两腿弯曲成‘L’形地压在沙发上,趴在窗台边看海景。   招待所就在海岸边,他们的房间在三楼,视野很好。   陈竹青给她披了件外套,“我以为你困了,刚才都看你打哈欠了。”   舒安拄着手臂,手背托住脑袋,“现在又不困了。你先睡吧,我想看会大海。”   陈竹青握着她的手觉着凉,用玻璃杯接了热水,塞进她手里,“拿着吧。不喝热热手也行。”   “嗯。你先睡吧。”   “好。”   陈竹青躺在床上也不怎么睡得着,翻来覆去地等她。   忽然隔壁传来关门的声音,应该是楼下的几人上来了。   他翻向舒安那侧。   房间里没开灯,她趴在窗口,月光洒进来,像层白纱披在她身上。   陈竹青仔细盯了会,看到她蹙起的眉头和下撇的嘴角。   他有些不自信地问:“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睡一张床?” 第23章 .1983别惹爷。懂?   舒安扭过脸,迷惑地看向他。   向来笃定自若的人眼神黯淡地躺在那,眼尾下垂,略带一丝犹豫,嘴唇翕动,似有话要说,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舒安用实际行动回复他。   她将杯子放回桌上,挂好外套,掀开被子躺到他身侧。   她侧着身,面朝他。   深褐色的眼眸像藏着银河,很亮,眼角弯下些,仰头看他,“如果不愿意,为什么要跟你结婚?”   陈竹青的心稍放下些,“刚刚在想什么?”   被子里有点凉,舒安缩了缩身子,“马上要过去了,有点紧张。不知道西珊岛什么样,不知道会不会适应……”   离西珊岛越近,兴奋和激动很快被紧张取代,尤其是今日下船,舒安在招待所捧着小盆吐得胃酸都出来时,对西珊岛的生活生出几分不确定。   陈竹青的工作很忙,她不能成为拖后腿的那个。   他读懂了她的欲言又止,弹了她脑门一下,“别想太多。我会照顾好你的。”他的声音柔下几分,“下午吐得那么厉害,现在还难受吗?”   陈竹青对她的喜欢全融进日常的点点滴滴,抬眸就能看见他眼里快要溢出来的喜欢,她也应该主动一点才是。   舒安摇头,裹着被子往他那挪了一点。   她伸出手捉住他的胳膊,慢慢抬起放到自己的颈下枕着,“可以枕着你的手臂睡吗?这样你会难受吗?”   “不会。”他凑近些,冬夜凉如水,他温热的气息带着薄荷牙膏的清新扑在脖颈,“我们结婚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舒安的脸唰地红了。   陈竹青上臂勾起,扣在她的肩上,将人往怀里带了些,但仍隔着一拳的距离,所有能引发无限遐想的部位都没碰着,另一手则轻轻搭在她的细腰上,似有似无地拍了拍。   他垂眸时,注意到她嘴角好像沾着些许发丝。   碍于此刻的姿势,舒安的身子僵得像根失去思考能力的木头,发稍上翘,她鼻尖有些痒,但没敢动,只是轻轻吸了吸气,鼻翼微微收缩。   陈竹青轻笑,凑近去帮她拿掉。   房内光线昏暗,他又没戴眼镜,要靠得很近才能看清。   两人身体隔着些距离,他的上半身却突然弓着压过来,鼻尖几乎要触到她的。   舒安深吸一口气,瞪大眼睛。   是要接吻吗?   她脑袋发懵,没多想地抬头吻过去。   陈竹青愣住,反应了几秒才低头回应她。   舒安完全没经验,怎么做,全靠身体的本能反应。   她抿着唇,微微撅起一点,慌张地和他的碰了碰。   极度害羞和紧张中,每一秒都过得无比漫长。   她见陈竹青似乎是没反应,想躺正身子。   然而,就在她要收回的时候,后脑一软,被人托住。   陈竹青嘴巴微张,含住她的唇,温湿的舌尖从她唇上扫过,慢慢地描绘唇形。   舒安太紧张了,嘴巴闭得紧。   陈竹青嘴角勾了勾,没有强求,在唇上啄了一下后松开。   他身子后撤,再次拉开距离。   时间不早了,明天不知道还有什么安排,他想告诉她早点睡。   没想到怀里的人却仰头,两手抓在他胸口的衣领,怯怯地问:“要、要、要脱衣服吗?”   舒安说得结结巴巴,差点咬到舌头。   还好,总算是说出来了。   说完,她立刻低下头去,等他的回复。   片刻,头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原本搭在她肩上的手松了些,另一手则捏着她的下巴挑起。   黑夜里,他促着的眼眸闪过一丝狡黠,危险又迷人。   陈竹青嘴角几乎要裂到太阳穴,不知道什么事戳到他的笑点了,很少看他控制不住表情地笑成这样。   他学舒安,而且故意夸大,“要、要、要脱衣服吗?你怎、怎、怎么结巴了?”   他在笑她?   舒安噘嘴,用力地推他一下。   陈竹青早有预判地握住她的手,放回床上,紧接着替她掖好被角,“不着急。做这事不是完成任务。你没那么喜欢我,真做了,你不会开心的。”   舒安中学时的几个朋友没考上大学,不久后就结婚嫁人了。   假期,她和林素回去,跟她们好像变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她们关在小房间里说悄悄话,那几个结婚的朋友偶尔会提起这种事,说得舒安、林素羞红了脸,捂着耳朵不敢多听。   她们中有的跟男方也没见过几次面,就结婚同房了。   好像说起来也挺开心的,并没有什么不适。   舒安懵懵懂懂地看他。   喜欢在他那真的好重要。   陈竹青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印了个浅吻,“慢慢来吧。我等了你五年,不在乎多等一会。你不是答应我,要努力喜欢我的吗?”   舒安点头,“嗯!”   陈竹青的手搭回她后背,轻轻捋了两把,“Good night,An.Sleep tight.”   **   春节假,什么任务都没有,几人住在招待所每天就是睡了吃,吃了看电视,然后再吃再睡。   向文杰坐在大堂,春晚重播了几遍,他就看了几遍,几乎把所有相声节目背下来了。到了后面,电视里演,他在外边也跟着念台词,表情很丰富,语调随着情绪起起伏伏,还真像那么回事。   五天后。   那边通知他们物资船要出发去西珊岛,让他们带好行李。   几人像在笼子里憋坏了鸟,提着大包小包兴冲冲地登船。   经过休整,舒安身体状况有所好转,她站在船头吹风。   这块海域没经过开发,人烟稀少,特别清澈,蓝得像宝石一样。物资船行驶在水面,拨开一层又一层的浪花,她两手撑着栏杆往下看,能看到水里的鱼群。   舒安是从沿海城市来的,她认得很多海鱼品种。筇洲这的鱼颜色亮丽,五彩斑斓的,从清澈的水里游过,漂亮是漂亮,但像山里的毒蘑菇,让人看了不由得身体一颤。   陈竹青走过来,两手撑在她身侧,将她圈在怀里,“没想到这里还挺漂亮的。”   舒安转身要和他说话,没来得及开口,脑袋上被蒙了层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眨眨眼,扯开嘴和鼻子那块,大口呼吸,“干嘛呀?”   陈竹青在她脖子上为了一圈,“海上风大,你皮肤细,怕吹坏了。”   他咳嗽一声,小声说:“船上有两个女兵,我看她们脸颊就红红的,还有晒斑……”   舒安环着他的腰,在原地蹦了蹦,“我没那么娇气。”   陈竹青的指尖点了点她的鼻头,“我知道。你最厉害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和她说话时,像幼儿园老师带孩子,她做什么他都夸,还很喜欢用叠词。   舒安低头,栽进他怀里,额头在他胸膛那蹭蹭,“你怎么这么好……”   “陈哥!”   陈竹青外面穿了件没纽扣的长款风衣,下摆宽大,海风一吹,兜着风,衣服像堵墙似的,将他怀里的人遮得严严实实。   向文杰在后面看,就像他一个人站在那吹风。   陈竹青和舒安没有什么恋爱过程,忽然就结婚了,所以向文杰总是忘了她的存在,他像以前那样直接走过去要和陈竹青说话。   待他喊出口,才发现陈竹青怀里还有一个人。   舒安慌张地松手,像弹簧似的跳到一旁,躲到陈竹青身旁。   陈竹青脸颊微红,侧过身,斜靠在栏杆上,将人护在身后。   他很快平复,平静地问:“怎么了?”   向文杰顿了会,挠挠头,“就……我刚刚问了船上的人,他们说一批建设队任务是对主岛进行基地建设,已经完成了,我们来是开发周围的小岛……”   来之前,陈竹青和向文杰查过资料和地图。   西珊岛除主岛外,周围还有两个小岛群,最小的一个岛面积不过三千多平方米,海拔两米,没有居民,就是个提供给过往渔船停靠休息的海中小沙洲。   二期工程的主要建设目标是超过一万平方公里、有常驻渔民的七八个小岛,以及两个海军驻扎的军事基地。   他们五个工程师是来作指导顾问工作的,具体的还要和部队的建设队沟通。   向文杰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笔,在那边写边和陈竹青说打听到的情况。   两人的讨论掺杂着不少专业名词,舒安听不懂,却踮着脚,竖起耳朵听得很认真,比在医科大上课还认真。   陈竹青很快将信息整理完,“好。我知道了。这些上岛再看。”   舒安眨眼,“说完啦?是不是任务好艰巨?”   他们谈了半天,她就听出个‘难’字。   向文杰拍了拍陈竹青的肩膀,表情夸张地说:“有陈总工在就不难。”   “少给我戴高帽。”陈竹青笑笑,扬起脚要踹他屁股,想了想舒安在身边,自觉不好地收回脚。   向文杰捉住这点,拼命揶揄他:“嫂子。以后我就跟着你混了,有你在,他就不会揍我了,收敛好多。”   陈竹青白他一眼,“我平时对你很差吗?”   “还行。还行。”向文杰敷衍两句,看向舒安,“你答应过我要帮我介绍对象的,上了岛你可得记着点,什么医生啦、护士啦、女兵啦,都可以的,我不挑,漂亮就行。”   陈竹青嘴角一抽,“就看长相?你小子可真肤浅。”   向文杰叉腰,“你找这么漂亮的,你不肤浅?”   “我……”陈竹青瞄了身边人一眼,倏地笑开,“她可不止是漂亮。”   “陈哥。求你饶了我吧。”向文杰往旁边一吐,做了个干呕的姿势。   几人边说边闹,船渐渐靠近西珊岛,离得越近,海水的颜色渐深。   远远看过去,岛上有一片土灰色的平房,岸边是成排的椰子树。   口岸那块有几个小点,像是在等他们的海军士兵。   向文杰在船上激动地朝他们挥手,“哎……”   陈竹青揶道:“你认识啊?万一不是接我们的就尴尬了。”   岸上的小点动了动,像是在回应他们。   向文杰挥手的幅度更大,身体跟着一起扭动,“那里面说不定就站着我未来老婆呢!当然得积极点。”   海风拂面,头顶有海鸥盘旋,舒服到了极点。   向文杰忍不住叹了句,“这比书上说的漂亮。我有预感,我会在这遇到我的小天使……”   话音未落,他肩上忽然湿了一块。   向文杰皱眉,“下雨了?”   紧接着,又是几滴白色的液体,还有些粘,全掉在他身上,有两滴还落在了脸颊上。   舒安认出那东西,捂着鼻子后退一步,“是海鸥屎。”   旁边的几个工程师捂着肚子,笑到不能控制。   有个同事弯着腰,笑到岔气,断断续续地说:“文杰。你的‘天屎’来得好快啊!”   向文杰白了他们一眼,骂骂咧咧地掏出手帕把身上擦干净。   他朝天一指,“你这该死的鸟,等爷上了岛,就抓一只烤了吃。”   天上的‘大爷’们像是能听懂他的叫骂,其中一只俯冲下来,在将要撞上他时,又改为平飞,稳稳得从他脑袋顶上擦过。向文杰瞬间怂了,捂着脑袋躲闪。   那鸟嚣张地旋回来,又往他身上拉了坨屎。   向文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摘下头上的帽子朝它挥舞几下,有种要与它一绝高下的势头。   这里的鱼群很多,渔民又不捕杀海鸥,海鸥几乎没什么天敌,有些脾气爆的甚至比山上的野鹰更凶猛。   恰好向文杰碰上的就是只刺头。   它见向文杰拿帽子驱赶它,在空中边盘旋边嚎叫。   向文杰嘿嘿两声,挥舞得更来劲了,“怕了吧!再来就把你抓去烤了!”   好景不长。   不到一分钟,海鸥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   三两只得并排着,从高空俯冲下来,然后从几人头顶擦过,发出新一轮的危险信号。   向文杰傻眼了,“妈耶……你他妈的叫援兵?”   就在他举着手骂天骂地时,一只体型较大的海鸥飞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手里的帽子调走。   海鸥在空中帅气地甩头,将帽子甩出几十米去。   向文杰看着飘远的帽子,捂着脑袋彻底败下阵来。   他想向周围人求援,左右看了一眼,周围哪还有人了,同事和船上的士兵全站在船舱那瞧好戏。   向文杰还没开口,几只海鸥围在他头顶拉屎。   他从地上抓了块木板顶着,在甲板上跑来跑去的,那几只海鸥就追着他拉屎,简直把他当成了‘移动公厕’。   向文杰跑向他们,船上有个女兵嫌弃地瞧他一眼,从地上捡起一根挑杆,朝他一指,将他堵在外面。   “保持距离。你进来了,一会那东西沾在船舱内,不好洗的。”   舒安随身带了把伞,赶紧找出来丢给他,“快点遮一下。”   向文杰撑着把粉色小伞,可怜兮兮地站在甲板上挨浇。   陈竹青拧眉,“妈的。他可真能惹事。”   话一出口,他眉毛一抖,咽了口唾沫,脖子一节一节,慢吞吞地转过去,尴尬地和舒安说:“我、我平时不骂脏话的,今天是情况特殊。”   舒安偶尔也会有失控,忍不住爆脏口的时候。   她对此并不在意,随意地应了声:“嗯。”   陈竹青转过头去,心里有点闷闷的。   他不喜欢自己不好的一面被她看到。   —   物资船靠岸。   那些海鸥怒气未消,仍绕着物资船盘旋。   船舱里的人都不敢冒头,生怕成为下个‘移动厕所’。   还是方才的堵门的那个女兵,她从旁边也抄了块木板顶在脑袋上,从舱内走出去。   天上的‘大爷’们非常识趣,没为难她,只聚在向文杰那。   其他人看了,才放心地提着大包小包走出来。   那个女兵将船上的屋子一箱箱搬下去。   来回走了两趟,工程院的人几乎都走完了,向文杰还站在甲板上和海鸥抗争。   她扶额,有些无语地从舱里提出一桶小鱼。   这是物资船停在港口,等他们的时候,她在岸边随便钓的,就三四条,她本来想带回去给家里作加餐的,现在只能便宜这些海鸥了。   她从桶里抓出一条往天上一抛。   海鸥立刻叼走,然后飞远。   她喂完鱼,海鸥走了一半,剩下的可能觉着没意思也散了。   向文杰感激地向她道谢,“谢谢你。你叫什么呀?”   女兵撇嘴,“梁飞燕。”说着,她往岛的南边一指,“你们的宿舍在那。下面有人会带你去,你快跟上去吧。”   向文杰见同事们已经先走了,反正也不急这一时,梁飞燕刚帮了他,他撸起袖子帮她将船上的东西一箱一箱地搬下去。   东西搬完,其他船员都回到船上,跟着船去往下个岛送物资。   梁飞燕站在那和他们招手。   向文杰提着包,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跟船走?”   梁飞燕提起自己的行李袋,“我是岛上通讯连的。春节回家探亲的,现在假期结束,当然要回来了。”   她伸手往前一比,比了个‘请’,“走吧。你们工程队的,除了那个带家属的,其他人都跟我们一样住部队宿舍,跟我来吧,我带你去。”   西珊岛驻守了两个团,一个守备团,一个海航团。   大部分人都住在西珊岛南面的宿舍,少数值守的战士住在其他岛的值班室。   宿舍楼有四栋。   因为女兵不多,全集中住在其中一栋的的顶层,那栋楼除了一楼有门,通往顶层的楼梯还加了一道门,将女兵们和男兵们分开。   工程院的四个人就住在女兵下面的一层楼。   宿舍原本是八个人一间的。   现在特意腾了一间空的给工程队。   向文杰在船上还兴致勃勃,到了宿舍瞬间萎靡。   这里的住宿条件跟工程院的一比,差的真不是一星半点。   部队纪律森严,穿戴用具都是统一派发的,所以宿舍里的柜子很小,就一个行李箱那么大。即使他们四个人住着八人寝,可储物的增加了一倍还是不够用。   梁飞燕瞄了眼他们带来的一箱书,“工具书你们可以放到我们给你们准备的办公室。脸盆和牙缸一会去一楼领。厕所和洗衣槽都在院子里,热水去食堂那打。洗澡间在一层,不过没热水。你们要洗热水澡,得提桶和暖水壶进去,自己兑水洗。”   几个人越听脸越垮。   梁飞燕说得云淡风轻,似是已经习惯这种生活了。   几个大男人当然不能输给她,他们硬是挺起胸膛,仔细地听着她的嘱咐。   梁飞燕说了一长串,稍稍顿了下,“还有……”   向文杰扶额,“还有?”   梁飞燕耸耸肩,“这里的作息时间都是有规定。五点起,十点熄灯。统一吹军号的。你们不是兵,我们不会以部队的细则要求你们,但希望你们能保持好宿舍卫生,不要破坏我们军|容军|貌。”   向文杰指了指床上的豆腐块,“我们也要叠成这样吗?”   梁飞燕耸肩摊手,“我不负责管这块,一会会有人跟你们说。我还有事,先上去了。”   向文杰身上还沾着海鸥屎,他没空哀叹,提着热水壶急匆匆地下楼去。   —   另一边。   舒安和陈竹青分到的是个带小院子的平房,有三间卧室和一个小储藏间。   这个房子是上一任作工程顾问的总工住的。   后来他调离西珊岛,房子就空出来了。   他们来之前,部队里派人简单打扫过。铱驊   里面家具齐全,就是有点老。这边临着海,湿气大,房子外墙遭受海风腐蚀,有点脆,轻轻一碰就哗啦啦地往下掉白片。   陈竹青将东西放下,“等我去上班了,我去找他们要点材料,回来补补外墙面,顺带把家具都漆一漆。”   舒安眼睛一亮,忍不住赞叹:“你都会?”   陈竹青笑笑,“我就是干这一行的啊。”   舒安瞄了眼外墙,觉得工程量有点大,“外面要不别补了,难看就难看吧,又不住院子里。”   陈竹青摇头,“不行。这里虽然没冬天,但这段时间还是有点冷,不修补,湿气渗进来不好。一会我去隔壁借梯子,上房顶看看,把要补的地方记一下,这几天统一做了。我怕下雨,房子成水帘洞就惨了。”   舒安不懂这些,只是点头,“那你需要帮忙,要叫我!”   说干就干,陈竹青把东西放下就要去隔壁借梯子。   他们隔壁住的是海航团的团长梁国栋一家。   陈竹青刚开门,还没走出院子,外面就有个女人敲门。   他把门开了,将人迎进来。   来人自我介绍道:“我叫刘毓敏,住隔壁的。”   陈竹青‘哦’了一声,“您是梁团长的爱人?”   刘毓敏点头,“对。我是岛上小学的老师。我来看看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陈竹青将修补住处的想法同她说了。   她挠头,为难道:“我家梯子前阵子折了,要不晚一些,我帮你去王政委那借。”   两人边说边往屋里走。   舒安在屋里扫地,看见有人来了,赶紧开门,“您好。我叫舒安。”   刘毓敏点头示好,“刘毓敏,岛上的小学老师。舒医生你好。”   舒安没太习惯这个称谓,顿了下才应声,“刘老师好。”   刘毓敏和他们说了些岛上的情况,比如去哪挑井水,去哪买东西……   舒安在船上没什么感觉,在这站了会,胃里反酸,歪头干呕一声。   刘毓敏稍惊,“舒医生是怀孕了吗?”   舒安忙摆手解释:“不是,不是。晕船而已。”   陈竹青那抹布擦了块凳子给她坐,“你歇着吧。我来打扫。”   刘毓敏有点可惜的说:“唉哟,本来想带你去岛上转转,捡点海货……”   “好啊。我想去!”舒安从椅子上弹起,“现在去吗?”   刘毓敏担心地和她确认,“你能行吗?”   舒安在招待所就听那里的工作人员说过赶海的乐趣,她期待了好久,现在有机会当然不能放过,一扫刚才的萎靡,拍着胸脯保证,“可以的。”   刘毓敏瞧了陈竹青一眼。   他无奈地笑笑:“去吧。我做饭,等你回来吃。”   刘毓敏摆手,“你整理行李就行。晚上统一上我家来吃。”   她怕两人客气不来,又补了句,“梁团长让我来请你们的。” 第24章 .1983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西珊岛的南面驻扎着一个守备团,部队的生活区和操练地全在这,医院、学校、办公楼一栋连着一栋,东面的港口停泊着几艘巡航舰,西面是本岛的一个自然村,北面仍在开发中,只有一片茂密的小树林和沙滩。   为了将沙滩和道路分开,西珊岛东、西、南三个面种了一整排的椰子树。   舒安边走边感叹,“好多椰子树,夏天到了,可以做冷饮……”   刘毓敏摇头,“不行。这些椰子算战|备物资,不能随便摘的。夏天是台风季,有台风登录的话,物资船没法准时来,靠椰子也能捱一段时间。”   舒安‘哇’了好大一声,知识库又扩充了些。   而后,刘毓敏带她在生活区逛了逛。   小岛上没有商店,吃的、穿的、用的全靠物资船运送,然后由部队统一配发给战士和驻岛的工作人员。   食堂后有一片的菜地,地上插着木条作支架,看那个叶脉走向,舒安猜测种的应该是茄子。   西珊岛没有冬天,一年四季都能播种,抵消了些物资匮乏的窘迫。   刘毓敏看着那片菜地,目光忽然柔和许多,“三年前我来的时候,这还是一片沙地呢,什么都种不了,长不出来。是战士们靠探亲、出岛执行任务的时候,从外面将泥土一块一块带回来,组成了这片小菜地。”   舒安虽然没体验过她口中的艰难,但站在这望着那片翠绿的菜地,心中同样感慨万千,有种无法言说的喜悦不停上涌。   刘毓敏回过神来,拉起她的手拍了拍,“瞧我。跟你说这干嘛。走,带你去钓鱼。”   听到‘钓鱼’,舒安一脸兴奋,要不是和刘毓敏不太熟,放不开,她能原地蹦起来。   他们是吃过早饭从招待所出发的,午餐是船上女兵给做的海鲜面,用的就是走船时现钓的几条鱼。鱼不多,全切成段去熬汤了。所以那个面汤非常鲜,舒安原本是不爱喝面汤的人,但中午那碗面却吃得很干净。   鱼汤早下肚消化了,可现在想起,舒安嘴里似乎还能尝到那股鲜味。   她迈着轻快的小碎步,兴冲冲地跟在刘毓敏后面。   刘毓敏先去活动室那借了两根钓竿和两个小水桶,然后带着舒安往未开发的岛北面走。   那不住人,鱼群密度大。   西珊岛和闽镇的海滩不同。   闽镇的沙滩细密绵软,太阳晒过的地方热气从沙里钻上来,烫得没法下脚。靠近海的地方,海浪拍在沙滩上,洇出层层白圈。   西珊岛的沙子颗粒饱满,混着许多圆润小石子,或许是季节的原因,现在的气温虽高但阳光却不毒辣,海浪攀不上的地方仍温湿温湿的,好像光脚踩上去也没什么关系。岛的坡度缓,岸边还有许多焦岩,风激起的海浪扑到岩石上,散成小水花回落到沙滩上,再荡不出白圈。   礁石密集,围成了许多天然小水洼。   那些水洼里圈着不少小鱼,有的跟着浪上来,找不到出口回去,急得在水洼里打转。大一些的水洼,则有成群结队的小鱼在那进进出出的,从石头细缝穿梭在几个水洼之间。   舒安蹲下身子,看到有条巴掌大的小鱼被圈在一个和它差不多大的水洼里,它在那拼命摇尾,浅洼里的水被它拨出一半,小鱼的背脊露出一半,快要搁浅,看上去很可怜。   舒安看那条鱼不大,还没到能吃的时候,决定帮它一把,伸手将它抓起来,往远处的海里丢……   谁知,盘旋于头顶的海鸥瞧准时机地俯冲下来,稳稳地将鱼叼走。   舒安仰头,看见海鸥一仰脖,直接将那条鱼吞咽下肚。   舒安:……   头略低,在心里为它默哀三分钟。   刘毓敏走过来,手搭在她肩上,“你不扔,这些坑里的鱼本来也是要喂海鸥的。”   提起海鸥舒安总是能联想到,向文杰在甲板上顶着木板四处奔逃的惨样。   她咧着嘴,笑嘻嘻地将这事告诉刘毓敏。   刘毓敏没她想的那样惊讶,嘴角勾了勾,笑容很浅,“这里的海鸥还真不能随便乱抓。”说着那手指在眼角比了一圈,“有种体积小,通体白毛,眼部到脑后一圈黑的燕鸥叫黑枕燕鸥。这种鸟分布广,虽然不是濒危物种,但也是保护动物呢,不能随便抓的。”   舒安仰头盯着天空成群的海鸥,它们的体积很大,头部也没有黑毛,和攻击向文杰的是一类,但不是刘毓敏说的这种黑枕燕鸥。   她暗暗捏了把汗,还好在船上向文杰只是打嘴炮,没真把那些鸟怎么样,不然可麻烦了。   接着,刘毓敏又和她科普了些岛上常见的保护动物。   舒安听得很认真,甚至有些入迷,她没想到这么个小地方,竟然有这么多种类的动植物,还遍地是保护物种。   “刘老师,你懂好多哦。”   被人夸了,刘毓敏抿嘴笑笑,“我是动物保护专业的。原来这些东西只能在书本里看到,没想到来了这天天见。”   舒安和她边聊边往海边走。   因为要赶海,舒安特意换了双长筒胶鞋,走的路来吱扭吱扭地响。   这里的沙滩有太多砂石了,很不好走。   舒安随手捡起一节像珊瑚形的石头,“好像被磨平的珊瑚哦。”   刘毓敏瞄了眼,“那就是珊瑚。是海底是珊瑚白化后形成珊瑚礁受碳钙渗入。而后经历不停的地壳变动,受高温高压的作用形成化石。”   听到如此复杂的形成过程,再结合‘化石’两个字,舒安抢先一步说:“这也是属于保护物种对吗?”   刘毓敏含含糊糊地应:“算吧。但这特别多。喏,你脚下踩的也是……”说着,她往舒安脚下瞄了一眼。   舒安当即跳起,小跑两步,后退两三步,离开那块有珊瑚玉的地方。   刘毓敏笑嘻嘻地去拉她,“没事。这东西很难得,但也很多,只要不开采、不拿了去卖钱,踩了就踩了。这些有的是海鸟产蛋时,叼来围在这做标记或做保护用的。一些比较大的珊瑚玉的密集处,还会成为灵芝蟹的躲藏地。”   “灵芝蟹?”   “嗯……”   刘毓敏不知怎么形容,往地上四处看了眼,没找到那些小家伙。   “就是青紫色的螃蟹。那些可真就是濒危物种了。”   舒安似懂非懂地点头。   而后,两人找了块大焦岩,坐在上面边聊天边钓鱼。   用来作饵的是从食堂那拿的饲料,为了能更好地让饵粘在勾上,炊事员在里面加了些淀粉,增加它的粘稠度。   刘毓敏将饵料团成小团子,用鱼钩穿过,随后朝远处一甩。   舒安学着她的样子穿饵,甩杆,等着鱼上钩。   这的鱼群密度大。   大概半小时,两人就钓了三四条石斑鱼,还有一条鹤针。   鹤针,鱼如其名,身子是细长条的,形似银针,前面的嘴有食指那么长,也是细针状的。这是舒安钓的,她没见过这种鱼,钓上的第一时间是惊慌地看了眼刘毓敏。   刘毓敏淡定回道:“这叫鹤针,炖汤最好。”   不是保护动物。能吃。   舒安抓住这两个关键信息,放心地将鱼放进桶里。   这是舒安第一次钓鱼,她不怎么会勾饵,前面几次杆子刚甩出去,就看见粘在上面的饵料一起被甩掉了。   所以除了这条鹤针,她没钓到其他东西。   她看了眼自己的桶,再看看刘毓敏的,有些丧气。   刘毓敏拍拍她的肩,“你第一次钓鱼,能钓到这个就不错啦。好了,这几条够今晚吃了。走,我们沿海岸线走回去吧,看看能不能捡点螺子。”   两人提着小桶往回走。   走了没一会,舒安就看见浅水洼边的礁石粘着几只螺。   那种螺是椭圆形的,比拇指大一点,背上光滑圆润,布满褐色的细纹。   舒安指着它问:“刘姐,这能吃吗?”   刘毓敏蹲下来,将礁石上的两只螺扒下来,在掌心翻过面来给她看。   螺的腹面是很浅的褐色,壳口的齿列则是深褐色的,她教舒安认道:“这种叫猪仔螺,是能吃的。尤其是退潮的时候,在礁石下一捡一个准。我儿子周末常提着桶来这捡。”   说起家人,刘毓敏脸上笑意浅浅,话明显增多了。   她说她的运气很好,是停高考前的最后一批高考生,她从云南的小山村考到了广州。在那经人介绍认识的梁国栋,她跟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班长,现在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海航团团长了。   梁国栋是七二年分到这的。   刚来时,岛上缺水、缺电、缺蔬菜,岛上没有学校、医院,那些村民甚至不会说普通话。士兵不熟悉当地情况,建设小岛需要村民的帮忙,跟他们只能用手语交流,困难到了极点。   那阵子,梁国栋给她写的信最后一页全是密密麻麻的‘想你’,一个词重复写了上百遍。   说到这里,刘毓敏脸颊微红,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略带娇羞地说:“明明处对象那会,要听他讲一句软话比登天还难。他说什么,大男人这种话说不得。结果刚来的那两年,信里全是这种话。哎哟……真是没眼看。后来,我带着儿子来了,他又不认账了。”   后来岛上条件好一些了,三层宿舍楼建起来了,第一个小菜园初步成型,暂时缓解了吃不上新鲜蔬菜的烦恼,士兵的健康问题得到改善,建设速度加快。   七九年初,驻岛官兵增加,跨海电缆拉到岛上,岛上通电了,建了学校和卫生所,在本省的大学和随军家属中征召医生、老师。   刘毓敏就是那一年,带着儿子到了西珊岛。   她说完了自己和梁国栋的事,很自然地将话题过渡到舒安那,“你们呢?你和陈总工是刚结婚吗?”   舒安抿唇,害羞的点点头,“嗯。三个月前才登记的。”   刘毓敏笑开,“正是感情好的时候呀,难怪愿意跟着来。”   西珊岛条件不太好,老师还好说,军属里读了高中的就能来当。医生专业性强,要求高。卫生所刚建成那阵,所里只有两三个医生,工资翻到外面的两倍,还是招不来人。   舒安更害羞了,小小声地说:“我刚毕业,还不稳定,所以在哪工作都是一样的。他在这,就跟着来了。”   刘毓敏比舒安大十二岁,但聊天时,这样的年龄差并没有成为阻碍,反而让两人更亲近。舒安好学,对什么都很好奇,刘毓敏知道的恰好是她的知识盲区,所以无论她说什么,舒安都听得很认真,默默往心里记。   经过一下午的相处,两人的关系要亲近不少。   她们挽着手,在温湿的沙滩上一路踩回去。   将要回到部队食堂时,刘毓敏忽然顿住,然后朝前面招了招手,喊道:“燕子!”   前面那个提小桶弯腰捡螺的女兵直起身子,转向她们,也朝她们招手。   待走近了,舒安认出那是在船上帮向文杰解围的女兵。   女兵笑开,露出一排小白牙,朝她伸手,“舒医生你好,我叫梁飞燕,是岛上通讯连的。”   舒安和她握了握手,“我们差不多大。你直接叫我名字吧。”   刘毓敏骄傲将自己的桶递给她看,“看。我和小舒一下午钓的,不错吧。”   梁飞燕同样不示弱地把自己的桶展示给他们看,“我的收获也不小呢!走。嫂子。晚上给你们加餐!”   舒安愣住,“嫂子?”   梁飞燕点头,“梁国栋是我亲大哥。”   她们将钓鱼竿还回去,提着三桶海鲜回家。   舒安说衣服沾上沙子要回家换,先一步走了。   她回到家时,陈竹青已经把客厅和主卧都打扫出来了,还拿着水桶去挑了三趟井水,将门口的一个大缸装满了。   他坐在木沙发上歇息,见舒安开门进来,忙起身去接她手里的东西。   “我正烧水呢,看你要不要先洗个澡。”   “好啊。辛苦你啦。”舒安看见门口那堆行李不见了,房里各处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激动之下,踮脚啄了下他的侧脸。   陈竹青回以一个浅吻,“不辛苦。值了。”   两人简单洗漱后,换了身衣服去隔壁梁家。   舒安从包里拿出一包茶叶带过去。   —   春节假刚过,学校还没开学,九岁的梁向军在家。   这个年纪的男生正是调皮的时候,上房揭瓦,满院子乱窜,一会拨弄桶里的小鱼,一会说要除草在地上一通乱抓,手上沾满了泥。   舒安和陈竹青来叫门。   梁向军跑过去开,“陈叔叔、小舒阿姨好!”   陈竹青弯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你好。你爸爸、妈妈在吗?”   梁向军朝屋内努努嘴,“妈妈和姑姑在里面做饭。爸爸还没回来。”   他看舒安手里提着东西,好奇地探长脑袋去看,“阿姨。我帮你拿吧。”   “谢谢你。”舒安把东西交给他。   男孩顽皮、好动,在她伸出手前,他先伸手去抓,脏手不小心抓到舒安的白裙子,留下个小黑印。   从屋里迎出来的刘毓敏瞧见,连忙替孩子向舒安道歉。   舒安摆手,“没事。没事。一会洗洗就好了。”   刘毓敏的手按在儿子背上,要他道歉。   梁向军将背脊挺直,梗着脖子,说:“不就是条裙子嘛。我又不是故意的。”   此话一出,刘毓敏脸上更尴尬了。   她把儿子推到一旁,连声道歉。   舒安和陈竹青同样有点尴尬,赶紧找了个话题岔开,边聊边走进屋。   梁家和分给陈竹青的房子是一个格局,三间卧室加一个小储藏间,厕所在院子里。   他们家的客厅书架上摆的不是书,而是梁国栋的军功章,最上面一层放着一整套的纪念搪瓷缸,牙缸上用红字写着‘七四海战纪念’。   旁边还有两张合影,看题字是梁国栋在军校时拍的。   舒安一脸肃穆地站在那个展示架前。   来之前,她听同学说过,这发生过海战。   现在看到那个纪念搪瓷缸,对‘战争’这两个字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尤其是两张军校的毕业合影放在旁边,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合影上的青年们,个个面庞青涩,有的看起来比她还小,还是孩子模样呢。但就是这样一群看似稚嫩的少年,用他们并不单薄的肩膀撑起了这片蓝天。   刘毓敏走过来,“怎么了?在这想什么?”   舒安眼眸半阖,在这些人面前,她觉得自己好渺小,甚至有些惭愧,同样的年纪,他们却经历了那么多,“梁团长,他们好厉害。”   梁飞燕身上的军装还没脱,她拍了拍自己的肩章,不以为然地说:“当兵嘛。就是要不怕牺牲,要有所担当。否则就在家待着好啦。这样最安全。”   刘毓敏睨她一眼,“好了。小祖宗。知道你最勇敢了。好端端的提那两个字干嘛。”   随后,她走到佛龛前,点了三根香,拢于手中。   她将香条举于胸前,小声念道:“信女刘毓敏,愿您庇佑国栋、飞燕一切顺利,平安归来。”   刘毓敏弯腰,拜了三拜,将香条插进铜香炉。   做完这些,她转过身,严肃地对梁飞燕说:“以后在家不许提那两个字。”   梁飞燕低下头认错,“知道啦。”   舒安侧过身,认出佛龛里供奉的神。   那是沿海一带成为海神的‘妈祖娘娘’,以前她们村里有个海员,家里就供奉着‘妈祖娘娘’。那人每次出发前,家里都会为他祈求平安归来。   她走过去问:“我能上三柱香吗?”   刘毓敏点头,将香条递给她。   舒安接过,拢着手点燃,然后扇了扇,待袅袅白烟升起,她立于佛龛前,虔诚地许愿,弯腰拜了三拜,将香插进铜香炉。   舒安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陈竹青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半个字也没听见。   后面,几人在厨房里忙活。   舒安被安排在外面客厅和面,一会蒸馒头。   陈竹青打着帮忙的由头凑过去,“刚才许什么了?”   愿望里有我吗?   其实他想这么问。   舒安两手在面盆里揉搓,闷声道:“大哥和姐夫也是海军,当然是许愿他们平平安安的。”   “哦……”陈竹青难掩失望地垂下头。   愿望里没我啊……   你都不想着我……   他嘴巴微微撅起,有些委屈。   舒安觉察出他的小情绪,拿过抹布擦了擦手。   她侧过身帮他整理衣领,因为在厨房帮着处理鱼,他卷着袖子,衣领也乱了,有一个角折进内里,多出的布料在脖颈那蹭来蹭去的,很不舒服的。   舒安帮他把衣领翻出来,捏着两个角往下扥了扥,“你现在做填海工程,应该需要经常坐船到各个岛勘察吧。我还向妈祖娘娘许愿,你要每次都平安归来。”   她的手按在他的衣领两侧,慢慢捋平。   “好啦。我把面和好了。你拿进去给刘姐吧。”   陈竹青接东西时,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不要担心。”   “嗯……”舒安仰头看他,脸像映着晚霞似的,红扑扑的,两个小梨涡缀在嘴角,可爱到了极点。   陈竹青好想亲她。   可现在是在别人家里。   他温热的指尖从她脸颊划过,轻轻点了点她的唇……   陈竹青喉结滚动,话都到了嘴边,却被人硬生生给压下去了……   “陈叔叔、小舒阿姨,你们在干嘛?” 第25章 .1983罚你   想说情话哄小姑娘,却被人抓了个正着,陈竹青的脸颊难得地飞起两片不寻常的红。   他局促地站在那,顿了会,重新换上笑容,一手端着面盆,一手要伸去牵他,“叔叔带你去洗手,准备吃饭,好不好?”   梁向军身子一扭躲开,他挤眉弄眼的连‘哦’几声,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初到西珊岛时,晚上海风大,吹得玻璃窗哗哗地响,床板也没原先广州的家舒服,尤其是下雨后,空气中潮潮的特别难熬。那阵子,梁向军怎么都睡不着,每天都是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天亮才能稍微眯一会。   有次半夜起来上厕所时,经过爸妈房间,他听到里面有奇怪的响动。   门被上了锁。   他将耳朵贴在门那偷听。   男人的声音很低,像阁楼上的破门开关时的喑哑声,听不清在说什么,其中夹杂着女人的低声抽泣,呜呜的哭声在黑夜里很清晰,有点瘆人。   梁向军不明白里面发生什么了,只觉得头皮发麻想快点走。   就在他抬脚要走时,男人的声音提高几分,问:“舒服吗?”   女人应了声‘嗯’。   之后再没响动。   后来,梁向军跟着刘毓敏去学校上课,又读了一次一年级,还好他上学早,虽是重读,但没比班上同学大多少。   他和小伙伴聊天时,提起过这件事。   王政委家的儿子比他们大两岁,稍微懂事些。   他说,他也在半夜听过这样的响动。隔日他忍不住好奇去问妈妈,他妈憋红了脸,他吓得两腿打颤以为要挨揍了,谁知他妈二话没说去食堂要了四块糖酥饼给他,并嘱咐他不许提起这件事。   梁向军如法炮制。   当晚回家就和刘毓敏提起这事。   刘毓敏瞪大眼,惊到筷子险些掉到地上,她捂住梁向军的嘴,让他不许到处乱说。   梁向军点头,提出要求,“我想让爸爸带我去军舰上看看。”   这个想法他早就有,可梁国栋以他太小为由,拒绝了很多次。   那天,刘毓敏说了很多好话,终于让梁国栋带他去军舰上走了一趟。   再大一些时,梁向军和小伙伴研究出来了。   大人们晚上在房里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无论他们提什么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他们都会答应。   此刻,梁向军背手站在两人面前,自以为捏住了他们的小辫子。   他扬起脸,不羞不臊地说:“我知道了。陈叔叔和小舒阿姨是想做羞羞的事,对不对?”   陈竹青很沉得住气,面色没多大变化,仍是那样眯着眼瞧他,似乎还带点不屑,大有那种‘我看你还能说出些什么’的意味。   可一旁的舒安却羞红了脸,她低着头,脸红得能滴血。   梁向军嘿嘿两声,说:“你们工地上有好多废铁丝,陈叔叔给我做一个滚铁环,我就不把刚才看到的说出去。”   陈竹青鼻腔里转出一声轻嗤,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绕来绕去想要的就那些玩意。他嘴角微勾,单手插着兜,压下身子,问:“我不给你做,你能怎样?”   这种事,梁向军跟那些小孩说没多大用,跟其他大人说了除了得到一顿揍,还是没什么用,反正所有大人晚上都那样做,大人之间是不会因为知道这事害臊。   只可惜这些事,大人们不会去细想,他一提,马上答应他的要求了。   小伎俩到这忽然不管用了,梁向军憋住,傻愣在那想不出下句。   “你……”   陈竹青撇着嘴偷笑,慢悠悠地直起身。   可舒安不同。   她听到梁向军提起这种事,脑袋自动搅成浆糊,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舒安揪住陈竹青的袖子口,“你就给他做一个吧。那个又不费事。”   老婆发话了,他讪讪应下,“行吧。”   陈竹青见这小子不是善茬,舒安面子薄大概率是应付不来,答应他后,就揪着他的后衣领,将他提进厨房去帮忙。   —   晚上,梁国栋回家。   蔬菜是岛上的稀罕物,都是定量分配的。   每家每户除了自己家种,要吃只能去食堂打,且有限额。   梁国栋回家时,拿两个铝制饭盒装回两份菜。   一份是红烧茄子,一份是小白菜炒鲜蘑。   刘毓敏则将做好的海鲜端上桌。   石斑鱼肉质鲜嫩,只需清蒸出锅时,泼上豆豉酱,再淋层热油,最后撒些小米椒和香菜点缀。   猪仔螺则是煮半熟后,就着辣椒酱炒出香味。   最后一道是鹤针汤。刘毓敏处理过鹤针,切成小段,放进瓦罐里用小火慢煨,一直到梁国栋回家,才将灶台的火熄灭,朝里撒了把葱,端上桌来。   简单处理的三道海鲜,却有着不寻常的鲜味。   猪仔螺肉厚,口感扎实。   拿着牙签将肉从壳里挑出来,圆圆胖胖的,真的像只小猪仔。   舒安之前没见过这东西,边聊天边挑着吃,像嗑瓜子一样,特别有趣。   最让她诧异的是鹤针。   她用筷子拔下鱼肉时,发现鱼骨竟然是蓝色的,是那种很浅的蓝色,但煮出来的汤还是白亮白亮的,一点没受它的影响。   饭桌上,梁国栋刚开始有些拘束,两杯酒下肚后,忽然打开了话匣子,知道陈竹青的大哥和姐夫同样是海军,他的话更多了。   甚至谈起了几年前参加的海|战。   这些事,刘毓敏和梁飞燕听得耳朵都磨出茧子了,一脸的哀怨。   梁飞燕捂着耳朵,撅着嘴不满道:“哥,这些事活动室的册子上不都记着嘛。人家有兴趣就会去看了,还用得着你一遍遍宣传。我看你别当开军舰了,去当吹鼓手得了。”   一句话噎得梁国栋涨红脸,他嘴巴张张合合,想说什么反驳,想了半天愣是没想出来,只能是尬在那。   舒安赶忙接道:“听亲历者说更清楚嘛。”   梁国栋‘嗯’了一声,顺着她给的台阶下了,“你看。这不是有人想听。”   而后,他怕梁飞燕再插嘴,言简意赅地说完海战的事。   梁国栋拍拍陈竹青的肩膀,“这里条件比不上你们省城,你们有什么想要的就跟我说,我能办到的一定帮忙。”   梁飞燕急吼吼将馒头咽下,说:“这话你得跟另外那四个工程师说,我看他们好像对宿舍不是很满意。还有那个向文杰,太可乐了……”   “向文杰?”梁国栋笑了笑,这人他下午在食堂那见过一面,听手下士兵说来的时候被海鸥围着拉屎。   不过在饭桌上,他不好讲这个,敛了笑说:“我们这的海鸥没天敌,特别凶。但也通人性,你们不去招惹它,一般没事。”   梁飞燕插进一嘴,“我看这事应该让嫂子去说。”   刘毓敏颇感诧异,“我?”   梁飞燕认真道:“你就跟他说,我们这的海鸥都是珍稀物种,抓一只得罚一年工资,他立马就老实。”   这话一出,整桌人都哈哈大笑。   陈竹青朝她竖起大拇指,“还是你有办法治他。”   话越聊越多,虽然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但一点不无聊。   舒安注意到刘毓敏只吃面前的两盘青菜,三道海鲜一点没动。   她以为是刘毓敏觉得菜少,先让客人吃,所以没动。   舒安将自己的面前的清蒸石斑鱼换到她面前,“嫂子,你也吃啊。这么多,我们吃不完的。”   刘毓敏摆手,“我只吃素。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沾荤腥。”   “啊?”舒安愣在那,有点尴尬,不知该不该将菜摆哪。   刘毓敏接住盘子,把那盘清蒸鱼放到正中间,然后撤走已经空盘的猪仔螺。   她解释道:“我向妈祖娘娘许愿了。若是国栋、飞燕每次出航都平安归来,我就一辈子吃素作为还愿。”   梁国栋听到这话,直摇头,长叹一声道:“你呀,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嘛。我和飞燕不会因为你吃素就改了命。”   刘毓敏伸手拧了他的嘴,要他往地上连呸三声。   梁国栋争不过她,只得照做。   刘毓敏起身去佛龛那,双手合十地在那拜了三拜,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舒安很理解她的想法,读书时,她以为自己是很坚定的无神论者。可现在,在海上漂泊过几日,听船员讲过那些有惊无险的危急时刻,她却有些动摇。   陈竹青的工作不是这种经常要出海的,她想想都觉得担心,更别提梁国栋、梁飞燕这样要出海上任务的人。   工作有需要,他们必须得这样做,必须得无畏艰险。   这是她们无法改变的。   能做的只有这样小小的祈祷。   说是为他们祈福,其实更多地是一种自我安慰。   舒安放下筷子,轻声说:“梁大哥你该高兴,有这样担心你、时刻念着你的人。”   梁国栋耳尖染红,使劲咬住后槽牙,才稳住脸上的表情。   他咳嗽一声,端着酒杯连喝了两杯,脸颊微微泛红才停下。   晚饭在欢声笑语中结束。   走的时候,舒安找刘毓敏要了鹤针的骨头,她觉得好看想带回去晒干,说不定能做个小饰品。   —   西珊岛的晚上特别漂亮,月光洒在铺满珊瑚玉的白沙滩上,闪闪发亮,像人间仙境。   海风迎面而来,咸咸的,微微凉,很舒服。   舒安张开双臂,似乎能拥抱到风。   陈竹青的手扶在她的后腰,“要去海边走走吗?”   舒安‘嗯’了声,开心地拉着他的手往前走。   两人踩着沙滩上,留下一串鞋印,一大一小的,紧紧贴着,步步相随。   舒安和他说起椰子是战|备物资不能吃,说了岛上遍地是保护动物的事。   这些事,在陈竹青这同样是空白,他瞪大眼,和下午的舒安一样,震惊不已。   “原来那个海鸥真的不能乱抓?我以为飞燕是开玩笑的。”   舒安下巴微抬,指了指他的脚下,说:“不止呢!你现在踩的叫珊瑚玉,是经过几亿年才能形成的,也珍贵真呢。踩坏要赔钱的。”   陈竹青低头往下一瞧,鞋下真的踩着个珊瑚形的玉石。   月光下,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舒安说得很肯定,他没多想,下意识地跳起,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捏着衣角有点紧张,“不小心踩到了怎么办?我要去跟部队那边说吗?”   舒安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憋不住笑,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陈竹青沉下脸,哼哼两声,“你骗我?”   舒安背着手,迈着小方步朝他那走去,“不全是骗你。珊瑚玉形成难,宝贵是真的,但这东西,这里特别多特别多,只要不开采、不拿去卖钱就没事。”   陈竹青松了口气,摸了摸胸口,“好险。”   舒安捂着嘴偷笑。   陈竹青嘴角下撇,委屈地瞧她一眼。   他的手勾着她的细腰,将人拉回身侧,“我不开心了。要罚你……”   说着,他低头想去吻她。   然而,梁飞燕特别不凑巧地就在这时候从院子里走出来。   她要回部队宿舍,这个沙滩是必经之路。   舒安推他一把,示意有人来了。   陈竹青立刻站正,微微颔首,算是和梁飞燕打招呼。   光线不好,梁飞燕没看清两人在干嘛,只当他们是饭后消食。   她站在道上,和他们招手,“很晚啦。海边风大,你们早点回去吧。”   舒安应付她几句,看着她走过去,提着的心才放下来。   她锤了陈竹青一下,“在外面别胡闹。让人看见多不好。”   陈竹青撇撇嘴,心里略有不满。   他又不是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想抱抱她,牵牵她的手,都得这样小心翼翼的。他们可是登记的夫妻啊,能做的远不止这些。   他闷声应了,踢着小石子,低头跟在她后面走。   两人从沙滩走回道上,慢悠悠地往家走。   陈竹青环顾四周,前面几户都熄灯了,黑黢黢的一片。   他叫住舒安。   舒安回身,不明所以地望向他,“干嘛?”   她的眼睛透亮得像玻璃珠,在月光下,更迷人。   陈竹青跨步向前,快要到她面前时,忽然弯下腰,两手环过她的垮,直接将人扛到肩头。   身子忽然腾空而起,舒安赶紧抱住他的脖子,嘴边漏出一声小小的‘啊’……   她身子倒着,脑袋晕乎乎的,绵软的拳头锤了锤他的后背,“你干嘛啊!”   陈竹青不回话,扛着她在路上飞奔。   一直到回到家里,才将她放下。   喝了酒,又经过刚才那么一使劲,他的脸更红了。   陈竹青抱着舒安,温热的唇在她颈边若有若无地轻磨:“想抱你、吻你,想跟你做更多的事。在你身边的每一秒都好难熬。安安,你要快点喜欢上我,好不好?” 第26章 .1983不要闭着眼跟我接吻   舒安拼命点头。   陈竹青站直身子,单手插在兜里,另一手覆在她脑袋顶上摸了摸,顺着脸颊滑落,最后捧住了她的下颔,轻轻往上抬了点。   目光相撞,舒安的瞳仁微颤,有点紧张。   陈竹青比她高不少,他这样直挺地站着时,她就到他肩膀那,要想亲到他,必须踮脚仰头。   她向前迈进一小步,抵着他的鞋尖,嘴巴撅成一条线,踮脚凑近他。   陈竹青原本捏着她下颔的手,落到肩膀那,轻轻压了下,“你要干嘛?”   “啊?”舒安有点懵,落下脚跟,怔怔地回答,“不是你说想接吻的吗?”   陈竹青眉毛一拧,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笑开。   那笑容里掺着无奈、苦涩,还有一点点心酸。   他让她干嘛就干嘛,倒是配合。   他敛了笑,左边嘴角往下一撇,“全按我说的来啊?你自己呢?没一点想法?”   舒安不解地挠头,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要接吻,她不抗拒,努力配合。   可为什么他还是不开心?   陈竹青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安安,读书的时候有男生给你写情书,请你去看电影吗?”   舒安很诚实地回:“都有。”   “都有?”陈竹青眯着眼,眼神倏地锋利不少。   听这意思喜欢她的男生还不止一个。   他嘴角扯了扯,继续问:“什么样的男生?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是我高中的前桌。他学习很好,很高很白,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有次体育课,我肚子疼没去。他给我打了热水,还塞给我一封信。但我没收也没看,还给他了。”   “还有一个是医科大的学长,他篮球打得很好,在系里挺受女生欢迎的。我和他一起帮一个老师翻译资料,经常一起去图书馆。《庐山恋》上映那年,他说要请我去看,就我们俩。我觉得不太好,没答应他。”   舒安回得仔细认真,连那两个男生长什么模样一并交代了,没一点隐瞒。   陈竹青闷声听完,有点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她把那两个人的优点说得好明显……   “那安安喜欢……”他咳嗽一声,换了个词,“对他们有好感吗?”   舒安摇头,“就是关系熟一点的同学。没别的。家里供我读书不容易,不可以分心的。”   后一句,陈竹青听得心里酸酸的。   可他想知道的还没问完,他搭在她肩上的手往后稍,指腹在后脖颈那轻轻摩挲,就算是安抚她了。   陈竹青又问:“你是没往这方面想?还是不懂怎么样算喜欢一个人?”   舒安明白他想问什么了。   “我知道。我不排斥和你牵手、拥抱、接吻,甚至是更亲密的事……”她谨慎回答,提起那种事,她脸颊泛红,声音渐渐小下去。她怕陈竹青不相信她说的,主动伸手环住他的腰,又凑近了些。   陈竹青笑笑,身子压下些,“那你为什么想和我做这些事?”   “觉得这会让你开心。竹青哥哥对我很好,我希望能让你开心。”脸颊的绯红已经蔓延至脖颈,但她还是抬起头,极为坚定地看着他回答。   所以不是因为你也想,对吧……   这个回答照着陈竹青心里的答案还是差了点,不过已经很让他开心了,至少她心里还是有他的。   陈竹青将手从兜里拿出来,同样环着她的腰。   他故作叹惋地说:“你知道吗?我们院领导的女儿来工程院实习,分到我的组里,见我的第一天,就回去和她爸说要他介绍我们认识。”   “嗯。之前我听军属院的阿姨们聊天,也说要给你介绍对象来着。”舒安眨眨眼,脸上的笑容浅浅,并没有任何吃味或生气的预兆。   陈竹青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听了,都不吃醋的啊?”   舒安歪头,反问道:“为什么要吃醋?你很优秀,有人喜欢你是很正常的事,而且那时候我们又没在一起。”   陈竹青噎住。   她说的倒是不错,但她刚刚说起那两个男生,他心里的醋瓶可全撒出来了,要不是还有想问的,他都想把她嘴捂上,不让她再说了。   他不满地哼哼两声,“我这么优秀,可你对我一点想法都没有。”   舒安虽在陈家住了五年,但大多数时候看到陈竹青都是他在工作,认真又稳重,遇到什么事都不慌张、游刃有余的。   有次,向文杰急匆匆地找上门说要上交的图纸数据有误,要他快点核对更改。向文杰跑得满头是汗,等在旁边的时候,不停在客厅踱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把陈家人都看着急了。可陈竹青面上没一点表情,拿着笔稳稳当当地坐在那计算,不一会就修改完毕,将图纸交给他。   他现在却为两个假想敌吃醋,舒安有些意外。   她笑弯眉眼,“你怎么这么幼稚。”   陈竹青撇嘴,“你光记着别人的优点了,不记着点我的,我还不能不开心了?”   舒安仰头,仍噘着嘴,“还亲吗?”   “要!”   不亲白不亲。   自己的老婆,当然要亲!   陈竹青没急着弯腰配合,伸出一只手,中指指侧抵在她的下颔,食指和大拇指分别压在她的两侧嘴角,稍稍一捏,就把她的嘴挤成一个小O。   被他捏着,舒安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你干嘛?”   陈竹青凑过来,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她脸上敏感的小绒毛轻颤,全身都僵住了。   他说:“吻你。”   舒安咽了口唾沫,眼睛闭得很紧,眼角硬是挤出了几条褶皱。   她的头又抬高些,紧张地等在那。   可过了好久,唇上都没什么感觉,而且觉得他的呼吸好像远了些。   她睫毛颤动,心砰砰直跳,正犹豫着要不要睁眼。   唇上忽然一痒,像羽毛擦过。   紧接着,就是他富有质感的低音,“睁眼。”   舒安照做。   陈竹青比之前距离更近了,两片薄唇几乎要贴上,可就是差那么一点点,他只要一开口,嘴唇一定会碰上,就那么轻轻的扫动。   他说:“以后不要闭着眼跟我接吻。哥哥长这么好看,你不看着岂不是可惜了。”   说罢,他没给舒安反应的时间,张嘴含住她的唇。   这次,不是浅尝辄止,而是攻城略地的深吻。   他眼眸低垂,注意力全在她的唇上。   陈竹青的手捏在她的面颊两侧,只稍一用力,就压开她的嘴。   他知道她在看,有意卷着她的舌,往外带出一点,让她看清楚,他是如何吻她的。   舒安眼睛瞪大,陈竹青的脸在她眼前急速放大,清晰到她能数出他的眼睫毛。她不懂怎么边接吻,边换气呼吸,脑袋缺氧,无力感随之席卷而来,环在他腰上的手下滑,转而扯住他的衬衣下摆。   陈竹青搂住她的腰,往上抱了些。   他见她支撑不住,越来越喘,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   她的嘴角被吻得有点红,陈竹青伸手揉了揉,没想到红得更明显了。   他咳嗽一声,“还洗澡吗?”   舒安点头,“嗯。刚刚去海边走了,脚上沾了沙子,想稍微擦一下。”   陈竹青应声,“那你去洗吧。我去铺床。”   在沙滩那,陈竹青走在靠坡上的那边,就鞋尖那沾了一点沙。去梁家前,他已经洗过澡,现在他不想再洗,打了盆热水洗脚,就准备上床睡觉了。   他铺好新床单,换上睡衣,洗了脚,舒安正好洗完澡出来。   陈竹青指了指靠衣橱的那侧,“你睡里面吧。外边对着窗户,有风漏进来,太凉了。我身体好,睡外边没事。”   舒安没推脱,转身从柜子里又找出一条小毯子给他。   “那你多盖一层吧。”   “好。”   陈竹青想抱着她睡,所以把那件小毯子盖在被子外。   经过刚才的深吻,两人之间亲密了些。   舒安枕着他的手臂睡觉时,陈竹青侧过身,离她近了些,不再空出一拳的距离,但也没完全贴上。   陈竹青一手揽过她的肩膀,一手搁在她腰上轻拍哄睡。   他觉得舒安呼吸渐平,应该是睡着了,慢慢抽回搭在她腰上的手。   可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小小的,微微发凉,明明在被里焐了一会了。   舒安动了动,似乎是被他又弄醒了。   陈竹青揽在她肩上的手加了些力道压住她,“睡吧。我帮你把手焐热。”   睡前,他去院外刷牙,用的凉水。   所以他的手现在也不是很热。   他握着她的手腕,从自己的睡衣下摆伸进去,贴在了腹肌那。   舒安身子一抖,睁开眼。   陈竹青平时都穿着衬衫,哪怕是夏天在家,都不会穿背心。她一直觉得他和班上那些戴眼镜的男生差不多,就是那样文文弱弱的,温温柔柔的。   可这一刻,他处于放松状态,腹部的线条仍十分清晰,指尖碰到的那块微微凸起的小方块平滑、坚实。   舒安除了惊讶外,更多的是紧张。   她悄悄抬头。   陈竹青闭着眼,喉结那里滚了一下,好像是在咽唾沫。   下午刘毓敏带她去部队活动室借钓鱼竿时,那正好在发《计划生育》的宣传小册子。那人给了她一份,舒安闲着无聊,随手翻了翻,前面几页全是那种事,还有漫画插图。她脸一红,不好意思地合上,趁那人不注意,又放回架子上。   现在,眼前几处明显的男性特征联系到一起,舒安脑子里出现了不该想的。   她的心砰砰乱跳,被他压在那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下。   陈竹青松开手,“我的手刚碰了凉水,腹部比较热。你觉得暖起来了,可以自己收回去。”   舒安小小的应了声‘嗯’。   她的手在那贴了会,感觉不那么凉了,赶紧抽出放回身边。   晚上,舒安做了奇怪的梦。   在梦里,手册页上的小人变成了她和陈竹青。   但她看不清脸,只觉得耳边有他低低的声音,说着各种情话,直白的、缱绻动人的、温柔含蓄的,一句接着一句的。随着他越来越喑哑的声音,舒安的呼吸急促,紧接着就是一种喘不上气的窒息感。   “啊!!”舒安挣扎一下,惊叫着从梦里醒来。   陈竹青同样一惊,眼睛都没睁开,先从床上坐起。   他偏过头,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做噩梦了?没事了,别怕,我在呢。”   他的手在她后背轻抚,另一手擦掉她额前的细汗,顺带试了试额温,“还好没发烧。梦到什么了?怎么流这么多汗?”   舒安咽了口唾沫,不敢回答。   陈竹青没再追问,转而问道:“我带了一包奶粉来。要不要给你泡一杯?这样会好睡一些。”   舒安点头。   她想跟他一起去厨房,起身时,觉得内|裤那有点湿,还黏黏的。   他们住的房子就在军事基地旁。   每天晚上十点统一跟着部队断电熄灯。   陈竹青从床头柜找出一支手电。   他起身往床上晃了一下,因为舒安坐在那,他怕晃到她眼睛,所以是往身下照的。   这时,舒安正好掀开被要下床。   她借着光,看到身下有一小片红。   她红着脸,赶紧又把被子盖上。   陈竹青顿了下,拿着手电转身去衣橱那翻了翻,他翻出一包卫生条和一些棉纸递给她:“你去换吧。我来换床单。”   “不要你动。你帮我去泡杯红糖水。一会我来换床单。”   “嗯……”   陈竹青将手里的手电留给她,弯腰从床头柜里找出另一只,打着亮走去厨房。   舒安抱着那些东西,翻身下床,快步跑进洗澡间。   因为黏黏的有点不舒服,她打了盆热水,稍微擦了擦那块,才换上卫生条和新裤子。   她暂时将裤子泡在小盆里,准备明天起来再洗。   待她弄完这些,走出来,陈竹青已经在房内换床单了。   她小跑过去帮忙,“不是都说我来了嘛……”   “没事。你现在身子不方便,我来也是一样的。”   两人合力将床单换好,舒安抱着旧床单走出去,一起泡到了盆里。   她怕血渍泡到第二天不好洗,先在盆里搓了搓,把弄脏的地方搓干净,又换了盆新的水,才将被单泡进去。   她回到卧室,陈竹青递给她一个暖水袋。   她有些迷惑地接过,没等问话,他挠挠头,局促地说:“之前你住在家的时候,我看你来这个好像都有准备热水袋……”   舒安更震惊了。   咦?!他都不怎么回家,怎么知道她来月经的习惯?   陈竹青感觉话说得不妥,那时候又没在一起,注意女孩这个,好像个变态。   他赶紧解释,“因为你夏天也灌热水袋,我觉得怪怪的,就稍微注意了一下。我姐姐以前也这样,她说她来这个肚子不舒服,放个热水袋会好一点。”   陈竹青手攥拳放到嘴边,咳嗽一声,继续说:“这种事我不懂。但我妈说总是肚子疼不好,后来带我姐去给一个中医看过,调理过一段时间,之后就好很多了。你是学医的,这事你最清楚。你看需不需要去看看?岛上的医疗条件有限,我们可以去大一点的医院看中医。你决定好了跟我说,我请假陪你去。”   舒安听得心头一热,她没想到这样的小细节,他都注意到了,而且记在心里。   光线不好,她趁着低头,悄悄摸了摸眼泪,“好。其实我没有很痛,多注意一些就行。这么晚还把你吵起来,去睡吧。”   两人躺回床上,关掉手电前,陈竹青拿手帕给她擦了擦汗,“真的不痛?可你流了好多汗。”   舒安把那个热水袋放在肚子上,“真的不痛。”   陈竹青灌热水时,掺了些凉水,又在热水袋外包了一层毛巾,这样贴在肚子上的时候很暖和,但不会因为睡着而烫伤。   舒安侧过身,缩进他怀里,“谢谢你……”   陈竹青圈着她,低头在前额印了个吻,“睡吧。我的安安。” 第27章 .1983因为你喜欢,所以想试试   西珊岛四周全是海,冬季温度不低,但特别潮。   这是舒安第一天在这过夜,又撞上生理期,对温度特别敏感,一个晚上她醒了好几次。   陈竹青的工作常常需要去工地勘察,根据现场情况不断调整施工图,时常在工地一熬就是几天几夜。工地条件不如家里,工程初期有的小棚子就是临时在路边搭的,冬天漏风、夏天漏雨。所以他都习惯了,不管条件多恶劣,基本上沾枕头就能睡。   尽管他两眼紧闭睡得迷迷糊糊的,只要舒安动一动,他马上有反应,不是手搭在她腰上轻轻拍了拍,就是嘴唇吧嗒吧嗒地碰了碰,发出低低的呓语。起初舒安没听清,第二次他说话时,她往上蹭了蹭,耳朵贴近才听清,他是在念‘安安’。   舒安想着会不会是弄醒他了,挺直身子不敢再动。   可下一秒,他呼吸沉重,仔细听好像还有微微鼾声,又不像是醒了的样子。   舒安偷偷在被里贴上他的手掌,陈竹青下意识地握住,嘴唇又动了动,叫了声她的名字。   她往他那靠了些,缩进他的怀里。   潮湿阴冷的冬夜,床板是凉的,身上的被子被窗缝透进的风一吹,也是凉的,只有他的身边和那颗时刻念着她的心是热的。   舒安贴在他的胸膛,不安躁动的心落回肚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宁静。   她闭上眼,安稳睡去。   **   翌日。   屋子里没窗帘,天刚亮,舒安眼前晃过一道白光,她身子抖了抖从梦里惊醒。   她悄悄看了眼陈竹青,他闭眼噘嘴,仍在睡梦里。   舒安小时候和哥哥舒平一个房间,舒平的睡相是那种天生豪放派,晚上头朝东,早上起来就变成头朝西。陈红兵几次晚归,怕吵醒冯兰,也是睡在客厅。舒安起夜时,见过他的睡相,同样不怎么好看,被子卷成一团,张着大嘴,梗着脖子,睡得哈赤哈赤的。   所以她以为男生睡觉都是这样喜欢折腾。   可陈竹青好像是个例外。   他睡觉安静老实,手脚像被缚似的,晚上怎么睡的,早上起来还是那样,不蹬腿、不踢被,也不打呼,只有偶尔感冒了,嘴巴张开一条缝,才有微微鼾声。   此刻,他嘴巴撅起,像只小鸭子,又像撒娇的小孩,睫毛又长又密,扇面似的铺下来,随着浅浅的呼吸轻颤,乍一看还有点可爱。   舒安盯着看了很久。   他的五官真的好看,且耐看。双眼皮,鼻梁高挺,嘴唇偏薄但颜色颇深,看起来像涂了层润唇膏,虽然经常在工地上干活,可皮肤还算白,没有斑、没有痣,连痘坑都没有,平滑得像剥皮的荔枝。   难怪好多领导愿意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他。   这样的人和她结婚了,就躺在她身边,美好得有点让人不敢相信。   舒安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非常轻,怕弄醒他。   指尖碰到的那一刻,心跟着一颤,很快又定下来。   陈竹青是真的很好。   也是真的很喜欢她。   全都是真的。   是可以触碰到的。   舒安轻声说:“竹青哥哥,早安。”   窗外的光似乎是晃到他脸上了,所以他松开环着她的手,脑袋往枕头里埋了些。   舒安趁这时候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她点火开灶,先煎了两个鸡蛋,又煮了青菜面,菜是昨天刘毓敏从自家菜地里摘给她的。   她做好了这些,陈竹青还没醒。   舒安看时间才六点半,没急着叫他。   她盖上锅盖,将面闷在锅里,走到洗澡间去洗昨天弄脏的床单和裤子。   因为弄脏的地方昨天已经处理好了,又在肥皂水里泡了一夜,现在只需用水冲干净就行了。   洗澡间就在主卧旁边,洗床单时,需要的水多,哗啦啦的,声音有点大。   陈竹青眯着眼,往身边摸了摸,摸到一片空后,顿了三秒,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他坐在床上,又反应了一会,看了眼外面的亮光,慢悠悠地翻身下床。   他斜靠在门口,打了个呵欠,“早呀。安安。”   舒安将盆里的水滤出去,用手指了指厨房,“我把面闷在锅里了,你自己去吃吧。”   “你呢?吃了吗?”   “还没,我洗完这个再吃。很快的。”   陈竹青走过去,伸手沾了沾盆里的水,是温的,心稍稍放下些。   舒安握着他的手腕拉出盆去,“没淘干净呢。别摸。”   陈竹青从架上拿了牙缸和毛巾往外走,“看你有没有听话,尤其是那个来了,不可以用凉水洗东西的。”   舒安点头,“我知道。”   陈竹青摸了摸她的脑袋,走到院子里去刷牙。   隔了会,他洗漱完,走进来放牙缸。   他从背后抱着舒安,低头在她后颈落了个吻。   他刚碰了凉水,脸上很凉,下颔还有微微胡茬,可那两片薄唇却是温热的。   温热的吻,吹出的凉气,一冷一热的同时打在后颈,舒安身子一颤,腿都软了。   陈竹青环紧她,“别弄了。陪我吃饭。一会我帮你。”   “嗯……”   舒安放下手里的东西,跟他去厨房盛面。   挂面容易烂,又在锅里闷了一会,再次开盖时,烂成一锅白乎乎的面汤了。   舒安叫了声,“啊!惨了。我应该先盛出来的,要吃的时候再热一下。”   陈竹青的指尖点点她的鼻子,就算是惩罚她了。他先给自己盛了一碗,又拿过舒安的碗给她盛了一碗,他在两人的面里撒了点香油和酱油,搅和搅和,再盖上煎蛋,“烂了就当面糊吃,面糊也好吃。”   两人吃完饭,陈竹青整理公文包准备去上班。   西珊岛的工程紧,越早让其他岛的战士住上砖房越好。   所以陈竹青到岛的第二天就要去上班了,而舒安昨天去医院点了个卯,那边说可以让她休息几天,整理房子,稍稍熟悉这里的生活才开始上班。   出门前,陈竹青帮她在屋里拉了条晾衣线。   这样不好意思晾到院里的东西,就可以晒在屋里了。   “来。我帮你拧干。”   舒安推他,“没事。你去上班吧。第一天,迟到了不好。”   陈竹青看了眼时间,“来得及。再说了,向文杰这小子从来就不准时,第一天指不定几点来呢。”   两人合力将被单拧干,扯平晾到线上。   舒安送他到院门口,“晚上回来吃吗?”   陈竹青应声,“要。但你别做了。我从食堂带吧。不想你太辛苦。”他的手贴在她的小腹,“肚子还疼吗?”   舒安摇头,“多亏你的热水袋,一点都不疼啦!”   “那你多休息。等我回来。”   “好。”   经过昨晚,舒安对陈竹青的依赖急剧增加。   明明她不是这么粘人的性子,可现在他只是去上班,她站在门口捏着他的手,怎么都舍不得放开。   陈竹青捏了捏她的侧脸,“舍不得我啊?”   舒安没直接回答,“你要一下班就回来噢。”   她低头确认了一下他的手表,正常走字,发条也转满了。   “你几点下班?”   陈竹青拧眉,“之前工程院是五点半。不知道这边是不是一样。”他揽过舒安的肩膀,轻轻往怀里带了一下,很快又松开,“今天不加班。一下班我就回来。用跑的。好不好?”   舒安嘟嘴,“路不好走。还是慢慢走回来吧。”   两人站在门口说话,梁国栋从隔壁出来。   舒安原本是牵着陈竹青的手在说话,听到隔壁有响动,赶紧放开了。   她将他推出院门,站在院子里朝他挥手,“早点回来!”   刘毓敏牵着自行车出来,“刚结婚就是好啊。怎么点路都要送。”   舒安脸一红,嗔了声,“刘姐……”   陈竹青没走远,回头替她解围,“是我要她送的。她太漂亮,想多看几眼。”   他这么一说,舒安脸更红了,拼命摆手,“快点走啦。”   陈竹青笑笑,迈开步子,追上前面的梁国栋,两人大步流星地往部队那走。   现在学校放寒假,刘毓敏不用上课,很空闲。   刘毓敏牵着车走过来,问:“还去海边吗?我今天骑车,可以再带你往北一点去,那的螺子更多!”   舒安来月经了,不好到处乱跑,尤其是海边还凉。   她摆摆手,“不了。我来月经了。今天想整理下院子。”   “哦……”刘毓敏略微惋惜了叹了声。   正要走,舒安忽然想起一事,赶紧叫住她,“刘姐,你能不能载我去昨天那地方,我想捡点羊粪。”   刘毓敏昨天带她去的地方,后面是个小山坡,坡的那一边就是岛上唯一的自然村。   坡上树木茂盛,还有许多野菜,但这算是村子的地盘,部队没经过村民的同意,不能来这挖野菜。   舒安昨天看到有村民把羊放到这里吃草。   分到的房子前有片菜地,应该是上一户拾掇的。   但有一阵没种东西,土地乱七八糟的,舒安想着把它再利用起来。   刘毓敏往院子里瞧了一眼,会意地拍拍自行车后座,“上来吧。”   舒安摘了围裙,随手挂在门口的架子上,又弯腰从地上提起个小篮子,侧身坐上她的自行车后座。   —   陈竹青想着刚到岛上,四个人估计还没修整好,不会准时来上班。   没想到,他走进办公室时,四个同事比霜打的茄子还萎靡,耷拉着脑袋,丧丧地坐在那,每个人都顶着个大大的黑眼圈。   陈竹青把包放下,“昨天干嘛去了?”   向文杰揉揉鸡窝头,“睡不着哇。床板硬就算了,那个窗户漏风,阴风一阵一阵的。不是说这没冬天吗?怎么也没比福城好哪去。”   另一个同事接道:“不是冷的问题。是太潮了。我早上起来一摸,被子湿湿的。这怎么能睡好啊。”   接着又有个同事抱怨:“我一直翻到后半夜才睡,早上五点就吹集合号了!我们全醒了,但八点才上班啊?中间这三小时,完全是在折磨人啊,睡也睡不了……”   陈竹青摸了摸下颔,暗叹奇怪。   他昨晚还是能听到军号的,可早上却安静得很,一直睡到快七点才被舒安洗衣服的声音吵醒。   向文杰眯着眼,强打着精神瞧他,“陈哥。你那房子怎么样?”   陈竹青点头,“挺好的。三室一厅,还有个小储藏室和院子。”   向文杰‘哇’了好大一声,“妈的。我怎么没结婚。”   旁边的同事摆手,“结婚有屁用,又不是每个都跟舒医生一样愿意跟着来。我也结婚了,还不是得跟你挤宿舍?”   向文杰叹气,又问:“陈哥,那你那能听到军号吗?”   陈竹青仍点头,“能。但我没听到。大概是老婆在身边,睡得特别香吧。”   “艹啊……”向文杰抬手想去打他,可转念一想,一会还一堆事要忙,该节省些体力,又把手收回去了,只是嘴上不饶人地骂道,“老子还就不信了,我这么帅,还找不到个愿意跟我来这的老婆了。”   陈竹青上下打量他一眼,“难。”   —   另一边。   刘毓敏知道舒安要去捡羊粪来肥沃菜地,载着她往靠近村子的地方骑。   舒安下车,看见几只黑山羊被绑在树上,正低头吃草。   她走过去,弯腰从地上捡了两根细树枝作夹子,将地上散落的羊屎球捡到筐子里,她还从地上抓了些干枯的杂草,一并放进筐子里。   刘毓敏则提着小桶去海边捡猪仔螺。   这种螺在西珊岛满地爬,随便找一处焦岩,下面背阳的地方趴的全是猪仔螺,要是晚上出来,这种螺更多,有的就在海滩上爬。   刘毓敏很快捡了小半桶。   她每次赶海都不多捡,够晚上一餐饭就行。   她上坡要去帮舒安。   刘毓敏发现舒安站在一棵树前,不知道在看什么。   “怎么了?”   舒安好奇地指着树上的螃蟹,“你看。这螃蟹不去海里,往树上爬呢!”   刘毓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瞧,“这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灵芝蟹。这种属于陆蟹,可在陆地上生存很长时间。只是繁殖是需要海水的。人工没法养殖,所以灵芝蟹的数量很少。”   舒安点头,在心里默默记下它的模样。   捡够东西,刘毓敏载着舒安回家。   —   回家后。   舒安开始收拾门前的小菜地。   她用砍刀将杂草砍碎,掺进些细柴,点火烧成草木灰。   接着她穿上胶鞋,将晒干的羊屎球踩碎,和那些草木灰混到一起。   上一户住的也是工程师,所以在院子的角落搭了个简易工具棚,里面的东西都没带走,小到螺丝刀,大到工兵铲,一应俱全。   舒安从里面翻出张塑料布铺到地上。   她拿着土锹铲起面上的一层土,把土铲到塑料布上,又盖上草木灰和羊屎球的混合物,接着用铲子翻拨,将三种东西拌匀,然后将混合好的土盖回菜地。   舒安换了个更大号的土锹,从头到尾,从左到右,依次翻地松土。   等干完这些,她流了一身的汗。   她抓起小毛巾擦了擦,看着眼前的小菜地,呼了口气,撸起袖子继续干。   舒安换了钉耙,在菜地上划出痕迹,方便拿捏播种的距离。   回闽镇时,舒安买了很多种子,又从自家院子里带了一罐土来。   小时候,爷爷常说,如果要出远门就从家带一罐土,撒在新地方,这样哪里都是故土,哪里都可以生根发芽了。   舒安去房里找出那罐土,将它均匀地撒在面上。   随后,她找出木板,在上面写上要种的东西,插在划分好的每块地上。   她带的都是浅土皮层就能生存得很好的蔬菜种子,韭菜、空心菜、小白菜、矮生番茄。   舒安还买了草莓种子,但她在家的时候试过两次都没种出来,不知道哪有问题。这次买这个种子,是因为陈竹青喜欢吃草莓,可草莓本就不好买,到了岛上,他肯定更吃不着了。   所以舒安买了种子,想着再试一试,万一成功了呢。   买的时候,她特意问了小商贩,有什么种植的技巧。   小商贩告诉她,草莓种子要先用纱布包了,放在水里浸泡一天,再放在阴冷的地方保存两周。播种时,将种子种子均匀地撒在小盆土里,待长出三五片叶子时移植到地里。   舒安找出个玻璃罐,将包着纱布的种子泡在里面。   等做完这些,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   她饿过了劲,肚子没什么感觉,头也不晕,可下午还有很多活等着她,所以她去厨房煮了碗青菜面吃。   吃完面,舒安继续整理她的小菜地。   一直忙活到太阳西斜,院子昏暗,舒安才停下手里的活。   她的衣服、两手全是泥土,脏兮兮的,但面前的小菜地却很像样,不大的菜地被分成五块,四块已经撒好了种子,另外一块小一点的空着,等草莓种子发芽了再来移植。   舒安满意地笑笑。   她弯腰拾起地上的工具,将它放进工具棚里。   她在陈竹青回来前,简单冲洗了身子,将脏衣服泡到盆里,正准备洗衣服,外面传来敲门声。   她以为是他回来了,擦了擦手,蹦蹦跳跳地去开门。   结果是刘毓敏来给她送吃的。   她早上捡的猪仔螺多了,炒出了一大盆,今天梁飞燕不回来,她又不吃荤,所以分了一盘送给他们。   舒安连连道谢,家里乱糟糟的,没什么可送人的,她一时有点窘迫,说:“我今天把菜地收拾好了,大概一个月后就能长出一批青菜,到时候我送你些。”   刘毓敏眼睛一亮,跨进院子,看着那片地,直拍手,“哎哟。没想到你长得文文静静的,干活这么利索。这么快就收拾出来了。”   舒安指了指角落的工具棚,“他这工具很齐全。”   刘毓敏笑笑,和她说起之前住在这的工程师夫妇。   他们是海战后,第一批来岛上做开放建设的。那时候岛上的条件没有现在这么好,什么都要他们动手,这房子里的家具有一多半是那对工程师夫妇自己打的。   后来,他们的女儿要上中学,他们觉得岛上的教育条件不好,就调走了。   走的时候,新一批的工程师名单已经出来了。   他们想着下一批的人来能有好一点的生活环境,把心思都放在建设西珊岛上,这里的家具都没带走,甚至连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用品都留下了。   舒安点头,“真好。来之前我还担心,这里缺的东西要去哪买。现在好了,一来就有得住。也谢谢你和梁大哥,帮我们把家具擦洗过一遍,真的是省了不少事。”   刘毓敏握着她的手拍了拍,“远亲不如近邻嘛。说不定以后我也有用得上你们的地方呢。”   “好。有事你就来找我。”   “行了,你进去吧。我回去了。”   刘毓敏边挥手,边退出院子。   她出来时,迎面撞上归家的陈竹青。   “刘姐来啦?”   “陈工,你可真是好福气啊。老婆不但漂亮,还能干活呢。”她把陈竹青拉进来,“你看看。你家这菜地,她一天就给收拾出来了。”   陈竹青拧眉,脸色不大好看,“全是你弄的?”   舒安大感不妙没回话,低头躲开他的目光。   刘毓敏又夸了几句,才回家去。   陈竹青打着手电将她送到门口。   他折返回院子里,舒安笑嘻嘻地迎上去,“你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   陈竹青抬高手,不让她拿,另一手环着她的腰,将人往上一提,直接抱回屋子里。   他把舒安放到凳子上,边开饭盒边说:“今天食堂做的是蒜苗炒肉,和白菜炖豆腐。还有个紫菜鱼片汤,但是我怕回来路上洒了就没打。我一会找找他这有没有装汤的铝盒。”   舒安拿出那盘辣椒炒螺,“这是刘姐刚送来的。”   陈竹青从盆里拿出两个馒头,放到空盘子里,“我多拿了两个回来。明天早上热热当早餐吧。这样我们就不用那么早起了。”   舒安用牙签挑螺肉,“煮面很快的。主要是家里没菜。下个月应该就能吃到啦。”   说起菜地,陈竹青的嘴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瘪下去,“不是让你好好休息了吗?为什么还干重活?”   舒安摸摸肚子,“不疼。真的。”   陈竹青鼻子一皱,哼哼两声,“该提醒的我都说过了,之后不许喊疼。”   话说得很霸气,但是没挺过两秒,他肩膀一塌,语气软下来,“算了。要是疼,还是要告诉我的。我帮你想办法,不然我们结婚还有什么用。”   舒安伸手揉揉他的耳朵,“我种了草莓。这次我问得可清楚了,一定能种出来!”   “真的吗?”陈竹青惊喜地看向她。   买种子的时候,舒安问过他想吃什么。   陈竹青不太懂这些,随口说了草莓,后来她说不好种,他就没再说。   舒安‘嗯’了声,将剥好的一小盘螺肉推到他面前,“因为你喜欢,所以想试着种种看。”   只这一句,陈竹青觉得他的喜欢好像得到回应了,欣喜地拉着她的手,“那你这阵子也别太累了。我下班回来帮你,你别全一个人做阿。”   舒安点头答应他。   她一拍脑袋,忽然想起一事,“我还真有要你帮忙的。我之前去食堂看到他们那有破的泡菜坛子,炊事员说那是要扔的,你明天帮我拿两个回来。”   陈竹青不解,“要那个干嘛?”   舒安笑笑,“我想在院里种玫瑰花,那个可以当花盆,他都要扔了,别浪费嘛。”   陈竹青往她盘里夹了块肉,“行。都听你的。”   —   吃过饭。   舒安去厨房洗碗,陈竹青则蹲在地上整理带过来的书,“来之前,我让哥哥春节假一结束就寄行李,他现在应该已经寄过来了,可能这几天会到。如果码头那边有通知,我会去拿。”   舒安擦了擦手,走过来帮他。   陈竹青赶紧从旁边拉过小板凳,塞到她屁股下,“你别用蹲的。不舒服。”   舒安踢了张小板凳给他,“你也是。以后你干嘛我也干嘛。你不能只想着我,不考虑你自己。”   陈竹青说不过她,笑着坐到板凳上。   两人把那些书分了门类,一本本放到架子上。   来得急,两人只挑了急用的专业书,小说之类的一本没带。   舒安看着空荡荡的书架,“它们什么时候来呀。好想看书,在这难得有这么多时间可以看书。”   陈竹青揽着她的肩膀,“觉得无聊可以去部队活动室。这里虽然没信号,但活动室有放录像带的电视。我听向文杰说,这段时间在播《上海屋檐下》。”   比起影像,舒安更喜欢文字。   她摊手,“算了。那人多闹哄哄的,我喜欢清静。”   陈竹青低头亲了下她的侧脸,“好。那就陪我在家工作。”   “啊?你现在还要工作吗?”   陈竹青收回手,“嗯。有点事还没处理完。”   —   两人洗漱后,舒安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陈竹青仍在书桌那埋头计算。   舒安侧身,“你还要很久吗?”   陈竹青有些抱歉地说:“还得一会。第一天上班,他们没什么精神,拖了点进度。你先睡吧,别等我。”   “好吧……”   舒安往他那侧挪了些,那里虽然空着,但枕头上似乎还留有他身上的皂角香。明明两个人用的是同一款香皂,可舒安在他怀里,却闻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天气冷,身边没人,心里空落落的,她发出一声小小的叹息,睁眼又闭眼,闭眼又睁眼,看到陈竹青还坐在那工作。   一直到吹号熄灯。   舒安想着,这回该上来睡觉了吧。   谁知,陈竹青弯腰从柜子里拿出盏煤油灯。   舒安噗嗤一声笑了。   陈竹青有些奇怪地转头,“怎么了?”   舒安起身,帮他点灯,“你这为了工作,什么老古董都拿出来了,就是不肯上来睡觉啊?”   陈竹青挠头,“手电筒方便,有时候晚上出门用得上,我怕把那个电池耗没了。估计之前的总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把这个留这了。”   在舒安的印象里,只有很小的时候,家里备过一盏煤油灯,准备着停电的时候应急的。   她去爷爷奶奶家的前两年,村里通了电线,家家户户都安了电灯,这东西就更用不上了。   煤油灯的照明效果比不上电灯的。   舒安瞄了眼陈竹青的专业书,字特别小,密密麻麻的一片。   舒安赶紧叫停,“你这不行啊。这么看下去,眼睛会熬坏的。”   陈竹青扶好眼镜,“十分钟。给我十分钟。我弄完就去陪你。”   舒安打他一下,“谁要你陪了。你继续看吧,以后熬瞎了,我才不管你。”   话虽这么说,她将灯往书那又推近了些。   然后把手表放到桌边,“十分钟啊。”   十分钟后。   陈竹青没完成工作,但既然答应了她,就要履行承诺。   他合上书,端着煤油灯走到床边。   躺在那的舒安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弄完了?”   陈竹青点头,“嗯。”   他掀开被子,坐到她身边。   舒安很自然地抬起他的胳膊,揽到自己肩上,往他怀里靠了靠,“我睡不着。”   陈竹青一手揽着她,一手替她拨开刘海,“想到什么了?”   “想妈妈。”舒安偏头,把脸埋进他的脖颈。   陈竹青能感觉到那里湿滑一片,温温热热的。   陈竹青的妈妈是在他上中学那会去世的,病得很突然,从医生下诊断到离世,不过三个月的时间。   所以他能体会舒安的心情。   他侧身,抱紧她,“有种说法是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西珊岛的星星好像比福城的要密一些,就在人头顶,亮闪闪的,特别漂亮。   陈竹青指了指窗外,“你看。妈妈可能就在那里,看着我们呢。”   舒安没回应,就趴在他怀里哭。   陈竹青哄了好一会,她才缓过劲来,慢慢地抬起头来,看了眼窗外。   眼前蒙着泪,看东西全是模模糊糊的小碎片。   她眨眨眼,看着窗外的星星,心里还是不高兴。   陈竹青问:“是看到什么了?怎么突然想到妈妈了?”   舒安瞥了床头的煤油灯,“小时候停电,家里就会点煤油灯。煤油灯不亮,只够照个路。妈妈会给我和哥哥一边讲故事,一边比手影。但是哥哥好讨厌,每次妈妈说一半,他都叽叽喳喳的打断她,烦死人了。他不想听也不让我听。”   陈竹青松开揽着她的手。   他先是将煤油灯换了个方向,照亮床前的那面白墙。   然后伸手在那试着比手影。   陈竹青的手指长而有力,形如梅骨,特别漂亮。   但比起手影却显得很笨拙。   他试了几次,都没琢磨出什么东西来。   最后,两手食指一弯,拇指朝下伸直,两手合在一起比了个‘爱心’,“我把我的心送给你。”   “你好笨哦。”   舒安终于找到件他不擅长的事。   她笑嘻嘻地伸手,两个手掌张开在面前交错,两个拇指勾在一起,绷直的四指扇动,一只活灵活现的鸽子跃然于墙。   鸽子飞过去叼走那颗心。   “我收到啦。”   接着,陈竹青又试了几次,勉强比了只兔子。   “森林住着只小兔子,他每天要走过长长的海岸线去上班。有天,他走在路上,突然好口渴,于是他敲开一户人家的门,想讨杯水喝……”   陈竹青编故事的能力不强,只是为了哄她,随口胡诌的,根本顾不上什么逻辑、趣味,想到哪就说到哪。   他舌头卷起,扫过上牙膛,模拟敲门的‘叩叩’音。   “有人吗?有人吗?”   舒安两手一合比了只狼。   她‘嗷呜’一声,手模拟恶狼吞食地张开血盆大口朝向陈竹青。   在墙上,狼的黑影吃掉了小白兔。   在床上,陈竹青握住了她的手,将人拉进怀里,“这么不喜欢我的故事?一下就把我吃了?”   舒安挣扎了一下,坐直身子,“我只在学我哥。他每次就是这样的。不管你说什么,就比一头狼,把东西全吃了,故事就没了。是不是好讨厌!”   陈竹青伸手抹掉她脸上的泪。   他在工地上干活,掌心有一片薄茧,划过她的脸时,像细沙带着微微的颗粒感,不痛,还有点痒痒的,舒安忍不住颤了颤身子。   陈竹青:“是不是想舒平哥了?”   舒安咬牙,“才没有。他都不管我的死活,我干嘛想他。”   陈竹青的拇指压在她唇上揉了揉,“别咬唇。”   舒安是带着相机来的,在船上她边拍照边说,要寄给舒平看看你这里有多美。   可话一说完,大概是想到舒平对她的不好,目光很快黯淡下去,将相机收回包里,不拍照也不笑了。   陈竹青侧身熄灭煤油灯,抱着她躺回床上,“我跟哥哥说过。如果舒平哥有寄信过来,他会再寄过来给我们的。”   舒安对舒平的做法很失望,但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很多东西,都能触发关于兄妹俩的专属回忆。   在这些不经意想到他的瞬间,舒安会在心里为他开脱,舒平经历比她丰富,他有他的想法,或许他就是觉得林家有钱有势,嫁过去她的日子会好过一些,并不是想不还钱呢?   她躺在床上,眨眨眼,“哥哥他会给我写信吗?”   陈竹青不敢回答,怕保证得不到印证,舒安会更失望、更难过。   他搂紧她,“很晚了。先睡吧。好吗?”   “嗯。竹青哥哥,晚安。”   “晚安。” 第28章 .1983是我先追的他   两日后的中午。   舒安正在家打扫屋子,陈竹青匆匆跑回家。   给他开门时,舒安惊讶到了极点,她先是给他擦了擦汗,又倒了杯温开水,“怎么中午回来了?吃饭了吗?我去给你做一点?”   陈竹青跑得急,张口想说话,一口气没喘匀,又给憋下去了。   舒安把水杯塞进他手里,“瞧你。怎么着急成这样。坐下慢慢说。”   陈竹青仰头,咚咚咚地喝掉那杯水,些许水从嘴角溢出,顺着滚动的喉结滑进衣领,多亏舒安眼疾手快,拿手帕压在锁骨那,及时擦掉了小水珠。   大冬天的,衣服若是湿了,冰冰凉凉的,很容易感冒。   陈竹青放下水杯,用手背随意擦擦说:“晚上向文杰他们要来家里吃饭。我都说了没整理完,他们非得来看看,还说什么要帮忙整理……”   舒安立刻会意,“我知道了。要做六人份的饭,是嘛?”   “嗯……”陈竹青抿唇,略带歉意地低头,看了她的小腹一眼,“我们会从食堂打菜,你随便弄两个菜就行。他们就是嫌宿舍条件不好了,想来看看我们的房子什么样。”   舒安勾勾手指。   陈竹青俯下身去听。   她边给他擦汗边说:“我的经期短,一般就来五天,现在是第四天了,已经没事了。”   陈竹青不懂这个,只是听到她那个快完事了,心稍稍放下些,但仍叮嘱道:“我知道家里东西不多,但你别为了他们去钓鱼、捡螺子,我看码头那有渔民在卖鱼,你去买几条来做吧。”   舒安收回手,趁着陈竹青没直起身子,头微偏,在他侧脸啄了一下。   “嗯。我知道了。”   随后她拉住他的手,要往厨房带,“你吃了吗?锅里还有个煎蛋……”   陈竹青摆手,他钻进卧室,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下来,“我在食堂吃了。回来是拿书的,顺便和你讲这件事。我先走了,我会把工作早点弄完,回来帮你做饭。”   这段时间,一直在操心来岛上的相关事宜,陈竹青有一段没怎么好好打理自己了。他的发质偏软,不容易炸开也就不容易被看出凌乱,但低头时,前面的刘海长出一截,快要遮住眼睛。   舒安伸手抓了一撮毛,“刘海长了呀。不知道部队活动区那边有没有可以理发的地方?”   陈竹青眼珠转了转,往上瞟了眼,“是有点长了,回头你帮我剪吧。”   舒安发出声讶异的‘阿?’   陈竹青直起身子,整理下刘海,夹着书边往外走边说:“之前在家看你给嫂子剪过,不是剪得挺好的嘛。”   “行吧。你信我。我就试试吧。”   “你是我老婆。我当然信你。”   这是陈竹青第一次当她的面这么喊她。   好腻人又让人莫名安心的称呼,舒安的手指勾着衣角转了转,重重点头,轻轻应了声‘嗯’。   陈竹青弯腰凑近她,舒安以为他是要吻她,脸都靠过去了,谁知他只是噘嘴,嘴唇磨了磨发出一声很小的‘啵’,根本没碰着她。   紧接着,他直起身,修长的腿迈出一大步,从她身边擦过,丢下句颇为愉悦的,“走了。”   陈竹青很喜欢这种小把戏,看她傻乎乎的凑过来,却只得到期待落空的小失望。他不喜欢一次给的太满,总是要留点空间给她遐想,让她存着些期待,更喜欢在舒安一次次的主动靠近里,确定她对自己的心意。   —   岛上只有一个非常小的小卖部,卖些最基本的生活物资,其余东西大多由部队统一分配,能用钱的地方很少。   刚到岛上时,陈竹青提过将存的工资交给舒安保管。   舒安没当过家,拿着那沓钱一时乱了手脚,干脆提出将两人的钱全放进一个小盒子里存着,谁有需要就自己拿,再把每笔存取记录在小本上。   舒安转进房内,从饼干盒里拿出几张零票出门了。   西珊岛的村民全部靠打渔为生。   很多人为了赶早市,在傍晚开船去海上捕鱼,一轮捕鱼作业需要四到五小时,渔船会在夜晚围网几回合,持续到第二天天明,直接拉到几个大码头出售给鱼贩子。过了中午,渔民开船回西珊岛,若有剩余就会在西珊岛的小码头那便宜处理掉。   舒安提着小桶去码头那买鱼。   她想买好处理的石斑鱼,清蒸、炖汤都可以。   可逛了一圈都没看到有卖石斑鱼的。   后来,她想要不然买上次钓到的鹤针也行,但也没见着。   渔贩见舒安一会看看那个,一会看看这个,一脸懵圈和纠结,主动向她推销起桶里的鱼,连带着要怎么做都教她了。   这里的鱼品种丰富,和闽镇那的不太相同,有很多是舒安没见过的,还长得奇形怪状的,看着就不太想下嘴。   她挑花了眼,最后被一个大哥手里的六斤重的大鱼吸引。   那种鱼是青白色的,很大一只,头圆圆的,看着还比较正常。   大哥见她站定,似乎是有兴趣,赶紧推销道:“妹妹是新到西珊岛的?”   “嗯。这是什么鱼啊?”舒安蹲下身子,站在他的摊位前,仔细打量他手里的鱼。   “牛港。听说过吗?”   舒安摇头。   大哥从桶里抓起活蹦乱跳的鱼,一通乱吹,从营养价值和口味,各个方面都说得清清楚楚,还告诉她这本来是一个餐馆订的,但临时变卦又不要了,才剩下来的。   餐馆特意来定,价格一定不便宜。   舒安挠头,“那要多少钱啊?”   大哥张开手掌比了个‘5’。   市场上鱼的均价是一斤一元,舒安心里想这么大一条鱼卖五块真不算贵。   她从兜里掏出五元给他,“那我买了吧。”   “好嘞。要杀吗?”   “要。”   大哥从另一边拿出一把小刀,利落得将鱼开膛破肚,把内脏掏干净,用水冲了冲,再把鱼翻过面来,剃干净鱼鳞。   全部弄完,他把鱼扔进舒安的桶里,擦干净手才去接钱。   舒安拎起桶,刚迈出半步就被大哥叫住。   他递过来两张一块钱,“你跑什么,我还没找钱给你哩。”   “啊?不是五块吗?”   “是五毛一斤,这鱼六斤多,就算你六斤的钱吧。”   舒安瞪大眼,伸手去收钱。   捡了大便宜,回家路上,她晃着桶,脚步轻快地蹦蹦跳跳。   回来时,她先去了食堂,买了些豆腐准备一起炖。   —   那个大哥帮她将鱼处理得很干净。   这条鱼很大,舒安先是将鱼头、鱼尾剁下来,身子和鱼头都从中间劈开,分成两半。身子的部分,一半切段和鱼头鱼尾一起煎了。另一半,她换了尖头的刀切成薄片,放在一边备用。   舒安掀开锅盖,将鱼头、鱼尾放进去,再加进些水和酱油,小火煮了半小时后,切了几块豆腐进去一起闷。   同时,她又在地上架了个炭火小灶。   她将淘洗干净的米放进陶土锅里,加了一勺油,用水淹过,准备做鱼片粥的粥底。   舒安看了眼煎香的鱼段,默默叹气,要是有西红柿就好了,这样就能做个糖醋汁浇在上面,味道会更好一些。   她手脚麻利,大锅和小灶同时开火。   这边大锅咕噜咕噜地冒泡,拱起面上的豆腐,舒安赶紧去了柴火,撒上点胡椒面,然后盖上锅盖闷在锅里保温。   另一边的土锅冒着小泡,白粥变得粘稠软烂,她将鱼片丢进去,用筷子搅开。舒安将鱼片切得很薄,等了大概五分钟,她看鱼片卷起泛白,就把火熄灭了。   —   陈竹青紧赶慢赶在下班前,把工作处理完,带着同事去食堂打了四份菜,又买了瓶烧酒回家。   这几个人吵着闹着去家里,目的很清楚,无非是想看看舒安。   陈竹青结婚的消息来得突然,填报意向表时,他写的还是单身、无对象,到了确认时,婚姻状况那栏就变成已婚了,之后也没摆桌、没通知同事的。   路上,同事还揶他,说他保密工作做这么好,该去安|全|局工作。   陈竹青笑笑,“女孩子脸皮薄,而且之前也不是很确定,就没跟大家说。”   陈竹青谈到舒安时,整个人的状态和工作大不相同,从语气和神情都放松、温柔不少,同事们瞧见了,起哄得更厉害了。   一起跟来的还有梁飞燕。   这几年,周边小岛初期开发完成,增加了驻守值班的士兵,通讯连的拆分出一部分到其余两个大岛去了,办公室就空出一半,正好给陈竹青他们用。   梁飞燕的办公桌和向文杰的连着,中间就用块薄木板隔开。   两边说点什么,对方都听得一清二楚。   偏偏向文杰又是话密、安静不下来的那类,就连画图都得闷闷地哼上两句歌,梁飞燕没少揶揄他。   —   几人回来时,天还没完全暗下来。   夕阳融进海面,散出一片金光,随着海浪涌动。   舒安做好了饭,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摘了围裙去门口等他们。   她站在门口,晚霞染红脸颊,远远看过去,小小的一只,像活泼的小兔子,在那又蹦又跳地朝他们招手。   舒安年纪小,长相也显小。   几个同事互看一眼,有点别扭地开口叫嫂子。   舒安摆手,“别勉强,叫我名字就可以。”   向文杰看了眼陈竹青,他没表态,面上表情还有点冷。   向文杰带头叫了声‘舒医生’,后面的几个人便跟着这么叫。   梁飞燕向来直爽,凑过去,挽着舒安的手进屋,“安安。我这么叫你可以吗?”   舒安点头,“我今天去码头那买了条大鱼呢!应该够你们吃。”   陈竹青进门,看到那桌菜,嘀咕一句,“这么多,不是说随便给他们弄点就行了嘛。”   后面的同事晃晃手里的泡菜坛,“我们可不是来吃白食的。舒医生,你不是说要种花,我们把食堂那不要的泡菜坛都拿回来了。”   舒安往院外比了下,“麻烦你们了。帮我放在那,可以吗?”   三个拿坛子的同事走到院外。   他们瞧了眼已经整理出来的小菜地,对舒安的利落同样是赞不绝口。   梁飞燕趴在窗边往外瞧,长方形的小菜地一边整整齐齐地摆了排泡菜坛,看上去还挺舒服的。   “是要种玫瑰花吗?要是种出来了,能不能分我一坛?我想摆在家里。”   “可以啊。”舒安答应得很爽快,这段时间刘毓敏帮了她不少忙,她正愁没什么可还回去的,梁飞燕这么一说倒是提醒她了。   陈竹青从饭盒放到桌上,围着中间的鱼片粥摆了一圈。   新鲜的水叶菜不易存储,前几天都煮掉了,今天食堂做的是西红柿炒蛋、豆角炖土豆、蒸南瓜和洋葱炒牛肉。   舒安看他们拿酒来了,从柜子下找出小酒杯给他们。   向文杰给她倒了一杯,舒安刚要伸手去接,先被陈竹青拦住了,“她不会喝。我替她喝。”   向文杰:“陈哥,管那么严呢?一点都不让喝啊?”   陈竹青将两个酒杯都拢到自己面前,“她身体不舒服。别让她喝了。”然后侧身,手覆在她的小腹那,稍顿了下,“做这么些菜,没累着吧?”   他的动作幅度不大,但好多人在场,舒安扫了眼,还好没人往这瞧,稍松了口气,“没事。我去厨房泡杯红糖水吧。”   向文杰瞥见,惊呼一声,“不舒服?舒医生不会是怀孕了吧?”   向文杰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好相处是好相处,可某些时候,陈竹青恨不得拿根针把他的嘴给缝上。   舒安忙摆手,解释道:“没有。昨天睡得晚而已。你们坐,我进去倒杯红糖水。飞燕呢?你要喝红糖水吗?”   梁飞燕点了点面前的酒杯,“我喝酒。”说着,她就着口菜,将面前那小杯酒一饮而尽。   向文杰扭头,哎哟一声,“燕子可以啊。女中豪杰。来,哥给你满上。”   梁飞燕也不推脱,把杯子凑过去接。   梁爸爸爱喝、能喝,几个子女很小就上酒桌了,所以梁飞燕的酒量不差,且随了爸爸,特别爱喝。   因为其他行李还没寄过来,挺大的屋子,显得有点空,尤其是客厅的两个置物架都空空的。   向文杰咬着筷子,叹了句,“你这屁都没有,你俩晚上干嘛呢,能那么晚睡?”   旁边的同事转过筷尾,敲他一下,提点道:“人小夫妻能做的事多了。你少打听。”   另外一人附和:“文杰没结婚,所以不懂啊。哈哈哈。”   舒安将抹布盖在土锅盖上,正准备掀开鱼片粥的盖子,忽然听了这么句话,想起之前做的那个梦,手抖了下,一个没捏紧,盖子‘啪’地掉下去,发出一声闷响,还好没碎。   陈竹青赶忙伸手帮忙,“烫到了吗?”   “没有,没有。”   “你去厨房倒热水吧,这我来就行。”   舒安应了声,把抹布交给他,转身进了厨房。   她背身站在厨房里泡红糖水时,听到陈竹青在外面发威,“好好吃饭。再胡说八道,下次不让你们过来了。飞燕也在呢,看看你们说的都是什么东西。”   梁飞燕虽然没结婚,但隔壁王政委家的什么都敢聊,有时候她家孩子不在,她就隔着院子和刘毓敏说这事,一点不避讳。   她多少懂一点,咳嗽一声,耳廓微微泛红。   待舒安再出来,那些人老实不少,一脸恭敬地喊她舒医生。   他们要喝酒,舒安怕胃里没食,一会喝多了,再伤着胃。   可男人毕竟好面子,她没直接劝,而是拿着勺子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鱼片粥,“今天那个卖鱼的说这鱼是什么深海鱼,营养价值可高了。我熬粥的时候还滴了点香油,你们喝一碗试试。”   舒安把鱼切成段,还分成了几道菜做。   梁飞燕一开始没认出来,接过她递过来的粥时,仔细看了眼那鱼片,又用筷子夹了块鱼肉,放在嘴里一尝,她立刻认出来,“这是牛港啊!”   舒安点头,“对对对。那人是这么说的。”   梁飞燕‘哎呀’一声,手锤在腿上,叹惋地说:“安安,你刚来不认得这种鱼,被那黑心的鱼贩子给骗了啊。”   舒安有点懵,懵懵懂懂地看向她,“这个鱼不好吗?可他卖的很便宜呀,应该也不亏吧……”   梁飞燕仍是叹气,“这种鱼肉质粗,不好吃,卖不出价,很多海钓的人,钓到都扔回去的。我估计这鱼贩子是一网一网捞的,不小心捞上来,又没及时扔出去,就拿来卖卖看,刚好碰上你这种不懂的。”   舒安把鱼片切得很薄,又过了一遍蛋清,看起来还挺滑嫩的。梁飞燕咬了一口,肉还是偏干、偏柴的那种,但已经比其他做法要好不少。   她夹了那个炸鱼段一尝,口感就比不上这个鱼片粥的,咀嚼了一会,鱼肉还是团在嘴里。梁飞燕抿了口烧酒,在口腔里冲开,硬是给吞下去了。   “安安。那人不老实,故意欺负你是新来的呢。下次别去找他买了。”   “嗯!”舒安盯了那鱼好一会,嘴里碎碎念着‘牛港’,好像要把它刻进心里似的。   向文杰闻着炸鱼段还挺香的,夹了块,难以置信地瞥了眼梁飞燕,“有那么夸张吗?这么难吃?”   梁飞燕扭头瞧他,眉毛一挑,好像在说‘不信你尝尝’。   向文杰咬了一口,相比起其他鱼类,牛港的纤维更粗,有点像牛肉干。虽用香油煎炸过,但在嘴里咀嚼一段时间后,还是能吃出那股海腥味。确实不大好吃,可还没到难以下咽的地步。   梁飞燕耸肩,“周末我休息,钓些好鱼做给你们吃,一对比你就知道其中的差距啦。西珊岛好吃的海鲜,多着呢!我们队里偶尔会和渔民买牛港,但那都是买来喂狗的,这鱼比肉便宜多了。”   向文杰原本吃的好好的,她一说‘喂狗’,嘴里的鱼肉瞬间就不香了。   其他同事相视一眼,原本要伸向炸鱼段的筷子纷纷转向,去夹食堂打回来的菜。   陈竹青脸色微沉,偏冷的目光扫他们一眼,大有那种‘我老婆辛苦做了,你们还敢挑食’的意味。   几人抖了下身子,筷子又伸回来。   “舒医生,这鱼煎得挺香的。”   “就是。我们喝酒,配这种最好了,有嚼劲。”   舒安明白他们是好意,体贴地说:“没关系。你们吃喜欢的菜就好了。这个炸鱼段我可以明天再加水炖鱼汤,这样就软点,实在不行多熬一会,把肉里味道熬出来,肉渣扔了,用汤煮面也是不错的。”   几人嘴角勾起,欣喜地看向陈竹青,他的脸仍团着团乌云,阴沉沉的,把几人要说出口的拒绝硬生生给堵了回去。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在陈竹青家,话题自然全围绕着二人展开。   梁飞燕不是陈竹青的下属,不需要顾及那么多,在几人的哄声中,大胆提问:“安安和陈总工是谁先追的谁啊?”   “呜呼!!!”酒杯不够,向文杰分到的是个小搪瓷杯,他用筷子敲在上面,打出一阵紧张的节奏,“快说,快说!!”   舒安抢先说:“是我。”   陈竹青眉毛抖了下,有些意外,也有些开心。   他故作镇定地端起酒杯,小小的抿了一口。   梁飞燕不嫌事大地继续追问:“你直接告白的吗?”   舒安咬唇,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梁飞燕边夸边问:“太酷了!你不怕被拒绝的吗?”   舒安转了转杯子,“怕。很怕。还好没有。”   梁飞燕激动地快起飞了,“陈总工,哪里吸引你的呀?”   她真是把所有人想问的一并问出来了。   向文杰直呼刺激,心里暗叹,幸亏带着梁飞燕来了,不然今天还真什么也问不出来。   舒安抿唇,脸颊红透了,要同时面对那么多人好奇的目光,她一时有些应付不过来,紧张地扭头看了眼陈竹青,向他求援。   若是以往陈竹青大概率会说几句,把这个问题岔过去。   但此刻,他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仅忽略了她的求助,甚至推波助澜地拱了句:“看我干吗?他们问你呢。”   他曲着手臂拄在桌面上,手背托着下颔,偏过头,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看上我什么了?我也想知道。”   “哇!”   “舒医生,你说嘛,我们又不往外说。”   没了陈竹青的黑脸威胁,几人哄得更厉害了。   舒安咬着筷子,磕磕巴巴地说:“长得好看,会弹琴,做事认真,对家人好……”她的声音一点点小下去,后面几个词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想说‘对我很好’,可说了一半就被陈竹青打断了。   他摆手,“可以了。问的够多了。”   向文杰明显没听够,“舒医生都没说完,你别打断她嘛。”   “我说够了。”陈竹青嘴角仍勾着笑,语气却冷到了极点,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向文杰悻悻道:“我们一个宿舍,你有对象都不跟我说,我现在问问还不行了?”   陈竹青笑开,“她们卫生所有单身的医生,我帮你介绍一下?”   向文杰眼睛一亮,举杯碰了碰他的,“一言为定。”   梁飞燕在一旁啧声连连。   她一来就看到放在客厅的吉他了,趁着酒兴邀道:“陈总工会弹吉他啊?弹一首呗!”   陈竹青拉着向文杰一起,“好啊。我弹琴,他唱。”   向文杰外向得很,对自己的唱功又极度自信,没事就在宿舍嚎两嗓子,一听要他唱,乐不得地端起范来。   他抓着筷子作话筒,递到嘴边,清了清嗓子,说:“给你们唱一首陈洁灵的《今晚夜》。”   梁飞燕鼓掌,“哎哟。不得了了,还唱粤语呢。来,让我这个广东人检验检验,你的粤语水平。”   向文杰咽了口唾沫,有些后悔选这首歌了。   梁飞燕的普通话字正腔圆,比他说得还标准,他都忘了她是地道的广东人,就她那不饶人的嘴,一会指不定怎么损自己呢。   可话已经说出去了,向文杰只能自认倒霉。   他大手一挥,指挥道:“陈竹青,奏乐。”   “谱还挺大。”陈竹青笑笑,单脚翘起,将吉他架在上面,一手按在琴颈,一手撩拨琴弦。   向文杰选的这首歌的歌词特别应景——   “同聚畅饮今晚夜   莫理今宵星稀月也斜   寻乐趁万花娇俏   知否明天一过花就会谢   同乐碰杯今晚夜   就趁美酒芬芳香四射   能尽兴就开心笑   知否明天一到花亦会谢。”   每首歌的粤语词,都是他比对着《粤语正音字典》一个一个字学的,又跟着录音带唱了好几遍。   虽谈不上地道,但基本上没什么跑偏的。   梁飞燕嘴角勾起,鼓掌更热烈了些。   向文杰听到掌声,大胆放声唱。   歌曲节奏轻快,几人听不懂歌词,但全都跟着摇摆起来。   向文杰唱了两遍停下,他举起酒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在氛围了烘托下,舒安忍不住也倒了一小杯酒跟他们碰了碰。   可她的一举一动全被陈竹青盯在眼里,她只喝了小半杯,陈竹青就按住她的杯子,小声提醒,“可以了。”   舒安松手,陈竹青捏着杯子将酒倒进自己杯里,一并喝了。   向文杰扬起下巴,挑眉问道:“怎么样?我的粤语还可以吧?”   梁飞燕听过不少人学粤语歌,他还真是听到的最标准的一个,她就是想挑刺也挑不出来,但她也不想夸他,随口说:“麻麻地啦……”   向文杰哼哼两声,“最好是只有一般般啦。”   第二天还要工作,几人吃完饭唱了歌就散了。   —   舒安已经做了这么大一桌饭,陈竹青自然包下了洗碗的活。   “今天辛苦你了。你去洗澡吧,这个碗筷我来收拾就行。”   舒安不胜酒力,只是那小半杯,脸颊就泛起醉酒的酡红,她含含糊糊地说:“好哇。那你洗完还工作吗?”   “不了。”陈竹青没醉,可脑袋也支撑不了工作。   舒安眨眨眼,“那你一会要陪我睡觉吗?”   “会的。去洗吧。乖。”陈竹青看她走路有点晃,担心地问了句,“要我帮你吗?”   舒安下意识地捂了下胸,“洗澡怎么帮……”   瞥见他眼底的失落后,忙收手,踮脚在他侧脸啄了下,“我先去洗了。”   —   晚上两人躺在一个被窝说悄悄话。   大概是喝了酒,两个人晕乎乎的,但很兴奋,都睡不着,话不由得增多。   陈竹青搂着她,“既然你有一点点喜欢我,为什么当初不选我?”   舒安咬唇,脸埋在他的胸膛,声音非常小,“我不喜欢靠同情博来的喜欢……”   陈竹青酒喝多了,听觉迟缓,压下身子仍没听清,“你说什么?”   舒安仰头,贴上他的唇,“我喜欢你。真的。”   陈竹青张嘴含住她的,纠缠了会,恋恋不舍地松开。   “嗯。我听到了。” 第29章 .1983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西珊岛的基础条件和陈竹青预想的有差距,原本定下的方案到了这无法实施,几个工程师边查资料边修改设计图。   原本陈竹青想开个短会,但看到四人无精打采、昏昏欲睡的,摆手道:“算了。周末休息吧,不加班了。”   熬了两宿,聒噪的向文杰难得地安静下来,顶着两个黑眼圈,趴在桌上打瞌睡。   迷迷糊糊中,还不忘高呼一声‘陈总工真是体谅下属’拍马屁。   梁飞燕觉得他们辛苦,给他们送了盒糖酥饼来,顺便问:“我下午休息,要去海边钓鱼,你们去吗?”   向文杰打了个哈欠,“难得休息,我要回宿舍睡觉。”说着,他两手按在桌上,艰难地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得往宿舍走,“今天爷要睡到自然醒,谁叫我我跟谁急。”   另外三个工程师合上书,夹着公文包跟上。   梁飞燕转头向陈竹青,没开口问,他便摆手,“我也有事。”   —   陈竹青拎着修补房子的材料回家。   舒安带着乳胶手套和口罩,在屋内给家具上清漆。她怕滴到地上,向隔壁几户讨来不要的报纸和日历,撕开铺在刷过油漆的木沙发下。   “咦?你不是说要开会,怎么回来了?”舒安递给他一个口罩,“我刚刷完,味道会有点重,你戴一下吧。”   陈竹青遮上口罩,往屋子里扫了一眼,沙发和茶几已经刷完了。   他拎着桶往屋内走,“那我去刷里面的。”   卧室的家具相对客厅的要新一些,好像是之前刚换过一批。   前一户的工程师夫妇常在一起工作,所以在靠窗的位置摆了一张超大的双人书桌。   长期的使用,书桌边边有一层黑色的污垢,舒安先是拿抹布擦,又用钢丝球搓洗,结果污渍是去掉了,面上的漆也擦掉了一些。   陈竹青找来原木色的油漆补上。   可怎么涂,好像就是不一样,斑斑点点的看着更显眼、更难看了。   陈竹青想了想,用桌上的毛笔蘸了红色和绿色的涂料,在桌上画出几朵圆盘那么大的玫瑰花。   舒安处理完外面的家具走进来。   “哇!你还会画画呢?而且画得好漂亮!”   她和陈竹青独处的时间越长,得到的惊喜越多。她没想到陈竹青并不是那种只醉心于工作的老学究,他会弹琴唱歌,会画画,会因为小说里的情节大笑、落泪,会抱怨工作的繁杂,甚至在某些时候,他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因为舒安夸哪个男人好看,气得用吻去堵她的嘴。   舒安拉了张凳子坐到他身边,一会看看桌上的画,一会看看他。   心里空缺的部分正在一点点被填满。   “难怪雯雯画画那么好,原来你家还有这个基因呢。”   陈竹青嘴角勾起,“我会的多着呢。”   此刻,他正好落下最后一笔,然后转过头来瞧她,用洋洋得意的语气说:“嫁给我,不亏吧?”   舒安一边吐槽他的幼稚,一边又给予肯定地说:“不是不亏,是超赚!”   陈竹青被她夸得心痒,拉下两人的口罩,想去吻她。   舒安缩了缩脖子,往后躲闪下,两手抵在他的肩膀上,“不给你亲。你鼻子上沾了颜料呢。”   陈竹青撇嘴,嘴巴撅起朝她鼻尖那努了努,“你以为你没有吗?”   “啊!我也沾上了?!”舒安大惊失色,她涂得很小心,又全副武装的,怎么还能沾上。她从凳子上跳起来,在抽屉里翻找镜子。   陈竹青放下手里的东西,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身边,另一手扣住她的下巴,把脸往上一扬,“别动。我帮你擦。”   舒安长睫颤颤,忽闪忽闪地盯着他。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相拥而眠后,她看向他是更大胆也更笃定了。   陈竹青头稍偏,对准嘴唇亲了下去。   舒安的口罩戴的很好,脸上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沾。   这不过是他想吻她,找的借口。   尤其是被拒绝后,想吻她的欲|望更浓烈了些。   他的舌探入口腔,搅乱她的呼吸。   舒安的手抬起些,环在他的腰那。   两人都沉浸在此刻的浓情蜜意里,窗外的叽叽喳喳的鸟鸣都变得悦耳动听。   可有个破坏力极强的声音忽然刺入耳膜——   “陈叔叔、小舒阿姨,你们干嘛呢?”   舒安一惊,嘴巴抿紧,不小心咬到了陈竹青的舌头。   他皱眉,哀怨地瞄她一眼,捂着嘴抱怨,“疼。”   舒安来不及理会他,循声转向窗外。   梁向军骑在院子的歪脖树上,就在窗户外对他们傻乐。   舒安红了脸,支支吾吾的说:“是你妈妈让你来的吗?”   陈竹青没她那好脾气,将窗户一关,气呼呼地绕过客厅往屋外走。   那棵歪脖树不高,陈竹青伸手半拉半抱地将梁向军从树上拽下来,“进别人家为什么不敲门?”   梁向军指指敞开的院门,又指指斜靠在一边的梯子,“是你们向我家借梯子的,现在我妈帮你们借来了。”   舒安出来时,从桌上抓了几颗水果糖。   她将糖塞进孩子手里,“谢谢你帮我们送梯子。但下次进门前要喊一声好吗?你看那棵树树干多细啊,万一承不住你,摔下来怎么办?以后不能乱爬了,知道吗?”   梁向军剥开糖纸,把橙色的橘子糖塞进嘴里,另一颗装在兜里。   他点头,像个乖孩子似的重复道:“我记住了,进别人家要敲门,不乱爬树……”   舒安松了口气,感觉这孩子虽然顽皮,但还没到不讲理的程度,刚要夸他,谁知梁向军在那又接了句,“以上这些都会打扰陈叔叔和小舒阿姨做羞羞的事,所以不可以做。”   陈竹青就知道这小鬼头憋着一肚子坏水,食指与拇指贴合,靠近他脑门,用力地弾了下。   梁向军那很快出现一小块红。   他捂着额头,怒目圆睁地看向他,“我要跟我爸说!”   陈竹青仍是笑,一脸无所谓地说:“说去吧。男子汉大丈夫做错了事,受了惩罚,还要找爸爸来评理?”   梁向军的嚣张气焰骤减,“那、那你一个大人还和小孩子计较呢!”   陈竹青撇嘴,“对阿。我就是这么斤斤计较的人。你给我记住了,这里是我家,在这里就要听你小舒阿姨的话。”他压下身子,手捏起梁向军嘴角的一块肉,慢慢施力,接着往外轻轻一扯,“大人想背着小孩做的事多了,少打听,听到没?”   “啊!疼疼疼!”梁向军的脸跟着他的手移动,“好疼啊!”   陈竹青松手,眼底的寒意和嘴角的笑意更浓,“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下次再让我抓到,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一个脑瓜崩可以解决的了。懂?”   梁向军捂着嘴,拼命点头,“嗯嗯嗯。”   舒安不喜欢梁向军,可又觉得陈竹青做的好像过了点,刘毓敏这阵子帮他们很多,这样对人家小孩是不是不太合适。   舒安又往他兜里塞进几颗糖,“叔叔刚才跟你开玩笑呢。但是你真的不可以再乱爬树了,出了事,我们怎么向你爸爸妈妈交代?”   说罢,她直起身往陈竹青身边凑了凑,低声问:“他要是真跟刘姐和梁大哥说怎么办?”   陈竹青对小男生的心思了如指掌,一句不够男子汉,足以戳到痛点。   他扬脸,“小子。你算男子汉吗?”   梁向军右脚往回一靠,站得笔挺。大概是和梁国栋学的,定定的站在那,还真像那么回事。   他大声说:“当然是!男子汉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不告小状。”   陈竹青赞同地点点头。   他又给舒安使了个眼色,表示‘搞定了’。   陈竹青说了好几天要去检查屋顶,但一直借不到梯子。   现在梯子来了,他踩着那梯子往上爬。   舒安在下面替他扶着,“你小心点。”   陈竹青爬上去,在屋顶上走了一圈,发现有几处的瓦片碎了,露出下面的遮雨层。   他朝底下喊,“安安。你去房里把我的工具箱拿来,还有我前几天带回的几块瓦片,一起拿给我。”   舒安担忧地看了眼仍在院里站着的梁向军,她叮嘱道:“阿姨进去拿东西,你帮叔叔扶下梯子,不许到处乱跑,听到了吗?”   梁向军应得很快,“好!”   工具箱就放在入门的鞋架下,舒安转进屋内,提了就走出来,前后不过一分钟的功夫,梁向军就爬梯子上去了。   舒安急吼吼地跑过去,在下面扶住梯子,“你干嘛呢!谁让你上去了。”   梁向军朝她伸手,“我帮叔叔递工具。”   梯子那么窄,她想上去抓他都不行,只得按照他说的,先将工具递给他,“你小心点。我在下面托着你,要是拿不动了就往旁边丢,然后抓紧梯子下来。知道了吗?”   陈竹青听到背后的动静,转过身来,前额的青筋都快爆出来了,还是压着火气劝道:“那你把工具给我就下去,听到没有?”   梁向军没应,只是把从舒安那里接到的工具一一递给陈竹青。   就在陈竹青顺利完成交接,肩膀微塌,自以为轻松了。   哪知,梁向军把他的劝告当作耳旁风,直接爬上来了。   他站在屋顶,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说:“我家屋顶我天天爬。陈叔叔你看,我家顶上晒的小鱼干都是我拿上去的呢!”   陈竹青往旁边看了眼,梁家屋顶上铺了一张草席,上面晒着各种海鱼还有一些辣椒。   梁向军已经上来了,总不能把他丢下去。   陈竹青单手环着他的腰,将他抱到自己身边,依然以‘男子汉’那套理论洗脑道:“既然是男子汉就来帮叔叔干活。”   梁向军一听他真有用到自己的地方,笑得更得意了。   他蹲下来,“陈叔叔,你说,要我干嘛?”   陈竹青边让他递工具,边低头修补房顶。   因为身边多了个孩子,他干活时还得分出一只眼的余光去盯他。   也是在那瞬间,陈竹青在心里下了个决定。   他向老天默默祈祷,以后可千万别给他一个儿子,太皮了,还是女儿听话些。   上面有破损的地方不止一处,两人配合默契地修了三处后,梁向军向他邀功:“陈叔叔,我厉害吧?是不是帮大忙了?”   陈竹青心里骂翻了,面上还是礼貌地挤出一丝笑:“是。你可真是派上大用场了。”   只可惜,他的话刚说完,梁向军就给他惹事了。   小朋友不像大人,注意力集中的时间有限。偏偏修补屋顶又是一件无聊单调的工作,梁向军看了会,很快失去了兴趣。   他蹲得两腿酸麻,站起身来活动活动腿。   陈竹青在下面提醒,“踢腿幅度小点,小心摔下去。”   房子空的三个月里西珊岛下过好几场雨,闷湿的天气,很适合青苔的生长。   前一户有阵子没清理屋顶了,又下了雨,一些瓦片上冒出翠绿的青苔斑点,走路要是不小心很容易滑倒。   梁向军起身时,有只野鹦鹉落在他附近。   西珊岛的动物种类多,这里的渔民世代生活在这里,向大自然索取的同时也很注重生态保护。   大部分鸟类都处于一种没天敌,不畏人的状态。   它歇在那,歪着头,盯着两人看。   好像人才是它的观察对象。   梁向军被野鹦鹉五彩斑斓的羽毛吸引,想伸手去抓它。   他在屋顶上跳了两步,大跨步向它奔去。   就在手要碰到鹦鹉的瞬间,鹦鹉叫了一声,展翅飞起,而梁向军则一个踉跄,身子歪斜得往外一摔。   屋檐下的舒安看见他在上面跑,惊得大叫,“向军,你别乱动!!”   声音仍在空气中飘荡,就看见梁向军的身子朝下地摔倒,她赶紧伸长手要去接他。   “啊啊啊——”   梁向军的鬼哭狼嚎划过天际,惊起院外树上的鸟儿…… 第30章 .1983是想要了吗?   亏得陈竹青眼疾手快及时揪住了他的衣领。   在梁向军起身时,陈竹青就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不到一分钟就出事了。   即使是这一刻,他抓住了梁向军,仍心有余悸地打颤。   陈竹青定定神,一手抓着他后面的衣领,一手环到他的肚子那接着,不过没有贴上。   梁向军脸朝下,脚抵着屋檐边,大半个身子都在外边晃荡,全身只有脚下和被人拎着的脖颈有两个小着力点,其余部分都是腾空的。   他不敢往下看,闭紧眼,求饶道:“陈叔叔,快点拉我上去。”   陈竹青有一只手在下托着,所以并没着急将他拉起来。   他甚至揪着梁向军的衣领,将他往下放了些,冷到冰窖的话语从头顶灌下来,伴着凌冽的冬风,刮在脸上,生生的疼。   “还敢不听话吗?”   梁向军大气不敢出,“不敢了。我错了。”   这孩子没信誉,说的话转眼就忘。   陈竹青冷着眼眸,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他,“错哪了?”   梁向军老老实实一件件交代:“进人家家里要敲门,不能乱爬树,不要上屋顶,要听大人的话……”   陈竹青气渐消。   下面的舒安踮脚举手,着急得不得了,“陈竹青,你快点把他拉上去啊!你干嘛呢?”   不知道为什么她越喊,他反而越不想将梁向军拉上来。   梁向军害怕地全身发抖。   陈竹青感受到后,终于结束惩罚,环在身下的手搂着他的腰,另一手抓紧衣领,将他提上房顶。   这孩子过于顽劣。   他根本不敢松手,抱着梁向军的腰直接扛到了肩上。   舒安见了,赶忙扶住梯子,“你这样扛着他好下吗?”   陈竹青笑笑,“你真是小瞧我了。”   他偏头,低低吼了句,“小子,敢乱动就把你丢下去。”   梁向军头朝下,脑袋晕乎乎的,迷茫中被人这么一吓,赶紧抱紧他的后背。   陈竹青一手抱着孩子的腿,一手抓着梯子,慢慢地爬下来。   梁向军刚被放下,惨白的脸色有所改善,不一会就恢复了最初的活蹦乱跳。   陈竹青扶额,“他可真是记吃不记打。”   舒安按住梁向军,“你这么不听话,以后小舒阿姨和陈叔叔都不敢让你来家里玩了。”   梁向军站在那,捏着衣角低头认错,“对不起。”他郑重地向两人鞠了一躬,“让陈叔叔和小舒阿姨担心了。”   舒安看了眼陈竹青,他仍是面色凝重地站在那,一点没有想原谅对方的意思。   她用手肘戳了戳他,小声道:“说话呀。”   陈竹青烦躁地点点头,“下不为例。”   上面屋顶的修缮工作只完成了一半,但有梁向军在,他不敢再上去了,反正梯子借都借来了,对方没催着还,那就再拖几天。   他想起之前答应给梁向军做滚铁环的事,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往院外拽,“跟我走。”   舒安愣住,“去哪?”   陈竹青说:“带他去工地。”   “啊?”舒安大惊。   她印象里的建筑工地到处是暴露在外的钢筋,砖头、砂石扔了一地,这样的地方带梁向军去岂不是更危险。   “让他在屋里待着吧。我一会可以教他点数学,他就不会到处乱跑了,你还可以做其他的。”   陈竹青摇头,看了眼手里牵的定时炸|弹。   舒安脾气太好,又拉不下脸,根本管不住梁向军。   他歪头问:“男子汉的事要自己解决?”   梁向军点头。   陈竹青:“那好。我带你去做滚铁环。”   梁向军撇嘴,不开心地说:“陈叔叔不是答应送我了吗?”   陈竹青‘嗯’了声,挑眉道:“是啊。送你铁丝,让你自己做。”   他发出一声颇为失望的“啊……”   陈竹青拽着他继续走,“啊什么啊,跟我走。”   舒安追到院子门口,“你们中午还回来吃吗?”   陈竹青摇头,“我们去食堂吃。你在家有空就缝个窗帘,我晚上回来钉杆子。”   “好。”舒安蹲下身子,不放心地叮嘱几句,“你要乖乖听叔叔的话,好吗?”   梁向军咧嘴,笑出了两排小白牙,答应得十分爽快。   但两人心里皆是一阵空,一点底也没有。   他们出门时,刘毓敏正好出来,要去码头那买鱼,“陈总工,那个梯子好用吧?”   陈竹青笑:“嗯。谢谢刘姐。”   刘毓敏和他寒暄几句,摸着梁向军的头,“他太皮了,你要是带他出去,他不听话,你骂他打他都行,不用顾忌我和老梁。”   陈竹青知道这不过是客套话,他在梁家吃饭时,梁向军不小心吃进根小鱼刺,刘毓敏都能心疼半天。他若是真对梁向军动手,她不得跳起来。   他伸手将孩子拉到身边,“不会的。向军听话着呢。是不是?”   陈竹青低头,嘴角一扯,勾起抹很淡的笑。   或许是看过他生气的模样,梁向军肩膀一抖,打了个冷颤,怯怯地回:“嗯。我会听陈叔叔的话的。”   —   陈竹青当然不会带着捣蛋鬼去工地那样危险的地方。   答应梁向军后,他就去那找了卷铁丝放在办公室,只是一直没空去做这个。   他把梁向军按到办公室坐位上,丢给他一本向文杰带来的漫画册。   “你可以看看漫画,一会要你帮忙我再叫你。”   陈竹青害怕他乱跑,走过去把门锁上。   办公室的门锁有些年头了,‘咔嗒’一声,落锁的脆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炸开。   梁向军坐在向文杰的位置上晃腿,“陈叔叔,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乱跑的。”   小朋友的眼睛透亮得掺不进一点杂质,就那样单纯地眨眼望向他。   可就是这样一双无辜的眼睛,不知道骗了他和舒安多少次。   陈竹青单手撑在桌上,另一手食曲起,微凸的关节叩在小朋友的前额。   他胸膛微震,发出略带嘲讽的轻笑,“我跟你小舒阿姨不一样,不吃你这一套。比起你,还是更相信门锁。”   陈竹青给他倒了杯温水,“有什么需要再叫我。”   角落有一个直径像小臂那么大的油漆桶。   陈竹青走过去,抓起油漆桶上面的两侧,将桶侧翻过来,一点一点滚向办公桌,圆底在地上压出一道清晰的拖痕。   梁向军见了,从椅子上跳下来,很热心地要去帮忙,“陈叔叔……”   陈竹青都不等他说完,岔道:“千万别!你就老老实实在那坐着。”   他加了些力道,迅速将那桶油漆滚到桌子边。   陈竹青坐回椅子上,弯腰从地上拾起铁丝和虎口钳。   “你只要安安静静地坐着就是最大的帮忙。”   他用钳子夹着铁丝的一端,以油漆桶为模具,在上面绕了两圈,再一点点收紧,直至铁丝和铁桶严丝合缝。   陈竹青把接口和多余的一点铁丝绞合在一起,拧成麻花状再绕到圆圈上。   不一会,一个圆润的铁环就做好了。   他把铁环从桶上拿出来,又用剩的铁丝给他做了个勾杆。   勾杆更简单,只需在前端弄个能勾住铁圈的小勾,末端环个椭圆形的手柄,好让玩的人握住即可。   梁向军托着脑袋,在那看得很认真。   做完一个滚铁环,陈竹青看材料还有剩,主动提出再做一个小一号的送他。   不知道是梁向军本就话多,还是向文杰的椅子有什么魔力,谁坐在那都会变成聒噪的知了。   梁向军年纪不大,胆子不小,什么都敢问。   从陈竹青和舒安是怎么认识的,处对象的,一直问到现在。   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叫道:“你们都认识五年啦?”   陈竹青撇嘴,“为什么露出那种表情?”   梁向军顿了下,“我以为你们是像我叔叔婶婶一样,经人介绍结婚的。感觉小舒阿姨都不喜欢你啊……”   陈竹青噗嗤一声,被他的结论逗笑。   他伸手在梁向军脑袋上胡撸两把,他留着不短的小寸板,毛茸茸的,摸着像草坪的手感,陈竹青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些,边摸边说:“小屁孩。你懂什么是喜欢?”   这个年纪的小男生自以为明白了什么,其实什么都不懂,又最怕人说他们不懂,把他们当小孩看。   梁向军从椅子上跳起,叉腰站在那,像小刺猬似的,发出生人勿进的警告信号。   他撇嘴,“有什么不知道的。那一片住的又不止你们一对夫妻。”   “哦?”陈竹青放下手里的东西,作出认真听讲的模样,“来。那你说说我跟小舒阿姨,和那些夫妻有什么不一样的?”   梁向军皱眉,想了好一会,才从不丰富的词库里调出俩字,“生分。”   陈竹青眉头拧紧,“怎么说?”   梁向军确实不太懂什么喜欢和夫妻,只是简单得拿他们和军属院的其他叔叔阿姨作对比。   “就比如说,我爸在家干点什么,我妈就不会跟他说谢谢,偶尔还揶揄他几句,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还能有干活的一天。王政委家也是,丁阿姨没事总拍打王叔叔,嚷得满院子都听得见。”   梁向军说完他们之间的差距,又回忆起那日几人在梁家做饭的场景。   “你们在一个屋做饭都隔着好远哦。你不过给小舒阿姨倒杯水,她还跟你说谢谢的,看着就觉得好累噢。”   小鬼头随随便便几句话,直击要害,像刀子插进陈竹青的心里。   他一下子哽在那,说不出话,也笑不出来了。   梁向军瞧见,洋洋得意地抬头,“陈叔叔是不是追了好久才追到小舒阿姨的呀?”   陈竹青没回话,低下头去摆弄手里的东西。   “陈叔叔。你不开心了?”   “没有。”   陈竹青低声接了句,“你知道个屁。她可喜欢我了。”   “啊?你说什么?”   “说你知道个屁!”   这一句,陈竹青几乎是用喊出来的。   说完,两个人同时愣住。   陈竹青觉得他没生气,他和舒安刚结婚跟那些结婚多年的老夫妻自然没得比。   可一说到,舒安不喜欢他,他的情绪就不受控制。   舒安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她都亲口承认了!   还是她先亲他的呢!   陈竹青拿起地上两个铁环,递他一个,“去楼下玩?来比赛啊!”   “好啊!谁怕你。”   颇有经验的梁向军挑了小一号的那个,大的虽然滚一圈更远,但不好控制,容易跑偏、容易掉。   两人拿着各自的滚铁环走到楼下的空地去比赛。   空地是个一百乘五十的方型水泥地,很平坦,非常适合滚铁环。   陈竹青很久没玩这东西了,只是按照模糊的印象复刻。原本滚铁环的钩子更大、更宽松一些,这样一跑快,铁环容易被抖出来,难度增加,才有比赛的趣味性。   而陈竹青做的这两个,钩子的弯曲程度大,几乎是和铁环严丝合缝地嵌套在一起,这样怎么跑都掉不出来,滚铁环比赛变成了一百米冲刺赛。   所以,无论陈竹青拿的是大环还是小环,赢的人都会是他。   比了几场,梁向军全输了,且输得彻底。   他不服气地站在那,“你欺负小孩子。”   陈竹青无奈地摊手,“那谁让你小。”   院子的另一边就是部队的宿舍楼。   今天是周末,一些放假的士兵在旁边的篮球场打篮球,声音很大,吵吵闹闹的。   向文杰在床上睡了会,被楼下的响动吵醒。   他揉了揉鸡窝头,打了个呵欠,拎着水壶下楼打水。   他刚迈出宿舍楼,就被眼尖的梁向军发现了。   梁向军在那,兴奋地和他招手,“向叔叔,来跟我玩滚铁环啊!”   “啊?滚铁环?”向文杰暂时将水壶放在一楼走道,懒散地走过去,看清梁向军身边站着的人后,惊叹道,“哟,陈哥,你也玩啊?”   梁向军将手里的大铁环交给他,“给你这个!快帮我赢了陈叔叔。他欺负小孩。”   向文杰乐得全身发颤,“陈竹青,你怎么还欺负小孩啊?”   陈竹青白他一眼,“那我要是赢了你,就不算欺负小孩了吧?”   向文杰弯腰,滚着那个铁环散步到起点,“爷爷小学的时候拿过区冠军的,你赢不了!”   无论多大年纪的男人,在好胜心这块永远像个小孩似的,总是执着于奇奇怪怪的方面。   陈竹青扬眉,“哥哥闽镇一小的铁环王的名号也不是白叫的,好吗?”   梁飞燕吃了午饭,从食堂走出来,经过院子要回宿舍。   听到两个一米八的大高个站在那,聊着远古时期的幼稚称号,语气里满是骄傲,最可怕的是那份骄傲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的。   她憋笑到憋出内伤,忍不住小声揶了句:“猪头丙。”   向文杰一直在自学粤语,听到熟悉的词汇,耳朵马上竖起来了,循声望去。   看到是梁飞燕在那,他哼了声,手挎在腰上,“靓女,你讲乜阿?”   梁飞燕不认账,换了个词夸道:“讲你好靓仔哇。”   向文杰:“我读书少,你唔好呃我!”   陈竹青不懂两人在说什么,着急地拍拍他,“玩不玩啊?不玩就算你输了啊!”   向文杰:“别啊!爷怎么可能输!”   说着,两人弯下腰,眼睛盯住终点,手捏紧勾杆。   梁向军学裁判,扬起手,“预备。”   两秒后,手落下,发出响亮的口令,“跑!”   两人推着铁环跑出去。   因为得分出心思来顾着手里的铁环,他们弯着腰,垂着手,乍一看像两只大猩猩在跑步。   梁飞燕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的。   她跟着看了两局,全是陈竹青赢,向文杰在那急得抓耳挠腮的,更像只猴了。   他嚷嚷着再来一局。   梁飞燕摇头,提着水壶走上楼。   等到了楼上。   向文杰大概是赢了,在下面又跑又笑的,笑声穿透里极强,穿透了三层楼,直接灌进梁飞燕的耳朵。   她趴在走廊那朝下看,看到两人还在那执着地比赛,梁向军都有些困乏了,倦倦地靠在墙边瞧他们。   梁飞燕眼眸低垂,眼底笑意浮动,柔声揶道:“向文杰系猪头丙。”   —   一个下午,陈竹青和向文杰都陪着梁向军在部队活动室玩。   玩过了滚铁圈,三个人拿了篮球去打,又去活动室那借了钓竿想去海边钓鱼,但太深的地方,陈竹青怕出事,拉着梁向军不让去,他们走了一圈没什么收获,只捡到些螺子。   反正那一点都不够炒一盘菜,要回家时,陈竹青又把螺子扔回海里了。   三个人一直玩到太阳西斜,天色渐暗,梁向军才想起刘毓敏要他回家吃饭的话。   他拉着陈竹青往家走。   舒安下午在家,把上一户留的被单改成了窗帘。   她踩着缝纫机,吱扭吱扭地转了一下午,一直到屋内光线暗得看不清了,她才揉了揉酸痛的腰,起身去客厅开灯。   她看了眼时间,正纳闷陈竹青怎么还不回来,院子那就传来落锁的声音。   舒安开门,“你回来啦!军军下午听话吗?”   陈竹青把手里的东西往沙发上一丢,张开手朝她走过去。   舒安瞧见他衬衣上的泥点和黑斑,侧身躲开了。   “你干嘛去了?弄得这么脏?”   “陪他玩了会。”   “哦……”舒安给他倒了杯水,推他去洗手,“我下午烧水了,你看要不要先去洗澡,我去热饭。”   “不要。”陈竹青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拽进怀里,“先让我抱一下。”   舒安挺直背脊,把身子挺得硬邦邦的,不想碰到他胸前的那片污渍。   梁向军中午的那番话,对陈竹青还是有些影响的。   他的手在舒安面前晃了下,“我洗过手的。”   舒安皱眉,低头看向他的衬衫,“可你的衣服好脏啊!”   陈竹青环在她腰上的手,按在她的后背,硬是将她压进怀里。   他俯身,脑袋靠在她肩上,侧着头往脖颈那喷气,“你不可以嫌弃我的。”   他的声音很委屈,鼻尖冰凉,一点一点地轻轻碰触她温热的肌肤,像只在外受了委屈的小狗,跑回家里求安慰。   舒安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这样,难道被梁向军欺负了?   不能吧?   那梁向军才比陈竹青的腰高一些。   可她贴在他怀里仔细一想,那孩子那么不听话,又仗着爸爸是团长,确实很难对付。   她环紧陈竹青,“你不是说对付他的办法多着吗?”   陈竹青摇头,答非所问地说:“我对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啊?”舒安彻底懵了,迷茫地抬头,疑惑地望向他,脑袋顶上全是小问号。   陈竹青也不回答,就是低头吻她。   这种时候,千言万语也抵不过一个缠绵的热吻。   两人周遭的空气逐渐变得稀薄,将他们越压越紧。   舒安抱着他,整个人向他倒去,就那么紧紧地贴着他,受力点全在他身上。   陈竹青的手扣在她脑后,将她按向自己。   他想要紧密,再紧密一些。   食指和拇指按在她的嘴角两侧,压开她的嘴,舌尖探入口腔,在她那拼命索取着什么。   舒安被他吻得几近昏厥,嘴巴都麻了。   她只是下颔酸了,想稍稍合起一点,又被他按在嘴角的手指压开。   隔了会,舒安发出极小声的呜咽,鼻子一抽一抽的。   陈竹青哺入些空气,又亲了亲她的唇,才松开她。   舒安靠在他怀里喘气,捏着他衬衣的纽扣,“是想要了吗?”   陈竹青低头,“你呢?怎么想的?”   “我都可以啊。”舒安仰头看他,为表明心意,甚至踮脚亲了他一下。   陈竹青在那僵了会,最后仍是理智占了上风,“我不需要你的配合。等你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的时候才可以。” 第31章 .1983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周一,舒安去卫生所上班了。   这是她到西珊岛的第十天,终于去上班了。   这里的卫生所相较于闽镇的村镇卫生所而言要大不少,一层外面是药房和几间诊室,里面是处置间和治疗室,还有留观察室,二楼是个半层,是几间备用病房。   可这样的配置对于孤岛来说又太少了,这里简单分了内科、外科、急诊,三个科室,手术室的医疗器械不足,只能应付一些简单的外科手术。而西珊岛到最近的大陆码头,至少需要四小时,交通极其不便,西珊岛以及周边小岛的医疗全依赖这样一间卫生所,实在艰难。   舒安本科学的临床医学,她在福城市一院实习时,主要是在外科的几个科室间轮转,正好西珊岛缺的也是外科医生,所以她被分到了外科。   外科除了她以外,还有三个医生。   舒安刚毕业,缺少经验,卫生所这边安排她先跟着外科主任何佩兰坐诊。   何主任是军校毕业的,经验丰富,丈夫是守备团团长,他们是第一批西珊岛建设兵团的成员,在这里已经有十五年了,看着西珊岛从高脚吊楼到青瓦红砖房。   西珊岛的建设需要原住渔民的帮助和支持,他们世代生活在这,对岛上的各种情况最清楚。为了让他们更积极地参与西珊岛的建设,渔民们到卫生所看病是不需要支付诊费的。   这无形中加大了岛上医生的工作量。   一个上午,小小的诊室里,来来往往,病人几乎没断过。   舒安坐在旁边的小桌子,进行基础询问,她拿着笔根据病人描述的情况书写病历,等何主任那边诊断完上一个病人后,她再将填写好的病历交给她,让她进行判断。   何主任工作认真负责,小到砍树时手指被木刺割伤,大到肠胃溃疡,全都是她亲自处理的。   护士帮她换的两杯热水,都是等到凉透了,她才空出时间去喝。   中午。   何主任带了盒饭来,让护士帮忙热过就在诊室里边吃边复盘上午的病历,“小舒,你去吃饭吧,这边我自己来就可以。”   舒安应声,收拾好手头的工作,将白大褂暂时挂在门后,跟上前面的护士和医生。   外科护士白薇是西珊岛本地人,和舒安年纪相仿,比较聊得来。   她说她的爸爸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她从小就跟着爸爸学医,七七年恢复高考时,她没有考上大学,但那时候鼓励对乡村赤脚医生进行专业培训,她去上了医专的护理培训班,拿到了毕业证。   原本她是有机会留在更好的城市,可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到家乡。   两人挽着手,边说边往食堂走。   陈竹青也结束工作,正在窗口那打菜。   岛上夏季长,日晒充足,士兵们白天要操练演习,全暴露在阳光下,皮肤都是清一色的健康小麦色。岛上的人常开玩笑,要想知道一个人的兵龄根本不用问,只要看肤色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陈竹青他们是刚来的,不过是寻常肤色,往那群人里一站,自动白了两个色号。而且他们五个都戴着眼镜,穿着白衬衣、西装裤,一看就是新来的工程师。   白薇用手肘戳戳舒安,“哪个是你爱人?”   舒安不好意思地伸手指了指排头的那个,“他是。叫陈竹青。”   陈竹青和舒安像是有什么心灵感应。   他原本是背着她们和向文杰讲话的,偏就是舒安抬手的那瞬间,他没预兆地转过身来,对上了她的目光。   他焉地笑开,继而转头朝白薇颔首打招呼。   白薇也朝他笑笑。   她又戳了戳舒安,“你爱人可以啊。长得挺好看的。不像那种小书呆。”   舒安扬起脸,颇为骄傲地说:“他们才不是书呆呢。他们的工作需要下工地的,构图计算之类的细活他们得会,和水泥、钉钩、刷墙之类的粗活,他们也得会呢。”   白薇怪声怪气地‘哦’了一声,眉眼弯弯地看向她,“知道啦。知道啦。你爱人最厉害了,这样开心了吧?”   舒安被她揶揄得有些不好意思,面颊红了一片,仍旧小小声地接道:“他就是好厉害阿……”   舒安排在陈竹青之后,打完菜,要去下个窗口盛汤时,陈竹青已经端着餐盘走过来找位置了。   他在舒安身边停了会,“要和我一起吗?”   舒安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不要。我要和我们科室的坐一起。”说着,她朝食堂的一个角落努努嘴,那坐的两桌全是卫生所的医生。   她在这有新朋友了,陈竹青很开心,但她这么快拒绝他,他又有点失落。   他的嘴抿成一条直线,故作不满地说:“你就不能想想再拒绝我?”   舒安很配合地摸摸下巴,作出沉思状。   大约十几秒后,她拖长语调,说:“我不要跟你坐一起。”   一字一顿的,说得缓慢又认真。   好像更伤人了。   陈竹青伸手覆在她脑袋上,顿了一秒后收回,“行。那我去找向文杰他们。”   走之前,他拿起自己餐盘上的瓦罐汤,放到舒安那,“最后一罐了,给你吧。”   “那你呢?”   “我喝其他的。”他说完就走。   舒安端着盘子,走到白薇旁边坐下。   白薇看到她盘里的瓦罐汤,羡慕地说:“结婚了就是好,每日限定的瓦罐汤都有人帮忙排。”   今天的瓦罐汤是海带炖排骨,炊事员手一点不抖,料给得非常足。   舒安拿过白薇的碗,分给她一半,“不要羡慕,你也有。”   邻桌的护士往工程师那边看了一眼,又转过来问:“他们那些人里还有单身的吗?”   此话一出,两张桌上单身女生全抬头看向舒安。   突然受到如此多的关注,舒安咬住筷子,顿了几秒,悄悄朝向文杰那瞥了眼,“喏。只有他是单身。我可以帮你介绍,需要吗?”   几人朝那看了一眼,难为情地转回来,低头扒饭。   那么点胆量全用在了问话上,这一刻又集体沉默下来。   舒安笑笑,“有想法的私下来找我吧。”   吃过饭,离下午上班还有一段时间,白薇拉着舒安去卫生所的后院散步消食。   两人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向后院。   将要出来时,外面传来铲土的声音,混着些许男人的喘气声。   那的空地本来是要种菜的,但有个医生学的中西医结合,来的时候,带了些药材种子,院里一商量还是决定种药草,以备不时之需,其中还有十几株是名贵品种。   前几月,她们在整理时,发现药材有被盗挖的痕迹,不过那个盗贼似乎是不懂医,只是随便挖了四五株走,没有动到名贵药材。   卫生所里悄悄进行了排查,没有发现可疑人员。   白薇利用当地人的身份,观察过村子里的人家,同样没有发现谁家拿了或出售那几株草药。   现在听到刨土的声音,她心里大喜,赶紧按住舒安要迈出去的腿,她一手捂住舒安的嘴,一手竖起食指压在自己唇上。   白薇压低声音,指挥道:“你在这盯着,我去叫保卫员来。”   舒安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手心捏着一把汗,心怦怦直跳,紧张地点点头。   舒安背脊贴着墙,身子缩在走廊里,只露出一只耳朵探听那边的情况。   外边刨土的声音渐小。   她手攥得更紧了。   那人不会是挖完了要逃跑吧!   要是撞上怎么办?   打他吗?   几十秒后,她听到塑料袋摩擦的声音,还有铁锹铲土压地的声音。   听上去,好像是在种什么东西?   舒安正纳闷,白薇拿着两根木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她朝她那看了眼,身后没有跟人。   “保卫员呢?”   白薇递她一根木棍,“传达室没人。估计是去食堂吃饭了吧。”   她撸起袖子,煞有介事地往两个手掌轻呸两口气,铆足了劲,像是要跟谁去打架。   舒安顿感不妙,拉住她的手,“这么粗的棍子,别弄出事来,到时候我们有理也没理了。”   白薇摆手,“我懂。我懂。”   她甩开舒安的手,挺胸抬头地快走几步,跳出走廊,小跑向后院。   白薇站在园中央,朝那人大呵一声:“嘚!你个偷东西的小贼!”   “啊?”那人扔下手里的东西,没转身,先是慌张地四处扫了一圈,没有发现其他人,才慢吞吞地转过身来。   白薇见他那慌张的模样,在心里认定了他是偷药材的贼。   她抄起木棍,朝那人跑去,要抓现行。   晚一步出来的舒安只看见那人的侧脸,就认出那是陈竹青的同事樊云良。   舒安丢了棍子,全力冲过去,才拦下了莽撞的白薇。   “这是樊工。你搞错了。”   樊云良被突然冲出来的白薇吓得不清,往后退了三五步,直到后脚跟抵在花坛边,他都没注意到,还想着往后退,结果脚下一个踉跄,直接坐到了花坛边,然后摔落到地上。   白薇急刹,止住脚步,慌张地收回手,“你是新来的工程师?”   跌坐在地上的樊云良怯怯地点头。   他反应了十几秒,仍没搞清楚眼前的状况,只是觉得一个大男人坐在地上,面前还站着两个小女生,模样太过狼狈。   他扶正眼镜,匆匆站起来,拍了拍身前身后的土灰。   但他刚才挖土埋土,手上沾了不少泥,脏手一碰衣服,不仅没拍干净,反而更脏了。   舒安代白薇道歉,“樊大哥,对不起啊。我们搞错了。卫生所前一阵丢了几株中草药,刚才听到挖土的声音,我们还以为是盗贼来了。”   无端被人当成了盗贼,樊云良心里多少有些窝火,可看见两人低头站在那,认错的态度很真诚,火消下去一半,又碍于陈竹青的面子,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嗯。没关系。”   白薇看了眼空地那多出的坑,问:“樊大哥是要种什么东西吗?”   樊云良指了指塑料袋里的绿萝,“我老婆喜欢这东西,但她没跟我来。我带了一株来,原本想种在宿舍当个景。但我们那太小了,东西又多,四个糙汉子住在一块,我怕把它养死了。这几天,在附近看了半天,就这有块空地。”   他怕二人误会,接着解释:“我和卫生所所长说过了,他同意让我种在这里。”他边说,边用手在那比划了一下,“你看。你们种的药草我都没碰着,不会影响你们的。”   白薇闹个大乌龙,又羞又臊,她红着脸走过去说要帮忙。   樊云良拧眉,“没事。我自己来就好。”   他看白薇的手又细又白,一看就不是会干活的样子。   绿萝的生命力强,但跟着他一路颠簸到这里,又在宿舍用盆勉强养了几日,嫩绿的叶片黄了一半,看上去萎靡不振的。   他怕白薇不会弄,再把他的绿萝给种死,那他更没法和老婆交代。   白薇瞧出他的疑虑,宽慰道:“我家有种绿萝。我知道怎么种。”   樊云良没应声,下颔微微扬起,眯着的眼眸里仍充满警戒和防备,一脸的不相信。   白薇像背书似的说:“绿萝喜阴,喜湿温环境。冬季干燥的时候,需要四五天给叶片喷些温水,洗去叶面灰尘,保持叶面的光亮翠绿。”她向前跨了一步,绕到那株绿萝旁边,指着几片黄叶说,“像这样的黄叶不可以直接剥掉,要拿剪刀小心地从叶柄中部剪断。从而避免直接剥离造成过多水分流失和增加伤口,导致上部的叶片继续发黄。”   平日里这些东西都是老婆在照料,樊云良一窍不通,只是看她说得振振有词且自信满满的,心稍定了些。   他从随身的工具袋里掏出一把剪子,将张开的虎口伸到黄叶的叶柄处,“从这里剪掉吗?”   白薇得到肯定,眼底的笑意浮动,蹦蹦跳跳地走过去,“剪子给我。我来帮你。”   樊云良将剪子交给她。   白薇三下五除二,很快剪掉了黄叶。   她看花坛附近还放了个喷壶,她拿起喷壶在旁边的水槽接了水,往叶片上喷了几下。   樊云良问:“这样就行了?”   黄叶太多,白薇这么一剪,萎靡的绿萝小了一半,看上去更惨了。   他喃喃句,“能活吗?”   白薇将整株绿萝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放在他挖的土坑里,然后弯腰要去捡铁锹。   樊云良先她一步捡起地上的铁锹,“埋土我自己来。”   他将刨出的土又盖回去,用铁锹背面的平缓处压了压土面,将根系压好。   绿萝喜欢温热湿润的环境。   白薇随身带着保温杯,她在喷壶里掺进点热水,喷在根茎处。   完成这些,她拍着胸脯保证道:“肯定能活,要是它死了,我赔你十株都行。”   樊云良眉头稍展,仍是摆手,“我不要你赔。这不一样,这一株是我从家带的。”   白薇歪头,又瞄了眼那株半死不活的绿萝,撇嘴喃喃:“我家随便一株都比你这漂亮多了。”   毕竟刚才是她有错在先,白薇主动请缨揽下照顾绿萝的活。   樊云良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这么点小事,说开就好了,“我每天会来看它的。你教我怎么种就行,不用真的上手帮忙。”   他边说,边拿出手帕沾了温水去擦拭剩余的叶片。   樊云良眼眸半阖,温柔的目光扫下来,注视着那几片绿叶。   他的动作很轻缓,在他眼里,这不止是一株绿萝,更是妻子委托他的一个小生命。   白薇虽心里有所触动,面上仍绷得紧紧的,甚至哼出声:“还挺深情。”   樊云良知道舒安带了相机来,“舒医生,你的相机能借我用一下吗?”   舒安点头,“好。我明天带给你。”   —   下午临近下班时,来了个建筑工人。   他被工地掉落的铁片划伤了手。   受伤的部位在手背,来的时候用毛巾包着伤口,那条浅色毛巾已经被染红了。   白薇冲进诊室,“何主任,有个缝合手术,您看是您来还是……”   何主任拍拍舒安示意她跟上,“我和小舒医生来吧。”   缝合手术不难。   因为是被铁片划伤的,不能确定会不会有感染破伤风的风险,何主任开了一针破伤风针。   她让舒安先给伤口创面进行清创,她转到后面去配麻醉剂。   男人咬着牙,头偏在一边不敢看,身体随着舒安的动作不断颤抖。   白薇怕他乱动影响手术,走过来,按住他的肩膀,“一会打麻药就好了。你坚持下。”   何主任给他打了麻醉。   十分钟后,麻醉剂起效。   白薇让他躺好,在他身上遮了一层蓝色的布,只露出伤口。   这样男子躺在那的时候,看不清缝合过程,能减缓他内心的紧张感。   何主任一手捏着缝针,一手拿着镊子,两手交错工作,在无影灯下,像两只翻飞的蝴蝶,干脆利落地完成了缝合工作。   她剪掉缝合线,叮嘱白薇几句,走出手术室。   何主任有些抱歉地拍拍舒安,“我不是不信任你。是你刚来,想让你再适应一段,再上手术台。这里都是这类小手术,锻炼的机会很多,但也有限……”   她长叹一口气,无奈地摇头。   卫生所的条件很有限,对于年轻医生而言能学到的不多。   所以这几年,卫生所里像舒安这种年纪的医生换了四五个,都是待了几个月,就又申请调走了。   对于年轻医生的离开,何主任既失落,又为她们高兴。   趁着年轻,能够去大一些的医院,看更多的病例,积攒更多经验,无论是对自身还是对未来的医学发展,都是有好处的。   只是,西珊岛实在是太缺医生了。   舒安应声,“我才刚毕业,要学的还有很多,而且这里一定会发展起来的。您刚来的时候,这不是连像样的卫生所都没有?”   何主任笑笑,“你这想法倒是很积极。”   经过刚才那个小手术,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何主任住在另一边的军属区,和舒安不同路,两人一同走到卫生所门口聊了几句就分开了。   天已完全黑了。   厚厚的云层笼住月亮,透不出一点光。   舒安在包里摸索一翻,没找到手电筒。   她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早上出门时放在客厅茶几上忘了装进包里。   她回身看了眼三楼的办公室,仍是亮着灯的。   要去找陈竹青吗?   舒安犹豫片刻,决定先行回家。   从部队生活区到军属区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就算现在天黑看不清路,走得慢一点,二十分钟也能走回去。更何况这段路,这些天她走了好几趟,闭着眼都能摸回去,还是不麻烦他了。   晚上,走在海边,海风拂面,清凉但不干涩。   海浪冲上沙滩,拍打在海边的礁石激出哗的声响,退去时水声减小,就这么一波一波地来回涌动。   听久了,不仅悦耳,内心还会有种莫名的平静。   适应了西珊岛的生活后,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舒安低着头,仔细看着脚下那一片光亮,慢慢地往家走。   隔了会。   她听见后面有轻微的响动,好像是有人在跟着她走。   光线太暗,她分不太清是走到谁家门口了。   反正还没到自己家。   这几天,陈竹青在家修补外面的篱笆墙,工具全堆在院门口,很好辨认。   舒安边想边往前走。   心里揣着事,步子放缓。   身后的人也跟着她放缓脚步。   舒安心提起,手心捏了一把汗。   她想回头看看是谁,但又有点害怕。   这里是军属区,不会出事的。   她虽是这么想着,却脚下生风,越走越快,几乎要在路上跑起来了。   后面的脚步声也跟着她越来越快,快要追上她的时候,她壮着胆子回身,呵道:“哈!”   那声中气十足。   一是壮胆,二是震慑对方。   她鼓足勇气,喊出了惊动山河的气势。   后面那人顿住,面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开,“这么害怕,为什么不来找我?”   此刻头顶有风吹过,吹散遮住月亮的云层。   皎洁的月光缓缓地落下来,照亮海滩这一片。   隐在黑暗里的人迈开修长的腿,往前走了两步,月光正好落在他身上,将他映照得无比温柔。   他倾身,压向舒安,“为什么不来找我?嗯?”   最后那个气声,是疑问,也是撩拨。   舒安呼吸急促,小声应答:“觉得这里是军属区,不会出事的。”   陈竹青伸手捏住她的下颔,“那你跑什么?害怕什么?”   舒安瞥见他手里的手电,锤他一下,“你故意的?带手电不开啊?”   陈竹青把手电塞到她手里,“你打着。”   “哦……”她按开手电,照亮前面的小道。   正要往前走时,陈竹青快走两步,忽然在她面前蹲下了,“上来。”   “我背你。”   舒安搞不懂他这又是闹的哪一出,本想绕过他继续往前走,但想起上次他扛着她在路上飞奔的狼狈,还是乖乖趴到了他的背上。   陈竹青的后背宽大,隔着衬衫能感受到他坚实的背肌,就像那天摸到的腹肌一样,极富安全感。   他的手勾着她的小腿,“下次再没带手电,要来找我,不要自己摸黑回家。就算没遇到坏人,摔倒怎么办?”说着,他故意踢开路上的小石子,发出一声声脆响,“你看,这条路上这么多石子呢。”   舒安搂紧他,轻轻应了声‘嗯’。   两人快要到家门口时,刘毓敏突然开门出来。   她手上提着一个铁桶。   刘毓敏是专程等他们的,在客厅看到外面有亮光,想着是不是他们回来了,赶紧提着桶出来堵他们。   不过,她没想到陈竹青会背着舒安回来。   三个人皆是一愣,场面有点尴尬。   舒安拍了拍陈竹青,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陈竹青抓着她的手却加了些力道,将她牢牢钳在那,动弹不得的。   舒安放弃挣扎,趴回他背上。   她小声解释:“我脚崴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刘毓敏解释,只是觉得事出有因比调|情来得更正当些。   刘毓敏会意地笑笑,将手里的桶交给她,“我今天去码头买鱼的时候,看到鹤针卖的很便宜,就多买了一些。这三四条就送给你们吧,我记得小舒很喜欢这个鱼。”   “谢谢刘姐。”   “嗐。没事。那我先进去了。”   刘毓敏朝他们摆摆手,捂着嘴边笑边关门进去。   舒安忍不住埋怨道:“看。都是你啦。都说在外面别胡闹了。”   陈竹青笑着推门,“你崴了脚,我当然得背你。”   他用她的谎言来堵她的嘴,舒安被他说得没了脾气,讪讪地从他背上跳下来,跑去厨房处理鹤针。   —   洗漱后。   陈竹青像往常那样坐在办公桌前工作,舒安想陪他一会,但第一天上班太过兴奋,坐在那看书,越看越觉得乏味、烦躁,效果极差。   她合了书,先爬上床,准备睡觉。   陈竹青的手覆在台灯上,将它往下压了压,只照亮书桌这一块,以免影响了舒安休息。   隔了会,他听到身后人不停在床上翻身,动作弧度大,像是很烦躁。   他转头,问:“是不是太亮了?要不我去客厅那看吧。”   舒安从床上坐起,“不是。我睡不着,第一天上班好兴奋啊。”   陈竹青关掉桌边的台灯,转而开了床边的灯。   他钻进被子里,坐到她身边,一手揽过舒安的肩膀,一手将专业书压在腿上,翻开要查阅的那章,边看书边问:“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舒安侧身,往他那侧靠了些,“有好多!我们主任人超好,而且经验丰富,什么病症她看一眼,马上就知道了。还有白薇……”   她掰着手指将接触到的人挨个说了一遍,连传达室的保卫员都没落下。   舒安说了很久,目光无意下瞥,才发现陈竹青的书有很久没翻动了。   她声音渐小,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是不是太吵了,吵到你看书了。”   陈竹青偏头,迷惑地瞧了她一眼,嘴角的笑容有些无奈。   他勾起食指敲了她脑袋一下,“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是我听得太着迷了。”   陈竹青翻了一页书,又伸手将她揽回怀里,“我喜欢听你讲这些事,虽然琐碎但很有趣。而且能通过你的眼睛看世界,本身也是一种乐趣。”   舒安伸手环着他的腰,噘嘴在他侧脸啄了一下。   “我也喜欢听你讲工作的事,你以后回家也要跟我分享。”   陈竹青覆在她手臂的手轻抚两把,落到她的肘关节那,侧身将她搂得更紧了。   他偏头在她前额印下一个浅吻,“好。”   随后,舒安和他说起樊云良去后院种绿萝的事。   “樊大哥,跟他老婆感情好好哦。”   陈竹青笑:“嗯。听他说过,他和他老婆从小学起就是同学,一直到现在,算青梅竹马了吧,感情当然很好。”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这两个词总是在各种爱情小说里成双出现。   她悄悄侧目,看了陈竹青一眼。   他又是多少人的青梅竹马呢……   陈竹青的注意力全在专业书上,却能从她停顿片刻,又忽然变得急促的呼吸里,猜出她的小心思。   “我和你也算青梅竹马。”   “我们也算?”   舒安有些疑惑,仰头想了想,她和陈竹青是从小就认识没错,但六岁搬家后就没再见面,也断了联系,一直到考上医科大才重逢。   中间缺失的十年,是舒安不愿提起,也大概是陈竹青永远不会知道的十年。   陈竹青像是哄小孩一样拍了拍她的手臂,边回忆边开口:“你刚出生的时候,老人说第一次围围嘴,要找个大一点的小孩,还要好看的,这样孩子长大才会好看。当时在亲戚朋友里找了一圈,你妈妈就找到我家来,要我帮你围。那时候,我也小,根本不懂那是怎么回事。只记得,我在家拿着围嘴,对着我姐的娃娃练习了好几次。”   接着,陈竹青又说了一些他们小时候的事。   全是舒安有记忆以前的事。   她揽在他腰间的手慢慢收回,侧过身子听得很认真。   不知道为什么,他讲的这些事,舒安一点印象都没有,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大概是在他的故事里,父母健在,爷爷奶奶安康,哥哥还是一如既往的调皮,却也一如既往地疼爱她。   她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要是人生能永远停在那六年就好了。   陈竹青感受到身边的低气压,赶紧合了书,转身面向她,“是不是又勾到你的伤心事了?那我以后不说了……”   他的拇指指腹擦过她的眼角。   舒安通过几次深呼吸,已经控制住的眼泪,就那样被他指腹薄茧传来的粗粝感激出来了。   陈竹青低头去亲吻她的眼角,“安安,别哭。”   舒安揪着他的衣角,“你不要不说。这些事我都不记得了,但是我想知道。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吗?”   陈竹青手按在她的后背,将她压进怀里圈住,“好。”   今天舒安穿的是一件吊带睡衣。   陈竹青靠在她肩膀的时候,总抑制不住想吻她的冲动,她的肌肤白皙细腻,像奶油蛋糕般诱人,尤其是洗澡后,周身氤氲着水汽,散出阵阵玫瑰香,更让人把持不住。   他的唇贴着她的颈部曲线亲吻、游走。   宽松的肩带在拥吻里脱落,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陈竹青勾住肩带替她拢合的时候,注意到她肩膀那有几道明显的伤疤,又细又长,像是被什么东西抽打或压擦过,又重新愈合的。   其实之前抱着她睡时,他有摸到这些痕迹。   有几次想问,刚开口就被舒安岔过去了。   他以为是舒安的皮肤太细,干农活时不小心剐蹭到哪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舒安不仅将菜园整理得紧紧有条,偶尔陈竹青忙于工作,家里用的井水都是她去挑的。   陈竹青和她说过,这样的重活不要她来。   但舒安总是说没关系,她以前做过。   现在仔细想想,这些痕迹大概不是什么不小心的剐蹭,而是在不停地劳作里,真真实实被扁担压出来的。   陈竹青忽然红了眼眶,除了难过外,更过的是自责和愧疚。   他松开舒安,很认真地和她道歉,“对不起。那时候没有帮你们家……”   舒安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这些,只觉得这种时候,他同情的眼神是那样刺目。   在那样的注视里,两个人之间的差距会被无限放大,好像他是因为可怜她,才会喜欢她,才会对她好。   舒安抬手捂住他的眼睛,“我不要你跟我说这些,更讨厌你这样看我。我不可怜,更不需要你的同情。我不是什么富商之后,我出生的那年,家里的茶叶铺早卖光了。就是失联的那十年,我也没觉得日子很艰难。那段时间,家家户户都是那样过的,村里比我们家还困难的人家多了去了,有的家里孩子太多,只能送给亲戚养。或许是你的生活真的很好,才会觉得我们的日子很苦。”   舒安咬着牙,每个字都咬得很用力,像是用尽全身气力般。   她不喜欢提起那十年不是因为日子艰难,是因为失去了太多亲人。   陈竹青顿住,磨了磨嘴唇,还是决定要把心里想的话说完。   “我们两家的情况和其他人家的不一样。以前,舒爷爷帮我们很多,你们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却连句过问都没有。爷爷讨厌我是对的,我们家确实很薄情。那时候,选择帮你们这样家庭,有所失去的人也有很多。可我们没那样做,自以为听到你和舒平哥在舅舅家过的很好,就安心了。其实现在想想,只是在逃避问题而已。”   舒安摇头,很多次想打断他,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叹气。   她一点不想提起这些事。   上一辈的恩怨,跟她和陈竹青又有什么关系。   “那是爷爷和陈叔叔之间的事,跟我们没关系。你那时候还是中学生,能改变什么吗?”   陈竹青嘴唇微颤,噎住了。   他确实改变不了什么,但就是这种无力感才让人恼火。   隔了会,他靠在床头,一手覆在她的后背轻抚,一手贴在她的手心下,扣着她的手腕。   “安安。你抬头看看我,好不好?”   舒安不明所以地抬头。   目光在空气里相撞,两人的脸颊都很红。   陈竹青的眸色深沉,却又无比温柔,“我喜欢你从来和同情没有半点关系,如果我是同情你,我会帮你争取你想要的医院去留名额,但我不会和你结婚。从第一次在闽镇见到你,我想我就喜欢上你了吧。那时候你和同学去买参考书,梳着两个麻花辫,笑眼盈盈的站在那,还有两个小梨涡,怎么看怎么好看。你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我就觉得很美好,时间好像停止了一样……”   经他这么一提醒,舒安好像是记起来了。   那天在书店,有个人穿着浅色风衣,和她对视了很久。   他语调拖长,说得极其认真,像要把每个字刻进她心里一样。   舒安有些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她觉得她没有他说的那样好。   她红着脸,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那我没那么好看的话,你是不是就不会喜欢我了?”   陈竹青没想到她会来这一句,焉地愣住。   正常流程不应该是回应他的喜欢再吻他吗?   舒安瘪嘴,像只小鸭子似的,害羞之余,似乎还带点埋怨。   他忍不住笑开,逗道:“如果我不好看,你会喜欢我吗?”   “我……”舒安想回答‘当然会’,可对上他眼睛的一瞬间,又没了勇气。   陈竹青的外貌是个很重要的加分项,如果没有了会怎么样?   她好像也没法预料。   舒安撇嘴,闷闷地说:“可你就是好看啊。为什么要分开问……”   陈竹青学她:“对阿。那你就是好看啊。为什么要这么问我?”   舒安仰头,娇嗔一声,“每次都学我!”   陈竹青抓住她的手,往身侧一扯,将人带进怀里,“安安,你听好了,我喜欢你绝对不是因为同情。所以,喜欢我吧!不要害怕也不要犹豫!” 第32章 .1983如果我老了   陈竹青睡熟后,抱着她的手自然松开,一手伸直横在她后颈作枕头,一手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轻轻压着被子防止跑偏。   舒安仰面躺在那,拼命捂着嘴,不让欣喜的尖叫漏出来。   她胸口起伏几次,脑袋嗡嗡嗡的,耳边回荡的全是他的表白。   他说,重逢的第一眼就喜欢她了。   他还说,他分得很清楚,对她的从来是喜欢,与同情无关。   啊……   压抑了太久,她好想叫出来。   舒安没觉得自己有多好看,其他方面也很普通,甚至是无趣。她没有好的家世,没有漂亮的新裙子,也不算聪明。那些林素一点就通的数学题,她要反复做上好几遍才能理解。大学里,同学们都羡慕她的好成绩,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她在图书馆熬了多少个日夜换来的。   她不敢想,有人会这样喜欢、珍惜她,还是这样优秀的人。   睡不着,她又怕吵到陈竹青,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想去厨房冲一杯牛奶。   前一秒还将头埋在枕头里熟睡的人,这一秒忽然倾身过来,低哑的嗓音拖着长音,混着若有若无的温热气息从耳廓擦过,“去哪?”   他的动作永远比意识快一拍。   陈竹青在混沌中,缓慢地睁眼,迷茫地看向她。   他低头,又问了一次,“嗯?”   舒安小声回:“我去厨房冲一杯牛奶。”   陈竹青‘哦’了声,松开环着她的手,“去吧。”   他本来还想继续睡,犹豫了会,起身跟上,“我也想喝。”   岛上已经熄灯了,两人打着手电,一前一后地从屋内走出来。   冲牛奶时,舒安站在琉璃台边操作,他则在后面举高手电筒,照亮身前的那一片。   光线打在琉璃台上,散出一部分,又反射出一部分,照在天花板。   陈竹青忽然玩心大起,手覆在手电上,一会遮住,一会松开,天花板上跟着一闪一闪的。   舒安被他的灯晃得眼晕,喃了句:“干嘛呢?”   陈竹青搭在她肩上的手,轻轻拍了拍,“你抬头。”   舒安不明所以地照做。   陈竹青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天花板上忽明忽暗的,有事还闪过几个手影。   “你看像不像忽明忽暗的星空?”   舒安拧眉在那看了半天,没觉得像在那,就算打了光还是那个乌漆嘛黑的、不怎么干净的天花板,而且他这么一照,她竟然看到角落挂着一个蛛网,看来明天得拿鸡毛掸子清理了。   没得到认同,陈竹青越玩越起劲。   舒安无奈地笑笑:“幼不幼稚?”   陈竹青撇嘴,收了手,继续站在那,举着手电筒为她照亮。   “想哄你开心。好难。”   舒安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些,“我很开心。真的。你不用特意费心思做什么,只要这样陪在我身边,我就很开心了。”   她转身将牛奶递给他,“没睡?还是被我吵醒的?”   陈竹青接过,抿了一口,“都有。”   他将手电筒搁在柜子上,两手拢合捧住玻璃杯,氤氲的雾气蒸出甜甜的奶香,萦绕在鼻尖,随着呼吸散进心里。   很舒服。   他忍不住多吸了几口气。   陈竹青吹散面上那层雾气,“我也睡不着,刚表白完有点紧张。”   他的反应有点出乎舒安意料。   他们都结婚了,她也表白过不止一次,不知道为什么陈竹青总是不相信她的喜欢。他那么优秀,对她又这样好,她没理由不喜欢他。   舒安喝完牛奶,将玻璃杯放回琉璃台上,她有些着急,不小心磕出声脆响。   她拉着陈竹青的手,“我也是喜欢你的。”   “嗯。我知道。”   陈竹青似乎是想说什么,张张嘴,犹豫片刻后又将话吞下去了,他仰头喝完那杯牛奶,侧身去牵她要带她回房间睡觉。   转头时,他瞥见她唇上的牛奶圈,倏地笑开,“小花猫,看你喝成什么样了。”   “啊……”舒安将嘴唇绷紧,伸出粉色的小舌头去够那圈奶渍,舌尖在唇上扫了一圈,没扫干净,倒是把唇上润得亮晶晶的,透着些许诱人的红。   舒安为了彻底弄干净,舌尖在那扫了三四圈。   她一点没分寸感,都这副模样了,还偏要踮脚凑到他面前去问:“竹青哥哥,你帮我看看,还有吗?”   “还有。”   其实没有了。   “我帮你……”最后一个字直接吐进她嘴里。   陈竹青吻了会,到她软下脚,倒在他怀里,才松开她。   他笑了笑,轻挑地扬了下眉,“这回干净了。”   陈竹青一手牵着她,一手拿着手电往外走,“走。陪哥哥睡觉去。”   明明是一件这么正常的事,被他缠绵的咬字说得好暧昧,让人浮想联翩的。可到了床上,哪怕是她滚进他怀里,他仍像座雕塑似的,就僵在那,什么也不做。   这种事,他不提,舒安哪好意思主动开口。   她低着头,慢吞吞地跟在他后面走,心里揣摩着他奇怪的举动。   经过客厅时,舒安瞥见柜子上挂着的鱼骨风铃正微微发亮。   她怔了一下,顿住脚步,被陈竹青牵着的手忽然滑脱。   舒安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赶紧揉了揉眼睛,又朝那仔细一瞧,真是发着亮呢。   陈竹青转身,手电往这闪了下,“怎么了?”   舒安小跑过去,一手按灭手电,一手拉着他往柜子那走。   鱼骨散出的亮太微弱,像雾似的裹着鱼骨头,在黑暗里还得仔细看才能看清,手电一照就什么都没了。   舒安想起来,以前有次家里煮鱼,那条鱼的鱼眼珠挺大的,她觉得好玩,爸爸就没扔,洗干净了留给她玩。半夜上厕所时,她看见放在桌上的鱼眼珠由白色变成黄色,细一看好像在发光。   第二天,她和爸爸提起这件事,爸爸说是因为鱼眼睛里有磷,所以会发光。   晚上刘毓敏送了三四条鹤针来,舒安将那三节蓝色鱼骨冲刷干净,放在窗台阴干时,陈竹青突然想到的。   西珊岛风大,若是能在窗边挂个风铃,时常响响还是挺好的。   他拿着剪子将鱼骨剪成差不多的大小,用细渔线穿好,编成一排小穗,接着他不知从哪找来三个铃铛坠在绳子最下面的绳结处。   陈竹青勾着那串风铃,“怎么样?还可以吧?”   舒安拍掌,“好看!你的手好巧啊!”   陈竹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窗户那还没钉钉,所以他暂时挂在了柜子上。   现在两人站在柜子旁,陈竹青用手摸了下鱼骨,当手拢过去时,鱼骨搭在他冷白色的手掌上,看得更清楚了,“真在发亮呢。可能深海鱼含磷量高吧,所以连骨头都会发光?”   舒安正沉浸于这个惊奇的小发现里,却听见头顶传来个颇为严肃的声音,“这鱼磷含量这么高,还是别吃太多了。磷高食物吃多了不好吧?”   舒安以为是他的自说自话,并没有理会,专注于摆弄那个鱼骨风铃。   陈竹青搭在她肩上的手往下压了些,“问你话呢。”   “啊?”舒安后知后觉地仰头,眼里除了迷惑外,还有些许委屈。   陈竹青嘴角有笑漾开。   她只要看他一眼,他就什么脾气都没了。   他就是这么拿她没办法。   陈竹青摸了摸她的头,换了个轻松的口吻问:“舒医生,磷高食物吃多了会怎么样?”   舒安照着课本上的回答:“倒是没说怎么样。只是磷元素过高,一般多见于肾功能不全尿毒症的患者。还有一些有高磷血症的患者,这两类患者要少吃磷高食物。”   陈竹青下意识怼了句,“哥哥的肾很好。那没事了。”   ‘肾对维持人正常性|欲、性|生|活有着不可代替的作用。’   这是舒安医学书上的原话。   她听见陈竹青那句,脸颊不可控制地烧起一片红,她将鱼骨风铃挂回柜子上,拉着他继续往屋里走。   就在两人走动时,客厅敞开的窗户透进一阵风,风铃尾巴的三个小铃铛轻摇,时不时地撞在柜上,叮铃铃的,清脆又悦耳。   两人躺回床上。   舒安深吸一口气,忽然做了个重要的决定。   她鼓起所有勇气,搭在他腰间的手游移至领口,一颗一颗地解开他的睡衣。   陈竹青在里面还穿了件背心。   这几天有升温的势头,他以为是舒安怕他热,替他解扣子,所以没阻止她。   等她温热的手掌滑进衣服,贴在他的腹肌上,又不怀好意地摩挲了下,他才觉出不对味来。   陈竹青有点被吓到,将她的手拉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舒安以为他的不阻止就是默许。   到了这时候,忽然被阻止了,还问为什么,她那么点勇气都不够回答的。   “就……验证下、你肾功能是不是真的好……”   啊……   救命……   她到底在想什么……   还说出来了……   舒安脑袋全乱了,说的前言不搭后语,结结巴巴的,好不容易说完,又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多看他一眼。   陈竹青胸膛震动,笑声爽朗。   他将人揽进怀里,“我什么功能都很好。放心吧。第一次会很痛,今天是真的太晚了,弄完你明天肯定起不来。你刚上班就请假不好。”   他说得好详细,舒安的脸埋在他的胸膛,全身都在抖,有害羞也有紧张。   陈竹青拍拍她的后背,稍稍安抚了下,故意探进睡衣,拇指的薄茧贴着她细滑肌肤擦过,又在腰上轻轻掐了一下,“找个你休息,我也休息的时间,我好好陪你验证。”   舒安像一滩水一样,化在他的怀里,贴得很紧密,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地应了‘好’。   **   半月后的某个上午。   舒安正在上班,陈竹青匆匆跑进诊室找她。   他跑得很急,气喘吁吁的,舒安心一提,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怎么啦?你说啊!”   陈竹青摆手,按在胸口稍稍平复后,说:“大哥把东西寄过来了。物资船现在靠在港口,通知我们去领东西。”   舒安转头要和何主任请假,主任摆摆手,“去吧。下午你也休息吧。”   “谢谢主任。”舒安将手上的病历转给其他医生,被陈竹青牵着离开。   一同来的,还有樊云良家寄来的包裹。   他们赶过去时,他已经取了东西往宿舍走。   樊云良提醒他们,“你们家寄的东西好多,我叫人来帮你们吧,那哪搬得动啊。”   东西是陈竹青出发前交代给陈红兵。   不算多,就是有点重,是三箱书。   两人慢下脚步,猜想着陈红兵会寄什么来,能让樊云良露出那样惊奇的表情。   等到了船上,两个人脑袋上劈了道闪电,轰地一声全炸开了。   甲板上堆了整整十个纸壳箱,而且看起来都不轻。   陈竹青结巴了,“这全是我们的?”   士兵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走到背面来看。   箱子的背面贴着快递单,还用拳头大的字在纸箱上写了‘陈竹青’三个字。   士兵问:“你叫陈竹青?”   陈竹青的声音在发抖:“是……”   士兵拍了拍他,“那就都是你的。”   物资卸得差不多了,几个士兵帮着他们把十个箱子搬下船,放在码头上。   那些士兵是专门负责运送物资的,长年累月都在搬东西,身体健壮,手臂的肱二头肌强装得几乎要从军服里爆出来。   可有几个箱子,他们抬起来时,还咬着牙,像是很费劲。   走的时候,带头的士兵瞧了眼陈竹青身板,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慢慢搬吧。总是能搬回去的。”   舒安坐在那箱确定是书的箱子上,看着一地的箱子犯愁,“这可怎么办啊?”   陈竹青咬牙,挑了箱不是书的,“我来搬。你坐在这看着。”   从码头到他们住的地方,大概有四公里,空着手快走都要走上半小时。   陈竹青原本想的是那三箱书,他搬个两趟,最后一趟在和舒安一起,怎么都能搬回去了。   现在工作量陡然加大,他心里有些没底。   舒安想跟他要不然一人一箱,来回替换着搬。   但一扭头的功夫,陈竹青就搬着一个箱子走了。   舒安坐在那堆箱子上仰头看着天空盘旋的海鸥,忽然心生羡慕,它们可真自由,天地宽阔任它游。   在陈竹青回来前,梁国栋先派勤务兵开车到码头接他们了。   两个勤务兵开了辆小皮卡来,副驾驶的那个先走下来,朝舒安敬了个军礼,“舒医生,梁团长让我们开车来接你们回去。”   “好。那麻烦你们了。”   舒安和那两个人一起将剩余的九个箱子搬上小皮卡。   驾驶室坐满了,舒安就坐在后斗上,跟着一路颠回去。   陈竹青刚把箱子放到屋内,就厅外到外面传来车子急刹的声音。   他顾不得擦汗,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去,“你们……”   舒安从后面跳下来,趔趄几步,扶着车子慢慢站稳,说:“他们是梁团长派来帮忙的。”   “谢谢你们……”陈竹青边道谢,边跑到后面去卸货。   其中有三箱书,陈竹青不想让人帮忙,但有个年纪小的士兵运气不好,挑到了一箱。   舒安看他手腕青筋爆出,脸都憋红了,暂时将手里的箱子放到地上,迎上去要帮忙。   小士兵侧身躲开,“哪能让你来。”   他咬牙将箱子往上颠了下,抱着箱子走进去,“放哪?”   陈竹青在客厅圈出一块地,“放这就行。谢谢啊。”   四人来回搬了两趟,将东西全堆到客厅。   舒安倒来两杯水,还拿出两个橘子和一些巧克力塞给他们。   两个士兵是新入伍的,其实就是将要成年的半大小子,原则性没那么强,且没改掉贪吃的毛病,推脱一番后,还是收下了。   士兵坐在饭桌边歇息,指着地上那三箱重的问:“陈总工你家寄的什么吃的呀?怎么那么重?”   陈竹青笑笑,故意卖了个关子,没正面回答:“不是吃的。是知识。这就是知识的分量。”   两个士兵相识一眼,不解的挠挠头。   他们看到陈竹青和舒安都笑了,虽不明白什么意思,但也咧着嘴露出一排小白牙,跟着一块笑了。   士兵走后,两人蹲在地上整理箱子。   幸好何主任让舒安下午也不用去了,不然这东西还不知道要在客厅堆到何时。   两人走的时候,将三箱书放在房间中央让陈红兵帮着寄。   因为去了西珊岛,不知何时能回来,陈竹青怕房里的东西落灰,从单位拿回几个纸壳箱,将他和舒安不想带的东西也放进箱子里封存起来。   春节假,让陈红兵乐得忘乎所以,还是在冯兰的提醒下才记起要给两人寄东西。他走进房里,看见中间有三个箱子,衣柜旁边还堆着许多箱子,陈红兵傻眼了。   反正寄给他们走的是部队的路子,不花钱不心疼。   陈红兵看都没看一眼,拿胶带把箱子又封了一次,全部写上‘陈竹青’的名字,贴好寄送单让勤务兵抬走。   去之前,冯兰就听陈竹青说那条件不好,她趁着春节采购年货,去村里想着法地收了些风干腊肉之类能存放的东西,满当当地又塞了两箱,跟着一起寄过来了。   舒安开的第一箱正好是冯兰寄的年货,一打眼就是两条腌渍风干的猪后腿,下面还塞了些腊肠和咸鸭蛋。   她提溜出两条猪后腿,又沉又长的,好像比她的小腿还长,“这一看就是嫂子寄的。”   “是。我哥的心没那么细,脑子也记不住事。”陈竹青拆封的那箱是两人不要的东西,全是些杂七杂八的小零碎,里面甚至有陈竹青的中学笔记本和舒安的英语磁带。他颇为无语地拿出那本笔记,要不是整理房间,他都忘了这老古董,更要命的是陈红兵还把这老古董寄过来了,“寄这来干嘛……”   “中学笔记吗?我看看……”舒安好奇地伸手去拿。   她都没翻,先从里面掉出一页信纸来。   舒安弯腰拾起,看的第一句就惊着了……   陈竹青见她没说话,转过头去,“是什么?”   舒安怕他会来抢,站起身转了一圈,转到饭桌边坐下。   她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读:“我心里关于青春的记忆是细雨蒙蒙里踏青,初雪的早晨行军,还有热烈的争论,跃动的、温暖的心。是转眼过去的日子,也是未来充满遐想的日子……”   这些都是王蒙《青春万岁》里的原句。   信不长,一多半都是从书里摘出来的句子。   接下去的舒安没念了,只读了最后一行,“在毕业前夕,我有个美好的愿望,希望我们友谊长存……”   很明显这是一封情书。   舒安挑眉,用信纸做扇子扇了扇风,问:“给谁写的?”   陈竹青对这封信一点印象都没有,也不知道怎么会在他的数学笔记里,他能有十年没碰过这笔记了,况且中学时代的他根本没喜欢过谁,怎么可能写这种东西。   他挠头,“因为取消高考了,这些东西还没毕业我就收起来了,一直到现在翻都没翻开过。那封信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塞进来的,你现在读,我也是第一次听。”他甚至竖起三根手指立誓,“真的不是我写的。你再仔细看看。”   舒安鼻腔里转出一声冷哼,否认的倒是很快。   她又往下继续看,一直到信纸的最末,才出现两个小小字,相比信的内容,那两个字更娟秀,后面的笔画略微抖动,能看出写信人写信时有多紧张,自己的名字都险些写错了。   舒安眯着眼认,“雪雁。你同学?”   陈竹青偏着脑袋想了很久,才轻轻的点了点头,“嗯。我高中同学。好像坐我前面的前面?还是隔壁桌?忘了。没一点印象。”   舒安本来还想问,她漂不漂亮,可看陈竹青那样,大抵连对方姓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低着头,忽然有点难过,可不是因为有人给他写情书,而是觉得心疼。   这个女生能在毕业给他塞这样一封信,一定是喜欢了他好久,鼓足了勇气才写了这样一封信。信里全是抄的小说语录,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但她在陈竹青的记忆里连个模糊的影子都没有。   陈竹青小心地问:“你生气了吗?”   舒安摇头,“能被你喜欢,我觉得自己好幸运。暗恋真的好难受,好痛苦。”   那时候没高考,大家读书都很消极,有的同学读完初中就没继续读了,有的一天来一天不来的,家里没意见,老师也没管。学校乱糟糟的,他们这个班拆了合,合了又拆,中学四年,他换了四个班级,一年换一拨同学的,什么雪雁、秋燕的,在他印象里全长一个样,都是糊糊的一团。   这些陈竹青本来觉得没什么,舒安这么一说,倒显得他多薄情似的。   陈竹青坐到她身边,“我在的班级拆分过几次,同学相处的时间都很短,所以都不熟。”   “不熟。她还喜欢你……”   这话在舒安听来不像撇清关系,倒像是炫耀。   陈竹青笑开,“那你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我……”舒安把信折了,塞回他手里,“我又没说什么。”   “我只喜欢你。只有你。”   “嗯。我知道。”   舒安偏头吻了吻他的侧脸,“我也是。”   陈竹青怕留着这东西,日后再勾起什么不好的情绪,折成小团准备扔掉。   舒安按住他的手,将纸张抹平,按照原先的折痕折成三折,放回笔记本里,“就收着吧。也算一份青春的回忆。不要浪费了别人的心意。有人喜欢过你,我该高兴的,证明你很好。”   “你不介意就行。”   陈竹青将笔记本塞回去,和其他本子一起放到旁边。   舒安把冯兰寄过来的吃的暂时放到厨房,那两条猪腿则用塑料袋包了挂到了院子的小凉亭里。   舒安开了第二箱,还是冯兰寄的年货。   她挠头,“好多呀。我一会分一些给梁团长和王政委家吧。”   陈竹青点头,“嗯。人家帮了我们不少忙,确实应该送一些过去的。多给他们分一些,别小气。”   舒安锤他,“你才小气呢。”   她提着腊排骨去挂的院子里,临出门时,似乎是觉得不解气,又扭头怼了句,“你是小气又幼稚。”   陈竹青被她特意转身回怼她的模样逗笑,小声喃喃,“到底谁幼稚啊。”   陈竹青将他箱子里属于舒安的东西整理到一边。   舒安走回来,看见那些英语磁带,捂着头叹气,“寄这个来,真是一点用没有啊。这都没有录音机放。”   陈竹青想了会,记起向文杰那有一台,用来放音乐磁带的,“向文杰那有,你如果要听,我可以帮你去借。”   舒安摆手,“不需要了。这几盘我都能背下来。”   说着,她拿出其中一盘,瞄了眼盘底的附录,挑了其中一篇小短文给陈竹青背了一遍。   背完,她一拍脑袋,心生一计,“这可以给刘姐吧。她不是在学校教书嘛。我前几天还听她说,岛上初中的英语不好教,主要靠孩子们自学。所以要考岛外的高中,总是在英语上差一节。”   陈竹青又从自己的中学课本堆里,抽几本英语课外读物,“这些是我上高中的时候买的,还有一些是大学的时候买的英语教材,不知道对他们有没有用,你一并送过去吧。”   “好!”舒安把这些放到饭桌上,另外归拢成一堆。   陈竹青和舒安都属于学习积极分子,寄来的旧物里有不少是关于学习的。   时代不同了,这几年狠抓教育,很多他们高中才涉及的知识,现在初中就开始教了,他们整理出那些高中笔记、课本、课外读物,准备全部送给岛上的小学。   舒安开的两箱都是吃的,很快就整理好了。   陈竹青的运气不好,连着开的两箱都是杂物,整理很耗费时间。   舒安拉着小板凳蹭到他身边,和他一起整理。   走的时候着急,两人的东西全混在一起,也没有分类。   他们觉得以后回去住的时间短,用不上这些东西,没想到自以为的省事到头来麻烦的还是自己。   舒安收拾到箱底时,看到下面压着个相框。   她没多想地要伸手去拿,谁知陈竹青先她一步将相框抢走,他护在怀里,连退三步,都快退进卧室了。   他低头瞄了眼相框,支支吾吾地说:“这东西我来收就好。”   他越是这样,舒安越是好奇。   刚才那个情书,他都如此大方地让她看了,怎么到了相框却换了个态度。   舒安磨了磨嘴唇,“你有不能让我知道的小秘密?”   陈竹青的嘴抿成一条直线,想了会,把将相框反转过来给她看。   舒安拿过一瞧。   就是她和陈竹青的合影啊,这有这么可藏的。   但他俩什么时候合影过?   舒安眯着眼又仔细地看了看,发现那张照片是两张照片拼接的。   陈竹青很会挑,挑了两张风景差不多的,中间拿透明胶沾合,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照片上,陈竹青两手抓着桥栏杆,倚靠在上面,腿斜斜地杵在地上显得更修长了。   他偏着头,从照片上看,目光就是落在舒安身上的。   不过照片是拼接过的。   原来是在看什么呢?   舒安觉得照片有些眼熟。   她从自己的相册里找出相似的两张。   陈竹青挑的两张全是他、舒安、林素的三人合影,他选了能拼合成一张的两张照片,把中间的林素剪掉了。   在原相片里,他的目光也是落在舒安身上的。   舒安笑了笑,将照片摆在柜子上,“干嘛要藏。你拼的好挺好的。”   陈竹青虽然跟她说过,他早喜欢她这件事,但暗地里做的小动作,忽然被人撞破,还是感到了一丝慌乱和无措。   他拉住舒安,“你不是带相机来了?找个时间,你跟我再拍几张吧?我想在办公室的桌上放一张。”   舒安红了脸,“办公室好多人啊。别了吧。”   陈竹青长臂一伸,将人带进怀里,“自己老婆,有什么不可以的。这岛上,还有谁不知道你是我的?”   舒安软软地应了,“好吧。那我也在我桌上摆一张吧。”   两人继续整理东西,刘毓敏在外面喊门。   舒安起身去开门。   刘毓敏从梁国栋那里回来,听说他们家里寄了很多东西来想来帮忙。   那个小凳子矮,陈竹青人高腿长的,坐着很不舒服。   迫于无奈,他坐了很久,腿都麻了。   刘毓敏走进来时,他起身要去迎,刚站起来,就两腿一软地倒在地上。   在两个女人面前忽然摔倒,实在太难为情。   陈竹青干脆闭上眼装晕。   舒安惊叫一声,跑到他身边,将他搀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她下意识用手试了下他的额温,“没发烧啊。”   接着,她拍了拍陈竹青的脸,“陈竹青,你没事吧?”   陈竹青张张嘴,装出虚弱的声音,“有点难受。”   “那我扶着你慢慢站起来。”舒安让他抓着自己的手,另一手从他的腋下环过,将他从地上慢慢扶起来,又扶着他去房间里休息。   梁国栋一不想干活,就会玩这样的小把戏,装晕装柔弱的。   刘毓敏看着他瘫在沙发上,像条虫子似的,又扭又叫的,是又气又好笑,还有些心疼,他的工作很忙,有时候回家陪孩子,上一秒还说着话呢,下一秒就睡着了。   所以刘毓敏没强求他干家务,只是偶尔提点他几句。   对于家务,梁国栋会分担挑水、翻土之类的重活,其余的都是刘毓敏叫他他装晕不干,但过了会,他缓过劲来,或者心情好了,又会颠颠地跑过来帮忙。   仿佛刚才躺在那里扭动身子,娇气地喊累的人不是他。   陈竹青那样,刘毓敏一眼就看穿他是装的了。   可陈竹青干家务很积极,明显装柔弱不过是他们夫妻间的小情|趣。   刘毓敏暗叹自己每次都掐不准时候来。   她往屋内喊了声,“那你照顾他吧。我先回去了。”   舒安把陈竹青扶到床上,又追出来,“刘姐。我有点东西给你。你来……”   她把那些书交给她,“我不知道这些能不能有用。”   刘毓敏翻了翻,大喜,“太有用了!我和学校的老师们正犯愁要怎么教英语更好呢。以前英语学的不多,我们的读音都不是很标准,现在有这个磁带就好了。可以让孩子们跟着音带读。”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就在要出门时,刘毓敏想起件重要的事,“我家那口子听说你带了相机来,想让你拍一些岛上士兵的生活照,发到军|事杂志上。”   舒安张大嘴,“啊?发杂志?”   她的技术不好,也就是拍着玩,连连摆手拒绝,“我都拍不清人的,还是算了吧。”   刘毓敏按住她的手,“没关系。能拍就行。西珊岛很偏,国栋他就是希望能让更多人知道这里,知道这里的士兵都是怎么训练的,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岛上经过建设又变成了什么样子。不复杂的,就是拍一些列队,还有士兵在部队活动室里的日常休闲娱乐。”   梁国栋都开口了,舒安不好再推脱。   更何况,经过半个月的工作,她也希望能有更多人能了解西珊岛。   这里的条件是差一点,但不是像传闻中那样艰苦。只有让外面的人真真正正地看到这里的生活,才能有更多人愿意加入西珊岛的建设中。   “我会努力的。”   “太好了。不管是胶卷、显影液,还是其他东西,部队会帮你买,不用你花钱,下一周物资船再来的时候就会带来了。”   刘毓敏将梁国栋交代给她的事说完就走了。   其实刚才舒安扶人时,也看出陈竹青是在装晕。   只是他这人一向爱胡闹,刚才刘毓敏在,她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敢揭穿怕他胡来。   这边人一走,她立刻钻回屋,坐到床边,两手按在他的肩上,用了推了推他,“别装了。刘姐走了。”   陈竹青眯着眼睛,不想从戏中抽离,“啊?你说什么。”   舒安笑得无奈又宠溺,趴到他耳边说:“我是医生。你是不是装的,我还看不出来?”   陈竹青‘嗖’地从床上坐起,靠在床头。   他锤了锤自己的腿,“晕倒是假,但腿麻是真的。”   舒安侧过身,帮他捏腿,舒缓神经。   她的手法很到位,食指和拇指找准神经和脉络,用力捏住从上至下地往下捋直,很快缓解了他的酸麻感。   “是不是好点了?”   “嗯。好一点了。”   她边捏边将刘毓敏交代给她的是和陈竹青说了。   陈竹青应声,“这是好事啊。我们之前来的时候,参考的那本杂志上的照片资料都是五年前的了,你看看和这里差多少,早该更新了。”   “我知道,可就是怕……”   “不用怕。我会帮你的。”陈竹青的反应和安慰永远在她之前,特别及时且有效,“那个储藏间挺大的,又只有一扇小气窗,一会我往那钉根竿,家里有黑布,你缝一个窗帘挂上。那就是一间小暗房了。我记得樊云良好像会洗相片,回头我问问他,让他来教你,或者这活就交给他也可以。”   舒安连连点头,陈竹青在她心里又伟岸了几分。   她更积极地帮他揉捏腿部,“这样呢?是不是好点了。”   “差不多吧……”   “我扶你起来走走?”   陈竹青一手环过她的肩膀,另一手抓着她的手臂,慢慢将腿从床上挪移到地上。   他有大半个身子都压在舒安身上,借着她的力,从床上站起来。   舒安往前跨出半步,“你跟着我走。腿麻了,更要走,来试着走走看。我扶着你呢,不会让你摔倒的。”   经过刚才她一番揉捏,陈竹青腿部的酸麻感渐消,尤其是在站到地上的一刻,他更确定了自己是已经好了,可以独立行走的。   可舒安此刻眼眸低垂,乖乖巧巧地靠在他身边,用小身板努力地支撑他。   她认真的模样总是这样可爱,令人着迷。   他搂紧她,身子又往她那靠了些,“扶着我点。腿还是麻。”   “嗯。那我们就慢慢来,不着急。”   两人相互依偎着,搀扶着,一步紧跟一步地走出房间。   短短的十米,陈竹青好像走了几十年那么长。   就那么点时间里,他好像看到了很远很远的以后,那时候的他两鬓斑白,她的眼角也多了些细纹,她依然是这样搀扶着他,像哄小孩一样,带着他往前走。   陈竹青是很感性的人,沉着声音问:“有一天我老到走不动了,你会这样搀着我走吗?”   舒安斩钉截铁地回:“当然。” 第33章 .1983海参补肾   六月,西珊岛的气温升至一个新高点,物资船运送了些熬制凉茶的中草药来,食堂前面放了两个带嘴的铁桶,每日不限量供应凉茶给战士们解暑。   岛上没有信号,部队活动室的电视只能放录像带,就那么几部电视剧反反复复地播了十几次,是个人都看腻了。趁着端午假,部队搞了一次歌咏比赛,还请了村民代表来当评委,取得前三的人奖励一台小风扇。   西珊岛的年最高温大概在28℃,不算高,但太过潮湿,非常闷。晚上凉下来还好过些,就是中午的屋内像桑拿房一样,单是坐在那就能闷出一身汗。   奖品太过诱人,岛上所有士兵都争相恐后的报名,连五音不全的都想来凑个热闹。报名人数太多,王政委又改了规则,以家庭或寝室为单位派一个人参赛,还在周末先举行了一次初选,先淘汰掉一拨人。   周末。   活动室里挤满了人,王政委作主持,五个村民代表坐在台下当评委。   报名的人依次轮流上台唱歌。   舒安和白薇上午值班后才去的,活动室窗外都趴满了人,她们俩只能垫着脚尖看人头。待了会,舒安嫌那又挤又闷的,打算回家去包粽子,她知道陈竹青肯定不会被淘汰,就端午决赛那天再看吧。   她回家时,看到王政委的老婆丁玉芬和刘毓敏在院子里,正在准备包粽子的材料。   刘毓敏朝她招手,“小舒,你要不要一起来?”   “好啊。我回去放个包就来。”   舒安跑回家,拿了两个铁盆跑到院子里摘菜。   在她的精心栽种下,那片小菜地收获颇丰,就连超难种植的草莓都结果来了,草莓不易储存,第一次结果,她留下一半,另一半送给了刘毓敏。   陈竹青吃了几颗,舍不得吃了,但放着又会坏掉,舒安就把它熬成了果酱储存。   这次端午,舒安打算包两种粽子,一种咸蛋黄腊肉咸粽,一种普通的碱水粽沾草莓酱吃。   隔壁的刘毓敏想包鲜花粽,跟她要了玫瑰花。   舒安将几株玫瑰剪下,给她送过去,让她做成糖渍玫瑰。   她去梁家时,丁玉芬正在剪红枣和泡红豆,看样子是想做红豆枣泥粽。   丁玉芬是那种大大咧咧的自来熟,第一次见到舒安时,就拉着她的手聊了一下午,走的时候还送了舒安一斤家乡的咸鱼干。   她看见她盆里的玫瑰,问:“你这是要做啥?熬酱啊?”   刘毓敏伸手去接,“是我要做鲜花粽,找她要的。”   舒安搬了个小板凳坐到两人身边,拿了把剪子帮丁玉芬剪红枣,“我做的粽子简单,不用提前备料,端午前一天再弄。”   舒安和她说了要做的两种粽子。   丁玉芬听了叫开,“娘哎。这肉还能包进粽子里?”   刘毓敏指了指院子里挂着的火腿,“我也准备做肉粽,不过是白糖云腿肉粽。”   这回舒安和丁玉芬同时叫开了,“肉粽还加糖?”   刘毓敏点头,“可好吃了。等做好,我给你们一家送一点去尝尝。”   三人坐在一起边聊天,边聊家乡吃的粽子口味,才发现南北的差距真是太大了。   丁玉芬是东北人,她说她长这么大家里做的全是甜粽,包的豆沙或枣泥,或者碱水白粽蘸蜂蜜吃,从没吃过咸粽,更不会往粽子里包肉。   而舒安和刘毓敏是南方人,甜咸粽都有吃,但两地粽子包的东西也是千差万别。   三人约定了等端午那天再聚到一起包粽子,然后各家都分一些,尝尝各地的粽子都是什么口味的。   因为聊到吃的,丁玉芬想起一事,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朝自家瞟了一眼,“哎。我儿子昨天在海里捞了些海参,好大呢,有手腕那么粗,一会分你们些。”她挑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坏笑,说:“那玩意补肾,男人吃了好……”   舒安手里的动作滞了一瞬,脸红得像小锅里蒸煮的红豆,滚烫翻腾,咕嘟咕嘟地冒热气。   在她眼里端庄贤惠的刘毓敏仿佛变了个人,一点不避讳地说:“我家那个晚上折腾人可厉害了,尤其是上一周向军在你家过夜时,他像是逮到机会了,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我第二天上午都没去学校上课。要是海参真那么厉害,我还是不要了……”   紧接着两人将目光齐刷刷投向舒安。   舒安小脸绷紧,眼睛被小锅冒出的蒸腾水汽弄出一片氤氲。   丁玉芬用铁钳夹着小炉,把它往旁边挪移了些,“是不是蒸汽烫到你了,脸咋这么红?”   舒安抿唇,小小声回:“有一点。现在好多了。”   丁玉芬没忘海参的事,继续问:“陈总工晚上表现咋样?我看他白白净净的,都来这小半年了,一点没被晒黑,而且身子骨有点单薄,一看就要好好补补啊。”   舒安想到陈竹青像搓衣板的腹肌,还要宽实的后背,脸更红了。   他才不单薄呢……   可他晚上什么样,舒安也不知道。   两人结婚快半年了,他还没碰过她。   工程那边催得紧,三月开始,他就带人跟着巡航舰去各个小岛视察。有时候在那一住就是小半月,好不容易回家了,晚上也点着煤油灯工作到很晚。   舒安想等他,但熬不住,而且她第二天还得上班,她的工作不比陈竹青的轻松,不能有一点闪失,需要良好的休息,养足精神。   有些时候,舒安早上起床,他刚完成工作要休息,中午舒安回家给他做饭,他起床吃了饭又赶往单位,一直到岛上熄灯,舒安准备上床睡觉了,他才赶回家。   两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习惯却像是隔着半个地球的时差。   她像做点什么,开不了口,也找不到时间。   丁玉芬看她一直不说话,以为是陈竹青那方面真有问题,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妹子,别怕吧。这玩意好好补补就行,有时候工作压力大也会受影响。实在不行,去医院看看,让大夫给调调。哎,对了,你不就是医生嘛……”   舒安摆手,“没有。没有。他没问题。”她的声音逐渐小下去,“是我……刚结婚,有点不习惯聊这个话题……”   刘毓敏‘噢’了一声,手肘戳戳丁玉芬的腰,“瞧你。都给小舒说害臊了。”   丁玉芬拍腿,“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两口子过日子不就这么点事,而且我们就私下说,又不会传出去。”   舒安点头,“嗯。我知道。”   丁玉芬没读过书,认识的字很有限,她问:“这海参是不是真的能补肾啊?”   舒安没吃过海参,只在一本营养学的书上好像看过关于它的内容,“能吧。海参中含有精氨酸,是构成慢性精子的重要组成部分。”   “慢性精子是啥?”   “就是生孩子的……”刘毓敏打她,“你别问这么细了。”   而后刘毓敏将话题转到孩子身上,算是救了舒安一次。   她从梁家出来时,丁玉芬追上来,硬是给了她两个海参,甚至连怎么做都教她了。   —   晚上。   舒安按照丁玉芬教的方法,做了葱烧海参。   做法很简单,先将海参切条焯水,在锅内放少量油,烧热后加入葱段爆炒,最后加入生抽、冰糖和少许水,盖盖闷至收汁,即可装盘。   陈竹青初期视察工作完成,可以稍微喘口气。   今天他难得准时回家。   两人有一阵没好好坐下来吃饭了,他一进门直奔厨房,从后面抱住舒安的腰,身子弓下些,脑袋贴在她的肩膀,“好香啊。这是什么?”   舒安用筷子夹了一块,吹凉后递给他,“丁姐送我的海参。说是补身子的……”想到下午的话题,她心跳加速,手和声音一起微微颤抖,“就……你这阵子工作忙,应该吃点好的。”   陈竹青松开她,一手包住她的拿筷子的手,稍稍稳固住,另一手接过那个盘子,“是不是很烫?我拿着吧。你松手。”   “好……”   陈竹青低头咬走那块海参,“好吃!软软糯糯的,还很香。家里不是还好多茶叶,你送一些给丁姐吧。我记得这海参卖得很贵的。”   舒安应了,又端出其他菜,和他一起去餐桌吃饭。   工作暂告一段落,陈竹青难得空闲下来,紧绷的弦松了些,又赶上这么一桌好菜,这天他吃比平时多吃了两碗饭。   舒安怕他吃撑了,催他去院子里走走。   陈竹青拍拍肚子,“不会的。我先去洗澡,今晚想早点休息。”   舒安收拾碗筷的动作停了下,“不工作了?”   陈竹青帮她把东西拿进厨房,撸起袖子,拿着抹布边洗边说:“不加班。晚上陪你睡。”   后面五个字他咬字很重,像是有意强调什么。   他站在没开灯的厨房里,看不清表情,只是微微抬头,有些不怀好意地瞧她一眼。   舒安想到那个海参,暗叹难道海参真有这么神奇的作用?   —   晚上,两人躺在床上相拥而眠。   陈竹青还是一如既往地老实,一手环着她的肩膀,一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睡。   天气热了,两人没盖被子,只在腰上盖了件薄毯。   舒安闭眼等了会,没等到他的下步动作,有些着急了。   这海参一点用没有!   还得她自己来!   她侧过身,两手按在他的胸膛,“你明天休息?”   陈竹青闭着眼回:“不算吧。只是可以晚点去。明天你要出门了,再叫我起床就行。”   舒安仰头,身子往上拱了拱,“我明天上午休息。”   说完,她抓着他的衣领,凑过去吻他。   一道绵长热烈的吻后,两人的衣物有些凌乱。   他用偏哑的声音问:“今天怎么……”   舒安‘嘘’了一声,又凑过去啄了一下,眼尾泛红,委屈地说:“我们结婚半年了,可你都没碰过我……” 第34章 .1983是不是觉得我很矫情?   “你真的喜欢我吗?”   下午一直听丁玉芬和刘毓敏讲那种事,舒安心里升起小小的疑惑,她没想到王政委看起来一板一眼,事事讲究细节规则的人,在丁玉芬嘴里却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刘毓敏说,不管在外多正经的男人回了家,看见喜欢的人,尤其还睡在一张床上,情难自控是正常的。   那陈竹青呢……   这半年,舒安有过几次主动,最后都只是止于深吻……   他对她过于冷静和珍惜,舒安感动之余也有点失落。   她捏着最贴近他胸口的那颗纽扣,在指尖轻轻捻磨。   天气热,稍微动一下就出汗了,汗水从雪白的前额渗出,滑过红润的桃颊,看向他的眼睛似有波光流转,晶莹透亮,她嘴角那块有一块被他吻出的红痕,随着咬唇的动作更加明显了。   陈竹青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喜欢。很喜欢。之前去西珊岛外视察场地,你没在身边,每天晚上都好想你,有时候想你想得睡不着。哪怕是现在,你在我身边,我都在想你,我会想这样做‘安安会不会高兴’……”   “那你为什么……”   “就觉得你是没办法才跟我结婚的,如果没有舒平那件事,你大概不会选我吧?我知道你现在是喜欢我的,但是不是因为我对你很好,你感激我才喜欢我。”陈竹青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长睫微颤,眼角竟然渗出一滴泪,“是不是觉得我很矫情?”   他的拇指按在她的嘴角揉了揉,“我就是觉得不够。我有那么多优点,那么多值得你喜欢的点,你如果是因为我对你好,感激我才跟我在一起,跟我做这些事,对我来说太不公平了。我想要的不是一个愿意跟我结婚的人,要的是你的喜欢……”   陈竹青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和哥哥姐姐的年龄差距大,可以说是在所有人的疼爱下长大。   陈红兵升迁,回调至省城后,家庭条件又上了一个层级。他不需要分担家务,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去上大学、全身心地投入学习深造中。   在工程院又碰上了向文杰那样不受拘束、性格外向的室友,两人在黑录影厅里看完了一部又一部爱情剧。   爱情和婚姻在他心里是带有梦幻色彩的词,所以他特别在意舒安的想法。   最开始知道舒平的事时,他是有过犹豫的,他特别不喜欢这样的开头,可只看了舒安一眼,又不自觉地沦陷。他就是这么喜欢她,随随便便就可以说出她的一堆优点。哪怕知道舒安没那么喜欢他,这些都不符合他对于婚姻的遐想,他依然选择和她结婚。   他以为随着两人相处时间的增加,会慢慢冲淡之前的想法。但没想到林建业的事在他心里始终是一根刺,很多次他想找舒安问个清楚,又害怕得到更残酷、更让人没法接受的答案。   舒安勾着他的脖颈,凑上去亲了他一下,“那天我和飞燕说的都是真的,我知道你所有的好,一直都知道。可是,我太普通了,大哥和陈叔叔给你介绍的女生每个都比我好,我怕我不够好配不上你的期待……”他的那番话像是在她心里塞进了一颗乌梅,又酸又涩,愧疚自责到了极点,陈竹青对她喜欢从来都很清楚,是她在担忧和自卑里错失了良机,也一次次地伤害了他。   她顿了顿,继续说:“对不起,没有给你一个好的开始。你听我说,如果我是感激你,我会努力做更多事去报答你,但其中不包括结婚。”她握着陈竹青的手,稍微转了转,与他的掌心贴合,和他十指相扣,“因为喜欢你,所以想把自己交给你。”   舒安捏住他的下颔,把他的脑袋压下一些,仰头吻住他,含含糊糊地说:“我是真的喜欢你,想要和你做更多的事……”   陈竹青最后一丝顾虑在她热切的吻和表白里被打消。   他两手撑在她枕头两侧,稍稍撑起上半身,低头轻咬耳垂,“有多想要我?”   舒安觉得他是在得寸进尺,本不想理他。   可他的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说嘛……”   舒安小声道:“我想要你,很想。”   她穿着的是有点紧身的吊带睡裙,衣服束缚得紧,陈竹青的手捏着裙摆一寸一寸往上褪,让这个过程变得更为熬人。   他身子弓下些,咬住吊带,手跟着过来,直接将两条细吊带扯断。   布料撕裂的刺啦声在安静的环境里特别响亮。   舒安肩膀一抖,喃喃道:“你慢点,都把我衣服撕坏了……”   陈竹青止住动作,倾身凑过来,唇贴在她耳廓说:“一件衣服而已。你不心疼心疼我?忍了这么久,万一憋坏了,怎么办?”   舒安抬手锤他肩膀一下,“谁要你忍着了。你活该。”   反正时间还很多,他放缓节奏,不再执着于衣物,细细地吻她。   舒安偏过头,半张脸埋在枕头里。   透过缝隙,看见他撑在枕边的手臂线条流畅,手背那有青筋爆出,有点吓人,但又莫名地吸引人。陈竹青睡衣的扣子被她解开一半,领口大敞,她悄悄转头,瞥见他胸膛的那刻,焉地愣住……   平时陈竹青穿着衬衫,不显山不露水,因为身形偏瘦,远远看过去才会给人一种单薄的错觉。   到了这种时候,完全是另一幅模样。   舒安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不自觉地用手抵在他肩头。   两人的体型差,未知的疼痛,让她有些紧张。   陈竹青的手收拢些,将她禁锢在怀里,靠在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扑在脖颈,染红耳廓:“紧张的话就把眼睛闭起来。”   舒安点点头。   不过她没有闭眼,而是双手环着他的脖颈,更主动地贴上去。   因为对方是陈竹青,所以不用害怕,也不需要犹豫……   ……   ……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月光淌进屋内,有种难以言说的美好。   舒安仰面躺在床上,手背扶额,胸口起起伏伏,微微喘气。   陈竹青侧身,抬手将她的刘海拨到一边,吻了吻她的前额,“我有点渴。你呢?要喝水吗?”   舒安嗓子干哑,发音艰难,点点头作为应答。   陈竹青穿好睡衣,起身去厨房倒水。   他自己先仰头咕咚咕咚地快速喝完一杯凉水,给舒安倒了杯温的,端进屋内。   他揽着她的肩膀,将她扶起来,喂她喝了点水,又拿着毛巾帮她擦洗干净身子,重新去衣橱里找了件睡裙给她,“要不要我帮你穿?还是你……”   温水润过嗓子,舒安的声音又清又脆,“我自己来。”   刚才的主动和大胆,到了这一刻已经用尽。   她要陈竹青背过身去,迅速换上睡衣,才让他转回来。   或许是忍了太久,陈竹青仍有些意犹未尽,抱着她的时候,手不老实地往衣服里钻。   舒安皱了皱眉,但没阻止他。   她刚哭过,眼皮微肿,眼角有一条白白的泪痕,看着楚楚可怜的。   陈竹青注意到,低头亲吻那处泪痕,动作小心缓慢,像是对待一件难得的珍宝。   他的手搭在她肩上拍了拍:“很晚了。我们早点休息吧?你还难受吗?”   舒安靠在他怀里,摇摇头当作回答。   “那刚刚你怎么哭成这样?有点吓到我了。”   “是……”   提起刚才的事,她难为情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要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陈竹青的手覆在她后颈摩挲,虎口卡住脖颈,想将她的头托起。   舒安弓着身子,缩成一个小团子,像受惊的鸵鸟,拼命地想要把自己藏起来。   陈竹青拉着毯子盖上,“睡吧。”   两人仰面躺在床上准备入眠。   舒安却几次悄悄睁眼看他。   她抬手,指尖落在他的眉心,轻轻地扫过他温柔的眉眼,滑过高挺的鼻梁,最后又磨了磨薄薄的嘴唇。   陈竹青不想让她尴尬,决定装睡到底。   谁知,她看过,摸完,仍觉不够地偷亲他。   温湿的舌尖在唇上扫来扫去的,一点点描绘唇形,就是不给个彻底的。   陈竹青被她磨得忍无可忍,张嘴含住她的唇,送上一道绵长到几近窒息的深吻。   他抹掉自己嘴角的唾液,又去擦她的,“你这是偷袭啊?”   舒安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憋出一句,“你、你、你装睡?!”   陈竹青抱紧她,半威胁地哄道:“乖乖睡觉。不然就让你一晚上都醒着,在我怀里哭到天亮。”   舒安慢慢安分下来,安静贴在他怀里,尝试入眠。   但一直到天蒙蒙亮,她好像才有了些许睡意。   本来陈竹青今天是不用按时去上班的,可昨天折腾到很晚,他不舍得再让舒安早起做饭,自己先起床去厨房忙活。   他做完早饭,回到房里想叫醒她。   窗外的光透进来,照在她身上,昨晚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太多,又太明显。到了看清的这刻,陈竹青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伸手将毯子全部展开盖在她身上。   舒安动了动,“醒了?”   陈竹青吻了吻她,“你再睡一会吧。今天我帮你去卫生所请假。”   因为这种事请假,舒安哪还有脸去上班,慌忙拉住他,“别!别去,我能上班。”   陈竹青压下她的手,收进毯子,“放心,我知道该怎么说。就说你感冒发烧了,要好好休息。” 第35章 .1983晚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刘毓敏听说舒安发烧,上午两节课上完,到食堂要了一份病号餐,去她家看望她。   陈竹青早上起得晚,又在屋里跟她腻了会,才去上班。走的时候匆忙,忘记将门锁上,只轻轻一带便走了。   舒安昨晚兴奋得没睡着,今天起来浑身酸痛,脑袋混沌一片,困得睁不开眼。要不是陈竹青硬抱着她去洗漱吃早饭,她只想在床上好好睡上一整天。   刘毓敏在门口喊了两声没得到回应,怕舒安在屋内出什么事,直接推门进去了。   她边叫舒安,边往屋里走,一直到进屋,毯子下的那个小团才动了动,有了反应。   舒安嫌外面的光线太强,又懒得下床去拉窗帘,索性将脸埋在枕头,胸贴着床这么趴着睡。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听到有人喊她。她偏过头,眼睛眯出一条缝,从细缝里看人。她认了好一会,看清来的是刘毓敏,小声唤道:“刘姐,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发烧了,来看看你。没事,你不用起来,躺着吧。”刘毓敏把手上的饭盒放到床头,走近去扶她。   舒安仰面躺回床上,头枕得高了些。   身上的毯子滑下一段,露出白皙的皮肤。   陈竹青知道她得去上班,吻的时候全避开了衣物遮不到的地方。可此刻,舒安穿着小吊带,颈部和上肩几乎暴露在外,一览无余的。   刘毓敏看到她锁骨下的红痕斑斑,多又密,肩膀那里有几处已微微发青。   舒安慢慢清醒过来,不明所以地望向她,脑袋上冒出大大的问号。   刘毓敏不由得想起梁国栋刚到西珊岛,驻守了三年,第一次休假回家那晚,真是把她累够呛,第二天她照镜子时,身上也是这般四处泛红,害得她连请了三天假。但是请假在家,梁国栋依旧不老实。   她耳廓染红,揶了句,“没想到陈总工这么……”   后半句,她没继续说了,笑眼弯弯地瞧她一眼,“难怪昨天玉芬说要送你海参,你说不用。”   早上舒安脑袋晕乎乎的,洗漱都是陈竹青抱着她去的。她没照镜子,也没注意自己身上是什么状况,现在刘毓敏说起海参,她赶紧往下看了眼。她看到的角度和刘毓敏的不同,舒安的视线透过衣领看到胸口那块的小红印,嘴边漏出一声小惊呼,伸手抓起毯子包好身子。   哪来的发烧,就是前一天闹过火了,才请假的,刘毓敏会意一笑,“我帮你去食堂打了一份病号餐,一会起来吃一点吧。”   “谢谢刘姐。”   舒安觉得这么躺在床上和人说话不礼貌,从旁边的椅子上捞起一件睡衣套上,起身送她出屋。   两人走到院门口时,陈竹青正好回来,“刘姐来了?”   刘毓敏指指自家院子,“我下午要包粽子,一会送你们几个,你们晚上别做饭了。”   陈竹青站在外同她寒暄几句才回屋。   一进屋,舒安拉下脸,阴沉沉的一片。   她鼻子微皱,转身躲开他环过来的手。   陈竹青在后面赶了几步,追着问:“怎么生气了?昨天不是挺开心的吗?”   舒安就在为昨晚的放肆心烦,他主动提起,她没给他什么好脸,回屋换了身连衣裙,走进浴室照镜子。   陈竹青在浴室门后钉了面全身镜。   她站在那,确认身上的印记会不会漏出来。   陈竹青挤进小空间,从背后抱着她,“放心,看不到的。我昨天没敢亲这些地方。”   舒安嘟囔,“刚刚刘姐来就看到了,她还说……”   “说什么了?”他坏笑着,用腰腹撞她一下,“宝贝安安,你这么漂亮,我忍这么久,真的很不容易,原谅我一次好不好?我下次注意点?”   穿上裙子,确实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昨天主动的是她,求着要的也是她,好像没什么责怪他的理由。   舒安拉着他往外走,“好啦。别闹了。快来吃饭。吃完,我要去跟刘姐一起包粽子的,昨天答应人家了。”   —   陈竹青下午特意请了假回家陪她,两人一起做了一锅卤料,端着去了隔壁,准备和刘毓敏一起包粽子。   他们进去时,丁玉芬也在院里,她瞧见陈竹青,‘哎哟’一声,“陈总工,怎么也来了?”   陈竹青通过几年的锻炼,已不是小时候那种内向腼腆的性格,但遇上丁玉芬这种自来熟,他有些招架不来。他往舒安身后稍了一步,微微颔首,就算和对方打招呼了。   梁国栋前几月刚将院里的凉亭翻修过,弄了个大石桌,给刘毓敏做晒台,避免梁向军每次以晒东西为由爬屋顶。   他们将浸泡过的糯米和馅料放在那,围坐在桌子旁边聊天边包粽子。   丁玉芬要做的是枣泥蜜豆甜粽,她将红豆用红糖腌制了一晚,混进糯米里搅匀,枣泥则团成小圆放在托盘上。包的时候,先铺一层红豆糯米,放进枣泥软心,再铺一层红豆糯米,包好扎实。   刘毓敏做的是鲜花粽和云腿粽。她准备的两份糯米,一份用滇红茶泡了一夜,又和进白糖搅匀,准备包鲜花内馅的粽子。另一份则加了生抽、猪油、胡椒粉拌匀,然后将前一晚用蜂蜜白糖腌制的云腿丁倒进去,与咸味的糯米搅和均匀,这种粽子馅料均匀,直接舀了放进卷好的粽叶里扎紧即可,不用一层铺一层的。   舒安准备的咸糯米除了常规的生抽、猪油外,她还放了些冯兰寄过来的香菇丁酱增香。包法和枣泥粽差不多,先铺一层咸糯米,放进切块的卤肉、咸蛋黄、水煮花生,再用咸糯米铺满,包紧扎实。她包的这种粽子,馅料多,每一个都要用两张粽叶才能包得住。   陈竹青更喜欢吃甜粽,所以舒安还准备了一份加碱的糯米,用一张粽叶卷成锥,铺满碱水糯米,包成能两口吃掉大小。   以往陈家包粽子的活都是冯兰和陈顺在做,陈竹青没参与过。   这是他第一次包粽子,修长灵巧的手到了这时,完全没发挥出它应有的效果,十分笨拙地模仿着舒安的动作。他盯得很紧,几乎是舒安怎么做,他也跟着怎么做。但那个糯米似乎有它自己的想法,总是能找到地方漏出来。   舒安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会的话,就在旁边看着吧。”   陈竹青皱眉,不甘心地又拿了张粽叶,“你包慢点,再教我一次。不能我不会就不做呀。”   丁玉芬夸道:“陈总工,你这学习态度好,应该在岛上推广推广。我家那个,每天回来,倒头就睡,啥也不干,整天就会整些虚头巴脑的口号,可烦死我了。”   岛上像陈竹青和舒安这样的双职工家庭不少,但男的回来还拼命分担家务的却不算多。尤其是陈竹青来时在船上对舒安的照顾,被工程院同事传出去后,在岛上更难混了。   陈竹青忙摆手,“嫂子,你别这么说。王政委要负责一个团的工作,比我忙很多,还得常常去筇洲开会,回家才会那样累。再说了,我看前些天你不舒服,王政委还请假回来给你做饭了。”   刘毓敏笑笑,“那哪比得上你。”她指了指屋内,“听着没?里屋有头猪打鼾呢。说好了今天休息要来帮忙,睡到现在都不起来,中午饭也没吃,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陈竹青包了几个,逐渐掌握要领,慢慢跟上她们的速度。   几人越干越熟练,越干越有劲,聊天的声音不自觉地提升几个度,笑声震进屋内。闷在屋内装睡的梁国栋实在憋不住了,打了个呵欠,从床上翻起来。他从锅里拿出个凉透的馒头,就着剩的菜汤草草吃完,走出来帮忙。   刘毓敏故意揶道:“哟。舍得起来了?”   梁国栋脸上挂不住,咳嗽几声,拿了凳子走过来,挤进他们中间坐好,“陈总工都来帮忙了,我也不能落后啊。干活不积极,思想有问题!”随口胡诌的话,竟然莫名地有道理,还压了韵脚,梁国栋顿了下,说,“回头我就跟王政委说,把这句话作为下期宣传板报的内容。嫂子说得对,这岛上谁不忙,回来就是得干活。应该都向陈总工学习。”   这种什么榜样宣传,明摆着是个陷阱。能不能起到效果另说,陈竹青在岛上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他心里一震,忙摆手拒绝了,“分担家务这种事是每个家庭内部的事,还是不要特意拿出来宣传了,没必要。各家有各家的经,各自念好了就行。”   梁国栋等的就是这句,他挑眉看了刘毓敏一眼,那表情分明在说,‘榜样都发话了,看你还怎么说我不爱干家务的事’。   刘毓敏哼了声,不上他的套,“别人我不管。是你自己刚说的‘干活不积极,思想有问题’,以后回来就多帮着点。”   梁国栋撇嘴应了‘好’。   他卷起粽叶,娴熟地填米包粽。   他瞧了眼笨拙的陈竹青,像是抓到了什么小把柄,得意地说:“你在家没干过这活吧?”   陈竹青点头,诚实回答:“嗯。第一次包。以前在家,都是嫂子和爸爸包的。结婚前,我都住在单位宿舍的,回家也不怎么做家务。”   丁玉芬笑开,“婚后特意学的吗?哇,小舒运气好,碰上这么好的男人。”   梁国栋熟练得扎好五六个粽子,本以为会得到什么夸奖,没想到话题还是绕回了陈竹青身上。   他瘪嘴,嘴边漏出一声小小的叹息。   刘毓敏注意到,凑到他身边夸,“你这次包的不错,又快又扎实。回头煮好了,你给飞燕送几个去,她最喜欢吃云腿粽了,上个月就开始念了。你就说这是你包的,她肯定会惊讶到跳起来。”   梁国栋挠头,“我发现你夸人越来越有水准了。我听着像骂我平时不干活似的。”   刘毓敏白他一眼,“去你的。”   粽子包完,他们交换了几个,其余的自己带回家去煮。   —   舒安起了两锅,把咸粽和甜粽分开煮了。   煮的时候,她搬了个凳子坐在厨房里看火。   她边扇边乐,脸上的笑容洋溢着幸福。   陈竹青在旁边洗碗,好奇地凑过来,戳了戳她的小梨涡,“笑什么呢?”   舒安揪着他的衣领,在他侧脸亲了一下,“我也觉得我好幸运。能和你结婚。”   陈竹青侧身,轻轻抱了一下她,“晚上多陪我会,我才相信你说的。”   锅里翻腾得厉害,蒸汽冒气,把小小的厨房弄得像云雾间。   舒安微红的脸颊倒不那么明显了,她岔开话题,“我多包了很多,一会你给文杰他们送一些去。”   “嗯。我喜欢碱水粽,多留几个给我。”   “我知道。”舒安从柜子里拿出草莓酱,“专门做给你蘸酱吃的。”   粽子煮好,两人坐在餐桌前一一品尝。   枣泥蜜豆粽,闽镇也有,不算稀奇。   但那个鲜花红茶粽和云腿粽,他们却是第一次听说。   舒安觉得云腿粽又甜又咸的,听着就怪怪的,没敢尝试,先剥了个鲜花粽。   红茶浸透糯米,经过蒸煮后,茶香更浓郁,混着玫瑰花香在口腔里溢开。玫瑰花酱的甜被红茶的涩味冲淡些,甜而不腻,特别好吃。   陈竹青先拆的云腿粽。   云腿虽用蜂蜜腌制过,但吃不出甜味,只尝到了蜂蜜的特殊香气。蜜汁云腿混着咸糯米,不仅不违和,还融合得特别好。粽子总体还是偏咸的口感,可又比单纯的咸粽丰富些,每口都能尝到馅料,不像其他粽子得咬到中间才能吃到内馅。   他递给她一个,“特别好吃,真的。”   舒安试了一个,眼睛一亮,露出惊讶的笑,“真的哎。下次也可以试试做这个。比我包的卤肉咸蛋黄好吃。”   她说话时,陈竹青正好拆了个舒安包的粽子。   他边吃边说:“还是你包的最好吃。有家的味道。”   舒安捏着他的下颔,拇指按在那轻轻摩挲,“你可真会说。嘴真甜。”   陈竹青探出半个身子,越过桌子凑近她,“那你亲我一下。”   舒安将他的脸从面前移开,“不要。你嘴上沾着油呢。”   她将打包好的粽子交给他,“去送吧。不然,一会向文杰他们得去食堂吃饭了。”舒安弯腰从门口的矮柜里找出手电,塞进他手里,“我陪你去?”   陈竹青擦了擦嘴,低头在她侧脸吻了下,“不用。在家等我。晚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不让你跑来跑去得浪费体力了。” 第36章 .1983宝贝安安   周三是端午节,也是物资船到西珊岛的日子。每到这一天,休息的士兵都会跑到码头,帮着搬运物资,顺带看看有没有家里寄来的信件。   卫生所的医生有限,没法放全天假,就分成两班,一班值上午,一班值下午。   舒安分到了上午,中午休息时,物资船刚好靠岸,休息的医生也跑过去看。白薇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问:“怎么不去码头看看?说不定家里会给你寄信呢。”   舒安正在倒开水,手稍抖,所幸只洒了一点到桌上,没烫着人。   她抱歉地拿抹布擦了,“不好意思,东西太沉了没拿稳。”   陈家寄来的信写的都是‘陈竹青’的名字,那边会直接送到他的办公室去。舒安在来西珊岛前,就跟舒平说过这里的通讯地址,也说可以先寄到陈家再由他们代寄。   可她来了四个月,舒平没给她寄过一封信。   中间舒安请陈红兵帮着给舒平寄过一次信,但那边说地址不对,查无此人,又给退回来了。   是他又搬家了吗?   还是因为林建业的关系,不想理她这个妹妹了?   不论是哪种结果,舒安得到的只有失望和难过。   白薇看她神色不对,以为是说错了什么,压在她背上的手轻捋一下,安慰道:“对不起。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我家今天包了椰汁糯米粽,一会我送一些去你家。”   舒安先是道谢,然后握住她的手,嘴角勾起一抹勉强的笑,说:“除了陈竹青,我没有其他家人了,所以……”   白薇秒懂,她眼底闪过一丝哀伤和心疼,伸手揽住舒安的肩膀,“你还有我呢!我爸、妈可喜欢你了,说你下次再来我家,要给你和陈大哥做好吃的。”   陈竹青那边也休了半天,他选了能和舒安一起的下午。   他完成工作,来卫生所接她下班。   走到值班室门口,听到里面人的对话,他顿了一下,往旁边走了一步,站在墙边安静地听完,才装作刚来的模样走进去,“安安。能走了吗?”   舒安脱掉外面的白大褂挂在门后,“嗯!走吧!”   白薇和他们一起走出去,在院门口分别,“我晚上会去看你们的歌唱比赛的,陈大哥你要加油啊!”   西珊岛开发建设没几年,教育很落后。这里的渔民文化程度不高,各种卫生常识缺乏。他们出海,被渔网、铁丝之类的割伤是常事,夏季一到,天气炎热,被海水泡过的伤口更容易感染,导致溃烂。   这段时间,卫生所组织医生轮番去村里,挨家挨户地和他们普及医学常识和应对伤口感染的处理方法。舒安白天要上班,晚上去村里上课,每天都回来得很晚。   舒安像一颗蔫了的白菜,被陈竹青牵着,困乏地走在路上,哈欠连天的。   陈竹青快走一步,在她面前蹲下,“上来吧。我背你。”   舒安往周围扫了一眼,虽然没人,但这是白天,军属区没工作的家属全在屋里,要是谁到院子里干活,不就全看见了。   她拍拍他,示意他起来,“没几步路。走走就到了。”   陈竹青往左走了一步,挡住她的去路,不容她辩驳地下令:“上来。”   舒安没再推脱,迅速趴到他背上。   这段路不长,再走个十分钟就回家了,还是别和他争了,快快回家最要紧。   陈竹青抓着她的脚,将她背起,故意往上颠了颠。   背上抖得厉害,舒安慌乱中搂紧他的脖颈,“你慢点走。”   陈竹青露出一个计谋得逞的笑,“好。我慢慢走。”   而后,他一步一脚印的,压着水泥路,走得很慢。   他边走边顿,时不时地转头向海岸,像是在欣赏海景。   舒安现在算是把他的性子摸透了,他心情好的时候,能把人宠上天,什么时候来了小脾气,肚子里的损招一套接一套的,你越着急,他越爱跟你对着干。   舒安猜不到他又憋着什么坏,只觉得他宽厚的肩膀在这一刻特别温暖、有安全感。她不再多想,也没有犹豫,偏头趴在那小憩,安心得连眼睛都闭上了。   陈竹青能感觉到她呼吸趋于平稳,开口问:“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背你是什么时候?”   舒安本想回答大二,但仔细一想,既然他特意问了,应该是想说小时候的事。   无奈实在太久远,舒安记不得了,“是小时候吗?”   “嗯。有一阵,你爸妈都忙,舒平哥又皮,你爷爷奶奶看不过来。就暂时把你寄到我家,让我妈帮忙看。那时候,我家三个小孩都懂事了,不需要人管。有一次,我妈在厨房做饭,让我带着你在院子里玩。不过是一个转身的功夫,你就摔到地上了。大夏天的,你穿着短裤,膝盖磕在台阶,划开一块,流了好多血。真的吓坏我了,我赶紧拿手帕给你捂上了,抱着你去找我妈。”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眼眸渐沉,嘴角的笑意却越明显。   舒安着急地拍拍他,“然后呢?继续说呀。”   陈竹青笑笑,“我妈一边帮你处理伤口一边骂我。你就坐在那,没哭也没闹,还一个劲地和我妈解释,是你自己摔倒的,跟我没关系,让她别骂我了。”   “因为你的膝盖受伤了。所以那天下午,是我背着你,送你回家。我和舒爷爷道歉,说我没看好你。爷爷没责怪我,还说我比你哥带你要好多了,然后给了我两颗水果糖,就让我回家了。”   舒安圈着他的手紧了紧,鼻尖贴着他的脖颈,他的皮肤细腻,还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让人安心又沉迷。   她不记得他说的事了,但在舒安的印象里,他好像从小就是这样可靠的人。   想想舒平,再看看眼前人,舒安的眼眶红了一圈。   她好想哥哥,可哥哥不理她了。   她只剩陈竹青一个亲人了。   舒安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些,像是怕把陈竹青弄丢似的。   陈竹青咳嗽一声,“勒得有点紧了。”   “啊。对不起。”舒安的手往下一点,避开脖子,环在他的肩膀上,她凑到他耳边,小声问,“竹青哥哥,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对吧?偶尔我累的时候,你愿意这样背着我吗?”   “当然。”陈竹青又颠了一下,将她往上抬了些,勾着她小腿的手抓紧,以防她掉下去,“我会一直背着你的。十岁的时候背你,二十岁的时候背你,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哪怕到了七十岁,我都愿意背着你。你永远是我的宝贝安安。”   —   部队生活区的院子被布置成了临时会场。   岛上没有麦克风,只准备了几个大喇叭给参赛人。   梁飞燕会画画,她跟室友提前在移动黑板上画了板报,在中央写上‘第一届歌咏比赛’几个大字,推到训练场摆好。   演唱台下面摆了一排桌子给村民代表和两个团长、政委。   后面的空地则留给士兵们。   还没六点,士兵们拿着板凳从宿舍楼里冲出来,从前往后占位置。   白薇来得早,替舒安占了个第二排的好位置。不会离领导太近,可以说悄悄话,又离舞台近,能听清每个人的表演节目。   她站在那朝舒安招手,“快来啊!”   舒安被安排了拍照任务,她先是蹲在前面,拍了几张搭建的临时舞台,和准备上台说话的王政委,才小跑回她身边坐下。   陈竹青则背着吉他从她们面前经过,他唱的不如向文杰,为了增加赢面,和向文杰组成临时搭档,准备一个主唱一个弹吉他和声。   他微微颔首,和白薇打招呼,然后匆匆跑开,要去找向文杰做最后的确认。   白薇‘哇’了一声,“陈大哥还会弹吉他?”   舒安扬起脸,“不止。他画画也很好。”   西珊岛的夏天难熬的是中午那段,晚上太阳下山,温度就降下来了。   几个工程师眼馋那台风扇好几天了,就等着两人赢了,把风扇扛回办公室。   中午太热,窗外的蝉鸣又恼人,脑袋都乱成一锅粥了,密密麻麻的数据在他们眼里全成了抖动的小黑点,静不下心来工作。而且通讯连的女兵还和他们一个办公室,他们不好意思穿背心,每个人都是拿着大蒲扇,边扇风边计算画图。   比赛报名前。   几人在办公室里讨论参赛歌曲。   向文杰在他的磁带里挑来挑去,每首他都觉得好听,一直定不下来。   梁飞燕倚在办公桌边,从箱子里挑出磁带,一盘一盘看过去,全是港乐。有几盘还是大陆这边没发行的,不知道他是从哪搞来的,收集得特别齐全。   梁飞燕向他借了一盘谭咏麟的《爱人·女神》,“这你都有。我托在广州的姐姐帮我买都没买到。”   向文杰眉毛一挑,“厉害吧。要不是来这断了货,还能多买几盘。想听什么,找哥借。”   梁飞燕收好磁带,帮他出谋划策,“你想唱粤语歌可以。但不能唱这些。不好拿奖的。王政委不喜欢这种歌。”   向文杰眯着眼,有些不能理解,“不是村民代表当评委吗?”   梁飞燕‘呃’了声,顿了顿,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换了个委婉点的说法,“王政委搞这个活动,就是想上《部队宣传报》,前三名肯定都会写清楚唱了什么。你最好挑点……跟军营生活相关的或者振奋人心的歌,懂吧?”   向文杰理解了她的意思,但瞬间对这个歌咏比赛无感了。   他眉头微皱,问:“你选了什么歌?”   梁飞燕说:“《红梅赞》呀。‘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多好听。”   向文杰想了想,从箱子里挑出一盒磁带,转向陈竹青询问他的意见。   “你看唱罗文的《红棉》怎么样?”   他这边有的磁带,基本都有吉他谱。   陈竹青拿出吉他谱,扫了一眼,说:“行。你是主唱你决定好了,我就跟着练习。”   这首歌,向文杰平时唱的不多,所以陈竹青也不太熟,在家练了好几个晚上。   到了比赛这天。   向文杰嫌下面太挤,没急着下楼。   反正他们在宿舍走廊,就能看到下面院子里的情况。   通过之前的预赛,他们真是看到了几个唱得不错的士兵,顿时压力倍增。   上场顺序是选手抽签,自己选的,向文杰的手气不太好,抽到了靠后的号数,要等好久。   两人站在空档的走廊,又小声练习了几遍。   比到一半时,天公不作美,忽然飘起绵绵细雨,院子顿时乱作一团。   舞台是临时搭的,很简陋,就是从屋内拉了两条延长线,架起四盏大灯作照明。只能照亮舞台和前排评委那一小片,后面的观众席完全是一片黑,全靠士兵们举着手电筒打亮。   王政委暂时叫停了台上唱歌的人,从他们手里拿过喇叭,“大家不要慌,不要乱,全部给我在原地坐好。这么点小雨怕什么,比赛继续,如果后续雨大了,我会叫停的。”   在他的组织下,会场秩序恢复。   所有人都坐回位置上,安静听歌。   西珊岛这个时节,一般都是过云雨,下不了多久就会停。   大概十几分钟后,雨停了,水泥地上印记斑斑,潮湿的空气拂面,带走人身上的热气,小夜风一吹,还挺舒服的。   只是星空团着很厚的乌云层,黑压压的,好像就压在人头顶,仰头看时,会有些压抑。   向文杰仰头看了一眼,说:“陈竹青。我想换歌了。” 第37章 .1983《雨丝情愁》   “输赢不重要。唱的开心、尽兴才重要。”   向文杰能理解梁飞燕说的歌曲要求,也喜欢他们选的这首歌,但这些天练习时,总觉得不畅快,有种被强制选择的感觉。唱歌原本是件很开心的事,加上了功利心之后,就变得不那么有趣了。   刚才的这场雨,洗去空气里的燥热,也浇灭他最初对歌咏比赛的热情。   向文杰叛逆心渐起,可碍于比赛的目的是为了改善工作条件,他不敢擅作决定,说完自己的想法后,将问询的目光投向陈竹青。   陈竹青拧着的眉舒展开,笑得有些轻挑,似乎是早就猜到了他会换歌的决定。   他拨了拨琴弦,“换谭咏麟的……”   向文杰提着的心落下,颇为默契地同时开口说:“《雨丝情愁》。”   陈竹青伸手接住屋檐落下的雨滴,“我就知道你想换这个。那就换吧。开心最重要。”   两人都很喜欢谭咏麟的歌,重新定下歌曲后,陈竹青跟他合了几次就差不多了,甚至比之前的《红棉》还要默契。   向文杰伸手同他的握住,凑过去,用肩膀撞了下他的,“陈哥,咱俩的默契还是可以啊。”   陈竹青挑眉,“那是。五年宿舍不能白同住啊。”   王政委作为主持,拿着喇叭在下面喊号,叫到他们前一位时,两人小跑下楼。   向文杰从上一个选手那接过喇叭,“刚才下了一场小雨,我们决定改歌,唱一首《雨丝情愁》送给大家。”   前面全是清一色的军歌,到了这忽然换了首流行曲,下面叫好声一片,掌声雷动。   几个刺头兵,不嫌事大地吹哨鼓劲,“这个好!唱!”   一旁王政委的脸色却有些微妙。   无奈台下的士兵太过热情,他也不好说什么,跟着鼓掌将二人请上来。   陈竹青要弹琴,下面的士兵搬上来一只架子,替他将喇叭固定在胸口的位置,这样就能同时收到吉他和歌声。   岛上的娱乐设施匮乏,士兵们看到他拿着吉他上台,羡慕和好奇挂了满脸。   王政委本来是很看好他们的,打算让舒安多拍几张照片,出宣传文章时用得上。可他们临时换了歌,又不提前知会一声,多少让王政委心生不悦。   梁飞燕抽的号跟他们相连,在他们之后表演,她此刻就坐在评委席旁边等待。   向文杰虽外向,但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唱歌,还是头一遭。   他手心捏汗,眼神飘忽一阵,落在梁飞燕附近,盯着熟悉的人唱,总比对着那么多人要好一些。他唱着唱着,渐入佳境,紧张感消散,心情跟着歌曲代入其中。   原本在办公室上蹿下跳,说着各种玩笑的人,突然变得认真深情,双目微阖,目光缓缓垂下,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身边。昏暗中,梁飞燕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从偏哑的歌声里揣测。   他唱的是粤语,台下人听不懂,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向文杰不过是应景才选了这首歌,别无他意,但此刻这种只有两人才懂的密语,像一道天然的隔阂,屏蔽掉周围的嘈杂,只剩他的低声歌唱和她急速攀升的心跳。   台上人手脚尖抬起一点跟着打拍,故意压低的声音,如低音提琴动人,又像个故事讲述者,慢慢唱道——   “多少抑郁就像这天色昏暗欲沉   看四周都漆黑如死寂   窗中透光一丝奢望   但愿你开窗发现时能明了我的心……”   唱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梁飞燕深吸一口气,耳尖染红。   士兵们为了能听清,都爱往前凑。但部队里女兵少,出于对女同志的关怀,他们把第二排的好位置都让给了女兵。   王政委听不懂歌词,乏味地靠在椅背,恰好听见后一排女兵的窃窃私语。   “这个工程师有点帅哎,之前怎么没发现。”   “唱歌还好听。要是会粤语就好了。好想知道他在唱什么呀。”   王政委年过四十,对流行乐一窍不通,甚至觉得这些情阿爱的,拿到台面上来唱,有些不像话,没有一点鼓舞士气的作用。   现在听了后面人的议论,面色更沉。   更让他震惊的是,向文杰怕台下人听不懂,最后一遍贴心地译成普通话唱了一遍。   这首歌虽歌词愁深,但曲子的节奏感很强,句末都有个重音,很容易引起台下的共鸣。   一些士兵在第二段时,跟着轻轻哼调。   部队里的士兵很多都是二十出头,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有些人入伍前,在家乡有青梅竹马的姑娘,但碍于工作,没法见面,甚至没法将爱意传送回喜欢的人身边。   现在听了这样一首表达情愁的歌,难免有所触动。   向文杰唱完后,下面有个士兵拢手在嘴边,朝台上喊:“再唱一遍吧!”   而后,附和声四起。   王政委坐在位置上朝后喊:“后面还有人没表演呢。时间有限,一组就唱一遍,以后有机会再说。”   旁边的村民代表打分时,他故意重咳一声,像是在点醒什么。   向文杰和陈竹青面向台下鞠躬,然后慢慢从旁边走下来。   经过梁飞燕身边时,向文杰轻声说了句,“加油。”   刚唱完,他的嗓音还没完全恢复,还是那般低沉,轻柔的鼓励撞在梁飞燕心上,不仅没能缓解她的紧张,反而让她全身僵硬。   幸亏,台下乱,王政委拿着喇叭维持秩序,给了她一段平复心情的时间。   舒安拿着相机站在旁边拍照,她蹦蹦跳跳地朝陈竹青跑过去,“你们唱得好好听啊。第一名!第一名!”   后面工程院的同事围过来,一脸的胜券在握,纷纷朝他们竖大拇指。   陈竹青带着舒安从人群里挤出来,“如果真拿了风扇,我想把它放在办公室。”   舒安点头,“嗯!我知道。我们都是晚上才回家,放家里用处不大。你们那个办公室朝西,窗户还小,不通风,中午真的好热。有时候过去找你,看你满头大汗的,我好心疼的呢。”   她的小手拉着他的指头,就这么仰着头,语调绵软地同他说话,说得陈竹青心头一颤,顾不上这是在外面,反正这光线昏暗,暧昧得刚好,他现在就想亲她。   他头一低,舒安猜到他要干嘛了,赶紧捂嘴往后退了半步。   “别闹。你同事都在后面呢。”   陈竹青撇嘴,止住了动作,“那回去补偿我?双倍。”   舒安抿唇,微微颔首,害羞地应了声‘好’。   吉他太大,抱着不方便。   陈竹青将琴暂时放到活动室,再走出来和舒安坐到一起听歌。   歌咏比赛,评分和比赛同步进行,比完就能马上出结果。   最后一个选手唱完。   会场陷入一阵紧张的安静。   几个评委围在第一排,低头统计分数。   白薇探出半个身子,朝陈竹青伸手表示祝贺,“陈大哥,你这前三很稳了啊。”   陈竹青摇头,“别说太早。其他人也唱得不错。”   白薇‘哎哟’一声,眼神朝后瞟,“但是哪有一个像你们这样,全场都跟唱的呀。”   大约十分钟后。   王政委拿着小单子上台,“经过村民代表的投票,获得前三名的是一班高红伟,演唱曲目为《军港之夜》。海航三班丁浩,演唱曲目为《大海啊故乡》。通讯连梁飞燕、周萍,演唱曲目为《红梅赞》。”   陈竹青周围传来一阵叹惋的嘘声。   可他内心却无比平静,没有难过,也没有失落。   临时更换曲目本就不合比赛规程,所以输了比赛也是意料之中的。   没能拿到想要风扇,但唱了喜欢的歌曲,不算太亏。   歌咏比赛在三人上台领奖后结束,士兵们搬着凳子各自散场回宿舍。   梁飞燕和周萍提着风扇喜滋滋地跑过来。   她们俩很霸气地将风扇递给几个工程师,“喏。送你们了。”   她们的宿舍在向文杰的正上方,宿舍楼的隔音差,每天熄灯前,她们常能听到楼下人的哀嚎,怕热怕潮怕蚊子咬的,总之就是各种抱怨。   心心念念的风扇就在眼前,但谁都没好意思伸手去拿,尤其还是女兵送来的,收了就像在承认自己的娇气和不如人。   梁飞燕见他们没人伸手,又往前一步,要给向文杰,“你们不是天天中午在办公室说热吗?”   向文杰看了身边的同事一眼,确认了大家想法一致。   他将脸扬起,手挎在腰间,拍拍胸脯说:“我们皮糙肉厚的,多晒多流点汗没事。你们小姑娘就不一样了,风扇你们还是自己留着吧。”   周萍‘哎哟’一声,两手叉腰,颇为不满地说:“小姑娘怎么啦!我们小姑娘可不比你们差。也不知道是谁,每晚睡前都在楼下喊热。”   几人神色微变,嘴唇嚅嗫,被怼得说不出话。   他们没想到无心的抱怨,全被人听了去。   向文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道歉的话还没说出口,周萍朝他们吐舌,拉着梁飞燕一溜烟地跑了。   走前,她丢下句,“不给他们。咱们小姑娘回去吹风扇。”   **   梁飞燕寝室住的女兵,一半是通讯连的,一半是卫生队的。   卫生所的朝向好,建的比办公楼晚,考虑较为周到,通风、采光都经过考量,所以哪怕是中午也不像办公楼这里,热得人直跳脚。   翌日。   梁飞燕将风扇带去办公室。   她们和工程师调换了位置,四个女兵全围坐在一桌,向文杰和樊云良则坐到了工程师的那左半边。   梁飞燕插上风扇,将风口对向她们的桌子。   随着电机发动,绿色的扇叶旋转,送出一阵清凉。   女兵的飒爽短发被风吹起,身上的薄汗一点点褪去。   梁飞燕开到最大档,故意对着风扇说话,声音被风一搅,全是颤音。   “好凉快,好爽啊!”   周萍在一旁点头,附和道:“有风扇真好!”   同在一个屋子,右半边清凉冰爽,她们一边吹着风,一边喝炊事班送来的凉茶。左半边却是闷热的蒸炉,几个人摇着大蒲扇,越摇越躁,手边的凉茶都变热了。   向文杰扶额,“姑奶奶们,我服了。昨天是我错了,不该乱说话。你们最厉害了。能不能别炫了,可怜可怜我们失败者的心情吧……”   他眼角下垂,摆出一个阴郁至极的表情。   周萍满意地点头,“哈哈哈。是不是热得受不了了?”   几人抿唇点头,表情更委屈了。   周萍朝梁飞燕使了个眼色。   梁飞燕立即抬着风扇,将风扇放在办公室的中线上,打开摇头模式。   “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吹啦!”   樊云良坐在角落,离窗户远,吹不到一点风,现在风扇的凉风卷进他的小角落,他仰着头,靠在椅子上,一脸地享受。   向文杰擦擦额前的细汗,“得救了。”   陈竹青拿着三角尺敲了敲桌子,“有风扇了。这工作进度该跟上了啊。”   向文杰托着下巴,哀怨地瞧他一眼,“陈哥。你属周扒皮的吗?”   陈竹青笑笑,提起暖水壶,给他们续了一轮凉茶,“我早上特意去食堂打的呢。对你们好吧?”   四个工程师没抬头,仍专注于手中的工作,但配合地分出一手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第38章 .1983台风过境   六月开始,就是台风季了。   西珊岛是座孤立的海岛,和外界的通讯全靠一周一次的物资船。   七月底,最后一趟物资船来时,带了比平时多三倍的物资,其中有很多便于储存的蔬菜干、水果干。   负责运送物资的士兵跑到办公楼,将气象部检测到的台风路径汇报给梁国栋。   今年的初号台风已在海面形成,预计将在一周内登陆筇洲,而西珊岛未来几日可能会受到暴雨的侵害。受台风影响,物资船这次回港后,将停泊在筇洲港等待复航通知,要梁国栋他们提前做好应对台风的准备。   梁国栋在西珊岛驻守的这十年,遇过几次台风,但都是从西珊岛附近海域擦过。每次有台风经过,物资船会停运两周,他们需要提前将菜地里的能收的菜收了,然后清点库里的物资,严格按照人数供应发配。   比起西珊岛,梁国栋更担心周边几个小岛的驻守士兵。   西珊岛是小岛群里面积最大的岛屿,经过几年的建设开发,岛上有稳定淡水资源和几十亩小菜地,岛上的房子经过两轮加固,哪怕是正面登陆的台风也无需忧虑。   可其他岛就不同了,有的小岛刚开始建设,那里的士兵还住在吊脚木楼里,岛上没有淡水井,没有供给食物的菜地,全靠一周一趟的物资船。   要是台风来了,不知道会出现多少问题。   梁国栋和守备团团长赵学民,还有两个政委开了个小会。   他们更改了巡航舰的轮巡班次,提前去周围的几个小岛查看情况,减少驻岛人员,从西珊岛的储备物资中分调一些给各岛的驻守士兵。   西珊岛不大,什么消息只需一小时就能传遍全岛。   虽然梁国栋那边把能想到的问题,都作出了几套解决方案。   但士兵们听到物资船停运的消息,手心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尤其是一些新到西珊岛的驻岛士兵。比起要面临物资匮乏的情况,他们更担心家里的境况。   这里交通闭塞,家里的信辗转多方寄到他们手里时,往往已过了时效。可这对于远离故土的士兵,仍是最好的安慰剂,现在有几周不能知道家里的情况,有的人叹息连连,看得人既无奈又心酸。   卫生所有个内科医生的老婆怀孕了,上周刚收到他老婆最新的产检报告,预产期就在最近。他听说物资船有几周不能来,从记录本上撕下一页,匆匆写下这几天想的孩子姓名,以及一些简单的问候。   他拉住运送物资的士兵,“请您帮我把这封信寄回去。麻烦了。”   那个医生怕对方寄错,千叮咛万嘱咐,把信封上的地址写得老大,像是怕邮递员看错似的。   白薇拿着信件和包裹走进来,分发到各个科室。   她走到舒安面前时,舒安微怔,随即伸手去接,“是给何主任的吗?”   白薇摇头,“不是。是给你的。”   “我的信?”   “嗯!”白薇将信面朝上地递给她,指头压在人名那,“‘舒安收’。不过寄信栏这没写是谁。”   舒安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   信封上的字不像是舒平的笔迹,也不是陈红兵的。   她认了一会,没看出那是谁的,拆开信仔细一读才发现是冯兰寄给她的。   随信寄来的还有一个小包裹,里面是几瓶片仔癀珍珠膏。   以往,冯兰给他们寄东西写的都是‘陈竹青’的名字,而且都是陈红兵负责写的。   这不仅是舒安在西珊岛收到的第一封信,还是第一次看到冯兰的字。   冯兰的字圆圆的,矮胖矮胖的,不算好看,但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   信里说,她六月从夜大的扫盲班毕业了。她在那学了三千多个字,现在读书、看报基本不成问题,还买了一些字帖在家练习写字。冯兰从陈红兵带回的军事报纸上读到了舒安发表的文章,看到了她拍摄的几张女兵训练图。西珊岛风吹日晒的,她觉得很损伤皮肤,给舒安寄了几瓶福城现在卖得最热的片仔癀珍珠膏。   冯兰在信最末,还提了一嘴林建业和田雨薇。   她说,林建业家的电器市场被人举报有假货,经过工商部门的调查,最后虽然和他家没关系,是租赁他家摊位的销售商出售的,但林建业由于监管不力,被罚停业一周,在福城的牌子也砸了。林家卖了福城的电器市场,全家搬到广州去经商、生活了。   舒安捏着信,背后一阵虚汗。   她为自己当初改了决定而庆幸,也暗暗为舒平捏了一把汗。他和林家一直有生意往来,哪怕是舒安选择和陈竹青结婚后,舒平和林建业也没因为这件事而闹掰。   林家出事了,那舒平呢?   他会受影响吗?   因为冯兰的来信,舒安心里乱成了一团,她太想知道舒平的消息了,可不知道从哪下手。   卫生所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暴雨和台风,停诊半日,所有医生拿着修补工具,有的上屋顶检查,有的在后院搭雨棚,保护后院种的中草药免受风雨侵害。   白薇一直细心看护着樊云良的绿萝,在她的精心照顾下,那株蔫蔫的、半死不活的绿萝长出新芽,焕发了新生机。樊云良因为在其他岛参与建设任务,有一阵没来了,前几天来的时候,差点没认出那株绿萝。要不是白薇一再保证,他还以为是白薇给他换了一株新的。   这时候,大家都在查看草药。   只有白薇给角落里的绿萝浇了些水,将雨棚的规划线画到了它的附近。   做完这些,她看舒安拧着眉,神色凝重,忙举手向何主任报告。   后院不大,这么多人挤在这,更不利于干活。   何主任看舒安这样,干脆放她回去了。   舒安回家后,趁着暴雨来之前,将菜地里的菜全拔了,铺在晒篓里,放在架子上晒成蔬菜干便于储存。   这时,陈竹青也提着两个工具箱回家。   “说要来台风了,我从工地拿回一张防雨布,我一会上屋顶再检查一下。”   舒安点头,“那我去找丁姐借梯子。”   她放下手里的活,拍拍手上的尘土,迈开腿往外走。   陈竹青捏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回身边,他抬手将她耳侧的碎发拢到耳后,身子往她那压低了些,“嫂子给你寄的东西收到了吗?”   舒安眨了眨眼,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他才刚回家,是怎么知道的?   疑问将要问出口时,她忽然想通了,随即笑开,“是你让嫂子给我寄的吧?”   陈竹青握着她的手滑下一截,与她十指紧扣,他眉头微蹙,迟疑了一会,说:“不太算。是大哥上个月给我写的信,说你如果需要护肤品,可以让嫂子去买给你。安安。你有很多家人,不止是我,哥哥、嫂子、雯雯,还有爸爸,他们都是你的家人,和我一样关心你。这个暑假,雯雯要去北京参加绘画比赛和集训,她给你寄了一副画来。”说着,陈竹青松开牵着她的手,从口袋里翻出陈雯寄给他的信,里面有一张舒安的肖像素描,是陈雯用彩铅画的。   舒安吸了吸鼻子,把将要掉下来的眼泪咽回去。   她有家人,有很多人在关心她,没什么可难过的。   舒安的手上沾了土,她怕弄脏画,没有伸手去接,看了几眼,让陈竹青先收着,一会找个相框把画裱起来,挂在房里。   陈竹青向前迈了一小步,两人鞋尖相抵,他低头,下颔轻轻靠在她头顶,手在背后温柔地拍了拍,“宝贝安安,你很好。因为你,嫂子去夜大读书了,雯雯的绘画也拿奖了,你值得所有人的关心和喜欢。所以,要开心起来,好吗?”   “嗯!”舒安靠在他怀里,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胸口,闻见那股很淡的玫瑰花皂香,心里空着的地方正在一点点被塞满,是很安心的感觉。   她的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才按在他肩上,将陈竹青推开。   舒安拿出冯兰给她写的信,“嫂子在信里说林家在福城的生意不行了,全家都搬到广州去了。不知道哥哥……”   陈竹青环着她的腰,“我今天回了一封信给大哥,让他帮着去打听舒平哥的消息了。对了,梁团长不是广州人吗?”   陈竹青忽然有了主意,忙不迭地向外跑。   舒安追出去,“你要去哪?”   他稍稍放慢脚步,在前面边跑边说:“物资船还在港口没走。我去找梁团长,问问他能不能联系广州那边帮忙找人。”   舒安手上有舒平之前在广州的暂住地地址,她怕陈竹青说不清楚,小跑着跟上去,“我跟你一起去。”   陈竹青应了声,重新牵起她的手,在小道上一路飞奔。   梁国栋听了舒安的请求,答应得很干脆。他让勤务兵去港口拦住物资船,他则从抽屉里拿出通讯录,找到仍在广州任职的同学,给他写了一封信,其中详细写清了舒平在广州的所有动向,让那个同学帮忙找人。舒安也写了一张纸条,让梁国栋一起封进信里。   两人做完这些,牵着手往家走。   他们回来时,看见隔壁梁家的院子里冒起黑烟。   陈竹青大呼不好,捂着口鼻,迅速往那边跑。   他边跑边提醒舒安:“别跟来。我去看就好。”   他冲进院子里,发现是刘毓敏正在烧金纸。   她看到他突然闯进来,有点懵,“怎么了?”   陈竹青一手仍捂住口鼻,一手在面前扇扇,“刘姐,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怎么……”   那个铁桶是特制的,为了更好地助燃,桶周围开了十几个口子,保证空气流通的同时,也散出一股股呛人的浓烟。   刘毓敏将手里为数不多的几张金纸丢进铁桶里,又双手合十地朝桶的方向拜了三拜,嘴里喃喃一阵,才回过身来和陈竹青说话。   “国栋下午要出航了,我提前拜拜,希望妈祖娘娘保佑他平安归来。”   陈竹青‘嗯’了声,将他了解到的台风动向告诉刘毓敏,“还得一周才能到筇洲,暂时不用太担心。”   刘毓敏转向铁桶,又拜了三拜,“保佑国栋、飞燕都要好好的。西珊岛的所有人都要好好的,顺顺利利地度过这次台风季。”   三人聊了一会,刘毓敏把去年台风季遭遇暴雨的情况告诉他们,要他们检查好门窗和屋顶。   陈竹青想起修补任务,拉着舒安离开。   —   以防万一,陈竹青还是决定给屋顶加一层遮雨布。   两人拿着工具和遮雨布,爬上屋顶。   他们将遮雨布抖开,一人扯着两角,分别往左右两边走。   陈竹青小心指挥着,“你慢慢退……好……就站在那,别往后了……来,铺吧。”   舒安对这些事一窍不通,但她蹲在身边,很认真地听他的指令,他要什么,她就递给他什么。在两人的配合下,陈竹青很快完成屋顶的修补工作。   他们的屋顶原来全是瓦片。   后来,陈竹青在上面搭了一个两平方的小平台,做了遮雨棚,又钉了一个木头架放在那,方便舒安晒被子。   两人站在那个平台,往远处看,整个西珊岛尽收眼底。   海浪重重拍在沙滩上,激出层层白圈。   部队生活区,士兵们拿着竹竿和塑料布,正在搭建临时雨棚,保护一些不耐涝的蔬菜。   渔民不需要通知,凭着直觉和经验就判断出即将到来的危险预警,早早结束捕捞归来,渔船一艘又一艘地,整整齐齐地码在西面的海岸。   这么远远看去,地面上的人像小蚂蚁一样,东奔西走,忙忙碌碌的。   地上的人为了应对台风,忙做一团。他们头顶的海鸥,好像一如既往地悠闲,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仍不知疲倦地在头顶盘旋鸣叫。   陈竹青仰头看了会,想起之前跟向文杰去其他小岛视察。向文杰还被海鸥围攻的事,他新买的帽子再次被海鸥叼走,扔进了海里。   他边回忆着向文杰的窘迫,边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舒安在原地蹦蹦,“你笑什么?我也想听!”   陈竹青偏过头,嘴角勾起,笑得有点坏,“不告诉你。”   “啊!!你怎么这样!!”舒安嘟嘴,抓着他的手臂晃了晃,嗔道,“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都不和我说,不公平!”   陈竹青俯下身子,将侧脸凑过去,“想知道,先亲我一下。”   舒安嘴里喊着‘不公平、不要’,可身体却很诚实,噘着嘴凑过去亲他。   陈竹青瞧准时机,在她贴上来的前一秒,转过脸,以吻封缄,将她的小惊呼和小埋怨全堵在了嘴里。   他一手环着舒安的腰,不给她一点逃离的机会,另一手覆在她的脑后,将她的头托起,更方便他展开新一轮的攻势。   陈竹青接吻时,从不闭眼,就喜欢看她的反应。从最初的娇羞,变为主动,再到最后的意犹未尽。   舒安踮脚,揪着他的衣领,半个身子挂在他身上,摇摇欲坠的。   陈竹青环她的手加了些力道,把她往上抱了一些。   就在两人吻得难分难舍时,耳边传来一声聒噪的喊叫——   “陈叔叔!”   听声,陈竹青就判断出那是梁向军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喊他们。   陈竹青和舒安的工作都有各自的忙,能凑到一起的休息时间不多。   每逢休息,陈竹青都会抱着舒安,一次性要个够。   要不是舒安的体力跟不上他的,他恨不能一天都把她按在床上。   但不知道为什么,梁向军像是在他家安了什么监听装置。   白天,两人刚要做点什么,梁向军总是能找到借口,跑来他家找他们。   就站在院门口,咚咚咚地把门敲得震天响,陈竹青想当作没听到,不理他都不行。   后来陈竹青要把家里的储藏间改成暗房时,顺带把家里的所有窗户都加固了一遍,全安上了窗帘,卧室里的窗帘,他特意挑了一款超厚的遮光布。   哪怕是在白天,只要一拉帘,屋内立刻暗下来,透不进一点光,就像晚上一样。   舒安本就害羞,不喜欢在白天和他做那种事,又常被梁向军打扰。   每次白天,他刚粘过来,就被舒安推开了。   安了遮光窗帘之后,她没有了拒绝他的理由,‘放肆’两个字算是被陈竹青用到了极致。偶尔舒安会趴在他肩头,和他开玩笑说,这休息日都不如上班轻松。   结果话还没说完,又让陈竹青用吻堵上了。   舒安永远都做不到陈竹青那般从容不迫。   此刻,听到梁向军的叫喊。   她的手抵在他的肩头,稍稍推了推,示意他该结束这个吻了。   可陈竹青仍吻的忘我。   他稍稍的停顿,并不是顾及梁向军,而是给舒安一点喘息的机会。   他压着声音说:“别理他。我们……继续。”   家里前天刚换了被单,舒安把旧被单洗了,挂在屋顶的小平台这晾晒。   他们靠着梁家的这面晒挂了被单,其实梁向军是看不见两人在做什么的,但舒安一想到那孩子就站在院里,仰着头往这瞧,心里怎么都不舒服。   她嘴巴闭合,硬是把陈竹青推开了。   “晚上再陪你。”   陈竹青拧眉,脸有点黑。   舒安低头整理下衣服,将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她掀开被单,从后面探出半个脑袋,面向梁家的院子,居高临下地问:“向军。你是有什么事吗?”   梁向军仰着头喊:“我妈也想借梯子。问问你们用完了吗?”   舒安点头,“用完了。你过来拿?还是我让陈叔叔给你送过去?”   梁向军刚要回答,陈竹青从被单后探出来,冷冷地说:“你别来。我给你送过去。”   说完,陈竹青先爬下屋顶,转身又将舒安扶下来。   然后抱起梯子,送到隔壁梁家。   他折返回来时,舒安已经躲进暗房里处理照片了。   之前,岛上集中训练,王政委让她拍了几组训练照,说是要放在下周的宣传板上,还要评选优秀标兵。   舒安用镊子把泡在显影液里的相片,一张张夹出来,然后夹到屋里的拉的棉线上自然阴干。   既然倒了显影液,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她将之前陈竹青参加歌咏比赛的相片又洗出一份。   刚才的亲热因为梁向军被迫中断,可陈竹青的热情却一点没消退。   他从背后抱着舒安,下颔抵在她肩膀,目光一会落在她胸前,一会看向她手里的相片。   他迈着小碎步,跟着舒安在桌子边来回移动,像个小尾巴似的。   舒安噗嗤笑了一声,“你没有事情做吗?怎么一直跟着我?你这样抱着,我不方便洗照片。弄得越慢,一会陪你的时间越少。”   陈竹青低头在她漏出的肩膀那吻了又吻,“好不容易休息半天,你就不能不管工作,先陪陪我?”   舒安没回应,也没停下手里的工作。   她快速处理完剩下的几张照片,转过身,往上一跳,像只八爪鱼似地攀附在他身上,“陪你。”   陈竹青仰着头,边亲吻她,边将人往房里抱。   **   三日后。   如预报的那样,西珊岛接连下了几日的暴雨,从早到晚,几乎就没停过。   乌云黑压压地笼在小岛上空,压得人心慌。   为了安全起见,岛上的所有工作都停了。   暴雨倾盆,雨点似鼓点,重重地敲在屋顶,噼里啪啦的。   窗户像续了瀑布似的,往外望去,乍一看好像是清晰的,细细一看,所有景都浸润在水里,被无限放大、扭曲,哪怕是眯着眼也看不清。   一场暴雨,硬是将白天变成了夜晚。   所以,陈竹青抱着她做那些事时,同样不分白天和晚上。   潮湿的空气渗进屋内,墙壁都洇出一条条水渍。   又湿又冷的,闷得人发慌。   只有伏在他身上时,才能感受到些许回温,勉强打起些精神。   温度骤降,舒安起身下床,从衣柜里找出秋天的外套披上,“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呢?”   陈竹青坐在床上看小说。   他拍拍身边的位置,“你别想着台风、下雨的事,就当作是一次休假,心情自然就好了。”   舒安低头瞥见身上的红痕,往后退了两步,和他拉开一段距离。   陈竹青歪头,“怎么离我这么远?”   舒安瞪他一眼,示意他自己好好想想。   陈竹青很快猜出来,他将注意力转回书里,不紧不慢地开口,“昨天我要结束了,是你哭着又要的……”   要不是他在耳边说情话哄人,身|下又磨得厉害,她怎么可能会那样……   舒安又急又臊又羞,她张牙舞爪地扑过去,捂着他的嘴,“啊啊!你好烦!不许你说了!”   陈竹青合上书,顺势将她带进怀里。   他拉着她躺回床上,“嘘。安静地陪我躺一会。昨天我们都没睡好。”   舒安枕着他的手臂,在他的轻拍里,很快进入梦乡。   她是真的累了。   不知道过了过久,外面刮起一阵强风。   风咣咣咣地拍着窗,急促又响亮,像有人在外面砸窗一样。   陈竹青身子抖了一下,转过身要查看外面的情况。   舒安半梦半醒间,分不太清是做梦还是现实,只觉得被子里卷进一阵风,身子凉得很快,手边抱着的人好像不见了,她耳边又有人在敲窗敲门,很着急,很吓人。   她不自觉地往陈竹青那凑了凑,伸手抱紧他的腰,喃喃道:“竹青哥哥,我怕。”   陈竹青放弃查看的念头,拉开被子又躺回她身边,更用力地将她揽进怀里,低头吻着她的耳廓,柔声安抚道:“我在呢。安安,不用怕。”   他抱紧她,安抚了好一会,怀里才慢慢安静下来。   屋里开着灯,他一边拉起被子盖到她上身,一边将手指抵在领口那,撑起一块,稍稍检查了下她身上的印记,好像是有点过分了。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并没有比她好到哪去。   陈竹青眼底染上一层笑意,捏着她的下巴,将脸扬起,轻轻在唇上亲了一下,像羽毛扫过,舒安还没觉过味来,他便松开她了。   她下意识地嘟嘴仰头,像是在索吻。   陈竹青怕控制不住,只用拇指在她唇上揉了揉。   他小声抱怨:“你总这么勾我,这谁能顶得住?”   忽然,屋檐掉落一块石子,外面的风一扑,竟然把那块石子卷得改了方向,直接砸进屋内。   ‘啪’地一声,窗户碎裂成几块,‘咣咣咣’地砸进屋内,掉落书桌上,很快又喷溅出无数小碎片。   陈竹青背对着窗户睡的。   他听到身后响动的第一反应是侧着身,将舒安完完全全地护在怀里,以免她被喷溅的玻璃划伤。   他一手搂紧舒安的腰,一手从左耳环过脑袋,手掌压在她的右耳,想要隔绝掉外面的响动,怕吓着睡梦中的小姑娘。   舒安‘啊’了一声,以为是做噩梦了,挣扎着要起来,却被他压住,牢牢地禁锢在怀里。   他从没把她抱得这么紧,紧到几乎要将她融入骨肉,几乎要窒息了。   舒安仰着头,艰难发出一声,“疼。”   陈竹青慢慢松手,担忧地问:“哪疼?玻璃渣子刮到你了?”   舒安歪头,一脸的蒙圈,“什么玻璃渣?”   她觉得屋内好冷,风一阵阵的,怎么还带着雨丝的感觉?   她坐起身子,发现书桌前的那个窗户破了一扇,陈竹青的图纸飞了一地,桌上那些都被喷进来的雨水弄湿了。   舒安从床上跳起来,都顾不上穿拖鞋,就要去捡东西。   幸亏,陈竹青抓得及时,将她从床边揪了回来,“穿鞋!地上有玻璃渣!”   舒安穿了拖鞋,匆忙将桌上的湿稿子收了,又从旁边拿出剩下的遮雨布盖到桌子上。   她弯下腰,边在地上捡稿子,边说:“这怎么办啊?我一会放在客厅阴干,还能用吗?”   陈竹青倒没她那样紧张,稿子没了大不了重新画、重新计算就是了,只要她没受伤就是好的。   他和她一起将东西收拾好,放到客厅桌上阴干。   这边房间的窗户破掉一扇,现在手边没材料,一时没法修复。   还好,陈竹青选的遮光布够厚够重,他这么一拉,暂时抵挡了些许风雨。   但卧室要睡人,这么透风透雨的可不行。   两人收拾了被褥枕头,搬到了隔壁的客房。   舒安在客房铺床,陈竹青则拿着扫把在卧室里收拾碎片。   等全部忙完,已经是晚上了。   舒安想去厨房做饭,从他背后经过时,看到他睡衣后背猩红点点的。   她凑近一看,发现他背上扎进了玻璃碎片,而他又没注意,刚才走动、干活时,可能是搓到哪了,玻璃碎片在他背上划出了血道。   舒安赶紧叫停。   陈竹青还不知怎么回事地回头瞧她。   舒安将他按到客房的椅子上,“你背后都扎进玻璃碎片了,快把衣服脱了,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玻璃碎片只划伤了皮肤浅表层,不怎么疼,所以陈竹青也没当一回事。   他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哦’,解开扣子,就要脱衣服。   “别、别这么脱啊。”舒安按住他的手,“你这样用力,玻璃会随着布料移动,再次划伤皮肤的。”   外面的风卷着灰尘,窗户也不干净。   舒安怕伤口感染,有些着急,一时竟然结巴了,解释不清该如何脱衣服。   她‘哎呀’一声,“你别动。我来弄。”   舒安从一边拿出剪子,直接剪开陈竹青衣服的后背,再捏着小角慢慢将布料掀开,避免布料滑擦皮肤。   她怕自己看不清,还找出手电筒,一边照,一边用镊子夹掉沾在他皮肤的玻璃渣。   陈竹青的背上一共扎进五片玻璃碎,最大的有拇指指甲那么大,最小就笔尖那么大,是舒安检查了三遍才看清楚的。   最深的那处伤口,拔出玻璃碎片后,不停往外渗血。   舒安用棉球沾了碘伏要给他消毒,“可能会有点疼。你稍微忍一下。”   “嗯……”   其实之前一直没什么感觉,但舒安坐在他后面,一点点帮他清理创口,一次又一次地问他‘这样弄疼不疼’,小心谨慎到了极点。   舒安工作有一段时间,已经能独立完成一些基础的缝合手术了。   陈竹青见过她在诊室为病人清创,动作娴熟、利落,没有一点犹豫。   可这一刻,他能感受到身后人的紧张,她的手还是很稳,声音却不停发颤,甚至带了些哭腔。   因为她的紧张,陈竹青好像变得娇弱了一些。   他蹙眉,倒吸一口凉气,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嘶’。   舒安顿了顿,“是不是很疼?我帮你吹吹。很快就弄完了,你忍一下,好吗?”   陈竹青扶额,笑得有些无奈。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在工地上干活,最危急的一次被生锈的铁钉扎进手里,□□时,血几乎是喷出来的,瞬间染红了手掌。可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淡定地坐在那,让医生处理。   可现在,他被她小心翼翼地对待着,他好像有了可以喊疼、可以哭闹的理由。   因为当他这样做的时候,有人会心疼、关心他。   陈竹青挺直背脊,故意说:“没有很疼。只是有点疼。你轻点就好了。”   “嗯嗯嗯!”   舒安连连应声,手上的动作更轻柔了。   她用抹了药的棉签在他背上边涂抹,边往伤口吹凉气,减缓他的疼痛感。   全部处理好,舒安从衣橱里拿出新睡衣递给他,“喏。你换新的吧。”   她收好医药箱,往外走,“你坐在这好好休息,我去做饭。”   —   晚饭。   舒安将小白菜干用水泡发,放进米粉和肉汤煮成青菜面。   而后,她把熬肉汤的肉渣放进蒸盅,打进两个鸡蛋,在小锅里蒸熟。   她端着简单的病号餐上桌,“给你弄了个肉汤蒸蛋补补。”   陈竹青根本没把这么点小伤放在眼里,他拿着勺子分出一半的鸡蛋羹给她,“一人一半吧,我一个人吃不完,而且就我吃,也没意思……”   舒安刚想推回去,听到后半句,就将碗又拉回来了。   方才忙着整理房间和处理伤口,现在静下心来,她想到在巨响之后,陈竹青忽然搂紧她的动作。   “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   陈竹青知道她又要说‘谢谢’,赶紧用食指压在她唇上,“你是我老婆,我不对你好,对谁好?以后,不需要跟我道谢,也不用对我说抱歉。我爱你,所以愿意为你做这些事。”   他的表白比以前更直接了些。   舒安点头,“我也是。爱你。”   **   台风没有按照预计的行进线路走,而是从正面登陆了西珊岛,且拖着的长尾一并扫过周围的几个小岛。   西珊岛的房屋建设时,考虑过防汛防台,所以并没有什么影响,顶多是破了几扇窗户,或者挂落几片砖瓦。   但生活区的菜地那受的影响就很大了。   临时搭建的雨棚完全承受不住台风的侵袭,作为固定的竹竿被连根拔起,塑料布被吹到了半空又回落,重重地砸在菜地里,将士兵辛苦种植的蔬菜全压烂了。   台风登陆的那两天,出于安全考虑,所有士兵都待在屋内,不允许出门。   负责菜地种植的炊事兵只能站在屋内,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还未发育成熟的菜苗被竹竿压垮,然后被飘落回地上的塑料布闷住,让雨水硬生生地给浇烂了。   年纪最小的那个炊事兵,站在窗边,哭得一塌糊涂。   最新种的菜苗里,有上月他老家寄来的油菜花种子,还有些辣椒苗,眼看着就可以收了,现在全毁了。   不仅是菜苗受损,台风风力太强,甚至将面上的一层土都吹起来了。   西珊岛原先都是沙地,那些土都是从岛外一点点运过来的,然后混合到一起。   这种沙土混合土地,很不好种植,是士兵们从一次次的失败里,不停总结经验、掺进黏土和自制肥料,慢慢将土地养起来的。   这种土质本就很轻,现在卷起这么一层,不知会不会影响后续的种植。   几年的辛苦建设,就这么在眼前毁了。   炊事兵心里像针扎一样,疼得绵密。   同样,卫生所后院的那些中草药也未能幸免,有一半被风卷着连根拔起,没被拔起的那些断的断,死的死,同样不能用了。   白薇听村里有经验的老人说,这天怕是要不好了。   她在台风登陆的前一天,冒着大雨跑回卫生所,将樊云良的那株绿萝铲进花盆,然后给抱回家去养了。   台风过境,西珊岛的几片菜地都是一片狼藉的。   樊云良自然没对那株绿萝报什么希望。   可复工那天,白薇抱着个花盆站在宿舍楼下,她没有提前通知他,穿着黑色雨衣站在细雨里,等了他两小时,是向文杰走出来收衣服看到了,才赶紧回屋叫他出去。   樊云良撑着伞跑下来,“下着雨呢,怎么突然过来了?”   白薇将护在怀里的花盆露出来,“樊大哥,我是来告诉你,这株绿萝没事,我把它放到花盆里了。看你是想继续放在卫生所那,还是要拿回宿舍都行。”   樊云良没想到她会将绿萝保护起来,还特意为了它跑一趟。   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向她连声道谢,然后伸手抱过那盆绿萝,“真的不好意思,一直都麻烦你在照顾它。既然有花盆了,那我就拿回宿舍去养了。谢谢你。等台风过了,我会回家一趟,你需不需要什么,我可以帮你去买。”   白薇摆手,“不用了。之前不是答应你要帮你照顾绿萝了嘛。它是你老婆托付给你的,我知道它非常重要,所以才帮忙的。你回家的时间很少了,就不要花时间替我跑腿了。”   “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白薇边后退,边和他招手挥别。   樊云良站在原地,目送她蹦蹦跳跳的,身影一点一点湮没进雨里。   —   在台风中,受损最严重的要数周围小岛的高脚楼。   有两座小岛的值班室全毁了,需要重建。   既然要重建了,梁国栋希望能和西珊岛一样盖栋砖楼,让值守士兵能好好休息。   任务下发的那天,陈竹青收拾了行李,乘军舰前往其中一座小岛进行测量…… 第39章 .1983委屈   卫生所后院新修过花坛,外围增高了一层,保护一些高株中草药,没想到这次却成了黄沙遮挡板。台风卷起院外的的沙土,全盖进了花坛里,将里面的中草药掩埋。   好在卫生所的后院不大,几个医生用了大概半天时间,就将黄沙铲出来,挖掉折断的中草药,重新种下一批新植株。   相比起卫生所这边,部队生活区的菜地没有遮蔽,全部被黄沙掩埋,最深的一处竟然积起半米厚的黄沙堆。   这些年,西珊岛的建设离不开当地村民的帮助扶持。   台风过后,部队分拨出一半的士兵去帮助村里进行重建与修复,另外又派出几批人跟着几个工程师到周围的各个小岛统计受损情况,西珊岛驻守的士兵一下子减去一大半。   如此一来,参与重修菜地的人更少了。   卫生所和学校这边有一半都是随军家属。   何主任在复工的第一天就在科室里提议:“部队生活区的菜园重修缺人手,如果大家有空,今天下班后可以过去帮帮忙。”   卫生所的医疗条件有限,晚上是不安排值班的,反正所有医生都住在岛上,有什么事再去家里叫。   虽是如此,但一天的工作很繁忙,而且卫生所的屋顶和后院修建同样需要人手,何佩兰看几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敢说话,又补了一句,“就是一个小倡议,不强求,大家不用紧张。我们还是以本职工作为主,在你们有闲暇的基础上,再考虑要不要去帮忙。”   说罢,她对外面的白薇招招手,“好了,让第一个病人进来吧。”   村里的房子大多是自建房,有的修建时就有安全隐患,再加上十几年的风吹雨打,根本不堪一击。这次台风是西珊岛有气象记录以来,第一次台风正面登陆。   村里的房屋受损严重,这些天,村民为了抢修房屋,有的手被划伤了,仍坚持修补工作。   现在卫生所开诊,病人像洪水涌入,一下子挤满了等候大厅。   大家看到这么多人,怕排不到自己,根本不看拿到的号数,都闷着头往前拼命挤。   白薇和几个护士眼看着控制不住,急得汗都下来了。   她灵机一动,抓过旁边的一张凳子,拿着喇叭站上去,她朝着人群喊:“排队,排队!你们这样全部挤进去,医生也没法看啊!听我的,里面有三个医生,现在排成三排,能站的尽量站一下,把位置留给需要的人。我们会叫号的,等叫到了再过来。”   挤到前面的一个大哥看了一眼手里的号码,已经排到六十号了,他又看看周围的人和里面的医生,暗暗捏了一把汗,这要是按着号数排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他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不肯轻易往后去,仰着头对白薇喊:“这么多人呢!你们停诊几天了,今天能看完吗?看不完怎么办?”   说话时,前面一个人看完病,从诊室里走出来。   大哥看见,着急进去,扬起手往前一挥,发动身后的群众往前冲,“就往前挤得了。谁能挤上谁去看,谁也别埋怨谁,大家这也算各凭本事。”   说着,他迈开步子往前跑。   在他后面的人手里的号就接着上一个出来的人,她看那大哥要插队,不服气地用雨伞柄勾住他的后衣领,把他往后扯,“该我了!我昨天来排的号,谁让你不早点来的,你凭什么插队啊!”   大哥身手矫捷,身子一低就从伞柄下逃脱,不听劝地往诊室里跑。   白薇见状,伸手去抓他。   可她忘了现在自己是站在椅子上,那人像头发疯的野兽,不管不顾地跑得很猛。   白薇想拦住他,没想到却被他从椅子下拉下来。   她脸朝地地摔下来,眼看着就要和地面来一次亲密接触,但一双手有力的手从背后伸来,及时勾住了她的腰,将她托起。   那人力气很大,又很轻柔。   白薇一站稳,他就立刻收回手了。   白薇转头想和对方道谢,没等反应过来,身边擦过一个人,肩膀被他轻轻撞了一下。   樊云良不知从哪跑来的,这时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将那个冲向诊室的大哥揪了回来。   他两臂伸长,揽住往前挤的人,“你们这样乱来,耽误的是自己的时间。既然护士已经给你们排号了,就按号数排好,一个接一个的,很快就轮到了。”   何主任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忍不住开门走出来。   她只看了一眼,马上搞清楚了眼前的状况,大声喊:“大家不用担心。今天的排号,我们一定会看完,无论加班到多晚。所以请你们先按号数排队。”   何主任是最早一批到岛上的医务人员,那时候还没有建卫生所,她就背着医疗箱,挨家挨户地上门给村民看病。并且敞开自家大门,任何人有需要,都可以去家里找她,无论多晚,她都会认真地、尽自己所能地给村民治疗。   带头喊冲的那个大哥见到何主任,顿时没了声音,甚至红了脸,对方才的行为感到愧疚。   他悻悻地走到队伍最末去排队,其他人见了也不再往前挤,而是配合护士按照号数排成了三队。   何主任松了一口气,拍了拍白薇的肩膀,折返进诊室里。   这边的事处理完,白薇可以喘一口气,她将叫号工作暂时交给同事,走过来向樊云良道谢。   “樊大哥,你是来看病的吗?但今天的号已经没有了。我可以帮你去问……”   “不是。”樊云良抓住她,将她按回椅子上,“我下午要去宝珊岛了,不知道几天才能回来……”   白薇顺着他的目光瞧去,那株绿萝就放在墙边,她立刻明白了,拍着胸脯保证道:“绿萝交给我你就放心吧。保证你走的时候什么样,回来还什么样。”   “好。那谢谢你。”樊云良将绿萝从墙边搬到问诊台下,又从兜里掏出一个风铃。   樊云良参与建设的宝珊岛,是一座面积仅有0.5平方千米的小岛,上面没有常住渔民,只有一座给驻岛官兵值守居住的二层小楼,还有一个升旗台。   岛上没有水井,土壤主要是磷质石灰土,这种土质为珊瑚、贝壳灰岩风化体以及一些海生生物的骨骼和外壳的碎屑,能在上面生长的植物多为喜钙耐盐的种类,不利于蔬菜种植。   由于土质松散,粘性低,碱性大,不利于房屋建设。樊云良查阅了多种土壤资料,想了好几种方案,最后向上申请从外面大陆运来黏土用于建设。   可台风打乱了他的计划。   宝珊岛虽然各种资源匮乏,但漂亮的贝壳却是随处可见。   前几次的考察,樊云良捡回许多贝壳。   他和陈竹青不一样,他认为最好的工作状态就是劳逸结合,所以从不把工作带回宿舍。   在宿舍,大家都在埋头加班时,他却拿着小锥子给那些贝壳钻洞。   他做了几串项链、手链、耳环之类的小饰品,准备中秋回家送给老婆。   因为白薇帮他照顾绿萝太过细心,他觉得什么表示都没有不太礼貌。可去岛上的小卖部走了一遭,没看到有什么是适合送给她的。思来想去,决定拿一串贝壳风铃送给她当作谢礼。   樊云良挠头,尴尬地说:“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个是我用我在宝珊岛捡到的贝壳做的,不算特别,也不值钱,就是一点心意吧。谢谢你帮我照顾绿萝。”   白薇看出他的无所适从,收下那个风铃,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很好看啊。你手还挺巧的。”   她没有道谢,怕氛围更尴尬,她快走几步把樊云良送到门口。   白薇是西珊岛本地人,对宝珊岛的情况有所了解。   她提点他:“现在物资船还没复航。如果岛上物资不够,你们可以去钓鱼。那里水温昼夜温差不大,海水洁净,是个天然的渔场。尤其是岛的北面,我们村很多渔民都在那下网。”   樊云良点头,“好。我记住了。”   —   病人太多,几个医生中午都没休息,让护士去食堂帮忙买了几个面饼,就着温水吞咽下肚,就继续为病人诊疗了。   所幸,来看病的都是些发烧、感冒这样的小病,最厉害的也只是浅表皮层的划伤,处理起来并不麻烦。   医生们紧赶慢赶地总算在下班前,把所有的病号都看完了。   卫生所里卫生连队的医生下班了,换下白大褂,立刻往部队生活区赶,要帮着去重修菜地。   舒安挎着包去找何主任,表示她愿意帮忙。   其他医生看了,稍作思考也纷纷跟上,踩着夕阳往那走。   路上,队伍最末的几个人拉着脸,闷闷不乐的。   尤其是外科医生贾勤勤,脸拉得快赶上生产队的驴,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盯着队伍前面的舒安。   她不知道舒安哪来的那么多干劲和时间,下班了就是应该回家,非得去帮什么忙,显得她有多能耐似的。   贾勤勤比舒安早一年到岛上。   七七年高考,她没考上医科大,但她的妈妈是医生,通过妈妈的关系去医专的培训班上了三年,然后顶岗进的医院,边实习边熟练技能。   她的学历只有中专,后续想升职,医院给她的建议是去继续学习提升学历。专业技能还好说,通过实习,她已经掌握了个七七八八,要通过考试应该不难,但专业英语却很让她头疼。   这时,她想起了在西珊岛值守的丈夫。   西珊岛缺少医生,如果能去那,不仅能在履历上留下一笔,说不定升得还比这里快,以后有机会再调回筇洲,可能就不会死卡她的学历了。   贾勤勤想了很久,填了申请表,来到了西珊岛。   她来的时候,因为医生不多,何佩兰亲自带她,什么东西都是手把手地教她,还把她以前的笔记和医学书借给贾勤勤。   可舒安来了以后,情况就变了。   原本属于贾勤勤的待遇转移到了舒安身上,而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何佩兰从医多年,有属于她自己的经验方,但这些她并没有教给贾勤勤,说是她的基础还不扎实需要多练。   可舒安来了没一个月,何佩兰就让她上手术台了,还把那本记录经验方的小本给了她。   贾勤勤一开始是想着,舒安的学历比她的高,何佩兰会有差别对待也没什么。   贾勤勤的爱人是守备团的副团长付永强,他们就住在何佩兰家隔壁。   那边有点动静,她在家都听得一清二楚。   好几次周末,贾勤勤看到舒安来给何佩兰送东西。   何佩兰碍于丈夫是守备团团长的身份,谁的礼都不收的,哪怕是什么家乡特产,她也一律不要。   贾勤勤刚来时,也给何佩兰送过东西,但全被打了回来,而且拒绝得十分直接,没给她留一点面。她暗叹舒安真是厉害,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这么快就跟岛上人打成一片。   她们手拉手地在院子里聊天谈话,像亲姐妹一样无话不谈。何佩兰不仅是把她的经验方全教给了舒安,甚至连她在筇洲的人脉都要介绍给她,说是以后有培训机会,会先推荐舒安去。   听到这些,贾勤勤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难受。   要是没有舒安,这些东西本来都是她的。   —   到了菜地这,所有人都卷起袖子,拿起锄头、簸箕之类的工具,跟着踩到田地里干活。   贾勤勤没有想帮忙的心,是看所有人都来了,硬着头皮跟来的。   上班忙了一天,中午吃的又少,她精神萎靡,手上没什么力气,随手拿过一个耙子站到角落,去帮着松土。   她干一会,休一会的。   人站在田地里,心早飞回家去了。   付永强比贾勤勤大十二岁,当初追她时,给过她承诺不会让她家务。   婚后,他也信守承诺,只要有空什么活都抢着干,几乎是把她当成了掌上明珠,捧着怕碎了,含着又怕化了。   现在,他看到贾勤勤来帮忙,以为她是来支持自己工作的,嘴角快要裂到了太阳穴。在那边干活时,逢人就夸,说他媳妇有多善解人意,多厉害。   经过一日的重修,士兵们把其中一部分土地面上的黄土铲掉,剩下的就要翻土松地,然后将肥料掺进土里,让土壤重新肥沃起来。   士兵们使用的肥料多为自然肥料,就是他们圈养的海鸭鸭屎。   海鸭白天需要活动,士兵们在海岸附近用绿网围了一块地给它们做为活动场地。晚上,则由炊事兵将鸭子赶回鸭舍里休息。   台风来之前,他们在鸭舍里放了足量的饲料。这几日,士兵们躲在宿舍,没人管这些鸭,鸭在笼舍里憋了好几天,嘎嘎地叫个不停,地上的鸭粪也积了厚厚一层。   有个炊事兵要进去铲屎,刚走到门口,就被鸭粪熏出来了。   他后退几步,转过身子,弯腰朝地上,干呕不停。   炊事班长见了,拍拍那个士兵,调侃道:“弟弟,你这不行啊。一个鸭粪就把你打倒了?看哥的!”   说着,他扯下搭在肩上的毛巾,绑在鼻子那,往鸭舍里走。   他迅速铲了一桶粪,拎着跑出来。   他摘掉毛巾,仰头深吸几口新鲜空气,眼睛红了一圈。他的手作扇子,在面前边扇风边说:“确实是味道挺重的哈。但我还就偏不信了。”说着,他往旁边瞅了一眼,“你们他妈的就站着啊?谁跟我去?”   几个士兵对视一眼,迈开步子……   炊事班班长正在感动,他带出的兵就是讲义气,果然不会让他一个人把脏活累活全干了。   谁知,那些士兵像是合计好了一样,全都默契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排头的那个递上一个新桶,“班长,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是班长你可要承受住啊!晚上回去,兄弟们帮你打洗澡水。”   “你他妈……”炊事班班长骂了句脏话,抬起脚要去踢他。   舒安刚好站在旁边,她听到这边需要人就过来了。   以前,她在村里就是负责整理猪圈的,也挑过自然肥料到山上去浇茶园。   所以她并不介意、也不害怕这活。   她没和那些人多说话,深吸一口气憋住,拎着桶一头扎进去了。   片刻后,她拎着一桶鸭粪走出来。   又伸手过去要拿新桶。   女生都上手了,几个士兵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捏着铁桶,说:“舒医生,不麻烦你了,这活还是我们来吧。”   舒安拎起地上的一个空桶,“多一个帮忙,快点干完就好了。”   后面两人见了,拎着铁桶和铲子,立刻跟上她,一起进去把剩下的鸭粪铲到桶里。   鸭粪不能直接浇在地里,还要用一定量的水稀释、搅匀了,才能去浇菜地。   这些活舒安都会,所以跟着他们在一旁搅和肥料。   新来的炊事兵拿着一个又粗又长的木棍,杵进大盆里,负责搅动的活。   而舒安则拿着马勺,一勺粪水,两勺水地往盆里添加东西。   那个炊事兵边搅和,边干呕。   到了后面,他索性把脸转到一遍去,根本不敢往这瞧。   舒安同样拧着眉,但表情还算淡定。   混合好肥料,她用马勺舀了,装进铁桶,用扁担一边一个地挑起,往田地里走。   炊事班班长挑着另外两桶肥料跟在她后面,“舒医生,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厉害啊!”   舒安笑笑,“我在村里干过这种活,习惯了。”   两人有说有笑地往田地里走,一点看不出他们是在干这种折磨人的活。   何佩兰正拿着铁铲铲黄土,看舒安挑着那东西从田埂边走过,忍不住夸了她一句。   贾勤勤听了,直翻白眼,小声喃喃:“真爱表现。连这活都愿意干。”   她放下手里的农具,看了眼被磨破皮的手掌,噘着嘴,一脸的不开心。   她的手是要拿手术刀那样的精细活的,才不是用来干农活的。   贾勤勤看见付永强在附近,丢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找他。   她将手摊开,塞进他手里,嗔道:“你看我的手都磨破了……”   付永强心疼地吹了吹,抬头想对她说些软话安慰她,但身边还有其他士兵,他没好意思说出口。   他将手上的手套摘下,塞给她:“戴上这个干活就没那么疼了。”   贾勤勤拿着那东西,简直要晕倒了。   她特意跑过来找他,就是想要他一句‘你先回家吧’,谁要这破手套了。   付永强不太懂小女生的心思,看她噘着嘴站在那,一脸的闷闷不乐,猜了好一会,想着是不是给她安排的活太重了,所以不开心了。   赶紧将人揽到身边,指了指一旁的菜盆说:“他们把菜都捡到盆里了,你去帮着挑挑,能吃的拿出来,烂掉的丢掉。这活轻松,不伤手。”   话到说到这份上了,旁边又站着不少士兵,贾勤勤没法拒绝,应了声‘好’,两手垂下,讪讪地走过去帮忙择菜。   同样蹲在那择菜的还有梁飞燕。   她看对方是副团长老婆,又上了一天班,肯定很累了,给了她一盆已经弄好一半的。   贾勤勤戴着手套,在盆里挑挑拣拣的。   在她看来,那些菜都是不能吃的烂菜叶,基本上没什么可挑的,应该全扔了才对。   她这么想着,捡一片丢一片的。   旁边的梁飞燕看了,忙止道:“贾医生。像这种只是被风刮断的是能吃的,还有这种被东西压了,你把压坏的那一小片掰掉,剩下的是好的呀,能吃的。”   贾勤勤想到每天的蔬菜都得去食堂打,胃里一阵翻涌,“平时食堂都是吃这些菜吗?”   梁飞燕明白她的意思,摇摇头,“现在不是非常时期嘛。物资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复航,能积攒一些物资是一些。而且这些确实是可以吃的呀。又不会让你吃烂的,你不用担心。”   贾勤勤皱着眉头,心里不悦,但还是按照梁飞燕的标准择菜。   她拨开一片卷着的菜叶要检查,可刚打开,就看到里面有一只蜗牛。   贾勤勤没准备,大叫一声‘啊’,慌乱地把手里的菜丢掉。   付永强以为是怎么了,小跑几步过来,问:“怎么了?”   贾勤勤指着地上的菜叶,说:“有蜗牛。”   梁飞燕听了,抓起地上的菜叶,除了那只蜗牛,叶片完好,没虫洞没烂掉的地方。她用手抓起那只蜗牛,扔到身后的杂草丛里,又把菜叶丢进菜盆里。   贾勤勤眼睛瞪大,“这也要?”   梁飞燕‘嗯’了声,一脸无语地解释:“那蜗牛刚沾上,菜叶没有被啃食,不信你看看。”   贾勤勤没应声,又蹲下去继续择菜。   可是,检查了没两颗菜,她又叫开了,“啊!有虫子!”   梁飞燕凑过来一看,是菜盆边有一只笔尖那么大的白色菜虫。盆是红色的,所以那个白点特别明显。   她替贾勤勤抓掉那只虫,说:“好了。没有了。”   但没一会,贾勤勤还是叫开了。   如此重复几次,梁飞燕有点不想理她,可碍于付永强的身份,她又不能放着她不管。   旁边择菜的几个女兵,同样是一脸的无语。   周萍用手肘戳戳梁飞燕,压低声音说:“你去跟付团长说说,让他老婆回去得了,这不越帮越忙吗?”   梁飞燕的大哥是海航团团长,比付永强还大一级。   这话只有她去说合适。   梁飞燕应了,小跑过去,将付永强拉到一边,小声说:“付大哥,你让嫂子回去吧。我们这人手够。或者,让她帮何医生铲土也行,那缺人。”   付永强听到贾勤勤那些此起彼伏的叫喊,以及掩饰不住地对烂菜叶的嫌弃,他的脸上同样有些挂不住,现在梁飞燕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心里很清楚。   他咳嗽一声,尴尬地应了。   付永强走过去,将贾勤勤从地上扶起来,“这里的活都差不多了,你先回去做饭吧。”   贾勤勤一听能走,恨不能原地蹦起来,可她扫了一眼,卫生所的同事全都在这,她又不好意思先走。   她抬头看了眼,天已经黑了,这里又没路灯,前面一片已经打着手电干活了。   贾勤勤晃晃付永强的手臂提议道:“这么晚了,你们看不清楚,干活不方便还危险,不如让大家先回去吧?”   付永强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田里密密地站了这么多人,光线又不好,挥锄头时,很容易碰着人。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喇叭,对着前面的人喊:“天很晚了。今天辛苦大家了。除了炊事班的,其他人先回去吧。”   贾勤勤看前面的人一点点散开,心稍稍放下些。   她将手套脱给付永强,快跑几步,拉着小姐妹开心地回家去了。   —   付永强带着炊事班的士兵又工作了一会,才跟着他们回食堂去吃饭。   他晚上回到家时,贾勤勤都洗漱好准备睡觉了。   她看到他回来,给他端来一盆洗脚水,然后坐到旁边跟他聊天。   她靠在他肩膀,挽着他的手臂,和他撒娇:“我今天干了好多活呢!手都弄破皮了。”   付永强笑着揽过她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安慰道:“那你明天别来了。本来你上班就很累了,下班就回家好好休息吧。这几天,我要盯着菜地那边,就不回来吃饭了,你不用做我的。”   提起这件‘自愿帮忙’的事,贾勤勤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倾诉。   她哭丧着脸,对付永强抱怨道:“谁想去啊!都是我们科室那个舒安,她最讨厌了,什么活都抢着干!都是她起的头,不然谁要去啊!那全部人都去了,我不去的话,别要怎么想我啊!都怪她!就她最显眼!”   付永强没少听贾勤勤抱怨舒安。   这人,他听梁国栋提起过,印象里应该是脾气不错的那类,可她在贾勤勤嘴里却像换了个人似的。   付永强后来一想,可能是女生在意的点跟男生不一样,所以也没太注意她的话,只劝说她不管怎么讨厌舒安,都是一个科室的,关系不要闹得太僵。还答应她,如果后续有什么学习机会,会帮她留意争取的。   但今天一听,却有了不同想法,甚至是有些生气。   原来贾勤勤来菜地干活,并不是给他长面的,而是迫不得已来的。不仅如此,付永强看了舒安,她一点不像那种爱表现的人。刚才那一会,基本没说什么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干活,别人夸她,她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赶紧把话题转走了。   付永强在部队里待久了,见多了那种喜欢在长官面前表现,私下却一塌糊涂的人。   舒安绝对不是这一类人。   付永强收回揽在她肩上的手,压着心里的烦躁,安慰道:“我看她也不像那种人。倒是你,你不要那么在意别的看法。本来来帮忙这件事就是自愿,是你非把它当成强制性任务。不开心也是你自找的,何必去怪她。你不来,没有人会说你的。”   付永强对她一直是言听计从,百般疼爱。   第一次用这样严厉的口吻教育她,好像在责怪她的不懂事和任性。   贾勤勤松开他的手,揶道:“你是不是觉得今天我干活不如舒安了?”   付永强啧了一声,有种破罐破摔的意味,“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没说。”   贾勤勤瞪大眼,有些不敢相信这是付永强会跟她说的话。   她叉腰,音调随着怒火陡然提升几分,说:“对啦!她就是什么都好啦!人家长得漂亮,学历高,连干农活都顶呱呱,那你娶她去吧。”   付永强不知道她怎么会扯到了这件事上,泡脚的好心情都没了,弯腰一边擦脚一边说:“我不知道跟你说什么好了,你自己冷静一下,再来跟我说话吧。”   说完,他端着那盆洗脚水起身,走到院子里去倒。   等回房时,贾勤勤呈大字型躺在床铺中央,把床全占了。   付永强一脸的诧异,“你这是什么意思?”   贾勤勤把他的枕头扔给他:“你不喜欢我了,那就别来我房里了,喜欢谁就娶谁去吧。”   付永强把枕头放回床上,硬生生挤进被子里,把贾勤勤推到床的一边说:“好好的,闹什么。”   现在两人都在气头上,谁也不让着谁。   付永强想着她年纪小,本想让着点她,只让她好好冷静一下,没想到她越说越过分。他说完这些,翻过身,背对她躺好,然后伸手去关灯,“很晚了。睡吧。”   “睡个屁!”贾勤勤把灯打开,“付永强,你今天要是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睡。”   付永强脾气起来了,腾地一下起身,坐直身子,喊道:“你要我说什么?”   贾勤勤被惊到,顿了一下,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付永强蹙眉,“我没有。”   贾勤勤又问:“那你怎么不顺着我的话说?”   付永强撇嘴,“我都不认识人家,跟着你说人家坏话?”   贾勤勤噘嘴,仍旧不依不饶的,“你就是嫌弃我了。明明结婚前,你说我一辈子都是对的,你会一直听我的。”   付永强扶额,“那个承诺跟这没关系。”   两人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扯皮半天,还是没结果。   付永强有些烦了,直截了当地问:“你就说你是不是想离婚吧?”   贾勤勤脑袋嗡地一声炸了,她从没想过‘离婚’这件事,更没想到有一天会是付永强跟她主动提起这两个字。   她呜地一声哭了。   付永强心软下一块,肩膀跟着垮塌。   贾勤勤的眼泪一直是他的软肋,她比他小那么多,经历的事少,不懂得如何处理人际关系,会有小脾气小埋怨都是正常的,他不该跟她发火。   付永强逼迫自己先冷静下来,然后伸手将人揽进怀里,哄道:“我怎么舍得跟你离婚,我们都别闹了,好不好?何必为了一个外人闹翻脸?”   贾勤勤点头,“嗯。我不说了。”   付永强趁势提道:“以后都不许在家提她了,听到了吗?”   贾勤勤‘嗯’了好几声,在他的轻吻和低哄中慢慢躺到床上。   **   翌日午休。   舒安整理完病历,走过来问:“勤勤,我弄好了,要不要一起去食堂?”   贾勤勤挤出一个勉强又假的笑容送她,“我这边还没弄完,你先去吧。”   舒安看了眼她手里的东西,眨眨眼问:“那要不要我帮你?”   她的眼睛很亮,像玻璃珠一样非常漂亮,水盈盈的,有种纯良无害的无辜。   可就是这双眼,让贾勤勤讨厌到了极点。   她觉得舒安又装又假,也不明白她是真傻还是装傻,贾勤勤对她一直不冷不热的,她还总是往前凑,有种狗皮膏药的感觉,让她郁闷到了极点。   贾勤勤咬着牙,嘴角勾起的幅度更大了些,“不需要。你去吃饭吧。我看白薇等你很久了。”   “是吗?”舒安之前看白薇出去了,以为她是去食堂了,现在经贾勤勤这么一提醒,转头一看,白薇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就坐在问诊台那瞧她,好像真的是在等她。   舒安和贾勤勤道别,快步走出去找她,“我以为你早去食堂了。”   白薇挽起舒安的胳膊,“没有。我看你还没弄完,先去后院给樊大哥的绿萝浇水了。”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走出去之前,舒安又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诊室里的贾勤勤。   她正和另一个护士聊得热火朝天,脸上的笑明显比对她的要自然多了。   白薇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怎么了?”   舒安撇嘴,声音小小,“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勤勤好像有点不喜欢我呢……”   白薇耸耸肩,抚慰道:“你想多了吧。她就是那样,刀子嘴豆腐心,嘴巴虽然厉害,但对人不错。你习惯就好了。”   舒安摇头,“我不是在意她的那些玩笑话。就是……”她长叹一口气,心里一阵纠结,话在嘴边溜了一圈又咽下,“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一种直觉。”   随后她笑开,自我宽慰道,“可能是我自己想多了。她人挺好的,刚来那阵还教了我不少东西呢。”   白薇附和道:“是吧。勤勤人很好的。”   —   舒安去食堂时,发现今天有贾勤勤喜欢的糖酥饼,但剩没几个了,她不知道她什么能来,多买了两个打算带给她。   吃过饭,白薇说要去海边散步,而舒安急着把东西给贾勤勤带回去,就没跟着一起去。   她走回诊室时,门半掩着,贾勤勤还坐在里面聊天,能听到里面笑得很开心。   舒安快走几步,就在要推门而入时,忽然听到里面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按在门把上的手收回,往左跨了一步,躲到一边。   里面是贾勤勤和一个内科的护士。   贾勤勤说:“我们科室有个舒安可真是太倒霉了。”   护士接道:“怎么说?我看她挺好的,连科室卫生都包干了,多棒。我们这的医生都不爱弄,全得我们做,烦死了。”   贾勤勤冷笑一声,发出一声轻蔑的‘哼’,“你们科室要是多几个像她这样的,你才会累死和烦死呢。人家什么活都干,那你呢?你干还是不干?”   护士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摸着下巴想了想,轻轻点了下头:“好像是有点。昨天去菜地那就是,我们主任回来路上,还在夸她能干活呢,不喊累不喊苦的。”说着,那个护士锤了锤自己的后腰,一脸哀怨地说,“要是今天下班,大家还都去菜地干活可怎么办。我可不想再去了,我这腰承不住了。上班一天都累死了,下班还不让休息。”   贾勤勤哼哼两声,叹道:“你们科室我是不知道。但我们科室这,卫生连队的那些肯定要去,何主任估计也会去,舒安再一去,白薇肯定跟着,那就剩我了。我敢不去吗?”   护士撇嘴,“那你这听起来是有点惨。我们科室的护士私下都说好了,今天都不去了。”   贾勤勤仰头,“我们科室跟谁说好去,烦死了……”   舒安低头站在门口,捏紧手里的糖酥饼,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委屈…… 第40章 .1983糖酥饼   手里的糖酥饼冒着甜甜的热气,往人鼻子里钻,可她的心情却差到了极点。   舒安背脊贴着冰凉的瓷砖,心一点点冷下来。   何佩兰正好从食堂回来,瞧见她站在门口,刚要张嘴喊她,见她面色阴沉,嘴唇发白,状态十分糟糕,似乎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   她没发声,压着步子,慢慢走过去。   诊室里的贾勤勤一点没觉察出外面的状况,仍和内科护士疯狂抱怨舒安的好学和爱表现。她昨天在付永强那吃了瘪,今天好不容易抓到个倾诉的机会,越说越兴奋,声音随之提高。   这时间,卫生所里的医生大多在食堂或者回家休息去了,卫生所空荡荡的,唯有她夸张的笑声从门缝透出来,在等待大厅回响。冷不丁一听,还有点瘆人。   何佩兰只听了一句,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舒安心里揣着事,低头盯着脚尖发呆。   何佩兰从她身边擦过,她都没注意到,是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女中音在耳边炸开,她肩膀一抖,立刻收回神游太虚的魂,循声往诊室里看。   何佩兰叉腰站在里面,斥道:“我说过很多次,帮忙纯属自愿,你不愿意就不用来,谁要是说你什么,你来和我说,我帮你做主。要是再让我听到有人在背后嚼舌根,看我怎么处理她。”   贾勤勤定在座位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尴尬了好一会,才羞愧地低下头,怯怯应了声:“主任。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了。”   内科护士看这没自己的事,找了个借口,迅速开溜。   何佩兰想留点时间、空间,给贾勤勤和舒安化解矛盾,从桌上拎起保温杯走出去了。   贾勤勤方才已经看见她了,错的不是她,没必要躲着。   舒安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边翻阅病历,边咬着手里的糖酥饼。   贾勤勤瞄她一眼,冷言问:“你偷听?还带主任来?”   舒安嘴角一扯,笑是从鼻里哼出来的,“你说得那么大声,我需要偷着听吗?”   贾勤勤更尴尬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不想和舒安道歉,也找不到什么话题,就这样和她面对面地坐了一会。   舒安的目光始终盯着那些病历,抬都不抬一下。   等了会,或许是她怜惜对方的窘迫,主动为她解围:“下午还要上班,你先去食堂吃饭吧。虽然没有糖酥饼了,但今天的海带排骨汤还不错。”   食堂的糖酥饼做的一绝,薄薄的一层,炸的金黄酥亮,一口咬下去,酥得直掉渣。热油一激,里面的白糖全化了,均匀地挂在微微鼓起的内壁。   因为掺进了猪油,冷了就会凝结,口感变得油腻难以下嘴。   午餐,舒安吃得非常快,大口吞咽下肚之后,为的就是能在糖酥饼口感最好的时候带给她。   此刻,白糖的香甜跟着热气溢散在小小诊室里,贾勤勤闻了,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她梗着脖子,装作不在意地起身,从她身边擦过,要去食堂吃饭。   舒安拿起桌上的水杯递给她,“回来的时候帮我打一瓶凉茶。”   贾勤勤瞪大眼,难以置信的目光扫下来,舒安抬眸瞧她,镇定到了极点,笃定了她不会拒绝她一样。   她张张嘴,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舒安直接将杯子塞进她手里,淡淡道:“谢啦。”   贾勤勤彻底败下阵来。   现在把杯子放回去,就会显得她很小气。   她攥紧杯子,耷拉着脑袋,悻悻地走出去。   一直到贾勤勤离开后,舒安挺直的背脊弓了些,肩膀自然垂下。   她伸手捏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角,随后一点点攥紧那张纸。   她并不善于应对这样的场面,刚才那些全是她的临场发挥。   她没有错,所以尽力掩住眼里的失落与难过,以很淡然的语气和她说话。   舒安忽然没了胃口,将剩下的一个糖酥饼包好,收进包里。   今天的糖酥饼一点也不甜。   —   下午,舒安照常去菜地那帮忙。   在去之前,她小小纠结过一阵。是不是不那么出挑,就不会被人讨厌。   可后来转念一想,贾勤勤对她就是有偏见的,无论她做什么,她都会找到讨厌她的理由,没必要为了她而改变自己想做的事。   下班时,梁飞燕还骑着自行车来接她,舒安更不好意思推脱了,坐在她的自行车后座,开开心心地跟着去了。   而贾勤勤被何佩兰那样说过后,被架到了个更为难的位置。   一番思索后,她同样选择遵从内心,下班就立刻回家。   或许是舒安前一天表现得太好,炊事班的战士全感到了羞愧,今天干活特别卖力,而且一点不挑活,什么都抢着干。   舒安就跟着梁飞燕一起,帮他们将铲出的黄沙提到菜地外散开。   等忙完,天已完全黑了。   舒安打着手电筒回家。   这阵子,陈竹青去华光岛做修建不在家。   她走的时候,下意识抬头往三楼办公室看了一眼。   那里难得地漆黑一片,却是在舒安如此需要他的时候。   这时,一阵海风吹过,带着咸腥味。   舒安抱着手臂,在路上走得很快。   心里烦,家里还没有可倾诉的人。   她在家门口站了一会,选择转身继续往前走。   舒安有太多情绪想宣泄,她要去之前刘毓敏带她去的无人沙滩,好好喊叫发泄一番。   她踢着小石子往那走。   在将要到沙滩时,远远看见那有一束微弱的光,旁边还有立着个三角锥的东西。舒安将手电筒的光往那晃了一下,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一会,发现那是个帐篷,帐篷外还盖了些杂草和树枝之类的东西。   是渔民在那过夜吗?   舒安去哪是要发泄情绪的,有人在就不方便了,她正准备往回走,大概是帐篷里的人看到了外面的光亮,从帐篷里探出身子,同样用手电晃了她一下。   舒安抬手遮住眼睛。   她从手指的细缝里看见那人正在和她招手,再一细看,那人竟然是刘毓敏。   舒安关掉手电,快走几步,小跑到她身边,问:“刘姐,这么晚了,你在这干嘛?”   刘毓敏将食指压在唇上,朝她勾勾手指,示意她进帐篷再说话。   帐篷非常小,舒安进去以后,两个人只能抱着腿,并排坐在一起说话。   刘毓敏解释道:“这个时候是绿海龟的产卵季。它们会从海里爬到岸上,挖个小沙坑产卵。但这的海鸥太多了,晚上也有觅食的海鸥,所以我在这稍稍帮忙看护下海龟蛋。”   舒安不是学这个的,她不太懂,但隐约在哪看过,人类不能过多干预动物的食物链,否则就会导致生态失衡。   她歪着头问:“那海鸥没得吃,又怎么办?”   刘毓敏明白她的意思,继而解释道:“绿海龟的孵化率大概是六成,而且需要二十五年才能成熟,所以绿海龟的存活率很低,每孵化的一千只稚龟中,可能只有一只能成熟。”   舒安在心里稍稍计算了下,这概率确实低得惊人。   刘毓敏将帐篷拉开一条缝,探出脑袋去,指了指前面的沙滩,“绿海龟产的卵都在前面。当小海龟破壳而出后,需要走那么长一段才能进入大海,这段时间我不会干预,能不能躲过天敌活下来是它的命。我只是在母龟产卵后,帮它在沙滩边放些树枝或者石子遮掩,让海龟卵的孵化率增高些。”   绿海龟对产卵地要求很高,要在无人、无光的情况下才会上岸产卵。   所以刘毓敏关了手电筒,帐篷也搭在距离沙堆一百米开外的地方。   舒安刚刚走过来的时候,借着月光有注意到沙滩边插着一些短木板,但她没放在心上,那些沙堆离后面的树林很近,她还以为是台风天被吹落的树枝。现在想想,或许是刘毓敏作的小标记。   刘毓敏说海龟的孵化期要五十天,今天第一批小龟就该破壳而出了。   台风来的那几天,她没办法来看着它们,不知道这次他们会不会受影响。   舒安没见过海龟破壳的场面,觉得新奇,想留下来跟着看。但这个帐篷非常小,两个人都是弓着身子,以非常不舒服的姿势猫在里面,她有点不好意思向刘毓敏开口提这件事。   好在刘毓敏心思够细腻,她拍拍她的肩膀,“想看就留下来吧。不过今晚会辛苦一点。”   舒安点头如捣蒜,原本不愉快的心情一扫而空。   而后,两人继续坐在帐篷里聊天,刘毓敏和她讲起岛上的食物链,“绿海龟出生跑进海里的途中会被海鸟吃,海鸟下在林子里的蛋会被一些陆生蟹吃,而陆生蟹产卵时回到海里又会成为绿海龟的食物。”刘毓敏两手环着,比出一个圆环,“在这里,他们就是一个闭合的生态环,一环扣一环的,相生相克,却谁也离不开谁。很有意思。”   她拉开帐篷的门,仰头看着外面的星空和圆月,有几只招手蟹不知深浅地从他们面前横行而过,十分之嚣张。它们若是在白天这样出来,一定会成为海鸟、海龟的食物,但此刻他们却是这个沙滩上的王。   她不由得叹了句,“我好爱这里……”   刘毓敏脸上的笑容自然温柔,配合着静谧的深夜,有种世外桃源般的美好。   台风过境,岛上一片狼藉,每个人脸上都很丧,这儿却孕育着新生命,一切是那么潮气蓬勃又和谐自然。   舒安抬起脸,感受夜风拂面的凉爽。   ‘咕……’   刘毓敏的肚子叫了一声,刺破宁静。   她抿唇,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一下课就过来了……”   舒安想起包里的一个糖酥饼,“我有吃的。可惜冷掉了。”   刘毓敏接过,两手一掰,分出一半给她,“一人一半吧。”   两人往对方那挪了挪,肩膀靠在一起,相互依偎着,边咬着糖酥饼,边等待黎明……   那个冷掉的糖酥饼,是舒安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糖酥饼。 第41章 .1983你应该跟人家道个歉去   贾勤勤如她所愿地没有去菜地干活,但坐在家里的滋味同样煎熬。何佩兰中午说的那番话不断在耳边回响,一字一句都敲在她心上。   以后她在何佩兰那就是多嘴的长舌妇了,她一定会讨厌自己的吧,那她在西珊岛还能有发展吗?   最初那会,她对舒安厌烦到了极点,可后来仔细一想,是她背后议论人有错在先,好像也怪不到舒安头上。因为这样,她的火气全闷在了心里,越想越气,郁闷到了极点。   好好的一件事,让她自己给搞砸了。   她没心情做饭,更没胃口吃饭。   坐在没开灯的房里,趴在桌上啜泣,肩膀一抽一抽的。   付永强回来时,见屋里一片漆黑,还以为贾勤勤是去邻居家串门了,刚想去隔壁问问,听见卧室传来一阵低低的哭泣。   在他的印象里,贾勤勤牙尖嘴利,外向活泼,从没见过她哭鼻子。   付永强顿了好一会,确定没听错后,才开灯进屋。   “怎么了?”他拉着凳子坐在她身边。   贾勤勤脸朝桌子地趴着,不敢抬头瞧他,像做错事的孩子。   她闷闷地说:“今天我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说完后一句,她陷入深深的自责。   贾勤勤扬起脸,眼泪淌了一脸,有干涸的白痕,又被新落下的眼泪遮盖。   她扑进付永强的怀里,呜呜地哭着。   付永强越劝,她哭得越厉害。   贾勤勤虽年纪比他小,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很受宠,会娇气些,但不是那种什么都等着人来帮的娇小姐脾气,很多她明知做不好的事,也愿意去尝试。这是付永强会喜欢她的主要原因,他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不能找一个事事都要人陪的妻子。   现在看到她这样,付永强有些不明所以,他想了一会,觉得大概是和舒安有关。   于是,拍了拍她的后背,问:“是舒医生的事吗?”   贾勤勤点头,她把中午的事如实告诉了付永强,连带着她在背后抱怨舒安的话一起告诉他了。   付永强昨天刚跟她因为这事闹过一场,已经嘱咐过她不要在背后议论人,没想到第二天她就被抓了个现行。还好何佩兰稳重,不是那种搬弄是非的人,否则这事就够他在赵学民和王政委那喝一壶的。尤其是王政委,开会时,多次说过军属间要团结互助,不要因为家庭内部矛盾而影响工作。   他拉着张脸,表情不太好看。   贾勤勤戳戳他的腹部,企图用这样的小动作逗笑他,缓和下气氛。   没想到她这么一弄,付永强的脸更黑了。   她咬唇,顿了一会,怯怯地说:“对不起。我这样,是不是会影响你?”   付永强叹了口气,神色稍缓。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和她生气也不能解决问题,不如坐下来好好讨论。   付永强环着她的手在背后轻抚两下,落到腰间,手臂加了些力道,将她往自己身边带近了些,“如果听到的是别人就麻烦了,还好是何主任,那大概没事。你下次真的要注意了。西珊岛能发展起来,离不开每个愿意来这参与建设的人。在这里,我们都是大家庭里的一份子,你这样排挤舒医生真的很不好。”   贾勤勤知道她做的不对、不好,可她就是讨厌舒安,这件事同样改变不了。   大不了以后躲着她一点,不去招惹她就是了。   她这么想着,敷衍地应了付永强一声‘嗯’。   付永强一眼就瞧出她心里的小九九。   昨天两人吵了一架,他还是没明白贾勤勤为什么那么讨厌舒安,就因为她爱表现?但卫生所里,比舒安爱表现的人不是没有,也不见贾勤勤如此针对那人。   付永强的拇指压在她的脸上,边帮她擦泪,边问:“你到底为什么那么讨厌舒医生?我看国栋、飞燕、刘老师都挺喜欢她的。”   他见贾勤勤沉默,不愿回答,故意激道:“因为她学历高,压你一头,你怕没机会学习晋升?”   贾勤勤撇嘴,“才不是。她在专业上确实厉害,那些机会给她,我是眼红,但也没办法,确实不如人。就是觉得她太会拍马屁了吧。我刚来的时候,给何主任送礼,她说不收礼。我以为是嫌太贵重收了不好,第二次送了些土特产去,何主任不仅没收还教育了我一通,把我说得无地自容,好几天没敢去上班。可舒安给她送她就收了……”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只剩一句嘟哝,“这分明就是差别待遇!”   付永强无奈地摇头,“你跟她不一样。”   贾勤勤抬眸,有点蒙圈,“怎么不一样了,不都是新来的医生吗?”   付永强搭在她腰间的手轻轻掐了她一下,“丈夫不一样。”   他又抬手在她脑门那弹了一下,“我和赵学民都是守备团的,手下还管着一群人,知道你送礼不是为了我,但如果传出去,人家会怎么想。那不乱了套了。而且你只给何主任家送了,对吧?那你什么心思,人家不知道?何主任多正直的人啊,怎么可能会要这么点小恩小惠。陈竹青不是部队的,他要升要调,都不由部队安排。还有舒安来的时候,是给每家每户都送了,一视同仁的。”   贾勤勤呆住,嘴巴张得大大的,愣了好久,才怔怔地问:“她给我们家也送了吗?送了什么?”   付永强指了指客厅茶几上的罐子,“那罐六堡茶就是陈竹青送来的。他直接给我的,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有。也怪我,我拿回来忘了告诉你这件事。后来,他家给又他寄了好大一箱来,他全给食堂了。说是祛湿的,让食堂可以适当泡一点,给士兵们喝。”   所以都是误会吗……   贾勤勤愣在那,久久不能平复。   她的不甘和厌恶,一直都对错人了吗?   付永强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应该跟人家道个歉去。我看舒医生不像那种斤斤计较的人,把话说开就好了。”   贾勤勤本就面子薄,现在又闹成这样,舒安恐怕不会轻易接受她的道歉吧。   付永强握住她的手,“要不这样吧。等陈总工这次回来,我约他们俩来家里吃个饭。吃饭的时候,我先帮你说一说,如果舒医生有和解的意思,你再说话。你看这样行吗?”   好像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贾勤勤不答应也没办法,只能重重地点点头。   —   舒安和刘毓敏在小帐篷里蜷缩到后半夜,她实在顶不住了,困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听着刘毓敏说话,听着听着,舒安往后一仰脖,以一个极其难受的姿势入睡。   刘毓敏怕她这么睡会落枕,第二天醒来肩膀疼。   从身后拿起小枕头,塞到她的后颈,将脑袋垫起一些。   这是今年第一批孵化出来的小绿龟,又刚经历了台风,她既兴奋又担心,心全拧成了一团,害怕会不会一只都孵化不出来。   她睡不着,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   刘毓敏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祈求各路神明,给小海龟们一点力量,帮助它们破壳成功,顺利爬回海里。   她的手表表盘涂了夜光漆,在漆黑一片中,同样能看清刻度。   到了凌晨三点时,她探出半个身子,弯曲的手臂压在沙滩上,伸脖朝有木板标记的方向看。   一定要顺利孵化呀!   刘毓敏手心捏紧,攥出一把汗。   大概又等了半小时,几个沙堆好像有了动静。   她趴在那,眯着眼看得很仔细,生怕漏过哪个细节。   一只小海龟,从杂草堆里冒出头。它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顿在那四处张望,又朝后看了看,好像是在等它的兄弟姐妹。但等了一两分钟,也不见有海龟出来。   勇敢的小海龟独自踏上新征程。   它们似乎是基因里就带着这段记忆,知道这段旅程的危险,所以它一会仰头跑,一会歪着头跑,跑出了它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又很警觉。   刘毓敏赶紧拍了拍舒安。   舒安肩膀一抖,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她压低声音问:“是小海龟出来了吗?”   刘毓敏没说话,将食指压在唇上,另一手悄悄指了指前方。   舒安把抱在怀里的包丢到身后,和她一样,半个身子探出帐篷,撅着屁股趴在沙滩上看。   台风过后,天像被水洗过一样,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清澈透亮。   今晚的月亮又亮又圆,挂在天边,像一盏灯似的,柔和地投向沙滩,足够让人看清小海龟的动向。   绿海龟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远离人们的生活区,没有修路,沙滩上去就是一片原始树林,还有很多石头、落叶可以做遮蔽物。   绿海龟产卵的沙堆靠近树林,距离海洋大概有一百多米。   这对人类而言,可能十几秒就跑到了,但对于小海龟而言可能是‘龟生’最艰难的一百米。   她们看见那只小海龟跑得很快,一路都很顺畅。   偏偏在距离海洋只有二十米时,从海礁岩后面杀出一条小蛇来。   舒安张大嘴,惊得几乎要叫出来了,还好及时用手捂住了嘴。   她惊恐地看了一眼刘毓敏,刘毓敏和她一样用手捂着嘴。   两人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那处…… 第42章 .1983刘老师!   细长的小蛇紧紧缠绕在小乌龟身上,小乌龟的四肢在月光下拨动了一会,慢慢缩进软壳里。刚出生的小乌龟壳很薄,软软的,并不是一个理想的避难所。   刘毓敏咽了口唾沫,声音奇大无比。   而舒安则憋着一口气,小脸涨得通红,提到嗓子眼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   小蛇扭着身躯往前,又回转过来,似乎是要去咬小乌龟了。   两人同时漏出一声小小的叹息。   可就在这时,刚才几乎是放弃抵抗的小乌龟再次探出脑袋,它似乎是休息够了,恢复了体力,又瞄准小蛇放松警惕的时机,后腿触在地面往后一蹬,身子从蛇身下滑出。   在它面前刚好有块小石子,垫起它的身子,它朝前滑出一小段,四肢一前一后地跑得飞快,浪花拍上岸,它顺势跟着海浪一起游回海里了。   小蛇在后面爬行几米,看它游入大海,便放弃了追逐,躲回海礁岩下。   舒安和刘毓敏刚见证了如此惊险的一幕,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仿佛她们就是那只侥幸逃脱的小乌龟。   刘毓敏笑笑:“跑走了呀。真好。”   舒安拍拍她的肩膀,指指前面有所松动的沙堆。   有了第一只小乌龟作示范,它的兄弟姐妹们争相恐后地从沙堆里钻出来,探着小脑袋,警觉地望着看似平静的沙滩。   它们没有选择那只小乌龟的路线,而是往前走了一段,然后和另一个沙堆里孵化出来的小乌龟,一齐往前冲。   它们像一只打响号令的先锋部队,在它们出发后,旁边的几个沙堆里陆续闯出一些小乌龟。它们没有选择单打独斗,而是三五成群的,往海里冲。   一时间,堆满珊瑚玉的白沙滩上,略过一群移动的小黑点。   因为数量多,场面十分壮观。   在争抢赛道的过程中,有些小乌龟被擦过身边的同伴顶翻,它们肚皮朝天地在那挣扎、转圈,看得舒安好着急。尤其是,那条小蛇再次出洞觅食了。   舒安两手抓住自己的短发,紧紧咬着嘴唇,以防喊出声来惊扰到任何一方。   很不幸的是,那些被顶翻的小乌龟没有第一只小乌龟的运气和勇气,成了小蛇的腹中餐。小蛇经历过一次失败,比上一次要聪明,它不再执着于缠绕它们,而是直接对准小乌龟的四肢和脑袋下嘴,反正它们已经翻在那了,动弹不得的,只能任蛇宰割。   舒安嘴角像坠了铅似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下去。   刘毓敏的手按在她的肩上,微微收紧,小声安慰道:“大自然就是这样,各有各的命。你盯着绿海龟就会哀叹它的不幸,反之,你若是盯着那条小蛇,就会钦佩它的聪明与越战越勇。”   话虽如此,但人总是有种心理,就是天然地会同情较为弱势的那方。   舒安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心里仍觉得难过,干脆低头不看了。   正在她盯着面前的一处礁岩发呆时,帐篷前竟然爬过一只小海龟。   因为小蛇和一些夜行大螃蟹的扑袭,集中在一起的小海龟四散逃窜,有的多绕了几十米,才躲开天敌,顺利回到海里。   但刘毓敏选的观察点附近珊瑚玉很少,面前就是一片黄色的沙滩,遮蔽物少,光秃秃的,不利于小海龟回海里,所以母海龟都没在附近产卵。   眼前这只,大概是只顾着低头逃窜,根本不看路的小迷糊。   本该往海里跑的,竟然能绕她们面前来。   足足比它的同伴多了两倍的路程。   此时,天边泛起鱼肚白,远处似乎传来海鸥的鸣叫。   海鸥一来,这些小海龟更难逃过,或许还会出现叼一、抓一的情况。   舒安的脑袋里还存着绿海龟那极低的成熟率。   担心到了极点,手下意识地往前伸长些,想扣下那只小海龟,等天亮后,再帮它回到海里。   可伸出手的瞬间,又自觉不好地顿住。   刘毓敏说了,西珊岛上的生物自成食物链,一环扣一环的,人类不能过多干预。   就在她犹豫之时,余光瞥见刘毓敏很轻地点了点头,似乎是认可了她的干预。   舒安小小声问:“行吗?”   刘毓敏肯定地说:“行。”   舒安松了一口气,以最快速度捏在小海龟的两侧,将它提进帐篷里。   小海龟被惊着了,四肢全缩进壳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在外观察,样子可爱极了。   两人又等了一会,远处飞来的海鸥加入战局。   小海龟们通往海洋的道路更艰难了。   正如刘毓敏事先估计的那样,孵化出来的小海龟最后只有一半能回到海里,展开新一阶段的冒险旅程。   海滩上的‘早餐时间’结束。   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悬在天边,给海滩上的所有东西都镀上了层金边。   灌木林边的沙堆不再有动静。   舒安将小海龟放在掌心,小心托着。   这只小海龟敏感又警觉,有点小动静就缩进壳里。   反正有她护着,它是一定能安全回到海里的。   舒安所幸放慢脚步,慢慢的、稳稳地往海边走,以防颠着它。   走到海岸边,舒安蹲下身子,将手放在海里。   小海龟碰到水,瞬间恢复了活力,身体里的游泳基因被唤醒,它两个后腿一蹬,前腿跟着往前滑,很快向深海游去。   就在舒安起身,准备和小海龟挥别时,有只贼海鸥俯冲下来。   舒安情急之下,不经大脑地喊道:“别吃它!”   海鸥听不懂她的话,更不会听她的。   送到嘴边的美食,它怎会轻易放弃。   海鸥两爪伸进海里,抓起正在努力平衡身子的小海龟。   “啊!”舒安抱头,表情丧到了极点。   就在她跺脚叹息,觉得一切都无望时,忽然又峰回路转。小海龟奋力挣扎抖动四肢,竟然真的从它的爪子上掉落,逃回海里。   小海龟扎进海里,瞬间没了踪影,海鸥在海面盘旋了一阵,都没瞧见它,最后失落地飞走了。   舒安的手压在胸口,慢慢平复下几起几落的心情。   她转头想把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告诉刘毓敏时,发现她用衬衣兜着一些东西,朝海边走来。   舒安小跑过去,发现她兜着的是五六只小海龟。   刘毓敏刚才在几个沙堆那巡了一圈,发现了这几只出壳晚的,没跟上大部队的小海龟。其中还有一只已经破壳一半,却被洞口的小石子卡住,挣扎不出来的小海龟。   刘毓敏将它们一一拿出来,用衣服下摆兜着,走到海边,帮它们回到了海里。   她咳嗽一声,说:“我这不算干预,只是适当帮忙。”   舒安仰头,感受着清晨的第一缕海风和暖暖的初阳,颇为感慨地说:“我好爱这里。”   —   看过小海龟破壳,舒安帮刘毓敏收拾了帐篷,要和她一起回家。   今天她轮休,不用去卫生所上班。   她好久没海钓了,想问问刘毓敏要不要一起。   没想到刘毓敏刚回家,就从院里牵着自行车走出来,说她要去学校。   现在是八月,正值暑假,学校还能有什么事?   舒安拉住她,没等把话问出口,刘毓敏先解释道:“岛上只有小学和初中,想上高中,必须去筇洲参加考试,考上的才行。部队的孩子还好说,考不上普通高中,还有军校附属高中可以读。但西珊岛的孩子们,只有这一条路。这是岛上初中成立后,第一次毕业班里有西珊岛的孩子,初中的老师商量好了要给孩子们加课补习。我找村民借了条渔船,现在要去各个岛接他们来。”   舒安想刘毓敏一个人得开船,又得照顾孩子,可能忙不过来,决定去帮忙。   西珊岛附近有渔民常住的小岛有七八个。   刘毓敏对每个岛上的学生都了如指掌,从姓名到兴趣爱好,全能说上来。   去的路上,刘毓敏和舒安聊起西珊岛的教学困境。   刘毓敏说她刚来时,村民们并不愿意送孩子来上学,即使他们已经告知不用学费的情况下,仍没有孩子愿意来上学。经过她和另一个老师的不断劝说,到了第二年,才有村民愿意让孩子来这读书。但通常是读完小学,就没再往上读了。   这些事,舒安听白薇提过。   白薇说岛上渔民不愿送孩子去上学,除了经济原因外,更重要的一点是觉得没必要。反正他们世代生活在这里,孩子长大了除了当渔民,就是当渔民,生活似乎没有别的可能。没读书,不识字,只要会捕鱼,一样可以活得很好。所以西珊岛一直没有学校,也没人提过要成立学校的事。她是因为爸爸是赤脚医生,有点文化,认为多读书是有好处的,又刚好姑姑嫁到了筇洲,才有条件去筇洲上学。   舒安坐在船舱,看站在船头刘毓敏,觉得她全身都在泛光。   那种光不是因为外物,而是由内而外的。   ‘读书无用’的观念是根深蒂固扎在村民心里的。   舒安只是从她的只言片语里,就能感受到她这项劝说工作的艰难,可她依然坚持了下来。   渔船将要靠向第一座小岛时,舒安看见两个孩子早已站在码头等候,他们穿戴整齐,背着小书包,一脸的期待,看到有船来,迫不及待地招手,大声喊道:“刘老师!” 第43章 .1983那是陈竹青的声音   舒安知道了刘毓敏每天划船去接孩子的事后,她每天都会早起两小时陪着她一起去。卫生所是九点上班,学校是八点上课,将孩子接送到西珊岛后,舒安就算背着手慢慢散步到卫生所都还是第一个到的。   刘毓敏看她起那么早,还得上班,有些心疼,告诉她这不是她的任务,让她不用勉强。   舒安嘴角漾开,笑容灿烂,她的手搭在那些孩子的肩上,说:“不勉强。能帮上忙,我觉得很开心。我读中学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差一点就没法读书了。”她身子微弯,帮前面一个高个子男生整理好衣领,又拿出手帕帮他擦了擦手上泥,“能来学校是不是很棒?那你们可要努力点呀。长大后,比读书麻烦的事多着呢。”   那些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他们中有一些人是觉得来学校就不用干家务、农活,还能和小伙伴一起玩,才吵着、闹着要一块来的,实际上并不明白这件事会对未来产生怎样的影响。   不过这样也挺好。   未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舒安站在学校门口,朝他们挥手,看着那些孩子蹦蹦跳跳地跑进学校。   她朝码头方向眺望一眼,今天还是没有考察船回来。她会如此上心这些事,除了想帮忙外,还有想分散注意力的意图。   陈竹青离开西珊岛一个月了,一点音讯都没有。   他们从结婚后,还没分开这么久。   尤其是樊云良和向文杰上周陆续回来过一次,听他们说陈竹青去的那个华光岛,受台风侵害最为严重,有个一吨重的球形体工事都被狂风刮进了海里。   舒安的心像被放在没油的火上炙烤,既焦灼又无可奈何。   她能做的就是每天把自己的时间排满,不空出时间,那样就不会那么想他。还有,她每天下班会去刘毓敏那上一炷香,祈求陈竹青能平安归来。   **   一直到中秋前夕,陈竹青还是没有回来。   不过,卫生所这边接到一项任务,是分派几名医生和护士到华光岛去给那的驻守人员做一次常规体检。   没等舒安开口报名,何佩兰就直接帮她把名字填上了,“我知道。会安排你去的。”   舒安感激地点头,“谢谢何主任。”   —   出发那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舒安站在船头,攥紧栏杆,期盼的目光如离弦的箭,盯紧远处的小点,恨不能直接扎进华光岛里。   随着船靠近华光岛。   湛蓝的海先是变成了深色蓝宝石,越靠近那,海水的颜色越深,到了靠岸时,海水和晴朗的天不知为何都变成了灰黑色,瞬间凝重起来。   这里距离西珊岛不到一小时的行程,和那却像是两个世界。   岛上满目苍凉,没有村落,树木很少,放眼过去是一望无际的白沙滩。这里温高重湿,人只是在岛上站立了一段时间,几阵咸湿的海风一吹,皮肤就会发粘,好像沾了盐末似的。   舒安下了船,背着医疗器材跟着岛上的士兵走。   一行人,顶着大太阳走了好久,才看见岛上唯一的一栋单层房子。房子不远处的低潮高地有一座悬在海面上的‘海上岗亭’。   那个岗亭很简陋,就是下面用几根钢筋撑起的铁皮房,海面下有个载重的东西,让岗亭可以定住,不到处漂浮。   据岛上的士兵说,这已经是改良过的新岗亭了。之前的那个岗亭就是简易的高脚竹棚子,和农村随处可见的瓜棚差不多,台风一来,华光岛周围的四五个岗亭全被吹散架了。   白薇是被临时调派过来的,跑得匆忙。   别人都在整理医疗器械,准备开始体检,她不好意思地走过去和排头的士兵说:“能不能帮我倒一杯水?我有点口渴。”   士兵接来一杯水给她。   白薇刚喝了一口,就呆住了,嘴巴鼓起,那口掺杂着淡淡咸腥味的水,她怎么都咽不下去。是看那个士兵难为情地挠头,她才闭着眼硬是咽下去了。   那口水喝下去,不仅没能缓解干渴,嗓子反而更疼了。   士兵解释道:“这里地表浅,就只有这能打井,打上来的水还不是完全的淡水。”   他眼睛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回身跑进屋里,过了一会又跑出来。他把一个保留下来的椰子敲开,给白薇倒了一杯椰汁,“你喝这个吧。这个甜,还能解渴。”   白薇千恩万谢地接过,仰头‘咚咚咚’地一饮而尽。   喝完,她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谢谢你。一会我安排你先体检啊。”   小士兵在这值守了一年,皮肤晒得很黑,但笑起来有个单边小酒窝,脸颊红红的,眼神单纯明亮。   他笑的时候会露出一排小白牙,支支吾吾地说:“没事。反正今天休息,有的是时间。”   白薇边整理东西,边和那些士兵聊天。   经过了解,她才知道华光岛上物资不足,老鼠还特别多,台风过境,那些老鼠没处去了,硬是把墙面开了个洞,溜进存物资的仓库,偷走了不少食物。那个椰子是小士兵存在宿舍,幸免于难的,他存了两周都没舍得吃。   白薇听得羞愧又心疼,她没想一时的贪嘴,竟然把人家存的珍宝给吃了。   小士兵摇摇头,说:“你们工作辛苦。给你一个椰子又何妨。几天前物资船才来过一次,补足了仓库的缺口,陈总工也把那个老鼠洞补上了。”   舒安听见有人提到陈竹青,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围过来问:“他人呢?”   小士兵摸着下巴,想了一会说:“好像跟几个士兵去岛北面修岗亭了吧。应该一会体检的时候,就会回来了。”   岛上人没齐,医生们就坐在宿舍楼和留守的士兵聊天。   除了缺水、缺青菜这样常见的问题外,缺人气、缺交流才是华光岛驻守士兵认为最难的事。这里没有村民,只有他们,人员固定,每个人都有负责的岗亭,晚上回到宿舍都累得不行,更没心思说话。渐渐地,说话能力都有点退化了。   现在看到人来,他们恨不能把压箱底的宝贝全哪出来。   就连平日里最闷的士兵,都坐在那和几个医生聊得有来有去的。   这里没有喇叭、广播之类的东西,几个医生在宿舍楼坐到中午,才陆续有人回来。   两个班长看人差不多到齐了,跟医生说可以开始体检了。   舒安和另一个医生被分到的项目是测量血压。   她们坐在里面的宿舍等人来。   这里人少,除了偶尔来歇脚的渔民外,就这两个班的士兵长期驻守在这。所以他们没像西珊岛那样管理严格,大家都穿着短袖、背心,怎么舒服怎么来。因为修补岗亭,他们从附近岛召集了一批民工来帮忙,这次的体检里,也包括这些人。   检查快结束时,屋里走进个穿白衬衣的男人。   他的头发很长,下面比耳朵还长出一截,刘海盖过眼睛,又乱蓬蓬的,炸开一半,嘴唇一周的胡子虽没到络腮胡的程度,但长到能微微打卷,且没有打理,看起来有点邋遢。   舒安忙着帮面前的人测量,并没有注意到那人。   是她旁边的医生指着那人说:“我这人好多,你可以排到舒医生那,她那快一些。”   但那人还是站在队末,没有移动的意思。   那个医生撇嘴,小声嘟哝一句,“那人好奇怪哦。”   舒安趁着给士兵解开束缚带的时候,往那看了一眼,队伍已经排到走廊,那人就靠在墙边,像认错似的低着头,斜长的刘海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根本看不清表情,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有没有听到医生说话。   因为他的头发太长,衣领微微泛黄,她实在没法将他和陈竹青划等号,看了一会,又低下头去。她虽觉得面熟,但细一想,可能是西珊岛上的哪个村民被招来这干活了也说不定。   她在西珊岛工作了半年有余,岛上的村民都很眼熟。   等那人排到跟前。   舒安又用余光瞧他一眼,他像是故意偏着头不给她似的,目光就落在桌角,根本不拿正眼瞧人。   这次的体检不像医院那样正规,没有弄什么体检表,就是一次小检查,若是有什么问题,当场就会告知本人。   医生测完血压,将数值告诉他,“挺正常的。但你的黑眼圈有点重啊,平时要多注意休息。”   那人点头。   医生又问了些常规问题。   那人都没说话,不是点头就是摇头。   到最后,实在逃不过了,他压着声带,用极低的声音回话。   他刚开口说了一个字,舒安全身都绷住了。   她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还没等说话,那人抢在她之前结束对话,逃也似地离开房间。   那是陈竹青的声音。   他虽刻意压了音调,可他忘了,做过那种事,累到极致的时候,他的嗓子发紧,同样是用这样低沉的声音同她说话。   舒安面前还有其他人,她迅速平复震惊,继续工作。   等体检任务一完成。   她不顾所有人诧异的目光,直接冲出去。   陈竹青没走远,就在海边背着手散步。   舒安开口朝着他的背影大喊:“陈竹青!”   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不由得加快脚步。   他要是真跑起来,舒安是追不上的。   她使了个小伎俩,故意往地上一坐,发出一声痛苦的,“啊……好疼……” 第44章 .1983宝贝,我很想你   舒安低着头,手捂着脚踝,装出疼痛万分的模样。   刚才还背身要跑的人,急匆匆地折返回来。   舒安盯着那双熟悉的大头皮鞋,急切地朝她而来,鞋尖在她面前停下。   她循着他伸过来的手,抬头瞧他,因为俯下身子,刘海撇开一些,她对上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睛,心像被人狠狠揉捏过,疼作一团。   陈竹青比舒安还洁癖,现在却变成这副模样。   岛上什么都缺,工程又紧。陈竹青来的这两个多月,天天泡在工地,根本腾不出时间来打理自己。这里没有拉电缆,天黑了,外头的工作没法继续,他就回到宿舍点着煤油灯画图纸。熬夜多日,他的眼睛全是红血丝,眼袋的乌青像劣质眼线散开般明显。   舒安没拉他,自己迅速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的尘土。   许久未见,她不像把场面弄得像苦情剧似的,深吸几口气,忍住眼泪,转而嘴角一撇,嗔道:“怎么不跑了?我以为你不打算理我了呢!”   陈竹青见她没事,紧绷的弦松开,嘴角勾起,“诓我?”   舒安扬起脸,“不这样。我哪追得上你。”   她往前两步,想去牵他,却被他后退半步躲开。   紧接着,陈竹青长臂一伸,挡在她面前,“别、别过来。”   他支支吾吾的,表情惊慌又尴尬。   舒安伸着手,又往前跟了一步,“我不会嫌弃你的。”   陈竹青放下挡在她面前的手,犹豫片刻后,他往后又退了一步。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错开,头微低,盯着脚尖,小声说:“我知道。但我不想你看见我这副模样。现在这样,连我自己都嫌弃自己。我……”陈竹青顿住,他的脸微微涨红,嘴唇咬紧,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过了好一会,他叹了一口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继续说,“我好几天没洗澡了。”   舒安又仔细看了看他。   陈竹青看起来很颓废,但还没到邋遢、脏的程度。衣领那有点微微泛黄,看上去像汗渍,而不是因为很久没洗。裤管上还沾着白花花的盐粒,一看就是用不是纯淡水的井水洗过,晒干后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他的工作那么忙,这里的条件又差,能保持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刚才体检时,她们原本是关着门的,后来因为人多,屋子里有味,不得已把门、窗都开了。   舒安快走两步,没犹豫地拉住他的手,“陪我去海边走走,好吗?好想看看你工作的地方呀。不给我介绍一下吗?”   陈竹青‘嗯’了声,牵着她往那走。   他的手从始至终都挺得直直的,任由她牵着,但并不主动去回应她。   他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在去的路上,他边和她说这边的工程进展,边低头嗅嗅衣领。   舒安捏着他的手,感觉到那一片湿滑。   他真的很紧张,又很害怕。   舒安不想让他不开心,松了手,两手背到身后,跟他肩并肩地往前,“你不喜欢,我就不牵着你了。对了。那个井水那么咸,用它洗澡是不是好粘。我看你的手受伤了,千万别碰水,尤其这种带盐的,伤口会感染的。”   陈竹青点头,“没办法洗。只是打水擦一擦。在这洗澡全靠天雨。”他伸手指了指头顶,“前几天下雨,我们全都拿着香皂往院子里跑。大家把衣服全脱了,就站在那洗。”   时隔几日,陈竹青想起这段记忆,仍是一脸的痛苦,“天呐……就、那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全脱了……”   陈竹青在搬到省城之前,洗澡是在家里拉个帘子,用大盆洗,年纪再大一些,盆坐不下了就跟着陈顺去附近的澡堂。他家附近有两个澡堂,一个是有独立隔间的澡堂,一个是那种只分了男女,几个大池子的大澡堂。前者比后者贵一些,陈顺带他们去的是便宜的那个。   大澡堂里,水汽蒸腾,全部人都赤诚相见的。   雾蒙蒙,白花花,看得人眼晕。   陈竹青第一次去就没敢进,心里建设半天,还是捧着小盆退出来了。   陈妈妈觉得儿子不喜欢,就提出拿钱让他去好一点单间澡堂。   但陈顺却觉得男孩子如此娇气要不得,跟她吵了起来。   而后,陈竹青宁可在家冲凉水都不去大澡堂。   这样拧了半年,他从隔壁婶子那学了绣花,通过帮鞋店绣鞋面,挣了一点钱,这样就可以去单间澡堂,又不会被陈顺责骂。   只是男生做这些绣活,难免被邻居嘲笑。   陈竹青却一点不在意,哪怕是现在和舒安提起这事,他也觉得没什么,“那时候我绣一个鞋面要两天,可以赚一毛钱,刚好就够两天去单间澡堂的钱。”   舒安听他说这些,嘴巴张大,惊讶地‘哇’了一声,音调随之提高,“你还会绣花?”   陈竹青撇嘴,“学绣花总比去大澡堂脱光了要简单些。”   他仰头,长叹一声,“谁能想到还是逃不过这一脱……”   那么困难的时候,他都挺住了。   宁可活得像个异类,都不愿意去大澡堂洗澡。   但到了华光岛,能有的选择更少,不能洗澡比赤诚相见还难受。陈竹青站在雨里时,顾不得什么形象、尊严、原则,有的只是好不容易等到一场雨的欣喜。   欣喜劲一过,这段回忆对他来说又羞又臊。   他不想说得太详细,匆匆转了话题。   两人在海边走了一会,折返回宿舍。   舒安看陈竹青的手有受伤,那个绷带不知道谁给缠的,裹得乱七八糟的,表面沾了灰尘,打着卷又脏兮兮的。   陈竹青的手有一层薄茧,原本就比普通人的耐磨一些。   舒安拿出小剪刀剪开纱布的一刻愣住了,她以为陈竹青是被什么东西划伤缠的绷带,没想到是因为手上磨出了血泡,血泡又磨破,才缠的绷带。   陈竹青怕她担心,方才带她去的那个工地已经修复好了。   舒安抿着的唇微抖,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心疼。   陈竹青拍拍她的肩膀,“不疼的。你快点帮我上药。一会送你们回去的船要开了。”   “嗯……”舒安重重地点头,迅速平复好心情,集中注意力地帮他处理伤口。   她先是用棉签蘸取一些酒精清理创口,又换了新棉签蘸取放水的油性药膏擦在伤口,最后再拿出绷带在他手掌那缠绕两圈扎紧。   舒安拉紧绷带时,小心地问:“这样会太紧吗?”   陈竹青的手捏紧松开,松开又捏紧,如此反复几次,“不会。你包的真好。”   舒安笑笑,“因为我是专业的啊。”   她收拾医疗箱的时候,将那罐药膏和棉签、绷带留给他,“你最好一天换一次药。我知道你忙,那就两天换一次也行。别老这样闷着,对伤口不好。”   旁边的士兵插进一句,“舒医生,你放心,我帮你盯着他!”   舒安从医疗箱里留下几瓶维生素C给他们,这里蔬菜稀缺,士兵们的维生素摄取不够,只能通过药物补充。来的时候,她特意带了几瓶小孩吃的果味维生素C,这种维生素C味道好,造型还好看,做得像糖果似的。   想着这样能抵消些吃药的痛苦。   那个年纪最小的士兵刚接过,就拧开一瓶,掏出一颗丢到嘴里,“酸甜酸甜的,好像水果糖。”   舒安点头,“那就当水果糖吃吧。一天三到五颗,也不能多吃的。”   小士兵一听能吃五颗,又倒出四颗,“嗯。我记住了。”   体检结束。   士兵们送医生去坐船。   舒安和陈竹青走在队伍最末。   他原本想着体检看一眼就走吧,没想到她不仅认出了他,还硬是追出来找他。   不看还好,思念多日的人此刻就站在身边,仰着头,笑眯眯地和他说话,他心里更难受了。   真的好想回家。   更想抱抱她。   临登船时,舒安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不知道。”陈竹青的手攥紧衣角,只有这样才能忍住想抱她的冲动。   她嘴巴微张,还想说什么,先一步登船的白薇已经在喊她了,“舒安!你快点过来啊!”   舒安往周围看了一眼,士兵们全满脸堆笑地看他们俩。   可此刻,她顾不上那么多,心里怎么想的,身体就怎么做。   她踮脚,在陈竹青侧脸亲了一下,“我等你回家。”   华光岛的生活无聊乏味,忽然看到这么一幕,所有人都哄开了——   “啊!亲了!”   “哎哟!陈总工好运气啊!”   “哥,你跟她回去得了,反正这边工程差不多结束了,剩下的我们来。”   “就是。别让嫂子等急了。”   陈竹青偏头,眼神凌厉如刀,似乎下一秒就能把他们多嘴的舌头割下。   几人赶紧低头闭嘴。   舒安踏上踏板时,他忽然压低身子,说:“宝贝。我很想你。”那声音比羽毛更轻,随着他温热的呼吸吹进耳朵,甜到了心里。   尤其是那个暧昧的‘宝贝’,像是被他含在嘴里似的,咬字极为缠绵。   陈竹青两手搭在她肩上,将她往船上推,“我很快就回去了。等我。” 第45章 .1983我回来了   中秋节的午休时间,白薇提着几袋月饼走进来,“何主任,这是食堂那边送来的月饼,说每个医务人员都有。”她边说边拿出一盒拆开,将里面的月饼分到每个人手上。   月饼盒是炊事班的战士自己做的,一块月饼一个盒,正面是简单的风景画,还题了一句诗。   舒安拿到的是红豆馅月饼,上面写的是——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句诗,不偏不倚,就敲在她心坎上。   几天前,她去华光岛时,听士兵们说,物资船给他们送了些月饼,他们就等着中秋赏月的时候拆封。   虽然陈竹青不在身边,但今天两人能看着同一轮明月吃月饼,也算是一起过中秋了。   贾勤勤刚拿到月饼,立刻撕开包装。   她没着急吃,先用里面附带的小刀切开,“我分到的是双黄莲蓉的,你们有想吃的吗?”   白薇举手,“我要!我最喜欢这个了!”说着,她将自己的凤梨馅月饼切成几份分给其他人。   贾勤勤叉了一块,直接递到舒安嘴边,“喏。要么?”   舒安轻声道谢,低头咬走,“我的是红豆馅的,要……”   何主任按住她的手,“我的已经切开了,你的留着回去吃吧。它这个月饼做得好大,好甜,别切了,切那么多吃不完。”   几人围坐在办公桌边聊天。   平时上班忙忙碌碌的,明明共事了几年,这还是头一遭,如此齐全地坐在一起聊天。   何主任说明年有个学习机会,准备让贾勤勤和舒安一起去。   两人被点名,猛地抬头,迷茫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撞,舒安淡然一笑,眸色很快又暗下去,贾勤勤则羞愧得红了脸,慌乱地错开目光,盯住别处。几周前,她还在为何主任的不公平待遇而愤愤不平,现在机会平均地落到两人身上,更突出了她的小心眼。   何主任想了一会,说:“白薇也去吧。不管你们以后愿不愿意留在西珊岛,都要趁着年轻能多学点。”   旁边一个年纪较长的医生附和,“是啊!等到我这年纪,想学也力不从心了。”   这时,内科的一个护士跑进来,“舒医生,巡航舰从华光岛回来了。你爱人也回来了,你要不要……”   舒安腾地站起身,抓起包,将桌子上的东西尽数扫进去,“何主任,我下午想请个假。”   何主任点头应允,扭脸对其他医生说:“我看下午就六个预约,看完咱们都回家休息吧。”   —   舒安挎着包,一路狂奔回家。   她从没跑得那么快,脚下像踩着两个风火轮,下一秒就要起飞。   经过王政委家时,丁玉芬正好在院子里晒被,看见她热情地喊了一声,生怕她听不见似的,在院里绷着和她招手,但舒安目光直视前方,视若无人地快速从院子前跑过,根本没瞧她一眼。   丁玉芬挠头,“舒医生,这是怎么了?”   刘毓敏拿着一个木拍,在给被子掸灰尘,“陈总工上午回来了。”   舒安直冲冲地推门而入,弹开的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陈竹青回来有一会了,他请刘毓敏帮他剪掉长发,又刮干净胡子,洗了两次澡,愣是把那块玫瑰香皂洗小了一圈。或许是太久没碰热水,他在大木盆里,多坐了一会,现在周身包裹着热气,眼底氤氲一片。   他没戴眼镜,要看清舒安,只能眯着眼。   狭长的眼眸微促,眼角弯弯地站在客厅中间,投进屋的阳光恰好落在他身上,整个人干净又明媚。   舒安鼻子一皱,眼泪说话间就要落下。   陈竹青张开臂膀,“我回来了。要抱抱我吗?”   “要!”舒安吸了吸鼻子,像迷茫的小鹿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陈竹青压下身子,揽在腰上的手臂稍一用力,直接将人提起来。   舒安也顺势攀上他的身子,两脚勾在他的胯上。   她一下子比陈竹青高出一个头,他仰着头同她说话,“想我了吗?”   “想。”   “我也是。”   舒安低头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将要分开时,陈竹青却张嘴把她又勾了回来。   这么多日没见,这么浓的思念岂是一个吻能够化解的。   他两手都勾着她的腿,在分不出手去抱她。   而舒安又不太会,即使是吻了这么多次,她还是懵懵懂懂,只会配合的那方。   陈竹青仰着头,姿势难受又被动。   他亲吻着她的唇,含糊地说:“我做好饭了。你是想先吃饭,还是先去房里陪我?”   陈竹青的手松了一些,舒安身子滑下一段。   有东西抵在她的小腹上。   陈竹青已经做出了决定,但还想听她的回答。   舒安故意搂着他不说话。   这时候的每一秒都特别难捱,陈竹青忍了一会,眼尾垂下,委屈地开口:“你不想。那我就等等吧。可你舍得我难受么……”   舒安搂着他脖颈的手一点点收紧,凑到他耳边,边吹气边说:“舍不得。我也想你了。想要你。”   得到肯定答复的陈竹青偏头吻她一下,两手卡在腰上,将她提起来扛到肩上。   “啊……”舒安倒挂在他肩上,惊呼一声,充血的脑袋混沌一片,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抵在了床上。   舒安早上出门时,把屋里的窗帘都拉开了。   她喜欢家里亮堂堂的,看着就舒服。   可现在,窗帘紧闭,屋内从白天变黑夜。   床头还放了一盒计生用品。   很明显,陈竹青是早有准备。   舒安和他商量过,第一年想适应下西珊岛的生活,先不准备要孩子。   现在适应得差不多了,她按住他拆封的手,“不、不用那个了吧?”   陈竹青顿了一下,“确定?”   舒安眨眨眼,“嗯!”   这段时间,舒安时常梦见陈竹青,她实在是太想他了。   哪怕是刚才接吻时,偶有恍惚,她都在怀疑,眼前人到底是梦里的,还是真实的。   可现在,微微的疼痛伴着久违的畅快,汗珠从前额渗出,眼前人的面颊泛起一片潮红,她抬手覆在他的脸上,擦汗的同时感受着他的温度。   她蹙着的眉头展开,“你终于回来了。”   陈竹青以更放肆的吻,让她感受他的存在。   他忽然换了个新姿势,从背后抱着她。   一手按在她的小腹,将她压到身侧,一手拇指和食指分别抵在她的下颔,把她的脸往上抬。   舒安全身像被藤蔓缚住似的,动弹不得,下巴微抬,偏着头承接他的吻。   以往,她总是到后半程才哭出来。   今天只是一回,眼泪就不自觉地眼角渗出。   陈竹青吻掉眼泪,“先这样。我抱你去吃饭?”   舒安裹着被子,脸埋进枕头里,发出的声音不仅沙哑还带着鼻音和哭腔,“我休息一会。你先去。”   把人折腾成这样,陈竹青当然不可能丢下她自己去吃饭。   他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杯沿抵在她嘴边,一点点喂给她。而后又绞了一条热毛巾帮她擦身子,帮她换了新睡衣,才牵着她去客厅吃饭。   陈竹青做的是简单的青菜面,上面铺了一个煎蛋。   他把他的那个夹给她,舒安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他用筷子压在她的碗上,眉骨挑了下,散漫地说:“你多吃一点,这样晚上才有体力陪我。”   舒安嘴巴鼓起,看上去像只生气的小河豚。   “我明天要上班的。你别……”   他的食指压在她唇上,故意逗道:“你刚才不是那么说的,你说你好想要我的。我去了那么久才回来,就算你明天请假,何主任也会理解的。”   舒安咬紧唇,脸像锅里的开水,咕嘟咕嘟地冒热气。   陈竹青做什么事都得心应手的,包括那种事。不过几次,他就开窍了,而且找到她的命门所在,每次都磨得她只能按照他的要求说软话求饶。   舒安说不过他,草草应了一声了事。   好在虽然他爱折腾人,但只要她皱着眉喊难受,无论什么情况,他都会立即停下。   吃过饭,陈竹青没让舒安碰水,给她剥了个橘子,然后自己收拾了碗筷拿进厨房去洗。   洗完碗,他放下卷起的袖子,走到门口衣架那翻兜。   舒安以为他是给自己带什么了,好奇走过去看。   没想到,他翻了半天,只拿出一个陀螺。   陈竹青让她在家好好休息,拿着那个陀螺和抽绳就要出门。   舒安脑袋上出现一排问号,这刚回来,又闹的哪一出?   “去哪?”   陈竹青指指隔壁,“找梁向军陪我玩。”   舒安‘啊’了好大一声,下巴震惊到差点掉到地上。   梁向军是方圆十里出了名的顽皮,他爸又是团长,哪个士兵看到他都自动绕道。家属区这边更是,就连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讲的丁玉芬遇上他也没了脾气,只得推出儿子,让儿子带着梁向军出去玩,别在家里闹。   陈竹青跟部队没牵连,坏脾气上来时,损招比梁向军还多。   所以只有他勉强压得住梁向军,但每回陈竹青提起这孩子,都是一个头两个大。   现在还要主动送上门去?   舒安不懂。   “你不是说他太皮,不喜欢他吗?”   陈竹青撇嘴,“他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但是个好玩伴。”   他接着解释道:“上次我给他们做的那些玩具,我看了,这岛上就他玩的还像样。”   华光岛没什么娱乐项目。   士兵们拿那些工程边角料做了各种玩具。   陈竹青看着那些粗糙的玩具,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   陈红兵的手很笨,给他削的陀螺底尖又细,十分不平稳,抽打起来,那陀螺没转两下就偏头一栽,倒在地上了。   前阵子,他手掌的血泡磨破,实在没办法干重活,只能坐在岸边监工。   所有人都在拼命干活,他却翘着腿坐在那,陈竹青心里有点不自在,随手捡起地上的废木桩削陀螺。   维修工程暂告一段落,他给那几个陀螺涂上一层釉,又画上花纹。   陈竹青带回两个,准备送到活动室去。   在这之前,他想先和梁向军比一比。   从到西珊岛,陈竹青给岛上的孩子做了十几种玩具,每次做出新样式,他都会先找梁向军,让他试一试,有不好的再进行改良。   舒安回身望了一眼客厅的展示柜,别人家的展示柜放的全是奖杯、奖状,就他们家全是陈竹青捣鼓出的玩具。   明明这人在工作上严苛到一丝不苟,可生活里却像个小孩子。   每次他坐在那里削木头,兴奋地和她说着他又想出了什么好玩的,舒安总会有种魔幻感,仿佛眼前坐的是个一口吞掉陈竹青的怪物。   舒安忍不住好奇,“小时候,是不是没人陪你玩这些啊?”   被她一语中的,直击要害,陈竹青胸口仿佛中了一箭。   陈红兵跟他差了八岁,不爱带着他玩,后来当兵离家,更没人陪他。而姐姐陈红梅痴迷于洋娃娃,在他不懂事的时候,只能任由她摆布,一会当她的玩偶,一会跟她扮家家酒。因为这样,邻居的小男生都不和他玩。   陈竹青撇着嘴,“非得说出来吗?”   舒安拍拍他,“去吧。去吧。”   陈竹青亲她一下,“嗯!我晚上回来吃,要做我的饭。”   陈竹青不仅爱玩,而且胜负欲很强,毕竟输给小孩子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他先是在院子里试着玩了几次,确定那个陀螺没问题,在他手里能飒飒生风,转出屹立不倒的气势,才放心地捡起它们准备出门。   舒安趴在窗边看他,越看越觉得他可爱。   他身上的孩子气和偶尔表现出的幼稚,从来都不是一个减分项,反而让陈竹青的形象在她心里更具体了些。   舒安从屋子里追出来,“带我去嘛。我也想玩。”   “你做这些玩具,怎么从来没想找我帮你试一下?”舒安从他手里拿过陀螺,弯腰放到地上,另一手拿着抽绳学着他的样子,快速抽打地上的陀螺。但不管她横着打,竖着打,还是斜着打,那个陀螺像好不容易等到轮休的人,任你如何鞭打,它就那样四平八稳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   陈竹青喃喃:“这就是我不找你的原因。”   舒安没听清,歪过头又问一遍,“你说什么?”   “因为你玩得很差,所以不找你。”陈竹青眨眨眼,语气真诚,一脸的无辜,眼神单纯到让人就是想怪罪他,都不忍心开口。   舒安啧声,“结婚前你不会这么跟我说话的。”   陈竹青大感不妙,张开臂膀走过去要抱她。   舒安却一个转身躲开,“不玩了。找会的陪你去吧!”   陈竹青环着她的腰,哄了好一会,又亲亲她的嘴,“这是男孩子玩的东西,你玩得不好是正常的。下次我给你缝个洋娃娃,那个适合你。”   舒安噗嗤一声笑开,笑容里透着些许无奈,“我不是可以用洋娃娃哄好的小朋友。”   陈竹青俯身,将脑袋埋进她颈窝,呼出的热气全扑在那,渗进毛孔,挠在人心上。   因为慌张,说话都不利索了,“那、那怎么样才能哄好你?”   舒安缩了缩脖子,“痒。别闹。”   她的手按在他肩上,把他轻轻推开,“逗你的。没生气。走吧,去找你的小玩伴,我陪你。”   —   到了隔壁。   梁向军一听陈竹青是来送玩具的,扔掉手里的作业本,飞似的从屋里蹦出来。   刘毓敏扶额,“学习怎么从不见你这么积极?”   梁向军指指里屋,“我作业都写完了,你可以去检查。”   梁向军还在上三年级,没到该烦心成绩的时候,刘毓敏没多阻止,和舒安说了几句就回屋了,把院子让给他们玩。   陈竹青将陀螺和抽绳递他一份,“喏。这个红的给你。”   梁向军眯着眼,看看他手上的陀螺,又看看他给自己的那个,犹豫地开口,“我不要你给我。我想自己选。”   “好好好。”陈竹青一手拿着一个,两手举直,手掌在他面前摊开,让他选择,“不管你选哪个,最后赢的都会是我。”   他左看右看,一阵纠结后,还是选了陈竹青给的那个。   其他项目梁向军玩得少,又碰上陈竹青这个体力、身高都占绝对优势的,他没有底气。   可陀螺不靠体力、身高,靠的就是熟练度和技巧。   梁向军捏着陀螺,挺直背脊,扬起下巴,一脸的自信。   不过他没把话说得太死,以免下不来台。   他说:“陈叔叔,不是什么项目你都有优势的。”   陈竹青在自家院子里试过,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让陀螺转到明天。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会输?   舒安坐到旁边的石凳上,“我给你们做裁判!”   她抬起手,“预备……”   陈竹青和梁向军同时蹲下,将手上的陀螺立在院子中央。   梁向军第一次如此笃定,气定神闲地,仿佛久经沙场的老将。   陈竹青一时还真有点吃不准,手心冒汗,湿滑一片。   舒安的手落下,“开始!”   两人同时放手,迅速站直,拿抽绳的手用力挥出,使劲抽打地上的陀螺。   梁向军的绳子只碰了一下,陀螺就立起来了。   再抽打一下,红色陀螺剧烈晃动两下,在地上旋转起来。   “啊!向军的先稳住了。”舒安从凳子上跳起来,边鼓掌,边挑眉,挑衅地看了陈竹青一眼。   哼。让他说她玩得差。   现在连小孩子都要比不过了。   抽陀螺比的是谁能转得更久。   陈竹青深呼吸一次,将心里的急躁撇出去,用力抽打两下,刚才还是东摇西摆的酒醉陀螺,现在已经成了优雅转圈的芭蕾舞演员。   两个人各自抽打着陀螺。   一红一绿两个陀螺在各自的领地上,不知疲倦地转着。   舒安看两人的陀螺都趋于稳定,坐回凳子上。   她托着腮看了好一会,谁的陀螺都没呈现出要倒的趋势,而且还越转越快。   可就算那陀螺转出花来了,舒安还是觉得没意思。   她抬头,看看面前一大一小两个男生,眼角堆笑,玩得不亦乐乎。   男生的兴趣真的是奇怪又幼稚。   舒安打了个哈欠,看了眼手表,“你们转着,我睡一觉。”   梁向军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小舒阿姨,觉得无聊了?那我给你看个有意思的。”   他更用力地抽打陀螺,不过没打在上面,而是抽在了尖上。   陀螺根据他用力的方向,往陈竹青那靠近。   陈竹青的心一紧,“你要干嘛?”   “攻击你!”梁向军猛地甩出两鞭,他的红色陀螺像失控的野兽朝陈竹青的绿色陀螺撞去。   两个陀螺的转数很快,碰到的一瞬间就各自弹开了。   陈竹青一时没反应过来,挥着手上的抽绳,习惯性地抽打陀螺中间偏上的位置,让它继续稳定地旋转。   而梁向军则是继续抽着红色陀螺贴上去。   第一次是试验,第二次就是真刀真枪的实际操作。   红色陀螺摇摆着身子撞过来,直接逼停陈竹青的。   梁向军瞅准时机,及时补上一鞭,不仅将它勾回领地,还让它立住了脚跟,继续稳定旋转。   舒安举高手,呼道:“啊!向军赢了。”   陈竹青的手垂下,脑袋发懵。   这东西都是他在自家院里抽着玩,没人陪他玩过,不知道还有撞击这种玩法。   他鼓着嘴,小声喃喃:“还可以这样玩的嘛?”   梁向军以为他是不认账,赶紧伸手把舒安拉到自己身边造势,“只要一方停下,另一方就赢了。小舒阿姨,你是裁判,你怎么判?”   舒安摸摸他的脑袋,“当然是你赢啦。”   陈竹青搞懂了规则,不服气地叫嚣着要再来一次。   梁向军好不容易赢一次,不想那么快又输给他,而且现在还有舒安给他撑腰,他双手叉腰,壮着胆子说:“不要。陈叔叔玩得太差,不想跟你玩第二次了。”   同样的话,现在转给陈竹青。   舒安心里一阵暗爽。   她的手搭在梁向军肩上,把他往屋里带,“对。陈叔叔玩不好,还输不起,不跟他玩了。”   陈竹青从地上捡起两个陀螺,噘着嘴追上去,“谁输不起了?”   梁向军转身,朝他伸手,“那你把两个陀螺都送我吧。按照我们那的玩法,输家要把陀螺送给赢家的。”   梁向军笑得很得意,他在陈竹青这不知道栽了多少次,头一回赢,当然要把所有好处占尽。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陈竹青低头瞧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将两个陀螺都交给他。   虽说这两个陀螺本来就是要给他们的,但以这种方式送出去,陈竹青脸上像挨了两巴掌,火辣辣的疼,之前夸下的海口,全成了笑柄。   刘毓敏端出一盒月饼,“洗洗手来吃吧。”   还热情地招呼两人今晚留在她家吃饭。   陈竹青刚输给梁向军,脸上挂不住,往后退了半步,躲到舒安身后,悄悄扥了扥她的衣袖,“我们回家吃吧?你不想做饭,我来做。好不好?”   舒安好不容易看他吃瘪一次,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她甩甩手臂,“刘姐请我们了,拒绝多不好。”   她看陈竹青仍在犹豫,故意激了一句,“你是不是输不起?”   陈竹青的嘴抿成一条直线,极不情愿地喃喃,“留就留。”   —   晚上。   圆月高悬,疏星点点,将院子照得透亮。   刘毓敏这样特殊的节日,应该就着圆月吃饭才有氛围。   于是,让舒安帮忙,将碗筷和饭菜端到了凉亭里。   今天,她特意做了蜜汁云腿方。   就是将家乡寄来的火腿切下最瘦的一块,切成肉片用开水浸泡二十分钟,滗去水,加上蜜汁上锅蒸半小时,蒸后取出滗去水、油,将云腿扣在碗内。接着将梨子去皮切块,放进温油里炸制,沥掉表面的油,扣在碗里。最后把那些云腿贴在梨块上,放进蒸笼进行二次蒸制。   这道菜做工繁琐,得反复蒸煮,还需要新鲜的梨子作配。   所以平时,刘毓敏都不会弄。   今天是中秋,物资船又运来新鲜的秋梨,材料齐全。   梁飞燕听闻,撇下部队的中秋联欢晚会,兴奋地跑回家。   初中缺老师,向文杰工作之余会去那边帮着辅导数学,加上他那个到哪都吃得开的性格,很快和学校里的老师打成一片。   向文杰听说有好吃的,去食堂打了两份菜跟着一块来了。   他迈进门,看陈竹青一脸颓废地坐在那,滞了一瞬,“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竹青早上回来时,特意去办公室巡视一趟,把下阶段的任务简单交代一遍,才回家去洗漱。   他掀起眼皮,嫌弃的瞥他一眼,“早上谁给你下的工程任务?”   向文杰昨天刚从外面回来,同样是一脸的疲乏,早上困得眼皮打架。来的人又蓬头垢面的,和陈竹青要求极高的整洁度相去甚远,他便没往他身上想,现在终于回过味来,“早上那个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哪个工头跑来帮你传话的。”   被他这么一说,舒安想起陈竹青在华光岛上的窘迫,拉着凳子往他身边靠了一些,藏在桌下的手悄悄覆在他膝盖上,身子往他那一靠,小声说:“辛苦你了。”   陈竹青伸手将人揽进怀里,“都是工作。应该的。”   两人凑在一起说悄悄话,梁向军从来都是那个没眼力劲的,搬着凳子要往前凑。   刘毓敏端着两盘菜走出来,及时叫住他,“向军,来帮妈妈端菜。”   “哦……”梁向军低低应了,小跑过去帮忙。   菜全端上桌,几人沐浴着月光,喝酒聊天,节日氛围颇浓。   梁国栋喝了酒以后,脸上泛红,话不自觉地增多。   他注意到一边在桌下偷偷牵手的陈竹青和舒安,又看看自己身边抱着儿子看月亮的刘毓敏,然后将目光转向孤身一人,在月下拖着长影的妹妹,不由得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向文杰拿起酒杯和他的碰了碰,“梁团长,怎么唉声叹气的?遇到难事了?”   梁国栋朝梁飞燕努努嘴,“还不就是飞燕的事。”   梁飞燕猜到他要说什么,赶紧抬手喊停。   这两年,梁国栋没少给她张罗介绍对象的事,从部队里单身的士官,到来巡查学习的指导员,不管什么样,只要他觉得年龄合适,全让梁飞燕去见一面试试。   大有那种有种四处撒网,能捞到一尾算一尾的架势。   梁飞燕扶额,“这种事要随缘分啦。大哥,你这样弄,只会让我更不愿意找。而且,你看看你介绍的那些……”   梁国栋瞪大眼,“营长你还不满意啊?你嫂子跟我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小班长呢。”   说起梁国栋和刘毓敏的事,梁飞燕像是找到了反驳的理由,嘴像藏了挺机关枪,哒哒哒地说个没完。   “大哥,你怎么不想你当初是什么样的。你在外地当兵,家里要给你介绍,你全推了。后来遇到嫂子,人家一开始都不搭理你,是你托军校同学又是送花,又是递信,像胶皮糖一样追了大半年。你和嫂子都是自由恋爱,怎么到了我这就成包办婚姻了。这不是越活越倒退嘛!”   梁国栋最怕在人前说这类事,重咳一声,脸颊飞起两片不同寻常的红,支支吾吾地说:“男的和女的情况不一样。”   梁飞燕‘吁’了一声,“怎么不一样了。不是人啊?”   “你!”梁国栋被她噎地说不出话,‘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下一句。   向文杰看气氛尴尬,赶紧将话头转到自己身上,“飞燕。你这就不懂事了,大哥这是关心你才给你介绍嘛。我还想有人管我,给我分个媳妇呢,包办婚姻我也不嫌弃啊。”   刘毓敏听到他有这方面的意思,主动加入讨论,“我可以给你介绍。就我们学校的小冯老师,你看行吗?”   “啊?”向文杰傻眼了,“她、她挺好的。”   本来只是想缓和下气氛,没想到是拿了个烫手的山芋。   他求助似地朝陈竹青看了一眼。   那是他自己揽的雷,陈竹青才不会管他。   他喝了酒,胆子变大,脑袋一偏,舒服地靠在舒安的肩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向文杰,故意搅进一句,“我听说卫生所那边也有看上你的,怎么样?要不要我们舒医生帮你介绍一下?”   舒安正在剥螃蟹,突然被人点到姓名,迷茫地抬头。   陈竹青直起身子,拿眼神提点她。   她点点头,应声道:“嗯。是有。文杰,你来的时候不是说医护人员、女兵都行吗?那我给你介绍一个护士吧。她人可好了,比我小一岁,大专学历……”   舒安说得很详细,连对方的兴趣爱好都说了,像是认真要给他介绍对象。   向文杰如坐针毡,头皮发麻,心里直后悔今天跟过来了。   然而没等他说话,梁飞燕又揶道:“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挑,这么缺人的吗?既然老师和医护人员都有了,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女兵阿?还是说你看上谁了,直接说,我们帮你。”   刘毓敏点头,“是啊,你说吧……”   明明距离春节还有小半年,他先体验到了过年亲戚轮番上场的询问套餐。   在这些人里,他和梁飞燕最熟,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么多人我一下子看不过来的,先麻烦你帮我看看吧。”   向文杰说这句话,只想快点结束这个尴尬的问题,不管怎么说,这好歹算个回答。   没想到平日跟他颇有默契的梁飞燕却没读懂其中的意味,以为他是真的看上哪个女兵了,还要她帮忙介绍,鼻腔里传出两声冷哼,“行啊。给你介绍。包你满意。”   说完,她举起面前那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白酒过喉,一路烧进了心里。   接着她推说困倦了想先回宿舍休息。   向文杰不明其意地嘟哝:“这么快就走了?”   梁飞燕裂开嘴,笑容夸张,说话却是咬牙切齿的,“您都着急成这样了,我不得赶着回去给您找适合的女兵吗?”   向文杰听出她言语中的怒气,想着她是不是真的以为要她介绍对象,嫌他麻烦了,快速扒拉两口碗里的东西,起身追出去,“你喝酒了。我送你回去吧。”   梁飞燕甩开手,拒绝的话都到嘴边了,瞧他一眼,又垂下头,闷声应道:“嗯。”   刘毓敏推着自行车走过去,“文杰没喝酒,你骑车载她回去吧。”   他们离开以后,陈竹青觉得好戏落幕,跟刘毓敏道谢后,便带着舒安回家了。   —   舒安洗过澡,披着毛巾走进房里,边擦头发边问:“我周末约那个护士来家里?然后你叫上向文杰,让他们见一面,这样行吗?”   陈竹青看她入戏了,拉来张凳子坐到她身边,“你真打算给他介绍啊?”   舒安转过身子,疑惑地问:“不是你使眼色,让我给他介绍的吗?”   陈竹青觉得她认真的模样好有趣,勾起一缕头发,凑到嘴边吻了吻。湿润的头发从掌心扫过,留下一条水渍,沐浴乳的玫瑰香萦绕在鼻尖,直接勾出了他的生|理|欲|望。   他伸手将她抱到了自己腿上坐着。   陈竹青两腿缠绕着她,两手如藤蔓将她禁锢在怀里,他低头在她侧颈索吻,“宝贝。不聊他们了,你陪陪我。”   舒安推开他,“话别说一半啊。”   陈竹青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被人这么打断,略微不爽,但对方是舒安,他又低下身子,稍稍平复心情,调整好呼吸说:“你难道看不出来飞燕喜欢向文杰吗?”   舒安和那两个人接触不多,她每次去找陈竹青的时候,那两人好像永远在为小事拌嘴,不是谁偷吃了对方藏的零食,就是谁的东西放过了界……   现在仔细想想,有点像学生时代的爱恋,喜欢谁就偏要跟谁过不去,以为这样就能在对方心里留下独一无二的印记。   陈竹青看她仰着头,思考半天也不见下文。   舒安能等,他可等不起。   他将她抱到床上,“别想他们的事了。以后有情报,我会告诉你。现在我最重要。”   “只许想我。”这句是直接含进嘴里的。   他不顾一切地缠上来,急着要把多日积攒的思念在这一刻全部兑现。   —   陈竹青刚回来,要是舒安紧跟着请假,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不想那样,觉得承受不住,就赶紧喊停了。   陈竹青应声,及时停下,随后栽进枕头里,平复了很久,才起身去浴室把自己处理干净。   等他拿着毛巾折回来时,舒安已经累得睡过去了。   他拨开她额前的碎发,低头印下一枚不沾情|欲的吻:“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   翌日。   陈竹青一进办公室,就觉得氛围凝重。   原本这个时间,向文杰都拉着凳子坐在女兵那桌和她们聊天。   可今天,他难得地坐在自己位置上低头画图。   他拧眉走进去,没等坐下,两个同事先把他拉出去了。   三个人挤在走廊窃窃私语。   一个同事说:“陈哥,知不知道谁惹飞燕了?今天突然把风扇收回去,不说话也不笑了。”   另一个同事抱着手臂,“要什么风扇,看她一眼,我全身鸡皮疙瘩都冻起来了。”   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陈竹青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不能说。   他耸耸肩,“多放点心思在工作上,就不会想七想八的了。”   两个同事啧声,“我们这叫关心同志。”   陈竹青两手按在他们的肩膀上,将人往办公室里推,“下午我可是要查稿的!谁交不出来,就给我加班!”   没等他走回办公室,付永强先一步拦住了他。   “陈总工,你周末有空吗?我想请你和舒医生来我家吃饭。”   岛上有两个军属区,陈竹青住在海航团这边,和付永强所在的守备团士兵极少来往,有事都是直接和团长赵学民沟通。   陈竹青觉得有点怪,刚要拒绝,付永强及时补了一句,“我爱人也在卫生所,和舒医生一个科室。”   陈竹青明白了,这顿饭不是冲着他来的。   他笑笑,礼貌地回:“我不能擅做决定,我回去问问舒安吧。” 第46章 .1983你不会骗我的   陈竹青回去将付永强要请客的事告诉她,“你和那个贾勤勤关系好吗?”   舒安低着头在厨房切菜,原本她已经答应了周末一起去,被他忽然这么一问,藏在心底的委屈重新翻涌上来。   她加快手上的动作,菜刀落在菜板上,咣咣咣的,似发泄,像是要把心底的仇恨切碎。   陈竹青听得心惊胆颤,走过去,手按在刀把上,紧紧握住,止住她的动作,“你去做别的,我来切。”   自从那个问题后,舒安脸上像团着团乌云,几乎快把‘烦躁’两字刻在脑门上了。她不想提,陈竹青也没再问。   只是她吃了饭后,就一个人闷进屋子里,缩在被子下像是生闷气,又像是有满腹的委屈要说。陈竹青想了会,把手边的事忙完,坐到床边,手隔着被子拍了拍,轻声问:“聊聊吗?”   舒安两手抓着被子,腾地一下从床上弹起,她的眼眶红了一圈,陈竹青的指尖刚碰上眼角,眼泪顺着侧脸滴落,掉在被面洇出一个深色印记,“能力强就是爱表现吗?能力强就该被排挤吗?”   没有前因后果,就这么没头没尾地喊了一句。   陈竹青滞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   他在初入工程院时,遭遇过类似的情况。那时候,有个工程的使用材料陈竹青不认可,他曾在一本专业书上看过造价更低,更合适的建材。但这种新型材料,市面上使用少,院里的几个老工程师不同意更替,是带他的师傅力排众议,硬是将他设计的新方案提交上去。   后来,省里经过几轮会议商量,定了陈竹青的方案。   做完那个工程,他在省里初露头角,连升两级。而后,很多设计图都得经过他审核,再往上提交。一些老工程师看着他对他们的设计图指手画脚的,私下常抱团埋怨陈竹青嫌他们老了,跟不上行业发展了,才会对他们的工程设计图鸡蛋里挑骨头。   陈竹青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手覆在她后脑轻抚安慰,“这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看到别人的努力和优秀,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去自我提升,而是去排挤、贬低。但你要相信,这些人永远只会是少数人。我们没办法控制别人怎么想,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够了。”   “安安。我知道你委屈了。那我们周末不去了,好不好?”陈竹青低头亲吻她的头顶,又用拇指指腹蹭掉她粘在眼角的泪珠,“你可以有小脾气,不需要装大度地去原谅谁。”   舒安‘嗯’了一声,随后想到贾勤勤这些天的主动示好,再想想往后那么长的工作关系,鼻腔里转出一声很长的叹息,“都在一个科室,总这样也不是一回事。算了,周末去听听她能说什么吧。”   **   周末,两人如约而至。   贾勤勤特地宰了一只鸡,煲了一锅党参枸杞鸡汤。   饭桌上,她拿起陈竹青的碗,热情地给他装了一碗汤,“陈总工,这阵子辛苦了,我听说华光岛那什么都缺,连基本的淡水都没法保证。今天,你要多吃一点。”   付永强不怎么会说话,在一旁连声附和,他事先从丁玉芬那打听了一些情况,知道两人是生活精致,较为讲究的那类。他特意在桌上加了一双公筷和公勺,他用公筷殷勤地给两人夹菜,把舒安面前的碗堆得跟小山似的。   “谢谢。我们自己来就好。”陈竹青主动拿勺,从她碗里分走一半。   这顿饭的主角是舒安和贾勤勤,但两人全程零交流,只有付永强尴尬地和陈竹青聊着华光岛的建设。   桌上有一道菜是烤脑花。   处理干净的猪脑用温油慢炸,再加进海椒末和花椒粉小炒,出锅时洒了芝麻和青葱。辣椒的红撞上翠绿的青葱,颜色鲜亮,香味扑鼻。   付永强说那是他家乡的特色菜,让陈竹青一定要尝尝。   陈竹青想了一会,用公勺舀了一大勺,放到贾勤勤碗里,“贾医生,你比我辛苦,工作那么忙,还得腾出心思来怎么和不喜欢的人装好朋友。这事比工作费脑子,你应该多吃一点。”   此话一出,气氛直接拉到零点。   贾勤勤的脸像被火灼烧过,迅速红了一片,又臊又烫。   她没想到陈竹青如此直接地讲话挑明,不给她留一点情面。   舒安也顿了一下,藏在桌下的手扥了扥他的衣袖。   陈竹青觉得这事总得有个了解,他一直等着贾勤勤主动提,可她完全没这意思,只是用夹菜来示好,企图就这样蒙混过关。   陈竹青的手腕转了转,将她牵紧。   他偏头瞧她一眼,眼睛微微眯起,似有笑意,又很笃定,好像在说‘别怕,有我在’。   有他在。   永远不会让舒安是受委屈的那方。   付永强在当中调节,“那个……舒医生,有些事是误会,都是一个单位的,我们家勤勤真没那意思。我帮她向你道歉,这事就算翻篇了,行吗?”   付永强边说,边举起面前的酒杯要敬她。   陈竹青握紧她的手,牢牢按在自己的膝盖上。   他眯着眼,似笑非笑的,语气很从容,“她们事,应该是她们去解决。”   说完,他转头看向贾勤勤。   明明陈竹青嘴角勾着,眼底还有淡淡笑意,语调温柔,可他的气场太足,只是往那一坐,像座山似的,压得贾勤勤喘不过气。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那是非得她表态,才肯善罢甘休的气势。   贾勤勤深吸一口气,举起酒杯,“舒安。之前是我不对,我不仅眼红何主任把经验方给你,还因为误会你是靠送礼笼络人,在背后传小话。我做错了,那些事我都帮你解释回去了。以后我不会再说了,也不会让别人再传。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她态度真诚,言辞恳切,且将所有错误都说得很清楚,没有隐瞒。   舒安点点头,“嗯。都是一个科室的,弄得这么尴尬也不好。”   付永强见她松口,举起酒杯凑过去,“冤家宜解不宜结。很多事解释开了,就好了。说来惭愧,你们来岛上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请你们来家里吃饭。你们俩是一个科室的,我和陈总工的办公室又在同一楼层,以后应该多走动走动。”   陈竹青松开舒安的手,右手端起自己的杯子,左手拿起她面前的那个,两手同时伸出去和他们的杯子碰了碰,然后仰头一饮而尽,“她不喝酒。我替她喝。”   误会解开后,饭桌上的氛围轻松不少。   付永强家有一辆自行车,但贾勤勤嫌那辆车的座椅太高,他又买了一辆新的女式自行车。前些天,自行车刚跟着物资船,从筇洲送过来。   吃过饭,他从院里推出那辆自行车,“你们住得比我们远,有个自行车会方便很多。”   舒安觉得这份礼太重,手按在手把头上往回推,“我们有需要我们自己会买的。”   贾勤勤走过来,将车又推过去,“没关系。我家还有一辆。等你们买,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我看你每天走到卫生所,都满头大汗的。”她拉着舒安的手,“你不收,就是还没原谅我。”   “这跟那没关系。”   一码归一码,舒安不想欠她的人情,坚持不肯要。   然而,贾勤勤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再收回来也很尴尬。   进退两难之时,陈竹青先迈腿跨坐到车上,“这车就算我们跟你们借的。等我们的新车来了,就还给你们。”   付永强点头,“行。”   他低头把两个手电筒绑到车把头上,“天黑了。你们骑车回去要小心。”   —   陈竹青的酒量不错,四五杯白酒下肚,面上没什么变化。   可骑行一段,不知是风一吹,催发酒劲,还是那酒是属于后颈大的款,他的脸颊泛起一阵酡红,一直蔓延到后脖颈。   舒安原本是环着他的腰,趴在他的背上。   看车子开始摇晃,不由得有些担心,“要不别骑了。下来散散步吧。”   陈竹青的脑袋有点犯晕,也怕一会出事,没有逞强,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车和她肩并肩地往家走。   守备团这边的军属区外种了一排的麻风桐。   这是一种热带乔木,一年四季都是绿的,叶片又密又大,层层叠叠的,夜风一吹,满树的叶子随风飘动,沙沙作响。   现在过了九月,正是它结果的时候。   树上的果子七八个为一串,挤在树干上端,是青黄色的,有鸡蛋那么大。   两人正说着话,一颗果子从六米多高的枝头砸下来。   就掉在陈竹青脚边,‘啪’地一声炸开,裂成两半。   陈竹青像受惊的鸟儿,全身不可控制地抖了一下,迅速往另一边弹跳开,他跑的时候,不忘伸手勾住舒安的腰,把她往后带了三步。   他的手按在她的后背,将人牢牢扣在怀里。   待看清地上的果子后,才稍稍松开臂膀,“砸到你了吗?”   舒安摇头,随即噗嗤一声笑开,“你好容易被吓到。”   陈竹青扶起地上的自行车,嘴角下撇,“我不是紧张你嘛。”   舒安扯着他的手,往外走了几步,远离那片麻风桐。   中秋过去有几天了,月亮仍是如圆盘似的挂在天边,照亮沙滩。   舒安和他说起绿海龟的孵化过程,那是她第一次见,所以每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从小海龟怎么破壳,如何经历千难万险回到海里,全都绘声绘色地讲给陈竹青听。   快到家时,她忽然高举双臂,对着天空说:“我好爱西珊岛!什么都是未知的,有趣的,生机勃勃的……”   陈竹青把车子停在院外,走过来,从背后抱住她,“我也喜欢这里。你不像原来那样阴沉沉的,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有了很多新朋友,愿意跟我说的话也多了。”   舒安仰头瞧他,“我什么时候阴沉沉了?”   陈竹青环在她腰间的手,倏地收紧,“在我家那五年。我想了好多办法想哄你开心,但好难。你好像永远就那一副表情,笑得礼貌又勉强。”   他抬起一只手,食指戳在她右侧的小梨涡上,“你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眼睛像天边的小月牙,很漂亮。我喜欢看你笑,想让你多开心一点。”   舒安转过身,踮脚吻上他的唇。   她一手勾着他的脖颈,一手按在他的肩头,随着亲吻的加深,手上一点点施力,把他往屋子里推。   一直到卧室内,两人缠着身子倒在床上。   她伏在他身上,声音被热烈的吻搅碎。   舒安不得不几次调整呼吸,才勉强把那句话说完整,“可能是以前我不太会表达,但是我想要你知道你陪在我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很开心。”   陈竹青仰着头,在她细密的吻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我也是。很开心。”   **   小别胜新婚,这话一点不假。   陈竹青从华光岛回来后,舒安变得更粘他了。   以前,她怕打扰陈竹青工作,从卫生所下班,都是直接回家的。   现在,她会背着包去办公楼找他,等他一起回家。   如果晚了,两人还会手牵手一起去食堂吃了晚餐,再回家。   两人如此粘腻,每次被陈竹青扣下来加班的向文杰揶道:“舒安妹妹,给单身的人一条活路行不行?”   舒安正坐在陈竹青身边,帮他标数据图。   她明明已经很注意分寸了,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来帮忙而已。   舒安迷茫地抬头,发出一声蒙圈的‘啊?’   向文杰对上她那纯良无害的眼眸,喉结一滚,要说的话全憋回去了。   再加上旁边陈竹青的眼神冷的能杀人,他心头一颤,就是有万千委屈也不敢发声。   沉默片刻,向文杰闲不住嘴,主动向他们提起最近的烦心事,“飞燕最近老是针对我,不知道我又哪招惹她了。哎,舒医生,你帮我问问她行不行?”   舒安和陈竹青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笑开。   她耸肩,“你们的事,还是自己解决吧。”   向文杰噘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陈竹青。   陈竹青眉骨微挑,嘴角勾起的笑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坏,不仅没有帮他的意思,还有种看热闹的心态。   陈竹青看向文杰总是唉声叹气的,影响到工作热情了,好心地给他一个提示,“你不要自己瞎猜,主动去问飞燕,我想飞燕会跟你说的。”   梁飞燕是有话直说的类型。   她的喜欢和讨厌,都在面上,不会隐藏,也不想隐瞒。   陈竹青觉得,只要向文杰开窍,这事大概就成了。   **   各个小岛新修后,给有条件的小岛增加了通讯设备。   通讯连忙着到各个小岛调试机器,好几日没到办公室报道了。   向文杰等了一周,才在办公室里堵到梁飞燕。   某天中午,他刚从食堂回来,梁飞燕健步如飞地从外面跟进来。   她走得很快,从向文杰身边擦过时,肩膀猛撞了一下他,但也没停下。   梁飞燕一屁股坐到凳子上,脸颊通红,鬓角和刘海全糊在皮肤上,脸颊两侧的汗流得比跑十公里训练还夸张。   她的手搭在桌上,手指噼里啪啦地敲着桌面,嘴巴鼓起,似是在和谁生气。   向文杰看她心情不好,想要问的再次咽下,老老实实地坐到自己的工位上看书。   隔了会。   他走过去,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梁飞燕蹙眉看过来,烦躁地问:“你干嘛?”   向文杰手肘弯曲拄在桌面,手背托着脑袋,嬉皮笑脸地问:“飞燕妹妹。不开心啊?”   梁飞燕嘴硬不承认,“谁说的?”   向文杰朝桌上努努嘴,手指落在桌上,学她有规律地敲着。   小时候,能看的电影很少,就那几部来回重映。   《永不消逝的电波》是向文杰最爱的一部电影,他看了之后,对摩斯密码很痴迷,自己通过各种书籍材料,学习了这门‘语言’。   梁飞燕刚才那些不是胡乱的敲打,打的就是摩斯密码。   向文杰每敲出一个字母,就顿一下。   向她表明,他不是瞎猜,而是真的听懂了。   最后,他把得到的信息连起来,读道:“So sad.”   向文杰眉尾稍挑,得意地说:“这不是你说的吗?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哥高兴高兴。”   他说前半句时,梁飞燕的心跳滞了一瞬,为两人之间产生的小默契而感动。然而下半句如瓢泼凉水浇下,在他眼里,两人的关系永远是这样差一步的好朋友。   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和她开各种没边的玩笑,就连对她的关心都可能是他埋下的笑果。   这些天,两人之间的小别扭,全是因为向文杰要她给他介绍对象。   虽然事后,他向她解释过,那只是玩笑。但也恰恰说明了,她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梁飞燕在家是被当成男孩子养大的,直爽外向,胆子又出奇地大。填入伍志愿表时,她对提问的教官说,她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不怕牺牲,要用青春和努力回报这份热爱。   跟着巡航舰出海遭遇风浪,舰上的士兵吐得七荤八素,有的甚至写下遗言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纸张分到梁飞燕那里,她想了半天,觉得没什么可交代的,在纸的中央,大大地写下‘我不后悔’四个大字。   训练再苦,海上的风浪再危险,她都没有犹豫,没有退却。   但在这件事上却迟疑了,喜欢是两厢情愿,没有谁付出、谁努力就会有所得的道理。   她闷在宿舍想了很多天,觉得把事看开了。   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向文杰一个男人,大不了就换一个人喜欢。   可回到办公室,看到他的那一眼,心里又改了主意。   她就是有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猛劲。   梁飞燕抬起头,“我今天刚从筇洲回来,我哥又给我介绍对象了。”   “哟。什么条件?哥给你参考参考?”向文杰拉着椅子凑过去。   梁飞燕毫不遮掩,从兜里掏出对方的资料递给他。   向文杰草草看了一眼,“军校毕业。人看着也精神,跟你挺搭的。”   梁飞燕两手抓住凳子边沿,摇晃着凳子,企图用这样的小动作缓解即将到来的尴尬。   她说:“可是我有喜欢的人了。”   向文杰眼睛瞪大,“在岛上吗?”   “嗯……”   “谁、谁啊?”   向文杰快速把岛上单身的男青年过了一遍,他觉得飞燕心气高,那边还有梁国栋把关,部队里的军官要是有她看上的早成了,除了军官只剩卫生所的男医生了。   刚好卫生所里还没成家的男医生只有一个,向文杰一拍大腿,“我知道了!你喜欢……”   梁飞燕咽了口唾沫,心提到嗓子眼。   “李医生?对不对?”   梁飞燕眼底的光再次黯淡下去。   他还真是一点没往那想过。   梁飞燕低声骂了句,“猪头丙。”   向文杰托着脑袋,问:“不对哦?那我再猜嘛……”   梁飞燕没那么多时间等他瞎猜,直接给出答案,“我中意D系你啊……”   “啊?”向文杰呆住。   告白来得突然,一点铺垫都没有,而且忽然从普通话转成粤语。   他慌乱又迷茫地瞧她一眼,梁飞燕罕见地红着脸,像个小媳妇似的,一点不像开玩笑。   梁飞燕松手,摇晃的凳子腿落回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敲在两人心上。   向文杰处在震惊里,久久不能回神。   这种时候,每一秒都特别难捱。   梁飞燕等了一会,不见他回答,觉得大概是没戏了。   她有点难过,但又觉得很爽。   至少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她抱起桌上的文件,“我那边还有事,先走了。”   待走出办公室后,她逃也似地飞快跑下楼,一路奔回宿舍。   梁飞燕向连队请了病假,在宿舍躺了一下午,都没缓过劲来。   她躺在床上,想的不是向文杰,而是舒安。   那个瞬间,她好羡慕舒安。   舒安不仅有勇气去表白,还得到了她想要的。   —   向文杰靠在椅背,整个人像被抽空般,颓废到不行。   陈竹青从食堂回来,以为他是生病了,手覆在他额头试温,“要不要我送你的去卫生所?”   午休时间办公室没其他人。   他摇摇头,甩掉陈竹青的手,“梁飞燕刚跟我说‘她喜欢我’。你敢信?她不会是唬我的吧?”   陈竹青勾起食指,送他一计爆栗,“唬你,她图什么?”   向文杰靠回椅背,“对哦。那她真的……”   他咽了口唾沫,脸颊涨红,下半句怎么也说不出口。   陈竹青坐到他旁边,“你看你天天吵着要人给你介绍对象,现在漂亮姑娘分到你手上了,你怎么反而一脸的丧气?做人要知足啊。”   向文杰皱眉,声音小小的,“我不是不知足。就是……”他扶额,眉头越拧越紧,眉心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川’字,“和飞燕我没往那方面想。”   陈竹青:“那今后多想想。人家飞燕哪点配不上你了。”   向文杰和陈竹青关系好,不仅是因为两人同寝五年,更因为他们都是一类人,对‘爱情’都有种迷样的执着,相信小说里的一见钟情,寻求那种看一眼就非那人不可的感觉。   他长舒一口气,“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舒医生那样的,要温柔点的女孩。”或许是聊到舒安了,他的语气又恢复平时那种嬉笑人间,玩世不恭的轻挑,“啊……为什么你运气那么好啊!喜欢什么类型的,到你家借住的就是什么类型的女生。住了五年,就算是棵铁树都能开花结果吧。我找谁去奉献我的五年呢。”   陈竹青轻笑,“知道我怎么追到的吗?”   知道他嘴里说不出好话,向文杰还是忍不住接梗,“怎么追的?”   陈竹青下巴扬起,颇为自信地说:“靠脸。”   两人拌嘴两句,尴尬的气氛有所缓和。   陈竹青明白他的意思,劝道:“不喜欢也要去跟她说清楚。”   向文杰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处理。”   —   下午。   向文杰在食堂门口堵到了梁飞燕。   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女生,遣词造句都很小心,怕伤了她的面子,又怕说得不够清楚,造成误会。   没想到他刚说了一句,梁飞燕摆摆手,“我知道了。我们还是好朋友。对吧?”   向文杰点头,“嗯。好朋友。”   话虽如此,但梁飞燕心里清楚,怎么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一时间,她又后悔和他说那些话。   她伸出手,在他面前摊开,“好朋友。那个谭咏麟的磁带能不能再借我一盒?”   梁飞燕眼角带笑,自然大方,情绪一点没受这事的影响。   向文杰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拍着胸脯保证道:“别的没有,磁带这些哥哥这管够。以后想听什么,就来找我。”   “好!”梁飞燕手按在他肩上,将他往食堂里推了一把,“今天我在外跑了一天,累死了,你请客。”   “可以啊。”向文杰掏出饭卡,在前面走得飞快。   梁飞燕仰起头,看向天花板的日光灯。   在强光的刺激下,含在眼底的眼泪更快散出来,她轻轻揉了揉眼角,不等到它落下,就把痕迹擦去。   结束了。   该说的都说了。   不留遗憾最重要。   **铱驊   年末,基地扩建任务进入尾声。   为了停泊新一代的大吨位军舰,新修筑的港口扩建一倍。   新的巡航舰已经停泊在筇洲湾,只等这边工程验收结束。   晚上。   陈竹青举着大功率探照灯,站在港口看施工进度。   入夜后,温度骤降,湿冷的海风一吹,刺入肌肤,凉意渗入骨髓。   陈竹青看工人们嘴边冒出白烟,又仰头看了看头顶的阴沉的天,举手叫停工作,让他们回家。   他则回到办公楼继续工作。   舒安早一步,等在办公室里。   那边刚结束一场手术,她坐在办公室里东摇西晃的,似乎下一秒就能倒地睡着。   陈竹青的手绕过她的胳膊,将她从凳子上拎起来,“宝贝。别在这睡,会着凉的。我带你回家睡。”   舒安揉揉眼睛,忽闪忽闪地看向他,长睫上沾着些许雾气,“弄完了?”   “没有。我先带你回去睡。”   舒安把他环在腰间的手推开,自己挎包起身,准备先回家。家里的东西没有这边齐全,有时候陈竹青计算到一半发现数据表不在,只能骑着自行车又赶回办公楼来找资料。   舒安个子小,陈竹青抱着她的时候,总觉得轻飘飘的。   这一年,给她喂了好多,也不见长肉。   她又长了张让人看了怎么都放心不下的娃娃脸。   陈竹青牵着她往外走,“今晚弄不完。算了。明天再说吧。”   舒安举着手电站在走廊里照明。   陈竹青则背身锁门。   梁国栋恰好在这时完成工作从隔壁出来,“陈总工,我有事跟你说……”话说了一半,他瞥见不远处站着的舒安后顿住。   舒安没多想,只当是他们工作上不便同她说的事,打了个呵欠,手按在陈竹青背后,往梁国栋那屋推了一下,“你们聊吧。我先回去。”   陈竹青将自行车锁钥匙给她,“慢点骑。路上小心。”   —   梁国栋支开办公室里的勤务兵,折身把门关紧,确认走廊里没人,才返回书桌边翻东西。   之前,两人讨论军事工程设计图,梁国栋都没如此谨慎,陈竹青对他接下去要说的充满好奇。   梁国栋翻了一会,从抽屉下拿出一个文件夹,“你不是让我帮你找舒安的哥哥吗?我找到了。”   这个消息,他们等了太久。   舒安嘴上说着没关系,可每次物资船来,她都会跑到码头去等。为的就是能第一时间看到舒平的信,但她等到的只有一次次的失望。   陈竹青听到‘舒平’两字,脑海里已经能勾画出舒安知道这件事的欣喜。她那么爱哭,肯定会激动到落泪,然后趴在他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读舒平给她寄的信。   心里激动,陈竹青拆文件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梁国栋看出他的心思,表情更凝重了。   他的手压在文件袋上,说:“你别着急,先听我说完,再决定要不要打开。”   陈竹青抬眸,对上他严肃的眼神,心咯噔一下,陡然凉了半截,“你说。”   梁国栋叹气,“我同学是在看守所的名单上看到他的。他因为打架,被判了一个月的拘役。其实本来这种事如果不严重,多赔点钱,取得对方谅解就好了。现在不是严打期间嘛。就判了一个月。”   陈竹青瞳孔轻颤,震惊到说不出话。   在他的印象里,舒家的管教很严,舒平虽顽皮但本性不坏。他去香港前,每两个月会坐车来福城看舒安一次,来都会给陈家买一堆东西,感谢他们照顾舒安。   几年不见,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梁国栋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你看看是不是他。”   那张照片是舒平进看守所时拍的,身上穿着看守所的马甲,手上举着一张纸,上面有他的姓名和出生年月,以及犯下的罪行‘扰乱公共秩序罪’。   他的头发被剃光,胡子拉碴,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很深,面颊两块都陷下去了,像生了场大病似的。   如果不是姓名和出生年月都对得上,陈竹青都不敢认他。   他翻翻文件夹里的东西,有他在广州的住址和家庭情况,但没写他为什么跟人打架。   梁国栋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给他,“这是我在广州的同学。你要是想去看舒平,可以联系他。不过现在在严打期间,谁也不能保证能让你们见上面。”   陈竹青点头,“嗯。我懂。”   —   舒安刚洗过澡,院子里传来开锁的响动。   她开门迎出来,“我刚烧了水,你要不要洗澡?”   陈竹青满脑袋都是舒平的事,照片上的人两眼睁大,无神中透着惊恐,像是在发求救信号。   回来路上,那双眼睛在他脑海里不停放大,他走得跌跌撞撞,全凭身体下意识的熟悉感才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   他抱着舒安,走在云里的身子重回地面,往下坠了些,重量全压在她身上。   舒安努力撑住他,“是不是太累了?”   手上的资料太少,陈竹青不敢贸然将舒平的情况告诉她。   他努力整理好思绪,借着她的力站直身子,搂紧怀里人,“安安。一会帮我整理下行李,我后天要出差一趟。”   他用到‘出差’这个词,舒安有点诧异,“是去很远的地方吗?”   陈竹青‘嗯’了声,继续说:“要去外地学习。可能去一周左右吧。”   舒安没觉察出不对劲,牵着他进屋后,就从床下拖出行李箱帮他整理衣物。   陈竹青不敢说去广州,随便编了个南方城市。   南方的冬天,不冷不热的,正是出游的好时候。   舒安坐在小马扎上,一边将长袖和薄外套往箱子装,一边说:“好羡慕你啊。去外地学习,顺便可以玩一趟了。陈竹青,你回来要给我买礼物。”   陈竹青坐在书桌前数钱。   虽然不知道舒平经历了什么,但他觉得不论是在看守所,还是以后出来,舒平都会需要钱。   陈竹青没动舒安的钱,拿的全是他的工资。   舒安围过来,“你拿这么多钱干嘛?”   陈竹青顿住,随口胡诌:“樊云良上次去筇洲,在那开了个户头,把钱都存银行了,有利息的。这也算理财的一种手段吧……”   舒安对数字不敏感,但她相信陈竹青,她把自己的工资从铁盒里拿出来,一并塞进他手里,“那我跟你一起。你把我的也存进去。”   陈竹青按住她的手,“拿我的就好了。你的留着,家里不能一点钱没有。”   舒安点头,笑得很甜,“嗯。听你的。”   说完,她又坐到小马扎上,帮他整理行李。   西珊岛这边没冬天,两人带的衣物都很轻薄,舒安从自己的抽屉里掏出一条棕色围巾塞进行李箱。   还好她买的颜色男生戴也不违和。   “这个围巾很宽,如果你冷了,可以应急披一下。”   舒安絮絮叨叨地将给他带的行李清点一遍。   她越是这样,陈竹青心里的愧疚越深。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撒谎,还是这么严重的事,他不敢想舒安知道后会怎样。   舒安见他呆坐在那,抬手在他面前晃晃,“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呀?”   陈竹青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随手指着箱子里的几样东西,一字不差地复述出舒安的话。   “行吧。”舒安满意地点头。   她不懂他工作上的事,但能看出他心里藏着事。   舒安抓着他的手臂,站直身子,“你是不是有事跟我说?”   陈竹青嘴角一抽,“这么明显的吗?”   舒安戳了戳他的脸,“是啊。全都写在脸上了。你不会骗人。”   陈竹青嘴角的笑凝住,“要是有一天我骗你了怎么办?是那种善意的谎言。”   舒安拧眉,严肃开口,“谎言就是谎言,哪有什么善意不善意。”她看到陈竹青眼底晃过一丝犹豫,想着是不是她太认真了,不过一句顺嘴接的话,却展开说了这么多,她扑进他怀里,笑着仰头吻在他的下颔,“竹青哥哥,不会骗我的。所以不用担心这些。”   陈竹青的胸口仿佛中了一箭,话到嘴边又咽下。   在那刻,他迅速做出决断。   如果他去了广州,舒平没犯什么大事,就回来告诉舒安是他去外地学习的时候,恰好打听到舒平的消息。   万一舒平的情况很糟,就继续瞒着她,等他处理好这摊子事,再想办法跟她一点点透底。   舒安靠在他怀里,许久都没等到他的回话。   她伸手在他眉心揉了揉,把那个黑疙瘩揉散,“你看起来好不开心。是不是刚回来又要走了,舍不得我呀?”   陈竹青俯身,与她额头相抵,“又要离开我的小宝贝了。好舍不得。我把事情处理完就回来。乖乖等我回家。”   舒安的脑袋偏开一些,鼻尖错开,两人的唇瓣无缝贴合,急促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第47章 .1984爸爸每次都骗人   陈竹青到广州时,恰逢元旦。   在西珊岛待过一年,猛地扎进繁华都市,他有些不适应。晚上,街道两旁的店家全搬出彩灯招牌,硬生生将黑夜照成了白天。   广州一连下了几天雨,凹凸不平的街面藏着无数小水洼,稍有不慎就会踩到,溅出一片水花,水花回落洇在地面,倒影着远处的霓虹,将城市映得更加梦幻。   陈竹青被街上的人流挤着向前,在灯红酒绿里晃晕了眼。   他踮脚看看前面循着灯光前涌的人群,又低头看看踩出泥泞、脏得难以入眼的老旧街面。   愣神之际,有人不停从他身边擦过,像是要把他撞翻。   陈竹青咬牙,加快脚步。   他靠着不流利的粤语和手势,一路寻过去,找到了梁国栋在广州的同学家。   因为是元旦,看守所放假,不允许探视。   陈竹青在小旅馆待了四天,那边才来接他去看守所。   他出示证件,填写了四五张单子,又听狱警读完两份长长的探视须知,并且将所有物品打开,让他们仔细检查过后,才提着东西走进会面室。   会面室里有四张桌子,四个角都有狱警把守,单向的门边站了四个狱警,几乎把入口堵死。   他们眼神如鹰,锐利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眼神,看得陈竹青有点不舒服。   在那样的注视中,他不自觉地挺直背脊,坐得笔挺,两手摊开地放在桌上,表明他没有藏东西。   十分钟后,舒平被两个狱警押着,从深邃、幽暗不见底的长廊里走出来。   他低着头,丧气地跟在身后。   狱警喊到他的编号时,他肩膀一抖,随即恢复了精神,抬眸,响亮地回了一声。   但不过是一瞬,而后脑袋又立刻低下去。   舒平缓慢地转过头,或许是在昏暗的环境里待久了,阳光乍地晃到他眼睛,他眯着眼看了好一会,才认出坐在那的是陈竹青。   他眉毛挑动一下,倏地愣住。   是狱警扣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入会面室,按到了陈竹青对面的位置。   狱警提醒,“你们只有十五分钟。”   舒平的嘴抿成一条直线,抖动一会说:“怎么会是你?”   即使是舒安嫁给陈竹青了,舒平见到陈家人仍是紧锁着眉,眼里的厌恶压不住,也不想掩饰。   陈家的薄情深刻地印在他脑海里,他至今想不明白舒安怎么会跟陈竹青。   尤其是现在他身陷囹圄,落魄至极。   最不想见的人的名单里,就有陈家人。   他不想让人看轻,更不希望因为他的关系,让舒安在那被人瞧不起。   所以他扬起下颔,冷傲的目光扫下来,“你来做什么?”   陈竹青把带来的东西放到桌上,得到狱警的允许后,他打开两个饭盒,“我给你带了一些吃的。”   里面装的是炸藕夹和煎带鱼,舒安说过这两样是舒平的最爱,每次他生日或者过年,家里都会做给他。   舒平看到那两样东西,眼眶泛红,“安安,她还好吗?”   陈竹青点头,从上衣口袋里翻出几张照片,“这是我们在西珊岛拍的。舒安现在在那当外科医生,还被分配了宣传任务,她拍的照片和文章在很多军事杂志上都有登出的。”   照片里的舒安笑容浅浅,脸颊两侧缀着小梨涡,天真浪漫。   那是舒平一直想看到,却给不了她的。   舒安和别的小朋友不同,从出生就过分懂事,不哭也不闹。   舒平不怎么会带小姑娘,常常带她出去后回来,就成了两个小泥猴。偶尔他没看住,跑在前面,后面的舒安摔倒,磕得膝盖淤青,手肘破皮,她都没有哭,两手撑在地上,自己爬起来跟着他继续跑。   有几次,他悄悄拿出医疗箱帮舒安处理伤口,问,“你摔倒了,怎么不和哥哥说?”   舒安眨眨眼,“不疼。伤口总会好的。我不想你被爸爸妈妈骂。”   中学时候,家里条件不好。   舒安和奶奶需要帮人缝补衣服,赚钱贴补家用,戴顶针的手指磨出了茧子,甚至有变形的痕迹。   从那时起,舒平就发誓,长大要赚很多钱,要给妹妹优渥的生活,让她不用在冬天碰凉水,不要做那些会磨伤手指的粗活。   他不喜欢陈竹青,但舒安喜欢,从照片里能看出小姑娘跟他在一起是真的开心。舒平想以哥哥的身份嘱咐他几句,可低头瞥见身上的马甲和编号后,心倏地凉了一片,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   他现在有什么资格跟陈竹青说这些。   舒平十指交错、紧握,搁在桌面上,犹豫半晌后,问:“安安,她知道我……”   “不知道。我没跟她说。她很想你,一直打听你的消息。但广州确实离我们太远了,你之前的那个通讯地址又查不到人。是住我们隔壁的梁团长正好有同学在广州当兵,这才知道你的消息。我不清楚情况,不敢贸然告诉她。”陈竹青咬唇想了会,跟着舒安喊他,“哥。你怎么会……”   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   舒平是违法了,但后果不严重,算不上罪大恶极,看他这模样,也是真心悔过。   陈竹青知道他会顾虑舒安的面子,不愿告诉他太多。   他主动开解道:“我和我们家都很喜欢舒安,不会因为这件事对她怎么样。你如果有需要就告诉我,我会想办法帮你的,不管是钱还是什么东西……”   提起陈家,舒平心里就压不住火。   陈竹青那是还是学生,说不上话也就罢了。但陈红兵和陈顺对他们却不闻不问,舒家卖掉市里的最后一间茶叶铺时,陈红兵正要报名参兵,舒爷爷担心他去那么远的地方会吃苦,主动拿钱给他买了两件皮袄。   十年。   说不联系就不联系了。   舒平拧眉,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满腔的抱怨和怒火,“舒安喜欢你,跟你在一起开心,所以我叫你一声妹夫。但陈红兵和你爸爸,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们。”   陈竹青垂眸,“对不起……我……”   探视时间有限,舒平没空听他无意义的忏悔,“你对她好就行了。我是个不合格的哥哥,答应她的事都没做到。不过,我真的有一个忙,希望你能帮帮我……”   陈竹青从兜里掏出一沓钱,“你说。”   舒平摇头,“不是这个。我老婆和我离婚了,现在梦欣寄住在她大姨家,我进来前给她留了钱,她不缺钱。就是……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她?我一直忙着生意场上的事,很久没去看她了,本来想着元旦要去看她,又一时没控制住情绪跟人打架,闹成现在这样。”   陈竹青点头答应。   舒平找狱警要了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下梦欣大姨家的地址。   探视时间结束。   舒平起身时,坚持要陈竹青先出去,不想让他看到他被人左右押着离开的窘迫。   陈竹青照做。   他捏着那张纸片,转身离开,跟着狱警一路走出去。   一直到走出看守所大门,他才顿住,回头看了一眼深灰色的高墙。   **   陈竹青按照他给的地址找过去。   舒梦欣的大姨住在广州老市区的公房。   回字形的公房里,住满了居民,这里的厨房全设在走廊。   陈竹青来的时候,恰好是午饭时间,本就不宽敞的走廊站满了做饭的人,油烟充斥在通透性极差的回廊,烟熏火燎的,呛得人眼泪直流。   他在楼里走得晕头转向,最后在一个好心邻居的帮助下找对门牌号。   陈竹青敲敲门。   里面的木门打开,一个头上戴着十几个卷发圈的中年女人探出半个脑袋,隔着铁门栏杆问:“你系宾个?来做乜?”   陈竹青怔住,用普通话回:“我是舒梦欣的姑父。替舒平来看看孩子,顺便给她带一点小礼物。”   这户人家显然还不知道舒平收押的事。   听到他是自己人,将他让进屋里,还要给他倒汽水。   梦欣大姨看他操着一口不流利的粤语,改用普通话跟他交流,“我知道舒平生意忙,但他这么久不来看梦欣,对孩子的成长很不好。你应该多跟他说说。对了,我前几日去电器市场找他,那边的人说他不在那了,是怎么回事?”   陈竹青知道的并不比她多,生怕哪里说得不对了,两手一摊,说:“我在西珊岛工作,对这边的情况也不清楚。只是有几年没见大哥了,这阵子到附近出差就转过来看看他。”   女人‘哦’了一声,转身进里屋,把舒梦欣牵出来。   她蹲在孩子身边,指指陈竹青,“梦欣呀,这是你姑丈。”   陈竹青从袋里拿出一个小熊玩偶,“这是你爸爸给你买的,但他有工作走不开,姑丈替……”   他话没说完,小姑娘抓走小熊,用力往地上一扔,‘哇’地一声,喊开:“我不要。我不要。爸爸每次都骗人。他说要带我去游乐园的!”   陈竹青舔舔唇,有些慌乱。   小姑娘不会说普通话,又带着哭腔,说得又急又快,他根本听不懂,只隐约听到‘游乐园’三个字。   陈竹青伸手想去拉她,却被她的乱拳锤开。   他说:“姑丈带你去游乐园,行吗?”   舒梦欣大叫一声‘不要’,气鼓鼓地跑进房内。   而后,不管是大姨还是陈竹青怎么劝,她都不肯出来。   女人无奈,只能让陈竹青先回去,说如果后续孩子愿意,会带去旅馆找他。   陈竹青的车票是大后天出发的。   接下去的三天,他每天都会带些小礼物去看舒梦欣,不过孩子心里有伤,每次都不愿意见他,他只能抱着礼物悻悻而归。   一直到回西珊岛的前一天,舒梦欣总算能跟他坐在同一张桌上说话。   陈竹青只是空有个名头的姑父。   对孩子的情况一问三不知,不会说粤语,交流全靠坐在旁边的大姨翻译。   舒梦欣问了些爸爸的情况,而后问道:“姑姑呢?她长什么样?”   陈竹青把舒安的照片拿给她。   舒梦欣翻了两张,眸色渐沉。   她小声喃喃:“爸爸说过我和姑姑小时候长得很像……”   陈竹青凑近她,“你说什么?”   舒梦欣摇头,拖长语调,一字一顿地说:“姑丈,下次能带姑姑来看我吗?”   这次,他没等大姨翻译,点头应下,“好。姑姑也很想你。” 第48章 .1984不辜负她对你的喜欢   舒平趁着探视时,写了一封信将自己的近况告诉她,其中隐去了离婚和进看守所的事,主要还是围绕着他在广州和香港的生意。   他知道舒安不关心这些,却用大半篇幅写这些,目的就是让舒安知道他的生活还在正常运行,忽略掉一些他想遮掩的东西。   陈竹青回到西珊岛,将那封信交代舒安,“我去的地方离广州很近,顺道去看哥哥了。现在个体户很多,生意不好做,所以他才没能给你写信。他在那挺好的,梦欣也长高了呢!”他的手在胯部比了一下,“我看再一年,她出门可能就得买票了。”   舒安迫不及待地拆信。   舒平的字迹潦草,她得逐字逐句地看得很仔细才能辨认清楚。   她看到末尾,知道舒平在那安好,心稍稍放下。   而陈竹青的那番话里,她抓住了另一个重点,“你去见哥哥了?所以你知道他住哪,对吧?今年春节放假,我想去广州看他。你带我去,好吗?”   舒安掰着手指头数,“我快五年没见过他了。”   陈竹青震住,瞳孔微缩,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慌乱。   各种借口在嘴边绕了一圈,在她期待的眼神里,又生生咽回去。   舒安的杏眼含着笑,褐色眼眸像面镜子,映出慌张无措的他。   撒谎的滋味真难受。   尤其是对如此信任、依赖他的舒安。   陈竹青的目光错开,盯住别处,小声说:“我看看吧。工程队这边需要有人值守,其他工程师和爱人分离很久了,就等着春节假回家。向文杰爸妈的年纪很大了,他也想回去,我……”   舒安眼底的失落稍纵即逝,很快又被隐忍的笑意取代,“嗯。我知道了。没关系。你的工作重要。”   陈竹青环在她腰上的手加了些力道往上一提,将人抱到自己腿上,两手从身侧绕到胸前,把她缚在怀里,“我和哥哥说好了,他会多给你写信。我们今年中秋再去看他,好吗?”   他没给舒安说‘不’的空档,直接勾住她的小指,轻轻晃了晃,“我答应你。拉钩。”   现在离中秋还有大半年呢。   舒安噘着嘴,几乎要把不高兴三个字写在脑门上。她想着陈竹青不放假,那她可以自己去。她现在有工作,攒的钱完全够车费和去那需要的花销。   她不需要他陪同也能去,她要的只是舒平的地址。   陈竹青见她不应话,猜出她的心思。   他环着她的手倏地收紧,如藤蔓般桎梏着她,压得她脸颊微红,几乎要喘不上气。   陈竹青的胡子长得很快,去广州都在为舒平的事奔波,好几日没正经打理过自己了。现在他低头靠在舒安颈窝,下颔的胡青扎扎的,又刺又痒,激得她一阵酥麻。   她缩了缩脖子,喃出一句,“痒……”   陈竹青偏头,以轻柔却缠绵的吻回应她。   他的声音偏哑,好听得不像话,就在她耳边委屈地小声呢喃,“你舍得把我丢在这?我离不开你。你不带我去,我就不告诉你哥哥的地址。”   “你怎么这样啊!”   舒安嚷了句,抬手佯装要锤他,却被陈竹青先行预判出,轻而易举地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他将她的手按到他的胸口,那里有温热的跳动,一下又一下的。   陈竹青牵着她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下摆探进去,滑过有棱有角的腹肌,覆在坚实的胸肌上。   他压着身子凑过来,咬着她耳垂说:“我就这样。你不可以离开我。”   舒平虽喊他‘妹夫’,可陈竹青明白,在他内心深处,舒平并不是真正认可他的身份。   再想到舒爷爷临终前,还特地留下的话,他更委屈了。   他知道他家对舒家有亏欠,可他已经很努力地想弥补了,倘若有一天舒安愿意,他连心都能掏出来给她看,看看那里是不是写满了她。   但过去的事,始终像堵无形的墙,阻隔在他和舒家人之间。   他这么想着,眼尾泛红,发狠地吻她。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肯定他在她那的身份和独一无二的重要性。   他是只属于她的。   她亦是如此。   舒安直到被他抱到床上,仍没搞懂发生了什么。   他像头要一口一口吞下她的猛兽,每一个吻都用尽气力般,向她不断索取。   那晚,舒安搂着他,整个人像浸在棉花糖里,全身都绵软无力,只有紧紧地抱住他,才能感受到些许回温的安全感。   **   春节将至。   物资船由一周一趟变为一周两趟,带来不少新鲜蔬菜。   村里宰了几头猪送到部队,说是对他们建设、坚守西珊岛的感谢。   舒安拿着钱去食堂买了一扇排骨,准备做白萝卜炖排骨。   她在厨房支起小锅,用炭火慢慢煨了两小时。排骨汤澄清透亮,上面飘着层细腻的油脂,一掀盖,肉香扑鼻而来。   舒安用勺子捞起一块萝卜,用筷子轻轻一戳就陷进去了。   白萝卜吸满汤汁,颜色浅下一半,变得透明软烂,特别好吃。   她用毛巾包在小锅外,又用厚布袋装好,提着东西往办公楼走。   三层楼都暗了,只有工程师的那间还亮着灯。   陈竹青坐在靠走廊的位置,一听到脚步声,还有窗边闪烁的手电筒亮光,一下就猜到是舒安来了。   舒安提着东西要往里走,“我给你们送些吃的来。”   陈竹青却立在门口,直接从她手里将东西提进来,放到最近的一个桌子上。   他身材高大,堵在门口像堵墙似的,舒安侧身试了试,愣是没挤进去,只好站在昏暗的走廊那等他。   陈竹青把东西放到桌上,“她拿来的。大家工作辛苦了,休息一下,来吃点东西吧。”   说罢,他抓起桌上的手电筒折身出去,牵着舒安的手往外走,“我送你回家。”   他先是堵门,又这么着急带她走。   舒安觉得有点奇怪,踮脚往办公室里瞧了一眼,并没发现什么端倪。   几人瞥见她,摆手和她打招呼。   她尴尬地应了声,又转头向陈竹青,“你是藏着什么不愿意告诉我的吗?”   陈竹青的手搭在她肩上,推着她往楼梯下走,“哪有。怎么会这么问?”   舒安撇嘴,“那你不让我进办公室?”   陈竹青没急着回答,牵着她走出办公区,才说:“他们在办公室里抽烟,不想让你闻到。我们不是……在准备要孩子吗……”   一向沉稳的陈竹青在说到后半句,情绪有所波动,嘴角上扬,难掩激动。   他的拇指指腹在舒安的虎口轻轻摩挲,若有若无的,很是撩人。   “嗯……”舒安握着他的手松了一些,步伐跟着变慢,“我能自己回去,你快回去工作吧。”   陈竹青顿住,低头瞧她。   没等他说话,先听见舒安说:“想要小朋友,你就得快点把工作完成,然后回家陪我。”   陈竹青笑开,“好。”   他倾身凑过来,啄了她侧脸一下,“那你小心点。我会很快回来。”   他站在原地,举着手电为她照亮,看她走出几米,将要消失在视线前,忍不住叮嘱一句,“别着急睡。要等我。”   舒安涨红脸,四处扫了一眼,还好没人。   她转身,将食指压在唇上,提醒道:“知道啦。你小点声。”   陈竹青折返回办公室时,几个人全捧着碗围在办公桌那等他。   他们的眼神灼灼,几乎要把那锅排骨汤烧穿。   陈竹青掀开盖子,拿里面的大勺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干嘛等我。想吃就舀好了,本来就是给你们准备的。我回去还有得吃呢。”   后一句话,他尾音上挑,说得很得意。   向文杰啧啧两声,半开玩笑地说:“你家属都跟来了。这次春节假,你留在岛上值班得了,让哥几个回家,也享受下有人惦记的滋味。”   陈竹青爽快地应了,“行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几人说着话,梁国栋走过来,站在门口招招手,“陈总工,你出来一下。”   陈竹青放下东西走出去。   梁国栋塞给他一封信。   那是舒平从看守所里寄来的。   陈竹青说了舒安有多想他之后,舒平越发内疚,觉得愧对舒安。   也是在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舒安说的那句‘钱多钱少无所谓,只要哥哥能平安陪在她身边’。   在舒安心里,她需要的不是钱而是关心。   舒平给她写信,在信里说了他和老婆离婚的事,还有一些家庭琐事。   但看守所的事实在难以启齿,他还是选择了隐瞒。这封信他等不到出来再寄,写好就拜托狱警寄过来,地址写的西珊岛,收件人是陈竹青。   除了写给舒安的,里面还有一页是专门写给陈竹青的。   在看守所,舒平有很多时间去思考。他回忆起小时候兄妹俩相处的点点滴滴,并把这些事都写进信里。他告诉陈竹青,舒安的所有小习惯,从饮食到睡觉,全都写得很详细。   在信末,舒平是这样写的——   ‘舒安从小就很听话,只要爷爷说了,哪怕是她不喜欢的事,她也会努力去完成。爷爷的想法我没法干涉也不能改变,但我相信舒安的眼光。她之前给我写的信,说了很多你的事,她很喜欢你,所以选择了你。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我恳求你好好对她,不是为了弥补亏欠,而是不辜负她对你的喜欢。’ 第49章 .1984跳舞   西珊岛的战士几乎没有节假日,每天都忙于训练和建设任务,春节算是唯一所有人都能得以喘息的休假。   驻守三年以上的战士允许申请探亲假,批准回家的归心似箭,早早开始收拾行李,回不去的则将攒下的津贴塞进他们的手提袋,要他们帮忙从岛外带东西。   节前最后一趟物资船来港时,送行的人站满码头。   工程队除了陈竹青和向文杰,全选择回家过年。   这些人里樊云良办事最为靠谱,向文杰列出一张磁带和录像带购买单,本想拜托他一并购买,怎奈陈竹青赶在他之前给樊云良开了一张书单,上面列出十几本工程专业书。书重又厚最占位置,但和工作相关,樊云良没有拒绝,将书单折叠三次,放进公文包内袋,拍着胸脯交代,“你交代的事我肯定给你办妥了。”   向文杰把目标转向另一个家在广东的同事。   他要的全是粤语歌的磁带,广东那比较齐全。   同事撇嘴,“我行李可多了。飞燕不是也要回家嘛,你怎么不让她带?你们俩关系那么好……”   同事收下那个单子,嘴里仍喋喋不休地念着梁飞燕,丝毫没注意到向文杰面上细微的变化。   梁飞燕到码头来送室友,此刻就站在几米之外,若不是周围人太多,声音嘈杂,他们说的,她肯定听得一清二楚。   向文杰咳嗽一声,刚要回话,梁飞燕像是有所感应似的,回身瞧他一眼,把他的后半句话愣是吓回去了。   梁飞燕转过身,“我今年不回去。”   不是恰好转过来,而是真的听到那些话,特意转过来解释的。   那个同事‘哦’了声,随口问:“怎么又不回去了?”   “去年回去过了,今年又是我,不太好意思。”梁飞燕心里清楚,她能回去占的是梁国栋的份额,虽符合规矩,但也算一个小特权了。部队里纪律严明,总是这样难免被人传闲话。犹豫后,她决定放弃这个机会,留给更需要的战士。   她嘴角扯出一抹很淡的笑,又扫了眼向文杰才转回去和室友说话。   向文杰听到梁飞燕要留下来,眉头不自觉地拧紧。   从那个表白后,两人的关系急剧降温,冷至冰点。平时他忙着外面小岛的建设,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西珊岛,和她也算是眼不见心为净。   春节虽是放假,但工程队和通讯连都安排了值班的人。   他和梁飞燕又得回到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尴尬日子。   物资船开离港口,码头上的人挥着手和船上人告别。   向文杰心里揣着事,低头跟在陈竹青后面,走得很慢。   梁飞燕走在两人前面,她走出一段,忽然回头对他们喊:“陈总工,晚上在活动室前面的院子放电影,你带舒医生来看吧?”   陈竹青点头,“嗯。好啊。”   她快走几步,用手拍了下向文杰,“你一会过来帮忙搬器材和凳子。”   不是请求,而是下指令的口气。   向文杰怔住,呆呆地‘啊’了一声。   若是之前,他会爽快地答应,但现在他的嘴抿直成一条线,稍显犹豫。   梁飞燕嘴角瘪着,下巴微抬,高傲又嫌弃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扫下来,“你该不会还浸在那件事里吧?”她两手环胸,语气里满是惊叹又带点嘲讽的意味,好像在说‘我都翻篇了,你别多想了’。   向文杰松出一口气,眼底的紧张瞬间懈去,“我会去帮忙的。几点开始?”   梁飞燕伸手比出个‘5’,“你四点半到活动室来吧,有很多东西要搬,我们几个女兵准备不来。”   —   晚上五点,电影准时开始。   放的是八三年六月上映的电影《武当》。   这电影在其他地方已经过气半年,但对于西珊岛的战士们来说和新的一样。这里交通不便,没有信号,其他地方流行的东西,要隔上大半年才能传过来。   电影讲的是清朝末年,武当拳派后人打败了不可一世的日本武士,捍卫民族尊严的故事。这样的热血的故事,对于本就怀着爱国热忱的战士们而言,感染力极强。   所有人看完都热血沸腾的,恨不能穿进荧屏里,帮着主角一起收拾反派。   电影只有一个半小时,放映后,天刚暗下来,战士们的热情一点没消散,反而被激出了满腔豪情壮志,却又没处施展。   王政委在前面招呼人,让他们自己提着凳子放进活动室摞好。   这时,不知道是谁,混在人群里喊:“活动室空出来了,可以用来跳舞啊。”   开放后,沿海城市开了不少歌舞厅,这种休闲方式很快风靡大江南北,并且被拍进一些影视剧里。   岛上的娱乐项目不多,跳舞就是他们看电视剧里学的。   只不过,王政委有些古板,对新兴事物接受能力有限。士兵们休假偶尔在活动室学跳舞,他对此睁一眼闭一眼的,但到了节日联欢会,这件事文艺兵提了几次,都被他否决掉。   春节这个本该和家人团聚的日子,战士们选择留守在这里,心里的思念浓郁,却是有口难言。   现在有人带头提出心里所想,附和声四起。   王政委拧眉,脸黑得如浓墨散不开。   正在他前后为难,想着如何拒绝时,旁边的赵学民挥手,示意士兵们暂时将椅子放下,进去活动室跳舞,“小李,你去找找磁带。看有没有合适的音乐。”   赵学民是上海人。   在他印象里,小时候家附近就有交际舞厅。后来动-乱时期,跳交谊舞成了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所有歌舞厅被勒令停业,在公开形式下的算是彻底绝迹。但那时依然有人会以极为隐秘的方式举办家庭舞会,比如住在他家附近的一个外国记者。   所以他对这件事没那么排斥,平时看到士兵在活动室学跳舞,还会过去跟着扭两下。   赵团长发话了,王政委虽有不满,却也不好说话,长叹一口气,跟着走进去。   文艺兵小李提着两个超大号录音机走过来,他不懂交际舞,选了一首舒缓的音乐播放。   士兵们也不在意什么曲子,只是能在公开场合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偷偷摸摸,藏着掖着,心里顿感畅快。   他们不怎么会跳,就是复刻电视剧里看到的。   一堆糙汉子,两两结对地拉着手,在活动室中央摇摆、转圈,场面看着滑稽,却没有人一个人笑出声。而是被每个人脸上的真诚和认真打动,不由得想要加入其中。   尤其是梁飞燕和周萍下场后,将气氛炒热。   女生好像天生对跳舞就敏感一些,她们同样只在电视剧里见过别人怎么跳,可两人手一搭上,身子就跟着音乐律动起来。哪怕是不熟练的舞姿,也因为她们曼妙的身形变得和谐、优美。   向文杰原本是半倚在桌子上的,看了会,忽然来了兴趣,将手摊到陈竹青面前,“咱俩也去跳一个试试啊?”   陈竹青搭在舒安腰间的手搂紧,半边身子都靠在她那,眼眸半阖,极为慵懒地说:“我有老婆,为什么要跟你跳?”   他侧过身,身子和小腿一起弯下,作出一个绅士的邀请动作,“愿意跟我去跳吗?”   “好啊。”舒安将手放在他的掌心,跟着他一起转到舞池中央。   舒安没跳过,也没看过那个电视剧。   只是因为他弯着身子,眼神太过迷人,一时受了蛊惑。   跟着他下场后,舒安后悔无比。   她的手脚并不协调,陈竹青很努力在教她了,她还是总踩到他的脚。   他们是场内唯一一对男女搭档。   音乐还在继续,可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目光聚焦到他们身上。   舒安的笨拙和陈竹青的娴熟形成强烈反差,让她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像个提线木偶,跟着他的律动而动,还总是慢一拍。   两人本就是夫妻关系,陈竹青向来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动作大胆直接,他看舒安身体绷得僵直,干脆松开握住她手腕的手,转而按到腰间,轻轻往上一提。要往哪走,他的手会提前发力让她知晓,以便她能跟上。   这么一来,舒安倒是跟上了。   可被那么多人看着,她的脸更红了,像过敏反应似的,迅速烧红一片。   陈竹青喉结一滚,胸膛里震出一阵轻笑,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   他说:“别管他们。只看着我就好。”   舒安仰头照做。   慌乱的目光对上他的坚定,身子一点点放松下来,步调变得从容。   赵学民和何佩兰也牵着手入场,一是替他们解围,二是解解心头之痒。   他们一下场,在场的几对夫妻全都跟着下场跳。   士兵们情绪更为高涨,跟着舞曲晃得更快了。   所有人都沉浸在欢快的舞曲里,唯有王政委坐在角落,垮着张脸。   丁玉芬用手肘戳戳他,“咱们也跳去?”   王政委大为震惊地瞧她一眼,“你没事吧?”   丁玉芬撇嘴,“梁国栋和赵学民都下去跳了,怎么就你这么格路?”   王政委翻了个白眼,继续用手背撑着他那张黑地如浓墨的脸。   丁玉芬看着舞池里的人跳完了一曲又一曲,曲子一首比一首欢快,跳得她心发痒。   她两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王铁柱,你到底跟不跟我去跳?”   王景玉小时候体弱多病,爸妈跑了几家医院都没检查出病症,后来请了村里的老人给他算命,说他缺个能镇得住妖邪的小名。于是有了个小名‘铁柱’,寓意是希望他身体强健。   不知心理作用,还是长大后,体质自然跟上了。他有了这个小名后,真的不再生病了。   但王景玉上学后,随着书越读越多,对这个土气的小名嫌弃至极。   考上外地军校后,他甚少回家,一回家有人喊他这个小名,他就会黑着脸将对方教训一通,后来他进入部队,越升越快,敢这么叫他的人越来越少。   现在忽然听到这个小名,他全身如过电般猛地一抖,脸憋得通红。   他转头,四处各扫一眼,没发现人,心稍安。   王政委食指压在唇上,半求饶半讨好地说:“有话好好说,别叫这个名字。”   丁玉芬朝他伸手,“跳不跳。”   “跳。跳。跳。老婆交代的事,我敢不办吗?”尽管他心里有千百个不情愿,嘴角仍扯出一个灿烂的笑,握着她的手,跟她转进舞池。   临时舞会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半。   磁带换了四盘,能播的都播了。   场内的人才有了些许倦意。   牵头的赵学民拿着喇叭站在台上喊:“今天先到这。大家喜欢,以后再找时间组织。”   —   这是舒安第一次跳舞,回到家里,还有些意犹未尽地哼曲。   她瞥见陈竹青放在门口的布鞋,面上已经被她踩出了一圈黑印,目光敛回,又看了一眼正坐在客厅泡脚的他,忍不住问:“你之前跳过吗?”   陈竹青弯腰擦脚,漫不经心地回:“嗯。工程院和市话剧团搞联谊的时候跳过。”   联谊时候跳的?   那就是跟女生跳的咯?   舒安心底的醋瓶一下子翻了,虽然这事上,他没什么过错,可就是不开心。   陈竹青没等到她的回答,甚至觉得背后一凉。手上的动作顿住,脖子一节一节地拧过去,看见她乌云密布的脸,他的头顶像劈下道惊雷似的,人呆在那,支支吾吾地说:“没去几次。能推的我都推了。”   几次?   果然是不止一次。   舒安环胸,哼了声,“你那么熟练,想必次数肯定少不了。陈竹青,你挺受欢迎的嘛。”   陈竹青迅速把脚擦干,张开双臂迎过去,“真没有。这个很简单,一学就会了。”   舒安转了个圈,躲开他怀抱的同时,转到几米之外,拉开两人的距离,“所以你是在说我笨?”   越描越黑,陈竹青的心砰砰直跳,面色惨白。   他快走几步,长臂一伸,硬是把她拉回身边,扣在怀里,“吃醋了?是不是?”   舒安撇嘴,转过头,故意不看他,“才没有。”   陈竹青眼底的笑意更浓,俯身凑到她耳边,“你早答应我,就不用吃这么多干醋。放心,我只跟你跳过。之前联谊会,我都是跟向文杰在宿舍练,因为觉得要是踩到了女生的脚不好。可到了联谊会上,我觉得没那意思跟别人跳舞更不好,所以一次都没跳过。”   听到这样的解释,舒安内心狂喜,面上还是绷得紧紧的,装作不在意地说:“我才不介意你跟谁跳过呢。”   陈竹青捏捏她的鼻子。   力道不轻,她的鼻尖泛起一阵红,又在他松手的瞬间消散。   舒安摸摸小鼻子,“你干嘛?”   陈竹青:“撒谎鼻子会变长的。我帮你捏回去。”   他噘着嘴,语气幼稚。   舒安‘噗嗤’一声被他逗笑。   她拿他的孩子气一点办法都没有。   两人洗漱后,陈竹青拿出录音机,放进一盘磁带。   他俯身,伸手邀她,“要不要再跟我跳一次?我慢慢教你。”   “好!”舒安放下手里的东西,兴冲冲地跑过去。   两人在家里,没有了旁人打扰,他的手按在她的后背,让她半个身子都攀附在他身上,就这么带她压着步子地前进后退,轻轻晃动着身子。   陈竹青特意选了林子祥的《分分钟需要你》。   这首歌,他第一次唱给她的时候,他抱着吉他,两人隔着宽宽的走道聊天。而现在,他贴着她的身子,俯身凑到她耳边,刻意压低声线,把每句缱绻歌词吹进她耳廓。   快到结尾时,他胸膛震动,震出一声轻嗤,“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联谊要让人跳交际舞了。”   舒安不明所以地抬头,发出一声疑惑的‘啊?’,懵懂的眼睛忽闪忽闪。   陈竹青按在她腰间的手下滑,落在臀部,加了些力道,用力将她按到自己怀里,“知道了吗?跟喜欢的人这么跳,早晚要出事……” 第50章 .1984我以后会是个好爸爸吧?   《武当》的放映,勾起岛上的孩子对于中华武术的向往。   不少孩子求着爸妈,用家里的素色布料做了一套道服。为了方便活动,长袍下摆宽大,腰间只用一根黄绳系住。   没有刀剑,就用一臂长的树枝代替。   学校里放寒假了。   宽敞、空荡的操场成了天然的练武场,他们拿着树枝学电影里的动作,相互打闹,从早到晚,真把自己当成了电影里要和反派一决高下的武当传人。   刘毓敏每天都得做好了饭,骑着车去学校接人。有时候在那等了一两个小时,梁向军还是不愿意回家,就拿着根歪脖树枝在暮色里对着空气前戳后撤。   如此一来,素色长袍捱不过三日就沾满了尘土、泥点,衣领泛黄,袖口褶皱,下摆还有几处细微的撕裂。   刘毓敏揪着梁向军的耳朵,将他提回家中,直接下了禁足令,不许他再出门。   梁向军的成绩在班级吊车尾,这让作为班主任的她很丢面。   刘毓敏拿着之前梁国栋去筇洲开会时,给他买回来的金箍棒在房内画了个圈,“以后除了吃饭、上厕所,不许出这个圈,就给我在家好好写作业。开学小测,你要是再考倒数,以后所有活动都不许你参加了。”   梁向军仰头哀嚎,声音掀翻屋顶。   舒安刚下班,恰好骑着自行车从梁家门口经过,被他‘嗷’地一嗓子,吓得两手一抖,险些从车上掉下去。   幸好在门口等她的陈竹青及时抓住了车把头,另一手撑住她歪斜的身子,“刘姐收拾儿子呢,小事。”   舒安侧身下车,将食堂打回来的蔬菜分出一半给梁家送去。   她探头往梁向军的房间瞧了一眼,平时上窜下跳的泥猴,现在正安安稳稳地坐在书桌前写作业。   刘毓敏和梁国栋结婚的前三年都没怀上孩子。   后来,梁国栋调到西珊岛,好几年没回家,只能通过一月一次,偶尔还会寄丢的书信交流。梁向军几乎是刘毓敏的精神支柱,把他照顾好是她那几年最重要的事。   她在学校对学生宽严相济,知晓每个学生的长处与弱项,是所有人眼里最优秀的老师。   但到了梁向军这,她的所有教学理论都没了用武之地。   她对他狠不下心,严格不起来。   而梁向军恰好抓住了她这一点,一次又一次地试探她的底线。   刘毓敏和舒安坐在客厅,捂着脑袋,嘴里念念叨叨的,全是如何教育梁向军的问题。   说到一半,她的目光落在陈竹青身上,“哎。陈总工,你假期要是有空,能不能帮我辅导下他的作业?”   “我?”陈竹青愣住,张嘴顿了半晌,才说,“小学题我是可以教,但我毕竟不是老师,很多方法不知道对他适不适用。”   刘毓敏摆手,“我之前也不是老师。其实这孩子很聪明,就是不肯用功,气死我了。他呀,就怕你,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往那一站,他一下就乖了。”   陈竹青是岛上唯一不顺着梁向军的意思来的。   梁向军顽劣,要是弄坏了他的东西,他不会告状也不会默默咽下,而是拉着梁向军,在他的监视下重新把东西修好、组装好。   之前,梁向军趁着午休溜到工程师的办公室玩,弄坏了他们桌上的一个等比例模型屋。   陈竹青直接去学校帮他请了四天假,还把他旁边的办公桌整理出来,就让梁向军坐在那修补模型。   一次不合格,就修两次、三次、四次……   过了四天,陈竹青还是不满意,但梁向军的手因为摸了太多胶水,撕破了一层皮,露出下面细嫩的肉芽,轻轻一碰就疼得不行。   梁飞燕为侄子求情,说她可以帮忙修补模型。   陈竹青眼皮都没掀一下,用冷到冰窖的语气说:“梁向军,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好意思让飞燕姑姑帮你?”   梁向军憋着一口气,咬牙道:“我知道了。我会弄好的。”   从那以后,梁向军再也不敢去他的办公室,一听到陈竹青的名号,就缩着手,老实安分不少。   陈竹青不讨厌教学,但看着梁向军这么不听话的孩子,多少有些头疼。   他稍显犹豫,迟迟未能出声回应。   舒安用手肘戳戳他的腰,小声说:“应了吧。刘姐帮我们挺多的。而且……你不是准备当爸爸的人嘛,现在就算实习了。万一以后遇上这么皮的孩子,心里就有个底。”   后一句戳进他的心里,目光顿时柔软三分。   他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好。那我休息的时候会过来。”   刘毓敏拍手,“太好了。这段时间,你们俩就别做饭了,来我家吃。”   说着,她起身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梁向军。   陈竹青往舒安那挪了些,凑到她耳边说:“我们俩小时候都是乖孩子,生不出这样的小皮猴。”   舒安耸肩,“但愿吧。”   对于生养孩子,她没什么想法,也没有规划。   只是现在听刘毓敏抱怨梁向军的不听话,她心里咯噔一下,凉去半截,默默祈祷着千万别遇上这样的小皮猴,说说不听,打还舍不得的,确实难教。   刘毓敏看梁向军低着头,模样很认真,没走近去打扰他,而是站在门口将陈竹青要来辅导他功课的事告诉他。   可梁向军竟然没给一点反应。   他领子立起,头上戴着顶鸭舌帽,像座雕塑似的安静地坐在那。   如此反常。   刘毓敏暗呐不好,快走几步跑进屋内。   舒安和陈竹青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起身跟了过来。   三人走到桌边,发现梁向军根本不在屋内。   桌前坐的是套着他衣服的长形抱枕,他不知道从哪找来几节手臂那么长的树枝就插在袖子里,将衣袖撑起,放到了桌子上。   屋内光线不好,从背面一看就跟他坐在那似的。   陈竹青指了指房里大开的窗户,“估计是从这跑的。”   刘毓敏‘哎哟’一声,气得鼻歪嘴斜。   她从抽屉里找出手电筒,跑到海边去抓人。   陈竹青和舒安陪着一块去了。   西珊岛不大,孩子能去的地方就那么点。   他们很快在部队附近的海滩上找到他。   月光下,梁向军穿着素色长袍正在‘舞剑’。   抬手踢腿间,长袍兜进夜风,远远看过去,他好像高大、强壮了几分。   经过几天的练习,梁向军出招利落,乍一看真有点功夫明星的味道。   刘毓敏插着腰,气势汹汹地走过去。   可没等她走出三步,就被陈竹青拉住,“刘姐。我去跟他说。”   刘毓敏的教育方式单调乏味。   梁向军做得不对的,她会批评、会教育,但也就是止于此了,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惩罚,也没有提出有效的解决方案。   陈竹青背手走过去,“小子。你这练的可以啊。”   梁向军下巴扬起,眉骨一挑,言语间满是得意,“当然。也不看看我练了多久。”   陈竹青伸手揽在他的肩膀上,“那你这武当练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叔叔教你一套新的拳法?”   梁向军瞪大眼,诧异地上下打量他一眼,发出一声充满质疑的“你?”   陈竹青点头,“《少林寺》看没看过?”   “看过啊。去年岛上放了。我爸还借了录像带回来,我看了十几遍呢!”梁向军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陈叔叔,你会少林拳法?”   陈竹青眉尾挑动,略过这个问题,故意卖了个关子:“我知道怎么练,还有齐全的家伙事。要不要学?”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经不住一点诱惑。   他点头如捣蒜,“怎么练?你教我!”   陈竹青:“电影里不是有一幕,是男主角提着尖头木桶提水跑步?这种方法很锻炼体力的。不管你想学什么功夫,体力都得过关,你说是不是?”   梁向军‘嗯’了几声,又问:“那上哪找尖头木桶?”   陈竹青拍拍胸脯,“叔叔家就有。”   两人就这么边聊着如何练功,边往家走。   当晚,陈竹青去工地那找了些材料,苦熬一天一夜。   终于在第二天,还原了电影里的尖头木桶。   这种木桶提着的人,没法停下来休息,就得一口气提到目的地。   从那天起,梁向军成了附近几家的免费劳力,乐此不疲地为这几家去挑水。   白天他挑了水,晚上自然没力气闹腾。   陈竹青也遵守约定,下班就去他家盯着他写作业。   这么盯了两周,梁向军第一次没等到寒假末就把作业写完了。   刘毓敏乐得合不拢嘴,“还是你有办法。”   完成任务,陈竹青迫不及待向舒安邀功。   他下巴微扬,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几乎把‘夸我’刻在脑门上。   舒安竖起大拇指,语气夸张,故意学幼儿园的老师说话,“哇,你太棒了。”   陈竹青没觉出不对劲,长臂一伸将人揽进怀里,“你说,我以后会是个好爸爸吧?”   舒安搂着他,往他怀里缩了缩,“一定会是的。” 第51章 .1984这些事你不用偷偷学   二月底,樊云良结束休假,跟着复航的物资船回到西珊岛。   陈竹青早早等在港口,水兵刚将舷梯搭好,他便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我帮你搬行李。”   樊云良知道他想要什么,故意装作不懂,指着地上最重的箱子,“那你帮我拿那个吧。”   “好!”陈竹青捏着衬衫袖口往上卷起四折,卷到手肘上一截,然后俯身抓起箱子两侧,深吸一口气将箱子从地上抬起。   他根据重量猜测,“这是书?”   樊云良点头。   陈竹青瞟了一眼办公楼,“搬去宿舍还是办公室?”   那箱子书里有一部分是他准备放宿舍消遣的小说,但宿舍楼还得多走出一公里去,樊云良没想太折腾他,提着两个行李箱跟上,“先搬到办公室吧。”   回到办公室。   陈竹青两手撑在桌面上,朝那箱书探头探脑的,想问的话都溜到嘴边了,可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他犹豫片刻,又生生咽下去。   樊云良抓过一个小马扎,坐在箱子边,极为缓慢地整理那箱书。   明明全是他一本本放进打包,对每本书的位置再清楚不过,瞥见陈竹青的迫不及待后,他却慢下来了,拿出一本得看上好一会,才慢吞吞地起身放到书架上,然后再折返回来拿下一本。   如此几次,陈竹青觉出他的故意,蹲到地上,伸手去翻书,“怎么这么慢,我帮你整理。”   樊云良咧着嘴笑,结束了这个小小恶作剧,识趣地从中层拿出一本《备孕指南》塞给他,并且压低音量同他耳语,“我老婆准备怀孕的时候就是照这上面教的吃。”   舒安身材娇小,肩窄腰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多余的赘肉。   两人虽讨论过孩子的事,但陈竹青偶尔还是会用BY套,他总觉得以舒安目前的身体状况,怀孕对她的消耗太大,不能操之过急。   工程师里只有樊云良有个三岁的女儿。   陈竹青觉得他有经验,在给他写书单时,顺带问了一嘴。   两个脑袋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向文杰好奇地蹲下身子,“你们说什么呢?”   陈竹青罕见地涨红了脸,迅速将手里的书塞进外套抱紧,结结巴巴地支走他,“跟你没关系。你那个表验算完了?”   向文杰不屑地‘切’了一声,起身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表格,递出的同时揶了句,“肯定是和舒医生有关的事。”   他攥紧表格的一角,陈竹青费了些力气才抽出来,“少打听。”   陈竹青和舒安结婚一年,能商量的事就那么些。   向文杰摸摸下巴,眼睛转了三转,很快猜出来,“是小朋友的事吗?”他勾着陈竹青的肩膀,颇为讨嫌地说,“陈哥,咱俩当初说好了,你家孩子得叫我干爹的。”   陈竹青食指压在唇上,“八字没一撇呢。小点声,别张扬。”   **   西珊岛上的食材有限,很多书上教的营养汤在这都没法做。   陈竹青每周有一天休息,他会趁着那天跟着去筇洲兜售海鲜的渔船出港,在筇洲的菜市和中药店买够食材,再跟着渔船回来。   他的厨艺只够做一些家常菜。   陈竹青听说丁玉芬煲汤有一手,特地带着小本去请教她。   丁玉芬没工作,在家里很清闲,正愁没人和她说话,见陈竹青送上门来,很热心地拿出家里藏的干货,在院里支起小炉,边往盅里放食材边教他。   陈竹青拿着笔,仔细记录。   丁玉芬指着那些食材,“这红枣、桂圆、枸杞要按一比一比一的比例放。”   那些东西有大有小,没法数个头来放。   陈竹青挠头,追问道:“那要放几克啊?”   汤盅里水滚了,丁玉芬忙着往里放东西,没太听清,随便瞅了眼手中的大枣,“枣子放五颗左右吧,其他的没法数,反正就这么一把吧。”   “一把?”   陈竹青记录的笔顿住。   这是个什么计量单位?   他把手掌摊开,他的手比丁玉芬的要大上一圈。   两人‘一把’的差距会影响汤的味道和营养吗?   陈竹青按住她的手,“丁姐,你别急着放,先把那些枸杞放我手里,让我掂一下,这样我心里才有数。”   丁玉芬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愣愣地把枸杞放到他手里。   瞧见陈竹青的认真掂量后,不由得笑开。   她捂着肚子,笑到眼角渗泪。   陈竹青把那把枸杞扔进盅里,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   丁玉芬拍拍他的肩膀,“傻弟弟。不用这么精准。差不离就行了。这是炖汤又不是熬药,多一点,少一点,没关系的。”   枸杞粒数多不好记,他写下红枣的粒数,再将食材比例标注在旁边。   “有的食材味道不好,我怕放多了,安安不喜欢。”   他眼眸低垂,一会看看本子,一会掀盖看看盅里的情况,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细微到火候和汤色,有些问题丁玉芬都答不上来。   她的手肘抵在膝上,手背撑着下巴,嘴边呼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岛上的男人要是都跟你一样仔细就好了。”   陈竹青滞了一瞬,笑道:“我是不会所以问得仔细,我看过王政委做饭,做得比我强百倍。”   —   晚上。   陈竹青提着那锅战利品回家,“安安。我今天炖了一锅鸡汤,你要不要试试?”   舒安刚下班,手还没洗,闻见香味便拿着小碗凑过去,“要!你做的?”   陈竹青从她手里接过碗,给她盛了一个鸡腿。   鸡汤用慢火炖煮了四个小时,筷子轻轻一挑,肉就散开了。   他夹起一块肉放进汤勺,稍微吹凉,才喂给她,“你没洗手。我喂你吃。”   “嗯!”舒安张嘴咬走那块带皮鸡肉,炖煮得久,鸡皮下的油脂已经化开,融进汤里,鸡肉咬在嘴里仍是紧致的,但又不难嚼。汤里加了红枣和桂圆,咬开的瞬间,肉里的甜味在味蕾上炸开,很好吃。她没去吃过什么大酒店,可隐隐觉得那里的味道一定比不上眼前这锅鸡汤,“你天天这么熬汤,我该胖了。”   舒安捏捏肚子周边的肉,“好像真的胖了。”   陈竹青摸摸她的脑袋,“你太瘦了。就算胖一点还是很好看。”   那本《备孕指南》除了营养汤剂,还有一些滋补的中药方。   在陈竹青印象里,有那么句俗语‘是药三分毒’。   可那本书的出版社又很权威,他拿着书去问了何佩兰。   何佩兰一听那方子,眼睛都亮了:“舒医生是怀孕了吗?”   陈竹青不好意思地挠头,“还没。就……在准备吧。”   支支吾吾半天,他的侧脸晕开一片红,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何主任。我来问你的事,你别告诉她。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很着急这件事,这样不好。”   何佩兰点头应允了。   她不是那种四处传小话的人,但看到感情这么好的小夫妻,心里有所触动。和舒安单独待在科室时,总是有意无意地和她提起陈竹青私下来找她的事。   在卫生所听了这些事,回到家里,陈竹青又端上一锅鸡汤。   舒安的心底涌起一阵暖流,“这些事你不用偷偷学,我们可以一起来的。”   她朝他伸出手,“你是不是买了一本书呀?让我看看。”   陈竹青折进屋内,从抽屉下翻出那本《备孕指南》,他捏住书的一角,递出时及时补充道:“这件事急不得。我去问何主任和丁姐是因为不懂的太多了,你别多想,也不要有压力。对我来说,你永远是第一位的。”   说罢,他松开手,将书郑重交到她手里。   前面那些话,舒安猜到了他会这么说,也从没怀疑过。   只是最后一句,他说得很坚定,像是承诺,又咬字缠绵,极尽温柔,似是抚慰的情话。无论是哪一种,都恰好敲进她心底,让人安心又感动。   舒安环在他腰间的手一点点收紧,拉近两人的距离。   她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仰起头,“你在我心里也是第一位。”   陈竹青低头吻了吻她的唇,“我知道。”   —   两人吃过饭,正拿着那本书研究,院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陈竹青披上外套去开门,“怎么了?”   来的是白薇,她神情慌张,直接略过陈竹青,闯进屋内,“舒安。前几天来卫生所检查的那个孕妇情况不好了,现在在急诊室呢,你过去看看吧?”   舒安来不及换衣服,在睡衣外套了一件薄风衣就跟白薇往外跑。   陈竹青拿着手电筒追上去,“什么情况?”   舒安草草地回:“是妊高症。很危险的。”   “啊?”陈竹青听不懂那个医学名词,只是听到‘怀孕’、‘危险’,脑袋里的那根弦骤然收紧,全身都跟着绷直,他举着手电筒跟在后面,为两人照明,“太晚了,我跟你们去看看……” 第52章 .1984我不想要小孩了   晚十点。   已到部队的熄灯时间,军号吹过三遍,但部队生活区仍是灯火通明。   战士们没遇上过这种情况,胆大地从床上翻起来,好奇地跑到走廊,朝院子里张望。   他们一出门,发现对面宿舍走廊同样有一群光着膀子的士兵。   几人隔着院子招手,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般激动不已。   当晚值守的付永强站在院子中央,拿个大喇叭仰着头朝上喊,中气十足的声音穿透三层楼,“都干什么呢!还不回去休息!”   霎时,喧闹的宿舍区静得只剩风声。   付永强关闭喇叭,背着手折回值班室。   卫生所这边遇上了状况,而医疗器材的使用又离不开电,付永强看着那一排电闸陷入两难。   生活区的电路设计合理,宿舍、办公楼、卫生所都有独立电闸,但使用时间长了,每个电闸下的小字模糊不清。每次付永强值守,都是直接拉的总闸,现在他的手在两个疑似的分闸那犹豫片刻,决定统一延长供电时间。   —   半小时前,有个怀孕的村妇被家里人送到卫生所。   卫生所没安排值班人员,陪着来的白薇先行一步跑到何佩兰家叫门,连带着隔壁的贾勤勤一起被叫过来了。   白薇看那个孕妇的情况很不好,经验告诉她极有可能需要手术,她又跑去另一边的军属区喊来舒安。   孕妇剪了个和男生差不多的寸板,头发竖直向上,本是很精神的头型,可如今整个都很萎靡,头低低的,似是很不舒服,眼神空洞地盯住一处,不知在想什么。   她坐在急诊室的医疗床边,面部发红、发肿,喘气很粗。   何佩兰刚进门就认出她了。   大概一个月前,她由丈夫带着到卫生所做产检。   她已经怀孕六个月了,这还是她的第一次产检。   何佩兰先让护士给她做了个常规检查,检测血压时,水银柱蹭蹭地往上,高压达到了一百九。白薇愣了几秒,以为是她弄错了,又给测量一次,仍是一百九的高线。   排在那个孕妇前的两个人都不是急病,白薇看她挺着个大肚子,额前的汗细密,血压又这么高,和前面两个病人解释商量后,将孕妇的号码挪到了下一个。   何佩兰安排那个孕妇到病床躺下,“你平时血压高吗?”   孕妇为难地瞧旁边低头无言的丈夫一眼,支支吾吾地,“我平时也没量血压……”   何佩兰觉出不对劲,语气与神情一同变得严肃,“你们有什么事都要跟医生说,这样我才能作出准确的判断。”其实从两人犹豫的态度里,她已经猜出一二,“你这是有可能是妊高症,要……”   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嘴唇翕动,声音微弱,“是不是又要引产?”   孕妇拧了他手背一下,“你别说……”   何佩兰将男人拽到一边,“你们是不是做过一次了?”   男人点头,老老实实将妻子的病史一一交代。   这个孕妇原本就有高血压,两年前怀孕中期并发妊高症,做过一次引产。那之后,他们一直积极治疗,吃降压药,对饮食结构也进行了调整。   去年血压稳定,她又再次怀孕。   他们家里其实是有血压仪的,每天都会检测,前面一直很稳定,直到两周前血压忽然急剧攀升,最高的时候达到了两百一,两人见势头不好,控制不住,赶紧到卫生所来检查。   何佩兰看过她偷偷藏起来的两页病历,“我的建议也是停止妊娠,血压超过两百,生产太危险了……”   孕妇没等她把话说完一脸痛苦地捂住耳朵,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我这都超过六个月了,七活八不活。医生你给我开点药控制血压,我再坚持三周就可以提前剖腹产了。”   何佩兰对她这种不顾安危硬要生产的想法很不理解,详细解释了抗拒治疗带来的后果,她的丈夫都接受了,那个孕妇仍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无论何佩兰怎么说,她就是坚持要生。   何佩兰拧眉,沉着脸给她开了一张检查单。   孕妇看到是检查单,又想起两年前的引产,在诊室哭闹不停。   何佩兰急了,声音陡然提高几分,“就算用药也要先抽血检查!”   孕妇震住,在丈夫的陪同下走到外面去排队检查。   何佩兰靠在椅子上,看着这个孕妇的病历叹气。   她和科室里的另一个医生商量一会,还是觉得应该再劝劝她。   因为检查需要时间,何佩兰朝外招手让下一个病人先进来。   可十分钟后,白薇神情慌张地跑进来,“何主任,那个孕妇回家了,说她不做检查。”   何佩兰扶额,好一阵无语。   之后,白薇去那个孕妇家送病历,想着再劝劝她。没想到,对方连门都没让她进,推说孕妇和丈夫去筇洲治疗,不住在西珊岛了。   白薇想着筇洲的医疗条件不差,说不定有其他办法,便没多说什么。   怎料,现在孕妇又被家里人搀了回来。   而且状况比上一次更糟糕,白薇给她测量血压时,水银柱直接冲顶,达到两百三。   何佩兰当机立断,“必须做引产,不能等。”   孕妇很难受,意识都有点模糊了,只是听到‘引产’二字,仍攥着何佩兰的手说:“现在做,孩子能活吗?”   她的丈夫在一旁抹眼泪,“现在就别管孩子了,你没事最重要。咱们以后还有机会。”   孕妇拍着床,情绪不受控地大叫,“有机会。有机会。两年前医生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   舒安绞了一条温毛巾走过来,边帮她擦拭手臂,边用轻柔的言语耐心安抚道:“你才二十七岁,以后肯定还有机会怀孕的。不是有高血压一定会合并妊高症的,先好好治疗,血压稳定了再怀孕,到时候就是单纯的高血压,就不会这么麻烦。”   孕妇声音小小,“二十七不小了,我妹比我小两岁,她家老三都三岁了。”说着,她把手贴在肚皮上,那里很安静,可她却能感受到小宝宝的心跳,“好不容易怀到现在了。”   舒安握紧她的手,“对于你的人生来说,二十七才算刚开了个头,未来的日子真的很长。”   在手术前,提及‘死亡’不是件吉利的事,但现在这种情况,舒安觉得有些话又不得不说,只有当最糟糕的情况清楚地告知病人,才能帮助他们更快、更好地作出决断。   她说:“现在的情况很紧急,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再坚持下去,对你和孩子都不好。如果孩子一出生就没妈妈,这样对TA的成长真的好吗?”   提到孩子,夫妻二人定住,慢慢冷静下来。   生和养同样重要。   他们不能只考虑前者而不顾后者。   半晌,男人先一步作出决断,“引产。我老婆没事最重要。”他的手按在妻子的肩上,微微捏紧,“没事。实在不行,咱们就抱一个来养。”   他的语气坚定,甚至连未来要怎么做都想好了,孕妇似乎再没坚持的理由,低低地应了声‘嗯’。   何佩兰边让贾勤勤准备手术用具,边让白薇去村里问问有没有愿意出港的渔船。   卫生所条件有限,引产手术虽能做,但血库库存少。   在妊高症的引产手术里,大出血是常见情况,严重的还会出现心衰和肺部水肿,那需要的医疗仪器更多,根本不是卫生所能支撑得了的。   且剖腹产后,小宝宝需要的保温床和无菌病房,卫生所都没有。   贾勤勤很快将引产手术的器具准备好,就在何佩兰拿着几张手术通知单让他们签名时,白薇也跑回来了,说有一辆渔船愿意载他们去筇洲。   何佩兰一听,让孕妇躺在移动医疗床上,指挥在场的几个人将床往码头推。   移动病人是件力气活,贾勤勤跑出去找付永强,让他叫来五六个战士帮忙。   渔船塞进张医疗床,能坐的人更少。   何佩兰挑了四个健壮的战士,又叫上舒安,以防途中出现什么意外,有个人好搭把手。   她站在船头,从贾勤勤手里接过医疗箱,随后朝其他医护人员挥手,“你们先回去吧。我和舒医生要是明天回不来,卫生所那边就靠你们了。”   船夫抽动马达,将探照灯拉升到高位,照亮前面的海域。   剩下的人站在码头,忧心忡忡地看着渔船隐进夜色,海面的圈圈涟漪很快消失不见,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西珊岛再次安静下来。   他们在码头站了一会,各自散去。   只有陈竹青背手,像座灯塔似的,在码头站得笔挺。   宽广无垠的海面,幽暗深沉,静到极致是绝望。   他看着看着,身子像沉入海底般,无力感遍布全身,心似被什么缚住了,他猛吸几口气,脑袋仍昏昏沉沉的,喘不上气。   刚才何佩兰和贾勤勤的对话,让陈竹青深刻体会到西珊岛的医疗条件有多糟糕。   生产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十个月里夹杂了太多风险与不确定。这里的条件这么糟糕,如果舒安怀孕了,同样面对这样的情况,他该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   这一夜,对于去筇洲生产的孕妇而言是惊险难熬的一夜。   对于陈竹青而言亦是。   **   何佩兰每年都会到筇洲的医院进行交流学习,对筇洲的医院还算熟悉。   渔船靠港,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指挥四个战士将人带床一起搬下船的同时,让舒安去码头值班室给医院那边打电话。   等了大概二十分钟,急救车开到码头将人接走。   经过五小时的手术,孕妇暂时脱离危险,提前剖腹产下的婴儿裹着毛毯送进无菌病房。   他们的运气很好,筇洲市立医院产科当天的值班医生是一位有着三十年经验的主任医师,之前她做过好几例这样的手术,有的小宝宝刚满七个月,经过后续治疗也活下来了。   舒安和何佩兰一直陪在医院,直到第二天六点才准备离开。   她们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窗看到温控床里的小宝宝。   小宝宝看上去比足月的小孩小不少,好在气色不错,两侧脸颊肉嘟嘟的,全身都粉粉嫩嫩的,像新鲜的水蜜桃。   男人的话不多,到了医院更是沉默,医生让他签单就签单,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可看到孩子的这一刻,压在心上的重担卸去,他捂着眼睛,眼泪无声地淌满脸。   他肩膀一抽一抽的,不过也就是一会,他很快调整好状态,擦掉脸上的泪水,侧过身和何佩兰与舒安道谢,“何主任、舒医生,谢谢你们陪我过来。”   何佩兰抿嘴一笑,“病人没事最重要。”   随后,何佩兰和他交代几句,拉着舒安走了。   她们坐在码头那一直等到中午,才有卖完鱼的渔民准备开船回西珊岛。   舒安一夜未眠,黑眼圈团在眼下,可她一点都不困,甚至心情激动,情绪亢奋。   她嘴里念叨着,“没事真是太好了。”   何佩兰年纪大,经历的事也多。   高兴之余,她想的更多是如何避免这样的情况。   卫生所成立三年,有免费医疗这个福利,村民们有什么事都会来这里治疗。   但岛上的女人怀孕,却不懂得来做产检,刚怀孕时会来卫生所确认一下,再来卫生所就是将要临盆。   没有定时产检,对孕妇和医生诊断都十分不利。   舒安说了好多,何佩兰却一言不发的。   她顿了下,问:“何主任,你是在想手术的事吗?”   何佩兰摇头,“我在想有什么办法,能让西珊岛还有附近小岛的村民知道定时产检有多重要这件事。”   舒安挠头,“像以前那样弄科普讲座?”   何佩兰叹气,“宣传过,但来做产检的人还是少。在有卫生所以前,不少人是在家里生的,她们就觉得产检没必要,还浪费时间。”   舒安眼睛一转,提议道:“要不等这个孕妇出院了,让她帮我们宣传吧。医生去,他们总觉得我们是在夸大病情,打预防针。可经历过手术,明白产检重要性的病人出来说,又是另一种感觉。”   何佩兰嘴巴微张,顿了几秒,夸道:“你这主意好。”   —   渔船慢慢靠近西珊岛。   何佩兰站起身,抻了个懒腰。   她眯着眼,盯住码头那一个直挺、熟悉的轮廓,“舒安。你看那个是陈总工吗?”   “咦?”舒安低头看了眼腕上的手表,已经到午休时间,她没多想,只当是陈竹青趁着休息来码头接她。她在船上蹦起,朝他挥手,“我回来啦!”   她的声音不大,海风一吹,直接盖过。   舒安收声,不再浪费体力,反正很快就靠岸了。   渔船刚停稳,舒安快走几步,在陈竹青的搀扶下从船上跳下来。   何佩兰很识趣地和她摆手,“昨天辛苦你了,今天下午你就放假吧,不用来卫生所了。”   舒安转头应付她几句,才转身重新牵起陈竹青的手。   “你是特意来码头等我……”话没说完,她摸到他冰凉的掌心,抬头仔细看了一眼,陈竹青还昨天的衣服,眼眶下乌青和她一样深,眼里还有红血丝,一看就是熬夜了,“你不会在这站了一夜吧?”   陈竹青没否认,拉着她往家走。   舒安牵紧他的手,揣进风衣口袋。   以往都是他帮她暖手,这次换成了她。   陈竹青的手绷直,舒安的拇指在他虎口那轻蹭,可他一点反应都不给,面色铁青,头发被海风吹得乱蓬蓬的,看上去丧气又颓废。   舒安嗔道:“你怎么了嘛?”   即使在海边吹了一夜的凉风,很多事陈竹青仍没想出答案。   他嗓子发紧,声音喑哑,“那个孕妇情况怎么样了?”   原来他是在担心这个,舒安笑开,“手术很成功,应该没什么问题。那个小宝宝也放进保温育儿箱了,接手的是个有三十年经验的产科医生,小宝宝活下来的几率还是挺大的。那个小宝宝脸圆鼓鼓的,还挺可爱的呢……”   两人正在准备要孩子,舒安不自觉地多说了一些小宝宝的情况。   可陈竹青似乎并不在意,也不想听。   一直在追问那个孕妇的情况。   舒安很详细地跟他解释了什么叫妊高症,从病情成因到怀孕会出现的状况以及如何解决,全都说得清清楚楚,甚至比她期末考还仔细。   他问了这么多,舒安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挽着他的胳膊,往他身旁靠了些,说:“我没有高血压,家里也没有这方面的遗传史,应该不会遇上妊高症。”   陈竹青挑眉,眸色更沉,“应该?”   那就还是有可能。   陈竹青想了一夜,任何风险他都没法接受。   舒安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好先岔开话题,“一晚上没睡,我好饿噢,你呢?”   陈竹青揽过她的腰,“还行。一会回去我给你做饭。”   —   两人吃过饭,舒安正在厨房里洗碗,听到客厅有响动跑出来看。   陈竹青坐在沙发上,腋下夹着公文包,手里还捧着几本工程专业书。   “你下午还要去上班吗?”   “嗯。今天是新防护工程开工第一天,我必须去看看。”   “可你……”一晚上没睡了。   陈竹青径直走过来,以吻封缄。   他食指勾起她的下颔,拇指捏在下巴那细细捻磨,“今天我会准时下班。别担心。你在家好好休息,等我回来,我有事跟你说。”   “好。”舒安长睫忽闪,眼睛像黑曜石一般,折出无数小星星。   陈竹青越看,心越是揪成一团。   舒安不可以有事的。   他离不开她。   他又亲了她一下,依依不舍地离开。   —   下午,舒安简单冲洗后,换上新睡衣躺在床上补觉。   陈竹青选的窗帘特别厚,帘子一拉,屋里立刻从白天切换到睡眠模式。   提心吊胆一晚,如今病人度过危险期的兴奋劲一过,睡意席卷全身,她倒在柔软的床上,很快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舒安梦见有人敲门。   那声音震天响,好像八个喇叭同时在她耳边喊话……   随着音量增大,她身子抽动一下,眼睛眯成一条线,打了个哈欠,正准备翻身再睡时,耳边的声音越发清晰,而且声源似乎在客厅。   不是做梦?   舒安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迅速跳下床去开门。   来的还是白薇。   “你怎么这么就才来?”   舒安揉揉眼睛,强打精神,“怎么了?”   白薇喊得嗓子干哑,一说话,声带就火辣辣地疼。   舒安见了要转身去屋里倒水给她,白薇拉住她,“陈总工高烧,在工地晕倒了,现在在卫生所……”   舒安瞪大眼睛,从旁边牵过自行车,“上车。”   白薇指了指她身上的睡衣,“你不换衣服?”   舒安低头看了眼,这身睡衣是长裤和长T的搭配,穿到外面也没关系。   “不换了。”   白薇坐到车上,“哎。你家门……”   “不用关。没事。”舒安的声音散在风里,脚下踩得飞快,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出事。   —   陈竹青赶到工地时,是下午一点,正是太阳最毒、最晒的时候。   他跟着施工员走进规划好的标志线内,两人边对照图纸,边勘查施工现场的情况。   陈竹青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嗓子紧得说不出话。   他走到休息处,抓起桌上的凉水壶,猛灌几口,几次深呼吸调整状态,然后再次一头扎进工地。   施工员看他嘴唇发白,身上冒虚汗,忙问:“陈总工,是不是太热了,要不我们去阴凉的地方说吧?”   “好。”陈竹青脑袋晕眩,困意如洪水猛兽席卷而来,吞没他的意识。   他硬挺着走了两三步,忽然两眼一黑,脚下绵软地朝地上倒去。   等恢复意识,人已经在卫生所打点滴了。   他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手背撑着头,眼皮沉得直打架。   舒安喊他:“陈竹青。”   他傻愣愣地抬头,眼前人的轮廓模糊。   陈竹青一时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嘴里小声呢喃,“安安。”   舒安听得心皱成一团,疼得不行。   她坐到他身边,握住他没扎针的那只手,“我来了。”   因为晕倒,他的眼镜被人摘掉了。   现在只能眯着眼,勉强辨认眼前人。   舒安点头,“是我。安安来了。”   陈竹青不知是没听懂,还是听懂了,但因为发高烧没法回复,总之嘴里就反复念着那两个字,“安安。”   好像这两个字是什么灵丹妙药,只要念上一千遍,他的病就能痊愈似的。   诊室里有医生安抚病人的声音,有小孩哭闹着不要打针的声音……   人来人往的,十分嘈杂。   可舒安的耳朵却自动屏蔽掉那些,只有他轻声呼唤的‘安安’,每一声都刺入耳膜,清晰有力,听的人心一颤。   她顾不得那么多,倾身凑过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陈竹青发烧了,唇温高得灼人。   碰的这一下,两人似乎都清醒过来了。   陈竹青紧蹙的眉头舒展开,眉眼弯弯,“安安,是你。”   舒安的手覆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摸了摸,像哄幼儿园小朋友般说:“嗯。我来晚了。是不是很难受?”   陈竹青摇头,“不会。”   他抬头看了眼吊瓶,“还要很久才能回家吗?”   舒安两手都握住他,“不用很久。我会在这一直陪着你的。你安安静静地坐着,点滴打完,我马上带你回家。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   “什么话?”陈竹青有点犯糊涂,偏着头脑陷入沉思。   好不容易舒展的眉又拧成一个黑疙瘩,他咬着唇,牙在唇上细磨,有种不把事想出来就不罢休的势头。   舒安的拇指压在他的唇上轻揉,“别想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一会回去我们再商量,好不好?你现在好好坐着就行。”   陈竹青听言,脊背挺直,两手自然平铺在膝盖上,“我很听话的。”   舒安刚来的时候,陈竹青的意识没完全恢复,仰靠在椅子上闭眼小憩。   她询问护士,知道他只是发烧后,心稍放下一点。   她走到导诊台那签单。   西珊岛的BY套都是由卫生所发放的,有需要的可以到这签字免费领取。   她在签字时,不小心瞥见那个名单,发现陈竹青中午上班时来这领过一次。   两人正在备孕阶段,他这时候来领了这么多BY套,不需要问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定是昨天那个孕妇生产的艰难吓到他了。   舒安签字的手顿住,忽然红了眼眶。   白薇忙递过来一张纸巾,“陈总工没事的。”   舒安抹掉眼泪,“我知道……”就是觉得自己好幸运。   后一句,她藏在心里,只说给自己听。   —   晚上。   舒安扶着陈竹青回到家。   打了点滴,又吃了退烧药,陈竹青的意识慢慢恢复。   因为他生病了,两人早早洗漱准备睡觉。   陈竹青像往常那样,侧身搂着她,一手垫在她脑后给她当枕头。   夜里很安静,一点小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   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夹杂着几声长长的叹息,和无数次的欲言又止。   舒安睁开眼,仰起头目光对上他的,“想聊聊吗?”   “嗯……”陈竹青捏着被子一角,往上提起一点,将她包住,“安安。我不想要小孩子了。我们不要生了,好不好?”   舒安猜到他要说这个,抬手扯平他皱巴巴的衣领,冷静地问:“是因为昨天那个孕妇的事?”   “是也不是。”   “怎么说?”   陈竹青低头,还是叹气。   他犹豫片刻,认真开口,“这里的条件太差了,不适合生产。就算没有妊高症,那还有其他的病症呢。有小宝宝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没关系。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没办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舒安撇嘴,有意怼了一句,“就你结婚前那样……”   陈竹青伸手拧了她嘴一下,力道不轻,她的嘴很快泛起一圈红。   他顿住,抱歉地吻了吻,说:“我是很认真地跟你说这件事。我姐怀孕的时候,姐夫工作忙,我去照看过她一段时间,真的好辛苦。临产前,她下肢水肿得很厉害,两个脚像发面馒头一样,还挺着个大肚子,别说做事情了,就只是躺着都很难受。”   舒安咳嗽一声,正色道:“水肿是因为体内孕激素使水钠滞留,是对产时出血做充分准备。这算是正常现象,并不会有风险。还有一个原因是由子宫增大,压迫下腔静脉,导致静脉回流受阻,才会水肿。比较麻烦的就是病理性改变,比如妊娠期高血压等。不过这些产检做血压监测,尿常规检查,产科彩超检查都会查出来的。”   她一连串说了七八个专业名字,陈竹青听得云里雾里的。   他面色更沉,冷着声说:“你是故意要跟我扛到底了,是吗?我知道你是医生,这些你都清楚。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我就是不能接受你有事,一点点风险都不可以。你能保证生产过程一点风险都没有吗?”   舒安摇头,“不能。”   陈竹青环在她腰间的手收紧,手按在她后背,将她压进自己的胸膛。   他弓着身子,下颔抵在她颈窝,发抖的声音透进耳廓,“不生了,好不好?我想要的只有你而已。”   舒安艰难地将手从他怀里抽出,想伸手抱抱他,摸到他侧脸时,指尖却传来一片温热的湿润感。   “哭了?”   “嘘……”   陈竹青不喜欢在她面前展现出柔弱的一面,鼻子微皱,深吸几口气,硬是把剩余的眼泪憋回去了。   他松开她,迅速抹掉眼泪,“如果没有小朋友,我们可以做更多自己喜欢的事。当个丁克也挺好的吧?”   舒安迷茫地看着他,“什么是丁克?”   “‘Double Income No Kids’,这四个单词首字母D、I、N、K连起来的谐音就是丁克。这个词是向文杰教我的,他说他就想当个丁克。”   舒安问:“那你呢?你也想吗?”   陈竹青和向文杰很像,但又很不同。   虽然向文杰整天嚷着要找对象,但真的提到结婚了,又显得很犹豫。   他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向往自由,想要无拘无束的生活。   陈竹青骨子里同样有种桀骜不驯的傲气,可他热爱自由的同时也寻求安稳。   他表面沉稳,内心却有极为天真、孩子气的一面,不高兴的时候,有些行为比小学生还幼稚。   因为这样,他和岛上的孩子关系很好,是当之无愧的孩子王。   舒安的手按在他的心口,“你很喜欢小朋友的,对不对?”   陈竹青抿唇,“我喜欢小朋友。但是我……”   舒安知道他要说什么,食指压在他的唇上,“我也喜欢。我希望有个和我们很像的小朋友,TA会跟你一样聪明,会和我一样好看,要有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舒安边说,温热的指尖从那些地方划过,最后戳在他的胸口,“但不要和你一样幼稚。”   陈竹青鼓起嘴,“我才不幼稚!”   舒安故意学他的语气说话,“嗯。不幼稚。你是二十八岁的大朋友啦。”   她在用这种方式企图蒙混过关。   陈竹青捏住她的手腕,“你很想要小朋友吗?”   “嗯。很想。”舒安眨眨眼,随后松开环着他的手,仰面躺在床上,嘴角勾起一抹笑,“跟你结婚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件事。你那么有耐心,那么温柔,以后肯定会是个好爸爸。我的爸爸妈妈去世得很早,我知道没有他们,小孩子会有多难过。所以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现在医学很发达的,有彩超和各种检测,很有问题在孕早期或者孕中期都能查出来的。我知道这里的医疗条件不好,可我们都有年假呀,临近预产期的时候,我们可以请假去筇洲的医院待产,那样会稳妥些。”舒安握着他的手掌,指头一根一根地贴过去,慢慢变成十指相扣的亲密,“未来的日子好长,家里人多一点也会热闹些。我不喜欢冷冷清清的……”   动-乱时期,舒安家成分不好,所有的亲朋好友在一夜间都和他们疏远了。   她虽然嘴上说着理解、不介意,但每次去林素家,看到她父母健在、身边好友围绕,总觉得羡慕。   舒安说了好多,陈竹青始终沉默着。   最后她没办法了,低头闷声应道:“嗯。我知道了。就按你的想法来吧,我们不要小朋友了。”   她能认同自己的想法,陈竹青应该高兴才对。   可他伸手要去抱她时,舒安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然后才贴过来。   他的拇指蹭过她的眼角,抹掉零星掉落的几滴泪,很烫、有些灼人。   舒安眼眸低垂,嘴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憋下去,脸上写满了不开心。   他想要她安全,也希望她开心。   当两者相抵触时,陈竹青陷入两难的境地,不知道该怎么选。   他抱着她,手覆在她后背,轻轻拍了拍,“安安。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既然有想要小朋友,那你要多吃一点才可以。还有什么产检、怀孕期间要注意的事,这些事你都要告诉我,要说得很清楚。我会陪你去面对这些困难。”   舒安点头如捣蒜,“嗯!”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颈,把他的身子压下来,“我和何主任计划等那个孕妇出院了,就去村里做产检必要性的讲座,到时候你也一起来听吧。”   陈竹青轻声应‘好’。   舒安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陈竹青忽然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他按开书桌台灯,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图纸,“你来看看这个……”   舒安跳下床,没等起身就被陈竹青按回床上。   他把拖鞋踢到她脚边,“地上凉,别光着脚。你这样不爱护自己,我不跟你生了。”   这话舒安听过很多遍,但都是在妇产科门口,听妻子对丈夫说的。   陈竹青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她有点蒙,发出一声讶异的‘啊?’   陈竹青意识到言语有失,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岔开话题,“这是我画的医院建设图。”   图纸上是一个三层小楼,比现在的卫生所要多两层,还把原来后院的空地拓出去了。   陈竹青拿笔在画上圈出那块空地,“我算过,现在卫生所的承重可以再加盖一层,然后在空地那新建一个四层楼,两栋楼用天桥相连。一边作住院部,一边作普通诊室。新楼施工也不会影响你们旧楼办公,等新楼建好了,你们暂时移到那去,旧楼再进行改造。”   他从图纸下抽出一张表格,“这是我查资料写的一些手术器材,你看有需要的,还可以往里补。这个修建工程要是批下来,你们的医疗器材是可以算在工程款里的。”   舒安看着规划图,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一天画出来的?”   陈竹青:“就中午那段时间画的。我画图很快。不过这些能不能实现,还得经过周密的计算。”他边说边在图上画圈,“没看这么多地方都没数据吗?就是有这么个想法而已……”   舒安噘嘴在他侧脸亲了两下,故意发出‘吧唧’的声音,“你怎么这么厉害!”   他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梁骨,“只要是和你有关的事,我就得全力以赴。”   以前,陈竹青觉得她风一吹就倒了,想做她的避风港,把她牢牢地护在身后。   但现在,他发现舒安不需要他的保护,反而在某些时候,他才是更柔弱、更需要安抚的那个……   “安安。你以后做事情的时候,想着点我好吗?”   舒安勾起他一缕头发,在指尖慢慢缠绕,“我知道。我们是一体的。”   某个词引起他一阵坏笑。   陈竹青以腰腹撞她一下,在耳边吹着气哄道:“来。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是一体的?”   “就、就是……”舒安有点着急,险些咬着舌头。   陈竹青低头吻过去,“以行动回答最准确。” 第53章 .1984万里长城永不倒   一九八四年,五月。   西珊岛的第一座信号塔建成,一并落成的还有周边岛屿群与筇洲之间海面上的两处风雨平台。   信号缆拉到岛上那天,战士们全跑到码头去帮忙。黑色的信号缆有粗有细,最细的也比拇指粗上一杯,几十个的战士每个人背着一卷电缆,往信号塔的方向走。   陈竹青带着蓝色工程帽,手掌摊开遮在额前,蔽住刺眼的阳光。   他站在信号塔下,仰头朝上,看那个通讯工程师背着一卷电缆往上爬,“你小心点。”   各种设备加起来有一千多斤,全靠几个工人肩挑背扛。   电缆铺设进行了两天,而后又经过四次调试,西珊岛终于能和筇洲直接通话,再不是一座孤立无援的小岛,不需要等一周一次的物资船将岛内的信息报出去。   不过最令战士们欣喜的是活动室的电视能接收信号,可以同步收看新闻、电视剧,不用翻来覆去地看那几盘录像带,看到台词倒背如流。   有了信号缆,部队买来一台更大尺寸的彩色电视放到活动室,原来那台则放到食堂。   白薇听说有新电视来,一下班就拉着舒安去看。   卫生所这边有点事耽搁了,她们去的时候新闻联播刚播完,活动室坐满了人,前排坐不下,后排贴着墙站了三排,最后一排热得满头大汗,垫着脚也只能透过前面层层叠叠的人头看到电视的一角,可他们还是站在那抻着脖子看。   白薇身高不够,站在后面,往上蹦起三次,都没能看到什么。   前面的士兵见了,挤出一条道给她俩,扯着嗓子朝前喊:“前面的让人女同志先看看。”说着,他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白护士,舒医生,你们到前面去看吧。”   特权来得突然,两人皆是一愣。   原本只是想来凑个热闹,没想到被人拱到了第一排。   众目睽睽之下,白薇和舒安有点不好意思,正要推辞,一班班长两手按在她们肩上,把人往下一按,按到两个小板凳上,“你们就坐这看,不用不好意思。”   话到说到这了,两人没理由再走,便安心坐在那和他们一起看电视剧。   新闻联播后播的是去年最热的港剧《大侠霍元甲》,这是大陆正式引进的第一部 香港电视剧,因为收视率高,所以今年又重播一次,正好让他们赶上。   在这之前,港片只有一些黑录影厅偷着放。   这些录影厅白天会放正常的、经过审核的片子,到晚上才会放港片。因为这算灰色地带,所以放映时间不固定,全靠老顾客私下口口相传。   这部剧去年已经火过一次。   但对岛上的战士而言却很新奇。   “哎?这是粤语片?”   “真的哎!”   有个广州的新兵听到熟悉的方言,忽然想到两年没回家,勾起心底对家人的思念,眼眶红了一圈。   坐在他身边的班长揉揉他的头,从兜里掏出一块水果糖塞给他,班长朝他使眼色,暗示他别出声,“我偷藏的。给你吧。再忍忍,明年就有探亲假了。”   旁边的战士起哄:“这是你那的方言,一会我们看不懂的,你要当翻译。”   那个新兵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好情绪,指着电视下方的白字说:“这不是有字幕,你不会自己看啊!”   两个人就这么推嚷起来,打闹的声音渐大。   后面的一个士兵严肃地‘嘘’了声,“要播了,好好看。”   活动室瞬间安静下来,全部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台大彩电上。   舒安上学时,林素带她去过那种黑录像厅。   一部电视剧十几集,由于播放时间不固定,所以舒安从没看过一部完整的港剧。有的看了开头没结尾,有的直接从一半开始看,以至于追到结尾仍是一脸懵,看得云里雾里的。   现在有一部港剧能从头看,她手肘拄在膝盖,手背撑着头,盯着电视屏,看得入神。   陈竹青有几盘港乐卡带,她虽听不懂粤语,但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过年时,刚播过电影《武当》,岛上的战士们对功夫充满向往。   现在又播了这么部剧,所有人都看得热血沸腾的,尤其是那首片头曲《万里长城永不倒》。 第一集 大家还没从新彩电的兴奋劲里缓过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都没仔细听。看过一集,到了第二集,全自发地跟着哼调。   一集四十五分钟,一天只播两集。   两集播完,屋内传出一声意犹未尽的长叹。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这剧要是有录影带就好了。一天播完得了,看得老子百爪挠心的。”   随后附和声四起,有人撺掇文艺兵,让他向上申请买一盘录影带来放。   “电缆迁过来的时候,想同步追剧的是你们,现在吵着要录像带的又是你们?你们怎么事这么多?”赵学民不知何时混进人群的,他说完这句,空气霎时凝住,静得听得见每个人微弱的呼吸声。   赵学民拍拍文艺兵的肩膀,“你们的意见我听到了。明天我和筇洲那边通话时,会告诉他们的。”   “太棒了!”   “噢!赵团对我们最好了!”   士兵们拍着手掌喊开,可没说几句,又听到赵学民重咳一声……   他说:“录像带给你们弄来了,你们的训练是不是也要卖点力?明天开始,早上晨训加跑一圈!”   原来他实在这等着他们呢。   战士们相视一眼,脸上的笑容凝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赵学民板着脸,“怎么不愿意?”   一班长赶忙从人群里挤出来,附和道:“报告团长,一班一定完成任务,并且我们还能加练一组俯卧撑。”   二班长听到一班长的报告,不甘示弱地大喊:“报告团长,二班保证完成任务,并自觉加跑两圈。”   他站在墙边,离他们很远,可声音穿透人墙,回荡在屋子里。   三班长见状,紧接着喊:“报告团长,明天晨训三班加练一组俯卧撑和加跑两圈。”   筹码越加越多,到了四班长这,他刚要喊,旁边的小兵赶紧捂住他的嘴,在他挣脱开前,模仿班长的声音喊:“报告团长,四班收到,保证完成任务。”   话已出口,四班长没法再说,翻了个白眼,扫了身边同班的战士一眼。   他们都低着头,盯着脚尖发呆。   副班长在旁边小声开解,“这不是一天的任务,是从今往后都得做的。咱别多报,以后练得多同样会受表扬,没练多,也不丢面。”   四班长一想,是这道理,便没再说什么。   赵学民趁着战士们都在兴头上,提前布置下第二天的训练项目。   舒安和白薇见这边没她们的事,手挽手地边聊剧情,边往外走。   梁飞燕从后面追上来,“舒医生。这是给陈总工的信,刚才电视剧看得太入迷,我都忘了给你。”   “好的。飞燕。谢谢你。”   收件人那写的是陈竹青,舒安没想看,折叠一次准备收进兜里。   她折的时候,看那字有点眼熟,多盯了一会。   那是舒平的字迹。   她展开信封,看向寄信人那,果然是舒平从广州寄过来的。   这些日子,舒平寄过来的信都是陈竹青转交给舒安的。   因为陈竹青和通讯连的在一间办公室,舒安没多想,只是觉得可能舒平写给她的,梁飞燕也会拿给陈竹青。   现在看到收件人不是自己,舒安有点小失落。   她盯着那个新地址几秒,在心里默默记下。   —   舒安回家时,陈竹青已经洗漱好,躺在床上等她了。   他拍拍自己身侧的空位,“电视剧好看吗?”   舒安换了睡衣坐过去,“超好看!是港剧《大侠霍元甲》。不过今天只播了两集,我明天还要去看,你跟我去?”   陈竹青指指桌上的测绘图,“我还有工作。不一定能去。你看完回来跟我讲吧。好吗?”   舒安从挎包里拿出舒平的信,“哥哥寄来的。”   陈竹青眼神明显滞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接过信,看到封口仍是完整的,悬着的心又放下,微蹙的眉头展开。   舒安捕捉到他神情的变化,心底起疑。   陈竹青当着她的面撕开封口,从里面又抽出一个小信封。   那个小信封和他每次拿给舒安的是一样的,上面还写着舒安的名字。   所以之前,舒平写信过来,是给他们两人分开写的吗?   陈竹青稳住情绪,把小信封给她,“舒平哥写给你的。”   “嗯。”舒安拆了信,抽出两页信纸,逐字逐句地看。   而陈竹青则掀被下床,坐到书桌边去,背对着她看信。   虽然舒平说他不需要钱,但陈竹青走的时候,还是给舒梦欣留了三百块。   而后,舒平出狱,写信给他说想借一点钱周转生意。   陈竹青立刻通过银行给他汇去一千块。   这次,舒平在信里说生意上的问题解决了,要将钱连本带利地还给他。   同信一起寄来的还有几张支票,加起来是一千五百块。   陈竹青不动声色地将支票夹进工程专业书里,等着下次去筇洲办事时再兑现。   他将信折好,放回信封,摘掉眼镜,再转过来时,舒安双手环胸,一脸严肃地坐在床边瞧他,似乎是盯了他有一会了。   他嬉皮笑脸地打哈哈,“怎么这么看着我?”   说着,他张开臂膀迎上去。   可舒安侧过身子,往后退了一些。   他伸手扑了个空,狼狈地跌在床上。   陈竹青两手按在床上,将身子撑起,慢慢站直。   舒安的直觉告诉她,其中肯定有问题。   她朝他摊开手,“哥哥给你写什么了?我也想看看。”   陈竹青眉骨一挑,贴着裤缝的手抖了下,“没什么。就是一些琐事,梦欣长高啦,广州的生意又上了一个层级之类的。”   舒安把手又往他那伸长一些,“那你为什么要跑到书桌边去看?”   陈竹青坐到床边,“我得戴眼镜呀。”   舒安摇头,“少来,你是近视又不是远视。平时不戴眼镜,也能看书的。”   陈竹青哑口无言,正想着还有什么理由能瞒过去时,舒安冰冷的语气砸进耳朵,“我对你重要,还是哥哥对你重要?我们之间,你真的有需要瞒着我的事吗?”   他额前落下几滴紧张的汗,嘴巴绷紧,慌乱地摇头。   反正那信里没提坐牢的事,只说到了借钱。   陈竹青觉得影响不大,赶紧把两页信纸抽出来,放到她手上,“给你看。我和你之间没秘密。”   以示公平,舒安把舒平写给她的信也交到他手里。   陈竹青的心思根本不在什么信上,手捏着信纸挡在眼前,目光却透过信纸边缘,落在舒安脸上,他仔细地观察着她面上的所有表情变化,生怕漏过一点细节。   舒安草草读过信,前面一半的内容和写给她的差不多。   不过,舒平写给她的着重提了舒梦欣,写给陈竹青的则更多地是在讲广州的生意。   看到后一张,她盯住‘借钱’两字,语调提升一个八度,“他找你借钱了?借了多少?”   “借了……”陈竹青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具体金额告诉她。   舒安睨他一眼,“让我发现你撒谎,你知道后果的。”   陈竹青翻开那本工程专业书,把里面的支票塞到她手里,“借了一千。还有我年初去看他,给了梦欣三百块的压岁钱。哥哥这次还了一千五回来。都在这里了,你点点。”   舒安读到后面,看到舒平说事情解决,心稍安。   她把信折好,又看了眼拘谨地站在床边的陈竹青。   他低着头,两手攥着衣角,眼尾下撇,几乎是把‘我错了’、‘求你原谅我’这两句话刻在脑门上。   舒平在信里特意交代不要告诉舒安。   舒安知道夹在两人之间的陈竹青很难做,没有责怪他,握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扯,将他拉回床上,“我不是要怪你。就是怕哥哥出了什么事,你们还瞒着我。他那人向来胆大,做事不计后果,脾气又急很容易吃亏。我真的好害怕……”   陈竹青摸摸她的脑袋,“放心。舒平哥没事。我不是答应你了,中秋会带你去广州看他。”   舒安下颔扬起,得意地晃晃信封,“你不带我也可以。我现在有哥哥的地址啦。我可以自己去。”   陈竹青长臂一伸,把她揽进怀里,“不可以。你得带我去。”   舒安把那些支票压在床头的台灯下,再靠回他身侧,“哥哥就是这样报喜不报忧的,明明我们都是一家人,告诉我有什么不行的。你不能跟他一伙,不管好事、坏事,你都要告诉我,我也想帮忙。他是我的亲哥哥啊,他遇到事都不告诉我,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陈竹青另一手环上来,低头亲吻她的眼角。   那里是舒安的敏感区,每次他一亲,她的脖子会不自觉地往回缩,手像小猫爪似的扯住他的睡衣纽扣,挠得他心痒。   陈竹青抱紧她,堵住她后撤的退路,“谁说你没用的。你现在工资比我都高呢。”   西珊岛缺医生,为了招来人,开出的工资比外面要高出一倍,舒安从实习转正岗后,工资就比陈竹青高了。   “我以后什么事都告诉你。安安,别生气了,好吗?”   他吻着她的耳廓,说着各种情话,不仅把这事混过去了,还直接将人哄到床上。   舒安被他吻得意|乱|情|迷。   慌乱中,她的手抵在他肩膀,“我、我还没洗澡。”   陈竹青偏头咬了她一口,咬在颈侧,很轻,“一会我抱你去洗。”   刚才挤在活动室看电视剧,舒安闷出一身汗。是走回来的路上,蒙在肌肤的细汗才被风吹干。   现在,她觉得身子有点黏,“可是我……”   陈竹青不让她把话说完,半威胁地说了句,“让我等得越久,一会结束得越晚。”   舒安抿唇,咽下后半句,溜圆的杏眼缀着无数星点,故作委屈地看他。   陈竹青覆住她双眼,“别这样看我。哪次真让你难受了?每次不让结束的,好像都是你吧?”   “你再乱说!”舒安气急,用手去推他,“我要去洗澡了!”   他胸膛震出笑,宽大的手掌展开,扣住她手腕,反剪到枕头上方。   陈竹青背脊挺直,坐得端正,好整以暇地瞧她。   他身上的睡衣平整,扣子系到第一颗,和她揉皱的、团在腰部的睡裙下摆,形成鲜明对比。一双黑眸如深不见底的潭水,平静又暗藏危机,让人想逃离又无法避免地被吸引、深陷。   几秒后,平静的潭面漾开水圈。   ‘嘣’地一声,脑袋里理智的弦和睡裙吊带同时断开。   他哑着声问:“这么紧的睡裙穿着不难受?”   屋里开着灯,舒安挂在他身上,抱得很紧,企图用他的身子遮住自己的,“睡衣穿着热。”   陈竹青气息不稳,“你穿睡裙,我看着热。下次换换,好不好?”   舒安仰头,唇线绷紧,抓在他肩膀的手捏紧,没说话。   陈竹青等不到想要的回答,低头亲吻她眼角,“答应我,好不好?”   明明是商量的语气,可他攻略|性|极强的吻却不是询问的意思。   连续问出四五个‘好不好’,舒安松口,艰难地喃出个单音,“好。”   **   《大侠霍元甲》播了两周,终于播完。   电视剧是播完了,岛上士兵对于武术和粤语的热爱一点没消退。   休息天,所有人都聚在活动室,听向文杰的粤语小课堂。   他们学粤语不是为了交流,就是想学那首《万里长城永不倒》。   向文杰从学校借来一块移动黑板,在上面抄了一遍歌词,又在歌词下用粤语谐音字标注。   不过,粤语有六个音调,很多音在中文里找不到一样的替代词,向文杰只能挑最接近的写上去。   这么教了两日,士兵们唱是能唱,就是音调奇怪,发音不三不四的。   梁飞燕混进他的小课堂,故意唱衰,“傻了吧。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想充老师傅啊?”   向文杰把粉笔塞进她手里,“你标准,你上来教。”   “我教就我教。这有什么的。”梁飞燕单手撑在桌面,长腿一抬,直接从桌上翻出去,动作利落,姿势帅气,真有几分电视剧里女侠的飒爽劲。   她跑到黑板前,把粤语的六个声调的代表字写上。   而后,又教了最基础的粤语拼音。   向文杰最开始学粤语就是跟着音乐卡带,后来又学着电视剧里的人说,没有系统地学过粤语拼音。   现在梁飞燕讲这个,他掏出小本,认真做记录。   梁飞燕就是抱着玩玩的态度上来的,看到下面的士兵一字一顿的学得认真,向文杰也不再打岔,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比小学生坐得还板正,像是要把她说的每个点刻进脑子里。   她立刻端正态度,咳嗽一声,指着黑板上的歌词,用标准的粤语念了一遍。   有兴趣加持,士兵们学得很快。   就连几个有最难矫正,最容易将人带跑偏的东北口音的士兵,通过练习几日,都能唱准这首歌了。   从那之后,西珊岛的士兵训练场,终日回荡着这首歌。   为了加强体质,每天下午士兵们都有体能训练,其中就有一项出拳击打沙袋的练习项目。   训练场上没有武学大师,没有迷踪拳,有的只是战士们的赤诚忠心和热血。   他们每出一拳,就会唱一句——   “这里是全国皆兵   历来强盗要侵入   最终必送命   万里长城永不倒   千里黄河水滔滔   江山秀丽叠彩峰岭   问我国家哪像染病   冲开血路挥手上吧   要致力国家中兴   岂让国土再遭践踏   个个负起使命……”   士兵们对这首歌有着如此热情,是因为歌词太过应景。   西珊岛的生活区有一间纪念馆,里面放着第一批驻岛海军来着拍摄的照片。   那时候的海水颜色很深,和岸上的白沙滩一比,颜色深得让人绝望。   现在的部队生活区原来是一片荒地,风一吹沙土扬起,直接没过人脚脖。   是驻岛士兵一砖一瓦地建起基地和房屋。   七四海战之后。   这里的驻军翻了一倍,各型号巡洋舰停港,第一批建设工程队加入建设兵团。   从此,所有分到西珊岛的战士,到岛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参观、学习西珊岛历史。   在书本读到的‘战争’两字,在这里变成了真实的照片,变成了矗立在小岛中央的纪念碑和牺牲者名单。   这些真实发生过的事,让战士们对歌词有更深的理解和热爱。   他们眼神狠厉,直勾勾地盯着吊在面前的沙袋,真的将沙袋当成了闯入国|门的敌人,哪怕每一次出拳不能像电影主角那样精准、帅气,但每一次都要用尽全身气力,当作最后一搏。   **   电视剧不仅引发粤语热,更激发了战士们对武术的向往。   赵学民信守承诺地买来《大侠霍元甲》的录影带,每天活动室和食堂都会反复播放这部剧。   士兵们有空就会拿着本子,坐在电视机面前学那些招式。   有绘画基础的文艺兵甚至画出了一本拳法练习图。   他们也不管那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有空就会拿着本子练。   赵学民看士兵们好学,和上级申请,真的请来一位迷踪拳的传人到岛上教学。   卫生所这边听到消息,趁着休息也跑到训练场去学。   向文杰早早等在那,看舒安过来,嘴巴惊成了一个‘O’,“你们女生也学拳啊?”   梁飞燕从后面拍他一下,“女生怎么了?女生练起来,照样打得你落花流水,跪地求饶。”   向文杰扭脸,发现梁飞燕褪去军装,不知从哪弄来一套练功服换上。   他刚要说话,再一看,她身边的一群女生都是这打扮。   她们穿着米白色的练功服,腰间扎着红腰带,飒爽的短发全用皮筋扎到脑后,像把小刷子似的,面前的刘海也用夹子别住。   看起来利落又精神。   女兵们身高不及男兵。   所以她们和卫生所来的女医护人员全站在前两排。   迷踪拳的老师要在岛上待一个月。   前三周教的是基础拳法和腿法,后一周教的是如何在实战中运用迷踪拳。   第一堂实战课。   老师背手站在台上,“迷踪拳讲究实用,招招式式非打即防,没有花架子。我现在教你们一个口诀,远踢近打贴身摔,远手近肘贴身靠,高崩低砸中间挎,迎打截打连续打。”   说完,那个老师让他们两两分组练习。   练习一小时后,他提出要抽四个人上来,随机组合做演示。   所有人把名牌扔到框里,让他抽取。   第一组抽到的是一班班长和二班班长。   第二组抽到了梁飞燕和向文杰。   向文杰一顿,“啊?要不换一个吧,跟女生……”   那个老师也觉着不好,将梁飞燕的名牌放回框里,准备重抽,可梁飞燕扎紧腰带,越过人群走到他面前,“不用重抽,我可以。”   梁国栋站在场边,面上没什么表情。   向文杰为难地瞧他一眼,希望他能主动站出来阻止。   但梁飞燕像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和他比试,往左跨出一步,挡掉他求助的眼神,“怎么?我一个女生都不怕,你一个男生还怕了?”   向文杰拧眉,“行吧。先说好,一会输了,不能哭。”   梁飞燕白他一眼,“没事。你想哭就哭,我不嘲笑你,还会给你准备纸巾。”   那个老师为了节约时间,在练习场画了两块区域,让两组人同时开始比试。   左边是两个男兵,右边是梁飞燕和向文杰。   部队里的各项评比,总是以班为单位进行。   一班长和二班长素来不合,现在他们手下的兵都站在场边,这场比试还没开场就火药味十足。   台上两人摆好架势,怒目圆睁,咬牙盯住对方,力求先在气势上胜人一筹。   台下两个班的战士,左右站开,高声为台上人加油鼓劲。   两边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似是不把对方比下去决不罢休。   两边场地中央的老师喊下‘开始’。   一班长率先出拳,二班长压下身子躲过。   但向文杰和梁飞燕那边却迟迟没动静。   因为这样,所有人都被较为激烈的左半场吸引,人全围到那个场子。   梁飞燕等了一分钟,看向文杰不出拳,她知道他这是有意让她。   既然如此,那她可不能辜负他的美意。   梁飞燕右手攥拳挥出去,向文杰偏过身子轻松躲开。   不过他没想到,梁飞燕收拳时,松开手,五指弯曲,往回抓,直接按在他肩膀上,快速滑下一段,捏紧向文杰的上臂往外一掰。   向文杰没想到她出招如此连贯、迅猛,等反应过来,手肘传来一阵疼痛。   经过三周的练习,他的身体反应比他的意识要快,他右手跟过来,直接抓住她的拇指,往反方向一掰,梁飞燕发出一声轻‘嘶’,咧着嘴松手收回。   向文杰的意识终于跟上,左手趁势要去拉她,“飞燕,你没……”   话没说完,他肩膀就挨了梁飞燕一掌。   她看着往后踉跄两步的向文杰,扬起下巴,傲气凌人地说:“在实战里,心软会让你输得很惨。”   向文杰勾起一抹笑,“本来我也没想赢。”   他往前一步,扎稳马步,“你开心就好。”   梁飞燕瞳孔颤动,动作滞了一瞬。   两秒后,她咬住后槽牙,表情绷紧,不让对方看出破绽来。   她按照这三周学的招式继续出拳。   有几次已经是擦着向文杰的脸过去的,还有一腿踢在了他的小腿上,可向文杰依旧是以躲为主,没有一点还击的意思。   这是一场从开始就注定她会胜利的比试。   但梁飞燕不仅不开心,反而有点生气。   他的心软完全用错了地方。   她向他告白的时候,他连眼皮都不眨一眼,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   到了真的要他狠下心的时候,他又考虑良多,一次又一次地对她心软。   相比起他们,左半场要激烈许多。   二班长在一班长的猛攻下,节节败退,几乎要退到场边了。   站在场中央的老师看败局已定,不甘心地提示道:“攻防要害,防攻并举,虚实并用,手脚齐发!”   不过,场边围着的战士太过热情、急切,加油助威的喊声冲破云霄。   二班长根本没听见老师的提示,还是按照他的想法出拳抵挡。   倒是梁飞燕这边听到了。   这个老师在教女生的时候,额外多教了一套防身术,主要是攻下路的腿法。   向文杰不出招,那就逼他出招。   比起输,梁飞燕更不能接受这么窝囊的赢。   她目光盯住向文杰的手臂,让他以为她是要出掌去勾他。   向文杰果然中套,脚岔开弧度更大,稳住下盘。   梁飞燕则趁机飞踢一脚,她收着力道,自将要碰上时,微微改了方向,朝他的大腿提去,并没有碰到要害部位。   向文杰看她出腿,身躯猛地一震,迅速弯腰抱住她踢过来的腿,然后往上一抬。   梁飞燕单脚支撑本就不易,现在又被人捉住另一脚,整个人失去平衡,往后一仰,重重地摔在地上。   幸好他们练习的场地铺了一层薄薄的软垫,所以她并无大碍。   梁飞燕两手撑在地上,要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向文杰觉得这么一直躲着不是个事,想快点结束这场无意义的比试,他迅速蹲下身子,用弯曲的手肘压在她的锁骨上。   一旁的老师见了,忙摆手,“好了。这边男生赢。”   向文杰松开手,“妹妹。你这不厚道啊。刚刚那招是不是狠了点,哥哥还没结婚呢,到时候出了事怎么办?你能负责吗?”   他懒散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才伸手要去拉她。   梁飞燕打掉他的手,自己从地上翻起来,“谁管你怎么办,是你先消极应战的。”   向文杰撇嘴,“让你赢,你还不开心啊?”   因为另一边还没决出胜负,原本围在他们这的女兵也跑过去看了。   右半场空空的,只剩两人面对面地站在那。   四目在空气中相撞,梁飞燕不服气地盯了会,还是脸颊一红地先错开目光,落到他身后的软垫上。   随着她告白被拒,她觉得一切都该结束了。   但向文杰偶尔说的话,还能勾起她别的想法。   向文杰看她低着头,以为是生气了,敛起漫不经心的笑,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紧张地问:“真生气了?你看,我让你赢你不开心,现在你输了,还是不开心。”   梁飞燕瞪他一眼,咬紧唇没说话。   他这人真的好奇怪。   说他没心没肺,可他总能敏锐地觉察出她的所有小情绪。   说他有情有义,但需要他温柔以待的时候,他说出的话又极为冷酷,甚至能把人气哭。   向文杰拧眉,语气更沉,“你到底怎么了?这几天好像都不是很开心,是因为梁团长让你去相亲的事?”   梁飞燕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一周前,有个指导员到岛上交流学习,梁国栋让她负责接待,其中是什么意思很明了。   但那人,梁飞燕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后面,聊没几句就不欢而散了。   接触时间短又不愉快,所以这事她没和任何人提起过。   两人肩并肩地走到场边休息。   向文杰递给她一杯凉茶,“喝吗?”   梁飞燕握着杯子,食指沿着杯口细细研磨,“你怎么知道我哥让我去相亲的事?”   向文杰站在她身侧,虽是在跟她说话,可身子却是朝向左半场的,目光也盯着那边还未结束的比试。   他边喝水边说:“我看到你俩在海边散步了,那人不行,别跟他。”   “你认识人家吗?就说他不行?”   他不行,难道你行啊?   梁飞燕想怼这一句,默声想了会,还是咽下去了。   告白后,两人的关系一直很尴尬,好不容易恢复如前,她不想打破这种平衡。   向文杰咬着杯沿,思索片刻,说:“离海那么近,浪都打到你脚边了,他也不知道带着你离远点,或者让你走到内侧,还在海边瞎逛。寒从足下起,你的鞋子如果进水了,凉风再一吹,很容易感冒的。”   梁飞燕的心似是被什么东西缚,滞了一瞬,随后像是要挣脱束缚般跳动得更加猛烈。   她的耳膜一鼓一鼓的,回荡着她陡然攀升的心跳。   向文杰见她一直不回话,将杯子放回桌上,侧过身面向她,极为认真地说:“找对象是件大事,你不能听谁的建议,一定要好好选,要挑对你好的,能设身处地为你着想的人。”   梁飞燕抬头,慌张的目光对上的他的认真,脸烧得更厉害了。   只可惜,向文杰的认真从来挺不过三分钟。   他勾起一抹慵懒的笑意,轻挑地说:“反正你单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多等等也没什么。”   梁飞燕白他一眼,“我的事,我自己清楚。不用你教。”   向文杰‘切’了一声,“好心当作驴肝肺哦。”   他环胸,居高临下地瞧她,“你清楚?那你知道那人在背后怎么说你的吗?”   “说我?”梁飞燕歪着头,更诧异了,“他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向文杰撇嘴,“我那天在活动室整理图书,听到他和一个战士的对话。他说你思想古怪,崇洋媚外,难怪找不到对象……”   他的声音渐小,时不时地睨她几眼,观察着梁飞燕的脸色。   梁飞燕似乎是猜到那人会这么说,神色没什么变化,淡淡道:“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吗?”   “为什么?”   “因为我和他说我想当丁克。”   梁飞燕被安排了很多次相亲,其中真的有碰到聊得来的人,但只要她一说出这两个字,对方就会像看怪物一样看她,然后飞速逃离。   她环胸,“向文杰,你懂什么是丁克吗?”   向文杰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巧了。我还真的懂。”   “Double Income No Kids.”他眉尾上挑,邀功般开口,“我说的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 第54章 .1984看比赛   七月中旬,暴雨连着下了四天,战士们踩在没过脚脖的积水里紧急采收蔬菜,雨水顺着墨绿色的防雨服成柱落下,模糊掉视线。   他们顾不得手上脏兮兮的泥土,用手一抹脸,又弯下腰去摘菜。   菜地淋成烂泥潭,长筒雨靴一踩便陷进去了,用力抬脚拔时,个别女兵受不住力,往后一仰,直接栽进泥里。等被人扶起时,鼻腔、眼角、嘴里都是泥。   几日后,骤雨停歇。   梁飞燕跟通讯连其他士兵巡查一圈回来,看到向文杰站在活动室的屋顶上检查电视机天线。   信号塔修建初期,她被选去参加设备检修速成班,负责岛上通讯设备的日常检修。   梁飞燕站在院里,手拢到嘴边作喇叭,仰头朝上喊:“向文杰!电视机天线能用吗?要不要报修啊!需要的话,我一会一并打报告。”   向文杰直起身子,朝下比了个‘OK’。   梁飞燕看那个天线被他改了向,下面一截好像有磨损的痕迹,有点不放心,扶着梯子想上去看看,毕竟在这方面她比向文杰要专业些。   向文杰正准备下去,脚已经踩在梯子上了,见她走过来忙喊:“别动啊。我要下去,咱俩别撞上,这梯子也承不住两人。”   梁飞燕伸手抓在梯子两侧,帮他扶稳,“你确定真没事?过几天,我还要看比赛呢!”   到了最后三节,向文杰直接跳到地上,拍掉衣服下摆的尘土,“没问题!包你能看到奥运转播。”   **   七月二十八日。   洛杉矶的下午是北京时间的凌晨。   这个时间,西珊岛本该是一片静谧之景。   但此刻,部队生活区不仅没熄灯,而且喧哗热闹,大彩电连上超长延长线,被搬到院子当中,空阔的院子里坐满人,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几乎能把房顶掀翻。   这时候,没有军衔、官阶,全都拿在矮板凳坐在院里。   梁国栋上午刚从外巡航归来,神经紧绷几日,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倒在床上补觉。补够觉,再醒来已是凌晨,家里空空的,异常安静。   他拎起小板凳往部队生活区走。   这是梁向军第一次看奥运,还是直播。   他吃过晚饭,就拎着小板凳到院里占座了。那时候,大人们还在忙家务事或者在单位加班,所以前两排全是岛上的小朋友。   梁国栋拿着小板凳要往前挤去找他。   梁向军见了,举高双手比了个‘停’,大喊:“爸爸,你晚来的就坐后面吧!前面没位置了!”   梁国栋不爽,“你没给老子占座啊!”   梁向军指指中后排的赵学民和王景玉,“赵团长和王政委不都坐在那呢嘛。”他看梁国栋脸拉得快赶上拉磨的驴长了,赶紧拿纪律说事,“赵团长说了,今天不能占座、不分级别,谁来得早就坐前面,谁也不用让谁。”   梁国栋面色更沉,且有点尴尬。   梁向军嘿嘿两声,“爸爸你快找位置坐,不然一会还得更后面。”   梁国栋四周扫了一眼,梁飞燕和宿舍的小姐妹挤在一起,刘毓敏则和学校老师坐在靠后的一堆,哪边都是女同志多,他不好意思往前凑,只得和海航团的士兵坐到一起。   士兵们见他过来,立刻挺直背脊,坐得笔挺。坐他附近的几个,下意识地低头扫了眼身上的军装,看看有没有穿得不得体的。   梁国栋轻笑,“现在算休假。大家不必拘束,别影响看比赛的好心情。”   舒安是女排队的铁粉。   八一年,女排经过二十八场激烈的比赛,以七战全胜的成绩首次夺得世界杯赛冠军。   那半个月,舒安几乎是一场不落地追完比赛,每次得分,她都激动得要从凳子上跳起,恨不能穿进电视机为女排姑娘们喊上一嗓子。   林素坐在她旁边,和她挽着手看比赛,最后林素的手被她在激动中无意捏红。   比赛结束,林素叫苦不迭,说再也不和她看女排比赛了。   可八二年的世锦赛复赛,林素还是跑到陈家,和她一起看电视转播。   那次,女排带着一场负分进入复赛,形势严峻。但女排队员们顶住压力,在后三场比赛里都以三比零完胜对手,然后夺冠。   决赛结束,舒安和林素两人挽在一起的手被互相捏得通红,脸颊发烫,背后蒙着一层汗,好像刚参加完比赛的是她们。   这次奥运,舒安最期待的还是女排。   只不过她身边的人从林素换成了陈竹青。   她为了占个好位置,是带着板凳去上班的。   一下班去食堂买了两个糖三角,兜在袋里,就跑到院子里占座了。   可惜,卫生所忙。   她来的时候,前面几排已经满了。   舒安选了中排左边的角落,等到这时候,她惊觉这里还不如后排中央看得清楚。   她靠在陈竹青身上叹气,“还好今天只是开幕。等女排那天,我要请假来占座!必须坐第一排!”   陈竹青伸手环着她的腰,轻轻撑住她,“知道了。我如果下班早,会早点来的。”   两人凑在一起说话,眉眼弯弯,眼里似有波光流转,看得周围人好一阵羡慕。   白薇撇嘴,仰头哀嚎,“我要是能找到陈总工这样的对象就好了!”   舒安毫不留情地拆台,“他这人毛病可多了。薇薇你这么好看,肯定会找到适合你的。”   她们聊了几句,舒安才转过头来继续和陈竹青说话。   他环在她腰间的手松开,按在她的板凳上。   舒安的背仍是贴着他手臂的,但没有之前那么亲热、显眼了。   陈竹青另一手悄悄摸过来,在她腰间轻掐一把,声音压到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问:“我哪不好了?”   舒安的如羽长睫忽闪,笑容明媚,“太完美也是缺点。”   陈竹青鼻腔里虽转出一声冷哼,心里却很受用,嘴角无法抑制地上扬,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算你识相。”   向文杰有工作没完成,拖延了一些时间。   他来的时候,只剩后面的位置。   周萍站在夜色里朝他招手,“向文杰,我室友不想看回去了,这有个空,你过来吧!”   向文杰乐不可支地拎着小板凳颠颠跑过去,光线昏暗,他没看清,等坐下才发现身边挨着的是梁飞燕。   平时站方阵训练都绰绰有余的院子,到今晚却显得很有限。   为了能让愿意看的士兵都有地方坐,大家挨得很近,坐得紧凑。   向文杰和梁飞燕的凳子头并在一块,短袖下的手臂快要贴在一起。夏天的夜晚,并不凉快,迎面吹来的风好像都是热的。   两人手臂若有若无地触碰,向文杰觉得手臂那像被蚊子咬了似的,酥酥麻麻的,好像还微微发烫。   他赶着来看开幕,从办公楼一路飞奔而来。   肌肤上蒙着层薄汗,风一吹,有点凉,还有点黏。   向文杰不好意思地抱住手臂,以防再碰到。   可他这么一动,接触的面积反而更大了。   梁飞燕偏过身子,低头扫了眼两人的手臂。   向文杰支支吾吾地道歉,“对、对……”   伶牙俐齿到这刻变成大舌头,简单的三个字,酝酿几秒愣是没说完整。   梁飞燕没急着说话,等他几秒,看他脸颊飞起两片不寻常的红,在昏暗里看不清又很明显,有种说不上的有趣。   她撇嘴,指指他手臂上一溜蚊子包,“你被蚊子咬了,我带薄荷软膏来了,你要抹一点吗?”   “啊?啊!啊……”向文杰连发三声‘啊’,从疑问到惊讶,到最后不知为何好像有些许失望的意味。   他伸出手讨要薄荷膏。   梁飞燕从兜里掏出,放在他掌心后,就转过头去和周萍说话了。   向文杰抹完薄荷软膏,拧回盖子要还给她。   可梁飞燕却侧着身子,以背向他,和周萍聊得兴起,似乎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   向文杰捏着圆盒子,等了好一会,都没找到插话的机会。   他塌下肩膀,手肘撑在膝盖,手背托住下颔,盯着前面的小电视发呆,嘴里嘟囔:“开幕式怎么还不开始,好无聊啊……”   凌晨四点,二十三届奥运于洛杉矶纪念体育场准时开幕。   央视的白色台标从左边飞入,缓慢的移向右边,熟悉的讲解声音从电视里传出,院子里发出几声高喊,“开始了!开始了!”   所有人都很激动,王政委拿着喇叭喊出几次安静,都没能控制住场面。   丁玉芬拉住他的袖口往下扥,“闭嘴吧你,数你最吵。人激动,说一两句话怎么了。”   王政委嘴角下坠,委屈地睨她一眼,手贴在裤缝两侧,悻悻地坐回板凳。   前面的表演结束,是各国运动员入场。   这时,天边泛起鱼肚白,月亮被厚云层笼住,院子里的光线由柔和变光亮。   按照英文的首字母顺序,中|国排在较后的位置。   大家都是一夜未眠,再兴奋到此刻难免困乏,哈欠连天的。   舒安靠在陈竹青身上,“到了喊我……”   她的话没说完,电视屏忽然扭曲,几秒后变成细碎的雪花。   一时院子里,哀嚎四起——   “啊!怎么回事!!”   “快要到我们了啊!”   “谁上去调调天线!” 第55章 .1984太阳升起来了   向文杰扶着梯子爬上屋顶。   明明他调试过几次,而且这几天信号都很稳定,怎么偏偏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向文杰拽住天线,先是朝左,然后朝右,边缓慢调整,边扯着嗓子问:“这样能不能看见阿?”   “能……”一班长嗓门大,三步窜到前排,边盯着电视屏幕的情况,边仰头大声喊给他听,“啊!又不能了,就刚刚那个角度……”   向文杰移回来,“这样吗?”   一班长以一个难度系数的扭腰,回身盯住电视。   他像是怕向文杰听不清楚似的,还扬起一只手在下面比手势,“左左左,唉,右右右……”   几个回合下来,向文杰逐渐烦躁,暗声骂:“妈卖批,老子鬼火都冒起咯,还不得行?”   电视的雪花一闪而过,变成清晰的画面。   一班长刚要仰头上报,底下士兵激动的高喊‘能看了’,声音震天响,起早的海鸥都被惊着,又怯怯地落回树上躲藏。   向文杰松开手指,小心翼翼地后退,要从房顶上下来。   可他刚退出三步,就听到一班长在下面喊,“文杰,不行啊!又全是雪花了!”   “啊?”向文杰迈出一大步,跃到天线旁,继续调整天线,“这样是不是可以了?”   一班长在底下喊:“行啦。”   但向文杰刚松手,一班长又喊‘不行’。   来回三次,电视里传来解说:“中|国代表团在候场了……”   士兵们求道:“向文杰,要不你在上面坚持一下,让我们看完这个入场,我们等好久啦!”   向文杰长叹一声应了。   他一手扶好天线,一手撑住下巴颏,蹲在房顶上,无聊盯着鞋尖愣神。   这时,靠在墙边的梯子动了动,梁飞燕爬上来,递给他一个小板凳,“坐着比蹲着好点,看他们那样,你得扶到开幕式结束了。”   “嗯。谢谢。”向文杰伸手要去接,可他扶着天线的那手不过动了一丝,下面立刻有人哀嚎,他撇嘴,不敢再乱动。   梁飞燕爬上房梁,将小板凳塞到他屁股下。   她站直身子,边高举双手抻腰,边左右活动脖子,后颈传来细微的‘咔嗒’两声。她这才止住动作,两手按在颈侧轻揉两下,缓解酸痛。   向文杰偏过头问:“你不下去吗?马上要到我们入场了。”   梁飞燕仍站得笔挺,背朝他,面向海平面上的光圈,“不看。挤了一晚上,我腰酸背痛的,坐不住了,上来活动活动。”   向文杰张张嘴,没等说话,下面掌声雷动。   不用想,肯定是轮到中|国代表团上场了。   一班长考虑到屋顶上的人看不见画面,贴心地将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大。   电视机连接的两个音箱传出《三项纪律八大注意》,所有人顿时精神了,颇为默契地低声轻和。   在这挤了一晚上,舒安同样是腰酸背痛,小腿发麻。   原本陈竹青一手按在她后背帮她揉捏。   可代表团一入场,她立刻抖抖肩膀,甩掉他的手,“别闹了,别闹了。我们入场啦!”   陈竹青的委屈情绪还没等表现出来,先被电视机引走注意。   代表团穿着白衣黑裤,跟在礼仪身后,迈着小方步庄严入场。   运动员的身材高挑、平均,尤其是前面的几排,虽看不清脸,但远远这么一打眼,比那些电影明星看着要精神多了。   朝阳在这一刻从海平面跃出,拉开新一天的序幕。   梁飞燕的手摊开,遮在额前,朝太阳升起的方向瞧。随着太阳升起的角度越高,周围的光圈越炙热、耀眼,她眼角不由得渗出些许清泪,有自然的生|理|反|应,也有不知为何的激动情绪。   电视机的声音响亮,解说员和她一样激动,极有感情地念着解说词。   梁飞燕喃喃:“太阳升起来了。”   向文杰没听清,“你说什么?”   梁飞燕擦掉眼角的泪花,扭过脸去,音调提高,兴奋地朝他喊:“太阳升起来啦!”   她背着阳光站,自然挺直的后背遮去大半阳光,其余的在她身上镀上层金。   梁飞燕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   向文杰忍不住多看几眼,眉眼微弯,应道:“嗯。升起来了。”   **   洛杉矶和北京有着十二小时的时差,这意味着几乎所有比赛的转播都在晚上或凌晨。   西珊岛的各项工作还要运行,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像开幕式这样,大半夜的不睡觉还蹲在院里看比赛。   从开幕式后,生活区和军属区恢复十点熄灯的传统。   战士们想要看比赛只能等午休或者休息时间,去活动室看重播。   三十号这天,舒安背着包来卫生所上班,没等迈进科室,就听到里面快要炸开的尖叫。   生活区五点供电。   白薇和一些人,五点就到活动室去看重播了。   他们把食堂和活动室的电视全打开,一边放央一的重播,一边放体育台的直播。   这样哪边想看都能看,哪边都不耽误。   到上班时间,白薇恋恋不舍地离开食堂。   她到卫生所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同事,“咱们拿金牌啦!还是这届奥运会的第一块金牌,被咱们中|国人拿了!”她扬起脸,言语和神情满是骄傲。   同事瞪大眼,“什么项目?”   白薇:“男子手|枪慢射。金牌和铜牌都是咱们的!一个项目最多只能有两个来自同一国|家或地区的选手参赛,咱们去的两个选手都拿将牌了!”   她看见舒安走进来,朝她跑去,迫不及待地要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舒安假装抠耳朵,“我还没进门就听到你在喊啦。”   白薇捂嘴笑,“人家高兴嘛!要是能看直播就好了。你刚刚没看,那个选手太帅了,单手插兜地站在射击位,眯着就盯着那块看。”她边说边用手比出个手枪的姿势,手举起,对向窗外的树,“他就这样,啪、啪、啪,枪枪命中,太神了!”   白薇捂住胸口,“我午休还要再去看一次重播,射击运动员太帅啦。”   何主任站在门边,没打断她,一直等她慢慢安静下来,才走过去将她按到工位上,“激动劲过了,就坐下来好好工作。早结束,你就能早点去看比赛。”   白薇食指和中指并拢,其余三指弯曲叠合,像港剧里的警察两指点了下前额,再往前一挥,脚下一并,立正站好,响亮回道:“Yes,Madam!”   **   射击选手拿了首金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岛,一些渔民得空了,也跑到部队活动室来看比赛。   不过,让舒安最开心的还是女排。   她们在第一场虽1比3失利输给美国队,半决赛顶住压力以3比0轻取日本队顺利进入决赛,决战上女排姑娘以3比0完胜对手。   不仅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还拿下了几代人梦寐以求的“三连冠”。   舒安去活动室看重播时,拿录音机录下了最后决赛。   她在家有事没事就翻出来听一听。   解说员情绪亢奋,用词精准,让人单是听声音就能感觉到赛场的紧张氛围。再加上舒安看过三次重播,耳朵里听着解说词,脑海里就能自动补上画面。   谁跳起,谁前扑救球,谁又扣球过网……   每个动作,她都记进心里。   只是听着,好像全身都充满了力量。   心情好,舒安去食堂买回肉馅,准备包白菜饺子。   这是丁玉芬手把手教她的秘方,和馅的时候适当掺进些水,用四五根筷子朝一个方向猛搅,将水搅进肉馅里,这样包出的饺子才会有汤汁。   她不太做面食,刚开始做总是破皮,好好的一锅饺子全煮成了蔬菜汤。   丁玉芬教她,说这在北方叫片汤。   还好,陈竹青不挑食,做成什么样他都吃,还一个劲地无脑夸。   舒安试了四五回,好像找到一点诀窍。   现在心情好,她打算再试一次。   厨房太小,施展不开,舒安将和好的饺子皮和馅料端到客厅包。   她侧身站在窗边,窗户开了半扇透气。   院外传来孩子的嬉闹声。   舒安往外瞧了一眼,是梁向军和几个小孩在那探头探脑的。   她朝外面喊:“向军,有事吗?”   梁向军颠颠地跑进来,“小舒阿姨,我想要摘点枣子行吗?”   舒安家的院子里有一颗枣树,是上一任工程师留下的。   他们来的时候,因为有一阵没人打理,枝叶稀疏,结出的枣子很小。   去年年底,筇洲派出几个农科站的专家到西珊岛进行指导。   她特意去问了枣树的种植,买来新型混合肥料辛苦照料大半年,老枣树抽出新条,焕发生机。   舒安看了眼枣树上刚结的小果,“这才刚长出来呢。要不你再等等?等它大,我让陈叔叔摘了,给你们家送一份去。”   梁向军嘴巴瘪得像只鸭子,眼尾下垂,委屈巴巴地望着她,“我挑成熟的、大的摘,绝对不会浪费的。小舒阿姨,拜托你,好不好?”   舒安皱眉,“行吧。那你小心。要不要我去拿梯子?”   梁向军一拍胸脯,“不用!”   说着就徒手往树上爬。   那棵歪脖枣树不高,岛上的孩子又皮得很,爬树技能满分,舒安瞄了几眼,看梁向军动作娴熟,便不再管他,低头做自己的事。   院里安静了没几分钟,窗外忽然弹进个东西。   那东西震破玻璃,发出一声脆响,然后落进她的饺子馅里。   舒安没准备,惊慌地大叫一声‘啊’。   她侧脸火辣辣的疼,下意识地伸手一摸,脸上温湿温湿的…… 第56章 .1984以牙还牙   奥运首金获得者许海峰接受赛后采访时说,他从小喜欢用弹弓打鸟,是学校里公认的‘弹弓王’。后来在他中学体育老师的极力推荐下,参加了安徽省第五届运动会,没想到并未受过射击方面的专业训练的他不仅夺冠,还打破省记录,因此被招进国家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从那个采访后,岛上掀起弹弓热。   孩子们拿小刀削木头、绑皮筋、做弹弓,幻想自己就是下一个天赋异禀的奥运冠军。   刘毓敏来到西珊岛后,特意在学校新开了一门课程,就教孩子们辨认岛上的珍稀动植物,教他们如何保护这些动植物。   岛上随便一只海鸥都是刘毓敏教的保护动物   孩子们不敢碰,就用弹弓打果子、打事先标记好的叶片,比谁打得准。   梁向军练了三四天,各家院子里的果树让他糟蹋个遍。   几个军嫂在院里远远看见他来,立刻将门关上了,制造家里没人的假象。   中考成绩上周放榜,西珊岛中学的成绩很差,只有一个军属院的孩子过线了。学校这几天开大会,商讨教学方式和目标,刘毓敏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空理会梁向军。   梁向军在军属院转了两圈,将目标瞄准舒安家的枣树。青中带红的枣子藏在茂盛的枝叶里,随风轻轻晃动,在梁向军眼里就是一个个小移动靶。   舒安手上沾满面粉,心思都扑在面前的面粉盆里,根本没注意到院外的梁向军从树上跳下来,站在院子当中,拿弹弓射树上的枣子。   等她反应过来,打偏的石子击碎窗户玻璃,掉进面盆,玻璃碎渣四处飞溅,有几块就贴着她细嫩的肌肤擦过,流下道道血痕。   舒安捂着脸,轻嘶一声。   她看向窗外,梁向军知道闯祸了,一脸惊恐地站在那。   他身体绷紧,站得比训练的士兵还板正,两手紧贴裤缝,嘴巴闭紧,眼里满是慌张,一会看看枣树,一会看看舒安。   梁向军自知逃不过去了,抿唇想了会,声如细蚊地说:“小舒阿姨,对不起……”   舒安两手在腰间的围裙上蹭蹭,抓起柜边的镜子照照脸。   伤口在右脸中间的位置,没伤到要害,也不是很深,她拿纸巾按了一会,血就止住了。   其余三处伤口都在靠窗这侧的手臂上。   舒安边低头处理伤口,边斥责道:“谁允许你在我家用弹弓打枣子了?”   梁向军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能低着头一个劲地道歉。   舒安抬头看看院里,满地都是被他打下的枣子和叶子。   那些叶子翠绿翠绿的,一看就是被他误打下来的。   梁向军感受到她眼里的怒气,贴在裤缝的手抖了下,跑到工具房拿出扫帚和筐子。   他先是弯腰将地上的枣子捡到筐里,又拿着扫帚清扫落叶。   “小舒阿姨,你别生气。我帮你弄干净。以后再也不敢了。”   舒安不想就这么算了,但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她手叉腰,说:“等你陈叔叔回来,看他怎么说。”   听到陈竹青的名字,梁向军脸色大变,两腿微微打颤,又想起被陈竹青惩罚干活时的恐惧。   他鼻翼轻抽,怯怯地说:“我真的不敢了。我把弹弓给你,再也不玩了。小舒阿姨,不要告诉陈叔叔,好不好?”   舒安拧眉,嘴角坠着铅,不肯轻易松口。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一声熟悉的,“安安,我回来啦……”   “今天工作结束得早,我就……”陈竹青拎着从码头买回的两条鲜鱼走进院子,看到梁向军拿着扫帚,先是一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前天,这小子刚把食堂里的玻璃水壶打破了,被他爸惩罚在炊事班战士面前作检讨,现在那张检讨书还贴在食堂公告栏上。   他把鱼放进门口铁桶,快步走进屋内,“怎么回事?”   舒安指指窗户边的碎玻璃,“他打枣打偏了,把咱家玻璃打碎了。”   陈竹青本要走近去看,发现舒安总以左脸对着他。   他走到左边,她又转过身去,将另一边脸对过来,像是有意隐瞒什么。   陈竹青扣住她的手腕,声音沉下,语气里不容拒绝的意味很浓,“脸受伤了?转过来。让我看看。”   舒安眉头紧锁,慢慢地转过来,“小伤,只是划破层皮。你好好教育下他就行。”   陈竹青抬手捏住她的下巴,细细检查了她脸上的伤口,又低头看看她手臂上的血痕,“你等着。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刘毓敏说过,她好不容易才有的孩子,几乎把梁向军看成命根子。   所以这孩子才会如此顽劣、娇纵。   舒安看陈竹青从门口的鞋柜上抓起几颗石子走出去。   西珊岛的沙滩有很多漂亮的石子,舒安每次下班都喜欢从海滩那兜一圈,看见有喜欢的石子和贝壳就捡回来,放在鞋柜上的小盘子里。小的只有拇指头那么大,大的比鸡蛋还大。   她看陈竹青气势汹汹的,怕出事,赶紧跟上去。   舒安牵着他的手,小声提醒,“口头教育就行,千万别动手。”   陈竹青拍拍她的手背,“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刘毓敏和梁向军有着天然的默契,他一遇到危险,她这边就能收到信号。   她原本是在家里备课的,突然一阵心慌,浑身都难受。   刘毓敏下意识地朝屋里喊了声,“军军。”   屋里没人回应,她这才想起一小时前,梁向军好像说要去隔壁找舒安玩。   她匆匆赶过来,看到陈竹青叉腰站在院中,脸颊微红,脖子上能隐隐看见爆出的青筋。   刘毓敏迈步走到梁向军身侧,低声问:“你是不是又惹人家生气了?”   了解过事情经过,刘毓敏面上兜不住,与其让别人来,不如自己动手,于是扬起手就往梁向军屁股上揍。   每一下都很重,啪啪啪地落在臀部,发出一声声闷响。   梁向军咬着牙,忍住喊叫,任由她打。   刘毓敏打了三四下,看舒安偏过头去不敢看了,才稍稍停手,另一手按在他脑后,硬是将梁向军的头压低,呵斥道:“还不给舒医生道歉!”   梁向军:“舒医生,对不起。”   刘毓敏又打他一下,“没吃饭啊?大点声!”   梁向军深吸一口气,使出全身力气喊道:“舒医生,对不起!”   声音冲破三道院墙,透进丁玉芬家。   丁玉芬原本在院里做活,听到动静,撇下手里的东西,往舒安家跑。   陈竹青摆手,“道歉我们收下。但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舒安惊着,不知道他想干嘛,牵着他的手捏紧,有意提醒他什么。   陈竹青松开她的手,上前一步从梁向军手里抽出那个弹弓,“你用弹弓打了你舒阿姨,现在我就用这个弹弓打你。一下换一下,这样才算扯平了。”   石子无眼,陈竹青是大人,力道比孩子要大,万一打到要害可不得了。   刘毓敏一听这话,心咚咚咚的,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她跨出一步,将梁向军暂时护在身后,“这事确实是军军做得不对,我们做父母的也不对,没管教好。这弹弓实在太危险了,万一打到眼睛怎么办?”   陈竹青脖子上的青筋更鼓,声音焉地提高几分,“那安安呢!他玩弹弓的时候想过可能会打到她眼睛了吗?”   刘毓敏被震住,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呆呆地愣在原地。   陈竹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深吸两口气,稳下情绪。   他表情逐渐平和,嘴角甚至勾起一抹笑,扬起脸得意地说:“我弹弓的准度高着呢。指哪打哪,从没偏过。”   他边说边拉开弓,将弹弓下压,瞄准刘毓敏的鞋子。   陈竹青松手,拇指大的小石子贴着她的鞋面擦过,速度极快,没造成损伤,但惊到了刘毓敏。   她两脚跳起,往后退出三四步去。   因为感受过那个小石子的力道,她心里更紧张。   刘毓敏迈步,跨回梁向军身边,没等说话,先听见陈竹青低沉的警告,“让开。”   他头顶似团着乌云,整个人身边都电闪雷鸣的,危险气息很浓,压得人再张不开嘴。   梁向军顽皮归顽皮,但本性不算太坏。   他看陈竹青态度坚定,推开刘毓敏,跨步向前,昂头挺胸地站在那,“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做错了就该受罚。陈叔叔,你打吧。小舒阿姨挨了几下,你就打我几下。要是打偏了,也没事,全是我活该。”   陈竹青眉尾一挑,“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手下留情。”   他拉满弓,将准头对准他的左脸。   梁向军眼睛紧闭,心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   若不是出来前上过厕所,他现在保准吓尿了。   刘毓敏自觉理亏,担忧地站在一旁,心里祈祷着千万别出事。   舒安想阻止他,但一切发生得太快,等她反应过来,弓已拉满,她不敢轻易去碰陈竹青。   陈竹青开始倒数:“3、2、1……”   隔了十秒,梁向军才发出一声‘啊’。   刘毓敏太过紧张,都没看清那个石子是从哪发出,又打在了哪里。   只是听到喊叫,便长臂一伸将孩子揽进怀里,紧张地问:“打着哪了?眼睛有事没事啊?”   梁向军指指脚背,“打在脚背上了。”   谢天谢地。   刘毓敏长舒一口气,脚下一软,要不是抱着梁向军,她几乎要晕倒了。   在最后时刻,陈竹青忽然改了向,将弹弓往下一压,迅速发弹。   他数到一之后,故意停了十几秒,留给梁向军紧张。   他将弹弓绕了收进口袋,“刚刚什么感觉?”   梁向军背脊全凉了,全是冷汗,但紧张过后,脸颊又烫得不行。   刘毓敏拍他一下,“陈叔叔问你话呢,说呀!”   梁向军认真回答:“害怕、后悔,紧张得不行,感觉下一秒就要死了。”   陈竹青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   他说:“你玩这个,在你身边的所有人都是这种感觉。”   说着,他拉满弓,根本没瞄准,只是随手往枣树那弹射一下。   一颗脆枣应声落下。   梁向军嘴巴微张,反应许久,才愣愣地转过头来。   陈竹青鼻腔里传出一声冷哼,“没这金刚钻,少揽瓷器活。你以为谁都能成为奥运冠军的吗?”   梁向军低下头,“嗯。我知道了,以后不敢了。”   赶来凑热闹的丁玉芬跑进院里,“怎么了?怎么了?”   刘毓敏瞥她一眼,脸色更难堪了,她和舒安又道歉一次,拉着梁向军匆匆离开。   丁玉芬挠挠头,一脸懵圈地看着他们。   舒安笑笑,说:“没事了。丁姐,你回家去吧。”   **   一周后。   陈竹青用麻绳和木板、木桩,做了两个红心靶子。   他将靶子扛到梁家,又把改良后的弹弓还给梁向军。   陈竹青指指那个靶子,说:“你有兴趣是好事。但你这么大了,做事应该想后果,不能任性而为。有困难就找大人,不要自己胡来。以后你要练习,就扛着这靶子去没人的空地。岛上那么多地方,你非得挑人多的地方玩?是想展现你的技术吗?”   小心思被人揭穿,梁向军头更低。   他会喜欢弹弓,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确实擅长。   梁向军将弹弓攥在手里,应道:“我明白了。以后做事一定多想想,不要逞能,不要爱表现。谢谢陈叔叔原谅我,还送我靶子。”   陈竹青叹气,手按在他脑袋上无奈地摸摸,“你离我家和舒安远点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第57章 .1984你想学钢琴吗?   陈竹青向上申请翻修、扩建卫生所的工程提案通过审批。正式动工前,他需要进一步核实方案,上报工程预算。   预算里关于医疗器材的支出,卫生所这边一直拿不定主意,如果将所有医生心中想的仪器都购买、更新,显然不符合现实。   三次会议过后,卫生所还是没作出决定。   为保证每一分都用到刀刃上,既能买到西珊岛最需要的医疗仪器,又保证那个医疗仪器是目前的最新型号。卫生所所长让内科和外科各排两个医生、一个护士,到筇洲市一院去进行一周的交流学习。   出发前,医生们加班加点将卫生所建成四年来的所有病例整理一遍,整理出渔民和战士们最常来卫生所拿的药物和病症。   经过舒安和何佩兰开办的三次宣传讲座,以及那个妊高症孕妇的现身说法。这半年来,西珊岛及附近小岛来做产检的人增多。   有个孕妇也是有高血压病史,听了妊高症的科普后吓得不行,买回一个血压测量仪,天天测量记录血压,半个月就来做一次产检。到怀孕中期,孕妇的情况稳定,没有妊高症的预兆,何佩兰说她可以一个月来一次,或者临产前一个月再来做就行,这样少坐船少折腾。   那个孕妇头摇得像拨浪鼓,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坐船坐惯了,不是大事。这怀孕才是大事,得平平安安的。”   所以医疗器材购置那块,舒安重点填上‘妇产科’三个字。   何佩兰把三个学习名额分给科室里最年轻的三个人,舒安、贾勤勤、白薇。   舒安接到任务,立刻回家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陈竹青往她箱子里塞进些吃的,可是刚放进去,就被舒安拿出来了,“行李箱就这么小,带什么吃的呀。我这几本专业书都没处放了。去那吃的还能少?而且我就去一周。”   “可、可……这是我做的牛肉干,专门给你做的。”   前一阵,向文杰家里给他寄来一小箱麻辣牛肉干。   舒安尝过觉得好吃,随口夸了几句。   陈竹青特意朝向文杰要来制作方法。   他不怎么吃辣,为了做这个,在厨房炒干辣椒被呛得嗓子干哑、眼泪直流,他咬着牙随手抓过洗碗布捂住口鼻,坚持炒完。然后将辣椒和其他香料碾碎去腌制牛肉。腌制好的牛肉,用清油炸过,放在院里自然风干,等了足足一周,才把牛肉干做好。   陈竹青把牛肉干用油纸包好,放进铝餐盒,想让她带去吃,没想到舒安一点不领情,还嫌他添乱。   他捧着那盒牛肉干,垮着肩膀,坐在床边叹气。   舒安一心放在要带的专业书和笔记上,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小情绪。   一直到合上行李箱,才发现他耷拉着脑袋,沉默在坐在那。   她走过去,想去牵他的手,刚碰上手背,陈竹青的手就缩回去了。   舒安蹲下,将姿态放得很低。   她蹲得几乎要坐到地上了,仰着头瞧他,娇娇的语气满是撒娇讨饶的意味,“我真的是东西太多了,带不走。我昨天吃了,你做的可好吃了!跟向文杰那个……不是,比他家寄过来的好吃多了!”   陈竹青轻啧一声,眼神错开,故意不看她。   舒安往前挪移一小步,两手交叠地放在他膝盖,脑袋就趴在手臂那,声音更软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陈竹青昂头,手环胸,“不是生气。是不开心。”话只说了一半,他心里到底是不忍的,伸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我错了。你不要不开心嘛。”舒安坐到他身边,打开那个铝饭盒,从里面捏出一条牛肉干咬在嘴里嚼了,又捏出一条喂给他,“真的特别好吃。不是为了哄你才这么说的。我带去,肯定要分给白薇她们了,但我不想,这是你专门给我做的……”   陈竹青嘴角勾起,总算是笑了。   舒安把饭盒盖好,“高兴啦?”   陈竹青点点嘴唇,“你光用说的?就不能表示表示?”   舒安揽着他的脖子,主动吻过去。   没想到,他的目的不止于此,环在她腰间的手往下滑,托住她的臀部,抱着她直接倒到床上。   慌乱中,舒安捧起他的脸,压在他侧脸的拇指按出一小块红印,“你别太过分,我明天一早要坐船走的。”   陈竹青的瞳仁漆黑一片,眼神已经涣散开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她的话,舒安牙齿磨唇,抬手在他肩上轻锤一下,“听没听见?”   他喉结一滚,艰难地发出一声‘嗯’。   呼吸沉重、发烫,喷在舒安颈侧,又痒又麻。   舒安下了死命令,只有一次机会。   陈竹青故意把前奏拉的很长,想在这样的温存里多停留一会。   ……   屋内呼吸声渐平,他侧身抱着舒安,手搭在她背后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慢慢安抚她。   舒安的短发留长,现在比肩膀还长出一截。   这样躺在他怀里时,一偏头,垂下的中长发恰好能遮住她的脸,埋掉她的表情。   陈竹青拨开她的头发别到耳后,食指勾起一缕在指尖绕着玩,“你是一周后跟着晚归的渔船回来对吗?”   舒安点头。   陈竹青嘻嘻两声,说:“那样到西珊岛就很晚了。我骑车去码头接你,好吗?”   舒安想应答,张张嘴,喉咙紧得发不出声,只得将头重新靠回他的臂弯,又点了点。   陈竹青继续问:“这次去的人里有男医生吗?”   “内科那边有,不过我不熟……”舒安刚说完,觉得他这话怪怪的,仰头瞧他一眼,咧嘴揶揄,“干嘛?有男医生你就不准备来接我了吗?”   “不是。”陈竹青抓起她按在他胸膛上的手,拉到嘴边吻了吻,“有男医生的话,我得穿得好看一点去接你。”   陈竹青有轻微洁癖,但他的工作又不容许他太过娇气。   赶工期的时候,他常和工人一起蹲在工棚边吃饭,弄得灰头土脸的,蓝色工服磨出几道口子,和他素日里的要求相去甚远,有几次舒安去工地找他,从他面前经过三四回愣是没认出来。   这一年,卫生所招来四五个医务人员。   陈竹青一次在食堂吃饭,听见新来的那几人在讨论谁是卫生所最漂亮的女医生,他们说来说去,最后舒安高票当选。而后有个男医生忽然冒出句,“不知道她爱人长什么样,好不好看啊?能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   思绪拉回来,陈竹青盯着眼前笑容明朗的舒安,不自觉地跟着发笑。   他弓着身子,与她前额相贴,轻声说:“我不能给你丢面子啊。”   舒安抬手覆在他侧脸,“你怎么样都好看,不用特意打扮。就是看你这么帅,才喜欢你的。”   说着说着,两人又吻到一块去。   舒安在这个吻变味前及时推开他,她觉得身下黏糊糊的,想去擦擦身子。手掌按在床上,没等起来,又被陈竹青搂回来,紧紧箍在怀里。   他细细吻着她的耳廓问:“累吗?”   舒安觉得这个问题是坑,没正面回答,“我明天真得早起。”   “现在还没熄灯呢。再一次,就一次。”他声音渐小,好像越小就显得越委屈,越容易打动人,“我有一周见不着你呢……”   “Xi……”   舒安话都没说完,就被他以吻封缄。   **   在陈竹青的设计图里,卫生所扩建后,住院部和门诊分开,诊室由原来的五个扩增至十二个分于旧楼的两层。卫生所这边医生紧缺,经过一番商议,最终决定等建成,先新增儿科和妇产科两个科室,这样能更好地为岛上的孩子和女人诊疗。   现在的内、外科诊室都只有两个,两个医生公用一间,有时候一边是男病患、一边是女病患,要做点什么检查,单靠一层布帘太过局促和尴尬。   将妇产科单独分出来,就能减少这样的窘迫时刻。   舒安对妇产科有兴趣,如果不是到西珊岛,留在福城或闽镇她一定会选择成为一名妇产科医生。   这次到筇洲市一院交流学习,舒安几乎都待在了妇产科,把想问的挨个问清楚,还拿着小本子把那边的所有医疗仪器全抄下来,细致到医疗仪器的型号和生产厂商。   也是这次交流学习,舒安感受到西珊岛和筇洲医疗条件的差距。   那个在西珊岛让何主任头疼的妊高症,在这里的妇产科医生眼里却是普通病例。   市一院的妇产科主任拿出她的疑难病例本跟她们分享,有的病症舒安听都没听过,她边听边记,写了满满几页还觉得不够。   离开筇洲的前一天,舒安避开其他人,私下去找那个妇产科医生。   她问:“主任,我的经期一直不是很准。这一年我和爱人在准备怀孩子,有两次经期推迟,我都以为是怀上了,可是又没有。”   妇产科主任问了她一些基本情况,又问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经期不准的。   舒安答不上,以前在村里,农活多到干不完,哪有时间关心这种事。是上大学,可支配的时间多一些,她又学了医科,有稍微留意过。   她摸摸下巴,说:“有四五年了吧。有时候一个月来两次,经期都很短。有时候又两三个月才来一次。”   那个主任眉头一皱,似乎是心里有了答案。   她给舒安开出一张化验单,要她去做一个血常规查激素水平。   舒安没想到还需要做化验,拿着化验单愣住。   她明天就要回西珊岛了,还来得及拿结果吗?   妇产科主任看出她的疑惑,拍拍她说:“我们这检验很快,我又给你开了加急。下午三点就能出结果,你拿到结果再回来找我。我今天一天都在门诊。”   舒安应了‘好’,拿着单子去缴费,然后匆匆赶往检验科。   下午结果出来。   舒安看到睾酮那项高于正常值不少,瞳仁一颤,心凉下半截。   她盯着那张单子,消化许久才慢吞吞地走进诊室。   妇产科主任看她的表情,一下就明白了,“你自己也诊断出来了?”   舒安把单子交给她,不确定地问:“是多囊吗?”   妇产科主任详细看过单子,点点头,“嗯。你也别太担心。多囊是内分泌水平不正常,会影响生育,但不是不能生育。我这有不少多囊病人经过治疗,激素水平恢复正常都怀上了。”   舒安心稍定,继续问要如何治疗。   妇产科主任给她提出两种方案,一种是去看中医吃中药养,一种是吃西药降低血雄激素的水平。   主任提醒道:“这种调节激素的药具有很强的抗雄激素作用,能抑制垂体促性腺激素的分泌,促使体内睾酮水平降低。大概一个疗程就能见到效果,但是药有避孕作用,吃药期间是没办法怀孕的。”   舒安拧眉问:“一个疗程要多久?”   主任回:“半年左右。你回去跟你爱人商量一下,做好决定再来找我吧。”   舒安点头,将化验单收进包里默默离开。   **   好不容易来筇洲一趟,白薇吵着要去百货商店买东西。   舒安心里揣着事没跟着去,在招待所床上躺了一天,下午随便吃了点东西就提着行李上船回去。   她没有晕船的毛病,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坐在船舱里她觉得闷得慌,心砰砰砰地跳个不停,走到甲板上透气,抬头看见黑漆漆、不见星星的夜空又觉得像有东西压在她心上似的,压得她要窒息。   到达西珊岛,陈竹青早早等在码头。   他侧身扶着自行车,看见她下船,手勾着车铃打出一阵悦耳的铃声。   舒安在海上颠簸几小时,人很难受,刚下船走出没三步,腰一弯趴在码头的栅栏边,当即吐了。   因为没怎么吃东西,吐的全是酸水。   陈竹青吓得面色苍白,丢掉自行车,急匆匆地跑到她身边,一手压在她后背轻抚,一手从兜里掏出手帕给她擦嘴,“是不是很难受?很难受我们就不坐车了,我背你回去。”   其他同事围在她身边,贾勤勤给她稍作检查,确认她只是晕船后,陈竹青长舒一口气。   他向那些同事道谢,然后抱歉地说:“吓到你们了。我带她回去就行,你们回去休息吧。”   人群散开,陈竹青站在她身边,陪她站在码头吹风。   两人站了十几分钟,舒安好像是缓过劲了,两手撑着栏杆慢慢站直。   陈竹青一下班就过来等了,自行车篮里还放着保温杯。   他把杯子拧开,倒出一点水润湿手帕帮她擦嘴,然后将杯子塞进她手里,“我这还有一杯水,你先漱漱口,再喝一点,慢慢喝、慢慢咽下去,用温水润润嗓子,这样会舒服一些。”   舒安照他说的做。   她喝掉那壶温水,喉咙不疼了,口腔里也没有奇怪的酸涩感,苍白的面色一点点恢复过来。   舒安拧好水壶,放回自行车篮,“我们慢慢走回去,行吗?我有点事跟你说。”   陈竹青应了声‘好’,两手都按在自行车车把手那,慢慢将车往前推。   他靠着舒安的这边手臂弯曲,勾出一个弧形,手肘碰碰她,示意她挽着他走。   舒安笑开,故意把手背到身后,忽略掉他那个眼神。   陈竹青抿唇咬牙,跺跺脚,推着自行车追上她,又用手肘碰碰她。   这次,他直接亮明牌,“你挎着我走。快点。”   舒安捂着嘴偷笑,她不仅挽上他的手臂,连带着身子一起贴过去。   心里的所有顾虑在看到他的这刻全都安定下来。   和他相处的越久,越能在生活的小细节里感受到他浓浓的爱意。   就像陈竹青说的那样,他离不开她。   他对她的喜欢,刻进骨子里,化在日常的一点一滴里。   两人在月光下,吹着徐徐海风,慢悠悠地走回家里。   陈竹青倒了杯红糖水给她,“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舒安接过水没喝,直接放到桌上,“我去学习的时候,顺便去看了医生。她说我有多囊卵巢综合征。”舒安将斜挎包拉到面前,从里面掏出化验单递给陈竹青。   陈竹青脑袋顶上像劈下道惊雷。   整个人都震在原地,缓了十几秒,他迅速展开化验单一项项看过去,除了有一项激素超标外,他看不出别的东西。   陈竹青拉过椅子让她坐,“这个会怎么样吗?”   舒安将病症和情况跟他说了。   陈竹青听到只是会影响生育,长舒一口气,神情放松不少。   他简单回忆下高中学过的生物,又问:“这是内分泌系统有问题?只是跟生育有关吗?会不会影响你其他方面?”   舒安说:“是内分泌疾病。但是激素水平有问题导致的。”   陈竹青挠头,陷入迷茫。   他拉过凳子,和她面对面坐,“中秋我答应过你要去看舒平哥,但现在这件事比较紧要。我们改改预定计划行不行?中秋假我先跟你去筇洲的医院看看,问清楚。既然医生提出治疗方案了,还是尽早选一个,好吗?”   舒安点点头,她的手按在肚子上,“可是我……”   陈竹青拉下她的手,两手贴合紧紧握住,“我说过很多次,有没有孩子,我真的无所谓。如果以后有人说,你就说是我有问题。我让你去看医生,让你配合治疗不是为了怀孕,是为你自己。我不学医,但知道激素水平失常肯定不是好事。还是要调回来比较好。”   他知道在孩子这件事上,舒安有她自己的考量。   陈竹青要做的就是表明态度,“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陪你到底。但你做决定首先考虑的一定要是你自己,不要考虑什么孩子不孩子的。”   舒安重重点头,“好。我明白了。”   陈竹青站起身,手覆在她脑袋上宠溺地摸摸,“刚刚在码头吐得那么厉害,胃是不是很难受?我给你弄点吃的?如果你不想吃,我就泡杯牛奶给你。”   舒安选择后者,“想喝牛奶,多放一勺糖。”   陈竹青伸手把她揽在怀里,弓下身子,轻柔的吻落在头顶,一下又一下的,似乎怎么亲都不够。   “宝贝安安。我要的只有你,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好吗?”   舒安仰头想亲他,但两人身高有差距,陈竹青又站着,她只亲到了他的下巴。   那有一片小胡茬,激得她身子一抖。   陈竹青收紧手臂,搂紧她,“我一会就剃。你不在,没人亲我,我总是忘了剃胡子。”   **   临近中秋,陈竹青怕医院假期不看普通门诊,提前请假带着舒安去筇洲看病。   陈竹青挂号时选了个专家号,觉得那样更权威。   妇科门诊前的等候厅,不少陪着老婆来看病的。   那些男人拿着化验单,要么一脸焦躁,要么一脸丧气,看得陈竹青的心跟着提起来了。   明明来之前,舒安跟他科普过这病是常见的妇科疾病,不严重。   但这一刻,他坐在凳子上如坐针毡,隔一会就要站起来走走。   他晃得舒安眼晕,伸手拉住他,“真没事。带你来就是让你听听,省得你一直问我。”   陈竹青坐回位置上,刚要说话就被叫号的护士打断。   下一个就是舒安了,护士让他们坐到诊室门口的凳子上去等。   诊室的门开着,两人坐在门口,里面医生和病人的对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妇科专家擅长的病症里就有多囊这一项。   排在舒安之前的病人也是这个毛病。   医生在提出诊疗方案后,病人还没说话,她丈夫抢先问道:“吃这个药期间就不能怀孕啦?那以后还能不能怀啊?”   医生就是再神、再专业,也没法预料之后的事,含含糊糊地说:“我的病人有吃了一疗程就好了,然后怀上孩子的。也有连续吃了一两年,还在调节的。我先开一个月的药,你吃完的第五天会来月经,你等下个月来了再挂我的号。”   那男人过于震惊,音调不自觉地提高几分,“还得一两年?我妈等这个孩子等好久了,怎么还要那么久才能怀啊?那一两年之后还是不好,会不会再没机会怀了?”   旁边的护士提醒,“这里是医院。麻烦您声音小点……”   男人声音渐小,嘴里嘟嘟囔囔的,各种碎碎念,听着更烦人了。   舒安脑袋嗡嗡的,围绕的全是‘要孩子’、‘要孩子’三个字。   她转头看陈竹青,他倒是一脸淡然,坐得板正。   他左手从舒安背后环过,按在她的肩上,右手手掌摊开放在她的膝盖上。   陈竹青的右手食指和拇指捏着她纤细的指头轻轻摩挲,“结婚这么久,第一次这么认真看你手指。你的手指好漂亮,又白又细,还特别长。”   “你想学钢琴吗?”陈竹青突然偏头问她。   话题跳转得太快,舒安一时没反应过来,嘴巴微张地诧异看向他,不知他问这个是何意。   陈竹青笑笑:“之前我整理书架的时候,你中学的日记本掉出来了,落的那页正好写了你羡慕同学家有钢琴,你也想学。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偷看的,就看了那一页,别的都没看。”   他目光转回她的手指,“你这手真的好适合弹钢琴。要是现在还有这想法,我们就买一架钢琴,好不好?” 第58章 .1984拉钩   “钢琴那么大,运到岛上不方便,放家里还占位置。钢琴票那么难弄,而且……”钢琴好贵。   舒安知道钱和票对陈竹青而言都不是重点,只要她说要,他怎么样都能弄来。   她翻过手掌,与他十指相扣,“我没你聪明,靠自己是学不会的。家里不是有吉他吗?我想学那个,你教我好不好?”   陈竹青环在她肩上的手落下来,宽大的手掌将她的小手拢住,拇指在虎口那轻蹭,“好。我们能做的事还有很多,你一定要保重身体,要健健康康的。”   那次舒安随船陪着妊高症病患一起去筇洲的深夜,陈竹青在码头栏杆斜靠一夜,虽心里紧张、压抑,但实在困乏,眯着眼半梦半醒间,脑袋里竟幻想出他站在产房外等消息的场面。穿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满脸沉重,没等医生说出后面的话,陈竹青惊出一身冷汗,瞬间清醒。   他靠在栏杆上,手按在胸口,大喘气。   许久,才平复过来。   这一年,陈竹青心底的犹豫被彻底打消。   舒安比他想的要喜欢他。   有次向文杰问他舒安喜欢吃什么,陈竹青回说桂花糕,然后停顿一会,再想不出别的。   两人工作忙,平时都在食堂吃,回家基本是舒安做饭。她做的全依照他的喜好,且那些偏好他没特意说过,大概是舒安在之前五年里记下的。   能沉浸在她的仰慕和喜欢里,是陈竹青觉得最幸福的事。   马上要进诊室,听前面的夫妻半句不离孩子,他心里揪成一团,面上仍强撑着,装出不在意的云淡风轻,他怕那些话勾起舒安别的想法,但不敢直说,只得用这么个迂回的方法,绕回孩子的话题上。   “没有孩子,我也不会让家里冷清,会让你开心的。”他不想把气氛弄得太沉重,嘴角勾起一抹轻挑的笑,眉骨挑动,俯身凑到她耳边,“哥哥长这么好看,你不会舍得离开我的,对吧?”   又不是什么大事,他却说得像生离死别。   舒安捏住他嘴角,轻扯下,揶道:“自恋。”   护士在那边喊:“舒安。”   她深吸一口气,拉着陈竹青走进去。   妇科主任根据化验单,又了解到两人有准备要孩子,很快给出治疗方案——建议他们试试西药,见效快一些。   前面都在说经期的事,陈竹青没好意思插话,提到见效,他眼尾垂下,问:“见效快不快无所谓。副作用小就好。这个药会损伤身子吗?”   妇科主任转过头,“每个病人情况不一样。你可以先吃几个月,来查一次肝功,没影响再继续吃,有的话就停药。中药可能会损伤小一些,但见效慢,雄性激素过高本身对身体也是损耗,早点恢复正常比较好。”   陈竹青看舒安一眼,那表情好像在说‘你看,我就知道这事影响的不止是生育问题’。   而后,陈竹青又围绕着舒安的健康问题问了许多,一点没提孩子的事。   还是妇科主任主动提了一嘴,“一个疗程半年,之后你们就可以考虑孩子的问题。”   陈竹青漫不经心地‘哦’一声,说:“孩子无所谓。她好就行。”   妇科主任边开药,边叹气:“要是每个病患的丈夫都像你这么通情达理就好了。”   她撕下处方单交给陈竹青,“我先开一个月的。”   陈竹青带着舒安去一楼结账拿药。   从医院出来,舒安举高手抻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回去吗?”   陈竹青摇头,“好不容易来一趟,在这住一天,逛逛再回去吧。”   —   筇洲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南方沿海小城,对于在海边长大的两人没什么吸引力。   他们牵手去百货商店,买了一些西珊岛没有的日用品。   舒安在逛女士专区时,陈竹青说要去楼下看看。   可她买完出来,四周扫了一眼,哪里都没看着人。最后提着袋子在一楼晃了大半圈,在角落的一家首饰店看见他。   陈竹青背手站在柜台前挑选戒指。   舒安玩心忽起,踮起脚,踩着小猫步,悄悄从背后靠近他。   她抬手想吓他,手刚扬起,就听见他含着笑问:“安安,你来看看,你喜欢哪个?”   舒安怔住,愣了十几秒,直到陈竹青转过来牵她,她才回神,“你怎么知道是我?”   陈竹青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一种感觉。   他敷衍道:“呼吸吧?”   舒安惊着,“只听呼吸就能听出来啊?”   陈竹青将人揽到身边,拿起台面上的一款女戒给她试戴,“这个好看吗?”   那款女戒上有一朵金色的牡丹花,雍容华贵。漂亮是漂亮,就是有些俗气,戴着还沉。   舒安赶紧拔下,“不喜欢。太惹眼。”   陈竹青又捏起一枚小一号的牡丹戒指,没等他给舒安戴上,她就摆手喊停,“你怎么这么喜欢牡丹花?”   他挠头,“这不好看吗?”   舒安两手按在椅子边,仔细扫过柜台里的戒指,没一个让她满意的。   她转动椅子,朝向陈竹青,“干嘛买这个?戴着多不方便。”   他眼眸低垂,手上捏着两枚戒指比对,语气里有些许歉意,“按照闽镇的习俗,结婚男方要给彩礼的。可我家什么都没给你……”   舒安挽着他的胳膊,“谁说的,爸爸给了我一个玉镯呢!”   陈竹青仍是叹气,“太少了。要是舒爷爷还在,肯定会嫌我家小气,看轻你了。”   舒安立刻驳道:“我爷爷才不是这种人呢。”   她不喜欢戴首饰,丁零当啷的,看着就很累赘。   但陈竹青挑得认真,她只好陪着试了几款,边试边说:“你家把最宝贝的东西给我了呢。”   陈竹青转着手上的戒指,顿了下,问:“什么?”   舒安笑嘻嘻地凑到他耳边,声音小小,语调极软,特别撩人,“你。”   只一个字,听得陈竹青心花怒放的,眼里满是掩不住的笑意。   他挑来挑去,挑了一款白金的单环戒指。   舒安是外科医生,常进手术室,太复杂的戴着不方便。   两人从百货商店出来,残阳挂在天边,烤黄大地。   陈竹青把她纤细的手指握在手里,怎么看也看不够。   他低头吻了吻微凉的戒指,惹得舒安好一阵脸红,赶紧转头左右瞧了一眼,没看见人后,心才放下些。   她锤他一下,“在外面呢。回旅馆再说。”   陈竹青抓住话里的重点,按在腰间的手施力把她搂紧怀里,“你的意思是回去可以闹?”   舒安嘴巴微张,仰头瞥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欲,到嘴边的‘不是’硬是咽下去了。   陈竹青向来胆大,她不敢赌,小小声地说:“先回去。”   他没想怎么样,只是喜欢看她咬唇,想生气又对他无可奈何的模样。   陈竹青抓着她的手,食指按在她的戒指上细细捻磨,“除了要手术你可以摘下,其他时候你都要戴好。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的,他们没戏。”   舒安心里震了一下,牵着他的手捏紧,“是你的。跑不了。也不想跑。”   **   十二月。   卫生所的扩建工程正式动工。   后院的围墙被打掉,院里搭起脚手架,通往后院的过道围了一层绿布,挂上‘前方施工,禁止通行’的牌子。   陈竹青是工程负责人,每天都要来工地视察。   两人因为工作,反倒有机会一起去食堂吃饭。   一天中午,舒安正吃着陈竹青削好的苹果,边仰头看电视。   梁飞燕匆匆跑进食堂,“舒医生,这边有你的一份电报。”   岛外的家属有事,都是寄信过来。   电报很贵,几个字就要好几块,还限制字数,说不了多少事。   只有军事文件才会用电报。   舒安觉得有些怪,快速咀嚼几口,将嘴里的苹果咽下,忙问:“哪来的?”   梁飞燕小心地瞧一眼陈竹青,支支吾吾地说:“广州那边。”   舒安大喜,迫不及待地从椅子上跳起,径直朝她奔去,“是哥哥打过来的!”   陈竹青看梁飞燕的眼神,手心捏出一把汗,太阳穴突突突得跳个不停,心中隐隐不安。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准备跟过去看看,没想到被舒安给推回来了。   舒平寄信过来都是写陈竹青的名字,这是第一次直接写给舒安的。   她挺胸昂头,双手插腰,得意地说:“这次是哥哥单独打给我的!你不许跟来。”   陈竹青拗不过她,只得又坐了回去。   舒安蹦蹦跳跳地跟在梁飞燕后面往办公楼跑。   梁飞燕来之前特地支开办公室的其他人,两人一进门,她立刻把门锁上。   舒安坐在凳上,一脸迷惑,“怎么搞得神神秘秘的?”   电报是梁飞燕翻译的,她的手按在字条上,犹豫很久要如何开口。   半晌,她实在想不出话,将纸张塞进她手里,“你自己看吧。”   电报是广州寄来的,也确实和舒平有关。   但是广州法院寄过来的审判决定,舒平因聚众斗殴被判十年。   舒安是他唯一的直系亲属。   所以审判决定只能发给她。   短短的十一个字,舒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梁飞燕的手搭在她肩上,轻拍两下,安慰道:“我不会跟别人说的。这个好像只是一审,你先去问问情况,请个好一点的律师,说不定能判得轻一些。”   判得轻一点?   就是还得坐牢?   舒安此刻的心情没法用语言形容,舒平脾气急又争强好胜,但不是那种分不清状况的人。   她从没想过‘监狱’这个词,有天会和他扯上关系。   舒安咬紧后槽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将字条对折收进口袋,然后和梁飞燕表示感谢,迅速跑下楼去。   慌乱中,她想到的人只有陈竹青。   那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依靠。   他似乎是早有预料,就站在一楼等她。   看她的表情,陈竹青没说话,先是张开双臂在楼下迎她。   舒安快走几步,跳下台阶,扑进他的怀里。   陈竹青的手按在她的脑后,轻轻捋了两把,在耳边哄道:“我帮你跟何主任请假了,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   舒安震惊、难过到说不出话,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地哭。   陈竹青骑车载她回家,把她抱到书桌前坐好,又倒了杯温水给她,“先缓缓。然后把事情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舒安不知道怎么说,从兜里掏出字条塞进他手里。   陈竹青之前就在看守所里见过一次舒平,这次看到字条要淡定许多。   令他震惊的不是坐牢,而是刑期十年。   在他的印象里,只有造成严重后果的才会被判到十年这么重。   舒安吸气,很努力把眼泪咽下去,“怎么办啊?十年啊。舒平到底干了什么啊,要被判到十年。你可以问问大哥吗?他有没有办法可以帮帮我哥?”   陈竹青顿住,脸上的表情僵在那。   舒安看他如此严肃,心咯噔一下直接沉底。   她捏着他交叠的手晃晃,“帮不了也没事。你不要不说话,不说话好吓人。”   陈竹青握住她的手,“只能去问问我哥认不认识靠谱的律师。法院不会乱定罪的。我们先去广州看看吧,如果真的是造成的后果很严重,我哥是没办法……”   “嗯嗯嗯。我懂。”舒安脑袋已经成浆糊了,情急之下才提起陈红兵,她知道这种事,谁也帮不上忙,错了就是错了。   两人跟卫生所和工程院这边都商量好了,本来是打算一月坐船回福城过年的。   突如其来的电报打乱两人的计划。   舒安把整理好的行李箱提到客厅,“我们明天就走?”   陈竹青正低着头翻放钱的饼干盒,“不行。这一去要好多天,说不定还得个把月。我得把工程后续的事跟他们交代清楚才能走。给我三四天吧,行吗?”   一天舒安也不想等。   如果她有翅膀,现在就直接飞过去了,可惜她没有。   她摇头,“那你在这待着吧。我先去。”   陈竹青把整票归成一叠,用皮筋扎好,又拿出存折放进贴身的皮包。   做完这些,他坐到舒安身边,拉长语调安慰:“正式服刑前,还得在拘留所待一阵,你不用这么着急。等等我好吗?”   “不是你哥,你当然不着急了!”舒安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一心只想着舒平,不经思考的话声嘶力竭地朝他喊出来后,登时愣住,咬着唇,后悔不已,头低下小声说,“对不起。我……”   陈竹青理解她的心情,两手捧着她的脸,用拇指指腹擦掉眼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这样的话,下次不要说了。我会难过的。舒平也是我哥哥,他出事了,我心里一样不好过。”   舒安瓮声道:“我知道,我不会说了。”   道歉后,她仍坚持自己的想法,“但我明天就想去。你这边工作离不开人,你就留在这吧。”   陈竹青嘴唇绷直成一条线,想了一会,问:“你会粤语吗?知道去广州要找谁吗?知道探监程序怎么走吗?”   “不知道……”舒安声音渐小,焦急情绪在没底气里被强制冷静下来。   她颓然地坐在那,两手摊在膝盖上。   沉默片刻,舒安越想越气,罕见地情绪不受控制,一脚踢在茶几脚上,“舒平到底在广州干嘛啊!”   陈竹青往她身边挪了些,“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更要冷静。你这样贸贸然地跑过去,只会把事情弄得更麻烦。舒安,你相信我吗?”   舒安转过头,对上他坚定的眼神。   她重重地点头,把手重新交回他手里,“信。”   陈竹青长臂一伸,将她按在怀里,手压在她的上臂轻揉,“我明天就把事情处理完。我们后天出发。到广州后,我先去找梁大哥在广州的同学,看看能不能安排我们和哥哥见一面。”   只是那么一会,陈竹青已经想好方案。   舒安更内疚了,她为她的鲁莽和口不择言道歉,“让你不高兴了。以后我会想好再说话的,我没有不相信你,我知道你对我和舒平一样上心。”   陈竹青弯腰把脸凑过去,“来。你亲我一下,这事就算翻篇了。以后谁都不能翻旧账了。”   舒安揪着他的衣领,倾身过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   陈竹青迅速好处理工程的后续事宜,临时把总工的任务交给向文杰。   向文杰看着那叠资料甚是诧异,卫生所的改造工程从头到尾都是他的设计,陈竹青细致到一颗螺丝钉都要过问,怎么会这么轻易把这项工作交给他。   “你和舒医生要去干嘛?”   向文杰嘴巴紧,又是陈竹青心里少数可以信任的人。   舒安因为舒平的事完全乱了方寸,昨晚在书桌前坐了一夜,就看着他们兄妹俩小时候的照片一直哭。他怎么哄都不顶用,后来是她哭累了,陈竹青再把她抱到床上去睡的。   早上出门时,舒安眼皮肿得像发面馒头,睁都睁不开。   陈竹青答应她明天一定会出发,她的情绪才稳定一些。   家里已是一团糟,他要是再表现出慌张,这个家就真的要塌了。   陈竹青心里闷得慌,把向文杰叫到走廊去聊天。   他不抽烟,但从向文杰那抽出一支在鼻尖闻了闻,“抽这玩意真能解压吗?”   向文杰把烟收回,“不能。抽了只会愁更愁。不是什么好玩意,你没抽就别碰了。回头舒医生发现,该说我带坏你了。”   陈竹青身子翻过来,背靠着栏杆,长腿交叠地斜立在那,“舒安有个哥哥,在广州做生意。”   “哦……我知道,就是给她介绍林建业的那个。你提过。”向文杰一边劝着陈竹青别抽烟,自己却叼了一支在嘴里,用手拢着火点燃,瞬间烟雾缭绕,呛得陈竹青重咳一声。   向文杰往后退了些,伸手扇扇,把烟雾扇开。   陈竹青:“她哥在广州聚众斗殴,被判刑了。”   向文杰牙齿发紧,惊得差点没把烟咬断,他捏下香烟按在栏杆上,往下碾了碾,硬是把火星按灭,“现在可是严打期间,要重判的。我老家有个亲戚,拉车赶集跟人起争执,挥拳打了那人一下,把那人鼻梁骨打断了,本来要判三年的,后来赔了好多钱,拿到谅解书才轻判的。”   陈竹青心里急,脑子乱糟糟的,现在听向文杰这么一说,觉得好像事情也不是完全没转机。   他详细问过向文杰亲戚的事,手捏在下颔轻磨。   向文杰拍拍他的肩,“只是聚众斗殴的话,多赔点钱,态度好点,应该能轻判。”   陈竹青应了声‘嗯’。   他转身折回办公室,又报出一叠文件交给他,“资料全在这。这工程就麻烦你了。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   **   年末的火车迎来第一批返乡潮。   舒安和陈竹青是临时买的票,只买到了站票,两人在人满为患的车厢里被摇得七荤八素。   在路上颠簸了几天,终于赶到广州。   舒安状态极差,脸色蜡黄,嘴唇煞白,脑袋晕乎乎的,提着行李箱走在路上时,若不是有陈竹青扶着,她可能会栽倒在路上。   陈竹青先带她去旅馆安顿好,绞了条热毛巾给她擦脸,“我先去找梁大哥的同学。你在这边休息一下,等我的消息。”   舒安在楼下的小卖店买了葡萄糖粉,她冲好一杯喝下,面色红润些,随即抓起挎包背上,“在这我也休息不好,跟你去看看吧。”   陈竹青有点担心,但她坚持,只好带着她一块去了。   年初,陈竹青刚来找过梁国栋的同学。   这年还没过,又来了,而且同样是为舒平进局子的事。   梁国栋的同学帮他们联系看守所,问了些基本情况。   同学说:“你们要做好准备,可能很难轻判。他聚众斗殴是因为赌|博,觉得对方做局下套,带人去和对方火拼。虽然第一轮严打七月结束了,但现在这块抓得很严。他干这事,判十年不算重。你们想见他可以,但得等看守所那边的开放日。”   他坐在书桌前写字条,希望能让他们之后的手续顺利些。   将字条交给陈竹青时,他扶额,有些无语,“你们这哥哥真行,一点不吸取教训,一年进两次监狱,把看守所当家啊……”   陈竹青和舒安同时一惊。   陈竹青喉结滚动,咽下口唾沫,悄悄看了眼舒安,再转过头去和那人说话。   从那人家里出来,舒安就低着头,不管陈竹青问什么,她都只应个单音‘嗯’。   回到旅馆。   陈竹青下楼去买吃的,舒安落寞地坐在床边。   在火车上站了三四十个小时,两条腿微微发肿。刚刚下车,一心想着舒平的事,她没觉得累、没觉得疼,马不停蹄地去梁国栋的同学家了。现在事情暂告一段落,坐在床边,发肿的地方隐隐作痛,下肢酸麻到不行。   舒安俯身锤了锤。   心里仍在揣摩那人的话。   舒平这是第二次犯事了?   而且还和赌|博沾边?   所以陈竹青年初来广州,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来的?   难怪舒平之后的信全是寄给陈竹青的。   他要说的,全是不能告诉她的事。   那瞬间,舒安对陈竹青的歉意更深。   他一直在为舒平的事奔波,忙得焦头烂额,她却对他说了那样伤人的话。   陈竹青买好东西提上来,“现在是饭点,下面店的人都好多。我买了两份牛肉面上来,你试着吃一点,行吗?”   他本以为得哄好一会,她才能来。   没想到舒安主动坐过来,从袋里拿出餐盒,一份放到他面前,一份留给自己,还把餐具都分好摆在边上。   陈竹青心稍安,“还得等四五天才能去看哥哥,你一定要好好吃饭,不能生病的。”   舒安没什么胃口,先是用勺舀了一口汤喝,“哥哥上次坐牢是什么原因?”   陈竹青顿住,筷子夹的面尽数被压断,齐齐落入汤碗,溅出些许汤汁。   他边擦桌子,边说:“也是打架。他说去收账,那人拖了很久一直躲他,他气急就打了那人一拳,被市场安保逮个正着。”   陈竹青着急地解释:“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   舒安表情没什么变化,“我知道。你是怕我担心。我不会怪你。”   舒安轻啧一声,把筷子插回面里,“要不不管他了吧……”   “啊?”陈竹青愣住。   舒安跺脚,气急败坏地说:“年初一次教训还不够,这一次更过分了。难怪嫂子要跟他离婚。他怎么这样啊!”   陈竹青知道舒安在说气话,“或许哥哥有什么难言之隐呢。你不是说过,哥哥不是那种胡来的人嘛。你不相信他了?”   “我……”舒安放心不下舒平,又叹惋他的不知悔改,更恨他沾染上赌|博的恶习。   千百种情绪搅在一起,密密麻麻地压在心上,脑袋里像有根细针在扎她紧绷的弦,一下又一下的,让她几乎处在崩溃的边缘。   纠结一番,舒安仰头发出一声长叹,“从他决定去香港的那刻,我就觉得我和他越来越远,我听不懂他的抱负,不理解他挣钱的方式,他也不明白我的需要。一直到刚才,我好像不认识他了,我的哥哥不可能是这样的……”   陈竹青想安慰她,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只能用一个稍显无力的拥抱安抚她,“会没事的。不管怎么样,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   五日后。   广州看守所。   这次的事没上次那样简单,看守所这边只允许直系亲属探视,陈竹青被拦在外面。   舒安伏在桌边签字,手抖个不停。   她需要一手握住签字的手腕,才勉强把那些文件签完。   她以为几日的思考,足够她镇定地面对这件事。   可坐在见面室,看着舒平穿着蓝色囚服被两个狱警押着走出来,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绷紧,死死抓着裤子,后槽牙咬紧,才忍住没哭出来。   舒平剃了个光头,原本应是很精神的发型,但现在整个人都颓废不堪,脸颊两块瘦得已经凹进去了。   责怪到这一刻好像没意义了。   舒安又难过又恨,无力感遍布全身,她不知道她能做什么,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才让舒平变成这副模样。   舒平站在门边盯着她看了很久,一直不肯走过来。   旁边的狱警提示:“只有十五分钟,不见我就带你回去了。”   舒平咬咬牙,刚想狠下心说‘不见’。   舒安忽然喊出句,“哥……”   舒平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倒塌,犹豫半晌,慢慢地走到桌边坐下。   “你为什么要来?”   舒安撇嘴,“你的直系亲属除了我还有谁?”   舒平顿住,嘴巴微张,傻愣愣地看她。   隔了好久,才抱歉地说:“对不起,安安,哥哥让你失望了。”   从小家里就教育他们人生在世,‘嫖、赌、毒’,这三样东西一定不能碰。   因为这样,小时候连赌弹珠数和拍洋片这样的游戏,舒平都不玩的。   舒安有些不甘心地问:“你真的去赌|博了吗?”   舒平点头。   舒安瞳孔震动,嘴边像粘了层胶,什么话也说不出。   虽然此刻什么解释都显得苍白,但舒安还是想听他说。   等了大概一分钟,舒平说:“在澳门那边,赌博是合法的。”   舒安气得头发竖起,拼命压着情绪才没喊出来,“你在这边长了二十几年,才去几年啊,就学人家玩这个?”   舒平自知理亏,没回话。   舒安咬咬牙,“我和陈竹青会给你请律师,争取多赔一点,拿到对方的谅解书,看能不能判得轻一点。”   “不要!”舒平打断她的话,扫了旁边的狱警一眼,声音忽然压低,“不要花这个钱。你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不把你的家底掏干净,他们是不会收手的。你们不要和那些人有牵连。我做错事,该坐牢,我认了。”   舒安攥紧的拳砸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砰砰’两声,要不是旁边有人看着,她大概会直接打在他身上。   “你既然知道那些都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还去玩这个?”   提到这个,舒平眼里的歉意消失,咬牙切齿的,“你不懂,本来就该我赢的。是他们出老千!要不是这样,我赢的钱足够你和梦欣过下半辈子。”   直到现在舒平仍想着他的发财经。   舒安整个人像被掏空一般,望着他发呆。   哥哥真的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   她问:“你这事嫂子那边知道吗?梦欣怎么办?”   舒平耸耸肩,“不知道。离婚后,孩子判给她了,我只是按月给钱。”   说到女儿,舒平脸上总算露出些许懊悔。   他手肘撑在桌上,两手抱头,颤抖的声音染上哭腔,“安安。你帮我去看看她,行吗?她妈妈也不会带孩子,那孩子从出生就在大姨家。”   舒安想伸手拍拍他,可旁边的狱警冷厉的目光即可扫过来,把她的动作吓退。   而后,两人没说几句,狱警提醒他们时间到了。   舒安在见面室坐了十分钟,才平复好心情走出去。   经过三道门,两次搜身,她走出灰黑的高墙,从门房那拿回抵押的证件。   舒平算累犯了,这次探监,他们带来的东西都不允许拿进去。   陈竹青拎着东西等在外面,看她出来,立刻围上去。   “哥哥怎么样了?”   舒安把里面的情况告诉他,两手一摊,问:“现在怎么办?”   陈竹青已经咨询过律师,只要拿到对方的谅解同意书就好办了。   可他一听,对方是赌|徒,事情又瞬间变得棘手。   陈竹青思考片刻,很快做出决断,“还是试一试吧。我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来了。对方要是出价在这个范围里,我们就给。先拿到谅解书,再给钱。”   舒安拧眉,“只能是这样了。”   一想到,主动权全掌握在对方手里。   舒安心里很不舒服。   两人走出一段路,她想起,“还有梦欣。哥哥让我去看看梦欣。你知道她大姨家在哪吗?”   陈竹青拉着她的手往车站走,“我知道。”   —   明明只来过几次,陈竹青却把这条路记得很清楚。   他带着舒安在小巷子里七弯八拐,又在回字型的公寓楼里转了小半圈,找到梦欣的大姨家。   舒平这次被判十年,又跟那些赌|徒搅在一起。   梦欣的大姨看到他们来,有些不愿意开门,隔着门问:“你们来有什么事?”   陈竹青说:“我们来看看孩子。舒平那边的事,我们会解决,绝不会牵连到你们。”   大姨把门关上,和丈夫商量一会,才走过来开门。   两人进到屋内。   舒梦欣抱着陈竹青上次送的玩具狗坐在客厅沙发上。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姑父很守约定,说好会带姑姑来看她,就真的带来了。   血溶于水。   舒梦欣在看到舒安的那刻倍感亲切,不像之前排斥陈竹青那样排斥她,主动跑过去拉舒安的手,“姑姑!”   舒安只见过舒梦欣一岁前的照片,她还是个由嫂子抱着的小团子。   猛地看见小姑娘能说话,会跳会走路了,眼眶温热一片。   她蹲下身子,“对不起。姑姑这么久才来看你。”   舒梦欣听不懂普通话,只是一个劲地喊‘姑姑’,然后抬手帮她抹眼泪。   大姨让儿子先带着舒梦欣去里屋玩,说是有事和他们商量。   四个大人坐在客厅,面前各摆了一杯水。   但气氛太过凝重,谁都没动,就这么相互看着。   几分钟后,舒安用手肘戳戳陈竹青。   陈竹青会意地从兜里掏出钱,“这是……”   大姨按住他的手,“她是我的外甥女,帮着带一下是应该的,拿钱就见外了。只是……我妹妹今年又结婚了,本来是想把孩子送回舒平身边,但现在他出事了,你们看能不能由你们来带孩子。我们实在不想跟你们舒家有什么牵连了,希望你们理解一下。”   舒安点头。   这是她的侄女,她当然愿意帮着养。   她瞧了眼陈竹青,等他的回答。   陈竹青回道:“好。那哥哥的事情处理完,我们就来带她走。”   大姨拿出一本笔记本,上面记着舒梦欣的喜好和习惯。   她叹气,“她爸爸妈妈都挺不像话的,从生下来就没管她,我能做的也不多。听舒平说你们一个是医生,一个是工程师,都是读过书的,应该会照顾得比我好一点。”   那个本子记得很详细,从饮食习惯到睡觉的怪癖。   只翻着本子,舒安脑袋里就能勾勒出孩子日常生活的画面。   舒安的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有几滴落在本子上,瞬间把字晕开。   她抬手擦掉眼泪,又拿出手帕小心地将上面的泪滴擦干。   大姨从屋里牵出孩子,“梦欣啊。再过几天,你要跟姑姑和姑父去别的地方生活啦。去了那边,你要听话,要好好学普通话。”   舒梦欣歪头,看看大姨又看看姑姑、姑父,哇地一声哭了。   她搂住大姨的脖颈,“我不要走。”   大姨拍拍她的后背,“你不是一直在问姑姑、姑父工作的小岛长什么样,现在能去看了,不开心啊?”   舒梦欣还是哭,“不开心。你跟我去,我才去。”   大姨松开她,帮她一点点擦掉眼泪,“我有空就去看你可不可以?”   大人嘴里说的‘有空’对舒梦欣而言好像是个永远也到不了的时间。   类似的话,她听爸爸妈妈讲过太多次。   可等到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约。   所以在看到舒安时,她才会如此兴奋。   即使陈竹青隔了快一年才兑现他的诺言,但舒安至少是来了。   舒梦欣瘪嘴,委屈地说:“爸爸妈妈不要我,大姨也不要我了。”   陈竹青听懂这句,蹲下身安抚孩子,“谁说的。有很多人关心你。姑姑、姑丈不是来了?我答应你,如果你在那里觉得不开心了,我随时带你回广州,好不好?”   舒梦欣不说话,只是用怀疑的眼神扫他。   陈竹青竖起小指,“跟你拉钩。”   舒梦欣伸出小指勾住他的,又将拇指伸过来,“还要盖章。”   陈竹青:“好。跟你盖章。” 第59章 .1985乖乖听话   陈竹青提着两盒营养品去医院看被舒平打伤的人。   那人大约二十出头,额前染了一撮黄毛,病号服只扣了中间两个扣,上下都敞开,床边立着根杆子,用绳子掉高他打石膏的脚。   陈竹青进病房的时候,屋内很吵,三个护士围在那人的病床边斥道:“这里是病房,不许抽烟,要抽就去天台抽!”   那人像没骨头似的,歪歪扭扭地躺在床上,冲靠得最近的那个护士举高手,“老子能动吗?你抱我去天台啊!”   护士羞红脸,咬紧牙,委屈的泪在眼眶边打转,说话间就要落下。   另外两个护士见了,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他耍流氓。   其他床的病人瞧见,一同加入战局。   那人看没人站在他这,气得抓起床边的东西往外砸。   陈竹青没搞清楚状况,边低头看床号和名牌上的名字,边傻愣愣地往里走,被他扔过来的空饭盒砸个正着。   铝制饭盒很轻,砸在脑袋上的声音闷闷的。   陈竹青捂着脑袋一阵恍惚,觉得耳朵里好像有千百只蜜蜂嗡嗡叫。   护士伸手过来搀他,“没事吧?我让医生给你开个脑部CT查一下吧?别砸出脑震荡来啊!”   陈竹青坐到椅子上,休息片刻后,慢慢缓过来,“没事。不疼了。”   护士长听说这边砸到人了,从其他病房跑过来维持秩序。   她叫走那三个护士,对着床上的病人说:“你动不了,又坚持要抽烟,我只能通知你的家属来让你出院了。”   其实这人昨天就可以出院了,但他家属硬说还没好,要在医院住着继续检查。   那人听到‘出院’,眉头一蹙,手里的烟按到烟灰缸里掐灭,“我不抽了。”   护士长看事情解决,又问了陈竹青一些基本情况,确认他没什么大碍才走出去。   那人半躺在床上削苹果,“你是谁啊!来干嘛的?”   陈竹青将营养品放到床边的小桌子,从他手里接过苹果和小刀“我是舒平的……”   没等他把话说完,那人一骨碌从床上坐起。   怎奈他脚上打着石膏,起来得太快,他五官扭曲,疼得大喊一声‘哎哟’。   他一手按着脚,一手撑在床板上,慢慢坐正身子,“他妈的,他家可总算来人了,老子还以为那小子想烂在牢里了……”   那人朝脚上的石膏努努嘴,“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一点不能少,不然老子就告死他!”他眉骨挑起,半威胁地说,“那小子干的坏事可不止这一件、两件的,现在还在严打期间,老子能让他在里面蹲一辈子。”   对于舒平的事,陈竹青知道的甚少,他这么一说,他心里真的揪了一下。   面上仍故作镇定地说:“我们请了律师,说话要讲证据的,否则我们可以反告你诽谤。”   那人目光一滞,额前落下一滴汗,手贴着裤缝蹭蹭,刚才的理直气壮全然不见,梗着脖子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证据。”   他赶紧把话题转回来,“你们准备赔我多少?”   陈竹青拿出医药单,“你的手术费和医疗费我已经结清了。至于误工费,我给你两千五,你看行吗?”   这是陈竹青和舒安一年的工资,几乎是他这次带来的全部现金。   那人听到这个数字,眼里闪过一丝欣喜,很快又镇定下来,说:“什么时候给?”   陈竹青稍顿,“你得先出具一个谅解书,我才能把钱给你。”   那人怔住,“什么谅解书?”   陈竹青解释:“就是你原谅舒平打你这件事,我下午会带律师过来,你签个字就行。”   那人挠挠头,思考一会,“你等着。我去问问我哥,看他怎么说。”   他两手捧住打石膏的右腿,小心翼翼地从绳套里抽出来,陈竹青伸手要去搀他。   那人打掉他的手,自顾自地从床边拿过拐杖,一边一个地夹在腋下,拐杖拄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往前挪移,慢慢走出病房。   陈竹青张开手臂护在两侧,跟在他后面往外走。   刚才还喊着要护士抱的人,这会虽一瘸一拐的,但脚下像生风似的,一走一蹦的还挺快。陈竹青得跨大步才能跟上他,他看那人东摇西晃的,在后面提醒,“你脚没好,慢点走。”   那人脸一扬,“嗐。没事。我能走。”   他走到导诊台那去打电话。   那人本是单手撑在桌上,半侧身子斜靠在台子边的。   电话一接通,他身子摆正,上半身弓着,隔空对电话那头点头哈腰的。   “老大,舒平那边来人了,说给两千五呢。这回能撤了吧?”   电话那头声音低沉,陈竹青离得这么近也没听着什么,只是从那人紧锁的眉头里猜测,电话那头对这个钱数不满意。   果然,那人挂了电话,说:“赔偿金等我哥来跟你谈。”   他指指楼梯,“我饿了。你先去给我买吃的。要林记的虾饺、蝴蝶骨、红米肠,合兴铺的牛腩面,再要一个麓碗居的姜撞奶加一份蜜红豆,还有她家隔壁的玫瑰饼和蛋挞。”   陈竹青听到这零散的点单,头炸开,脸上阴沉沉的一片,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松开,松开又攥紧,反复几次,情绪稍缓,忍着怒火问:“还要什么吗?”   那人嘴边叼着根烟,没点,就那样干嘬,“先这样吧。”   陈竹青怕有遗漏,从兜里掏出笔简单记下那些东西。   那人靠在床边,乐不可支地问:“能记得住吗?外来仔?”   陈竹青按着本子上的重复给他听。   那人满意地点点头,陈竹青临走前,他忽然发问:“你和舒平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妹夫。”   —   陈竹青对广州的路不熟,这些东西虽提前在医院问过护士,但走到七弯八拐的小巷里时,他很快迷路。一边用不流利的粤语,一边用手比划问路,在那块鬼打墙似的,转了三四圈才找到那些藏在胡同深处的小店。   等他回来时,早过了饭点。   他怕那人发难,说出不同意签署谅解书的话,匆匆走过去道歉:“有家店我找了很久。”   谁知那人躺在床上,手藏在被里,和早上的撒泼无赖完全不是一个样。   陈竹青刚想问怎么了,旁边坐着的人放下挡在面前的报纸。   他脸上额角有一块触目惊心的刀疤,痕迹又长又深,重新长出的肉芽都是暗红色的。   刀疤男穿着衬衣,看上去挺斯文的。   他伸手比出个请,“陈总工,您坐。”   陈竹青早上来的时候,并没有告诉那人他的姓名和职业。   现在听到刀疤男如此称呼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刀疤男将手上的报纸卷成卷轻轻敲了下床上的人,“你看你,吃个饭还麻烦人家绕这么一趟。”   床上人抿着唇,头低低的。   陈竹青轻笑:“病人嘛,想吃的好点,可以理解。是我哥哥做的不对,买这些是应该的。”   刀疤男笑意更浓。   只是那笑看得陈竹青背脊发凉。   刀疤男说:“舒平跟我说过,他妹妹是医生,妹夫是总工程师,都是文化人哩。”   陈竹青手心蒙着层汗,在裤上蹭蹭,“普通人而已。您是对我们的赔偿金额不满意?”   刀疤男用报纸敲敲那人的石膏,报纸软踏踏的,刚碰到石膏就陷进去一块,根本不具备什么攻击力。   可那人却梗着脖子,面颊涨红,仰头嚎叫一声:“好痛……”   刀疤男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弟弟这可是粉粹性骨折,怎么着也得在床上躺一年吧?我工作忙,可没时间陪他耗,不得请个护工来照顾他?”   陈竹青就知道事情不简单,问:“那您说个数吧。”   刀疤男说:“一口价。一万。”   陈竹青震住,嘴巴微张,半天没缓过神来。   他就是把存折里的钱全取出来,也不够这一万块。   陈竹青悄悄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说:“一万是不是过分了点?我虽然是项目的总工程师,有中级证,但一个月的工资就八十五,一年也才一千出头。给你们两千五,足够他一年的误工费和请护工的钱。”   刀疤男伸出的食指晃晃,“反正我们就要这个价。你不给,我们就不签谅解书。”   事情似乎是僵住了。   陈竹青鼻腔里传出一声冷哼,嘴角勾起一抹笑,那笑里有些许得意,“既然谈不成就不谈了。我们一分也不会出,舒平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他做错事了,应该受罚。”   刀疤男愣住,“你……”   陈竹青翘起二郎腿,漫不经心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和职业,想必舒平跟你说过我和他妹妹的事。从我们谈对象开始,舒平就一直不认可我。本来这次他出事,我是不想来的,他呆在牢里倒还好了,省得一直写信来挑拨我和我老婆的关系。”   “我最多给你三千。多一个子也没有。他在我这就值这个钱。”   陈竹青说得肯定,每个字都落地有声,掷在刀疤男的心上。   他细细回想,好像是听舒平说过他和妹夫家关系极差。   现在才想起这样的细节,刀疤男手心捏出一把汗。   他咬咬牙,继续讨价还价,“给你折一半。五千。”   陈竹青放下腿,站起身子,抖抖风衣的灰尘,“既然谈不拢就算了。”   说着,他转身去拎桌上的东西。   其实陈竹青的底价就是五千。   但那些人的心理他太清楚了,若是他立刻应下五千,他们肯定会变价。   躺床上的人看他拎走东西,忙扣住他手腕问:“你把东西拎去哪?”   陈竹青眉尾一挑,“谁说这是买给你的了,我买给我老婆的,当然要拿回去啦。”   那人和刀疤男同时愣住。   陈竹青走之前撂下一句,“给你两天考虑。大后天下午三点,街拐角那家茶餐厅见。我带钱来,就三千。咱们一手交钱,一手签字。”   陈竹青说完就走,只留给他们一个潇洒的背影。   他跨大步,走得极快。   一直走到医院两站外,才靠在公共汽车站站牌边喘气,他没提东西的那手抖得不行。   他这是赌了一把,不知道能不能奏效。   —   为了和舒梦欣更亲近些,舒安这几日都提着东西去梦欣的大姨家。   一边问舒梦欣的生活习惯,一边和他们学粤语。   从大姨那,舒安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舒平。   最开始,内地对电器需求量大,懂行的人又少,舒平行货、水货掺杂着卖,赚得不错。   后来林建业的市场受罚,他变老实,不再碰灰色地带,跟妻子到广州落跟。   一次生意酒会,他陪着几个老板去地下赌|场玩,手里的钱一夜翻腾五倍。初尝甜头后,他成了附近几家赌场的常客。   但哪有稳赚不赔的买卖,赢过几次,舒平的‘好运’就到头了。   他输得越多,反而越经常去。   有时甚至一个月都不回家。   电器商城的生意也不怎么管了。   去年年末清账,他赌|场那边赔得厉害,商场这又有一堆烂尾债。   他挨家挨户地去要债,没要到的就动手打人,还好被打的没怎么受伤,他又是初犯,所以只判了拘役一月。   舒安听到这些事,脑袋嗡嗡直响。   她这次来,随身带了一些舒平寄来的书信。   舒安仔细翻阅过最近几封,信里只说了好的方面,这些事一点没提。但信里舒平字迹潦草,有几块错别字直接用黑笔涂黑,一块又一块的,很难看。   其实是能看出写信人的焦躁、不安,可舒安没放在心上。   舒安坐在客厅沙发上愣神。   她没想过,不规矩、不诚信,这样的字眼会和舒平有关联。   家里的茶叶铺关门时,什么都卖了,清走了。   舒爷爷只留下一块‘诚信商户’的牌匾,他说那是他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要兄妹俩无论做什么,都得时刻记住‘诚信’二字。   舒安想,如果她能多关心他一些,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现在能做的只剩下,照顾好梦欣,解决掉舒平的后顾之忧,让他在里面安心改造,争取减刑早日出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舒平这两年虽沾上赌博的恶习,时赔时赚的。   可在梦欣的教育支出上一点没节省,他给她找了全市最好的幼儿园,那里有先进的双语教育和兴趣班。   舒安不会粤语,舒梦欣不太懂普通话,但两人还能用简单的英语词汇交流。   她靠着临时学的几句粤语,混着些许英文单词,给舒梦欣讲童话故事。   经过几日的相处,舒梦欣越来越粘她,愿意跟着她走出大姨家,去游乐场或者公园划船。   这天,舒安带舒梦欣去公园玩时,舒梦欣的裙子不小心被喷泉溅湿。   大冬天的,穿着湿裙子很容易感冒。   这个公园离舒安他们住的旅馆近,她就带着舒梦欣回到旅馆。   舒安帮她脱了衣服,带她去洗澡,拿出自己的一件长外套先给她穿,然后坐在床边用电风吹帮她把裙子吹干。   这时,陈竹青提着东西回来。   舒梦欣看到他,举高手走过去,“要姑丈抱。”   陈竹青把那些吃的堆到桌上,弯腰将她抱起来。   小朋友额前的碎发湿漉漉的,手上的袖子长出一截,她一动像戏剧里的水袖似的,一甩一甩的。   陈竹青抱着她坐到小沙发上。   他把小朋友放在腿上,抬手帮她卷袖子,“今天和姑姑去哪玩了?”   舒梦欣用普通话说:“去公园划船。”   陈竹青有点惊喜,“谁教你的?”   舒梦欣嘿嘿一笑,回身去指舒安,“姑姑。”   陈竹青看她脑后的两个马尾辫松开了,干脆捏住发圈扯下,准备帮她重绑。   在家,他见过舒安绑头发,不是很难,就是一手抓拢,一手将发圈撑大,然后在靠近头皮的地方绕上几圈。   陈竹青照猫画虎地给舒梦欣绑头发。   但一件在他心里简单无比的事,到了上手的这刻却格外难。   他的手像新长出来的,根本不听使唤,这边还没等绕圈,拢着头发的手就被缠进去了。   舒安看舒梦欣咬着牙,似是憋着痛,赶紧走过来帮忙。   她从陈竹青手里拿过发圈,“你别弄了。一会给孩子弄疼了。”   陈竹青心一惊,将发圈交出去,朝小朋友低头认错,“姑丈弄疼你了吗?”   舒梦欣摇头,“没有。”   舒安笑笑,戳戳小朋友的脸,“疼就说,没关系的。”   舒梦欣伸手揽住陈竹青的脖子,往他肩上靠近些,“姑丈给我绑头发。开心。”   她的声音稚嫩,瓮声瓮气的,眼里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就那样乖巧地看他。   陈竹青心里软成一团,可又像被什么东西碾过,隐隐作痛。   他想起大姨说的,她爸妈从她出声就没怎么管过她。   陈竹青的手在她背后拍了两下,忍不住轻声说:“哥哥、嫂子怎么舍得不管她。”   在孩子面前,提起这事总归是不好的。   舒安忙用手捂住他的嘴,拿眼神示意他不能提这件事。   舒梦欣眨眨眼,小手贴在舒安的手背,“我不疼。不要怪他。”   舒安松手,转而覆在她脑袋顶,心疼地摸摸,“姑姑不怪他。我们先去吃饭好不好?然后我送你回大姨家。”   她把孩子抱到桌边喂饭。   舒安打开袋子,有些诧异,“你怎么买这么多吃的?”   陈竹青手伸过来,按在她的腰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都没办法带你好好逛逛,买点好吃的补偿下吧。”   舒安从里面拿出一双筷子给他,“你呢?吃了吗?”   陈竹青压在她腰间的手轻揉两下,偏头躲开她喂过来的虾饺,违心地说:“吃过了。你和梦欣吃吧,我去天台走走。”   舒梦欣独立性很强,虽只有四岁,但对筷子的使用一点不比大人差。   舒安盯着她吃完那个红米肠,将牛腩面用小碗给她盛了一碗,把她留在屋内吃饭,走出去找陈竹青。   她扶着铁楼梯走上天台。   陈竹青站在栏杆那,垂头丧气的,月光披在他身上,地上的影子拖得很长。   舒安放缓脚步走过去,听到他那传来小小的叹息。   等走近了,发现他嘴里叼着根香烟,低头再一看风衣口袋,兜里还有一包刚拆封的。   舒安两手抓着栏杆,往他肩膀靠了些,“你不是不抽烟的吗?”   陈竹青捏住嘴边的香烟摘下,递到她面前给她看,“没点。”   舒安更诧异了,“干嘬啊?”   陈竹青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就叼一下。电影里不都这么表现主人公的愁苦的嘛。”   舒安鼻子皱起小褶,“是不是赔偿金谈得不顺利?他们要多少钱?”   陈竹青竖起一根食指。   舒安歪头,天真地问:“一千?”   他摇头,“一万。”   舒安险些咬着舌头,愣了片刻,牵住他的手,“算了。谈不成就算了。”   她眼角渗出几滴眼泪,“谁让他打人了,活该坐牢。”   陈竹青的手揽过她的肩,“我跟那人约了大后天茶餐厅见,可能能行吧。”   舒安一听还有戏,脸在他的风衣上蹭蹭,边抹眼泪,边求安慰,“我知道你尽力了。所以不成功,也没关系。”   **   两天后。   陈竹青提前去银行把存折里的钱取出来,在包里放上所有身家——五千块。   他出发前,先下到一楼用旅馆的电话打给律师,跟他确认去茶餐厅的时间。   正说着话,旅馆门口的欢迎铃叮咚两声。   他下意识地循声看过去。   那日的刀疤男穿了身皮夹克,站在门口朝他挥手。   他依旧是那样皮笑肉不笑地礼貌称呼道:“陈总工。”   陈竹青嘴巴张大,整个人愣在那里。   他偏头跟律师说:“你现在来我住的旅馆。”   刀疤男看他手拿着电话,迈开腿径直坐到旅馆接待大厅的沙发上等。   刀疤男两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和颜悦色地看他。   律师那边已经挂断了,陈竹青仍捏着电话装出通话中的模样。   他侧着身子站,虽没朝着刀疤男那边,眼角余光全是落在他那的。   刀疤男点了一杯咖啡。   前台服务生很快给他送来。   刀疤男笑着和对方说谢谢,礼貌到让人不敢相信。   可他越是这样,陈竹青心里越慌。   对方知道他住在哪,知道他的底细,但他对刀疤男却一无所知。   陈竹青观察了好一会,平复好心情,才放下电话走过去。   他坐到刀疤男对面。   “不是约在茶餐厅了吗?”   刀疤男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份签署好的谅解书,“在哪重要吗?就按你说的,三千。一手交钱,一手交谅解书。”   他把谅解书推到陈竹青手边,“这个给你了。钱呢?”   陈竹青按住谅解书的一角,“等我的律师来。他说这个谅解书没问题,我马上给钱,一分不会少你的。”   “好。我相信你。”   刀疤男两手敞开,舒服地靠在沙发上。   陈竹青也点了一杯咖啡。   等送上来的时,他才后悔不该点这个。   因为他指尖蒙着细汗,一片湿滑,根本拿不稳杯子。   怕被人看出紧张,他翘脚侧着坐,只留半张脸给他。   陈竹青拿着那份谅解书,一行行仔细扫下来。   正在这时,舒安准备出门去找舒梦欣,她从楼梯上下来。   刚冒头,刀疤男就熟络地朝她招手,“舒医生。”   冷不丁地听见这个称呼,舒安顿了下,慢慢地转过头,看到陈竹青和那人都坐在那,心里更疑惑了。   她没多想地往那走,快要走到休息区时,陈竹青眉眼弯些,漫不经心地说:“我想吃鹤针汤了,你出去给我买一份,好吗?”   鹤针?   这时节哪来的鹤针?   而且这是在广州不是西珊岛啊?   她愣神几秒,听出他的话外之意,应了声‘好’,匆匆往外走。   而后。   律师赶到旅馆,确认那份谅解书有效。   陈竹青从公文包里掏出三千给刀疤男。   刀疤男接钱时,说了句,“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的。”   陈竹青没心思想他这句里含着什么意思,给了钱后,转头就和律师商量申诉的日子。   元旦刚过,法院结束休假。   一切都刚刚好。   这边律师才走,舒安就从旅馆的另一个小门绕进来。   她问:“那人是干嘛的?”   陈竹青叹气,“要钱的。不过还好,都解决了。等开庭就行了。”   舒安似懂非懂地点头。   陈竹青捏着她的手,声音有些发抖,“你上去整理一下行李,我们一会就搬走。这家旅馆不能住了。”   舒安发出讶异的一声‘啊’,刚想问为什么,看陈竹青面色发青,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再想想舒平在看守所说那些赌|徒很难缠,手段毒辣,心跟着提起来,“梦欣他们会没事的吧?”   陈竹青不敢妄加猜测,也无法打包票,“他们都收钱了,这事就算了了吧。”   “你明天去梦欣大姨那,让她把孩子的行李收拾好。这边庭审一结束,我们就回西珊岛。”明明事情算顺利解决了,比他预期的还少两千块,可心里就是像塞进块石头似的,又闷又难受,怎么都定不下心。   **   庭审比陈竹青预想的要顺利不少。   双方是互殴,舒平手臂缝了三针,虽然是他先动手,但两边都有过错。有了家属的谅解书,加上舒平认罪态度良好,主动供出几个地下赌|场,最后法院改判为八年。   拿到庭审后,舒安本想去看看舒平,但拘留所那边说要准备移交到第二监狱,不允许探视。   舒安去拘留所,给他写了一张字条,告诉他要将舒梦欣带去西珊岛的事。   还给他留下三件过冬的衣服。   广州的冬天又潮又冷,过几天还要下雪了。   舒安走出拘留所时,在灰黑色的高墙前站了足有一小时。   刺骨的冷风刮在脸上,很快吹出一片红和些许褶皱。   陈竹青牵着她的手揣进兜里,另一手帮她把散开的围巾拢合,“走吗?”   舒安闷声应了‘好’。   回去路上,两人都很沉默。   倒是舒梦欣对未知的旅程充满欣喜,她牵着舒安的手蹦蹦跳跳的,一会用普通话问,一会用英语问,要舒安跟她说西珊岛是什么样的。   舒安心情不好,随意敷衍她几句。   舒梦欣从小过惯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心思极其敏感,别人一点情绪的小波动,她都能觉察出来。   她的头垂下来,步履跟着舒安变得沉重,声音小小,“是不是我太吵?姑姑不喜欢我了?”   舒安意识到是自己的情绪影响了孩子。   停下脚步,暂时将行李箱立在街边,蹲下身子与她保持平视。   她一边帮舒梦欣整理衣领,一边说:“姑姑、姑丈都很喜欢你的。我们那里很大,有好几个房间,但是只有我们两个,很冷清。你能来,我们觉得很开心。”   “嗯!”舒梦欣点点头。   她又问:“那爸爸、妈妈呢?他们怎么来看我呀?”   提到舒平,舒安心里再起波澜。   之前,大姨是骗孩子,舒平去香港做生意,很忙,没时间来看她。   八年。   等他出来,舒梦欣已经上中学了。   这么长的时间,舒安不知该用什么谎言才能圆得过去。   舒安咬唇,紧张地低下头。   陈竹青蹲下身,凑过来帮她解围:“只要你乖乖听话,好好读书,他们会来看你的。”   这次连‘有空’这样虚无的时间都没有了,舒梦欣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嘴巴抿成一条直线,脚尖点地,在那滑来滑去的,像是有话要说,又许久不开口。   陈竹青以为她是走累了,伸手要抱她。   舒梦欣转了一圈,躲开他的怀抱,“爸爸、妈妈是不是不会来看我了?”   陈竹青舔舔唇,知道瞒不过去了,但又觉得这么早告诉她真相过于残酷了。   舒梦欣和舒安小时候真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又圆又亮,透亮得掺不进一点杂质,像一面测谎镜,谁看着那样的眼睛,都没法撒谎。   这些天,大姨和姨夫总在家里讨论舒平的事,他们关在屋内,又压低声音,以为孩子听不见,其实舒梦欣在隔壁房间听得清清楚楚。   妈妈又结婚了,还怀了小弟弟。   爸爸做错事,会受到很严厉的责罚,很久都不能来看她。   这些她全知道。   舒梦欣的眼睛忽闪忽闪,面前两人的窘迫和紧张,她看得一清二楚。   半晌。   陈竹青和舒安都没法回话。   舒梦欣却噗嗤一声笑了,她一手牵住一个人,边晃边往前走,“我跟姑姑、姑丈开玩笑的,我会听话,会等爸爸、妈妈到来看我的那天。”   **   从广州到西珊岛,要先坐绿皮火车到筇洲,再坐渔船过去。   他们是在大年三十那天出发的。   票很难买。   舒梦欣还小,没到买票年龄。   陈竹青加了很多钱,才从黄牛贩子那买到一张卧铺票和坐票。   他把卧铺票让给舒安,自己拿着坐票。   在候车室等的时候,陈竹青买来三份饺子,“今天是过年,应该吃饺子。我只买了一份素馅的,看看谁运气那么不好抽到那个。”   他从包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到舒梦欣手里,“过年啦。这是姑姑、姑丈给你的压岁钱,希望我们梦欣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   舒梦欣撑开那个小红包看了一眼,“你不用给我这么多。”   她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掏出一个玩具钱包,“你去年给我的三百还在呢。”   陈竹青笑笑,把那两个红包帮她装好,“没关系。你知道姑姑、姑丈是做什么的吗?”   舒梦欣用手指他们,“医生和工程师。”   “对咯。”陈竹青把孩子抱到自己腿上坐着,“我们工资很高,不差这一点。”   舒梦欣兴奋地拍掌,“我知道!姑姑和姑丈是很厉害的人,能帮好多人。”   他们一边吃饺子,一边坐在车站的候车厅看春晚。   舒安咬了一口自己的饺子,又看了眼舒梦欣的那份玉米猪肉饺,不用想唯一的一份素馅饺子肯定在陈竹青那。   她将自己的分出一半给他,“干嘛不三份全买肉的。”   陈竹青笑笑:“大家都在排队买,排到我就没有了。”   两人压着声音说话,舒梦欣还是听到了。   她捧着自己的那份颠颠地跑过来,也分出一半给陈竹青,“给你。”她的筷子压在陈竹青的筷子上,像是猜到他会把饺子倒回来,“姑丈,一会要坐好久的车,应该多吃一点。”   “好。谢谢你。”   **   从广州到筇洲,要先坐火车再坐船。   这是小朋友第一次坐火车,虽然发车时,已是晚上十点了,她仍然精神。   舒安用毛巾帮她擦过手和脚,抱着她去卧铺睡觉。   她们运气不错,买到了下铺票,省得爬上爬下。   舒安让舒梦欣睡在里侧,自己则侧身拦在外面,以防她翻身掉下去。   舒梦欣看床窄,几乎是贴着车厢睡的。   她心里激动,兴奋得睡不着,想和舒安说话,但看到她眼底团着的黑眼圈,要问的东西在嘴边绕了一圈又咽下。   舒安的手搭在她的背上轻拍。   隔了会。   她能感觉到小朋友还是很兴奋,温热的呼吸很急促。   她睁开眼想看看。   舒梦欣像是猜到她要抽查似的,舒安一睁眼她就闭上,舒安闭眼,她又睁开。   如此一睁一闭地玩了几个来回,舒安沉下声音,轻拍哄睡的手压在被子上不动了,“梦欣睡了吗?”   小朋友没想法,乖巧回答:“睡了。”   舒安揶道:“睡了还说话?”   舒梦欣‘哎呀’一声,知道中了她的全套,却还是搂着舒安的脖子咯咯咯地笑。   她说:“姑姑诓我。罚你给我讲故事。”   舒安身子侧过一些,将她抱得更紧,“好。给你讲一个睡美人的故事。”   这个故事舒梦欣听过很多遍,但是一脸期待地望向舒安。   舒安拍着她的后背,语调缓慢地说:“从前有个小公主,她长得非常漂亮,但因为不爱睡觉,就越长越矮,越长越不好看……”   舒梦欣伸手捏住她的嘴巴,不让她说了,“我要睡了。”   舒安拍着怀里的孩子,看着她睫毛轻颤,呼吸渐渐平稳,慢慢进入梦乡。   她稍稍正过身子,搭在舒梦欣背上的手收回覆在额前,眼角有一丝清泪快速擦过,没入黑发。   这个‘睡美人’的故事,最初是舒平跟她说的。   舒安没舒梦欣那么好骗,听完这个故事,气呼呼地摇着他的手臂,一边骂他是‘坏哥哥’,一边要他给自己说第二个故事。   但舒平四仰八叉地躺在那,耳朵像塞了棉花似的,睡得死沉死沉的,任她怎么闹,他就继续睡他的。   第二天起床,舒安鼻翼冒出一个小痘痘。   舒妈妈以为是天气热,上火了,给她煮了一锅菊花茶。   舒平在外面边刷牙,边偷笑,“屁。上火。她就是不好好睡觉,越长越难看了!”   舒安气急败坏地扬着拳头挥过去。   舒平一把抓住,另一手毫不留情地在她的痘痘上按了一下。   那个冒白头的痘痘被挤破,渗出几滴血。   舒平呆住,手忙脚乱地翻医疗箱,找药膏给她擦。   因为处理不及时,现在舒安右边鼻翼还有一个小痘坑。   她伸手摸摸那块小小的凹陷,喃喃自语:“我会帮你照顾好梦欣的。”   **   翌日。   列车员走进卧铺车厢,把两边的帘子拉开,并叫醒在下一站下车的乘客。   舒安揉揉眼睛,脸往枕头里又埋进一些,另一手伸过去要给梦欣盖被子。   但只摸到一片空。   她肩膀一抖,人从床上弹起来。   舒安坐在床上,四周扫了一眼,哪里都没看到舒梦欣。   对铺的大哥正收拾行李准备下车。   舒安问:“您好,您有没有看见昨天和我一起的小女孩?”   大哥挠头,“没有。我早上起来,你身边就没人了。”   舒安翻身下床,来不及穿好鞋,像踩拖鞋似的,套在脚上就跑出去找人。   她先去车厢连接处的洗漱台和厕所看了,又问了列车员,哪里都没有。   舒安灵光一现,忽然想起昨日睡前舒梦欣说的话,弯腰勾起鞋后跟,往前面的坐铺车厢跑…… 第60章 .1985姑姑和姑丈疼你   现在还不到六点,车窗外的光线柔和得正好,明亮但不晃眼睛。两节车厢之间的洗手台和厕所排起长队。   列车员举高手,比出个‘禁止’手势,在前面维持秩序,“还有二十分钟到站。洗漱的请先回自己的铺位,把车门这空给要下车的人。”   围在洗手台附近的几个眼看马上到自己了,不肯让,拿着牙缸相视一眼,僵在原地。   列车员:“三分钟后开始查票,请你们准备好车票。”   话音一落,人群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散去。   舒安从兜里掏出车票给她看,又和她说明情况,然后继续往前面的车厢寻过去。   坐票的车厢在火车头两节。   舒安侧着身从人群间擦过,往前一点点挪移,等走到陈竹青所在的车厢时,出了一身汗,额前的碎发软塌塌地贴在肌肤。   经过一夜。   买站票的人大多在车厢连接处,靠在墙上小憩。   隔着人头,舒安一眼锁定陈竹青怀里的小朋友。   小朋友头靠在他肩上,整个人缩在他怀里吧咂嘴。   陈竹青穿着灰色大衣,用宽松的衣服兜着她,一手环着小朋友的腰,一手在她摊在眼尾帮她遮光。   曦光从窗外透进来,落在他长如黑羽的睫毛上,细小的尘末萦绕着他极其缓慢浮动,耳后是列车员催促乘客检查行李准备下车的喊话,眼前的时间却像是凝在他身上一般,静谧、美好。   她盯了好一会,压慢脚步走过去。   陈竹青似是感受到目光,头抬起些,迷茫的眼神在对到她的一刻,忽然变得清澈,晕开层层笑意。   他抬手,食指压在唇上,“她睡着了。”   舒安把舒梦欣飞起的衣领压好,“原来在你这,我以为丢了,吓死了。”   陈竹青眉头一拧,替她遮光的手撤走。   舒梦欣噘嘴,喃喃两句,缓慢地睁眼。   陈竹青在她嘴角轻掐一下,“你没和姑姑说就跑来找我?”   舒梦欣顿感不妙,抬头一看舒安就站在身边,她的头又低下去,小声道歉。   昨晚睡前,她和舒安说过,姑丈要坐一晚上太辛苦了,她们可以第二天白天去坐席车厢,把卧铺换给姑丈休息。   舒安答应她,但小朋友觉浅,早上被对铺大哥的呼噜吵醒后再睡不着。她轻声唤了两句舒安,舒安只是微微拧眉,没有要醒来的预兆。   她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会,还是睡不着。   干脆穿衣起床,蹑手蹑脚地越过舒安跳下床,去前面的坐席车厢找陈竹青。   舒梦欣起床的时候,卧铺车厢没开灯,窗户全拉着帘,微鼾随着摇晃的车厢起起落落。她穿着新买的小皮鞋,哒哒哒地跑得极快,一路畅通无阻地跑到坐席车厢。   陈竹青两手环在胸前,靠在车椅背上想事情。   看到她来,先是一愣,然后伸手提起她,抱着坐到自己腿上,“梦欣怎么过来了?”   这么一跑,小朋友的精神头不见,睡意重新席卷而来,她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那有人打呼,我睡不着。”   陈竹青拉起大衣,把她裹起来,环在她背上的手轻拍几下,“姑丈抱着你睡?”   “嗯。”小朋友脑袋一偏,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不一会就睡着了。   陈竹青以为她是和舒安说过才来的,现在舒安一脸焦灼地寻过来,他能想象到她起床时的慌乱与害怕,严厉地教育道:“以后做什么事,都要和姑姑说。你看姑姑为了找你,急得满头是汗。”   舒梦欣拼命点头,连连道歉。   舒安的手按在她脑袋上摸摸,“没事就好。”   她把孩子抱到怀里,推了陈竹青一下,“我跟她坐在这,你去卧铺那休息吧。”   陈竹青没推脱,伸手把脖上的围巾解下,在舒梦欣肩上围了一圈给她当披风,又嘱咐她几句,让她一定要听舒安的话,不能乱跑,得到小朋友的承诺后,他才放心离开。   **   他们运气不错,回到筇洲时,正好赶上物资船复航。   物资船大,行驶平稳,不像渔船那样乱晃。   坐船到筇洲时,舒梦欣在船上吐过两次。   休息还没半天,又要坐船。   舒梦欣脸色难看,两手捏着书包带,磨磨蹭蹭地跟在两人后面。   上船前,陈竹青买了两串糖葫芦。   糖葫芦外包着一层牛皮纸,方便人拿。   陈竹青塞给她一串,“吃点酸的,一会就不会那么难受。这个船和之前那个不一样。我们很快就到了,再坚持一下,好吗?”   舒梦欣咬咬牙,拽着小箱子快步跟上登船队伍。   到了船上,陈竹青把东西放好,带舒梦欣到甲板上透气。   物资兵忍不住好奇地问:“小朋友好漂亮呀。陈总工,这是……”   陈竹青把小朋友推到面前,“我的侄女。”他蹲下身,把那些士兵的名字用普通话教给舒梦欣,让她喊他们叔叔。   小朋友梳着两个麻花辫,圆圆的脸蛋天真可爱,嘴巴又甜,士兵们纷纷拿出小鱼干和糖果往她手里塞。   陈竹青看了会,让她和士兵们玩,拿着另一串糖葫芦走到船舱去找舒安。   “给我的?”舒安愣愣地接过糖葫芦,得到他的肯定答复后,撕开牛皮纸包装咬了一口。天气冷,外面的糖稀凝固,一咬嘎嘣脆,焦糖特有的香气和甜直冲地进入口腔,细细嚼开山楂的酸很快综合了甜。   舒安怕嘴唇沾上糖稀会粘,嘴唇撅高,只用牙齿去咬,模样有点像小仓鼠吃食。   陈竹青看着心动,伸手在她嘴角掐了一下。   她仰头,气呼呼地,还没发作,就被他清润的声音打断,“甜吗?”   去广州的这一趟,麻烦事一堆,若是没有陈竹青,舒安真会当场晕倒。此刻,他立在面前,高大的身形挡住外面的光线,可她抬眸对上的他饱含笑意的眼睛,却觉得那里闪闪发亮,有一束温柔的光划破沉闷,直抵心间。   她嘴角漾开,“没你甜。”   陈竹青绷着脸忍笑。   舒安戳戳他的腰腹,“干嘛憋着。”   他食指弯起,敲在她额前,“不想让你太得意。”   **   他们在西珊岛的房子,还有两间空卧室。   陈竹青让舒梦欣自己挑。   她东看看,西瞧瞧,选了靠客厅的一间。   那间屋子有两扇窗户,看着亮堂堂的。   里面的家具老旧,陈竹青从工地那拿来油漆重新刷成浅粉色,又把房间天花板画成一片星空。   花了一周时间,整理好屋子,他拉着舒梦欣躺在床上,指着星空顶说:“这是只属于你的星空,不用幻想、做梦,伸手即可摘星辰。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有什么不开心的都可以告诉我们,我和姑姑会陪梦欣一起长大。”   舒梦欣抱着怀里的布娃娃,点头应允,“嗯!”   —   二月份,学校还没开学。   丁玉芬没工作,在家里开了个临时托管班,岛上所有双职工家庭的孩子,年龄在五到十岁的,寒暑假可以送到她家去。   舒安要上班,没法时刻看着孩子,舒梦欣又小,她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家,就抱着孩子去找丁玉芬。   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   丁玉芬看孩子挺乖的,就答应下来。   舒安从兜里掏钱要给她。   丁玉芬压住她的手,“我弄托管班不是为了挣钱,是义务的。你给我孩子的伙食费就行。我只管中午一餐啊,晚上你得带回家去。”   舒安连连道谢,对舒梦欣交代几句,便上班去了。   丁玉芬精力有限,简单地把孩子分成两拨,年纪大一些的让她们在客厅的饭桌和茶几上写作业,年纪小的就关到卧室,让她们自己玩。   舒梦欣的普通话只学了三个月,说得不准,还带着浓厚的地方口音。   跟舒安和陈竹青交流的时候,偶尔得掺杂进粤语和英文,他们才能听懂。   两人知道小朋友学得辛苦,无论她说得快或慢,都听得认真且不会打断她,一直耐心地等她想词汇。   到西珊岛上,这里的孩子可没有那种耐心等她。   一次不行,两次不行,渐渐的就没人和她玩了。   每次她都是一个人抱着洋娃娃坐在角落,看其他女孩子玩过家家。   她只能看,插不进嘴。   在那边坐了一会,觉得无聊就自己打开房间门跑出去了。   她出来的时候,丁玉芬正在弯着腰在院里洗菜。   舒梦欣跑过去,撩起袖子,蹲在木盆边帮忙。   丁玉芬看到,拎着她的衣领将她提起来,“你去玩你的,这些事阿姨能做。”   舒梦欣擦擦脸上的汗,“我不捣乱。让我帮你吧。”   丁玉芬看她干活有模有样,也不再阻止。   舒梦欣得到表扬,越干越起劲。   心里兴奋,话跟着增多。   怎奈丁玉芬眯着眼,仔细听了半天,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又不忍心伤孩子的心,嗯嗯啊啊地应着。   舒梦欣很快觉出味来,抿嘴一笑,不再说话了。   隔了会。   梁向军提着一桶小鱼跑进院子,“丁阿姨,我妈让我给你送些鱼来。”   丁玉芬的手在围裙上擦擦,接过小桶,提进屋去处理。   梁向军不和女生玩,但岛上的孩子他都眼熟。   这是他第一次见舒梦欣,皱着眉头盯她一会,问:“你是谁?”   舒梦欣咬咬唇,声音小小:“我叫舒梦欣。”   梁向军一听她的口音,立刻自然切换到粤语,又问:“广州来的?你姓舒?舒医生和你什么关系?”   听到熟悉的方言,心里的设防瞬间被攻破,她拼命点头,同样用粤语回他:“嗯。我是在广州出生、长大的,舒安是我姑姑。今年四岁啦!哥哥,你呢?也是广州来的吗?”   他点点头,两手竖起食指,“十一岁。”   梁向军前两天就听刘毓敏讲,舒安这次从广州回来还带回一个小姑娘,说是以后要跟他们一起生活。但他年底就要升五年级了,成绩不好,被刘毓敏关在房里写作业,不许他出门。   所以他一直没看到隔壁新来的小朋友。   刘毓敏在广州多年,粤语还停留在会听不会讲的阶段。   有时候,刘毓敏跟他生气,他就故意用粤语顶她,她听懂了没法回,气得头发竖起,脸颊发红,梁向军则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而后。   两人用粤语聊着广州的生活。   梁向军五年没回过广州,现在有人跟他提起那里的小巷和美食,他的话不自觉地增多。   他从旁边搬过小马扎,坐在那跟她一起洗菜。   梁向军说:“这不好。特别潮。我喜欢广州。”   舒梦欣却说:“这里好。有家人。我喜欢姑姑和姑丈。”   提起陈竹青,梁向军像小鬼见了阎罗王,浑身发颤。   他撇嘴,“你姑丈很凶。”   舒梦欣笑笑:“因为你不听话,他才凶。”   被人戳中脊梁骨,梁向军瘪嘴,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隔了会,他听到舒梦欣小声叹气,“要是大家都跟你一样会说粤语就好了。”   梁向军想起自己初来岛上的情形。   那时候,他的普通话不标准,说得慢,同样是被岛上的小朋友嫌弃。   但他能打,男孩子间表达不满的方式就是打架,他打服了一个又一个,渐渐地没人敢再嘲笑他的口音。后来在学校老师的教导下,他开始学拼音,纠正发音,越说越标准,交流便不再是障碍。   或许是有着相似的经历,梁向军少有地一拍胸脯说:“以后谁欺负你,跟我说,我揍他。”   舒梦欣被他逗笑,“当恶霸会被姑姑骂的。”   丁玉芬再走出来时,看梁向军还在院里没走,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又看到他乖巧地坐在那洗菜,惊呼出声:“嘿。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梁向军端着菜盆起身,“丁阿姨,我能在你家吃饭吗?”   丁玉芬不知道他葫芦里买着什么药,只知道他要是不安好心,随便一招呼,屋里那几个小男生肯定跟着跑。   她接过菜盆,把他拦在外面,“不行。你超龄了。我这不管带超过十岁的孩子。”   梁向军挠挠头,“我年底才十一岁呢!”   丁玉芬还要说话,梁向军拉着舒梦欣后退一步,“那我带她回家吃饭,行吗?”   “嘿。你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拐带人口啊!不行!”丁玉芬没舒安那种好脾气,一把将舒梦欣揪到身边,然后伸手拨开他,“赶紧回家去!别添乱。”   梁向军悻悻地走了。   —   晌午。   梁向军吃完饭,帮刘毓敏把脏碗筷泡进木盆。   刘毓敏以为他是开窍了,欣慰地说:“怎么这么乖啊?”   梁向军舔舔唇,“我想去丁阿姨家跟小朋友玩,你帮我跟她说一声,好吗?我会听话的!”   他的作业写得差不多了,且这几天在家还算听话。   刘毓敏犹豫片刻应允,带着他去隔壁找丁玉芬。   丁玉芬眯着眼,上下打量他,“你要是不听话,我马上把你赶出去。”   梁向军扬手,朝她敬了一个军礼,“我保证听话。”   丁玉芬把他安排在饭桌那,让他跟其他同年级的小孩一起写作业。   梁向军坐了一会,背手跑到卧室门口去。   里面都是五六岁的小孩,还是女生居多,他没好意思进,站在门外看了一会。   看到舒梦欣一直坐在那不说话。   他走过去,从兜里掏出家里带来的水果糖。   “哥哥请你们吃糖。”   小朋友看到五颜六色的糖纸,喜滋滋地伸手要拿。   梁向军突然把手合拢,攥紧糖果,他朝舒梦欣努努嘴,“想吃糖。你们要带她一起玩才可以。”   几个小朋友相视一眼,谁都没说话。   梁向军又问:“为什么不跟她玩?”   一个小男生奶声奶气地回:“她说话太慢了,我们都听不懂。”   梁向军拧眉,思考片刻,少有地耐着性子和他们说:“之前王政委开会时,不是说了,不管你从哪里来,到了西珊岛大家就是一家人了。既然是家人,她说话慢一点有什么关系。你们在这边玩,她在那边坐着,这样好吗?要是哥哥带糖过来,只给她,不给你们,你们是不是也不开心?”   几个小朋友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互相看了一眼,你推我让的,推出一个年纪稍大的女生。   那个女生朝舒梦欣伸手:“妹妹以后跟我们一起玩吧。”   舒梦欣点头,从角落跑过来,加入她们。   梁向军看问题解决了,满意地背手走出房间。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丁玉芬就没看着他人,正在客厅里问其他小孩。   看他从屋里出来,刚要骂,梁向军却把作业本一卷,夹在腋下说:“丁阿姨,别担心。我要回家了。不打扰你们了。”   说完,他跨大步离开。   给一脸懵圈的丁玉芬留下个潇洒的背影。   **   每逢寒暑假,刘毓敏得空,晚上会多做一份菜送去给舒安,或者让两人过来一块吃。   这日,梁国栋结束巡航回来,梁飞燕也遇上休假,梁家饭桌边围满人。   舒安为了和孩子交流,找向文杰借来粤语正音字典和磁带。   语言最好的学习方式就是多说多交流。   现在梁国栋和梁飞燕都在,她努力用新学的粤语跟他们说话。   她说的不好,但梁国栋还是及时给予肯定,“你比你嫂子强多了,她在广州那么多年,皮毛都没学出来。”   刘毓敏不满,揪着他的耳朵往上一提,“现在全国推广普通话,我这是响应号召,你懂不懂?再说了,粤语我还是能听的,那你呢?跟我结婚这多年,昆明话你会听一句?你怎么不学?几次跟我回云南都像哑炮一样,一声不吭地坐那。”   梁国栋被她噼里啪啦一顿数落,面上挂不住,推说吃饱了,将自己的脏碗筷泡进木盆里,就躲回卧室去了。   外面这边哄笑作一团。   梁国栋则捂着耳朵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   他犹豫片刻,从床上爬起来,手重重往床板上一锤,闷声道:“妈的。不就是个方言,有什么不能学的,等老子学完,吓你一跳。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   晚上,舒安翻着童话书给舒梦欣讲故事,看到她闭眼睡着,才关灯走回房间。   陈竹青还在书桌边忙工作。   她走过去,帮他把台灯移远一些,这样照得位置更大。   “我没那么快弄完,你先去睡吧。”   舒安应了声‘嗯’,但还是立在书桌旁,没有走的意思。   陈竹青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身,“有事跟我说?”   舒安不知该如何开口,犹豫许久,才说:“梦欣最近总跟梁向军一起玩。”   虽然男女有别,但两个孩子的年纪很小,陈竹青觉得好像没什么不妥,漫不经心地说:“他俩都太小的,你别多想。”   舒安顿了下,手攥拳锤在他肩膀上,“你说什么呀!我是说那孩子太不听话,梦欣跟着他不会学坏吗?”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道理你听过吧?”   梁向军是让人头疼,但还没到‘墨’的程度。   上房揭瓦,掏鸟蛋,这些事,很多小男生小时候都干过。要说梁向军唯一的不好,就是太过莽撞,刘毓敏又宠着,他有些任性妄为,做事不经大脑,有时候好心也办坏事。   陈竹青拍拍她说:“梦欣听话,你跟她约法三章,说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就行了。”他看舒安仍是皱着眉,握着她的手腕往下一扯,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我觉得没事。别担心了,好吗?我哥小时候比他还皮。现在不也好好的。”   “我下周要去岛外做工程。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跟梦欣说只许她在丁姐家呆着,不要到处跑,家里会担心。”   这个是最下策的办法,给孩子那么多限制总归是不好的。   可舒安一想到梁向军,觉得好像只有这个方法能让她安心。   她应了声‘嗯’,又问:“你去多久?”   以前,只有他们俩人时,陈竹青没觉得屋里冷清。   现在家里多了个小朋友,每次晚上回来,家里都亮着灯,舒梦欣会提着拖鞋在门口迎他,而舒安则围着围裙在厨房忙活,一边喊孩子摆碗筷,一边催他去洗手。   家里真的热闹起来了。   只是沉浸在这样的氛围里没多久,他又要离开。   心里挂念的人越多,走的时候就会越难过。   他头一栽,靠在她的肩上,喃喃:“可能要很久。好舍不得你们啊。”   舒安挑起他的下巴,低头吻过去,“那今天陪你久一点?”   陈竹青脸上绷不住笑,伸手把台灯按灭,抱起她往床边走。   可惜,舒安的背刚贴着床板,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两人震住,慌乱地拢合衣服,往舒梦欣的房间跑。   舒安先一步跑进屋里,坐到她身边。   她一伸手,摸到孩子背后凉了一片,汗涔涔的,又湿又粘,忙问:“做噩梦了?”   舒梦欣点头。   陈竹青倒了杯温水走过来,“梦到什么了?”   舒梦欣说:“梦到我妈生了小弟弟以后就不要我了。”   舒安搂着孩子哄道:“别怕。姑姑和姑丈疼你。” 第61章 .1985那你把我退回去啊   陈竹青回来时,向文杰跟几个工头沟通顺畅,卫生所的修造项目已开工两月有余,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向文杰要把工程还给他。   陈竹青摆手,“没关系,你那个项目不是还没开始,我跟你换吧。”   去年,中|央下达大力建设乡村的工程任务。   隶属于西珊岛的羊角岛在第一批改造任务名单上。   岛屿形状狭长,两头尖,中间鼓,从航拍图上看形似羊角面包,所以当地村民都这么叫它。   羊角岛是附近海域的第二大岛。   上面没有军队驻扎,有两个自然村,是人口最多的岛。岛上绿洲面积大,周边渔业发达,但缺医少教,村民都以捕鱼为生,有的几乎一年都住在渔船上。岛上的房屋成了摆设,其中大部分是村民的自建房,建造时考虑甚少,又年久失修,前年台风正面登陆时,村里虽没人员伤亡,但财务方面损失惨重。是工程队和士兵紧急到羊角岛帮着修补房屋,才让村民的生活得以继续。   筇洲政府基于这点,将羊角岛划入第一批改造计划。一来改善村民生活水平,二来增加岛上的基础建设,丰富村民的就业选择。   相比围海造田或其他工程项目,村屋的改造技术难度小,但涉及的方面很多,包括当地的动植物保护和令人头疼的邻里关系。   向文杰早早做好了施工方案,但确定新村红线图时,村民们意见颇多,三个月大大小小的会开了几十次,还是没能完全定下来。不是这家嫌朝向不好,就是那家觉得少了几平方,怎么算都没法让全部人满意。   现在这么个烫手的山芋有人来接手,他心里的负担卸下,怕陈竹青反悔,立刻从柜子里捧出十几本册子,说是这个项目的工程资料。   以往,陈竹青拿到手的资料都是数字和公式。   现在摆在面前的是一摞又一摞的村民关系图和人员名册。   看着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陈竹青一阵头疼。   向文杰手搭在他肩上,“你主动说要跟我换的。有什么问题,来问哥,哥帮你。”   陈竹青白他一眼,继续看手里的资料。   那些东西,他足足消化一周,才收拾好行李跟随渔船前往羊角岛进行建设任务。   出发那天,舒梦欣帮他提工具箱,硬要跟着去码头送他。   陈竹青的工具箱有很多铁具,看着不大,但非常沉。   陈竹青伸手,“你别动,姑丈自己提。”   舒梦欣以为他是不让自己跟着,咬着牙逞能。   小朋友抓紧带子,在手上绕了两圈,仰头发出一声吼叫助威,愣是将工具箱提着走了。细细的手臂绷紧,上臂鼓出几道青筋。   他笑着跟在后面,“重不重?”   箱子沉,舒梦欣全身都在发力,咬紧后槽牙没法回话,以一个认真的摇头回复。   陈竹青站在那,看她提两步,休一下的。看了好一会,才快步追上去,直接捞起长带斜跨在肩上把箱子背好,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牵住舒梦欣,边走边交代道:“姑姑很忙,梦欣一定要听话,好好待在丁阿姨家,不可以到处乱跑,就算是跟其他小朋友出去玩也要告诉姑姑,她同意了,你才能去。”   舒梦欣点头,甜甜地应声‘好’。   在码头,舒安把公文包交给陈竹青,踮脚亲他的侧脸,“注意安全。”   陈竹青暂时将行李箱放到地上,把舒安的手包在掌心,慢慢搓热,“要想我。”   舒安故意扣了下他掌心,“知道啦。走吧。”   他站在船上朝两人挥手,“回去吧!”   **   舒梦欣四岁半了,在广州上的学前班教过她们英语、拼音和简单的加减法,她和岛上一年级的小朋友水平差不了多少。   舒安觉得与其让丁玉芬帮着带,不如让她提前去学校上学。能不能学明白是一回事,主要是去那有人交流说话,能多认识一些新朋友。   开学前,舒安带着舒梦欣去找刘毓敏。   刘毓敏却给出不同意见,“班上最小的孩子都六岁了,她比别人小那么多,万一跟不上怎么办?我知道,你是觉得年纪小留一级也没事,但那样对孩子的心理不好。”   舒安一听,觉得有道理便打消这个念头,又去拜托丁玉芬,希望过一阵子开学了,还请她帮忙照看舒梦欣。   三月。   西珊岛的学校照常开学。   岛上的孩子都怕梁向军,碍于他的话,之前在丁玉芬家会带着舒梦欣一起玩。小朋友的心思简单,有人对他好,他也会给予回报。渐渐地,他们觉得舒梦欣除了说话有点口音外,性格很好,慢慢玩到一起去。   开学后,丁玉芬家一下子冷清下来,只剩她一个孩子。   每天吃过早饭,舒安会给她整理好小书包,牵着她去丁玉芬家。   舒梦欣走在路上,远远看向新认识的小伙伴三五成群地手拉手地上学。   好不容易融入群体,转眼间,她又成了落单的那个。   舒梦欣攥紧舒安的手,止住脚步,说:“姑姑,我想去上学。我看过一年级上册的作业本,就是简单的认数字和拼音,那些我也会。”   舒安将刘毓敏说的厉害关系告诉她,最后是要凭考试进高中的,如果一开始跟不上会很麻烦。   舒梦欣显然没法听懂,又扭头瞧了小伙伴们一眼,“可我想和她们一起玩。”   舒安一会看看对学校望眼欲穿的孩子,一会又看看前面打打闹闹的人群。   要是陈竹青在就好了,多个人多个主意。   犹豫再三,舒安还是决定送舒梦欣去学校上学,大不了平时她回家多教她一点,给她补补习。   —   中午,小学组织一年级的老师在会议室集合,他们要对舒梦欣进行一次测试,看看她的文化水平,再考虑要不要让她入学。   会议室不大,中间放着一张椭圆形的长桌。校长坐在正中间,语、数、英三科老师分别坐在他的左右手。   舒安本想跟着进去,被门口的刘毓敏拦下,“你不能跟着。她太小,我们就是怕她不独立才不敢收。所以,现在让她自己进去试试。”   舒安两手搭在小朋友肩上,鼓励道:“姑姑在外面等你。你自己进去把问题回答完,好吗?”   只要答对问题就能上学,舒梦欣拍拍手,在原地蹦了两下,欢天喜地地就跑进会议室了,一点不认生也没不害怕。   她坐在校长对面。   背脊挺直,也只比办公桌高一点。   刚刚经过教室,她看哥哥、姐姐都是交叠手臂坐的,于是她自动调整坐姿,也学他们将手臂放到办公桌上,像个积极的好学生。   她上半身板正,下半身却因为兴奋控制不住地不停晃腿,一下又一下的。   校长轻咳一声,先问了她的名字和家里情况。   舒梦欣从旁边拿过纸和笔,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我叫舒梦欣,四岁半。姑姑叫舒安,是卫生所的外科医生。姑丈叫陈竹青,在工程队工作。现在住在军属区五号院。”   校长点点头,拿出一张小试卷给她。   上面题不难,舒梦欣低着头唰唰地很快写完还给他们。   几个老师看过卷子,耳语一番都竖起大拇指鼓励她。   校长笑开,“行。那你明天来上学吧。”   舒梦欣从椅子上跳起,高喊一声‘耶’!耳边传来老师们忍俊不禁的笑声后,她自觉不好地站直身子,立在办公桌旁,两手贴着裤缝垂下。   她礼貌地朝老师们鞠躬,“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四岁的小孩,能这样聪慧又礼貌,几个老师是由衷地佩服,在她走出去前,忍不住多夸奖了几句,弄得舒梦欣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羞怯地跑出去了。   等在门口的舒安见孩子低着头跑出来,以为是落选了,安慰的话都到嘴边了,舒梦欣先扑进她怀里,举高手,呼道:“校长说我能去上学啦!”   **   到学校,舒梦欣认识更多新朋友,有了很多开□□流的机会,普通话水平突飞猛进。   小半学期过去,她说话几乎没有口音了,脑袋里词汇量多,语速也不再拖长。   舒安长舒一口气。   能交流,就不用辛苦地学粤语了。   粤语的语调多,七弯八拐的,她从粤语拼音入门后停滞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边舒安刚把粤语教学磁带收起来,隔壁院子里就传来一阵怪腔怪调,像有人在捏着嗓子讲话。   最近,学校有文艺汇演,她以为是刘毓敏在练唱歌,跑过去一看,居然是梁国栋站在院子,对着一颗老树自说自话的。   进院时,她踢到角落的红砖,发出一声脆响。   梁国栋如惊弓之鸟一般,脖子先缩了一下,才转过来。   场面尴尬,舒安挠挠头,故作镇定地问:“梁团长,是在练习唱歌吗?”   梁国栋晃晃手里的本子,“我在学昆明话。”   舒安‘哎哟’一声,好奇地跑过去看。   那个本子页脚褶皱多,泛黄打卷,一看就是年头久远,又时常翻动。   两人结婚这么久,他陪刘毓敏回云南老家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最多的一次也只住了半个月。平时,两人都用普通话交流,刘毓敏只有气急了,或者兴奋时才偶尔冒出几句家乡话。就是这有限的学习时间里,梁国栋把听到的都记进小本里。   小本上红字是谐音读法,黑字是意思。   舒安觉着他这么学也太慢了,建议道:“你让刘姐直接教你多好,跟她试着交流上一个月,比你这么闷着头学大半年有用。”   梁国栋面色稍变,合上小本,脸颊上害臊的红稍纵即逝。   他重咳一声,舔着唇说:“告诉她,她肯定笑话我。才不要。就是要偷偷学,然后吓她一跳。舒医生,你可得帮我保密。”   男人总是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表现出幼稚的胜负欲。   舒安没想到梁国栋这个年纪了,还是这样。   她笑笑,爽快地应了。   而后,她往那个本子上瞧了一眼问:“买买三三?这什么意思?”   “不能这么念。这个词很有感情的。”梁国栋两手摊开,掌心贴在前额,嘴巴张大,倒吸冷气地同时用极为夸张的语气说,“买买三三。”   随后,他收回手,问:“这样你懂了吧?”   舒安更迷惑了,歪着脑袋看他。   梁国栋轻啧两声,“就表示惊讶。类似于……怎么会这样。”   舒安完全没法把这句话跟他刚才的表演结合到一起去,只是看他练得认真,拍拍肩以示鼓励,“那梁团长加油,争取早日学会,惊艳大家。”   **   舒梦欣虽然多了很多朋友,但她还是最喜欢跟梁向军一起玩。   舒安和刘毓敏关系好,又住得近。   每天放学,舒安去接她,都是跟刘毓敏母子一起走回来的。   两个大人挽着手走在后面,舒梦欣就和梁向军并肩走在前面,两个小孩用粤语交流,语速极快,叽叽喳喳的。这种大人听不懂的方言,有种天然的隔阂感,很好地将孩子的世界和他们的分离开。   不知道是梁向军又长大一岁变懂事了,还是突然开窍了。   舒安原本担心他会带舒梦欣到处乱逛,但在她面前,梁向军把哥哥的职责发挥得还算不错。   几次,舒安卫生所这边有事没法及时去带孩子,是梁向军主动留在一年级的班级里陪舒梦欣。他没带着她乱跑,就拿着作业本,跟他一起埋头做功课,偶尔还教她做题。   梁向军现在是四年级下册,原本年底就是毕业班了,功课很紧。   但这一年,全国各处都在更改学制,将五二二学制改成六三三。   西珊岛也决定更改学制,多延长两年,孩子们就能多一些时间复习,准备考高中。   回家路上,刘毓敏正和舒安聊这件事。   前面的梁向军听见,扭头调皮地回了句,“改成六三三,我就不是毕业班啦!妈妈,那我周末能去玩吗?”   刘毓敏瞪他一眼,“看你明天的小测成绩。考进班级前五,就让你去,考不进就不让你去。”   班上一共三十个学生,梁向军常年在末五位,成绩也是另一种稳定。   梁向军撇嘴,悻悻地说:“你直接说不让去,不就得了。”   刘毓敏手压在他肩上,语气随着表情变得认真:“再努力就这么几年,考个好大学,未来的路真的会好走很多。”   梁向军身子弯下,稍稍转了小半圈,躲开她的手,叹道:“知道啦!”   **   翌日。   小考的成绩发下来,经过一个假期的恶补,梁向军的成绩进步很快,从倒五到前十。   虽然没进前五,但刘毓敏总算觉得这是个能看的成绩了。   心里开心,就应下梁向军要出去玩的要求作为奖励。   梁向军去隔壁找舒梦欣。   舒安正在屋内揉面,准备晚上下面条。   梁向军拿着小皮球站在院里问她:“小舒阿姨,我能带梦欣去部队活动室玩吗?”   舒梦欣听到有人喊她,蹬蹬蹬地屋里跑出来,一脸期待地看向舒安。   舒安犹豫片刻,说:“只能在活动室玩。”   梁向军点头,“嗯!还有岛上的其他小孩。”   舒安弯腰问:“姑姑跟你说过什么?”   舒梦欣掰着指头数:“不可以去海边、树林,不可以玩火、碰水、爬高,不要做危险的事。”   舒安又临时加进一条:“今天只能在活动室玩。晚饭时间就得回来。”   舒梦欣点头应下。   然后穿好皮鞋,冲出院子去找梁向军。   舒安抬头看看天边的斜阳,离晚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这阵子,梁向军被刘毓敏盯得很紧,好久没出来和小伙伴玩了。   难得出来,他拿着小皮球一家家寻过去,喊人跟他去部队活动区玩‘打野鸭’。就是几个人分成两队,一队围成一圈,另一队当被打的目标,目标都被打中则圈外人赢,目标接到球则淘汰圈外一人,看哪边人先被淘汰完,哪边就赢。   几个年纪较大的孩子要帮家里做晚饭,没空跟他去玩,他在岛上招呼一圈,只带出四五个一二年级的孩子。   时间有限,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活动区跑。   人不多。   打野鸭的游戏一轮很快结束。   太快结束的游戏容易乏味。   几轮下来,有个小男生提议,“这个时节,海边有好多螺子哦,我们去捡一点吧。昨天我邻居捡回小半桶呢!”   几个小孩一拍即合,丢下小皮球,往海滩跑。   渔民的孩子好像天生对赶海有着别样的天赋,总是能准确地能从满地的小沙眼里看出哪些是有螺子的,哪些是没有的。   梁向军卷起裤腿要跟去,扭头一看舒梦欣捏着衣摆站在后面。   他想起出门时,舒安交代她的。   梁向军放下裤腿问:“你不去?”   舒梦欣摇头,“姑姑说过不可以去海边。”   梁向军朝她伸手,“哥哥保护你。没事的,我像你这么大,我妈……”他没预兆地突然顿住,亮堂堂的眼睛暗下半截,闪过一丝落寞,很快又恢复如常,随即笑着说,“算了。你还是听姑姑的话吧。”   他收回手,继续弯腰将折一半的裤腿整理好。   舒梦欣看他把小铁桶放回去,问:“你不去了?”   梁向军说:“不去了。”   他拍拍胸脯,“我答应小舒阿姨,要送你回家的。”   而后,他转头对其他几个小伙伴说:“你们去吧。我先带她回家。”   几个小朋友早等不及了,一听他不去,提着桶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西珊岛的黄昏很漂亮。   橘红色的朝阳一半在海面下,融着水波晃荡,一半在海平面上,染红天际。   渔船缓慢靠港,好心的渔民会把卖剩的小鱼,向天上抛喂给海鸥。   盘旋在头顶的海鸥瞅准时间,俯冲下来,叼走小鱼。抢鱼的闷声飞远,没抢到的则会不满地在原地盘旋一阵,发出一阵委屈可怜的鸣叫。   舒梦欣觉得好玩,盯着看了会。   梁向军则站在旁边,把向文杰初到岛上被海鸥追着拉屎的事讲给她听。   舒梦欣有点不相信,“有那么夸张?”   梁向军也没见着,但梁飞燕说得绘声绘色,他觉得肯定是那么回事。   “你不知道这的鸟天敌少,可不好惹了,跟俯冲式轰炸机差不多。”   舒梦欣听不懂,“什么是轰炸机?”   梁向军指指天上,“就是飞在天上,能往下扔炮弹的飞机。”   舒梦欣还是挠头,“什么是炮弹?”   “哎呀。就是……”梁向军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了,干脆把脸一扬,叉腰道,“我以后就要去开飞机。”   舒梦欣揶他:“你还是先把书读好吧。”   梁向军不服气地回怼:“我这次靠近前十了呢!”   两人聊着天,一前一后地往军属院走。   他们比舒安预想的要早回来。   她刚把面条切好,还没煮。   “今天你带妹妹去玩有功。留在我家吃饭吧。你妈妈去学校开会,还没回来。”   “好啊。”梁向军洗好手,随意地甩干,撸起袖子跑过来想帮忙。   舒安不放心让他进厨房,把他挡在外面,“煮面很快。你跟梦欣在客厅等就行。”   二十分钟后,舒安端着两碗牛腩面走出来。   刘毓敏正好回来,“我从食堂打了些青菜来。”   舒安指指桌子,“你放那吧。我去给你盛面。”   四个人围在桌边吃面。   舒安难得地夸道:“今天军军这个哥哥当得不错。”   梁向军嘿嘿一笑,不客气地说:“那小舒阿姨能不能跟陈叔叔说说,让他给我做一个新弹弓啊?”   舒安想起之前被他的弹弓砸中的事,赶紧推了,“叔叔很忙的,没空。”   几人说到一半,有个村妇找过来。   她隔着院门喊:“向军在吗?”   梁向军跑出去开门,“在!”   她一把从门里把他揪出来,“小亮到现在都没回家,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梁向军‘啊’了好大一声,两手一摊说:“我不知道啊。我们原本在部队活动区玩打野鸭,他说要去捡螺子走了,我不想去就先回来了。”   听到孩子独自去海边玩,女人踉跄两步,险些跌坐到地上,幸好舒安及时搀住她。   女人捂着额头,慌成一团,“完了。完了。”   舒安拿出两个手电,一个塞进她手里,一个自己拿着,“我跟你去找。会没事的。”   她们边往海边找,边叫更多人来帮忙找。   天色已晚,蓝汪汪的海现在变成了骇人的深黑,浪花卷上来,拍打在巨型礁石上,发出闷响,听的人心慌不已。   女人边哭边喊儿子,声音嘶哑。   风一吹,声音很快散进风里,消失不见。   其他人同样是一脸焦急地,拿着手电沿着海滩,一处处照过去。   所幸,孩子只是捡螺子时,摔在礁上,小腿划出一道大口子,没法走路了,才坐在那等人来寻。   最先发现他的是贾勤勤,她二话不说抱起孩子往卫生所跑。   舒安从其他人那里得知孩子没事,收起手电往家走。   —   舒安家。   沙发上的刘毓敏正襟危坐,一脸地严肃。   她指着梁向军问:“是你带小亮出去的?”   梁向军点头,“嗯。”   刘毓敏:“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没有大人带,不许你去海边玩?你还敢让弟弟去?”   梁向军有些委屈,“是他自己要去海边玩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看他顶嘴,刘毓敏火气更大,“你是哥哥,要承担起责任的,怎么能自己先跑回来,把弟弟留在那?要是出事怎么办?谁能负责?你知不知道养一个孩子多不容易啊!!”   刘毓敏嘴里像弹珠炮似的,一仗接着一仗,不给梁向军还嘴的机会。   梁向军太过顽劣,她平时就攒着股火,今天正好到了燃点,所幸一次性说个痛快。   “你怎么总是这么不听话?你为什么不能让我省省心?”   梁向军听得头疼,心里的委屈翻涌上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舒安刚进院门,就听到屋里喊出一声颇为有力的——   “那你把我退回去啊!”   梁向军低着头从屋里跑出来。   刘毓敏焦急地跟在后面,“你怎么跟妈妈说话的?”   梁向军站在门口朝她大声嚷:“你根本不是我妈!” 第62章 .1985梁向军   梁向军心里委屈,又憋着一股火,声音奇大无比。   洪亮的声音划破天际。   邻近几户的院子传来响动和亮光。   丁玉芬探出头,往这瞧了一眼,没多想地问:“向军,你又跟妈妈吵架呢?”   刘毓敏太过震惊,在原地顿了一会,听到丁玉芬这句,快走几步跑出院子,边拽着梁向军往家走,边说:“没事。没事。”   ‘咔嗒’几声。   隔壁几户关门落锁。   军属区再次安静下来。   刘毓敏离开时,失魂落魄的,比霜打的茄子看着还丧气,而梁向军则少见地红着眼眶沉默。   好好的一顿饭就这么被打断,桌上的牛腩面凉透,汤面飘着些许凝固的油脂。   舒安看刘毓敏的那份几乎没怎么动过,她将面和菜重新热过,用小篮装着,提到隔壁去。   进屋时,刘毓敏拿着一个相框,坐在客厅上愣神。   舒安都走到跟前了,她才后知后觉地抬头。   舒安将面和菜放到茶几,“我重新热过了,你再吃一点吧。”   刘毓敏眼睛黯淡无光,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可一开口,声音哑到不行,还带着点鼻音,“先放着吧,谢谢你。”   舒安宽慰道:“孩子就是委屈了,一时口不择言……”   “他说的没错。我确实不是他亲妈。”刘毓敏嘴角勾起一抹笑,那笑心酸至极,又带点自嘲的意味,好像在说自己是个糟糕又失败的母亲。   舒安本想握着她的手再说几句话,被突然起来的消息震住,抬起的手滞在半空,而后慢慢落回自己的膝盖上。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咬唇,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在贫瘠的词库里搜索一遍,大脑仍是空白状态。   梁向军那边委屈,刘毓敏这边同样有一肚子苦水。   她自顾自地往下说……   ……   刘毓敏学的植物保护专业,从农林大学毕业后,分配进农科所进行病虫害研究工作。   因为每天接触化学试剂和一些剧|毒农药,她和梁国栋商量结婚的前两年不要孩子,先将精力放在工作上,等有一些成果后,再跟单位提出想生孩子,少接触实验试剂的要求。   梁国栋觉得两人年纪不大,多等个两三年也没什么,便一口应下。   明明两人的措施做得很到位,一年后,刘毓敏却意外怀孕。   她拿到化验单的那刻几乎要晕倒了,这阵子农科所正在对一种新的杀虫剂进行实验,她每天都穿着防护服泡在实验室闷头工作。   接触了那么多化学试剂,对孩子肯定是有影响的。   这孩子不能要。   决定几乎是在拿到化验单的那刻就产生的。   在孩子的问题上,梁国栋完全听从她的想法。挑了个休息日,陪着她去医院做人|流手术。   手术比刘毓敏预想的要简单,恢复得也很快。   但是半年后,她去复查,医生却告诉她人|流手术导致输卵管伞端粘连,会影响今后的生育。   刘毓敏一听,两眼一黑直接晕过去了。   再醒来,是在家里的小床上,梁国栋捧着杯热牛奶问她,“先喝一杯热牛奶缓缓,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刘毓敏起身要去掏兜,那检验报告给他看。   梁国栋按住她的手,继续安慰道:“我都知道了,那都不重要。先吃饭吧。”   梁国栋在部队,可支配的时间不多,但还是尽可能地腾时间陪她去看医生。两人辗转过广州几家医院,都没法给出明确的治疗方案。   那段时间,刘毓敏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消瘦不少。   梁国栋见她这副模样,立刻表态,“没有孩子也没关系。我们把我们的日子过好了就行。”   他怕刘毓敏不信,甚至为她写下一纸证明,发誓会一辈子对她好,永远不会离婚。   当他的心思还在她身上时,不用什么证明,梁国栋都会对她好。可未来还有几十年要过,万一他变了心,一纸证明又能改变什么。   少了孩子,两个人之间的牵绊就少了一些。   刘毓敏怎么想,怎么难受。   越难受,她就越不自信,越爱粘着梁国栋,好像他随时会跑一样。   梁国栋看她如此执着于孩子这件事,干脆请了一个月假,带她去上海的大医院做一次彻底检查。   去之前,他和她约法三章。   如果那边的医生仍是没有治疗办法,刘毓敏就不能再想这件事,以后也不能再提。   刘毓敏对这次求医报着极高的期待,最后期待落空,她似从八千米高空垂直掉进山谷,人生瞬间黑暗。   从上海回来,梁国栋想了很多办法逗她开心,刘毓敏这才从不能生育的打击里一点点走出来。   七二年,梁国栋从广州军区调到西珊岛。   那边通讯不发达,一封信在路上要走好几天。   去的前两年,驻守士兵少,所有人都没有探亲假。   好不容易挨到七四年,梁国栋写信回来说他的探亲假批了,再过一个月就能回家。   刘毓敏拿到信的同一天,军事报登出西珊岛海战的消息。   在这场海战里,击沉敌方海军护航炮舰1艘,击伤驱逐舰3艘。我方有18名官兵英勇牺牲。   报纸上没登牺牲官兵名单,刘毓敏这边收不到最新的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同样着急的还有梁国栋的父母,他爸天天在家念叨,要是能留个孩子就好了,总是有个希望在。   梁国栋离开家前,特意叮嘱过父母,不能说孩子的事,也不要逼她。老人家顾及刘毓敏的心情,从没在她面前提过,到了这一刻,他顾不得那么多,只是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但在刘毓敏听来却极为刺耳,像是在苛责她不会生孩子。   大约一个月后,梁国栋寄信回来报平安,并于隔年春节回家。   梁国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梁家的亲戚们分成几波来家串门。   亲戚串门又将两人生不出孩子事拿出来说,反反复复的,有的是真的觉得惋惜,有的话里话外的带点看笑话的意味。   刘毓敏在这方面极为敏感,每次亲戚一走,就躲到厕所里哭,要梁国栋哄很久才肯出来。   梁国栋朝家里亲戚发了一通火,不许他们再提这件事。   还带着刘毓敏回昆明,陪她在那呆了小半个月。   只可惜,回娘家还是不清净。   不能生育,像是一道永远也不会愈合的疤,而且就长在刘毓敏身上最显眼的地方。   无论在哪,所有人看到她,想到的第一个话题永远是这个。   七六年。   梁国栋的弟媳妇生了个儿子,刘毓敏去帮忙照顾。   她原本就是很喜欢孩子的人,现在怀里抱着一个全身粉嫩的小团子,心顿时软作一团。   一次她给孩子换尿布,小团子忽然伸手抓住她的食指,含含糊糊地喊了声“妈妈”。   刘毓敏的眼泪无声落下。   她也想当妈妈,可是她不能生。   也是在那一刻,她脑袋里生出一个念头,去抱一个孩子来养好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个提议最早梁国栋的爸爸提过,但梁国栋觉得抱的怎么都是隔一层的关系,日后还容易起纷争,直接否决了这个想法。   于是,刘毓敏决定先斩后奏。   她开始留意福利院的领养信息,还联系了医院的妇产科,说是如果有人不要孩子,一定联系她。   终于在七七年,梁家的一个远方亲戚怀孕,但他家已经有三个小孩了,实在养不起,来问刘毓敏想不想要。   刘毓敏等这个机会,等了太久,一口应下。   只是那个亲戚生产后,看着怀里不满月的婴儿突然又后悔了。   无奈他们家经济拮据,根本负担不起四个孩子。   思来想去,那家决定把第三个孩子送给刘毓敏。   那一年,梁国栋也回来了。   刘毓敏带着他去乡下亲戚那看孩子。   小男孩四岁了,一双眼睛黑又亮,炯炯有神的,身材壮实,大冬天的只穿了件单衣,满屋子乱窜。   他爸妈喊他过来坐,他屁股像是有针似的,坐没两分钟又跑去院里玩扔石子。   刘毓敏觉得有精神头的孩子不错,看着就好养活。   梁国栋却摇头,小声说:“都这么大了,能记事了,还能跟我们亲吗?”   刘毓敏信心满满,“人心都是肉长的,对他好点不就好了!”   在乡下住的几天,刘毓敏和孩子相处融洽,梁国栋提着的心渐渐放下,也不再反对。   孩子已经懂事了。   父母骗他说是刘毓敏带他去城里玩几周就回来。   男孩拍掌,高高兴兴地牵着两人的手回广州了。   回到广州,刘毓敏对孩子很好,几乎是有求必应。   一周后,她告诉男孩,以后这里就是他的新家,她和梁国栋是他的爸爸妈妈。   男孩一听,急得大哭,吵着闹着要回家。   梁国栋觉得不能骗孩子,把他们家的情况跟他说清楚。   男孩听到他是被爸妈送出来的,哭得更厉害了。   刘毓敏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哄他,他就是闷在屋里不出来,还放话说,不让他回家,他就把自己饿死。   梁国栋愣是被这话气笑,说:“不错,这小崽子跟老子小时候倒是很像。”   刘毓敏打他一下,“不能真饿坏了,你快想办法啊!”   梁国栋想起他这次回来,带回一把模型手|枪,本来是要送给侄子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他走进屋,一把掀开被子,将人从床上直接拎起。   男孩挣扎一番未果,环着胸坐在床边瞧他,一会左哼哼,一会右哼哼的,反正就是不给他好脸色看。   梁国栋从腰间掏出枪,“见过这玩意吗?”   男孩瞪大眼睛,兴奋得话都不会说了,就直勾勾地盯着枪发呆。   梁国栋把枪凑到他面前,“想要吗?”   男孩拼命点头。   梁国栋朝门外噘嘴,“喊她一声妈,就让你玩。”   男孩犹豫半晌,跳下床,走到刘毓敏面前,别别扭扭地喊出一声,“妈。”   声音很小,像含在嘴里似的。   可刘毓敏已经心满意足,迅速应了。   男孩折回梁国栋面前,朝他伸手,“给我。”   梁国栋下巴扬起,“你叫老子什么?”   男孩撇嘴,极不情愿地喊:“爸。”   梁国栋把枪塞进他手里。   男孩捣鼓一会,发现那把枪没法射子弹。   他气愤地一丢,“你诓我!”   梁国栋还是笑,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这子弹危险着呢,我们用都得打报告,向上申请的。要是谁都能打枪,那还得了。”   男孩一想觉得有道理,又拿着枪继续摆弄。   梁国栋蹲在他身边,手覆在他脑后慈爱地摸了下,“喜欢打|枪?以后想不想当兵?”   “想!保家卫国!光荣!”男孩回答得很响亮。   梁国栋拿出自己的军功章和穿军服的照片,“你好好听妈妈的话,用功读书,以后爸爸让你去当兵。”   男孩捏着那枚金灿灿的军功章,喜笑颜开地应道:“好。”   过完年,梁国栋带着男孩去上户口,将他改名为梁向军,寓意为‘一心向军’。   而后,梁国栋便回到西珊岛驻守。   刘毓敏则在家带孩子,她教孩子读书认字,几乎是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他。   梁向军不再排斥她,认真地喊她妈妈。   有次,刘毓敏发烧,梁向军还踩着小板凳煮面给她吃。   七九年年末。   刘毓敏要置办年货,牵着梁向军出门,去附近的市集买瓜子糖点。   那条街上,全是推着手推车卖货的村民。   刘毓敏带着他到一个卖核桃的摊位前,她随手抓了几粒在手里颠,问:“老板,你这核桃怎么卖?”   “八角……”那人转头,三人目光相对,焉地凝住。   来这卖核桃的不是别人,就是梁向军的亲妈。   场面一时很尴尬。   女人迅速往袋子里抓进一大把核桃,塞给刘毓敏,“送你了。”   然后她伸手去推梁向军,“跟你妈走吧。”   刘毓敏没说话,轻轻牵起梁向军的手要带他走。   梁向军咬咬牙,狠心朝亲妈喊了一句,“谢谢阿姨,阿姨再见。”   这句有对刘毓敏照顾他的感激,也有对亲妈抛弃他的怨念。   可是说出口的一刻,他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得绵密。   女人怔住,在原地愣神很久,一直到母子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街拐角才回过神来。   她抬手抹掉眼角的泪花,摇头叹气地坐回摊位后的小板凳上。   这件事,像在刘毓敏心里凿进一根针,时不时地就跳出来刺她两下。   平常逛街,她觉得广州好大,明明就住在农科所附近,却极少碰到同事。   但这件事后,她又觉得广州实在是太小了,若是哪天梁向军又想起亲妈来,会不会抛下她又跑回去找亲妈?   忽然陷入会失去孩子的恐慌中。   就在这时,她听梁国栋说西珊岛建了学校,正在征召老师。   刘毓敏想都没想,直接打了随军申请,带着梁向军一起去了西珊岛。   美其名曰是一家团聚,心里想的是要让孩子离亲生父母越远越好。   ……   长长的过往,刘毓敏像是发泄一样,在几分钟内迅速说完。   她靠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天花板的吊灯,感叹:“我真是个糟糕的妈妈,也是个糟糕的老师,连自己的孩子都教不好。”   到了这一刻,舒安终于明白刘毓敏怎么会这么宠梁向军。   她没当过妈妈,没法给出什么实际建议,只能说些空话安抚她:“你对孩子这么好,他日后肯定会懂得报答你的。”   刘毓敏偏头,发出一声疑惑的‘是吗?’   两人正说着话,舒梦欣突然跑进来。   舒安将她抱着坐到沙发上,“梦欣怎么过来了?是自己在家害怕?”   舒梦欣摇头,她往刘毓敏身边挪了一些,朝她低头认错,“刘阿姨,对不起。向军哥哥没看住他们是因为我,我不敢去海边,吵着要回家,他要送我,才没管那些孩子的。你不要批评他了,好不好?”   方才在舒家,刘毓敏责骂梁向军时,她就想开口。   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刘毓敏又一改往日的温柔形象,骂得很凶,舒梦欣攥紧衣角,站在旁边,不敢说话,更没勇气认错。   是舒安离开,她一个人在家想了大半天,最终决定来梁家把事情说清楚。   与其被深深的自责束缚着,不如被刘毓敏痛骂一场来得爽快。   刘毓敏稍顿,意识在这件事上是她过于苛责梁向军了。   她走到孩子房门前,轻轻拍门,“向军,是妈妈错怪你了。你不要……”   话没说完,梁向军先调整好情绪走出来。   他闷在房里的这段时间,同样在反思自己的行为。   梁向军之所以这么顽皮,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知道刘毓敏疼他,但不知道这种疼爱能持续多久。他总是在想,如果有一天,她和梁国栋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会对他这么好吗?   只能是在刘毓敏对他的一次次包容里找回答。   刚才是刘毓敏第一次那么严肃地教育他。   以前,刘毓敏偶尔也揍他,但打没两下,眼泪就下来了,边抱着他哭,边要他保证以后不能调皮。   梁向军一点点回忆着,刘毓敏对他的好,越发自责。   其实他要的答案全在日常的一点一滴里。   他主动开门走出来,“妈,对不起。一直以来都让你操心了。”   刘毓敏伸手揽过他的肩膀,将孩子搂进怀里,“没关系。妈妈知道你其实是好孩子,就是太鲁莽了。以后做事情要多想想,好不好?你十一岁啦,爸爸不是答应你等你十八岁那年,要让你去参军?去了部队,这么任性妄为的可不行。人家肯定会说,你看那个梁团长的儿子怎么那么糟糕啊。”   刘毓敏的手松开些,又问:“你想让别人那样评价爸爸吗?”   梁向军摇头,“不想。爸爸是立过军功的大英雄。”   刘毓敏点头,“那你以后要怎么办?”   梁向军把脚收回,挺胸站直,两手紧紧贴着裤缝,朝她保证道:“努力学习,考上军校,不给爸爸妈妈丢脸!”   舒梦欣在旁边鼓掌,“向军哥哥以后要开‘海鸥’的!”   舒安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什么‘海鸥’?”   “就是……”   舒梦欣的话说了一半,被梁向军严肃地嘘回去。   他开飞机的梦想没和其他人说过,怕未来实现不了丢人。   梁向军:“这是我和她的小秘密。”   舒梦欣眨眨眼,嘴巴绷紧,不再说话了。   刘毓敏揶揄一句,“你们俩小屁孩,还有秘密了?”   舒安同样不开心,“真的不能告诉姑姑吗?”   舒梦欣嘿嘿一笑,说:“反正是好事。”   几人在屋内说话,梁国栋完成工作回来。   他还没进屋,就开始嚷嚷:“饿死了,克给我整饭。”   刘毓敏挠头,“好端端的,干嘛说昆明话?”   梁国栋练了好几天,初见成效,“你说我不会,我现在学了,以后你就少一个说我的话柄。”   刘毓敏笑开:“傻不傻。”   梁国栋撇嘴,继续催她:“整饭。整饭。” 第63章 .1985梁飞燕,我喜欢你   陈竹青没有向文杰的伶牙俐齿,每次开会听到村民叽叽喳喳,为不到一平米的面积争得面红耳赤时,他就开始头疼,脑袋里像进电钻似的,嗡嗡个没完。   政府工程是要时刻向上汇报进度的,春节一过,筇洲那边来催了三次,要他尽快动工。   四月,陈竹青将新村修建里的住宅区部分搁置,先进行养殖场和副食品加工厂的建设。   羊角岛有大片的绿林,其实可以适当发展些畜牧业。   但村民世代捕鱼,没人考虑这层。   在新村改造方案里,向文杰在岛南面的无人属地划出一个农场和一个副食品加工厂,这样渔民们除了卖新鲜活鱼,还可以将一些没人要的杂鱼做成可存放的罐头,进行二次销售。   陈竹青一边盯着工厂这边的修建,一边继续跟着村委会挨家挨户地上门听取村民要求。   工作再忙,他每个月月初都会想办法挤出三天时间回西珊岛。   回去的三天。   一天陪舒安去筇洲看妇科,一天教舒梦欣珠心算,还有一天他担下所有家务,做那个捧着刚出锅的饭菜期盼她们归家的人。   晚上,舒安半坐在床上,帮陈竹青捏肩,“你那么忙,不用特意跑回来陪我去医院。这条路都走那么多趟了,我知道怎么走。”   陈竹青拉下她的手握在手里摆弄,“陪你看病是借口,主要是想你了。”   他偏头在她脸上啄了下,紧接着侧身将人直接拉进怀里,没给一点反应的时间。   “我现在有点理解你为什么想要孩子了。”陈竹青从衣服里扯出一条项链,那是舒梦欣在兴趣课上捏的。   西珊岛的老师有限,只有划入中考的学科有专门的老师,其余的课程统一归入兴趣课,由岛上的文艺兵或者医务人员教,课程不固定,老师不固定,谁有空谁来,会什么就教什么。   樊云良除了工程专业再无特长,只有在做模型这方面技艺高超。   轮到他去学校上课时,他给孩子们带去许多软陶,让他们发挥想象做喜欢的东西。   舒梦欣捏了一颗红色爱心,又绑上麻绳做成一条项链。   陈竹青捏着那枚爱心吊坠,在指尖摩挲,“有人牵挂着的感觉真的不一样。我知道我不再只是独立的个体,因为有需要保护的人,所以要照顾好自己。”   舒安拿出这次的检测单。   从中秋到现在正好半年,她已经吃过半年的西药,上午去筇洲市一院做了肝功和激素检查,各项数据正常,她一直不太准的经期也恢复正常了。医生建议她先停药三个月,如果之后经期正常,停药后半年激素水平没有增高,那就是调好了。   陈竹青的手从后腰慢慢环上来,覆在她平滑的小腹上,“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开始想孩子的名字了?”   舒安笑着打掉他的手,“又没怀。再说怀了,也还得十个月才生呢。”   “嗯。还没有……所以……”他拉着她往床上倒。   舒安手抵在他肩上,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今天坐船两边跑,我有点累。明天陪你。”   下午回来时,遇上风浪,小渔船晃得厉害,舒安脸色不大好。   陈竹青没想干嘛,只是逗逗她,手指在她腋下轻挠两把,“说好了,明天是要算两天的份额的,不答应我就不停手……”   舒安扭着身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啦。答应你。”   陈竹青收手躺好,和她盖着被子聊天。   一个月只有这么三个晚上,两个人要聊的多得说不完,舒安把卫生所这边的修建情况告诉他,“何主任上周去筇洲下订单了,下个月新的B超仪就会运过来了。”   “你呢?羊角岛那边情况怎么样?”   提到羊角岛的项目,陈竹青一脸苦相,“好难。”   上一次回来,陈竹青就在抱怨村民的不配合,还说难怪向文杰一听要换项目,激动得要飞到天上去。   舒安摸摸他下颔的小胡茬。   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喜欢这种有点扎,又毛茸茸的触感,不接吻的话,这么摸着好舒服。   陈竹青头稍低,“又长了是吗?我去剃。”   舒安按住他的手,把他拉回来,“不要。又不亲你。这样挺好的。”   他撇嘴,语气里不开心的情绪很浓,“可是我想亲你。”   说着,弓着身子凑过来。   舒安手加了些力道,硬是把他按回去,看他着急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笑弯了眉眼,拇指按在那仍不紧不慢地搓,把话题转回羊角岛的建设上,“我有个办法能帮你解决房子的分配问题,要不要听听?”   陈竹青放弃进攻,躺正身子,“说!”   “房子总是要建的,你不用管他们的意见。这个项目是政|府对地方的补贴,村民们不需要投入,就算最后分到的不是最理想的,怎么样都比原来的好。我看过向文杰的设计图,他分配得挺公平的,地段好的房子小一些,地段差的大一些。”一番认真分析后,舒安开始提建议,“你直接把图贴在黑板上,标上号,让大家抽签,抽到哪个算哪个,有不满意的,或者想跟谁挨一块的,再自己私下去换。”   “运气这种事,不分人,全凭天意,谁也怨不着谁。”   陈竹青震住。   对阿。   用抽签的,把分配的任务转到村民自己手里。   他只是个工程师,需要考虑的是房子怎么建,怎么保证安全和使用年限,可他却在这块消耗了太多不必要的精力。   他一拍脑袋,“真是让向文杰给我带跑偏的。其实我直接施工就好了,分配的事让他们村里慢慢商量,非得在这等着。”   陈竹青低头亲她一下,“还是你聪明。”   舒安嘿嘿两声,“我们村里以前分地就是这么分的。贫瘠的地面积大一些,肥沃的地面积小一些,全划好了,让各家自己抽,抽到不好的,都是各自的命,谁也别赖谁。”   她伸出自己的手,“我的手气可好了。抽到了山脚下最肥沃的一块,就沿着小溪,干什么都方便。”   陈竹青眉头拧紧些,他印象舒安同他说过舒爷爷的茶园在山上,她和爷爷每次要挑水走好长的路浇园。   舒安看出他的疑惑,继续解释道:“我们村有户人家,丈夫是跑船的,海难死了,他儿子才刚满月。爷爷觉得她们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就和他们换了。”   每次提起舒望亭,陈竹青心里总是一阵酸涩,一方面是愧疚,一方面是敬仰和感激。   无论什么时候,他给人的印象都是谦逊温和,又傲骨挺立。   陈竹青不禁感叹,“爷爷真是很好的人啊。”   “嗯……”舒安悄悄吸气,憋回眼泪。   陈竹青搂紧她,“所以才会教出这么好的你。我很幸运,能有你陪着我。”   **   陈竹青的设计图特别细致,将每个细节都标注得很清楚。   卫生所这边的工程进展顺利,一期的地基与粗框一个半月结束工期,比预计的要快两周。   向文杰不知从哪搞来两张摇滚乐队的演唱会门票,这阵子摇滚乐流行,士兵们有的还托岛外的亲戚给自己买喇叭裤,休息的时候,一群平日板着脸训练的人换上喇叭裤和小夹克,挤在活动室看音乐录像带。   午休时间,向文杰蹲在食堂门口等了很久,终于等到落单的梁飞燕。   他跑过去,快速把演唱会门票塞进她手里,“周六。筇洲体育馆。哥哥请你去听演唱会。”   “啊?”梁飞燕根本都没看清手上拿的是什么,他像是怕被拒绝似的一溜烟跑走,不给她一点说‘不’的机会。   从去年奥运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又恢复最初的见面就掐,但又有点不一样。   梁国栋还是偶尔给梁飞燕介绍对象,向文杰借着帮她看人的名头凑过来,对照片上的人挑毛病。   梁飞燕白他一眼,“你又没见凭什么那么说人家?”   向文杰扬起脸,将额前的碎发往后一捋,露出光洁的额头,其实看着有点傻,但他却自我感觉良好,斜靠在墙边,故意压低嗓音装深沉,“跟哥哥比起来,什么人都差远了。”   “神经病。”梁飞燕简直无语,除了这句再想不出别的。   两人嘻嘻笑笑一番,又各自回工位上工作。   自从知道了梁飞燕也是丁克,向文杰对她的好感蹭蹭蹭地上了几个层级。他细细推回去,两人的共同话题多到数不清,从歌手谭咏麟到老广美食一条街,单拎出一个点走足够他们聊上好几天。   向文杰一直没对象,除了没遇到合适的,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不想为任何人改变任何事,不想要什么所谓的磨合期,他只想永远遵循自己内心的想法,过自由畅快的生活。除去工作时间外,想唱歌时唱歌,想旅游就出发,永远不被牵绊。可他知道,这样的想法对另一半而言太过自私,一味要对方迁就他、体谅他既不公平,也不是他想要的。   但这些想法在梁飞燕身上,好像一点不矛盾。   她和他的很多想法都是一致的。   向文杰躲在宿舍扇了自己几个大耳光,力气不大,声音倒挺响。   他一手举着镜子,一手指着镜子里的人骂道:“笨蛋。让你拒绝得那么果断又迅速,现在完蛋了吧!”   向文杰翻过镜子,倒扣在桌上,轻轻叹气。   陈竹青果然是最了解他的人,他去拒绝梁飞燕时,陈竹青曾劝过他,说他们两人挺合适的,不如接触一段试试看,梁飞燕比他想的要迷人。   可向文杰觉得心里怎么想的就该怎么说,这样吊着人不合情理。   到了现在,他是真的后悔。   什么温柔、贤惠、漂亮,全都比不上‘臭气相投’。   这个词,用在两人身上再合适不过。   部队的宿舍楼后有一棵菠萝蜜树。   结果时,两三个果子像马蜂窝似的挂在树上,摇摇欲坠的,成熟的香气弥漫在院子里。   菠萝蜜和榴莲这种水果有异曲同工之妙,喜欢的人觉得香,不喜欢的人觉得臭。   不巧,梁飞燕和向文杰就是岛上少数喜欢菠萝蜜的人。   夏季的办公室,他们吹着风扇,边用小刀切水果,边剥开往嘴里送,一个又一个的,怎么都停不下来。   其余人则捂着口鼻,五官扭曲。   樊云良一手一个拎起两人的衣领,将他们硬是推出去了。   而周萍则捧着那个菠萝蜜走出来,“你们不许进来,就在走廊吃。”   两人就那样笑嘻嘻地捧着水果在走廊上边吃边聊天。   味道溢散在楼道里,梁国栋听到外面的动静,知道是梁飞燕,在鼻子里塞进两团纸,本想就这么忍过去。坐了没五分钟,他头皮发麻,那味道萦绕在鼻尖,说重不重,要轻不轻的,十分恼人。   他拉开门,连门都不愿意探出去,捏着鼻子说:“去院里吃,去院里吃。我给你们批假。”   梁飞燕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这算什么假?”   梁国栋没好气地怼她:“臭假。”随后,他招招手催促道,“快走,快走。”   两人提着袋子跑得飞快,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小假来得突然,尤其是这个点,其他人都在办公楼或训练场工作,就两个人放着这个不三不四的假。   一种从集体里脱离的自由,让人更想好好放纵一番。   他们快速吃完那一小份菠萝蜜,相视一眼,很有默契地往海滩走。   两人背着手在那来来回回的晃荡,一直到身上的味道散干净,才慢悠悠地走回办公楼工作。   上次活动室换信息栏的最佳标兵。   梁飞燕的一寸相片掉在地上,让向文杰捡到。   他本想趁上班时间还给她,可三天过去了,那张相片还在他的皮夹里。   向文杰躺在床上,看那张相片发愣。   就连最初他调侃梁飞燕侧脸的小晒斑,现在看来都特别可爱,零星点缀在微微泛红的面颊两侧,有点像单纯的小鹿。   他轻啧一声,又打了自己一耳光,头埋在枕头里骂,“向文杰,你是不是变态?”   他从床上翻起来,从皮夹里抽出相片,“明天还给人家吧。”   刚拿出来又塞回去,“可是不想还。”   他心里有两个声音,各自较劲着。   “啊……”他倒回床上,继续将脸埋在枕头里骂,“向文杰,你不对劲!怎么搞的嘛……怎么这么怂。”   樊云良洗完澡上来,“你干嘛?”   声音砸进耳朵,向文杰吓得浑身打颤,在床上猛地抖了好几下,像抽风一样。   樊云良盯住他涨红的脸,倒吸一口冷气,“发烧了?”   说着就要伸手去拉他,“快点起来。趁现在卫生所没下班,我带你去看看。”   向文杰打掉他的手,裹着被子滚到里侧,“你懂个屁。”   樊云良不屑地‘切’他一声,“失恋了啊?”   向文杰撇嘴。   他这都还没恋呢。   樊云良看一向爱回嘴的人忽然安静下来,心里惊着。   他上下嘴唇磨磨,“真失恋了?”   向文杰用被子蒙头,“还没。但可能快了。”   所有的事,应该在周六就会有个决断。   向文杰做事一向随心,既然喜欢上了,就要大大方方的。   —   周六。   向文杰坐在码头那等梁飞燕。   她没拒绝他,是因为他没给她机会拒绝她。   那她回来吗?   向文杰有点吃不准。   他坐在码头,从早上等到中午。   演唱会是下午三点开场。   从西珊岛到筇洲还得坐两小时的船。   向文杰看了眼手表,时针已过十二点。   梁飞燕大概是不会来了吧?   他捏着演唱会门票的手润湿一片。   她再不来,门票都要被他手汗淹了。   一直到下午一点,烈日当头,向文杰背后湿了一片,汗涔涔的,又很黏。   梁飞燕穿着便服快步朝这跑来。   向文杰站了很久,腿已经麻了,看到她的轮廓出现在远方,从一个小黑点慢慢变清晰。   他激动地地上跳起来,一边举高手和她招手,一边喊:“不着急,慢点跑!”   梁飞燕跑得很快,到他面前时,气喘吁吁的,缓了好久才能说话,“对不起。临时有个无线电接收器坏了,我去修理检查了一下,一直到现在才弄完。”   她修完的时候,已经过十二点了。   梁飞燕觉得向文杰大概率不会等她到现在,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走到码头来看。   没想到向文杰一米八的大高个像只小虾米似的蹲在地上。   她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啊。浪费你一张门票,这个是不是很难弄,要不要把钱折给你吧?”   向文杰从兜里掏出手帕给她,“你流了好多汗。”   “哦。谢谢。”梁飞燕擦过,把手帕捏在手里,“我洗干净再还你吧。”   向文杰又问:“吃饭了吗?”   梁飞燕舔舔唇,“还没。”   向文杰拉着她往食堂走,“我也没有。我们先去吃饭吧?”   “啊?那演唱会不看了?”梁飞燕迈着小碎步跟在他后面,“现在坐船过去,应该还能看到后半场。”   “饿过头,肚子会不舒服的。”   向文杰不容她拒绝,拽着她一路小跑回食堂。   吃过饭,两人才回到码头等去筇洲的渔船。   等了大概半小时,上了一个大哥的船,又在海上颠簸近两小时,终于到筇洲。   他们赶到体育馆时,演唱会还没结束,但门口的保卫不让进。   两人也没觉得惋惜,绕着体育馆走了一圈,坐在外面的草坪上安静听完最后两首歌。   摇滚演唱会,歌手很会调动观众情绪,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快要把房顶掀翻。   但外面的草坪这,两人并肩坐着,内心泛起波澜,耳边自动忽略掉那些喧嚣,所有的不平静在这一刻又变得安静。   听完歌。   梁飞燕问:“回去吗?”   向文杰本来是想趁着演唱会告白的,那种热闹、激动的氛围里,容易让人鼓起勇气做一些平时没胆量做的事,而且周围喧闹,被拒绝了也不会那么尴尬。   现在计划落空,他低着头丧气地坐在那发呆。   梁飞燕拍拍他肩膀,“喂?你听傻了?”   向文杰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没有。走吧,回去……”   好烦。   想说的没有说出来。   向文杰踢着一颗小石子走在后面。   出来的时候,天还是亮的,现在已经完全暗了。   街道两侧亮起街灯,行道树倒影在路面上,深一道,浅一道的。   梁飞燕的短发随意扎起,跟着她轻轻的跳动,在脑后一摆一摆的。   向文杰快走几步追上去,“飞燕!我……”   犹豫片刻,他忽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我上次来这订工程材料的时候,发现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煲仔饭,一起去吗?”   “啊?你这么快饿了?”   “嗯……”   “向文杰,你是不是猪啊!怎么这么能吃!”   “我饿了嘛……”   两人边拌嘴边往前走,越走越快。   向文杰来筇洲的次数不多,在街上转了好几圈,都没找到印象里的煲仔饭,最后随便在路边吃了两碗清汤面。   回来的渔船上,梁飞燕坐在前头,身子随着船的摆动,左摇右摆的。   向文杰坐在她身后,盯了会,说:“梁飞燕。我喜欢你。”   耳边海风呼啸,他说得又很小声。   但梁飞燕听得特别清楚。   她难以置信地瞧他一眼,“你说什么?”   向文杰转头,“没什么。”   梁飞燕打他一下,“你怂什么啊!”   向文杰梗着脖子,仰着头朝天大喊:“我说,梁飞燕,我喜欢你!”   梁飞燕不是很满意,“你对天空告白呢?”   向文杰低头,对上她目光的瞬间又有点不好意思,慌乱地低下头,声音小小,“我喜欢你。”   梁飞燕低头,“梁飞燕长地上啊?”   该说的他说的很清楚了。   梁飞燕像是故意在捉弄他。   向文杰撇嘴,觉得自己大概率是没戏了,又有点不甘心。   他扬起脸,“我拒绝过你一次,你现在也拒绝我一次,咱俩算扯平了。”   随后,向文杰嘴角一扯,笑容里带点痞气,“那我下次告白的时候,你就不能再拒绝我了。” 第64章 .1985那是答应我了?   “谁说我拒绝你了?”梁飞燕下颔扬起,高傲又冷淡的目光扫下来。   向文杰眼底的惊讶一闪而过,很快转为惊喜,“那是答应我了?”   他心里激动,差点咬着舌头。   梁飞燕轻啧一声,“也没有。”   明明是很让人心动的话,但他的怂,莫名地破坏氛围,若不是梁飞燕激他一下,这句话他还企图收回去。梁飞燕不喜欢吞吞吐吐的男人,向文杰正好戳中她的恼火点,一下把她的小悸动淹没。   向文杰头低下些,声音小小,“那你是什么意思?”   梁飞燕哼出一声,“待定。我不得考察考察。”   待定?   意思就是还有可能被淘汰?   向文杰不喜欢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抬头刚想说话,要她给个准确点的回答。   他目光对上她圆润的黑眸,头顶星河远不及她眼底的那片明亮。   梁飞燕嘴角勾着抹若有若无的笑,淡然地盯着他看,只这么一眼就把他要说的全憋回去了。   有机会总比没机会好。   待定就待定吧。   向文杰应声‘嗯’,“人生大事,是该慎重。”   这句再次向她表明态度。   或许他平日看着不正经,但对她是认真的。   梁飞燕一滞,脸颊的绯红稍纵即逝,随即扭过头去盯着远处的灯塔愣神。   **   而后的午休时间,向文杰和梁飞燕总是一前一后的跟着从办公室离开,在食堂又‘恰好’凑到一桌吃饭。   休息时间,他偶尔会约她去海边走走,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倚在宿舍楼下等着‘偶遇’她。   周萍是最快觉出不对劲的。   两人最近不掐了,空气中透着别扭又害羞的味道,很怪异又莫名和谐。   她私下问过梁飞燕,但她只是以一个淡笑带过。   这么‘交往’一个月后,向文杰觉得这考察期该结束了吧,于是挑了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准备再次表白。   向文杰和梁飞燕并肩坐在院子的石椅那吹风。   两人都是活泼外向的个性,能安静地坐这么长一段时间,实在罕见。   向文杰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松开,松开又攥紧,捏出一手心的汗。   他嘴唇抖了下,说:“飞燕,我……”   话被从楼上飞奔下来的周萍打断,她嗓门极大,还没跑到跟前,声音先透进耳廓。   向文杰烦躁地捂了下耳朵。   难怪陈竹青有时候那么讨厌他,破坏气氛确实挺讨厌的。   周萍打听到下周来西珊岛作交流的农技站的指导员,“我去炊事班那边拿的,下周会有一批新菜苗和牛雏送过来……”   她硬是把照片塞进她手里,“你看看,这人是不是挺帅的?”   向文杰身子往另一侧歪倒,装出不感兴趣的模样,目光却在那仔细扫了一圈才敛回。   他轻哼一声,“你看上了?”   周萍‘啊’了声,说:“我有对象。我这是给飞燕物色的。”   向文杰伸手直接把相片从梁飞燕手里抽出来,塞回周萍手里,“她也有对象。不需要。”   周萍震住。   她和梁飞燕工作在一起,吃住在一起,从来没听说她有个对象?   周萍偏过头,刚要问,向文杰慵懒又得意的先声音传进来,“是我。”   这下,梁飞燕和周萍摆出一模一样的震惊脸,齐刷刷地转头看他。   向文杰喉结一滚,心猛地抽了下,随即狂跳不已。   要是现在被梁飞燕拒绝就真的尴尬了。   但还好。   梁飞燕很快平复情绪,笑着认下:“嗯。他是。”   周萍没忍住,飙了句脏话,“那你不告诉我?”   梁飞燕捏在椅子边的手一点点靠近他,两人小指头贴上的一刻,身子如过电般轻颤,向文杰很快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地牵紧,不给她任何挣脱机会。   他牵着她的手,放到膝盖上,故意让周萍看。   梁飞燕有点不好意思,舔舔干涩的唇,“没谈多久,所以没来得及告诉你。”   周萍眯着眼,像看贼一样盯着他们,“我就说你俩最近不对劲,果然有情况!我要去告诉梁团长!”   梁飞燕忙摆手,“别。我自己去说。”   周萍起身拍拍屁股后的灰,“你要是说,得跟他说,你谁也没告诉。不然他该怀疑我没好好完成任务了。”   梁飞燕迷惑,“什么任务?”   周萍耸肩,“盯着你呗。梁团长说了,你有任何情况,都要向他报告。”   梁飞燕扬起手要锤她,“小叛徒,亏我给你那么多好吃的。”   向文杰很有眼力劲地在时候松手放她去。   梁飞燕从石椅上蹦起来,追着周萍满院子乱窜。   周萍朝他求助,“你管不管啊?”   向文杰撇嘴,“你胡乱牵线,该不该打?”   “啊啊啊!二对一,不公平,不公平……”   —   西珊岛就那么大,什么消息都跟长了脚一样,满地跑,不一会全岛就都知道了。   晚上,梁飞燕带着向文杰回家。   这件事,只有她亲口告诉梁国栋最好。   刘毓敏正在厨房做饭,看见他来,先是愣了下,抱歉地说:“哎呀。文杰,你怎么不早说要来?我饭没多做,给你下点面行吗?”   向文杰提高手里的东西,是从厨房打回的饭菜,还有一壶酒。   这壶酒是老家给他寄过来的,这种酒颜色清亮,酒香浓郁,在宿舍存的这几个月,天天勾着几个工程师的馋虫,他们好几次说要拆开喝。   但向文杰一直没让,说是要挑个好日子,买上些配菜再开。   现在想来,幸好忍住了。   梁国栋鼻子灵,刚进院门就闻到酒香,急不可耐地往屋里走,急吼吼地问:“谁买酒了?能喝吗?”   向文杰当即拔开木塞,给他倒了一小杯,“国栋大哥,你尝尝,这酒是我老家寄过来的。”   平日里,无论公事还是私下向文杰都是叫的梁团长,忽然变了称呼,梁国栋心里顿了下,但还没觉出味来,注意力就被那杯酒吸引走了。   刘毓敏管得严,除了过年,不让他碰酒。   现在有人送上门,他乐不可支地接过,“谢谢。我如果没记错,你家那的白酒很有名的。”   “是。”   梁国栋没急着喝,先用手在杯口那扇扇风,浓郁但不呛人的酒香萦绕在鼻尖,慢慢地往喉咙里拓,明明还没碰到酒杯,舌尖就有了味道。   他又凑近些,“真的好香。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向文杰当着他的面牵起梁飞燕的手,“我和飞燕处对象了,想着上门告……”   噗——   白酒度数高,梁国栋只含入半口,还没等尝出味,就被这句惊得直接吐到了桌边。   向文杰赶忙拿过抹布擦了,又端起酒壶要给他满上。   梁国栋抬起一手盖在杯上,“先别急。”   吃人嘴短。   果然贪杯迟到要出事。   梁国栋暗叹一声糟糕,将杯子放回桌上。   向文杰捧着酒壶的手紧了些,“国栋大哥,我……”   “你等下。”梁国栋扶着桌子坐到椅子上,另一手按在胸口,“我缓缓。”   消息来得突然。   他震惊之余,又觉得合乎情理。   从向文杰到岛上,就和梁飞燕走得很近。   他的办公室窗户正对海滩,这几日午休,他都看到两人肩并肩地在那散步。   梁国栋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相处的大舅哥,因为对梁飞燕的对象没什么要求,只要能对她好就行。可对方是向文杰,他又有些迟疑。   梁飞燕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孩。   从小用的东西全是新的,又有四个哥哥在上面顶着,在学校她就出了名的蛮横,没人敢欺负她。而后进入部队,脾气收敛不少,但还是满脑袋的鬼主意。   不知她看了什么刊物,说的‘丁克’言论差点没把梁国栋气死。   偏偏在刘毓敏面前又不能提孩子的话题,他几次欲言又止,总是想着她结婚了就会改变想法。   可现在她找了个向文杰。   跟她一样是个想法激进新奇的人。   梁国栋:“你也是丁克咯?”   向文杰点头。   他拧眉,手指搁在桌面上不停敲打。   梁国栋往厨房看了眼,刘毓敏正低头在那盯鱼汤。   他赶紧将两人拉进里屋,“其他的都无所谓。唯独这件事不行!你们年纪轻,觉得现在二人世界好,没责任没负担的,万一以后改了主意怎么办?”   说着,他不相信地瞧了向文杰一眼,“男的若是想要孩子,五十岁照样生。可女的不一样,过了三十就是高龄产妇了,很危险的。”   向文杰举起三根手指放在耳边起誓,“我真不喜欢小孩。肯定不会要的。”   梁国栋还是不信他。   他又扭头问梁飞燕,“那万一怀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梁国栋越过结婚直接问到生孩子的问题上。   梁飞燕脸颊发烫,敷衍道:“打掉呗。都决定好了,有也不要。”   这个词在梁国栋这里是禁忌。   他严肃地拍了她手一下,“你忘了向军是怎么来的?等你们到了一定年纪,身边的同事、朋友都结婚生子,话题全围绕着这个,你们怎么办?到时候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你。别人不生是不能,是无奈。哪有你们这样,年纪轻轻就想着打胎的?”   梁飞燕知道这话题跟梁国栋永远也讨论不出结果。   哥哥和嫂子寻遍名医,试过多种土方,都没怀上,只得面对没孩子的现实。可还是抵不过旁人的眼神,和内心的渴求,去别处抱了一个来养。   他们对孩子的期待同样是她不能理解的。   梁飞燕说:“生活是自己在过的,管别人怎么说。”   向文杰站在她这边,“就算有孩子,一样会有别的说法。只做好自己就好。”   刘毓敏摘掉围裙,在客厅里喊:“吃饭啦!你们聊什么呢?”   梁国栋瞪他们一眼,警告道:“一会不许说这个话题。”   梁飞燕小声嘟哝,“你不提谁会说啊。”   这顿饭,向文杰和刘毓敏聊得很开心,独有梁国栋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提前醉倒在桌上。   刘毓敏不好意思地将他撑起,“你们吃。我先抬他回房。”   她将梁国栋丢到床上,绞了条温毛巾给他擦手,“知道飞燕有对象了,你高兴,那也不能那么喝呀。”   梁国栋喝得醉醺醺的,脑袋混沌一片,可还记挂着‘丁克’的事。   他嘴唇微张,眼角忽然渗出泪来。   慌乱中,他抓着刘毓敏的手,边小声抽泣边说:“他们竟然说以后怀孕要打掉,他们哪里能懂没孩子的痛……”   男儿有泪不轻弹,又面对刘毓敏的崩溃,他更不能表现出难过。   压抑了十多年的痛苦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明明都怀上了,就那么没了。”   梁国栋嘴唇发抖,说不出完整的话,眼泪无声淌了满脸。   即使是如此痛苦,他仍拼命克制。   刘毓敏同样边流泪边帮他擦脸。   隔了会,梁国栋呼吸不上来,总算是消停了会。   他翻过身子,将脸埋进枕头里,闷声道:“不能哭。毓敏看到会难过的。”   刘毓敏弯腰趴在他背上,细细的吻落在脖颈,“没关系的,我理解你,难过就说出来……”   两人在客厅坐着,等了好一会都没看到刘毓敏出来,向文杰又听着里面的动静有点奇怪,想着梁国栋该不会发酒疯了,要起身去帮忙。   梁飞燕却会意地按住他的手:“别去。我哥肯定是想到以前那事了。”   “什么事?”   梁向军今日到丁玉芬家去玩了,还说要在那过夜,没在家。   梁飞燕想了会,将梁向军的事告诉他。   向文杰震住,“难怪刚才……唉……”   就那么一瞬间,向文杰忽然做出个重要的决定,“万一真怀了,要不别打?那个挺伤身子的,不好。要是结婚了,我得对你负责。”   梁飞燕拧眉,“再说吧。”   **   向文杰和梁飞燕处对象后,常到梁家帮着干活,从挑水这样的重活到做饭的细活,只要他会的,能帮上忙的,全都撸起袖子干得卖力。   陈竹青几次回来,看到他在隔壁院子干活都惊着了。   他端着搪瓷茶杯,站在院门口打趣,“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以前跟你一个宿舍,让你去帮我提壶水都费劲,现在怎么这么勤快?”   说这话时,向文杰正在院里浇菜园,他舀起一瓢水故意往他脚下泼,“去去去。没你事。我给我未来老婆家干点活怎么了。”   可到了晚饭时间,向文杰的气势又弱下来。   梁飞燕和梁国栋的工作忙,遇上巡航任务,几周都不回家。   现在正值暑假,梁向军常去丁玉芬家找她儿子玩,有时候干脆在那吃饭过夜,也不回家。   家里就他和刘毓敏。   两人没什么共同话题,刘毓敏又吃斋念佛的,他若是在,她得单独为他炒肉,向文杰过意不去,所以都端着碗到陈竹青家去吃饭。   陈竹青看着坐在他对面扒饭的人,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了。   舒安见他的汤碗见底,怕他不好意思开口再要,主动拿起他的碗起身,去厨房给他盛排骨汤。   舒梦欣和陈竹青也在这时将碗递给她,异口同声道:“帮我。”   舒安没那么多手,只接了舒梦欣的。   陈竹青更不开心了,吃他的,喝他的,也就罢了,现在还麻烦舒安给他盛汤。   等舒安走回来,又要去拿陈竹青的碗。   陈竹青压住她的手,“没事。我吃饱了。”   向文杰瞧了眼他的碗,“你怎么才吃这么点?不舒服?”   陈竹青哼哼两声,“我发现梁飞燕找你可真是找对了。”   向文杰以为他要夸他,扬起嘴角,笑容得意。   然而,陈竹青接下来的话却犹如瓢泼凉水当头浇下——   “你给她家干活,来我家吃饭,倒是给她省粮食。”   向文杰‘哎呀’一声,说:“大不了我给钱嘛。按次计费。”   舒安摆手,“就多双筷子的事。”   陈竹青又哼了一声,噘着嘴喃喃:“你去她那吃饭,好歹还叫梁国栋一声哥,到我这呢?什么也没有啊?”   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呢。   向文杰放下碗筷,挺直背脊,恭敬地朝他点头,开口要叫‘哥’。   可是,话没出口,先让陈竹青拦住,“别。你喊了。我真得养你了。”   他朝门口的水缸努努嘴,“来我家吃饭可以。得干活。你帮舒安挑水,饭随你吃。”   向文杰一拍胸脯,“没问题。包我身上。”   舒安爱干净,用水用得勤快,不好意思让他担走这么重的活,“别听他乱说。你会算盘,有空帮我教教梦欣的珠心算就好。不用干活。”   向文杰将喝干净的汤碗递给她,“舒医生,你要是真没把我当外人就让我干活。反正我休息天闲着也是闲着。你要是觉得故意不去,多做点好的给我就行。”   “那行吧。”舒安接过他的汤碗要去盛汤。   陈竹青抓过来,又拿起自己的碗,“你坐着。我去。”   向文杰嘿嘿两声,坐在凳子上喊:“你不是吃饱了吗?”   陈竹青本来给他盛了三块排骨,因为这一句,往外舀出一块,没好气地回:“我检查下米缸,看够不够你吃的!”   待折返回来。   两人边喝汤边交流两边的工程进展。   向文杰听到陈竹青用抽签的方法解决分房问题,竖起大拇指夸道:“你这也太厉害了吧?我怎么没想到。”说着,他一拍脑袋,像是在抱怨自己的笨。   陈竹青手搭在舒安肩上轻轻一拍,“安安想到的,聪明吧?”   他扬起脸,几乎要把‘快夸我老婆’五个字刻在脑门上。   向文杰会意地夸出一句,把舒安夸得一阵脸红。   说笑半天,他轻咳一声,恢复严肃,“你那边工程顺利,我这边还真有点问题想问你。”   陈竹青惊着,那份设计图是他反复确认过了,怎么可能有问题?   向文杰摆手,“不是你。是要问舒医生。”   他转头朝她,“你们新购的医疗设备是不是和之前报备的不太一样?”   舒安挠头,“一样的啊。只是临发货时,那个厂家说他们又更新一代,问我们要不要换。我们就换了,还是同一个厂家的,我特意问过电压什么的都是一样的呢!”   她记得陈竹青交代过这事,所以问过。   向文杰点头,“电压是一样。但它好像是进口的,插头和这边的不一样,我也是昨天工头跟我说,我才发现。”   舒安嘴巴微张,吓得都结巴了,“那、那怎么办?还能用吗?”   陈竹青想起之前去外省交流,看过那边有种什么转换插头,专门应付这种国外机器的。   他提醒:“你插线板如果还没装,就先停着,向上面申请买那种对应的插板。如果装了,就买那种转换插头来就行。”   向文杰没见过转换插头,他本想把预装好的插线板拆了,等适合的来了再重装,现在陈竹青提的新方案好像更简便,“去哪买?”   陈竹青走进屋内翻找一番,从屋里拿出一本册子,“这是我们八一年去上海学习,那边发的。”   向文杰手抖了下,“我还以为没用,早扔了。”   陈竹青叹气,两手按在他肩上往下压了压,语重心长地教育:“书到用时方恨少。能留就留着呗,要不都白去学习了。”   “嗯……”向文杰重重地点头,随即恢复笑模样,朝他敬礼,庄重地说,“向陈竹青同志学习。”   **   自从抽签分房后,村里再不用开会,陈竹青将心思全放在工程建设上,负担轻了不少,工程进展顺利,工期比预定地要缩短了一半。   因为这样,他这次回西珊岛多待了三天陪家人。   没想到,他结束短暂的休假回羊角岛。   工地那边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原本挂在门口的‘前方施工,请绕路’的牌子被人砸烂了。   再往里走,工地像是有几天没人来了,风一吹,沙土在地上扫荡,乌涂涂的,比台风过境还乱,跟他走的时候完全是两副模样。   陈竹青对工地的整洁要求很高,决不允许这样随意将砂石堆放在地上。   他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朝村委会跑去…… 第65章 .1985一个人的岛   往村委会走的路上,他看见几个工人正站在自家门口探头探脑地,瞧见他回来,一脸地慌张。   没等他开口,工头主动从自家院子里跑出来,告诉他东、西两个村的村长都想把自家人安排进副食品加工厂当厂长,争论半天没结果,西村村长的儿子带人去把工地的牌子给砸了。   怎么又是这种事。   陈竹青一阵头疼。   果然和复杂的人际关系比起来,他喜欢的数字公式还是纯粹些。   他跟着工头往西村的村委会跑,“之前不是商量好了,怎么又变卦?”   关于副食品加工厂的厂长,修建前就讨论过一次。   因为副食品加工厂建成后,会有整套的设备仪器运来岛上,那些仪器都配有专门的说明书。可羊角岛上的大部分村民没上过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文|革后,东村村长的儿子去上过筇洲的夜大扫盲班,后来考上技校,算是岛上最有文化的人了。   这样的任务自然是落到他头上。   谁知,西村村长在外打工的大儿子听说羊角岛搞建设,办了新厂,也想回来分一杯羹。   怎奈他回来得晚,厂长人选已选定,西村村长觉得儿子这样插进一脚,似乎不太合理,没答应。   大儿子着急了,抿唇还想劝,忽然灵机一动,将话题往村长职位上引……   羊角岛岛中央有一座小山丘,树林茂盛,不适合建房居住。   两个自然村在一东一西的两个尖头,那靠近口岸,适合停泊渔船。   本来这次修建新村,筇洲政府想要精简领导班子,有意将两个村合并为一个,但村委里没有人愿意离岗,这个提议只得作罢。   大儿子趁机说:“上面既然提出过这个想法,或许再过两三年两村真会合并。到时候,东村那边握着副食品加工厂,万一还做出成绩。爸,你这村长位置不得……”他故意只把话说了前面一半,后面一半留给父亲自己想象。   西村村长背脊一凉,吓出一身冷汗。   有这个村长名头,除了威风外,每年还有额外的补贴,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西村村长想争这个厂长,上下打量儿子一眼,“人家可是中专毕业,你呢?”   说到学历,大儿子嘴角下撇,有些没底气,不过也就是一会,眼底很快燃起斗志,昂起头,颇为自信地说:“我虽然只读了小学,但在酒厂工作四五年了,厂里很多机器我也会操作的!搞不好比他强。”   “酒厂和副食品加工厂是一回事吗?”西村村长喃喃一句,还想说话,被大儿子一眼瞪回去,“你到底是谁爸?”   西村村长嘴笨还胆小,之所以当村长全是因为人缘好,村民选他是觉得他耳根子软好说话。   他去那边和东村商量,人家态度强硬,他自己也觉着儿子不占理,心里虚,没说两句就败下阵来,耷拉着脑袋,悻悻走回来。   大儿子看父亲这样,认定他是受欺负了,跑过去和那边争论。   结果不仅事情没谈成,双方还大打出手。   大儿子在回村路上经过工地,气急之下把工人赶走,两拳砸烂那个施工牌泄愤。   工程进度在陈竹青离岛的第三天就停了,他责问工头,“停了三天了?你怎么不来西珊岛找我?”   工头搓搓手,“上个月赶进度,你都没回去。我想着自己先处理下,谁知道他们闹得这么厉害……”   “我们一开工,他就带亲戚来工地上闹……”工头边说边叹气,他耸耸肩,一脸的无可奈何。   两人赶到村委会时,屋内的争执声几乎要把房顶掀翻。   两边村子的人就坐在圆桌的一左一右,愤怒的红从脸颊蔓延至脖颈,脖子那有青筋爆出,西村村长的儿子手捏在一把木头椅椅背上,似乎下一秒就要抄起它把对方开瓢。   “怎么回事?”陈竹青大呵一声。   全屋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   东村村长一看有能撑腰的人来了,眼尾下垂,委屈地走到他身边抱怨道:“陈总工,你可算回来了。他们不讲理啊,明明都说好我儿子……”   陈竹青黑着张脸,眼底的烦躁压不住,颇为嫌弃朝另一边睨了眼。   西村村长自知理亏,扥了下大儿子的袖子,小声说:“要不算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是一句简单‘算了’可以了事。   大儿子迅速调整情绪,满脸堆笑地走过来,“之前我不在村里。大伯不知道,我在筇洲的酒厂工作,对这种机器有经验,肯定会比弟弟做得好。”   东村村长的儿子不服输地‘切’了一声,“酒厂跟罐头厂能用一套机器?”   这边插着腰回:“你不要以为多读几天书就懂了。万变不离其宗,懂不懂?”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陈竹青扯着嗓子喊停,“这些跟我没关系。我只想知道,是谁到我的工地上闹事的?”   明明是句问话,他却像有答案、有证据似的,直勾勾地盯着西村村长的儿子。   男人低头,低低应了声:“是我。可我……”   “不用解释。你们谁要当厂长跟我没关系,但要是谁再到工地上闹事,影响施工进度,我就在向上递交工程报告里记上一笔。”陈竹青挺胸昂头,下颔线拉长,看上去气势很足,单手攥成拳头落在桌上敲出一声闷响。   西村村长一听要打报告,吓得腿软,往前一步将儿子护在身后,“别。陈总工,我们知道错了,不争了。”   大儿子咬牙,“爸……”   建筑工程队里大部分是当地村民,有几个现在就混在两边的人群里,给各自的支持者壮威。   陈竹青算是看明白了,这件事不解决,就算他不来工地上闹事,工人不来上工,他就是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光杆司令。   他不是两个村子的人,文化程度高,在这里说话还是有一定分量的。   两边人现在全盯着他,盯得他心里发毛。   来之前,他详细看过村里人的户籍资料。   他冷静下来,稍作分析后说:“我记得你在技校是学会计的,对吧?”   东村村长儿子点头。   陈竹青继续说:“那你们就一个管账目,一个跟着以后来的技术工学,管技术设备。”   两人异口同声地喊——   “凭什么他管钱?”   “凭什么我要听他的?”   陈竹青转头和两边解释:“会计不拿钱,只是记账,钱是其他人管。”   然后转到另一边,“怎么拿钱、什么时候拿钱,你也不用全听他的,把事都摊到明面上,厂里统一开会决定。等进设备,你也跟着去学,作个监管员。”   他不想听他们再吵,直接定下来,“先这样试试。不行你们以后再讨论。我这个工程进度要时时上报的,要是到限定工期还没发验收,政|府是会考虑要不要撤掉新村改造工程的。”   别的不行,威胁人他倒是一套又一套的,总算把两个村长暂时唬住。   若是因为自家的事,影响村里人的住房,他们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由于事从西村这起,西村村长先作出承诺,“那就按陈总工说的办吧。工程这边,我会让村民多帮忙干点。”   东村那边点头应道:“我们也来帮忙。”   人越多越乱,陈竹青谢绝他们的好意,将挑工人的任务交给工头,“叫原来那些人明天回工地。”   临走前,他食指弯曲,在桌上重重地敲了两下,“工程上的事,都得听我的。只此一次,下次再让我抓到,有人来干扰我的工作,我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单手撑在桌面,眯着眼,冷厉地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众人怯怯地回。   尤其是带头闹事的那几个,被吓得错开目光,不敢瞧他。   **   八月。   部队这边进行一年一次的体检,舒安被分到流动体检小组,跟着卫生队的医生随船到各个有驻守士兵的小岛,给那里的士兵做体检。   今年,驻守名单上多了一处贫屿。   贫屿是一座呈椭圆形的大礁墩,短径只有四十米,仅高出海面三米,露出的陆地面积不到三千平方。若是出现涨潮或者遇上台风,整座岛屿将被海面淹没。   岛屿大部分为石质的珊瑚礁,小部分是沙地。   由于面积小,礁盘不发达,无法形成繁茂的珊瑚生物群丛。   所以被叫做‘贫屿’,即贫瘠的岛屿。   这里远离其他几个大岛,但临近公海,所以今年特别设置了一个值守岗。   岛上的岗亭就是一栋在海上的钢铸高脚楼,几根钢柱扎在海平面下的岛屿,上面撑着一个长方形的小岗亭。   不足三千平米的岛中央有一座四方升旗台,驻守在这的唯一士兵每天的任务就是升旗、降旗,一个人唱国|歌,一个人站在旗台边值守,晚上将工作情况如实记录在本子上,等物资船来时,将工作本交给他们。   岛屿很小,没有可供巡航船停泊的地方。   那个士兵自己划着小船靠近巡航船,上船完成体检,又自己划船回到小岛值守。   岛上没有树林之类的遮蔽物,士兵肤质比其他岛上的士兵还要糟糕,黑得如锅底一般,面颊和耳朵还被晒脱一层皮。   护士给他一罐护肤膏,让他平时可以擦一擦,防裂。   士兵笑着接过,露出一排小白牙。   体检时,那个士兵闷着头,不怎么说话。   内科医生让他平躺在床上,边按压他腹部,边问些常规问题。   到了不得回应的时候,那个士兵才开口说话。   岛上只有他一个活物,每周来的物资船很忙,几乎是把事先打包好的东西放下就走。他有将近一年没开过口,说话功能有些退化,一说话结结巴巴的。   因为这样,他很着急,可越着急结巴得更厉害,手举高跟着不停比划。   内科医生垂眸,手按在他肩上像是安慰他,很认真地听他讲完一句话,才问下个问题。   体检结束,士兵两腿并拢,朝船上的卫生队长敬了个军礼,然后迈着利落地方步下船离开。   舒安站在船头,腰背挺直,望向小岛的眼里充满敬意。   他和来时一样,就一个人穿着板正的军装,挎着长|枪,昂首挺胸地站在飘扬的国旗下。   国|旗在他的守护下,鲜艳得更加具体。   **   八月底。   西珊岛的小学、中学组织了一次夏令营活动,几个老师带着孩子们去距离西珊岛不远的物丰岛露营。   由于老师有限,能够参加夏令营的只有每个班级的前三名,说是露营其实更像是一种奖励,对那些成绩优异学生的鼓励。   舒梦欣考到了班上的第三名,可她的年纪太小了,老师怕出差池,要求舒安跟着一起去。   舒安特意请了两天假跟着去。   梁向军不是班级前三,但带队的是刘毓敏,所以也跟着一块去了。   物丰岛是附近海域面积第四大的岛屿。   岛屿呈长方形,周围有沙堤环绕,中部地势低洼,终年高温多雨,水热条件优越,非常适合动植物的生长。   这也是它被叫做物丰岛的主要原因。   岛上植被繁茂,有多种高等植物,还有大量人工种植的椰子树、木麻黄等。   丛林繁茂的地方适合海鸟产卵生长。   尤其是这里有一种名为红脚鲣鸟的珍稀海鸟。   由于没有村民居住,海军在此建设驻地后,将原来的丛林划为自然保护区,值守的同时保护着岛屿上的珍惜资源。   学生们带了帐篷来,要在海军基地前的院子露宿一晚。   上午,搭好帐篷。   几个老师带着学生,绕着自然保护区的外围走。   刘毓敏一边拿着从书本上剪下来的彩绘,一边向学生们介绍那些植被和鸟类。   这里的海鸟实在太多,叽叽喳喳地绕在头顶转圈。   向文杰被海鸥攻击的事,几乎在岛上传遍。   现在看到这些不好惹的海鸟,学生们双手抱头,缩着脖子,生怕自己变成下一个海鸥的‘移动公厕’。   “啊!”梁向军光顾着抬头看树和鸟,脚下没注意踩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他低头一看是一大坨海鸟粪,喊得更哀怨了。   刘毓敏轻啧一声,“别喊。不然一会,它就往你头上拉屎!”   梁向军缩紧脖子,往梁飞燕身后躲了躲。   梁飞燕手环在他肩上,稍稍安抚两下,“听话阿。”   刘毓敏指着附近地面几处堆积的鸟粪说:“同学们,不要嫌弃这些鸟粪。鸟粪迅速分解后,释放出磷酸盐,随着枯枝落叶腐解过程中产生腐殖酸一起向土壤下层淋溶,并与土壤中钙相结合,形成了鸟粪磷矿。”   旁边的化学老师,面对自己带的三个初三学生问:“这个鸟粪磷矿除了丰富的磷质之外,还含有有机质和氮素。老师上课说过,磷质和氮素在日常生活里能干嘛?”   一个学生举手抢答,“作肥料!”   化学老师竖起大拇指夸她,“对。没错。这种鸟粪磷肥,是优质的有机肥料。”   队伍顺着保护区的规划线继续往前走。   这里的土质松软,又刚下过雨,泥泞不堪,很难走。   舒安抓着舒梦欣的胳膊,往前走一步,就将她往上提一下,帮她把陷入浅泥里的鞋子拔|出|来。   这么费劲地走出十几米,两人从队伍最前掉到最末。   舒安觉得这样不行,干脆弯腰将孩子抱起,追上大部队。   舒梦欣看跟来的同学都是自己走,就她让人抱着,面颊泛红,不好意思地捶捶舒安的肩膀,小声说:“姑姑,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不行。”舒安果断拒绝,“我们这样慢,会跟不上队伍的。”   舒梦欣嘴里应着‘好吧’,眼里全是不开心。   走在后面的梁飞燕见了,弯腰将面前一年级的小女生抱起来了,她旁边的老师也抱起另一个一年级的学生。   梁飞燕说:“一年级的小朋友走路慢。老师们抱你们走一段,等一会到了开阔地,你们就要自己走了,好不好?”   特殊待遇不见,舒梦欣紧蹙的眉头展开,总算露出笑颜。   她跟着两个同学举高手,奶声奶气地应道:“好!”   舒安对这些东西好奇,走得快,紧紧跟在刘毓敏身边。   舒梦欣则一边翻着小册子,一边对照那些植被树木。   忽然,她盯住前面沙滩上的一只海鸟。   那只鸟和书上画的一样,身体羽毛雪白,而翅膀尾部却勾着一抹深黑,头顶点缀着少量的红,一双鲜红的脚爪踩在白色沙滩上十分显眼。   舒梦欣凑到舒安耳边小声说:“姑姑。那只是不是红脚鲣鸟呀?”   舒安往那看了眼,觉得像,但不肯确定,于是拍拍前面刘毓敏的肩膀。   刘毓敏只瞄了一眼,嘴角的笑就压不住了。   她转过身,将食指压在唇上,“嘘。”   然后伸手指指海滩,“你们看那就是红脚鲣鸟。”   红脚鲣鸟比普通的海鸥体型大,巨大的脚掌踩在沙滩上,抓地牢,走得很稳。这是以它们为主建立的自然保护区,它们才是这的主人。而它也确实走出了一种主人的气势。   那只红脚鲣鸟往这漫不经心地睨了眼,并没有被出现的一群人吓到,继续慢慢悠悠地,体态优雅地往前走。   刘毓敏看它走出一段距离,才敢压低声音问:“你们有听家里大人提起过这种鸟吗?”   一个小男生举手,同样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有。我爸说它们是‘导航鸟’。”   刘毓敏点头,拿出带着的珍惜鸟类名录,翻到鲣鸟的那页,念道:“不止是红脚鲣鸟。其他鲣鸟也会在大海中给渔船导航。这种鸟类,对鱼群的追踪能力极佳,方向感又好。当地渔民很聪明,会根据鲣鸟集结和寻食方向,驾船去撒网捕鱼。傍晚再跟随它们飞回的路线,把渔船驶往附近的海岛停泊。”   “哇。”   听到这种海鸟还会导向,孩子们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梁向军挠头,提出新问题:“那渔民跟着鲣鸟们去捕鱼,把鱼都捕完了,鲣鸟怎么办?它们好可怜,找到食物,还要分给渔民。”   儿子一向调皮粗心,现在能站在小动物的立场思考问题,刘毓敏甚是欣慰。   她说:“所以渔网都会将网眼做大,以防捕进小鱼。还有鱼类的繁殖期,就是休渔期,渔民们不再出海,给足小鱼成长繁殖的时间。”   “大海孕育新生命,给予我们食物。我们对它心存敬畏和感恩,去保护这些生物。这就是我们与自然的关系,相互依存,相互联系。”   刘毓敏边教育孩子们,边带着他们往海军基地走。   —   回到海军基地。   他们在食堂吃过饭,帮着岛上的士兵整理菜园。   晚上。   几个老师带着学生在院子里围坐成一圈做游戏。   刘毓敏看几个孩子被蚊子咬了,钻进帐篷去找花露水。   没等她出来,一个初一年级的女学生走过来找她。   女学生攥着衣角,怯怯地说:“刘老师。”   “怎么了?”刘毓敏钻出帐篷,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要往院子当中走。   女学生顿住脚步,嘴唇翕动,牙齿在唇上磨,就是不出声。   刘毓敏觉察出不对劲,将她单独带到一边。   两人肩并肩地坐在花坛旁。   花坛这潮气重,刘毓敏特地拿了块板子垫在女学生的屁股下。   她将女学生的手握在掌心。   明明是夏天,女生的手却微微发凉,手心还汗涔涔的。   刘毓敏握得更紧了些,“有什么事,你跟老师说,老师帮你解决,好吗?”   女生虽然才初一,但已经十七岁了。   刘毓敏初到西珊岛,去过很多同学家里,一家又一家地劝说他们的家长把孩子送来这读书。   女生就是那时才到学校来读书的。   她年纪大,虽然之前不怎么识字,但人很聪明,老师就让她跳了两级。   即使是跳过级,她还是比班上的同学大。   她抿着唇,一直没说话。   刘毓敏很快猜出原因,“家里不让你读了?”   “我十七岁了。开学才初二,现在又改了学制,初三毕业都成年了。如果运气好,考上高中、大学,还得读七年,那毕业都二十六岁了。爸爸说,年纪那么大不好找对象。”女生仰着头,跟老师提起这事,脸止不住地发红。   面前的女生虽然比班上的孩子大,但营养没跟上,身高不高,所以刘毓敏常常忘记她的年纪。尤其是看着那双懵懂、天真的眼眸,她很难将女生和‘成年’两字联系起来。   刘毓敏拍着她的手说:“人生不止一种选择。你读了书,见过更广阔的天空,一定会认识更多的人,怎么会不好找对象呢?应该是更好找,会有更多人喜欢你的。”   女生的脸更红了。   手有些发抖。   其实她不是很能理解喜欢的含义,全都是听父母说。   她继续说:“那我要是没考上高中怎么办?花了这么多时间,到头来还是和其他小伙伴一样。村里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已经外出打工去了。我……我怕两头都是空。我不想被比较,不想输给别人,不想让爸爸妈妈被别人说……”   女生越说越着急,可到了后面声音又一点点小下去。   “你不要管别人的看法,你这个年纪只要考虑自己就好。”刘毓敏压住心里的焦急,耐着性子问,“老师问你,你是不是想读书?”   “想。读书最轻松,最开心了。”她仰头望着星空,脸上的笑容很纯粹,但片刻,眼底再次泛起犹豫,“可是……”   刘毓敏:“你的成绩那么好。再努努力,怎么会考不上高中呢!”   女生舔唇,“可去年咱们学校一个也没考上。我真的好怕。考不上,我爸妈会被村里人怎么说……考上了,以后真找不到对象,又怎么办?”   问题又绕回原点。   没有足够鼓舞人心的例子,确实是个问题。   刘毓敏想继续劝她,可转念一想,她同样是个畏人眼光和流言蜚语的人。这样的她,又有什么资格、什么经验,可以告诉学生的呢?   她长叹一口气,侧过身,将女生揽进怀里。   刘毓敏的手覆在她后背轻轻拍了拍,说:“老师相信你能考上。但人生是你自己的,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相信你会过的很好。不要害怕,不要担心,只要朝着你心里的方向往前冲。就算结果可能不是你预期的那样,至少你努力过了,也选了内心想要的。”   女学生眼角泛泪,鼻翼轻轻抽动,憋着眼泪说:“嗯!谢谢你,刘老师。”   刘毓敏松开她,两手按在她的侧面,帮她把眼泪抹掉,“别想了。去和他们玩游戏吧,享受你这个年纪该享受的!”   女学生和她又聊了几句,平复好心情,然后往院子中央跑过去。   舒安瞥见这边的不对劲,等女学生走开以后,坐到刘毓敏身边。   刘毓敏似乎是勾起了伤心事,睫毛颤抖,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落在裤子上洇出一个又一个深色印记。   舒安从兜里掏出手帕给她,“刘姐?想聊聊吗?”   刘毓敏深吸几口气,胸口起起伏伏地平复许久,慢慢冷静下来。   她把那个女学生的事简单和舒安说了。   随后,她按在花坛边的两手撑住身子,往后仰靠一些,说:“有时候,我很羡慕飞燕和文杰。他们真是厉害,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做什么,并且有勇气去说、去做。想当丁克最难的一点就是面对各种人的问话和质疑。”   “你知道吗?向军刚来我家那阵,我花了很多时间和他相处,给他找了广州最好的幼儿园。但还是能听到他在夜里偷偷哭,说想妈妈,想回家。后来,他亲爸妈来广州找过我们一次,说是后悔了,想把孩子要回去。可我没给……”刘毓敏食指压在眼眶下,硬是把还没流下来的眼泪擦掉,“我常在想,我的决定是不是对的?我到底是真的喜欢孩子,还是害怕被人说没孩子?这样做,真的对他的成长是有益的吗?”   刘毓敏根本没指望舒安回答,因为她在心里有答案。   “以前在广州,我还能安慰自己,我和国栋能给孩子更好的物质条件,让他去好的学校。可到了西珊岛,这里的条件甚至不如他亲爸妈那的……”   舒安的阅历太浅,不足以回答这样深刻的问题,只是挽着手陪她坐在那。   她们看了一会院子里的游戏,舒安忽然冒出一句,“现在你就是向军的妈妈,你能给的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   梁向军和小伙伴玩了大半天,终于发现刘毓敏离开了好久。   他转过头,站在夜色里,朝她招手,兴奋喊道:“妈妈!你看我赢了,奖品是一个漂亮的海螺壳啊!”   刘毓敏笑着招手回应他。   梁向军不满足地跑过来,将海螺壳放到她耳边,“妈妈,你听,里面是不是有海浪的声音?”   “是……”刘毓敏垂眸,手按在他毛茸茸的寸头上摸摸,“向军,今天开心吗?”   “嗯!因为和妈妈在一起,所以开心。”   听到这句,刘毓敏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   心里的答案似乎有了变化。   她怕人说她没孩子是真的,但喜欢孩子,喜欢梁向军同样是真的。   **   陈竹青怕这边的工程再出差错,一直在羊角岛待到副食品加工厂和牲畜养殖场建完,验收合格,才回到西珊岛休假。   已经两个多月没回家,他迫不及待地想见舒安。   等不了物资船,找了艘渔船就回去了。   他回西珊岛的时候,正值中秋,舒安在厨房做月饼。   陈竹青喜欢甜口,所以她从刘毓敏那要了一小块云腿。   学她之前包云腿粽的配料准备。   将云腿用蜂蜜腌制一夜,和入玫瑰花酱,做成内馅。   外面的饼皮,是酥油皮贴着水和皮交叠揉捏而成,这样烤出来的月饼才会既酥还有韧劲。   舒安练习过好几次,舒梦欣作为她的试吃员,胖了两三斤。   以至于,舒梦欣现在一听到月饼,就头疼,朝她不停摆手,可怜巴巴地说:“姑姑,我真吃不下了。”   舒安哄她:“你再试试。是不是比上次好点了?做得好,才能给你姑丈送过去呀?”   “准备送什么给我?”陈竹青拉开门走进客厅,将手提包扔掉沙发上。   他朝厨房方向张开臂膀,“我回来了。”   舒梦欣冲过去,先扑进他怀里。   陈竹青两手握着她的腰,将小朋友从地上拎起来,抱着她在客厅中央转了一圈,说:“梦欣是不是胖了?”   舒梦欣挣开他的怀抱,跳回地上,“都是姑姑啦!她说要给你做月饼,但不太会,这个月试了好几回了。天天吃,吃得我都胖了。”   “哎哟。小可怜。”陈竹青嘴里说着心疼小朋友的话,掐在她侧脸的手可一点没放松,似乎是替舒安在出气,“姑姑给你做好吃的,你还不开心啊?”   舒梦欣噘嘴,“姑丈也不站在我这。”   小朋友跺脚,插着腰往外跑,“我要去找向军哥哥玩了。”   舒安往她手里塞了一份月饼,“帮我拿给刘阿姨。不许去太久,晚上要回来吃饭的!”   舒梦欣敷衍地应了两声‘好’,快速穿好小皮鞋,哒哒哒地一溜烟跑没影了。   舒安扶着额头,“她现在和岛上那些孩子混熟了,天天跑出去玩。真是没伙伴愁,伙伴太多还是愁……”   一说到舒梦欣,舒安嘴角漾开,眼里的笑意很浓。那些听来抱怨的话,其实全是喜悦,所以一开口,如泄洪的闸口,根本停不住嘴。吧啦吧啦地说出好长一串,才意识到陈竹青好久没回来了,手攥拳拢在嘴边,咳嗽一声,“你好久没回来了。我有点想你……”   陈竹青环着她的腰,下巴抵在舒安颈窝那,故意用小胡茬蹭她,激得她一阵颤栗,贴合他手掌的腰肢扭动两下,慢慢在他怀里软下身子。   他很喜欢听她讲这些琐事,让人觉得很亲近,尤其是现在把她抱在怀里,熟悉的味道和温度都让人安心。   陈竹青两手搂着她的腰,轻轻往上一提,舒安顿时比他高出一些,而他仰头陷在她溜圆的深眸里,嘴角下撇,委屈的尾音却上扬,“只是一点想我?”   舒安眼里蒙着层水雾,“很想很想你。”   “那你要怎么办?”   “我……”   舒安的牙在唇上轻磨,“现在是白天。一会梦欣还回来呢……”   陈竹青将她放到地上,“你等我一会。”   说完,他迈开腿往外跑。   大约五分钟后,他又跑回来。   “你……”   “啊……”舒安被他扛在肩上,往房里走。   陈竹青压着脚,走得很慢,故意走一下颠一下的。   他一手勾着她的大腿,一手隔着布料贴在她臀部。   舒安脑袋朝下,在充血状态下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等重新回过神,人已经被他扣在床上了。   陈竹青刚刚是去刘毓敏家了,他说他有点事要和舒安商量,让刘毓敏管舒梦欣的晚饭。   虽然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但为了以防万一,进屋前,他将门锁好。   视线转回舒安身上,他勾起她一缕发丝绕在食指上,在嘴角亲吻,“安安。我好想你。”   “工程都结束了?”   “嗯!厂区这边都验收了。”   陈竹青没着急办事,身子一歪倒在她身边。   他侧着身子,一手撑在床边上将身子支起一半,一手搁在她腰间轻拍,“那边真的好多事。是我做工程以来,最难的一次了。要协调两个村的关系,还要摆平闹事的刺头。真的是……”   在心里憋得难受,他把在羊角岛遭受的委屈,一股脑跟她说了。   陈竹青放下撑着身子的手,重新躺回她身边。   他拉起舒安的手枕在自己脖颈下,一米八三的高个弓着身子,像个虾米似的往她怀里缩。   “要是能带你去羊角岛就好了。好想天天这么抱着你睡。”他在她怀里仰头,张嘴咬在她颈侧,力道不算重,刚够留下一个小红印。   舒安轻‘嘶’一声,喃喃:“别闹。听话。”   “我都这么惨了?不安慰安慰我?”陈竹青不高兴地直起身子,又比她高出一截去。   舒安手绕到他身后轻拍,“知道你委屈了。我给你想个办法吧?向文杰说,卫生所这边的新楼建设下个月就可以验收了,之后的旧楼修复好像是樊大哥负责。他跟飞燕说,下个月他就轻松了,休假的时候要带她去筇洲玩。那个羊角岛的工程本来就是他的,你可以拉着他一起去做啊,两个人一起遇上事有个商量的人,也能帮你分担一些压力。”   “对!必须带上他一起,凭什么我见不到老婆,他却能和梁飞燕游山玩水的!”他愤愤地说。   陈竹青低头,对上舒安懵懂清澈的眼眸,心瞬间软成一团。   他亲她一下,故意嘬出好大一声‘啵’。   舒安害羞地抿唇,拿眼神嗔怪他。   回来前,陈竹青想和她做好多事。到了这一刻,他只是抱着她轻拍,再没其他想法。   单是这样,他就觉得很美好。   两人盖着被,躺在床上聊天,说的是各自的生活和工作,一直聊到晚上。   舒安偏头看见窗外的圆月。   她翻身下床,将剩下的月饼烤了。   她去隔壁梁家,接回舒梦欣。   三个人坐在院子里,边赏月边吃月饼。   陈竹青跟小朋友玩带有‘月’的诗词接龙。   舒梦欣背出一句,“花好月圆圆月夜,人归语欢团聚时。”   陈竹青没多想地问:“你知道这句是什么意思吗?”   舒梦欣说:“知道,就是中秋月圆,人团圆。”   陈竹青刚想说,中秋要团聚,所以他回来了。   没想到,舒梦欣眼眶一红,嘴里咬着的月饼忽然没了味道,手自然垂下,饼渣掉了一裤子。   刚刚在梁向军家,他全家都在,他能亲热地喊着‘爸爸、妈妈’,可是她呢?   她的爸爸、妈妈又在哪里?   在这样的家人团聚时,他们会不会想到她? 第66章 .1985这里由不得你胡来   十一月。   舒安收到广州来的电报,因为舒平判刑坐牢,现在一听到‘广州’,她浑身冒冷汗,攥着电报深吸一口气,食指捏在两个小角,将纸一点点搓开看。   是舒梦欣的大姨发来的,说她要来西珊岛看孩子。   不是坏事,她长舒一口气,全身放松地往下坠,落在椅子上。   梁飞燕将新沏的茶放到她面前,“梦欣肯定高兴坏了。我家前天炖甜汤,她还说没她大姨弄的好吃。”   家里没来过客人,舒安正在思考要怎么招待他们。想到孩子会开心,她的心情跟着手里捧着的热茶,一同热了,雾气氤氲,慢慢蒸红鼻尖,是很舒服的感觉。   舒安问:“你们广州喜欢吃什么呢?”   梁飞燕笑笑:“反正我爱吃蒸菜。芋头蒸排骨,蒸虾饺,豉汁蒸凤爪,蒸什么都好吃!”   卫生所新楼建成,旧楼的改建任务随即展开。   旧楼的工程要简单些,先在原有的基础上加固,再加建一层。   樊云良只用半个月便完成加固工作。   现在,他从施工地跑回来拿测绘工具。   舒安瞧见他蓝色的工服后有一大片白灰,忙喊住他,“樊大哥。你背上沾东西了,我帮你拍拍。”   “是嘛?”樊云良背对她们站在门口,一手抓着工服往上扯,边扭头往背上看,他急切地左右侧转,都没看见那片白灰在哪。   舒安走过去,将他按住,“你别动。我帮你。”   樊云良站定,让她帮忙。   “舒医生。最近白薇是心情不好?”   “没有吧?怎么会这么问?”   “哦……就……”   因为那株绿萝,他很感激白薇。   偶尔家里寄东西过来,都会给她留一份。   这几天,在卫生所旧楼那边做工程,樊云良遇见白薇会和她打招呼,可对方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神情复杂地回他一个颔首,踩着小碎步蹬蹬蹬地跑开。   护士的工作繁忙,刚开始他也没放在心上,但次数多了,难免觉得有些奇怪。   他支支吾吾一阵,不知怎么跟舒安说,摆摆手作罢,“可能是我多想了。”   舒安像是想起什么,又像是和梁飞燕聊天,自顾自地说:“白薇家最近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   梁飞燕眼睛一亮,“干嘛的?”   舒安耸肩,“不在这。跟她姑父一个单位,在筇洲工作的中学老师。”   只提到这个职业,梁飞燕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刘毓敏,忍不住夸:“老师好啊。有耐心。”   舒安却撇嘴,“但白薇好像没看上吧。”   樊云良以为是他做什么事惹到她,现在一听和自己没关系,心稍安,抱着东西下楼回工地去了。   —   家里还有一间空房间可以让舒梦欣大姨一家来住,舒安请了半天假去筇洲买新床单和蒸锅。   白薇说她心烦,想出岛走走就陪着一起去了。   两人在百货大夏逛了三圈,把要买的买好,下楼准备离开时,白薇瞥见一楼的咖啡厅贴出‘今日五折’的立牌,心血来潮地牵起舒安的手,也不管她乐意不乐意,直愣愣地往里闯,“想喝了。我请你吧。”   舒安在单子上扫了眼,点了最便宜的冰美式,而白薇连看都没看直接点单,“一杯摩卡咖啡。”   服务生提醒她:“摩卡不参加五折活动。”   白薇滞了下,大手一挥,豪气地说:“那要两杯。她的冰美式也换成这个。”   摩卡咖啡的价格不便宜,只两杯抵得上家里两三天的饭钱。   服务生走开后,她边掏钱包边说:“各付各的吧。”   白薇仰靠在卡座,腿伸长越过桌子,几乎快碰到舒安的腿。她心里像憋着团火,全脸挂满了不开心。还好卡座这足够私密,现在又是工作日的上午,咖啡厅就她们一桌客人,没人瞧见她这副放肆又颓废的模样。   “你怎么了?”舒安问。   白薇没力气地趴在桌上叹气,一直到摩卡咖啡端上桌,她闻见甜腻馥郁的巧克力味慢慢缓过来。   “我上周去相亲了。”她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将上层的白色奶油搅得融进咖啡,褪去苦涩的深褐色后,端着杯子凑到嘴边抿了一小口,“这家的不好喝。”   白薇到目前为止,只喝过三次咖啡。   第一次是樊云良带给她的,第二次是相亲对象请的,第三次是现在。   前两次的都是苦涩到难以入口的美式黑咖啡,对于她这个初品者不太友好。   第一口,她含在嘴里咽不下去,是看在樊云良好心送来的份上才喝进去,又挤出个勉强的笑容,说:“还行吧。但我喝不惯。”   樊云良笑笑,端着咖啡杯在唇边晃晃,待咖啡透出的热气慢慢散进鼻腔,才一口一口地抿着喝。   他喝得很细,像是在仔细品尝,“这个挺提神的,要熬夜工作的时候,喝这个最有用。要是有巧克力酱和奶油就好了,我可以给你做一杯摩卡,那样会好喝一些。”   白薇不解,“摩卡是什么?”   樊云良一点点和她解释,还说了其他咖啡的制作方法。   白薇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低头又看了眼手里跟中药差不多的东西,暗叹:“这么难喝的东西为什么还搞得这样复杂?”   樊云良仍是笑,并答应她下次想办法给她做一次摩卡,让她体会到喝咖啡的乐趣。   不过,两人的工作很忙,这种不算承诺的小事很快被抛到脑后,也没人在意。   直到一周前,白薇去筇洲赴约。   对方约在一家巷子里的咖啡厅。   白薇绕了一会,总算寻到这个地方。   没等她坐下,对方责难道:“你迟到五分钟了。”   白薇和他道歉。   那人事先帮她点好一杯冰美式。   白薇实在不喜欢咖啡,聊天期间一直喝的桌上的免费白水。   那人是中学老师,说话却很令人讨厌,总是用一种高高在上,教育学生的口吻同她说话。   白薇嗯嗯啊啊地敷衍应付,想着赶紧聊完算了。   因为他说的东西太过无聊,白薇有些困乏,疲惫中拿错了杯子,将那杯冰美式端起,都碰到嘴边闻见那股冲鼻的咖啡味,她才意识到。   白薇小小抿了口,眉头皱起,小声叹:“真难喝。”   这三个字像是刺到对方敏感的神经。   他鼻腔里哼出一句,“没喝过?”   高傲的头颅从她进门就未低下,这一刻更有了上扬的势头,直接用鼻孔对着她。   白薇撇嘴没吱声。   那人说得更起劲了,滔滔不绝地和她说着咖啡的优点,以及如何品尝。   但语气里满是不屑,简直是把她当成了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   本着礼貌,白薇忍了很久,才将手按在桌上腾地站起,“常喝咖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是会多个眼睛还是多个鼻子?我就是不喜欢冰美式,难喝至极!”   说完,她走到柜台点了一杯摩卡,端回那人面前,“请你喝点好的吧。”   她放下咖啡,在那人的诧异中愤然离席。   白薇和舒安抱怨完这些,手指仍捏着咖啡匙搅动。   舒安安慰道:“看到过不好的,才能遇见更好的。”   白薇仍是拄着脑袋叹气,“可是好的都结婚了……”   白薇常和舒安说羡慕她和陈竹青,所以这一刻,她没从这句话里听出别的信息,以为她指的还是陈竹青那类型的人,于是把话题往卫生所里的单身医生上扯:“咱们卫生所就有不错的呀?让何主任帮你牵牵线?”   卫生所里的医生都太熟,而且万一不成,之后在一个单位工作多尴尬。   白薇连忙摆手:“算了。我不想找了,一个人也挺好的。有工资,吃喝不愁,也挺好。”   这样的想法,舒安以前也有,不过遇到陈竹青后又变了样。   她低头,嘴角微勾,暗自感慨自己的幸运。   白薇捕捉到她细碎的笑声,揶道:“知道你和陈总工感情好,也不用想到他就偷笑吧。”   舒安两手按在脸上,将嘴角扯平说:“难怪樊大哥说你最近心情,原来是为了这种事。薇薇,你想开点,为那种人不高兴,值得吗?”   “啊?”白薇目光滞了一瞬,关注的重点全在前半句,“他问过你我的事?”   舒安点头,自顾自地往下说……   不过,后面的话白薇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忘心里进。   舒安看她不说了,也渐渐收声。   两人喝过咖啡,又去市场转了一圈,买了些鲜肉回家。   **   一周后。   舒梦欣的大姨带着儿子到西珊岛。   两个小朋友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感情很好。   舒梦欣看见表哥来,没等他下船就开始喊:“阿哥!”   她怕他看不见,一边蹦着招手,一边喊。   这个年纪的小朋友,一天二十四小时,他们都觉得漫长,更何况是近一年没见。   表哥走下船,抱起舒梦欣在怀里掂了下,“你胖了!”   舒梦欣用小拳头砸他,“我这是长高了!”   边说,她边偷偷踮脚。   陈竹青和她作对似的,往她肩上一按,把她又按回地上,“好好站着,别摔倒了。”   两个小孩牵着手边聊着这一年发生的事,边往家走。   陈竹青提着行李,跟在后面,不停提醒他们跑慢点,絮絮叨叨的,被舒梦欣扭头故作嫌弃地喊他‘烦人’。   大姨和舒安则走在最后面。   大姨看到舒梦欣学会普通话了,走的这一路岛上不断有小朋友跟她打招呼,似是已经适应了这边的生活,露出欣慰的笑容。   舒安说:“我让她去上小学了。上学期,她还考了前三名呢!”   大姨悄悄用手背抹眼泪,“挺好的。她开心就好。”   两人的手不自觉地挽到一块去。   大姨心里揣着事,脚步越走越沉,走到半路,前面的三人早跑没影了。   她叹道:“我这次来是想和孩子道别的。”   舒安顿住,问:“你们是要搬家?”   大姨点头,“嗯。我丈夫现在有个去新加坡的工作机会,我们可能会移民。我……”   消息来得突然,舒安震了好一会,才笑着祝她在那边生活顺利。   两人又走出一段,大姨像是酝酿好情绪,说:“你和陈总工在这好好工作。这两三年,别去广州,也别去看舒平了。”   舒安停下脚步,觉得不对劲。   大姨继续说:“之前为了减刑,他把那些地下赌场全供出来了,今年清扫了一波。”   听到那些害人的场所得到整治,舒安心里畅快,“太好了。这些人就应该被抓起来!”   大姨摇头,“没那么简单。抓的都是些马仔。而且你哥断了人财路,人家哪会那么轻易放过你。”   “你们在广州……”   大姨没等她说完,就点点头认下她之后要说的。   她说:“我妹妹嫁到外省去了,他们骚扰不着。就在我家门口用红漆涂涂写写,有时候还在路上跟着我儿子。事说大不大,也没造成实质性伤害,报警几次都没用。可我们在那住着,心里不踏实,还是早早移民算了。幸好梦欣跟着你们走了,要不然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如果不是舒平滥赌,就不会有这些事。   作为他的妹妹,舒安听她说这些,心里不是滋味,总想做些什么替哥哥补偿他们。   晚上,吃过饭。   舒安把事同陈竹青说了。   他们能力有限,想来想去从不多的积蓄里又拿出一千块。   陈竹青想着这么直接给,他们肯定不会收。   于是,把钱塞进信封,然后坐到书桌前写信,先感谢他们照顾舒梦欣,对把他们牵扯进这些事道歉,最后祝他们在那边一切顺利。   舒安坐在旁边,看他一字一句地写信。   陈竹青的字漂亮工整,风骨有力。   和他的为人一样,看上去就有一种可靠的安全感。   提起赌|场,舒安想到在广州遇上的刀疤男。那个人,她不过见了一面,却时常出现在脑海里,每次不经意间想起他,她还是会觉得后怕。   现在再想想舒梦欣大姨一家,她的歉意更深。   她颤抖的手覆在陈竹青的手背,在他的安抚里慢慢镇定下来,“他明明知道那些人那么糟糕,为什么还要去招惹他们?”   陈竹青回答不上来,只能安慰她:“你换个思路想,至少他现在在看守所是安全的。”   舒安想起之前看的电视剧,忽然冒出个可怕的想法。   两眼空洞地盯着一处,声线颤抖,“真的安全吗?”   陈竹青的手按在她肩上捏了捏,“我们要相信警察。”   舒安拉着凳子往他身边凑,直到缩进他的怀抱,微凉的鼻尖碰到他隐在衣衫下的温暖胸膛,熟悉的玫瑰皂香气紧紧包裹着她,这才从低落的情绪里缓过来。   陈竹青的拇指压在她的眼角轻揉,“不哭了,好吗?”   舒安吸气,鼻翼缩动,“我觉得好像掉进了无底洞,一直在下坠。”   有件事,舒安一直没跟他说过。   从广州回来以后,她常做噩梦。   梦见她收到广州法院的死|刑判决。   这一年,陈竹青的工作太忙,每次她在挣扎呼喊里醒来,身侧都是空的,她蜷缩在床头,抱着自己的身子取暖,眼泪无声落下,顺着脖颈淌进衣衫,凉到心里。   这样的噩梦持续了很久,只有陈竹青抱着她时,她才能稍稍定神。   舒安在他怀里仰头,“这些糟糕的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陈竹青从没这么无力过。   他低头,从她眼里看见的只有同样慌乱的自己。   两人抱在一起,他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也安慰自己,“会好起来的。不管遇到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   —   舒梦欣的大姨这次来,主要就是告诉他们移民新加坡的事。   因为要出国,广州那边还一摊子事等她处理,她在西珊岛待了三天,就带着儿子离开。   舒梦欣到码头去送。   她不懂什么叫出国和移民,只知道大姨他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可能一年、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都不会来看她。   舒梦欣把珍藏的漂亮海螺壳送给表哥,又拿出一张三好生的奖状送给大姨。   在小朋友眼里,这两样就是她最宝贝的东西。   她扥了下陈竹青的衣袖,“姑丈,你可以抱我起来吗?”   陈竹青会意地蹲下身子,将舒梦欣高举过头顶,让她坐在自己的肩上。   舒梦欣举着手,不停朝船走的方向招手。   她边招手边喊:“阿哥,大姨,你们在那边要好好的!”   喊了一遍又一遍,声音嘶哑仍不放弃。   舒安的手覆在她后背拍拍,“梦欣,乖,别喊了,一会嗓子该哑了。”   舒梦欣哭得很厉害,耳朵自动屏蔽掉周遭的声音。   叫喊只是发泄悲伤的出口,她才管不了船上的人能不能听见,越喊越大声,直到哭晕在陈竹青怀里。   陈竹青抱着孩子回家,半路上,舒梦欣身子一抽,像是梦到了不好的事,猛地抱住他的脖颈,怯怯地问:“姑丈,你说大姨他们还会回来吗?”   “他们不回来。我就带你去看她。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   “你是无所不能的工程师。”   “嗯。”   陈竹青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腾出来要和她拉钩。   舒梦欣却摇头,“不拉钩了。做不到我也不怪你。”   **   卫生所这边的旧楼改造不需要太多工人,陈竹青将工程队大部分人都调到羊角岛修建新村。   向文杰也到羊角岛去帮忙。   他的沟通能力强,陈竹青把最麻烦的和两个村长对接的事交给他。   向文杰坐在村委会的办公桌,拄着脑袋看文件,“你倒是会分配,这么麻烦的活给我?”   陈竹青不爽地拍他一下,“这本来就是你的任务,我才是那个不明情况接手的倒霉蛋。”   副食品加工厂已于上月验收,筇洲在第二日就把两套加工机械运过来。   东、西两个村村长儿子全去跟着技术工学,一周后,工厂正式投入生产。   陈竹青看过他们加工出来的杂鱼罐头,像模像样的,味道也不错。   因为这样,村里人对他们的工程更配合。   向文杰翘着二郎腿,两手交叠地放在脑后,惬意地说:“按照这个进度,估计明年六月新村改造的一期工程就能验收。”他抓起桌上的设计图,指着图上的一栋栋红砖房说,“这建好了,跟城里的小别墅也没差嘛。哪个天才设计的,真厉害。”   陈竹青睨他一眼,故意不接话,看他要如何继续。   向文杰一点不尴尬,也不害臊,自顾自地夸:“原来是我这个小天才。哥,从今天开始我决定改名叫向天才了。”   陈竹青卷起桌上的报纸,敲在他头顶,“叫你向‘天屎’。”   “这件事,你还要提多久啊!”向文杰捂着头,眼里闪过一丝愠怒。   陈竹青看他是真的火了,语气立刻软下来,“不提了。跟你说件事。”   看他一脸神神叨叨,又欲言又止的模样,向文杰瞬间来了兴趣,拉着凳子凑过去,“说!”   “我昨天听从西珊岛过来的工人说,卫生所那边的工程进度很慢,樊云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已经有好几天没去工地巡视了。”   羊角岛这边有陈竹青和向文杰,他们回西珊岛是轮流回去的,保证至少有一个人留在这。   向文杰上周才回去过一趟,陈竹青以为他会知道情况,没想到他同样是一脸懵,跟第一次听说这事一样。   陈竹青额前出现冷汗三条。   果然是不能对他抱有什么希望。   他扶额,“你回去那三天都没去工地看看?”   向文杰耸肩,“没有。”   陈竹青又问:“那你干嘛了?”   向文杰理直气壮地说:“处对象啊。我和飞燕去看电影了。”   “你他妈……”能不能上点心。   话没骂完,向文杰截断他,问:“那你之前回去去工地了吗?”   “去了啊……”陈竹青只去逛了一圈,觉得没什么问题就没再去了,心有点虚,声音渐小,“我看樊云良那时候状态没什么问题阿。”   樊云良比他们俩晚两年进工程院。   最初来实习的时候,还是陈竹青带着他的。   他不是工农兵学员,是七七年高考考进大学的,虽然只有大专学历,但一点不比他们所谓的本科差。   动-乱时期,没有高考,大学生都是由单位或者村里选出来的,文化程度参差不齐。   工程学院因为有专业要求,送来的学生素质会高一些,但在校期间还要去听各种讲座,写读后感、文章,大量挤占了他们的学习时间。   陈竹青大学第一年的教授还因为被批□□思想,换了个更年轻,专业更差的老师。   向文杰替樊云良说话,“他工作一直很认真,没问题的。你别想那么多了,谁还没个心情不好的时候了。”   正是因为他平时太过认真,出现如此反常的举止时,陈竹青才会担心。   他们的工作需要高度集中,不能有一点差错。   陈竹青手心攥出一把汗,“希望没事吧。”   **   从十月开始,樊云良的妻子频繁给他寄信。   频次由原来的一个月一封,增多到一周一封,甚至是两三天就一封。   西珊岛的信件全靠一周一趟的物资船运送。   有时候是两三封一起送过来的。   这一年,樊云良家里出了不少事,两边的老人先后病倒,女儿又小。   尤其是暑假,他女儿上的幼儿园没办假期托管班,原本是老人帮忙带着,现在一边老人住院,一边老人的身体同样不太好。他的妻子只能上午带着孩子去上班,下班又带着孩子去医院照顾老人,一直到晚上十点回家了,把孩子哄睡,还得在厨房忙碌,做第二天的病号餐。   如此坚持了一年,她实在受不住了,一封又一封地询问他还要多久才能回家。   西珊岛的建设工程队,五、六年才轮换一批人。而且调出来容易,再往回调却难,得看福城那边缺不缺人,如果不缺可能会归属筇洲工程院,或者继续待在西珊岛。   一想到还有三四年,甚至更长时间要熬,樊云良的妻子几乎要晕倒。   她本想写信告诉他,她的处境有多艰难,希望他想想办法。可西珊岛位置偏僻,通讯麻烦,她满怀期待得寄出信去,要等好久才得到回复。   一来二去,她逐渐失去耐心。   于十二月,向他提出离婚。   她的态度很坚决,随信寄来的还有草拟的离婚协议书。   她们现在住的是樊云良单位的公房,她已经向单位申请了福利房,然后带着女儿搬走了。在那份协议里,女儿归她,家里的存款大部分是结婚时的彩礼和嫁妆,她一分没动全还给他。   樊云良和妻子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   最初到西珊岛时,妻子是有想过跟着一起来的,但她在机关单位做文员,工资待遇好,工作稳定,父母年纪大了,不愿意她去那么远的地方,就没跟着来。   走的时候,樊云良捏捏女儿的小鼻子,说:“等你上小学,爸爸就能回来了,到时候天天陪你,好不好?”   女儿还在咿呀学语的阶段,没法说完整的句子,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要爸爸。陪我。玩小木马。”   当时两人想着,五年很快就过去了。   没想到过了一半,妻子就撑不住了。   她在信里有几句话像锋利的小刀,剖开樊云良的心,一字一句是质问也是失望。   她说:“我常在想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意义,所有我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在。有时候,想让你安慰我几句,可每次你的信寄过来,我的心已经在失望里凉透了。”   “现在对我而言,分开比在一起更轻松。是我违背了当初会等你回来的诺言,就当是我对不起你吧。希望你赶紧签字,把这些事了结。我真的很累了。”   樊云良看到离婚协议书的第一反应是要撕掉它。   可转念一想,妻子已经动了离婚的念头,他撕掉这一封协议就会有第二封,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于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樊云良给福城工程院打电报,询问能不能结束西珊岛的工作,再调回原单位。   那边说人事调动要向上申请,至少要一个月才能给他答复。   在等答复的这一个月,妻子见等不到信,发电报来催他签字。   樊云良满心想的都是离婚的事,根本没心思管什么工作。   他的工作很重要,但妻子和女儿更重要。   工程这边没人监工,工头有事找不到人,不得已暂停施工。   卫生所因为施工,很多工作都搁置了。   一看他停工,急得不行。   可去办公室和宿舍都找不到樊云良,所长气得直骂娘,“这人到底怎么回事?要是陈竹青或是向文杰在,绝对不会是这样的。”   白薇想起一个地方,拔腿往外跑,“我知道他在哪。”   西珊岛的北边海礁岩多,不好泊船,渔船都不往这来。岸上有一个小树林,又不住人很清净,只有偶尔有些村民赶羊来着吃草。   樊云良心烦的时候,就会到这来投石打水漂。   白薇骑着自行车往这赶。   看到樊云良抱着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心放下一些。   不管怎么样,找到人就是好的。   樊云良心里在想事,白薇在他身边坐了能有十分钟,他才后知后觉地转头,讶异地问:“你怎么在这?”   白薇把工程的事同他说了。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低低地‘哦’了一声,好像不是什么大事。   “你到底怎么了?你的工程就那样放着不管了?”   “我老婆都要跟我离婚了,还管什么工作啊!”   宿舍里的三个工程师都在外面做工程,这些事他憋在心里好几天,一直找不到人倾诉,还排解不掉,到了这一刻,他歇斯底里朝白薇大喊,眼泪狂飙,完全不顾及形象,仿佛这样能好受一些。   可喊出来以后。   他更痛苦了。   原本他只是一个糟糕的丈夫和爸爸,现在他还是一个不负责的工程师。   家庭、事业全没了。   整个人都烂透了。   白薇被这句惊着,顿了许久才问:“是因为你总也不回家?”   樊云良边从身边捡起石子往海面上丢,一边和她说妻子寄来的信。   “我不想离婚。但她坚持要离。怎么办……”樊云良抱着头,“我真是糟糕透了。”   岛上五个工程师,无论何时都很出挑,给人一种自信又强大的感觉。   此刻,他两手抱头,身子缩得小小的,看上去无助到了极点。   白薇有点心疼,悬在半空的手在他肩膀上晃了一圈又收回。   从那株绿萝开始,两人就走得很近。   刚开始,她是觉得抱歉,才帮樊云良照顾绿萝,后来是真的被他和妻子的故事打动,希望能让这些牺牲家庭到岛上建设的人过得开心,所以照顾那株绿萝。   一直到一周前,碰到那个糟糕的相亲对象,她想起樊云良的千般万般好来,虽然他的好从来不是对她。   白薇有点慌张。   她不懂这算喜欢吗?   那她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了,怎么办?   所以前段时间,她总是看到樊云良就躲。   可这一刻,听到这些事。   白薇终于肯定下来,她对樊云良的不是喜欢,而是对他和妻子深厚的感情的羡慕。   他们相识那么久,熟悉彼此的所有小习惯。   有时候,樊云良在读信,总是看了前半句就能知道她下半句会说什么。   樊云良去年回家后,买了一台相机。   他每天都会给绿萝拍照,然后在洗出的照片后面写下当天做的事,和对妻子的想念。   因为岛上只有舒安家有暗房。   所以樊云良总是拜托她帮忙洗相片。   有几次,舒安让白薇帮忙把洗好的相片交给他。   刚开始,她不解,“这绿萝每天都是一个样子,你有必要每天都拍吗?”   樊云良坐在桌边写字,“可是我每天的心情都是不一样的。”他把写好字的相纸捏在手上甩干,“我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想她。”   白薇翻了个白眼,故意朝地上干呕一声,“大哥,你能不能不那么肉麻。”   樊云良笑笑,“等你以后处对象就明白了。”   白薇和他坐在大石头上吹风。   她劝他:“你跟嫂子好好说,你们认识那么久,她怎么会说离就离呢,怎么也得顾及这十几年的感情吧?”   樊云良嘴角扯起一抹酸涩的笑,“就是因为我足够了解她,才知道她说的绝不是一时的气话。我给她的失望,是在太多啊……”   “工程院那边也不知道能不能让我调回去……”   白薇听到樊云良还在等回信,比他更着急,直接嚷开:“你都不管工程了,那边停工好几天,你一点不着急也不过问。为什么还在这边等回信啊!直接回去啊!就回去找她跟她当面说。对你来说,她和女儿比工作更重要不是吗?实在不行就辞职回去啊,有能力在哪都能找到工作的吧!”   樊云良惊住,诧异地转头看她。   白薇伸手推他一下,“走啊。去整理行李啊,你到底在等什么?”   樊云良从没想过还有这种选择,他犹豫十秒,和她轻声道谢,一骨碌从石头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宿舍跑。   卫生所所长正在宿舍楼楼下堵他,看他回来,换上笑脸迫不及待地问:“那个……”   “抱歉。我家里有急事要回去一趟。这边的工程我会让陈总工来接手。”樊云良着急说完这句,就跑上宿舍。   他把屋子里的工程资料翻找出来,抱着那些东西跑到办公室。   以往他得灌好几杯咖啡才能完成的工作,一个中午他就全整理完了。   羊角岛离西珊岛不远,坐渔船二十分钟就能到。   樊云良处理完手头的事,赶到羊角岛,把他要回家的事告诉他们。   “工程停了?你到底怎么回事?就算你家里有事,你也应该先完成交接才能走。我们的工作,是你能说停就停的吗?”工程任务事关成百上千人的安危,就这么停下,还涉及工程资金的运转,陈竹青想到这些眉头拧紧,食指戳在他的肩上,一下又一下,“这里由不得你胡来!给我回你的工作岗位去!我会尽快回去跟你交接。”   之前那些,他骂也就骂了。   可当陈竹青说到不让他走,樊云良情绪不受控地从椅子上站起,“舒医生跟着你一起来的,你当然能全心扑在工作上。可我呢?如果是你面对这种问题,你怎么办?我心都没了,你让我怎么工作?我待在这也是白待。”   陈竹青推他一把,樊云良又落回椅子上,“如果我遇上这种事,我一样会先完成交接再走。你以为就你家有事?你忘了我年初请假走了一个多月?你以为我就是跟舒安回福城过年吗?我他妈家里事比你还多!”   “老子家都要没了,你他妈能有什么事比我更重要啊!”   “老子大舅子赌博、打架,被判十年,被赌|徒盯着要债,我是去广州给他处理烂事的,知道吗!”   两个平时温文尔雅,说句脏话都会道歉的人,现在忽然红着脸,扯着嗓子互骂。   向文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往前迈进一脚,插进两人中间。   他一手按在樊云良的肩上,一手抵在陈竹青胸膛,“知道你们这一年都不容易,先冷静一下。想想后续要怎么处理最重要,光这样喊不能解决问题啊!”   向文杰看两人冷静不下来,声音跟着他们往上飙。   陈竹青毕竟比他大一岁,咬着牙,环胸坐回位置上。   “你的工程资料整理出来了?”   “嗯。都放在你办公桌上了。”   陈竹青起身,将这边的草纸收了,“文杰,那这边麻烦你了。我明天跟他回去一趟。”   樊云良摇头,“我买了晚上的船票,一会就走了。”   “你他妈……”陈竹青讨厌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脏话骂出一半,又被樊云良的下一句憋回去。   樊云良说:“随便你怎么想我。反正我这次回去就不会再来了。工程院那边不让我调回去,我就要辞职了。” 第67章 .1986是我和安安回来了   羊角岛这边,虽是向文杰做的前期规划,但到了真正施工,又出现许多麻烦。   例如,向文杰之前圈定的一块地,修建地基时发现砂土层过后,土质松散。陈竹青怕建房时,土层由于应力释放而发生松动,造成楼房移动甚至是坍塌。   所以他重新对用地进行现场荷载试验,评估地基承载力。   卫生所这边工程进展倒还算顺利。   但无端少了个人,陈竹青需要两头跑,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他整理好洗漱用具,这两个月几乎是住在了办公室。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去卫生所那边盯施工进度,下午在食堂吃过饭,又匆匆跑回办公楼边翻阅羊角岛的地质文献,边核对工程设计图。   这一年,筇洲为扶持西珊岛及其周围岛屿的建设,出台了一系列政策。   渔民们的生活水平提高,许多人家购买了新渔船,各岛屿间来往方便,卫生所的病患增多。   年末,卫生所这边要进行一年的病例复盘。   舒安忙得焦头烂额,抽不出精力去照顾陈竹青。   少有几次,她炖了萝卜羊肉汤,提着去办公楼看他。   办公室几扇窗户大敞,呼啸的寒风卷着潮气涌进屋内,陈竹青裹着厚厚的防风衣,坐在风口埋头看书。他手边的搪瓷缸里泡着浓到微微发黑的茶水,下颔胡须打卷,眉头拧出个黑疙瘩,让人看着就愁。   舒安先将东西放下,再走去关窗户。   刚关了一扇,陈竹青肩膀抖了下,猛地从工作状态里切换出来。   他抬手扶住眼镜,“别关。屋子里冷一点,不容易打瞌睡。”   抬头的瞬间,舒安才看清他眼底团着的乌青,跟动物园的大熊猫有得一拼。   她将自己的围巾摘下,在他脖颈上绕了两圈,“要认真工作可以,但也要注意身体,感冒了怎么办?人手本来就不够。”   她一来,陈竹青就没心思工作。   索性将眼镜摘了,边喝汤边侧着身坐同她聊天。   舒安帮他重新泡了一壶茶,把使用过的碗筷收拾好,坐到他身边,把他的手攥在掌心,慢慢搓热。   这项工作,最开始是陈竹青帮她。   以前在村里用热水不那么方便,还是孩子的时候觉得自己身体好便没在意,舒安总是在冬天用凉水洗东西。后来,落下痛经的毛病,无论春夏秋冬,手总是捂不热,才开始后悔。   这一年,因为要备孕,也因为查出了多囊。吃过西药调节好体内激素后,陈竹青又带她去看了一次中医,讨了个滋补的药方。这么补了半年,痛经的毛病有所改善,手也不再是冰冰凉凉的了。   她温热的体温一点点渡到他那,陈竹青翻转手掌,转而将她的小手包在掌心,“现在来那个不会疼了吧?还要用热水袋吗?”   舒安摇头,“好多了。”   “那就好。”陈竹青把她的手拉到嘴边,轻轻呵出温湿的呼吸,攥得更紧了些。他坐直身子,挡住外面的风,温柔至极的目光扫下来,仿佛在说‘有他在,就不会让她经历一点风霜’。   舒安凑过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樊大哥那边有消息吗?”   “前天来信说辞职了。”陈竹青叹气,“好像是他岳父给他安排了其他工作,不会再回来了。还说他在这的行李都没用了,让我们看着处理。”   “都不要了吗?”   “嗯……”   樊云良走的匆忙,只带走一些随身衣物。   舒安往他的办公桌扫了眼,书和文具什么的都在。   陈竹青朝那努努嘴,“他那有几支好钢笔,你想要可以拿。还有那套圆规,拿回去给梦欣用吧。趁向文杰那个什么都要的主回来前,得快点搜刮一波。”   舒安没动,“钢笔和圆规家里有。而且你们画图更需要吧。”   陈竹青看她还盯着那块,欲言又止的,像是想要什么但不好意思开口。   “想要什么?都能拿。那些没人要,再过几天就要清掉了。”   一听要清掉,舒安发出一声叹惋,“别呀。”   她把手从他那抽出来,蹬蹬蹬地跑到书桌那,从他办公桌下面拉出一整箱的小说和杂志,“我想要这些。都能拿吗?”   陈竹青以为是工程类工具书,跟着走过去一看,才发现全是小说。   其中还有一本精装版的《尼罗河谋|杀案》是他找樊云良借了好久,他一直没给的。现在陈竹青俯身从里面抽出来,“这本不是在这吗?那他说借出去了?好小子,原来在这藏着。”   舒安两手抓着纸箱,费力地从地上提到桌上,“我全拿走可以吗?”   陈竹青迅速扫了眼,里面好多推理小说,一看就是其他人也会想要的类型。   他帮樊云良收拾烂摊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捞点好处是应该的。   陈竹青将纸箱子盖好,“快拿回去。”   舒安抿唇,“他宿舍那好像还有,你能不能……”   陈竹青会意地点头道:“我一会就去他宿舍看。只拿推理的这些?”   舒安两手在空中画圈,“全都要。”   他拇指和食指指尖贴合,另外三指竖起,比了个‘ok’。   两人下手很快,舒安刚把这箱书搬回去,陈竹青就去宿舍那边把樊云良的小说搜刮得一干二净,连带着把他的音乐磁带一块拿回家了。   几天后,向文杰回西珊岛,听说樊云良东西全不要了,兴冲冲地去翻他的柜子。   那柜子像是被扫荡过一般,只剩几本每个工程师人手一本的工具书。   向文杰大手拍在铁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妈的,一点有用的都没给我剩下啊。”   隔了会,他灵光一现,忽然想起樊云良在柜子上的储物隔层里还藏了箱音乐磁带。   他兴奋地爬上上铺,在隔层那搜刮,找了半天都没找到磁带。   其余三个同事对这个不感兴趣。   向文杰一下猜出肯定是陈竹青拿走的,骂骂咧咧的,“靠。陈竹青,你怎么这么能找?”   **   一九八六年。   春节临近,卫生所的工程勉强收尾,羊角岛那边才刚开了个头。   但工人们要放假,工程无论如何都得停了。   快被两边的工程压垮的陈竹青终于能松口气。   他提着牙缸之类的东西,兴奋地跑回家,比隔壁学校放假的学生们还要开心。   这一年半,他全在各种忙碌度过。   从舒安生病到舒平入狱,以及羊角岛工程的各种不顺利,就连他自认为没问题的卫生所工程到后期还出了樊云良这摊乱子,差点变成烂尾楼。   坏事接踵而至,没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   他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年半,天天都在提心吊胆和各种焦头烂额里度过。   还好,全都挺过来了。   他侧身将已渐入梦乡的舒安用力揽进怀里,寻求安慰。   舒安被他几乎要按进血肉的拥抱弄醒,稍稍挣扎了会,在他怀里仰头,用些许稚气的眼神看他,迷茫地问:“怎么了?”   陈竹青低头埋在她脖颈,喃喃低语,“我想回家了。”   其实不是想家。   对他而言,有舒安的地方就是家。   但这一年确实太多事了,这地方压得他有些窒息,好像在这多待一秒,坏事又会马上找到他。   他实在太累了。   想带着舒安暂时远离纷扰,享受一个只属于他们的春节假。   至于,是不是回福城也不是那么重要。   舒安的手覆在他背后轻拍,哄道:“那我们去和文杰商量一下吧?我听飞燕说,她想让向文杰留在这陪她过年。如果他愿意留下,我们就能回家了。”   “嗯!但我怕他不同意……”   因为舒平的事,陈竹青一下子用掉两年的假期。   去年,向文杰就帮过他一次,一直去麻烦他,陈竹青有点不好意思。   舒安抱紧他,“他不同意就算了嘛。”   她的手捏住被角往上拉,将两人裹紧,“你熬了那么多天,今晚别想太多,好好睡,明天我陪你一起去问他。”   —   翌日。   两人去隔壁梁家找向文杰。   向文杰正在园里浇菜园,陈竹青很热情地走过去帮忙。   他攥紧水瓢,一手插在腰间,眉骨微挑,问:“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又有什么事想麻烦哥哥?”   他们之间很熟,没必要猜来猜去的。   舒安往前迈进一步,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想回福城。不会去久,就半个月左右吧,这边能不能……”   “行啊。”向文杰侧身把手一扬,水全洒进菜地,“这一年辛苦你了,是该回去好好歇歇。羊角岛那边我会看着,你们可以回去久一些。”   陈竹青大喜过望,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向文杰把摊开的手掌伸到他面前,“樊云良的音乐磁带拿来。”   “啊?”陈竹青嘴巴大张,微怔。   向文杰手又伸过去一些,“我答应帮你,可没说白帮。”   “行吧……”   陈竹青悻悻地跑回去,不一会就抱着那箱磁带跑回来,“全在这了。”   向文杰翻动两下,“行啊。那小子挺能藏啊。”随后,又扬起脸,“陈哥,你也挺能找的。这两盘可是那小子的命根,每次听都得他亲手放,不让人碰的。这都让你翻出来了。”   陈竹青挠头,“宿舍就那么大,再藏能藏哪去。”   向文杰抱起那箱东西,嘿嘿笑:“现在全归我啦。谢谢你帮我找哈。”   **   阔别三年,不知是福城变化太大,还是几年没回来,两人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他们提着行李箱走在街上,觉得路宽敞了,街道两边的店面也换了一茬。   不过,离军属院前面的两排店面也是部队的地,有的是部队内部经营的副食品店,有的是出租给固定商户的。这两排倒是变化不大,还是那几家,只是店门翻新了一下,招牌颜色更亮丽了些。   门口食杂店的老伯看陈竹青回来,热情得和他招手,“哟。陈家老三回来了?你不是去那个……什么岛?”   陈竹青笑着提醒他,“西珊岛。”   “对对对。”老伯和他聊了几句,目光下移,注意到他手里还牵着一个小朋友,蹲下身子,捏了捏舒梦欣肉乎乎的手,“你女儿都这么大了?”   舒梦欣有点怕生往舒安身后躲。   舒安揽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出来,“不是。这是我哥哥的孩子。”   “梦欣乖。叫伯伯。”   舒梦欣微微颔首,礼貌地喊:“伯伯好。”   老伯听得心情愉悦,从罐子里抓了一把糖塞给她,“过年啦。伯伯请你吃糖。”   陈竹青连说不好,想掏钱付账,硬是被老伯按住了手,“我们都这么熟了,请孩子几颗糖而已。好了,你们回来一趟不容易,快点回去吧。”   两人回家算是临时起意,西珊岛通讯又不方便。   他们没和家里人说,直接买了车票、船票回来。   在路上颠簸几日,到了福城已经是初三了,临近家门,陈竹青手微微发抖,一颗心扑通扑通得跳个不停,不知道在紧张什么。   军属园重新做了绿化。   道路两边的绿化带修了围墙,树根附近的空地全铺满植被,不再是风一吹就刮起风沙。   路灯也换过了,由暖色变为明亮的白。   陈红兵在院里搭了个石桌和凳子,门口还挂了一盏灯。   陈雯支着画板,坐在院里画素描。   她抬头,看见道路尽头出现两道熟悉身影,一时有些恍惚。   她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似乎是在确认看到的是不是真的。   陈竹青举高手朝她挥了挥。   陈雯从凳子上跳起来。   陈竹青以为她会像之前那样扑过来,两手张开,已经做好了迎接她的准备。   没想到,陈雯转身跑进屋内,兴奋地喊:“小叔、小婶回来啦!”   而后,她又喊:“还带了个小妹妹。”   冯兰正在厨房洗碗,没摘围裙,湿着手就跑出来看。陈红兵则攥着报纸,从里屋蹿出来,跑得太快,跑到门口时,脚上少了只拖鞋。   陈顺拄着拐,走得要慢一些,在后面嚷嚷:“是老三和安安吗?”   陈竹青忽然湿了眼眶,趁着调整眼镜,迅速擦掉眼泪,才高声回:“爸、大哥、大嫂、雯雯,是我和安安回来了……” 第68章 .1986陈竹青对她一直都是有心的……   他们走的这三年,家里装修过一次,客厅的木椅换成了软垫沙发,电器也换了一茬。陈雯在美中这三年参加过不少比赛,奖杯和获奖作品多到在客厅专门设置了一面展示柜仍放不下。   变化最大的还是陈雯。   或许是背着画板东奔西走的缘故,那时偶尔还扑在冯兰怀里撒娇的小姑娘,现在成熟独立,眉宇间有种淡淡的清冷。她已经长到了一米七,穿着最时髦的皮衣夹克,戴着大红色的头箍,一头黑发又长又直,既酷又漂亮。   陈雯蹲下来,戳戳舒梦欣的脸,“你是谁呀?”   一下子面对这么多生人,舒梦欣抱紧舒安,往后躲了躲,企图将自己裹紧舒安的大衣里。   小朋友有点害怕,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的,“我叫舒梦欣,今年五岁了。”   舒安搂着孩子,手在她后背轻拍,继而向其他人解释道:“这是我哥哥舒平的女儿。我哥他……”她顿住,来之前,她想过好几个理由,陈竹青跟她说不用和家里说太细,只说舒平离婚又太忙没时间照顾孩子就行。但舒安觉得纸包不住火,这些事早晚陈家人是会知道的,所以决定以诚相待,“他在广州出了点事,梦欣现在跟我们一起生活。”   冯兰觉得她是话里有话,当着孩子的面没细问,拿出一些瓜子点心让陈雯带小朋友去房间玩。   几个大人在客厅聊天。   舒安说了舒平的事,隐去赌|博那些烂事,只说他打架坐牢了。   陈家人惊着,面面相觑地坐在那,嘴巴微张,上下嘴唇蠕动好一会,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已经判了,希望他在里面好好反思吧。”舒安不想浸在这个话题里太久,主动换了话题,“嫂子,雯雯今年高一了?还在美高读?”   提起这事,冯兰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指着满墙的奖状说:“还好那时候听你的,让她去学画画了,老师说她有天赋呢。”   天色已晚,几人聊了一会,冯兰就给他们收拾屋子,让他们休息。   陈竹青原来的房间很小不够住,陈顺将自己的双人床让出来给他们,他去睡陈竹青的单间,而舒梦欣则和陈雯睡在一间。   在陈家搬到福城前,陈妈妈因病去世,但她的东西还是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陈顺的房间,兄妹三人平时不怎么进来。现在,陈竹青打开衣柜,从里面拿被子的时候,发现母亲的遗物都整整齐齐地叠在衣柜里。   他还在书柜下翻出一箱旧物,每样东西上都贴着兄妹三人的名字,一看就是母亲的手笔。   陈竹青从其中拿出自己的,坐在桌子前愣神。   藏在心底的记忆翻涌上来,瞬间润湿眼眶。   他摘掉眼镜,揉揉眼角,肩膀微微抖动。   舒安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他身边,弓下身子,从后面抱住他,前胸贴在他后背,下颔抵在他肩头,目光落在桌前的一堆旧物上,“你的东西?”   陈竹青点头,“嗯。妈妈全帮我存着呢。”   他的手抓着她的胳膊,把她往怀里扯,“坐这来,我跟你说。”   陈竹青往后坐了一些,让出一半的凳子给她。   他刚洗漱过,薄荷牙膏的凌冽和温润的皂角香从侧脸擦过,和着温热的体温一起包裹住她。   舒安靠在他怀里,听他说那些旧物背后的故事。   陈竹青拿出其中一个小猪造型的储钱罐,“没想到我妈还留着这个呢。”   随着他的晃动,里面叮叮当当地响,陈竹青将下面的塞子拔掉,稍稍举高一些用力甩了甩,储钱罐里掉出十几个个硬币,从一分到五分都有。   掉出来的还有张小纸条。   正好落到舒安手边,她没多想展开看了,“哟,你这还记着小账呢?”   纸条上详细写着每笔收入——   压岁钱:十元   绣鞋面攒下的:十五元   ……   最下面有一条支出(舒安):三十元   那上面真写着舒安的名字呢。   舒安一愣,指尖从那划过,“你这条是什么意思?”   陈竹青不好意思地挠头,“我听爸爸说你爸妈离婚了,你跟舒平哥都在舅舅家。你舅舅家虽然条件不错,但总归是没自己家好。那时候,你还在读小学吧。我知道教师节那天,有很多学生会回去看老师,学校门卫管的不严,比较容易混进去。我就买车票去城里找你了。”   “你们学校好大。还好我去的第一次,在公告栏那看到你拿了个什么作文奖,不然都不知道你在哪个班级。”陈竹青把她的手捏在手里,边绕着她的手指玩,边说,“我趁你们班体育课的时候去的。翻了桌上的书,才知道你坐哪。”   他摸了摸舒安的脑袋,“你小学都没怎么长个呀?怎么一直坐在第二排。”   舒安往后一甩头,磕在他胸上,震出一声闷响,“我是初中开始蹿高的。”   舒安第一次在书桌堂里找到三张大团结时,没看到信,以为是谁丢的惊得不行。   那天,回来学校看老师的学生多,教室和办公室都乱糟糟的。三张大团结是舅妈小半个月的工资,她还纳闷怎么有人掉了这么多钱都没来找,她送去办公室,老师和学生也是一脸懵的,直到最后也没人来认那钱。   是第二次收到信,才想着应该是陈竹青一直偷偷在送。   舒安眼眸低垂,嘴角勾起一抹很淡的笑意,“来都来了,怎么不来见我?写信也不留地址,我都没法给你回信。”   动-乱那几年,学校还安排了农业课。县里和城里的几家中学,每月会集中几天,组织学生到指定的农场进行学习,为之后的下乡插队作准备。   有次舒平分到爷爷家所在村的农场,偷跑回去看望老人。   从爷爷那听说了陈家的事,一样气得不行。   不过,舒安还小,这些事他没告诉妹妹。   陈竹青和舒平差两届,有一年农业课,他所在的初中和舒平的高中分到同一个农场。   他认出舒平,想过去打招呼。   舒平没理他,边弯腰插秧,边跟旁边的同学指桑骂槐地骂他,把话说得很难听。   陈竹青只得悻悻走开。   本就是他家有负在先,陈竹青能理解舒平那时的心情,隐去这段,挤出个勉强的笑,说:“我害怕因为家里的事,你会讨厌我,不想看到我……”   在这件事上,他知道是自己家有愧于舒安家,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环在她腰间的手紧了些,下颔在她的肩头轻蹭,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无用的,“安安。对不起。想一直给你寄钱的,但搬到福城后,你又回爷爷那了。爸爸给你们寄的信都被退回来了,我没有你的具体地址,所以……”   他继续问:“小学时,你不知道我家和你家的事吗?”   “舅舅怕被牵连,不让我们联系爷爷。是后来回到村里,才知道的。”   “给你的钱都有收到吧?”   “嗯。除了第一次的,我以为是谁丢的,交给老师了。”   陈竹青颇为失望地嘟囔:“啊……那点钱,我攒了好久呢。”   舒安抿唇,“谁让你不露面的。”   经历过亲友疏离的日子。   再听到这些,舒安的心像被什么碾过,软成一团,心尖那酥酥麻麻的。   陈竹青对她一直都是有心的。   无论什么时候,他和她心底那个温暖的大哥哥形象始终是贴合的。   舒安侧过身,缩进他怀里,“我从来没讨厌过你。真的。”   她怕他不信,揪着他的衣领坐直身子去吻他。   陈竹青说过,每次她亲吻他的时候,就知道她有多喜欢他。   这一刻,再多的承诺都没有一个简单直白的吻来得抚慰人心。   陈竹青扶着她的后颈,认真回应她的吻。   唇齿交缠间,暗昧气氛不断攀升,两人的心跳在耳膜那炸开,陈竹青将她打横抱起,往床那走。   躺到床上,他忽然松了口气,恋恋不舍地吻了下她的唇角作为结尾。   陈竹青捏着被角裹住两人的身子,凑到她耳边轻语,“我家隔音不好。还是不碰你了。我怕我压不住声……”   舒安只是想亲亲他,根本没往这事上想,明明是他先动了坏念头,现在这句却像在嗔怪、安慰她一般。   她攥拳锤他一下,“谁想跟你……”   陈竹青笑着搂紧她,“是我。是我想。”   月光透进屋子,怀里的人嘴唇被他吻得发肿,就那么皱着小脸瞧他。   陈竹青只看了一眼,再移不开目光。   压在她脖颈的虎口一点点摩挲,舒安不安分地扭动了下脖颈,嘴唇翕动,呼出一声很轻的呢喃又有点像娇嗔,陈竹青再忍不住就着安静的月光,低头吻下去。   这一次,比之前更放肆。   直到舒安不得已轻轻咬了下他唇角,提醒他:“不是说好不碰了吗?”   陈竹青躺正身子,“好。我不动了。就安静睡觉。”   **   两人在家住了一周,陈竹青的姐姐陈红梅忽然带着儿子回来。   她见到两人的第一句就是,“你俩都结婚三年了还没怀上?” 第69章 .1986这事没商量   陈红梅每年春节都会跟丈夫回老家,但今年部队有任务,儿子九月要上小学,事情很多,他们没回去。婆婆想儿子,所以搬到这来住。   为了不让儿子输在起跑线上,陈红梅给儿子报了个学前班。   学前班只休息春节那三天,比正常小学的上课时间还长。   婆婆心疼小孙子,每次陈红梅前脚把孩子送去学前班,后脚婆婆就将孙子偷偷接回家。   因为这样,两人没少吵架。   陈红梅和母子两人争不过,干脆带着儿子回娘家。   陈家原本宽松的四室两厅,因为他们回来变得有些局促。   陈顺搬到客厅的软垫沙发上睡,将小房间让给母子俩。   饭桌上,陈红梅絮絮叨叨地念着和婆婆的矛盾。   陈顺听得头疼,又给不出好建议,将话题转到陈竹青身上,“老三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别说你家的事了。”   陈红梅夹了个鸡腿放进舒安碗里,“西珊岛那小地方肯定没什么好吃的,你这次回来得多补补。”她没预兆地问,“安安,今年二十六了?”   陈竹青顿感不妙,主动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我们工程队去是开发主岛附近的小岛的,安安在西珊岛的卫生所工作,我在其他岛。有时候两三个月才回去一次,基本没什么时间……”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起这种事,他罕见地红了脸,“再说吧。不着急。”   对于这点,冯兰深有体会。   刚和陈红兵结婚那阵,他在外省当兵,只有每年探亲假两人才能见面。   不过,陈竹青和舒安因为读了大学,结婚晚,和他们的情况又不太一样。   冯兰起身进屋,从书柜里翻出个小方塞给舒安,“你去那照这个方子吃,容易怀。”   陈竹青皱着脸,下撇的嘴角挂满了不乐意,“她就是医生。该怎么做,比你们清楚。孩子的事,我们自己会做决定的,大家就别操心了。”   陈红梅急了,“你们男人不懂。这生孩子,年纪太大不好。我生产那会,隔壁床的孕妇三十岁,算高龄产妇了,很危险的。”   姐姐怀孕、生产时,姐夫工作忙,陈竹青帮忙照顾过一段。他对隔壁床的孕妇有点印象,那人比陈红梅早一天生,但遇上难产,临时从顺产改为剖腹产。那人是晚上生产,值班医生经验不足,连夜去旁边的单位楼叫来妇产科主任,经过几小时的紧张手术,才传来母女平安的消息。   那天,陈红梅正在待产室经历阵痛,听到隔壁床难产,惊出一身冷汗,自己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一直催陈竹青去问情况。   陈竹青面色渐沉,放在桌下的手往舒安那移,摸到她手的那刻,不自觉地攥紧。   陈红梅没注意到两人的神情,继续说着孩子的事,甚至提到了她们单位有个女同事不能生,老公跟她闹离婚。   她连啧几声,说:“现在年轻小姑娘都不注意身体。以为月经不调不是大事,结果弄到最后不能生了。生不出孩子,哪还有人要她……”   陈竹青脑袋嗡嗡响,烦躁到不行,干脆丢了手里的汤匙。   汤匙落在瓷碗,碰出一声脆响,引来所有人的注意。   他口不择言地说:“要不是以前妈带你去看中医,你会懂得注意这些?”   陈红梅瞪大眼,“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舒安知道他的心思,右手放下筷子,转到桌下覆在他的手背上,安抚了好一会,他才慢慢松开。   “没什么。”陈竹青撇嘴,好像跟她多说一句,都能点着他心底的火药桶。   他闷头草草扒光碗里的白饭,推说还有点资料要看,就转身回屋,然后‘啪’地一声将门甩上。   剩下几人一脸蒙圈地坐在那。   后半程,没人再说话,安静地吃完一餐饭。   吃过饭,陈顺带着小朋友在客厅看动画片。   陈雯在院里的凉亭练素描,陈红兵则穿着军装给她当模特。   冯兰没让舒安碰水,让她坐在饭厅那削水果弄果盘。   陈红梅走过去帮忙,“你别担心。我弟弟是这几个人里最细心的了,又有耐心,以后他带孩子肯定没问题。”   “我知道。”   对于陈竹青会是个好爸爸这点,舒安从没有过疑虑。   有些事,在家没法说,陈红梅回到娘家觉得亲切不少,拉着舒安和她说起怀孕那阵,陈竹青是怎么照顾她的。   说完一长串,颇为感慨地叹道,“他可喜欢小孩了。我怀孩子的时候,他整天捧着诗经念,说是什么胎教。还把以后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   陈红梅抬手,拇指压着舒安的眉毛划过,“你们俩这么秀气,生的孩子肯定好看。”   舒安低头扫了眼平坦的小腹,喃喃自语:“他这么喜欢孩子的吗……”   —   晚上。   舒安洗漱完回房,她以为陈竹青会和她聊这件事,可是没有,他已经关掉台灯,安静地躺在床上,两手掖在被子里,睡姿安详。   她的这边,陈竹青帮她暖过,她躺进去的时候,从头到脚都暖烘烘的,还带着他身上特有的味道。   舒安侧身,轻轻拍他。   他闭着眼,没给反应,好像是真的睡熟了。   她躺正身子,“要谈谈吗?”   陈竹青呼吸沉重,鼻腔里传出一声微鼾。   他学得很像,但瞒不过舒安。   她笑笑,“不谈?那以后就不提这件事了。”   过了会。   身边人依旧很安静。   舒安支起半边身子,凑到他侧脸吻了下,“竹青哥哥,晚安。”   半夜,舒安睡着睡着,忽然觉得嗓子发紧,一阵干渴。   福城的二月是一年里最冷的时节,她眯着眼在被子里动了动,极不情愿地掀开一小条缝,还没起来就被冷气打回来。   她习惯性地侧身去寻求陈竹青的怀抱,伸手过去却摸到一片空,且半边床已经冷掉了,应该是离开有一阵了。   舒安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她反应了一会,掀被下床,披了长外套去外面找他。   房门大开,院子里打着灯,有一个颀长的背影立在院中央。   舒安压慢脚步,悄悄从背后围过去。   明明她走路很轻,像小猫似的,没发出一点声响,陈竹青还能在她碰上他肩膀前,恰好转过来,准确无误地将人拥进怀里。   他拉紧自己的大衣,把她裹在怀里,“怎么醒了?”   “你不在我身边,睡不安稳。”舒安本来是想在他怀里蹭蹭求安慰的,没想到鼻尖碰到他的羊毛衫,细小的绒毛钻进鼻腔,惹得她打了个喷嚏,全身都跟着一颤,像只淋雨的小猫,更惹人疼了。   陈竹青从兜里掏出纸巾,捂在她鼻头,“擤出来会舒服些。”   舒安伸手去拿纸巾,“我自己来。”   陈竹青没给她机会,修长的手指收紧,催道:“快点。”   舒安随便在那纸上蹭蹭,“好了。不痒了。”   陈竹青以为她是觉着冷了,所以打喷嚏,用大衣将她裹得更紧,环在她后背的手在那来回摩挲,想要慢慢将她身子搓热,“我抱你回房睡?”   舒安仰头看他时,恰好瞥见天边的圆月,“哇。月亮好圆。看一会再回去吧?”   “行吧……”陈竹青分出一只手,把她按在怀里,只勉强露出一双溜圆的眼睛让她看月亮。   舒安看不着,挣扎了一会未果,乖巧地靠近他怀里。   她主动问:“要聊聊吗?孩子的事?”   关于这件事,两人的态度都很清楚。   陈竹青不想再纠结,以命令地口吻说:“再给我们两年。如果到你二十八岁,还没怀上就放弃。”   舒安刚张嘴,就被他的吻堵回去了。   他的吻热烈,眼神却很冷,以极为严肃的语气说:“就这样决定。不商量了。”   舒安点头,“姐姐说你都想好孩子的名字了?”   陈竹青顿了下,几年前随口胡诌的话,到今天已经记不得。   只是舒安扒着他的羊毛衫,仰着小脸,期待的眼睛亮晶晶,看得他心神荡漾。他不忍破坏她的期待,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熟悉的词语,找到一个还算贴合的,说:“叫舒嘉懿吧。”   舒安嘴角上扬,半开玩笑地问:“跟我姓噢?”   陈竹青郑重地点头,“咱们家你最重要。而且十月怀胎的是你,生产痛苦的还是你,我都分担不了,当然要把你放在前面。”   舒安嘴角扬起的弧度更大,“那为什么叫嘉懿?”   陈竹青解释:“嘉言懿行。希望TA未来有美善的言行吧。”   两人在院里站了会,天边飘过一朵云遮住了月亮。   舒安赏月的兴致还未消,颇为失望地耷拉下脑袋,“就这么没了……”   陈竹青搂着她往屋里走,“身子都冷了,早点回去休息也好。”   躺回床上,在关灯前,他忽然说:“安安。明天我们回闽镇吧?”   “啊?”舒安盖被的动作顿住,怔怔地看他。   陈竹青按灭台灯,将人抱进怀里,互相取暖,“在这姐姐老说孩子的事,我听着烦,觉得你好像也不开心。回闽镇清静些,顺便也看看爷爷奶奶和爸妈。”   “好。”   **   陈竹青的行动力很强,想做的事一刻也等不了。   次日一早,他便起床收拾行李,骑车去车站买了票。   而后陈红兵让勤务兵开车送他们。   冯兰站在院门口挥手,“慢点走。需要什么就写信回来,我给你们寄。”   舒安探出个脑袋,“嫂子,别送啦。我们有空会再回来的。”   面对离别,陈竹青倒是显得很镇定,坐在车里,一手抱着舒梦欣,一手握紧舒安的手,眼眸低垂,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舒梦欣没去过闽镇,只在爸爸的相册里见过些照片。   “姑丈,闽镇好玩吗?”   陈竹青的手按在小朋友后背轻拍,“有姑姑在,哪都有趣。车程有点长,姑丈抱着你呢,你可以靠在我肩上睡一会。到了我叫你。”   舒安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件小花被盖到孩子身上,陈竹青将被角掖好,在她后背的手拍得更轻柔,“睡吧。”   —   火车经过一轮提速,福城到闽镇的时间缩短了三分之一。   他们到闽镇时,天还未黑。   到了新地方,舒梦欣看什么都觉得好奇,又在车上睡了大半天,现在精神很足,一会帮舒安提包,一会帮陈竹青拉行李,蹦蹦跳跳的。   这个时间,正是做晚饭的时候,远远望去一片灯火通明,再远一些的地方还有炊烟缭绕,山上的茶园和稻田绿油油的一片隐在烟雾里,带着些许仙气。   春节刚过,许多在外地打工的人还没回去,村里很热闹。   舒安还没走到家门口,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她招手。   那人又蹦又跳的,很是兴奋。   村里没路灯,光线昏暗,舒安眯眼认了一会没看出来。   是对方大喊她名字时,舒安才认出来,随即同样兴奋地朝她招手,高声回:“素素!” 第70章 .1986不许你欺负姑丈   几年前跟舒安一起蒙在被里,打着手电通宵看恐怖小说,心里害怕得要死还做各种怪声吓唬人的林素,现在抱着个小团子,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睡衣略宽,书卷气和机灵劲被浓厚的烟火气取代。或许是当了妈妈,她垂着眼眸同怀里的孩子说话时,眼神温和慈爱,有种成熟的韵味。   林素的孩子今年两岁,已经会说话会走路了。   她牵着孩子走过来,“这是舒阿姨和陈叔叔。”   舒安只见过江策两次,对他没什么印象,但看到男孩的一刻,脑海里却自动浮现出他的模样。尤其是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在漆黑的夜里,目光凌厉,一点不畏生地瞧过来,声音洪亮地喊人。   为了哄舒梦欣,舒安在火车上买了些奶糖,她从兜里掏出剩的给他,“真乖。阿姨请你吃糖。”   男孩先回头望了眼林素,得到允许才伸手去接,并点头道谢。   林素往她背后看了眼,“你这……”   舒安说:“这是舒平的女儿舒梦欣。”   林素‘哦’了一声,心中疑惑渐消。   许久没回家,家具蒙着厚厚的灰尘,舒梦欣刚踏进门就被里面的尘雾呛出来。   她捂着口鼻,咳嗽不停。   陈竹青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好一会,将她暂时寄在林素家,然后折回来帮着整理屋子。   在林家人的帮助下,舒安简单清扫过屋子,重点整理出两间卧室,先度过今晚。   林素说好久没见面,有很多话想跟她聊。   抱着被子和枕头跑到舒家去睡。   林素的儿子看着胆大,毕竟只有两岁,还是粘人的年纪,吵着要一块跟来。   “你们聊。我带着吧。”陈竹青会意地抱走男孩。   他没给男孩拒绝的机会,直接从地上把他环腰抱起,夹着往舒安爷爷奶奶的卧室走,“叔叔那有好玩的,要不要看?”   男孩拍掌,“要!”   林素长舒一口气,用胳膊肘戳戳舒安,“他还挺娴熟的嘛。”   “他做什么都擅长。”舒安嘴角勾起的笑里带着些许自豪,仿佛那话是在夸自己。   林素‘哎哟’一声,又喊了句‘真酸’。   随后,挽着她的胳膊一同扭进屋里。   她们像中学那样,两人盖着一张被子,躺在床上聊天。   辗转过几处,舒安最喜欢的还是闽镇的夜。   静谧、安宁。   她的床贴着窗,稍稍偏头就能瞥见天空的明月和疏星,远处的青山层层叠叠地隐在云雾里,耳边有细微的蛙鸣、虫鸣。这里没有西珊岛的咸湿阴冷的海风,没有广州灯火通明的嘈杂喧闹,也没有福城寄人篱下的小心翼翼,所有的一切熟悉又让人安心,很好眠。   舒安毫无隐瞒地和林素说了舒平的事。   林素微惊,被里的手动了动,很快又镇定下来。   旁观者清,在她印象里,舒平不仅遵循规则,更是个善于利用规则、创造规则的人。听到他走私、卖假货,甚至是因赌|博入狱,林素虽惋惜,但没有很震惊。   她往舒安身边靠近些,挽着她胳膊,“会好起来的。还好现在有陈竹青陪在你身边。”   “嗯!”   话题转到陈竹青身上,舒安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话里话外都透着愉悦。   她偏头问:“江策呢?他没跟着你回来?”   林素目光一滞,淡淡地说:“他被调回南方了,离这挺近的,今年部队有事,就没跟我一起回来。”   他们现在的工作地距离闽镇只有几小时的车程,舒安听着好羡慕,“那你有空就能回来看看家里,真好。”   两人正说着话,隔壁传来舒缓的歌声混着筷子敲打桌子丁零当啷的伴奏。   林素侧着耳朵仔细听,是陈竹青在唱《踏浪》。   “陈竹青还会唱歌呢?”   “不止。他还会弹吉他呢!”   舒安扬起脸,更得意了。   林素伸长手去挠她腋下,“酸死了。”   舒安不示弱地反击   两人的身子在被子下扭动、躲藏,咯咯咯地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很多年前,回到只需要忧虑成绩的学生时代。   那时候,两人总哀叹日子过得太慢,一转眼都各自结婚嫁人,有了各自的生活和工作。   玩闹过后,舒安抹掉眼角笑到溢出的泪水,忽然用极为认真的语气说:“素素。我很想你。”   林素靠在她肩上,点头轻叹,“我也是。”   **   而后几天。   舒安和陈竹青做了一次彻彻底底的大扫除,把家里的家具都洗得发亮,陈竹青买回一桶清漆,给老旧的家具补上一层釉面。   舒安拎着一小桶红漆上山,给后山的几块墓碑重新描字。   她让舒梦欣执笔,自己则握着她的手腕,一笔一划地书写。   “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梦欣回来看你们了。”舒梦欣站直身子,朝四方墓碑恭敬地鞠躬,在碑旁放下一束鲜花。   天气冷,山上水汽重。   待了没一会,舒梦欣冻得脸颊通红,站在旁边悄悄跺脚,跳着暖和身子。   舒安赶紧抱起孩子下山。   她选了和上山时不同的路,那条路可以经过以前的茶园。   现在村里的地重新分配过,舒爷爷的茶园归了别家,但那户仍种着白茶。   这个时间,白茶还未发芽,褐色的枝丫插在地里,光秃秃的,不怎么好看。   舒安指给她看,“这片以前就是太爷爷种的茶园。”   舒梦欣懵懂地点头,她对这些东西一点概念也没有,抱紧舒安的肩膀,往山脚下瞧了眼,上山的路藏在杂草丛里,没有专门修过,就是条被人硬踩出来的黄土路。   她歪头栽进舒安怀里,小声叹:“姑姑好辛苦,要走这么远的路上来。”   舒安往上掂了下孩子,继续往山下走,“不辛苦。以前你爸爸干的活才多呢。”   回去的路上,舒安跟小朋友说了些舒平儿时的故事。   她全挑了舒平的英勇事迹,从保护家里到跟着村里的电工认真学习,但舒梦欣皱着小脸,神情淡漠之余好像还有点不开心。   舒安觉着奇怪,便不再说了。   **   林素因为遇到舒安,在闽镇多待了五天。   这五天,她全是在舒安那过夜的,两个人明明时有通信,可一见面话还是多到聊不完,从青春回忆聊到婚后工作。   一直到陈竹青牵着舒安去车站送她。   舒安特意做了些肉干,塞给林素,让她留着路上吃。   林素抱着儿子,站在候车室门口同他们挥手,“回去吧。别送了。”   舒安咬着唇,使劲憋着眼泪。   车站送行的人很多,她怕林素看不着,踮着脚,双手举高,边跳边朝她喊:“你要给我写信啊!”   站里的广播开始通知车次。   林素的几次回话都被广播盖过。   临上车前,她扯着嗓子喊:“安安。再见!”   舒安已经被人群淹没,根本找不到林素,只是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招手。   火车开动。   舒安身子一软,掉到座位上,两边鼻翼一缩,眼泪扑簌簌地全落在围巾上。   陈竹青没说话,握着她的手,陪她坐了很久,一直等到她缓过情绪,止住眼泪,才柔声问:“走吗?”   她站起身,任由他牵着,往外走。   抬眸时,她注意到陈竹青的表情镇定得有些过分   明明是那么感性的人,怎么两次离别,都像石子投进深海里,惊不起多少波澜。   她小声叹息,“什么时候我能像你这么沉稳就好了,都不会难过的唉。”   陈竹青把她的手提到嘴边,吻了下,“她走了,你才能陪我睡觉。我为什么要难过?真拿我当幼儿园老师呢?”   舒安没想到他还能这么考虑问题,红着脸,在他腰间轻掐一把,“不正经。”   陈竹青似是对这个评价很受用,笑得更欢,“可你喜欢。”   舒安的脸红到爆炸,两手按在他肩上,拼命往外推,“快走。快走。”   这是舒梦欣第一次到闽镇,两人带着她去逛街。   闽镇是典型的沿海小城。   街边的店铺一多半都在售卖各种本地海产,有的是鲜活的鱼,用玻璃钢或塑料大盆装着,供顾客挑选。有的是加工好的水产罐头或者小鱼干……   总之半条街都洋溢着水产的咸腥味。   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有着无数小水洼,舒梦欣穿着新买的红皮鞋,踮着脚尖走得小心。   陈竹青见了,干脆将孩子抱在怀里往前走。   两人从市场出来,逛到一条小吃街。   这里的味道和装潢比那条要好不少。   街头第一家卖面人的,一下子就引走舒梦欣的所有注意力。   她拍拍陈竹青,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舒梦欣的脚刚沾上地板,就蹬蹬蹬地挤进人群去看小贩捏面人。   陈竹青凑进去,在她身边蹲下,“想要什么?姑丈买给你。”   舒梦欣指着最大、最精美的孙悟空说:“要这个。”   陈竹青没犹豫,立刻掏钱给买了。   他多买了个牛魔王。   陈竹青和舒梦欣一人手里攥着根面人,两个面人都拿着各自的武器,威风凌凌,蓄势待发的,好像下一秒就能投入战斗。   现在广播里的评书《西游记》播得火热。   他模仿着牛魔王的声音,压低声线,“泼猴,哪里跑!”边说边捏着面人往舒梦欣手上的孙悟空撞过去。   舒梦欣一边躲,一边咯咯咯地笑。   陈竹青陪着玩了会,很快败下阵来,“哎呀。牛魔王输了。”   舒梦欣昂首挺胸,以胜利者的姿态将手里的孙悟空举高,“那是当然,大圣最厉害了!他能保护所有人!”   舒安站在一旁,看得眉眼弯弯,很快把好友离开的难过抛之脑后,温柔如水的眼眸只容下一大一小两张笑脸,“赢了就好啦。前面还有很多好吃的,姑姑带你去。”   这条小吃街的最末有一家开了二十年的炸糕店。   里面的芋头三角糕和花生汤是舒安的最爱,每次她考高分了,舒爷爷就会带着她来镇上吃这个。   她凭着记忆寻过去……   陈竹青原来住在闽镇的另一头,不怎么到这边来,对这不太熟,故意在后面走得很慢,让舒安拖着他的手走,看她的麻花辫随她的跳动摇摆,也是一种乐趣。   舒安觉察出他的故意,甩开他的手。   两手叉腰,作出生气的表情,“陈竹青!你是不是故意的!他家一天卖的三角糕有限,我要是吃不上唯你是问!”   陈竹青胸膛里震出一阵笑,快步跟上,“走走走。”   他们的说笑忽然被一声轻蔑的笑打扰。   两人面前出现一个壮实的男人。   他环胸立在那,不怀好意地盯着陈竹青笑,“哟。娘娘腔,这是你老婆和女儿?”   陈竹青敛了笑,眉毛一点点蹙起。   对方是他的小学、中学同学,因为小时候陈红梅总拉着他玩过家家,逼他穿过女生的裙子,甚至拿他练手化妆。这些事不知被谁传出去了,再加上那时他绣鞋面赚零花钱,一些男生不仅故意疏远他,还给他取这样的外号。   陈竹青礼貌回复对方,“李亮。你好。好久不见了。”   李亮一点不知趣,轻啧两声,瞟了几眼舒安,“就你还能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   过去,陈竹青都没因为这些事跟他们红过脸,打过架。   现在更没必要。   只是出游的兴致被人搅扰了,他有些不快。   陈竹青眸色渐深,里面折出一丝冷光,“我还有事。”   李亮笑笑,侧身让路,“你走,你走……”   陈竹青一手牵紧舒安,一手环在舒梦欣的背上,带着两人往前走。   他低着头,压抑着不平。   李亮却自以为占了上风地扬着脸。   几人在窄窄的街道擦肩而过时,李亮忽然转换了语言,用方言讥笑陈竹青,言语难听到难以入耳。   舒安脚步顿了下,想和对方争辩,但被陈竹青握紧手腕,示意她没必要闹大。   她只能低着头,迈开腿,准备继续往前。   就在此刻,他们余光扫到一个黑影,快速从脸侧擦过,准确无误地砸到了李亮的脸上。   李亮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捂着脸蹲到地上。   两人愣住,没等反应过来,听到舒梦欣用细嫩声线,霸气地朝对方喊:“不许你欺负姑丈!” 第71章 .1986我可以喊你爸爸吗?   舒梦欣不知从哪捡来一块小石子丢过去。   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贴着李亮的侧脸擦过,没划破皮只留下一道脏兮兮的黑痕。   李亮被惊着,捂着脸哀嚎两声,没感觉到疼痛,又迅速镇定下来。   他朝小朋友这边睨了眼,龇牙咧嘴地叫唤:“你他妈的敢砸老子!”   那人头发竖起,脸涨红,像是头要吃人的野兽。   舒梦欣心底激起的保护欲和勇气到这刻全被吓没,躲到舒安身后,紧张地揪着她的衣服下摆,瑟瑟发抖。   陈竹青的手臂张开些,将两人护在身后。   另一手钳住李亮的手腕,一点点发力,“是你侮辱人在先。我不是打不过你才沉默,而是觉得没必要。”说着,他单边眉毛挑动下,扫了眼他脸上的伤口,“没破皮吧?”   李亮哼哼两声,似乎并不想就这么算了。   这里是商业街,人流量大。   他们这么一闹,全部人都停下脚步,往这边瞧过来。   陈竹青的力气不小,两指压在李亮的手腕关节凸起那块,扣得很紧,只需稍稍发力,李亮就疼得不行。   他挣扎几次,挣脱不开,终于意识到对方是个硬茬子,讪讪开口:“算扯平吧。”   陈竹青甩手,收手的同时嫌弃地在裤缝那擦了擦。   随后,两人相视一眼,各自转身离开。   闹了这么一出,舒安没心情去吃什么炸糕,买了些舒梦欣喜欢的水果糖就回家了。   回到村里,不知哪家有喜事,在村口放鞭炮,人全围坐在大榕树下仰头望夜空。几柱烟花咻地一声窜上天,噼里啪啦地炸开,照亮整片夜空。   人太多,又有些调皮的男孩拿着摔炮四处丢,舒安怕伤着孩子,强硬地抱着舒梦欣回家了。   舒家的位置靠近村口,在院里也能看见烟花。   陈竹青打来一盆水,蹲在孩子身边,边帮她擦手,边教育道:“知道你是心疼我,看不下去才拿石子砸他的。很勇敢却也很鲁莽。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砸伤他了怎么办?那我们不是白挨骂了,还得赔钱。多倒霉。对不对?”   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后果说得很清楚。   舒梦欣却不是这么想的,她捏着陈竹青的手,忽然哭了,“我就是不喜欢别人欺负你和姑姑。不想要你们不开心。”她的手贴上陈竹青的眼睛,帮他揉开眼角不高兴的细纹。   舒安正在屋里整理买回的菜,听到哭声,连手上的水都没擦干,匆匆跑出来。   她的手在围裙上随意抓了两把,一样蹲到舒梦欣面前,帮她抹眼泪,“姑丈不是批评你,是跟你讲道理呢。”   陈竹青已经很注意分寸,声音温柔到不行,还是把小朋友惹哭了。   他慌乱地拍拍她肩膀,“姑丈没有不开心。那些话是不好听,但我知道姑姑和你都不这么认为。我在意的人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就够了。梦欣,以后不能这样了。”   舒梦欣点点头,长睫上的眼珠随动作掉落,化开沾在脸上的黑灰。   舒安把毛巾拧成小条,捏着毛巾尖尖帮她擦脸,“你看都哭成小花猫了,一点不好看。”   村口那叫喊声四起,好像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   烟花更连贯了,天上那个还未散开,另一个就窜上天空炸开。   舒梦欣好奇,踮着脚在院里往上跳。   陈竹青怕她看不见,将她抱起来,“能看见吗?”   舒梦欣环着他的脖颈,拍掌应了声‘嗯’。   放过几轮烟火,外面的声音渐小。   一直忙着各种事,陈竹青很久没静下心来欣赏过一样东西,他仰头看着浩瀚星空,烟花在他的深色眼眸里散开,拖着红色的长尾,特别漂亮。   舒梦欣受氛围所染,激动之下,忽然发问:“我可以叫你爸爸吗?”   陈竹青呆住,脖子一节一节地转过去,无措地看了眼舒安。   舒安同样是一脸懵圈。   舒梦欣两手握在一起,食指紧张地互相碰了碰,声如细蚊地嘟囔:“表哥跟我说了,因为爸爸做了很不好的事,大姨他们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不想要他了,要姑丈当我爸爸,可不可以?”   难怪这阵子,舒安提到舒平,小朋友一脸的不高兴,嘴快要撅到天上去。   陈竹青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句整话,慌乱地向舒安求助。   舒安凑过去,摸摸舒梦欣的脑袋,“爸爸和你的关系从出生就注定的,是没法改变的。你的爸爸虽然做了错事,但他疼你、爱你的心从来没变过。我们给爸爸一个机会,等他回来跟你证明,好不好?”   “不要。不要。爸爸是大骗子。表哥说了,只有犯了严重错误的人才会坐牢的。”舒梦欣拼命摇头,环在陈竹青脖颈的手慢慢收紧,像是怕他丢掉她一样。   陈竹青轻抚孩子后背,认真承诺:“无论以后爸爸回来了,对你好不好,姑姑和姑丈都会疼你,对你永远都不会变。”   舒梦欣怀疑的目光扫过来,“真的?”   “嗯!”陈竹青在她面前勾起小指,“拉钩盖章?”   长了一岁,舒梦欣有点不相信这东西了,迟疑好一会,又问:“那你和姑姑以后有弟弟妹妹了,还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吗?”   “会。”舒安抢在陈竹青之前回答,她倾身过去吻了下孩子的侧脸,“是不是在姑丈家,红梅阿姨说那些话让你不开心了?”   舒梦欣摇头否认,“没有不开心,是害怕。”   她小鼻子微皱,很努力地吸气,像是要把眼泪憋回去,努力半天,眼泪还是不争气地从眼角渗出来。   小朋友带着浓浓的鼻音说:“妈妈就是有小弟弟才不要我的。”   “我和姑姑不会那样。”陈竹青看她低着头,小嘴一张一合的,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他勾起她的小指,强行和她拉钩定盟,“你不相信姑丈?”   “相信……”舒梦欣声音渐小。   陈竹青笑笑:“没关系。以后看表现吧,我不会让梦欣失望的。”   —   晚上。   舒安现在的房间最初是兄妹俩一起住的,后来从舅舅那回来,舒安还在读书需要书桌,舒平把这个大房间留给她,自己搬到隔壁小房去。   舒爷爷忙着干农活,这个家最开始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连房间墙上的黑手印都保留完整。   舒安摊开手掌贴在舒平的黑手印上。   那时候,舒平还没她现在高,手掌也比她小一圈。   肌肤触到墙面的一刻,心底的记忆被重新触发。   舒安心乱成一团,对未来的日子生出许多不确定来。   距离舒平还有七年,该怎么熬过去。   陈竹青洗完澡,披着毛巾从外面走进来。   他一进屋,就随手落了锁,从身后抱住舒安,细密的吻落在白皙的后颈。或许是有一阵没碰她了,他有点着急,控制不住力道,很快在那嘬出一串浅浅的红印。   舒安一直没给反应,他顿住,哑着声音问:“想什么呢?”   “嗯?”他撞她一下,催她答话。   舒安按住他覆在小腹的手,拇指在他的手背细细摩挲,“要不就不生了吧?你不开心,梦欣也不开心的。”   “现在舒平哥有困难,我们才帮一把的。日子是我们在过的,不能什么事都为他做让步。”陈竹青两手握在她腰间,将她的身子板向他,“我说过这件事,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做,其他的只管交给我,我来摆平。”   陈竹青在说这话时,头埋在她颈部,语调不怎么正经。   但舒安却莫名地安心,她知道他会为她把事情都处理好,从来都是这样。   犹豫被打消,她低头亲了下他侧脸作为奖励,“你怎么这么好……”   陈竹青勾掉肩上的毛巾,丢到一旁的椅子里,稍稍俯身,将舒安打横抱起,“对你这么好,不给点甜头怎么行?”   ……   陈竹青两手撑在两边,修长的手指没入舒安散乱的黑发,抓紧枕头,手背青筋爆起,根根分明,从指关节的凸|起走向坚实微肿的小臂。   这样的人,怎么会被取那样的绰号?   舒安想不通。   陈竹青皱眉,惩罚似地扣住她的下颔,发狠吻过来:“不专心?”   舒安撇嘴,随口提起白天的事。   陈竹青笑开,节奏又慢下来,“你知道我不是就行了。”   她侧过脸,面颊泛起一片桃红,“你这么厉害,当然不是……”   陈竹青听出言外之意,更细致地亲吻她的眼睛,“这才哪到哪。”   他说这句时,舒安心一紧,有过小小的担心,但很快被他轻柔细吻抚平忧虑。   在这场格外绵长的情|事里,她靠在他肩上,感受到的只有他如春水般的温柔。   **   二月底,陈竹青结束休假回到西珊岛。   羊角岛的工程已开工一周,各项工作开展顺利,向文杰坐在村办公室翘着二郎腿,边喝茶边听收音机。   陈竹青夹着文件夹走进来,“文杰,我回来了。”   向文杰‘哎哟’一声,手上茶水翻洒,泼了他一裤子,他被烫得哎哎叫。   但看到他走进来,向文杰敛起苦痛,迅速用手帕按住伤口擦干水,站起身把工程文件递给他看,“有我在,你还不放心?”   陈竹青拿着笔一行行地看,“谁我都不放心。就连我自己,我都要反复核对。”说着,他用笔点点手上的数字公式,“我只信真实的数据。”   向文杰撇嘴,揶他是‘老古董’。   确认工程这边没问题,陈竹青抬头要和向文杰商量后续的工作。   从一进办公室,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现在仔细一瞧,发现两人的办公桌换了个更大、做工更考究的,办公椅也从普通的木头椅换成了可旋转的皮质软椅。   “钱多烧的?”陈竹青以为是向文杰自己掏钱买的,可细一想,他那么抠门的人,给自己买就罢了,怎么可能花钱买他的这份。   陈竹青脑中警铃大作,“谁送的?”   向文杰坐在椅子上转圈玩,“村里买的呀。”   陈竹青面色更沉,揪着他的后衣领把他从椅子上提起,“我是不是说过不能收礼?以后上面查下来,谁担责?”   向文杰撇嘴,认为他是小题大做,过于谨慎了,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只是工程师,一没权二没钱,工程能不能批,全凭上面一句话。村里就是看我们工作太辛苦,给换个好点的椅子。你干嘛这么较真?如果这算收礼,那之前他们送来的饺子,我们不是都吃了嘛。”   “饺子跟这能是一回事?”陈竹青拧他嘴一下,“大权是没有,要是建房的时候,村长让你给他多建一个阳台,你建不建?”   向文杰瘪嘴,彻底说不出话来,只能低着头坐在那,任他数落。   他搓搓手,“那现在怎么办?”   向文杰像是推卸责任一般,小声嘟囔一句,“他买的时候也没征求我意见阿,就直接给送过来了。”   陈竹青转头扫了眼村委会的其他办公桌,“把这个新的跟他们旧的换。他们买的,就留给他们自己享用吧。”   他把公文包往凳上一丢,边卷袖子边催,“还坐着干嘛?起来帮忙搬啊!”   向文杰连‘哦’几声,傻愣愣地起身跟他一起搬桌子。   “真他妈沉。”陈竹青费劲地把东西搬过去,又转身过来搬椅子。   向文杰裤子湿了一半,贴着肌肤,走路不方便,放下桌子后斜靠在一旁边休息,边捏着裤子抖搂。   东村村长在这时走进来,“陈总工,你干嘛呢?”   陈竹青已经把新桌椅还回去,正在收拾桌上的东西,“我腰不好,这么软的凳子坐不习惯。你们买的就留着自己用吧。”   西村那边送这东西过来时,他就觉得那边要搞小动作,现在看到陈竹青拒收,反而松了口气。   倒是跟着进来的西村办事员有些摸不着头脑,前几天向文杰明明坐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又换回来了。   他以为是买的不符合心意,赶紧凑前去问:“那您喜欢什么样的?我给您买。”   陈竹青忙摆手,指指原先的桌椅,“千万别买!原来的木头椅子就很好!”   他坐回位置上,揉揉后腰,往椅背上一靠,“很舒服的。”   办事员撇嘴,“年纪轻轻的,腰不好怎么行?”   陈竹青沉着脸,声音冷到冰窖里,“我是腰不好,不是肾不好。”   —   卫生所这边新楼修好,比预想的还要大一些。   西珊岛卫生所正式更名为‘仁德医院’。   两个大类的内科、外科重新进行划分,舒安主动选择进入妇产科工作。   之前,卫生所分科不细,生产手术都是由外科负责的,她跟过好几次手术,已经能独立主刀,差的就是在妇科病的诊断上经验甚少。   这两年,西珊岛的照片和文章在各类报纸和杂志上刊登、宣传过,许多人意识到这里不是想象中那样落后的小岛。随着医院建成,军校和筇洲医学院不少学生递交申请。还有一些筇洲医院刚退休的医生,觉得这风景好,生活节奏慢,适合养老,也申请到这来工作。   帮舒安断过病的筇洲市一院妇科的蒋丽红蒋主任就调过来了。   蒋主任还记得她,主动问起,“你现在经期准了吗?”   舒安点头,“都正常了。我后来又吃了半年的中药调,现在连痛经的病症都没了。”   蒋丽红每天都是满号,要诊断三十几个病人。年纪大了,只能记住近期几个经常来复查的病人。之所以对舒安印象那么深,主要还是因为陈竹青。他是第一个听到影响生育一点不着急,仍围着医生问妻子后续治疗的人。   她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挺好的。那你爱人应该放心了。”   舒安抿嘴,羞涩地笑着。   **   樊云良离职了,陈竹青以为很快会派新的工程师来接手,可无论是福城还是筇洲,都没一点消息。   陈竹青先是打电话跟福城那边沟通,谁知那边告知他们,他们几人的编制和关系已经从福城移到筇洲,后续全由筇洲调配。   可他和筇洲工程院沟通时,他们却说筇洲工程院只负责建设项目的验收和审批,工程师的去留问题不归他们负责。   向文杰本就不是福城人,又和梁飞燕在恋爱中,留在西珊岛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其他两个工程师家都在福城,一听编制改了,拍着桌子叫屈。   “这不是卸磨杀驴吗?说好是临时借调,五年后还回福城的,怎么不认账了?”   “而且筇洲这边只负责工程项目,意思是我们成项目工程师了?所有建设项目结束,他们就不管了,是吗?”   向文杰不以为然,“既来之则安之。”   “你没结婚,你当然到哪都能安。我们不一样……”   “他妈的。陈竹青,你再去问,要是弄不清楚,我们不干了。”   两个工程师抱怨着西珊岛上糟糕的生活、繁杂的工程,越说语气越心酸。   一听到‘不干了’,陈竹青一个头两个大,不停用好话劝着,承诺他会跟进这件事,让他们继续回各自岗位去监督工程进展。   然而,那两人像是铁了心要扛到底,把文件一丢,转身回宿舍去休息了。   为了弄清楚几人的去留问题,陈竹青几次去筇洲工程院开会。   回到这边,还有乘着小渔船在各个岛之间协调建设工作。   一天二十四小时,他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船上度过的,跟着抵不住风浪的小渔船东摇西晃后,又要马不停蹄地去往各个办公室。   筇洲工程院不知是搞不清状况,还是故意踢皮球,让他在人事局和劳动中心两头跑。   半月下来,陈竹青消瘦一圈。   忙着处理这些事,没几餐是在正经饭点吃的。   一次,在西珊岛开小会时,刚上台没等讲话,就歪头一栽,直接倒在台上。   讲台边有个小台阶,他脑袋磕在边角,额前划出一道五厘米的伤口,紧急送到医院缝了十针才止住血。   再醒来,是在仁德医院的外科病房。   陈竹青的工作原本只是土建设计,但卫生所项目涉及舒安,从外部构建到室内装潢全是他精心设计过的。   设计时,他特意查了资料,浅色系有助眠效果。其中浅绿色还能传达希望、生长的意象,可以减轻危重病病人的恐惧心理,也代表了生命力的强盛不衰。   现在,躺在亲自设计的浅绿色病房里,陈竹青的心却一点平静不下来,如乱麻似的搅在一起。   舒安看他眼皮动了,赶紧过来调节病床高度,“醒了?我帮你调高一些,好不好?”   陈竹青从被里伸出一只手,虚弱地摆摆,“别告诉别人我醒了。我想多睡一天。”   这段时间,他四处奔波,舒安想见他都找不到人。   再看到就是被担架抬进来的,额前豁开一道大口子,鲜血流淌半脸,右边的碎发和鬓角全黏糊糊地粘在脸上。   手术是何主任做的。   经过清创,消瘦、无神的面容隐在斜长的刘海下,冷白色的皮肤在这一刻更显虚弱。   舒安坐在病床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绞了条热毛巾帮他擦手,“你安心睡吧。我不会让人打扰你的。”   陈竹青闭着眼,听着她说话,心慢慢定下来。   他的手掌拢合,捏了下舒安,“我有点饿……”   舒安吸气,抹掉眼泪,凑过去问:“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陈竹青眯起眼,从缝里瞧她。   他本想伸手替她擦眼泪,可右手上还插着针,动作幅度不宜太大,刚抬起一点就被线牵绊住。   舒安没领会到他的意思,以为是他要说话,身子又凑近些,“你说。我听着呢。”   陈竹青没打针的那只手按在床板,艰难地支起半个身子。   微凉的嘴唇印上她侧脸,吻却是温热的,他轻笑一声,低哑地说:“安安。别哭。”   只这句,舒安哭得更厉害了。   她边点头说不哭,眼泪比断线的珠子掉得还快,滴滴答答的尽数落在陈竹青手背。   陈竹青知道劝不住,稍稍调整姿势,让自己躺得更舒服,温柔地仰头看她。   等了好一会,她似乎是缓过劲了。   他继续说:“我想吃你煮的米线,多放点小咸菜。”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不想着吃点有营养的。”舒安揶他,随即起身收拾东西,赶回家去煮米线。   那个咸菜是冯兰寄过来的,有家里的味道,陈竹青特别喜欢,吃什么都要加一点。   陈竹青在床上病恹恹地歪着身子,眼里却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透亮的黑眸隐着不正经的笑意,手指在她掌心扣了下,“你的吻有营养。”   还能开玩笑,看来是真没事了,舒安稍稍安心,拇指压在他唇上按出个小印,“没正行。”   陈竹青噘嘴亲吻拇指,牙齿在上面细细划了一道,“吻我一下嘛。”   舒安笑开,捏着刘海捋到耳后,倾身过去。   陈竹青兴奋地噘嘴等。   就在要碰上的一刻,病房门忽然被撞开,一声洪亮的‘陈总工’刺入耳膜…… 第72章 .1986到底谁是工作狂?   几个工程师听说陈竹青醒了,匆忙赶过来。   舒安被挤到角落,看他们拿着文件围在病床前和他讨论工作。   陈竹青被向文杰扶着,从床上慢慢撑起身子,倚靠在床头,偏着脑袋看文件。   因为手上动作,陈竹青手背插着的针滑动,刺得他拧紧眉头,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吸。   舒安拨开那些人,强势地隔开他们和病床的距离,“我不知道他对你们的工作来说有多重要,只知道他刚做了手术,需要休息。你们有事等他恢复一些再来找他,行吗?”   她的指头绕着衣角,刚哭过的眼皮微微红肿,眼底还蒙着层水雾,委屈又真诚的眼神瞧过来,谁都没法拒绝。   向文杰说了声抱歉,带几人离开。   舒安转身,把那些文件收进床头柜。   那个床头柜带锁,她捏着钥匙一拧,再将钥匙收进包里,“这两天不许你再工作了,就好好休息。”   陈竹青指指点滴瓶,“打完了。让护士来撤了吧。”   舒安叫来护士,把他的针撤走。   “我回去给你煮米线,你在这躺着。什么都不许做,就闭着眼睡觉,知道吗!”她用手作梳子帮陈竹青理顺前面炸开的刘海,“我一会带剪子来帮你剪短一些,都长成什么样了。”   刚刚那个吻被打断,陈竹青还耿耿于怀的,仰着脖子朝她噘嘴,“不补一下?”   舒安拍了下他的嘴,“之后如果表现好再说。”   陈竹青拉着她的手不放,学她平时撒娇的语气,“补一下嘛。你不亲我,我浑身都难受。”   他有一阵没好好打理过自己了,下颔胡青明显,眼底乌青也深,看起来有点糙。   一米八的糙汉在床上扭着身子,晃着她的手撒娇,舒安怎么看怎么好笑。   她盯了会,无奈又宠溺地笑了。   随即,俯身过去亲他一下,“等我。马上回来。”   —   晚上。   舒安在病床边支了张行军床陪护。   医院的条件有限,承接的手术都是些几天就能出院的。   现在,这个六人间里只有陈竹青一个人。   他侧身让出一半的床铺,“这床挺大的,你过来陪我躺一会,好不好?”   舒安怕睡着后会压得他不舒服,枕在他手臂上假寐,环在他背后的手轻拍哄他入眠,准备等他睡着了再移回陪护床上。   陈竹青猜到她的心思,搂着她的手收紧,身子紧紧贴着她的,不给她一点逃离的机会。   “你不在我身边,我马上能感觉到。”他往她颈窝里靠,“不要想跑,就乖乖躺这。”   舒安拿他没办法,稍稍调整姿势,让两个人都能舒服些。   她抬头亲他一下,“我就在这陪你,赶紧睡吧。”   因为麻醉的关系,陈竹青一下午都昏昏沉沉的,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的。   到现在,他精神得很,没一点睡意。   舒安担心他,特意请了三天假照顾他。   反正明天不上班,陈竹青索性抱着她聊天,“安安。原本我做这工作还挺开心的,觉得一辈子只需要跟数字打交道,会简单纯粹。但这两年,真是越来越累。”   舒安摸摸他的侧脸,安抚道:“你做得很好了。其实很多事,你不要全都揽到自己身上会轻松些。”   陈竹青在工作上极为谨慎,信不过其他人,所有流程都要亲自审核过才放心。   也因为这样,工作量在无形中加倍,耗费了更多时间、精力。   是时候换个思路了。   陈竹青靠在她怀里想。   说着,陈竹青伸手从旁边凳子上拿出公文包,从里面掏出几张机打奖券。   这段时间,他总往筇洲跑,每次去都会在办事点附近买一张彩票。   陈竹青精通数据,不信这些,甚至和舒安算过中奖率。   舒安看他买了这么多张,有点惊讶,“怎么忽然想起买彩票了?”   陈竹青撇嘴,“一张就几毛,买个希望吧。万一中了大奖,就不用工作了。”   他不是那种消极怠工的人,现如今沮丧地躺在床上,舒安心疼的不行。   她两手食指压在他嘴角往上提,硬是扯出一个笑脸,“不工作那你想干嘛?”   陈竹青笑开,更用力地把她揽进怀里,“想要每天搂着你睡觉。”   他的想法很单纯,舒安却从字里想象出别的意思,红着脸锤了下他的胸口,“我才不跟你……”   陈竹青发笑,色眯眯地睨她一眼,“我说的是纯睡觉,你想哪去了。”   舒安噎住。   陈竹青笑得很欢,手挑开外衫,探进内里,覆在她后腰摩挲。指头上环着的婚戒微微发凉,激得舒安不舒服地轻扭一下,却被他按得更牢了。   他玩味地说:“不过你的提议更好。”   “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受得了……每天……”陈竹青弓着身子,温热的气息喷进她耳廓,染红后颈。   “这不是在家。”舒安咬唇提醒他。   陈竹青笑笑,不以为然,“我知道。”   结婚三年,他比舒安更清楚该如何取悦她。   覆在后腰的手顺着背脊,指尖轻点而上,停在月匈|衣的后扣,慢慢下压。   贴着她额头的唇齿轻启,呼出的气息混着薄荷牙膏的清洌,扑在侧脸又很温热,舒安全身绷紧,四肢僵直,末端却一点点蜷缩,人往他的怀里贴近些。   “宝贝。”   最简单的昵称,仿佛有魔力般,让人没法抗拒。   舒安鼻翼缩了缩,像只懵懂的小兔,眼睛红红,无辜地仰头看他。   作弄的目的达成,他笑着收回手,只在额头印下个浅吻,安分地躺回去,“放心。不闹你。”   两人聊了会,走廊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还有护士叫值班医生的呼喊。   舒安脑袋里的弦绷住,下意识地起身。   陈竹青扣住她的手腕,“今天不是你值班。”   “我去看看。”舒安拍拍他手背,翻身下床,蹬上鞋,急匆匆地跑出去打探情况。   到底谁是工作狂?   陈竹青独自躺在病床上,怨念更深。   护士告诉舒安是急诊送来一个过敏病人。   值班医生已下楼去了,她还是跟过去看,确认没事才折回病房。   等她再回来时,陈竹青朝右歪头靠在枕上,身子却斜向左侧,姿势一看就不舒服。   可他闭着眼皮,睡得很沉。   舒安轻轻唤他两次,他都没反应。   看样子是真的很累,只这么一会就睡着了。   她帮他盖好被子,转身要走,陈竹青似是被细小的动作吵醒,半梦半醒间喃喃句,“安安。陪我。”   舒安的手压在被上轻拍,“我一直在。”   **   陈竹青住院期间,筇洲工程院传来消息,答应按原先承诺的,到借调年限,会帮几人把工作关系再转回福城,如果他们有愿意留在筇洲或西珊岛的,也会帮他们另外安排工作。   向文杰将文件递给他,“弄好了。”   陈竹青没接,他关心的只有工程,“他们回去工作了吗?”   向文杰点头,“都回各自岗位了。你安心休息吧。”   陈竹青摊开的手掌未收回,仍问:“羊角岛那边呢?”   向文杰捧出工程进展报告给他。   陈竹青在福城工程院就有拼命十郎的绰号。   那时候,工程师在私下议论,他这毛病唯有结婚能治。   没想到,他结婚三年,还是这模样。   即使是生病休息这两周,向文杰每三天就得回西珊岛一次,到病床前跟他汇报情况。   有次,向文杰遇上护士帮他更换伤口的纱布。   为了不感染伤口,他剔了个精神的寸板,身上浓厚的书卷气锐减,眼神多了几分凌厉。尤其是拆掉纱布,显露出那道半指长的蜈蚣线样的疤痕,看着有些骇人。   向文杰忍不住打个冷颤,“陈哥,你这也太拼了吧?”   舒安在旁边搭腔,“对阿。都让你好好休息了。”   陈竹青眼尾弯弯,染上笑意,冷厉感顿失,“前天医生就说我可以出院了。”   这件事,是舒安故意和外科商量的,病房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让陈竹青留院多观察几天。   她知道他一回家,肯定一头扎进工作里。   怎奈,她还是低估他了。即使人在医院,他一样有办法把病房布置得和办公室似的,床头堆着几沓数据册,给病人放私人用品的抽屉全是书。   出院时,舒安愣是花了两天才把这些东西搬回家。   她搬东西时,卷着袖子,不满地嘟囔:“你呀,就是天生操劳命,累死算了!”   骂完,又心疼地睨他一眼,“还是别累死了,那谁疼我。”   陈竹青把书都抱到一侧,夹在腋下,分出一手去环她的腰,将人带到怀里,“出院啦,今晚好好疼你。”   舒安撇嘴,身子转了圈,轻松挣脱怀抱。   她仍在气头上,抱着那堆书,加快脚步,直接跑进屋里。   陈竹青追进来,她叉腰坐在床边,朝桌上厚厚的专业书努嘴,“让它们陪你吧。”   他手边真有重要的工作,哄了两句,坐回书桌前。   舒安闭眼躺在床上,告诉自己别担心了,任他去吧。   心理斗争五分钟,起身给他煮了碗面条,又在上面铺个煎蛋。   没好气地端到桌前。   发出哐当一声。   “别熬太晚。” 第73章 .1986向文杰&梁飞燕   向文杰和梁飞燕恋爱快一年了。   每周末,他都会主动去梁家帮忙,有什么活动两人也都是一起的,手牵着手,毫不避讳,看得周围年轻士兵心生羡意。   两人溺在爱河里,很是甜蜜。   梁国栋却很操心。   向文杰来他家干活,偶尔晚了,会留在梁家过夜,跟梁向军一个屋子,并无僭越之举。   西珊岛是个很小的地方,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吹得人尽皆知。   他旁敲侧击地提醒,“你们相处有段时间了,如果觉得合适,有没有考虑结婚?”   向文杰正在削苹果,手上动作一滞,利刃滑过拇指,瞬间鲜血涌出,珠珠滴落到桌上。   梁飞燕赶紧拿来纸巾帮他按住伤口,草草回应梁国栋,“我们的事,我们会决定的。”   晚饭过后,梁飞燕送向文杰出来。   两人压着道路边边散步。   不训练的时候,不用戴军帽,梁飞燕喜欢把短发扎成左右一边一个的小揪揪。   散步时,她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像只垂耳小兔,向文杰很喜欢伸手去抓她的小揪揪玩。   或许是梁国栋提的那个话题过于严肃,又恰好戳进两人心里。   今晚的月亮很圆,海风温柔,却压抑又沉闷。   梁飞燕不想要小孩,但对于婚姻关系还是有期待的。   跟向文杰恋爱的一年,他依旧嘴毒不饶人,可揶揄完就会掏出精心准备的礼物,大有那种一巴掌换个甜枣的架势。刚好,梁飞燕还很吃这一套。   尤其是他扫过来的眼神,温柔又动人。   向文杰什么都好,就是只字不提结婚的事。   梁飞燕再勇,总归是面子薄的小女生。   这种事,她不好意思开口,也不该由她来提。   向文杰就这样混过大半年。   大概也觉得混不过去了,主动和梁飞燕说起家里的事。   向文杰的父亲在福城工作,母亲在老家务农,长期分居两地,只有过年那一个月能够一家团聚。   七零年,暂停高考的第四年,终于迎来新令,在插队的青年里招收工农兵学员进大学。   向文杰母亲觉得去福城读高中,在那插队,更有机会进大学,就让他去找父亲了。   向文杰对新城市、新环境充满期待,在此前,他没离开过小山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的肉店。   他事先没通知父亲,辗转几趟火车到福城,按照父亲寄信回来的地址寻过去。   向文杰的父亲住在单位的公房。   那个院子很大,一栋楼紧挨着一栋,每栋长得都差不多。   向文杰迷路了,正思考着要不要找个人问问,看到父亲牵着个不认识的女人从外面走进来。   父子相见,没有欣喜,四目相对间,充满了尴尬和惊恐。   向文杰穿着棉麻衣,背着一个旧旧的纪念包,为数不多的行李里有一半是出发前,母亲往他包里塞的蘑菇干。   而他的父亲西装革履,脚上的皮鞋黑亮,不知从哪回来,发型像精心打扮过似的,喷了层发胶。挽着他手的女人穿着墨绿色的旗袍,旗袍上团着两朵艳红的玫瑰,外面披了件素色的开衫,看上去清雅又妩媚。   他和他们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个女人的反应比向文杰父亲更快,莞尔一笑,毫不遮掩地在他侧脸啄了下,转身离开。   向文杰更震惊了。   嘴巴张大,说不出话来。   一直到跟着父亲回到家,坐在椅子上,端着水杯的手仍是抖的。   父亲觉得有些事是藏不住的。   索性一次性跟他说个清楚。   向文杰的父母从小定的娃娃亲,两人之间根本没感情。父亲上过大学,本不想回村结婚,怎奈向文杰的爷爷奶奶很看重这个娃娃亲,一直逼他回来。向文杰的父亲回来结婚后,就到福城工作,不怎么回老家。   那个女人是他工作时认识的。   她不介意他有家庭,愿意没名没分地跟着他。   他觉着这样不好,有一年回老家,想和向文杰的母亲提离婚。   但向文杰奶奶一听,气得要拿扫帚打他。   他不在家,全是向文杰的母亲操持家务,照顾老人。   那边离婚离不了,这边他也没法狠心跟女人断交,日子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过,反正他的工资足够养得起两个家庭。   向文杰觉得恶心,没法接受,连夜买票回老家了。   可到了家里,他才知道,母亲一直都知道这些事,她劝他,上一辈的恩怨跟他没关系,去福城对他未来发展有好处,还是应该忍一忍。   就这样,向文杰去福城读高中、插队、以工农兵学员身份去工程学院学习。   或许是念及他在家,女人不再过来,而父亲从不在家过周末。   大学毕业那年,他忙着实习,索性住在单位宿舍不回家。   在他最忙的时候,父亲遭遇车祸,经过三次大手术,从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又回来。   他右腿小腿截肢,未来只能依靠拐杖生活。   那个说爱他到天荒地老的女人离开了他。   而他厚着脸皮回到老家,让向文杰母亲照料他的饮食起居。   向文杰看过父亲和女人在福城肆无忌惮牵手的模样,对老家日夜期盼,却只能捧着一纸无用的结婚证过日子的母亲心疼到极点。   大概两年前,他的爷爷奶奶相继离世。   再没人反对,向文杰就劝母亲跟父亲离婚。   但母亲只一言不发地盯着挂在客厅的结婚证发呆,隔了许久才说:“领证了,就是应该包容他的一切。”   现在他已经工作了,有工资、能独立。   向文杰又一次回家劝说父母离婚。   母亲还是那样老实本分、思想守旧,觉得离婚是一件丢面的事,看向父亲的眼神永远真挚。   她不介意他的残疾,甚至欢喜他终于能回家,哪怕需要她耗费心力地去照顾他。   一些来往密切的亲戚,听说向文杰家里的事,没人站在他这边,纷纷夸赞他的母亲是个好女人。   向文杰简直无语。   气呼呼地回到福城。   从那之后,他每次回老家都只呆在自己的房里,不踏进客厅。   挂在中央的那张被母亲当作宝的结婚证,在向文杰眼里像道枷锁将不合适的两个人永远地锁在一起,每看一眼都让他泛恶心。   这些烂事,他觉得丢人,只和梁飞燕说过。   他轻叹,“我会好好对你,会专一。但不想领证……”   梁飞燕不解,如果他父母的婚姻如此糟糕,他不应该是对婚姻更珍惜和尊重吗?   向文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就是好讨厌这种捆绑关系,觉得对双方都是枷锁。   他会对一个人好,对她专一,是凭着对她的喜欢。   所以认为没这张证明也无所谓。   听完他的解释,梁飞燕好像懂了,又不太懂。   她想着,反正还年轻,或许再过一两年,他会变了想法也不一定。   于是,随口应了,“看你吧。”   可梁国栋提这事时,向文杰低着头不吭声,多少让梁飞燕有些不悦。   冷风吹过来,吹散她耳边没绑好的碎发,挠得她后颈一阵痒。   向文杰注意到,在她之前伸手过来,帮她把头发整理到一边。   梁飞燕趁着月光仰头,忽然发问:“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跟我结婚?”   向文杰答非所问:“现在这样不好吗?我对你不够好?”   梁飞燕撇嘴,“好……”   “可我想要更稳定的关系。比如结婚……”她舔舔唇,有些紧张,声音渐小。   向文杰没读出那句话的认真,握着她的手,承诺道:“我很喜欢你,会专一,会对你好的。不需要这张纸来约束我。”   梁飞燕咬牙,“这不是约束,是承诺。”   向文杰拧眉,“你不相信我?”   话聊到这边,几乎是把能说的全堵上了。   相信他跟领结婚证有冲突吗?   梁飞燕本来没这么执着这件事,但他的态度却让她莫名地想要认真。   “既然你觉得有证没证都无所谓,那就领啊?”   “可我不想……”   “向文杰。你不想无非就是不想要婚姻这层约束罢了,想走的时候好随时走。你喜欢我的时候,会对我好,那没那么喜欢的时候呢?人生这么长,你能一直像今天这样喜欢我吗?”   “我能!”   “那就跟我去领证啊……”   向文杰拧眉看着她,眼神仍在闪躲。   梁飞燕摇头,“说到底就是不够喜欢而已。”   顿了会,她继续道:“我理解你对这个的恐惧,但我还是期待能有一个合法合理的身份。如果你不能给我,那就分手吧。”   “我们就到此为止吧。”她一字一顿,说得极为认真,没给他一点商量的余地。   向文杰呆在原地许久。   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梁飞燕觉得他这就算回答了,礼貌地和他鞠躬,然后潇洒地转身,“谢谢你这段时间陪我。”   她走了。   没一点犹豫。   向文杰愣在那,慌作一团。   冷风拍在面上,带着些许沙粒,刺痛肌肤。   他是讨厌结婚证,可更讨厌跟她分开。   向文杰在她进院子前的一刻,跑过去拉住她,“不要分手。是我太自私了,没考虑到你,领证行,你给我一段时间准备准备,好吗?” 第74章 .1986新工程师   羊角岛一期工程临近结尾时,筇洲那边突然说要给他们派一个新工程师来帮忙。   陈竹青说这消息时,向文杰从面前堆积如山的资料里抬头,他搬开面前遮住视线的两摞,“一期下个月就验收了,这时候派人来?该不会是空降吧?”   所有工程验收合格后,提交的项目册上会印参与建设的工程师名字。   这些项目又和职称评定挂钩。   在福城时,向文杰遇到过空降。是个领导的儿子,刚从工程学院毕业就被塞进他们的工程项目,实际上做的还不如那些实习工程师多,但验收报告上他的名字不仅在设计组里,还落在了向文杰之前。气得他好几天没睡着,嘴上冒起四五个大泡,仍在宿舍碎碎念,抱怨空降的公子哥。   陈竹青把文件最末的那页个人简历翻上来。   证件照上的小伙子剔着利落的寸板,笑容灿烂。   目光继续往下扫,落到毕业院校和年级数那……   是去年毕业的。   陈竹青眉骨一挑,觉得向文杰好像猜对了。   他咳嗽一声,“空降也不见得就很差。看他毕业院校还可以。”   上午,两人还在猜那人是什么身份。   下午,新工程师乘着物资船到西珊岛。   物资船前天刚来过一次。   部队这边是临时接的通知,派了三个战士开着小皮卡去码头运物资。   通知里说这次还运来些工程建材,所以陈竹青也跟着皮卡一起去了。   到了那,码头上斜靠着个壮实的男人。他穿着白T,面庞稚气,脚边放着四五个行李箱。   没等陈竹青问话,他先伸手向他,“陈总工,您好。我是新来的工程师方维。”   陈竹青礼貌地和他打过招呼,又扭过头去问船上士兵,“工程建材在哪?”   方维指指自己,“就是我。”   陈竹青愣神几秒,“啊?”   方维真没把他当外人,自己拎着两个行李箱,又朝另外两个努努嘴,“陈总工帮我拿一下,行吗?”   陈竹青‘哦’了声,拖着两个行李箱,带他去宿舍。   在路上,两人聊了一些羊角岛的建设情况。   方维很年轻,参与的工程项目不多,但一副胸有成竹、业务娴熟的模样,说话时专业词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   陈竹青听这些话本应高兴才是,可心中却隐隐打鼓。   这人说话像掉书袋似的,乍一听很有道理,但经不起琢磨,全是些书本上的套话和设想。一但落到实处,问他该用什么方案去测量、如何展开工程,他表情僵住,眯着小眼迷茫地瞧过来。   算了。   总比什么都不行要强点。   陈竹青想起自己最初到工程院也是这样。   工地上,什么情况都会遇到,许多是书本上没有的,全靠有经验的老师傅教。   他把方维带到宿舍,指指樊云良的床,“以后你就住这吧?”   屋子本就不大,又不用进行卫生检查。三个工程师的东西都是随手放的,桌上、地上全都堆得满满当当,显得整个屋子更逼仄。   西珊岛潮,到了雨季,墙面会渗水。   工程师们常有岛外建设任务,一年里有一多半时间都不住宿舍,墙面没人清理、修补,靠近窗户的四周有星星点点的绿色青苔,看得方维直拧眉。   樊云良的床位靠窗。   方维仰头目测下,觉得自己躺在那,脚肯定能碰到青苔。想到这些,他更崩溃了。一个没忍住,嫌弃的轻嗤一声,“就住这啊?”   正在吃泡面的向文杰放下筷子,走过来,环着他的肩膀轻拍,安慰道:“你来是跟我们一起负责羊角岛旧村改造的,我们基本上都住羊角岛。那的条件比这宿舍好一点。”   “一点?”方维嘴角下撇,更不开心了,“我回头问问我爸吧,看他能不能给咱们换个好点的住宿条件,岛上没空屋了?”   向文杰按在他肩上的手顿住,“你爸?”   方维很诚实地说:“我妈是筇洲工程院的书记,爸爸属筇洲建设兵团。”   向文杰喉结一滚,额前滴落一滴汗,怯怯地把手收回。   还真是空降。   这背景,够硬够强,他不敢多说什么,嘴角牵起抹笑,从旁边拉过一张凳子给他,“弟弟,你坐。”   方维嘴上虽然嫌弃,但并不娇气。   他和向文杰聊了几句,便开始收拾行李。   期间,向文杰要帮忙,他没让,只说他自己可以。   方维在这适应了两三天,很快投入工作。   方维毕业院校不错,专业知识扎实,但学得太死,经验又少。   到了羊角岛,陈竹青给他的任务很简单,可他总是完成得很差。   陈竹青有心教他,拿着工程方案,问:“这个测绘方案不适合沙土质地,该怎么改?”   方维犹豫一会,想不出答案,眼睛一偏,开始回忆课本里的相关章节,而且是一字不漏地全背给陈竹青听。   陈竹青好一阵无语。   耐心听他背完,他拿出铅笔在专业书上圈出重点,“你按这个方法再设计个方案吧。”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方维负责的设计方案还是漏洞百出,遇上问题他一点不思考,直接跑过来问陈竹青。陈竹青引导他去思考,他就直接背书给他听。   陈竹青靠在椅背上,又累又烦。   他摆摆手,“算了。你跟着向文杰吧。帮他做验算工作吧。”   方维‘哦’了一声。   走出办公室前,他回头看了陈竹青一眼,似是有话要说,可目光对上的瞬间,他又缩回去了,扭头离开办公室,径直走向工地去找向文杰。   没几天,向文杰在一次午休跑进办公室。   他衣领敞开,跑得满头大汗,一进屋抓起桌上的茶缸,咚咚咚地仰头全灌进去。   陈竹青把风扇转过来,朝着他吹,“怎么了?”   向文杰扶额,“那个方维也太笨了,只会死背书,跟他说不能那样,他非得说课本就是这么教的。动手能力也不太行,让他做一个小比例模型,搞了一周都交不出来。”   陈竹青笑笑,“慢慢来吧。你多给他一点验算的活。那个他行。”   向文杰擦掉嘴角的水渍,忽然叹道:“我想樊云良了。他在就好了。”   **   羊角岛这边,两人一边当免费老师,一边盯工程,忙得不亦乐乎。   筇洲那边又传来一个通知,说是上面要审核他们工农兵学员的学历,让他们下个月去参加一次考试。   工农兵学员是停高考那十年的特有产物。   那时候,恢复开办大专院校,缩短学制,从工农兵中选拔、推荐学生。   一些学生基础很差,有的甚至连小学都没上完,也被送到大学去。有的大学不得不开办预科班,先给这些基础差的工农兵学员补高中课程,而后再学专业课。   很多单位对这些工农兵学员的学历存疑,升职提干都对其进行限制。   但对一些正规高中毕业,在大学认真念书的工农兵学员,这样的限制同样不公平。   筇洲政|府想来想去,想到一个办法。   对所有事业单位的工农兵学员进行学历测试,如果通过考试,则认可他们的学历,与正常毕业的大学生进行职称评比,若未通过考试,在档案上的学位会降低一级,未来的升职提干将有所限制。若是在技术岗位的工农兵学员未能通过考试,就要转到行政岗去。   西珊岛的工程师里,只有向文杰和陈竹青是工农兵学员。   拿到这份通知,向文杰是第一个骂开的,“他妈的。当初又不是我不想高考!”   陈竹青则劝他,“有时间在这骂,不如多回去看看书。”   舒安听到羊角岛的工作暂告一段落,陈竹青要回家,她好高兴,特意去食堂打了好几份肉菜给他接风。   谁知,一回家,看到他笔挺地坐在书桌前,埋头苦读。   陈竹青穿着件背心,弓身坐在那,头上绑着条细红布,台灯和大灯全开着,亮得像白天似的,屋内的咖啡味很浓,舒安刚踏进门,舌尖就尝到了苦味。   她走过去,“你干嘛呢?”   舒安往桌上瞟了眼,全是工程类的基础教材。有的被塞在书架最下一格,两三年了,没人动,书页泛黄、发脆。陈竹青翻页时,得捏着页脚,慢慢地翻过去。   她更疑惑了,“是新来的那个工程师不会?你怎么连基础教材都翻出来了?”   陈竹青把要考试的事跟她说了。   舒安有点震惊,“这意思是你考试不过,本科学历会被降成大专吗?”   陈竹青心情复杂地点头,“毕业证上的学历不变,但档案里的记录会更改。”   舒安同样为他抱不平,“怎么这样啊!以你的成绩,当年有高考,你肯定能考上的。”   明明需要考试的不是她,她却插着腰将做这些决定的人挨个骂遍。   舒安长得很乖,带着浓厚的南方口音,尾音软糯。   平时她一开口,像含了糖一样,无论她说什么,陈竹青听来都觉得甜。   所以在她面前,他小心压抑自己,不敢飙脏口。   现在听到她在那骂,陈竹青颇为意外。   可一抬眸,看见她脸颊因为生气涨红,像只小河豚鼓着嘴。   陈竹青的心跳狂飙,随即长臂一伸,将她搂进怀里,扶着后颈吻下去,“你说脏话也好可爱。”   舒安正生气,被他突如其来的吻给吻懵了。   晕乎乎地靠在他怀里,反应好一会,才问:“不学了?”   陈竹青抱着她往床上去,“先补点营养。明天才能有动力学。” 第75章 .1986会不会是怀了?   他们不清楚学历测验要考什么,只能把大学的所有教材翻出来,全都复习一遍。陈竹青手边有教材还好,向文杰的早不知道丢哪去了,为了应付考试,他特意去筇洲跑遍各大书店才买到一套新教材。   双人大书桌原本是属于陈竹青和舒安的,现在成了舒梦欣和他的。   二年级的作业不难,一会就写完了。   舒梦欣喝着牛奶,眼睛朝陈竹青密密麻麻的笔记上看,“姑丈这么老了,还要写作业的吗?”   ‘老’字如刀子锥心。   陈竹青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摸摸小朋友的脑袋,语重心长道:“活到老学到老。姑丈到了这个年纪还有好多不会的,年龄大了,记性也不如以前了。梦欣这个年纪记东西快,最适合学习了,所以要努力,知道吗?”   去学校待了一年,舒梦欣越发活泼,思维跳跃,舒安和陈竹青又特别宠她。她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怯怯懦懦,面对陈竹青说教一般的口吻,她哼了一声,站直身子,往外跑,“我聪明着呢,不用努力也能考第一。”   “哎……”陈竹青伸长手,只摸到一片虚无,他摇摇头,笑得有些无奈。   孩子还不到六周岁,正是爱玩的年纪,没必要太过严厉。   他朝外喊:“不许去海边!早点回家!”   舒梦欣在院里拍着小皮球,高声回:“知道啦!”   快到中午,陈竹青合上书,两手举高抻了抻于桌前久弓的腰,又攥拳从肩头绕过,轻轻敲了敲微微发酸的肩胛骨。   舒安在上班。   他起身去厨房做饭。   他朝院子外看了一眼,舒梦欣在那拍球。   “姑丈要做饭了,你别到处跑了,再玩一会洗洗手吃饭。”   “好!”舒梦欣的笑容很甜,跟舒安一样,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我想吃西红柿炒蛋!”   陈竹青应了好,转身进厨房忙活。   过了会,他端着一盘西红柿炒蛋,一盘青椒炒牛肉走出来。   舒安不在家,他没心情做大餐,能应付过去就行。   舒梦欣洗好手,跑进屋内,看见桌上的两小盘菜,颇为失望地‘哎呀’一声,“都没有汤呀?”   锅里刚做过西红柿炒蛋,没来得及洗,还有些西红柿的汤汁。   陈竹青重新开火,加进一碗水,又磕了个鸡蛋进去,用大勺搅散。   飘散的蛋液逐渐凝结成型。   陈竹青满意地捞出,刚好一碗的分量,不多也不少。   他端到舒梦欣面前。   舒梦欣眯着眼,“涮锅水?”   陈竹青纠正道:“这叫西红柿蛋汤。”   不管怎么说,总算有汤了。   舒梦欣压着小裙子,坐到凳子上,准备吃饭。   这时,向文杰非常适逢时宜地开门进来。   他端着碗,不认生地坐到饭桌旁,“哟。今天的菜不错,有蛋有肉。”   陈竹青重新拿出一副筷子放到菜盘边,“外人来了。一会夹菜得用公筷。”   向文杰蹭饭蹭习惯了,对于这种不痛不痒的揶揄一点不在乎,随手从兜里抓出一把奶糖往舒梦欣手里塞,“叔叔不白吃。给你糖。”   舒安平时管得严,将糖和零食都锁在厨房的高柜里,一周定量给舒梦欣发一点。   舒梦欣在陈竹青出手前,迅速将糖藏进兜里,转过头,露出水汪汪、惨兮兮的眼睛,揪着向文杰的衣摆问:“文杰叔叔,明天还来吃饭吗?”   向文杰捏捏她的侧脸,“小可怜。来!叔叔天天来,天天给你带好吃的。”   陈竹青调转筷尾,敲他一下,“她一周只能吃三颗糖。不可以再多了!”   向文杰把手摊开,肩膀一耸,“姑丈发话了,没办法了。”向文杰嘴贱心软,最见不得孩子失望,还是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他用公筷往她碗里夹了一块小炒肉安慰道,“等你像向军哥哥那么大,吃零食就不受控制了。”   舒梦欣眼睛一亮,“真的吗?”   陈竹青拧眉,“得听姑姑的。”   小朋友肩膀又塌下一块,“好吧……”   吃过饭。   陈竹青还要复习专业课,又怕写完作业的舒梦欣到处乱跑,干脆把屋门锁了,只允许她在家里玩,以防到处乱跑。   陈竹青和向文杰不仅是同事,还是大学同学。   两人坐在书桌前复习功课,时光好像都慢下来,瞬间将记忆拉回校园。   那时候,平时要应付一堆思想教育课。   临近期末,学生们求着老师给画重点,然后抱着书去图书馆的通宵自修室熬夜苦读。   向文杰初中是在村里读的,高中到福城因教材不同,学得不太好。   高中毕业又下乡两年,才进入工程院学习,基础不扎实,一下子要记那么多东西,有点学不过来。幸好,他开学第一天,就从人群里一眼瞧中了陈竹青这根大腿。   开学时,所有人都懵懵懂懂,有的穿着工厂的厚工装,有的人脸颊被风吹得通红褶皱,唯有陈竹青戴着个黑框眼镜,目光坚定,穿的很干净,皮肤又白,站在那跟道景似的。   怎么看都是读得好的那类。   大学期间,陈竹青一点没让他失望。   向文杰全是靠着他的笔记,和期末突击,应付完所有考试。   现在,向文杰撑着脑袋,侧目看他的笔记,“这么多年了,你还留着?”   陈竹青圈出其中的重点,“没它,你就等着哭吧。”   向文杰感激地点头,“还好有你!陈哥天下第一好!”   他边说边假意抹眼泪,发出呜呜的哭声,但模仿得极差,听得陈竹青胳膊冒出一阵鸡皮,背后发凉,还直泛恶心。   陈竹青白他一眼,“少来这套。”   向文杰恢复正常,坐直身子,边看书,边跟他闲聊。   从大学聊到现在。   两人相识超过十年了,这么一点点回顾过来,向文杰忽然有点感慨,“不管在大学还是单位,你都闷闷的。我们那时候还说,完了,白瞎一张帅脸,估计这辈子都得打单。一转眼,你和舒医生都结婚三年了。”   陈竹青笑笑,掰着指头数,“时间真的好快,下月我就三十岁了……”   提起婚姻,不免要聊到孩子。   向文杰说:“付永强他老婆上个月在新手术室里生的,生的时候情况不太好,还好有个老资历的妇产科医生用产钳给夹出来了。”   这件事,陈竹青听舒安提过,说是这次新进的手术仪器帮了大忙,生产时能看清孩子的胎位。   他点头,“卫生所新修完,设备和医务人员都上了个层级,这对周边小岛来说真的方便好多,一些麻烦的病症也能看了,不用跑筇洲那么远。”   向文杰问:“舒医生呢?有动静吗?”   陈竹青笑笑:“还没。不着急。”   ……   两人在屋内聊这话题时,舒梦欣正在客厅摆弄磁带。   这个话题,这一年被提了太多次,从过年回闽镇听陈红梅念叨,回了西珊岛,陈竹青每次从外面回家,见到舒安的第一句还是问这个。   舒梦欣轻轻一蹦,坐到木头沙发上,噘着嘴晃腿,侧身将腰边的娃娃抱进怀里。   她低头,小声跟娃娃说真心话,“不喜欢小弟弟和小妹妹。”   即使陈竹青和她约定过会待她如初。   午夜梦回时,舒梦欣梦到的还是妈妈抱着小弟弟嬉笑玩闹,就是不理已经哭成泪人的她。   亲生母亲尚且如此。   她该怎么相信跟她隔了一层的姑姑和姑父?   **   这个月到日期了,舒安的月经还是没来。   因为刚调去妇产科,要学的东西很多,舒安没注意到这点。   细心的陈竹青替她记着,晚上她回家,陈竹青给她准备好洗脚水,里面还加了一些姜丝。   舒安有痛经的毛病,体质偏寒,这样泡脚对她有好处。   月经来前几天,他都会这样为她准备。   舒安看见水盆愣了下,后知后觉地问:“到日子了?”   陈竹青将她按到沙发上,拿了小马扎坐到脚盆边。   他两手扣住舒安的脚腕,轻轻把脚放进木盆。   她脚尖刚碰到水,他便更用力地抬住,“烫不烫?”   舒安点头,“刚好。”   陈竹青这才放心地让水浸没脚腕。   他两手全伸进盆内,帮她揉搓脚面和穴位。   按摩的穴位是他特意跟中医请教过的。   陈竹青的手指特别漂亮,骨节分明又很长,食指勾起时,关节微|凸,薄而白的肌肤下隐着细青的血管。关节压在指定穴位,用力得当,十分舒服。   舒安两手捏着沙发边,低头看他,心忽然被温暖的幸福感塞得满当当,饱含笑意的眼睛出了他再容不下别的。   陈竹青抿抿唇,小心翼翼地问:“我们明天去医院看看?会不会是怀了?”   贾勤勤前一阵刚生,现在还住在医院病房里。   舒安听她说过,怀孕的时候吐得厉害,什么都吃不进去,但为了孩子又不得不吃,有时候食物混着上涌的酸水,硬生生咽下去,难受到极点。   怀孕的时候,贾勤勤后悔至极,但生产完,看着旁边的小团子,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听她聊这些,舒安只是懵懂地点头。   面对陈竹青的疑问,她摸摸小腹,说:“我没有想吐的感觉,应该没有吧。”   “还是去看看吧。”陈竹青仍是不放心。   **   第二天是工作日。   陈竹青提前半小时下班,去医院找舒安,想带她去看医生。   没等走到妇产科办公室,先在走廊遇到她。   舒安捏着几张纸,坐在那两眼空洞地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陈竹青快走几步,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慢慢搓热,“怎么了?”   舒安仰起头,鼻子一皱,眼眶发红,“我怀孕了。”   “真的?”陈竹青差点咬着舌头。   两人盼这个孩子,盼了好久,可真听到消息时,激动之余还有点不敢相信。   若不是走廊里人太多,他恨不得把她抱起来转圈。   随后低头往她的小腹看了眼,念头很快被打消。   舒安怀孕了。   很多事不能由着他性子乱来了。   陈竹青长臂一伸,将人搂进怀里的一刻,身子又绷紧,十分注意地避开她的小腹,生怕有点小动作,就会伤到小朋友和舒安,“谢谢你……”   人在激动中,说话不经思考。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三个字,也不知道为什么。   “傻瓜。”舒安笑着伸手去抱他,“孩子又不是为你生的。我喜欢才决定要生的。”   陈竹青的脑袋埋在她颈窝,忍不住地抽泣两声,“嗯。我会好好照顾你和孩子的。”   他要当爸爸了。   是家里的顶梁柱,不可以这么脆弱。   陈竹青给自己十秒平复。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直起身子,然后去拉舒安,“走,我们回家。今天我给你做大餐。”   随后,两人又手牵手去学校接舒梦欣。   以往都是舒安来接人。   这还是第一次,两人都来了。   舒梦欣从教室里走出来时,懵圈几秒,才快速朝两人奔过去。   她一手一个地牵着他们,“姑姑和姑丈怎么都来了?”   陈竹青心里激动,特别高兴地抱起小朋友,甚至还想把她高举过头顶,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   可小朋友穿着连衣裙,想法作罢。   他单手抱着小朋友,另一手牵着舒安,边往家走,边和舒梦欣分享喜事。   舒梦欣嘴角牵起一抹淡笑。   她拍拍掌,恭喜他们,“姑姑和姑丈要有属于自己的小朋友了,真好!”   “对!超棒的!”陈竹青偏过头,吻了舒安一下。   舒梦欣则低头,眼里有失落一闪而过。 第76章 .1986飞燕出事了   进入七月,西珊岛迎来第一波高温期。   这几天虽下了一场雨,可一点没降温,湿漉漉的空气像个罩子把地面热气拢住,闷得人发慌。   陈竹青趁着去筇洲考试,买回两台落地风扇。   一个放在舒梦欣的小房间,另一个跟着舒安在全屋活动,她躺在屋里看书,他就拿着风扇摆到床边,舒安在客厅吃饭,他又扛着风扇走出来。   风扇正吹,他怕舒安感冒,开了摇头模式,又怕吹不到她。   站在那摆弄来摆弄去的。   舒安两手拄在桌面,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忍不住伸手去拍他,“不用那么麻烦,过来陪我坐一会。”   “好!”陈竹青原本就迁就她,对她百依百顺的,现在这种特殊时期更是把耐心和温柔发挥到极致,他一脚踩在风扇的底座上,把风扇对准舒安偏左一些的方向,这样既能吹到她,又不会太凉。   而后,他坐到她身边,习惯性地伸手去环她,指尖刚碰着衣服就收了回来,平摊的手心蒙着层细汗,紧张地在膝盖关节那蹭蹭。   “我这样做行吗?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去食堂给你买,还是买点石斑鱼来熬鱼汤?对了,你现在会不会怕腥味啊?”他的问题好多,一个接一个的,根本没留给舒安回答的时间。   舒安撑着脑袋盯了他好一会。   没说话,就这么眉眼弯弯地瞧他。   陈竹青喉结一滚,脸跟着发烫,不是害羞而是紧张。   在他三十年的人生经历里,看的书一点派不上用场,大脑里全是空白。面对舒安时,他总忍不住地紧张,担心哪里做得不够好。   他眉尾挑动,不安地搓手,“是我漏问了什么吗?”   舒安摇头,“你漏了留给我回答的时间。这么密的问题,我怎么回答呀。”   他笑笑。   顿了一刻,“那你说吧。”   舒安从兜里掏出手帕,用折叠的小尖帮他擦汗,“我没什么孕吐反应,胃口也挺好的。你正常做饭就行。该上班就去上班,该去羊角岛就去羊角岛。不要整天都围着我转。”   “是嫌我烦了吗?”陈竹青低头咬唇,两手食指交叠地绕在一起。   “当然不是。”舒安被他的小孩脾气逗笑,不知道为什么,陈竹青比她还没安全感。有时候她用嗔怪的语气说他讨厌,他也会紧张地咬唇,怯怯地问她为什么,认真的时候还会抱着她,一直要她说喜欢他才肯松手。明明他那么优秀,可在这段关系里,他好像始终是仰望她的那个。   舒安倾身过去,吻他侧脸一下,“我超喜欢你的,恨不得天天跟你粘在一起。但我们都有工作,不能这么耍小脾气。你休假是因为要考试,现在考完了,当然要好好工作。不然手下的工程师,该怎么看你?”   从年初开始,陈竹青就爱上了彩票。   小半年下来,家中的柜子上还放了个小框,专门给他放彩票。   陈竹青随手从里面抓起一张,“什么时候才能中啊!不想上班,就想在家陪老婆。”   舒安也走过去看。   他虽然喜欢,但不算沉迷,一周一张这样买,钱不多,她就没在意。   现在仔细看了下,发现他买的一直是同一组号码,是两人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   舒安曲起食指敲他脑袋一下,“你这样总买一组怎么可能会中?你数学好,不应该分析分析再买吗?”   陈竹青撇嘴,“我这辈子的幸运值全用在娶你上了。所以我就相信这组数字能中。”   舒安笑开,眼角却挂着一滴泪。   是幸福的眼泪。   带着丝丝甜味。   陈竹青低头亲她眼角,“不许你哭。开心也不要哭。我会心疼。”   两人搂在一块,贴着额头说话,腻歪至极。   向文杰就在此刻闯进来。   刚进屋,他全身一抖,两脚跳起,尴尬地转过身去,“那个……”   陈竹青有点不高兴,拉下脸起身走到他身边,手搭在他肩上,把他往外带,“以后进来敲敲门吧。安安怀孕了,你这样会吓到她和小宝宝的。”   向文杰转头和舒安道歉。   舒安笑着点头,“没关系。”   向文杰过来是送考试成绩的。   他们才考完,筇洲工程院就给出结果了。   两人都通过了学历测试,陈竹青成绩不错,无论专业课、综合素质、外语三项都远高于合格线,向文杰的运气不错,综合素质和外语都只比合格线高了一分。   从考场出来,向文杰比被太阳烤干的娇花还萎靡,天天趴在办公室哀嚎他的学历要作废了,嚎得全部人都没了斗志。   等待这几天,他心上像架了把刀一样,慢慢割着,怎么都睡不好。   现在,他的手压在胸口,“好险。擦线过了。本科学历保住了。”   舒安怀孕了。   他不好意思再来蹭饭。   今天心情好,他大手一挥说:“今天我下厨。晚上你们都别煮,来我家吃。”   陈竹青眯着眼,故意揶他:“你有家?在哪呢?”   向文杰竖起拇指,指了指隔壁,扬起脸,特别骄傲地说:“有啊。我和飞燕准备中秋去领证。”   大学时候,向文杰总在宿舍嚷嚷,说他以后不要结婚,不要孩子,要做来去自如的自由人。   陈竹青那时候也没当回事,后来看他一直打单,尤其是他结婚后,再看向文杰,虽然知道单身是他的选择,但还是不免替他操心。   如今,听到他要结婚,竟然像个老父亲一般红了眼眶。   向文杰的手压在他头上,用力揉了几下,直到搓成鸡窝头才停手,“你是要当爸爸了,所以变得这么多愁善感的嘛……”   “去你的。”陈竹青勾起脚,轻踹他一下,没真碰着,就是在空中虚晃一枪,向文杰一躲,他便收回脚。   要当爸爸了。   要稳重!   陈竹青在心里提醒自己。   他重咳一声,“你要去领证前跟我说,我帮你开工作证明。”   离中秋还有三个多月,向文杰直摆手,“我不办宴席。但礼物招收的。我可提前告诉你了,你得给我准备一份大的!”   陈竹青瞪眼,没好气地瞧他一眼,“我结婚,你送了?”   向文杰素来脸皮厚,才不管这些,“谁让你结婚不提前通知我的。”   舒安走过来解围,“文杰送东西了。我们刚到岛上的时候,他送过一套组合刀具的。”   时间久了,向文杰都忘了这茬。   那个刀具是他一个朋友从香港寄给他的,他没成家觉得用不上,就做个顺水人情送给陈竹青了。   向文杰扬起脸,表情更得意,“对阿!我送了的!”   陈竹青歪头,“人家结婚,你送刀?”   向文杰还是笑,胡诌道:“我这是提醒你,要好好听老婆话。”   陈竹青扭脸向舒安,食指悄悄勾住她的,“我听话吗?”   舒安顺势牵住他,“你对我很好。”   —   晚上。   舒安和陈竹青准时去隔壁梁家赴约。   他们觉得空手去不好,还带上了一罐自家做的草莓酱。   草莓不好种,每次只能熬那么一小罐草莓酱。   明明是陈竹青提议要送的,拎着罐子走在路上,嘴里却念叨‘可惜’。   舒安笑眯眯着牵着他,被他拖着走,“这个送出去以后,我给你做更好吃的东西。”   陈竹青嘴角勾起,笑容明媚,“好!”   向文杰是四川人,特别喜欢吃辣。   但今天的菜里没有一道有辣椒,做得不仅清淡,还有两道特意为刘毓敏准备的素菜,以及一锅为舒安熬的鱼头汤。   向文杰帮舒安盛汤,“这是我特意去码头买的石斑鱼,很新鲜的。”   汤汁他不知炖了多久,已经变成奶白色。   加进些去腥味的黑胡椒,鲜香可口,微微的辛辣刺激舌头,舒安喝了半碗,额前就开始冒汗,全身都跟着畅快起来。   她没想到夏天吃点辣,会这么舒服。   向文杰还在往外端菜。   舒安没动筷,问:“不等飞燕回来啊?”   “她通讯连有点事,加班了。咱们先吃吧。没事的。”向文杰拿起他们的碗,帮他们一一盛饭。有点男主人的味道。   真正的一家之主梁国栋坐在中央,倒显得有点不适。   他扭扭脖子,缓解尴尬。   向文杰把盛好的一碗饭放到他手边,“大哥。你先吃一点东西,再喝酒,对胃好。”   “嗯……”梁国栋应声,脸上的笑容更甚。   最开始,梁飞燕和向文杰恋爱,他是有点不满的。   觉得向文杰这样的小白脸,只有嘴上功夫和满脑袋的之乎者也,家务活什么的一点也帮不上忙。   那时候,他躺在床上跟刘毓敏抱怨这件事。   没想到刘毓敏一句‘你体格好,有力气,也不见你主动干家务啊!’,直接把他所有的话全堵上了。   而后,向文杰更是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最初的想法有多么错误。   刘毓敏用手肘戳戳他,“我就说文杰比你强吧!”   梁国栋白她一眼,“是啦。是啦。他们全工程院都是好老公啦。”   被夸多了,陈竹青不再像最初那样畏惧,反而很乐于听别人这么夸他。   他凑到舒安耳边,“看你嫁得好不好?”   舒安点点他的鼻尖,“天下第一好!”   屋里一片欢愉。   每个人都端着杯子,聊得高兴。   院外却忽然响起敲门声。   晚上这样急促的敲门声,总是让人不安。   向文杰离门进,很自然地走出去开门。   没等他问,来的战士看到是他,更激动了,直接把他拉出来,往外跑,“燕子出事了!你快来!” 第77章 .1986我们要一起往前走了   向文杰顾不得摘掉围裙,直接跨上那人的自行车后座,跟着他一路飞驰到医院。   下午,岛上的通讯设备忽然收不到信号了。   梁飞燕背着维修工具登上信号塔去检修,她倚靠在上面,一弄就是三个小时。她身上系着安全绳,整个人都挂在上面,风稍大一些,身子就跟着打晃。信号塔的杆子细长,落脚点很少,梁飞燕好不容易找着一处,两只脚勾在那作支撑,强撑着检修完出问题的信号段。   完成维修时,最后一抹朝霞恰好从天边隐去,道路两旁新装的路灯在滋滋的电流声中亮起,暖橘色的光线斜斜得拢过来,拉长她倒映在地上的黑影。   梁飞燕一手牵着安全绳,一点一点地爬下信号塔。   在距离地面还有三四米时,她觉得快到了,不自觉地加快速度,脑袋里紧绷的弦也跟着放松。谁知,右脚一个踩空,整个人都向后仰倒。   下面的通讯兵惊了,赶紧伸长手想去接。   梁飞燕身上绑着安全绳,没有着力点的身子在空中晃荡一圈,重重砸在信号塔上。   脑袋遭到重击,梁飞燕两眼一黑地昏过去。   等她重新恢复意识,其他通讯兵已经爬上信号塔,将她扶下来。   她躺在担架上,被身着白大褂的医生抬着,颠颠地往抢救室跑。   梁飞燕躺在医疗床上,看头顶的无影灯亮起,护士走过来小声安抚道:“安心睡吧,一会何主任来帮你缝合伤口……”   ……   向文杰赶到医院时,手术室亮着灯。   白薇拿着几张医疗单,跟他说明情况,“她撞到了信号塔上,前额、手背、腿部多处受伤,刚做了全身麻醉,何主任正在给她手术。这是手术的风险评估……”   向文杰听不懂,也没耐心听,捏着她的手腕问:“很危险吗?”   梁飞燕没伤到要害,但手术这种事,谁也说不准。   白薇犹豫片刻,正要回答,向文杰似乎被她这停顿吓到了,身子往后晃了下,一手抓住导诊台,才不至于倒到地上。   白薇赶紧扶住他,“目前看只是皮外伤,你先……”   向文杰像个牵线木偶似的,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根本来不及多想。   他从旁边要了根原子笔,正要签字,白薇看到随后赶到的梁国栋,又按住他,把单子从向文杰手下扯出,“你们没结婚,你不算她的亲属。梁大哥来了,还是让他签吧。”   梁国栋没问情况,迅速签好字递回去。   向文杰本就晕晕的,忽然被白薇推一下,身子摇晃,踉跄地退后三五步,直到背脊磕到冰冷的瓷砖墙。他猛地抖了抖肩膀,两手撑在墙面上,这才勉强站直。   舒安关心这边发生了什么,但她有孕在身,陈竹青不让她到处跑,也怕这边真出什么事,她听了稳不住情绪再动了胎气。梁家乱糟糟的,他先把舒安送回家,才骑着自行车到医院打听情况。   他走过来,一手揽过向文杰的肩膀,一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走廊的椅子上带。   两人在长椅上坐定,向文杰浑身都在发抖,眼眶红了一圈。   此刻除了担心外,他更在意的是白薇说的那句‘你不算她的亲属’。   到了这一刻,向文杰忽然明白结婚证的意义。   它不仅是一道牵绊,更是一种身份认定和责任。以前,他一直认为是这张证明锁住了母亲,让她在对婚姻失望透顶的情况下没法开口提离婚。现在想想,是不负责的父亲先背弃了结婚时许下的诺言,玷|污了婚姻的庄严、神圣,锁住母亲的也不单是结婚证,而是村里的闲言碎语和一辈传一辈的‘逆来顺受、包容丈夫’的老旧思想。   那张纸,从来都是无辜的。   它见证相爱,也默许离别。   未来的日子那么长。   不能总等着梁国栋来签字。   他真的需要一个身份,合法合理地陪在梁飞燕身边。   向文杰靠在椅背上,稳定好情绪,扭过头问:“陈竹青。你开工作证明需要多久?”   陈竹青是第一次当领导,没弄过这种东西,不确定地开口:“一周?”   向文杰‘嗯’了声,“你尽快弄。我想快点跟她结婚。”   陈竹青点头,“好。”   两小时后。   梁飞燕被医生推出来。   何主任摘掉口罩,对走廊里慌张的人们笑笑,“只是皮外伤。等伤口愈合拆线,就可以出院了,不用太担心。”   梁国栋当兵多年,还参加过海战,最危险的时候,鱼|雷就在他眼前炸开,热浪波及他所在的舰艇,整艘船都在摇晃,东西哗啦啦地掉落一地。   他被掉落的零碎砸得头昏眼花,仍咬着牙,稳住身子,然后下令反击。   见过鲜血与牺牲,即使现在受伤的是亲妹妹,他也比其他人要镇定许多。   梁国栋去病房里瞧了眼。   梁飞燕前额、手背、小腿有好几处都缠着纱布、绷带,小臂有多出淤青,最大的有手掌那么大。   刘毓敏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向文杰坐在床边,帮她把刘海理到一侧,有握住她的手,细声安抚她。   梁国栋两手背在身后,提着的心忽然松下了。   他将刘毓敏拉回身边,“燕子没事。我们先回去吧。”   医院没限制陪床家属,女人之间好说话,刘毓敏怕向文杰照顾不细致,想留下陪梁飞燕。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梁国栋硬给拉走了,“他们小夫妻的事,你别管那么多了。”   陈竹青帮着打来两壶热水,又去食堂买了些吃的。   他把东西放在床头,“我先走了。”   向文杰点头,“麻烦你了。”   若是平常,陈竹青肯定会揶揄他几句。   此刻,向文杰眼角挂泪,眼神无比认真,语气郑重到陈竹青不敢开玩笑,只颔首回应,然后转身离开,把空间、时间都留给他们两个。   向文杰在床边守了很久,等到麻药过劲,梁飞燕逐渐恢复意识。   她的手被人捏着,不舒服地动了动,想抽出来。   向文杰却握得更紧了,嗓子因为过于紧张而发紧,变得喑哑,“是我。”   “文杰?”   “嗯。”   梁飞燕长舒一口气,放弃挣扎,任由他握着。   她躺在床上眨眼,“我没事。”   “我知道。”向文杰拉起她的手凑到唇边,在手背印下个浅吻,“饿吗?不饿也吃点东西吧。”   “好。”梁飞燕在他的搀扶下,勉强地从床上坐直。   向文杰边舀粥喂她,边说:“下周我跟你去登记吧。”   梁飞燕顿了下,嘴角还沾着米粒,迷糊地望向他,“下周是中秋?”   向文杰笑着拿手帕擦掉她嘴角的东西,“不是。但我等不及了,一天都不想等。就想娶你回家。我彩礼都准备好了。”   因为考试,向文杰这段时间都在西珊岛的办公室复习。   两人同在一间办公室,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梁飞燕没见他有准备什么东西,随口问:“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向文杰仍是笑,“不用准备。我有什么,都给你。”   梁飞燕有点不敢相信,“全部?”   向文杰点头,郑重道:“嗯。全部。钱和爱,还有我,都是你的。”   **   梁飞燕住院。   刘毓敏和舒安都很记挂她,两人都炖汤、做好吃的往医院送,送重的次数太多,往往是舒安刚提着玉米炖排骨进来,后脚刘毓敏就提着猪脚焖面进来。   梁飞燕身体素质好,又经过两人这么猛补,伤口愈合得很快。   不到一周,何主任给她拆线换药,就允许她出院了。   向文杰天天像催命符似的盯着陈竹青,他麻利地帮他搞定领证需要的所有证明。   陈竹青把那些东西交给他,“现在你们只需要拿着这个,去拍照,然后回户籍所在地就能领证了。”   向文杰的老家太远,两人选择去广州领证。   部队这边有梁国栋盯着,很快帮梁飞燕提交了申请,又帮她申请到小半月的探亲假。   向文杰天天听粤语歌,看港剧,有一口流利的粤语,但从没去过广州。   整理行李时,他兴奋地几天几夜都睡不着。   到西珊岛工作三年了。   因为父母的关系,他不想回老家,福城除了陈竹青这个挚友,也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所以,这三年,他没请过探亲假,去的最远地方就是去筇洲办事。   没有牵挂,他虽来去自由,可漫无目的,也不知道要去哪,又能去哪。   现在,他手边牵着梁飞燕。   脚下似乎长出了虚根,对脚下踩着的土地多出几分归属感,未来的日子在他眼前一点点清晰。而他身后的羽翼仍是丰满的,并没有因为多出的责任,让他觉得是负担。   结婚一点也不讨厌。   向文杰仰头,看着头顶盘旋的海鸥。   忽然,想起他和梁飞燕的第一次见面。   在颠簸的巡航船上,他被海鸥围攻,所有人躲在船舱里看着他笑。船一靠岸,人们像躲瘟神一样,提着行李从身边快速擦过。只有梁飞燕提出一桶小鱼,打发走那些海鸥,还带着他去宿舍。   还是那艘巡航船渐渐靠岸,海鸥依旧嚣张地在头顶高歌。   两人相互依偎着,立在港口。   梁飞燕转头问:“你在想什么?”   向文杰收回盯着海鸥的视线,“其实应该感谢它们,真给我找了个老婆。”   梁飞燕听不懂,发出一声疑惑的‘啊?’   向文杰也不解释,一手提起行李,一手牵紧她,“燕子。我们要一起往前走了。”   “好!”梁飞燕迈着小碎步跟上。 第78章 .1986你是不是憋得很难受?   十二月。铱驊   各地都进入寒冬,气象台一连发布几次寒流预警。   然而这些跟西珊岛都没什么关系,所谓寒流在这不过是一阵风的威力,陈竹青把压箱底的防风外套拿出来。这种外套不厚,布料硬,特别抗风。风一吹,衣服哗啦啦地响,有时候腰间的带子没系紧,被风吹得打到脸上,一阵生疼。   天气冷,人容易发困。   但冬季在西珊岛正是干活的好时候,没有夏季的闷热,也没有春季的多雨,就是一件长袖衬衫的温度,不冷不热的。   羊角岛的一期工程被省里评为优质工程项目,图纸还被拿去参加评选。   筇洲工程院很看重这个项目,催陈竹青尽快开始二期建设。   建筑队的工人一多半都是羊角岛本地人,不需要倒腾车次回家过年。陈竹青跟他们商量过,这个春节愿意到工地来干活的人,能得到三倍的加班费。   有多拿钱的好事,报名人剧增,工头埋头苦记,边记还得边喊:“一个一个登记,别挤,别着急,都会登记到的。”   向文杰和梁飞燕八月刚结束蜜月假归来。   新婚燕尔,他对工作的热忱骤减,一听春节还得加班,撇着嘴,脸上写满了不乐意。   陈竹青拍拍他的肩膀,“要不我给你两周的假?”   “你骂谁呢?”向文杰心里想放假,但理智告诉他不可以,工程项目需要他,况且舒安挺着个大肚子,陈竹青也泡在工地没回家,他怎么能放假回去,“这项目我投那么多心血,让你单独看着我还不放心呢。”   陈竹青笑笑,“那就陪我在这过年。”   他们有一个多月没回去了,向文杰看手边的任务不重,推了推陈竹青的肩膀,“要不你回去几天吧,舒医生现在是六个月了?正是需要人的时候吧?”   “嗯。那这边麻烦你了。”陈竹青归心似箭,稍微收拾下公文包,提着就乘船回西珊岛了。   医院这边新进几台B超仪,可以清楚地拍出肚里小宝宝的情况。   大概三个多月时,妇产科蒋主任就告诉他们,舒安怀的是双胞胎。   计划生育实行有几年了,很多人想生二胎生不了,若是听到一下怀了两个,肯定高兴坏了。陈竹青拿到报告单的那刻,却苦着张脸,眉毛全拧到一起去。   舒安握着他的手,和他坐在长廊上,“怎么了?只受一次苦,能有两个小宝宝呢。”   听到她说‘苦’,陈竹青心里更不是滋味,拇指在她手背轻轻摩挲,像是安慰她,其实是安抚自己。   他叹气,“一个就够折腾人的了,还来两个。”他一手扶着舒安的腰,一手覆在她小腹上,慢慢带着她从椅子上站起,“慢慢走回去吧。”   回家后,陈竹青拿了些钱去找丁玉芬,希望她帮忙照顾舒安。   丁玉芬连忙摆手,“都是邻居。有事我肯定会帮忙的,拿钱就见外了。”   陈竹青拉住她的手,硬是把钱塞给她,“这个钱是给你的菜钱。丁姐你手艺好,要是家里炖排骨什么的,替我家也炖一份吧。我工作忙,没办法时刻陪在她身边,真的要麻烦你了。”   丁玉芬收了钱,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你放心。我肯定帮你把舒医生喂得白白胖胖的。”   丁玉芬说到做到。   而后的日子,家里做什么好吃的,全都会给舒安做一份。她儿子看到桌上的好菜,连着一起开心,手舞足蹈的,“舒阿姨能一直怀孕吗?”   丁玉芬撸起袖子,揍他一下,“你要是能怀,妈也给你做好吃的。”   就算向文杰不提,陈竹青这个时间也是准备回来的。   因为快到舒安的产检时间。   他这次回来,舒安肉眼可见地胖了一圈,尖下巴不见了,肚子又圆了一些。她穿着宽松的连衣裙在院里浇花,圆鼓鼓的肚子把连衣裙顶起一块,露出两截修长白皙的小腿。   目光落在上半身时,他觉得她被养胖了,心里安稳。可扫到细长的小腿,心又一次提起来。舒安的腿很细,现在跟以前变化不大,但有了孕肚做对比,显得小腿特别细,他甚至担心那样的腿能不能撑住她日渐沉重的身子。   陈竹青快步走进院子,从她手里接过喷水壶,“怀孕了就别干活,让我来。”   舒安顿住,“咦?你怎么回来了?”   陈竹青偏头吻她一下,“想你了。而且后天不是要去做产检了嘛。我不陪着不放心。”   舒安戳戳他的腰,“就在这里的医院做,又不是要跑到筇洲那么远,不用你跟着。我每天上班还得去医院呢!”   陈竹青麻利地干完活,扶着她去屋里休息。   “医院那边能不能请假啊?办理停薪留职?你大着肚子,我又不在你身边,真的好担心。”   舒安摇头,“没事的。我现在只负责门诊,已经不上手术台、不巡房了。梁大哥,看我行动不方便,每天都让勤务兵开车来接我去医院上班,不用自己走的。大家都很照顾我,你安心工作就好。”   陈竹青靠在椅背,覆在她小腹上的手隔着布料轻轻摩挲,“我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舒安仍是笑,将脸凑过去,拉起他的手,贴在圆润的脸庞,“你到底给了丁姐多少钱,她每天都给我炖肉炖汤的,吃得我都胖了。”   陈竹青笑着把人揽进怀里,“现在你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要营养,应该多吃。”   两人聊了一会,陈竹青看差不多到小学的下课时间,就去学校接舒梦欣回家,顺带去食堂打菜。   回来的路上,陈竹青给她买了两个糖酥饼。   舒梦欣边吃边走,陈竹青小声叮嘱道:“这是我们的小秘密,不能让姑姑知道,我给你买这种油腻腻、糖又多的东西,知道吗?”   舒梦欣点头,“好!”   孩子还小,舒安怕她糖吃多了,把牙弄坏,对糖这块把控很严。   陈竹青带着她去海边溜了一圈,直到她把两个糖酥饼吃完,才牵着她回家。   因为吃了糖酥饼,晚饭舒梦欣只吃了小半碗饭。   舒安很担心,“今天食堂做的不合口味?还是心情不好?要不明天姑姑给你做?”   舒安为了讨她开心,学了不少广州菜。舒梦欣嘴里说讨厌舒平,可心里还是念着他的,每次吃到熟悉的味道,都会想起爸爸、妈妈。这段时间,不是吃食堂就是吃丁玉芬做的东北菜,她是真的想舒安做的饭菜了,可低头瞧了眼圆鼓鼓的肚子,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下去,改作:“今天的红烧肉很腻,我真的吃饱了。姑姑好好休息吧。”   西珊岛不怎么用得到毛衣,可舒安从怀孕后,莫名地喜欢手工活。   吃过饭,就坐在客厅织毛线。   毛线是她托物资兵买的细羊毛,这样织出来的针织衫薄,正好适合这个时节穿。   她买了暗红色的毛线,这颜色,不分性别和年纪,什么人穿着都不会太难看。她织了有一阵,估摸着春节那会,就能把她和陈竹青的,还有舒梦欣和两个小宝宝的都织完。   红红的,很吉利,刚好穿着过年。   舒梦欣学习好,通常在大课间就能把作业写完。   吃过饭就关进屋内,捧着收音机听英语磁带。   她在翻课本时,不小心把夹在里面的草纸掉出来。   舒梦欣已经上二年级了,家里还有舒安和陈竹青开小灶补习,她比班上大多数同学认字多,已经能书写简单的小作文。草纸上密密麻麻地重复着同一句话‘讨厌小朋友’。   她把草纸揉成团扔进纸篓,把收音机的声音开到最大,躺在床上想心事。   收音机正好在放卡朋特乐队的《Yesterday Once More》。   这首英文歌传唱度广,香港歌手翻唱过好几版,就连岛上没学过英语的小士兵都能哼调子。   陈竹青背着客厅,在厨房里低头洗碗。   他哼着歌,身子不自觉地跟着轻晃,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舒安坐在客厅沙发上,看到他在那扭腰扭屁股,眼尾堆着笑,到后面实在忍不住了,只能用手捂着嘴,以防声音漏出来,惊着他,让他尴尬。   歌声悠扬缓慢,收音机的音质不好,混着滋滋的电流,却一点没影响听感。尤其是这种怀旧老歌,伴着电流声,有种隔着时空传来的感觉,更让人入迷。   心情愉悦,身体的各个感官都变得灵敏。   舒安能感觉到肚子里的小生命在动,似乎也想参与进来。   她的手轻轻覆在肚子上,小声说:“别着急,我们很快会见面。你们会看到温柔又幼稚的爸爸,还会有一个活泼懂事的小姐姐……”   —   晚上,陈竹青先去舒梦欣房里,看着睡着了,才折回屋内陪舒安。   因为有孕在身,舒安只能仰面躺在床上睡。   陈竹青侧身环着她,原本是拍背的手现在只能隔着被搭在肚子上。   舒安想要他像以前那样,拍着她哄睡,但试了几次,那个姿势太难受,两人都侧着身,中间隔着一个圆圆的肚皮,谁也睡不好,只得作罢。   她仰面躺在床上,听陈竹青给她念睡前童话。   书是舒梦欣来岛上时,陈竹青买的。   他以为小朋友会喜欢这种睡前故事,谁知道舒梦欣根本不吃这套,直呼幼稚。   童话书一直闲置着。   但舒安竟意外地吃这套。   陈竹青的声音低沉温润,尤其是夜里讲故事时,特意压了声线,有点哑的声音带着极强的颗粒感,混着温热的呼吸在她耳尖轻磨,特别吸引人。   她对童话故事没兴趣,只是喜欢他的声音,还有哄睡时的温柔。   怀孕后,她更喜欢听他讲。   每次陈竹青回来,都会翻着书给她念,一直到她入睡,还得念上两三个才停止。   陈竹青翻了翻书,“都讲过了呀。”   舒安闭着眼,“无所谓。随便念吧。我就喜欢听你说话。”   陈竹青噗嗤一声笑了,捏着被角往上提了一些,“好。给你念。”   舒安在他拖长的语调里,慢慢进入梦乡。   ……   身子沉,舒安睡得不安稳,一个晚上会醒三四次。   每次半梦半醒间,她会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陈竹青,直到握住他的手,慌乱的情绪才会稳定下来。   又是一次半夜醒来。   舒安和往常一样,伸手去摸陈竹青,摸到一阵空后,她眯着的眼睛睁开,借着月光看过去,身边的被子翻开,半侧床空荡荡的。   舒安支起半个身子,朝半开的房门外看。   她以为陈竹青是去院里上厕所了,却听到屋内的洗澡间有窸窸窣窣的水声。   她顿了下,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种情况,她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从怀孕后,几次陈竹青回来,她偶有在半夜听到这种响动。有次,她实在忍不住,想着怎么这么晚了,还要洗澡的吗?就算洁癖也不是这么个洁癖法。于是,翻身下床去找他,想问问是什么情况。   舒安站在洗澡间外,敲门的手悬在半空,还未敲响,就听到薄薄的木板门里传出,细微的闷哼。那声音极力压制着,含在嗓子眼,克制住某种情绪。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甚至就着那声音,脑海里就能自动浮现出,他伏在她身上颤栗的模样。   知道他在做什么以后,舒安脸颊烧起一片,迅速折回屋内。   这次,舒安没选择当作若无其事,而是坐在床上等他。   陈竹青解决完走进屋里,看到她坐在床头,先是一惊,很快又冷静下来。   他刚洗过手,皮肤很凉。   陈竹青两手交握着,边走过来,边迅速搓热。   等躺回床上,回温的掌心贴在她身上,很舒服。   他哑着声问:“做噩梦了?”   舒安摇头,“我听到了……”   陈竹青倒吸一口冷气,环在她肩上的手僵住,心咚咚咚的,跳得非常快。   舒安身子一歪,倒在他怀里,“你是不是憋得很难受啊?要不要我帮你?” 第79章 .1986有姑丈在,不会让她有事的……   陈竹青扣住她手腕,从身上拉开,另一手探过来,在她额前敲了下。是对她乱说话的惩戒,力道不小。舒安捂着脑门,委屈巴巴地瞧他,盯得他心都化了。   他重新揽回她的肩膀,“不要乱说话。”   舒安是真的心疼他,望向他的眼眸透亮,只单纯地透露出‘想帮忙’三个字。   她磨磨嘴唇,声音小小,“怀孕中期是可以……”   陈竹青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了。   上一次产检时,蒋主任有从侧面透出这层意思,但他压根没忘心里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孕期间舒安喝了很多牛奶补充营养,现在她身上自然带着股奶香,又软又甜。养胖了些,脸颊有肉但不累赘,笑起来梨涡更深,也更动人。   陈竹青一个月才能回来几天,这么久没见,加上这些细微的变化,躺在她身边变成了一种折磨。即使他理智的弦绷得很紧,不停提醒自己不可以,仍敌不过身体的自然反应。   他听不得她说些,怕更控制不住。   陈竹青脸绷紧,阴沉沉的,“不许提这件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下垂的眼眸瞥见隆起的孕肚,目光又变得温柔如水,他怎么忍心在这时候动她。   舒安一点不听话,手压在他睡裤的松紧带那,“这样帮你也不行。”   陈竹青捏着她的手腕,把手放回去。   然后抱着她的腰,带她一起躺回床上,盖好被子。   他鼻子皱起一块,语气委屈又有点无奈,“我自己来就行了。你好好休息就好,别想别的。”   “其实我也有点想要……”逼到这份上,舒安只得老实交代。抱着他睡早成了她的习惯,他不在家,是没办法,现在回来了,碍于目前的情况,还是不能抱着他睡,对她同样是折磨。   陈竹青目光滞了一瞬,随后笑开。   被人发现小秘密的尴尬骤减,他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又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嘴唇,“我都忍着了,你也得忍着。医生虽然说可以,但我总觉得不太好。等好了以后,我陪你。多久都行……”说最后那句时,他的手落在她后腰的敏感点,虎口抵在那轻轻摩挲,直到舒安扭着身子,喊痒,他才收手。   他严厉地说:“不许胡闹了。睡觉!”   刚聊完这么刺激的话题,舒安心里乱七八糟的,哪里睡得着。   闭眼躺在那神游太虚,隔了会,又睁眼看他。   陈竹青同样燥得慌,正盯着天花板数羊。   两人目光对上,尴尬一会,又同时笑开。   舒安拍他一下,“明明刚结婚的时候,我主动那么多次,你还稳如泰山的忍了大半年,搞得我以为你有什么问题了。现在怎么这么频繁……”   她咳嗽一声,不好意思往下再说。   陈竹青一手枕在她颈下,一手弯曲,枕在自己脑后。   他叹气,“今非昔比阿。开过荤后,忽然不能碰了,就很难熬。”   简单直白的话,说得舒安一阵脸红,都后悔问他这个了。   陈竹青侧过身,拨开她的刘海,露出又亮又黑的杏眸。   也不说话,就那样盯着看,一直把舒安看得脸颊发烫,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沸腾了,才用气声夸道:“我的宝贝,真漂亮。”   舒安捂着脸偷笑,“别说了。”   陈竹青躺正身子,在进入梦乡前,猛地想起一事来,语气随之变得严肃,“安安。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梦欣虽然懂事,毕竟还是孩子,还敏感。这阵子不要对她太严格,别让孩子觉得我们有了小朋友就冷落她。”   “嗯!我会的!”舒安点头。   之后,陈竹青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应该怎么关心孩子。   明明他都不怎么回家,却把舒梦欣的小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在他细致、详尽的话里,舒安除了心安外,更多的是感激。   每次这种时候,她都会心生感慨,还好有他在身边。   舒安握紧他的手,眼眶温润。   陈竹青用拇指抹掉未落下的眼泪,“怎么又要哭了?怀孕这么不好控制情绪的吗?”   “就是爱哭。要你抱。”   陈竹青侧身,虚环住她,柔声抚慰,“睡吧。宝贝。”   **   次日。   陈竹青跟舒安去医院做产检,各项数据都正常。   透过B超仪,他能看到两个小宝宝安静地躺在舒安的肚子里,一个还在吸吮手指。   回家后。   舒安躺在屋里休息,陈竹青则在厨房做饭。   昨天晚上两人多聊了一会,做完饭,陈竹青走进房看舒安睡得很沉,轻声唤她几次都没反应。她身子不方便,能睡这么沉不容易。陈竹青觉着心疼,不再叫了,默默退出房间,想着一会再单独给她开小灶。   陈竹青转而走进舒梦欣的房间去喊她。   舒梦欣正坐在书桌前画画,听到姑丈喊她,把画笔一扔,快速跑出屋去洗手吃饭。   她跑得着急,不小心撞了下桌子,画笔滚落到地上。   陈竹青弯腰去捡,放回笔盒时,瞥见她的绘画板下压着张通知单。   他抽出来看。   是筇洲的一个为期一周的数学培训课,时间就是下周。   舒梦欣学过珠心算,又有陈竹青的辅导,她的水平比同年级小朋友高出一大截。   这个培训班只对三年级以上的孩子开放,她的成绩太好,所以被特许参加。   一个老师要带五六个孩子去筇洲上课本就不容易,舒梦欣的年龄还这么小,数学老师要求她必须得有家长跟着才能去。   去年两次培训课,都是舒安请假一周,带她去参加的。   现在舒安显然没那个精力和体力带她去了。   陈竹青想也没想,从笔筒里抽出原子笔,直接在监护人那签上自己的名字。   舒梦欣洗完手,看陈竹青还不出来。   好奇地跑进卧室,看到他拿着通知单,吓得愣在原地,她匆匆走过去,把通知单收起来,“没关系的。姑姑比较重要,你在这陪她吧。少去一次不会怎么样。”   陈竹青蹲下身子,从兜里掏出彩超单给她看,“你看。姑姑肚子的小宝宝都很听话。所以姑丈能带你去。”   这是舒梦欣第一次看到小孩子。   单子黑乎乎的,很不清晰,她得眯着眼仔细辨认,才能看到两个头脚颠倒的小宝宝。   常挂在嘴边讨厌的小宝宝,以如此鲜活、具体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舒梦欣震惊又愧疚,嘴巴张大,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她不喜欢小宝宝的原因有很多,除了害怕姑姑、姑父会冷落自己外,还有对舒安的心疼。   陈竹青不在这边,有很多事要舒安自己处理。   她看过舒安因为孕吐反应,抱着小盆坐在床边反胃吐酸水,也看过她扶着后腰,步履蹒跚地走在小道上……   怀孕真的好痛苦。   如果可以,她这辈子都不要生孩子。   这是舒梦欣看到舒安怀孕后得出的唯一结论。   尤其是有次丁玉芬送来一锅乌黑的汤药,说是喝了能缓解孕吐反应,食欲大振。   舒梦欣光是闻到药味都觉得苦,舒安却捏着鼻子,仰头一饮而尽。   那个瞬间,舒梦欣脑海里闪过一个不该有的念头。   要是小宝宝没有了就好了,姑姑就不用吃这些苦头了。   一但有了这个念头,晚上她做梦,梦到的都是舒安摔倒,把孩子摔没的梦。   她还去学校问了老师,要是小宝宝没了会怎么样。   老师知道舒安正怀着孕,以为她出事了,吓得脸煞白。   舒梦欣淡淡一笑,告诉她没事,她只是随便问问。   老师说:“孕妇和小宝宝是一体的。要是小宝宝出事了,姑姑也会很危险。所以梦欣这阵子,要乖乖听话。”   她只是想舒安能轻松些,知道自己的荒诞想法会害死舒安后,舒梦欣惊出一身冷汗。那天回家,她闷在屋里哭了很久,她觉得自己是个很糟糕的孩子,姑姑、姑父对她这么好,她却一点不懂事。   陈竹青看孩子很久没回话,身子更弯下些,“梦欣,在想什么?”   舒梦欣摇头,“小宝宝真可爱。”   陈竹青摸摸她的脑袋,“梦欣也很可爱。姑丈还没单独带你出去玩过呢。这次培训课,我跟你去,行吗?”   “好!”   —   这是陈竹青第一次带孩子出去。   他很紧张,问了舒安许多问题,还把舒梦欣的小癖好全记在随身的小本子上。   舒安坐在床边,看他整理行李的手微微颤抖。   她扶着腰,费劲地坐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梦欣很好带。你不要想那么多。”   陈竹青噘嘴,朝她索吻,“鼓励我一下。”   舒安亲他一下,“她很听话。你也很棒。”   **   培训课比陈竹青想的容易。   白天他跟老师一起,送孩子去上课,培训班那边会给孩子准备中餐,一直到下午四点,所有课程结束,他和老师再去把孩子接回旅馆休息。   中间的时间全是他的。   好不容易来一趟筇洲,他去百货商店逛了几圈,买了新出的插电暖手宝,又给舒安买了些营养品。   培训课结束的那天,陈竹青问舒梦欣要不要去哪逛逛,她很懂事地摇头,拉过小板凳坐在那整理行李,准备第二天回家。   弄到一半时,隔壁有个小同学过来找她,说:“梦欣快来。楼下那个大黄狗生了!”   他们住的旅店是个老四合院改的。   房子中间有一个大院子。   老板养了两条大黄狗,其中一只挺着大肚子,每天都趴在榕树下晒太阳。   小朋友们每天上完课回来,都会在院子里逗狗玩。   舒梦欣一听这消息,鞋子都没换,穿着拖鞋就跟小伙伴跑下楼去看。   陈竹青带上房门,背手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慢点跑。”   他们跑下去的时候,大黄狗已经生完了。   老板拿着小毛巾给几只小狗擦身子。   大黄狗则虚弱地躺在一侧。   小朋友畏惧鲜血,所以全都围在小狗那问东问西的。   只有舒梦欣蹲在大黄狗身边,一个劲地掉眼泪。   她的手悬在半空中,想摸摸它,又不敢碰。   舒梦欣扭过头,慌张地发问:“姑丈怎么办啊!它流了好多血,会不会死掉?”   陈竹青从旁边拿来一条毛巾,轻轻盖在大黄狗身上,为了遮住刺目的鲜血,也为了安抚刚生产的狗。   他板过舒梦欣的身子,摊开的手挡住她的余光,“不会的。狗妈妈刚生完,休息一段就会好了。”   舒梦欣一边应‘嗯’,一边掉眼泪。   陈竹青劝了好久都劝不住。   没办法,他单独留下来,又陪着舒梦欣在这住了两天。   多留的两天,陈竹青特意去汤店买大骨汤,还买来牛里脊喂给大黄狗。   舒梦欣哪也不去,就搬着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陪狗。   老板看了,揶道:“我家狗没那么娇气,不用喂那么好。”   陈竹青只是笑,“孩子喜欢。”   等到大黄狗恢复如常,能跑能跳了,陈竹青才带着她回西珊岛。   按照惯例,每次坐船,他都会买糖给舒梦欣。   但这次回程,舒梦欣皱着小脸,捧着那袋巧克力豆发呆。   陈竹青往她身边挪近些,“是不是想到姑姑了?”   舒梦欣用手背抹眼泪,“嗯!姑姑会没事的吧?”   “有姑丈在,不会让她有事的。”他拆开一颗巧克力豆的包装,喂给她,“我和姑姑答应你会陪你长大,就一定会做到。” 第80章 .1987嘉言懿行   岛上通信号后,好几户都买了电视机,陈竹青和舒安工作忙,没日没夜地加班。家对于他们来说,更像个临时休息站,工作岗位才是长期坚守的阵地。   而且比起在家里看电视,舒安更喜欢坐在活动室,挽着小姐妹的胳膊,和她们一起讨论剧情。   陈竹青陪舒梦欣参加训练营,发现那的小孩都在看一套动画版的英语教材。   语言学习,激发兴趣,有开口的氛围最重要。   他咬咬牙,买回电视和一套影碟机。   刚开始舒安还说他浪费钱,后来向文杰常拿着不知从哪淘换来的港剧录影带到她家来放。   沉迷于电视剧的舒安又换了个态度,夸陈竹青这电视买的真及时。   陈竹青给她披上一层薄被,“别看太久,伤眼睛。”   舒安捶捶后腰,“眼睛没事,就是腰疼。”   特殊时期,陈竹青听不得一点不好。眉头紧蹙,两手全环上来,问话时关切里夹带些许焦急,还有点责怪的意味,“我扶你起来走走?还是去床上躺着休息?”   肚子大了,舒安稍微动一下就很难受,摆摆手,将抱枕垫到后腰,“不想走。这样就行。”   陈竹青担忧地瞧了眼,问:“要收拾行李了吗?”   西珊岛的医疗条件提升不少,这一年妇产科的接生都很顺利,但陈竹青还是不放心。况且在怀孕初期,舒安就答应过他,生前一个月就要到筇洲去待产。自从知道舒安怀的是双胞胎后,这个想法更加坚定。   舒安不想坐船折腾,晃着他的手嗔道:“这医院是你设计的,你建的,你都不放心?”   “嗯。不放心。”陈竹青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低头边削苹果,边说,“我是工程师,不是医生。不懂你们那些手术成功率,我只相信我看到的,这里就是不如筇洲医院条件好。”   “我准备好了,不会让你折腾的。相信我。”   无论什么时节,他的手始终温热,尤其是现在配合笃定的目光,体温透过肌肤慢慢渡到她那,心被这种温暖紧紧包裹着,舒安放松又安稳地靠在他怀里,轻轻应道:“好。”   **   距离预产期还有三周时。   陈竹青找梁国栋要批条,借了部队的车子。   物资船很大,甲板的空位足够停放一辆车子。   去筇洲医院的路很远,隔着乡间小道又隔着海,但舒安只走了几百米。从屋里走到院门外上车,车子一路开上等在港口的物资船,抵达筇洲后,直接开到事先联系好的市一院。   舒安在陈竹青的搀扶下,慢慢走到病房。   一路他不止照顾她的身子,同时也体谅她波动的情绪。   舒安是学医的,到妇产科整一年,成功接生几十个孩子。   可轮到自己,仍是紧张不已。   越是临盆,她越是紧张。   这几天,即使是陈竹青陪在她身边,给她讲童话故事哄睡,她睡得也不是很好,眼底浮出一圈淡淡的乌青。   陈竹青摇下两边车窗,让新鲜空气灌进来,侧身小心揽着她,另一手与她十指进口,拇指在手背摩挲。   为了当个合格的爸爸,他看了不少育儿书。   这种时候,这些知识正好派上用场。   他告诉她未来他能做的,他会做到的,转移她注意力的同时,也让她安心。   舒安‘嗯嗯’两声,眼尾弯了些,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我们一起努力。”   在筇洲的小半个月,陈竹青还在医院附近租了个能做饭的地方。   市一院的专家多,附近城市来着动手术的病患不少,医院周围一圈都是这样的地方。   陈竹青做饭很一般,但自己买食材,怎么都比食堂的好一些、放心一些。   每天混在来陪床、做饭的家属里,他学了不少,随身的小本子密密麻麻地记满了菜谱。   舒安歪头,看他趴在小桌子上奋笔疾书,有点想笑。   他这人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喜欢扣细节,有的人会觉得他要求高、难相处,舒安却很喜欢他这点,特别是跟他坐在一起工作时,常被他专注的模样引走所有注意力。   舒安的手覆在他脑后,慈爱地摸了摸,“陪床已经很辛苦了,不用什么事都这么细致。”   陈竹青笑了,淡淡道:“哪有你辛苦。”   说这话时,他停下笔,左手食指压在右手的婚戒上,轻轻转动两圈,“这都是我该做的。”   他们两人不在家,舒梦欣只能寄在隔壁梁国栋家。   陈竹青一颗心悬着,远在西珊岛的舒梦欣同样时刻牵挂舒安。她考完期中考,逮住好不容易归家的向文杰,求他带自己去筇洲。   向文杰觉得小朋友去会捣乱,给她买糖想应付过去。   但舒梦欣哭得太厉害,他又哄不好,只得答应下来。   当天便带着她去筇洲找陈竹青。   陈竹青和他道谢,将孩子领回医院。   舒梦欣来的很巧,正赶上舒安生产。   她被护士推进待产房经历阵痛,陈竹青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握着舒安陪在待产房。   舒安有痛经的毛病,刚开始的阵痛和痛经差不多,闷在小腹那,缓慢、迟钝,一阵又一阵的,好像有规律,又很混乱。她几次深呼吸,也就忍过去了。   后面疼痛越发频繁、紧密,她光洁的额头布满细汗,捏着陈竹青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企图分散些痛感。   陈竹青感觉到,心疼得不行,又无可奈何。   只能拿着温热的毛巾,边替她擦汗,边说些软话安抚她。   到了晚上,值班医生又来做了一次产检。   陈竹青神经绷得紧,医生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能掀起他心里不安的狂浪。   医生说,胎位不是很正,又是双胞胎可能不好生,建议剖腹产。   陈竹青马上应声,“好。”   他没任何犹豫,立刻签手术同意书。   那晚,待产室里还有一个产妇。   医生同样建议他们剖腹产,来陪床的婆婆却撇嘴说:“顺产对孩子好,忍忍就过去了。实在不行,中间再改剖腹产也行。”   舒安仰面躺久了,有点难受,稍微偏头,想活动下酸胀的后脖颈。   陈竹青见她侧耳过来,以为是被隔壁老婆婆的话扰了思绪,想改决定,赶紧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今天值班的是妇产科主任,很专业的。人家给的建议不会出错。就剖腹产吧?好吗?”   舒安揉揉脖颈,发出一声疑惑的‘啊?’   随即点点头,闷闷地应‘嗯’。   管它顺产还是剖腹产,舒安现在只想快点进产房。   而后陈竹青说了很多,可她一句没听进去。   手术室那边准备得当,护士就来推舒安进去。   ‘手术中’的大灯亮起,陈竹青身子晃了下,跌坐到走廊的长凳上。   之前,忧心忡忡,整日绕着两人问问题的舒梦欣这刻反倒极为镇定,她两手摊开,贴在陈竹青落在膝盖的拳头上。她的手很小,只能包住一半,言语却很有力量,“姑姑会没事的。姑丈要相信她,也要相信小宝宝。”   “好。”陈竹青慢慢直起身子,稳住情绪。   手术很成功。   护士先将两个包着棉被的孩子抱出来给陈竹青看,“恭喜您。是龙凤胎呢。”   她把孩子先抱到婴儿床上,又折返回来,拿时间表给他看,告诉他两个孩子具体的出生时间,“哥哥比妹妹早五分钟出来。”   陈竹青边签字边问:“那她呢?我妻子还好吗?”   护士点头,“主任在缝合了,一会会直接推回病房的。”   剖腹产是全麻手术,舒安心里揣着事,前几天没睡好,这次心里的石头落地,睡了很久,似要把之前的一并补回来,等她醒来天好像已经亮了很久。   她偏过头,发现只有舒梦欣坐在病床边,正给她剥橘子。   小朋友的眼睛又圆又亮,水灵灵的,看向她时,眼里的喜悦化成波纹浮动,语调随心情不自觉地提高几分,“姑姑,你醒了!还难受吗?”   舒安没什么力气,轻轻摇头,低声问:“姑丈呢?”   舒梦欣给她倒了杯温水,“你睡了好久。他在外面偷偷哭呢。”   陈竹青等了一夜、一早上。   隔壁床跟她是前后脚进产房,因为顺产不顺利又改的剖腹产,比舒安晚推出来两小时,都已经清醒了。舒安仍睡得很沉,中间有过几次挣扎,好像要醒了,又没醒。   陈竹青担心不已,隔一会就要去问问护士。   护士长看不下去,说病人醒了需要补充营养,让他去食堂买点汤汤水水。   他提着大骨汤回来时,舒安躺在床上,歪头看他。   她眉眼弯弯,笑容明媚,一下驱散笼在他心头的所有不安和焦躁。   他提着东西快步走过去,“我喂你喝点汤?”   陈竹青把床头柜上的东西拿走,低头在那拿小碗舀汤。   舒安也不说话,就这么仔细地盯着他看。   三月的筇洲,还是阴雨连绵的春季,陈竹青的后背洇出一大片略深的印记,应该是出过汗又被冷风吹干的,有点透,颜色略深,在白衬衫上很显眼。   他眼球布满红血丝,分不清是因为熬夜还是哭过。   转头看过来时,嘴角发颤,牵起的笑容激动,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舒安握着他的手,“我很好。”   “嗯!”陈竹青点头。   舒安刚动了手术,不能吃太多东西,陈竹青耐心地给她喂了一小碗骨汤,又去叫护士来给她做检查,而后才彻底放心。   舒安左看看,右看看都没看到孩子,有点懵圈,“孩子呢?”   陈竹青指指外面,“刚带去做检查了。我去抱来给你看。”   不一会,他一手一个地抱着两个孩子折回来。   小宝宝用花棉被包着,脸颊胖嘟嘟、粉嫩嫩的,有点像水蜜桃。   因为是双胞胎,所以比舒安接生过的其他单胎宝宝要小一些,轻一些。   两个孩子右手手腕都挂着塑胶圈套,上面有‘1’和‘2’的编码。   陈竹青说:“是龙凤胎。”   小宝宝太小,没有眉毛,五官又皱巴巴的,舒安一时分不清哪个是男孩,哪个是女孩。   只觉得右手那个‘1’号比较清秀,‘2’号的眉骨拧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又好像在跟谁生气,有点凶,大胆推测道:“姐姐和弟弟吗?”   陈竹青摇头,“是哥哥和妹妹。”   舒安‘啊’出好大一声,有猜错的惊讶,也有对两个宝宝长相的迷惑。   她眯着眼,又仔细看了看。   她见过陈竹青很小时候的照片,那是他爸妈特意带他去照相馆照的百日纪念。   这么一联系,小男孩跟他小时候还是挺像的。   舒平出事后,她不怎么翻照片了,有点记不清这么小的自己长什么,但肯定比这好看,她确定。   陈竹青把孩子放到旁边的婴儿床,“看这样你不满意?”   舒安笑笑,伸长手把小女孩紧锁的眉头揉开,“是她不开心。”   她仰头问:“起什么名?”   陈竹青眼睛一转,说:“舒懿行和陈嘉言吧。就按之前想的,希望他们嘉言懿行。”   舒安先是点头,随后怜惜地瞧了眼小男孩,叹道:“‘懿行’笔划好多,要是以后被罚抄名字要写好久。”   话题一杆子打这么远,陈竹青也是没想到。   他撇嘴,“那活该。谁让他被罚。”   而后,他拍拍胸脯,“我们教的孩子应该不会被罚抄吧?”   舒安轻笑:“难说……”   她看着两个孩子,眼底笑意渐浓。   可看了一会后,不免想到哥哥舒平。   她声音低下来,“等出院了,我们拍张照片寄给哥哥行吗?”   “我带相机来了。”陈竹青不想错过孩子的重要时刻,整理行李的时候,特意把相机塞进来了。   舒梦欣一直带着笑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这会突然提到爸爸,小朋友眼眸顿时黯下,头也跟着低下来。   之前,舒安以为舒梦欣不知道舒平坐牢的事,一直没和她说过。   现在孩子知道了,她拉起舒梦欣的手,问:“这次给爸爸的信,你来写,好吗?”   舒梦欣咬唇,喉里滚出一声艰难的“好!” 第81章 .1987陈爸爸   陈竹青请了一个月的假,在家照顾舒安和孩子。   生病时都不曾放下的专业书和测绘工具,在这个时段全都抛到脑后,整日就穿着围裙,绕着灶台和卧室转。   原本就温柔的人又温润几分,深咖眸子像蒙着层水雾似的,看人时深情无比,笑容里含着水波荡漾,让人不自觉地深陷其中。   他坐在床边,扶着摇篮床沿轻轻晃动,嘴里哼着摇篮曲,饱含爱意的目光扫下来,拢在孩子和舒安身上。   舒安心尖一阵酥麻。   她捧着杯红糖水,从背后贴过来,下颔抵在他的肩膀上,看摇篮床里的孩子,“丁姐,她答应之后回来帮我带孩子,你要是有工作就去忙你的吧。”   “有工作。但我舍不得走。”陈竹青诚实应答,偏过头,在她唇上啄了下。   蜻蜓点水的吻在触碰到唇瓣的一刻,忽然变得疯狂,他吮了下,恋恋不舍地松开,“好想你和孩子啊。”   “丁姐不肯收钱,不能总麻烦人家。”陈竹青攥紧摇篮床,慢慢停下晃动的频率。   可是他才停,陈嘉言立刻垮着小脸,不知醒了还是睡着,眼睛眯起,从细缝里瞧他,嘴巴撅得比天高,似乎在说‘爸爸快摇,不然我要闹了!’   陈竹青没办法,手搭在她被子外轻拍哄睡。   他叹气,小声嘟囔:“怎么妹妹没哥哥这么乖?”   舒安笑开,“我也觉得好奇怪呢。”   陈嘉言很闹,常在白天拼命睡,到了晚上就哭个不停。有次哭到左邻右舍都来问孩子怎么了,陈竹青在外面跟邻居道歉解释,舒安在屋内抱着孩子摇阿摇的,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后来还是有经验的丁玉芬来抱,才勉强让她安静下来。   而舒懿行是另一个极端,安静到陈竹青怀疑孩子的声带是不是坏了。出生时,为了证明宝宝气管通畅,护士会拍拍孩子的小腿,让他们哭一嗓子。但舒懿行被轻拍几下,不仅没哭,嘴巴闭的很紧,没什么反应。是妇产科医生做了全身检查,才确认他是正常的。   产检时,陈竹青就知道是双胞胎。   这个婴儿摇篮床是他亲手做的,从削木头到装订,全是他弄的。他把床扩大一倍,足够两个孩子睡,又在中间用木栅栏隔开,这样两个孩子不会互相影响。   可他没料到,刚出生的小孩会这样调皮。   陈嘉言睡姿豪放,不仅占满她的那半边,小手总从宽松的木栅栏穿过,去推、打隔壁的哥哥。舒懿行被她这么猛地一推,半边身子都侧过去,面朝另一侧的床栅栏。就是这样,孩子都没吵闹,眼皮掀了下,圆润的小拳头已经可以攥东西了,抓着被角,砸吧嘴,似在表达不满,又像在梦呓。   陈竹青抓着陈嘉言的手,硬是放回被子里。   然后把舒懿行翻过来,让他躺正。   “我们俩都没这种睡姿,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舒安顿了下,鼻子抽气,往他怀里又靠近些,“跟我哥。我哥小时候就是这样睡的……”   舒平在狱里,来往书信都要经过看守所,上面还有看守所特制的印章。   或许是觉得丢面,他不怎么给舒安回信。舒安得寄过去七八封,他才会草草回一个,‘来信收到,在此一切安好,勿念。’   这次是舒梦欣给他写的,他一连写了四五页寄过来,里面详细说了他在监狱的生活。   他有配合政|府工作,积极改造,还在里面学了门木匠活,考到了木工证,保证以后出来不会再做投机取巧的事,一定找份工作脚踏实地地干,好好养家。   陈竹青分出一手,揽在她肩上,轻吻她的额头,“哥哥在努力变好,我们要相信他。”   “我知道。就是有点激动。”舒安聊到舒平,忽然想起件重要的事,等他出来,舒梦欣已经读初二了,正是考高中的关键时期,不方便转学。广州那么多人盯着他,肯定是不能待了,舒安想让哥哥来西珊岛,跟他们一起生活,可这样的想法,她不知该如何向陈竹青开口。   她捏着他的手,未开口,只是轻咬了下唇,他便善解人意地说:“我知道了。到时候让哥哥过来跟我们住。”   “真的可以吗?”舒安眨眨眼。   陈竹青点头,“可以。家里房间够。让梦欣和嘉言一间,哥哥和懿行住一间就好了。他过来,能帮着照顾你和孩子也挺好的,自己人总比外人放心。”   舒安搂着他的脖颈,在他侧脸吧唧一口,“好喜欢你啊!”   陈竹青扣住她的下颔,欲加深这个吻。   只是嘴唇还没贴上,外面传来一阵焦糊味,舒安鼻子一皱,手压在他肩上把人往外推,警觉地探头向厨房,“你在煮东西?”   陈竹青倒吸一口冷气,忙不迭地起身往外跑,“锅里在炖肉……”   隔了会。   他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舒安问:“怎么了?”   陈竹青撇嘴,“糊掉小半锅。好可惜。这是我觉得做得最好的一次了。”   筇洲市一院的食堂有道周三限定的卤肉饭。   舒安特别喜欢那个卤肉,绵软但不烂,肥而不腻,带点甜味的酱汁拌饭特别好吃。   走的时候,陈竹青去厨房找厨师要菜谱。   那是厨师的独家秘方,怎么都不肯给,他求了对方很久,再三保证不外传,才拿到卤料配方。   回家后,他试了三四次,还是差了点味道。   舒安安慰他:“说不定厨子留了一手呢,毕竟那是人家吃饭的本事。”   陈竹青却很笃定,“他不会骗我的。肯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了。再试!”   舒安招招手,把他叫到床边。   陈竹青傻愣愣都走过去。   她捏着小手帕把他前额的细汗擦掉,“其实你上次的味道已经跟食堂的很像了,就是咸一点。焦了也没事,你加点水,开火滚沸关掉火,焖一会,烧焦的地方也能吃的。”   陈竹青咬唇,“真的行吗?”   舒安捏捏他的侧脸,“行。”   “好。那我去试试。”他如获宝典似的,颠颠地往外跑。   舒安坐在床上,越看他越觉得可爱。   看着看着竟然笑开了。   她没想过有一天会用‘可爱’这样的词来形容一个男人,可他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手脚慌乱,眼里又极为认真,确实太可爱了。   晚上。   舒安很给面地吃了两大碗饭,这已经是她出月子后,吃得最多的一次。   陈竹青压住她的手,“吃不下也没事。”   舒安又夹来一块肉,“真的很好吃。”   陈竹青马上要回羊角岛工作了,他把家里的事安排一遍,提议道:“要不我去村里问问,看有没有人愿意帮忙带孩子,花钱请个阿姨来帮忙吧。两个孩子,丁姐也看不过来,尤其是嘉言还那么皮。”   说起陈嘉言,他好一阵头疼。   陈竹青心心念念要女儿,就是觉得会听话乖巧,没想到真给他一个女儿,但比儿子还难带。   舒安点头,“那回头我让白薇去村里问问吧。”   **   白薇的表妹要上大学了,家里正是缺钱的时候,听说舒安要请人照顾孩子,白阿姨第一次应下。   这边孩子有人照顾,舒安放下心。   因为要上班,舒安买了吸|奶器,每天早上起来都把母|乳存在奶瓶,又给孩子准备了肉汤和果汁,一起提过去给白阿姨。   跟孩子待了一个多月,忽然要送给别人照顾了,舒安恋恋不舍地站在门口看了很久,才背身边抹眼泪边往医院走。   陈竹青到了羊角岛,同样心烦意乱的,满脑袋想的全是孩子和舒安。   两个月的休假陪产,一下压过他这十年对工程的热忱和理想。   曾经他以为他会是一心扑在事业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工作狂人,可现在想来,他就是芸芸众生里最平凡的那类,有了家庭和孩子后,他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希望家人平安。   或许是当了爸爸的缘故,他看人的眼神都变了。   向文杰总揶他,说他看谁都像爸爸看儿子,眼神里全是慈祥。   陈竹青翻了个白眼,“那你喊我一声爸爸,明年过年我就给你发小红包。”   向文杰‘呸’他一声,继续低头画图。   隔了会,他拿着工作计划表让他签字。   以前,陈竹青看东西特别细,向文杰把字写出格子,他都会点他一下,让他下次注意。   但现在,他特别好说话,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向文杰说什么,他都应,要求也不像之前那般严苛。   他盖章签字时,屋外阳光透进来。   向文杰感觉陈竹青整个人都在冒圣光。   他叹道:“你这爸爸当得好啊。咱们全工程院都跟着享福。”   方维在旁边接了句,“哈哈哈。对。现在不能叫陈总工了,该叫你陈爸爸。”   话是好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陈竹青睨他们一眼,重咳一声,狭长的眼眸闪过一丝寒光,又恢复了之前的严厉,“工程上的要求我是不会放宽的。人命关天,希望你们认真对待。” 第82章 .1987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   这一年的台风季来得不赶巧,恰好撞上中考。   气象台刚发布台风蓝色预警,筇洲口岸就打电话来通知梁国栋物资船停运,恢复日期待定。   学校听到这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   下周三就是中考了,西珊岛条件有限没资格设考场,往年都是由初三老师带队,提前一两天带学生去筇洲参加中考。   老师们跑到村里,挨家挨户地问,有没有渔船过两天愿意载孩子们去筇洲参加考试。   这次台风行进路线离西珊岛很远,但风向这事谁也说不准,万一出航后打个回旋,或者顺利抵达筇洲后,回航时遇上台风,筇洲那边会关闭港口,渔船就得在那附近停泊,等待复航。   有户渔民自己家孩子要参加中考,都不愿意把渔船借出来,更别提其余不相干的人。   刘毓敏背着手在客厅踱步,急得汗都下来了。   她瞥了眼梁国栋,试探性发问:“能用军舰吗?”   梁国栋瞪大眼,“你开什么玩笑?这得上面统一调令,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因为西珊岛条件不好,这里的孩子更珍惜读书的机会,也很努力。   去年那届是更改学制后的第一届学生,有三分之一的学生都考上了筇洲的普通高中,还有几个学生考上了技校。这是自建校以来,考得最好的一次,老师们替学生们开心,他们的付出终于有所回报,低年级的学生也跟着受鼓舞,眼前的未来与希冀又更具体了些,所以更努力地读书。   初三有两个学生参加了全国数学竞赛,一个拿到一等奖,一个是优秀奖。   老师们都说,这两个学生能考上重点高中。   中考还没开始,学校已经把红榜祝贺词都想好了。   台风一来,打断所有人的计划。   刘毓敏靠在窗边,看着远处不断翻涌的海浪,烦躁不已。   手不自觉地重锤下窗台,发出一声闷响,“真是的。怎么这时候停航!”   梁国栋走过来,手才抬起,还没搭上她肩膀,刘毓敏就甩甩肩,不耐烦地走开。   梁国栋撇嘴,委屈开口,“我给你想个招。”   刘毓敏赶紧凑过来,“说!”   刚才还甩脸子的人忽然变得热情,梁国栋顿感失落,小声嘟哝,“我在你心里都比不过学生啊?”   刘毓敏点头,“是啊。”搭在他肩膀的手捏了下,“孩子们准备了这么多年,就这一次机会。要是考上了,以后人生都不同了。很重要的!”   刘毓敏只是小学老师,但学校每个学生她都记挂着。谁家因为成绩闹矛盾了,谁生病请假了,任何小事都能牵动她的心。   最初,梁国栋以为她这样是为了弥补无法生育的遗憾,渐渐地,他意识到刘毓敏是真的乐在其中,她把每个学生当做家人,为他们着急、忧虑。   两人在一块过了十几年,刘毓敏剪去长发,鬓角有了些许银丝,彻夜伏案备课,眼底的黑框像是纹身似的印在那。   可每次她提到工作时,眼神又透亮无比,神采奕奕。对着这样一双眼睛,梁国栋仿佛能穿越时空,想起很多年前在农科大实验室偶遇的女学生。   那年,他去学校找人,走错实验室。   安静的午后,阳光静静流淌进屋子,有个女学生拿着小本子蹲在一排植物前记录。   别人给实验植物编号,她却给它们起名。   等人是个讨厌的过程。   但那个下午出奇地愉快。   梁国栋陪她蹲在那,听她讲完每一株植物的特性。   末了,刘毓敏抿唇,将散乱的发别到耳后,小声说:“你出去看看吧,你等的人应该到了吧?”   梁国栋盯着她点头,“到了。”   刘毓敏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唤回他游离的魂,“你到底有什么方法呀?”   梁国栋捉住她的手,笑开,“工程队有运送建材的船,你让舒安去求求陈竹青,他一定肯帮忙。”   刘毓敏眼睛一亮,“对阿!我怎么没想到他!”   说着,她费劲地从梁国栋那抽出手,往外跑。   梁国栋不甘心将人拽回来,在她面前俯下身,把侧脸凑过去,“帮你这么大忙。亲一口再走。”   刘毓敏嫌弃地锤他,身子又不自觉地贴近。   将要碰上的一刻,放学回家的梁向军一脚踹开院门,大大咧咧地往里走,“妈,我回来啦!饿死了……”   门一开。   迎接他的是黑脸的梁国栋,他勾着梁向军的腰,把他从地上揪起来,抱着往屋里走,“饿个屁,给老子写作业去!”   **   台风要来,羊角岛的二期工程才进行到一半,陈竹青赶忙指挥工人收拾施工现场,高处不放重物,地上散乱的建材全都收进库房,未完工的房子全用遮雨布盖上,防止暴雨侵袭。   他的生活重心从工作转到家庭后,对工人的要求有所降低,不再念叨他们要保持工地的整洁。   眼看着十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陈竹青意识到有些事真是一点不能省,因为最终麻烦的还是自己。   东西多,他卷起袖子加入他们,一起帮着抬东西。   不一会,昨天才洗干净的工服很快沾染尘土,黑一块,白一块的,脏得不行。就连他头发都扑上一层白灰,摇摇头,粉尘哗啦啦地落下来,随呼吸呛入鼻腔,引得他好一阵咳嗽。   工头把水壶递给他,“陈总工,你在这盯了两天,回去休息一下吧。”   “行。我回去修整一下,下午再来。”陈竹青勾着水壶,边拍身上的尘土,边往村委会走。   他说的修整并不是回宿舍休息,而是去村委会敲定设计图。   室内工作风不吹到,太阳晒不着,对他而言就算休息了。   他挑了一条山间小道回村委会。   将要下山时,他看见院子里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舒安穿着碎花衬衫和卡其色阔腿裤站在院子里,正在和挂在门口的鹩哥说话。   那只鹩哥又笨又闷。   舒安拿着根小草逗了半天,都没勾出半句话。   现在是工作时间,她忽然出现在这。   恍惚间,陈竹青以为是连续工作,眼前出现重影了。   抬手揉了揉眼睛,想确认是现实还是梦境。   耳朵里猛地砸进她爽朗的笑,“哎呀,我来一趟不容易,你就说一句话给我听嘛……”   不是做梦!   是舒安来看他了。   陈竹青跟着一起笑,随即加快往村委会跑。   一直闷头不语的鹩哥没预兆地煽动翅膀,仰头叫道:“陈总工、陈总工……”   舒安顿了下,眼底的笑意更浓。   她从旁边的小盆里捻出几颗玉米粒,喂到它作奖励,“你还认识他呢!”   “安安!”   舒安迟缓地转头。   眼前倏地闪过一个黑影,她还没看清是谁,那人的手如藤蔓缠过来,将她压进怀里。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玫瑰皂香,还有特属于工地的粉尘味,是有点奇怪又很熟悉的味道。   她昂头,在他下颔那亲了下,“竹青哥哥。”   陈竹青低头回了个浅吻,“怎么过来了?”   她牵着他往屋里走,“给你们送点慰问品。”   羊角岛和西珊岛离得很近,坐船不到半小时就到了。   陈竹青在这工作一年多,舒安还是第一次来。   来之前,她炖了一大锅排骨鲍鱼汤和几道家常菜,又带来一罐他喜欢的小咸菜。   有家属来探班,向文杰和方维跟着一起沾光,两人捧着碗在屋里夹菜,见他们进来,赶忙放下筷子,把中间的位置让出来。   陈竹青看到摆满桌的菜,更多的还是心疼。   那边白天有白阿姨帮忙,晚上舒安工作一天回家,还得独自照顾两个孩子。   小朋友刚过满月,正是哭闹的年纪,他在家都觉得辛苦,半夜得起来四五次看孩子,现在只剩她一个,还要照顾舒梦欣,怎么忙得过来。   陈竹青拉着她一起坐下,先给她盛了一碗汤,“这里什么都不缺,下次来不要费时间做这些。”   舒安摆手,“我吃完来的。”   陈竹青撇嘴,“你不吃,我也不吃了。”   舒安拧不过他,跟着喝了一碗清汤。   几人聊天时,舒安瞥见陈竹青办公桌上有个相框,上面是她的相片。   向文杰捕捉到她这个眼神,在旁边起哄,“他屋里的书桌也放你的相片,还有皮夹里也有,去哪都带着你呢。”   舒安是羞于在众人面前表达爱意的人,经过几年的磨炼,她的胆子大了不少,此刻又过于思念陈竹青。没顾虑太多,随着心里的想法,倾身过去,当着他们的面亲他,不偏不倚就吻在唇上。   停留的几秒,耳边的起哄声渐大。   舒安红着脸,慢慢坐直身子。   她深呼吸两次,稳住情绪,抬头看向他们,“他一工作起来就不管不顾的,麻烦你们照顾他了。”   向文杰拍拍胸脯,说:“舒医生,你放心,我肯定盯好他,不会让他垮掉的。”   又聊了几句,方维戳戳向文杰,示意他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地夹着文件走出办公室,给两人留足说悄悄话的空间。   舒安看着他吃完饭,“下午你去上班,我去你住的地方帮你收拾下屋子吧。”   “我自己能收拾。”陈竹青特别不喜欢让她干活,之前他不在家没办法,现在她特意来一趟给他收拾屋子,弄得他像个生活白痴,出来工作还得让老婆来整理内务。   他拉着她去羊角岛的沙滩散步。   虽然几个岛同属一片海域,一个维度,但各有各的特点。   羊角岛的植被茂盛,海滩没那么多碎珊瑚玉,更接近闽镇的黄沙滩,沙质松散、绵软,踩下去不硌脚,立刻能散出一串鞋印。   两人逛了一会,回到他们暂住的院子。   这个院子是西村村尾废弃的空屋,有三间房,刚好留给他们作宿舍。   陈竹青住在东面的屋子。   屋子不大,一眼见底。   屋里设施简陋,就左边是一张床,床边挨着一张单人桌,右面空空的。   没有衣柜,没有多余的凳子。   陈竹青在墙上钉钉子,在屋内拉了一条长绳,用来挂衣服。   进门前,舒安注意到他窗户外就是后山,那里是公共用地,不属于任何人,杂草一片,不远处还有一条小溪。   这四季如夏,又四面环海,温热湿润。   是适合蚊虫繁衍的好气候。   舒安问:“怎么不支个蚊帐?”   陈竹青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将卷起的袖子放下,企图遮住手臂上的一排蚊子包。   舒安瞥见,握住他的手腕,把手拉到面前,她眉头皱了下,指尖滑过那排蚊子包,轻轻摩挲帮他止痒,“我带了薄荷软膏来,留给你涂吧。”   陈竹青‘嗯’了一声。   在她面前,他喜欢表现出自己的柔弱,换取她的心疼和抚慰,又害怕她过于忧虑,影响了好心情。   他坐到她身侧,将人揽进怀里,“只是痒,又不疼。”   舒安还想说话,被他一个吻堵回去了。   他捧着她的脸,看得很认真,“今天别走了,留下来陪我,行不行?”   没有旁人打扰,舒安靠在他怀里,抱了很久。   陈竹青搭在她后背的手,轻抚几下,“好了。我要去工作了。你别干活,就在屋里乖乖等我。晚上回来再聊。”   舒安在他怀里蹭了下,慢慢收回手,一路把他送到院子外。   —   晚上。   两人在村长家吃过饭,再回到住处。   这没有部队驻扎,没有什么熄灯时间。   可舒安一进屋,随手就把灯关了。   陈竹青刚摘掉眼镜,眼前就黑了。   他眯着眼,正在分辨眼前的状况,舒安张开臂膀,用力环住他。   她勾着他倒到床上。   陈竹青故意装不懂,“关灯干嘛?”   舒安咬唇,“开灯我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干嘛?”   “就……”   舒安说不出口,干脆低头解扣作回答。   陈竹青配合她,迅速褪掉自己的衣物,搂着她亲吻。   过了会,他像是想起什么,整个人都顿住了,身子绷得很紧。   舒安埋在他颈窝,迟迟等不到他后续动作,娇娇地问:“怎么了?”   陈竹青平复好情绪,从她身上移开,仰面躺到旁边。   他拉过被子,盖住他们的身子,“算了。这没T。不安全。”   舒安闷在被子里,往他那又凑近些,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现在是安全期……”   “什么是安全期?”   陈竹青听完她的解释,还是选择压住想法。   他用被子裹好她,侧身揽过,“算了。不着急这一时。”   舒安低头,漏出一句颇为失望的‘好吧’。   在这方面,陈竹青表现很火热,加上两人聚少离多,怀孕前每次回家,舒安被他折腾得全身乏力,最后只能伏在他身上,让他轻拍着哄睡。   算上怀孕和月子。   两个人忍了一年多。   舒安以为他会和她一样难耐,没想到陈竹青意外的冷静。   陈竹青被她一闪而过的失望戳中,心尖一阵痒。   忍着本就很难的,她还给他出难题。   陈竹青盖在被里的手不怀好意地在腰间摩挲一把,刚要说些荤话逗她,指尖碰到小腹的伤疤,肩膀一抖,整个人都呆住了。   舒安怀的是双胞胎。   怀孕时,肚子是别人的两倍大,生产后,被撑大的皮肤松弛下来。因为瘦,原本的小腹平滑细腻,现在还是没有一点赘肉,但多了一层细微的褶皱,细细摩挲还能摸到一条条清晰的纹路。   可更令陈竹青触动的是那条从左到右,横跨整个肚皮的疤痕。   他的额头受过伤,缝了五针。   刚拆线的时候,火辣辣地疼,还特别痒,碰不得水,陈竹青忍得难受。拆线后,就留下一个一节小指那么长的刀疤。疤痕微微隆起,是深粉色的,不怎么好看。   舒安的刀疤比他长那么多。   他不敢想,她独自在手术室里的五小时,经历了多少痛苦。   两个孩子给生活增添许多色彩,也让陈竹青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更完整了些。但他没想过,这种完整和喜悦是靠舒安痛苦换来的。   陈竹青搂紧她,感激地说:“谢谢你愿意跟我生儿育女……”   摸着那道疤。   无力感遍布全身,他想为她做很多事,可他的工作又让他的想法有所限制。   除了感谢,他再想不出别的。   舒安抱着他,手绕到他后背拍了两下,“懿行很安静,每天喂过奶就睡觉了,不吵不闹的。嘉言是活泼一些,但我找到了办法,她很喜欢你的那卷音乐磁带,我一放歌,她就安静了。梦欣也很懂事,不仅会照顾弟弟妹妹,还揽下做饭的活,做得不比你差呢。”   “嗯嗯嗯。”陈竹青更用力地抱她,细细的吻落在耳廓,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想要了?我帮你……”   舒安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发出一声疑惑的‘啊?’   陈竹青拉开被子,弓着身子钻进被里。   舒安刚想问他要干嘛,被他几个吻扰乱心绪。   小腹的刀口愈合没多久,新长的肉芽细嫩,极为敏感,被他粗粝的指尖抚摸时,已经有些难耐了,现在温热的吻印在上面,她全身都跟着轻颤。   而后,陈竹青的吻不仅没停止,还慢慢下移,有开拓新领域的趋势……   舒安没经历过这种事,手掌压在他脑袋两侧,十指没入乌发。   她仰面躺在床上,全身紧绷着,下颔抬得很高。   尤其是脖颈,全梗住了,朝后仰。   脑袋像煮开水似的,咕嘟咕嘟地冒泡,眯着眼,从细缝里盯着天花板,没东西可想,急速攀升的心跳和忍不住的呜咽,交织在一起,在耳朵里撞来撞去。   所有感官都被放大,时间被无限延长,一秒钟好像过了一年那么久。   在彻底崩坏前,她两手下垂抵住他肩膀,用力地推开,声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可以了。停下吧。”   “好。”陈竹青笑笑,翻身下床,从椅子上捞起衣服递给她。   他背过身,让她穿衣服。   等再转过来时,手里多了一杯水。   他把她从床上扶起来,一点点喂给她,“喝点水再说话。”   整理好自己,他重新躺回她身边。   两人靠在一起说话。   在这陪了他一天,舒安想起正事,“物资船停运了。学校那边让我来问问你,能不能用工程队的船送孩子们去筇洲参加中考。”   陈竹青顿了下,把她的手拉到嘴边,咬了一口。   力道不大,只是张大嘴,用尖牙在手背那压出个小印。   他噘嘴,“我就知道你是有求于我才来的。”   舒安的食指压在他眉头那,揉开褶皱,“也是想你了。不然我打电话来就好了,何必跑这么一趟,还陪你住一天?”   想到刚才的事,陈竹青有点激动。   他搂着她问:“我帮你弄得舒服吗?”   舒安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了。   “他们下周三考试。要你周末就送他们过去。”   “嗯。我知道了。”陈竹青做事向来有效率,答应后,他立刻起身开台灯,坐在书桌前把文件签字盖章。他把单子对折两次,塞进舒安的背包,“他们拿着这个单子就可以用船了。”   陈竹青掀开被子,躺进去,“我帮你完成任务了。你也得帮我……”   舒安咽了口唾沫,紧张地仰头看他,“怎么帮?”   陈竹青锤她一下,“想哪去了。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照顾好自己。想我就打电话,我会挤时间回去看你和孩子,不要再特意过来。” 第83章 .1987你还敢偷东西了?   拿到陈竹青的批条,几个老师一商量,决定趁还能出航,提前将学生们送到筇洲去备考,以防出现新变故。   他们租下筇洲招待所的两层楼,给孩子们作宿舍。   每天在大厅安排上课,帮他们梳理知识点,做最后的冲刺练习。   姜雪是年级第一,也是学校里年纪最大的学生,中考的前一天是她十八岁的生日。   其他学生早早休息了,她捧着背诵小册子站在外面的露台吹风。   因为台风,天空阴沉沉的,云层很厚,院子里昏暗一片。   小册子的字不大又密,她看不清,只是盯着愣神。   春节的家庭聚会,很多亲戚来串门,都劝她别去普通高中耗费青春,也浪费钱,不如选择技校学一门手艺,早点出来工作帮家里分担。   天空飘起一阵细雨,有点冷。   姜雪将小册子塞进裤兜,抱紧胳膊,焦虑地看向院子。   她眯着眼,看见院门口有个人撑着伞,走得很快。   高筒雨靴踩在地上,留下一条深褐色的印记。   刘毓敏在百货商店关门前,赶去买回一个巴掌大的小蛋糕。   她收了伞,把姜雪带进大厅。   点缀殷红色樱桃的水果蛋糕出现在面前,还插着‘18’的数字蜡烛。   姜雪用手捂着嘴,惊喜不已,愣在那不知该做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过生日,也是第一次吃奶油蛋糕。   刘毓敏把蛋糕推到她面前,“许个愿。然后吹蜡烛。”   姜雪双手合十,低头默念几句,抬头将蜡烛吹灭。   她拿起塑料刀把蛋糕分成两份,一份分给刘毓敏,“刘老师,谢谢你。”   村里和她同年龄的女生不是在外打工挣钱,就是去许了婚约的人家生活,只有她能在学校读书,这全得益于刘毓敏的极力劝说。   小学毕业,她就不教姜雪了。   但每次期末考,刘毓敏都会拿着她的成绩单,陪她回家,告诉姜雪的父母,孩子的成绩有多优秀,让他们明白送姜雪来读书是一件多正确的事。   这些天,姜雪精神萎靡,刘毓敏全看在眼里。   她牵起姜雪的左手,摘下手腕上的佛珠渡到她手腕上,“明天你戴着它上考场,就算老师陪你一起去了。你的成绩很好,不要担心,也不要有压力。你是为你自己的未来在努力,不要有任何顾虑。”   “嗯!我会加油的!”姜雪拼命点头。   两人边吃蛋糕边聊天。   以姜雪的成绩考虑的不是能不能上高中,而是能不能考上筇洲一中这样的重点校。   刘毓敏说:“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跟我说什么吗?”   时间久远,姜雪记忆有些模糊了,歪头想了好一会,仍是一片空白,迷茫地望向她。   刘毓敏继续说:“你说你从没见过雪,希望长大后能去北方看一场雪。”   姜雪在四季如夏的羊角岛长大。   取名时,母亲希望她如白雪纯洁无瑕。姜雪第一次学写名字时,刘毓敏拿来一张图片给她看,说雪花像盐粒,颗颗晶莹剔透,冰冰凉的,很漂亮。   那时候,村里人都说读书没用,她也这么觉得。   刘毓敏却告诉她,只有读书才能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多的风景,其中就包括‘雪景’。   姜雪盯着图片,陷入思考。   一晃几年过去,当初的愿望她已经忘了,因为父母力排众议的支持,读书从她的梦想变成全家人的希望。她要考得很好,才能不辜负他们的期待。   刘毓敏摸摸她的脑袋,“老师希望你记住最初为什么出发,这样才能永远朝着目标努力。不要当那个低头赶路的人,会很累,也会很无趣。”   书上说,雪花是六边形的片片。   姜雪此刻眼眶温润,透过眯起的眼睛,世界被分成无数个六边形的碎片,真的像雪花一样梦幻、美丽。   她捏紧刘毓敏的手,郑重点头,应道:“我明白了。”   **   中考结束,初三年级的学生将拥有一个轻松、漫长的暑假。   这个假期没有作业,不用补课,只需要放松自己,和伙伴们一起尽情玩乐。   梁向军是六年级,同样是早放假的毕业班。   小孩子在成长,一年一个样,变化迅猛。   自从刘毓敏和他把话说开,他好像一夜间长大了,还是爱玩,但不那么顽皮,尤其是面对舒梦欣,已经能担起哥哥的责任。   刘毓敏说如果他想联系亲生父母,她会帮忙,也同意让他选择跟着哪边生活。   这么多年的相处,梁向军早把自己当成了他们的孩子。   他深吸一口气,摇摇头,“你们就是我的爸妈。没有其他人。”   暑假过后,梁向军就要升上初中,刘毓敏一直在教小学,有些初中知识点她没那么熟悉了,尤其是在数学方面。   所以,每次向文杰回西珊岛,梁向军就抱着数学课本去办公楼,坐在他旁边写题,有不会的可以马上问他。   向文杰听到这个任务,脑袋轰地一声直接炸开,陈竹青则在旁边捂嘴偷笑。   还好,梁向军很听话,只埋头写作业,不乱碰东西,他们要开会,他还会拿着东西主动关门出去。   陈竹青听舒安说过这孩子变化很大,亲眼看到时,还是吓了一跳。   他摸摸下巴,睨他一眼,“该不会憋着什么坏吧?”   向文杰和梁飞燕结婚后,两人坚持不要孩子,所以没再另外挑房子,选择跟梁国栋住在一起。他不常回家,梁飞燕也忙于工作,和梁向军相处的时间其实不多。   或许是他曾经顽劣的印象太过深刻,向文杰心里同样没底,声音小小,“不会吧。”   此时,梁向军写完一张数学卷,递给他检查,“姑父。我写完啦!”   向文杰接过来,“今天完成得挺快,给你放半天假出去玩吧。”   梁向军开心得原地蹦起,举高手比‘耶’。   随后,弯腰从地上抱起篮球,急匆匆地跑下楼去。   向文杰站在走廊,朝下喊:“别跑太远,中午我带你去食堂吃饭。”   梁向军刚走,坐在另一边的舒梦欣蠢蠢欲动,潦草地糊完最后一题,塞给陈竹青检查。   小朋友焦急的时候,眼睛瞪得溜圆,可怜兮兮地看他,“姑父,我也想出去玩。”   她答的不好,有几道简单题都做错了,陈竹青刚要批评,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帮她把错题圈出来,要她承诺晚上回家会订正,就放她出去玩了。   办公室里小朋友全跑了,一下子冷清下来。   方维是唯一没成家的,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个‘姑父’,有点羡慕,又有点忧虑。   小朋友乖巧陪在旁边,或者用稚嫩的声音描述他们眼里的世界时,他也会有幻想,如果他成家了该多好。可小朋友叽叽喳喳,不听话时,他又觉得闹心,暗自庆幸自己还好没成家。   陈竹青瞧出他的想法,叹道:“苦总是伴随着乐,这才是生活。”   向文杰则曲起手肘戳他的腰,“连女朋友都没有,你就别操心孩子的事了。”   方维撇嘴,不满地叉腰,气势很足,“早晚有一天会有的!”   向文杰往下瞥了一眼,恰好看见他手腕上的大金表。   大白天的,两边窗户敞开,屋里还开着灯,那金表亮闪闪的,几乎要闪瞎他的眼。   向文杰抬手,故意在眼前遮了下,“兄弟,你这表可够闪的。”   方维把表摘下,在两人面前炫,“我爸给我买的。进口货。好看吧?”   陈竹青在一旁提醒,“一会去工地,你一定小心,别刮坏表盘。”他的手腕上也有一块手表,是几年前舒安买给他的,不是什么镶金镀银的名贵材料,但价格也不低。只是工地的活实在太糙,陈竹青再小心,表面也被刮出几道裂痕,表带断过两次,是后来又修补的。   舒安赚钱了,提过给他买块新的。   陈竹青就是舍不得,一是心疼钱,二是每次低头看表,都能想起在嘈杂的市场,他亲吻舒安时,她娇羞的小媳妇模样。   方维甩手,“不会。这表盘是钻的,结实着呢。”   向文杰转过笔,用笔尾敲他脑袋,“再炫把你嘴缝上。”   方维嘿嘿两声,不再说话了,低头绘图。   隔了会,这边工作完成得差不多,陈竹青提出要去西珊岛新划出的军事基地视察一下。   三人夹着图纸本出门,走到一半,方维突然想起什么,把东西塞给向文杰,急匆匆地折返回去,等他再追上来,手腕上的金表不见了。   向文杰揶揄:“不是说钻石表面不怕刮花吗?”   方维挠头,“安全起见还是不带去工地了。”   —   三人巡视一圈回来。   方维在办公桌上摸索一翻,哪里都没看到金表,整个人都慌了,心砰砰砰地跳个不停,脑袋乱成一锅粥。那块表抵得上他三年的工资,要是丢了,没法向父亲交代。   向文杰和陈竹青听到东西丢了,还是在办公室里丢的,同样一脸震惊。   向文杰拉开办公桌的两个抽屉,“会不会是在哪抽屉里?”   方维抓乱头发,“不会。我就压在图纸下了。”   陈竹青把桌上的几叠草纸全翻开,一张张的翻看过去,“那么贵重的东西,你就直接放在桌上啊?”   方维没底气地‘嗯’了声,“我想咱办公室也没人会偷啊……”   今天是部队十公里的负重拉力训练,办公楼三层全是空的,只有他们工程师的这间办公室有人,且只有他们三个。   可他们三个去哪都是一起的,不可能有谁中间折返回来偷东西。   三人相识一眼,谁也理不出头绪。   向文杰一拍脑袋,想起在一楼院子打篮球的梁向军,他一上午都在那,有谁进出办公楼他最清楚了。   三人往下跑。   偌大的院子空荡荡的,只有舒梦欣坐在石凳上晃腿,篮球被丢在墙角,似乎已经被主人冷落了很久。   陈竹青蹲在孩子面前问:“梦欣,一直坐在这吗?”   舒梦欣摇头,“不是。食堂炸出一锅糖三角,我去买了一个,又跟白薇阿姨在那看了一会电视,才回来这里想找向军哥哥玩。但他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就坐这等他。”   而后,舒梦欣还说,在她坐在这的这段时间,没有人进出办公楼。   无论梁向军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向文杰都得及时找到他,否则没法跟梁家人交代了。   三人本想分头去找,陈竹青眼尖,先看到梁向军站在不远处的一棵麻枫桐下发呆。   走之前,向文杰特意交代过不许他离开办公楼的区域范围,现在他跑到活动区来,让他提心吊胆半天。向文杰一时气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要教训他。   向文杰手上力道没控制,强硬地一把拽过梁向军。   他只是想让孩子面朝他,没想到这么一扯,金表从梁向军口袋里掉出来,在地上滚了三圈,正好落在方维脚边。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梁向军。   方维弯腰捡起金表,脸色大变,率先发难:“你偷我的金表?”   梁向军憋红脸,语气很坚定,“我没有。”   方维甩甩手上的金表,“那这是怎么回事?”   梁向军还是臭着脸,仿佛被偷金表的人是他,不是方维,语气里满是不耐烦,“我在树下捡到的。”   如此荒唐的借口,惹得方维一阵讥笑。   他并不想把事情闹大,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成熟,又对新事物充满好奇,脑袋一时糊涂做出错事,只要及时认错,问题不大。   可梁向军都被抓现行了,还要狡辩,本就恼火的方维更加不受控制,指着他的鼻子,厉声指责道:“你就是偷东西了。我这手表价值不低,要是送你去派出所,你可是要坐牢的。”   听到坐牢二字,梁向军明显怔了下,表情有些许犹豫。   不过也就是一瞬,下一秒仍梗着脖子,说:“就是我在树下捡的!”   不过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向文杰捕捉到,他心底一凉。   他不愿意怀疑梁向军,可他的理由又站不住脚。   向文杰先将孩子护到身后,尽力稳定方维的情绪,“有事慢慢说,盗窃不是小事,真误会了孩子也不好……”   几人争执不下,吵成一团,场面一度很混乱。   部队这边结束训练,梁国栋带着第一队士兵归来。   他们正往食堂方向走,听到吵闹声,自然地循声望来。   梁国栋看到梁向军牵扯其中,脑袋里警铃大作,顿感不好,原地把部队解散,匆匆跑过来询问情况。   方维不等他把话说完,直接撂下一句,“你儿子偷东西。”   梁国栋顿在那,脸比锅底更黑,两侧脸颊还透着一点红,又羞又恼。   一方面他不相信梁向军会做这种事,一方面又听到他被人抓了现行,震惊、恼怒,作为父亲的失责,还有周围战士的窃窃私语,多种情绪在这一瞬间全部涌上心头,让他恨不能找个地缝直接钻进去。   他板过梁向军的身子,“你还敢偷东西了?”   向文杰是这几个月才加入梁家的,他都站在自己这边,帮着他说话。可梁国栋连问都不问,直接给他安罪名的不信任,彻底击垮梁向军,他大吼一声,“不是我!你爱信不信!”   说完,他扭头就跑。   梁国栋更生气了,在后面追着骂:“给老子站住!大人训话,你还敢跑?”   梁向军是田径队的,天天训练。   梁国栋身体素质不错,但挨不过岁月的摧残,又刚经历拉力训练,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一时间竟落后儿子十几米,且距离还在不停拉大。   “等我逮到,看老子怎么打你!” 第84章 .1987小偷   午休时间,很多人都在家,军属区升起炊烟一片,被忽如其来的插曲打破宁静。   梁国栋越生气,骂得越厉害,声音穿透围栏,惹得军属区全探头出来看。   陈竹青紧跟在后面,边跑边向邻居解释,“家务事。你们都回去吧。别看。”   陈竹青劝架的声音不大,又混在嘈杂声里,可在舒安听来极为清晰。她的饭才做到一半,心中焦虑,紧忙熄灭灶台火,赶过来看情况。   几人围坐在梁家的客厅。   没人相信梁向军会偷东西,可方维抓了现行也是真的,还有向文杰在场作证,谁都不敢先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   白薇见办公区迟迟没人回来,学校又放假了,怕舒梦欣到处乱跑出事,牵着手把她送回来。   陈竹青懊恼不已,眼里满是愧疚。   因为金表的事,一下乱了方寸,他竟然把孩子一个人丢在那。   他双腿弯曲,两手撑在膝盖上,蹲着和孩子说话,“梦欣,对不起啊,姑父忘记带你回来了。”安抚好小朋友,他向孩子再一次确认,“你坐在那,真没看见其他人进出办公楼?”   舒梦欣先是点头,又摇头。   向文杰以为她想起什么了,兴奋地蹲下来,“看到谁了?”   舒梦欣抬手,指向梁向军,“只有向军哥哥上楼过一次。”   嫌疑再次绕回梁向军身上。   方维在一旁咧着嘴冷笑,讥讽的目光带着问询的意味,瞧向坐在沙发中间的梁国栋。   梁国栋头上像针扎,又麻又疼,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十分精彩,还很尴尬。   他脾气急,偶尔梁向军不听话时,他会用皮带抽他,打得屁股全是红痕。   刘毓敏怕出事,先把孩子拽到面前,“到底怎么回事?你一定要说实话,不然妈妈也帮不了你。”   梁向军一口咬定,不是他偷的,是他捡到的。   方维这边却说他是放在办公室桌上,且有向文杰和陈竹青作证。   两边说法不一致,梁向军还有冒充家长签字这样的欺骗行为作先例,他的说法站不住脚,可信度低。就连素来宠爱他的刘毓敏眼里都闪过一丝犹豫,不停劝他说实话,好像认定了他在说谎一样。   梁向军脖子一梗,心一横,咬牙道:“反正不是我偷的。你不信,就打死我吧。”   梁国栋手里已经攥着皮带了,被他这么一激,推开挡在前面的刘毓敏,拦腰抱起梁向军,将他按在桌边,捏紧撇带扬手打下去。   梁向军长得敦实,肉很厚。   皮带抽下去,声音很闷。   这次不同以往,调皮捣蛋是还没长大不成熟,偷东西是道德败坏。   在纪律严明的部队,梁国栋最无法忍受这种问题。   皮带抽到肉时,梁国栋的手都会一紧,微微颤动一下,可下一秒,他又咬着牙,继续打下去,边打边斥,“说不说实话?”   梁向军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像是要和他硬抗到底。   抽打几下,梁向军的裤子被抽破。   刘毓敏身子一颤,上前去拉,想阻止。   梁国栋甩掉她的手,又抽了两下。   站在一旁的方维也看不下去了,站出来阻止,梁国栋才停手。   梁国栋替儿子向方维道歉,说会赔他一些钱,希望这事就这么了了,别闹到派出所去。   去派出所不过是一时的气话,方维赶紧顺着他给的台阶下,“相信他不是故意的,好好教育就行,别打了。这事,我不会声张的。”   大人们聊了几句,各自散去。   舒安回家后,从医药箱里找出些外用药送到隔壁。   去的时候,刘毓敏和梁国栋正在吵架。   梁向军在岛上敢如此顽劣,就是仗着梁国栋的职位高。   梁国栋听说,在筇洲有一所全寄宿制的中学。那里教育严苛,小到洗衣、收拾房间,大到读书,所有事都得孩子独立完成。送过去以后,只有寒暑假能回家。   像梁向军这样仗着父母职位高,在家属院称王称霸的孩子有不少,送去以后,都变得老实乖巧。   梁国栋和刘毓敏商量着,要把梁向军送过去。   刘毓敏当然不会同意。   去了那,见面时间少,什么事都得孩子做。   她觉得梁向军才十一岁,应该把时间精力都放在学习上,分心去做家务简直是在浪费人生。   梁国栋摇头,“读书很重要,做人更重要。他在这一天,就学不了好!只有去那,没有父母,没有职务,大家都平等了,做对得夸奖,做错就受罚,他的不良习惯才能纠正过来。”   不管梁国栋理由有多充分,刘毓敏就是不舍得,不停摇头说‘不’。   逼到最后她撂下一句,“你要是敢送他走,我就跟你离婚。”   梁国栋震住,消化了半天,态度同样强硬,“就算离婚,我也得把他送过去。这是为他好。”   这是他们的家务事,舒安不敢插嘴,站在门口一直等他们吵完才走进去。   刘毓敏接过药膏,边帮梁向军上药,自责又懊恼地斥责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平时有没有教育过你,有些事死都不能做?”事情已经发生了,刘毓敏低着头开始反思,和梁向军相处的这几年,她因为害怕失去孩子,害怕孩子讨厌她这个养母,对他万般宠爱。很多时候,梁向军做错事,也只是批评两句,看他眼尾耷拉着,她就心疼得不行。   她摸着孩子的脑袋,喃喃自语,“你刚来的时候,特别懂事,我生病了,还会照顾我。是我这个母亲做得太糟糕了,才会让你变成这样。”   梁向军心一紧,迅速把裤子拉上。   他起身,牵着刘毓敏往小房间走,把事情的经过如实告诉她。   —   金表太过惹眼,在办公室写作业时,他就注意到了。   后来,梁向军去院子打篮球。   舒梦欣个子不高,体力还差,陪他玩了一会就气喘吁吁地摆手。   她坐在场边休息,看他一个人练投篮。   投篮单调、乏味,梁向军很快玩腻了。   他想去海边捡海货,舒梦欣胆子小不敢去,推说要去食堂买糖三角就跑了。   梁向军丢掉篮球,往海边走。   这个时间,是涨潮时段,滩涂部分被海水湮没,没什么东西可捡。   梁向军转了一会,只能往回走。   将要回到办公楼时,他看见一个同班的男生站在麻枫桐下发愣。   梁向军想喊他一起去打篮球。   可刚叫一声,那个男生似是被惊到了,整个人往后退了一大步,眼里全是慌乱,两手紧张地捏着衣角,像是被人发现了秘密。   梁向军觉得不对劲,往前赶了几步。   不等问出下一句,那个男生朝反方向飞快跑走。   梁向军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缓下脚步,迟疑地往这边走。心里紧张得不行,扑通扑通地跳,以为这里真藏着什么宝贝。   待走到那棵麻风桐下,金灿灿的手表压在草坪上,十分显眼。   梁向军弯腰捡起,捏在手里。   金属表带很凉,可他手心却一阵发烫,不知该拿这东西怎么办。   金表一看就价值不菲。   是那个男生偷的?要告诉方维吗?应该怎么说才好?   那个男生是岛上渔民的小孩,听刘毓敏说,他爸爸在外打工时摔断一条腿,没法干重活,现在家里全靠母亲顶着,日子很艰难。   男生的成绩一般但很刻苦,家里几次提出不让他念了,要他回家帮忙。   学校老师听说后,筹钱给他买教材,又给他减免一部分学费,家里才不再反对他读书。   梁向军握紧金表,掌心被硌得生疼。   要是被人知道那个男生偷东西,他就没法继续读书了吧?   正在他发愣、犹豫之际,向文杰找过来。   他这么一扯,暂时被梁向军揣在兜里的金表掉出来,还正好落在方维脚边。   梁向军抬眸,对上对方愤怒的眼,委屈又纠结。   他不是小偷,可又不能供出小偷,慌乱中,胡诌说是在树下捡到的。   他也觉得这理由离谱,但谎话已经说出口,没有退路,只能死咬。   —   知道不是梁向军偷的,刘毓敏心落回肚里,甚至有一丝欣慰。   她一直觉得梁向军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这一次他却能体谅同学的处境,同情他的遭遇,虽然做法欠妥,毕竟是出于好心。   刘毓敏也表示了理解。   她帮他把裤子系好,“妈妈能理解你想帮同学,但包庇不是一个好方法。”   而后,刘毓敏先是带着梁向军去和方维说明情况,又牵着他去找那个男生。   他们避开男生的父母,单独和他谈话。   刘毓敏想着,那个男生大概是家里有困难,才会头脑发热做错事。她说话很小心,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不能做偷鸡摸狗的事。   男生家境不好,心思敏感。   她一开口,他立刻懂了,情绪激动地从石凳上站起,脸涨得通红,“刘老师。我承认我想把金表占为己有,但没有偷东西。那个金表就掉在树下,我以为是谁掉了,想偷偷捡回家去。可刚捡起来,向军就过来了……”   他言语真挚,不像是撒谎。   刘毓敏更迷惑了。   随意安慰几句,让男生先回家,说会查清楚,如果他想到什么细节,可以来告诉她。   事情解决了,好像又没解决。   他们还是没找到偷金表的人。   不管是谁,只要不是梁向军就好。   刘毓敏欣喜地牵着他走回家。   他没偷东西,不是品德有问题的孩子,那就不需要去寄宿制中学。   晚饭,刘毓敏又跟梁国栋提起这事。   梁国栋顿住,似是在认真思考。   低头扒饭的梁向军忽然抬头,郑重道:“我想去。”   刘毓敏震惊到结巴,说话差点咬着舌头,“你去那一学期都见不到我和爸爸。”   梁向军点头应了,“我知道。我以后要是当兵了,跟着部队随处走,可能一年也回不了一次家,就当提前适应吧。”   当兵这件事,梁向军常挂在嘴边。   不过他年纪尚小,刘毓敏并没当真,想着他考上高中、大学,去到部队以外的地方,或许就会改变想法。   当兵待遇好,职业荣光。   可那都不是最重要的,刘毓敏只希望他平安、健康。   梁向军这一年蹿高许多,一下子长出十几公分,衣服换了三茬。   偶尔,晚饭后,刘毓敏牵着他去散步,一米七二的高个立在她身边,常让她有一种错觉,好像儿子已经成年,已经到了她能依靠的年纪。   现在再听到他当兵的理想,她没法不当真。   刘毓敏叹气,“你们就不能让我省省心?”   梁向军握紧她的手,指腹在她手背蹭蹭,像安抚,又像撒娇,“我会保护好自己的。祖|国越强大,我们也会越安全。妈妈,你要相信未来我们一定会是安全的。”   **   梁向军定下要去筇洲上学的计划,开始跟刘毓敏学做家务。   舒梦欣听到这个消息,闷在屋里好几天。   梁向军是她到西珊岛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两家又时有往来,他要离开,她比任何人都难过。   那些没心没肺的男生,还觉得梁向军能去筇洲读书是件好事,拿来压箱底的小零食给他送行。   有个同学甚至说:“可以不用听爸妈的话了,岂不是很爽。我要是你,我连寒暑假也不回来,就在筇洲玩。那什么都有,比我们这好多了。”   舒梦欣见梁向军笑得嘴角都裂到太阳穴了,好像真的在往心里记。   中间活动时,她悄悄把他拉到一边,“向军哥哥,你寒暑假要回来的。我还没去捡过贝壳,你答应过,会带我去的。”   梁向军迷惑地‘阿’了一声,敷衍地应道:“嗯。等你再大一点,小舒阿姨同意了,我会带你去的。”   舒梦欣揪着他的衣袖不放手,“你要每年回来噢!”   梁向军不太懂她生气的点,只是见不到小女生哭,赶紧答应下来。   他从兜里掏出一板巧克力,塞给她,“这是姑父给我买的进口货,很贵的,现在归你了。”   舒梦欣不喜欢巧克力,还想跟他说几句,但那边有男生在喊他打篮球,梁向军甩掉她的手,扭头跑开。他个子高,步伐大,没一会就跑没影了。   舒梦欣拆开巧克力,掰了一块放嘴里。   醇厚的巧克力味在口腔里溢散开,很香也很苦。   一点不好吃。   舒梦欣想放回桌上,想了想,这是梁向军送她的,犹豫片刻,把它揣进衣兜带回家了。   **   出了金表的事,办公室里气氛很糟糕。   没人知道那个小偷是谁,会不会就在同一屋檐下。   通讯连队的办公桌是最先加装锁扣的,他们那有很多通讯设备、专业检修工具,价格不低,无可替代,是不能丢的。   他们安装完锁扣,没几天,工程队这边也向陈竹青提要装锁扣的事。   陈竹青立马批了。   锁匠在办公室里安装时,无意间说了一句,“我这锁质量特别好,专业工具来也别想撬开。”   周萍听着心里不舒服,低声回了一句,“这是防谁呢。”   方维不乐意了,“是你们先安装锁扣的。你们又是防谁呢?”   话说到这份上,周萍不再遮遮掩掩,扬脸叉腰,对全办公室的人说:“谁是小偷我防着谁!”   几个工程师攥紧拳头,本着不和女生计较的原则,都没开口。   梁飞燕在中间协调,“这层楼还有其他人,也不见得就是咱办公室的人拿的。”   向文杰接道:“对对对。自己人别内讧。”   话虽如此,而后一周,办公室里陆续又丢了不少东西。   全是些细碎的小玩意,有装模型房屋用的玻璃片,有女兵的别针、胸针,最贵重的是向文杰丢了一个蓝宝石袖扣。   向文杰要去洗苹果,暂时把袖扣摘下放在桌边,回来就不见了。   袖扣很小,他以为是谁不小心弄到地上了。   几个人弯着腰在办公室里找了一圈没找到。   向文杰的东西是在上班时间丢的,当天在办公室的所有人都被划入嫌疑人名单。   两边的负责人陈竹青和梁飞燕紧急开了个小会,想着怎么抓出小偷,又不会让场面太难看。这些都是和他们工作好几年的伙伴,谁也不相信自己带的人里会有这样品德败坏的人。   两个人在走廊谈话,周萍跑过来说抓到小偷了。   他们要进办公室,周萍却拉着他们往外跑,其余几人也全都跟了过来。   东西丢了,周萍仔细检查过办公室,门窗都没有撬动的痕迹。   她也不相信是同一屋檐下的人干这种事,担心会不会遗漏什么细节,拿着望远镜朝窗外看,找有没有什么绳子、暗钩之类的。   没想到她这么一看,发现几十米外的一棵麻风桐上有一个大亭鸟鸟巢。   这种鸟体型不大,浑身为暗淡的灰色,藏在茂盛的枝丫里,不容易被发现。   在成年前,它们会学习搭建求偶亭。   求偶亭多以整洁的苔藓为垫,为了吸引雌鸟会从周边叼来颜色艳丽的物品作为装饰品。   求偶亭体积越大,说明雄鸟的能力越强,所以一般都堆积在树林深处的树苗周围。但那只鸟一看就没成年的雄鸟,还在学习阶段,暂时将窝建在了矮树上。   周萍找来梯子,在众人的帮扶下,爬上麻风桐,在鸟巢里找到所有人丢的东西。   大亭鸟站在枝头哀怨,叫声委屈。   几个女兵丢的东西不贵,又沾上鸟粪没法用了,让周萍别拿,就当送它的了。   向文杰拿回袖口,在衣服上蹭蹭,扣到衬衣袖口。   梁飞燕从后面拍他一下,“让你戴着这个骚包,放家里多好。”   向文杰哼了声,“好看的东西不用来戴多浪费。”   梁飞燕说不过他,只是捂着嘴笑。   陈竹青背手站在树下许久。   方维凑过来,问:“陈哥,怎么了?你也丢东西了?”   陈竹青摊开手,“没有。我只是在想,你的金表也是它叼走的吧。这样的话,那两个孩子确实没撒谎,还被你无缘无故当成嫌疑犯。”   一个多月过去,方维早把这件事忘了个干净。   这些天,梁向军到办公室来写作业,两人还打招呼、聊天,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差别。   方维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我一会就跟他们去道歉。”   陈竹青按住他肩膀,“我希望你记住以后遇到事,千万别着急。人在心急时做的决定,往往都很糟糕,会后悔的。”   方维点头,“我记住了。”   两人正说话,白薇从旁边跑过来,也不说话,直接抓住陈竹青的手,把他往外扯,带着他朝医院跑。   陈竹青脑袋反应慢,被她拖得难受,问出一句,“怎么了?”   白薇回:“嘉言、懿行过敏了,在医院打针呢!” 第85章 .1987把孩子送走   白阿姨抱着两个浑身红肿的孩子,慌里慌张地跑进医院时,舒安还在门诊给病人诊疗,她稳下心,照常看完几个挂号的病人,才跑到急诊去看情况。   两个孩子四肢密布排排红疹,是过敏的症状。   医生给他们擦过药,不见好转,扭头问:“对什么过敏?”   舒安顿住,孩子出生时做过一些基础检查,并没有查出对什么东西过敏。   白阿姨背着手站在旁边支支吾吾的,头耷拉着,像做错事的嫌疑犯,几乎要把心虚两个字刻在脑门上。   舒安眼眸微促,闪出寒光,厉声问:“阿姨,有什么事你一定要说出来,不然会耽误孩子治疗的。”   两个孩子在医疗床上扭来扭去,陈嘉言嗓门亮,哭声在整层楼回响。   白阿姨把手从背手伸出。   舒安这才注意到她抱孩子的手也有小红疹。   白阿姨说:“我看天气不错,就带两个孩子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进屋拿个奶瓶的功夫,他们的手就这样了,我抱起来的时候,看到长椅上有两只毛毛虫。”   急诊科医生详细问了那种毛毛虫的模样,然后下诊断,可能是毛毛虫的毒素残留在皮肤上,才会出现局部红疹瘙痒的。   医生让护士打来一盆清水,给孩子擦洗身子,又重新上药。   陈嘉言好动不老实,被毛毛虫蛰咬的面积更大,且鼓包有存水化脓的迹象。   医生给她做了消炎处理,又开了一些口服药。   白阿姨在旁边一直道歉,舒安知道她不是故意的,生气之余,更多地是自责。如果她和陈竹青的工作没那么忙,就能自己照顾孩子了,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   陈竹青赶到医院时,两个孩子已经稳定下来,手臂的红肿褪去大半。   舒懿行抿唇拧眉地躺在那,陈嘉言看到他来,很自然地朝他伸手,似乎是在向他讨要拥抱。   小朋友不会说话,看到他只会‘啊啊’地,因为刚哭过,嗓子喑哑,像是扯着声带再发声。陈竹青顾不上那么多,伸手把她抱在怀里,一手扶着后脑,一手环紧她的腰,轻轻晃动哄道:“是爸爸不好,爸爸来晚了。”   舒安在外面跟白阿姨讲话。   白阿姨带孩子两个月,没出过大事,但小事不断。舒安去接孩子时,时常能看到她在厨房里忙活,孩子被单独丢在摇摇床里。那个摇摇床没有围栏,有次陈嘉言差点要翻到地下,还好舒安来得及时,用手接住孩子。陈竹青听说,又给做了一个带围栏的摇摇床送过去。   她如此粗心,舒安不太想让她继续带孩子了,多付给她半个月的钱,说等到她找到下家就会把孩子接走。   白阿姨自知有错在先,不敢接那个钱,一个劲地道歉。   舒安摆摆手,将钱塞到她兜里,“这是你应得的劳务费。”   晚上回家,她想将换阿姨的事跟陈竹青商量。   可身上涂着难闻的药膏,两个小朋友睡不好,闹得很厉害。一向安静的舒懿行都被妹妹感染,跟着一起哭。   舒安坐在摇摇床边,边晃床,边用手压在他身上轻拍哄睡。   陈竹青则抱着陈嘉言在屋子里踱步,他一会唱歌,一会讲故事,一会做鬼脸,用尽浑身解数,小朋友才昏昏沉沉地闭上眼,好像是闹累了。   陈竹青去浴室打来一盆温水,小心地替两个孩子擦过身子,又盖好被子,才躺到舒安身边。   他以为舒安已经睡了,动作特别轻。   关掉台灯的一刻,舒安转身贴上来,环住他的腰。   睡了这么久,即使是在黑暗中,他也能准确地吻到她的唇。   他安抚似的细啄一会,把人抱到怀里,低头跟她说悄悄话。   “白天那么忙,怎么还不睡?”   “我想换个人照顾孩子。”   “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个人的想法一拍即合,但在更换人选上又没了头绪。   西珊岛医院建设得晚,导致很多村民缺乏基础的医疗常识,习惯有病也憋着,不喜欢来看医生。   把孩子交给他们照顾,舒安太不放心了。   思索许久,陈竹青提议:“雯雯考上艺大,九月开学就要离开福城了。爸爸的身体这两年也挺好的。嫂子没工作,在家还算清闲。她上周写信来问我们需不需要她帮忙带孩子。要不把孩子送回福城去?”   由自己人照顾孩子当然好,可一想到要把孩子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舒安又舍不得。   难受的时候,她就喜欢缩在他怀里,揪他的衣服纽扣玩。   她捏着纽扣细捻,“送回去,岂不是一年才能见一次了?”   陈竹青没想到这层,顿了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两人沉默许久,仍是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案。   舒安埋进他颈窝,声音发抖,带着些许哭腔,“我真的舍不得他们。要不然辞掉工作算了,等他们上学再回去工作?”   医院的妇产科刚建不久,经过好几次医疗宣讲,才让村民们有了产检和定期来做妇科检查的习惯。舒安一辞职,招不来新医生,就会耽误诊治。   陈竹青明白成为妇产科医生是她的梦想,她为此还去筇洲参加了为期半年的进修,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倒是他,现在几个工程任务都进展稳定,向文杰也能挑大梁,有没有他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   陈竹青抱紧她,“你的工作无可替代。真的要辞职回家,不该是你来。”   舒安滞了一瞬,“我也不想你放弃工作。”   问题再次回到原点。   两个人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时间静静流逝,每一秒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最后做决定的还是陈竹青,他在被里的手用力捏住舒安的手腕,“决定了。把孩子送回福城吧。我们每年春节回去看他们一次,等他们到五岁,再接过来让他们在这上小学。”   舒安艰难地点点头。   这个决定刚做,舒安就开始舍不得了。   她掀被下床,走到摇摇床边,用手指戳戳两个孩子的脸蛋。   陈嘉言睡得浅,侧过脸,张嘴含住她的手指吮吸。   舒安被小团子咬着手,心像被狠狠揉捏过,疼到呼吸都困难。   她拧眉失神时,有双手从背后环上来,温暖的胸膛紧贴她后背,耳尖被人啄了下,染起一片红,又有点麻麻的。   陈竹青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拉走,“别让她养成吃手的坏习惯。”   “嫂子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嗯……”   小朋友觉轻,他们怕吵醒孩子,说话全用的气声。   两人又贴得很近,聊了一会,舒安感受到身后人的身体反应,弓着的身子僵住,嘴唇发抖,“你……”   “嘘。别说。”陈竹青把她的身子板过来,揽着她的腰将人抱起,往隔壁的空屋走,“在这会吵到孩子,我们去隔壁解决完再回来睡觉。”   他说得很直接,走得时候顺带拿走床头的B孕T。   隔壁的空屋没住人,床板上只有一张薄床垫,没有铺床单,还有些脏。   这种时候,两人都没心思去清理。   陈竹青有点洁癖,不愿意把舒安放到那上面,抱着她在屋里环视一周,让她坐到了书桌上。   有了孩子以后,两个人谁要熬夜工作都会到这个空屋来。   所以桌子常洗常清洁,还算干净。   这是自怀孕后,两人的第一次。   舒安的身子好像比原来的敏感些,他的指关节刚蹭到她后颈,她就像没骨头似的倒在他怀里喘,眼神都跟着飘忽。   陈竹青没急着做,先是吻她,手指压在腰间摩挲,似荒原起火。   舒安咬他一下,“你故意的?”   他笑笑,“着急了?”   舒安推他,作出要跳下桌子的动作。   他两臂张开,撑在桌边,锢住她,“哪也别想去。”   得到满意的反应,他发狠地吻过去。   忍得太久,分不清是谁更渴求些。   一个抱着他的后颈索吻,一个揽住腰肢仰头回应。   这场情|事格外漫长。   舒安被晃得眼晕,看到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在地上碎成好几片,朦胧地照出他们交|缠的身影。   她趴在他肩头,微喘,“我有点累了。”   陈竹青哑着声回‘好’。   他平复很久,从旁边抓过毯子将她包好,抱着往浴室方向走,“抱你去冲洗一下?”   舒安和陈竹青都是爱干净的主儿。   西珊岛通自来水管后,陈竹青将洗澡间改造一遍,买来热水器,学着建材杂志上的样板间设计,将洗澡间一分为二,一半作冲淋房,一半安上抽水马桶,中间用玻璃门作分隔。   这样上厕所就不用跑到院子里了。   舒梦欣胆子小,不敢在半夜出去上厕所,又不好意思去叫醒舒安陪着,总是憋尿。   舒安跟她说过好几次憋尿不好,她还是这样。   洗澡间改造后,这个问题终于得到解决。   刚开始,梁国栋听说陈竹青弄了淋浴室,还在揶揄,说他们文化人就是讲究。   结果刘毓敏来参观一次,尤其是用过便捷的抽水马桶后,立马要陈竹青也把自家的洗澡间改成这样的。   梁国栋好一阵无语。   可媳妇发话了,他没办法,只能带着钱来求他。   用过一段时间后,他也觉得淋浴房不错,向上申请,给士兵们单独建了一个澡堂,省得他们拎着热水壶去洗澡。   舒安举着花洒,背着陈竹青冲澡。   陈竹青不听劝,从背后环上来。   “我身上还有肥皂泡,你都冲干净了,别来碰。”   陈竹青借着帮她冲澡,在她身上乱碰,“我帮你洗。要脏一起脏,要干净一起干净。”   “陈竹青!”   “是。”   “好痒。你别闹了。”   她语气有些生气,陈竹青识趣的收手。   他已经冲洗干净,先拉开玻璃门走出去换衣服。   他边擦身子,边指了指旁边的空位,“洗澡间挺大的,要不然再弄个浴缸吧?我们可以一起泡。”   听到‘一起’,舒安就腿软,觉得他没按好心,厉声拒绝:“不要!”   “反正都空着……”他还想劝。   舒安随口敷衍道:“位置留着给我放洗衣机。”   陈竹青这才想起家里多了这么多人,院子里还挂着一串孩子的尿布,这些全都靠舒安手洗。   他有些抱歉地应道:“嗯。是我考虑不周了,我下周就去筇洲买洗衣机。” 第86章 .1987停职   中考成绩放榜,满分450,姜雪以437的高分夺得市状元。筇洲的两家重点中学都抢着要她,两个学校的校长带着奖学金坐船到羊角岛,跟姜雪的父母谈条件。一中校长说姜雪学费全免,还给一张不限额的食堂卡。附中给的条件更优厚,免去学费、生活费外,每学期还有奖学金,并承诺姜雪若是考上重点大学,大学学费也由学校承担。   姜雪的父母都是不识字的渔民。   姜母听到这么多奖励,头晕乎乎的,直呼,“娘哎,学习好这么挣钱?”   姜父也是一惊,捏紧衣服下摆,强作镇定地说:“你们先回去吧。孩子决定好了,会直接报名的。”   出了这么个市状元,整个小渔村都跟着沸腾,西珊岛中学的校长自掏腰包给她送来足够三年的练习册。姜雪父母在村里大摆筵席,请老师们和村里亲戚吃饭。   筵席上,姜父不停抹泪,握着校长的手千恩万谢,“还好您一直劝我送孩子上学,这孩子确实聪明,差点让我养废了。”   校长轻拍他的肩膀安慰:“这里刘老师的功劳最大,你还是感谢她吧。”   “对!刘老师……”姜父举着酒杯环顾一周,哪都没瞧见刘毓敏,迷惑地挠头,“刚才不是在旁边那桌……”   酒过三巡,姜父眼神迷离,脑袋发晕,以为是记忆出现紊乱,便没再找人,举着酒杯跟来贺喜的亲戚聊天。   前院坐满亲戚,有的几年也不见来一回,有的是当初嘲讽姜雪年纪大还上学的亲戚,现在都灰溜溜地坐在那陪笑。姜雪觉得无趣,走到外面散心。   身后的院子挂满彩灯,酒杯碰得叮当响。   一墙之隔的乡间小道没有路灯,昏暗一片。远离喧嚣,周遭慢慢安静下来,阵阵虫鸣混着热风,总算有点夏日长假的惬意。   姜雪打着手电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晃腿。   刘毓敏寻过来,“主角怎么坐在这?”   姜雪贴过来,挽着她的手坐。   中学为了让孩子们不落后,寒暑假也不休息,姜雪跟刘毓敏在一块的时间比跟父母都多,很多事也更愿意和她商量。   她把两所高中给的奖学金跟刘毓敏说了,“刘老师,你说我是不是应该选附中?这样连大学的学费都有了。”   刘毓敏摇头,她把手从姜雪那抽出,转而摊开手掌垫在她的手掌下,姿势又亲昵些,“你爸妈不是那种只看钱的人,你应该想以后要学什么专业。”   “专业?”姜雪蹙眉,有点不理解。   刘毓敏解释,“大学分文科和理工科的。一中理工科好,附中文科好,看你以后想学什么,就去哪一所。”   “啊……”姜雪仰头,对着天上的星星眨眼。   那么远的事她没想过,也不敢想。   刘毓敏捏着她的手轻轻握紧,“你喜欢数学?”   “嗯!”这点姜雪很肯定,“数学最纯粹了,就是公式和数字,它永远不会因为谁而改变。”   经过这一提醒,她像是打定主意地点头,“那就选一中吧。以后考到北方的大学去看雪。”   能帮上忙,刘毓敏很开心,拉着她的手聊了一些大学的事。   —   陈竹青帮姜雪辅导过数学,姜父请客时给他们三个工程师也发出邀请。   方维最先完成工作,提着一壶酒去赴宴。   陈竹青弄完手里的东西准备要走,才起身就被向文杰拉回位置上。   他像是有急事,没控制力道地扯他,陈竹青跌落到座位上,震得屁股一阵疼。   陈竹青瞪他,“要是没大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向文杰嘘了一声,关掉门,又折回来,从办公桌里抽出一份文件给他。   那是陈竹青写的一期工程项目策划书。   他顿了下,迷惑地接过,“这我写的啊,有问题?”   向文杰啧声,“你仔细看。”   陈竹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随手翻了翻,没看出哪里有变动。   向文杰翻了个白眼,捏着页脚翻到第一页,指了指负责工程师那栏。   陈竹青提交时,把方维放在了助理工程师的位置。   现在策划书上,他的名字出现在了向文杰之后,和他们一样是项目负责人。   这个换行的小变动,一下将他在项目里的占比提升一截。   向文杰撇嘴,“看来你也不知道?他自己改的?”   陈竹青蹙眉,“不会吧。之前去筇洲开会时,我亲手交上去审核存档的,中间没别人经手。”   一期工程验收后,策划书需上交给工程院,跟工程账目一起审核。   是二期工程开工后,那边才把策划书又送回来,让他们做设计参考。   工程开工有一段了,谁也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是今天向文杰查资料时无意瞥见的。   方维跟他们就坐在一张办公桌,每天工作、吃饭都在一起,他有无数次机会跟他们提起这事,可他一次都没有,仿佛他是从头跟这个项目的,策划书就是理应有他的一份。   陈竹青明白向文杰在想什么。   看到这个小变动,似鞋里揉进沙粒似的,不怎么痛快,但细一想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方维是个后台很硬的空降,这是他来的第一天,他们就知道的。   方维对父母的位高权重毫不遮掩,个性直爽,相处起来没有富家子弟的傲气,只是不经意间流露出不知柴米油盐贵的豪气,让人有些发酸外,再无其他。   陈竹青觉得他不像这种搞小动作的人,“也不见得是他改的,或许是他爸爸想给他一些业绩,让他好升职改的也说不定。”   向文杰捧着下巴叹气。   他也不是讨厌方维,就是觉得这种事多了,让人心烦。   初到工程院时,带他们的老工程师说,工程院是最公平的事业单位了,他们的工作和无数人的性命挂钩,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祸。在这没有关系户,全凭专业技能,谁有能力谁上,谁的方案合适谁通过。   可现实却不尽然。   向文杰转着手里的笔,“陈哥,你说我们能有升到院里总工的一天吗?”   陈竹青耸肩,“老天自有安排,尽力就好。”   两人搬进福城工程院宿舍时,曾在书桌前贴了目标。   陈竹青成绩好,实习时在同期里表现亮眼,一进工程院就是总工亲自带的。他对总工很敬重,说希望有一天能有那样的成绩。   向文杰仰面倒在床上,享受一米二的单人床,他对未来没什么太大规划,就是觉得这住宿条件不错,食堂还是免费的。   目标纸上,陈竹青写的是‘当总工,参与国家级工程项目’,向文杰则是‘食堂、澡堂永远免费’。   陈竹青瞪他一眼,他才抖着手补上一句‘涨一级工资’。   这才几年,两人的梦想好像对调了。   陈竹青的冲劲、棱角被岁月、家庭磨去,向文杰在梁飞燕的鼓舞下初露锋芒。   向文杰转过他办公桌上的照片,已经从他和舒安的双人合影换成了全家福,他一手一个地抱着两个孩子,笑容温和,舒梦欣牵着舒安的手害羞地站在旁边。   “陈哥,你结婚后变化真的好大。”   陈竹青把策划书收好,夹着公文包往外走,眉眼弯起,笑得很开心,“是啊。越变越好了呢。”   两人肩并肩地往外姜家走。   陈竹青说起买彩票的事,向文杰更震惊了。   他轻笑,“就是想暴富不工作。一天见不着舒安,我浑身都不舒服。”   向文杰翻白眼,“大哥,你泡冰水里消消火吧。”   “找死啊?”陈竹青飞起一脚,佯装要踹他,向文杰用公文包捂住屁股,颠颠地往前跑。   两人去的晚,已经没有挨着的空位的,只能分开插空坐。   喝酒时,西村村长的儿子绕过三桌,专门跑到陈竹青这来给他敬酒。   陈竹青顿了下,傻愣愣地站起来回敬他。   姜父高兴把家里存的好酒都拿出来请客,高度数的白酒喝两杯就很上头。   陈竹青脸颊微红,眼睛眯起,脑袋仍保持最后一丝警觉,“找我有事?”   西村村长儿子点头,“有……一点点小事吧。”   他说得越是犹豫,陈竹青越是不安。   他放下酒杯,把他拉到旁边,“你说吧。”   羊角岛的杂鱼罐头销量不错,他想趁机购进新设备,扩大生产。   东村村长的儿子提议向银行贷款,可贷款手续繁杂,尤其这种以集体名义的村镇企业贷款需要填写的资料比个人贷款多出一倍。西村村长儿子没什么文化,那些资料他看着就头疼,更别提要他填写了。   他文化不行,心眼倒是不少。害怕东村那边办下贷款,会影响他在工厂的地位。   于是想出一招,希望陈竹青把设备更新划入工程预算里,新村修建是政|府的重点扶持项目,走的绿色通道,审批快,还不需要还贷款。   他洋洋得意地跟陈竹青说他的想法。   陈竹青的脸很黑。不等他说完就拒绝了,“不行。副食品加工厂这个项目已经验收合格,结项了,是没有办法开新预算的。”   西村村长的儿子啧声,“你那个二期项目不是在进建材嘛,往里加一点就好了。等新设备投入使用,我给你一些分红?”   他越说越离谱,陈竹青赶紧摆手叫停,“一码归一码。工程款都是专项专用,不能挪用。我也不会要你的钱。”他不愿跟他多作纠缠,端着酒杯转头离开,“别说了。这件事我不可能答应你的。”   一期工程只是打样,二期才是重点项目。   项目的工程款是分拨分细项申报的,三个工程师手里都有申报的资格。   陈竹青怕出事,宴席后,给向文杰和方维开了个小会,再三强调,不允许他们跟西村村长儿子勾结,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贿赂。   他的态度很强硬,西村村长儿子来找他几次都被打回去,便不再来了。   陈竹青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件事就到此结束了。   没想到,半月之后,筇洲工程院打电话过来,说接到一封匿名举报,举报陈竹青借着修建医院,挪用工程款给医院购买医疗设备。   陈竹青做事细致,每笔款项的用处他都记录清楚。   他不怕调查,将手头工作交给向文杰后,回西珊岛去接受审查。   陈竹青回家时,发现舒安也在家。   他顿了下,“你今天休息?”   舒安摇头,“那边说你要接受审查,怕我透露风声,让医院把我停职了。” 第87章 .1987复职   难得的假期,陈竹青每天就是泡在厨房做饭和带孩子。   舒安知道在这件事上他是受委屈了,以为他是靠着做家务分散注意力,观察几天后,发现是他真的乐在其中。   自由散漫总好过愁眉苦脸。   但几日后状况有变,舒安听说审查组已经去医院核对过账目,期间又找陈竹青谈过几次,两人仍是没接到复职通知。   晚上,陈竹青看两个孩子睡着才躺回床上休息。   舒安仰面躺在那,眼睛睁得很大,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发呆,乍一看还有点骇人。   陈竹青将她勾进怀里,拿开她嘴角粘黏的发丝,问:“在担心审查的事?”   结婚几年,两人已经有了不用对话就能猜出对方心思的默契。   舒安叹气,不是为陈竹青担心,而是为自己的无能。   她好想帮忙,可什么也做不了,还不敢去问,怕落下话柄,对陈竹青更不利。   这几天,她想了很多事,妇产科医生在岛上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职业。   计划生育政策实行以来,村委对超生情况抓得严,不少超生的产妇被村干部带到医院来做人|流。手术开始前,产妇家里会给他们塞钱,求她们不要动手术。医生左右为难,一方面要尊重患者的个人意愿,另一方面支持村委工作又是上面给的指令。他们只能反复和患者沟通、劝说,在安全期限内把手术完成。   还有些孕妇会要求他们在怀孕三个月时告知胎儿性别,这种违反规定的事,绝大部分医生都会拒绝。只有一次,有个老护士,她是羊角岛人。她家一个亲戚怀孕,医生拒绝告诉孕妇胎儿性别,护士等过了六个月的稳定期,想着这么大了,打也打不掉,就把胎儿是女孩的事告诉亲戚。谁知,那户人家去筇洲找了个私人诊所做引产,最后大出血,孕妇和婴儿都没保住。   于是,那户人家投诉医院,没有早一点告诉他们胎儿性别,不能及时做人流,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医院这边很委屈,所有流程都符合规定。后来迫于舆论压力,也是对护士违规的不满,把那个护士开除平息掉争端。   因为这些事,村民们平时来医院看病都客客气气的,语气恭敬,在私下却给妇产科医生取‘刽子手’的绰号。   这次陈竹青被举报公款挪用,理由就是舒安在医院工作,有他的帮助,医院才能购买新设备成立妇产科。   舒安自责又委屈,觉得这件事都是因她而起,虽然她也没做错什么。   她环着他的脖颈,靠在他起起伏伏的胸膛上,贴着听他的心跳,“都是因为我才把你卷进来的……”   陈竹青滞了一瞬,爽朗的笑声从她头顶泻下来。   舒安懵圈地仰头看他,“不是吗?你人缘那么好,谁会拿这种事陷害你?”   陈竹青握着她的手,牵到嘴边吻了下,“还真有。”   舒安父母去世的事,给她留下了巨大的心里创伤。在听闻举报消息时,她极力想掩饰慌张,却没能骗过陈竹青的眼睛。她常在晚上被噩梦惊醒,转头看到陈竹青还睡着,去客厅转了几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才躺回来睡觉。遭遇这种事,陈竹青心里同样憋着一口气睡不好,舒安去倒水、踱步,他都是清醒的。   她不提,他也没说,怕加剧舒安的恐慌。   今天,陈竹青在整理书房时,发现草纸被舒安写满了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字迹很乱,又重重叠叠的,分不清是想事走神时瞎写的,还是过于担心陈竹青写着发泄的。无论是哪种,都不是一种好兆头。   陈竹青决定把事情挑明,他和她说了拒绝西村村长儿子用二期工程款购买新设备的事。   这件事和举报离得这么近,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起。   舒安还是开心不起来,就算知道是谁举报的,依旧解决不了问题。   陈竹青和她不喜欢在背后搞小动作,也做不来这样的事,他们在明,敌人在暗。一但和这种难缠的人结梁子,后续不知道还有多少事等着他们。   想到这些,舒安就头疼,五官都拧巴到一起。   陈竹青安慰她:“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永远正直。我做的事问心无愧,符合规定,管他怎么审查都不会有问题。”   舒安追问:“那要是有人故意搞你呢?”   陈竹青还是笑,“你都说是故意的了,那这种怎么防?我总不能为了讨好小人,去做违背规定的事吧?”   “也是。”舒安往上挪了挪身子,靠到与他齐平的位置,“为什么向文杰又能遵守规则,又不得罪人呢?”   陈竹青拍拍胸脯,“这不是哥在替他扛雷。”   提到他,舒安忽然有了想法,“要不你去问问向文杰,看调查组那是什么意思?要查到什么时候才能让你复职啊!这样提心吊胆的,我好难受。”   陈竹青摇头,“他去问也太明显了吧。不能再把无关的人扯进来了。”   他食指勾起,指腹顺着她的鼻梁滑下,又故意点了点她的嘴唇,调|情的意味很浓。   在长期的磨合里,两人之间有种奇怪的默契,他点哪,舒安就会仰头去吻哪。   陈竹青只是想逗逗她,没有其他想法。   可舒安很快从郁闷里转出来,藏在被下的脚绷紧,把自己送到他面前,害羞地抓他的衣衫,凑近去吻他的嘴唇。   他笑着低头,享受她安抚的亲吻。   夜深了,陈竹青回以一个浅吻作为结束。   “宝贝。要是真出事了,你养我,行不行?”他的手勾着腰肢,隔着衣服摩挲,动作轻柔缓慢,撩人至极。   舒安嘴唇还是肿的,头微微抬起,透过水雾朦胧的眼眸瞧他,很认真地点头说‘好’。   陈竹青现在是政|府项目负责人,工资很高,几乎和医院院长的齐平。   舒安掰着指头算,“现在虽然没有两倍工资了,但我已经是主治医生了,加班费也涨了一点,养你和孩子还是够的吧。大不了吃得差一些,是可以的!”   “小笨蛋。”陈竹青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停止她的胡思乱想,“我不会有事的。更不会让你吃得差。我还要送梦欣去筇洲上奥数和钢琴课的。”   他的手从衣服里抽出来,和她的十指相扣,拇指偷偷剐蹭下她的手背,说:“我会让你和孩子过很好的生活,相信我。”   舒安对他的承诺从来没有过怀疑,扣着他的手指不自觉地缩紧。   **   舒梦欣开学就上四年级了,在刘毓敏的推荐下,陈竹青给她报了一个奥数辅导班,每两周要带她去筇洲上一次课。   前一次去的时候,两人路过琴行,舒梦欣往那看了几眼,被陈竹青捕捉到,于是带着孩子进去看。   舒梦欣的手指修长,虎口大,非常适合弹钢琴。   琴行老板弹了几个音给她听,发现她的音感还很好,属于有天赋的那类,劝陈竹青送孩子来上课。   舒梦欣无意瞥见钢琴的售价,连退几步,牵着陈竹青的手硬是把他拉走了。   陈竹青会弹吉他,能感觉到她在音乐方面的天赋。   他知道孩子在担心什么,蹲下身,跟她耐心解释,“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可以先报名试试。真能学再买钢琴。不要担心钱的事,姑父很有钱的。趁着年纪小多学一些,长大才不会后悔。”   舒梦欣懵懂地点头。   之后,陈竹青带她来上过两次试听课。   舒梦欣表现不错,钢琴老师还把总结的笔记免费送她,说她如果有想法,可以给她介绍更好的老师。   陈竹青和舒安商量过后,挑了个价格合适的钢琴买回来。   钢琴又大又沉,跟着物资船送到西珊岛的这天,全岛都跑过来看。   梁国栋把部队的皮卡借给陈竹青,又派了四五个战士来帮着抬钢琴。   陈竹青重新布置过客厅,丢掉一个老旧置物架,空出位置来摆钢琴。   这里对着窗户,明净透亮,他还在窗户上钉钉,挂上一株吊兰,说:“心情愉悦有助于练琴。”   钢琴很贵,舒梦欣有兴趣,也不想让他们失望,每天写完作业,都会坐在那练上两三个小时。   —   若是没有举报这件事,两人原本是打算这个月把孩子送回福城的。   陈雯已经去帝都的艺术大学报到,冯兰打电话过来说房间已经准备好,他们随时可以回来。   现在这个不知何时能结束的调查打乱两人的计划。   对于审查,陈竹青并不在意。   只是两个孩子放在家里,舒安越看越舍不得送回去了。   他想了一会,跟舒安说:“把房间整理一下,我去给大哥打电话,让他过来接孩子。”   舒安没懂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懵懵懂懂地点头应了。   陈竹青握着她的手腕,又勾回身边,“大哥虽然管不了工程院的事,但好歹是个副师级的。来一趟,能震慑一下他们。我没做错事,调查组来多久了,该问的、该查的都查的,还不出结果,我觉得是有人故意在背后搞事。”   西村村长老实、胆小,职务也小,掀不起什么风波。所以陈竹青一直没在意,现在这么多天过去了,调查组还在西珊岛,肯定是又接到新的举报信息了。   西村村长儿子歪门邪道的招数不少,不能不防。   陈红兵接到他的电话,立刻请假,收拾行李带着冯兰一块过来了。   陈顺年纪大了,陈竹青以为冯兰会留下照顾他,没想到跟着一起来了。   他从柜里又抱出一床薄被,“嫂子,你怎么来了?”   冯兰接过被子,自己铺床,用嫌弃的眼神瞥了一眼陈红兵,“雯雯小时候,他都没怎么抱过。我敢让他自己来接两个孩子?”   “也是。”陈竹青挠头,扭脸看了眼,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小朋友,“嘉言很闹,可能要辛苦你们了。”   陈雯出生的时候,正是陈红兵的上升期,没怎么回过家,全靠冯兰一个人照顾家里。   或许是这样,陈雯跟他不怎么亲。   以前陈红兵觉得无所谓,闺女跟妈妈话题多,跟他没什么可聊的正常。现在工作没那么忙,空闲下来,陈雯又去外地上大学,看着空荡荡的屋子,陈红兵才觉得后悔。   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想念孩子。   几个人都在屋里聊天,陈红兵单独走出去看孩子。   女孩娇贵,他不敢抱。   弯腰把舒懿行从摇篮车里抱起来。   他知道小朋友的骨骼发育慢,不能颠动到,一手从后颈绕过,扶住他的脑袋。   陈红兵张大嘴巴,用夸张的口型教他,“你要叫我大伯。会念吗?大……伯……”   冯兰站在里屋,看得两眼发直,以为他吃错药了,放下手里的东西,往外跑,“你别伤着孩子。”   陈红兵不服气地往后退一步,躲开她要来接的手,“我会抱!”   冯兰仔细一瞧,他抱的确实没毛病,赶紧把手收回,不再跟他争抢,要是真出什么差错,她可负责不起。   陈竹青也跟过来,“太小了。他们连‘妈妈、爸爸’都喊不利索呢。”说到这些,他的声音渐小,心尖一阵疼。孩子还那么小,正是需要父母关爱的时候,他和舒安只能把他们送回老家。   舒安的手覆在他后背,眼睛发酸。   陈红兵叹气,想说点什么安慰他们,想了好一会,都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能默声哄孩子。   舒懿行从出生就透着与众不同,有种超越寻常人的淡然。   在这种低气压的氛围里,向来安静的他破天荒地喊了声,“爸爸。”   陈竹青太过惊讶,滞了一瞬才走过去抱孩子。   他只在周末回家,和两个孩子的相处的时间不多,向文杰开玩笑喊他爸爸的次数都比两个孩子多。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舒懿行喊他爸爸。   眼眶红了一圈,鼻翼微缩,一个没忍住,掉下一滴眼泪,落在舒懿行的手背上。   舒懿行动了下,肉乎乎的小手抬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好碰到他眼眶,替他把眼泪擦掉。   而后,他含含糊糊地说:“爸爸。安。”   陈竹青更震惊了。   这是孩子在安慰他吗?   随后想想应该不是。   孩子只有几个月大,哪里能懂每个词语背后的含义。   可能是他平常在家总叫‘安安’,让他学了去。   有这样的巧合,陈竹青更舍不得把孩子送走了,俯身凑过去,贴了贴小朋友的侧脸,“是爸爸不好。等我工作不那么忙了,就接你们回来。你要听话,知道吗?”   **   陈红兵这次来西珊岛还有个任务,就是帮陈竹青去问审查的事。   他直接去太高调,不仅什么都问不出来,还容易招来新麻烦。   来之前,陈红兵查过发现他升任营级去军校培训时,梁国栋是他的同期。只是培训时间短,又隔了这么多年,他对那些同学都没印象了。   这次他借着叙旧的名义,提着两瓶酒上门。   —   现在正是沙蟹成熟的季节。   刘毓敏算好潮汐,早早吃过晚饭,邀舒安一起去抓沙蟹。   这一年,舒梦欣开始蹿个,现在已经长到一米五了。   胆子随着身高一起飙升,她穿好雨鞋跑出来,吵着要一起去。   傍晚时分,光线昏暗,舒安怕出事,不太想带着她。   可舒梦欣吵吵闹闹的,拉着她的手晃个不停,各种好话、娇嗔轮番轰炸,还有冯兰帮着求情,舒安顶不住,牵着她的手边往外走,边嘱咐她一会要听话。   太阳下山,海滩跟着降温,是沙蟹喜欢出洞巡游的温度。   她们举着手电往退潮后露出的滩涂走。   舒梦欣穿着宽大的雨鞋,走起路来吱扭吱扭地响,踩在不着力的沙滩上,走得摇摇晃晃的。   舒安让她把鞋脱在岸边,光脚下来,并嘱咐道:“梦欣走路要小心,别被石子划伤。”   舒梦欣卷好裤腿,欢天喜地地跑过来,跟在大人后面走。   几人走出一段,看见月光下沙蟹成群结队地在滩涂上横行。   沙蟹有半节拇指那么大,比普通的寄居蟹要大一些,即使是藏进沙里,留在面上的呼吸洞也很明显。   现在沙蟹像大迁徙似的,遍布沙滩,白茫茫的一片,不停朝岸上移动。   舒梦欣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后退好几步。   要不是舒安拉着她的手,她险些摔在地上。   舒安强拉着她,待她站好,吩咐道:“梦欣别去了,举着手电筒站好,我和刘阿姨去。”   舒梦欣点头如小鸡啄米。   她举高手,怕照得不够远,甚至往上跳了跳。   光束随之跃动,晃得那些沙蟹改了行动路线。   沙蟹出洞全是成群结队的,她们怕抓来不及,直接带着网兜来捞。   舒安和刘毓敏握紧长杆,弓着身子,让网兜贴着沙滩朝沙蟹的行动路线滑去。   她们从左右分别包抄,一个都没落下,将今晚贪玩的沙蟹通通捞进桶里。   沙蟹小,肉很少。   刘毓敏都是捉来做沙蟹汁的。   出门前,刘毓敏已经将做沙蟹汁的罐子清洗干净,倒扣在院子里晾干。   梁国栋和陈红兵坐屋内喝酒、聊天,舒安和刘毓敏则坐在院子里拿着小刷子清洗沙蟹。   舒安在和她聊天时,有意无意和她提起陈竹青被审查的事。   这件事虽是工程队的内部调查,但西珊岛实在太小,什么事都瞒不住。   刘毓敏早想问了,一直没找到机会,也不知如何开口。   现在舒安主动提起,她听得直皱眉,语调激昂地替他们抱不平,仿佛被调查的是自家人,“怎么到现在都没审查完?陈总工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啊!难怪你们这阵子都没去上班。真的太过分了……”   刘毓敏的嘴像机关枪,哒哒哒地说个不停,完全没给舒安插嘴的机会。   待她发泄完,才想起舒安,稍稍安慰几句,说:“我让你梁大哥去问问?”   这正是舒安想听的。   可她又怕答应得太爽快,像奔着这个目的来的,给人观感不好。   故作别扭地说:“不太好吧。梁大哥是部队的,又不是工程队的,这样贸贸然地去问……”   “因为不是才好问啊。”刘毓敏替她把理由都想好了,“他们工程队不是在给军事基地做加固工程,总工程师被停工了,不得影响进度啊!你梁大哥去问正合适。反正审查结果怎么样,他也插不了手,那边比较容易说实话。”   舒安笑笑,“那麻烦你们了。”   刘毓敏摆摆手,‘嗐’了一声,“咱们这么熟,说这个就见外了。”   那天晚上,舒安帮她清洗沙蟹弄到很晚。   刘毓敏把她送出院子时,还不忘补上一句,“你放心,我会跟你大哥提这事的。”   沙蟹清洗难,要刷干净沙粒,还要摘掉内脏。   但沙蟹汁做起来却很简单,只要把清洗干净的沙蟹捣碎,和盐、姜、白酒、辣椒、酱油、蒜混在一起,搅拌均匀,倒进坛子里发酵一天就行。   刘毓敏拿着石臼在客厅忙活,洗过澡的梁国栋走来帮忙。   她眯着眼,丢给他一个迷惑的眼神。   可能是平时揶揄他不干活的话说多了,现在变着法献殷勤。   她不知道梁国栋晚上喝了多少,怕他帮忙不成反添乱,摆手叫他走开。   梁国栋张嘴凑过来,对她哈出一口气,“没怎么喝。真的。”   上次部队体检,梁国栋的血压偏高,医生提醒他要少喝酒。刘毓敏回来就把家里存的酒全送人了,因为这事,梁国栋跟她生闷气,冷落她好几天。后来可能是自己回过味来,又低声下气地来求和。   男人都是好面子的,在朋友面前,刘毓敏看他喝酒,心里不快,却从没说过什么。   现在他懂得节制,说明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刘毓敏高兴,踮脚在他侧脸亲了下,“不喝最好。你已经洗过澡,别沾手了,就坐着陪我说说话吧。”   梁向军已经去筇洲上学。   梁飞燕和向文杰因为工作不着家的时候,偌大的屋子空落落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仿佛回到了刚结婚那阵。   刘毓敏感慨一阵,想起正事,换了个严肃的语气说:“你明天去问问审查组,什么时候给陈总工复职吧?”   梁国栋轻笑一声,“舒医生让你来的?”   刘毓敏摇头,“不是。咱们两家关系那么好,我自己想帮忙的。只是让你去问问,又不是让你插手,有这么难吗?”   梁国栋的手指在空杯边缘轻磨,“不算难,但也有点麻烦。”   刘毓敏不解,“什么意思?”   梁国栋仔细分析,“陈竹青要是没问题,问问当然没事。他要是有问题,本来没我的事,这一问倒把自己折进去了。”   刘毓敏有想到这层,但她坚信陈竹青不可能有问题,“陈总工挪用工程款?不可能吧?”   “人不可貌相。别对任何事轻易下定论。”梁国栋起身去厨房倒来两杯温开水,刘毓敏手上沾着汁水,他握着杯子,喂她喝了一口。   刘毓敏和舒安关系很好,这些天看她在院里打转,为这事烦心,心里不是滋味,叹道:“人家哥哥跟你还是同学。不是很困难的事就帮一把吧,说不定以后就用着他了呢。”   “就一短期培训班。八竿子打不着的同学。”   今天的叙旧,陈红兵只字未提陈竹青的事,全在聊培训班的同学。   那个培训班就是给他们这种即将升职的人准备的,现在这群人除了出事背处分的,最次也是正团级。   陈红兵话里话外,无非透露出一点,大家虽然在不同的部队任职,但未来的路还长,指不定什么时候有用得上对方的。   这道理,梁国栋明白。   只是他不想帮不记恩情的人。   陈竹青不是这样的人,但陈红兵是不是他并不清楚。   梁国栋看了眼院外,把房门关上。   刘毓敏啧声,“关了不通风。”   梁国栋把食指压在唇上,示意她低声。   他坐到桌边,同样压低声音说:“舒安的哥哥因为打架斗殴被判了十年。”   这消息如惊天一道雷,直接劈在刘毓敏脑袋上。   她顿在那许久,不知该接什么话好。   梁国栋继续说:“那阵子,陈竹青常找我聊天。我听他说了一些他们家和舒安家的恩怨。我觉得陈红兵不太行,不像是你帮他,他会感恩回报的人。”   刘毓敏先是当研究员,而后当小学老师。这两处的人际关系都没有部队复杂,她又整天对着小孩子。几年下来,对这些事不那么敏感,   想了一会,还是不太理解,“我们是帮陈总工,又不是……”   “但我这人情是卖给他哥哥的。”   梁国栋不想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对着刘毓敏没什么可隐瞒的,索性把心里的想法全和她说了。   刘毓敏顿住,随后落寞地点点头,“行吧。那就按你的想法来吧。”   其实,舒安主动找来要跟着去抓沙蟹时,梁国栋就想到她会从刘毓敏这找突破口了。   两人关系好,刘毓敏又虔诚信佛,念了几年佛经,心肠和耳根子都变软了,看不得别人遭受苦难。   他怕刘毓敏因为没帮忙过意不去,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若是舒医生问起来,你就跟她说是我没办法过问。”   “舒医生不是那种人。她不会问的。”刘毓敏低头,已经开始难过了。   梁国栋安抚几句,觉得困了,就先去卧室休息了。   **   而后几天,刘毓敏始终闷闷不乐的。   如她所想,舒安不会来过问,可她看到舒安觉得不安、愧疚,见着就绕道走,搞得舒安都不好意思了。   舒安猜出梁国栋不肯帮忙了,往陈竹青怀里一靠,语气低落地问:“这事什么时候才能出结果啊?”   陈竹青揽着她的肩膀,轻柔的吻落在她头顶,“会好起来的。”   —   转眼就到陈红兵要离开的这天。   陈竹青和舒安去码头送行。   孩子的摇篮车也是陈竹青自己做的,有两个相连的座位,可以同时带两个孩子。   孩子太小,根本不清楚发生什么。   离开舒安怀抱时,不止没哭,还笑了。   似乎是对港口的庞然大物很好奇。   陈嘉言伸手去抓,扑了空,不满地噘嘴。   她不会说话,叽叽喳喳的乱叫,表达不开心。   舒安从摇篮车后面的袋子拿出奶瓶,及时塞进嘴里,“等春节,妈妈会去看你的。”   陈嘉言眨眨眼,好像是听懂了。   她换了个孩子安抚,面对过于懂事的舒懿行,舒安一时愣在那不知该说什么,低头亲了他前额。   陈竹青站在旁边跟陈红兵说话。   陈红兵拍拍他肩膀,“没帮上你,对不起啊。”   陈竹青耸肩,“你和嫂子照顾好孩子就是帮忙了。”   物资船上的士兵跑下来,朝陈红兵敬礼,“参谋长,我们要开船了。”   陈红兵应了声,在士兵的帮助下,一人一边地将摇篮车抬上去。   冯兰抱起比较听话的舒懿行,站在甲板上,握着他的小手跟他们招手。   船行出一段距离,岸上的人变得很小很小,到再看不见。   文静的舒懿行忽然放声大哭。   冯兰没准备,吓得抖了下。   幸好,以前陈雯很调皮,她每次抱孩子都习惯性地抓紧,这才没让舒懿行掉到地上。   她拿出奶瓶喂他。   舒懿行嘴巴抿紧,不吃这套。   而且闭着嘴,还能呜呜地哭。   陈红兵摆手,“闭着嘴哭不伤嗓子。就让他哭,哭够就好了。”   冯兰哪会接受这样糟糕的建议,唱摇篮曲哄了一会,看孩子止住哭声再把他放回去。   另一边。   做父母的和孩子有种天然的感应,船刚消失在视线范围里,陈竹青忽然冒出一句,“懿行哭了。”   舒安点头应和,“我也有这种感觉。”   她捏着陈竹青的手,拇指在他掌心扣动,“你说我们是不是差劲的父母?”   这次,陈竹青没安慰她,轻声应出心里话‘是’。   **   梁国栋不想掺和陈竹青的事,又看不得刘毓敏不高兴,干脆跟部下换班,准备去另一个岛值守,避避风头。   出发前,梁飞燕跑进办公室,跟他提起这事。   陈竹青和向文杰关系好,停工这么久,向文杰慌得不行,以为他真出事了,求到梁国栋这里来。   梁国栋好一阵无语,他没想到陈竹青跟他家渊源这么深。   是怎么躲都躲不过去了。   只好答应下来,去隔壁审查组的临时办公室询问结果。   和陈竹青猜想的差不多。他的工程报账条目清晰、时间清楚,每一笔款项都是在医院修建工程期间用的,逐项都经过筇洲工程院的审批,又和医院这边的没有出入。审查组查过账目后,就消除陈竹青挪用公款的嫌疑,准备给他复职。   但这时候,筇洲工程院那边打来电话,说有新的举报信息。   医疗器材厂在出设备时,有个型号的设备有问题召回了,隔了一个月才寄过来。寄过来的是改良后的新型号,和账目单上的仪器不匹配。   这个跟陈竹青没关系,是医院的问题。   一方面是医院这边没有及时更新资料,一方面是当时筇洲工程院在办理樊云良离职一事,没有人发现这个漏洞。   调查组的负责人比谁都闹心,这种事一看就没问题,但该走的流程还得走。   他们去联系医疗器材厂开证明,费时间,费金钱,费人力,才会弄到现在都没法让陈竹青复职。   梁国栋听到这些,心里的大石头落地,不是为陈竹青,而是为他自己。   他和负责人又聊了几句。   那个负责人不认识陈竹青,但看过他的工程项目书,是省优质工程之一。   强者总是会让人心生敬意,他跟梁国栋提点道:“你赶紧去问问陈竹青,他是不是得罪人了。我猜那个人就在医院吧,连医疗器材的型号和账目不同都知道。谁没事注意这个啊?”   梁国栋随口应了‘好’。   等他回家,只告诉陈竹青不会有问题,很快能复工,并没有说细节,也没有把负责人的提醒告诉他。   两天后,调查组离开西珊岛,陈竹青和舒安先后恢复工作。   舒安心里高兴,跟着舒梦欣坐在钢琴前,弹了一首《小星星》,“总算雨过天晴了!”   **   梁国栋以为帮完陈竹青,刘毓敏会高兴。   但她仍是唉声叹气,对着佛龛里的菩萨念经,不知在想什么。   每到绿海龟的繁殖季。   刘毓敏都会去海滩支帐篷。   梁国栋想讨好她,第一次跟着去。   两人坐在敞开的小帐篷里聊天。   身下的薄布隔着沙粒,稍稍动一下都沙沙作响。帐篷小,梁国栋身材高大,缩在里面,脖子酸得不行,又不怎么敢动,怕惊着远处的绿海龟。   刘毓敏看他憋得难受,把帐篷的拉链全拉开,“你把腿伸出去,只身子坐在里面,这样就舒服多了。”   梁国栋小声问:“会吓到它们吗?”   “那么远。没事的。”刘毓敏帮他把发麻的腿抻直,放到外面。   两人在处对象时,参加过一次野营活动。   那次活动是农大组织的,报名的全是小情侣。   也是在海滩上。   那时候梁国栋和刘毓敏躺在帐篷聊天,忽然隔壁帐篷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两人不约而同地红了脸,推说困了,就各自翻身装睡。   提起这事,刘毓敏还是脸红,“我听说那对几年前离婚了。”   梁国栋叹气,“是嘛。”   聊了一会,他把话题转回来,“我帮了陈竹青,你为什么还不高兴?”   “啊……”刘毓敏顿了下,敛起惊讶的神情。她这阵子表现这么明显,他看不出才有鬼。她不太想说这件事,低着头,两手在没鞋带的布鞋上摆弄。   梁国栋拉过她的手,反扣到膝盖上,“是因为我不够积极?”   刘毓敏点头,支支吾吾地说,“其实你帮不帮的,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他们再怎么重要,都没有你对我重要。只是你说不想帮忙,是因为这份人情不知道能不能还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至少跟我心里的梁国栋不一样了。”   “我不是说你不好。就是不一样了……”她想解释什么,越说越乱,索性闭嘴,继续低头摆弄鞋子。   梁国栋大方承认,“我能走到今天,有能力,也靠人际。我没指望在你心里完美无瑕,只是有点遗憾,我们这些年住在一个屋檐下,这样坐在一起聊天的机会却越来越少,没早点告诉你这些变化。”   “毓敏。不管我怎么变,你要相信,我对你从来没变过。”梁国栋不会说情话,也不懂浪漫,这刻却忽然弓下身子,从兜里掏出手帕,替她擦掉鞋面上的沙粒,低声喃喃,“你是干净的就好了。”   待他再抬头时,天边的云层飘过来,遮住圆月。   四目相对间,刘毓敏却觉得他眼里有东西在闪,深情又勾人。   两人聚少离多,刘毓敏常捧着他年轻时的军装照愣神。在她的幻想里,她的爱人永远有着少年的勇敢、正直,在人群里闪闪发光。   幻想被打破的瞬间,有些残忍,可在这一刻,又变得动人。   他为这个家付出很多,包括他的少年热血和锐气的棱角,他变得世故圆滑,计较得失,但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有更想保护的人,所以需要考虑得更加周全。   以前他是勇猛的士兵,保家卫国,坚守理想。   现在他还是沉稳、可靠的丈夫和父亲。 第88章 .1987离婚吧   距离西珊岛不远的物丰岛上有原生野牛群,物丰岛周围有沙堤环绕,中部的低洼处有大片淡水湖泊,水草丰茂,适合野牛群生长。   物丰岛距大陆遥远,附近渔民都说不清这里的野牛是哪里来的。村里最年长的老人有记忆开始,岛上就有野牛群了。后来部队入驻,在物丰岛建设动植物保护区,野牛受保护,没有天敌,数量逐年递增。   经过多年建设,西珊岛有稳定的淡水资源,绿林覆盖率超过百分之六十。筇洲农科所的研究员运去一些优质的家养黄牛和岛上的野牛配|种,改善它们体质的同时,也发展西珊岛的畜牧业。大部分留在保护区内作为物种保护,小部分运到西珊岛作肉牛饲养。   改良后的家养黄牛,体型较小,肉质紧,很受市场欢迎。   但因为产量少,供不应求,筇洲市场有些肉贩子用普通牛肉冒充‘西珊黄牛肉’卖高价。   筇洲市场管理多次接到冒牌举报,于是和西珊岛村委联系,给他们注册了专属商标和产品包装袋,每年到了出栏期,筇洲屠|宰|场会有专员去岛上统一收购,销入市场。   注册商标后,质量变得尤为关键。   九月末。   筇洲畜牧所派出一队研究员到西珊岛进行技术指导。   白薇叔叔就是村养殖场的负责人。   白叔叔家去年刚翻修过,盖了四层小洋楼,空屋很多。三个研究员全住在他家里,每天跟他去养殖场看黄牛,作现场指导。   这天,养殖场的一头用于配|种的黄牛靠在围栏边病恹恹的。   这头牛食量大,是整个牛圈里最能吃的,三四天前食量陡然下降,饲养员巡视时发现几次都只吃掉平时的一半。但他没多想,以为是这两天降温,又下着雨,黄牛没法去山上跑,被圈在养殖场导致食欲不振。   现在发现它靠在那,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饲养员急匆匆地跑去白叔叔家,叫畜牧所的研究员来看。   林文斌学的动物医学专业。   他戴上塑胶手套,拎着工具箱走进圈栏里。   黄牛虽病恹恹的,脾气一点没减,看见有生人进来,瞪着牛|眼警觉地盯住他,它的脑袋微低,牛角正对林文斌,吭哧吭哧地喘气,好像是在发出威胁信号,警告他再往前一步,就会被顶翻。   饲养员站在栅栏外,丢给它一截新鲜的小萝卜,手搭在脊背上轻柔地捋毛安抚它。   隔了会,黄牛没那么警惕了,林文斌才敢上前去查看情况。   他做完基础检查后,很快给出诊断,“这是瓣胃阻塞了。”   白叔叔假装听懂地‘啊’了声,而后感觉不太对劲,又发出一声微弱些,充满疑惑的‘啊?’   胃他听懂了,这个瓣胃是什么东西?   林文斌继续解释:“瓣胃就是重瓣胃,是这种反刍动物胃的第三部 分。容积比网胃大一些,内壁有像书页的褶皱。”   他说得很细致,却也很书本化,白叔叔迷惑的眼底闪出一丝不屑,觉得这人是故意拽专业词,炫耀他的能力。   “就是牛百叶!”旁边传来一个爽朗的女声。   白薇人高腿长,单手撑在栅栏上,往下用力一压,抬高腿和身子,跳入牛圈。这批牛是她看着长大的,尤其这头因过于贪吃,她印象深刻,很喜欢。每天下班都跑到养殖场来看,算是有点感情了。叔叔答应过她,这头牛不会被拉去屠|宰|场,会一直养到老。   黄牛求助的眼神扫过来,白薇摸摸它的脑袋,让它又靠回去了。   白薇朝林文斌伸手,“你好。我是岛上医院的护士。”   林文斌刚替黄牛检查过鼻镜,白色的胶皮手套上沾满污渍,他手掌摊开地举到脸侧,示意她‘手很脏,没法握手’。   白薇笑笑,收回手在裤上蹭蹭。   今天是周末,白薇不上班,却也不该出现在这。   白叔叔刚想问,被白薇瞧出来,赶紧抓回话题,“这牛为什么得病?”   这几年,医院和家里给她介绍的对象没一个成的。   今年和她同年的舒安生了龙凤胎,家里更着急了,不知从哪搞来一本小册子,上面有不少单身男青年的资料,有周边各个岛屿的,也有在筇洲工作的。   白薇平时工作忙,到了周末,妈妈像催命符一样催她挑一个试着聊聊。   她听闻黄牛生病,立刻跑到这来躲清净。   白薇凑到林文斌跟前,装出好学的模样。   林文斌指着饲料里的大量玉米、地瓜说:“粗纤维饲料太多了,而且……”他蹲下身子,从里面扒出已经长了些许白色霉菌的玉米外叶,“这个饲料都长霉了。”   白叔叔睨了眼饲养员。   他颤颤地避开目光小声说:“马上要到配|种期了,我怕它体力不够。发霉可能是前些天下雨,库房潮湿,饲料又都堆在一起。我下次会注意检查的。”   林文斌牵着绳,把黄牛拉到栅栏边,手指着鼻腔教他们怎么判断瓣胃阻塞。   白叔叔听得似懂非懂,白薇掏出随身的小本子,帮他记下,“叔叔,晚点我帮你整理出来。林医生,那这个怎么治呢?”   从来没人这么称呼过他,林文斌愣住,半晌才意识到她是在和自己说话,慌张应了声‘嗯’,继续说:“要注射药物,增加瓣胃蠕动,促使软化干硬内容物排出。”   说着,他弯腰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注射器。   这是动物专用的注射器,要比平常医院用的粗好几倍,就连白薇这种摸惯针管的都心颤,手心湿滑,捏着一把汗。   林文斌不是二十四小时在这值守的,交流期过了,他还是要回筇洲工作的。   他把饲养员叫过来,想教他怎么给黄牛注射。   饲养员哪干过这种活,都没摸到针筒,手已经开始抖了,前额的汗细细密密的,话也说不利索,“直接让我上手啊?这、这、这会不会出事啊?”   林文斌说:“我看着你呢。”   林文斌教了一些医学常识,身子下蹲,用右手食指圈出要打针的区域。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剪刀和酒精,把打针部位的毛剃掉,又用酒精消毒。   因为要打针,又进来一个饲养员帮忙牵牛,以防它乱动踢到人。   饲养员咽了口唾沫,用颤抖的手去接针管。   他一步压着一步地缓慢靠近黄牛,两条腿像刚长出来似的,走得极慢。   林文斌握住他的手腕要往黄牛身上扎。   饲养员大叫一声,把针管递给旁边的人,“不行。不行。我晕针。护士给我打针我都看不了,还让我给牛打,换个人来吧。”   旁边那个饲养员胆子大一些,可心里一样没底,慌得不行。   白薇翻了个白眼,从他手里拿过针管,“我来!林医生教我,我再教你们。”   她在林文斌的指导下,左手中指和食指压在剃毛的部位,右手捏好针筒从两指中间扎进去。   牛皮很厚,用的又是十五厘米的长针头,白薇费了些力气,才将针完全扎进去。   为准确起见,第一针林文斌往针筒里灌的是蒸馏水。   白薇注射后立即抽出针头,林文斌握着她的手腕,将针头拉到眼前,抽出液中混有草屑,证明针已刺入瓣胃。   他边跟白薇说这个注意事项,边从药箱里找药瓶。   白薇的手被他捏过的地方,微微发烫,脸上也无法控制地发热。   林文斌蹲在地上,朝她勾手,示意她近前来看。   白薇一手拉住衬衣下摆,慢慢蹲到他身边。   林文斌褪去手套,露出的手指细长,乍一看有点像女生的手,指甲有点长,应该是有阵子没修剪了,但前端的一圈白牙很干净,看上去还挺漂亮的。   咦?   为什么要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男生?   白薇顿了下,眯起眼,把注意力放到他指着的药名上。   林文斌说:“注射硫酸镁液,液体石蜡、鱼石脂,任意一种都行。”   白薇连‘嗯’几声,表示自己听懂了。   正要起身,林文斌又把她拉回来,“这次你来灌药。”   忽然这么一扯,白薇半边身子倾向右侧,还好她是两脚岔开站的,底盘稳才没摔倒。   林文斌看到她身子摇晃,小声道歉,“对不起。”   “是我自己没站稳。”白薇从他手里接过药瓶,将针头扎进去,抽出里面的药液,然后身子高起一些,对准那个部位二次进针。   注射好药物,还得等一段才起反应。   白叔叔看临近中午,让几人去他家吃饭。   白薇也跟着一起走,白叔叔长臂一伸把她挡在外面,“你不能来。你妈说了,今天要给你介绍一个对象,让你去部队食堂等。”   “天呐!!”白薇仰头哀嚎,她烦躁地一蹦三尺高,在原地不停跺脚,“这种事随缘啦。不要再给我介绍了。叔叔不能帮我跟爸妈说说吗?”   白叔叔其实同意她的观点,觉得这种事没法强求,可毕竟白薇不是自己的孩子,而且年龄确实有点大了,无奈地耸耸肩说:“你自己跟他们说吧。”   说罢,他比出个‘请’的手势,“我们继续走吧。”   林文斌边整理药箱边走,走得比别人要慢,落在了队伍最末。   白薇哀嚎的模样暴躁又可爱,像只小兔子,在原地蹦阿蹦的,脑袋后的马尾辫跟着乱抖。   他顿住脚步,回头瞧了一眼。   林文斌转头时,她也恰好转过来。   目光对上,他并没有闪躲,眼尾弯了下,微微颔首和她打招呼。   白薇愣住,不知该回什么。   前面走出一大截去的白叔叔扭头喊:“林研究员,你跟上啊!”   林文斌张嘴,没出声,用口型跟她说‘再见’。   一手按在医药箱上,转身迈大步跟上前面的队伍。   这个小插曲,白薇没放在心上,心情苦闷地踢着小石子往食堂走。   既然约在部队食堂,肯定是部队的人。   这她可得罪不起,万一还是什么领导的儿子,这么想着,她加快脚步朝那跑去。   去的路上,她特意从地上抓起几抔土蹭在衬衣上,手在头上随意抓了两把,抓落两缕头发,贴在鬓角那,多余又杂乱。   舒安刚吃完饭,从食堂出来,迎面撞上她,还以为遇见鬼了。   她把白薇拉住,“今天来见你的是赵团长的弟弟。你别这样……”   白薇‘哼’了声,“管他谁。别看上我就行。”   舒安说不过她,偷偷指了指笔挺坐在角落的男人,“长得还可以。”   白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那人穿着白衬衣、黑色休闲裤,寸头利落板正,直角肩很衬衣服。五官硬朗,脸型有点方,一道剑眉跟他的坐姿一样笔挺,精神是精神,却有点冷。   他没穿军装,但长相就是标准的军人脸。   在岛上这么多年,白薇有点看腻了。   而后,她想到刚才遇到的林文斌。   他的长相就柔和不少,眉尾微弯,眼睛也是中圆两头细窄的笑眼。   让人怎么看怎么开心。   帅哥果然让人心情愉悦。   舒安看她眯着眼傻笑,以为是看上赵团长的弟弟了,用肩膀顶她一下,“这个不错吧?”   白薇回魂,撇嘴摇头道,“挺好的,就是跟我不搭。”   “啊?那你傻乐什么?”舒安无语。   白薇不是扭捏的人,大方承认,“忽然想到一个人。”   “男的?”   “嗯。”   舒安眼睛一亮,还想追问。   那边赵团长的弟弟似乎是认出白薇了,举高手朝她们示意。   白薇点点头,甩下舒安朝他跑过去。   男人来之前,听哥哥说过白薇的情况,也看过她的照片。   对她印象不错。   可实际一看,眼前的姑娘头发乱蓬蓬的,手指还沾着泥,眉头瞬间拧起。   白薇对他冷淡,他对白薇不满,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所以两人随便聊几句就各自离开了。   已过中午两点,她还没吃饭,跟那人聊天的时候,他没提,她也不好意思喊饿,一直忍到现在。   应付完这个相亲,白薇心情大好,伸了个懒腰,去厕所把手洗干净,从兜里掏出饭票,去窗口打餐。   这个时间,没有什么好菜。   她破天荒地往小灶那走,用两天的饭钱点了一碗牛腩面,还加了一份炸排骨。   美滋滋地吃完饭,她去海边散步。   走出十几米,看到林文斌站在一块礁岩前,拿着小夹子不知在捉什么。   白薇好奇地跑过去,离他只有十米时,又慢下脚步,静悄悄地贴过去,想吓唬他。   林文斌听觉灵敏,在她跑动时就注意到了。不过他没想到是白薇,以为是其他畜牧所的同事,假装没听到,继续手上的工作。   待身后人足够靠近时,他没预兆地转身,对她大声呵道:“哈!”   白薇偷鸡不成蚀把米,吓得大叫一声‘啊’,面色惨白的瞧他。   林文斌惊住,顿了几秒,低头道歉,“对不起。”   白薇没回话,绕过他,站到焦岩的另一边,“你在夹什么?”   林文斌晃晃手里的小瓶子,里面有几块苔藓。   白薇以为他是要捡几个珊瑚玉回去作纪念,没想到是在夹这个不值钱的东西。   她嘴巴微张,更诧异了,“拿这个干嘛?”   林文斌笑笑,“回去研究。西珊岛的渔业发达,和水质、地理环境都有关系。我想看看在这里生长的青苔,跟其他海滩的有没有不一样的。”   白薇还是不懂,“你不是兽医吗?”   林文斌点头,“嗯。动物医学专业的。但畜牧所的研究分很多方向的。”   “哦……”她朝他伸手,四个指头轻轻勾了勾,“我是西珊岛本地人,你想收集什么,我都能帮你。”   林文斌给她几个小罐子,两人往树林里走,边收集植物样本边聊天。   私下的林文斌比刚才在养殖场的要活泼一些,不会总拽一些专业名词,白薇有不懂的,他会停住脚步跟她耐心解释,然后问:“这样是不是懂一点了?”   隔行如隔山,白薇其实不是很懂,只是不想再听一遍就装作听懂的点头。   林文斌看出来了,嘴角笑意更甚,“没关系。想知道以后可以再来问我。”   树林横跨半个西珊岛。   两人走了很久,从海滩穿过树林,回到村里。   小渔村不大,互相之间都认识。   有个婶子牵着自家的四头羊出来,要放去树林里吃草,碰到两人说说笑笑的,热心地问了句,“阿薇,这是你妈妈给你介绍的对象?长得好斯文啊。”   白薇顿住,脸颊烧起一片红。   林文斌撇过脸,轻咳一声,尴尬地挠头,“不是。我是筇洲畜牧所的技术员。来这指导工作的。”   那个婶子热情得很,完全没觉得说错了有什么可尴尬的,连‘哦’几声,又说:“嗐。都是单身,跟谁都行嘛。”   白薇偷偷拍了下她家头羊的后脑。   那个头羊得到指令,不顾主人号令地往前跑,把热心肠的婶子硬是给拉走了。   白薇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稍稍舒出一口气。   白叔叔家比白薇家先到。   她和林文斌摆手,“你进去吧。我回去啦。”   “哎……白护士。”林文斌叫住她。   待白薇转过头来,他又滞在那不说话了,一个劲地挠头,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白薇背着手,立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张嘴想问他要干嘛。   林文斌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我也是单身。”   “啊?”   “明天见。”   林文斌没解释,丢下一脸懵圈的白薇,扭头折进门里。   他走路很快,几步就上楼不见了踪影。   回家路上,白薇反复琢磨这两句话,得到一个可怕的结论。   他不会是看上自己了吧?   接连的相亲,弄得白薇现在看到单身男人就头疼。   可想想对方是林文斌竟然感觉还好?   白薇已经过了会为美色上头的年纪,想到林文斌除了帅一点,再没别的想法。   走到家门口时,闻见屋内穿来炖肉的香气,立刻把他忘到脑后,颠颠地跑进去。   **   国庆假。   部队统一组织观影。   之后还有文艺汇演。   畜牧所的技术员原定计划只是在这带一周,国庆就要回筇洲的。   之前,村里都是各家散着养牛,这个养殖场是今年才建的,由村委出资,政府补贴,所得盈利除去工人工资外,补贴给村里的贫困户。   刚成立,问题不少。   一周解决不了问题,筇洲畜牧所就给他们加了一个月的时间,让他们多教教村民。   假期,几个技术员也没休息,全跟白叔叔泡在养殖场。   白薇从家里提着肉汤来慰劳他们,“叔叔,国庆你都不给放假!真狠心。”   一个技术员在旁边说:“是我们自己要工作的。赶紧把事情弄完,能快点回家嘛。”   另一个在旁边附和,“就是。我都想我儿子了。”   几人围绕家庭聊了会,话题转回林文斌身上,“就你单身。无牵无挂的。干脆你多留一段时间得了。”   林文斌点头应道:“可以啊。单位那边批准,我就可以。”   那两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商议要是一个月后,还没解决问题,就打电话跟上级说把林文斌一个人留下,他们先回筇洲。   他们的话题全围绕着养牛。   白薇站在旁边插不进话,显得特别多余。   站了一会,她问:“部队今天有演出,你们去看吗?”   连续工作好几日,他们有些疲乏,养殖场还有股难以言说的味道,现在有机会暂时抽离出来,几人求之不得。   他们回白叔叔家简单洗漱,换了身衣服走出来,由白薇带着往部队活动室走。   他们去的时候,电影已经放完了。   文艺兵正在组织活动。   这些年,舞厅兴起,筇洲不少公园每天都有大爷大妈拎着录音机去空地放音乐跳舞。   尤其是港乐传进内地后,掀起一阵更大的热潮。   向文杰拿出压箱底的磁带。   是张国荣的《Monica》。   这首节奏强劲的舞曲几乎是各大迪斯科舞厅的标配。   一向支持士兵们跳舞的赵团长外出交流学习了,梁国栋也在岛外巡航,现在岛上的各项事务全由王政委一人定夺。   他不喜欢士兵们跳舞,觉得俗气,跟部队纪律严明的形象不符。   一班长看文艺兵放音乐磁带,隐隐不安,“王政委不同意怎么办?”   原定的计划是诗朗诵表演,文艺兵们也准备了,但士兵们平时训练很累,听得直打瞌睡。所以他们才拎出录音机,准备放歌让士兵跳舞。   文艺兵耸肩,“王政委给我的任务是活跃部队气氛,让大家度过一个轻松愉快的节假日。而我现在正在这么做……”   二班长跟一班长不对付,他反对的,他就要支持。   他领着自己班的兵带头叫好,其他班的士兵也跟着附和,弄得一班长像多事的老妈子似的,还有点下不来台。   一班长闭紧嘴,灰溜溜地躲到角落里。   这两年西珊岛建设得不错,各项设施都跟上了。   上个月,在部队活动区外还建了一个小百货店,里面有十二节柜台,小到沐浴乳,大到收音机,虽比不上外面的,但对岛内的战士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方便了。   百货店建成后,在军属里招人,丁玉芬是第一个报名的。   邻居里有老师、医生,就她闲着,她想工作很久了。她不识字,但会做饭,最早是想去食堂帮忙的,但王政委不让,觉得她站在窗口打菜太丢人了。   当售货员在王政委眼里也没比窗口打菜好哪去,只不过一个站在油烟里,一个站在干净的柜台后,都是陪笑的行当,他不喜欢,不允许她去。   招工那阵,赵学民正好有空,说他要亲自挑人,把这个工作揽到身上。   丁玉芬一看不是王景玉负责的,偷偷去报名了。   王政委看到名单时,气得鼻歪眼斜,好几天没理她。   而且变着法地在赵学民面前吹风,说丁玉芬以前干活干多了,腿脚不好,站不了那么久。   赵学民跟他搭档多年,清楚他的小算盘,偏不顺着他的意思,还在丁玉芬来送东西时,当面问她,“玉芬,百货店的工作需要长时间站着,会很辛苦,你行吗?”   丁玉芬拍着胸脯,保证道:“肯定行啊。”   赵学民意味深长地瞧了眼王政委,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十分精彩。   从丁玉芬去工作后,跟王景玉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   他们的儿子在筇洲上高中,两周才回来一次,没有了这个传话筒,两个人在家里几乎不怎么说话。   每天,丁玉芬做好饭,就用筷子尾敲敲桌子。   王政委会臭着张脸从屋里转出来吃饭。   丁玉芬想缓解关系,刚要说点什么,扭头看到他那张脸,又把话咽下去。   王景玉读过书,主意大,听不进劝,固执又古板。   跟他生活久了,丁玉芬越看这张脸越觉得烦,没忍住哼出句,“怎么跟农村喂猪一样。还得人家敲锣打鼓的,才懂得出来吃饭。”   王景玉气得脸都绿了,想摔掉手里的碗。低头看了眼刚装满的饭,觉得扔掉太可惜,于是低头对着碗沿张大嘴,用筷子拼命往里送饭,不细嚼,就着温水就这么咽下去了。   他迅速吃完,两手一背,恢复以往的傲气,关进屋子里。   久而久之,丁玉芬连饭也懒得做,两人都在食堂吃饭,说话更少了。   这次文艺活动,丁玉芬也来参加。   听到几个文艺兵在议论王景玉,往前凑近些。   文艺兵直接吓成雕塑,僵硬地站在那,傻愣愣地朝她敬礼,“嫂子好。”   丁玉芬摆手,“你们放歌。要是一会他来说不行,我帮你们说话。”   几个士兵相视一眼,恢复笑模样,朝她鞠躬道谢,“谢谢嫂子。”   得到丁玉芬的许可,文艺兵按下播放键。   热情的舞曲响彻活动室,士兵们都跟着摇晃。   向文杰和梁飞燕牵着手,第一对下场跳舞。   陈竹青也想去,舒安前些天扭伤脚踝,没法跟他跳。   她拍他一下,朝旁边努嘴,“你去跟一班长跳,他正愁找不到舞伴呢。”   陈竹青坐回她身边,“跟男的跳有什么意思。”   舒安两手往后一放,撑在桌面上,盯住中央围出来的舞池,“那不都是男的跟男的在跳。怎么就你事多。”   陈竹青晃晃手里的婚戒,“我结婚了。只想跟你跳。”   长假难得,伴随着欢快的舞曲,士兵们尽情释放自己,拉着同班的战士在舞池里摇晃。   白薇坐在桌子上,身子跟着曲子晃动,嘴里还哼着歌。   隔了会,她伸出手,虚环住空气,假装搂着个人跳舞。   这个姿势很奇怪。   但周围人都沉浸在节日的欢乐里,根本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她。   她唱歌不好听,此刻却唱得很欢,完全忘了旁边还坐着个林文斌。   期间,有女医生来找林文斌,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跳。   林文斌摇头,“我喜欢坐着。”   他歪着脑袋看白薇,注意力全在她身上。   这么明目张胆地看了好久,白薇仍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一点没在意他。   士兵们很喜欢这首歌,要求文艺兵不要切歌,就放这一首。   歌曲放到第八遍的时候,林文斌才鼓起勇气,把颤抖的手举到她面前,结结巴巴地问:“要不要跟我去跳一首?”   “可是我不太会……”白薇有点犹豫。   林文斌还是笑,“我也不会。一起试试,行吗?”   “嗯……”白薇把手搭上他的。   林文斌绅士的起身,轻轻牵着她往舞池里走,另一手伸到前面比出一个请的手势。   角落里的舒安看见,笑弯了眉眼,露出老母亲般欣慰的眼神,甚至还有点想哭。   她揪着陈竹青的衣摆,比追到了连续剧的结尾还激动,“啊啊啊!你看!白薇跟他去跳了!会成吗?会成的吧?”   陈竹青握住她的手,扣在膝盖上,拇指在手背上轻轻摩挲,“会的。”   舒安捏紧他的手,“太棒了!”   高兴劲还没过,她又想起一事,“林文斌在筇洲畜牧所工作,白薇在西珊岛医院,这两人怎么……她是不是会跟他去筇洲呀?”   陈竹青正要回应她,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怒吼,“谁组织跳舞的?!”   文艺兵慌忙按掉吵闹的音乐。   舞池里的人顿住。   所有人全循声朝门口望去。   王政委板着脸站在门口,因为愤怒,头发根根直立,很吓人。   隔着十几米,舒安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气,不自觉地往陈竹青背后缩了一下。   一直吵着要跳舞的二班长此时没了声音。   倒是一班长主动举手,揽下罪责说:“是我提议文艺兵放歌跳舞的。”   王政委穿越人群,气呼呼地径直朝他走来。   最近家里的事很让他心烦,在部队人人都躲着他,现在看到他这副样子,士兵们躲得更快了,他才走出三步,前面就自动清出一条道给他。   丁玉芬从桌上跳下来,挡在他面前,硬气地昂头,“是我同意他们跳舞的。”   王政委咬牙,憋红脸,把怒火又吞回去。   在士兵面前跟丁玉芬吵架更跌份。   他扭过头,凌厉的眼神在舞池里扫了一圈。   几对舞伴赶紧拉开距离。   王政委铁青着脸,指着中央的一对,“周萍跟那谁,分开跳。”   他下令:“单身男女不许一起跳。”   而后,他背着手,拉开步子匆匆离开。   王政委来闹了这一出,谁也没心情跳舞。   各个班长组织士兵回宿舍,文艺兵也收拾录音机,心如锤鼓,咚咚咚地跳,怕王政委之后想起这事,再找他的麻烦。   丁玉芬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会回去我会跟他说清楚。你别担心。”   文艺兵点头,“谢谢嫂子。”   白薇和林文斌不是部队的人,不受王政委指令的限制,但周围人全撤走了,他们也只能跟着走。   因为活动室里人多,又只有一个出口,大家全往外挤,场面一时有点混乱。   是走在前面的一班长在外面指挥,才把出口疏通开。   王政委来得突然,像匆忙结束的暴风骤雨,打得人措手不及的。   直到走出好远一段,白薇都没从刚才的尴尬里缓过神来。   她刚想找点话题和林文斌闲聊,一低头,注意到两人的手还牵着呢。   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下,牵手走了这么远一段路。   林文斌感觉到牵着的手有所松动,他赶紧放开,低声跟她解释,“刚才人太多了,我看你傻愣愣的,怕你被人挤倒,才没松手。”   晚风一吹,有点凉,白薇抱住身子,害羞地点头,“嗯。我没怪你。”   林文斌出来的时候,披了一件外套,正好在这时候派上用场。   他脱下尚有余温的外套,搭在她身上,“天不早了,慢慢走回去吧?”   白薇裹紧衣服,应了声‘好’。   —   另一边。   丁玉芬回到家,王景玉正坐在沙发上生闷气。   这个国庆诗朗诵是他安排下去的,文艺兵没知会他一声就改了项目,很让他丢面,而且还偏偏选了他最不喜欢的跳舞。   好好的国庆,该是观看电影写观后感的时候,插进这么个不三不四的活动,他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王政委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发愣,故意把声音开到最大。   丁玉芬在房里闷了一会,怒不可遏地跑出来,弯腰按掉电视。   王政委捏着遥控器,又重新打开。   两个人就这么你开我关,你关我开的,弄了许久。   丁玉芬气急,直接把电视剧插头拔了。   这下他再开不了了。   王政委仰头瞧她一眼,眼神里满是埋怨。   他不理解,他做的全是为这个家好,丁玉芬却总跟他作对。   他不想跟她争吵,因为觉得没意义。   起身要去屋里睡觉。   冷战不能解决问题,两人都不是会先低头的人。   丁玉芬伸手拦在门前,“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一次性说了吧?”   王政委睨她一眼,觉得两人都在气头上,不是谈话的好时机,绕开房间,转向儿子的空卧室。   丁玉芬又追过来,“王铁柱!!”   果然,什么都比不过这个土名有用。   王政委气得直翻白眼,环胸坐到沙发上,“你想聊什么。说吧。”   丁玉芬拉过一张凳子,面对着他坐,“是你想跟我说什么吧?先不说话的人是你,不是我。而且从来都不是我。”   提起这些,丁玉芬有满腹的牢骚要发。   每次遇到事,王景玉的解决办法就是冷战,等好几天后,两人都忘了这问题,他才跟人恢复交流。   王景玉撇嘴,“反正你从来都不听我的。不是吗?我的工资足够养活你和儿子,你为什么要去工作?”   丁玉芬皱眉,“隔壁舒安和刘毓敏都在工作,她们聊的事我都插不进嘴。我在岛上的生活不能只围绕你和儿子吧。”   王景玉‘哼’了声,“那你倒是去读个夜校啊。这样不就能去小学教书了。”   丁玉芬顿住,说来说去,他还是嫌她没文化,不识字。   她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两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他,“售货员怎么了?这难道不是正经工作?你爸不也是村里开小卖店的吗!”   被人揭开老底,王景玉的脸色更难看,声音跟着嘴唇一起发抖,“我只是希望你多学一点,多进步一些。这难道有错?”   丁玉芬不这么觉得。   这些年,两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是怎么看自己的,她很清楚。   王景玉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在外面,他从不主动提起自己的出身,只说是哪个军校毕业的,跟别人介绍丁玉芬也只说是他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士兵们都羡慕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妻子,羡慕丁玉芬能在家当全职主妇,不用为生计奔波。   但丁玉芬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也不是王景玉本来的模样。   她想和他说很多话,可坐在他对面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丁玉芬想了一会,说:“儿子今年已经高二了。等他考上大学,我们就离婚吧。这些年,你对我挺好的,只是我觉得好累,再这么下去,谁都不会高兴。”   王景玉瞪大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又问:“你说什么?”   丁玉芬点头,“我想离婚了。” 第89章 .1987丁玉芬&王景玉   十六岁那年,王景玉应征入伍,而后被部队送到军校深造,再回到地方部队工作。   王景玉从小身子骨弱,家里没舍得让他干农活,养得白白净净的,去部队摸爬滚打几年,身上的书生气一点不减当年。军校毕业后,因为嘴皮子利索,上一任连指导员犯了事被撤职,他晋升得比别人要快一些。   许多领导想给他介绍对象,但他忙于工作,又不善和女生交流,几次相亲都没成。   正式升为连指导员这年,他休了探亲假回家。   这一年,他的弟媳生了二胎,他又是一个人回来的。父母有点着急,给他介绍了几个邻村的姑娘。   王景玉看不上没读书的姑娘,但拗不过爸妈,提着几袋礼品上门,以不适合为由全拒绝了。   而后,他有些厌倦了。   谁知他妈又给介绍了一家,说以前家里小孩多,生活困难,那户人家帮他们不少,让他一定要去看看,还嘱咐他态度好点。   王景玉坐在炕上翻白眼,“最后一家了。再不成,别给我介绍了。部队那有的是想给我介绍对象的。”他扬起脸,语气颇为自信。   王妈妈却撇嘴,“城里姑娘脾气大又娇。丁叔叔那个女儿虽然没上过学,但讲理漂亮,还能干活。你去看看不亏。”   正午时分,太阳正烈,烤化积雪上最浅表的一层,湿滑无比,没法骑车。   王景玉吃过午饭,在家人的催促下,穿上军大衣和长筒靴,提着礼物出门。   他家在村尾,那户在邻村村头,路不算远。   可王景玉心情不好,故意慢吞吞地走了很久。   等他走到时,脸被寒风吹得通红,还有皲裂的迹象。   那户人家的爸妈见他没按点来,以为是不来了,就到隔壁打麻将去了。   来开门的是丁玉芬。   她看到迟到许久的王景玉,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侧身把他让进门。   丁家条件一般,但只有丁玉芬一个女儿,最好的都给了她。   村里没学校,上学得走很远的路。丁家心疼女儿,一直到她九岁觉得能独自背包走那么远了,才送她去小学念书。结果去的第一年,班里有的小孩得水痘传染给她。丁玉芬回家休了一年多,再要去学校时,村里算命的半仙说学校里有人克她,还说丁玉芬不读书也能过上好日子。   村里多得是没读书的孩子,爸妈也觉得学校既远又麻烦,就没再让她去。   丁玉芬和玩伴们都没上过学,识字不多,农活和家务活倒是干得很利索,人又漂亮。过十八岁以后,附近村子来提亲的人不少。   丁玉芬不想那么早结婚,就拒绝了。   这次答应相亲是看在两家过往的交情上。   王景玉比她大五岁,又早早去外地部队当兵,很少回来。她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很多年前,她爸妈说邻村有个小孩子体质很差,是那个算命的半仙改名才压住病的。   刚听说他去部队时,丁玉芬还有点诧异,觉得他那身子骨会死在部队。   今天一见,王景玉虽面相文弱,身材却高大壮实,有种不协调的俊秀,站在她面前,跟堵墙似的,把屋外的光线遮得严严实实的。   她把他拉进客厅,给他打来一盆热水让他洗手、擦脸。   走了一路,王景玉冻得不行,露在外面的肌肤又烫又痒,像有小虫子在啃咬。   他轻声道谢后,接过毛巾擦擦脸颊和手掌,慢慢缓过劲来。   丁玉芬端走脏水,把礼物堆到他面前。   从进门,她就没给他好脸,王景玉迟到很久,自认理亏,一直没说话,现在看到那些礼物被退回来,怔了一下,还没等开口问,对方先拒绝他了。   丁玉芬早从玩伴那听说他前几次相亲的经历,客气中带着些许傲气,一看就是没意向跟村里姑娘的男人。   这次,他迟到这么久,已经说明心意了。   她说:“你没这意思。大家就不必浪费时间聊了。喜欢我的人多得是,你在这假惺惺,磨磨唧唧的,还耽误我找对象呢。”   末了,她扬起脸,用拽得不行的语气揶他,“你不就多读了几年书嘛。”   这句话,是她替所有跟他相亲的村里姑娘怼的。   会读书不代表比谁聪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王景玉升得快,人又俊。   哪怕是领导家女儿跟他说话,都没这样不客气。   他怔了下,嘴巴微张,傻愣愣地仰头看她。   “小书呆,你盯着我干嘛?”丁玉芬睨他一眼。   来之前,他妈说过这姑娘长得非常漂亮。   之前相亲的每户,她都这么说,王景玉已经有点脱敏了,就没放在心上。   现在看到面前人穿着藏青色的袄子,两条麻花辫安静地落在肩上。   明明是很文静的长相,那张樱桃小嘴数落起人来却叭叭的,比部队的机关枪还伶俐。   他喉结滑动下,莫名觉得口渴。   王景玉嘴角牵起一抹很淡的笑,“客人来了,都不给倒杯水的吗?”   丁玉芬撇嘴,“没想留你。所以不打算倒水。”   这姑娘可真成。   王景玉仍是笑,往椅背一仰,坐得更稳当了。   他不服气地回:“我可不是你以为的书呆子。”   丁玉芬冷哼一声,问:“那你知道田里的庄稼几月下苗?几月收成?后山的果树如何嫁接,又如何防止病虫害吗?”   王景玉脸上的神色顿住。   丁玉芬笑得更开心了,“民以食为天。你连最基本的知识都不会,这还不是读书读傻了?”   两人没什么共同话题,丁玉芬又不给他好脸色,他们尴尬地坐了会,王景玉先拉下脸道歉,“今天是我不对,没按约定时间来。再给个机会吧?”   丁玉芬继续发功,“因为我漂亮,所以不识字也无所谓是嘛?”   王景玉咽了口唾沫,眉头拧得更紧了。   其实丁玉芬站在他的角度想过,如果她是他,在外面读书工作那么多年,经历过许多村里人不曾经历的,大概也不会想回小村,跟她们这种只会农耕绣花的姑娘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会那么想是正常的,也表现出了应有的客气,不该要求太多。   丁玉芬叹了口气,收起尖牙,转身进屋倒来一杯热水,“给你吧。”   丁家的客厅有一台广播。   这个时段正是播放《冰山上的来客》。   丁玉芬走过去调频。   找不到话题的两人就着广播内容聊开。   通过聊天,王景玉发现她虽然不识字,但人挺聪明的,喜欢听广播说故事,并且听一遍就能记住所有细节,还能模仿里面的播音员说话。   两人打开话匣子,王景玉跟丁玉芬聊了一些部队的事。   丁玉芬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跟父母去镇上的集市,听他说起外面的世界,不由得心生羡意,就连看向他的眼神都染上了崇敬。   王景玉是个爱面子又好强的人。   领导介绍的对象,也不全是有文化的大学生,有的也不过读完初中而已。但她们全都家境优渥,所以天生高傲,总是仰着头向下瞧他。   他跟那些女生注定走不到一块。   现在对上她的天真的目光,他有点心动。   春节过后,王景玉以家里有事为由,给部队打报告,申请延长假期,每天都去丁玉芬家帮着干活。   丁玉芬觉得他人不错,就答应了。   部队这边结婚还要申请和政审。   半年后,两人正式领证,丁玉芬跟着他去任职的地方。   动-乱时期,部队里举报成风,人心惶惶。   王景玉的恩师被定为‘□□’,很多人都跟他划清界限,有的甚至落井下石,又添一把火。那时候,很多人为了安全都选择阵营站队。   就在他犹豫时,丁玉芬提醒他,“可以穷可以苦,但不能忘恩负义。”   最艰难的时候,她甚至答应他,如果真出事了,她愿意跟他承担所以后果。   王景玉没站队,选择继续中立不插手这些事。   本该升任的时期被丢到了刚开始建设的西珊岛。   初到西珊岛,过于温湿的气候让他浑身都难受,生了一场大病。   是丁玉芬不分日夜地照顾他,也靠着她的农耕知识,带着岛上的士兵开垦沙土,培育出第一代抗风沙的蔬菜,缓解了岛上士兵吃不上新鲜蔬菜的问题。   七四海战后,岛上的士官全升了一级。   政|府更重视小岛的建设,派来第一批工程建设队和农科研究员到西珊岛指导工作。   又过了两年,岛上建设的医院和学校投入使用。   他们把孩子接过来一起生活。   王景玉的恩师也在这一年得到平反、摘帽。   他重新上任后,之前举报他的那些人全遭了殃。   恩师写信来问王景玉,要不要把他再调回来。   王景玉拒绝,选择继续驻守西珊岛,并且很快升到政委的位置。   升职后,他的工作繁忙,常常在西珊岛和筇洲间往来,参加各种会议,把上面的任务带回小岛。   丁玉芬跟他能坐着聊天的机会越来越少。   儿子去学校上学,她一个人在家闲得发慌。   王景玉提过让她去读个夜校,丁玉芬不想去,觉得年纪那么大跟小七八岁的人坐在一间教室太别扭了。她想去食堂上班,王景玉又不让。   日子就在日渐减少的交流,和越行越远的生活轨迹里继续着。   直到今天,丁玉芬实在憋不住了。   外人总说她嫁得好,爱人工作体面、工资高。   只有她自己知道生活也就那样。王景玉受打压、不得志的时候,对她很好,现在发达了,反而有点嫌弃她了,一言不合就冷战。   生活不是过给别人看的,要自己开心最重要。   离婚不是一时兴起,是她深思熟虑后说出口的。   说出口的这一刻,她语气平静,仿佛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捏着的拳头松开,整个人都跟着放松了。   王景玉跌坐在沙发上,对上她坚定的目光,心倏地全凉了。   这么多年共患难,他对丁玉芬怎么可能没感情,只是去参加的私人宴会多了,看着其他平级同事牵着高学历的太太,他多少有点嫉妒。   他也没指望丁玉芬多有文化,只是希望她识一些字。   “我不再提学习的事。也同意你去百货商店工作。不离婚,行不行?”王景玉软下语气,眼里波光闪现。   丁玉芬摇头,“爸妈那边我会去说。就说是我的主意,跟你没关系。”   王景玉蹙眉,知道她是误会了,赶紧补充道:“我不是怕别人说闲话。是真的不想跟你离婚。”   丁玉芬塌着肩膀,无力地睨他一眼,“我们现在这样不说话。跟离婚有什么差别?”   王景玉往她那挪近些,捉住她的手握紧,“我会改的。”   丁玉芬犹豫片刻,把手从他那抽出来,“还是别互相耽误了吧。”   有些事不是说改就能改的,丁玉芬觉得很累,也害怕再次失望。他们还有儿子,这辈子是断不干净的。她不想以后相见跟仇人似的,在好感没完全耗尽时分开是最好的。   王景玉想起父母每次吵得很凶的时候,父亲都会跪搓衣板认错。   他咬咬牙,忽然站起身。   丁玉芬没搞懂他要干嘛,疑惑地转头去看。   隔了会,他拿着搓衣板回来。   丁玉芬以为是他想通过主动做家务来讨好,想跟他说没必要了。   谁知他把搓衣板往地上一扔,噗通一声,两腿一弯,跪在那上面。   她瞪大眼,像看神经病一样瞧他。   王景玉耷拉着脑袋,“别离婚。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一向昂首挺胸的人跪在她面前,完全丢掉尊严地求她。   丁玉芬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她伸手去扶他。   王景玉摆手,“你不给我机会,我就不起来。”   这还威胁上了?   丁玉芬收回手,环胸盯着他看,看他能挺到几时。   过了会,她叹气,“起来吧。搓衣板弄那么脏,我还怎么用啊!”   王景玉听出言外之意,连‘嗯’几声,先是站起身,又捞起搓衣板跑到院子去洗。   他拿着刷洗干净的搓衣板跑回来,斜靠在窗户边晾晒。   之后的日子,王景玉揽下所有家务,还每天去接丁玉芬下班。   以前不做家务,他没想到家里的活有这么多。现在还接了自来水,之前丁玉芬可是要挑担去打水的,还要去接送孩子上学放学。   他催她去学习,觉得她不进步,两人就不好沟通。   但从没想过,她哪有那么多时间提升自己,都是她在背后的默默付出才能让他如此进步。   这天,他比以往更早去百货商店接她。   丁玉芬穿着统一的工作服站在柜台里,面色红润,嘴角上扬,自信无比,跟在家围着锅灶转的模样完全不同。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困住她的正是自己。   下班了,丁玉芬收拾好背包走过来。   王景玉当着众人的面牵她的手,“走。我们回家。”   丁玉芬抖了下手,想抽出,没抽动。   王景玉笑笑,“我们是夫妻,牵手都不行?”   “也不是。”她的表情有的尴尬,稍作犹豫后跟上。   走出一段,王景玉说:“下次再组织跳舞,你跟我跳去吧。”   丁玉芬不知道他发的什么疯,应了声‘嗯’。   他又说:“筇洲那边的同事下周要聚聚,我带你一起去吧。以后你们单位要是有活动,也带我去,好吗?”   丁玉芬睨他一眼。   他笑开,拇指在她手背摩挲,“我们得多交流,才知道该怎么相处最好。”   “行吧……”   “那还离婚吗?”   丁玉芬动了动指头,牵紧他的手,“不离了吧。”   **   另一边。   林文斌结束西珊岛的指导工作,准备回筇洲畜牧所上班。   回去前他还有一件事要解决。   外科接了几个大手术,病房全住满了。   护士人手不够,排班很紧凑,白薇已经加班好几日。   这天,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屁股还没沾上沙发,叔叔就从院外走进来,说要给她介绍个对象,包她满意。   白薇困得眼皮直打架,没好气地说:“狗屁对象。现在谁要是敢打扰我休息,我就揍他!”   头顶传来一阵笑,跟着有东西哗啦啦地落在她手上。   白薇定睛一看是几袋薰衣草茶,她再抬头,对上林文斌的笑眼。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又是怎么站到她面前的。   他两手插在兜里,压下身子跟她说话,“那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谈?”   “啊?哦……”白薇太困了,脑袋转不过弯,没意识到这句话是他在告诉她相亲对象是他,含含糊糊地应了,起身上楼去睡觉。   等脑子清醒过来,两人面对面地坐在食堂角落,各自尴尬着。   两人不熟,工作也没焦急。   白薇不去养殖场后,林文斌再没见过她。   他拿过小灶的菜单,“你点吧。今天我请客。”   白薇随便点了几个菜。   林文斌跟她表白,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希望她能跟他去筇洲工作。   平日稳重的人到了这刻慌得不行,不停喝水掩饰尴尬。   末了,他有些抱歉地说:“我是第一次表白,不太懂,是不是该买束花显得庄重些?我下次补给你,行吗?”   白薇没着急回答,捧着脸盯他看了好一会。   林文斌的脸一点点染红,问:“我脸上沾东西了?”   白薇的年纪不小,林文斌比她还长两岁。   她不理解,他长成这样怎么还能剩到现在?   她好奇发问:“之前没处过对象?”   林文斌摇头。   白薇眯着眼,“为什么?”   “啊?”林文斌顿了下,不清楚她问这个的含义,支支吾吾地说,“我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家里把所有的钱都支持我上大学了。我读的七年医,上学期间还兼着三份工作,要赚学费还要攒钱供弟弟妹妹上学。没时间处对象,也没想这个。”   他随即补充道:“我最小的弟弟明年就从大专毕业了。我已经供完他们,没压力和负担了。你不要担心。”   还算合理。   白薇捏着吸管搅动玻璃瓶里的果汁。   林文斌舔舔唇,问:“处对象吗?”   白薇点头,“行。试试吧。”   **   一九八八年,端午。   白薇和林文斌谈了大半年,决定在民政局放假前一天去领证。   林文斌的单位福利高,他一领证,马上申请到了福利房。   西珊岛医院和筇洲市一院一直有交流学习,白薇去面试后,那边就同意她去市一院工作了。   交接工作办完,白薇在岛上留了一周和朋友们告别。   那一周,她几乎是住在舒安家的。   陈竹青在羊角岛工作,不在家。   舒安和白薇就躺在卧室里说悄悄话。   她是舒安来岛上认识的第一个朋友,现在要离开,舒安有好多话想跟她说,也有好多不舍。   白薇勾着她的手臂,“我不走,你也是要走的吧?”   舒安歪头,没听懂她的话。   白薇掰着指头数给她看,“工程队是五年一轮换的,到今年正好五年了吧?你们应该会回福城?”   刚到这的时候,她晚上总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每次坐船还总吐,她觉得这五年肯定很难熬。   没想到,适应这里后,每天忙忙碌碌的,过得充实又愉悦,转眼五年就过去了。   乍一听,感觉时间好快。   仔细想想又发现五年其实很长,卫生所扩成医院,学校更改了学制,岛上还建了养殖场和副食品加工厂,她们在每年例行的巡岛体检都能发现设置驻守岗位的小岛越来越多,驻守地的设施也更加完善。   外部变化大,自家变化也不小。   陈竹青和舒安都升职了,涨了两次工资,还有了自己的孩子。   今年春节,舒安和陈竹青回过福城。   陈嘉言不再那么爱哭闹,会用小亮嗓清楚地喊他们‘爸爸、妈妈’,舒懿行更厉害,已经能说短句了。   吃团圆饭时,他们把摇篮车放在客厅,舒懿行眨眼盯着大人们聊天,偶尔还能接上几句。   陈竹青惊得不行,抱着他亲了又亲的。   直到孩子按着他的侧脸把他推开,他才有所收敛。   白薇拍她一下,勾回她的魂,“你会回福城吗?”   舒安顿住。   她和陈竹青情况不同。   陈竹青的编制原本就在福城,到了借调年限,选择回去,那边是得给他安排工作的。   而舒安的编制就在西珊岛,这边医生少,竞争没那么激烈,不出意外,明年她就能拿到副高职称。回到福城,跨了省市,人脉全没了,几乎等于要重新开始。   不过,回福城就能天天见到孩子了。   想到这层,舒安心里好受些。   她点点头,“会吧。孩子还在那呢。但也要看他怎么想的。”   白薇这才想到还有孩子的因素在,心里更笃定他们会回去,挽着舒安的手收紧,“安安。你们回去后,别忘了我,要给我写信……”   话没说完,她又改口,“信太慢了。你要给我打电话!林文斌说他们单位福利房有安电话的。”   舒安应‘好’。 第90章 .1988我想听你的想法   即使审查组证明陈竹青没有挪用工程款,不胫而走的消息在一次次传播里变了味道,羊角岛的村民再看到他都捂着嘴小声议论,有的拿看贼似的目光审视他,有的摇摇头叹气走开,仿佛在他们心里都有了各自的定论。   刚开始,陈竹青觉得憋屈,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有成了众矢之的。   后来他慢慢想开,或者说不想开也不行。   工作总是得继续的。   他的任务就是保证工程质量、施工安全,反正和村民也接触不到,他们怎么想、怎么说就由他们去好了。   对于西村村长的儿子,他却不想这样算了,几次想找他把事情问清楚。   可那人像是有预感似的,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家里和工厂都没看见人。   久而久之,陈竹青只得作罢,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建设工程上。   这天,方维兴冲冲地拿着一本建筑刊物,以及一块金色的牌子走进来,“咱们的羊角岛建设一期工程获奖啦!”   陈竹青和向文杰正在讨论一个新建材,听到这个消息,同时一懵,直到他把金灿灿的将牌放到面前,不仅没缓过神,反正更惊讶了。   将牌正中央,用红色大字写着——   ‘羊角岛一期建设工程荣获建筑金匠奖’   这是建筑协会以工程质量、施工技术、建筑材料应用等多个角度打分,评选出来的奖项。在福城,都是工作十年以上的工程师的项目才有机会入围评审,因为也只有他们那个级别能接到重点工程。   这次的羊角岛建设任务是扶贫项目,陈竹青运气好撞上了,不然以他的资历参与这种级别的工程只有当助理的份。   拿到这么大的奖,陈竹青脑袋发懵,尤其是方维把总工程师的获奖证书塞他手里时,他的手都在颤抖,说话差点咬到舌头,“筇洲工程院帮我们送去参与评选的?我都没有提交参与报告呀。”   方维拍拍胸脯,邀功般说:“是我自己送去评选的。我看那个送审要求,咱们的工程都符合,我就自己整理材料送过去了。”   他说这话时,又翻开剩余的两本红证书,把属于向文杰的那个塞给他。   能够获奖,陈竹青很开心,内心深处又有一点不爽。   他侧目看了眼向文杰,他眼里同样有一闪而过的不悦。   送审的材料里包括完整的设计图、材料报表、工程预算等等,东西很多,还很繁琐。   这两个月,方维说家里有事,有事没事就请假往筇洲跑。春节后,他又主动提出留守加班,让两人好好享受休假。陈竹青和向文杰都回了老家过年,听他这么一说,也想给年轻人多点独立处理工程的机会,真的安心在外地多待了小半个月才回来。   现在想来,他说的有事就是整理送审材料。   年后也不是想锻炼,而是组委会派人来实地查看工程建设情况的。   一期工程的主设计是向文杰,总施工是陈竹青。   方维来羊角岛的时候,一期工程已经快要验收,是陈竹青想让他的履历漂亮些,才把他的名字加进参与工程师的名单里。   他拿着如此完整的资料去参赛竟然没有通知他们。   这实在让人有些气愤。   陈竹青拧眉,“你把资料拿走不跟我们说一声?”   方维摸摸挠头,眼神无辜,“我是拿去参赛,而且也写你们的名字了呀?”   看他不能理解,陈竹青干脆把话挑明,“这是我们三个人的成果,无论你拿去干嘛,都应该事先跟我们商量。这个设计是文杰的,你只是刚好参与了而已。”   方维以为他是嫌自己来得晚,还掺进一脚,伸手去翻他们的红证书,“送审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的分工我都写的很清楚。文杰哥是总设计,陈哥是总施工,我是助理工程师。你们看……”   “不。你没弄懂陈哥说的……”向文杰刚想纠正,就被方维打断,“这个工程奖的评比没人通知我们,是我去筇洲开会时看到的。那阵子,陈哥被停职审查,文杰哥揽下所有工作,忙得焦头烂额。我就想着快点把材料整理出来,赶在截止日期前送过去。”   陈竹青死咬着不放,“那之后呢。我回来了,你怎么没说?”   方维自知理亏,顿了下,继续说:“我怕评不上,也有点怕你们不带我。想着没评上,就当没这回事了,能评上你们心情好,估计也不会跟我计较。”   “不带你?”陈竹青觉得这三个字有点好笑,“怎么会这么想?”   方维苍蝇搓手,头埋得很低,“一期的策划书上我妈把我从助理工程师提到负责人的位置上,我看文杰哥好像有点不开心。”   所以是他父母的意思?不是他在背后搞小动作。   听到这个,向文杰心里的疙瘩解开一些,但还是不开心。   陈竹青拍拍他的肩膀,“有个好父母,确实很占优。但未来的路能走多远,还是要靠自己。我希望有一天,你拿出漂亮的履历,是因为你的能力和努力,而不是靠父母,也不是靠前辈的提携。”   方维重重点头,应了声‘嗯’。   **   五月末。   福城那边发来通知,告诉几个工程师五年的借调期已过,他们可以选择留在西珊岛,可以选择回到福城工程院,也可以选择留在筇洲工程院。给他们一周的时间考虑,回到选择的工程院后,会根据单位空缺给他们安排岗位。   前面还好,后一句却很耐人询问。   这五年,如果他们都在福城工程院,应该全员都升了一级,相应的工程师资格证也要升级了。   但现在,福城的人员架构有没有变化,又是怎样的空缺在等他们全是未知。   来的人里,有个工程师是刚到福城工作一年就被抽调到这里的倒霉蛋。   他在福城的岗位是助理工程师,经过五年,他一想到回去可能还要继续干助理工程师的活,气得肺都炸了。   对着那个通知文件骂骂咧咧的,“妈的,难道老子这五年白给他干了?”   陈竹青不是这么想的。   西珊岛及周边岛屿的建设任务很多,大到羊角岛这样的整村改造,小到个别小岛的军事加固工程,无论大小全是省级项目,有的甚至是国|家级的工程项目。   在他还是助理工程师时,根本没机会参与这样的工程,更别说当个项目负责人。   他的手搭在那人肩上,轻轻捏了下,安抚道:“院里升职称看参与工程的,你们这五年都当过项目负责人,履历绝对比在福城待五年要漂亮。通知说按空缺安排,你们怎么知道他说的空缺不是上一级的空缺呢?”   他说得很有道理,那人刚舒出一口气,紧接着又被向文杰浇下一盆冷水。   向文杰说:“五年了。说不定带我们领导班子都换人了,单位里又有多少某某人的儿子、侄子。看能力,看能力,以前师傅总这么说,可最后上去的人里难道一个关系户都没有?”   几人低着头,心情丧到了极点。   陈竹青本想说几句安慰他们,想到这几年的遭遇,没用的安慰在嘴边绕了一圈又咽下。   他把意向表塞到每个人手里,给他们三天考虑,之后他会代他们交上去。   五个工程师,方维是筇洲本地人,母亲在筇洲工程院工作,他再去多少有些尴尬,升得快怕人说闲话,升得慢又怕给母亲丢人。想来想去,他决定暂时留在西珊岛,多参加一些项目,拿着漂亮的履历调回去。   向文杰跟梁飞燕结婚了,现在西珊岛才是他的家。他拿到那张意向表,想也没想直接填了西珊岛,然后交给陈竹青。   还有一个工程师虽然结婚了,但没孩子,老婆是哪里都好找工的销售员。他趁着几次开会,打听过筇洲工程院的空缺,觉得留在这比福城好,就填了筇洲工程院。   陈竹青和另一个工程师则选择回福城。   福城有亲人、朋友,更重要的两个孩子还在那。   陈竹青填表时觉得理所当然,写完才想起应该问问舒安的意愿,当初她跟着自己来这吃苦,靠着她的努力就要拿到副高职称。这些她离开西珊岛,就都没有了。   陈竹青将表格收了,匆匆回家,把福城工程院的通知念给她听。   舒安正在靠在沙发上泡脚看电视。   这个消息,她早有准备,可听到的一刻,心里又是一紧,原本惬意的表情变得纠结,但很快又恢复笑脸。   她伸手抓过搭在椅子把手上的毛巾,弯腰擦脚,边满不在意地跟他说:“你决定了就好,我都行。去哪我都跟着你。”   陈竹青把公文包放到桌上,拉着小凳子坐过来。   他抬起舒安的脚放到自己腿上,用擦脚布包住,擦干的同时帮着按摩穴位,动作轻柔到舒安靠在椅背差点要睡着了。   她的肌肤刚在热水里浸润过,毛孔舒张开,有点敏感。   陈竹青微凉的指尖触碰到红润的肌肤,她身子如过电般抖了下,重新回过神来,垂眸看他。   他轻笑,“就算让我做决定,我也要考虑你的想法。舒安,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想去哪?回福城意味着这的人际作废,工作经验打折,很多事都要重新开始了。”   舒安拧眉,手指绞着衣角转了几圈说:“还是想回去吧。工作经验慢慢攒总是会攒起来的,孩子的成长错过一天就没法补了。既然当初决定要生,还是应该尽可能地当个好父母。”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陈竹青替她擦过脚,又弯腰帮她穿好鞋子,倒掉脏水,才重新拿着一张空白的意向表走到她面前,当着她的面填写,“我后天交上去。在这之前,你如果有任何想法,都要跟我说。不要什么我决定就好,我想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好。”   舒安从侧边身子搂着他,轻轻吻了下他脖颈的痒痒肉,温热的气息扑进毛孔里,勾起他心底的欲。   陈竹青的镇定自若在这种时候完全无效,写字的手抖了下。   他用左手握住写字的右手,稍稍镇定下,把剩下的东西填完,将东西塞进公文包里,就转过来抱她。   舒梦欣要去参加一个竞赛,这两天住在刘毓敏家复习。   陈竹青等不及去房里,按着舒安的肩膀,把她压|在沙发上亲。   舒安仰着头,绕在他后背的手缠紧,小声提醒:“要不去房里吧?”   陈竹青从旁边捞起一个抱枕垫在她后腰,“在这难受?”   舒安脚趾打卷,已经没法说话了,用摇头代替回答。   陈竹青啄了下她流泪的眼睛,“乖。那就在这。”   电视机还在播放连续剧,正演到关键时候。   可沙发上的人被其他事引走注意,乌黑的深眸里也只容下了彼此。   男女主的告白成了这场情|事的背景音。   **   六月。   一到夏天,很多人睡眠不好,肌体抵抗力下降。西珊岛大多数村民以打渔为生,平时都住在渔船上,吃饭本就不规律,夏季食物又容易腐败,染上疾病的概率增加。   医院各个科室都人满为患。   午休时间被急剧压缩。   这日,舒安看完上午的最后一个挂号,已经快到中午一点了。   她收掉桌上的东西,提着水壶匆匆去食堂吃饭。   护士站的小护士却拿着热好的饭菜走过来,“舒医生,我已经帮你打好菜了。”   舒安接过,“谢谢你阿。”   小护士是新来的,还是实习岗,正是好学的时候,搬来一张凳子,让她坐在护士站吃,顺便问一些病例要如何处理。   两人正说着话,听到外面救护车的声音,急促、刺耳,挑动所有人的神经。   养殖场和副食品厂建好后,回到小岛工作的人不少,在筇|洲政府的补贴下,医院购进一辆救护车,以备不时之需。   岛不大,用到救护车要么是晚上村里人生病,天黑路不好走派车去接。要不就是有西珊岛医院处理不了的棘手病患,要转送到筇洲医院,通知筇洲派大船来接后,再用救护车载着开上船,直接拉到筇洲市一医院。   现在是大白天的,那只能是第二种情况。   舒安听得揪心,让护士去一楼挂号处问问是什么情况。   大约等了五分钟,小护士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舒医生,是羊角岛的副食品加工场爆炸着火,听说有七八个工人受伤,连部队的小皮卡都开去码头等了。”   前些天,陈竹青在家里收拾东西要回羊角岛,还在念叨,说离开西珊岛前,还要去副食品加工厂找西村村长儿子谈话,要把厉害关系跟他说清楚。   他不会有事吧? 第91章 .1988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的   想到这,舒安喉咙灼灼的,吞咽口水都觉着疼。   再有不到半小时,就到下午的上班时间,她下午还有二十几个挂号要看,暂时腾不出心思去想别的。   小护士看出她的焦急,搭在她肩上的手轻拍两下,“舒医生,你放心。万一陈总工有什么事,急诊科那边肯定会上来告诉你的。”   舒安咬着唇,拼命点头,“急诊科如果有人来,你马上带她进诊室来找我。”   小护士应‘好’。   **   西村村长的儿子冯彪从陈竹青没捞到好处很不甘心,他的发小在医院做勤杂工。   某天喝酒,他抱怨陈竹青做事严苛、古板,像个老古董,非常难配合。发小却撇嘴,摇了摇头,似乎是不认同这个观点。他说他帮会计整理材料时,发现医院新运来的仪器型号和单子上的不一致,陈竹青都没发现。因为医院工程验收合格有一段时间了,这笔账已经通过审核了,会计看到新仪器的出厂单和原定的仪器价格一致,嫌再拉出来重做一遍太麻烦就没管。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   管他这件事跟陈竹青有没有关系,先告他一状,让他尝尝麻烦的滋味。   陈竹青回西珊岛接受审查的日子,冯彪也没闲着。   东村村长的儿子张阳文化高,负责账目、与筇洲市场的对接,冯彪的工作就是监工,负责机械的正常运行。他瞒着东村的人不知从哪搞来一台大功率动力机安装在原有的机械上,这样可以提高机器的运作速度,加速灌装,增加产量。   张阳盯得很紧,早在冯彪偷偷带工人进入工厂就发现端倪了。不过他没阻止,他觉得这小子文化程度低,又一意孤行,迟早出乱子,之后可以拿这件事把他踢出厂子。   张阳看到产量提高,随口问:“哥,你这产量……”   冯彪沉不住气,拍着胸脯朝他邀功,“我从特意从筇洲请的技术工,给机器加大马力。怎么样?不错吧,产量是原来的两倍呢,还省掉了更换新设备的钱。”   张阳笑了笑,又问:“你看那个加装设备的功率了吗?”   冯彪顿了下,但自信的语气并没有因短暂停滞而减弱分毫,“那个技术工可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放心吧!有问题,哥兜着。”   谈话至此,张阳心里都笑开花了,暗骂他是不懂技术的大老粗。   面上仍绷着,嘴角只勾起一点,作出假意的高兴,拍拍他的肩膀,“挺厉害的。”   冯彪看到他虚伪的笑容,心里同样高兴得不行。   若是产量上去,收益翻番,明年竞选厂长,工人肯定投他。   **   新机器运行了两个月,如张阳想的那般,厂子出事了,而且后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百倍、千倍。   这天上午,工人们照常打卡上班。   机器从开机到稳定灌装,大概有二十分钟的启动时间。   在这段时间,工人们抱着纸壳箱站在传送带边准备,技术工则站在几个重要环节监察。   设备才启动,生产车间不知从哪传来一股焦糊味。   所有人皆僵住,几秒后又迅速清醒,用力吸气,嗅着味道寻源头。   几个鼻子灵敏的工人指着发动机组说:“好像是这附近。”   技术工分成两拨,一拨去拉电闸,一拨围过来要检查。   他们还没靠近机器,盖子里忽然冒出大量黑烟,附近的几个工人立刻用袖子捂住口鼻往两边跑。   电闸拉掉的瞬间,头顶的日光灯一齐熄灭。   昏暗的厂房里,浓烟滚滚,工人们呛得不行,有几个人先后出现了嗓子发痒,似乎是吸入什么颗粒了。   车间主任指挥工人往出口跑。   这种时候,所有人都慌乱无比,哪里听得进指挥,一股脑地往出口冲,你撞我我撞你的,仿佛落后的那个就会大难临头一般。   几个技术工捂着口鼻走在最末。   电闸拉了,暂时不会有问题吧。   他们想等浓烟散出去一些,再来检查。   可就是一转身的功夫,耳边传来一阵刺啦声,声不大,又混在嘈杂人声里,就最靠近发动机组的那个技术工听见了。他转头想看,没等转过去,半边身子陡然一热。   通过余光,他看见发动机组炸开了,他的袖子被火点燃,且往四处扩散。   他大叫一声,迅速脱衣。   旁边的人随手抓过扫帚什么的,帮他拍打,想把火熄灭。   因为爆炸和着火,车间更乱了。   火势蔓延得飞快,走在后面的几个技术工,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最厉害的那个是被工友扛出来的,左边手臂烧伤严重,焦黑的皮肤下是刺目的血肉。   冯彪上班时间晚,刚出家门就听村里说工厂出事了,他以最快速度冲过去,看到暂时躺在外面木板上的受伤工人,头是晕的,人是慌的。   尤其从技术工那听到,是他改造的发动机组爆炸引发火灾后,他双腿一软,面如土色,吓得差点当场尿出来。   张阳听到出事,也从办公室里跑过来。   他深吸几口气,迅速冷静下来,先让几个工人去村里借渔船,要用最快的速度把受伤的人送到西珊岛,又叫会计回办公室打电话跟医院联系,然后才是指挥工人用干粉灭火器灭火。   冯彪终究是怕了,跟着船到了西珊岛,看受伤工人被救护车接走,就偷偷溜走了。   张阳跟着救护车过去,看五个伤员被送进抢救室。   他坐在走廊,两手砸向膝盖,敲得砰砰作响。   张阳以为的出事顶多是设备停工检修这样,没想到伤害了工人,也让厂子受损。前一阵,他还在为购进新设备,向筇洲银行提交了贷款申请。出了这种事,贷款肯定黄了,厂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运营。   在这一刻,他无比懊悔,是他的自私毁了整个厂。   —   一个下午,舒安心始终提着,就怕楼下急诊科的找上来,跟她说是陈竹青出事了,还好没有。   她到下班,才从护士那了解到副食品加工厂起火,有五个工人烧伤。   在医生的手术下,五人暂时脱离危险,现在在病房休息。   舒安去住院部瞧了眼,走廊站满工人,护士长站在问询台里维持秩序。   她两手拢在嘴边,提高声音朝他们喊:“到下班时间啦!每床只能留一个家属陪护,其他人先回去吧。等明天上班再来医院探视。你们也别来这么多人,医院还有其他病人,不要打扰到病人的休息。”   工人们分拨去病房瞧一眼,又依次退出来,慢慢下楼离开。   舒安怕添乱,站在最外面,一直等到所有工人都离开,才手扒着门框,探进脑袋,往五张病床扫了一眼。   医院是六人一间。   五个人被安排在同一间病房,护士怕影响到六号床的病患,把他调到了隔壁。这个病房就完全属于副食品加工厂了,多余的一张床给二十四小时都离不开人照顾的重伤患者的家属休息。   这样护士换药、看护也方便一些。   重伤患者上半身缠满纱布,纱布洇出斑斑血渍,一动不能动地躺在那,两眼无神,微张的嘴发出很低的哀吟。   光是看着就很疼。   现在正是最热的七月,烧伤的肌肤会紧缩又疼又痒,还裹着这么厚实的纱布,得多难受,舒安不敢想,捏紧的手又攥紧些,似乎是在替那人分担疼痛。   旁边的家属捂着嘴哭,全身都在发颤。   舒安看不下去,跟小护士吩咐几句,让他们给屋里多加一台风扇就离开了。   她下楼时,陈竹青正好赶过来。   两人在楼梯相遇。   陈竹青问:“很严重吗?”   舒安点头,“有个重伤的,烧伤面积很大。手术虽然是完成了,但这么热的天气,伤口如果溃烂会很可怕……”她的声音一点点小下去,直至没有。   陈竹青重重‘嗯’了声,低头陷入沉思。   舒安握住他的手腕,“你没事吧?”   陈竹青嘴角牵起一抹很勉强的笑,“我刚从副食品加工厂那来。我听说出事后,马上去找了电路工程师来,把厂里的电路全检查一遍,是没问题的。这事跟我没关系。”   “那就好。”舒安呼出一口气,没等放宽心,又听见他说,“但我知道跟谁有关系,我不能就这样看着……”   “啊?”舒安扬起脸,不明所以地看他。   圆圆的眼眸里全是小问号,蒙着层水汽,充满了担忧。   一看陈竹青这副表情,她就知道他准备对这件事负责,用他自己的方式。   舒安握住他的手捏紧些,“我要你好好的。”   陈竹青嘴角勾起的弧度更大,食指点了点她的鼻尖,“没事的。别担心。”   “只是……”   舒安不喜欢转折,嘴巴撅起,楚楚可怜地看他。   陈竹青眸色暗下些,“我可能要继续留在西珊岛了。副食品加工厂是我建的,现在它出事了,后续如果要修建,我不想交给别人。”   舒安点头,“好。我听你的。”   陈竹青觉得她没抓住重点,继续说:“错过这次回去的机会,可能要等下一个五年。”   舒安还是点头,眼神也更坚定,“我懂。去哪我都跟着你,一步不落。就是孩子得继续麻烦大哥了。”   这次,陈竹青还给她带来一个好消息。   岛上各项设施日渐齐全,随军家属增加。姜雪拿了市中考状元后,愿意送孩子来读书的村民更多。岛上准备建设幼儿园,给孩子们更完善的教育。   陈竹青说:“我尽量把羊角岛这边的事快点处理完,争取明年建成幼儿园。这样就能把孩子接过来了。”   “好!”舒安往前一步,顾不得还在医院,伸手环住他的腰,轻轻靠在他身上,“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的。” 第92章 .1988又怀孕了   副食品加工厂发生火灾后,张阳第一时间请来技术工检修机器。   新来的技术工是筇洲政|府从市人才库紧急调配来的,刚看了一眼新安装的发动机就找到了引起火灾的根源,“你们这个新发动机是进口的,电压与现有的电路不匹配,才会烧毁。”   因为电路烧毁,厂子全停工了。   工程队这边在技术工的建议下,重新设计电路,安装了变压器,也调整了电路走向,加装分控开关和保护装置。分段控制,这样出问题的那一段会自动断电,就不会牵连整个厂子。   冯彪知道这次是大祸临头了,出事那天连夜收拾行李,跑到筇洲的亲戚那去避风头。   他一走,厂内的所有事都落到张阳身上。   张阳先是从收益里分出一部分,分发给受伤的工人作医疗费和慰问金,又向筇洲银行提出贷款需求。副食品加工厂增产的这段日子,张阳发现他们的产品真的很受欢迎,即使是增产一倍,仍是供不应求。   他做事保守,之所以一直没同意冯彪扩大生产的建议,是怕货物囤积。他希望羊角岛的产品不要靠薄利多销来打销路,而是应该作出质量,形成品牌。   厂子里有一半工人是西村的,冯彪一走,他们也撂挑子不干了。   张阳本就忙得焦头烂额,工人们这么一罢工,他更恼火。   他从桌上抓起技术工开出的报告,打算告诉工人起火因为全是冯彪一意孤行加装大功率发动机,但走到半路,他又犹豫了。在这次的事里,他同样有一部分责任。他明明看出那个发动机有问题了,却没有制止冯彪安装。   大家都是一个岛上的居民,从小一块长大,关系很好。这些年因为厂内争斗,工人们全都拉帮结派地站边,这样不利于管理和发展。   张阳咬咬牙,转身朝村委走。   冯彪跑路了,冯爸爸急得不行,又不敢去副食品加工厂打听,只能通过在那工作的亲戚了解情况。   现在看张阳走进村长办公室,他还以为张阳是来抓人的,连忙摆手,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不知道我儿子在哪。”   张阳捏住他肩膀,把他按回椅子上,“这次的事故报告里我没有把责任全推到他身上,加装发动机是厂里的决定。如果他有和您联系,请您告诉他,他已经三十岁了,该为自己做的事负责。当初说要和我一起分担工作的是他,现在厂里乱成一团,他却在筇洲躲清闲?这就是他的责任和担当吗?”   冯爸爸镇住,为不争气又强出头的儿子摇头叹息,“好。我会和他说的。”   过了几日,冯彪悄悄从后门进厂,直奔厂长办公室。   张阳看见他来,朝沙发努努嘴,示意他坐,然后低头处理文件,把他当成空气,无论他怎么道歉、解释,张阳都不理会。   低声下气不管用,冯彪心里急,手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啪’,“张阳!我跟你说话呢!”   张阳写完手里的东西,终于肯抬头。   “你加装发动机前,有这音量跟我说一声多好。”   冯彪愣住,怯怯道:“对不起。”   张阳厉声呵斥:“你是该说对不起,但不是对我,是对你手下那些信任你的工人。你不懂技术,被那个技术工骗了,这点不能全怪你。但出了事,你作为负责人就这样一走了之?”   冯彪舔唇,额前的汗细细密密,头也越来越低。   张阳叹气,“我一直在跑账。厂里的工人不怎么听我的……”   这些天躲在筇洲,冯彪一直在反思。   出事的工人里有他的表弟和侄子,他几次想去医院看看,甚至人都走到医院门口了,看见站在里面的亲戚,顿时又没了勇气。   曾经他以为自己讲义气、无所不能,直到这次他才终于看清自己,他就是个不懂装懂,又懦弱的胆小鬼。   他不想再和张阳争权,也没脸再回厂里。   冯彪说:“工人那边我会去帮你沟通,让他们以后都听你的。我也不会再回厂里了。”   他后撤一步,没预兆地弯腰朝他鞠躬。   张阳被吓到,伸手去扶。   冯彪弯着身子,“西村的村民还要麻烦你。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苛待他们。”   张阳嘴角勾起一抹笑,“我是那种人吗?”   冯彪直起身,“嗯。我知道你不是。”   **   与张阳和解后,冯彪去厂里交接工作。   在会上,他坦诚地告诉他们,是他找来的技术工不懂行,加装了不适合的动力装备才会导致火灾。即日起,他将卸任副厂长一职,希望所有工人能听张阳的。   把事情说出来,冯彪轻松多了,张阳又把贷款申请下来马上可以更换新设备的事告诉他。   压抑几日,冯彪总算露出笑容,拍拍他的肩膀,“还好有你。”   —   处理好工厂的事,冯彪提着东西去医院照顾受伤的工人。   两个轻伤的已经出院了,三个伤势较重的都是西村的,还有两个是自家亲戚,没跟他计较,只是对他的态度明显冷淡很多。   冯彪拿出三个装钱的信封塞给他们,“对不起……”   话没说完,小姨把信封丢回去,直接砸到他脸上,“谁要你的钱了。”她扭脸看了眼躺在病床上半边身子都缠着纱布的儿子,眼泪唰唰地成串落下,“是你说会带好表弟,我才让他从筇洲的厂子回来跟你干的。这才半年阿,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冯彪没回话,低头站在那任她骂。   等到她哭得嗓子沙哑,才端来一杯水,扶着她坐到椅子上,“姨,你放心,弟弟的病我一定出钱帮他治好,是我没照顾好他。”   毕竟是自己人。   小姨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   眼下还是照顾好儿子最重要。   —   晚上,冯彪让苦熬多日的小姨回去,自己留下陪护。   医院有了住院部后,每个科室开始排班,每天都得有值班的医生。   今天轮到舒安值班。   吃过晚饭,她抱着一捧书从门诊走到住院部去。   经过长廊时,冯彪赶着去食堂买饭,走得匆忙,不小心撞到她,那摞书散在地上,被风一吹,哗啦啦地翻页。   冯彪把铝制饭盒暂时放到长椅上,蹲下身,边道歉边帮她捡书。   舒安上次去羊角岛,远远看过他一次。   又从陈竹青那里听了些他的事,对他的印象很差,手打了下冯彪的手背,“不用你帮忙。”   冯彪没理会,继续帮她把书捡起,叠好再交给她。   他朝她鞠躬,更郑重地道歉,然后拿饭盒要走。   舒安有些不可思议,陈竹青嘴里的蛮横男人怎么变得如此恭谦?   所以他是故意对陈竹青那样的?   想到这层,舒安更不开心,上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你等等……”   冯彪顿住脚步,歪头疑惑地看她。   舒安说:“我是陈竹青的媳妇。”   冯彪眼睛睁大,瞬间明白了她要说什么,抢在她之前道歉,“之前是我的错。那时候我一心想着当厂长,真的很对不起陈总工,还让他受调查。”   他一股脑把话全说了,舒安愣在那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摆摆手,示意他走。   待冯彪侧身走过去,她又开始生气。   生自己的气,干嘛就这样放过他,骂他一顿多好。   舒安鼓着嘴,踩着小碎步哒哒哒地一路跑上去。   护士站的护士见到她难得的黑脸,又惊又害怕,全捧着病历巡房去了,不敢跟她待在同一间屋子。   —   晚八点。   结束最后一轮巡房,舒安坐在值班室边看病历,边揉捏酸痛的肩颈。   医院虽紧挨着部队宿舍,但特别安静,即使是一排排全亮着灯,还是听不见一点吵闹。   舒安忍不住叹了句,“部队纪律就是严格。”   忽然,她听到窗外传来一阵打闹声。   是两个男人在怒吼,声音又急又快的,明明听着挺近的,但风一刮,又听不清在骂什么。   舒安以为是班长在教训士兵就没理会,可仔细一听,觉得其中有个声音很耳熟。   好像是陈竹青的声音?   她唰地从椅子上站起,跑到窗边去看。   值班室后面是没路灯的空地,黑漆漆的一片,就勉强能看到两个人影。   从三楼看下去,看不见两人的脸,但那件青色短袖确实是陈竹青今天的穿着。   舒安把手拢在嘴边,朝下喊:“陈竹青!”   青色衣服的人愣了下。   舒安更确定是他了。   从抽屉里翻出手电,急匆匆地跑下楼。   她跑下去的时候,陈竹青正揪着冯彪的衣领,把他压在地上扇巴掌。他似乎是猜到舒安要来,扇巴掌的速度很快,大有那种现在不打,以后就没机会打的架势。   冯彪的块头不小,两人打架,他不一定是会输的。   可他不还手,就梗着脖子,任由陈竹青打。   舒安从没见过这样的陈竹青,脸都吓白了,顿了能有十几秒再去拉他。   她费了好一番气力才把陈竹青从冯彪身上拉起来。   “陈竹青,你怎么回事?”   冯彪起身,拍落身上的白灰,又弯腰跟他道歉,“这次算我还你的。咱们两清了……”   “你要道歉的对象是工人不是我!”陈竹青脸涨红,歇斯底里地朝他吼。   冯彪撇嘴,“工人那边我会处理好。”说完,他朝舒安点点头,擦了擦嘴角的血,跨步绕过两人离开,又从后门绕去住院部的病房。   情绪过于激动,陈竹青一阵头晕,在舒安的搀扶下坐到花坛边。   他捂着胸口喘气,那里像被塞进石头似的,堵得慌。   舒安手压在他背上轻抚,“慢慢说,别着急。”   陈竹青深呼吸几次,慢慢顺过气,他手肘弯曲,撑在膝盖上,手覆盖着脸,又躁又愧疚。   心里压抑着太多情绪,难受至极,声音跟着颤抖,“其实在火灾前,有村民来找我,说工厂那几天老是无缘无故断电。那一阵电路工程师在另一个岛做建设,我想着等他回来再去厂里看。没想到就出事了……”   “要是那时候去看看,是不是就不会有火灾了?”陈竹青放下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绝望地看向舒安。   这些天,陈竹青没事就往医院跑,为那些伤患端茶倒水的。   舒安以为是他在岛上工作那么长时间,跟这些村民都有感情了,看他们受伤心里难过,才来照顾他们的。   现在想来,他是出于自责所以来帮忙。   舒安的手绕过他的肩膀,把他的头按到自己的肩上,“真的不关你的事。就算这次没有火灾,只要那个冯彪当厂长的心不死,能力又提不上来,还会有十次、百次这样的事会发生。”   陈竹青小小地应了声‘嗯’。   舒安侧过身,用力环住他,手压在他背上轻拍,像哄孩子一样,在他耳边说悄悄话,“不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工程验收合格,就说明你的工作完成得很好。”   隔了好一会,他像是缓过来了,慢慢坐直身子。   舒安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又拉回面前。   她眯着眼,仔细看过他脸上的每一处,确认没受伤后终于放宽心。   舒安凑过去,啄他嘴唇一下,拇指压在唇上轻捻,“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自己,这就是你照顾自己的方法?他有问题,你可以去举报,去说理,谁让你打架了?打架能解决问题?”   陈竹青噘嘴,“我知道错了。”   舒安知道他委屈,又亲他一下,“发泄完了?”   “嗯……”陈竹青点点头,“好点了吧。要不是他,我们今年就能回福城了。”   他把筇洲那边的通知说给她听。   下周,西珊岛的工程队就要重组了。   舒安的手覆在他手背,“老天自有安排。说不定留下来,会有什么意外的惊喜。”   **   岛上的随军家属越来越多。   上面给王景玉下了个新任务,让他抓好军属的计生问题。   这种需要和女人沟通的差事,王景玉不擅长,赶紧去卫生队搬救兵。   医院妇产科组织了一次讲座,给岛上的妇女科普各种计生方法。   最后总结时,王景玉拿着红头文件上台,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其中着重念了句,“凡是计划外怀孕的,必须采取人工流产或者引产手术。如果真有这种时候,希望各位可以理解、配合我们的工作。”   舒安回到家,发现陈竹青没做饭,而是坐在书桌前拿着放大镜,研究一个小玩意。   她走过去,从背后拍他一下,“干嘛呢?”   陈竹青被吓到,手一抖。   那个小玩意掉到桌子底下。   舒安弯腰去捡,发现是个B孕T。   岛上发的B孕T都是独立包装,每个塑封膜外还有贴计生宣传语,反面是使用说明。   舒安不解:“用了这么多次,你还需要看使用说明?”   那个使用说明的字非常小,舒安没近视,需要眯着眼才能看清,上面就是很普通的成分表。   陈竹青从她手里抽回B孕T,扔进抽屉,“我是想看看上面有没有写避|孕成功率……”   舒安两手环胸,站在专业的角度回答:“大概有百分之九十以上吧,只要使用正确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陈竹青听说舒安下午休息,原本想带她去海边逛逛,没想到有个讲座把两人的计划打断。   反正也是闲着,他干脆混进会场去听讲座。   听到最后,王景玉提到会用强制手段停止妊娠,他惊出一身冷汗。   这辈子不会再有比产房外等待母子平安的消息更难忘的经历了。   陈竹青握住舒安的手,“我不想你去带什么节育环。我去做结扎,行吗?”   下午的讲座虽然是医院组织的,但更多时间还是村里计生办的同志在讲话,他们一直在宣传让岛上生产过的妇女去戴节育环,只有妇产科蒋主任上台时,提了一嘴结扎的事。   舒安点头,“可以啊。那个手术风险很小,恢复得也很快。不过,做完就真的没有机会再生孩子了。”   “我们也不打算再生了。”陈竹青笑笑,拍拍自己的大腿,示意她坐上来。   舒安坐在他腿上,靠在他怀里跟他说话。   气息交缠在一块,总让陈竹青忍不住想吻她。   脑袋晕乎乎的,想说的总被舒安岔开,他只得抱起她,暂时把她放到另一张凳上,半自嘲地说:“还是不抱你了。我自制力太差了。”   舒安被他说得脸一红,用拳头锤他一下,“不正经。”   陈竹青挺直背脊,从抽屉里拿出小本子和笔,像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这个手术失败了,是不是就没那个功能了……”   舒安毕竟不是泌尿科医生,没法回答这么细致的问题,模模糊糊地说:“不会吧。这个手术其实很早就应用到临床了,只是很多男人不愿意去做,所以知道的人不多。技术很成熟的,成功率非常高。”   陈竹青拧眉,“万一失败了。你会嫌弃我吗?”   他两手捏着衬衣下摆,两腿并拢,跟个小媳妇似的坐在那,用紧张又委屈的眼神瞧她。   舒安却笑到肚子疼。   陈竹青扣住她的手腕,用力捏了下,“我问你话呢!你认真回答!”   舒安摇头,“当然不会。你想什么呢!你要是这么担心,可以不去做那个。我也不会戴节育环。我们用T就好了,再算算安全期,怀不上的。”   陈竹青摇头,“还是结扎稳妥点。”   他深吸几口气,做好心理建设,目光坚定地看向她,“我决定了,等这阵子忙完,就去做那个手术!给你们医院打个样,到时候你们也好宣传这个。”   无论何时,他永远在为她考虑。   尤其是他牵着她的手,兴致勃勃地说着未来时,舒安总是心间一暖。   她倾身过去,搂着他的脖子,又坐到他身上去吻他。   陈竹青仰着头跟她接吻。   在理智的弦断掉前,他即使刹车喊停,“我先去做饭。这些事留着晚上来。”   舒安拇指压在他唇角揉捏,又一次宽慰他,“你如果真的害怕,可以不用去。”   陈竹青摇头,“你陪着我,我就不怕。”   **   这天,舒安像往常一样结束上午的门诊挂号,收拾东西准备去食堂吃饭。   外面却传来一阵微弱的敲门声。   敲门声很小、断断续续的,似乎是很犹豫。   舒安说了声‘进’。   隔了好一会,她都以为那人走了,门才打开。   来的是贾勤勤。   外科那边很忙,早上去水房打水舒安还听到护士在抱怨今天排了三场大手术。   她起身给贾勤勤倒来一杯水,“有事找我?”   贾勤勤没穿白大褂,穿了一身很宽松的连衣裙,不太像她的风格。   她坐到椅子上时,腹部突出一块。   舒安瞥见,瞬间明白她是为何来的了。   她赶紧走到门边,把门锁好,才折返回办公桌。   舒安拧着眉问:“几个月了?”   贾勤勤也不隐瞒,“三个月了吧。”   “那还好。现在还能做流|产。我给安排明天下午的?”   贾勤勤摇头,“我不是来流|产的。我想请你帮我做个B超检查孩子的情况,但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也别开单子,让我看一眼就行。”   舒安惊住。   贾勤勤是军属,部队在这块管得很严,要是有超生的,付永强肯定得挨处分。   贾勤勤看出她的犹豫,握住她的手,求道:“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舒安重重点了点头,手反转过来握住她的,又劝道:“现在还好隐瞒,再过一个月,你根本瞒不住。到时候怎么办?月份越大,做引产更危险,这道理你不是不懂。”   贾勤勤咬唇,“我知道。可我就是不想打。”   舒安咬牙,“付团长那边怎么想的。”   贾勤勤说:“他说都随我。要是真背处分了,大不了复员回家。我们不打算流|产,毕竟是条命呢。”   午休时间很短,有的科室忙,护士说话间就回来了。   舒安让她在这坐着,自己先去隔壁彩超室看情况。   彩超室里没人,舒安朝走廊招手,轻声叫:“勤勤。”   贾勤勤得到信号,快步跑出来,窜进屋子里,以最快速度躺到医疗床上。   舒安把门锁好,坐到仪器边。   贾勤勤掀开裙子,露出圆圆的肚皮。   她和舒安一样是剖腹产,在小腹下有一条很长的刀疤。   舒安在那涂了些药液,把仪器贴上她的肚皮。   一个成型的小团子出现在医疗屏上。   小孩子的五官看不清,只能模糊地看见小朋友两手环着脚那样缩在肚子里。   贾勤勤看得眼眶一热,又想到上一次的生产,更笃定了不流|产的想法。   两人像做贼似的,声音压得特别低,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   舒安说:“看样子发育挺正常的,你别担心。”   贾勤勤和她道谢,穿好衣服,翻身下床。   午休时间快要结束,走廊传来护士们的说笑,和细碎的脚步声。   两人知道不能再拖下去,赶紧把东西归位,匆忙地从彩超室退出来。   很不巧,她们刚出来,就迎面撞上彩超室的医生。   医生一脸懵圈地看她们,“舒医生?贾医生?你们有事找我?”   一向伶牙俐齿的贾勤勤到这一刻完全乱了阵脚,躲在舒安身后不敢说话,一手习惯性地覆在小腹上,作出保护的姿势,一手捏紧舒安的手寻求安慰。   舒安挡在她面前,娴熟地回:“我有个彩超看不懂,想问问你,结果你不在。”   “哦。是这样,那你拿来我看看。”那个医生没觉出什么不同,笑着走过来。   舒安手里没东西,待那个医生走进去后,她悄悄推了一把贾勤勤示意她先走,又探头朝彩超室里喊:“等一会阿,我有个东西忘拿过来了。”   舒安用身子护着贾勤勤,直到她安全上楼,才折返回办公室去拿彩超片。   幸好早上真的有个病人的彩超落在她这,她拿着那张彩超回到隔壁,跟医生讨论那个病人的情况。   因为心里揣着事,舒安一天都过得胆战心惊地,可表面还得装出镇定自若的模样,实在太难受了。   晚上回到家,她依然集中不了精神,总盯着一处愣神。   陈竹青关掉没人关心的电视,问:“医院那边出事了?”   跟他生活得越久,舒安越依赖他,心里就越藏不住事。   但这件事实在太私密,她咬咬唇,摇头道:“有个麻烦的病人,我正想该怎么治疗好。”   陈竹青松了口气,又把电视打开,“不懂就去问蒋主任呗。她肯定有办法。”   舒安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推说要看医书就回房间了。   **   一个月后。   小护士们私下在传贾勤勤怀孕的消息。   有个护士跟舒安关系好,悄悄把这事告诉她。   舒安惊住,捏着她的手问:“你听谁说的?”   小护士压低声:“全院都在传……” 第93章 .1988你生病了   贾勤勤是医生,连着两次月经没来,她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已经生过一胎,她对这事还算有经验,偷偷去筇洲买回测孕试纸,看到代表怀孕的两条红线,贾勤勤两腿一软,坐在马桶上发呆,顿了好一会都没能消化这件事。   现在到处在宣传计划生育,家属院的院墙上有红漆写下的各种标语,部队那边总是开会强调这件事,叮嘱部队里带家属的一定要遵守纪律。整个岛处于一种警戒状态,让她更加崩溃。   贾勤勤憋了大半个月,支支吾吾地把怀孕的事告诉付永强。   付永强的第一反应是做人|流。   两人牵着手去医院,走到半路,贾勤勤又反悔了。   他们工作忙,付永强把妈妈接过来跟他们同住,帮着照顾孩子。   贾勤勤第一胎生的是个男孩,付妈妈照顾孩子时,总是叹气,说现在这个计划生育政策太不人性化了,有抚养条件的多生一个多好,孩子有个伴,以后赡养老人也能分担。   刚开始,贾勤勤没在意这样的说法。   去年贾爸爸生病,贾家几个子女都在外地工作,还是离得最近的二哥申请调令,回到父母身边照顾他们。贾勤勤隔得远,只请假回去了一周。还好有几个哥哥姐姐帮衬,不然真的很麻烦。   从那之后,她真的动了生二胎的心思。   未来的日子那么长,付永强又比她大那么多,肯定是会走在她之前的。要是以后儿子去外地工作,不方便回家,那谁来照顾她?   贾勤勤学舒安,在村里找了一户人家帮忙照顾儿子。   这里不需要付妈妈,她便回老家了。   热闹的屋子忽然冷清下来,夫妻两人心事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愣神,新闻台的主播正襟危坐念道:“各地正在积极落实计划生育政策……”   贾勤勤烦躁地关掉电视,付永强连连叹气。   他起身去厨房倒了两杯水,“准备生?”   贾勤勤捧着热水,指尖沿着杯口捻磨,似是下了很重的决心,用力地点头,应声‘嗯’。   付永强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步。   部队纪律严明,这样的违规不是简单背处分、写检查就能了事的。   不仅他会受处罚,连带王景玉这个政委都会被降职。   结婚时,他答应过贾勤勤一切以她的决定优先。   既然她想生,他就应该支持。   而且两人差了十二岁,她有忧虑是正常的。   做好决定后,付永强坐回她身边,攥紧她的手,“那就生下来吧。大不了复员回家。跟我哥学做菜,到时候也开一家餐馆,保证能养活你和孩子。只是日子可能没现在这样安稳了。”   贾勤勤在医院工作,是事业单位,若是抓到超生就会被开除。   她握紧付永强的手,“苦一点没事,重要的是我们还在一起。”   做好决定,两人开始制定计划。   医院这边不能请假太久,会被发现。   贾勤勤生产后胖了不少,腰间的皮肤有些垮,不怎么显怀。若不是生过一次有经验,现在穿着宽松的连衣裙,一点看不出来。   西珊岛全年温热,大家都穿着宽松的衣物,谁也不会起疑,顶多是觉得她胖了点。   两人决定肚子瞒不住时,推说长辈生病,申请停薪留职,回家去生孩子。   等孩子生下来,先把户口寄在老家。实在不行就不上户口,以后去上私立学校,反正他们的工资足够负担私立校的学费。   因为是超生,贾勤勤不敢去做产检,可她又担心孩子的情况。   思来想去,她把希望寄托在舒安身上。   舒安在妇产科工作,经过这几年的相处,两人关系不错,她的嘴巴又很严,是个值得信任的朋友。   舒安果然没辜负贾勤勤的期待,偷偷带她去彩超室做完彩超,告诉她孩子正常。   但没过一个月,医院里却有人在传她怀孕的消息。   舒安知道这消息,第一反应是去找贾勤勤。   午休时间,两人坐在食堂角落。   舒安给她买了一碗鸡蛋羹,“医院都在传……”   贾勤勤点头,“我听到了。我知道不会是你说出去的。”她在心里过了一遍身边的人,觉得大概是她这几天总是头晕,偶尔吃饭还会犯恶心,被科室里的护士看到了,这样的猜测才传开的。   舒安担忧地握住她的手:“要不你请假回家吧,现在王政委下决心要抓这块了,肯定很快会去你家了解情况……”   对方如此关心她,贾勤勤心头一暖,嘴角勾起一抹笑,“我和永强商量过了,下周就请假回家了。舒安,这次谢谢你。”   舒安知道她要回去,悬着的心跟着落下,小声叮嘱她一些注意事项。   **   这日,贾勤勤正在家里收拾行李。   王政委突然带着人进来。   军属院很安全,贾勤勤没有关门的习惯,看到他们进来,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手上提着行李箱,身上穿着普通的睡衣,小腹微微凸|起,圆圆润润的,孕味很浓。   王政委听到风声,这次是带着卫生队的医生来了解情况的,看到她的肚子,一下子全明白了。   他拧着眉,语气不怎么好,“你打算去哪?”   “我……”贾勤勤被人抓了现行,第一反应是把行李箱往身后藏,又紧张地后退几步,结结巴巴地说,“我不在这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现在这块抓得多严,你难道不知道?在哪生都会登记上报的啊!付永强还是会被停职。而且这不仅是复员回家的问题,他还会被开除党|籍,这辈子都没机会进事业单位了。”王政委把厉害关系跟她说清楚,见贾勤勤还是皱着脸不回话,只得朝身边的人摆摆手,“你们先出去,我跟她说。”   卫生队的人往外走,才走了没两步又被王政委叫住。   王政委厉声嘱咐道:“这件事不许外传,要是让我抓到,后果自负!”   卫生队的人抖着声回‘好’,慢慢退出去。   谈话期间,王政委从付永强入伍开始说起,一点点说到现在。   贾勤勤跟付永强结婚的时候,他是最年轻的副团长,风头正盛,昂首挺胸地站在院里,怎么看怎么精神。   付永强不是爱炫耀的人,军功章没往外摆,全压在柜里,他说因为这两年顺风顺水,听够了夸奖,所以更要低调恭谦。   这些事,他跟她说时,语气平淡,好像很容易。   可到了王景玉这里却换了个版本。   明白他这一路的艰辛,贾勤勤捂在肚子上的手慢慢收回,又犹豫起来。   王政委见有希望,张嘴想再劝几句。   谁知,付永强听勤务兵说卫生队从自家走出来,便知道大事不妙,手边的事也不管了,直接骑着自行车回家。   还未到家,他把自行车一丢,慌乱地跑进屋,打断两人的谈话。   “这个事,我们自有决定。如果违反了军纪,任由组织处理。”他喘着气,言语却很肯定,字字皆是不退让的含义。长期的训练,他身板直挺,立在王政委面前,凌厉的目光扫下来,气势非常足,仿佛做错事的不是他而是王景玉。   王政委皱眉,按在椅子扶把上的手用力一拍,音量随怒火提高,“胡闹!这事是你一个人说的算的?我在会上说得很清楚,你在西珊岛一天,就要守规矩!”   这种事,没法很快下决定。   王景玉走的时候,跟他们说:“给你们一点时间考虑。”   待他离开,付永强扶着贾勤勤躺到屋里。   刚才王景玉的话倒是给了他灵感,事情既然瞒不住了,那就直接走好了。   他拉着贾勤勤的手说:“你什么都别想,就安心休息。我们把行李整理好,后天就离开西珊岛。”   贾勤勤手一捏紧,把他又拉回来,“你不跟上面说了?直接走?”   付永强‘嗯’了声,看她咬着唇,知道她是在为自己担心。   他倾身过去,亲了她一下,安抚道:“别怕。不会有事的。”   **   打定要走的主意,两人不再去医院和部队办公室报到,就闷在屋子里整理行李。   两日后。   趁着清晨渔民出航,两人牵儿子提着行李赶到码头。   王景玉把他们的心思琢磨得很清楚,提前派了几个士兵在码头等着,两人刚冒头,士兵就伸手拦在他们前面,另一手往后比了个‘请’。   士兵说:“这是王政委的命令。您哪也不能去。希望付团长不要为难我们。”   付永强抱着儿子,直愣愣地往前走,“我就是要走,我看谁敢拦我?”   贾勤勤挺着肚子,付永强的军衔又比他们大不少,几个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谁也不敢继续阻拦,但也不敢放他们走。   只能是劝了又劝,求了又求。   几人的争执引起周围渔民的注意。   他们就是普通的村民,不想牵扯进部队的纷争,急忙开船远离这块是非之地。   看到停港的几艘渔船陆续开走,士兵们舒出一口气,付永强压在心底的火气却蹭地一下,只冲脑门,头发气得都直了。   “好他个王景玉!我跟他没完!”付永强把行李交给士兵,让他们先送贾勤勤和儿子回家,自己去找王景玉理论。   士兵们开车直接把贾勤勤送到了医院,卫生队的人早早等在那。   贾勤勤下车的时候都懵了,她捂着肚子后退几步,被两个卫生队的挽住胳膊,阻断了退路。   医生说:“贾医生,希望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贾勤勤是医生,医院里全是她的同事,卫生队的喊了几遍,都没人来帮忙,只是站在旁边,一脸担忧地看她。   舒安走出来,“你们放开她!这孕妇要是受伤了,谁担责?”   卫生队两个女生心软,刚要松开贾勤勤,接收到旁边男医生的严肃的目光,又继续挽着她的手,慢慢地将人往手术室推。   舒安跟在后面喊:“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啊?”   妇产科蒋丽红主任接到引产任务,从二楼走下来,看到舒安在那跟人吵架,不由得加快脚步。   她把舒安拉到身后,“你先去诊室,这边我来处理。”   旁边的护士也组织病人重新排队,“别聚集在这,排队了!”   舒安不放心地往手术室瞧了一眼,蒋丽红拍拍她手背,“相信我。”   眼下她没有更好的办法,把之前彩超看到的跟蒋丽红说了,就折返回诊室。   —   诊室里。   蒋丽红跟贾勤勤面对面地坐。   她把眼下的情况都跟她分析了一遍,跟她说了政策和引产手术的危险。   蒋丽红说:“现在哪里都在抓,月份越大手术越危险,这里是自己的医院,肯定会给你最好的治疗条件。你回去,说不定那里计生办的同志比这还难说话。”   最后一句倒是点醒贾勤勤了。   她听二哥说,她的邻居因为超生,七个月还被计生办的强行拉去做引产,最后死在了手术台上。   贾勤勤噙着眼泪,签下了手术同意单。   几小时后,手术完成,她被推回病房。   再醒来,付永强就坐在病床边陪她。   他扶她坐起来,哑着嗓子问:“要吃点什么吗?我去给你买。”   贾勤勤低头瞥了眼瘪下去的小腹,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手背。   手术是全麻醉,但不知道是时间赶,麻醉师没给足剂量,还是贾勤勤过于紧张,出现幻觉了,手术快结束时,她好像就有意识了。   脑袋晕乎乎的,全身都绵软无力,只是下意识地偏了下头,透过眯起的细缝,她看见被归到医疗垃圾里的‘肉团’,红红的一团又一团,被用过的医疗纱布裹着,就那样随意地扔在垃圾桶里。   到了完全清醒的这一刻,她还是分不清刚才是做梦,还是真的看到了。   以前实习时,贾勤勤轮转到妇产科,跟过几次引产手术。   但那都是因为胎儿畸形,不得不停止妊娠。   一些月份大的孩子,没法通过妊娠排出,必须采取非常手段夹出来。   贾勤勤在医学书上看过,到了真正手术时却被吓得不清。   现在她变成患者,再想到引产手术,只觉得头皮发麻,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怀孕五个月了,平时是能感受到胎动的,在她心里,这么做,跟杀|人无异。   付永强握着她的手,劝了很久她才勉强止住眼泪。   付永强:“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   贾勤勤摇头,“手术同意书是我签的,只能说跟这孩子没缘分吧。”   **   做完引产手术,贾勤勤面色惨白,因为反复作噩梦、吃不进东西,消瘦得很快。   舒安看付永强照顾得吃力,主动提出要来帮忙。   陈竹青去医院找她时,看到贾勤勤两眼无神地躺在那,眼窝很深,嘴唇一点血色没有,心像被鞭子抽了下,起了一身的冷汗。   晚上回家。   舒安在厨房炖猪脚,准备明天带去给贾勤勤。   陈竹青从背后环上来,下颔压在她肩膀,“我预约了明天上午的手术。”   舒安扇扇子的手顿住,迟缓地转过头问:“去结扎吗?”   陈竹青点头,“今天看到贾医生那样,我太害怕了。还是早点做完,早安心吧。我可不想让你变成她那样。”   舒安锤他,“怎么不跟我说一声。你们俩同时住院,我哪照顾得过来?”   陈竹青拍拍胸脯,自信地说:“哥哥身体棒着呢!不用你操心。”   **   翌日。   舒安陪陈竹青坐在诊室外等叫号。   昨日还信誓旦旦自己绝对不会害怕的人,到了这刻前额布满密汗,被她握着的手发凉,两腿不自觉地抖动。   舒安挽着他的手臂,“这是很小的手术,恢复很快的。”   陈竹青应声‘嗯’。   不停给自己做心里暗示,会没事的,顶多两小时就出来了。   护士叫到陈竹青。   进去前,他像确认似的,又一次问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舒安踮脚吻他,“永远陪着你。去吧。”   陈竹青躺在手术台上,护士走过来给他盖绿布,边跟他说注意事项,边拿单子让他签字。   护士说话很快,陈竹青心乱如麻,一句没听见去,只看见的嘴一张一合,她递过来什么,他就在那签字,根本不去看,也不去想。   手术是局部麻醉。   整个过程,他虽闭着眼,感觉不到疼痛,脑袋却很清醒。   他听到医生说手术结束,肩上的担子卸下,头一歪,竟然睡着了。   过度紧张的后果就是一觉睡到第二天。   舒安吓坏了,一直坐在病床边等他醒。   沉睡一天的陈竹青眯着眼,发现天还是亮的,“手术完成了?这么快就出来了?”   舒安拍他一下,“这都周二啦!”   “啊?”陈竹青惊得差点咬到舌头,“我睡了一天?”   舒安揶揄他,“是被吓得昏过去一天。”   她趴到床边,两手撑着脑袋,笑吟吟地瞧他,“医生说你手术时一直在喊我名字呢。”   陈竹青仰头想了会,发现什么也想不起来,小声问:“我说什么了?”   舒安答:“你说‘安安,我怕’。”   此话一出,陈竹青顿时羞红了脸,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明明在手术前,他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准备,躺在手术台的一刻,他还是控制不住地瞎想。在无数幻想出的结局里,他最害怕的就是手术失败,舒安会因此离开他。   舒安摸摸他的脑袋,“你休息吧。我给你去买点吃的。”   —   是微创手术,伤口很小,但部位过于特殊,麻药效力退去,陈竹青痛到五官全拧成一团。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好,稍微翻动一些,手术的部位像是被人撕扯着,又疼又烫,痛得他快要昏厥了。   那时候,他就在想,舒安生孩子的时候有多痛,一定比他这还疼吧,她的伤口那么大。   好像从她生产后,只要陈竹青受伤,第一时间想到的都会是她。   也是在这时候,他觉得他的小姑娘好勇敢,一个人躺在手术室里经受这一切,醒来的以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倒是他被吓得不行,偷偷哭了好几回。   舒安提着大骨汤回来,“医生说这段时间要吃得清淡一些。”   陈竹青两手撑在床上,慢慢坐起来。   舒安想喂他,他拒绝了,“我的手又没手术。”   舒安靠在一边,手压在他后背轻拍撩拨,“刚才还躺床上叫唤呢,现在又好啦?”   陈竹青瞪她一眼,“也不想想我这是为了谁。”   舒安最擅长的事就是给一巴掌,再给颗甜枣。   在陈竹青的教导下,她很喜欢捉弄他,又能在他处于恼火边缘时,用一个浅吻止住玩笑。   **   陈竹青以为会疼上好几天,没想到第二天疼痛感骤降,只要不抬高腿,已经能下床慢慢走路了。   又住了五天医院,经过复查,医生签下出院同意书,吩咐些注意事项就让两人回家。   舒安坐在病床上边叠衣服,边催:“你非得现在上厕所?不能回家再上?”   陈竹青关在病房厕所里有一会了。   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水声,不知道在干嘛。   舒安把衣服放进行李袋,走过去敲门,“你是滑倒了吗?”   敲门等了一会,里面的人还是不应声。   病房里没有其他病人,舒安怕出事直接开门走进去。   陈竹青过于专注手里的事,耳朵自动屏蔽掉她的声音。   到舒安站在面前的一刻,两人全惊住了,傻愣愣的看着对方,脸颊烧起的红,像燎原之火,很快在这个小空间里引燃。   舒安结结巴巴地道歉,“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   她捂着眼睛,背过身去,“你快点弄完,我们要回家了。”   他只是想试试功能,没想到被她撞见,又羞又恼地站在那,全身燃着的火被尴尬到冰点的氛围浇灭,他用先用湿布擦干净身子,又用干毛巾擦干,迅速换上衣物。   “好了。转过来吧。”   舒安不敢,点点头,开门直接走出去了。   陈竹青闷声跟在后面。   心里不开心,就想捉弄她。   陈竹青勾住她肩膀,把她扯进怀里,以腰腹顶她一下,“见过这么多次了,还害羞?我的哪,你没看过?”   舒安偏头躲开他的吻。   陈竹青搂得更紧,半边身子都扭过来,压着她亲,“还会害羞说明做得还是少了。现在不用担心怀孕的问题,我多陪陪你?”   舒安抿唇,小声提醒:“医生说你两周内不能激烈运动的。”   陈竹青松开她,径直走到床边,提起行李袋,牵着她往外走,“行。听医生的,再让你休息两周。”   **   陈竹青是岛上第一个做这种手术的,真的被医院拿来做案例宣传。   要在大庭广众面前谈这事,他刚开始还有些扭捏,放不开,总是坐在讲座会场的第一排,被医生点到姓名了,才勉强拿着话筒说几句。   即使是他带头了,岛上还是没男人愿意去做这个手术。   有次,陈竹青带几个工人回家吃饭。   向文杰跟着一起来了。   在饭桌上,几人聊完工作,很自然地把话题引到这事上。   向文杰主动挑头问:“舒医生,陈哥做完那手术影响那功能吗?”   “你说什么?”舒安没想到他会问得那么直接,惊得筷子掉到地上,她弯腰捡起,踩着小碎步跑进厨房去换筷子。   陈竹青伸长腿,从桌下踢他一脚,“怎么跟你嫂子说话的?”   向文杰瘪嘴,委屈地道歉:“我也想去做手术。但有点害怕,所以先来问问。”   陈竹青翻了个白眼,“这种事,你应该让飞燕来问安安。”   舒安回到桌上,低头扒饭,不敢看他们。   陈竹青觉得几人提起这事,就是有做手术的想法,深吸一口气,和他们说了手术的事,以及后续的恢复。   他重咳一声,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小心回答:“所有功能都正常,放心去做手术吧。”   —   晚饭后,舒安和陈竹青躺在床上聊天。   天气热,两人只穿着轻薄的睡衣。   舒安长期吃中药调理,这两年身子匀称不少。   陈竹青只是稍稍偏头,就能瞥见隐在睡衣下的半圆。   他喉结滑动,眸色渐沉。   舒安没意识到他身体的变化,仍扒着他的身子,仰头跟他说话。   不知为何,她的睡裙越买越短,好像动一动就能变成衣服。   陈竹青的手贴着她的臀|部顺着腰线往上滑,顺带推起裙摆。   舒安不安分地扭动一下,“干嘛呢?”   陈竹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将她扯进怀里箍紧,“你说呢?”   “在这事上,你可是答应我会顺着我心意来的。”   陈竹青扶住她的后颈吻下去。   然后分出一手在床头柜那摩挲一番,又找出防护措施。   有了双重保险,他比原先更放肆。   舒安依偎在他怀里,睫毛沾着细密的泪珠,嘟着微微发肿的嘴,声音又娇又小,像蚊子叫,“竹青哥哥,我有点累。”   陈竹青笑笑,以一道深吻做结尾。   他拨开她的碎发,仍不知足地亲吻她光洁的额头,“睡吧。小安安。”   陈竹青的昵称,随着对她的疼爱,越叫越小,简直是把她当成孩子在宠。   舒安笑开,“你总这么叫我。上次回福城,懿行也学你这么叫,搞得我都混乱了。”   提起孩子,陈竹青有些愧疚,“本来今年是要开始那个幼儿园的工程的,但羊角岛这边遇到一点麻烦,可能没办法那么快开始。”   舒安‘嗯’了声。   工程的事,他已经尽力去协调了,还是没有办法。   现在工程队换来两个工程师,不是方维那样的愣头青,是很有经验的工程师。   好像是上次举报后,筇洲工程院对他意见很大,所以派来两个跟他资历差不多的工程师,说是协助他,其实就是对他不那么信任了,派来两个‘自己人’监督他的。   新来的工程师想法很多,资历也深。   不会完全听陈竹青的,几人经常因为工作理念不一致,争执到很晚。   几次,舒安去办公室找他,听到里面的争执声。   陈竹青按照他们的想法做出几版新方案,那两人要么是看都不看,或者只草草瞄一眼,就提出其他反对理由给否决了。   像是筇洲工程院故意派来跟他作对似的。   而且两人来这以后,筇洲工程院有事总是先通知这两人,再让他们转告陈竹青。   想到这里,陈竹青自嘲道:“我现在就是个被架空的总工。”   舒安靠在他怀里,“你的能力摆在那,该是你的总有一天会回到你手上。”   这几个月,好像都在各种悲伤的消息里度过,两人聊起这些事,频频叹气,精神萎靡。   陈竹青:“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   舒安兴奋地仰头,“你说!”   陈竹青:“副食品厂重新投入使用了,张阳是厂长。”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证明我留下来的决定没有错!”   他盖在被子下的手收紧,好像她才是他不断前行的动力,只要握着舒安的手,就能抹平心里的委屈和犹豫。   此刻,舒安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我相信你!”   **   引产消耗过大,贾勤勤在家休了一个月,身子还是很虚。   付永强不再相信岛上的医生,带着她去筇洲医院看病。   因为是需要长期调理,所以拿回一大包中药。   这么熬着吃了一个月,贾勤勤的胃口好像好了点,但精神上的负担一点没减。   每晚,她都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能闭着眼干着急。   她睁开眼,看见天花板上有无数小眼睛,那眼神里全是哀怨和怒火,像是那个流|产的孩子对她的责问。闭上眼,同样没法平静,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却回到了做引产那日,她孤单地躺在手术台上,冰凉的医疗器械穿过身子,拿出那个鲜活的生命。   贾勤勤在梦里,挣扎、嘶吼、哭泣……   身体里像住着一头野兽,正在从里往外地一点点吃掉她。   好几次,她大叫着醒来,全身都是冷汗,躲在付永强的怀里抖个不停,无论他怎么安慰,她只是念叨着同一句,“他来了,他来了。他来找我了……”   付永强被她这样的表现吓得不轻。   他晚上不敢睡,强打着精神陪她。   而后,他几次带她去看医生,甚至带去精神科。   贾勤勤自己就是医生,不肯去那种地方。   是付永强求了半天,骗她去的。   到了专科医院,她盯住门口‘精神科’三个字,瞬间明白过来,对他又咬又踹的。   医生走过来安抚几句,把她带进诊室,给她做了测试。   得出的结论是‘产后抑郁’。   医生把付永强单独叫到一间诊室,跟他详细说了贾勤勤的病因,给出治疗方案,还给她开了一瓶镇静类的药物。   从医院回来,贾勤勤变得很警觉,头上像长了两只猫耳似的,有点小动静都能把她弄到崩溃。   因为这样,她没法去医院上班,申请了停薪留职。   舒安来看过她几次,贾勤勤把她牵到里屋。   她看了眼在院里干农活的付永强,确定他不会进来后,从床下翻出一堆白色药片。   她说:“安安,你伸手。”   舒安不明所以地摊开手掌。   白色药片哗啦啦地从贾勤勤的掌缝掉落,铺满舒安的手掌。   她听付永强说过她的症状,本来还在奇怪怎么吃了药,反而病得更厉害了。   现在总算知道原因了。   舒安把药拿小袋子装好,“勤勤,你生病了。要吃药,才能好。”   贾勤勤摇头,她指指门外,“我没有生病。他骗人的。他想要害死我。舒安,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你帮帮我。我不想住在这里,你帮我离开这里。”   自从贾勤勤得了抑郁症后,整日疑神疑鬼的,有阵子还抱着枕头说那是她生的女儿。   付永强白天要上班,没法二十四小时看着她。   家属院离海滩进,贾勤勤以前喜欢带儿子去海边玩,现在她这个样子,付永强怕她乱跑出事,所以白天去上班,就用门锁把她锁在家里。   他越是锁她,贾勤勤越是想往外跑。   有次,她用椅子敲碎窗户,准备跑出去。   幸好邻居赵学民那天休息,听到隔壁有响动,跑过来看,好说歹说才把贾勤勤劝进屋里。   付永强听到消息,骑车回家,没等进屋,贾勤勤害怕地大叫,拿扫帚把他赶出来了。   在贾勤勤眼里,全岛都是付永强的帮手,是不让她离开屋子的坏人。   她捏紧舒安的手,眼泪汪汪的求道:“舒安。你帮帮我。”   舒安没想到她病得这么严重,心疼得不行,两手捧起她的脸,拇指压在她侧脸把眼泪擦干。   她细声安慰道:“大家都是为了你好。屋里不好吗?你想去哪?”   贾勤勤被问住,坐在床边,痴痴地看她。   不知道是前一阵吃镇静类药物的后遗症,还是因为不断做噩梦,睡不着精神状态差,贾勤勤觉得自己的记忆在慢慢退化,她记不得以前的事,也记不清身边的人。   有时候早晨醒来,看到付永强躺在床边,她会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毛刺,窜到沙发上,和他拉开距离。   等镇定下来,记起他们已经结婚了,心才放下些。   除了不让出门外,付永强对她很好,拿出了最大的耐心和温柔对她。   可贾勤勤每次看到他还是会害怕,那种恐惧是从心底发散出来的,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舒安久久等不到回答,坐回她身边,“付团长,对你很好。”她从旁边拿过相册,应该是这阵子,付永强总翻给她看的缘故,相册的页脚有很多新褶皱。   舒安捏着页脚小心翼翼地翻动,陪着贾勤勤从他们结婚开始回顾。   一直看到第三本,里面有一张是儿子出生时,付永强抱着还没剪脐带的孩子在手术室门口拍的,他一手抱着小朋友,一手拿着医用剪。   前面贾勤勤一直很安静,偶尔看到什么触动到心的照片,还会和舒安讲些她和付永强以前的故事。   可这张照片一出来。   她登时变了脸色,盯着那张照片哇哇哭,“我的孩子没有了。都怪他……”   舒安暗呐不好,赶紧合上相片,“对不起……”   她上次来,看到贾勤勤还能辅导儿子功课,好像是恢复一些,能谈孩子的事了,没想到又退回去了。   舒安劝了一阵,贾勤勤似乎是哭累了,声音渐小,只是肩膀还在抖,抽抽搭搭地掉眼泪。   晚上,付永强下班回来,舒安便回家去了。   陪贾勤勤待了一天,受她的影响,舒安心里像塞进颗乌梅似的,酸酸涩涩的,想哭却哭不出来,难受到极点。   回到家,她和陈竹青说了这些事。   陈竹青叹气,“你把她丢药的事跟付团长说了吗?”   “糟糕!我忘了!”贾勤勤病得这么厉害,她又私自断药,是很危险的事。舒安从柜上抓起手电,去车棚里把自行车牵出来。   天色渐晚。   舒安骑车还要举手电,陈竹青不放心就一起跟去了。   “我骑车。你打手电。”   “好!”   两人配合默契,快速蹬到付永强家。   舒安怕刺激到贾勤勤,把付永强叫到外面,跟他把这事说了。   付永强一听,脸色大变。   舒安稳住他,“你别着急。之前没吃就没吃了,别去质问她。”她塞给付永强一个维生素B1的空罐子,“你把药装在这个瓶子里,跟她说是保健的维生素。”   这两个月,家里的事把付永强折磨得心力憔悴,他脑袋已经转不动了,舒安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舒安又嘱咐一句,“你还是再带她去医院看一次。下次,我陪你们去吧?”   付永强感激地点头,“舒医生,谢谢你。”   几人在院外聊了一会,付永强进屋。   贾勤勤一直趴在窗户边,看他们说话。   她什么都没听见,心里却很笃定,两手环胸地质问道:“是舒安教你要怎么害我了吗?”   付永强委屈,“你是我老婆,我为什么要害你?”   贾勤勤比他还委屈,“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出门?”   “宝贝。你生病了,医生说要在屋里好好休息。”   “我就是医生,我没有生病!你就是想害我,还害死了我们的孩子!”   “我……”   贾勤勤不听他解释,捂着耳朵跑回屋子,‘啪’地一声把门关上。   **   昨天走的时候,舒安瞥见趴在窗边的贾勤勤。   她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看,像是要把舒安吃掉一样。   舒安觉得不对劲,想去再看看情况。   走到半路,遇上同样往那赶的同事。   同事喊:“舒医生,快点走!勤勤昨晚自|杀了!” 第94章 .[最新]1988我一直都在   前一晚,贾勤勤闹得厉害,付永强给她的牛奶里掺进些许安眠药,看着她入睡才安心去做自己的事。或许是这阵子都在为这些事烦心,这一晚贾勤勤格外安静,付永强也久违地做了个香甜的美梦。   在梦里,贾勤勤没有意外怀孕,他们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前那种白天上班,晚上他卸掉疲惫坐在饭桌前听她抱怨难缠病人,然后陪着一起骂两句,帮她发泄也为自己解闷。   他嘴唇轻启,发出一声很轻的梦呓,“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谁知,天刚蒙蒙亮,外面的微弱的光还未透过厚重的布帘照进屋内,床上的人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贾勤勤生病以后,付永强就将儿子暂寄在隔壁赵学民家。   突然的敲门声,他还以为是儿子出什么事了,脑袋还没醒过来,身子已经从床上弹到地上,迟缓地穿外套时,下意识瞄向身侧。   已经空了。   付永强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又抬头看了眼挂钟。   现在不到早上六点,贾勤勤能去哪?   他边扣扣子往外走,边往洗手间和院子里瞧,哪都没看到贾勤勤,还未清醒的脑袋更懵了。   门打开。   来的是村委会的冯大娘,计生办的负责人。   她一把拽住付永强的手臂往外扯,“付团长快跟我走,你老婆吊死在村委会了……”   “什么?!!”付永强脑袋没转过弯来,傻愣愣地跟着走出七八米,好像理解她说的话了,猛地迈开腿在路上奔跑起来。他脚上还穿着拖鞋,才跑出几米就飞出去了,他也顾不上那么多,就这么光着脚往村委跑。   村里没修路,是古朴的石子路,路面上还有海鸟不知从哪叼来筑窝又被丢弃的的玻璃碎。   一路跑过来,他的脚被扎破几个洞,踩着血脚印走进村委,付永强整个人都在发抖。   不大的院子里站着十几个人,有村长、书记,还有部队和医院的领导。   院子中间放着一个担架,上面躺着人已经用白布盖上了脸,但穿的衣服他认得,就是昨晚他亲自给贾勤勤换上的睡衣。   贾勤勤是外科医生,很注意卫生清洁。   现在她躺在那,头发散乱地披下来,有一半超出担架,落在地上,沾着尘土和树叶。被人放在小腹上的手交叠着,指尖有深褐色的泥土,仔细看指缝还有几条编织绳的细丝。   付永强站在院外喘了很久,脑袋晕乎乎的,在后赶来的赵学民的搀扶下慢慢走进院子里。   他仰头看向院子角落的歪脖树,树上挂着半截粗编织绳。   院里种了好几棵树,她偏偏选择吊死在计生办的办公室前,足以说明她对这些人有多恨。   何佩兰前一天在医院值班,听村委来找人,她是第一个到现场的医生。   因为两家住得近,她自认为和付永强关系还算不错,主动上前一步跟他解释:“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付永强没勇气去掀那块白布,傻愣愣地站在院中央。   背脊挺直,两腿却绵软无力,身子不停打摆子,是赵学民在旁边搀扶着才没让他倒下。   付永强一手按在胸口,深呼吸几次,惨白的面色有所好转,村长刚要开口就被他一个凶狠的目光瞪回去了。   他咬着牙,恶狠狠地朝那些人啐唾沫,随后拳头攥紧,竖起一根食指指着他们的鼻子骂“都是你们。你们全是凶手!一个也跑不掉!”手指指到王景玉面前,稍微顿了下,语气更重了,“尤其是你!要不是你跑我们家来说那些,她才不会去做什么引产手术!”   王景玉听到贾勤勤自尽的消息,在家震惊了足有十分钟才出门。   前一天还活生生的人,此刻冰凉地躺在自己面前,他的心情并没有比付永强好到哪里去。   面对他的责难,王景玉愧疚之余还有些委屈,他全是按照规定在办事,手术也是顺利的,是他们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在先,怎么能怪到他头上来?   他张张嘴,想为自己辩解,可面对失魂落魄的付永强,那些话在嘴边溜了一圈又咽下。   王景玉拧眉,语气凝重,“你休个长假缓缓吧。”   骂过王景玉,付永强仍不解气,指着几个计生办的女同志继续骂。   舒安跟着同事珊珊来迟。   她们进院时,院子里的人已经吵成一团。   部队的领导黑着脸,计生办的大娘们撸起袖子,毫不示弱地扯着嗓子和付永强喊,好像两只好胜的公鸡,非得决出个胜负似的。而旁边卫生队的小护士则红着眼,被他骂得抽抽搭搭的。   舒安走向同事,小声询问情况,“怎么了?”   付永强不知道引产手术是蒋主任做的,只知道贾勤勤之前去找舒安看过病,而且舒安也是妇产科医生,他理所当然地将她划到了‘复仇名单’里。   他扬起手,直接打了舒安一巴掌。   舒安捂着火辣辣的右脸,还没回过味来,谩骂劈头盖脸而来,直接淹没她。   “勤勤拿你当最好的朋友,这么信任你!怀孕的事只告诉你一个人了,你就是这么回报她的?帮着外人强行拉她去做引产手术,害得她精神失常。”   旁边的同事帮舒安叫屈,“手术不是舒医生做的。而且贾医生住院的时候,舒医生还去照顾她了。你难过、委屈我们都理解,但你不能乱打人啊!”   付永强顿了下,仍梗着脖子骂,“你们全是刽子手!”   赵学民见场面控制不住,赶紧叫来两个小兵,一人一边地架着付永强,把他从院子里拖走。   医院这边则派人把贾勤勤先拉到了太平间。   大清早的,舒安还没搞清楚情况,先挨了一巴掌,整个脑袋都是懵的。   跟着同事走出村委时,仍觉得刚才仿佛梦一场。   她狠狠拧了下自己的胳膊,钻心地痛从手臂传来,她咬咬唇,抖着声音喃喃:“勤勤真的不在了。”   旁边的同事轻抚她后背,安慰几句,“舒医生,你别自责。手术须知是她签的,手术也符合规范,这事跟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别想了。”   “倒是你的脸还疼吗?”   舒安摸了摸自己的脸,付永强精神恍惚,下手不重,现在这会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她摇摇头,失神地跟着同事继续往前走。   两人又聊了几句,走在前面的院长突然喊她,“舒安。过来一下。”   舒安懵懵地应了声‘哎’,大跨步向前追了几步,走到院长身边。   院长把她拉到道路边,远离大部队。   他压低声音问:“舒医生,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贾医生怀孕的事?”   舒安眉毛抖了下,心瞬间提起。   她不是害怕被人知道偷用彩超仪的事,而是愧疚如果那时候把事情说出来,早点流产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   舒安诚实交代,“她怀孕大概三个月的时候,来找过我一次,让我帮她确定一下。”   院长眉头锁得更紧,五官都拧巴到一起去了。   他从小兜里掏出手帕擦擦额前的汗,半责怪地问:“你怎么不早点上报?”但没给她回答的机会,紧接着短叹一声,自顾自地往下说,“以后这种事一定不能替谁藏着。现在计生抓得这么严,尤其是这种军属更要起到表率作用,怎么可能给她机会去生孩子?你这样不是为她好,是害了她!”   舒安心里一震,头压得更低了些。   所以,真的是她的错。   要是她早点说出来,贾勤勤也许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院长两手背在身后,厉声叮嘱:“该说的我都说了。贾勤勤来找过你这件事,你把它忘了吧,以后不许再提起。”   舒安咬唇,重重点头,“我明白了。”   —   贾勤勤自尽而亡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岛,部队纪律森严,没人敢做多嘴驴,医院这边管控相对松一些,尽管各个科室主任都不让他们议论这事。   但毕竟是身边的同事,怎么可能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让这事过去。   不让明着说,他们就取了代号、暗语,偷偷地讨论。   舒安和贾勤勤是前后脚进的医院,一开始都分在外科,几次外出学习全是一起去的,关系特别好。   贾勤勤突然没了,她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震惊、难过、自责,很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密密地压在心头,快要把她击垮。   蒋丽红看她病恹恹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干脆给她放一天假,让她回去调整好了再回来上班。   午休时候,陈竹青听说这事,来找她去吃饭。   舒安没心情去,随便买了个烧饼回来啃。   她坐在办公室里,边吃东西,边整理病历。   心里烦,要做些事分散注意力最好,但过于烦心的时候,就连倒水这样的小事她都做不好,更何况是整理病历这样细致的活儿。   她抄了一会,憋得难受,把工作交还给其他医生,挎着包走出科室,准备回家。   经过一楼走道时,她往里看了眼。   一楼的最靠里的一间就是太平间,用于临时停放尸体的。   西珊岛没有火化炉,走船的很迷信,忌讳拉死人,所以附近岛无论谁家死人了,都得让医院的医生去看了,开出死亡证明,然后联系筇洲殡仪馆派专门的船来拉人去火化。   其他岛会暂时停放在家里,西珊岛有医院,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放在医院等筇洲那边来拉走。   一楼的走廊很长,白天没开灯,全靠大厅引入的自然光照明,幽长的走道黑洞洞的,越往深处走越黑越压抑,也越绝望。   尤其是站在太平间门口,舒安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   她抬头盯着门口的金属牌子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往里走。   里面有个老妇人,是负责给死人换衣服化妆的。   她是村里的寡妇,儿子在筇洲大学当老师,薪资不错。她习惯了小海岛的生活,不愿跟着去城里住,就一个人住在岛上。她不需要种地、打渔来维持生计,生活还算清闲。因为前年妹妹去世,她在筇洲殡仪馆看过那有专门帮人化妆的人,回来后,她主动跟医院说想来帮忙。   她不要工资,化妆品也是从家里拿过来的,就是想找一份活儿干打发时间。   老妇人看舒安走进来,暂停手上的工作,退到一边,“舒医生。”   舒安点头,眼里充满敬意。   她听说,老妇人家里很排斥她来做这种工作,可她觉得岛上缺干这活的人,所以还是坚持来了,且没要医院一分钱。   今天太平间躺着两个人。   一个是贾勤勤,还有一个是因中风去世的老人。   老人的家属给他送来一套寿服,老妇人已经帮他做过基本清洁,然后给他换上衣服了。   付永强精神状态很差,拖回家去就晕过去了,没再来过。   贾勤勤孤单地躺在医疗床上,身上穿着的还是昨晚的睡衣,脚上的拖鞋也只剩下一边。   她的死好像很匆忙,又很决绝。   她那么爱漂亮爱干净的人,却选了个不怎么好看的死法。   可她偏又在黑夜里,走了那么远,翻墙进村委会,特意选择吊死在计生办办公室前的树上。她的脸就对着计生办的窗户,布满红血丝的眼球爆出,含着无数怨恨和不甘愿地盯死那个办公室。   这样的死法不是一时兴起,像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老妇人刚打来一盆温水,就放在旁边桌上,正要为贾勤勤做清洁。   舒安侧身从盆里拿起毛巾拧干,帮她擦身体。   贾勤勤死亡有一段时间了,身体僵硬。   舒安没力气也不敢用劲,半弯腰地小心替她擦拭。   她擦得很认真,细心地将指缝里的泥土也擦掉了,又从包里掏出梳子给贾勤勤梳头。   老妇人本想帮忙,看她动作虽笨拙又极为认真,边收回帮忙的手,安静地立在一旁看她。   贾勤勤是上吊死的,舌头肿大,半截吐在外面。   舒安拇指和食指压在她脸颊两侧,很用力地把她的口腔压开,另一手戴了乳胶手套捏住她的舌头往里塞。   可试了几次,都没办法将舌头完全塞进去。   她扭头,朝老妇人求助:“您能来帮帮我吗?”   老妇人快走几步,走到医疗床边。   只见她并拢中指和食指,压在舌头上方,拇指垫在舌下,娴熟地将肿大的舌头压进口腔,另一手则扶着下颌及时关上嘴巴,把舌头关在里面。   老妇人提出化妆箱,“你来?还是我来?”   舒安很少化妆,里面的东西有一大半都不认识,她忙摆手,“您来吧,我在一旁帮忙。”   人死以后,肌肤僵硬,挂不住颜色,但又不能涂得太厚,以免看上去不自然。   老妇人用的粉底液是自己调制的,掺进了一点点京剧专用的颜料,这样好上色,可基地还是肤色的粉底液,这样化完才不会像京剧脸谱似的骇人。   两人边聊天边给贾勤勤上妆。   付永强在家躺了大半天,慢慢恢复过来。   想到贾勤勤还在冰冷的太平间躺着,他绵软的身子忽然来了力量,穿戴整齐地出门,去医院看她。   他走到太平间门口,舒安正拿着唇刷小心地为贾勤勤上唇彩。   她睫毛随着呼吸轻颤,上面染着些细碎的光,目光专注地紧盯一处,以至于付永强走到身后了,她都没注意到。   一直到全部弄完,舒安舒出一口气,扭头想问老妇人这样行不行。   转头看到付永强,足足震了一刻钟,才怯怯地叫了声:“付团长。”   平静过后,付永强对她是有点抱歉的,看到她给贾勤勤上妆的认真后,心里的歉意更深,甚至觉得他是在无理取闹了。   贾勤勤生病这段日子,舒安没少帮忙,筇洲精神病院都是她帮忙联系的。   何佩兰值班,他们的儿子也是寄在了舒安家。   付永强两腿并拢,朝她鞠躬,“舒医生,对不起。”   舒安忙扶住他,“算了。你也是心情不好。我能理解。”   付永强弯着腰没起来,“是我的错。你对勤勤这么好,我不该怪到你身上。”   提到贾勤勤,舒安绷不住眼泪,捂着嘴压住抽泣,小声应道:“嗯。起来吧。”   付永强直起身,从包里拿出一套连衣裙,递给老妇人,“这是她生前最喜欢的连衣裙,麻烦您帮忙换一下。”   老妇人迅速接过,在舒安的帮忙下,很快给贾勤勤穿上。   舒安在一旁的空床上叠睡衣,一边安抚付永强。   付永强听不进什么安慰,他可以不跟舒安计较,但他没打算放过其他人。   临走时,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你们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会调节好的。我已经跟筇洲殡仪馆联系过了,今天太晚了,他们要明天才能派船来拉人。”   舒安点头,又拍拍他的肩膀。   老妇人在一旁说:“这边的门卫是二十四小时值班的。那边的人什么时候来,我们都会通知你的。”   付永强心里揣着事,草草应了‘好’,扭身走回去。   舒安往外追了几步,站在医院门口,看他在夕阳下拉长的背影,心里隐隐不安。   早上还红着脸大吵大闹,无论人怎么劝都劝不动的人,不过小半天就变得如此平静,她希望是因为他经历过许多事,有着超越常人的自我调节力,可仔细观察过,付永强又不像这样的人。   老妇人走过来,“付团长也是可怜人。没想到这么快就恢复过来了。”   舒安叹气,“只怕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   医院出了这么大的事,陈竹青也无心工作,把工作交给同事,早早下班回家。   他和舒安之间默契很足,舒安没说,他就觉得今晚她会有很多话要跟他说,带舒梦欣在食堂吃过饭后,就把她寄在刘毓敏家,然后回家给舒安做饭。   两人吃过饭,神情凝重地坐在茶几边谈话。   陈竹青的手覆在她被打过的右脸,心疼极了,“他怎么能打你?!”   舒安把他的手拉下来,“这是小事了。”   她把院长交代她的话,还有付永强奇怪的转变一并和陈竹青说了。   舒安捏着陈竹青手,不停叹气,“你说是不是要出事了?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   陈竹青是局外人,比她镇定些,看问题也更客观。   他试着分析,“院长估计是怕万一事情闹大,计生办的推责任给医院,才让你别说的。早上那里乱糟糟的,付永强也说得不具体,你别想太多。万一真的追究起来,你也可以说你只是比大家早几天知道,那时候医院不是都已经传开了?”   听到‘追究’、‘问话’,舒安顿时慌了,捏着他的手紧了紧,指尖扎着他掌心的肉,陈竹青眉毛拧紧,小声说‘疼’。   可舒安过于紧张,没听清,仰头又问:“你是要我说谎是吗?”   陈竹青知道这对于舒安来说很难,揽过她的肩膀,宽大的手掌在她上臂搓了搓,“不是说谎。是模糊重点。别说得太详细,说得含糊些。懂吗?”   舒安摇头,“那就是说谎。”   她靠在他怀里,“要是早点跟科室里说就好了。我好笨,想也知道,现在查得这么严,怎么可能逃得过。”   现在所有的分析都是假定情况,没有真实发生,说不定根本不会发生。   陈竹青不想她为这些‘假如’烦恼太久,另一手环过来,压在她后脑,把她按进自己怀里,用细密的吻安慰着,“别想了。我们早点休息,好不好?”   舒安嘟着嘴,委屈巴巴地点头。   显然没从这事里缓过神来。   陈竹青啄她嘴唇一下,故意逗道:“我抱你去洗澡?”   家里的阳台很大,陈竹青觉得那放洗衣机更合适,于是还是买来个浴缸塞进洗漱间。   新浴缸不大,但陈竹青抱着她还是能坐进去的。   从家里安了浴缸后,有事没事他就喜欢拉着舒安一起泡澡。   舒安涨红脸,锤他一下,“我都这么紧张了,还想这种事?”   陈竹青撇嘴,“逗你而已。”   舒安哼了一声,推开他的怀抱,自己抱着睡衣跑进洗漱间去洗澡。   陈竹青靠在沙发上,手拢到嘴边作喇叭状,朝里面喊:“下次不安慰你了,一点好处都捞不到。”   —   另一边,王景玉也因为这事闹得鸡飞狗跳的。   丁玉芬之前没工作,得空就往各个军属家里跑,跟她们唠家常。   自从贾勤勤疯了以后,她就没给王景玉好脸色看,现在一听她上吊了,还吊死在计生办门口,对王景玉的埋怨更深。   下午,她还特意请假回来,去刘毓敏家,跟她一起烧了纸钱,拜了拜菩萨。   晚上,她拿着擀面杖,敲着桌子问:“王政委,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王景玉埋头吃面,“就按意外死亡打报告呗。”   丁玉芬的手按在碗口,硬把他的碗压到桌上,另一手更用力地敲桌子,擀面杖落在桌上,邦邦作响,像重锤敲在王景玉脑袋上,把他打清醒了。   王景玉坐直,“你这是什么意思?”   丁玉芬撇嘴,“我知道这是你的工作。但你也得注意方式方法啊!她挺着个肚子,你非让她去打胎?”   “可这是……”王景玉话没说完,又让丁玉芬的话堵上了,“我知道这是规定!但规定这玩意的人肯定不是女人,男人又没生过孩子,懂个P!你作为政委,不该向上反映反映?把这种强行引产,祸害人的规定废掉得了。”   一项决策的修订需要层层审核,麻烦又严格,搞不好还会得罪谁。   都说枪打出头鸟,王景玉不想当那个出头鸟,但他从这件事里明白,丁玉芬的话没错,所以也不打算跟她争辩,继续低头扒拉碗里的面条。   丁玉芬戳他肩膀一下,“你咋又吭哧吭哧吃上了,跟你说话,听着没?”   “听着了……”王景玉恹恹地应了,声音又低下几分,“你男人没那么大本事,提意见的事还是交给别人吧。”   “你……”丁玉芬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可真是怂包。”   以往听了类似的话,王景玉肯定要跳起来了,今日却很淡定地坐着,继续埋头吃面。   丁玉芬知道她说什么都没用了。   她低头边擀面,边叹气。   沉默许久,她丢掉擀面杖,坐到凳上,“唉,明明以前还说什么多子多福,咋一下就变天了?生孩子女人已经多出力了,咋还为难我们呢!”   王景玉不懂她到底要说什么,懵圈地抬头看她。   隔了一会,她又说:“总是宣传让去戴节育环。舒医生都说了,男的结扎比女的伤害小,恢复得还快。怎么不让你们去做。真讨厌。”   本来是句抱怨,说出口以后,丁玉芬忽然认真起来,“对阿!就应该让你们去做。你是政委,你带头组织部队有孩子的男人去医院做结扎得了。”   王景玉脸涨红,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害臊,咬着牙也不说话,就这么瞧她。   丁玉芬插着腰,居高临下地看他,“看我作甚!人家陈总工就去做手术了啊,我看很快就恢复了,活蹦乱跳的,跟没事人似的。他能做,你们怎么不能做?你们是体质比他差?还是哪里不如人家啊?”   她越说越来劲,王景玉无奈了应了声,“回头我打报告问问吧。这种事还是得自愿。”   丁玉芬忍不住飙脏话,“狗玩意,你们拉人去做引产的时候,怎么不说自愿了?”   王景玉丢了筷子,人从凳子上站起来,瞬间比她高出一个头,气势也上来了,“出了这种事,我心里也不好受,你能不能安静点?”   她哼哼两声,端着面盆走进厨房。   **   贾勤勤的后事处理完,付永强就一纸诉状把西珊岛计生办告上法庭了。   部队这边接到消息,要王景玉去帮忙调解,让他别把事情闹大。   对于这件事,王景玉自知有愧,也看得出付永强的决心,跟他说了强要诉讼的后果。   付永强冷冷一笑,“你觉得我现在还会怕什么后果吗?我还有东西可以失去的吗?”   王景玉拧眉,“你儿子呢?”   付永强仍是笑,“我已经让我妈把他带老家去了,大不了就是复员回家,我在我们那开个小餐馆,一样能生活。我就是要为勤勤讨个公道,她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   话说到这份上,王景玉没话再劝,悻悻回家去。   筇洲法院接到诉状,派人来了解情况。   西珊岛计生办给出卷宗,表示他们做的都符合规定,并且还把医院一起拖下水,说引产是咨询过医生的,因为风险系数不大才让贾勤勤去做。   医院的妇产科停诊了,全部医务人员都要接受询问调查。   当天的值班医生是蒋丽红,她是第一个被问的。   手术流程符合规范,危险告知单也是贾勤勤自己签字确认的,筇洲法院的法务人员来之前也咨询过筇洲市一院的医生,六个月做引产手术有风险,一般情况医院是不会建议病人做引产的,但如果是在告知病人风险,病人同意又坚持的情况下,手术是可以进行的。   门诊停诊的第一天,舒安推说身体不适回家了。   以前,在大学担任教师一职的父亲在调查组的审问后被下放。走的那天,还有很多人到家里搜查,把书房翻得乱七八糟的。   舒安年纪小,舒平带着她在屋里玩,用手捂住她的耳朵,骗她那些人是来玩游戏,玩够了就会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父亲这一去,再也没能回来。   现在轮到她接受审查,她抱着身子坐在书桌前,哆嗦个不停。   陈竹青从背后环住她,“安安。没事的。他们会问你一些问题,你按实回答就行,有不想说的就说不知道。这次手术不是你做的,他们不会问你太多。”   舒安眼泪淌了满脸,转过身来,捏着他的手抽抽搭搭地说:“我不行。我不敢去。我不会说谎,要是说错话了,怎么办?”   陈竹青安慰了很久,舒安还是哭。   她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小心翼翼地问:“要不我装病吧?就说我生病了,不能接受审查,这样行不行?”   陈竹青两手捧起她的脸,拇指指腹从眼下刮过,“如果那边真的要问你,装病是躲不过去的。这样吧,明天我陪你去,我就在门口等你。你进去坐一会,把问题答完,出来就能看到我了。好不好?”   他边说边蹲下身,身子放低,就这么仰着头看她,柔和的目光充满力量,紧紧地盯住她,会说话的眼睛眨巴眨巴,好像在一遍遍重复着‘别怕’。   舒安咬唇,艰难应道:“好吧。”   **   翌日。   舒安结束病假去上班。   她前脚刚踏进办公室,后脚小护士就走进科室唤她,“舒医生。院长让你去会议室一趟。”   该来的还是来了。   舒安压着小碎步,紧跟在护士后面上楼。   她的手按在门把手上,几次深呼吸,调整好心情,慢慢按下门把手,开门走进去。   会议室不大,椭圆形的桌子对面坐着三个法院的人还有他们医院的院长。   院长伸手示意她坐。   舒安坐下。   护士端来一杯凉白开。   坐在中间的法务人员开口,“舒医生,您好。您不用紧张,我们就是照例问一些问题,您按实回答就行。”   “好。”舒安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渴的嗓子。   然而并没有缓解多少,嗓子还是一阵发紧,好像下一秒就要失声一样。   她抓起桌上的杯子,猛灌几口,胸口起伏一阵,又慢慢平静下来。   那人提问:“你和贾医生关系好吗?”   舒安回答:“很好。我们算同时进医院的,没分妇产科以前,我也是外科的医生。”   左边坐的大概是记录员,一直在埋头记录两人的对话。   因为说的每个字都会被记录下来,还可能会成为判定案子输赢的关键,舒安紧张到不停咽口水,说话时,眼神飘忽,隔几秒就要看那个记录员一眼。   提问人轻笑,“舒医生,你不用这么紧张,每个妇产科的医务人员我们都要问的,不是针对你。”   “我知道。”舒安抓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水,“我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所以紧张。”   而后的提问都很家常,舒安应对自如,就在她慢慢放下防备,提问人忽然问:“计生办的人说你是除了她家里人外第一个知道贾医生怀孕的人,是吗?”   “啊?”舒安顿住,又咽下好大一口唾沫,额前的汗珠顺着脸庞滚落,滴在手背,微微发凉还有点痒。   她不安地看了眼院长。   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反应,没想得到他什么回应。   但不巧被提问人捕捉到,他食指弯起,轻叩桌面,“舒医生,你不要受别人影响,按实际情况回答。这个可是要作为呈堂证供的,不能说假话。”   这一句话,惊到的还有院长。   他忙赔了个笑脸,跟着应和,“您说得对。”随即转过头跟舒安说,“舒医生,你就照实说。”   舒安点头,交叠放在桌上的手不安地动了动。   她真的太紧张了,肉眼可见的紧张,手掌下盖住的一方天地,生出一片小湖,全是她的手汗。   这时,她脑海里闪过陈竹青的话。   她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琢磨片刻后,回道:“贾勤勤确实在手术之前来找过我,想让我帮她看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因为那一阵,医院里私下都在传她怀孕的消息。”   “是这样……”提问者点点头,继续追问道,“那她大概是什么时候来找你看病的呢?”   舒安挠头,故作思考地仰头想了一会,为难地摇头道:“科室里病人太多,我也记不太清了。反正她来找我之后不久就被计生办的劝着来医院做引产手术了。”   “那你有跟医院说过这件事吗?”   “没有。”   “为什么?岛上的计生宣传不是你们妇产科跟村里计生办的一起做的吗?”   舒安放在桌上手捏紧,嘴唇微微发抖,“她来找我的时候很慌张。告诉我她还在犹豫,让我不要告诉别人。所以我没有马上报告医院。她是来找我看病的,从她踏进诊室的那一刻,我们不是朋友,是病人和医生的关系。保护患者隐私,是我作为医生的职责。医生不可以在未经病人的同意下,将病人的病因告知他人。”   后一句她咬字很重,每个字都掷地有声,说得无比清晰。   提问人稍顿了下,淡淡应出一个‘好’字,又继续问别的。   熬过最艰难的问题,后面的舒安没什么再害怕的,又恢复了最初的镇定自若。   提问人看问得差不多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走了。   舒安起身,朝他们点点头。   离开前,提问人重咳一声,提醒道:“舒医生,你签过字的,要对这些话负责。”   舒安的手已经按在门把上。   明明喝了两大杯水,她的嘴唇和嗓子还是发干,她舔舔唇,扭过头回话。   她的嘴角牵起一个很勉强的淡笑,“我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勤勤跟我是很好的朋友,她离开了,我很难过。明明所有人都在按规定做事,可还是造成今天这种结局,其中的原因,我至今也没想明白。能给她一个公平合理的解释,同样是我现在想做的。”   舒安转过身子,郑重地向他们鞠躬,“我希望你们可以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告诉我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一直埋头苦写的记录员停笔,会议室里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看她,脸上有诧异,也有震惊,更多的还是自责和难过。   其实问题出在哪,在场人心里都有答案。   只是他们都明白,他们什么也没法改变。   舒安抹掉眼角的几滴眼泪,推门出去。   陈竹青早等在门外,门刚开他就迎上来了。   张开的臂膀正好接住舒安绵软下的身子,她强撑了太久,所以见到他的一刻格外兴奋,靠在他怀里喃喃:“你来了。”   陈竹青摸着她的细发,宠溺地回:“我一直都在。” 第95章 .1988请你离开   一月后,法院组织庭外调解,不仅没成功,反而激化付永强和计生办之间的矛盾。而后法院照常开庭,一审判定医院手术操作符合规范,不属于医疗事故,计生办也没有错。付永强不服,继续上诉,二审维持原判。   从筇洲回来,付永强还是不服,几次去找王景玉要讨个说法。   无奈之下,王景玉向上申请调令,把付永强从西珊岛调离,他自己也因为办事不利降了一级。   付永强调走,部队里经过调整重组空出一个营长的位置。   **   午休,舒安在导诊台跟护士聊天。   护士说:“我们外科要来一个新医生,好像是来接任连长的老婆。”说着,她从资料袋里抽出那个医生的简历,“哟。舒医生,她和你是同个医学院毕业的哎。”   舒安凑过去看她手里的医生资料,只瞄了一眼就愣住了。   医生姓名那栏写着——   林素。   是林素!   两人上一周才通信过,林素说江策接到新调令,不知道会去哪,等结果出来再告诉她新地址。   舒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旁边的护士见了,迷惑地问:“是你同学?”   舒安点头,“嗯。她是我上学的时候最好的朋友。”   自从知道林素和江策要来西珊岛的消息,舒安有事没事就喜欢站在码头那看,都像一尊望夫石似的。明明知道物资船要周三才会来,可她就是等不及,总盼着会不会有什么例外。   陈竹青见了,有些吃味,嘟嘟囔囔的,“我去岛外工作,你都没这样来接过我。”   舒安挽着他的手往家走,“我们是一家人,不用这么麻烦嘛。我和林素好久没见了。好想她。”   陈竹青轻哼一声,勾过她的手扣紧,“我下次休假也不回来了,在羊角岛多待几周,让你也想想我。”   舒安被他的小孩脾气逗笑,曲起的食指敲他脑袋一下,“多大人了,还吃这种醋。”   傍晚时分,夕阳斜在天边,投下一抹橘光,只照亮远处的一片海面。   隐在昏暗里的西珊岛升起炊烟,生活气息浓郁,尤其是码头这热闹得很。   晚归的渔民带着剩余的杂鱼在码头摆摊,现在又是下班时间,很多人到这来买鱼。   两个人手牵手的,格外亲昵,难免惹来一阵哄闹的笑声。   “陈总工,这么疼老婆啊?”   “舒医生和陈总工感情真好啊!”   “哎哟,还牵着手呢。”   舒安有些害羞,想收回手却被他捏得更紧了。   陈竹青有意捉弄她,明明都说好了今天不做饭要去食堂打菜,却因为这些哄闹,拉着舒安往人多的地方走。   “今天的鱼挺新鲜的,买一些回去吧。”他没给舒安反驳的机会,把理由全找好了,“我来做。梦欣也说想吃鱼了。”   只要陈竹青在家,都不会让舒安做家务。   他的厨艺日渐增长,现在甚至比舒安更娴熟。   有个渔民拿着一大条金枪鱼问:“金枪鱼便宜卖了,谁要啊?”   陈竹青循着声音望过去,那人拎着鱼尾,费劲地将仍在挣扎的金枪鱼从桶里抓起。那条鱼很大,比他的手臂还长,一看就不是普通家庭能消化的量。   像这样分量的鱼一般是卖给饭店、食堂的。   渔民猜出大家的想法,解释道:“这条鱼是一家饭店退订的。那边也付过定金了,所以便宜卖。你们要是觉得太多,可以几户合着一起买。我帮你们分段。”   站在摊位附近的几个人交头接耳的商量起来。   陈竹青觉得那鱼挺新鲜的,且金枪鱼肉质鲜滑柔嫩,之前带舒梦欣去筇洲上奥数课在那里的一家餐馆吃过,回来她一直念叨着想吃,但再没找到机会。   他偏过头跟舒安商量,“我们也去买一块吧。梦欣喜欢。”   舒安不怎么会做海鲜,只会煮鱼汤和蒸鱼,有些担心地问:“我没做过金枪鱼,你确定你会吗?”   陈竹青勾起一抹勉强的笑,语气里又带着些许稚嫩的自信,“试试吧。我这么厉害。”   舒安顺着他的话哄:“是。你最厉害啦。那就买一块吧。”   两人凑过去,加进买鱼大军。   付过账,几人站在一旁等小贩处理、分割金枪鱼。   这时,远处海面有一盏灯飘飘忽忽而来,舒安被那束光吸引,转头去看。   待渔船离得近了,她才看清那是一条远航渔船,这种渔船一出航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才会回来。   大渔船靠港。   全部人都不自觉地停下手里的动作,往那看。   那是村里一个大户人家的渔船。   他们搬着行李走下来,经过码头时,熟络地和渔民们寒暄,“我们这次联系了个新市场,把货都卖出去了,回来休个一周再去。”   跟着一同下船的还有一个穿军服的人。   舒安看见那熟悉的面庞,先是一愣,看到他后面紧跟着的林素,忙揉揉眼,然后跳着朝她招手,喊道:“素素!”   林素猛地抬头,目光越过人群撞上舒安热切的眼神,眼尾弯下,同样热情地朝她招手,“舒安!”   她跟江策耳语几句,把儿子交给他,小跑过去找舒安。   舒安也甩开陈竹青的手,往她那跑。   两人相拥的一刻,全都湿了眼眶。   以前天天见的人,从没想过长大后要见一面会这么难。   这些年,江策经历过几次调动,林素都习惯辗转和离别了。   她先整理好心情,慢慢推开舒安,“以后我们就能天天见啦!”   舒安拼命点头,“你们怎么没跟物资船来?”   林素回身望了眼等在原地的丈夫,用最简单的话回她:“我们住的地方离海鲜市场近,听说今天有船到这里,就跟着过来了。江策想早点来收拾屋子,早点去部队报道。”   她话没说完,江策已经在催她了,“素素。别聊太久,我们要先去军属院看看。”   舒安松开她的手,并报上自己家的位置,“你们晚上来我家吃吧。”   —   因为林素要来,舒安卷着袖子一头扎进厨房要帮忙。   厨房位置不大,舒安又过于兴奋,蹦蹦跳跳的,嘴也停不下来,陈竹青怕她帮倒忙,给她分了个剥豆角的活,把她支到客厅去了。   要招待客人,晚餐陈竹青做得很丰盛。   买回的金枪鱼段用温水洗净后沥干水分,再用放进用淀粉和水调成稀面糊中挂糊。之后,用筷子夹着放进七八成热的油锅炸至两面金黄色。出锅后,他还调制了个酸甜番茄汁淋在上面。   林素是闽镇人,喜欢吃甜食。   陈竹青拿出舒安做的玫瑰花酱浇在风干的猪腿肉上,上锅蒸煮半小时,做了一道蜜汁蒸肉。   还弄了个小银鱼炒鸡蛋和青菜炒鲜蘑。   林素和江策先把行李放回家,又换了身衣服才来。   他们进门时,陈竹青顿的石斑鱼汤正好出锅,他端着鱼汤走出来,招呼他们来吃饭。   林素看到一桌不亚于过年时候的丰富菜肴,张大嘴,惊得下巴差点掉到地下。在她的印象里,陈竹青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跟烟火气这个词丝毫不沾边。   她咽了口唾沫,难以置信地问:“陈竹青,这都是你做的?”   “是啊。”陈竹青摘掉围裙,打开柜子,拿出酒杯和珍藏的茅台,“江营长,喝酒吗?”   江策已经点头了,旁边的林素却摇头,赶在他张嘴之前拒绝了,“还是别喝酒了。他血压高。”   这话一出,江策眉头紧锁,肉眼可见地不高兴。   舒安看出来,把责任推到陈竹青身上,“别喝了。你的酒量又不好,一会喝多了,还得我扶你去休息,太麻烦了。”说着,舒安一手拿过茅台,一手收缴掉酒杯。   随后转身进厨房,捧出一锅白饭放到桌子中间。   她拿起几人的碗,边帮他们盛饭边说:“今天这么晚了,你们的屋子又没收拾出来,干脆就住我们家吧。”   江策跟他们不熟,只是彼此听过姓名的交情,有些不好意思,“会不会太麻烦你们。”   陈竹青指指自己家的客卧,“不麻烦。我们俩经常工作到很晚,所以客卧是有用的,一直都铺着床呢。正好给你们住。不止是今天,明后天如果有需要也可以住在我们家。”   林素有好多话要跟舒安聊,本来也没想推脱,顺着陈竹青话应下,“好啊。那这样我就不用着急整理屋子了。”   来这前,他们听说是前一任副团长老婆吊死了,才有了这个空位。   但部队里资料封锁得严,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怎么打听都问不着。   林素舔舔嘴唇,担忧地问:“那个副团长的老婆不会是吊死在家里的吧?”   “不是。在村委会那吊死的。”舒安边吃饭,边把贾勤勤的事同他们说了。   听到不是死在家里,林素心里的大石头落下,浑身都轻松了,后面的事她不关心,也没听仔细,随意应了几声,注意力都放在帮儿子挑鱼刺的手上。   吃过饭,林素闲不住,主动要去帮忙洗碗,陈竹青把她拦在厨房门口,“这不用你帮忙,你去陪安安聊天吧。贾医生走以后,她心情一直不好。我怎么哄都没用,你帮帮我,行吗?”   林素和舒安年纪一般大。   可陈竹青跟舒安说话时,比林素跟儿子说话还宠溺,现在还用到‘哄’这个字,简直是把她当成小孩在宠,林素好羡慕。   她扭头看了眼坐在沙发那看报纸的江策,默默叹息。   江策对她的热情结婚后不久就消磨殆尽了,他原本就是沉默的个性,不会说情话,也不会说软话哄人。工作又忙,总也不着家,别说分担家务,让他照看一下儿子,他也不知道儿子喜欢什么。   两个男人之间的差距如此清楚地摆在林素面前,她心里的失落感更甚。   晚上,舒安正在房间铺床。   陈竹青看到她从柜里又拿出一床被子,瞬间明白了,没等她发话,利落地接过,“你想和林素睡一间?让我去睡沙发是吗?”   被人识破目的,舒安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手按在他肩上,慢慢把他往外推,“要辛苦你几天啦。”   这是贾勤勤离开后,舒安难得露出的笑容。   陈竹青当然不会介意,甚至希望林素在他家多住几天。   不过,能利用这点向她讨要些甜头,才是他最想要的。   陈竹青身子弯下些,凑到她耳边问:“等他们回自己家去了,你要补偿我的。我这都记着小账呢。”   林素还在屋里整理东西呢。   舒安按在他肩膀的手加重力道,轻掐一把,“我知道了。你小点声,别让人听见。”   陈竹青往里瞟了一眼,看林素低着头完全没注意他们这,他迅速在舒安侧脸啄了下。   舒安故作嫌弃地用手背擦了擦脸,声音压得更低了,“你怎么一点不知道害臊啊。”   陈竹青笑笑,“亲自己老婆,为什么要害臊?”   他的歪理一套接一套,又口无遮拦的,哪怕说到明天,输的人还是舒安。   她用力推了他一下,另一手抓着门把手拉门过来,把他关在了外面。   舒安躺到床上,林素却咯咯地笑开了。   舒安伸手去咯吱她腋下,“你笑什么呀?”   林素扭着身子讨饶,“笑的不是你,是陈竹青。竟然还吃我的醋?”   听到讥笑的对象不是她,舒安笑眯眯地挽起她的手,“对啊。他就是很幼稚。一点不像三十二岁的人。”   “他都三十二了啊!”提起年龄,林素惊呼一声,开始感慨光阴飞快。   两人聊天时,林素偏头看见床头柜上有几个未拆封的B孕T。   林素神色微变,身体发僵,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舒安正说着话,身边人突然不回答了,她扭过头,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那个B孕T不起眼,舒安以为她是在看床头柜上的台灯,说:“这个台灯是前一任总工留的,也不知道哪买的,还挺好看的。你要是喜欢,我送你一盏吧。”   林素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摇头婉拒了她的好意。   又聊了一会,她没预兆地问:“安安,你和陈竹青现在还有那个吗?”   舒安一时没反应过来,迟钝地发出一声疑惑的‘啊?’   林素从床头柜上捻起一个没拆封的B孕T,“你们还用这个呢?”   虽然偶尔会听丁玉芬聊起这个话题,但舒安都是倾听的那个,从没和外人聊过这方面的事。   现在,盯着林素手里的玩意,舒安整个人像着火了一般,全身都发烫,脑袋嗡嗡地响,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林素,先在心里把陈竹青骂了千遍万遍。她叮嘱过他把这玩意好好收着,别放在明面上。可陈竹青每次回西珊岛都得用,又说梦欣不会随便进他们的屋子,收起来要用的时候不方便,就随手在床头放了几个。   舒安顿了好一会,艰难地应了声‘嗯’。   说完,她两手揪着被子蒙住半张脸,偷偷在被子里深呼吸,慢慢平复心情。   舒安以为林素要跟她聊这种事,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   她想着对方是林素,所以聊一聊也没什么事。   但回答过这个问题,林素同样沉默许久,不知在想什么。   她把那个B孕T放回去,两手都收回被子里,闭着眼睛轻声说:“我有点累了。想早点休息。”   “好!”舒安侧身,把自己这侧的台灯按灭。   **   林素刚来岛上,对这里不熟悉。   舒安请了三天假,帮她收拾屋子,还带她满小岛乱逛。   两人骑自行车绕小岛三圈。   微风拂面,鸟语花香,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   那时候,舒安家只有一辆自行车,给在厂里工作的舒平骑走了,每次去镇上办事、买东西都是林素骑车带舒安去。   现在反过来了,由舒安骑车载她。   林素坐在后座,环着她的腰,半边身子都靠在她后背。   海风一吹,能闻见舒安身上的玫瑰皂香。   舒家条件没林家好,舒爷爷、舒奶奶年纪又大,舒安承担下大部分家务,要上学还要挑水去山上浇茶树,冬天她会用冰凉的井水洗衣服,洗得满手冻疮红肿,怎么焐都焐不热。   这些天,林素跟她住在一块,发现舒安痛经的毛病好了,手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凉。现在她靠在舒安身上,注意到她的皮肤又白又细,跟岛上其他女人一点不一样。   “陈竹青对你很好吧?”   其实上次见面,林素就看出这点了,只是现在到这一瞧,这种感觉更猛烈。尤其听岛上其他人评价过陈竹青,林素才发现舒安在信里说的还算是轻的。   舒安应声,“特别好。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比爷爷奶奶对我都好。”   “你的运气真好。”   耳边风嗖嗖刮着,很快吹散林素的声音,舒安只顾着骑车也没注意到她语气里的失落,兴奋应声‘是啊’。说起陈竹青,舒安浑身充满了力量,蹬车的速度随之提高。   她把车子停在树林前,带林素去赶海。   退潮时分,滩涂上有很多呼吸洞,只要顺着那个小洞往下刨一段,都能挖出些海货。   她们运气不错,还在附近找到一块满是螺子的礁岩。   舒安教她,“这种叫猪仔螺,是西珊岛特有的。捡回去用辣椒和姜片一炒,可好吃了。”随后,她又指了指近海的一些水塘,“你看这还有好多鱼。呀!有一条石斑。”   舒安拎着小桶跑过去。   有条石斑鱼被海浪卷上来,困在一个小水塘里,游不出去了,焦急地在小水塘里打旋。   舒安站在那,清秀的面庞倒映在水面,随着水波纹晃动。   石斑鱼似乎是意识到危险,转得更快。   舒安伸手比了下,那条鱼还没自己巴掌大。   太小了,看着好可怜。   她心一软,把鱼从小水塘里捞起,朝海里一扔,放它离开了。   林素卷起裤腿,提着凉鞋,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走,积极性不高。   无论舒安说什么,她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应答。   两人走出好长一段,舒安终于回过味来,蹬蹬蹬地小跑回她身边,眨着眼睛问:“素素,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不会是海边风大吹发烧了吧?”说着,她分出一手在身上蹭蹭,擦掉手上的沙粒,贴在林素额头上试温。   林素的体温挺正常的。   但她气色很差,嘴唇微微发白,像生病了一样。   林素拉下她的手,淡淡一笑,“没事。就是没坐过这么久的船,有点头晕。西珊岛太潮,这些天也没睡好。”   “那我把我家的除湿机借你吧。”   舒安坐月子时正好遇上雨季,西珊岛潮湿闷热。   陈竹青怕不利于刀口愈合,也怕她心情不好,买回个除湿机。   但过了那个特殊时期,再没用过,机器一直放在橱子里吃灰。   舒安回家把东西找出来,跟今天捡到的螺子一起给林素送去。   在林素家,舒安顺带教了她几招。   舒安带来一些竹炭包,“这个是陈竹青做的,里面是竹炭。你把它挂在房间里,竹炭会吸收湿气,可以反复使用,但是得多挂一些,少了效果不怎么好。”   随后,她指着墙面继续教她:“拖地的时候,还可以在清水里面加入一些漂□□,或者准备一个喷壶,把它喷在墙面上,也能够解决墙体潮湿的问题。”   付永强走的时候很匆忙,只收拾了细软带走,家具什么的都没动,甚至连电视、缝纫机这样的大件都没拿走。   林素不需要怎么收拾就住进来了。   来之前,她还在担心这种没听说过的小岛条件会很差,没想到这里还有抽水马桶和干湿分离的洗漱间。条件比她原来住的军属院不知道好多少倍。   舒安告诉她,军属院的设计也是陈竹青做的。   林素对陈竹青心生敬意,没想到这人会的竟然这么多。   听舒安说完这些注意事项,林素眯着眼问:“这也是陈竹青教你的吗?”   舒安点头,“是啊。他是做工程的,这些算他的专业吧。”   林素笑笑,“他真是厉害。”   夸陈竹青在舒安眼里跟夸自己是一样,她昂起头,骄傲地说:“他可是总工呢,当然是最厉害的!”   **   付永强的事在岛上闹得很大,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部队这边堵得住士兵的嘴,村民那边却越传越离奇。   贾勤勤是在村委会的院子里吊死的。   死状可怖。   计生办的几个大娘不是石头心肠,尤其是经过法院调解,她们知道引产手术是用特殊手段把已经成型的小孩夹出来以后,晚上也一直做噩梦。   个个愧疚不已,觉得做了亏心事。   计生办停工了。   那个办公室也锁上了,没人敢进去,觉得怨气太重。   村委会的院子靠近海岸,是村头的一间废弃旧屋改的。   墙体很薄,虽翻修过几次,但毕竟不是自家的工程,所以翻修工作没人上心,墙体和门窗的细缝都没补上。   因为村委出过事,特意安排了值夜班的人。   到了傍晚,温度降下来,风从细缝透进来,幽幽地吹着,阵阵发凉。   原本这没什么,但出了贾勤勤这件事以后,值班的人都害怕得不行,好几个说撞见鬼了。   最夸张的一次,是计生办的冯大娘值班。   晚上,她睡在值班室里。   因为害怕,她是面朝墙壁,背对门睡的。   风一刮,把门吹开了。   她没多想,裹着薄被哆哆嗦嗦地去关门。   门关上,她刚转身,门又被风吹开。   如此反复几次,她脑袋里紧绷的弦断开,觉得不对劲。   此时,屋顶有一只野猫跳过,发出一声瘆人的‘喵’。   声音幽怨绵长,好像小孩的哭声。   冯大娘吓得跌坐到地上。   她双手合十,对着贾勤勤吊死的那棵歪脖树喃喃:“贾医生,你别怪我,那天拉你去打胎的人里可没有我啊!我是一直不支持这种强行引产的,我劝过她们好几次,她们不听啊……”   念叨半天,猫叫没了,房顶也没有小猫踩着砖瓦走路的细碎脚步声了。   冯大娘松了口气,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可没等站稳,脑袋上忽然挨了一下。   像什么东西落在她头上,很轻,又很迅速地擦过。   头发被那东西抓了下,两边有碎发垂落,头发丝挠在脖颈痒痒的,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寒意。   冯大娘定睛一看。   是一只黑猫从房顶上跳下来了。   那只黑猫踩着她的脑袋,蹦到院子中间,就立在贾勤勤吊死的那棵树下。   小猫浑身都是黑毛,没有一点杂色,黑得油光透亮,跟寻常的野猫一点不一样。可村里人讲究,这样的纯色黑猫不吉利,没人会养。   黑猫黄色的眼珠自带灵气,炯炯有神地盯住冯大娘,把她盯得直冒冷汗。   冯大娘呼吸变得急促,骤然提升的心跳在耳膜那咚咚咚地响。   一人一猫地盯着看了会。   冯大娘心里虚,先败下阵来。   她踉踉跄跄地跑回家,连村委会的门都没锁。   回去以后,那双黄色的猫眼像刻进她脑海似的,无论白天干农活,还是晚上睡觉,就连在梦里,梦到的都是那双眼睛,还有孩子啼哭一般的猫叫。   冯大娘得了失心疯的消息一经传开,村委会更没人敢去了。   冯家不知从哪请来个跳大神的,在自家院子里一通做法,又从兜里拿出两张黄符,用什么神火点了,泡进水里,和成符水让冯大娘服下。   喝了那个水以后,冯大娘的睡眠质量慢慢恢复。   后来,村长请跳大神的到村委去摆阵做法。   那人拿着桃木剑故作玄虚地院子里挥舞一阵。   看着像乱挥的,又好像有章法似的,把村民们看得一愣一愣的。   过了会,他突然顿住,朝计生办的大门那一捅。   没有捅到什么实物,只是朝空气里扎了一下。   然后他从包里拿出一个矿泉水瓶,叫村长找来一个脸盆,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水倒进盆里,又把剑尖在水里搅和一会。   大约十几秒后。   水面传来细微的刺啦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水里炸开。   前排的村民围上去看,发现原本澄清的水慢慢变红,像流血似的。   村长瞪大眼,问:“这是什么?”   那人捻着胡子回:“这就是我替你们抓的鬼。这种鬼怕水,被桃木剑伤了,再碰到水就死了。”   村长以为事情解决了,正开心着。   那人拿着个自制的探测仪,在村委会的院子里走了一圈,说:“这个地方怨气太重。普通的符是压不住的,要请大仙来。”   村长两手拢合在腰间,恭敬地问:“怎么个请法?”   跳大神的说:“请人办事,就得拿出你们的诚意……”他在村长面前摊开手,拇指和食指拢合轻轻搓了搓,又问,“懂了吗?”   村长连连点头,“懂了。你说需要多少?”   跳大神的话没说完,后一步赶过来的王景玉带着派出所的警察冲进院子里。   警察一眼认出那人,叫道:“黄半仙?好啊,又是你!”   村长正准备往外掏钱的手顿在衣兜里,发懵地抬头看向警察。   黄半仙求饶道:“这回可是他们主动找我来的。”   警察不听他辩解,先勾住他的胳膊控制住他,然后才向村长解释:“这个人靠着给人算命作法,已经骗了好多家。只今年筇洲那边就有两起案子了。没想到流窜到你们这来了。”   冯大娘是吃了他给的符水好的,拨开人群站出来为他说话。   冯大娘女儿扶额,无奈地说:“妈。你这几天之所以睡得好,是我去医院开了安眠药,碾碎了加在你的牛奶里,才不是因为这个符水。”   冯大娘震住,“那你怎么不早说!”   女儿撇嘴,有些委屈,“我早跟你说去医院看,你又不愿意,非得说是撞邪了,让哥哥给你找这么个人作法,我有什么办法。”   骗术被拆穿,黄半仙受到村民的一阵哄笑和白眼,讪讪地跟着警察坐着警车离开。   冯大娘也觉得丢面,捂着脸跑回家去。   王景玉拿着喇叭站在院中央,“封建迷信不可取。身体不舒服可以去医院挂号,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找部队,找派出所的同志解决。千万别相信这种什么半仙,全是骗人的。”   村里有祖庙祠堂,有信仰的人不在少数,对王景玉说的并不认同。   村长跳出来说:“可他刚才确实抓了个鬼,还当着我们的面融进水里了。”   王景玉在听过村长的描述后,很快猜出原因。   这种骗术有点难老套了,他笑着解释:“那个人是在桃木剑尖端涂了钠。钠遇上水会反应生成碱性物质。他只要事先在水里加进酚酞溶液,新生成的碱性物质融在酚酞液里会变红。”   过于学术的解释,村民们并不能理解,仍是一脸懵圈地瞧他。   王景玉扶额,正想着要怎么说更合理时,旁边有个初三的学生举手。   王景玉招招手,把孩子叫到中间。   那个孩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又解释了一次,并且说这是课本上的知识,初中生都懂。   而后又有几个初三的学生也举手,说老师上课说过这个知识点。   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大人们却不懂,这让在场的大人有些无地自容。   王景玉给他们找了个台阶,“不能怪大家。是这个骗子太狡猾。刚才警察同志说了,他已经诈骗过好几户了。幸好,在我们这没造成什么更严重的损失。这次就算给大家提个醒吧,以后一定要注意了,不要相信这些封建迷信。”   **   经过这次的事,陈竹青带人修补村委会的破房子,重新安装门窗。   新门窗加了一层胶,用的是双层玻璃,再不会有阴风透进来。关上门窗,隔音也很好,听不到什么野猫叫。   而且他在院子四角都安上红外监控和大功率的照明灯。   即使是晚上,几盏照明灯一开,院里亮得跟白天差不多。   值班的人坐在值班室里,不需要出门,只要盯着两个屏幕就能看清房前屋后的情况。   医院和学校这边也组织了几场宣传讲座,科普基础科学和避|孕措施。   贾勤勤的离世,对王景玉打击很大。   他一直在反思自己的做法,他没想到引产会给一个母亲带来这么大的精神压力。   几年前,丁玉芬得了子宫肌瘤,已经做手术摘除子|宫了。   他其实不用忧虑怀孕的问题,但为了做表率,在倡导男人结扎的宣传讲座后,他头一个预约了结扎手术。   政委带头,后面的几个人也只能咬着牙上去签字。   一下有这么多预约,医院的床位有限,给他们排了顺序,分成几波手术。   赵学民晕针,别说是手术了,平时体检给他抽血,都得让何佩兰陪着。   何佩兰私下总笑话他,负伤时流血都不怕,还怕个抽血。   这次结扎,他不想去,是看其他几个团长、副团长全签字了,只好咬着牙去预约。   去之前,他专程去了趟梁国栋家。   他们两个平级,最好说话。   赵学民说:“咱们都这把年纪了,就是想生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要不这次手术咱俩都别报名?”   刘毓敏和丁玉芬是一样的情况,因为做过手术,都是没法怀孕的体质。   可梁国栋还是签字预约了手术,为的就是压迫、督促下面符合条件的士兵去做这个手术。   两人同事多年,到了这刻,梁国栋也不藏着掖着,把家里的事告诉赵学民。   他说:“咱们俩不去,那两个副团长也不会去,层层传下去,到时候这个宣传就真的只是宣传,落不到实处。”   梁国栋看赵学民实在紧张,额前的汗细细密密的。   都是男人,他明白要承认自己的害怕和弱点有多难,所以拿已经做过手术的陈竹青和向文杰给他举例,安慰道:“没事的。我妹夫和陈总工都去做了,一周就恢复了。”   这话一出,等于阻断所有退路,逼上梁山了。   赵学民满是手汗的手掌在裤子上搓了又搓,连连叹气,“行吧。谁让我们是领导,得起带头作用呢。”   —   结扎手术归属泌尿科。   但整个计生宣传则是妇产科在负责。   舒安看到报上来的名单里唯独少了个江策。   他刚来西珊岛,还在适应阶段。   这些天因为工作,他总往返于筇洲和西珊岛之间,有几次讲座他都没赶上。   舒安想着要不亲自去一趟,把讲座内容告诉他。   舒安去找他的时候,林素不在。   江策开门,看到是舒安来了,脸上的表情滞了一瞬,礼貌地回:“素素去百货店买东西了,你一会再来吧。”   舒安摇头,“我是来找你的。”   “我?”江策更惊讶了,嘴巴微张,顿了半晌,侧身把她让进屋。   江策调过来后,两家常有往来。   但这还是舒安和江策第一次单独坐在一起说话。   江策不知所措地搓搓手,走到桌边翻过一个玻璃杯要倒水给她。   倒了小半杯,想起女人喝温水好,又端着杯子走进厨房去掺热水。   舒安坐在沙发,伸长脖子朝厨房喊:“江营长,不用麻烦。我把事情说完就走。”   江策端着杯子走出来,“你可以多坐一会。素素很快就回来了。”   他拉过一张凳子,和她面对面地坐。   舒安从包里掏出计划生育的宣传手册,“这是计生办委托我们发的。”   江策没接,指了指茶几说:“素素之前拿回来两本了。”   “哦哦哦。”舒安把册子收好,拿出笔记本和笔,“江连长要做手术吗?我看名单上你是还没有签字,需要的话,我帮你预约。”   “我不去做。谢谢你。”江策平摊在膝盖上的手捏紧攥成拳,腮帮子微微鼓起一块,似乎是咬着后槽牙说话。   他这个年纪又有孩子,是重点宣传对象。   舒安以为他是有什么疑虑,继续说:“陈竹青做过这个手术,你有什么问题都能问我……”   刚才还含着笑礼貌应答的人,这刻脸已经完全阴沉下来。   他站起身,朝外比了个请的手势,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不需要。请你离开。” 第96章 .1988他要是有你一半的耐心就好了……   在几个领导的带头下,部队里有小孩的男人陆续去做了结扎手术,除了江策。   江策是新调来的,跟岛上的人不熟,这种事又全凭自愿,两次宣传讲座后,他仍是没有手术的意愿,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唯独舒安有点在意。   那天,她跟江策面对面坐在客厅,他的态度很奇怪。   其他干部听到手术,不愿意的会面露难色找理由推脱,愿意的会咳嗽几声掩饰尴尬,再继续询问相关的问题。江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听到这件事,脸腾地一下全红了,不过不是因为害臊,而是生气。尤其是那双瞪得溜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舒安,好像她多说一个字,他马上能拿扫帚把她打出去。   舒安压不住心里的好奇,这件事又太过私密,没办法去问林素。   憋了好几天,终于逮到一个机会能旁敲侧击地跟林素提这件事。   医院接诊了一个腹腔有肿瘤的产妇,决定由妇产科和外科进行联合手术,在剖腹产的同时切除掉小肿瘤。   联合手术的主刀医生是舒安和林素。   两个科室参与手术的医护人员在午休开了个短会,定下手术方案。   到了上班时间,会议室剩下舒安和林素拿着彩超报告单继续讨论。   期间,两人聊到术后恢复。   舒安说:“理疗科的高医生研制了一款外用软膏,可以淡化疤痕,他们那边也有很多手段应对术后伤疤。”   江策原先在西北当兵,那的医疗条件不好,跟最初的西珊岛差不多。   提到理疗科,林素不经感慨:“当初在医科大,他们还说这条件不好呢。现在来这一看,你们连理疗科都有,比我们那齐全多了。”   舒安嘴角上扬,勾起一抹淡笑,“西北条件很差?”   “很差。”说起西北,林素想到许多事,人往后一靠,仰在椅背上,眯眼盯着天花板,开始回忆往昔。刚跟江策去西北时,她很不适应,被高原反应折腾得够呛。那里四季分明,春天雨水多,夏季却旱得不行,高温干热,因为海拔高,紫外线很强,只要一出屋,就晒得脸疼。到了冬天,雪一下,延长崎岖的山路更难走了,物资车进不来,军属生活区的东西全得提前存好。   再多的热情也被艰苦的生活消磨殆尽。   还好没待几年,那里的军事基地拆除,部队重组,江策调回南方,林素跟着回到南方生活,现在又跟着他到了西珊岛。   天南海北地这么绕了一圈,林素在哪待的时间都不长,所以没交到什么贴心的朋友,江策忙于工作,很少在家,她一个人的时候,最喜欢翻相册回忆医科大的生活。   林素说着话,忽然牵起舒安的手,“绕了这么大一圈,我们还是能在一起工作,这大概就是缘分吧。”   舒安陷在她的回忆里,话题逐渐被带跑,聊了一会,终于扯回来。   她小心翼翼地问:“以前西北条件不好,所以江策才害怕手术吧?”   这是舒安能想到江策不愿意去手术的唯一理由了。   林素似乎明白她要说什么,怔了下,应道:“嗯。他很不喜欢手术。”   两人认识多年,舒安能感觉到她不喜欢聊这个话题,赶紧又把话题转走。   晚上回家,舒安翻出这些年林素给她寄的信。   在信里,林素很少提到江策,说的最多的还是林妈妈和几个哥哥姐姐。   闽镇这几年变化很大,村里重新修路,建了农技站和商业合作社,村里种植的茶叶和龙眼都有人上门统一收购,不需要村民们忧虑销路。   除了舒家这种不住村里的,几乎所有人都翻新了自家老房。   林家房子老旧,几个子女又在外地工作,林爸爸索性将房子推倒重建,修了一栋两层半的小洋楼。   林素的信里,生活是在一点点变好的。   光是读信,舒安都能感受到她那份喜悦的劲儿。   可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下来,林素跟她想象的一点不一样。她不像以前那样爱笑了,四下无人时,舒安发现她总是颓然地坐在那里,一个人默默叹气,似乎是在为什么事烦心。   她问过几次,林素只是推说刚来西珊岛还不适应。   舒安捏着那些信,陷入沉思。   羊角岛的二期工程接近尾声,陈竹青对工程要求极为严格,验收前都要反复检查,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这个月舒梦欣的兴趣课都是舒安带她去筇洲上的。   此刻,一声锐利的鸣叫刺入耳膜。   舒梦欣在屋外喊:“姑姑,水烧开啦!”   “不好!”舒安扔掉手里的信,匆匆往厨房跑。   白烟从烧水壶的壶嘴窜出,在瓷砖上蒸出一片水渍,水壶盖子被蒸汽顶着,边冒烟边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似乎下一秒就能从水壶剥落。   舒安把火熄灭,用布包着把手,将水壶提到琉璃台上放着。   她弯腰从台子下拿出两个暖水瓶,正准备灌热水时,院子里传来开门的声音。   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   而且还不敲门?   舒安停下手里动作,下意识地透过窗户往外看。   院子里装了电灯,舒安为了省电很少开灯。   乌漆嘛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就看见个高大的身影提着四方盒子走进院子。   舒安跨出厨房,那人刚好开门进来。   小朋友的反应比大人迅速,先舒安一步,蹦跳到那人面前,甜甜地喊:“姑丈回来啦!”   “是啊。”陈竹青把东西放到鞋柜上,脱下的外套挂到门口衣架,他没急着抱孩子,边卷袖子边往厨房这走,“我从外面回来,手太脏了。先去洗洗手,再来看梦欣弹琴。”   “好!”舒梦欣从鞋柜上层拿出拖鞋,扔到他脚边,“姑丈换鞋。”   陈竹青穿上拖鞋,挤进厨房洗手。   厨房过道窄,舒安正在倒开水,怕喷溅到他身上,语气不怎么好地把他往外赶,“去其他地方洗吧。我这倒开水呢。”   “不要。”陈竹青的态度比她更强硬,但也没再往里进,就站在门口等她把事情做完,才侧身贴着她的肩膀擦过,走到洗菜池那洗手。   厨房没肥皂,他用洗洁精洗的手。   洗了两遍,清新的柠檬味溢散在空气里。   舒安小声提醒,“少用点。洗洁精贵着呢。”   “你怎么小气成这样?”陈竹青撇嘴,洗第二遍的时候故意多挤了一点。   舒安把暖水壶放到小朋友碰不到的地方,转过身要出去才发现他进来的时候顺手把厨房门关上了。   厨房不大,用的还是土灶,油烟大,为了保持空气流通,他们都没有关门的习惯。   短暂的几句交流,陈竹青面色没什么表情,语气很强硬,似是憋着一股气。   舒安想着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麻烦了,没急着出去,折返回他身边,两手按在他肩上帮着揉了揉,问:“心情不好?”   陈竹青甩甩手上的水,拉过布边擦手,边哼,“当然不好了。”   弯着的背脊随他的转身挺直,甩开舒安帮他按摩的手,一下高出一大截的身高在这个逼仄的空间压迫感极强,质问的目光冷厉地扫下来,舒安不由得颤了下,支支吾吾地问:“因为我吗?”   陈竹青一侧眉毛挑起,“你说呢?”   舒安眼珠转了三转,想不到答案。   陈竹青彻底败下阵来,肩膀塌下一块,嘴角下坠,委屈喃喃:“我昨天给你打电话说今天会回来的……”   经他这么一提醒,舒安想起来了。   她在电话里答应他,今天要去码头接他,但下午忙着手术就给忘了。   舒安两手绕过他的腰,紧紧环着他,上半身像没骨头似的攀在他身上,“对不起啊,下午有个手术忙忘了。下次!下次我一定去码头接你!”   她说得信誓旦旦,甚至竖起三根手指放在耳边立誓。   陈竹青还是开心不起来。   当初林素要来,没给她具体时间,她可是天天去码头那等的,怎么轮到他差别这么大。   尤其是在码头吹过两小时的冷风,陈竹青更郁闷了,两手环胸一声不吭地瞧她。   舒安有愧,仰头,踮起脚去吻他。   陈竹青也踮脚,不让她吻。   舒安揪着他的袖子把他往下扯。   一番撕扯后,舒安还是没亲到。   她鼓着嘴,委屈巴巴地看他,“原谅我嘛,好不好?”   陈竹青叹气,环着她腰肢的手稍一用力,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舒安两腿勾着他的腰,视线终于跟他处于同一水平。   她像啄木鸟一样,一下又一下地亲他。   陈竹青被细密的浅吻撩拨得心痒,绷不住地笑出声,“你就知道用这一招。”   “招不在新,管用就行!”舒安嘿嘿地笑,脑袋靠在他肩上,浅浅的呼吸扑在颈侧,声音绵软又认真,“对不起,让你等那么久。明天给你做好吃的补偿一下,行吗?”   “今晚就要补偿。”陈竹青偏头,吮着她耳廓吻,“用你来补偿。”   舒安红着脸应:“嗯……”   —   舒梦欣太聪明,学校教的内容她看一遍就会了。   作业完成得快,她有更多时间练琴。   陈竹青一个月没回来,发现她的琴谱已经练到十几页以后了。   钢琴很贵,所以舒梦欣学得格外认真。   她坐在钢琴前,迫不及待地把学到的新曲子跟陈竹青分享。   弹了几首,陈竹青看舒安洗完澡,披着浴巾走出来,听曲的兴致忽然没了。   他夸了小朋友几句,说:“今天很晚了,梦欣早点去睡吧。”   “啊……”舒梦欣在钢琴上敲打,弹出几个散乱的单音,“明天是周末,又不用早起。”   陈竹青两手按在小朋友肩上,把她从琴凳上拉起来,押着往房里推,“你要是乖乖去睡。姑丈明天上午带你去海边玩。”   “真的吗?!”   “真的。”陈竹青竖起小拇指跟她拉钩,“拉钩就不变了。姑丈要是骗你,就罚我变成小狗。”   “嗯!”   舒安管得严,即使这个年纪了,也不让舒梦欣单独去海边玩。   舒梦欣很听话,每次跟小伙伴去,她都只是在海浪打不到的沙滩上走,远远地看着小伙伴捡海货。   现在正是螺子成熟的季节,海边的礁岩上密密麻麻地铺满各种海螺。不少小孩提着桶和铲子专挑退潮的时候,去海边捡。   看着他们一桶又一桶地往家拿,舒梦欣眼红得不行,但舒安工作忙,她又不好意思让舒安带她去海边玩。   现在陈竹青主动提出要带她去,小朋友蹦蹦跳跳地回屋,不用他帮忙,麻利地爬到床上,掖好被角,闭紧眼睛准备入眠。   陈竹青站在门口看了会,帮她关灯回屋。   舒安正坐在化妆镜前涂面霜。   白色的面霜刚沾到脸上,就被陈竹青揩走了。   他把面霜涂到她手背,“别擦脸了。一会亲着不舒服。”   舒安默默应声,迅速抹匀手背的面霜,跟他一起躺到床上。   林素来过后,舒安把原本放在外面的东西全收进柜子里,还放在床头柜的最下层。   没开灯的房间漆黑一片,陈竹青全凭感觉行动。   一心二用很难,尤其是在这种时候更难。   陈竹青边回应她的吻,边伸长手在床头柜上乱摸找东西。   摸索一番未果,心里着急,忍不住爆脏口,“艹。放在这的东西去哪了?这么快用完了?”   舒安停滞一瞬,猛地推开他,侧过身去拉开抽屉。   忽然被这么一推,陈竹青懵了,坐在床上傻愣愣地看她。   卷了几卷的被子乱糟糟地团在两人身下。   舒安裹紧睡衣趴在床边,伸手摸向床头柜的最下层。   月光透进窗户,落在舒安白皙的后颈。   陈竹青盯住那块,嗓子发干,喉结滑动两下,慢慢趴下身,俯到耳边问:“怎么把东西收到床头柜下面?存心不想让我用是不是?”   舒安半个身子都探出床去拿东西,她急于从这样没着没落的感觉里抽身出来,慌乱地解释:“上次林素来看到这个,我就收起来了。”   她起身才发现两人贴得近,自己动不了,腰间又多出一只手环着,也掉不下去,只能继续保持这种姿势。   陈竹青从抽屉里把东西重新拿出来,丢回床头柜的显眼处。   “看到就看到。这有什么的。别担心。”他两指捏着一个撕开包装,环着舒安的手稍一用力,把人扯回怀里,“为了这事,我都去做手术了,家里不放这个才奇怪呢!”   “可是……”   “嘘!哪来那么多可是。”   陈竹青以吻封缄,堵住她余下的所有疑问。   两人一个多月没见,陈竹青以为她会像自己一样期待这件事,可舒安的表现让人失望,不仅不积极,连嘴角抿着的笑都勉强,眉毛拧出个黑疙瘩,把他的好心情一块搅没。   陈竹青没强求太多,结束后搂着她小心安抚,“说。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遇到什么不开心的?”   “你怎么知道?”舒安惊讶地抬头。   陈竹青无奈地笑,搂着她的手又紧了些,“做这事都能不专心。你说我怎么知道的?”   舒安嘟嘴,微微发凉的鼻尖在他胸膛那蹭了蹭,讨饶似的嗔道:“我也是想你的。就是有点心烦。唉……”   陈竹青低头在她头顶落下个浅吻,“我和你结婚,就是帮你解决问题的。说吧。”   舒安把压在心里的疑惑全告诉他了。   不知怎的,她隐约觉得林素和江策之间好像有问题,但又看不出来。   舒安絮絮叨叨的说得很详细,可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说话没重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生怕漏掉什么细节。   陈竹青看她着急,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不着急。慢慢想。想好了再说。我听着呢。”   舒安连‘嗯’几声,嘟嘟囔囔地把林素到西珊岛以后的事全告诉他,又说了这些年两人的通信。   女生的心事很难猜,陈竹青跟舒安生活了这么久,有时候还是没法猜出她的全部意思,更何况是林素这种要熟不熟的外人。   他只能试着站在江策的角度分析问题。   不过,舒安给出的参考信息太少,陈竹青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   只是舒安说林素问过两人的情|事频率。   陈竹青眉毛一皱,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事舒安是随口说的,说完才觉得害羞,匆匆转走话题。   没想到陈竹青却揪着这事说:“说不定就是这方面的问题呢。若是这方面有问题,林素怎么好意思跟你说。”   “啊?不、不可能吧。”舒安又惊又羞,说话时差点咬着舌头,声音登时小下去,“这事有什么可烦恼的。”   陈竹青哼了声,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我看过你的一本医学杂志,上面说X功能与身体内性激素合成,还有机体代谢水平有很大关联。一般男人三十岁以后陈代谢水平减低,身体各项机能会慢慢下降……”   他说得很详细,还越说越凑近。   舒安脸烧红,眼睛蒙着层水雾,臊得不行,要不是手被攥着动不了,恨不能现在就把他嘴捂上。   隔了会,陈竹青意识到怀里人的不适,收起话题,以一句话总结,“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能让妻子满意的。所以要珍惜时光,珍惜我。听到没?”   “自恋。”舒安故意嘁他。   陈竹青半开玩笑半威胁地问:“这么说你是对我不满意?那要再试试吗?”   舒安吓成小结巴,“不、不要了。”   两人玩闹一阵,陈竹青拉过被子把她裹紧,“别想了。林素要是有要你帮忙的烦恼,肯定会跟你说的。既然她没说,就说明这事不重要,或者是你帮不上忙,又或者是不好开口。总之,人家的事,她若是不开口,你想破脑袋也没用。”   这道理,舒安当然懂,就是看到林素发愁,她就跟着难过,心里揪着疼,无力感密密麻麻地遍布全身,她真的好想帮忙。   舒安叹气,“嗯。我知道了。不想了。”   陈竹青见她实在苦恼,帮着想了个办法,“下周我不去羊角岛了,在这边工作。江策的办公室跟我的挨得近,午休的时候,我帮你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   “嗯。”   “不过他不像爱说话的人,能不能打听出事来,我可不敢打保票。”   “我懂。”   烦心事有人分担,舒安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   陈竹青拇指压在她唇上捻了捻,捏着嘴角提起一点,硬生生扯出个笑,“开心了吧?”   “开心!”   “那……再陪陪我?”   “好吧……”   “逗你的。早点休息。我明天要早起带梦欣去海边玩。”   “嗯!”   **   次日。   卧室的窗帘全是陈竹青特意挑选的加厚款,内层的遮光面密实,拉着的时候,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不用上学的周末,舒梦欣总是赖床睡到中午。   舒安要上班,早起做好早餐,用罩子盖在桌上,就出门去医院了。   她叮嘱过舒梦欣不能睡太晚,早餐和中餐连着吃对胃不好,但早起对小朋友来说过于艰难。舒梦欣每次都是吃掉一半的早餐,另一半拿着去喂军属院的狗。喂完狗再去医院找舒安,跟她一起去食堂吃午饭。   起不来的舒梦欣今天却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   陈竹青还裹着被子在床上翻滚,嘟囔着‘不想早起’,耳边就传来小朋友的嬉闹声。   舒梦欣趴在床边,推他胳膊,“姑丈起床啦!说好今天早上要带我去海边玩的!”   陈竹青‘嗯嗯啊啊’一阵,魂魄脱离肉|体翻身下床,跟小朋友一起站在床边看趴在床上的肉|身。   起床对于大人来说同样很艰难。   陈竹青还在做心理斗争时,耳朵那传来一阵猛烈的痛感。   “啊……”他倒吸一口冷气,顺着那道疼痛挣扎着坐起来。   舒安松开手,从柜子里翻出外衣丢给他,“赶紧换了。我要去上班了。起来吃饭!”   陈竹青极不情愿地起身下床,眯着眼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   他一手拿着衣服,一手摸着墙往洗漱间走。   舒安看他摇摇晃晃地走错了房间,赶紧抓起床头柜的眼镜塞给他,又扯着他的手臂,把他推进洗漱间,“往哪走呢。”   洗脸水是舒安提前给他准备的,因为赖床,水有些凉了。   微凉的水泼到脸上,陈竹青猛地抖了下身子,顿时清醒了。   他迅速换好衣服走出来,“抱歉,我起晚了。”   舒安挎着背包,坐在门口换鞋,“我来不及了。你们吃完自己洗碗。”她把舒梦欣拉到面前,严肃叮嘱道,“一定要听姑丈的话,不能到处乱跑。”   “还有你们从海边回来,要在院子里把脚上的沙冲干净了,才可以进屋。”她弯腰从柜里拿出铁桶和铲子,放到客厅茶几上,“中午我不回来吃。晚上你们就把海边捡的螺子炒了就行,我从食堂带饭回来。”   “我带孩子,你还不放心啊?”陈竹青总在外工作,跟舒梦欣相处的时间不算多,但每次有机会跟她独处,都会把孩子照顾得很好。   舒安不是对他不放心,是对舒梦欣不放心。   小朋友长大了,想法很多,没有最初那样听话。   她头稍低,盯住舒梦欣,显然是在等她回答。   舒梦欣拍着胸脯,向她保证:“我肯定听话!”   舒安踮脚亲了陈竹青,又弯腰亲了小朋友,才骑车离开。   舒梦欣站在院门口,看舒安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高兴地在原地垫着脚蹦,“耶!就剩我和姑丈啦!”   话音未落,她前额挨了一计板栗。   陈竹青撇嘴,“姑丈要听姑姑的。她不让你吃的,我也不会买给你的。”   自从舒梦欣去兴趣班上课后,要买的练习册和琴谱有很多,舒安和陈竹青工作忙,没那么多时间陪她,舒安每个月会给她一笔零花钱,让她自己规划着花。   但两人忘了,这是在西珊岛。   岛上的百货商店东西有限,大部分文具还是两人带舒梦欣去筇洲上课时买的。   所以那笔零花钱就成了舒梦欣的小金库,被她用来买舒安不允许吃的小零食。   丁玉芬在百货店上班,发现舒梦欣的购糖量很大,觉得奇怪,就跟舒安说了。   起初舒安很生气,而后想想这个年纪的孩子爱吃糖好像也没什么错。   耐心教育她几句,收缴了舒梦欣的小金库,这事就算了了。   百货店那边有丁玉芬在,没有大人领着,舒梦欣再买不到零食。   此刻,她晃着陈竹青的手求道:“姑丈。我知道错了,姑姑已经罚我小半年没吃糖了,就给我买一个棒棒糖吧?”   陈竹青有点为难,“不行。百货店有丁阿姨盯着。”   “好吧……”舒梦欣脑袋低下去。   陈竹青提着小桶,牵她出门,“这样吧,下周你的小测成绩要是在班上前三,姑丈让向叔叔帮着买一块巧克力奖励你。”   别说是前三,就是第一对舒梦欣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开出这个条件,就是为给她买糖找理由。舒梦欣牵紧他的手,蹦得更高了,“好耶!姑丈对我最好啦!”   陈竹青笑着提醒,“是姑姑对你最好。她管着你的吃糖,是为你好呢。糖吃太多,会蛀牙。到时候牙全烂了,就只能拔掉了。”陈竹青上下嘴唇往里一缩,包着牙齿,学没牙的老头说话,“变成这个样子什么好吃的都吃不了了,梦欣还开心吗?”   舒梦欣吓得顿在原地,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他,慌张地摇头说:“不开心!”   陈竹青拉着她继续往海边走,“所以要听姑姑的话。姑姑说什么都是为你好。她懂得多,姑丈不懂。”   —   赶海通常是舒安跟着军属院的嫂子们来,陈竹青到这五年了,来赶海的次数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了。   他不太懂,所以不敢带孩子往深处或者无人区走,就带着她在浅滩玩。   两人蹲在滩涂上用铲子挖螺子。   陈竹青注意到几块礁石围着的海滩那有一个半臂那么大的白色贝壳。   那是一个双壳贝,贝壳顶弯曲,壳缘呈波形屈曲。表面是淡灰色的,上有数条像被车轮辗压过的深沟道。那个壳一看就很厚重,表面十分粗糙,似乎还缀着些鳞片,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色的光点。   在岛上生活的这几年,陈竹青总结出一个经验。   这种比日常所见大的海产品,肉质老柴,不好吃,就算炖汤也有一股怪味。   但这个贝壳长得过于奇特,就算不好吃,纹理那么漂亮,捡回去当个摆设也不错。   陈竹青弯腰,伸手探过去。   可他指尖还没碰着那个贝壳,就被舒梦欣呵停。   在学校,刘毓敏把西珊岛上的动植物都教孩子们辨认过,以防他们不懂,把珍稀动物抓回去当盘中餐。   舒梦欣蹬蹬蹬地跑过来,背手站在他面前,昂首挺胸的,像个小老师似的,教育道:“姑丈,这个叫砗磲贝不可以捡的。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我们老师还给它取了一个别称……”   陈竹青收回手,低下头,向孩子请教:“什么别称?”   舒梦欣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叫‘牢底坐穿贝’,谁要是捡回去了,就等着坐牢吧。”   如此严重的后果,陈竹青没想到,心咯噔一下沉了。   他捂着胸口,平复了一会,“姑丈不太懂。那咱们分工合作。你来看,哪些是可以捡的,你告诉我,我来捡。”   “好!”被分配到教官任务的舒梦欣昂着头,更得意了,牵着陈竹青的手,拉着他在海边走,边走边教他。   两人越走越远,将要走到无人区时,陈竹青及时拉住她,“那边海滩还没开发,肯定有很多保护动物,咱们就不去了。”   他们正准备折返,看到前面林子窜出两个人,同样是一大一小两个人。   陈竹青扶了下眼镜,朝远处喊:“林素!”   林素转头,认出他以后,朝他招手示意。   陈竹青提醒她:“那边是还没开发的,你别带孩子去了,危险!”   有风吹过,把他末尾两个字扩出十几米去。   这两个字像重锤敲在林素脑袋上,咣当一下,把她砸醒了。   她把儿子抱起来,往陈竹青这来。   两个大人带着孩子往部队活动区走。   林素今天轮休,所以带着儿子来海边玩。   她的儿子今年五岁了,岛上没有托儿所,她没找到合适的人家寄养,在舒安的建议下,林素把孩子送到小学去上课。   男孩子发育比女孩晚一些,江斌又没有上过什么学前班,在小学读得很吃力,听不懂老师讲的内容,回家以后作业也做到很晚。   林素跟陈竹青抱怨起这事,“我和江策都好忙,也没时间教他。”   小孩子很敏感,一听到妈妈说自己不好,嘴角立刻拉下来了,头埋得很低,像是在认错。   陈竹青注意到,他蹲下身子,和小朋友保持同一水平线,“斌斌比其他小朋友要小两岁,所以听不懂是正常的。梦欣姐姐刚去学校的时候也很不适应,连普通话都说不好呢。”   “真的吗?”江斌扬起脸,黯淡的眸子重新亮起。   在完不成作业的夜晚,无论是林素还是江策总会用舒梦欣举例。   对他来说,舒梦欣就像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目标,无数个日夜,他盯着作业本上歪七扭八的字,总在想舒梦欣是怎么做到把这些像小蚂蚁的东西记进脑子里的。   陈竹青压在舒梦欣后背的手轻轻拍了拍,又朝她使眼色。   舒梦欣会意地点头,“是啊。刚开始我连普通话都听不懂。成绩是慢慢好起来的,你才上一年级,不用担心那么多。”   “可是数学好难啊……”   “语文才能呢!要背古诗,最烦背东西了……”   两个小朋友就难学的科目展开讨论,手不自觉地牵到一起,越说越起劲,越走越快,丢下大人,也把捡螺子的任务抛之脑后。   陈竹青和林素提着东西跟在后面。   以前林素常去陈家找舒安玩,她又是外向的自来熟,和陈家人关系很好。   林素一早看出陈竹青的心思,曾私下撺掇着他去追舒安。   反倒是这两年,他们各自有了家庭后,关系生疏不少。   两人找不到共同话题,沉默地走出一段路,陈竹青忽然发问:“你和江策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他这样调来调去的,对你升职很不利吧?每次你写信来,舒安说是你们女生的小秘密,都不让我看。”   林素点头,“升不升职的无所谓了。我没舒安那种什么都想学的上进心。能陪着儿子长大就好了。”   此话一出,陈竹青很意外。   大学时,舒安性子稳,做事像温吞水,林素总是拿‘咸鱼’揶揄她。而林素做事风风火火的,整日吵着要为祖|国献青春,像有满身使不完的力气。   大概是西北生活太过艰苦,把她的锐气都挫没了,而舒安却像扎根孤岛的野草,越吹越韧,后劲越强。   也是在这一刻,陈竹青有点明白,向文杰为何总说他变了。   他和林素一样,在组建家庭后,心里的天平全向着家人这端倾斜。   他笑笑:“舒安说的没错,你的变化确实很大。”   林素耸肩,“你也是啊。我以为你和安安结婚后,她会花更多时间在家里,绕着孩子锅台转,做好后盾,让你安心工作。没想到你们家,做饭洗碗的竟然是你。以前你家都是你嫂子做家务吧?我记得,你好像只会西红柿炒鸡蛋?”   陈竹青成年后还吃住在家里,虽然有往家里交生活费,但没帮过冯兰一点忙。   提起曾经,他羞得不行,匆匆转走话题,“结婚了,当然是要有改变的。”   大人们在后面回忆往昔,小孩子则在前面畅想未来。   走出好长一段,愉快的聊天被江斌的一声喊叫打断。   男孩子调皮,走路不好好走,又蹦又跳的,不小心踩到一个小铁钉。   陈竹青人高腿长,跨出三步跑到他身边,单手环着江斌的腰,把他从地上捞起来,扛着往道路上跑。   靠近海滩的路每隔五十米就有一个长石凳。   陈竹青让孩子坐在石凳上,自己则单膝跪下。   他把江斌的脚放到下压的右腿膝盖,从桶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这瓶水是他带来给舒梦欣洗脚用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他细心地冲掉孩子脚上的细沙,又从兜里掏出手帕擦干。   小孩子皮肤细嫩,有点擦碰都会很明显。   所幸铁钉没扎进去,只是擦破外皮,擦干净以后就不怎么疼了。   江斌鼻翼微缩,不停用鼻子吸气,很努力地憋眼泪。   陈竹青见了,捏捏他的脸蛋,“怕疼不丢人。叔叔也怕疼。哭出来没事的。”   “不行!爸爸说过男生不可以哭!”江斌抬手,用手背擦掉眼泪,“我是男子汉!不能怕!”   处理好伤口,江斌推开陈竹青,自己弯腰把鞋穿上,两手撑在石凳上,急吼吼地要站起来走。   可一站直,伤口绷紧,好一阵疼,又把他震回石凳上。   陈竹青背身蹲在他面前,“叔叔背你?”   江斌很倔,“不要!”   林素在一旁有些着急了,“那妈妈抱你?”   江斌仍是扬起脸,尝试着自己站起,“我要自己走!”   陈竹青转过身,单手从他后背绕过,另一手抓他的腿,直接抱了起来,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他说:“男子汉要勇敢,但不能逞强。你的脚都受伤了,还要继续走,伤口会感染的,到时候伤得更严重,要是以后不能走路了,怎么办?”   陈竹青故意把后果说得很严重,江斌吓得脸煞白,结结巴巴地问林素:“妈妈,我会不能走路吗?”   林素拉下脸,配合陈竹青严肃地说:“你不听话的话就会。”   江斌点头,两手环紧陈竹青的脖颈,不再挣扎,“谢谢叔叔。”   陈竹青哄孩子的技巧娴熟,有理有据的,听得林素好生佩服。   江策就没他这种耐心,教育的方式简单粗|暴。   孩子刚开始学走路时,江策硬逼着他自己走,江斌摔了好几个跟头,膝盖都磕出血,江策也不让林素去扶,还说他小时候就是这么学走路的。   因为教育理念的不同,两人没少吵架。   林素扶额喃喃:“他要是有你一半的耐心就好了……”   陈竹青没听清,扭头问:“你说什么?” 第97章 .1989叛逆   快到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强光照在海面,映出许多光斑,晃得人眼晕。   几人往阴凉处走,躲开光和热。   沙滩上什么都有,陈竹青跑过去的时候,在地上找寻一番,但没找到是什么划伤了孩子的脚,只是听江斌的描述,觉得像铁钉。   不知道那铁钉什么样,有没有生锈。   陈竹青怕孩子伤口感染,背着他要去医院做检查。   江斌听到要打破伤风针,环着陈竹青脖颈的手收紧,小声哀求道:“陈叔叔,我不想去打破伤风。”   陈竹青还没回答,林素先急了,“不行!要是感染破伤风梭菌就麻烦了。”她的手覆在孩子脑袋上轻揉,柔声安抚道,“去让医生检查一下,没事就不用打针。”   几人正说着话,远处有一艘军舰乘风破浪而来。   蔫蔫的江斌最先注意到,两手撑在陈竹青肩上,直起半个身子,手指着远处喊:“是爸爸回来了!”   江策去其他岛视察,有两周没在家了。   部队里的军舰长得都一样,小孩子不认得,每次有军舰归港,他都觉得是载着爸爸的那艘。根本不管能不能看到,举高手朝军舰行驶的方向招手,并且拍拍陈竹青催促道:“陈叔叔,我们去码头那看看吧?”   陈竹青为难地瞥了眼林素,得到她的允许后抱着孩子往那走。   江斌见爸爸心切,催得紧,陈竹青不自觉地加快脚步。   舒梦欣踩着小碎步跟上,“你爸爸跟隔壁梁叔叔一样是开军舰的?”   江斌扬起脸,像神气的小将军,黝黑圆润的眸子里满是自豪,“我爸爸比开军舰的厉害!我爸爸是研究鱼|雷的呢!”   舒梦欣挠头,“姑丈,什么是鱼|雷?”   “鱼|雷就是一种武|器。”陈竹青不知道怎么跟孩子解释,模模糊糊地说了个大概,“就是用于军舰作战的。”   小朋友总是会对听不懂的东西报以崇拜的目光。   舒梦欣鼓掌,“哇,你爸爸好厉害啊!”   “那是!我爸爸拿过功勋奖章的!下次姐姐来我家,我拿给你看啊!”提起爸爸,江斌的嘴像开了闸似的,夸奖如洪水滔滔不绝,一浪更比一浪强,听得林素直摇头,“好啦。好啦。别总是拿爸爸的事出来炫耀。斌斌要努力,以后拿自己成绩说话。”   “我会的。”江斌低下头,敛起兴奋。   —   他们走到码头,军舰也正好归港。   船上的士兵排着队,一列一列地从船舱里走出来。   他们穿着白色的水兵服,气宇轩昂地迈着方步下船。   军布鞋踩在木质板上,哒哒哒地响,每一下都振奋人心。   走在最末的是雷达连的连长。   江斌不甘心,直起身子,往黑洞洞里的船舱里看,眼睛里有一把火,像要把军舰烧光似的。   舒梦欣从口袋里翻出一块水果糖,悄悄塞到他手里,“或许下一次爸爸就回来了。”   这个小动作被陈竹青捕捉到,他的脸瞬间阴沉下来,冷声问:“哪来的?”   原本舒梦欣是低着头的,被这么一问,更不好意思抬头了,肩膀微微发抖,怯生生地说:“是向军哥哥上周从筇洲回来买给我的。”   “还给了你什么?”   “一包水果糖和两袋怪味豆。”   陈竹青环在江斌腰肢的手加重力道,抱得更紧,另一手则慢慢垂落,弯曲的食指在她脑门轻叩一下,半责怪半教育地说:“姑姑不是不允许你吃零食,是要你注意量。以后拿了别人什么东西,都要跟家里说。知道吗?”   “嗯!”舒梦欣上下嘴唇抿紧,轻轻磨了磨,“那……”   陈竹青直接断了她的念想,“我会告诉姑姑的。但姑姑不会生气,也不会惩罚你。只是梦欣下次要注意了。我们不可以白拿人家的东西。”   舒梦欣两手交叠地放在腹部,食指在那绕着玩,转移注意力的同时也缓和尴尬的气氛,“我知道了。”   其实这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可林素听来却很暖心。   舒安和林素都是学医的,有轻微洁癖,注重健康,对孩子的饮食、卫生管控严格,是职业病也是出于母亲的关爱。   从陈竹青的话,不难听出,孩子的教育是以舒安的想法为先,他也没有因为这样贬低舒安在孩子心里的形象,而是在舒安和舒梦欣之间做沟通的桥梁,告诉孩子舒安的用心良苦。   江策和陈竹青一样有很多外出的任务,没什么时间陪孩子。   所以一逮到机会回家陪孩子,对孩子的要求总是尽力满足。   林素不许江斌吃油炸食品,江策就偷偷买给他,她要孩子刷了牙才能上床睡觉,而有时江策看孩子写作业写得太晚,就摆手应允他直接去睡了。   在江斌面前,林素总是唱白脸的那个。   虽然江策急躁没耐心,陪孩子的时间少,可他有职业自带的光环,再加上各种纵容,所以江斌很崇拜他,几乎是三句话不离爸爸,对日夜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林素却没那么依赖。   陈竹青见身边人老是走神,忍不住问:“林素,你真的有什么事啊?如果不方便跟我说,可以跟安安说。我们两家这么熟,有什么事我们一定帮你。”   林素神游的魂被唤回,笑着摇头,抬手把粘在嘴边的发丝捻走,“这什么都有,比我预想的好多了,哪有什么事。就是太阳晒,我有点头晕。”   “那我们快点去医院吧?”陈竹青听了这话,注意到林素的脸色确实不太好看,白惨惨的,看着很虚弱,空着的手想去扶她,没等碰着她,不远处传来江策的呼唤,“素素!”   他没穿军装,换了普通的白色衬衫。   但军人身材挺拔标准,穿什么都显得精神、立整。   陈竹青抬在半空的手攥拳,慢慢收回来,环在江斌身上。   江斌不等爸爸走近,就伸长手要他抱。   江策伸手抱过孩子,另一手把林素揽到身边。   陈竹青提醒道:“斌斌刚才在沙滩上玩,脚底不小心被铁钉划伤了。”   江策随手脱掉孩子的鞋,食指和拇指捏着他的脚腕,轻轻抬起脚底,眯着眼检查。   伤口本就很小,陈竹青又仔细清洗过,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是哪被扎到了。   江策眉毛拧起,小声嘟囔:“这么小的伤啊。没什么事吧。”   陈竹青在一旁好意提醒,要他带孩子去医院检查一下。   江策却撇嘴,不以为意地说:“你们读书人真麻烦。我们在部队训练,这种伤多了去了,要是人人都去看医生,医务室不得炸了。”   江斌受江策的影响,一听到部队,眼睛就跟着发亮。   被抱着走出这么长一段路,脚底好像没那么疼了,他挣扎着要下地自己走。   江策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就把他放下去了。   江斌举高攥拳的手,斗志昂扬地说:“军|人的孩子不怕疼,不怕苦!”   “没错!你最棒了!”江策牵着他,要往家走,“爸爸回来了,今天带你去食堂吃点好的!”   林素伸手拦在他们面前,“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我和陈竹青在那找了一圈,都没看到是什么划伤脚的。万一是生锈的铁钉就麻烦了。”   “行吧。”江策最怕林素说医学常识,一张口不知道何时才能停下,那些晦涩的专业词他听不懂也不想懂。他自知拗不过她,牵着孩子边往医院走,边小声抱怨,“你妈爱大惊小怪,事最多了。没办法,爸爸带你去医院看看吧。你放心,一会要是医生说没事,爸肯定不让你打针。”   孩子尚小分不出好赖话,只是跟着大人的话嘟囔,“对阿。妈妈最烦了。还是爸爸好。”   一大一小牵着手,以抱怨她为乐,林素心里憋屈,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走。   江策见她没跟上来,站在原地等。   低头跟孩子说话时,瞥见林素的脚腕那沾了不少沙,布鞋前湿了一片,还有白白的印记,应该是在海水里浸泡过,晒干后析出的小盐粒儿。   他松开牵着儿子的手,往前赶了两步,没预兆地蹲下身子,从口袋里掏出手帕。   方帕在手里折叠两次,他用折叠出的三角尖帮她擦掉脚腕上的沙粒。   江策身材高大壮硕,因为在西北待过几年,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仔细看脸颊两侧还有褪去一些的高原红,整个人看着很糙。   如此细小、亲昵的举动跟他的形象极为不符。   尤其是他下船时,站在船头厉声念部队的通知,明明只是平常的转述,在他洪亮的声音里,通知成了训话,那些士兵笔挺地站着,一动不敢动。   现在的他眼眸低垂,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温和的目光全集中在林素脚上。   引得旁边的士兵全停下来看,还交头接耳的小声讨论。   舒梦欣走过来牵陈竹青的手,喃喃道:“他们和姑姑、姑丈一样感情好好哦。”   “小机灵鬼,你怎么懂这么多~”陈竹青在小朋友的侧脸轻掐一把,故作失落地叹气,“可惜姑姑不喜欢姑丈这样。晚上回家,你要把今天看到的跟她说。知道吗?”   舒梦欣像是抓到了小把柄,双手环胸,脸往旁边一撇,大有那种‘你来贿赂我’的意思。   陈竹青见这边没他们的事了,拉着舒梦欣去食堂吃饭。   林素不好意思地推江策肩膀一下,“大庭广众的。别这样。”   江策站起身子,把弄脏的手帕丢到她提着的铁桶里,拿冷厉的扫了眼周围的人。   士兵们知趣地转走目光,赶紧快步走开。   围观的人一散开,江策的笑容收敛些,鼻腔里转出一声冷哼,又睨林素一眼,“不这样,又该有人说我对你不好了。”   他说话夹枪带棒的,讥讽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林素。   林素拧眉,语气同样不好,“谁……”她低头瞥见儿子,声音倏地小下去,压到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谁这么说了?”   江策笑笑,“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林素愣在那,张张嘴,半天接不出后半句。   江策没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拉着儿子继续走,“走咯。去听听这的医生能说出什么大道理。”   —   中午。   陈竹青跟舒安一起在食堂吃饭。   席间,他不断朝舒梦欣使眼色。   舒梦欣知道他想让自己说什么,但心里仍记着被陈竹青抓到吃零食的仇,故意忽略他的眼神,低头扒饭。   陈竹青撇嘴,眼里的小情绪翻涌。   舒安看出来,以为是他们闹矛盾了,分别往两人碗里夹了一块肉,问:“今天你们去海边玩得开心吗?”说话时,她的目光越过宽宽的桌子,朝陈竹青身边的空桶看了一眼,“哎哟。今天什么都没抓到啊?”   舒梦欣啃着鸡腿抱怨:“姑丈好笨哦。差点把‘牢底坐穿螺’捡回来了。”   “什么‘牢底坐穿螺’?”舒安一脸迷茫,询问的目光随即扫向陈竹青。   陈竹青觉得这事好糗,尤其是对着舒安,他更说不出口。   三言两语转走话题,“今天我们在海边碰到林素了。我看真是你多心了,她和江策感情好着呢。”   舒安愣了下,淡淡说:“是嘛……”   而后,舒梦欣也说起这件事。   或许是太了解林素,她是哪种藏不住事的脾气,有点情绪全写在脸上。   若是她跟江策感情好,以她的性子肯定拿着喇叭到处炫耀。   两人最初恋爱,就是如此。   那时候,舒安还在纠结如何跟林建业相处,无论干什么眉间都拧成个‘川’字,几乎是把‘烦’这个字刻脑门上了。而林素一点没觉察出来,仍挽住她的手,说着恋爱的甜蜜。   听得舒安心砰砰砰跳,怎么听怎么觉得她和江策相配。   她不知道这些年,两人到底经历了什么,那个在林素嘴里无所不能的男人好像正在一点点褪色。   陈竹青告诉她,是因为林素长大了,成熟了,不再像从前那样莽撞。   可舒安总觉得不是这样。   或者说不止是因为这样。   不过,时间还长,也许有一天林素就愿意跟她说这些事了吧。   **   一九□□年,二月。   向文杰和梁飞燕结婚后,几乎成了西珊岛的常驻人口,除了有一年母亲生病回去过一个月,再没回去过。年年春节都留在西珊岛,包揽下值班的活。   梁国栋对这点很满意,逢人就夸,说他妹妹从不为春节要去娘家还是婆家过年苦恼。   一年就春节这一个月的假期可以见孩子,陈竹青早早完成工作,收拾好行李带着舒安回福城。   他们回去的时候,遇上福城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   好久没遇上这么冷的天气,在火车上舒安找遍行李箱只翻出一件宽领的厚毛衣。   陈竹青看她在脖子上绕了两条围巾,厚重感极强,看着就不舒服。   他找了件大衣给她,“穿我吧。”   舒安嘟囔,:“你的衣服好大。”   宽又长的大衣像麻布袋似的套在她身上,下摆拖在地上,没走两步就印上了黑印。   这件大衣价格昂贵,算是陈竹青的春节限定款,平时他都舍不得穿,在西珊岛也没季节穿。   看到两道黑印,舒安踮起脚尖,提起下摆,走得摇摇晃晃的。   陈竹青搭在她肩上的手往下一按,“怎么回事,好好走路。下雪天路滑,我提着行李呢,摔倒了我可没法拉你。”   舒安又踮起脚,把弄脏的大衣下摆翻给他看,“不这样走,会弄脏衣服的!”   陈竹青仍是笑,“脏了就脏了。一件衣服而已。你最重要。”   说着,他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牵紧舒梦欣,叮嘱她小心走路,避开那些结冰的路面。   雪太大,又连着下了三四日,路面的积雪快要没过脚脖。   三人没穿长靴,公交车车站距离这还有段距离,这么走过去,裤脚肯定会被润湿又重新结冰,说不定还会把脚腕冻伤。   陈竹青先试着走出几米。   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坑,鞋子被雪裹着,刺骨的凉意慢慢透进来,密密地覆在脚背。   他打了个冷颤,赶紧退回车站。   陈竹青把行李交给舒安看管,转身折进电话亭往部队打电话。   大约等了半小时,勤务兵开着车来接他们。   军属院的铲雪工作是直接分配到各家的。   车子开进小区时,许多婶婶嫂嫂正拿着大扫帚和铲子忙得不亦乐乎。   冯兰穿着紫棉袄在院子里扫雪。   旁边有两个带耳包的孩子穿着喜庆的红袄,跟着她在院里蹦跶。   说是帮忙,其实就是在那玩雪,一双小手被冻得通红,鼻尖和脸颊也红红的。   冯兰边扫雪,边斥道:“小祖宗,你们快进屋去吧。这么冷的雪有什么可玩的……”   小孩子的成长特别迅速。   前一年,他们回来时,两个孩子走路还总摔跤,现在已经能跑能跳了。   陈竹青认出两个孩子,但过于震惊,以至于打开院门后,只是傻愣愣地站在那,没有马上开口喊名字。   蹲在门附近捏雪球的陈嘉言最先看到他。   小朋友长长的睫毛沾着细雪,呼吸的热气把雪融化,冷风一吹又很快结冰冻上,如此反复,她的睫毛根根挺立、粘黏,眼睛眯成条细缝,看东西有些费劲。   她仰头看陈竹青,咧着嘴朝他笑。   等了会,看他不说话,就扭头朝冯兰喊:“大伯母,家里来生人啦!”   这话一出,比天空飘落的寒雪更凉,直接浇灭陈竹青的所有期待和兴奋,也让他陷入深深的自责。   怎么能为了工作忙成这个样子,以至于女儿都认不得他。   冯兰循声望过来,“哎呀,你们回来啦?我以为要下午才能到呢。”   舒懿行不知从哪窜出来的,直接擦着陈嘉言的肩膀跑过来,差点把妹妹撞倒。   陈竹青及时伸手扶了下她。   小姑娘抿着唇笑,小小声地和他道谢,语气里满是生疏。   陈竹青很难过,正想着要怎么跟孩子说话。   舒懿行热切地扑进他怀里,一点不认生,好像他们是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人。   他仰着头,亲昵地喊:“爸爸,你回来啦!”他刚想问‘妈妈呢’,头稍偏就看到舒安牵着舒梦欣站在后面,他紧接着喊:“妈妈!梦欣表姐!”   陈竹青一手搂着舒懿行,另一手去揽陈嘉言的腰,把她拉到自己面前。   他问:“不记得我了?”   陈嘉言小脸一皱,很不情愿地张嘴喊人。   或许是没怎么叫过这个称呼,她嘴巴微张地在那愣了好一会,还是没叫出口。   陈竹青咽了口唾沫,心里着急,还是耐着性子,一字一顿地教她,“叫爸爸……会吗?”   陈嘉言扭了扭身子,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跑向舒安。   或许是以前舒安跟孩子待的时间更长,同样是一年没见,陈嘉言对她不会那么生分,左一口妈妈,右一口妈妈,喊得特别甜。   如此明显的差距,陈竹青备受打击。   他一手一个地拖着两个沉重的行李箱,垂头丧气地跟在他们后面进屋。   —   幼儿园为了锻炼小朋友的动手和思考能力,给他们发了四五副拼图,让他们在寒假练习。   吃过中饭,陈竹青就待在客厅,陪两个孩子玩拼图。   舒懿行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不需要他帮忙,很快参透要从边角开始这样的小技巧,顺利完成一幅拼图。   陈嘉言的反应要慢一些,拿着几块拼图盯着空板子发愁,时不时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嘟囔。   陈竹青两手按在长凳边缘,慢慢往孩子那凑。   可没等他伸手,陈嘉言就拿着东西蹬蹬蹬地跑开了。   她直接跑进房里去求助舒安。   舒安牵着孩子走出来,“妈妈不会这个。让爸爸教你。”   陈竹青眉毛一挑,欣喜地拿起一块拼图,没等说话,陈嘉言先呛道:“那我就想跟妈妈玩,不会我们可以一起学。不要爸爸,可不可以?”   舒安挨着陈竹青坐,又把孩子抱到腿上,“为什么不要爸爸呀?”   孩子对母亲有种天然的依赖。   陈嘉言往后一仰,贴在舒安怀里,一下就找到了熟悉的安全感。   她往舒安怀里缩了缩,似乎是想变成以前那个小团子,努力一阵发现没办法变小,只能伸手环住舒安的脖颈,靠在她肩上,小声说:“我喜欢妈妈身上的味道。”   舒安抱着孩子,拍着她的后背,慢慢安抚:“你记不记得以前睡不着,都是爸爸给你唱摇篮曲?那时候,你好喜欢爸爸的,妈妈怎么哄你都没用。”   陈竹青听了,转身钻进屋子里,拿出一把旧吉他,拨弄琴弦,轻轻哼唱了一首摇篮曲。   曲子唱完,他压着琴弦,期待地问:“嘉言还记得吗?”   这一年,工程队经历重组,工厂又出事。   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陈竹青忙得昏天黑地,没法像以前那样注重保养,眼角多出两条细纹,肤色也暗了一个色号。   舒安跟他生活在一起,没发现这些小变化。   而陈嘉言是一年才能见他一次,小孩子的观察力又很敏锐。   陈竹青和她印象里的‘爸爸’不一样了,所以初见时,她没有认出他来。   现在,听着熟悉的摇篮曲,藏在心底的记忆慢慢翻涌上来,脑海里闪现出无数个深夜,她哭闹个不停,陈竹青抱着她一边唱摇篮曲,一边颠动着她哄睡。   陈嘉言伸出手。   肉乎乎的小手,温温热热地贴在他侧脸,特有的幼儿沐浴乳的香气萦绕于鼻尖。   她小声说:“爸爸。我记得了。”   陈竹青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眼睛发酸,一个没忍住,泪水从眼角渗出,从两人贴在一起的掌侧滑落。   陈竹青的手受过伤,掌心有两道愈合的疤痕微微凸|起,还有七八个粗粝的茧子。   那些伤痕划过小朋友细嫩的手背,陈嘉言皱了皱眉,轻声喊‘疼’。   陈竹青赶忙收手,“对不起。是不是爸爸的手太粗了?”   陈红兵背上也有这样深粉色的疤痕。   夏天他穿着背心,肩头的疤痕很明显,就赤|裸|裸地露在外面。   陈嘉言听冯兰说过,那个是刀疤,是被利器割伤后才会留下的印记,是一辈子都好不了的。   她盯着陈竹青的手掌,问:“爸爸,这些伤是不是很疼呀?”   孩子的目光真挚,关切的话戳中他的软肋,陈竹青的语气更温柔了,“不疼。”   看他们和好,舒安把孩子放到沙发上,“你在这跟爸爸玩拼图。”   说罢,她走进厨房去冯兰摘菜。   舒懿行看舒安拿着小镊子在给一块三层肉拔毛。   他忽然朝厨房里喊:“安安。我想吃炖肉。”   虽然这不是舒懿行第一次这么叫她了,但听到这个不该从他口里叫出的称呼,她还是顿了一下,怔怔地应‘好’。   陈竹青送了他一记板栗,“没大没小的。你应该叫‘妈妈’。”   舒懿行抱着额头,无辜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爸爸每次这么叫妈妈,她都很开心,你也很开心。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叫?”   舒懿行思考问题的角度太过清奇,陈竹青一时竟愣在那,找不到合适的回答。   怔了半晌,他撇嘴,“那不一样。反正你不能这么叫她。”   —   临近春节,冯兰买菜不再考虑价格,大鱼大肉地一盆盆往桌上端。   家里热闹,陈顺拿出珍藏的茅台酒。   舒安却拦着,“爸,你血压高,不能再喝了。”   陈顺会意地点头,只从架子上拿出两个小酒杯,一个放在陈竹青面前,一个给陈红兵。   他给他们倒酒,然后给自己倒上果茶,“我不喝酒。开给他们喝的。”   陈竹青看冯兰还围着围裙在厨房里打转,提醒道:“嫂子菜够了,别做那么多。没下锅的,可以留着明天再做。”   冯兰端着最后一盘白灼虾走出来,“安安喜欢这个,是一定要有的。”   全家人都聚在餐桌前。   唯独陈雯不知道在房里磨蹭什么,菜全上桌了,也不见她出屋。   陈红兵在外面催:“雯雯,你干嘛呢?长辈全在这等你。”   陈雯穿着黑色的飞行夹克和厚牛仔裤从屋里转出来,肩上还挎着个深褐色的皮包,一看就是要出门的打扮。   去大学后,她的妆容更加精致。   假睫毛刷得又长又翘,眼角还点了颗泪痣,配上烈焰红唇,有种说不出的性感。   所有人皆是一愣。   陈顺指着她面颊的两团腮红,问:“你涂着个猴屁股要去哪?”   陈雯唇线绷直,手指勾着皮包带打转,没好气地回:“我约了朋友吃饭。”   说着,她边往外走,边朝陈竹青和舒安点头示意,“小叔、小婶,你们回来了。我出去一下,晚点再聊。”   “你给我回来!”陈红兵的筷子往桌上一摔,又弹到地上,响声清脆。   陈雯止住脚步,转过身子,一脸无语地瞧他。   “你是不是要跟那小子出去?”   陈雯白他一眼,表情很不耐烦。   陈红兵拍着桌子问:“说话啊!”   冯兰弯腰捡起地上的筷子,拍拍陈红兵,示意他有话好好说。   陈雯撇嘴,“是啊。那怎么了?”   陈红兵腾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气得头发都直了,竖起的食指指着她的鼻尖,颤抖好一阵,都没说出下半句。   陈雯用小指扣扣耳朵,又问:“爸,我能走了吗?”   “不能!”陈红兵几乎是用吼的,“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许去!”   说完这句,陈红兵仍是不放心。   他绕过桌子,径直走到门口,把外层铁门和内层木门全锁了。   “你少跟那种人见面!”   陈雯对他这个反应早有预料,她没多说什么,直接扭头进屋,‘啪’地一声把门甩上了。   “他妈的,你这什么态度!”陈红兵隔着门发泄不满,在客厅里摔摔打打的,故意把声音弄得奇大无比。   陈竹青和舒安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一脸懵圈地看着这一切。   隔了好一会,陈红兵慢慢平静下来了,边叹气边坐回桌边。   冯兰扯着嗓子问:“雯雯,你不吃饭了?”   里面人回:“不吃了!饿死算了。”   陈红兵夹了一块肉,又扒拉几口饭,“不管她了。我们吃我们的。”   他把那盘白灼虾移到舒安面前,“你最喜欢这个。你嫂子听说你们今天要回来,早上特地去海鲜市场买的,都是活的,可新鲜了。”   舒安瞧了陈竹青一眼,跟冯兰道谢,才伸手去剥虾。   闹了这么一出,餐厅的气氛骤降至冰点。   所有人都低头扒饭,只有无聊的电视剧作陪。   陈竹青壮着胆子问:“雯雯,这是怎么了?”   冯兰叹气,“说是交了个男朋友。”   陈雯已经成年了,又考上了好大学。   按道理说,陈红兵没理由反对她恋爱阿。   陈竹青刚要问,冯兰又叹气,继续说:“是一个在酒吧唱歌的。”   一提到这事,陈红兵就像被虱子咬了一样,浑身都不舒服,没抓没落的。   他猛扒拉几口白饭,气呼呼地说:“怎么能找那种人啊!之前说要给她介绍部队的,她说部队的太沉闷,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我以为她是看上艺术大学哪个高材生了,找了这么个玩意。”   “早知道就不花钱送她去学美术。花那么多钱,也没培养出多好的鉴赏能力。看中的都是什么玩意。”   陈红兵一口一个‘玩意’,别说是屋里的陈雯,就是陈竹青听着都有些不舒服。   他轻轻扯了下陈红兵的袖子,小声提醒:“差不多得了。”   陈红兵瞪他一眼,“我是她爸,她找了个这样的人,我还没资格说了?”   这事他们陈家的事,舒安插不上话,悄悄扭头往半遮掩的门里瞧了一眼,看到陈雯趴在书桌上,背影阴郁。   陈竹青往陈红兵碗里夹了一大块苦瓜。   陈红兵在气头上,吃东西迅猛,根本没看清是什么,只顾着低头扒饭,像饿了好几天的猛兽扑食。   苦瓜入口,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溢散开时,他拧紧眉,扭头往桌角的垃圾桶连呸几声。   他边吐边抱怨:“陈竹青,你给我夹的什么东西?”   陈竹青往他碗里又夹了一块,才搭茬:“苦瓜。看你火气大,让你吃了败败火。”   陈红兵夹起苦瓜丢给冯兰,“我才不吃。”   陈竹青劝道:“你不喜欢有什么用,又不是你处对象。”   陈红兵刚要张嘴,抬起手腕被陈竹青压住,他压低声音,说:“你这么明目张胆地拦着,容易激起她的逆反心理,你偏不让他们在一起,反而让他们绑得越紧。”   陈红兵不懂什么意思,眼里闪过一丝迷茫,但莫名觉得他说得有理,于是静下心,往那凑近些听陈竹青说。   陈竹青给他出主意,“你试着去跟那个男生接触接触。先搞清楚雯雯为什么喜欢人家。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   一听要跟在舞池里乱晃的绿毛小子打交道,陈红兵汗毛都竖起来了。忽然开始想念前几年的严打时期。   他的手指不安地桌上打出一阵零散的节拍,“要是往前倒几年。我直接报警,让人把这小流氓抓走,看他还有什么招数。”   这话一出,陈竹青就知道这个建议在陈红兵这永远也实现不了。   舒安用胳膊戳戳他的侧腰,撺掇道:“大哥不愿意去。那你去打听打听呗?”   陈竹青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她,惊得说话都结巴了,“我又不是她爸。”   这回舒安和冯兰站到了一条战线,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可你是她小叔啊!”   舒安给他剥了两只虾,“你跟她关系好。说不定她愿意跟你说呢。大哥这都闹得这么僵了,现在突然拉下脸来多奇怪啊。”   陈红兵连连应声,也给他戴高帽,“就是的。”   舒安继续撺掇,“大哥已经唱白脸了。这个红脸当然得你来。这是好差事,也是你想的主意。”   宁破十庄庙,不拆一桩婚。   陈竹青最怕这种事,他不像陈红兵那样看重对方的家世背景,也能猜到陈雯为什么会喜欢那样的人。从小在各种比较的军属院里长大,冯兰和陈红兵又都是爱面子的主,管她管得很严格。一上大学,她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化夸张的妆容,穿最时髦的衣服,一看就是被压迫久了。   陈雯会喜欢那样的男生,大概是羡慕他那样自由的生活。   陈竹青觉得这种喜欢撑不了多久,根本无需这样大动干戈。   但被架到了这个位置上,他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陈雯和陈红兵因为这件事冷战很久,剑拔弩张的关系一触即发,冯兰夹在他们当中很难受,偏向哪边都不行。   现在有人来担雷,冯兰很高兴,端着饭碗去敲门,“雯雯,爸爸说他不反对你恋爱了。你先出来吃饭吧?吃完饭,咱们再坐下来好好聊。”   劝了一阵,屋内一直没动静。   门没完全关上,还留了一条缝,冯兰的手就按在门把上,但不敢贸然开门进去。   陈红兵已经退了一步,看屋内的人还是不满意,火气又窜上来,“住在老子家里,甩脸子给谁看呢!”   舒安拧眉摇头,“大哥,少说两句吧。”   陈红兵走过去推门。   冯兰拦住他,“这样不好吧?”   “这是我家。”陈红兵瞪她一眼。   冯兰往后退了几步,把位置让出来。   出于尊重,推门进去前,陈红兵给出预告,“陈雯,我和妈妈要进来了。”   门打开。   小小的屋子一眼扫到头。   靠着后院的窗户打开,寒风卷着雪花扫进来,吹起厚厚的窗帘。   屋内早没人了。   细雪落在桌面,润湿好几层美术纸。   看样子,陈雯已经离开有一阵了。   不跟家里说一声,直接跳窗逃走。   陈红兵感觉血压都涨上来了,是冯兰搀扶着才没摔倒。   他走到桌边,捏起陈雯留下的纸条。   上面用粗又黑的马克笔写道——   ‘做人要讲信用,不能失约。这是爸爸教我的。所以我现在要去赴约。’   ‘啪’地一声,陈红兵把那纸拍在桌上,“她还敢说这是我教她的?!” 第98章 .1989安安她喜欢   陈红兵被留言气得鼻歪嘴斜,甩着那张纸不停骂脏,一边套外套一边说要去酒吧找那小子算账。   他在办公室坐了几年,但每年仍坚持参加体能训练和二十公里的负重拉练,已经紧攥成拳的手背爆出青筋,完全不会输给那些只会摆弄乐器的小子。   陈竹青怕出事,让冯兰拦住陈红兵,自己披上外套往外走。   舒安追出来,给他绕了一圈围巾,“别发火。先把人带回来。有什么事回来再慢慢商量。”   屋外的雪没停,舒安不过站了一会,耳尖就被冻红了。   陈竹青捏着她的耳朵揉了揉,“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清楚。”   舒安笑了,手按在他肩上往外推,“我了解。你去吧。路滑,你慢点走。”   —   陈竹青坐公交赶到陈红兵给的地址。   离开几年,福城变化很大,尤其是商业区这块,街边的店面全换了,没一家眼熟的。   那个酒吧在商业城的负一层,还开在紧里面。   陈竹青在花花绿绿的广告牌里转了三转,问了几家店才摸到那个酒吧。   那地方没陈红兵嘴里那样不堪。   从外面看进去,更像一家格调不俗的咖啡厅。   那家店一分为二,左边是咖啡厅,右边是个卖黑胶唱片和怀旧磁带的音像店。   店内调的暖光,像小橘子似的团在头顶,看着挺温馨的。   左边最里面有个点单的吧台,吧台旁连着一个小舞台,上面有支四人乐队在唱歌。   临近春节,又正值晚饭点,店里只有三四张桌子有人。全是谈恋爱的小情侣,两人各点了咖啡和蛋糕,面对面地坐,亲亲热热地说话。   唯有陈雯一个人坐在离舞台最近的桌子。   她打扮靓丽,又抹着烈焰红唇,在暖光灯下仍是耀眼。   陈竹青不动声色地走过去。   坐下的一刻,陈雯愣了一下,台上唱歌的男生也滞了一瞬,吉他都弹错了一个音,不过很快就调整过来,继续唱歌。   陈雯把酒水单递给陈竹青,“小叔,要喝点什么吗?我请客。”   他低头瞄了眼价格,并不便宜。最便宜的冰美式也要两块,足够给舒梦欣买十五根根她最爱的奶油雪糕。陈竹青又抬头环顾四周,店内的装潢说不上高档但很有个性,一看就是艺术生的手笔。而且店里卖的黑胶唱片也不是普通人消费的玩意。   陈竹青主要是来找陈雯的,不是来消遣的,想着随便点杯美式,没想到看到后面,酒水单的最末尾还写了个单人最低消费。   他撇嘴,“算了吧,你就那点零花钱。”说着起身要去吧台点单,陈雯却及时扣住他手腕,把他又拉回座上,“这店是我朋友开的,不用心疼钱。”   她扭头,熟络地跟吧台那边打招呼,“这是我小叔。要一个巧克力蛋糕和一杯卡布奇诺吧。”   听到‘小叔’这个称呼,台上唱歌的男生看陈竹青的目光多了几分尊重,他朝陈竹青微微颔首打招呼。   陈竹青回以一个礼貌的眼神。   服务生很快端着咖啡和蛋糕走上来。   东西味道一般,做得很精致。   蛋糕上还有设计精巧的糖豆。   虽然陈红兵失言在先,但陈雯的出走太不给家里人面子,陈竹青稍稍批评几句,也就放她过去了。   陈雯学的美术,陈竹青会吉他,也有点素描基础。   艺术门类不同,但总有共通之处。   陈雯上高中以后,常单独写信给陈竹青,跟他说学业和生活上的烦恼。陈红兵忙于工作,冯兰又整日围着灶台、老人转,没空听她那些关于艺术的空想,也不能理解。   所以这些事,她全写进信里,去跟陈竹青聊。   在她心里,小叔比爸、妈更有分量,也更懂自己。   陈竹青那眼神指台上的主唱,“你喜欢的?”   陈雯毫不避讳地点头,欢喜地应道:“是啊。我男朋友。怎么样?挺帅的吧?”提起意中人,陈雯有些羞涩,但更多的还是欣喜,开心地和陈竹青分享恋爱里的甜蜜,“他可有才了。小叔,你听,他唱的都是他的原创歌曲!”   “原创?”陈竹青被两个字引走注意力。   两个耳朵竖起,更认真地听男生唱的东西。   都说作品最能表现创作者的内心,他倒要仔细听听这个男生作的是什么样的曲子,能让陈雯这样着迷。   陈竹青单手支在桌上,手背撑着脑袋,听得很细。   他本身是会吉他的。   羊角岛住的地方没电视,就向文杰带了台录音机去。闲暇的时候,他们要么听广播,要么听向文杰珍藏的音乐磁带解闷。   曲子听得遍数多,听过的每首旋律都铭记于心。   陈竹青听了会,觉得这个所谓的原创曲很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和哪首歌像。   他不敢妄下定论,继续往下听。   曲子唱了三遍,陈竹青终于把每句歌词都听清楚。   歌词写得很缠绵,全是情啊爱的。   陈竹青不像陈红兵那样思想老旧,他是能接受这种歌词的,只是其中有一句什么‘没你我就活不下去’听得他直皱眉。   旁人唱这个也就罢了。   陈雯要是为这种歌动心,像歌里唱的那样‘没谁就要不行了’,作为叔叔,陈竹青可就要操心了。   陈雯看他眉头紧锁,抿着的唇直吧嗒,发出轻微的啧声,似乎是在替男友抗议。   隔了会,她忍不住问:“不好听吗?”   陈竹青撇嘴,面无表情地回:“一般。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不积极。”   陈雯皱眉,“那按你的想法,唱什么样的才算积极?”   陈竹青在自己的歌曲库里搜寻一翻说:“唱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他边说,边哼出两句,“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   他两手一拍,又说:“你看这歌词多积极。生命是爹妈给的,你的生活你就是主角,不要什么离开谁就过不下去了,哪有那样的。”   就是句抒发胸臆的歌词,没想到他还真往认真的地方去想,而且说得这样严肃,陈雯有点无语,看向陈竹青的眼神也少了几分信任。   果然年龄是代沟,哪怕是曾经那么了解她的叔叔,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掉链子。   陈雯耸肩,漫不经心地说:“不就是句夸张点的歌词嘛,又不是真的要死要活了,至于么?”   或许以前不至于,但陈竹青为人父了,很多时候想到两个孩子,想法就会跟着变。   现在是真的没那份冲动了。   陈竹青知道陈雯陷在爱情了,他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干脆闭嘴喝咖啡。   喝完咖啡,吃过蛋糕。   台上的演出暂告一段落,男生向台下鞠躬,摘掉吉他,缓步走下舞台。   趁着他和旁边的乐手商量的功夫。   陈竹青悄悄问陈雯:“我出门的时候,你爸快气疯了。他要是不同意你们,你还要跟他?”   陈雯似乎早有思想准备,一点不惊讶,头微微扬起,眼睛只盯住不远处的男生,语气特别笃定,“就他了。又不是我爸跟他结婚,管他呢。我喜欢他,我愿意嫁。”   陈竹青猜到她会这么说,叹道:“你可真行。没有家里人祝福的路多难走。”   陈雯点的是热美式,纯黑的咖啡装在白色马克杯里,看着就不好喝。   她低头抿了几口,嘴角的笑仍挂着,对陈竹青说的一点不在意。   片刻后,她忽然抬头问:“小叔,你呢?你跟小婶结婚,她家里人祝福你们了吗?”   陈竹青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也没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一时间愣住,嘴巴张的大大的,半天都发不出一个单音。   陈雯似乎是知道什么,笑容更娇,好像在说‘看吧,你们不也这样过了’。   男生跟哥们说完话,又端着杯咖啡走过来,放到陈竹青的手边,“叔叔,您好,我叫高远。”   其实这个男生长得不错,眉眼俊秀,虽然是学艺术的,但没有留彰显个性的长发,没有讨人厌的小胡子,穿着立整干净,身姿还很挺拔,到有几分军人的飒爽。只是陈竹青仍沉浸在陈雯的那个问题里,男生说的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就看他的嘴唇一张一合的,怎么看怎么烦心。   高远看陈竹青脸色不好,平放在桌上的手攥成拳,防御的味道很浓,不敢再多言,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是这里的东西不和陈叔叔的口味?那要不要我给你换个清淡点的?还是咱们去外面吃?我付账。”   陈竹青摇头,“我不是你未来老丈人,你不用费心思讨好我。我大哥不喜欢你,出门前还说要把你大卸八块呢。”   陈雯没想到他会说得这样直接,在旁边嘟哝一句,又扥了下他衣袖,“小叔!”   陈竹青忽略她的提醒,面不改色地继续说:“我回去劝劝大哥。你们这周末见一面。到时候你跟他聊。”   他心里藏着事,而且是急需解决的事,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   说完这句,伸手去拉陈雯,“今天的事,你确实做得不好,先跟我回家。”   高远还没从前一句的打击里回过神来,陈雯就被他拉着要走了,他慌忙起身边赔笑边把他们送出门。   陈雯走得不情不愿,两步一回头的。   陈竹青本就心烦,怼了句,“周末又能见面了,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高远藏在下面的手摆摆示意陈雯先回去,又朝陈竹青鞠了一躬,“那麻烦陈叔叔在伯父那帮我说说好话。”   陈竹青‘嗯’了声,“我大哥主意大着呢,脾气又倔,我可不敢保证能劝成什么样。”   两人走出十几米,陈竹青像是想起什么,又带着陈雯走回店里。   高远正在给吉他换弦,看他们折返回来,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慌张地迎过去。   没成想,陈竹青从他身边擦过,直奔吧台而去。   他指了指冷藏柜,“再给我打包两份巧克力蛋糕吧。”   高远追过来,按住他付钱的手。   陈竹青甩开,继续付钱,“拿人手短。我不讨厌你,但也不会帮你。”   从店里走出来,陈雯好奇地问:“你不是不喜欢这个巧克力蛋糕吗?怎么又买了两个?”   陈竹青笑笑:“安安她喜欢这种精致的小东西。” 第99章 .1989先考察一下   回程的公交车上,陈竹青越想越不对劲,犹豫着开口问:“雯雯,你是不是听舒安说过什么?”   舒安和陈竹青要结婚那阵,两人要处理手边的工作,还要准备去西珊岛的东西,整日不着家。   有次,部队里的勤务兵来送信,家里只有陈雯在。   舒平的信辗转几次,粘的不牢,陈雯捏着脱胶的牛皮纸信封往屋内走,没等放到舒安的书桌上,里面的两页信纸就掉出来了。   陈雯蹲下身,捡起信纸塞回信封。   不能偷看别人信件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只是第二页信纸的开头就提到了陈家人,陈雯无意瞥见,那信就变成了诱人的潘多拉魔盒,不停地勾着她心底的邪念。   一番纠结后,她抖着手把信纸展开,迅速读完。   信里除了一些她不懂的生意经外,全是对舒安的责难和对陈家的指责。   在舒平眼里,陈家每个人的面目可憎,是不值得信赖的。   信里提到的事,陈雯前所未闻,也不相信爸爸和爷爷是那样的人,震惊许久,一直到舒安快回家,才匆匆将信纸折了放回原处。   这件事,在她心里埋藏了许多年。   每次听到舒安和陈竹青恩爱如初的消息,她总会觉得欣慰,也更笃定那封信是舒平胡编乱造的。   方才在酒吧,陈竹青对高远的态度不好,她一时生气,才会不经大脑问出那样一句话。   现在冷静下来,她并不打算把事情告诉陈竹青,只含含糊糊地说:“以前舒平叔叔来家里看小婶时,我听过他们私下的对话,觉得他对你的印象不太好。”   舒平来陈家,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陈竹青表面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覆在膝盖的手指却微微蜷缩,把西裤捏出几条褶皱。   他不甘心地追问:“舒平怎么评价我的?”   陈雯注意到他手上动作,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心里暗呐不好,忙摇头说:“时间太久,我忘记了。反正你和小婶现在过得好就好了嘛。证明舒平叔叔想的都是错的。”   陈竹青‘嗯’了声,没再说话,低垂的眼眸也失了色彩,一点点暗下去。   舒平不喜欢他,陈竹青是清楚的,但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他有些没底。   —   因为陈雯偷跑,陈家这顿晚饭结束得很匆忙。   陈顺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想掺和孙女的事,早早回屋去睡。   家里人多了,陈红兵把屋子重新装修过。   陈雯原来的房间大,重新整理过后,被当作客房。   无论是舒安、陈竹青回来,还是陈红梅带着孩子回来全住在这间。   而陈竹青原先的小房间则改给了陈雯。   陈顺的房间丢掉双人床,换了张一米二的单人床,还加了一个一米的上下铺给舒懿行和陈嘉言两兄妹。两个孩子很小,暂时挤一张床睡也没事,所以舒梦欣也被安排在了这一间。   陈顺监督三个孩子刷牙后,带着三个孩子回屋,关门前,他给陈红兵做思想工作,“孩子长大了,你得多听听她的意见,不能一意孤行,那样孩子只会离你越来越远。”   冯兰劝了很久,陈红兵已经消气了,又想起陈雯小时候,他没怎么在家,没尽到父亲的义务,心里愧疚,正耷拉着脑袋坐在沙发上自我反思。   他低低地应了声,“爸,我知道了。您去休息吧。”   正说着话,陈竹青带着陈雯进屋。   他外套都没脱,先把人护在身后,“大哥,批评教育的话我已经说过了,雯雯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下次不会再这样了。”   话全让他一人说了。   陈红兵和陈雯隔着一个客厅的距离对视。   陈红兵的眼睛透亮,没一点火气,反而还有些畏怯。   他两手在膝盖上擦擦,舔舔唇问:“吃饭了吗?我让你妈给你留了一些你喜欢的回锅肉。”   冯兰攥着围裙,从厨房里转出来,边擦手边问:“我给你下碗面条让你配着吃?”   陈雯没吃什么正经晚餐,就是在咖啡厅点了个小蛋糕和牛角包。   倒腾两趟车回来,她真有点饿了,点点头说:“今天的事是我不对,妈,你别忙了,我自己去弄吧。”   冯兰做家务事做习惯了,看着孩子在厨房忙活很不适应,总想上手帮忙。   是陈雯一再坚持,她才没进厨房。   今天的矛盾,是陈红兵挑起的。   陈雯看得出爸爸有认真反思过了,但以他好面子的个性不可能跟她低头,她也不敢想若是陈红兵低头了,要怎么跟他讨论高远的事,干脆躲进厨房去。   陈竹青把周末约了高远的事告诉陈红兵。   这事是时候给个定论了。   陈红兵深呼吸几次,侧身绕过冯兰,挤进厨房。   陈家的厨房挺大的,除了一圈的琉璃台,还放了个小桌子。中午陈红兵在部队吃食堂,陈顺和冯兰就挤在小桌上吃饭。   陈雯拿着双长筷在锅里搅和,防止面条粘黏。   陈红兵一靠近,她全身都处于警戒状态,动作加快,翻腾的沸水晃荡得厉害,时不时地溅出一些。   陈红兵伸手从她那接过筷子,挑动两下,看面条散开,就收手把筷子横放在碗上等。   他重咳一声,扭扭捏捏地说:“是爸爸有错在先。不该那么早给人下定论。”   陈雯的心颤了下,怔怔地转过来。   陈红兵问:“真打算跟那小子?”   陈雯就知道他还是看不上高远,扬起脸,笃定地说:“嗯!我就是喜欢他。”   “啧啧啧。”陈红兵难掩嫌弃地瞄她几眼,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地,顿了好一阵,像是接受这个说法了,头猛地抬起说,“女孩子得懂得矜持,不能这么上赶子地贴上去,多跌份。”   陈雯猜不准他话里的含义,眯着眼,迷惑地看他。   冯兰‘哎哟’一声,从后面拍了下陈红兵,又给陈雯使眼色,“你爸同意了。”   陈红兵大叫,“同意什么啊!我的意思是不着急反对,先考察考察。至少得等周末我看了人再说吧。”   陈雯一听有戏,笑开眉眼,热切地挽上陈红兵的手臂,“我已经考察过一遍了,你肯定会满意的。”   女儿本就跟陈红兵不亲,长大后知道男女有别,和他离得更远。   每次从学校打电话回来只跟冯兰说话,偶尔陈红兵接到,陈雯的第一句永远是‘我妈呢?’   现在因为个男生,她反倒跟他亲近了些。   陈红兵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他拍了拍陈雯的手背,“爸妈虽然读的书没你多,也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但毕竟是过来人,有些建议你还是要适当参考的。”   陈红兵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陈雯也收起任性,应道:“我会的。那等周末你看了他,我们再聊。”紧接着她探出半个脑袋,朝外喊,“妈,你周末也去吧。”   “我?”冯兰扥直围裙,下意识地捋了下散乱的鬓角,支支吾吾的,“我还是不去了吧。让你爸先去看看。我去了也不知道说什么。”   陈雯走过来,捏紧她的手:“你是我妈。你可比爸爸了解我。你当然得去了。”   说起这话题,陈红兵不服气,“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喜欢那小子什么。”   陈雯做饭少,下面时没量。   挂面在锅里翻滚、胀大,她才惊觉下多了。   她先捞出一碗自己的量,扭头问:“小叔,你晚上也没吃好吧?要不要吃一碗?”   一家人好不容易说和,陈竹青不想掺和,又瞥见桌上的两个巧克力蛋糕,便摆手拒绝了,转而弯腰从餐柜里拿出两个西餐叉子。   这是之前陈红兵去外地开会,那边的领导送的,送了三套西餐餐具,听说还是有名的牌子。可陈红兵说那人是披西装穿草鞋的假洋人,东西拿回来以后往餐柜里一丢,再没用过。   陈红兵以为他是要用叉子吃面,惊得眼睛瞪大,“老三,你干嘛呢?要当假洋|鬼|子啊?”   陈竹青撇嘴,用眼神指指桌上的蛋糕包装盒,“我买了蛋糕。借你的名牌叉子一用。”   陈红兵踮脚,目光越过厨房,看向外面的桌子。   那个包装盒上印着看不懂的英文。   这些年对外贸易发达,不少人仗着会英语,就有种高人一等的感觉,看谁都用那种看乡巴佬的眼神扫人。福城一些快倒闭的餐厅,换了英文牌,摇身一变成了西餐厅,靠着卖这种氛围又盘活了,实际做得也就那么回事。   导致陈红兵看见英文就觉得心烦。   他撇嘴嘟哝一句,“有中餐不吃,赶什么时髦啊。”   陈竹青装作没听见,提起蛋糕,拉着舒安回屋。   舒梦欣已经睡下,于是两个蛋糕都归了舒安。   巧克力蛋糕上还放了两个像汉堡的粉色双层饼干,饼干是小猫形状的,朝外的这层用巧克力酱画了五官和胡须。   陈竹青教她,说这叫马卡龙,是一种做法复杂的法国甜点。   舒安懵懂地点头,又低头瞧了眼蛋糕,觉得横切、竖切、斜切都会破坏美感,握着叉子的手紧了紧,悬在半空中犹豫。   陈竹青看出她的心思,覆上她手背,握着她的手硬是从一个四角挖下一块,递到她嘴边,“吃吧。甜度正好,是你喜欢的味道。”   叉子碰到蛋糕的一刻,舒安心在滴血。   可蛋糕吃进嘴里,香甜的奶油撞上微微苦涩的巧克力,浓厚的香气慢慢溢散开,瞬间化解了她的心疼,还有种想再来一勺子的欲|望。   舒安把另一个递给陈竹青,“一起吃嘛。我一个人吃不完。”   陈竹青没推脱,拉过凳子坐在她旁边。   他没碰新的,就着她吃过的地方挖了一小勺。   他把蛋糕含在嘴里,很仔细地品味巧克力的苦涩。   舒安问:“有心事?”   “有。”陈竹青放下叉子,慢慢坐直身子,两手自然垂下,撑在椅子边缘,很认真地看她。   虽坐得笔挺,眼神却很伤,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陈竹青问:“我们结婚前,舒平有没有特意写信给你说不同意?” 第100章 .1989分手   舒安怔了下,牙齿磕在金属叉子上,嘴里含着声轻微的‘咔嗒’,连同脑袋里的弦一起震动,不安与疑惑在心底蔓延开来。   她嘴唇微抿,舌尖在叉子上扫了一圈,把上面的奶油舔掉。   奶油顺着喉咙下咽,原本滑润的口感随着糟糕的心情竟变得有些生涩,黏糊糊地粘黏在口腔,甜腻得让人不适。   陈竹青发出声自嘲的笑,替她回答:“有。对吗?”   两人结婚很久了,舒安不知道他为何提起这件事,只是从他落寞的神情里觉得这事不简单。一时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舒安采取了逃避的态度。   她把勺子放回盘子边,“那个没动的蛋糕收冰箱,明天给梦欣吃。”她利落地包好蛋糕,又捏起两人的叉子要拿出去洗。   陈竹青扣着她手腕的手一转,把她从门边拉回来,按到凳子上,自己拿着蛋糕和叉子走出去。   早点睡吧,免得夜长梦多。   舒安从行李箱里找出睡衣,捧着往浴室走,“陈竹青,我先去洗澡啦!”   陈竹青正背身在水池那洗叉子,含糊地应了声‘嗯’。   晚上,舒安在床上翻了好一会,房门被拉开,走进来的人带着冬夜特有的寒意。   黑暗的环境下,感官会变得异常灵敏。   外套从身上抽离,和毛衣发出的静电声,厚衣服挂在衣架上的响动,以及随着软下半边床垫袭身而来的凉意。   舒安在装睡,紧张地深吸一口气,鼻尖萦绕着冬雪的味道,是一种冷冽的泥土气息,闻着就潮潮的。   他是在院里站了很久吗?   因为舒平的事?   舒安想问,又不敢问。   她猜不透陈竹青的想法,所以格外紧张,揪着枕巾的手动了动,手指卷着一个小角,好像抓住点东西能就缓解身体上的紧张感。   陈竹青问:“睡了?我想跟你说点事。”   舒安眼睛闭得更紧,眼角甚至挤出两条细纹,大有那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陈竹青一手挤进她脖颈和枕头间的缝隙,一手按在她腰间,把人勾进怀里。   宽大的手掌按在她后背,用不容抗拒的力道压缩两人之间的距离,直到完全紧贴在一起。   舒安的装睡计划失败,揉揉眼睛,装出被吵醒的无辜,迷迷瞪瞪地抬头看他。   陈竹青垫在她颈下的小臂勾起,手掌按在她脑后轻轻摩挲,如羽长睫扫下来,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他的声音还是很轻,含着些许笑意,“我今天去那个咖啡厅,看到雯雯的男朋友了,还挺帅的。”   原来是要说陈雯的事,舒安长舒一口气,放心地靠回他胸膛答话:“光长得好可不够。得人品好,对雯雯好,周末大哥不是要去考察了嘛。也不知道能不能过关呀?”   陈竹青刚出门那阵,陈红兵还没转过弯来,气呼呼地扬着根擀面杖,说要把那小子的腿打折,断了他们的往来。   现在事情有所缓和,舒安也跟着开心,可聊没几句,听陈竹青说那个男生艺术气息浓郁,舒安又不免担心起来,不安地问:“你说要是大哥真不同意怎么办?”   陈竹青耸肩,“陈雯是他的女儿,他不同意,我们也没办法。”   而后陈竹青把陈雯在咖啡厅说的那番豪言告诉她,“雯雯的态度很强硬,要是大哥真不同意,可能会很麻烦。而且他们年纪轻,长辈这么打压,万一脑袋一热直接去领证就麻烦了。”   学了艺术,陈雯爱赶新潮,吃的、用的都更新得很快,通常是今天杂志出了新款,明天她就想办法买来了。   但除了这点外,她还是从前那个听父母话的乖孩子,有什么事都会和冯兰商量。   舒安不相信她会先斩后奏,拍拍陈竹青的肩膀安慰:“雯雯乖着呢。不会那样做的。”   陈竹青捉住她的手,拉到嘴边吻了下手背。   床铺紧挨着窗户,月光透进来,只模糊地照亮这一方天地,氛围暧昧到极致。   他拉着舒安的手贴在自己侧脸,微微偏着头,若有似无地亲吻她的掌心,“其实我还挺羡慕那男生的。有人不顾家里人反对,也要跟他在一起。”   话题转得好快,舒安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果然,陈竹青下一句就是,“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这样对我。”   他仍笑着,长睫毛上泛着细碎的光,柔美还带点凄楚,弯下的眼角全是苦涩的滋味。   舒安张张嘴,没来得及回答,又听到他继续说:“没关系。我不是要你回答或承诺。我们结婚这么久,你喜欢我,对我好,我是知道的,也看得很清楚。只是有时候不免会想,如果爷爷还在,你一定不会跟我结婚的对吧?你那么乖,爷爷说什么,你都是会遵守的。”   舒安不想骗他,也自觉骗不过他,微微颔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应道:“嗯。”   这个答案陈竹青一直都知道,可从她嘴里说出来,真真切切地听到时,又忍不住地难过。他环在舒安腰间的手放松些,身子从侧向她变成正躺。   陈竹青盯着天花板愣神,嘴角勾起一个难以觉察的笑。   那笑里有苦涩也有自嘲。   他总是在不重要的小事上纠结,搞得所有人都不开心。   但就是不甘心。   陈竹青自顾自地说:“家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对吧?”   后面的疑问咬字很轻,像在问舒安,又像是在问自己。   舒安抱着他回:“你也是我的家人。”   她的回答很标准,找不出一点毛病,可是跟陈竹青心里的不一样。   他侧过身,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倏地认真起来,“那我和舒平哥比起来呢?在你心里,谁更重要?你会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同样重要。”舒安不是为了安抚谁,而是真的没法分出先后顺序。她很喜欢陈竹青,要跟他过一辈子。舒平跟她一起长大,一直护着她,有好东西都会第一时间跟她分享。而且奶奶的遗愿就是要兄妹俩互相扶持,她是不可能放弃哥哥的。   陈竹青应了声‘嗯’。   他捏着被角包住舒安,更用力地把她抱在怀里。   下颔搁在她颈窝,像是寻求安慰般偏着头吻她颈后的细肉。   他的身子很重,边吻边压过来,牢牢把她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的。   房内的暧昧随着侵略性极强的吻不断攀升。   房间隔音不好,舒安怕出事,拍了他肩膀一下,提醒道:“这是在你家。”   “我知道。”陈竹青没有停止的意思,依旧抚着她的脖颈亲吻,甚至咬了她锁骨一下,似是对她不专心的惩罚,他从自己的枕头上扯下枕巾,折叠几次后递到舒安嘴边,“张嘴咬着。一会就发不出声音了。”   舒安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陈竹青又重复了一次,见她没有咬的意思也不再强求,只说:“你要是能忍着也行。或者叫出来也没差。反正他们会当作没听到的。”   而后,舒安的腰间多了个枕头。   再然后,她拧着枕头打卷的手指再转不动,咬着的下唇有了一抹甜腥味儿,她艰难地伸手扯回刚被折叠又被丢弃的枕巾,随便团了团咬在嘴里。   末了,陈竹青抱着她翻了个身,让她趴在自己身上休息,“宝贝。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舒安又累又困,听不清他说什么,含含糊糊地应了声‘爱你’。   **   周末。   为了应约,陈家人全精心打扮。   陈红兵拿出压箱底的西装,又梳了个大背头。   他站在镜子前怎么看怎么别扭,尤其是陈竹青给他弄的那个红宝石胸针。暗色红宝石在灯光下折出几道光,下面的铂金托造型有些浮夸,看着和西装很配,但和陈红兵很不相配。   “这也太小资了。一看就很腐|败。”他在镜子前急得抓耳挠腮,不受控制的手忍不住地要去摘胸针,是冯兰挤进来硬拦着他,“你干嘛呢?这胸针多好看啊。”   陈红兵跺跺脚,还是把胸针摘下来了,而且连西装一并脱掉。   他折返回屋,从衣柜里拿出新军装。   两手捏着领子在空中一抖,然后一个转身,利落地套上。   军装一上身,陈红兵肉眼可见地放松。   他捏着衣角往下一扥,神气地站在镜子前,“这才像老子。”   冯兰连‘呸’几声,提醒道:“少说脏话。”   她摇摇头,随即笑着走过来帮他整理衣服,“你呀,穿这个都穿了一辈子了,不烦啊?”   陈红兵随手抓过军帽戴到头上,“腻什么。西装谁都能买能穿,我这衣服是能随便穿的?”他肩膀左右摆了摆,很自豪地晃着两侧的军衔。   冯兰按住他,“是。知道你最厉害了。一会在那人面前你可别怂。”   陈红兵就是在家里嚣张,嘴里喊着要打要杀的,自从知道周末和那人有约后,整个人像失了魂魄似的,在家坐立不安的,在部队也提不起劲。   昨天在房里拉着陈竹青聊了半天,商量要以怎样的态度对那人才不会失了身份,又显得尊重。   现在被她这么一呛,陈红兵彻底熄火了,瘪着嘴嘟囔,“你厉害,一会你来挑大梁。”   冯兰忙摆手,“千万别。否则以后出了岔子,你肯定得怪我。你不是见多识广,那闺女的事就由你定夺好了……”   两人在屋里说个没完,陈雯在外面等得着急,又怕爸爸反悔不去了,催得很紧。   陈红兵拿着皮夹走出来,“都跟你说女孩子不能着急了。”   为了表示庄重、尊敬,高远预定了一家西餐厅。   陈雯放弃了时兴的小皮衣,换了身墨绿底的碎花连衣裙,外面套着卡其色的呢子大衣,温柔的长发披散下来,看上去端庄不少。   陈红兵啧声,“你要是平时也这么打扮多好。”   陈雯对其他的装扮都很满意,唯独目光扫到陈红兵身上时,滞了一瞬。   在她看来,陈红兵穿着军装,除了是他的习惯外,还有很浓的震慑意味。   这样带着警戒的开场,多少是会让人不舒服的。   陈雯劝道:“爸,你要不要再换身衣服啊?那是西餐厅,你穿着这个去多怪啊?”   陈红兵最不喜欢西餐厅了,偏偏那人还不知好歹地往枪口上撞。   一听西餐厅不欢迎军装,他更烦躁了,“就这么穿。去吃饭已经是给他面子了。多少人想请我吃饭,我还不愿意去呢。”   陈雯嘿嘿两声,走过来挽他的手,“这不一样嘛。别人是求你办事,现在他是要娶你女儿。”   陈红兵还没做好当岳父的准备,听到这些一个头两个大,心里空落落的。明明陈雯就在身边,却有一种要把她送出手的感觉。   —   高远提前在门外等他们。   远远看到他们来,快走几步迎上去,“伯父、伯母,你们好。我叫高远。福城艺术大学音乐系研究生二年级在读,现在跟朋友在商店街经营一家咖啡厅和音像店。”   陈红兵冷淡地应了声‘嗯’。   冯兰显得亲切很多,主动握住他的手,夸道:“你长得很精神嘛。”   “谢谢伯母。里面请吧。”高远伸手比出一个‘请’。   这家西餐厅开业时间不长,生意却出奇地好。   里面的装潢符合年轻人的审美,菜价也合理,所以来这吃饭的年轻人居多,不是家境殷实的学生情侣就是办公室的高知。   里面的顾客几乎是清一色的西装加呢子大衣的打扮。   穿军装的陈红兵刚踏进餐厅,立刻引来一阵好奇的目光。   不过也就是一阵,那些人瞥了眼,又继续低头去吃饭、聊天。   但那些目光来得突然,陈红兵顿了下,在服务生的指引下往座位走。高远为了和他们好好谈话,选了靠里面的座位,从门口走过去有好长一段距离。   明明那些人已经不再看他了,陈红兵还是觉得不自在,最舒服的军装在这刻像是长满荆棘似的,扎得他浑身难受。   他有些后悔没听陈雯的,穿西装来就好了。   但抬头看到高远,又把这股火撒在了他身上。福城有那么多中餐厅他不选,偏偏学作假|洋|鬼|子吃西餐,万恶的西餐厅才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   陈红兵觉得这人的品味、格调都跟自己相触。   对他的初印象更差。   陈红兵问服务生,“你们这有包间吗?”   服务生抱歉地摇头,“对不起,先生。我们不提供包间。”   陈红兵往西餐厅里扫了一眼,清一色的四人桌,看着就很机械。   他不开心,陈雯却因为见到男友,脸上的雀跃几乎要压不住了,不停朝高远使眼色。   陈红兵看见了,只能当做没看见,拿起桌上的柠檬水默默给自己倒了一杯酸汁。   给陈雯把关男朋友是大事。   陈竹青和舒安也跟着一块去了,不过他们没跟陈红兵他们一起,而是晚了几分钟出发,进入西餐厅的时候,也只坐在附近的桌子。   高远正在点单,看到陈竹青现身,以为他们是晚来的,举手要招呼他们来这边坐。   陈红兵止道:“他们是来约会的。别管他们了。”   “哦……”高远怯怯地收回手。   舒安没来过这么高级的西餐厅,不知道要怎么点,就把菜单交给陈竹青。   陈竹青点了两份七分熟的丁骨牛排。   话音未落,舒安立刻摆手,改道:“给他七分熟的,我要全熟的。”   陈竹青好意提醒,“全熟的不那么嫩,口感会不好。”   舒安看桌边还站在服务生,没好意思说理由,只是坚持要全熟的牛排,等到服务生写完单子离开,她才把摊开的手放到嘴边,半边身子越过桌子,低声和陈竹青说:“我们以前上基础医学课。里面有说牛带绦虫就长在不熟的牛肉里。所以我不敢吃不熟的牛肉。”   陈竹青被她这么一说也没了胃口,招手唤回服务生将自己的那份牛排改成了全熟。   自从舒梦欣跟他们一起生活后,两人很少有独处的机会。   这次会跟着来,主要是陈竹青说想回味一下跟舒安单独约会的感觉。   不一会,服务生就端来一盘刚出炉的小面包。   盘子旁还附带了一小盒黄油和果酱。   陈竹青拿起餐刀,给餐前面包涂上黄油,又抹上果酱,再递给舒安,“喏。给你吧。”   只是舒安对陈雯,远比陈竹青上心。   毕竟她刚到陈家时,陈雯还是个孩子,转眼间,孩子都长到要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舒安有些感慨,目光越过中间的桌子盯住他们。   似乎是想从高远的唇语里读出他们的对话内容。   陈竹青手抬起,都把面包递到她嘴边了,舒安才低头咬了一口,但眼睛仍是看着那边的。   陈竹青问:“这家西餐厅的蓝莓酱好吃吗?”   “嗯。好吃。酸酸甜甜的。”舒安漫不经心地回答。   陈竹青‘哼’了声,拇指和食指扣住她下巴,硬是把她的视线拉回盘子上,“你看看我给你涂的是什么酱再夸。”   盘子上的果酱红红的,里面隐约还能看见烂乎乎的草莓。   舒安咽了口唾沫,‘我’了半天没‘我’出下一句。   陈竹青叹气,“这个酱没有你做的好吃。我本来想夸夸你的,现在又不想了。人家都说七年之痒,现在想想可能是真的。现在已经过六年了,我对你是不是没吸引力了?”   六年了?   他们结婚六年了!   要不是陈竹青说,舒安还没意识到。   陈竹青又问:“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舒安顿住,在脑海里迅速搜索。   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是十二月,已经过了,春节又还没到……   想着,想着,她脑袋忽然叮了一声,为忘记这个重要的日子而低头自责。   她小小声地回:“是你的生日。对不起,我……”   陈竹青的生日在一月。   年初年末是工程最紧张的时候,因为要赶着给工人们结算工钱,要安排春节期间的值班表。   所以这六年,陈竹青没过过生日,舒安也有些淡忘了。   他自己不过生日,但每次舒安生日,无论多忙,陈竹青都会回家。如果时间允许,他会去筇洲给她买生日蛋糕,如果时间紧张,他会做一顿大餐为她庆祝。   舒安这么一想,越发愧疚。   她舔舔嘴唇,脑袋瓜转个不停,想着补偿方案,“一会我们去买个生日蛋糕?还是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陈竹青捧着她的脸,拇指轻轻在她侧脸摩挲,“不用。我不喜欢奶油蛋糕,太腻了。我只想在这一天许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陪在我身边。”   舒安点头如捣蒜,“当然了。我们是夫妻,我当然会陪着你啦。”   陈竹青心里有假设的意外情况,但不想这么快告诉她,又重复了一次,“你记住,我说的是无论发生什么……”   舒安承诺道:“嗯。我答应你。”   没有奶油蛋糕,陈竹青勉强对着黄油面包许愿。   说完这些,服务生端着两份牛排走过来。   陈竹青把两份都揽到自己面前,“铁板很烫,别溅到你身上。”他拿起刀叉先对舒安那份下手,“我切好了再给你。”   陈竹青和舒安那边氛围很好。   陈红兵这却是超级低气压,压得同桌的四个人都喘不过气。   陈雯对高远的喜欢就刻在眼里,显而易见,特别热切。   尽管陈红兵藏在桌下的手不停拍打她的膝盖,她还是一直向着高远说话。   女儿被人这么拿捏着,陈红兵等于失去了主动权。   他很不爽。   但高远谈吐大方得体,也没有夸张的艺术生造型,又让他生出些许好感。   而且对方还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加分项。   来之前,陈竹青详细跟陈红兵说过那家店的经营情况,告诉他那不是陈红兵印象里的酒吧,让他别多心。   聊了一会,陈红兵很自然地聊到了婚姻、生育上。   他再不喜欢,也拗不过陈雯。   可一聊到这个话题,高远却突然变了脸色。   微弯的眉眼敛起笑,脸也变成了猪肝色,像是很抗拒这个话题。   高远说:“我不打算那么早结婚。我和朋友想做乐队,现在开这个咖啡厅就是为了赚钱录音设备的。”   高远已经二十六岁了,陈雯还不到二十。   陈红兵也不想他们那么早结婚,只是听到他要玩乐队,还是往里搭钱地玩乐队,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他问:“你这个能挣钱吗?”   高远摇头,“现在还不能。”   陈红兵又问:“那每月得往里搭多少钱?”   高远想了想,报出一个保守的数字。   那个数字是陈红兵工资的一半,还是每个月都需要的投入,他有点被吓到。   平复片刻后,才继续问:“你那咖啡厅有那么挣钱吗?”   高远像是被人捉住了小辫子,喉结一滚,支支吾吾地说:“我现在在读书,家里是有给生活费的。”   通过刚才的聊天,陈红兵知道高远的家境,父亲是主任医师,母亲是大学音乐系教授,家境不错,跟陈红兵有得一拼。   他拧眉,“你家里同意你搞这个?”   高远摇头,“不同意。所以我才会和朋友开咖啡厅,这样毕业了,也不用靠他们接济,我自己能解决问题。”   这样一项烧钱的爱好,陈红兵不知道他坚持的意义在哪里。   他劝了几句,看高远很坚持,也不再说了。   只是想到虚无缥缈的未来,又不免担心。   他问:“如果你和雯雯结婚了,还没靠这个挣到钱,你还准备往里搭钱做这个?”   高远重重地点头,艰难地应‘嗯’。   陈雯没注意到爸爸神色微变的脸,仍在一旁兴奋地应和,“我支持你。有梦想就是要去努力的嘛。我们可以一起攒钱,一起努力!”   陈红兵扭过脸,神情复杂地看她。   高远没他想象的那样糟糕,却也没好到值得陈雯为他付出一切的份上。   或者说,在他眼里,没有人值得陈雯这样付出。   他没直说,攥成拳的手轻叩桌面,“有梦想是好事,但也得结合实际吧。你可以努力,但努力得有时限,在你预定的时限内达不到要求,就说明你没那个命。”   高远知道他的意思。   今天这顿饭,不止是他和陈红兵的初见面,也是他想借着这个机会向陈雯表明心意,试探她的态度。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陈雯说的话多少带点情|人间的安慰,当着父母的面,她总不能说假话了吧。   高远将想法和盘托出,“伯父,我的想法和您不同。我认为喜欢的事值得一辈子为之努力。”   陈雯刚上大学,正是青春热血的时候,所有关于‘爱和梦想’的话题,她的理解全带着少女幻想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冲劲。   她大胆地握住高远的手,趁机表白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生命是有限的,当然要做自己喜欢的事。”   陈红兵看着刺眼,重咳一声。   怎奈陈雯完全没瞧他,眼里、心里全是高远。   一直以温和示人的冯兰却打破气氛地说:“结婚不是儿戏。你们现在只是恋爱,要追逐梦想和热爱当然可以,可结婚以后,还有对家庭的责任。我和爸爸养你长大,又供你读书,能给的已经给你了。未来我们要好好休息,你们想搭钱做这事可以,但过不下去的时候,千万别想起我们来。”   陈雯噘嘴,把头一仰,说:“我才不会那么没骨气呢!”   旁边的高远明显一愣,眼神有所躲闪。   无论是大学还是来咖啡厅的顾客,都有不少追他的女生。   高远之所以选择陈雯,除了她年轻漂亮,对他无比崇拜,还因为她有殷实的家底和无限疼爱她的父母。在陈雯的描述里,几乎是她要什么,家里就给她买什么。还说最开始学美术,家里也不理解,但她喜欢,父亲就花大价钱送她去美中拜师,还让她去参加帝都的夏令营活动。   这些全是高远羡慕却不曾拥有的。   他以为他选择陈雯后,也能得到这一切。   然而冯兰冷到冰窖里的态度,却让他认清了现实。   停了能有半晌,他默默接了句,“嗯。我们知道了。”   而后的交流,高远几乎没怎么开口,只是低头插牛排。   从餐厅出来,高远推说咖啡厅还有事,没送他们去车站。   陈竹青等他走远了,才追上去问:“大哥,你考察得怎么样了?”   陈红兵直摇头,“这人不行。不靠谱。”他甚至等不到回家,就扭头跟陈雯吩咐道,“这人不行!你别陷进去了,跟他慢慢断了。”   陈雯脸上的笑僵住,立刻从晴转阴,眼角噙着些委屈的眼泪。   刚刚在西餐厅还好好的,怎么才出门就变脸了。   她想不到原由,愤愤地为男友抱不平,“你不是夸他学历和父母都不错嘛!而且他对我也很好啊!为什么又不行了啊?”   一时半会,陈红兵也解释不清楚,拽着她往车站走,“回去再说。”   陈雯甩开他的手,两手环胸,冷冷地看他。   一月的福城是全年最冷的时候。   刺骨的冷风如刀,刮在人脸上,是生生的疼。   军属院门口有直达的公交,陈雯又一直在催。   几人出来得匆忙,忘了带耳包、围巾之类的保暖物件。   在街上站了一会,脸和鼻尖冻得发红。   他们要教育子女,跟陈竹青无关。   他牵着舒安继续往前走,“大哥、大嫂,我们先回去了。”   从陈雯身边擦过时,他劝了一句,“爸、妈一定是为你好。”   这一句话不假,却不顶用。   甚至在陈雯听来还有责怪她不懂事的意味。   她觉得父母没站在她的角度考虑问题,也不懂高远的才气。   同为艺术生,才华不被人认可的痛苦,她最能体会。   陈红兵那些能不能挣钱的言论,同样是在扎她的心。   话不投机半句多。   父母的看法一时没法改变,陈雯也不想多说什么,索性把头一扬,踩着小皮靴往反方向走,“我去同学家待一会,晚一点再回家。”   让她一个人静静也好。   陈红兵接受了陈竹青之前给的建议,不过多干涉陈雯,以免引起她的逆反心理。   反正他们现在没到法定婚龄,就是想偷偷领证都不够资格。   他拉着冯兰往车站走,“咱们就是太宠她了,什么都由着她来,她才会这样。”   在见过高远后,冯兰改了想法,和陈红兵站到一条线上,“嗯。”   上车后,她甚至说:“那人真的不行。咱们可要想办法,把他们拆散。”   陈雯和高远恋爱的事,冯兰是第一个知道的。   她一听就知道陈红兵会反对,所以帮陈雯瞒了小半年,才慢慢透给陈红兵。   今天之前,她还总是替高远说话,让陈红兵判断一个人不要只从职业,那样太片面了。   可今日一见,她却变得比陈红兵还坚决。   陈红兵身子一歪,靠在车椅背上哼哼唧唧的,“看。我早说这人不靠谱了吧。这种搞乐队的,有几个是想安定的。为了所谓的自由,一点责任感都没有。”   冯兰想翻白眼,但找不到反驳他的理由,只得低头,无语地应道:“是。你说得都对。”   **   吃过这餐饭,陈雯和高远的恋爱关系算是昭告天下了。   她不再遮遮掩掩,只要有空就往咖啡厅跑,两人煲电话粥一打就是两三小时,陈竹青想用电话都得拿着电话簿在旁边蹲着等。   舒安塞给他一张电话卡,“去外面公共电话亭打吧。”   陈竹青不情愿地接过,“外面那么冷。你的心真狠。”   舒安推他,“去吧。我和雯雯有话要说。”   陈红兵和冯兰的态度已经摆在明面,陈雯陷在热恋里,完全听不见劝,有时候听他们说多了,以为他们是害怕要拿他们钱去支持高远做乐队。   于是,四指竖起放在耳边起誓,“我要是和高远结婚了,以后就是饿死,都不会来找你们。”   陈家人说的她不听。   舒安是局外人,以朋友的身份坐到她身边。   没等她开口,陈雯先摆手,“别了,小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可这是我的人生,我十八岁了,我为自己决定负责。”   陈雯挂了电话,转身回屋,没给舒安一点机会。   陈竹青从外面回来,看她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就知道她的劝说任务失败。   舒安愁眉苦脸地瞧他,“陈竹青,怎么办呀?”   陈竹青咧着嘴笑,雀跃地坐到她身边。   舒安以为他是有什么好主意的,凑过去要听,谁知他从大衣里掏出两个用报纸包着的烤地瓜。   他把更为软烂的那个塞给舒安,“好几年没看到了。刚出炉的呢!超级香!”   舒安捏着那个地瓜,指尖染起一阵红,眼前烟雾缭绕的,整个客厅全是烤地瓜的香气。   可她没一点胃口,只是低头盯着它发呆。   陈竹青怕她这么捏着不动窝,会把手烫坏。   匆匆去厨房拿出擦手布包在报纸外,再塞回舒安手里,“别想了,陈雯不是说了嘛,她对自己做的决定负责。我们应该相信她。恋爱会让人降智,但也会让人清醒。”   舒安抬头,发出一声疑惑的‘啊’?   陈竹青朝她手上的地瓜努嘴,“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我特意给你买的。”   **   很快,陈竹青的说法得到印证。   大约半月后,高远对陈雯忽然冷淡下来。   他不再主动给她打电话,也很少去咖啡厅。   陈雯去找过他几次,那边的员工只推说高远家里有事,不知道他在哪。   陈雯很快觉察出不对劲。   尤其是一次约会,她嗅到他大衣上的香水味。   味道很淡,但很清晰,是浓烈的雪梨味。只这么一点,就足以让人甜到发齁。   心里有了不好的定论,陈雯开始留意高远的动向。   艺术大学的学习氛围不浓,虽然放假图书馆不闭馆,但去那学习的人很少,除了挂科的就是悲催的考研人。   高远却说他有个没完成的论文,经常借着去图书馆查资料的名义放陈雯鸽子。   如此几次后,陈雯去高远家楼下等他。   偷偷跟在他后面出门。   终于,让她堵到高远和其他女生的约会现场。   高远和那个女生约在图书馆,而且是手牵着手出来的。   陈雯没多想,直接冲上去,给了他一巴掌。   跟垃圾男多说一句,她都觉得恶心。   丢下一句“我们分手了”,扭头就走。   高远捂着脸在原地发愣。   旁边的女生先反应过来了,特意绕到另外一侧,也赏了他一巴掌,“垃圾。”   之前已经有了猜想,今天只是证实猜想。   陈雯觉得自己不会难过,在回家的公交上,还是捂着脸哭得梨花带雨。   旁边的热心大姐一边劝她,一边给她递纸巾。   下车后,陈雯在家附近的公园转了好几圈,慢慢冷静下来,又买了一瓶水润湿手帕,把干透的泪痕擦干净才回家。   家里人说的都是对的,高远真的不靠谱。   她没有听话,才会被伤成这样。   她觉得对不起爸爸,不想让他看到她难过的样子。   回家后,她云淡风轻地把和高远分手的事告诉他们。   前两日,还在热恋里的人,忽然就分手了?   陈红兵愣了十几秒,很快想到原因,“别难过!只要你一句话,爸帮你去揍他!”   陈雯笑开,“咱家又不是恶霸。算了。我才不会为不值得的人难过。”   为了庆祝陈雯脱离苦海,认清垃圾。   陈红兵拿出一笔‘巨款’,请全家人去福城最高档的中餐厅吃了一顿。   那家餐厅是福城的老字号,有个‘百年老店’的牌匾。   里面全是正宗的地方手工菜。   陈红兵看到精致的餐点,忍不住赞叹,“还是我们中餐牛啊!”   其中,有一道葱烧带鱼。   这是舒家过年必有的菜,因为舒平喜欢。   这五年,因为担心那些赌徒会报复,舒安没去广州看过他,只从一月一封的书信里知晓他的情况。   经过几轮清|扫,舒安听说广州治理得不错。   报上还登出地下赌|场倒闭,马仔入|狱的消息。   舒安戳了戳盘子的带鱼,“陈竹青,我想去广州。” 第101章 .1989我是在帮你   有了去广州的想法,舒安打电话回西珊岛向医院申请延长假期。   因为春节后,有一批新设备要登岛,一同来的还有筇洲两家医院的妇产科主任,这是西珊岛仁德医院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学习机会。院长没有批准舒安的请求,要她按时回岛熟悉新设备,学习新技术。   另一边,向文杰告诉陈竹青春节后有检查组要来检查工程质量,他不可以缺席。   江策和林素有值班任务,今年没有办法回家。   林妈妈前一阵做了一个大手术。   离岛前,林素托舒安带滋补品去看望母亲,顺带让她帮着问一些家里的事。   春节假只剩一周了,答应林素的事不能不做,可回闽镇,就没有时间再去广州。   一时间,舒安陷入两难的境地。   在她坐在床边纠结的几小时,陈竹青默默打包好行李。   气象预报说广州接连下了一周的雪,是有气象记录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舒平在广州没有亲人了,陈竹青多次写信、寄钱拜托梁国栋在广州的同学帮着照看他,但终究是不如自己人来得上心,于是他去百货商场买回两套加厚的毛衣还有几条线裤。   监狱监管严格,不能带食品、烟酒、洗涤化妆用品,生活用品都要在监狱的超市购买。钱也不能直接给现金,需要打到他在监狱内部使用的账户上。   唯一能带进去的除了衣服只有书籍。   舒平原来是国营厂的电路维修工,有电工证。   陈竹青不太懂这些,特意打电话回西珊岛,问了岛上的电路工程师,再去书店买了七八本相关的专业书籍,准备给舒平送过去。有一项技术傍身,日后出来才会有出路。   他右手抱着衣服,左手提着一摞书回屋。   舒安惊讶极了,“怎么买这么多书?去筇洲再买多好,省得这么远带过去。”   陈竹青把那些书放到桌上,一本本摊开让她看,“我给舒平哥买的。别让他因为在里面,而丢掉技术。”   纠结了一上午,舒安已经决定回闽镇履行对林素的承诺,放弃了去广州看望哥哥的念头。   舒平做错事,该受罚。   除坐牢失去八年的自由外,朋友远离他,没有亲人照看,同样是他遭受的惩罚之一。   想了一早上,舒安终于想明白,并用这个理由安慰自己,不去看也没关系,那是他应得的。   陈竹青把几个行李箱推出来,分别推到两人身侧,“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用去哪都一起。你带梦欣回闽镇,我去广州看哥哥。到时候在筇洲招待所见面,再一起回西珊岛。这样两边都能兼顾上了。”   舒安没想到还可以这样,边夸陈竹青聪明,边激动地收拾东西,恨不能现在就提行李出发。   舒梦欣在外面听到他们的谈话,迫不及待地挤进屋内,牵着陈竹青的手晃荡,“姑丈带我去广州吧?我也想看看爸爸。我好久、好久、好久没看到他了。”孩子咬字重,又拖着尾音,圆润的杏眼向上挑高,委屈巴巴地盯着陈竹青,仿佛他只要说出个‘不’字,她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小朋友的撒娇对陈竹青杀伤性极强,他没法不答应,又不敢答应。   肩膀一抖,机灵地把问题抛给舒安,“咱们家姑姑做主,你问她吧。她同意,我就带你去。”   现在倒是想起她来了。   舒安拧出一个高低眉,睨他一眼,吓得陈竹青一哆嗦,推着行李箱远离是非之地。反正舒安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   新闻说经整改,广州的地下赌场已全面清除。   但上次那个刀疤男阴冷的笑和如影随形、无所不晓的能力,舒安现在想来还是觉得后怕,背脊阵阵发凉。等待判决裁定的每分每秒都如坐针毡,比拿小刀在心上割还难受。   那时候,陈竹青花大价钱去四星级酒店开了一间双人房,想着大酒店的安保会好一些。   两人每天睡前都要检查门窗有没有关好,陈竹青还会把椅子横在房门前,床边也放了根棍子以备不时之需。   这样的经历,舒安不想再经历一遍,更不会让舒梦欣去冒险。   她摇头,态度坚决地否掉她的请求。   舒梦欣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舒安,脑袋在她小腹那蹭来蹭去的,像求安慰的小猫咪。   她说:“我都快忘记爸爸长什么样了。我真的好想他。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在里面有没有好好改造。爸爸出来还是要工作,要生活的,不能因为坐牢就自暴自弃。”舒平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可在那种地方能有什么喜事分享,每天除了上思想课就是去指定的工厂干活,生活乏味枯燥,一眼就望到头。他唯一的期盼就是安安分分完成改造,早日和亲人团聚。   只是,单调的日子过久了,人难免跟着颓废。   从最近的几次来信,舒梦欣能读出舒平的失落和懊悔,还有不能陪同孩子长大的痛苦。   想去看舒平,不止是因为想他,更希望他能振作起来。   舒梦欣捏紧舒安的手,定定地仰头看她,眼里的委屈被担忧和真挚取代。   她说:“或许爸爸看到我,就会更积极地参与改造工作呢?”   梁向军把在中学政治课上学到的东西告诉舒梦欣。   他说,如果认真遵守监|规,接受教育改造,确有悔改表现的,或有立功表现的,可以减刑,尽早出狱。   舒梦欣相信舒平一定是很后悔做了那些事,剩下的就是要他重拾信心,更积极地参与改造任务,学习文化、技术,争取早日出狱。   舒安听过孩子的计划,难掩心中激动,俯身将她圈进怀里,“难得你这么替爸爸着想。”   一番考量后,她把身边那个属于舒梦欣的行李箱推到陈竹青身边。   舒梦欣知道这就是同意的意思了,高兴得举起手,庆祝的‘耶’还没喊出来,舒安又敛了笑容,严肃地跟她约法三章,“去那边一定要听姑丈的话。做什么都要问姑丈,要经过他的同意。”   而后,她和陈竹青确定了一起回西珊岛的日期,“你们把事情办完就回来,一天都不要多待。我真的不放心。那边太乱了。”   陈竹青摸摸她的侧脸,“宝贝,你放心吧。我肯定顺利完成任务。”   他很少当孩子的面,叫如此亲昵的称呼。   还是如此缠绵的咬字,舒安脸颊红了一片,随便应付几句,扭身继续去整理行李。   收拾好行李。   陈竹青去隔壁和孩子告别。   舒懿行还好,陈嘉言哭得不行。   明明三周前,她连爸爸都叫不出口,现在一听到陈竹青要走,死死抱住他的胳膊,比牛皮糖还粘。   小朋友嗓子亮,哭起来不管不顾的,鼻涕、眼泪淌满脸,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又低头全蹭在陈竹青的衬衣上,洇出一块黏糊糊的深色印记。   陈竹青两手抓着她的腰,把她从摇篮床上抱起来,边颠动着边在客厅踱步。   陈嘉言最喜欢让他这么抱着,以往没抱一会就会咯咯咯地笑开。   今天,陈竹青哄了很久,孩子倒是不哭了,但抱着他的脖颈不撒手,不停重复着‘爸爸别走’。   舒安跟孩子亲,想过来安慰几句,才伸出手,陈嘉言像是有预感似的,缩成小团子,一直往陈竹青怀里钻。   陈竹青扶着她的后颈,让她以更舒服的姿势躺在自己怀里。   他说:“爸爸会再回来看你的。一有假期就回来。真的。不骗你。”   舒安看孩子不听劝,小声提议道:“要不带去岛上?”   “不行。”陈竹青想都没想,直接否决了。   回到西珊岛工作的人多了,医院跟着繁忙起来,舒安常常是夜班连着白班,在手术室一站就是一天。   根本分不出精力照顾孩子。   而他这边,工程任务同样繁重,今年增加了两个周边小岛的开发计划。要在岛上修幼儿园他提过几次,被新来的两个工程师以人手不足、不是必要项目为理由拒绝了。   西珊岛的养殖场初具规模,羊角岛的副食品加工厂又开了新生产线,扩大招工,现在岛上没有闲人,连以前赋闲在家的村妇全去工厂上班了。   两人没时间,岛上又没人帮忙带孩子。   贸然把孩子带回去,对孩子更不好。   陈嘉言似乎是哭闹累了,趴在陈竹青怀里喘气,眼睛眯着,半睡不睡的。   陈竹青趁机哼起摇篮曲,想着把她哄睡了,再偷偷离开。   谁知,这催眠曲像一记清醒针剂,一下扎在她心上。   小朋友抖了下身子,瞬间清醒,更用力地抱住他,“不让你走。”   陈竹青抱着孩子叹气,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嗓子再亮,这么哭下去也不是办法。   陈竹青竖起食指和中指,并拢地压在小朋友的唇上,“嘉言乖,不哭了。再哭,嗓子该坏了。”   陈嘉言学习能力赶不上舒懿行,还不能很好地执行命令,要怎么做全凭心意。   陈竹青的手指压在她唇上,她就抿紧唇,用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   他的手放松一些,有了离开的念头,陈嘉言立刻张嘴作出大哭的样子,但并没有出声,只是吓唬他。陈竹青分不清楚情况,只是看她张嘴,又马上把手指压回来,然后蹙着眉委屈地瞧她,好像在说‘你欺负爸爸’。   陈嘉言觉得这是一种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陪着玩了一会,陈竹青也猜到了她的想法。   他的手一会压在她唇上,一会松开,不停地加速,把孩子逗得咯咯咯地笑。   小朋友很容易被引走注意力,心情一好,也不再计较陈竹青要离开的事,任由陈竹青把她放到摇篮床上,她仍紧盯着那两根手指,用肉乎乎地小手去抓着玩。   逗孩子的过程中,陈嘉言不小心把陈竹青的婚戒抓下来了。   她模仿他,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   只是小朋友的指头很细,刚戴上就滑落,又戴又滑落。   如此试了几次,她举起戒指,问:“爸爸,教我!”   陈竹青捏着她的指头,觉得戴哪个都不合适。   小朋友晚上睡觉的时候有吃手的习惯,万一把戒指吞进肚子或卡在气管就麻烦了。   想了会,他拉出小朋友脖子上的金锁,把那个婚戒穿进去。   陈竹青拉起她的手,让她把戒指捏在手里,说:“你就把这个当爸爸。爸爸时时刻刻都跟你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陈嘉言似懂非懂地点头。   在一旁的舒懿行把自己的金锁从衣服里拉出来,然后朝舒安伸手,“妈妈,我也要。”   舒安摘下自己的婚戒,学陈竹青把它套进项链。   陈竹青一手按在一个孩子的脑袋上,噙着泪,柔声安抚道:“爸爸、妈妈因为工作,没办法一直陪在你们身边,但我们会时刻挂念你们的。有任何事,大伯他会通知我们。你们要乖乖听话。”   通过一个月的相处,陈竹青发现舒懿行不仅学习能力强,自控能力同样很强,还有一种超越同龄孩童的成熟。他不知道是他的性格所致,还是因为父母不在身边,逼得他不得不快速成长。   他身子弯下,单独叮嘱道:“爸爸知道你很乖,很聪明。所以看护妹妹的工作要交给你。”   舒懿行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觉得他话太多,心里不耐烦,他没说话,以摆摆手作为回答。   想说的话还有很多,想要陪孩子做的事也有很多。   只是,外面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他们。   安抚好孩子,他们简单告别家里人,带着行李和舒梦欣出发。   **   为了能尽快赶到广州,陈竹青没有选福城始发的直达班次,选了半夜到福城的过路车。   到站时间短,旅客上上下下的,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在人流里挤来挤去的。   陈竹青一手抓紧行李箱,一手牵紧舒梦欣,“跟紧我。”   好不容易挤上车,还有更艰巨的任务等着他们。   有的旅客已经睡下了。   车厢顶上的大灯没开,只有两侧的小壁灯亮着。   冬夜里,陈竹青的呼吸全变成浓雾,糊在眼镜片上。   他伸手刚擦掉水雾,稍一喘气,又重新团上一层白。   光线昏暗,眼镜模糊,陈竹青推着行李箱走得很艰难,时不时地还会猜到旅客扔在过道的鞋子。   这些细微的响声引来熟睡旅客的不满,有人在梦中嘟囔,“怎么回事?不能小点声?”   陈竹青弯腰向对方致歉,道歉来不及说出口,脑袋先磕在了中铺的床沿,震得他一阵疼,耳边嗡嗡直响。   舒梦欣侧身从书包里掏出小手电,大跨步地往前赶了几步,从躲在陈竹青身后,变成在他之前的引路人。   “姑丈,我能看见,你跟着我走吧。”   “好。那就麻烦你带路了。”陈竹青松开牵她的手,把两个行李箱都拢到身边,由他推着,让舒梦欣走在前面,一个小隔间、一个小隔间地找过去。   他们买的是一张下铺和一张中铺。   因为是过路车,不好选座,两个铺位中间还隔了两个隔间。   小朋友爬楼梯不方便,陈竹青也怕她晚上睡熟翻身掉下来,把那个下铺让给她。   前一位旅客下车后,乘务员已经整理过铺位,把被子重新叠好。   但陈竹青抖开那个被子,发现枕头边有一堆瓜子壳,被子中间还有一个黑黑的印记,不知道是前面哪一个乘客留的。   他拧着眉,对那个被子嫌弃到了极点。准备去叫乘务员,看能不能换一床新的来。   低头一看小朋友半坐在床上,跟着列车的行进摇头晃脑,眼睛眯着,嘴巴微撅,已经在打瞌睡了。   陈竹青笑了笑,抱起那床脏被子走到自己的铺位,把他那边干净的被子换给她。   又拿着小盆把床边的瓜子壳扫走,还从包里掏出两条小毛巾,一条稍稍擦了下铺位,另一条则去洗手台用温水浸了,再返回来帮小朋友擦手擦脚。   他扶着舒梦欣的身子,让她躺倒床上,再给她盖好被子。   手搭在她肩上,隔着被子轻拍哄睡。   舒梦欣眯着眼,问:“姑丈要去睡了吗?”   陈竹青点头,“我会的。但我得看你睡着了,我再走。所以梦欣要快点睡,这样姑丈才能早点去休息。”   听了这话,舒梦欣像是接到了什么任务,开始在脑袋里催眠自己‘要快睡’,但越是这么想,思维越是活泛,也越发清醒。   她闭紧眼睛,眼角拧出几条细纹。   陈竹青胸膛震动,发出很闷的轻笑,拇指压在她眼角揉了揉,“放松些能比较快睡着。”   在车站候车时,陈竹青买了两盒牛奶。   他问:“梦欣要喝牛奶吗?”   火车是走动的,时刻在摇晃,而且那个厕所提供给整个车厢的人用,又脏又臭,舒梦欣受不了,也最害怕在火车上上厕所。   她连连摇头,“不要。我不想上厕所。”   陈竹青把牛奶放在小桌子上,“好。那就不喝。但如果真的想上厕所也不要憋着。你觉得脏,姑丈会舀水帮你简单清洗一下,再让你用。所以不要担心。想厕所就告诉我。”   陈竹青细心且温柔。   总是能先一步猜到她的心思,并且把事情做好。   跟他待在一起,不需要考虑太多,只要相信他就好。   舒梦欣莫名地安心,全身都跟着放松,在他的轻拍哄睡下慢慢睡着。   陈竹青把行李放好,再想去找列车员换被子时,隔着休息室的玻璃,看到里面的列车员靠在车厢小憩,一脸的疲乏。   他没好意思麻烦她,又折返回去。   那一夜,他没睡,也没去铺位,就在舒梦欣铺位前的凳子上坐了一夜。   接下去的一个晚上也是如此。   陈竹青都没去铺位,就守着舒梦欣。   孩子太小,他实在放心不下。   等到了广州,他眼底团着两团乌青,堪比国宝大熊猫,头发也乱蓬蓬的。   火车上人挤人的,各种味道都有,又没地方洗澡。   陈竹青下火车第一件事就是去旅馆洗澡。   然后去百货商店买了些东西给梁国栋的同学送去,通过打听到了这个月的探视日。   他们运气不错,来广州的第二天就是探视日。   刚过春节假,不少人还没复工,所以这一天来探监的人格外多。   见面室的桌子有限,一次只有十个人能进去。   其余的人都得拿着东西在外面等。   陈竹青从上午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下午,终于轮到他们。   中间的午休,里面的狱警都去休息吃饭了。   陈竹青却不敢走,他怕一会叫人,来不及回来,又得重新排队。   他可以忍,孩子不行。   给服刑人员送的食物不能带进牢|房,只能趁着探视时间,在探视间吃完。   陈竹青从小饭盒里拿出一个牛肉烧饼,“梦欣先吃一个垫垫肚子。”   舒梦欣摇头,“这是给爸爸的。”   陈竹青打开三个饭盒,“还有这么多呢。你吃一个没关系。”   舒梦欣有点饿,抵挡不住肉饼的诱惑,抓过肉饼啃咬起来。   不过,吃了两口,她想起陈竹青也没吃,从另一边撕开一半递给他,“姑丈也吃。”   “我……”陈竹青刚想拒绝,被舒梦欣打断,还把饼硬塞进他手里,“我们随便吃一点。一会看完爸爸,姑丈再带我去吃好吃的。”   “嗯!”   陈竹青三口吃完半个肉饼,从兜里掏出纸巾擦掉两人手上的油渍。   要干净整洁、以最好的形象去见舒平。   两人走进探视间,舒平已经由狱警押着,坐在左边的桌子等他们了。   或许是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他不像之前那样面黄肌瘦,背脊仍是颓然地弯着,但气色好了很多,脸也圆了一些。   舒平忙于工作,舒梦欣一直是寄养在大姨家的。   入狱后,他只能通过舒安寄来的照片看孩子的成长。   梦里的小姑娘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面前,舒平呆住了,怔怔地坐在那,空洞无神的目光对上她,倏地亮了下,很快又暗下去。   那双本该充满童真的眼睛掺进些许难过和心疼。这眼神很动人,却也很扎心。   舒平放在桌上的手,迅速地收到桌下。   因为过于慌乱,手铐链条碰到桌子边缘,发出一声清脆的‘哐当’。   好久不见的父女俩,竟然是在这种环境里重逢。   舒平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舒梦欣是他最后的期盼,也是他最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狼狈的人。   别人的父亲有钱、有事业,是孩子的英雄,庇护孩子长大,可他却是人人喊打的过街鼠,在这个阴暗的角落抱着微小的期望过活。   这一刻,他的自尊被碾得粉碎、彻底。   好像透进阴暗角落里的最后一缕光也消失了。   舒梦欣扑到桌子前,兴奋地喊:“爸爸,我来看你了。”   舒平强忍着泪水和尴尬,朝孩子点点头,随后把头一扬,恶狠狠地盯住陈竹青。   “谁让你带她来的?”他咬字很重,细听还能听到后槽牙相磨的声音,像是吃人的野兽,随时可以把陈竹青嚼碎吞咽下肚似的。   舒梦欣代替他回答:“是我让姑丈带我来的。”   舒平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只是孩子这么说了,他眼里的凶狠收敛一些,仍是仰着头,朝陈竹青发泄不满,“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陈竹青坐到他面前,一声不吭地解开包袱,把里面的三个餐盒拿出来,依次在他面前摆开,又拿出一双筷子搭在餐盒上。   “梦欣说这是你喜欢的食物。但是有一家卤味店关门了,所以我们换了一家买。”   三个餐盒里分别是:烧麦和虾饺、牛肉馅饼、半只卤鹅。   舒平在广州生活多年,喜欢的东西已经从舒安印象里的闽镇家常菜转换成广州早茶。   来之前,舒安给过他一张菜单。   不过去买东西时,那些菜又被舒梦欣全部推翻。   她说,爸爸喜欢的她记得最清楚了。   陈竹青就牵着孩子,穿梭于广州的大街小巷,陪她找记忆里的美食。   以前,舒平带舒梦欣去吃的不是什么高档酒店,也不是什么中华老字号,就是梦欣大姨家附近的几家茶餐厅。两年前,这里老街整改,店面换了一茬。   有的还在开,有的不知搬哪去了。   舒梦欣很坚持,说店不一样,味道就不一样了。   陈竹青问了附近的店家,找到其中两家搬去的新地址,还有一家卤料店怎么问都找不到,只能买了附近最有名的卤鹅代替。   舒平盯着三份菜陷入沉思。   这三样其实不是他最爱吃的,只是最经常带舒梦欣去吃的。   陪完孩子,他还要赶去工作,不能跑太远,就选了她大姨家附近的几家店。   想到这里,舒平越发觉得对不起女儿。   他在她的成长里缺席了太久。   “爸爸不喜欢吃?”   “不是。我很喜欢。梦欣记得一点没错。”   舒平要去拿筷子。   可抬手的一刻,手铐压在手腕的坠感又让他不自觉地收回手。   他被人拷着手脚,狼狈至极,哪有脸吃这些东西。   舒梦欣觉察出他的异常。   小朋友的心思简单,她没想到更深一层的东西,只觉得是不是手戴着那个东西不好施展。   所以她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虾饺送到舒平嘴边,“爸爸,我喂你。”   舒平顿了下,很快凑过去咬走虾饺。   陈竹青在一旁解释:“梦欣说她很想你。我们劝了她很久,她坚持要来。”   舒梦欣知道爸爸不满陈竹青,但不明白是为何,也没想替谁辩解什么,只是下意识地顺着陈竹青的话往下说:“嗯!是我吵着要来的。姑丈对我特别好。像爸爸一样。”   前面一句还好,最后把陈竹青跟舒平相提并论时,舒平拧着眉,眼里闪过一丝尴尬,心里又酸又怨,但这股气没法向陈竹青发泄,只得他默默吞进肚里。   他扭头向陈竹青,“我能梦欣单独说一会话吗?”   “当然。”陈竹青把衣服和书提到桌上放好,转身离开,走到探视间的角落去等。   只剩父女两人了。   舒平压低声音问:“姑丈真的对你好吗?你来这之前,他有没有教你要跟我说什么?我知道梦欣最乖了,从来不骗人。爸爸很想你,也很担心你,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在他问第一个问题时,舒梦欣就张嘴做好了回答的准备,谁知他嘚啵嘚啵说出一长串,才停下来等她回答。   舒梦欣的聪明只体现在学业上,因为年纪小就去学校读书,老师、同学都很照顾她,所以她在人情世故这块略显迟钝,品不出舒平这些问题背后隐含的深意。   眨巴着眼睛照实回答:“姑丈给我的房间涂了星空房顶,还带我去筇洲参加夏令营和钢琴、奥数课。我们来的火车上,我想上厕所,但厕所很脏,我不喜欢。也是他先帮我冲洗过,才让我去用的。”   听到这些,舒平长舒一口气。   他又抬头,睨了一眼角落里的人。   陈竹青腰背挺直,两手背在身后,正气凛然地站在那。他穿着浅灰色西装,外套黑色大衣,戴了一副金丝框眼镜,看着斯文温雅。镜片后的眼睛又黑又亮,含着些许笑意,如沐春风,亲和力极强。   他的形象和舒梦欣的描述十分吻合。   不过他姓‘陈’,是那个在困难时期,对他们不闻不问的陈家人。   无论别人怎么夸他,舒平对他心里总是预留三分。   探视时间有限,舒平没把时间浪费在陈竹青身上。   继续问舒梦欣,“你说你现在在上钢琴课?那为什么不在西珊岛上?还要跑那么远?是那里的老师比较好吗?”   舒梦欣摇头。   她把岛上的情况告诉他。   西珊岛是一个很偏远的小岛群,其中还有一些军事基地,关于它的报道很少。   舒平在监|狱里能拿到的刊物有限,他一直很关注那里的情况,甚至托狱警去帮着查查,不过都是石沉大海。他对于岛上的了解,仅在舒安寄来的信里。   舒安在医院工作,说的都是他不关心也不懂的医疗,没怎么提过教育和学校。   现在听舒梦欣说岛上的小学老师都是随军家属,也没有美术、音乐、体育老师,连英语磁带都得一个班、一个班地轮换着放。   这跟他所认知的教育相去甚远。   闽镇的村小条件都比西珊岛强。   舒平越听心越沉,眉毛拧成个大疙瘩,“他就让你去这种学校?”   舒梦欣发出一声疑惑的‘啊?’   她没觉得西珊岛的小学有什么不好,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起那的老师和同学。   可说出好长一段,都没不见舒平回话,而且他的眉毛越拧越紧,眼里的不耐烦也越发明显。   舒梦欣看他不开心,主动提起:“爸爸,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教我唱的英文歌?”   在广州,舒平给舒梦欣报的是双语教育的私立幼儿园,还有一个外教专门纠正孩子的发音。   幼儿园说学语言最重要的是培养氛围。   所以发了不少英语磁带,要家长有空就在家里放,最好能和孩子一起学,一起交流联系。   几年过去,舒平有所淡忘,问:“你说的是哪一首?”   舒梦欣两手拍着节拍,轻轻哼唱——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ay.   you\'ll never know dear,   how much i love you.   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   《You are my sunshine》发音简单,是舒平最早教舒梦欣唱的一首歌。   此刻孩子唱的几句歌词贴合情景,一下戳到他心里。   他鼻翼微缩,深吸几口气,眼泪还是憋不住地往下淌。   温润的泪水划过侧脸,落在手背,灼伤肌肤。   舒梦欣小小的手掌贴上他侧脸,抹去眼泪的同时也轻柔抚慰道:“爸爸。我知道你做这些事的初衷是好意,但方法不对才会受惩罚。不管发生什么,你依然是我的太阳。所以你要振作起来,我等你出来。”   “嗯!”舒平不再介意什么手铐,抬手覆在她脑袋上,轻轻摸了两把,“你要听姑姑的话,爸爸会争取早点去找你。”   “好了。时间还剩一点,你先出去,爸爸有话和姑丈说。”   “单独吗?”   “嗯。单独。”   舒梦欣把筷子塞到他手里,把剩下的卤鹅推到他手边,才退出去,换陈竹青过来。   “舒平哥……”   舒平抬起手掌,止住他的话。   刚才还温情脉脉的眼神这刻已完全冷淡下来。   他说:“我看过舒安寄来的信,你们工程队去年就到借调期了,可是你还选择留在西珊岛?”   陈竹青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事,也不知道舒安在信里是怎么说的,试着辩解道:“我的一项工程出了点问题,我不想把它留给其他工程师,而且留下的决定是我和舒安共同商议后决定的。”   “你不要以为提舒安就有用了,她不是万能挡箭牌。你的心思和花言巧语我不是没见识过。舒安是女孩,年纪又小,家里都宠着她。她就是见识太少,才会被你用一点小甜头就骗走了。”   舒平越说越离谱,陈竹青放在膝盖伤到的手攥紧成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有想骗过谁,更不可能骗舒安。我真的很喜欢她。我已经尽我所能给她最好的了!”   舒平‘哼’了一声,“你要是真的为她好,当初就不应该娶她。就算她不跟林建业,在福城当个医生,发展也比现在好,嫁的人更不会比你差。”   西珊岛很小、条件很差,这些舒平都知道。可他原本以为,那就跟闽镇差不多。舒安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有了改变身份的机会,又回到像闽镇那样的小镇,舒平替她觉得不值,但有个安稳的生活也算没辜负爷爷奶奶的期望。   现在听说那条件比闽镇差,接通的自来水有使用时间的限制,更多时候还舒安去挑生活用水。   舒平压不住心里的火,“你不要以为我在这就什么都不懂。你在小岛能参与的工程项目名头比福城好,升职称比福城容易。但你有没有想过舒安?她的志愿根本不是支援什么小海岛!害的梦欣跟你们一起去吃苦。那个学校连正规老师都没有,能学到什么东西啊!要是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她的人生你能负责吗?”   陈竹青心里同样憋着一股火,且不比舒平小。   这个春节假,全家人都在为陈雯的终身大事烦恼,只有他在为自己和舒安的关系烦恼。他不想逼她做什么选择,但舒平的不认同,永远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他原以为只要对舒梦欣好一些,不说让舒平感激他,至少能让舒平看到自己的诚意。   但他错了,错得很彻底。   舒平就是讨厌他,无论他怎么做,好像都没法弥补过去陈家对他们的伤害,他永远是那个白眼狼家庭的一份子,永远背着家庭的罪责。   他有很多委屈,也有很多怒火要发泄。   可抬头的一刻,看到狼狈的舒平又全部咽回肚里。   跟他吵一架不难。   但那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关系更僵。   陈竹青深吸几次,慢慢平复情绪,“我不能对她的人生负责,因为我不是她的父亲。如果她的父亲还在正常工作,她也不会跟我们一起生活。”   话题转到坐牢上,舒平瞬间没了底气,肩膀倏地塌下一块,弓着身子坐在那。   陈竹青继续说:“舒安没你想的那样单纯。我跟她结婚的时候,她已经二十二岁了,是能为自己决定负责的年纪。理想和抱负都是会随着年龄、环境改变的。我们在西珊岛的日子可能没你想象的那样轻松,但真的很开心。我一直在为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努力。”   “舒平哥,我和舒安已经结婚了。”陈竹青再一次强调,“不管是因为她还是因为梦欣,你都不该用这种态度对我。”   舒平扬起脸,“你在威胁我?”   陈竹青摇头,把手边的专业书推给他,“我是在帮你。真心的。你如果不放心我,就应该努力尽快回到我们身边来。” 第102章 .1989永远和你站在一起   回筇洲时,已是二月底,避开返工流,火车不那么拥挤。   中途换乘的车次路途不长,陈竹青咬咬牙买了软卧车票。   为了让舒梦欣睡得更舒服,也顺带安慰自己受伤的心。   小隔间里只有他和舒梦欣,没有打呼的大叔、多事的婶子、吵闹的孩童,彻底清净下来。软卧车厢包厢少,还有一半空着。人少,厕所干净,洗漱台又大了一倍,不需要拿着牙缸排队等。   晚上,陈竹青带着孩子洗漱,然后回到包厢休息。   软卧的床铺收拾得很干净,铺位上多了一层紫色的毛毯。   早先验票时,乘务员从兜里掏出一个火车头造型的棒棒糖,说是给带小孩乘客的礼物。   车厢关灯前,乘务员还拿来两个一次性眼罩和耳塞。   天差地别的待遇,让舒梦欣第一次体会到金钱的魅力。   她盖着被子,问:“姑丈,我们每次出来都能坐软卧就好了。”   陈竹青关掉床头的小台灯,“好。姑丈会努力赚钱,争取每次出门都让你和姑姑住软卧。给你们最好的生活。相信我。”   这个春节假,家里乱糟糟的,都没怎么管舒梦欣。   陈竹青这才注意到她的刘海长得很长了,已经遮住眼睛,会影响视力的。   刚到西珊岛的两年,工程任务很重,经常点着煤油灯加班到深夜,哪怕现在到了不熄灯的羊角岛,他住的地方照明设备也不是很好。   这几年,他视力下降得很厉害。   眼镜换过三轮,从原本的二百多度到如今的五百度。   现在除了睡觉,几乎离不开眼镜。   因为戴着这东西,亲吻舒安都没那么舒服了。   陈竹青摊开手掌贴在她的前额,抬起刘海捋到头顶,让孩子露出光洁的额头。   广州的事办得还算顺利,他们比预定的时间要早一天到筇洲,陈竹青盘算着,“等到筇洲,我先带你去剪头发,再去眼科医院检查下视力。”   马上要开学了,舒梦欣有点怕刘海剪不好被同学笑。   她抬手在脑袋上拨动一下,又将斜长的刘海盖下来,“我要姑姑给我剪,我只相信她。别人给我剪的好难看,开学我还要见人的。”   陈竹青捏着她的小脸,“行。让姑姑给你剪。那姑丈带你去测个视力。”   舒梦欣转头看他放在小桌板上的眼镜,“要是近视了就要戴那个吗?”   陈竹青点头,“是啊。所以你一定要爱护眼睛,不要在暗的地方看书,也不要离电视太近。戴眼镜很麻烦的。”看小朋友的五官拧巴着,似乎已经在脑袋里模拟戴眼镜的模样了,他又安慰道,“没事的。梦欣年纪小,要是真近视了,度数低,戴一段时间矫正好,就不用再戴了。”   舒梦欣听到只是暂时的,手按在胸口长舒一口气,“太棒了。我才不要戴眼镜呢!好难看。”   陈竹青撇嘴,“你是说姑丈不好看?”   舒梦欣咽了口唾沫,忙找补,“我是说我戴不好看。姑丈最帅了!”   陈竹青只是想逗逗她,看她回答得如此认真,心情晴朗,在舒平那受的委屈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摘下手表,捏着转子上发条。   倒影在门上的树影重重叠叠,随着火车行进急速后退,跳动的光影像老旧的黑白电影,有种出乎意料的美。   舒梦欣盯了一会,觉得有些困倦。   侧过身想睡觉,又听见陈竹青那传来很轻的叹息。   她眯着眼,从细缝里看人。   他单手撑在小桌板上,手背托着下颔,偏头看向窗外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脸的苦大仇深。   舒平和陈竹青的关系不好,这是舒梦欣从探监那二十分钟里得出的结论。   小朋友被狱警带到探视间外,隔着玻璃门看里面的人谈话。   旁边的几桌,全是亲人间的温情,只有陈竹青和舒平像许久未见的仇人,两人都红着眼,激烈得争执着什么。中间有几次,还是一旁的狱警抬手敲敲桌面,提醒舒平,他才低下头,收敛眼里的怒气。   舒梦欣在外面站着,什么都听不见,却看得很清楚。   姑丈现在在烦恼的事,大抵也跟爸爸有关吧?   舒梦欣试探性地开口问:“姑丈是在想爸爸的事?”   陈竹青以为她已经睡了,忽然的问题,一下子问懵他。   他顿了好久,才笑着回:“怎么还没睡?是不是月光太亮了?”   陈竹青从包里翻出乘务员给的眼罩,舒梦欣推开他的手,两手撑在床边,支起上半身,后背靠在车厢,跟陈竹青面对面地坐。   她把话题扯回来,“姑丈跟爸爸吵架了?为什么?是不是爸爸惹你不开心了?”   很多事小朋友虽然不懂,但又异常敏感。   她的爸爸做错事了,她寄住在这个不属于她的家里,任何小变化都有可能是引发海啸的蝴蝶效应。   陈竹青摇头,“不是。是姑丈不好。姑丈年轻的时候了些错事,让你的爸爸不开心了。”   “年轻的时候?”舒梦欣两腿蜷缩着,用手环住,迷惑地盯住陈竹青。   她能接触到的,不是学校的老师就是同学家长,那些人都比陈竹青年纪大。而陈竹青注重穿着,在她面前,都穿得很整洁,连胡青都剃得干干净净。最难得的是,他眼里有种不服输的少年气,精神面貌好,看着又年轻了几岁。   陈竹青笑笑,掰着指头算,“是再年轻一些的时候。大概十五年前的事吧。”   舒梦欣太小,一节课四十五分钟她都觉得长,总想跑出去玩,更何况还是她没法想象的十五年。   她撇嘴,“那么久远的事了,为什么要纠结到现在?”   陈竹青怔住,愣愣地看她。   是啊,为什么要纠结到现在?   大概是那时候的伤害太大,所以舒平到现在也无法忘怀。   也对吧。   如果换作是他,同样会讨厌现在的自己,也不愿意让妹妹嫁给对方。   陈竹青没法回答舒梦欣,手压在她肩上,把她按回床铺,边轻拍哄睡边教育道:“所以阿,人这一辈子做任何事都要想到后果。只要做了一件错事,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要永远背负这样的罪责活着。”   舒梦欣不解,“没有一点办法吗?”   陈竹青垂下手,无力地摇头,“没有。”   舒梦欣还是不明白,但在她心里姑丈是对她最好的人,是无所不能的。   她现在就要告诉他,“没事的。不管是什么事,我都理解你。姑丈这么好,是不会做错事的!梦欣永远站在姑丈这里!”   那双黯淡下的眼眸因为这一句温暖的鼓励重新亮起。   陈竹青重重地‘嗯’了声,随即承诺道:“谢谢梦欣的信任。姑丈会做得更好一些的。”   他伸手勾住她的小拇指,“今晚聊的事,还有探视时你看到的东西,都不可以告诉姑姑,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小秘密。”   舒梦欣晃晃手,拇指印上去,“好!”   陈竹青没急着放开,继续说:“还有记住你今天对我的承诺。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站在姑丈这边。”   舒梦欣点头,又补充道:“嗯!我和姑姑、姑丈永远站在一起。”   陈竹青纠正道:“不是和姑姑、姑丈,只是和姑丈。听懂了吗?”   因为姑姑、姑丈做什么都是一起的,舒梦欣不懂这两句有什么差别,但陈竹青又说得特别认真,她只得愣愣地跟着重复了一次。   陈竹青放下心,替她掖好被角,“睡吧。明天醒来就到筇洲了。”   **   林妈妈的手术是特地去市里的大医院做的,术后恢复得不错。   舒安回去时,她已经能下地干活了。   舒安帮她简单检查过,把林素委托的事告诉她。   林素跟着江策调来调去的,寄信回家走的是普通挂号信,常有寄丢。而寄给舒安,走的是部队的路子,要方便很多。   所以在林家这,关于林素的消息有些延后。   林妈妈听到舒安现在跟林素在一个医院,又惊又喜,“哎呀。我就说那个岛名怎么听怎么耳熟。原来是安安在的地方。”   以前,舒安在家要跟爷爷做农活。   手掌有薄茧,摸起来糙糙的,手背还有几条微微鼓起的青筋,虽然白,但不怎么像姑娘家的手。   现在,夫妻两人工资高,陈竹青又宠她,买了很多保养品,甚至让舒安把擦脸的雪花膏当护手霜用。经过几年的养护,舒安手上的薄茧消下去一些,只有拿手术刀的几个指头指侧有茧子。皮肤细腻不少,加上原本就纤长的手指,乍一看有点像学钢琴的手。   林妈妈搓着她的手,“陈竹青对你真好。皮肤细这么多。”   这句话,几乎是所有同学、旧时邻居看到舒安,必会提的一句话。   舒安每一次都会发出感慨。   是啊,她能嫁给陈竹青真是太幸运了。   在长期的相处中,林妈妈早把舒安当作自己的女儿,她把舒安搂在怀里,“去那么远的地方,生活一定很苦吧。还好,现在你和素素在一起,在那也好有个照应。你们有事就写信回来,打电话也行。素素她爸上月刚去申请给家里安电话,我一会把号码写给你。”   “好。”   “千万别做报喜不报忧的人。”林妈妈再一次强调道,“不管是你还是林素,都是我的孩子。所以无论好事、坏事,都要告诉妈妈。”   ‘妈妈’被重新提起,舒安心里淌过一阵暖流。   她抖着声回:“嗯!一定不瞒你。” 第103章 .1989珍惜身边人   舒安心里揣着事,在闽镇待的几天总是心神不宁的,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家里常年没人住,疏于清扫,墙皮被湿气浸润,稍微一碰就哗啦啦地往下掉墙皮,几张旧木床的床板坏了,嘎吱嘎吱地响,根本没法住人。   所以,这几天她都是住在林素家。   林妈妈大病初愈,舒安包下所有家务。   这么多年过去,她仍记得林妈妈的喜好,连着几天做的全是她喜欢的菜。   舒安父母健在时,她没做过家务,是家里最疼爱的小女儿。   母亲去世后,要看着舅母的脸色过活,她觉着自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娇纵,卷着袖子,主动学习家务,能帮多少就做多少。即使这样,舅母仍不喜欢她,想尽办法把她和舒平赶回舒爷爷身边。   舒安做饭的手艺其实是跟林妈妈学的。   这些天,两人常闷在厨房里研发新菜式,时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从前。   舒安刚到村里,因为营养不良,比同龄的孩子矮半个头,林家的灶台又高。林妈妈看她手指纤细,手臂瘦柴,看着就不像会干活的样子。也怕出事,没让她颠动大勺,只分配她一些洗菜、择菜的活儿。   谁知,舒安虽看着瘦弱,其实力气不小。   有次林素帮哥哥提东西回来,走到半路就负气地将东西一丢,喊说走不动了。   跟在后面的舒安上前一步,一声不吭地提起那框东西,一路小跑回林家。   林妈妈给她端来一杯淡糖水,“谢谢安安今天帮忙。下次这种重活,你就别插手了,让哥哥做,或者跟素素一起,别一个人。”   舒安舔掉唇边的糖水,不舍得浪费掉一滴。   能帮上忙,她觉得很开心,摇摇头,两手举高在原地兴奋地蹦跳,“不累!这点重量我一个人就能提得动。”   起初林妈妈没有在意,只当是小孩子在吹牛皮。   而后,她注意到舒家每次去镇上买面买米,舒安都能帮舒爷爷提重物,且力气一点不比男孩小。   林妈妈觉着心疼,也可怜舒家没有青壮劳动力,主动把自己的小推车借给他们。   之后,舒安说她想学做饭。   林妈妈也毫无保留地将积攒的菜谱尽数教给她。   两人边回忆当年,边在厨房做饭。   舒安盯着柜子角落的一瓶黄色的浓稠酱汁,问:“阿姨,我想做沙茶面。你能教我吗?”   沙茶面是闽镇的家常菜,几乎家家都会做。做法很简单,就是先将碱水油面放入笊篱下开水锅烫熟,捞到碗里,再随自己的口味加入猪心、鸭腱、豆腐干等辅料,最后淋上一种用沙茶酱熬制的汤料。   沙茶酱的基本调料人人皆知,但每户人家都有自己的独家秘方,所以各家有各家的特色。   村里就属林妈妈熬制的沙茶酱最香。   曾经还有市里的酒店特意寻来,想找她买配方。   但不管对方开价多高,林妈妈全都以独家秘方为由拒绝了。   也因为这样,舒安一直没好意思问。   现在去了西珊岛,那居住条件一般,但海产丰富,这几年岛上的蔬果种植发达,部队的物资库存丰富,在吃这一方面,一点不比其他地方差。   可舒安最想念的还是家乡的沙茶面,尤其是去福城什么所谓的高级本地菜酒家吃过后,她更怀念林妈妈做的沙茶面了。   林妈妈顿了下,从柜上拿出笔和纸,详细地把做法写给她。   舒安郑重地接过那张纸,拍着胸脯保证道:“我就是想做给家里人吃,绝不会把秘方透露出去的。”   林妈妈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舒安一脸懵圈地看她。   林妈妈拍拍她的肩膀,“傻孩子,我就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哪来的什么秘方。”   “可是……”舒安的疑问在嘴边绕了一圈,对上林妈妈提示她低头看做法的眼神后,又赶紧咽进肚里,低头看小纸条。   陈竹青吃过舒安做的沙茶面,连着夸了好几天,说她做得比饭店还好,可和记忆里的沙茶酱一比,还是觉得缺了什么,但至于是什么,她尝不出,也想不到。   现在拿着那张纸,心里疑惑更深。   因为纸上写的和她加的调料差不多,就连比例都是一样的。   舒安不解,“是我没掌握好火候和熬制时间吗?”   林妈妈伸手压在她的胸口,“是少了些用心。”   “用心?”舒安还是不理解。   林妈妈拿出那瓶剩的酱料,用筷子沾了一些让她尝。   舒安沾了点在舌尖,细细品味其中滋味。   林妈妈拧上盖子,期待地问:“怎么样?”   舒安眯着眼,回味很久,才拧着眉为难地说:“好像和小时候吃的不一样了?没那么辣了?是辣椒放得少了?”   林妈妈点头,“是。因为我动过刀,不能吃太辛辣的东西,所以做酱的时候少放了些辣椒。”   “哦……”舒安眨眨眼,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林妈妈继续解释:“其实我每次用沙茶酱熬汤都会有些许的不同。像如果是给你做的,会在熬汤时用红糖代替白糖,也会多加些姜蓉,有时候家里有红花还会放一两瓣。因为你手脚总是凉凉的,就想着是不是身子太寒,想着给你补补。给林素做的时候,则会放一些陈皮,因为一到秋季,她总是嗓子发干,容易咳嗽还痰多。”   听林妈妈详细说完林家、舒家每个人的喜好和病症后,舒安惊得眼睛瞪大。   林妈妈从她手里抽出那张菜谱,折叠几次塞进她的衣兜,“我不是什么厉害的大厨,只是一个寄挂孩子的母亲。所以以前有什么饭店来找我要秘方,我都没给。因为我的秘方就是熟悉每个吃面人,尽可能地为他们端上适合他们的菜肴。”   “阿姨。谢谢你……”   动-乱的十年,给舒安留下极大的心理阴影,她变得胆小、懦弱。   现在想想,她其实很幸运,在那么糟糕的日子里,除了家人外,还有像林素这样的真诚的朋友,有林妈妈这样照顾、心疼她的邻居,还有为帮不上忙而深深懊恼、时刻记挂她的陈竹青。   她心里的空白,在这一刻全部被填满,且有暖流不断往外溢。   不要沉浸在失去的痛苦里,要珍惜身边拥有的,才有勇气迈向未来。   舒安觉得自己好笨,怎么这么久才明白这个道理。   林妈妈欣慰地把她揽入怀里,“做法我已经教给你了。希望你回西珊岛以后,可以做给素素。她也很喜欢沙茶面呢。”   舒安承诺道:“我会的。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   在回西珊岛的船上,舒安迫不及待地问:“哥哥在那边怎么样了?”   陈竹青点点头,“一切安好,我把专业书给他了,他答应我会好好学习,争取获得减刑机会,早点出来跟我们团聚。”   “太好了。”舒安顾不得旁边还有刚成年的小兵,踮脚在他侧脸啄了一下作为奖励。   舒梦欣抬手捂住眼睛,又故意在无名指和中指间留出一条缝,揶揄道:“羞羞。”   舒安低头亲吻小朋友额头,“哎哟。你的刘海长了,回头姑姑给你剪。”   陈竹青从兜里掏出几个彩色发卡,盯着舒梦欣把斜刘海别到一边。   然后拿出视力检测结果交给舒安,“她呀,已经近视五十度了。”   “哎呀!那要带眼镜吗?”   陈竹青勾起食指,在小朋友前额弹了下,“你自己跟姑姑说。”   小朋友手指捏着衣角打转,低着脑袋,像有罪般忏悔道:“医生说暂时不用,但要好好保护眼睛。”   舒安向来是比陈竹青要严厉的,大概是因林妈妈那番话,内心有所触动。   听到这样的结果,没有生气,而是抬手覆在她脑袋上轻揉两下,慢慢蹲下身子,转而捏着她的小手,柔声教育,“姑姑知道你晚上会打着手电在被窝里偷看小说,那样对眼睛很不好。”   被抓到小把柄,舒梦欣慌张成小结巴,“啊!我、我不敢了……”   舒安轻笑,“你这年纪爱看小说正常。以后写完作业,姑姑让你看,就在台灯下看。晚上熄灯后,就要乖乖上床睡觉咯。”   没被批评,舒梦欣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小学升六年级的时候,都会安排为期一个月的军训。   舒梦欣岔开站的右脚往回一收,两脚脚跟靠上,皮鞋跟摩擦发出一声清脆的‘哒’,她背脊挺直,定定地站在甲板上,跟个训练有素的士兵似的朝舒安敬军礼。   “报告姑姑,我一定遵守!”   舒安拉下小朋友的手,攥在手里,继续圈着她在栏杆边看海景。   陈竹青在一旁看呆了。   他压低半边身子,凑近去,“今天吹的什么风?你竟然没批评她?”   舒安一手从小朋友肩膀绕过,将她搂在身侧,另一手挽着陈竹青的胳膊,身子往他那靠近些,“不是要紧事,认识到错误就行。要珍惜身边人,用心、温柔对待眼前人!这是我回闽镇学到的。”   陈竹青故意发出一声吃味的揶揄,“哎哟。我在你身边那么多年,都没让你明白这点?”   舒安调皮地吐舌,“我现在开始弥补你?”   陈竹青哼哼两声,“不听承诺,我只看表现。” 第104章 .1989科室分组   春节假结束,舒安回医院上班。   对于医生来说,每诊治一位病患都是极佳的学习机会。舒安兜里装着记录本和笔,无论是门诊还是病房巡视,每次治疗后,她都会将病例在笔记上做一个小结。这个习惯从她成为医学生的第一天保留至今。   如果舒安是上午的门诊,会提前一小时到医院,先去病房巡视一圈,查看前一晚护士的值班记录。   这天,她像往常一样提前一小时到医院。   更换白大褂时,发现墙上的一排全没了,大家的包又都放在诊室里,人不知道哪去了。   后来,问过导诊台的实习护士才知道昨天有新医疗器械上岛,所有人都去看新器材了。   从闽镇回来后,舒安觉得对家人的关心太少,抽出很多时间陪舒梦欣,陪她写作业、弹钢琴,暂时把医院的事抛到了脑后。   现在听小护士这么一说,拿着笔记本匆忙跑向治疗室。   她去得晚,小小的治疗室已经挤满医护人员。   几个护士给她让出一条道,“舒医生回来啦?我以为你得后天才来上班呢?”   舒安微微颔首回应,侧过身从她们旁边擦过,挤到蒋主任身边。   这次增添的设备里,有两样是岛上特别紧缺的——转运暖箱和胎心监护仪。   仁德医院的妇产科在新生儿治疗这块还是空白,没有专门的新生儿科医生,也缺少相应的医疗设备。   很多孕妇意外早产,又赶不及送到筇洲医院治疗,只能在西珊岛生产。   从成立妇产科以来,几次手术失败的案例全是关于早产儿的治疗。   现在有了胎心监护仪无论是在保育室还是新生儿手术,都能准确、及时掌握胎儿的情况。   而新增的转运暖箱也给这些脆弱的孩子们一次去筇洲治疗的机会。   跟着医疗仪器一起来的还有筇洲市一院的妇产科医生和新生儿科医生。   他们全是省里有名的专家,有的还是写进教科书里的人物。   只是和他们面对面坐着,舒安就激动得说不出话,藏在桌下的手攥着拳头,捏出一层薄汗。   两边医生交流过后,坐在中间的院长拿出医生名单,轻咳一声说:“附近岛屿经过建设,居民增加,病患也随着增加。为了能更好地应对各种病症,院里决定给妇产科细分一下专业。”   舒安愣了会,一时没听懂。   妇产科已经是细分出来的独立科室了,还能怎么分?   蒋主任拿出一张表,“咱们主要分成三块妇科专业组、产科专业组、计划生育专业组。”她把每个专业组接诊的病症发给几个医生,让她们根据兴趣和专业方向选择。   几个医生很快做出选择。   可选了半天,只有计划生育专业组没有一个医生愿意去。   计划生育一直是一项得罪人的工作,尤其是贾勤勤的事以后,这项工作更难推进。部队的男人虽然大部分做了结扎,但岛上的村民不受部队管制,意外怀孕后来做人流、引产的大有人在。   而且蒋主任还把不孕不育这个治疗专题放在了计划生育专业组。   她说:“计划生育是提倡单胎,控制人口数量。要少生优生。并不是不让生。那些想要孩子却一直没怀上的,当然得归到这个专业组了。”   舒安最早是在外科,手术技法娴熟,所以选择了产科专业组。   现在盯着‘计划生育’四个字,她脑袋里总是不由得浮现出贾勤勤的脸。   能生不让生是一种痛苦,想生又怀不上也是一种痛苦。   她不想那些人再有和贾勤勤一样的经历了,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   一番纠结后,她主动举手,“蒋主任,那我去吧。”   蒋丽红欣慰地点头,然后把目光转向选择妇科专业组的几个医生,“那你们呢?有没有想试试这个不孕不育门诊的?”   几人相视一样,觉得这问题好像比人|流手术还棘手。   只能生一个,所以孩子这件事变成了家庭生活的头等大事,那些怀不上的夫妻又将这个希望寄托在医生身上,担子太重,没人想承担。   其实,蒋丽红原先在筇洲妇科就是看不孕不育门诊的。   面前的医生都低头不敢和她对视,像极了上学时不会答题的学生,她以轻笑缓解尴尬,“没事。那就我和舒医生来吧。”   舒安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三个专业组分完,计划生育专业组应该是相对空闲的。   而岛上很多患者对蒋主任的专家号有种迷之崇拜,如果不是急症,宁可多等一周都要等到她的门诊号。   蒋丽红合上会议记录本,“那就这么定了,明天开始医生对应的诊室外会挂每个医生的治疗方向,以便患者根据病症选择。”   —   医院后勤部制作牌子的速度很快。   当天下班就把各个门诊室门口的牌子换了。   医院忌讳数字‘4’,因为和‘死’谐音。   所以医院里的所有编号都特意跳过‘4’,包括舒安所在的‘4’号诊室,被直接命名为‘5号诊室’。   更换牌子后,舒安的‘五号诊室’变成了——   ‘计划生育门诊一’   医生专长那栏更新为——   ‘妇科囊肿、异常子宫出血、人|流或引产咨询’   仁德医院的门诊号可提前一周预约。   来找舒安看病的人里有个无排卵性功|血的学生,这种由于神经内分泌系统功能紊乱所导致的不规则子宫出血不是一次性可以治疗好的病症,需要连续用药,并观察患者的月经周期。   这个学生年纪不大,在筇洲上高中。   她之所以找舒安看病,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只有舒安在周五下午有门诊,而那个学生只有周五能请两节自习课,回西珊岛看病。   舒安只是主治医生,普通号没主任号那样紧俏。   学生妈妈有时候都没提前挂号,就带着孩子来医院看病时才挂号。   这日,母女俩像往常一样在导诊台那挂了舒安的号,然后娴熟地往诊室走。   舒安的诊室开着门,里面没其他病人。   她看到母女俩来,又从后面拉过一张凳子要给她们。   可那个妈妈忽然拽住女儿,在诊室门口顿了好一会,都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舒安觉得有点奇怪,走出去问:“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吗?”   学生妈妈指着门口的牌子,“舒医生,你这专长这怎么还多了人|流和引产咨询?”   舒安向她解释了医院的新分科,“分得细一点,更方便你们挂号嘛。   学生妈妈拧紧眉,瞬间明白了村里最近在谈论的话是什么意思。   原先的人|流、引产手术是几个医生流转着做的,现在这么一分几乎全由舒安负责。   因为这样,现在岛上村民直接将舒安和‘刽子手’划等号,说她做这种手术不道德,是要遭报应的。   舒安和贾勤勤关系好又是岛上人尽皆知的事,现在她分到了这个组里,村里人纷纷啧声,对她的人品和医德产生了质疑。   学生妈妈读过一点书,舒安诊疗时耐心、温柔,她对她印象很好,没把村里人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现在看到诊室门口的牌子,不经陷入沉思。   她相信舒安的人品和医德,但也觉得做这种手术的人会沾霉运,她的孩子只有十五岁,还没结婚,未来的日子还长呢。   学生妈妈权衡再三,结结巴巴地问:“那个……舒医生,我想换主任号。你能帮我问问蒋主任下周什么时候有时间吗?”   舒安怔住,愣神片刻,尴尬地说:“蒋主任下周已经没号了。她现在换到我隔壁的诊室了,你可以去问问她愿不愿意给你加一个号。”   学生妈妈一听,嘴角勾起,赶紧带着孩子往隔壁走。   可走到那个门诊看到新更换的牌子上多了个‘不孕不育门诊’,原本阴转晴的脸再次沉下来,变成了猪肝红,有尴尬也有不解。   她不懂,怎么想找的医生全往这方面发展了?   舒安以为她是不信任自己的诊疗,看到她微变的神色立刻猜出原因,走过去说:“你女儿的病不严重,我已经帮她调过四个月了,现在月经正常了吗?还是一个月会来很多次吗?”   学生妈妈摇头,“不会了。都正常了。”   舒安笑笑,“如果是这样,其实不来医院看也行。”   两人聊了几句,学生妈妈带着孩子离开了。   舒安单手攥紧原子笔插进白大褂口袋,拇指压在原子笔尾部反复按压,细弹簧吱呀吱呀的弹跳声犹如她此刻烦躁不安的心跳。   蒋主任的诊室门口依旧排着长队,丝毫不受这个分组的影响。   但她的诊室却空了。   除了手术室给她安排的人|流手术,几乎没人愿意来找她。   她是不是选错分组了?   下班后,舒安拖着失落和疲惫的身躯去海边散步。   正值涨潮,有不少村妇拿着筐子在捡螺子。   舒安听到她们说——   “那个舒医生真是霉啊!现在去专门做人|流手术了,以后可千万别挂她的门诊。”   “她不是四号诊室嘛!现在倒是符合这个数字了!”   “啊?她是‘4’啊?不是在‘5’吗?”   “你仔细去数,她就是四号诊室,还写个五掩人耳目呢!” 第105章 .1989排挤   羊角岛的二期工程于三月中旬结项。   羊角岛的整岛改造工程分为三期, 第一期是增加就业机会,完善岛内产业链的基础工程,主要是副食品加工厂和村委的建设。二期工程则是村屋改造的试验工程,目的是改善村民的居住条件。   羊角岛是热带季风气候,长夏无冬,雨量充沛,六月至九月是台风季,因此在房屋设计里抗风防潮是首要考虑的。其次,筇洲政|府希望将这个工程作为省示范,要求设计需尽可能地保留地方特色。   三个工程师带着筇洲来的专家组到建成的新村进行参观。   整村改造工程体量大,二期只是试验工程,挑了几个村干部和村劳模的家进行改造,二期验收合格后,才会进行三期的全村改造。   陈竹青的主攻方向是房屋的基础建设,负责房屋的水、电、格局设计及建造,而房屋的外立面是向文杰负责的。   筇洲来的专家问:“你们这个设计是参考了筇洲的民居特色吗?”   陈竹青刚张嘴,就被那人打断,“我问的是向文杰。”那人的目光稍偏,很自然地落在旁边的向文杰身上,询问的目光恳切、真挚,和方才对陈竹青的态度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那人点点头,“你说吧。这个外立面不是你设计的吗?”   陈竹青才是总工程师,一期的验收工作汇报由他全权负责。   上一次专家来时,向文杰和方维就跟陪衬似的,低头跟在一行人后面,基本没什么说话的机会。   现在突然把问题抛给他,他又惊又喜,愣了几秒,迅速接上回答:“是。我到筇洲市规划局和市图书馆都查过资料,这的民居多为类四合院,喜欢雅淡清爽的色调。”   向文杰往前跨了几步,走到陈竹青之前去,主动领着专家组往村里走,“这的村民多以捕鱼为业,受教育程度不高,但村里人很有美术天分。我刚进村的时候,发现很多户人家墙上都有画壁画。”   他们循着向文杰所指的方向看去,改造过的几户人家全是以青灰色为主调的设计。青砖和白石搭成墙壁,绿灰的泥瓦屋顶,白泥方砖墁地。   素雅大方的颜色拂去人心间燥热,给这个小海岛披上一层静谧的纱幔。   墙上的壁画是向文杰请村里有名的几个壁画师父统一绘制的。   画的是乡土气息浓郁的,象征吉祥的龙、凤、麒麟等,但和祖庙、祠堂的大红深金不同,这的壁画同样是以青色、淡蓝色为主色调,乍一看还挺文雅的。   工程开始前,向文杰查阅过很多资料,包括地方传说和神话故事。   他没想到专家会问自己,没有事先准备,刚开始介绍还有些磕巴,眼神飘忽不定地,不知该往哪看,盯着专家会紧张,看别处又觉得不礼貌。想来想去,把视线落在了站在专家后面的陈竹青肩膀那。   毕竟事先准备工作做得齐全,聊着聊着,向文杰逐渐打开话匣子,状态也渐入佳境,不需要靠盯着陈竹青来缓解紧张感。大方地带着专家组满岛乱窜,要不是陈竹青揽着,他甚至想带专家去后山看岛上的珍稀鸟种。   专家组在羊角岛待了三天,期间的汇报工作全是向文杰挑大梁。   陈竹青把事先准备好的汇报文稿交给他,谁知他发挥过于良好,输出稳定,根本没用上,靠着一口伶牙俐齿把专家组哄得一愣一愣的。   村委的会议室里,陈竹青坐在主位,看着台子上的向文杰,再看看身边的专家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有种又酸又涩的难过情绪在悄悄蔓延。   不是因为向文杰得到重视,而是作为总工的他被刻意轻视、排挤了。   他本就是心思细腻的人,专家组在岛上的这几天几乎把‘我不喜欢你’这五个字挂在脑门上,且个个如此。偶尔聊到土建,他刚要发言,就有人又匆忙把话题转走。   之前让他停职调查的是西珊岛医院的项目,跟羊角岛的工程没有半点关系。   在羊角岛的工程上,他不仅没有一点错误,还靠着这个项目让筇洲工程院和市规划局拿到了工程金章,获得一笔不小的国|家建设拨款。   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对他?   因为工作原因,他常去筇洲进行汇报工作。   这次来的专家组里有个是负责行政工作的,和他还算熟悉。   陈竹青纠结半天,决定私下去找他。   只是专家组住在一个院子里,做什么都一起,他想了三天,才找到一个核对工程书面材料的理由,把那个文书叫到村委办公室。   他特意让文书午休的时间来,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文书刚进门就猜到他想问什么,往椅子上一坐,靠着椅背,像个大爷似的,仰着头,拿鼻孔瞧人,那表情似是在说‘有什么事?问吧。’   陈竹青也没在意,问道:“是筇洲工程院对我的工作不满意?”   “是。”文书点头,没跟他绕弯子,让他自己去瞎猜,而是直截了当地回道,“筇洲工程院一直在注意你们工程进度,你每年过年都休探亲假,而且时间不短,一延再延的。尤其是……”文书稍稍顿了下,“一期项目开始前,你竟然请了将近三个月的假期?一期项目本来是向文杰负责的,是你跟他换了,又请假这么长,回来也没有马上动工……”   前面说的那些是事实,他没法反驳,可听到后面又有些不甘心,小小声地回:“一期的开工确实是晚了些,但整个工程是在向文杰之前申报的规划时间内完成的,我甚至提前半个月完成了工作。这些一期工程结项的时候,筇洲工程院都是给予认可和表扬的。”   陈竹青有能力,有实绩,想到这里,他信心猛增,声音逐渐提高,“我比向文杰更有经验,整岛改造三期工程设计由一个工程师总负责是最好的,分开来设计看起来好像会提高效率,可是每个工程师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理念,每一期换一个总负责人,新的总工程师不仅要和前一期工程协调,还要考虑后一期的建设,其实效率更低。”   工程上的事,文书不懂,他只知道因为陈竹青的缺勤,筇洲工程院那边反应很大,尤其是经历樊云良抛下工程、无故离职的事之后,工程院很看重这块。   陈竹青身后有个展示柜,上面是他来西珊岛之后拿的所有工程奖章。   他没放在家里,全摆在了办公室。   是对自己的鼓励,也是让村民放心。   文书盯着那一墙的奖章,高昂的头颅低下一些,岔开的腿并拢,慢慢坐正身子,态度也随之变得恭谦,“陈总工,我知道您工作能力强。但樊云良的突然离职,给院里的打击很大。那时候西珊岛医院的院长写了批评信寄到省里,幸好院里发现及时给拦了下来。这个工程是国|家重点工程,对省里和工程院的重要性你不是不知道。西珊岛离筇洲真是太远了,交通又不方便,院里没法时刻掌握你们工程的进展和工程师的情况,才会如此紧张,经不起一点差池。况且您还有……”还有被举报的‘前科’。   这事调查组经过调查已经证实举报不实,可这件事给陈竹青造成的影响确实真实存在的。文书明白他有说不出的委屈,所以不小心说出口后,立即刹住车,咽了口唾沫,把后面的话全吞回去。   陈竹青年纪轻轻就考到了高级工程师资格证,职位又高,工程院里嫉妒的人不少。明眼人都明白,他有能力不假,但也是占了在小地方升得快的优势。   一些同年纪的工程师正盯着他这个位置,想着五年借调期一到,陈竹青走了,他们可以顶替上,也借着五年翻个身,升一个层级。   谁知陈竹青不仅没走,还在位置上越坐越稳。   于是,这些缺勤、被举报的旧账又被别有心思的人翻了出来。   有些事,文书没法说得太细,他拍拍陈竹青的肩膀,提点道:“枪打出头鸟,人要懂得收敛锋芒。”   陈竹青不解,“能力强就该死吗?”   这句话,舒安刚来西珊岛时问过他。   没想到,几年过去,他同样陷入这样的苦恼里。   陈竹青记不得那时宽慰舒安的话,只有满腔的怒火和委屈,蹭蹭地往外冒,几乎要压垮他。   文书皱眉,勾起的手指叩在桌面上,发出几声脆响,要他注意态度。   陈竹青咬咬牙,将要站起来的身子失重地往下一坠,落回椅子上,两手交叠地环在腹部,满脸的不耐烦。   文书叹道:“人站得越高越要洁身自好。既然你有专业能力,肯定也有约束自己的能力。否则你这总工还是迟早让出来得了。”   文书抓起桌上的文件夹在腋下。   临出门前,还丢下一句,“你知道现在筇洲工程院有多少人想把你换掉吗?” 第106章 .1989不要轻易放弃   工作日的下午,医院的一层闹哄哄的,等待大厅坐满患者,除了舒安的诊室都排着队。   今天她没有手术安排,上午巡房后就回到门诊部看挂号。   护士站的记录本上,挂她号的记录只有可怜的两行,有个过了预约的时间还没来,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舒安靠在办公椅上转圈,藏在兜里的手不停按动原子笔尾部,啪嗒啪嗒的。   她很少有这么烦躁的时候,做什么都静不下来。   蒋主任从她的诊室前晃过,看到她病恹恹的坐在那。   舒安原本是全科室最好学、最有活力的医生,来了这么多年,对医学的热爱丝毫未减,比新来的实习生更有求知欲。无论做什么嘴角都挂着明艳的笑,像永远朝着阳光生长的向日葵。   住院的病人最喜欢她,说是看到舒安的笑就有种莫名的安全感,身子和心都跟着一同暖起来了。   现在的她面部毫无光泽,眼神空洞,虚无地盯住一处愣神,呼出的叹息声很重,看起来比霜打的茄子还沮丧。   蒋主任犹豫片刻,很快猜出原因。   只不过,这件事她帮不上忙,分组是舒安自己选的,她需要自己调整心态。   她看了眼手术室的安排和舒安的挂号情况,走进诊室。   熟悉的中跟鞋踏在瓷砖上,声音很闷,却掷地有声,一下又一下地敲进舒安的耳膜。   她条件反射地抖了下肩膀,游离的魂随着挺直的背脊归位,“蒋主任。”   蒋主任点点头,两手按在她肩上,把她压回凳子上,“下午没什么事,放你半天假回去休息吧。”   陈竹青不在家,回去也是一个人对着空屋发呆、愣神、叹气,还不如在医院待着。   她嘴角微扬,扯出一个勉强的笑,“要不我去住院部巡房吧?”   蒋主任摇头,“住院部有值班医生。现在你就回家休息,什么也不要想。尽快把工作状态调回来。明天我有两个手术,你来当二副。回去养足精神。”她按在舒安肩上的手稍稍用力,往下拍了拍,“明天要给我拿出百分百的精气神来!”   舒安以响亮的声音回道:“是!”   —   换掉白大褂,舒安挎着布包往家走。   路过食堂,她听到菜地那有一阵细碎的鸡叫。   猪的食量大,不能干活。   无论是岛上的村民还是部队的炊事兵都不愿意养。   他们喜欢养西珊岛特有的野黄牛和海鸭。   炊事兵在靠近部队活动区的海域用长竹竿和粗眼渔网圈出一块海域,每天早上把饲养的海鸭赶到那去,下午再收回鸭舍。   鸭是从小培育的,很听话,不会到处乱窜,只要控制住领头的就能号令整个鸭群。   舒安到岛上这么些年,好像还没看见谁家有养鸡。   她好奇,循着声音找过去。   果然在鸭舍前的空地上发现几十只鸡仔。   那些鸡仔看着就一周大,黄橙橙的,有的走路还摔跤呢。   炊事员拿着筐子出来喂食,看舒安站在那,以为她是有兴趣,把筐子塞她手里,“舒医生,你是想喂吗?”   鸡苗头两周不容易活,有时候天气冷一些,或者下一场雨,一群里就会有一直生病的,然后一个感染一个的,一窝就全不能要了。   每次买回这么小的鸡苗,舒安都是拿小勺舀稀饭一点点喂给它们,再大一点,小鸡能自己吃了,她也会拿着小板凳坐在旁边看,确保每只小鸡都能吃到东西,不会因为身材瘦小被其他小鸡挤出食槽。   有一阵没养过这么小的鸡仔,手早生了,舒安怕喂不好,摆手拒绝了。   “我在旁边看就好。”   炊事员没她想象的那样精细,把那群小鸡仔分成几堆,舀起饲料往地下一扣,扣出个小山。   小鸡仔们像恶狼扑食似的围上来,撅着屁股在那挤着啄饲料。   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一块,碰来碰去的。   有些壮的冲在最前面,吃饱了,撅着的屁股一摇一摇地走出来,像极了从百货商品店里购物出来的大爷。这时候,之前那些被挤在外围的瘦鸡仔才能挤进去继续吃。   舒安撇嘴,“它们吃不饱怎么办啊?”   炊事员笑笑,“那多好。长得小,就晚点死。”   这个思考角度,舒安倒是没想到。   那些心疼瞬间打消,鸡仔的一生吃的饲料都是固定的,谁先吃完谁先走,都是命。   舒安看喂鸡竟然看出了哲学。   烦躁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又看了一会,她问:“我能拿几只回去养吗?”   炊事员爽快答应:“可以啊。这是我们班长休探亲假带回来的,带回好大一筐。这是上一批下的仔。算是我们培育出来的第一代西珊岛鸡仔吧。”   舒安眨眨眼,更加惊讶了,“难怪我说食堂上周一直有鸡汤。”   炊事员问:“味道怎样?我还去你们医院要了当归、红枣。”   舒安点头,“味道很好。回头要是养出来了,我也要学你炖鸡汤,到时候别忘了给我一份你的菜谱。我爱人很喜欢食堂的鸡汤,前天回来还在问食堂怎么不做鸡汤了。”   说写就写,炊事员立刻从兜里掏出笔,写下他熬鸡汤加的食材,“喏。我现在就写给你吧。之后,我怕我也忘了。我就是随意放的,没想那么多。”   这些天,舒安心里烦,也没心情看什么医学书。   布包里空荡荡的,就放了几张毛票和食堂卡。   她把那些东西掏出来,揣在兜里,然后让炊事员挑了几只壮的小鸡仔放进包里。   舒安又问了一些注意事项,兜着那袋小鸡往家走。   —   专家组离开前,陈竹青在工地跟工头讨论下一阶段的开工时间和人员调配。   那些专家也没通知他,直接去找了向文杰,把本该给总工的书面资料交给他,要他尽早开始三期工程。   向文杰受宠若惊地捏着那叠资料,“我去让人叫陈竹青回来?你们把这些事再跟他说一遍吧?”   专家组组长摇头,低头瞟了眼手表,像是在赶时间似的,“我们一会就要回筇洲了,不等他了。跟你说是一样的,反正设计这块你是主力。”   这次检查,专家组对陈竹青的态度不好,他看在眼里,疑在心上。   现在越过陈竹青把资料交给他,如同是把他架到了悬空的高位,只要走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向文杰咽了口唾沫,小心应‘好’。   接着,向文杰陪着专家组去码头登船,又看着船消失在夕阳里才慢吞吞地走回村委办公室。   一回去,陈竹青已经坐在办公椅上翘脚。   “我刚把他们送走。你要是再早点回来就好了。”   陈竹青靠在椅子上,闭着眼小憩,恹恹地回:“他们一来,方维就找人去工地找我了。”   在路上走得有些热了,向文杰解开一颗纽扣,抓起桌上的水杯,“那你怎么不马上回来?”   陈竹青睁开眼,慢慢坐正身子,“人家根本不想叫我。我何必自找没趣。”   只一句,将向文杰打懵了。   他尴尬地笑笑,口也不渴了,盖上水杯,把文件递给他,又重复一遍专家组的话。   陈竹青没接,“我负责水电铺设和基建,设计图已经给你了,剩下的你画完就提交上去吧。”   向文杰:“啊?提交的工作应该是负责人来……”   陈竹青打断:“看不出来吗?那边已经不信任我了,而且有意提你接我的位置。”   向文杰手抖动下,手里的纸散落满地。   他慌乱地弯腰,在地上乱抓一阵,也不管脏没脏,全部先抓了放到桌上。   “你别瞎猜。”   “不是瞎猜。这次来的专家组里有一个是土建工程师吗?全是跟你一样建筑设计方向的。”   其实向文杰有猜到这层,但这事从陈竹青嘴里说出来,他眼里还是闪过一丝慌张。   谁都想升职,可要他踩着陈竹青的肩膀上去,他做不到。   陈竹青比他淡然些,“我没有责怪你,也不会因为这样跟你疏远,希望你也是。人事变动是很正常的事,我们谁也左右不了工程院的决定。”   “是因为之前的停职审查?”   陈竹青怕向文杰多想,干脆把话挑明,“不是。在羊角岛工程上,我请假时间太长。作为整个西珊岛及周边岛屿建设的项目总工,我没管理好樊云良。我……”   这些天,他一直在想文书的话。   作为工程师,他尽心尽责。   可作为项目总工,他却不是那么合格。   “这几年,辛苦你一直体谅我,替我值班。这是你应得的,不要觉得有什么对不起我的。”陈竹青拍拍他的肩膀,想要卸下他的心理负担。   他这么一说,好像这事是板上钉钉似的。   向文杰压力更大了,忙摆手,“我不是替你值班,是确实不想回家啊。就算你在,我也会留下来过年的。”随后肩膀一抖,甩掉陈竹青的手,“在我看来,总工不止要协调、管理下属,更重要的是他得有过硬的专业知识,要是那部分出错了,他能及时检查出来,并想出解决方法。管理可以学,专业不可能速成。目前的无论是我,还是这岛上的谁都没能力替代你。”   向文杰又加重语气,“在决定出来前,不要轻易放弃。” 第107章 .1989我是不是很无趣的人啊?……   水、电、管道等基础设计跟二期工程相差无几,陈竹青早已完成设计,只等新建材运来就可以开工。倒是这次专家组带来一本筇洲民居壁画图册,希望将更多地方元素融入设计。专家还说,整村改造完成,还可以带动旅游业的发展。   向文杰听着那些不着调的想法,一个头两个大。   羊角岛只是西珊岛附近的一个小渔村,和筇洲没有通航,必须先坐船到西珊岛。没有人会为了体验个海岛风情,如此辗转颠簸。   他抓乱头发,盯着‘旅游开发’四个字开始头皮发麻。   陈竹青倒是有不同想法,“这渔业丰富。我从小住海边,都没钓过鱼,赶过海,是来这才体验到的。物丰岛还有自然保护区,有很多珍稀动物。唯一的不足就是交通不发达。咱们刚来这时出行全靠渔船和一周一趟的物资船。现在西珊岛和筇洲开通航线,虽然每两天才一班船,但也比以前强多了。日子还长,未来会发展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汇报工作有陈竹青,每日的餐食不是去食堂就是由刘毓敏负责,生活用品则是靠部队的勤务兵送,向文杰不怎么出岛,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后,他都没发现西珊岛竟然有这么大的变化。   心底希望的小火苗被重新点燃,向文杰昂起头,全身都充满了干劲,“对!要是旅游业真能发展起来就好了。”   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向文杰想法逐渐活泛。   他三年没回家,家乡的变化全是从书信和报纸上看的,“我爸说八四年九寨沟正式对外开放参观后,游客越来越多,这两年还有外国旅游团,附近村子靠发展旅游陆续都富起来了。”   工作繁忙,家里又有一堆事,去了广州那么多次,连那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陈竹青都说不上来。听向文杰说起旅游,他的心也跟着往外飞,捧着下巴,满目羡意地叹出一句,“听着就很漂亮。有时间我也想带安安去看。”   无论谈论什么,陈竹青总是能把话题扯到舒安身上,向文杰也是服了,翻了个白眼说:“你也是够可以的。什么是都能想到舒医生。还好你总不在家,不然她肯定烦死你了。”   陈竹青像是发小脾气似地‘哼’了声,拍胸脯自信满满地说:“才不会。”   比起陈竹青,向文杰才是那个总不回家的人。   他看不惯出轨的父亲理直气壮地对任劳任怨的母亲颐指气使。   但不回家并没有改变什么,母亲不识字,寄来的书信都是她说父亲写的,听信里的说法,母亲还挺享受现在夫妻团圆的生活的。   这几年做工程,为了分房的事,他常和村书记去每户人家了解情况,确认宅基地面积。   听过不少类似的故事,有的是出轨的一方想通后回家的,有的是分开后发现还是原配好又复合的,也有恨得老死不相往来,一个搬到村西头,一个搬到村东头的,甚至有抛下孩子,各自去往新家庭的……   向文杰结婚了,想法改变不少。   有了一张结婚证,要考虑的事增加不少,有双方的父母和亲人。他和梁飞燕没孩子还好一些,那些有孩子的家庭及时分开了,还有孩子作联结,是一辈子也断不开的关系。因为这样,离婚变得难上加难。   梁飞燕也劝他,爸妈想怎么生活是他们的事,子女不应该插手。   还说向文杰那么久不回去是不孝顺。   向文杰刚开始有些不服气,拧了几年。   前些天,父亲写信来说在外地工作的堂哥回家,还带了相机,一家人一起拍了张全家福。给他随信寄来。   全家福上向父拄着拐,半边身子都靠在向母肩侧,另外几个小家庭的人站在一起,挎着自己的子女,唯独缺了向文杰。   向文杰看着母亲脸上的笑和鬓角的银丝,陷入深思。   他上了大学,受过高等教育,理所当然地觉得离婚会更好,而且现在的他也有能力能给母亲更好的生活。却想过母亲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希望丈夫回家,因为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的。   陈竹青说出好长一串都等不到回应,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想什么呢?”   向文杰神游的魂被唤回,没头没尾地忽然开口,“我好久没回家了。明年春节我要休假。”   陈竹青顿了下,随即笑开,“当然。你放心回去吧。工程这边有我。”   春节还有大半年,但想到要回去了,向文杰心情愉悦,更有干劲工作。   他看这边没陈竹青的事,摆手赶他走,“你的那部分都画完了,干脆回西珊岛去待几天得了。”   陈竹青正用伸长的腿蹬地,转着办公椅玩,听到这句,身子绷紧,手抓住办公桌边缘停下转动,连人带椅地拉回桌边,蹙眉望去,发出声疑惑的“啊?”   向文杰又说:“你在这闲着太碍眼了。而且回去看看舒医生,收拾好心情再回来工作吧。”   他的建议不错,有几分总工发号施令的气势。   陈竹青笑着应下,“好!那我整理下东西,明天上午回去。”   **   舒安兜着小鸡仔,怕颠到它们,又怕包里空间小太闷,两手捏着包的边缘把口拉到最大,让里外空气流通。走路的时候,心思和目光全扑在包里,压着脚放低跨步的弧度,又一步紧跟着一步,加快步伐,小碎步地往家里跑。   她穿着布鞋鞋底厚,踩在石板路上,啪嗒啪嗒的。   还没到家门口,陈竹青就听见了,放下手里的家伙事往外迎。   舒安则顿了下,没着急进门。   她明明记得出门前锁大门了,怎么是开的?   遭贼了?!   胆子这么大?军属区都敢偷?   舒安全身绷住,惊出一身冷汗。   而后门里跨出的半只脚,一下子又搅散她的惊恐。   她鼻子抽吸两下,张开双臂主动扑过去抱他。   “哎哟。”陈竹青接住她,在空中转了一圈,慢慢放到地上。   揶揄的话都到嘴边了,瞧见小姑娘垮着张脸,鼻尖透红,抬起的眼眸亮晶晶的,似有东西在闪。   陈竹青只看了一眼,心就被揉得皱巴巴的,心疼得不行,挑起的尾音立刻压下来,低哑地安慰:“宝贝,我回来了,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帮你解决,别自己扛着。”   舒安娇娇地应‘嗯。’   没到下班时间,军属院空荡荡的,房里和路上都没人。   两人无所顾忌地站在路边说话,陈竹青弓着身子,嘴唇几乎要贴到她脑门上了。   说没两句,他听到一阵细碎的‘唧唧’声。   像鸡叫又像老鼠。   他皱眉,往路边的地沟看了一眼,“有老鼠了?”   “糟了!”舒安终于想起那兜子小鸡仔。   也不知道刚才陈竹青抱着她转圈,有没有压伤它们。   舒安不敢耽搁,推开陈竹青,边卸包,边蹲到地上,把里面的小鸡仔一只一只地拿出来。   浓情蜜意的氛围被突然打破,陈竹青站在外边愣了十几秒,怔怔地跟过来。   他蹲下身子陪在旁边看,“你从哪拿回这么多鸡崽子?”   舒安数了数,一只没少,一只没伤到。   鸡崽子一点不认生,好不容易脱离黑暗狭小的空间,爪子刚沾地就撒丫子地满院乱跑。飞行的愿望似乎是刻在血液里的,它们舞动着没发育完全的翅膀,在院里扑腾、跑动,摔倒了就滚一段,爬起来继续跑。   陈竹青看着那些毛茸茸的笨家伙,笑得前仰后合。   舒安用胳膊肘戳戳他,“炊事员那要来的。等一会帮我搭个鸡笼吧?”   陈竹青边卷袖子边往工具房走,“干嘛等一会。现在有空,现在就给你搭。”   陈竹青做事认真,之前只是给天台搭个遮阳棚,他都得画个图计算一下,说是不准备得当,心里没底不敢开工。   舒安以为他只要和工程沾边无论大小,都得按找那一套规矩,现在看他蹲在那挑工具,完全没有昔日总工程师的严苛和架子,还挺意外的。   她穿着连衣裙不好帮忙,回屋迅速换了身轻便的短袖、长裤。   出来的时候,陈竹青已经把木板和工具放在院子中间了。   他问:“你是要让他们全挤一窝?还是分出小隔间?”   舒安又数了一次,“有八只,不算多,分小隔间吧。”   小鸡仔长大后,需要的空间不小。   陈竹青张开手掌,以展开的虎口作测量单位,一乍一乍地量过去,又那木板在地上比划估摸了个大概,“做一长条的太占位置了,我弄成双层的吧。”   舒安不懂这些,只管点头,“好!”   她把准备好的纸和笔递上去,“需要先画图吗?”   陈竹青摆手,“不用。大概一下就行。是给鸡仔住的,不是给人的,不用那么精细。”   舒安顿住,小声嘟哝:“那没算好,要是弄塌了,压死下层的怎么办?”   陈竹青不以为意地笑笑:“那就做成红烧鸡块。要是不够大,就做小鸡炖蘑菇。”   “啊?”舒安更惊讶了。   陈竹青笑声爽朗,“梦欣可喜欢小动物了,你拿这么小的鸡仔回来,她养着养着,等大了肯定不让宰。压死了正好,就有理由吃了。”   舒安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只是想着新鲜的鸡可以拿来做鸡汤。   跟着物资船送来的鸡肉全是屠宰场的白条,有的像是冷冻了很久,面上的冰泄开,里层的肉有些烂,看着就不新鲜,不适合煲汤。   舒梦欣还是长身体的时候,陈竹青工作忙也需要补,所以她才想自己养鸡来煲汤。   正说着话,一只小鸡仔逛到舒安脚边。   它像碰瓷似的,明明没碰到舒安的鞋,却先往地上一趟,唧唧地叫个不停,演技极佳。   舒安弯腰,把它抓起来,小心地捧在掌心,“我有点后悔带它们回来了。梦欣还小,是不是不应该让她这年纪就知道这么残忍的事?”   陈竹青把长木板放在板凳上,一脚踩在上面固定,另一手抓着锯子锯木头。   听到舒安的担忧,想起一些往事,笑得很欢,“你把菜做得香一点,好吃一点就没事了。”   舒安还在说事,陈竹青却沉浸在回忆里,咯咯地笑,到后面笑得手跟着颤,再拉不动锯子。   舒安不知哪戳到他笑点,把说的话又细细在脑袋里过了一遍,盯着他的目光更加疑惑。   陈竹青放下手里的工具,站直身子,捂住胸口平复半晌,才说:“你还记不记以前我家养的兔子?”   “兔子?”舒安蒙圈地看他。   陈竹青就知道她不记得了,帮着她回忆,“我家以前在院里养了一窝小兔子,是隔壁邻居的兔妈妈生的。那时候你只有四岁吧,天天吵着要我带你去看兔子。我家没想长期养,我妈看着挺大了,就抓去让肉贩子帮着宰了。兔子被抓走的那天,你蹲在我家院里哭了好久,我还拿出藏了大半年的水果糖哄你,但不顶用,后来只好背着你在院子里走,你才稍微安静一些。”   “后面的事还记得吗?”后面的事太糗了,陈竹青知道他说出来,小姑娘会跟他拼命的,故意停在这,没继续往下说,留给她自己回忆。   他又继续俯身锯木头。   舒安仰着头回忆。   脑袋忽然‘叮’了声,像通电似的,过往如放电影在眼前浮现。   闽镇靠海,有不少走船的海员,还有早年下南洋又回来的。   陈家隔壁就住着一户从外面回来的,院子里种了不少东南亚的香料苗。   那天,陈妈妈去隔壁家换了些香料,炖了好几个小时,炖出一锅飘香几里的兔肉。   在院里哭闹的舒安闻到香味,登时愣住,黑又圆的眸子滴溜溜地转,不好意思地瞧陈竹青。   陈竹青也不见外地牵着她往屋里走。   陈妈妈扯了一块兔腿给她,“喏。这个给安安。”   陈家其他人还没回来,舒安不好意思吃,低下头看脚尖,捏着衣角,支支吾吾地说:“不好吧。陈叔叔和哥哥、姐姐都没回来。我们不能先吃的。而且这不是我家,爷爷说不可以拿人家的东西。”   陈妈妈见小姑娘已经望眼欲穿了,还在坚持原则,心里乐得不行,面上仍是绷得紧紧的。   她把兔腿又往舒安面前凑近些,哄道:“这不是给你,是让你帮忙。安安帮阿姨试试味道好吗?如果味道不够,我才好加东西。”   ‘帮忙’两个字缓解掉小朋友心里的压力和负罪感。   舒安开心地接过兔腿,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   炖煮了小半天,兔肉软烂入味,刚入嘴好像就化开了,南洋香料的特殊香味在舌尖蔓延,跟着软烂的兔肉一路滑到喉咙。   陈妈妈问:“味道怎么样?”   舒安美滋滋地点头,“超棒哒!”   旁边的邻居阿姨来借东西,看到舒安站在门口啃兔腿,吃得满嘴油,笑着捏了下她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小姑娘这么贪吃呀。”紧接着,她开玩笑地说,“吃了人家的东西,可是要当人家儿媳妇的。”   舒安听不懂,只觉得那个阿姨笑容明媚,大概是在说好事情吧,所以点头应了‘好’。   陈妈妈看玩笑越开越没边,赶紧走过来阻止。   她把邻居要的东西塞给她,然后摆手把她打发走,又蹲下身,目光与舒安齐平,柔声教育道:“以后有人跟你说这种事,安安不可以随便答应人家的。我们安安漂亮着呢,以后要嫁给很棒的人,要嫁给对你很好的人。”   舒安还是不懂,只是陈妈妈说了不能答应,她也不敢随便点头,只是呆呆地看她。   陈妈妈笑了,捏捏她的脸。   随后,她拿了个保温杯,舀出一半的兔肉,塞给舒安,“安安把这个带回家吧。”   舒安推回去,“爷爷说不可以。”   陈妈妈拿手帕帮她擦干净嘴巴。   又提了下保温杯,半只兔子不算多,但加上土豆、胡萝卜之类的配菜,那一小份还挺沉的。   她怕小姑娘提不动,打翻在路上,也怕她再拒绝,干脆塞到陈竹青手里,并且推了儿子一把,“你送妹妹回去。顺便把这个拿给人家。一定要给舒爷爷。就说是他教你书法的答谢。懂吗?”   陈竹青点头,“好。”   陈竹青一手牵着舒安,一手拎着保温杯往外走。   院子里的小栅栏里还有四只兔子。   它们没一点危机意识,身边的伙伴少了一个都没在意,仍没心没肺地低头啃草。   舒安跑过去,趴在栅栏边,冲里面喊:“少吃点!再吃就要死了。”   兔子顿了下,抬头看她,三角形的鼻子抖动,可怜兮兮的。   不过也就是几秒的停顿,而后又若无其事地低头吃草。   舒安叹了声‘唉’,悻悻地走回陈竹青身边。   那锅兔肉实在太香了,盖着盖子,舒安都能闻到味道。   走了大概十几米,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声。   陈竹青顿住,问:“要再给你一块吗?”   舒安摇头,“不要了。”   等送她回家,舒安站在院子门口挥别陈竹青。   他走没两步,身后有哒哒哒的布鞋跑步声。   陈竹青机警地回身,追过来的小姑娘顿住,扯着他袖口,抬眸看他一眼就立刻低下头去,像个做错的事的孩子怯生生地开口:“下次你家炖兔子,可以还叫我去吗?”   几个小时前,还要他背着哄的小姑娘这一刻完全变了态度。   陈竹青憋着笑回:“行啊。但你不能哭了,我不会再哄你了。”   舒安收回手,“好。”   那个年代,什么都是凭票供应,只有过年才能吃肉,南洋香料的味道也太过深刻,以至于现在想起来,舌尖的味蕾好像跟着记忆一块醒了,还能还原出当时的味道。   舒安想到这里,又羞又窘,侧脸烧起一片红。   最令她害臊的还是那句要当人家儿媳妇的承诺。   一个兔腿就把自己卖了。   还好卖对了人。   陈竹青看她绷直的脚尖在地上尴尬地画圈,就知道她是想起来了,故意揶揄:“我妈炖的兔子好吃吗?”   舒安撇嘴,“我又没白吃。我兑现承诺了呢!”   陈竹青的记忆就到舒安开心地啃兔腿那,懵圈地看她,“什么承诺?”   陈竹青年纪大一些,记得更清楚,每次回忆往昔,他总是挑起话题的那个。舒安以为他是扮猪吃虎,故意装不懂,气呼呼地插着腰,说:“邻居阿姨说我吃了你家的东西,要给你家当儿媳妇的。我现在不是给你当……”说到要紧处,那点小勇气又消失不见,声音一点点小下去。   陈竹青记起来了,故意哄着她说:“给我当什么?”   “当媳妇。”舒安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陈竹青笑开,“嗯。你还算信守承诺。”   —   陈竹青手脚麻利,不过一小时就搭了个简易的两侧鸡窝。   现在鸡崽子还小,舒安在大菜筐里铺了些干稻草,把它们暂时安置在里面。   陈竹青边收拾工具,边说:“明天我去工地那拿一些油漆回来,把外面漆上就差不多了。”   舒安应‘嗯’。   她两手撑在竹筐边,看那些鸡崽子低头啄米。   其中有一只特别壮,比最小的一只看着要大上两倍,不知道是营养太好,还是真的要大几天出生。   那只身材壮硕,特别能吃,从头吃到尾,其他小鸡仔已经吃饱趴在旁边休息了,它还低着头在竹筐里啄,似是要把掉进稻草里的没颗米都啄出来吃掉。   舒安伸手按在它脑袋上,把它拨弄开,“别吃啦!那么胖,第一个就宰了你煲汤。”   那只小鸡仔往后一仰,摔在柔软的稻草垫上。   它很快站起来,又继续低头啄食。   舒安无语地看它,哼哼两声,“真是不怕死阿。”   陈竹青走过来陪她。   他说:“我不在这段日子,遇到事了吗?”   话题终于扯回正事上。   舒安也没闪躲,毫无保留地把这段时间的遭遇告诉他。   陈竹青没着急安慰,只是叹气。   顿了会,他也把专家组故意冷落他的事告诉舒安。   两人的遭遇各有不同,但都处于无奈的低谷期,且这些事不是通过自身的努力可以轻易改变的。   想到这些,安慰的话堵在喉间,只是相互看着对方叹气,眼神无奈又心疼。   心疼对方,也心疼自己。   陈竹青抬手揽过她肩膀,把她拉到怀里,“遇到那么多事,都一起挺过来了。这次也不例外。只要我们还在一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有他在身边,即使他什么也不做,舒安心里就有了底气。   她重重地点头,无比坚定地应道:“对!”   小鸡仔一点没注意到主人的情绪,仍低着头觅食。   舒安叹道:“其实它们也挺好的。虽然活得短,但活得无忧无虑的,一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的,不用考虑明天,也不用为食物发愁。”   陈竹青忽然想起在动物杂志上看到的一段话,“我看杂志上说动物的危险预警基因是会遗传给下一代的,所以在草原上出生的羚羊看到狮子就知道逃跑,城里出生的老鼠天生就知道要躲避猫咪。这些鸡崽子也许知道它们活得时间不长,那还不如多吃一点,反正早晚是要死的。”   又是一个她不曾想过的角度,舒安顿住,许久都接不出下半句话。   本来陈竹青只是陈述杂志上的内容,没有别的想法,只是这么一说,好像联动了某块记忆,继续往下捋思路,“其实我们也是这样的吧。没有谁能长命百岁、永远年轻,所以做任何事都要拼尽全力、不留遗憾。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也不要过多地考虑结果,只要当下问心无愧就行。”   陈竹青说完这些,如黑羽般的长睫扫下来,温柔地看向舒安,“你说,我说的对吗?”   舒安拼命点头,把关于两个人的未来计划又说得更具体些,“嗯!既然选了计划生育专业组,那我就好好做。你也是,不要想能不能继续当总工。”   陈竹青点头应好。   刚才干活太卖力,陈竹青的领子皱起,领角都反折进衣服了,在颈后搓了这么久,他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舒安转过身子,两手环上他的脖颈,垫着脚帮他整理衣领。   “领子翻进去了,都没感觉的噢?”   陈竹青不好意思的挠头,“就……没在意吧。”   舒安笑笑,揪着他的衣领,让他弯腰凑近自己。   她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发出一声好大的‘吧唧’。   “你好厉害,知识面广,说的话好有哲理噢。”   陈竹青被夸得脸红头晕,身子又弯下些,脑袋靠在她肩上,搂在腰间的手在这种暧昧氛围里不老实地探进衬衣,摩挲腰间细肉,激得舒安不自觉得颤了下,声音也跟着发粘,“你干嘛?”   陈竹青在她耳边笑,“到床|上我能教你更多。”   舒安的牙齿磨着嘴唇,小小声的,“梦欣一会要回来了,能不能晚上再……”   陈竹青早有打算,只是被她弄来的一窝小鸡仔打乱了计划。   他说:“不会的。我跟刘姐说了,今天让她教梦欣功课,梦欣马上要升初中了,应该多补补课。所以今天家里只有我们两个,时间都是我们的。”   **   无论是羊角岛还是西珊岛的未来规划里都多了一项旅游开发。   陈竹青要么伏案工作,一头扎进书堆数据里,要么泡在工地。   岛上的地形地貌他全烂熟于心,但对于岛上有哪些有趣的地方,有什么可以开发为旅游项目的,他还真答不上来。   他靠在椅背,看着那些枯燥的工程专业书叹气,“原来我是这么无趣的人啊……”   舒安的门诊挂号冷清,要是医院那边没安排她手术,她就会提前下班回家。   她和蒋主任都在计划生育组,但蒋主任的工作一点不受影响,除了两人专攻方向略有不同外,更重要的是舒安的医术和经验和蒋主任还差着一个银河系。   她从医院的图书馆里借出五本妇产科案例分析。   图书馆管理员提醒她:“有三本只是版本不同,内容应该是差不多的。”   舒安摇头,还是坚持把填写好的借书卡递给她,“还是有差的,第三版比第二版多了些B超彩图,但案例却没有第二版的经典。”   图书管理员愣住,嘴巴微张,不可思议地问:“舒医生,你全都看过吗?”   舒安仍是笑,谦虚地说:“粗略地扫过一遍吧。但很多内容都不记得了,所以才要借来反复看。治病救人嘛,还是要精细些。”   舒安抱着那些书回家,看到陈竹青不看书也不画图,颓废地趴在书桌上,头发乱糟糟的,不知道是早上起来没梳头,还是遇到难题,自己抓乱的。   她拿着梳子走过去,边帮他梳头边问:“遇到麻烦了?要不要跟我说说?说不定我能帮你呢!”   陈竹青直起身子,“安安,你说,我是不是很无趣的人啊?”   她以为是工程上有麻烦了,没想到是这种无聊的小事。   舒安从旁边拉过一张凳子,坐到他身边,“怎么会呢!你会画画、会弹琴,看过那么多小说,还懂浪漫,怎么会是无趣的人呢?”   “这些有什么用啊。对旅游又没帮助。”陈竹青还是叹气,他的技能也就哄女生开心有用,关键时刻派不上一点用场。   舒安完全不懂他的烦恼,捏着他的手,歪头瞧他。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的喜欢和仰慕多到快要溢出来。   这些技能能哄她开心。   那就不算没用。   陈竹青想到这,心情又变得晴朗。   他说:“筇洲工程院要求我们的设计多融合当地元素,为以后发展旅游业打基础。但我实在想不到,这种小海岛有什么可玩的。开放自然保护区吧,那边还有一块军事用地不太合适。难道让每个游客都来体验赶海吗?”   舒安点头表示赞同,“也不是不行啊。赶海不好玩吗?我呀,最喜欢赶海了呢!”   陈竹青皱眉,“倒也不是。就是这里保护动物太多了,种类又丰富,谁能记得住。要是不小心抓到什么不该抓的,可是会坐牢的。”   舒安鼻腔里转出一声冷哼,随即坐直身子,骄傲地拍胸脯说:“我都记得!而且是和毓敏姐核对过的,不会错也不会漏过一个。”   她继续给陈竹青出主意,“你们可以给村民的房子多设计一些客房。万一以后旅游业真发展起来了,房间可以出租给游客。就算旅游业没发展起来,现在西珊岛和筇洲通航了,还有工厂和养殖场,很多人选择回来工作。家里的房间多了,二代三代都有得住,多好。”   陈竹青越来越觉得跟舒安结婚真是捡到宝了。   她很聪明,出的主意全在点上,比办公室那些人要强多了。   舒安看到他紧锁的眉头展开,就知道是自己的建议被采纳了,背脊又挺直些,开心地和他邀功,“我是不是帮到你了?那你有没有奖励要给我啊?”   “有啊!”   舒安听到如此笃定的回到,心咯噔一下沉了,暗呐不好,慌忙抬手捂住他的嘴,“不许提那种事。那种事是在奖励你,可不是奖励我。”   陈竹青拉下她的手,翻过来,在手背印上几个浅吻。   他环着她腰肢,把她勾到腿上锢住,“怎么,只有我爽?没让你舒服够是么?”见她咬着唇不回答,陈竹青倾身过去,压着她亲,“你要是说不舒服。那确实是我错了,没给够。嗯?怎么不回答?”   “啊!”舒安先是捂着自己的耳朵,看到他嘴角的坏笑,又红着脸去捂他的嘴,“你不要再说啦!好讨厌呀。”   陈竹青嘴唇微张,伸出舌|头,扫过她掌心。   舒安收回手,故意往他衣服蹭,“脏死了。”   陈竹青松开她,站起身子,抓过一件薄外套挂在胳膊,拉着她往外走。   今天虽然回来得早,但还有一小时天就要黑了。   舒安还没做饭,疑惑地问:“去哪啊?”   “去赶海!现在是涨潮。”   “不做饭了?”   “不做。梦欣在梁团长家,刘姐会负责的。我们玩完,去食堂吃饭。”   “梦欣好可怜。每次都没你支出去。”   “一个月有三十天那么长,我也就回来三四天,这么久见不到你,我才可怜。”   这里的房子毕竟是早年建的,隔音一般,舒梦欣年龄越来越大,已经开始懂事了,很多时候,陈竹青和舒安没法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的。   陈竹青每次回来,都会找理由把孩子往刘毓敏家或者丁玉芬家送。   刘毓敏这边还好,丁玉芬就很懂,每次陈竹青送孩子过去,她都会朝他挤眉弄眼的,小声揶揄道:“陈总工和舒医生结婚这么多年还这么恩爱啊。”   陈竹青也大方地认了,隐晦地回:“嗯。当年我追了很久才追到她的,当然要好好对她。安安害羞。嫂子以后别再她面前说这事。”   丁玉芬大概是没想到他能回,‘哎哟’一声,捂着左半脸,说:“我牙都被你酸倒了,疼得厉害,哪有心思传闲话。”   舒安被他牵着手,在沙滩上慢慢地压着他的影子走。   刘毓敏把西珊岛上的珍惜动物分了等级,制作成彩页宣传册。   册子分到各个渔村,部队和医院的活动室也各有几本。   由于村民识字的少,刘毓敏还会定期开宣传讲座,教他们辨认、保护珍惜动物。   医学系要背的知识点很多。   每次到期末,舒安都能听到图书馆有人在哀怨‘就是不想背书才选的理科,结果考上大学,理科不能放,要背的比文科还多’。   东西背得多了,逐渐掌握了技巧,再背新东西就不那么难。   舒安只看过几次,就把册子上的东西全记下来了,包括那些动物的习性和生长环境。   刘毓敏一开始还不相信,说要考她。   她拿来小册子,用手遮住图片,要舒安说文字的内容。   舒安仰着头,边回忆边说,虽然不是一字不落,但主要内容都说上来了。   刘毓敏惊得瞪大眼睛,竖起大拇指夸道:“好厉害。”   舒安笑笑,“五年医学不能白读啊。”   现在,舒安拉着陈竹青在海边走,才走出十几米,就在浅滩看到五六种等级不同的保护动物。   舒安边教他辨认,边把那些困在浅滩的小鱼用手掌捧起,往远海扔。   黄昏是海鸥归巢的时候。   夕阳烤热沙滩,远处海浪翻涌,无数海鸥在头顶盘旋。   这本是一副极美的夏日海景图。   但对于那些生活在浅海的鱼类来说却不是那么美好。   夕阳不再刺目,却依然明亮,足够照亮海面,照清海里的情况。   不少海鸥选择这个时间捕食。   舒安看海鸥那么多,不敢用扔的,弯下身子,将合拢的手掌慢慢没入海水,让掌心的小鱼游进海里。   做完这些,她立刻挽着陈竹青离开。   陈竹青不解,“怎么突然走得那么快?”   舒安低着头,不停推他,“我可不想看到好不容易脱险的鱼又落到海鸥嘴里,一天经历两次苦难,太惨了。”   陈竹青安慰道:“没事的。鱼只有七秒的记忆。”   舒安撇嘴,“那它也不会记得我救过它咯。”   陈竹青知道她是在说笑,仍是很配合地弯腰去亲吻她的头顶,柔声安抚:“你的善良,我看到了,很动人。”   这个时间,沙滩上的人不少。   尤其是他们提着桶走到靠近树林时,好几个本地村民在那钓鱼。   海岛很小,可讨论的话题就那么些。   那些人看到舒安走过来,毫不避讳地说她是‘缺德的刽子手’,还拿眼神指点她。   她们特意压低了声音,但呼啸的海风没卷走那些话,反而把悄悄话送到了舒安耳边,打在她心里。   这个称呼,陈竹青是第一次听。   一时竟愣在那。   几秒后,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伸手要去遮舒安的耳朵。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舒安决定不再躲避,一反常态地吼道:“你们叫我什么?” 第108章 .1989不原谅   海边的村民被划破天际的怒吼震住。   橘红色的一抹斜阳团在头顶,所有人的脸都映得红彤彤的。   不同的是,舒安是愤怒,而那些人则是被人抓住了小辫子,臊的。   舒安两手叉腰,小小的身子里仿佛藏着头吃人的猛兽,瞪大的眼睛折出些许寒光,冷如刀锋,一刀又一刀地戳在那些传小话的人心里、背脊上。   舒安占理,气势很足,刻意压低的声音多了些威胁的意味,“你们刚才叫我什么?”   那些人哪敢再说第二遍,心里发虚,移开目光,支支吾吾地说:“舒医生。你听错了。我们不是在说你。”   最好笑的是,这些人里还有计生办的冯大娘。   村里不知道多少个超生的家庭是由她去做思想工作,又带着孕妇到医院找舒安做人|流手术。   冯大娘长期做调解工作,看到这样剑拔弩张的氛围,一脸自信地往前跨出几步,把其他人护到身后,又伸手去拉舒安,想要把她扯到旁边说悄悄话。   舒安知道她有一套话术,不上她的套,甩甩肩膀,跟她拉开几米的距离,伸手比出个‘停’的手势,将冯大娘挡在原地,“有什么话当着大家的面说吧。别拉拉扯扯的。”   被她甩开手,冯大娘脸上挂不住,凑近些,压低声音说:“她们都是没文化的农村妇女,舒医生你别和她们计较,她们没有坏心眼。”   舒安最听不得‘没文化’这三个字。   当初,她到陈家时,冯兰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家庭主妇,可从没苛待过她。   有些人的行为和学识无关,就是单纯的蠢坏。   她鼻腔里转出一声冷哼,“凭什么不计较?你们坏了我的名声,让我的病人对我有了质疑和偏见,我还不能有意见了?你们既然觉得那话没错,现在为什么不敢当着我的面说?计划生育的政|策不是我制定的,你们有意见可以写建议信给省计生办、妇联。只敢对我发火算什么本事?我是医生,医生的职责就是行医救人。”   前几句说得那些人面红耳赤,臊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最后一句的重点落在‘行医救人’四个字上时,人群最末的一个小姑娘却不乐意了。   那姑娘看着大概十六七岁,个子很小,灵巧地从几个大娘身边擦过,和冯大娘站到一起。   她插着腰,气势一点不比舒安弱,“舒医生,你说你首先要考虑病人的健康。那为什么上个月你要给我姐姐做引产手术?她已经怀了六个月了啊!”   那个孕妇,舒安有印象。   是婆婆想要个孙子,找人来算过,说那一胎怀的会是男孩,硬是藏着,没让孕妇来做产检,也没告诉周围邻居。   后来不知谁去告密,计生办的上门去做教育工作,拉着她来医院打胎。   岛上计划生育宣传做得不错,大部分意外怀孕的都会尽早来做手术。   舒安好久没遇到这么大月份因为超生来引产的了,先让孕妇去做B超,跟她分析了手术的风险,“胎儿发育挺好的。这么大月份了,你没有高血压或其他疾病,我的建议是不要打。”   孕妇的婆婆的就站门外看。   那婆婆明明不识字,还垫着脚往里探头,像是能看清报告单就能读懂似的。   孕妇各项体征都很正常,额前却布满汗珠,手脚冰凉,面色惨白,跟刚经历一场大劫差不多。   舒安看出她的紧张,朝外使了个眼色,外面的小护士走过来把门外等候的家属带走。   门外的人散开,孕妇胸口起伏,身子慢慢放松靠到椅背。   她挺着肚子,怎么坐都很难受,一手扶着后腰,一手覆在肚皮上,不停变换坐姿。   舒安从自己身后取出腰枕,塞到她那,“你靠着这个会舒服些。”   孕妇紧张到口干舌燥,说话时声音低沉偏哑。   舒安倒来一杯温水让她润润嗓子再开口。   孕妇仰头一口气喝完,迫不及待地问:“舒医生,你能看出这孩子是男是女吗?”   舒安早有预料,摇摇头,“我们不能说的。这是医院的规定。”   孕妇往关上的诊室门看了一眼。   舒安捏住她的手:“时代不同了,生男生女都一样。作为医生,我能给你的建议就是大月份不是特殊情况,不要做引产手术,风险非常大,术后恢复也慢。”   孕妇已经生过两次,这道理她不是不懂。   只是前两胎都是女儿,二胎是被罚款还硬生的,这次如果怀的还是女儿,又要缴纳高额罚款,婆婆肯定不会同意她留下孩子。   她没说透,暗示舒安告诉婆婆她怀的是儿子。   舒安为难地瞧她一眼。   孕妇嘴角下坠,泪眼汪汪地盯着她看,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求你了。你如果不这么说,我的孩子肯定保不住。那手术失败,就是一尸两命。”   前几年,医院刚因为泄露新生儿性别,开除了一个护士。   如果这事要是败露,舒安不仅要被开除,还可能会被吊销行医执照。   她不敢赌,以极为强硬的态度拒绝道:“这件事已经超出了我的职责范围,也违背职业道德。希望你能理解。”   而后,孕妇的婆婆和丈夫进门,同样在问孩子的性别,一点不关心孕妇的情况。   留她一个人坐在角落愣神。铱驊   舒安看不下去,把B超单子塞给他,“胎儿状况良好,不建议打胎。除此外,我没有要说的了。你们先带她回去休息吧。”   两天后,那个孕妇在家人的陪同下来做引产手术。   舒安劝过她很多次,孕妇不知吃了什么定心丸,一改之前的犹豫,直接拿过手术同意书签字。   没办法。   这是病人的需求。   家属和本人都签了同意书和风险告知单。   舒安只得给她安排手术。   手术很成功,孕妇在医院住了小半个月后被家人接回家静养。   现在提到这个患者,舒安还有点生气,觉得自己的好意错付了。   她气势一点不减,同样插着腰和那人对峙:“我当时给出的建议就是手术风险很大,不要打胎。手术是你们坚持进行的,同意单也是你们签的。现在竟然来怪我?如果你们家里人态度坚定些,愿意听取我的建议,我是绝对不会做手术的。病人的健康和意愿永远是第一位的。”她抓着冯大娘的胳膊,像拎鸡崽子似的把她连拖带拽地拉过来,“那天冯大娘也在场,你问问她。我是不是一直劝你姐姐不要做手术?”   计生办一直是个得罪人的岗位,村委在选人时全挑的村里辈分大的妇女同志。   都是住在一个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又多少沾点亲戚关系,村里人对计生办的几位干部是敢怒不敢言,倒是对医院那些外来的医生意见颇多,尤其是舒安这种年轻医生。   冯大娘看舒安的小嘴咄咄逼人地一句又一句地接,且句句夹枪带棒地指点她,把火全引到她身上。   冯大娘暗呐不好,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又压低声音,“舒医生,这事是我们做得不对,你别生气,以后继续跟我们计生办好好配合。”   此话一出,舒安眉头紧锁,拧出个‘川’字,愁到了极点。   这种强行引产的政|策,她从来都不支持,也违反她做医生的初衷。   机会难得,话又说到这份上了,她不想就这么潦草收场,擦着冯大娘的身子走过去,忽略她的示好和歉意,站到村民面前,“医院现在新增了计划生育门诊。为的就是给意外怀孕的家庭提供更专业的咨询和建议。你们如果不想怀孕的,可以来这做节育,不小心怀上的也可以来做产检,医院有职责保护你们的隐私。我再强调一次,如果你们本人不同意做引产,我们绝不会配合计生办强制做手术。”   冯大娘在一旁听到这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好不精彩。   她抬手,指着舒安的鼻子骂,气得声音都在发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配合计划生育工作是所有公|民应尽的职责!小心我把这些话告诉你们院长。”   舒安挺直背脊,一点不怵,“你尽管去说。看看院长是支持你还是支持我。”   村民在两人的一番争执中,终于回过味来。   一直在为难他们的从不是舒安,而是计生办的人。   她们不仅被人蒙在谷里,还被人当成了枪。   一个年纪和冯大娘相仿的中年妇女率先质问道:“不是你说医院接到上面的通知,会强制给超生的做人流,要我们如果意外怀孕要及时告诉你吗?因为这样,我们才会相信你……”说到一半,妇女捂着额头,“天呐。你一直在骗我们。”   一下子要面对那么多质疑和责难,冯大娘向后趔趄几步,差点摔到地上。   幸好陈竹青及时伸手,扶了她一把。   冯大娘敷衍那些人几句,总之就是把责任全往村委和政|策上推。   看那些人有消气的势头,她掏出手帕擦汗,怕舒安再爆出什么猛料,不敢在这多待,灰溜溜地从小道逃回村里。   那几个村民走过来跟舒安道歉。   “舒医生,对不起,之前是我们误会你了。”   “我们之后不会再说了。回村以后,我们也会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跟遭受委屈比起来,舒安更关心村里那些意外怀孕的孕妇。   她也是今天才知道,村里计生办劝她们来打|胎的话术。   舒安拉过其中一个婶子的手,“希望你们相信,医生和患者永远是站在一起的。”   —   闹了这么一出,两人没心情赶海,提着小桶踩着夕阳回家。   下沙滩时,舒安脱了鞋子,走了这么一道,脚底被海水浸润,泛起一层白皮,脚脖沾满沙子。海水发粘,风一吹,反而粘的更紧。   陈竹青带着她坐在路边长椅上擦脚。   舒安的皮肤又细又白,他捏着她的脚腕,仔细帮她擦。   这么近距离地看,甚至能看见脚背上的青色血管。   舒安看他凑得那么近,往四周扫了一眼,还好没人。   她伸手去推他,“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别凑那么近看。要是有人经过,好丢人啊!”   陈竹青抬头,倏地对上她温柔的笑眼。   天渐渐黑了,街边路灯依次亮起,昏暗的光线里,舒安的面容有些模糊,却一点点和记忆里那个刚到他家的女学生重合。   这几年,舒安的短发长长,生完孩子后又剪短。   她是天生的娃娃脸,还有两个小梨涡,因为太过漂亮,所以岁月对她格外偏爱。这么多年过去,她的面容几乎没有变化,还是那样笑容明朗,眼神清澈。   看着她的时候,陈竹青总是不自觉地愣神,心尖似被蚊子咬了一口,又麻又痒。   舒安锤他一下,“你看什么呢?”   陈竹青痴痴地笑,“你真好看。”   他嘴角牵起的弧度略大,露出一排白牙,笑容发憨,舒安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脸红,捂着发烫的脸颊,嗔出句,“讨厌啦。”   陈竹青放下她的脚,坐到她身边。   他想伸手揽她,环住肩膀的一刻,却换了想法,身子微一斜,转而靠到她肩上。   陈竹青比她高出不少,要弓着背,才勉强靠在她身上。   姿势特别搞笑。   大大的一坨却缩得像只虾米。   舒安挺直背脊,想让他靠得舒服些。   她学他,用手绕过脖颈按在侧脸,“乖乖在我肩头趴着。我会保护你的。”   陈竹青笑得全身都在颤,“嗯。好像真的是这样。”   刚才沙滩上的对峙太过震撼,以至于结束这么久了,陈竹青还没缓过劲来。   发生的一瞬间,他脑海里想过无数个方案,要把舒安护在身后,要替她辩解,要跟蒋主任说这件事,无论那一个方案,他都只想着要替她解决那些问题。没想到舒安能插着腰,扯着嗓子跟那些人喊。   他的小姑娘正在以他令他惊讶、自豪的速度成长着。   舒安知道他想说什么,率先一步,昂首挺胸,骄傲地说:“你可别小看我。我厉害着呢!你那么忙,不能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也不能什么都靠着你、等着你。”   筇洲工程院虽不待见陈竹青,但他的工作能力太突出,做的工程项目拿了不少奖状、金章,甚至有一家人物访谈的杂志特意登岛来采访他。   采访的报道占满三页纸,因为提到了部队和筇洲工程院。   那份杂志发刊时,岛上几乎是人手一份。   陈竹青却嫌弃上面的照片拍得不好看,把杂志压到柜子底。   他自信地说:“以后上杂志的机会多着呢。不用特意收藏。”   家里的展示柜上全是他的奖状,舒安什么也没有。   独自在家面对那一墙的荣誉,她偶尔也会慌张,陈竹青的能力那么强,走得那么快,她如果不快点跟上他,会不会有跟他走散的一天。   想到这里,舒安垂下脑袋,丧得不行。   刚才那番对视和陈竹青的工作成就比起来算不上什么。   但至少这次是舒安自己解决了问题,没靠陈竹青,也没等着他来安慰。   她掏出手帕,俯下身子,边擦脚,边说:“我想要变得更强,然后更好地和你站在一起。”   陈竹青的手覆在她后颈,轻轻摩挲几下,“宝贝。你很棒了。真的。”   舒安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到陈竹青的好,她总会觉得自卑,除了自身条件外,舒平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哥哥的事始终在她心里是一个结。   陈竹青不止要替他养女儿,还要为他考虑出狱以后的生活。这样的重担压在陈竹青身上,舒安怎么想怎么觉得愧疚。   舒平是她的责任,不是陈竹青的。   尤其是春节假回来,舒安能感觉到陈竹青的情绪不太对。   她知道一定是因为舒平,又不敢问,害怕真的是因为舒平。   或许是刚才怼赢那些人,她有些兴奋,像打了鸡血似的,全身都充满干劲。   她壮着胆子问:“在广州监狱,哥哥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话题转换得太迅速,陈竹青张大嘴巴,愣在那许久,诧异地问:“怎么突然提这件事?”   舒安拧着手帕,牙齿在唇上轻磨。   把想说的话在心里过了好几遍,确保没有用词会伤害到他,才说出口,“我们一起生活六年了,你不开心,我还看不出来吗?我知道,你肯定是哥哥不喜欢你,而且说了一些伤害你的话,你才会这样的。这几年,我一直有写信给他,告诉他,你对我、对梦欣很好,非常好,好到我以为是在做梦一样。我时常觉得这样对你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太对不起你了。我家有这么多麻烦事。”   “可是……”   舒安本来是在说舒平的态度的,说着说着,情绪上头,不小心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或者说是故意说出来的。   她想让陈竹青安慰她,听他说没关系……   不过真的说出口的一刻,又觉得自己好坏,根本是拿捏住了他心思,故意引他说她想听的话,所以后面想好的台词,她再没勇气说下去。   陈竹青没着急回答,等了很久,见她不再说话,问:“想听我说什么?”   被人戳中小心思,舒安的脸唰得一下全红了,像只受惊的鸵鸟,只要把头埋得更低,就能避开尴尬和纷扰。   陈竹青伸手把她搂进怀里,搭在她后背的手轻拍安抚道:“你想听我说没关系?”   “嗯……”舒安顿了下,怯生生地问,“所以有关系,是么?”   陈竹青略过这个问题,直白地将心里的想法告诉她,“我们是夫妻,有什么困难当然是要一起面对的。我们之间不存在什么公不公平,谁付出多付出少的问题。只是,我问过你,我和哥哥只能选一个的时候,我希望你可以选择我,也要求你要选择我。”   “这就是我的回答。”他先是低头吻了下她的头顶,又觉得不够地俯身继续亲吻她的耳廓,并且再强调一次,“我很喜欢你,所以对你好,宠你,但我不是无欲无求。我也要求你这样对我。明白吗?”   舒安闷声应了‘嗯’。   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有让她选择的一天。   “没事。你不用着急做决定。”陈竹青松开她,转而握住她的手,压到她的右胸口,“到了真要选择的一刻,你的心会告诉你答案。”   陈竹青看舒安擦了几遍都没擦干净脚,这样闷在鞋里会很不舒服。   于是,在她面前蹲下身子,“擦不干净的。我背你回去吧。”   舒安趴到他背上,看他把两人的鞋都丢进铁桶里,就这么光脚在道上走。   她挣扎着要下来,陈竹青虽只有一手抓着她的腿,但强而有力的手如藤蔓,紧紧抓着舒安,让她动弹不得的,很快放弃了要下来的念头。   舒安说:“你别光着脚啊!万一扎进玻璃碎片怎么办?”   陈竹青笑笑,“工地的情况比这糟糕多了,我都习惯了。”他知道舒安不是那种可以轻易打发的人,把小桶塞进她手里让她拎着,空出的手抓紧她的腿,“要是真心疼我,就别乱动,让我快点走回去就好了,这里离家很近。”   舒安嘟嘴,碎碎念,“你这人。怎么一点不知道疼惜自己。每次去工地找你,都灰头土脸的,有时候拧钢筋的活也自己上手。手套都磨破几付了?别的的工程师也没见像你这样的啊!因为你一直这样,我现在都不喜欢去工地看你了。”   压抑的氛围几句话轻松破解,陈竹青脚步越发轻快,“不来更好。我也不喜欢你去工地。那太脏了,你要是蹭破皮,我该心疼了。”   **   冯大娘回到计生办公室,把舒安的话添油加醋地告诉办公室里的人。   这本就是做恶人的工作,要不是村长求着她们,她们也不愿意来。   是把责任推到医院那边,村里人才对她们的态度有所缓和,现在舒安把谎言戳破,几个人在村里简直没法呆了。   几个婶子一番合计,找来村里的四眼会计,让他写了几封投诉信,投进医院的意见箱。   这几年医院搞病患监督制,无论投诉信还是表扬信都会贴在公告栏。   舒安一周内收到了三封匿名投诉信。   公告栏有一半是她的版面。   午休时间,医护人员围在公告栏前议论——   “舒医生这是得罪谁了?她怎么可能对病人态度不好啊?”   “我看八成是做人|流的那几位吧。”   ……   舒安用脚指头都能想到信是谁写的。   只不过,跟那些人她没什么好说的。   她站在公告栏前,看了一会,觉得好笑又无聊,两手插在兜里准备离开,被科室里的护士拉住。   她们看过舒安值班时的认真,为她抱不平,“舒医生,你别担心。要是院长怪罪下来,我们帮你说话。我们可以给患者发问卷调查,怎么可能会有患者对你有意见。这太不正常了。分明是有人借着匿名举报乱写啊!”   几个小护士你一言我一语地,越说越激动,仿佛被诬陷的人是她们,而不是舒安。   舒安听了,好一阵感动,拉过其中一个人的手,“没事的。院长和你们一样,都是明辨是非的人。”   护士们看舒安被诬陷了,不仅不生气,还反过来安慰人,又心疼又心酸。   舒安的眼睛干净纯粹,无论是谁看着这样的眼睛,都舍不得让它落泪。   于是,她们吵着要为舒安讨公道,推着她往院长办公室走。   舒安被吓到,忙阻止道:“别这样。院长自有他的判断。咱们本来是占理的,你们这样一闹,反而让我们的理站不住脚了。”   蒋主任的病号很多,结束上午的问诊走出来,公告栏那已经黑压压一片,几乎是全院的医护人员全围在那一小块地方。   岛上医疗资源紧缺,医生原本是很受尊敬的职业,逢年过节,还有村民主动送各种海货上门。   因为计划生育的事,医患矛盾激增。   不止是在妇产科,各个科室都是如此。   现在这三封投诉信像根钉子,锥进所有医护人员的心里。   几个年轻医师义愤填膺地站在那向众人诉苦。   蒋主任怕事情发酵,赶紧挤进来驱散众人,“这是我们妇产科的事,我会谨慎处理的。”   而后她把舒安拉到一边询问情况。   舒安把那天在海滩上的争执告诉蒋主任。   蒋主任点点头,“我知道了。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她们。你别把这件事说出去,引起误会就不好了。院长那边,我帮你去解释。”   蒋丽红在医院工作多年,见过很多医闹。   她以为舒安遇到这种情况会失落、丧气,本想安慰她几句,可她一脸淡然,像个没事人似的站在旁边,仿佛公告栏里被投诉的人不是她。   蒋丽红竖起大拇指夸:“你比我想的要冷静多了。是个好苗子。”   以前听到‘投诉’这两个字,舒安肯定会慌得不行。   但经历这么多,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再看到这种像小学生赌气似的报复行为,她只觉得可笑。   另一方面,是这两年的工作,虽不如陈竹青那样优异,但还是被患者和院长认可的,每次外出学习的名单里都有她。   因为有能力,所以特别有底气。   蒋丽红想压下这件事冷处理,不知道哪个好事者,直接跑到办公室把院长叫来了。   院长重咳一声,在众人的注视中,缓缓走下楼梯。   事情他已经从护士那听说了个大概,只是下楼的这一刻,面对那么多双期待的眼睛,他心里一紧,眉头拧起个大疙瘩,后悔如此着急地跑过来。   现在这件事,已经不止是舒安或者是妇产科和病患的矛盾了,在医护人员心里,更是患者对他们的态度问题。   站在前面的是外科主任。   外科手术多,是很需要患者信任的科室。   他等不及院长走下来,跨大步迎上去,“舒医生态度这么好,都被人投诉了。要是不查清楚,咱这工作以后还怎么做啊?”   院长拍拍舒安的肩膀,“我知道。这件事,肯定不是你的错。我会去查清楚的。”   舒安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狠咬不放的人。   只是发展成这样,她也始料未及。   现在她的态度不止代表她自己,更代表那些未来可能被诬陷的医生。   她第一次这么想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舒安问:“院长。您准备怎么查呢?”   院长是被临时叫过来的,他以为就是安慰两句的小问题,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在乎这件事,更没想到舒安会问得这么直接,这么着急地要他给方案。   院长没准备,模棱两可地说:“我会找人调查的。”   旁边保卫科科长出主意,“咱们医院现在安了监控,我一会去查查监控,就能知道是谁来投的信。”   小护士跟着附和:“对!查清楚是谁,去问问她,舒医生到底哪里不好了。这投诉信上,一没写问诊时间,二没写具体内容,只说舒医生态度极差,差别对待病患。”   院长揉开眼眉间的小疙瘩,“这是匿名举报。要是写清楚问诊时间,那一查挂号记录,不就知道是谁了。我们设立这个意见箱,就是希望能听到患者的建议。现在这样去查他们的身份……”   蒋主任往后退了一步,站到舒安身边,“我们需要的是真实的患者建议。我们可以查监控,看到是谁以后,不要用问责的态度去对人。而是应该构建一个让医生和患者沟通交流的环境,让这些有意见的患者具体说出有哪些不满,我们才好改进啊。”   附和的人越来越多,院长没办法,只得先答应下来。   **   保卫科查过监控,认出是计生办的冯大娘。   到导诊台那一查挂号名单,却没有她的记录。   事实似乎已经摆在面前。   孰是孰非,众人心里都有了定论。   院长当着舒安的面把那三封投诉信撕碎,直接仍进垃圾桶里,劝道:“我知道这件事是你受委屈了,计划生育工作推进很难,你跟计生办那边有矛盾是正常的。她们那边,我会私下去沟通,医院里没人相信投诉信的内容,就这么算了,行吗?”   舒安蹙眉,“当然不行。今天我的事这么了了,那明天又有谁随便写一封信来说其他医生的不好,万一是一个态度严苛、在病患那口碑没那么好的医生,您又准备怎么处理?”   院长撇嘴,“那你想怎么处理?”   舒安目光定定,态度特别坚决,“我要她给我道歉!公开的!”   院长震住,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看。   舒安昂起头,似乎心里已经有了打算,“我知道要怎么做。”   院长喉结一滚,心里暗呐不好,忙劝:“舒医生,你还年轻,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我……”   舒安淡淡一笑,“没事。我不会连累医院。这是我的个人行为。”   说完,她没给院长再劝阻的机会,边脱白大褂边往外走。   **   白薇前一阵回村了,从母亲那听说计生办的所作所为气得不行。   当天就抄着扫帚赶到几个婶子家,指着她们的鼻子一通骂。   作为医务工作者,她最能体会其中的心酸。   她就遇到过患者因为对手术结果不满,带着一群亲戚在医院静坐的闹剧。那是她在专科的最后一年实习期,护士待遇一般,在医院也不受尊重,在很多病人眼里就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护工。   看过这样的闹剧,她对未来的职业道路很是担心,曾经一度想要放弃,可学了三年就这么转业又不甘心。   在她犹豫的时候,一个经她护理出院的阿姨给她送来果篮,还有一张感谢卡。   那张感谢卡至今都贴在她胸牌的背面,时刻激励着她。   她的付出从来不是一厢情愿,是能被人看见,有人感激的。   作为同村和亲戚,她知道几个婶子家里最见不得人的秘密。   正在气头上的白薇不管三七二十一,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些小秘密一一抖落出来,“你们不要以为有点小权利就忘记了自己是谁。你们以为这种小把戏能骗得过谁啊!舒安在医院的口碑,你们不是不知道。你们是人,一定会有生病的时候。哼。到那时候,我看谁敢接诊你们!”   前面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已经说得几个大娘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白薇说到后面的后果,几个人皆黑了脸。   尤其是一个年纪较大的婶子,她有糖尿病史,现在每个月还得去医院开药,听到最后一句,两眼一黑,直接倒在儿子怀里。   她哭得眼睛发肿,一边锤冯大娘,一边捶胸怄气:“我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就听信了你的话。舒医生是多好的人啊,之前我小女儿怀孕,还是她接生的。我怎么能帮你去害她。”   儿子怕她哭坏了身子,在旁边劝:“妈,你别哭了。我们去跟舒医生解释,她会原谅你的。”   婶子一听,眼睛瞪大,原本怎么都止不住的泪神奇地干了,挣扎着爬起来问:“真的吗?”   白薇嘴角一扯,讥讽道:“要是我是舒安,我才不会原谅你。她还是帮过你的医生,你却这么对人家,是个人都会心寒。”   婶子噘嘴,小声嘟囔:“可她是上过大学的医生啊。”   白薇翻了个白眼,“医生也是人。就你们这态度。舒安要是肯原谅你们,我白薇第一个不答应!”   这家跟白薇家有亲戚关系,白妈妈听女儿这么说,脸上挂不住,扥了下她的衣袖,提醒道:“别这样。这是她们和舒医生的事,你就别跟着掺和了。”   白薇收回手:“妈,舒安是我的好朋友。我就是见不得她受委屈。”   —   事情发酵得很快,一下在村里传开,几个婶子直接辞掉了计生办的工作,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舒安去计生办没找到人,在村委的带领下,挨家挨户找过去。   几人心里有愧,全称病不见。   舒安拍门,“不是生病了吗?那医生来了,你们还不开门?”   白薇从门里走出来作协调。   她把舒安和自家婶子请到堂内。   白婶子端来一杯温热的红糖水,“舒医生,你请。”   舒安从包里拿出笔记本,“不着急。我是来落实工作的。有一封投诉信是你写的,医院派我来了解情况。”   白婶子看到纸和笔,以为她是要自己签字画押了,两腿一软,摔在地上。   而后在儿子的搀扶下,狼狈地站起来,又坐到椅子上。   她慌张地解释:“舒医生。这都是误会啊。是冯大娘,她这人最爱传闲话了!要不是她带头。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白婶子竖起三根手指放到耳朵旁边立誓:“真不是我起的头。我就是受人蒙蔽了。”   舒安无奈地摇头,“那你愿意帮我去医院澄清吗?”   白婶子拼命点头,“嗯!”   舒安看这一户也是老实人家,没再说什么,收起纸和笔准备离开。   白婶子准备了一份礼物,就算舒安不来,她也是要上门道歉的。   她拉住舒安,折进里屋,拿出那份东西,不容拒绝地直接塞进她手里,“这些是给您的赔礼。请您一定要收下。之前多亏您,我的女儿才能顺利生产。以后还要多麻烦您。”   舒安还记得那个患者,随口和她聊了几句。   白婶子听得眼眶温润,女儿是三年前生产的,没想到其中的细节舒安还都记得。   她竟然误会了这样好的医生。   白婶子边抹眼泪,边弯腰跟她更诚恳地道歉。   舒安淡淡一笑,说:“礼物我收下了。但在这件事上,我绝不退让,也不会原谅您。”   白婶子怔住,尴尬地愣在那,身子弯得更厉害,脑袋几乎要垂到地上去了,“真的很对不起。我会帮您和院长解释……”   舒安说:“现在我说的话不止代表我个人,还代表其他医生。但请您相信,这件事无论怎么处理,都不会影响我们诊治病人的态度。” 第109章 .1989保证   几个人由白婶子领着去医院澄清了事情原委,并当着所有医护人员的面给舒安郑重道歉。   她们态度真诚,还拿来不少新鲜海鱼作为赔礼。   舒安唇线绷直,黑眸黯淡,闷闷地点头。   或许是她平时太过温柔和气,这样没表情的脸在旁人看来就是未消气的表现。   院长走过来当和事老,“这事解释开就好。我们的医生永远会把患者的健康放在首位,请大家放心。”他曲起的胳膊肘戳戳舒安的腰肢,示意她说话。   她紧绷的表情舒展开,终于肯露出一个和悦的笑。   该说的,之前在村委会她都说完了。   原谅做不到,但这件事她也不再计较。   她点点头,“我下午要去巡房,先过去了。”   几个婶子往两边走,撤出中间的通道让给她,“对不起啊,舒医生。”   舒安两手插兜,随着几个护士往住院部走。   她走出十几米,又转身看向那边。   那几个婶子身子前倾,很恭敬地跟院长说话,时不时用眼睛余光看舒安,感受到她的目光后,那几个人肩膀抖了下,战战兢兢地转过来,怯生生地问:“舒医生,还有事吗?”   根据这些婶子的说法,这件事全是冯大娘挑唆的。   可无论是之前去村里调查谈话,还是今日的公开道歉,冯大娘都没来,不知是因为太过愧疚,没脸见舒安,还是心里不服气,正在家里憋坏呢。   最应该来的人没来,舒安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医院的事情很多,她不想把有限的精力浪费在这种无聊的小事上。   她顿在那思考的时候,几个婶子拧着衣角,心砰砰地跳个不停,像是随时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的,紧张到几乎窒息。   舒安停顿的每一秒,对她们来说比一个世纪还漫长。   等了好久,她们紧盯的嘴唇微启,平静发问:“冯大娘呢?怎么没来?”   听到不是对自己不满。   她们先是松了一口气,怕说漏什么似的,争相开口告状——   “哎呀,那人很固执啊!我都劝她今天一起来了,她说家里有事来不了。”   “都是她挑起的头,现在却在家当缩头乌龟了。”   “舒医生。你可不能原谅她。那人太坏了。”   之前,几人还在为舒安的不原谅尴尬、难过,现在劝她别轻易放过冯大娘却一个比一个起劲。   倒是旁边有个上了年纪的婶子,或许是跟冯大娘有亲戚关系,一直低着头沉默。   是实在听不下去了,才张口说:“舒医生。她也知道错了,就是拉不下脸。我在这,替她向你道歉。”   舒安原不原谅是一回事,冯大娘能不能从这件事里走出来,别再找她的麻烦又是另一回事。   现在听到这句,心中的大石头落地,放心地跟护士继续往住院部走。   快到住院部时,院外忽然传来刺耳的急救车的警铃,乌拉乌拉地,急促又拖着长尾的警笛声听着就很崩溃,惊起外边树上的飞鸟。   舒安不由得顿住脚步,往那多看了一眼。   急救车停在院子里。   两个护工利落的下车,打开车门,配合其他医护人员将病人用担架抬到行动医疗床上。   送来的是一个孕妇。   急诊科医生看舒安在,边推床边喊:“舒安,来帮忙。”   舒安和护士跑过去。   护士围在医疗床四角,帮着往抢救室推,而舒安则跟在急诊科医生后面了解情况。   急诊科的随车医生说:“怀孕二十四周,腹部突然胀痛、腰酸、无法行动。粗查胎心音遥远、听不清。”   病人被推进抢救室,护士去医疗室推仪器。   舒安掀开盖在孕妇身上的绿色被单,孕妇的腹部高度膨隆,腹部肌肤被撑得连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个孕妇不是她的患者,但她好像前两周去超声科拿其他患者病历时刚好遇到这个孕妇在做产检,跟那时候比,腹部胀大那么多,很像羊水量异常的症状。   舒安边将仪器贴上孕妇的腹部替她检测,一边让护士去叫蒋主任下来。   经过检查,舒安很快确认孕妇的病症,就是羊水量异。   仔细询问后,这是几日内出现的症状,是急症。   舒安又看了胎儿的状况,情况出乎意料地糟糕,胎儿有几处畸形的特征。   不过,这不是她的病人,舒安不敢妄下定论。   这时,护士跑回来,“蒋主任在手术室。”   跟着来的是妇产科副主任。   她看过病人的状况,和舒安得出一样的结论,要及时终止妊娠。   副主任在里面和麻醉师讨论手术方案,舒安则走出来跟家属说明情况。   她一只脚刚踏出来,外面的家属立刻围过来。   舒安脑袋里还在筹措语言,处于半懵半清醒的状态,被几个家属七嘴八舌地一问,头更晕了。   她大呵一声:“听我说。”   此话一出,登时安静了。   舒安摘下口罩,拿出手术风险告知单,正准备为他们说明时,看到冯大娘也站在那,倏地愣住了。   冯大娘因为儿媳的事三魂丢了七魄,脑袋空空的,完全是被女儿架着走过来的,刚才几人问话的时候,她站在后面走神,抬头的这一刻看清负责手术的是舒安,脑袋像劈下一道惊雷似的,轰隆隆地在耳边炸开。   她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她刚诬陷了舒安,儿媳妇就出事了。   冯大娘往前两步,抓住舒安的手,“舒医生,我……”   “时间有限。别说废话。”舒安强硬地打断她,把孕妇的情况详细告知他们,并且将签字笔塞进冯大娘儿子手里,“快点签字吧。我们好进行手术。”   冯大娘问:“必须终止妊娠吗?”   舒安怕她不相信,往抢救室里指了一下,“主刀医生是我们副主任。经过她的检查,胎儿严重畸形,终止妊娠是唯一的办法。”   冯大娘的儿子马上签了字,“舒医生。之前的事……”   他们似乎是很担心之前的事会影响手术,一直跟在她后面道歉。   舒安听得直皱眉,摆摆手,“我说过,这件事不会影响我们对患者的态度。”   这次的手术,副主任原本是想让舒安做副手的。   舒安已经换好手术服,在准备间洗手了。   可对着镜子她又开始犹豫。   这类手术,她做过几次,还没失手过。   但只要是手术就会有风险,万一出现什么情况,她能保证不是因为她操作不当导致的,可外面的那些家属会相信她吗?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就像盖房子。   只要有一点偏差,就会轰然倒塌,不复存在。   现在舒安和冯家就是如此尴尬的关系。   手术成功,她是医术高明、不计小节的好医生,手术失败,她在他们口中就可能是趁机报复的恶魔。   副主任看出她的心思,“你要是紧张,我叫其他医生来当副手吧。上手术台,我们眼里、心里就只能有患者,不能有任何杂念。”   副主任顿了几秒,问:“你现在能做到吗?”   舒安把已经戴上一边的乳胶手套脱下来,丢进旁边的医疗垃圾桶里,“抱歉,主任,我做不到。”   副主任没苛责她,表示理解后,跟其他人进手术室了。   舒安在休息室里坐了很久。   一直到完全平复情绪,才换下手术服走出去。   等在走廊的家属看她从旁边的门走出来,讶然地张嘴怔了几秒,跑过去问:“舒医生,里面情况怎么样了?”   舒安笑笑:“挺好的。我们副主任经验丰富,你们不用太担心。”   她侧身,从那些人身边擦过,“我还有事,先上去了。”   舒安耷拉着脑袋,颓然地走向住院部。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在手术准备室,看着手术服竟然感到了一丝恐惧。   她第一次这么害怕手术失败,害怕到连戴上乳胶手套都没有勇气。   “舒医生……”   后面有人在喊她。   舒安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没在意地继续往前走。   后面的人迈着小碎步,追得很紧。   她几步赶上来,拦在舒安面前。   是冯大娘。   她跑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开口:“我的儿媳妇前几天就身体不舒服,因为我的关系,她不好意思去医院看,以为是正常的怀孕反应。直到今天在家里晕倒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造成今天这样,全是我的过错,我害了舒医生,也害了儿媳妇,我……”   冯大娘越说越激动,也越来越喘不上气,脖子往后一梗,像是要晕过去了。   舒安扶住她,耐心解释,“尽早就医当然是好事,但我们在临床发现,很多这种有胎儿畸形的羊水异常,可能是肺发育不全,胎儿不能吸入及吞咽羊水,导致羊水积聚而发生羊水过多。”   冯大娘听不懂。   舒安撇嘴,简而言之:“就是跟你没关系。早送来,也是要终止妊娠的,只是手术风险小一些。”   冯大娘听到这里,神色稍缓,抓着舒安的手加了几分力道,捏得更紧,“家里事太多,我也没脸见你,才耽搁到现在。我知道‘对不起’这三个字,对你来说太轻了。你今天不做手术,也是因为害怕我们胡闹吧?”   舒安拧着眉,不耐烦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冯大娘收回握着她的手,尴尬地搓搓手:“我把这里的情况,还有计生办这一年的工作情况,全跟村委说了。村里让人写了一份材料,递给省计生办。我也不知道这份材料有谁能看到,又能派上多大用场。我向你保证,以后村里计生办绝对不会有人再强行拉意外怀孕的孕妇去打胎。” 第110章 .1989你别抛下我。好吗?   在陈竹青的规划中,除了房屋设计外,也为小岛的未来发展考虑颇多。   他多次向筇洲政|府提议,羊角岛是西珊岛群居住人数最多的岛屿,必须要通航,让小岛不在是闭塞的‘世外桃源’,未来才能有发展。   只是,筇洲政|府有自己的考量,迟迟未采纳他的提案。   这日,东村村长拿着一个文件袋走进来。   “陈总工,筇洲那边批准开通新航线了。”村长一手捏着航行图的一角,慢慢在办公桌上铺开,“以后筇洲到西珊岛的船会增加羊角岛这一站。等新码头建成,新航线就会投入使用。”   副食品厂发展势头正盛,今年刚加盖厂房,开了两条新加工链,厂长张阳有心将产品销往全国各地,正苦于羊角岛地理位置太偏,不方便运输和宣传。现在听到这个消息,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从凳子上站起来,一把抓住陈竹青的手,“太好了!陈总工,那个新码头年底能投入使用吗?如果可以的话,咱们还能赶上春节的上新潮。”   筇洲政|府很看重这个工程,新一批的拨款到位后,越来越多人愿意加入工程建设。如果有需要,陈竹青可以抽调一部分工人到码头项目里,加快交付日期。   他没多想地一口应下,“可以。”   张阳搓掉手上的薄汗,拿着计算机一通按,仿佛雪花般涌入的订单就在眼前。   他把计算机递给父亲,“这是咱们现在一年能挣的,咱们的产品可受欢迎了,要是真能推向全国,这个数至少翻三翻。”   厂子是村里的集体资产,现在收益剧增,两个村长商议着给村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发补助。   村委办事利索,四眼会计这边把账一记,就组织村里的老人来领钱。   补助不算多,一年一百五十元。   对于陈竹青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而言,只是一个月的工资,但对于赋闲在家,只能做一些简单农活帮衬家里的老人来说,却是一笔巨款。   村里有几个贫苦户,拿到这笔补助时,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噙着眼泪捏紧红包,不停向张阳弯腰道谢。   张阳却伸手望陈竹青那指了一下,“你们应该谢谢陈总工,要不是他一趟又一趟地往筇洲跑,咱们今天不会有这样的效益。”   那些人呼啦一下围过来,挤在办公桌四周,边抹眼泪边诉苦,有的拉着他的手谢了又谢,几乎要把他抬到天上去了。   陈竹青觉得自己只是完成了分内工作,忽然被人架到高位,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喉咙仍是发干,嘴唇微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隔了会,慌张地抽出手,从桌上抓起文件,撇下他们往外逃,“我工地那还有事,先走了。”   张阳在后面猛夸,“看我们陈总工,人多好,有能力还谦虚。”   —   五月的雨季一过,羊角岛的三期工程如期开工。   这是整岛改造的最后一期工程了,预计两年内完工,新村规划图钉在村委的宣传板上,是入村的必经之道。   看着图纸上的一幢幢小四合院,村民们全身都充满了干劲,仿佛新生活就在眼前,看得见也摸得着。   工程进展顺利,陈竹青终于能腾出心思去考虑建幼儿园的事。   他偷闲画出图纸,趁着放假,卷着图纸跑回西珊岛去选地。   岛上的居民多了,医院和学校先后又经过两轮扩建,把部队后面的生活区几乎占满。   幼儿园挨着学校建最好,方便家长送孩子来。   但他围着那走了一圈,目光落在办公楼后的空地。   那原来是想新修一个篮球场给士兵们做活动场地,后来海边训练场扩建,引进了不少锻炼器材,士兵们休息时间也愿意待在那,这块地便空下来了。   这离学校、食堂都近,唯一的不好就是靠近办公区。   幼儿园吵闹,陈竹青怕部队不同意,先去问了王政委。   岛上双职工家庭太多,许多随军家属都在抱怨孩子没人管。   原先丁玉芬没工作,还能帮着带,现在孩子多了,她又去工作,王政委也正为这事发愁。   陈竹青的提议刚说出口,王政委爽快应下,“当然可以。最好尽快动工。”   王政委知道陈竹青的工作忙,贴心地帮他把申请手续都办好了。   有了部队的支持,陈竹青从羊角岛那抽调一批工人,准备挑个好日子开工。   工程运算严密科学。   可开工的日子,陈竹青还得根据老黄历的宜忌来推算。   每次,他在家翻风水册子,舒安都觉着好笑,坐在旁边捧着脑袋听故事。   明明他说的那些话很离谱,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种感觉。   他文绉绉的长相,充满自信的语调,那些不靠谱也变得靠谱。   两人正说着话,院里传来一阵响。   舒安走出去开门。   来的是工程院的同事。   这两个是筇洲工程院新派来的,因为跟陈竹青关系不好,除了工作,几乎没有往来,舒安连两人的名字也叫不上。   忽然找上门来,她先是一愣,然后侧过身,笑着将人请进屋。   陈竹青从屋里迎出来,“有急事找我?”   两人也不客气,跟到了自己家似的,往沙发上一坐。   王辉瞧了眼舒安。   舒安一看这阵仗,估计是有很多话要聊。   她笑了笑,转身进厨房给两人端来热茶,就关进卧室,把客厅让给他们。   王辉开门见山地问:“陈总工,要盖幼儿园?”   陈竹青拿出文件,“嗯。该申报的我都报了,筇洲工程院知道的。”   王辉手一伸,压在那叠文件上,“对。那边通知我来接这个项目,你主要负责羊角岛的建设。”   工程换负责人是常有的事,但不通知他这个总工却不正常。   陈竹青压着火,问:“我能问为什么吗?”   王辉卷好图纸,放进自己的公文包,“杀鸡焉用宰牛刀。这个小工程就不劳烦陈总工费心了。”   陈竹青顿了会,继续追问:“因为我有两个孩子,你们担心我会对这个工程有私心?”   他用的‘你们’。   在陈竹青眼里,岛上除了向文杰,已经没有可信任的人了。   王辉原本攥着水杯的手微松,将空掉的杯子放回桌上,磕出一声很闷的响,同样发闷的还有他含在嗓子里的笑,“您真是想多了。”   接着,王辉从公文包里拿出另外一叠文件,“这是需要您负责的新工程。”   那叠资料很厚,又是他不熟悉的领域,陈竹青翻了快半小时才看完。   根据岛屿物质组成、岩性结构等情况,西珊岛群的小岛地貌划分为很多种。陈竹青参与建设的主要是沙堤或砾堤地貌,能够住人的岛屿。   有一种在海的边缘地区的特殊水体叫‘潟湖’。   初到西珊岛时,陈竹青查过附近海域的潟湖盐度,也看过很多资料,曾提出改建人工港的方案。   不过西珊岛发展慢,周围又有几处军|事用地,不适合发展贸易,所以工程院没有采纳这个提议。   术业有专攻。   陈竹青只是在一些工程专业书上看过人工港的建设,对潟湖的了解也仅停留于书面,方案被否决后,他没再往这方面想过。   现在看到那叠资料,有些意外,“这是……”   王辉点头,“这里面的资料有一半是你几年前整理的。现在工程院希望你重新考虑这些,不过不是建设贸易港,而是考虑是否有合适建成新军|港的潟湖。”   陈竹青抿唇,“港口建设不是我的专长……”   王辉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部队那边有这方面的工程专家,应该过几天就到西珊岛了,具体要怎么分工,你和他们去商量吧。”   临走前,王辉似想起什么,出了院子又折返回来,“陈总工,有一件事我得先告诉你。如果真要建新军|港,你可能得跟着建设兵团去那边。那边归部队管理,是没法让你这样总回家的。”   —   陈竹青捏着那叠资料研究了好几个晚上。   岛上有熄灯时间。   舒安怕他把眼睛熬坏,拿出家里的大功率备用灯,往桌上一杵,“你要是不用这个,再点什么煤油灯或者打手电,我就不让你看了。”   那个电灯功率大,平时没怎么用过,冷不丁一开,刺目的光从塑料罩子里射出来,晃在陈竹青脸上,他眯着眼,仍觉得眼睛疼得厉害。   舒安没想到这么亮,愣了几秒,才伸手去调整位置。   她把电灯往后撤了一些,又伸手盖在他眼前,问:“这样好点了吧?眼睛没照坏吧?”   舒安弯下身子要给他检查。   却被他趁机搂着腰,抱到腿上,“心疼我?”   舒安认了,“能不心疼吗?天天这么熬。”纤细的手指勾着眼镜框往上推,然后又搭在他眼皮上细细摩挲,“你要是以后真看不见了,我怎么办?”   陈竹青靠在她怀里,“你打算怎么办?”   舒安哼了一声,“那就找个能看得见的老头。把你换了。”   陈竹青知道她是说气话呢,还是不开心,甚至有些吃醋。   他揪着她的手腕,倾身凑过去,贴着耳廓吻,“你还有胆子找别人?”   舒安撇嘴,“反正你都看不见了。”   看她越说越认真,陈竹青研究学术的热情骤减,环在她腰间的手收紧,越吻越深,似要把她吃干抹净才算完。   舒安懂事地推他一把,“工作要紧。要是误了你的事,你该埋怨我了。”   或许是这个话题勾起什么不好的回忆,陈竹青一脸忧虑地问:“如果我这一去要两三年都不能回来,你……”   舒安拍着胸脯保证道:“我肯定照顾好家里,不让你担心,全力支持你的工作。”   樊云良出发前,他的妻子也是这么保证的。   可结果呢?   陈竹青叹气,“那孩子呢?幼儿园估计年底就建好了,接过来吗?还是放大哥那?”   舒安眨眨眼,“接过来啊。我能带。”她知道他的担心,补了一句,“我一个人也能带好孩子。之前,你在羊角岛工作,不也是我一个人照顾孩子的吗?”   是啊。   他总是把属于他的那份工作交给舒安。   陈竹青越想,越觉得愧疚,心里越憋火。   但工作真落到他头上,他又没法拒绝。   陈竹青捏住她的手拉到嘴边亲吻,低垂的眼眸里全是自责,说话时又夹杂着些许哀求,“宝贝。我能做的不多,很多事都要辛苦你了。以后我回来了,会多做一些补偿你。你别抛下我。好吗?” 第111章 .1989你是坏爸爸   九月底,岛上的幼儿园建成。   舒安立刻给冯兰打电话,希望她把两个孩子带过来。   福城已是深秋时节,冯兰出门时套了一件风衣。   随着火车行进,温度攀升,她翻遍行李箱,发现带的全是深秋的衣物,只好从里面找出一件不那么厚的毛线单衣穿上。   陈竹青按照预定的时间,早早在码头等候。   跟着一同来的还有应该在帝都艺术大学上课陈雯。   陈竹青看到她先走出来,愣了几秒,才迎上去帮她提行李。   “雯雯,怎么过来了?不用上课的吗?”   陈雯带的东西不多,箱子小巧,不算重。   她把箱子换到另一边,没打算让他接手,边解释,“马上就是国庆假了,我就多请了几天,跟着来玩玩。”边朝身后努努嘴,“小叔,你帮我妈提行李吧。她拿了好多东西来。”   在大学,陈雯的作品拿过几次大赛的金奖,还跟老师一起开了个人画展,用老师的话说,她是难得一遇的好苗子。   冯兰听了这些夸奖,乐得合不拢嘴。   她欣喜陈雯有这样的才能,也感谢当初舒安极力劝阻自己,让陈雯的天赋有了施展的机会。   冯兰知道西珊岛上东西不好买,提前一周就开始准备要带过来的东西。   要不是陈红兵拦着,她恨不能把家里的好东西全给寄过来。   她在两个水兵的帮助下,带着好四个超大号行李箱从船舱里走出来。   陈竹青快走几步迎上去,赶紧从水兵手里接过行李箱。   其中有两个不知道装了什么,特别重,跟着她们这一路颠簸,有一个行李箱的左后轮卡住了,没法滑动。陈竹青深吸一口气,憋住,然后拎起那个箱子,另一手则拖着另一个箱子往前走。   两个孩子自己能走路,不需要人牵。   又到了新环境,显得特别兴奋,被水兵抱着下船后,脚刚沾地就撒开丫子往前跑。   陈竹青在后面喊:“舒懿行!陈嘉言!”   被叫全名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尤其是这样严厉的语气。   没回头,两个孩子就能从顺风而来的声音里感受到他的怒气,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敢回头。   陈竹青两手都占着,没法管孩子,让陈雯帮着带一下。   “你们俩跟着姐姐走。”   从码头到家里还得走一段路,尤其是这段时间这条路正在维修,原先的路面被挖开,路边堆了不少石子,不太好走,陈竹青有些抱歉,“嫂子,你早说带这么多东西来。我就去部队借车来接你们了。”   陈雯被惯得有些娇气,一看这路坑坑洼洼的,风一刮还卷着尘灰,朝地上轻呸两口,想把落进嗓子眼的尘灰吐出来,没想到这一张嘴反而吸进更多。   她用袖子捂住口鼻,眉尖一点点拧起,埋怨道:“小叔,你现在不能去找辆车来吗?”   陈竹青顿了下,更抱歉了。   他放下行李箱,“好。那你们在这等一会,我去部队借车。”   冯兰伸手扯住他,又拍了下陈雯的后腰,“别那么娇气。走两步就到了。你小婶还在家等我们回去呢。”虽然只来过一次,回去的路她还记得,觉得不算远,于是把那两个行李箱往陈竹青面前一推,“咱们快点走回去就好了。”   “路这么难走,她都不来接我们,她才娇气呢。”陈雯在后面嘟囔。   前面的冯兰催她快点,她才拉着箱子跑上去。   舒安在家做饭,听到院外的动静,放下手里的东西,跑出去开门。   “妈妈!”   两个小朋友挣开陈雯,朝她跑过来。   小朋友抵抗力差,出门前,冯兰给准备的衣服有点厚,又在火车里闷了几天,经历几小时的海上颠簸。两个小朋友面如土色,满脑袋的汗,是咬牙硬挺着走到这里的。   现在像是回到了避风港,卸下全身防备,头一歪就靠着她手臂倒下去。   舒安想像以前一样一手一个将孩子抱起来,试了两次,发现孩子长大,她抱着有些吃力,只得用手揽着两人的腰,将他们勉强扶正站好,“再坚持一下。一会回屋给你们换衣服。”   她伸手把盖在陈嘉言脑门上濡湿的厚刘海掀开,往后一捋。   陈竹青把行李箱暂时放在院里,走过来把两个孩子抱进屋去。   舒安则帮着冯兰提行李进屋。   回到家里,舒安拿出自己的衣服给冯兰,又找出提前为小朋友准备好的薄长袖给他们换上。   折腾一路,冯兰嫌身上有汗还有车厢里的怪味,拿着那些衣服折进卫生间洗澡。   她一开门,喊了声,“娘哎。”   舒安以为是出什么事了,慌张地跑出来看。   冯兰傻愣愣地站在卫生间门口,指着里面的玻璃隔间问:“那是干嘛的?咋还在卫生间里装玻璃门?”   舒安帮她把要换的衣服放到墙上的小筐子,再向她解释,“这是用于干湿分离的。就是洗澡的时候,里面的水不会溅出来。”   冯兰没见过这东西,觉得新奇。   在外面看了一会,又看看挨着玻璃房放的抽水马桶,更好奇了。   这洗澡的水溅出来怎么了?   难道是里面的人一边洗澡,外边的人还一边上厕所吗?   想到这,冯兰忽然红了脸颊。   果然读过书的人,情趣都跟别人与众不同。   舒安以为是空间小,两个人挤在里面会热,赶紧退出去,“嫂子,你洗吧。和家里一样。把玻璃门关上就行。”   陈雯比冯兰有先见之明,来之前问过筇洲的同学,只带了轻薄的衣物来。   她换上短袖和七分裤,戴上遮阳草帽,度假的气息更浓。   陈竹青问:“你这是?”   陈雯朝窗外一指,“小婶说你们常去捡海货,我也想去体验体验。小叔,你带我去呗。”   陈竹青看了眼手表,掐算一下潮汐,“现在是涨潮,滩涂都被海水淹没了,捡不到。”   陈雯后续还得赶着回去学校上课,时间有限,她这次来就是想把舒安在信里说的东西都体验一遍,顺便拍些海岛风情,填充她的素材库。她事先做好了规划,每天要干嘛都计划详细,现在听到去不了,发出一声遗憾的‘哎哟’,表情丧到了极点。   舒安推陈竹青一把,把家里的相机拿出来,“要不让小叔带你去海边走走,拍点照片吧。”   陈竹青想留家帮忙做晚饭,本不想去,但陈雯晃着他的手撒娇,“小叔最好了!”   陈竹青笑笑,无奈地应下。   两人到了海边。   陈雯把取素材的事跟他说了。   陈竹青从兜里掏出西珊岛的地图,用手在上面比划,告诉她哪些是他们不能去的部队区域,哪些是岛上还没完全开发的山林。   陈雯向来胆大,又被陈红兵宠得厉害,听他说话时,一脸地满不在乎,似乎在说‘你怎么这么啰嗦’。   陈竹青把地图一收,“这几天我请假了,你要去哪都得跟我说,我带你去。在岛上,由不得你胡来。”   陈雯撇嘴,嘟嘟囔囔的,“我都二十了,你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子。我就是军属区长大的,我还不懂部队、军营不能乱拍照的道理?”   陈竹青还是不放心,“不行。你就跟着我。”   陈雯败下阵来,“行吧。”   两人一边走,陈竹青一边和她聊起岛上的生活。   高中时,陈雯选了文科。   她在图书馆找资料时,特意翻过地理杂志,但哪都没看到西珊岛的资料,在地图上,这就是几个零散的小黑点,再加上冯兰总是说这什么都缺。   所以在陈雯的印象里,这应该是个又穷又破的小岛,岛上的人全皮肤黝黑、斑斑点点,房前屋后都晒着小鱼干,海风一吹,哪哪都是海腥味。   走了这么一圈,除了初登岛的那段正在维修的道路有些破旧外,岛上的建筑、设施一点不比福城差,尤其是看到卫生间的干湿分离后,她更震惊了。   那是她在帝都的有钱同学家里才见过的东西,可舒安说,军属区的卫生间全是这样的。   陈雯张开双臂,迎着海风,在路基上转了两圈,用几次深呼吸感受这里的热带气息。   道路两旁一边种了椰子树,一边种着菠萝蜜。   两种水果都在成熟季,风一吹,热带水果特有的浓郁香气钻进鼻腔,陈雯一时没适应过来,被呛得咳嗽一阵,后面拍着胸脯又慢慢恢复过来。   她仰头看着像马蜂窝似的菠萝蜜,好奇地发问:“味道这么奇怪的水果,有人吃吗?”   陈竹青不喜欢那东西,撇着嘴摇头,“反正我不喜欢。但向文杰挺喜欢的。”   陈雯还记得这个人。   两人又聊了几句,说的全是向文杰的糗事。   陈雯乐得前仰后合,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飙出来了,“我就记得向叔叔挺有趣的,没想到他这么搞笑。”   而后,她叹了一句,“这比我想的好多了。她跟着你也没怎么吃苦嘛。小叔,你在这跟小婶生活得挺幸福的吧?”   陈竹青点头,“对阿。跟她在一起,无论在哪都开心。”   陈雯‘哎哟’一声,捂着左脸喊牙疼。   聊起爱情,陈雯想到负心汉高远,气得直咬牙,后槽牙咯吱咯吱地响。   在这事上,她确实眼光不行。   以至于,她之后再想找对象,都会下意识地想这人会不会和高远一样烂。   陈竹青安慰道:“这件事上,你没错。不要这么想,遇到喜欢的人,还是要勇敢去爱。发现不对,及时止损就好。永远要记住先爱自己,才能更好地去喜欢别人。”   陈雯歪头,“那你呢?小叔更爱自己,还是小婶?”   陈竹青顿了下,随即又勾起嘴角,以一个浅笑作为回答。   “雯雯,今年大三了?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吗?”   忽然转换话题,打得陈雯措手不及。   她愣在那,支支吾吾的,“就……我也不知道。”   陈雯在学校的成绩不错,对于未来却很迷茫。   她听说毕业的学长学姐有一半都转行了,剩下的一半有的考进地方文化所,有的去杂志社做美术编辑……   不管哪个,好像都不是她喜欢的。   她喜欢的画画,是没有主题、没有限制,是随心所欲的。   陈竹青像是能读懂她的心思,一语中的地问:“想单干啊?”   陈雯点头,“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种能力。”   陈竹青建议道:“那就继续深造吧。读个研究生,提高专业水平,也能延缓三年就业。反正家里不缺钱,不需要你这么快出来工作。”   他的提议和陈雯不谋而合。   听到有人支持自己,她长舒一口气,“还是小叔了解我。”   陈竹青笑了,“你爸爸其实也很了解你。要不然他怎么会支持你学艺术?”   陈红兵和冯兰的支持是润物细无声式的,化在生活的一点一滴里,有经济方面的,也有家务上的。过于碎片和日常的‘爱’,让陈雯忽略了它的重要性。   在陈竹青的提醒下,她想起父母的好,停住脚步,嘴角勾起一抹笑,无比庆幸生在这样的家庭,也有这样理解她的父母。   “你说得对!”   从高远的事后,父女俩的关系有所疏离。   陈竹青看陈雯似乎是转过弯来了,趁机替陈红兵说了几句好话。   陈雯全听进去了,“我明白了。以后一定多关心爸妈。让他们放心!”   天色渐晚,路灯一盏盏亮起,陈竹青准备带陈雯回家。   陈雯突然想起一件事,揪住陈竹青,把他拉到角落的阴影里。   她压低声音说:“小叔。你还记得田雨薇吗?”   这两个人大概是陈竹青今生最不愿意听到的名字。   他眉头拧出个‘川’字,十分不情愿地应了声‘嗯’,又问:“怎么了?”   陈雯说:“林家不知道做什么生意,这两年好像赚的很好。今年中秋林建业带着田雨薇回福城了。田雨薇还给军属院的每户人家都送了一盒月饼。外包装是烫金的呢!内馅是奶黄燕窝,爷爷说这样一盒月饼要很多钱……”   大概是那个月饼太过深入人心,陈雯逐渐跑题。   陈竹青着急地戳她,“说重点。那两人回来干嘛的?”   “哦哦哦。”陈雯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林建业上门时,跟爸爸说,他还想做电器市场,要是舒平叔叔出狱了找不到工作,他可以帮忙安排。”   因为舒平卖假货,搞黄了林建业在福城的电器市场,不得已去广州发展。   听舒安说,那件事以后,舒平和林建业就划清关系没有往来了。   舒平入狱的事,在陈家都是个忌讳,没人敢议论,这林建业又是从哪知道的。   而且,以他和舒平的过节,他怎么可能帮忙。   明知他是来恶心人的,却毫无办法。   陈竹青能想象到陈红兵面对他的气愤和尴尬,拉着陈雯继续问:“然后呢?大哥怎么说?”   陈雯撇嘴,两手一摊,“我爸说,不需要,这件事他会管的。然后林建业就走了。不过这件事在院里传开了,几个阿姨、嫂子私下全在议论,我爸这几天在家气得不行,摔摔打打的。”   陈竹青抿唇,牙齿咬着下嘴唇轻磨,心里像搅进一根细针,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可这件事又跟舒安有关,他咬牙忍下所有委屈,小心叮嘱道:“这件事,你不能跟小婶说。”   “我哪能不懂这道理。”本来出门前,冯兰特意交代过,这件事连陈竹青也不能说。在火车上,陈雯闲着无聊,又看不进去书,就捧着脑袋想这些事。她喜欢舒安,更喜欢小叔,一想到舒平,和舒平对陈家的看法,心里就上不来气,似憋着一股火。他自己一堆破事都是陈竹青给处理的,他哪来的脸嫌弃陈家人。   思来想去,陈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陈竹青,末了还十分不平地替他叫屈,“小婶应该知道这些。咱们家因为她哥都弄成什么样了,她哥还那样说你……”   陈竹青严肃地‘嘘’她一声,呵斥道:“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用不着你来评价。”   陈雯两手拧着衣服下摆,委屈地撇嘴,“行吧。我不说就是了。”   —   冯兰和陈雯在岛上待了一周,到国庆假结束,两人就回福城了。   走的时候,陈雯自作聪明地把舒安拉到屋里说悄悄话。   她说:“小婶,我小叔对你可好了,你也要对他好一点。”   舒安以为是小孩子开玩笑,可陈雯一脸认真,捏着她的手还在隐隐发力,似乎是在提醒她注意她的言外之意。不过,她想了一会,没明白其中含义,干脆直接问:“是小叔跟你说什么了?”   陈雯神秘一笑,不再回答。   送走两人。   陈竹青牵着舒安回家。   舒安把陈雯说的原封不动地转述给陈竹青。   陈竹青神色微变。   幸得此刻橘红色晚霞映在侧脸,他垂下的长睫淬着微光,恰好遮掩掉他的慌张。   他牵着舒安的手指发紧,更用力把她往自己身侧带,“没什么意思。就是旁人都看出我对你的好,羡慕你呢。”   本来舒安就没什么怀疑,被他这么一说,忽然红了脸颊,脑袋里咕噜咕噜跟煮粥似的,乱成一团,心砰砰地跳,转而挽上他的手臂,“嗯!你对我最好了!”   陈竹青轻笑,“知道就好。”   **   家里多了两个小孩,陈竹青把两个房间重新装修了一次。   舒懿行和陈嘉言虽然还小,但男生和女生毕竟有差别,而且再过两年,舒平出狱后大概率是要跟他们一起生活的,干脆趁着这次装修,把他的房间一并整理出来。   他们的房子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储藏间。   原来储藏间被舒安当作洗照片的暗房。   家里人多,东西也多了不少。   加上现在岛上有专门的宣传兵,不需要舒安帮部队写稿拍照。   暗房使用的频次少了,没必要单独弄一个房间备着。   陈竹青把储藏间重新整理出来,给院里的工具棚修了屋顶,又安上厚厚的遮光帘,改出一间两用的暗房。   舒梦欣原本住的卧室较大,能放两张单人床。   陈竹青就在那个房间里摆了两个单人床,又重新做了适合孩子学习的书桌,还贴心地弄了一个帘子做遮挡,以防未来舒懿行要学习到很晚,会吵到在同一间房睡觉的舒平。   另一个客卧,陈竹青则放进一个上下铺,给舒梦欣和陈嘉言使用。   忽然换了房间,陈竹青怕孩子不适应,给新房间也画上了星空顶。   舒梦欣已经上六年级了,是个成熟的大孩子了。   这次的装修,房里的很多设置、摆放,陈竹青都事先询问过她的喜好。   绘制星空顶的时候,他特意拉着舒梦欣一起。   绘制完成后,他们俩像最开始那样,一起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聊天。   “梦欣刚来的时候还很小呢。你看,你现在横躺在这里,床都要容不下你了。”   “那我总是要长大的嘛。”   在这次的设计里,陈竹青特意在顶部装了一排小镭射灯。   现在是白天,为了能更好地展示效果。   他先是走到窗边把帘子拉好,待屋内全部暗下来,才打开镭射灯。   装在四个角落的镭射灯散出星点白光,正好和深蓝色天空中的星星对应。   舒梦欣爱做噩梦,睡觉时喜欢留一盏小夜灯。   现在这个光线柔和,又和星空顶对应,不会打搅孩子的睡眠,还能起到安慰的作用。   舒梦欣眼角温润,心里淌过一阵暖意。   她用手背抹掉眼泪,故意揶揄道:“那岛上熄灯之后怎么办嘛。”   陈竹青说:“姑父这也是在提醒你,要你早点上床睡觉。每次八点就写完作业了,还拖到那么晚睡,难怪长不高。”   舒梦欣嘿嘿一笑,点头应声:“嗯!我一定早睡!”   而后,陈竹青折返回床边,慢慢蹲下身子,单膝跪地地凑到床前,盯住她的眼睛,“记不记得姑父在这里,答应过你什么?”   两人的约定太多,舒梦欣不知道他具体指的是哪一个,茫然地抬眸看他。   陈竹青笑笑,认真保证道:“我说过,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你是和懿行、嘉言一样都是我的孩子。”   舒梦欣知道,他是害怕自己因为两个小朋友的到来失衡。   也许,以前她会害怕。   这么多年的相处,陈竹青对她的好写在眼睛里,刻进心里。   她对他没有怀疑,小手覆在他的手背,甜甜地应道:“嗯!我相信姑父。”   —   晚上。   舒梦欣把原来房间里的东西搬到新房间。   陈嘉言原本是坐在下铺晃腿的,目光不小心扫到角落的一个装满布娃娃的纸箱子后却再也挪不开了。   舒梦欣笑着把那个箱子推到她面前,“你喜欢哪个可以拿去,姐姐送给你。”   “真的吗?”陈嘉言已经伸手去拿了,出于礼貌还是问了一次,“哪个都可以吗?”   奥数课上有很多测试,只要舒梦欣拿了前三,陈竹青就会买一个小布偶奖励她。   慢慢地,她积攒下这么一箱。   舒梦欣想也没想,直接应了,“拿吧。”   陈嘉言在里面翻腾一阵,挑出三四个喜欢的布偶。   舒梦欣专注于整理自己的书籍,等回过神来,发现有个舒平给她买的小猪仔也混在里面,还被陈嘉言拿到床上去了。   她赶忙跑过来。   陈嘉言抱紧怀里的四个布偶,“姐姐说了可以送我的。”   舒梦欣舔舔嘴唇,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是我的爸爸送的,所以不能给你。你挑其他的?我让你多挑几个,你把这个还给我好吗?”   小猪仔侧脸有两个红团,长得特别可爱,陈嘉言不愿撒手,且越抱越紧,“你说过可以送我的!”   确实是舒梦欣答应在先,但又不想就这么给她……   她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中僵住。   陈嘉言仰头,哇哇大哭。   陈竹青最先跑进来。   他一眼认出陈嘉言手里拿个小猪仔,没等孩子说话,直接把布偶从她手里拽出来,还给舒梦欣。   继而扭头教育道:“不要以为你年纪小,就可以这样。那是姐姐的东西,人家不愿意给你,你不可以拿的。”   手里的东西就这么没了,还无缘无故地挨了顿骂。   陈嘉言哭得更厉害,“坏爸爸!我不要你了!我要回大伯家!” 第112章 .1990少年班   舒梦欣见情况不妙,把布偶暂时放到一边,跟陈竹青解释:“是我先答应妹妹让她在这里面挑的,但我忘记这个玩偶也在里面了。姑父不要怪她,是我的错。”   陈竹青怔了几秒,将女儿抱到腿上坐着,先和孩子道歉,再安慰道:“这个玩具对姐姐来说很重要,我们不可以拿。改天……”为了表示歉意,话音刚落,他又马上改口,“明天爸爸给你买一个更大的、更可爱的玩偶好吗?”   陈嘉言本就对可以跟着父母一起离开的舒梦欣心存不满,现在陈竹青站在她那边,连一个玩偶都要和自己计较,小朋友心里的妒火烧得更厉害。   玩偶哪有爸爸的态度重要。   此刻就是一个验证的好机会。   陈嘉言摇头似拨浪鼓,抱紧那个玩偶往陈竹青怀里又缩了一些,惨兮兮地仰头求道:“那我就喜欢这个,不可以给我吗?”   舒梦欣不想陈竹青难做,抢在他之前开口,“好。给你吧。”   陈竹青自有一套标准,他希望孩子可以明事理,而不是如此任性妄为。该解释的,已经说过了,他眉尖蹙起,拧出一个黑疙瘩,看上去有点凶,语气也冷了几分,“嘉言不可以这样。爸爸已经答应你会买其他的玩具了。”   姗姗来迟的舒安听到这些情况,抓起那个布偶放到两个孩子中间,“你们都这么喜欢这个玩具,以后可以一起玩呀。嘉言和姐姐住在一起,想玩的时候找姐姐拿就可以了。”而后,她转过头,压低声音先是和舒梦欣说了句抱歉,随即恢复如常,要陈嘉言和她道谢。   小朋友本就和妈妈亲近些,舒安一伸手,陈嘉言很自然地伸手去环她的脖颈,窜到妈妈怀里,“谢谢姐姐。”   舒安哄好两个孩子,把陈竹青拉出房间。   “小孩子很聪明的,要一碗水端平很难,你每次说话前一定要搞清楚情况,要讲理,也要考虑到孩子的心情。嘉言只有三岁,确实很多事都不懂。你不可以这么凶的。”   无论是长相还是举止,陈竹青都自觉‘凶’这个字和他不沾边。   这是第一次被人用这词形容,还是最亲近的家人。   陈竹青低头自省。   舒安抬手,覆上他侧脸,“宝贝。别自责了,你也是第一次当爸爸,慢慢学吧。”   如此亲昵的称呼,连同指尖的温度自然地渡到他皮肤,似有电流一直流向心尖,激起一阵酥麻。   陈竹青喉结一滑,偏哑地开嗓应‘好’。   舒安收回手要去做事,没走出一步,被人揽住腰肢又给拉了回来。   “啊……”后脑磕上他的肋骨,她身子软下些,背部曲线慢慢贴合他的胸膛,横在腰间的手搂得很紧,打消她转身查看情况的念头,闷声发问,“痛不痛啊?”   陈竹青答非所问,“刚刚叫我什么?再叫一次。”   “就……宝贝阿。”   舒安身子被板正。   四目相对,如电光石火相撞,一秒即燃。   他声音粘腻,哄着又让她喊了三四遍。   舒安推开他,“哎呀。我还有事要做呢。一会再陪你玩。”   陈竹青卷起袖子,走向厨房,“我去洗碗。你去歇着,一会在床上等我。”   舒安捂住发烫的脸,“孩子都在。以后别说这么直白了。”   而后,陈竹青去厨房洗碗,又把院子的东西收拾了。   等洗过澡回屋,房间空荡荡的,夜风从没关的窗户透进来,卷起两边的纱帘。   陈竹青退出房间,到两个客房门口晃了一圈,看见舒安侧身躺在舒懿行身边,手搭在孩子身上轻拍哄睡。   客厅的光从门缝里钻进来。   舒懿行闭着的眼睛眯起。   舒安伸手覆在额前,替孩子遮住光线,原本压在后背的手抬起,竖着的食指压在唇上,示意外面的陈竹青禁声,又摆手示意他走开。   刚才还是宝贝呢。   现在宝贝就没人疼了。   陈竹青无奈叹气,抓紧门把手,极其缓慢地把门关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   不知过了多久。   陈竹青终于感觉到身侧有了回温的迹象。   舒安怕吵醒陈竹青,全程都很小心,安静地开门,缓慢地掀被,悄悄地躺倒他身侧。   谁知,刚盖好被子,腰间倏地多出一只手,温暖的胸膛从后背贴上来。   “怎么还没睡?”她下意识地缩了下身子,再一点点放松,转身与他相拥。   陈竹青闭着眼,凭感觉往她肩上靠,下颔抵在颈窝,嘴唇若有似无地碰触、摩挲,像是索吻,又像梦中呓语,发出小小的啵唧。   舒安以为他是睡了,闭上眼准备入眠。   耳廓却一阵温热。   他说:“睡了又醒了,反反复复的。你没在身边,我的睡眠一直不太好。”   什么嘛。   明明他在外面工作的时间比在家待的时间长多了。   即使明白是哄人的情话,舒安心里仍有花绽开,一朵又一朵的,全是幸福的滋味。   舒安揶揄道:“吃醋了?”   陈竹青狭长的眼睛眯出一个危险的弧,语气里却盛满宠溺的笑意,“怎么会。不过,孩子来了,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吧。确实是有点难过。”   陈嘉言和舒梦欣刚闹了不愉快,晚上两人还得在一个房间睡觉。   陈竹青怕孩子心里别扭,本想去调节一番。   可洗完碗再去房间时,两人捧着脑袋,在书桌玩扮家家酒的游戏,根本没把那个小插曲放在心上。陈嘉言还嫌他碍事,他刚踏进一脚,就被她用枕头赶出去了。   倒是一向乖巧懂事,有着远超同龄孩子智商的舒懿行很不适应,拿着一本故事书来找陈竹青想让他讲故事。   陈竹青讲了两个,看舒安忙完了她的事,拿衣服去洗漱了。   就随便应付了一下舒懿行,威逼利诱地让他去睡觉了。   谁知,等他洗漱完,舒安倒是接替了他的工作去哄孩子。   陈竹青问:“他还是不习惯?”   舒安叹气,“小朋友害怕吧。不敢一个人睡。再怎么懂事,也才三岁而已。”说到这里,她像是突然有了主意,挣开他的怀抱,起身开灯,拉开衣柜,在里面翻找东西。   陈竹青撑着身子坐起来,“找什么?”   舒安从柜子上层拿出另一床单人被,那是要给舒平来以后用的。   她把陈竹青叫起来,帮着套上新被套。   “从明天开始,我过去跟懿行睡吧。”   陈竹青滞了一瞬,干活积极性下降,“那我怎么办?自己睡啊?”   舒安撇嘴,“反正你也不常回来。而且你不是要去弄什么人工港了,就当提前适应下单身生活吧。”   陈竹青这么积极地回家,就是为了跟舒安多待一会。   连这么点小特权都没了,他嘴角像灌了铅似地迅速下坠,不满地啧声,“你可真行。”   舒安问:“听说专家组走了?那个人工港项目到底什么情况?”   这个是部队的工程,陈竹青只是作为工程顾问,跟着一起评估方案的可实施性,不一定能参与其中。因为里面涉及了很多军|事秘密,他也没法说得很详细,模棱两可地回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负责其中一部分的运算。他们检测了几个潟湖盐度,说是不太符合建设要求,但具体的还得等通知。”   陈竹青之前参与过几个部队建设项目,每次拿文件回来外面都套的文件袋都是不透光的厚黑牛皮纸,走的时候也静悄悄的。   医院每年都有派体检组,到各个小岛给驻岛士兵体检。   但有的时候,陈竹青明明说是去建设部队基地,可舒安在哪个岛都没碰到他。   她知道这片海域还藏着许多秘密。   舒安想起他说过,人工港的建设不同以往,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她问:“如果真叫你去了,是不是不能跟家里联系了?”   陈竹青不敢肯定,含糊地回:“大概吧。”   舒安把新被子叠好,又放回衣柜上层。   陈竹青问:“不开心了?怎么又把被子收起来了?”   舒安躺到床上,伸手把他扯回身边,用力环住他的腰肢,“嘉言还小呢,实在不行,让她和梦欣一起睡下铺,让懿行睡上铺。我还是跟你多待一会吧。谁知道你什么时候要走。”   陈竹青侧身搂紧她,“嗯。我的宝贝这么粘我,真好。”   —   自从知道可能要去建设人工港后,陈竹青在家里备了个小行李箱,里面放着几套衣物和必备的专业工具书,随时准备着一接到通知就出发。   可左等右等,行李箱里的衣服从长袖换到短袖,又换到长袖,都没等到让他出发的消息,也没人告诉他这个项目还要不要继续。   **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   羊角岛三期工程完成大半,不出意外还有半年就可以验收竣工。   整个小岛改建,从八五年至今,历时五年多,是陈竹青参与过的周期最长,最琐碎的工程项目。   现在,村民的收入不再依赖打渔,岛上的耕地复农,养殖场和副食品加工厂效益良好,全村的人均收入跟五年前比,翻了三倍。   村里有几户还在筇洲买了新房。   陈竹青站在村委会门口,看着新修的道路和远远一片红砖四合院,心底燃起一阵自豪。   方维拿着几页纸从工地回来,“陈哥,这是最后一排的村屋设计图了。”   那些图,陈竹青核对过很多次,草草翻阅过就给签字盖章了。   方维看他心情不错,趁机提议,“后面这些村屋建设你能不能交给我?让我试试?”   方维到这也快五年了,各项技能提高不少,前一阵去筇洲汇报工程进度,陈竹青特意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上去作讲解。   他有些紧张,在招待所对着白墙练了一晚上。   到了台上,却像换了个人似的,腰背挺直,手肘微微弯曲到腹部,颇有主持人的风范。   每次向文杰上去作汇报,总有领导在下面皱眉,但方维就不同了,他在大学当过广播员,发音字正腔圆,比向文杰的川|普不知道强多少倍。   或许是在会上得到了领导的鼓励,从筇洲回来后,方维对工作更积极了,几乎是把工地当成自己的=家,和工人同吃同住。   陈竹青几次回家,方维都替他把工作完成得很好。   而且,他还做过几次小项目的总负责人。   现在,方维提出想试着独立完成剩余工作的想法,陈竹青没多犹豫,选择相信他。   他把那些资料交给他,“行。也该让你试试了。”   方维喜滋滋地接过资料,放进公文包里,“对了。你今天回西珊岛么?我听说筇洲大学的少年班要来岛上的初中招学生,我看梦欣挺聪明的,你不带她去试试?”   “是么?”陈竹青没想到他几乎住在工地,消息还这么灵通,有些怀疑地看他一眼。   方维笑开,“我家就住在筇洲大学附近,我上次听小区里大人在讨论。你回去看看吧,要是真来招生了,别让孩子错过这次机会。”   —   陈竹青处理完工作,当晚便赶回西珊岛。   舒安没做他的饭,随便给他下了一碗面条又打进个鸡蛋。   端上桌前,她滴入三滴香油,“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   陈竹青招手唤来舒梦欣,“方维叔叔说筇洲大学开了少年班,要来岛上招生,学校有跟你说这事吗?”   舒梦欣从包里拿出报名表,“嗯。初一到初三的学生都能报名。老师把报名表给我了。”   要不是陈竹青说,舒安根本不知道这事。   她摘了围裙,凑过来看,“十二月二十日前交表?那不就是明天吗?你怎么还没填好?也没跟姑姑说这事。是不想去吗?”   舒梦欣学习好,还有陈竹青带着去上奥数课,比同年级的学生要领先很多。   但这次的笔试得和初三的学生一起,她忽然没了底气。   老师还说,这次笔试的成绩、排名会公布在年级里。   当惯了第一名,舒梦欣比普通孩子更怕输。   她不知要怎么跟姑姑、姑父解释,捏着衣角,低头嚅嗫:“这少年班每年都招生,我想多学一点,明年再去考。我才初一,物理、化学都没怎么学过呢,怎么比得过那些初三的。”   这话陈竹青不认同,因为舒梦欣学得快,学校的知识满足不了她。   陈竹青提前买了初二、初三的教材,让舒梦欣有空就自己先学,他每次回来也都会给她上课,讲解知识点,也帮她批改作业。   在他看来,舒梦欣的水平不会比普通的初三学生差。   而且考试这种东西,去试一次远比闷着头学几个月来得有用。   他折回房里,拿出那些高年级的作业。   其中有几份小测卷是陈竹青按照课本难度给她出的,舒梦欣都答到了八十分以上。   他本想再劝,低头瞄到舒梦欣犹豫的神情,瞬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改口道:“梦欣是怕落选?”   舒梦欣吸气,面颊陷进去两块,嘴巴微微嘟起。   陈竹青笑笑:“你才初一,就算落选也没人说什么,选上了还是件值得骄傲的事。咱们去试试好吗?不要把这次机会当作考试,就当作去看看题型,为明年做准备。”   他看孩子还是犹豫,继续劝:“我一会去找刘老师,告诉她,别把你们的成绩和排名公布。本来这个就是额外的测试,还有三个年级的学生在一起考,排名没意义。”   听到成绩不会被公布,舒梦欣抬起头,眼眸重新亮起,满心欢喜地应‘好’。   明明只是个小测试,成与不成的没多大差别。   可舒安一想到,要是考试通过,舒梦欣就要去上大学了,心不由得一抖,全身都跟着紧张。   过往准备高考的紧张感随着记忆席卷而来。   她的手好久没这么凉过了。   晚上,陈竹青攥着她的手搓了好久,都捂不热,不得已把她的手从衣服下摆拉进来,贴在自己的腹肌上,将身子的温度一点点渡过去。   他问:“怎么紧张成这样,弄得像你要考试一样。”   舒安脚趾蜷缩,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冬夜。   高考前,学校里有人传说吃酸的食物,可以推迟月经。那段时间,舒安每天吃饭都会往稀饭里搅进些黑醋,也吃了不少酸橘。   她的月经还是照常来了。   而且在高考那几天,疼得死去活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考数学那天,没有像考英语似的,疼到她两眼昏花看不清题目。   陈竹青高中是直升的,大学是由队里推荐去的,几次职称考核也顺风顺水。   他没法理解舒安口中的紧张感,只能搂着她,小心安抚:“梦欣比我们厉害多了。我之前带她去奥数竞赛,她坐在教室里,比其他孩子矮一截,但答题迅猛,埋着头奋笔疾书地,唰唰唰就写完了,交卷的时候不知道多自信。那的指导老师跟我说,这孩子未来能成大事。所以,别担心了。”   舒安点点头,躺正身子,盯住天花板,长叹一声,“她要是考上了,就要离开我们去筇洲上学了。”   隔壁的梁向军也被送到筇洲去上学。   不知道是他长大开窍了,还是寄宿制学校的老师太厉害。   这两年,梁向军的变化几乎可以用脱胎换骨来形容。   几次放假回来,不吵也不闹,安静地坐在院子里,帮刘毓敏剥玉米粒。   一米八的大高个弓着身子,乖巧地坐在那,眼眸低垂,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目光只盯住手里的活,一点没注意旁边大人的谈话,跟他过去总偷听别人讲话的讨厌样相去甚远。   陈竹青忍不住感叹:“没有父母的庇护,孩子真的是以光速在成长。”   他拿梁向军跟舒安举例。   舒安却更担忧了,“梁向军是男孩,而且身材壮硕,还敢打架,谁能欺负他呀。咱们梦欣才多大,个子也小,不知道去外面能不能适应啊……”   舒安没见过舒梦欣的妈妈,但舒平的个子随了爸爸,即使是在那个缺乏营养的年代,他也长到了一米七五。   舒安只有一米六。   她怕舒梦欣和自己一样长不高,白天炖肉汤,晚上泡牛奶。   可不管怎么喂养,舒梦欣的个子像煮不沸的温吞水,长得特别慢,今年还没突破一米四的大关。   陈竹青安慰她:“梦欣上学早。比班上的孩子小两岁呢。矮一点是正常的。”   舒安靠在床边想,“我好像是十一岁来月经的,从那之后就没怎么长高了。”   舒梦欣跟着他们生活了好几年,去哪都带着,冷不丁地想到孩子要走,比两年前把双胞胎送回福城还舍不得。   筇洲不远,但舒安恨不能现在就把她需要的东西为她准备好。   舒安说:“不管她考没考上。我下周要带她去筇洲市一院让医生看看,看这年纪,这个身高是不是矮了点。”   陈竹青觉得她这么做有些多余,也怕伤害到孩子的自尊心。   可转念一想,这种事他没有舒安专业,万一真耽误了孩子也不好,便没再劝。   搭在她后背的手轻拍两下,在她耳边说了些软话,让她尽快放松下来,进入梦乡。   **   少年班的考试分为两天进行。   第一天考数学和理科综合。   第二天考英语和文科综合。   虽然事先陈竹青已经跟孩子说过考不上也没事,但考完数学,舒梦欣就蹲在角落里哭了。   等在外面的舒安看到,拿着披肩走过去包住她脑袋,替她遮挡掉那些好奇的目光。   “没事的。不喜欢。我们就不考了。我们回家。”   舒梦欣抹掉眼泪,牵着舒安的手回家。   走到半路,她又觉得这么临阵脱逃更丢人,咬咬牙折返回去。   去食堂简单吃过午饭,下午又一头扎进考场。   —   考试结束,舒梦欣的状态一直很差。   陈竹青趁着元旦假,想带她去筇洲玩却被她拒绝了。   两个人没了主意,只能多做一些她喜欢的食物讨孩子欢心。   因为这样,公布成绩那天,两人觉得考不上,都没去学校领成绩单。   还是刘毓敏把单子送到家里的。   她没进屋就喊:“梦欣考上啦!成绩还不错呢!你们怎么没去拿成绩单啊?那边招生办的还问我们要她的小学成绩册呢。”   “考上了?”舒梦欣也很意外,拖鞋都没穿好,光着脚从房里跑出来。   陈竹青见了,抓住她的肩膀,拎着她回房间,把拖鞋套好再放她下地。   这个考试舒梦欣没和家里说,是交表前的一天,舒安才知道,急匆匆地填表格、缴报名费。   现在通过初试,两人从刘毓敏那里了解到筇洲大学少年班的具体情况。   这是筇洲大学第一次开创少年班。   招生对象是全国十一到十四岁的学生,招进学校后,会先进行两年的基础学习,然后再进行专业课学习。   陈竹青以为专业课是基础学习之后才选的,没想到这次的少年班是筇洲大学医学部开办的中西医结合的基地班。   给这么小的孩子限定专业,还是极为狭窄的中医。   陈竹青神色微变,心里打鼓。   刘毓敏在,他没表露心迹。   而后,她离开,他把舒梦欣拉到一边,问:“你知道什么是中医吗?”   舒安的本科专业是基础医学,但分到妇产科后,她买回一大堆中医理论的书籍。   很多孕妇生产后,都喜欢吃一些中药调养身体,舒安本身也是寒性体质,所以看这些书,一方面是帮助病患,一方面也是为日常养生作参考。   家里可以看书的地方很多,从客厅茶几到屋内书桌,哪里都放着几本中医养生秘籍。   舒梦欣好学,看过几本。   此刻,她嘴角一扬,两手背到身后,自信地回道:“我知道!中医是在古代朴素的唯物论和自发的辩证法思想指导下,通过长期医疗实践逐步形成并发展成的医学理论体系。”   舒梦欣的双语幼儿园教过她一套联想记忆法,再加上她本身很聪明,哪怕再晦涩难懂的东西到她手里,她也能用最快的速度记住,且准确地记住。   那些书舒安不止看过,还做了笔记,都没法像她这样一字不错地答出来。   听到答案的一刻,舒安惊得下巴差点掉到递上去,眼睛瞪大,愣了几秒,蹲下身子,竖起大拇指夸奖道:“梦欣太厉害了!记得一点不差。”   记得清楚,不代表明白。   陈竹青依旧眉头紧锁,继续问:“那梦欣考上大学后,就要去学中医了,以后跟姑姑一样要在医院工作,你愿意吗?”   “愿意啊。”舒梦欣去拉舒安的手,“跟姑姑一样多好。”   陈竹青笑着揉揉她的脑袋,“你能这么想很好。但你还小,没见过的职业有很多,未来的天地也很广阔。真的要这么早做选择吗?”他越说,声音越小,仿佛不是在问舒梦欣,而是在问自己。   他没法代替孩子做决定,也不放心把决定权交给这样小的孩子。   陈竹青有些后悔,应该趁着假期带她多去外面走走,在这个小岛上待久了,眼界都被限制住了。   舒安不懂他为何如此纠结。   她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决定以后要学医了,高考几个志愿她全填的医科类大学。   陈竹青想了一会,说:“给舒平打个电话吧。这不是小事,他是孩子的爸爸,得让他来做决定。”   舒安拿着那张成绩合格单,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完全忘了舒平这个当爸爸的。   在陈竹青的提醒下,给广州那边打电话。   大概等了一天,舒平回了电话。   他说,一切由梦欣决定。   选择权又落回孩子手上。   舒梦欣拼命点头,“我肯定好好学!以后当个好医生!”   陈竹青看她斗志昂扬,言辞肯定,也不再阻拦。   **   舒梦欣的初试成绩排在中游。   复试的时候,因为平时看了很多医学杂志,回答得体,还有医二代的光环,综合排名进入了前十。   这是筇洲大学第一次招收少年班,招生细则不是很明确。   舒梦欣是提前上学的,只有十岁,没到少年班招收的年龄。   这是招生办在给她填写资料时发现的。   工作人员愣了几秒,看着资料面露难色。   跟着去的老师在一旁打包票,“这孩子的姑姑、姑父都有副高职称,家里教得很好,虽然年纪小,但学习能力和自理能力都远超同龄学生。”   几个工作人员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做决定。   招生办主任不愿放过好苗子,说:“你把孩子家长叫来,我们跟她谈。”   舒安刚下手术台,听到学校这边叫她。   她换了衣服,匆匆赶过去。   来得匆忙,她额前的发炸开,鼻子上还有口罩的压痕,手指因为长时间闷在乳胶手套里,被汗水浸润得发白、褶皱。   她尴尬地整理下头发,说:“我是她的姑姑。”   招生办主任问:“她的父母呢?”   舒安语塞,怔了几秒,说:“她爸妈离婚了。她爸爸在广州……”工作。   她想这么说。   舒梦欣却抢先一步,在她之前回:“我爸爸犯过错。现在在广州监|狱服刑。”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在场人皆尴尬地红了脸,不知所措地相视一眼,又匆匆避开目光。   纸包不住火。   与其藏着掖着,惴惴不安地生活、学习,不如坦荡些。   舒梦欣也相信老师们不会把这些事说出去,所以选择如实相告。   舒安唇线绷直,小声问:“这会影响录取吗?”   招生办主任摇头,“不会。我们只是了解下这孩子的家庭情况。”   而后他把舒梦欣年龄没达标的事告诉舒安。   舒安说的和老师说的差不多,意思是舒梦欣肯定能自理。   招生办的几个人围在角落讨论。   舒安垂下的手按在舒梦欣肩上,手指蜷缩,慢慢发力,直到指关节发白。   舒梦欣无意识地喊了声‘疼’。   终于把舒安神游的魂唤回来。   舒安蹲下身子,“干嘛跟他们说爸爸的事?”   舒梦欣撇嘴,“姑姑教我说,不可以骗人的。”   舒安噎住,以一声长叹作为回答。   隔了会,招生办主任折返回桌边。   他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份监护人声明,要舒安签字。   舒安看了两三遍,跟他们确认过每一条细则,才签下自己的名字。   招生办主任伸手,“梦欣姑姑,您放心。孩子的家庭资料,学校是会为她保密的。”   舒安脸上的尴尬稍缓,伸出手去同他握手,“嗯。”   **   因为招收的孩子年龄不大,为了不耽误他们以后的学习。   筇洲大学组织了为期一个月的适应学习,如果这一个月,孩子对医学没兴趣,或者没法适应大学生活、住宿生活,还可以回到原学校。   这一个月,所有课程都围绕着中医基础知识普及展开。   但学习不是主要任务,主要是要学会适应大学生活以及独立生活。   舒安担心得不行,每周末都提着鸡汤去学校看她。   舒梦欣原本就是外向的个性,又是年纪最小的孩子,在班上很受宠,适应得很快。   她看到舒安在食堂门口等她,还有些不好意思,迈着小碎步跑过去,把舒安拉到角落,先是小声道谢,然后说:“姑姑,我在这很好,你不用这么担心,不用一直过来看我。”   舒安把鸡汤推到她面前,“西珊岛来这不麻烦。你要好好的,姑姑才能跟你爸交代。”   提到舒平,舒梦欣嘴角的笑容渐消,闷闷地应了声‘嗯’。   少年班是面向全国招生的。   考上的学生一半是各个大学教授的子女,另一半则是父母从事医学的医二代。   初到这里,学生们没什么共同话题,聊的全是家长。   舒梦欣在这件事上只能沉默。   年级辅导员很快发现问题,把她叫到办公室谈话。   辅导员说的话假大空,不仅没起到安慰作用,反而让舒梦欣更烦恼了。   之前,她只和招生办的说过舒平服刑的事,怎么现在辅导员也知道这事了。   这次,舒安来看她,舒梦欣有想过跟姑姑抱怨这些事,可转念一想,说了又有什么用,只能让舒安徒增烦恼而已。   舒安看出她心里藏着事,手覆在她脑袋顶上揉了揉,语气温柔:“梦欣遇到什么事,都可以跟姑姑说。”   舒梦欣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没什么。就是功课好难哦……”   听到是学业上的问题,舒安稍舒一口气,鼓励道:“梦欣这么聪明,努努力,肯定能跟上的。”   两人正说着话。   旁边有个男同学一边跟舒梦欣打招呼,一边端着餐盘走过来,“姐姐你好,你是梦欣的姐姐吗?”   “啊?”舒安愣了下。   虽然知道对方大概率只是出于礼貌,但听到‘姐姐’这个称呼,她还是觉得开心,欣喜地说:“不是。我是她的姑姑。”   “姑姑看着好年轻啊。”   “你这孩子真会说话。”   舒安转而跟旁边的男孩聊起来。   陈竹青在外工作,家里的事全靠舒安一人操持。   岛上还没通自来水的时候,舒梦欣看过舒安提着扁担去挑水的艰辛,也看过双胞胎刚出生时,她一个人在晚上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在客厅里踱步,边唱歌边哄孩子睡觉。   舒梦欣和陈竹青聊天时,问过他,什么是幸福。   陈竹青说,看到舒安笑容的那刻,他最幸福。   或许是为了来学校看她,舒安换上新的碎花裙,扎了两个显年轻的短辫。   她坐在那回忆从前的校园生活。   两手捧着脸,嘴角微微上扬,笑容天真浪漫,乍一看和校园里那些女大学生也没有差别。   食堂里人声嘈杂,身边时不时地有人端着餐盘走过。   可舒梦欣转头看向舒安时,目光和时间在她身上都像停止了一样。   姑姑笑起来确实很好看。   因为这样,她更不忍心说出让她不开心的话。   **   舒梦欣结束一个月的适应学习,不仅在小测中名列前茅,而且得到了多位老师的嘉奖,说她勤奋好学,看着就招人喜欢。   回岛那天。   舒安和陈竹青都请假去码头接她。   陈嘉言和舒懿行也一起去了。   这些天舒安三句不离舒梦欣,陈嘉言有些吃味。   她在幼儿园的讲故事比赛拿了优秀,被妈妈用一锅炖肉就给打发了。   此刻,她站在码头,头发被海风吹得乱七八糟,暴露在外的细嫩小脸被刮得生疼。   陈竹青刚开始没注意到,是听到孩子嘟嘟囔囔的,低头想看看怎么了,才瞥见她微微发红的鼻头。   他赶紧从兜里掏出薄丝巾,围在孩子脸上,只把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那条丝巾是舒梦欣的,显然是出门时,陈竹青怕她冷,随手揣进兜里的。   这一围,不仅没化解陈嘉言的不满,反而让她更不开心了,“什么嘛。爸爸就是偏心。干脆让梦欣表姐来当你们的女儿好了。”   陈竹青摸摸她的脑袋,压低声音,“你讲故事大赛拿了第一名,爸爸前几天不是带你去游乐园玩了?还偷偷给你买了冰淇淋。都忘了?”   提起这个专属于两人的小秘密,陈嘉言舔舔嘴唇,似乎是在回味那个冰淇淋的味道。   不好意思地应‘嗯’。   而后,陈竹青又说:“姐姐走的时候,把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你了,现在她回来了,咱们来码头接她不应该吗?”   看在吃的份上,陈嘉言终于笑开,牵住他的手,“好吧。那爸爸以后要多带我出去玩。”   陈竹青把孩子抱起来,“你乖乖的,想要什么,爸爸都答应你。”   陈嘉言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还想吃冰淇淋。”   陈竹青瞧了眼舒安,同样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嗯。那你别告诉妈妈。”   陈嘉言伸手要和他拉钩,“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舒安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气息,转过头来,眉毛一挑,问:“什么小秘密?”   陈竹青咽了口唾沫,心里一紧,没来得及说话,码头另一边有个工人激动地朝他们跑来,“陈总工,你快点回羊角岛看看吧,工地那边出事了!” 第113章 .1991等电话   陈竹青把孩子放到地下,来不及跟舒安说话,跟着那人跳上渔船,才回身朝码头上招手,“我这几天都不回来了,你照顾好孩子,别担心我。”   船夫抽动马达,渔船驶向远方,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春季多雨,西珊岛潮湿闷热,空气里时刻弥漫着一股原始的泥土气息,初闻会觉得清新,时间久了就有点恶心。   舒安抬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空,手按在起起伏伏的胸口,平复了很久,都静不下心来。   工人的慌张,和两人在船上的交流,都让舒安觉得不安,心里的紧张和胃里的恶心搅在一起,脑仁像钻进只蜜蜂,嗡嗡地叫个不停,心烦不已。   很快,渡船归港。   舒梦欣提着小行李箱从船上走下来。   原本舒安想去筇洲接她的,不过舒梦欣特意打电话回来,坚持要试着自己坐一次渡轮。   她个子矮小,刚上船,售票员就注意到她了。   特意询问一番,知道她是筇洲大学少年班的学生后,露出一阵讶异,夸她聪明。又亲自牵着她上船,给她安排好座位,才下船,在售票口和她挥手告别。   有售票员的交代,船上的服务员也留了个心眼。   航行途中,几次过来问舒梦欣难不难受,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因为这样,舒梦欣第一次独自乘坐渡轮非常顺畅。   她拖着行李箱,踩着新买的小皮鞋哒哒哒地跑下船,“姑姑,我做到了呢!”   舒梦欣回身,朝船板上的服务员挥手,“谢谢姐姐!”   舒安也朝对方颔首表示感谢。   回家路上,舒梦欣特别兴奋,像只重获自由的兔子,蹦蹦跳跳的。   幸好路是新修的,一路平坦,若是以前的石子地,她这样走路肯定要摔跟头。   她开心地和舒安分享大学里的趣事。   可舒安心里塞满了陈竹青,嗯嗯啊啊地用单音敷衍应付。   她也不想这样,只是心里焦急,什么都听不进去。   舒梦欣以为是自己话多,让人生厌了,嘴巴一抿,淡淡一笑,小心询问:“姑父呢?”   陈嘉言抢着回:“工程队刚来人把爸爸叫走了。”   舒安神游的魂归来,拍了拍舒梦欣的肩膀,“姑父工作忙,姑姑一会也有点事,咱们今天随便一点,就煮青菜肉丝面,行吗?”   舒安每次去学校看她,都会给她买一堆吃的,还往她的饭卡里充很多钱,生怕舒梦欣吃得不好。   舒梦欣刚开始还打算节省,后来卡里的钱充进去,就拿不出来了,只能在学校消费,又拦不住舒安充钱,干脆多买些吃的,也算没辜负她的好意。   在学校吃得好了,舒梦欣反而想念舒安的青菜素面了。   她说:“我的那份不要放肉了,就想吃点素的。”   陈嘉言一听,小脸垮下,着急忙慌地接道:“妈妈,我的那份要多放肉,我喜欢吃肉!还要加煎蛋!”   舒懿行在旁边揶揄,“吃那么多,晚上会胃胀的。也不知道上次是谁吃完饭,倒在沙发上,像只翻壳乌龟一样喊肚子疼。”   “啊啊啊啊!”陈嘉言张牙舞爪地挥手打过去。   舒安伸手,及时把两个孩子分开,“嘉言喜欢吃肉,妈妈就给你多放一些,但饭要……”   这些话陈嘉言听得太多遍了,两手背到身后,像个老学究似地念道:“饭要吃七分饱。我知道啦!”   小朋友的脾气总是一阵一阵的,妒意来得快,消散得更快。   几分钟前,陈嘉言还对爸妈偏心舒梦欣的事耿耿于怀,一下被她说的趣事引走注意力,主动去拉舒梦欣的手,像块胶皮糖似地粘在她身后,拼命追问关于大学的事。   —   晚上吃过饭,舒安早早把几个孩子哄进房间去睡觉。   以往,陈竹青要是因为紧急的事离开,不管多晚,都会给她打个电话报平安。   可今天,她在客厅守着电话坐到九点半都没等到电话。   还有半小时就拉闸熄灯了。   她抓起话筒,往羊角岛村委会打电话。   一连打了四五个,全是嘟嘟嘟的忙音。   难道是太晚了?   全都回去休息了?   舒安不死心,一直打到拉闸。   撕啦。   电话忙音在一声急促的电流中被掐断。   头顶的日光灯也恰好熄灭。   舒安被黑暗吞没,感官突然变得灵敏,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敲在鼓动的耳膜上,混着砰砰乱跳的心跳,让她紧张到失语。   不安和急躁像吃人的猛兽,将她一口吞掉。   她靠在沙发上平复许久,扶着旁边的扶手慢慢站起来,往卧室挪移。   舒梦欣过于兴奋,听到外面有动静,借着上厕所的由头跑出来看。   她看到舒安两手撑在窗台上,人站在窗户那,看着羊角岛的方向愣神。   “姑姑?”   舒安被吓了一跳,慌乱地转过来。   舒梦欣又往前一步,“姑父会没事的。”   舒安笑笑,“我知道。梦欣去睡吧。”她蹲下身子,和孩子平视,“我们梦欣是大孩子了呀,都去大学上课了,等下次爸爸打电话来,你把这些事告诉他,好吗?”   “好。”舒梦欣抿着唇,犹豫片刻,问,“姑姑,我们什么时候能再去看看爸爸呀?”   关于舒平的情况,舒安有意瞒着舒梦欣,每次寄信过来,她得先看过一遍确认没问题了,才会给舒梦欣看。监|狱管理日渐人性化,每个月允许犯人对外打两个亲情电话。不知道是舒安不喜欢,还是舒平不愿意,反正电话总轮不到舒梦欣手里,通话时间就用完了。   原先不清楚那里的情况,去过一次后,舒梦欣特别想舒平。   一个人的时候,常常翻看以前的照片,盯着照片上意气风发的舒平落泪。   想着他能不能获得减刑,早点出来见她。   筇洲工程院那边已经很不满陈竹青的多次请假,医院这边亦然。   西珊岛去广州一趟很不方便,舒安有些抱歉地摸摸孩子的脑袋,“再过两年,他就出狱了,然后就能和我们永远生活在一起了。梦欣再等等好吗?”   “你好好学习,等你读完预科,爸爸就回来了。”舒安用更具体的目标鼓励她。   舒梦欣抿着嘴笑,懂事地应了声“好”。   **   翌日。   幼儿园办了全日制的托管班,舒安先是把双胞胎带去幼儿园,再到医院去上班。   刚进科室,在导诊台窃窃私语的护士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   舒安以为是自己出门时匆忙,衣服没有穿好,下意识地低头检查了下着装。   没有问题呀?   她正低头纳闷,护士伸手拉住门,侧身挤进更衣室,说:“舒医生。昨天傍晚羊角岛那送来几个急诊的工人,说是前些天下雨,山体泥石流,石头砸伤了建筑工人。”   舒安的心倏地一紧,抓起衣架上的白大褂,边套边跟着小护士往外走,“严重吗?在外科还是骨科?”   护士回:“骨科吧?”   两人赶到住院部三楼。   在值班护士的引导下走进病房。   八人间的病房不大,两排床位中间只留了一个供两人并肩通过的过道,床位周围还有陪护的行军床,陪护的家属和陪同来的工人往里一站,几乎把病房都堵满了。   舒安穿着白大褂,工人以为她是来巡房的医生,赶紧侧身给她让出通道。   面对手术中的各种意外都能及时调整心情,迅速冷静下来的舒安,到了这一刻却显得很迷茫。事情一旦碰上‘陈竹青’三个字,她就会神经紧绷,莫名地紧张,全身的每个毛孔大张,呼呼地往外冒冷汗。   她脑袋已经转不动了,分析不出眼下的状况,只是傻愣愣地跟着感觉往前走。   一直到手碰到冰凉的床沿的那刻,才猛地清醒过来。   床头贴着每个病人的基本信息和入院时间。   骨科病房住院的大多都打着石膏,缠着纱布。   根据那些纱布的洁白程度也能判断出入院的顺序。   舒安扫了一眼,大概有四个受伤的工人,两个腿部打着石膏,一个右臂打了石膏,还有一个看上去比较严重,头部和腰腹都缠了纱布。   前面三个还好。   那个腰腹颤纱布的要是伤到背脊可就麻烦了。   舒安拉过值班护士想询问病情,站在人群里的方维先认出她。   舒安也注意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方维站在工人后面,刚开始还想躲他,故意低头,弓着身子,企图逃避她的目光扫射。   没想到,舒安直接喊他:“方维!”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方维硬着头皮应了声‘嗯’,侧过身,擦着几个工人的肩膀,从后面走到病床边,讪讪地叫道:“嫂子。”   舒安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羊角岛的情况,她知道一点。   陈竹青说都弄得差不多了,要给新人锻炼机会,所以最后的收尾工作全交给方维,他多了几天假期,回西珊岛看其他工程进展,顺便陪孩子和舒安。   方维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说:“就前几天接连的暴雨,把山上的石头冲得松动了。昨天雨停一开工,有石头落下来砸到工人。”   旁边的工人叹气,“运气不好啊。这马上要收工了,遇上这种事。”   另一边的家属说:“接连暴雨,昨天还有小雨呢,又没停利索。要是不那么着急开工就好了,多休息几天就没这事了。”   方维鞠躬道歉,“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   山体滑坡这种事属于天灾,没法预料,几个家属也只能叹气,怪自己点背。   方维看了眼床上的工人,又看了眼愁眉苦脸的家属,安慰道:“这算工伤。你们的医疗费和后续的营养费,工程队会尽可能地补偿你们的。”   听到医疗费有着落,家属松了一口气。   有个工人只是脚背受伤,没有开刀,只打了石膏,医生说他休息一个月就可以下地了。   算这次事故中,受伤最轻的。   他扭头问:“那我这伤好了,还能继续去工地干活吗?”   方维点头,“可以啊。”   听到会继续雇佣自己,工人长舒一口气,靠回床头,继续剥橘子。   知道是天灾,那就跟陈竹青没什么关系。   舒安心稍安,从值班护士那拿过几个人的病历查看,四个人都是不同程度的皮外伤,没伤到要害,头部受伤的那位躲闪及时,是被碎石的锐角划破皮肤,没被砸中。也不算太严重。   带她上来的护士提醒,“舒医生,您今天早上还有门诊。现在……”她抬起手腕,指了指表盘,提醒她已经到了坐诊的时间。   舒安把病历还给住院部的值班护士,跟方维交代了几句,又跟着自己科室的护士下楼去。   —   忙完一天,舒安到下班才想起陈竹青还没给自己打电话,也没回西珊岛看工人的受伤情况。   之前副食品加工厂爆|炸,明明不关他的事,他还第一时间跑回来看伤患了,这次怎么一声不吭的。   舒安没心情做饭,去食堂买了些吃的,又去幼儿园接回双胞胎。   几个孩子坐在饭桌上吃饭。   舒安则坐在沙发上给羊角岛的村委办公室打电话。   这次,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来接电话的是四眼会计。   四眼:“您好,这里是……”   舒安没工夫等他介绍,迫不及待地问:“我是舒安,我找陈竹青。”   “啊……”那边很明显地顿了一下,才说,“陈总工,去工地视察了,现在不在这里。”   舒安皱眉,“那他要是回来,麻烦你让他给我打个电话。我会一直等着他的。”后一句,她咬字很重,特意突出了‘一直’两个字,生怕四眼会计把这事忘了。   “成。我一定会告诉陈总工的。”四眼会计爽快应下,“您还有事吗?”   没有找到陈竹青,舒安不开心地撇嘴,悻悻地说:“没有了。”   话筒撤离嘴巴的一刻,她像是想起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拍了大腿一下,紧张地朝那边喊:“你等下!”   隔着话筒,都能感受到那边的震惊。   对方结结巴巴地说:“您说……”   舒安问:“工地那除了暴雨引发泥石流,还有什么事吗?”   四眼会计不清楚工程的事,只知道有几个工人受伤被送到医院去,他不敢乱说话,含糊应答:“我也不清楚,还是等陈总工来了,让他跟您说吧。”   舒安越想越不对劲,不死心地追问道:“那、那昨天和今天陈竹青一直都在工地?”   四眼会计回:“差不多吧。陈总工昨天下午去了工地一趟,然后傍晚又回村委了,说是要看设计稿。他好像是在这熬了一夜吧,我今天早上来上班的时候,就看到陈总工坐在办公室里。他今天中午又出去了一趟,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四眼会计这月刚买了个小摩托,去哪都方便,他看舒安这么着急,问:“要不我现在去工地一趟?帮你叫陈总工过来?”   舒安清楚陈竹青浸在工作里的样子。   任凭窗外风吹雨打、雷声大作,他仍稳得像座大山似的坐在书桌前,盯住那几张工程图涂涂写写。   有几次,舒安在屋外喊他,从院子里喊到跟前了,他的目光仍紧盯一处,丝毫不受干扰。   舒安拍他时,他像是被猎人击中的鸟,惊慌失措地抬头,眼里还有一丝迷茫,呆呆地看她,问:“怎么了?”   舒安被他这副模样气笑了,对着这样纯良无辜的眼睛,纵使有再多不满,也只能在嘴巴边绕了一圈,又全都咽回肚里,换成一句轻飘飘的,“没事。你继续工作吧。”   情商颇高的陈竹青到了这种时候往往变得很迟钝,淡淡了应了个‘哦’,真就如她所说的继续低头工作,完全没在意她神色里的小变化。   舒安不想打扰、也不会耽误他的工作,有些委屈地说了声:“算了。不麻烦你了。”   四眼会计能感受到电话那头的失落,帮着安慰几句,又说了陈竹青不少好话,说他全是为了项目,为了村民能尽快住上新房,也感谢舒安的体谅和支持。   突然扣上这么顶大帽子,舒安脑袋一沉,更说不出什么了,敷衍应了几个‘嗯’,挂断电话。   那天,她还是坐在电话边守了一晚上。   可陈竹青依旧是没有打给她。 第114章 .1991让你担心了   遭遇暴雨、台风侵袭,易引发泥石流,最后一排的村屋靠着山林,陈竹青在设计时考虑进这些因素,以防飞石砸伤人,特意预留出一段距离。   回羊角岛的当晚,他先是找出设计图又核算一次,再拿着图纸去工地比对,想看看是哪一方面出了问题。   因为有工人受伤,工头给工人们放了半天假。   陈竹青只能自己拿着测量工具去现场测算。   工头在一旁劝:“陈总工,要不明天等工人来了,您再去吧。这些天到处有积水,万一再遇上泥石流,就麻烦了。”   对于工作,陈竹青向来是等不到明天,抓起桌上的安全帽往头上一戴,说:“你去医院看他们吧,就说这算工伤,让他们安心养伤。我去工地,现在外围看看,不会有事的。”   工头的本家弟弟被飞落的石块砸中,若不是要去叫陈竹青,他早跟着一起去医院了。如今听言,再三叮嘱陈竹青注意安全,就拿着东西走了。   陈竹青到工地一测,立刻发现了问题。   出事的这个村屋的后院比设计图上的要大,因为没有顶棚,又靠着山体,工地两旁还有树木遮挡,多出的部分就不那么明显。   陈竹青拿着测绘工具,接连走了几户,根据建到一半的外围栏,发现这一排全是这样的设计。   从正面看过去,跟前面建设的村屋差不多大。   其实往后一绕,别有一番天地。   天色渐晚,又没有人帮忙,陈竹青只是拿着工程专用的卷尺量了个大概。   次日一早,他带来更专业的工具把几个圈出的宅基地全量一遍,并且仔细计算出每户和工程图的差值。   到了下班时间,四眼会计夹起公文包准备走,瞥见桌上的电话,倏地停住脚步。想到舒安还在那头牵挂着,他长叹一口气,收回迈出大门的脚,给自己泡了杯热茶,坐到陈竹青的位置上等。   村里人休息得早,太阳一斜就有人家在准备晚饭。   这个时段,渔船归港,家家户户升起袅袅炊烟,房前屋后一片欢腾。   四眼会计坐在清冷的村委闻见隔壁传来的炖肉香气,还有孩童的打闹嬉笑,低头瞥了眼瘪下的肚皮,叹息还没从嘴边溜出来,肚子先发出一声不争气的‘咕’。   四眼会计两腿一伸,趴在桌上小憩,节省体力的同时也在迷迷糊糊的梦里寻求美食。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传来开门的响动,还夹杂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四眼会计肩膀一抖,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抬手抹掉嘴角的唾液,扶正厚镜片,眯着眼瞧人。   陈竹青走进屋,打开外头大厅的灯。   待转过身要进里面办公室,冷不丁看见四眼会计站在那,着实吓了一跳。   他滞了一瞬,匆匆走进来,问:“怎么没回家?”   四眼会计指指桌上的电话,“舒医生打电话过来了,说是让你给她回一个。”   陈竹青把身上背的工具箱往地上一放,走到书架前,边找东西边应:“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四眼会计看他的脑袋低得快要埋进书里了,摇头叹气,临走前又叮嘱一次,“陈总工,记得给你老婆回电话。”   “嗯。”陈竹青应得很含糊,声音像粘在嗓子眼,也不知听没听清。   管他呢。   反正他的任务已经达成。   四眼会计夹着公文包,快步走出村委,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而在医院陪护一天,安抚好受伤工人情绪的方维正好在这时候回来。   他以为这个时间,陈竹青应该会回去休息了。   一进门,看他就坐在大厅,像是专程等他的,冷厉的目光里似藏着刀片,而他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方维舔舔嘴唇,赔笑走进来,“陈哥,这么晚了,你……”   陈竹青把测绘结果往他面前一丢,单刀直入地问:“收什么好处了?谁让你给那几户扩大后院的?”   靠近山林的一排位置好,基本都是村干部的房子。   方维不缺钱,缺的是业绩。   陈竹青猜测大概是村干部许诺他,等上面来检查时,替他美言几句,他才会这样做。   刚准备开口教育他,方维先老实交代道:“我没收好处。就是……”被人发现暗地里搞的小动作,他有些紧张,说话更加小心了,稍微顿了一下,把要说出口的话先在脑袋里过了一遍,确认无误再说出口,“房屋面积没变,扩大的后院没有顶,只能算一半面积。总面积还是一样的。”   陈竹青瞪眼,“你现在是在跟我玩文字游戏?再说了农村住房面积计算方式和城市商品房计算方式是一样的吗?”   那些村干部很鸡贼。   明白陈竹青是那种严格遵守规则的人,他在任的时候,没人有意见。   听说自家的房子建设落到方维身上,几个村干部就开始打小算盘,几个人一合计,提着酒肉上门,先是把他夸得花枝乱颤,再以自掏腰包、不耗费工程款迷惑他,最后用为他写表扬信‘腐蚀’他。   方维没着急应下,去工地考察过。   后院靠着山林,那是村里的公用地,有的还是他们自家的农田,多出几平米从外围也看不出来。   所以,方维就按他们的意思施工了。   房子建成,检查组来验收是不会一栋栋检查面积的。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不是出了泥石流这个乱子,大概就能这么遮掩过去。   方维声音一点点小下去,“陈哥,超的不多。多出来的材料费全是他们自掏腰包的,没用工程款。房子是村民要住的,总得考虑他们的意见嘛。他们说你设计的后院太小了,不方便晾晒东西。”   陈竹青面色铁青,气得脑袋发晕。   他伸手捏了捏鼻梁骨,一边顺气,一边说:“你这后院都超出了应有的安全距离,这还叫超的不多?”   出事的第一时间,方维去检查过工地。   落石都在未建成的院子外,是工人站在围栏外施工才被砸中。   等房子建成,围墙砌好,是不会出现这种问题的。   方维把自己绘制的图纸递给他,“没超出安全距离。”   陈竹青抓过图纸,仔细查看。   围墙压着安全红线,确实没超。   就算建成后符合规定,但总归是超出了这几户拥有的占地面积。   陈竹青觉得这事不能开先例,村民虽文化程度不高,但对这种事很在意,哪家多占,哪家少了几公分,时间一长,肯定是会有人觉察到的。   幸好几户仍在建设阶段,还来得及更改。   他的手往桌上一拍,当机立断道:“不行。不合格的全拆了,就按我的设计图建。谁有意见,你让他来找我。”   “行吧。”自知有错,方维赶紧应了,“等这边的事处理好,我就把这几户的围墙拆了重建。”   “等等。”陈竹青叫住他,“这次虽然是无法预料的天灾,但里面有你违建的因素在。这些情况,我会写成材料交到筇洲工程院。”   方维撇嘴,默默地应了声‘嗯’,认下这份惩罚。   “还好工人伤得不重,否则这事就麻烦了。”陈竹青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教育道,“工程安全包括施工前、施工中、验收后,你是工程师,工程安全和住户需求,哪个更重要你不知道?如果住户要你盖空中阁楼,你也去建吗?这不是开玩笑吗?”   方维始终低着头,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陈竹青却越想越来气,只是眼下要他处理的事还有很多,他暂时忍下说教和发泄怒火的冲动,夹着文件从他身边擦过,冷冷地丢下一句,“如果你连工程安全都没法保证,还是早早转行算了。”   这句话过于严厉,像一只利箭插在方维心上。   他扶着桌子,慢慢落到凳子上。   看着陈竹青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他才意识到这件事造成的后果有多严重。   **   次日,陈竹青买了果篮和慰问品去医院看望受伤的工人。   他把东西分到家属手里,还给他们报销了医疗费。   家属看到工程队的态度,悬着的心放下,刚要感谢他。   陈竹青却朝他们鞠了一躬,“对不起。是我们的工程设计出了问题,才会导致这次事故。具体情况我已经跟工程院说了,后续的治疗和营养费,全都由工程队支付。”   话虽如此,但工人们都觉得是自己点背,遇上泥石流不能怪他,所以没多说什么。   只有一个家属听到‘设计有问题’这几个字,脑袋里警铃大作,蹭地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指着陈竹青的鼻子,愤愤不平地说:“这伤还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以后的生活呢!你打算怎么负责?他的后半辈子全找你吗?”   躺在床上的工人是右脚脚背被落石砸伤,缠了厚厚的石膏、纱布。   算是这次事故里受伤较轻的。   其他几人这些天没法下床,只有他拄着拐杖已经能慢慢走路了,医生也说愈合后不会影响日后的生活。   他觉得自己的家属有些无理取闹,伸手去拉她,“陈总工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嘛,咱们要相信他,也要相信医生。没事的。”   陈竹青在村里的威望颇高,周围又一群人看着。   那个家属想了想,闷声应了‘嗯’,又坐回床边,不再说话了。   能得到别人的信任是一件好事。   可这一刻,这种信任却像一柄重担压在陈竹青肩上,压得他更自责了。   他安抚几句,慢慢退出病房。   舒安从护士那听说陈竹青来了,把手头的病人处理好,就赶到住院部来。   她一上来,正好撞见要下楼的陈竹青。   舒安插着腰,把他拦在楼梯上,“你怎么回事啊?不知道家里有人担心你?不懂得打个电话回来报平安?”   羊角岛工程开工至今,各种麻烦接连不断。   现在将要完工,陈竹青以为肩上的重担终于要落地,没想到又出了这样的事。   从事工程师一职超过十年,是头一遭遇上工人因为违规施工受伤的。   这些天,他坐在办公室里,看着那些文件心乱如麻。   甚至开始质疑自己的工作能力。   要是不把大权放给方维,是他全程盯紧工程,或者早早让出项目总工的位置,让向文杰来处理这些事,是不是会好一点呢?   无数的质疑快要击垮他。   可看到舒安的这一刻,神色稍定,有种归港的安全感。   有人担心他,信任他。   他不应该自我怀疑,而是要努力变得更强,才能不辜负所有的信任。   他上前一步,牵起她的手,小声认错:“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第115章 .1991离开   舒安从陈竹青那弄明白了事情原委,不免得担心起来,肩膀垮塌,十分丧气地坐在花坛边,脚尖踢着一颗小石子解气。   心情不好,做什么都不顺利。   石子打到墙壁又弹回来,重重地落在她脚背。   舒安倒吸一口冷气,发出一声痛苦的‘哎哟’。   陈竹青赶忙俯身去检查,“伤着哪了?”   舒安拨开他的手,“没事。”继续把话题扯回来,“那这事会不会影响你啊?”   “不会吧……”拖长的尾音,磨灭仅有的一点底气。   该来的躲不掉,舒安不想了,也不纠结了,拉着陈竹青去学校接孩子,“算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给你做好吃的吧!”   方才陈竹青着急上楼,衣服不知在哪蹭上了白灰,看上去惨兮兮的。   舒安先起身,拍掉他身上的白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吃饱喝足,养好精神,才好继续工作呀!”   —   这件事发现得及时,违建部分很快拆除又新建,总算是赶在工期内完成了验收。   方维有母亲罩着,写了封检讨,从羊角岛项目中撤出就算惩罚了。之后他调回筇洲,不再参与西珊岛的任何工程项目。而筇洲工程院对陈竹青早有不满,又出了这档子事,赶在羊角岛项目验收工作完成前,将项目总工替换成了向文杰,连带之前所有提送的资料,两人在封页的位置也做了对调。   向文杰真的踩着陈竹青的肩膀坐上了项目总工的位置,还是在临近结项拿到的总工头衔,于情于理都不太合适。   向文杰想替他求情,却被陈竹青拦住了,“没关系。这个项目你的付出不比我少,咱们俩谁在前面都没关系。”他边说边从包里掏出高级工程师证,“你还没考到这个级别,这个项目对你比较重要。”   向文杰长叹一口气,在后续的工程文件上签字盖章。   **   这几年,西珊岛附近的几个大岛陆续完成开发,也和筇洲通航。   明明陈竹青仍是比向文杰高一级,但他被派到更远的岛屿进行围海造田项目。   而向文杰则留在西珊岛工作。   舒安听说他要去的地方条件很差,边帮他整理行李,边宽慰道:“去这种地方也挺好的,等建设起来,多有成就感呀。”   陈竹青对于这一切早有预计,没什么失落的感觉,眉眼微弯,嘴角仍勾着一抹笑,语气平静,“我很好。真的。你和文杰真的多虑了。起起落落本就是人生常态。”   舒安按住他收拾行李的手,“不管怎么样,我都陪着你。”   她笑了笑,招手唤来陈嘉言,“嘉言,你不是说有什么要送给爸爸?”   陈家的小孩好像对于美术这块都有极高的天赋。   陈嘉言很调皮,上什么课都不认真,老是走神,唯有美术课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   她拿着一幅绘制的全家福跑进来。   画上有三个大人还有三个孩子,其中站在中间穿着白衬衫,带着黑框眼镜的一看就是陈竹青,另外几人的特色也很明显。舒安的橘红色发箍,舒梦欣的粉色连衣裙,还有舒懿行百年难得一变的扑克脸。   陈竹青指着后排左边的大人问:“嘉言,这个画的是谁呀?”   陈嘉言笑笑:“是舅舅!”   一直忙着处理工程的事,陈竹青好久没和舒安聊过舒平了,看着画上的寸头男人,他愣了下,花了足足一分钟,才从脑海里调出舒平的模样,然后跟画里的人对上。   他掐指一算,现在是舒平服|刑的第六年,还有一年半他就可以出狱了。   陈竹青转头问:“舒平最近有来信吗?”   舒安点头,“有。上周还打电话回来了。可惜梦欣现在功课很忙,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没接到电话。哥哥说他在里面表现挺好的,监|狱|长要为他申请减刑,不知道能不能批下来。”   陈竹青继续问:“减多久?什么时候能回来?”   舒安答:“说是如果批的话,明年年中就能出来了。”   陈嘉言喜欢画画,陈竹青买回一堆画框,把她觉着画得好看的全裱起来,收进箱子里。   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画框,把这张全家福裱起来,放在书桌最显眼的地方。   然后折身走进舒懿行的房间,“舒平哥要回来了,那得把房间在整理一下。”   陈竹青用手在房里比划,“在这加一张书桌。”有转身指了指衣柜,“衣柜也换成四开门的吧。大一些。左边给懿行用,右边留给舒平哥。”   “对了!还有工具房。舒平哥有电工证的,我把院外的工具房再整理一下,给他腾出一块位置放东西。”   舒平回来的事八字还没一撇,陈竹青已经为他规划好了未来,“我跟文杰说过,等舒平哥回来,会给他安排工作。哪怕我不在,这里也会有他的位置。”   舒安听他说这些,心里越发感激,眼眶温热。   可听到后半句,又觉得不太对劲,攥紧他的手问:“什么叫你不在?你不就是跟以前一样去其他小岛做基建开发吗?这次虽然去得远了,那不是几个月还能回来一次?”   陈竹青眉头拧紧,停顿十几秒,才说:“这次去,可能要很久都没法回来。”   陈竹青这次要去的地方叫南磳岛。   也是一个小岛群。   不同的是南磳群岛是散布型群岛,分管海域广,岛屿众多却零散。其中大部分岛屿由礁石和珊瑚砂及贝壳堆积而成,地势低平,不宜居住。   但南磳群岛与各国海域相连,鱼群种类繁多,还有珍贵的油气资源,十分重要。   八|九年,政|府在几个面积较大的岛屿先后落成六座主权石碑。   这几次,陈竹青去筇洲开会,那边决定要在南磳群岛建立海洋观测站。   陈竹青有围海造田的经验,也参与过多次部队的基站建设任务,这次的观测站建设交给他最合适不过。   由于南磳岛位置偏远,还没有接通信号,且地理位置复杂,只在军用图上有标。   所以陈竹青这次去,不知道何时能回来,也无法与家里通讯。   筇洲那边没下最后通知,陈竹青就没把这件事告诉舒安。   现在提起,陈竹青跟她说了个大概。   舒安心一紧,捏着他的手慢慢发力,“什么时候走?”   陈竹青摇头,“说不准,可能下个月,也可能下周。工程院只让我收拾好行李,然后等通知。”   舒安眉头紧锁,脸上愁如散不开的浓墨,“那要去多久?”   陈竹青还是摇头,“也不知道。建设任务完成,我就能回来了吧。”   一年前,舒安就做过他要失联几年的准备。   但最后没去成,这件事也就搁置了,现在又提起这事,舒安有些慌神。   这是他的工作,她不能任性。   舒安深呼吸几次,极力调整情绪,挤出一个笑脸,“好。我明白了。”   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陈竹青把几年内会发生的事在心里做了个预估,将一些提前能准备的东西都买好以备不时之需。   他揽过舒安的腰,“我跟文杰和林素交代过,有什么事你去找他们。还有舒平哥要回来了,他是孩子的舅舅,怎么样都能帮上一些。”   以前提起舒平,陈竹青总是一个头两个大,忧愁着他出来了,要如何和他相处。   没想到,现在他也有仰仗舒平的一天。   这些天,他总是有事没事就往筇洲跑。   舒安以为他是为了工作,没想到他是去买东西的。   看到他给孩子买的衣服,还有给舒平买的新书桌。   他真是把什么都想到了……   舒安扑进他怀里,微凉的鼻尖隔着衬衫在他的胸膛上蹭了蹭,感受他的温度和心跳。   明明他还在眼前,舒安已经开始想他了,“陈竹青,你这么宠我,我会更离不开你的。”   陈竹青胸膛微震,荡出几声轻笑,“那很好啊。你就是不应该离开我。”   **   自从陈竹青要离开的事提上日程。   该独立起来的舒安却越发粘他。   以前,下班后,她还会在医院多留一小时复盘今天接诊的病人。   但现在,她把复盘时间改到午休,一下班就飞奔回家。   陈竹青为了能在孩子这多刷些存在感,包揽下所有家务,还会给他们讲故事,一直等到双胞胎入眠后,才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里。   他刚掀开被子躺进去,舒安就像只八爪鱼似地缠上来了。   一夜间,两人像是回到刚结婚那阵,粘腻得不行。   舒安在这方面总是很被动,需要人引导。   这是她少有地表现出主动,她伏在陈竹青身上,因为无法控制表情,只好把脑袋埋在他侧颈,娇弱的声音被紊乱的呼吸搅扰,声音更小,有点像初生的奶猫。   “竹青哥哥,再多陪我一会,好不好?”   听到这种要求,他心里早乐开花了,却故意绷着笑,偏过头边吻她,边用气声回:“今晚几次了?真要榨|干我啊?”   舒安咬唇,委屈巴巴地瞧他。   陈竹青又把她往上托起一些,“没说不给你。你要求的,不应该主动些?”   舒安害羞地应了‘嗯’。   **   到了临别那日,舒安环着他的脖颈,缩在他的怀里哭了很久。   一直到他抱着她去泡澡,才慢慢安静下来。   陈竹青掬起一抔清水,泼在她脸上,替她擦掉泪痕,顺带擦掉留在她身上的爱|痕,“乖。宝贝。不哭了。我去之后,如果能通讯一定给你打电话。好吗?”   舒安搂紧他,细声细气地应‘好’。   次日,天刚蒙蒙亮,陈竹青就醒了。   舒安有枕着他手臂睡的习惯,因为他要走,前一晚,她抱得很紧,好像要把他融入骨肉里似的。   陈竹青一动,她立刻醒了,红肿的眼睛迷出一条缝,挣扎着要起来,“我去给你做早饭。想吃什么?”   昨天两人折腾到很晚,陈竹青不舍得让她早起,手按在她肩上,把舒安压回床上,盖好被子,“不用。你继续睡吧,我自己能做。你也别送我,那样我更舍不得走。”   舒安捏着被角拉到头顶,把自己蒙进被里,不想让他看到她委屈、难过的模样。   陈竹青给全家人做了早饭,去双胞胎的房间坐了一会,给两个孩子盖好被子,然后拉着行李离开。 第116章 .1992接舒平回家   一九九二年。九月。   陈竹青去往南磳岛工作满一年。   期间的两次通信都是梁国栋带来的。   因为没法向舒安透露工作内容,陈竹青写了些这的生活日常,告诉她岛上运来一个海水淡化机,暂时解决了淡水问题,还随信寄来四串贝壳手链。   陈竹青说,是他在闲暇的时候去沙滩上捡的漂亮贝壳,串了四串就当送给他们的生日礼物,以后回去再补给他们其他东西。   手链是太过女性化,舒懿行收到这个礼物的时候,五官拧巴,嫌弃至极,小声抱怨,“爸爸是不是忘了他还有个儿子啊?”   舒安蹲下身子,把那个手链套到他手上。   舒懿行认识的字很有限,舒安将信展开,手指压在当中的一行,边挪移边念给他听,“爸爸在信里写了,他说,懿行很聪明,幼儿园的功课对他来说太简单了,你去问问刘姐,能不能帮忙私下开个小灶,让他提前学一点小学的知识。”   陈嘉言听言,不乐意了,嘴噘得老高,渐有盖过鼻头之势,“怎么就只说哥哥?爸爸是嫌我笨吗?”   舒安笑了笑,又翻了一页信纸说:“爸爸也提到你了,说你要是有兴趣,可以给你报个素描学习班。嘉言要去吗?”其实信上没这么写,陈竹青了解陈嘉言的性格,她对什么都好奇,但全是三分钟热度,适合散养,不要过早让孩子选定方向。可舒安总觉得有些东西还是从小学的好,反正陈嘉言不认字,所以随便指了信上的一行字骗她。   舒梦欣的钢琴课没停,现在在筇洲上大学预科班,距离钢琴老师家更近,她的课从周末改到了周五晚上,这样周末就能腾出时间回西珊岛。   幼儿园还没开始教汉字,陈嘉言又不像舒懿行那样好学,但她还是遗传到了陈竹青的高智商,看舒梦欣的很多钢琴相关的东西都有‘兴趣’两个字,她便悄悄记下了这两个字的意思。   现在她眯起眼,仔细扫过舒安指着的那行字,在哪都没看到这两个字。   意识到妈妈是在骗自己,小朋友似是抓住了小把柄,两手环胸,气势很足地对舒安说:“妈妈骗人!信上根本没有‘兴趣班’三个字。”   舒安暗呐不好。   想了几秒,没想出应对之策,只得昂起头,拿出家长的威严,问:“是妈妈想让你去。爸爸走之前,我跟他也讨论过了。嘉言,想不想去?”   陈嘉言喜欢画画,但不喜欢被人盯着学画画,连忙摆手拒绝了,“我才不要。让老师看着多痛苦。我自己能学好。”   “行吧。”舒安没有强求,笑了笑,把厚厚的一沓信对折三次叠好,起身折进厨房里准备晚餐。   中秋佳节是一家团圆的日子。   舒安提前一周做好了月饼,拜托梁国栋给陈竹青送一份过去,剩下的她分给岛上的军属。   挨家挨户送月饼的时候,各家也拿了些东西送她。   丁玉芬拉着她的手,轻声安慰:“舒医生,你工作那么忙,要不中秋那天你别做饭了,来我家吃得了。”   王政委也在一旁搭腔,“把孩子一起带过来。咱们两家一块过,多热闹。”   舒安没拒绝也没答应,握住丁玉芬的手说:“丁姐,我还真有事要拜托你。过几天,我要有事要出岛一趟,懿行和嘉言能不能在你家寄宿几日?”   丁玉芬爽快应下,顺嘴问道:“舒医生要去多久?”   舒安回:“得五六天吧,或者更长。”   丁玉芬以为她是去筇洲陪舒梦欣,只去个一两天,听到这么久,不由得顿了下,好奇地问:“舒医生要去哪啊?”   “这……”舒安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说,“我家里有事,得回去一趟。”   丁玉芬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一见她面色不好,赶紧住嘴了,“把孩子放我这,你就放心吧,你去多久都行。”   舒安微微弯腰,郑重地谢过她才回家收拾行李。   中秋节,陈竹青虽然回不来,但还有一个人要回来。   舒平认错态度良好,在监|狱里积极参与改造,获得了一年的减刑,这个中秋就能回家。   舒梦欣原本要跟着一起去的,可学校功课太忙,不好请假,舒安也明白舒平的傲气,一定不想孩子看到太多他狼狈的模样,所以舒安拒绝带她去,让她安心学习。   舒安来之前看过气象预报,说是刚下过一周的雨,她在行李箱里塞进两件薄的长袖外套,想要是到这降温了还能穿上。   没想到,九月份的广州仍拖着夏季的长尾。   雨水不仅没能降温,更像是往蒸笼里泼了一瓢凉水,让空气变得更加潮湿闷热,宛如一个充满泥土气息的大蒸笼。   舒安拖着行李箱费劲地走在路上,到了旅馆时,鞋尖沾满污泥,湿气已经润进鞋子里。   这辈子,她只来过广州两次。   上一次没买到卧铺票,坐了几日才折腾到广州,下车的时候两脚浮肿,要不是陈竹青拽着,她根本走不了路。   这一次没了陈竹青,她的半吊子粤语到哪都碰壁,在街上转了三四圈才找到旅馆。   这个令人向往的大都市,在舒安这里败尽了所有好感。   她只想赶紧见到舒平,然后接他回家。   探视犯|人的手续很麻烦,要填很多资料。   接家属倒是简单,舒安只填了个人信息,就被狱警领到了监|狱的大门口。   从舒平入狱,她就开始期盼这一天。   可真的到了这一天,她又无比紧张,像得了重感冒似的,灼热的呼吸通过喉管、鼻腔,明明喘气很粗,却有种上不来气的窒息感。   过于紧张导致她全身僵硬,背脊挺得比电线杆还直。   等待的每一秒都是煎熬。   在舒安心里,已经数了一个世纪,那扇灰扑扑、沉甸甸的大铁门终于被拉开。   沉重的轮子擦在地上,压出一条黑色印记,还有刺啦啦的锐声,听着像小刀在耳膜狂扎。   舒安垫着脚,伸长脖子,往里看。   舒平身上的衣服是舒安寄给他的。   因为两人有好几年没见面,舒安也是估摸着买的,码数偏大,穿在他身上很不合身。   在里面待了几年,舒平很憔悴,没什么精神,看上去病恹恹的,头发被剃干净,乍一看有点像接受化疗的癌症患者。   舒安踩着小碎步,热切的迎上去,想给他一个拥抱。   舒平却侧身躲开了。   在里面自省了几年,舒平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也觉得是他让妹妹和女儿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即使接受过惩罚,他仍低着头,不敢直视舒安。   他搓搓手,嘴唇嚅嗫,声如细蚊地问:“梦欣没跟着一块来吧。”   舒安摇头,“她想来,我没让。”   听到这,舒平长舒一口气,心里的大石头落地,头稍微抬起一些,目光还是躲躲闪闪,“安安,这几年辛苦你了。现在哥哥出来了,一定好好工作,不会再让你和梦欣失望了。”   舒安从他手里接过小提包。   因为陈竹青上次来,给舒平买了不少书,现在全塞在包里,提包有些沉。   舒安初接时没想到这一层,用劲不够,包啪地一声掉到地上。   舒平拨开她的手,自己弯下腰去捡起来,“包很沉,我来提就好了。”   舒安‘哦’了一声,很自然地挽起他的手臂,拉着他往外走,“你是我亲哥,不用这么客气。我在西珊岛给你安排好工作了,还做电工。房间也给你准备好了。哥,你暂时跟舒懿行住一起吧。”   刚入狱前两年,舒平还陷在他的发财梦里转不过弯来,觉得是遇上了小人才落得如此境遇。   后来,他逐渐清醒过来,开始回忆他做生意这几年的起起落落。   舒平很聪明,嗅到了电器紧缺这个信息,但急于求成,还有侥幸心理作祟,真货掺杂水货一起卖,活生生砸掉了自己的招牌。   他经过一番自省盘算,还想再试一次。   舒平握紧舒安的手,说:“安安,我不想做电工。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再让哥哥试一次……”   舒平想重来的原因有很多,除了不甘心外,他也不想跟陈竹青住在同一屋檐下,看他的脸色过日子。   舒安呆住,嘴巴微张地愣在那许久,慢慢回过神来,“我不是怕赔钱。只是……”舒平入狱后,舒安同样在自我反思,觉得是她太过谨慎,在舒平最需要认同的时候,她一味地劝阻他,导致他急于做出成绩证明自己,才走了歪路。   舒安想了会措辞,小心开口,“哥,你在里面待了几年,外面市场你也不熟悉,贸然投钱很容易吃亏。我们那边有副食品加工厂,也有其他厂子,你要不先工作几年,考察一下,再考虑做生意的事。”舒安握着他的手又捏紧一些,语气更真挚,“我会借钱给你的。你不要担心。”   舒平闷闷地‘嗯’了声,跟着她继续往旅馆走。   舒安说了很多话,舒平却一直沉默着。   她想了一会,主动提起陈竹青,“哥,你是不是在担心陈竹青啊?”   舒平发出一声讶异的‘啊?’,眸色很快又黯下去,小声说:“没有啦。我知道,他很喜欢你,全都听你的。我会跟他好好相处的。”   舒安被他说得侧脸一阵发烫。   这一年,医院新进一台手术仪,舒安要去筇洲参加培训,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忙得昏天黑地,跟舒平的通信很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陈竹青不在家的消息。   趁着这时候,她说:“陈竹青去岛外工作了,有两三年不能回来。”   舒平拧眉,语气陡然提高几分,“所以,现在家里全靠你一个人撑着?”   舒安没品出其中意味,挽着他的胳膊又加紧几分,“现在你不是来帮我了嘛。哥,我以后能靠你吗?”   当初舒平从闽镇出发去香港,舒安把奶奶藏的一副金镶玉手镯拿出来,兄妹俩一人存了一个。舒安撸起袖子,露出那个金镶玉手镯给他看,“我们要互相扶持,一起走下去。这是奶奶的遗愿。”   舒平从包里掏出那个手镯,“嗯。”   舒安没急着回旅馆,拉着舒平找了一家发廊,要他洗头,取的‘改头换面’之意。   舒平想省钱,摸摸自己剃光的脑袋说:“头发都剃光了,有什么可洗的。回旅馆收拾一下,尽快回西珊岛吧。”   舒安不开心地‘嗯’了两声,扭着身子硬是把他推进发廊。   洗完头出来,舒安又拉着他去逛街,“你来广州这么多年,肯定知道哪里好玩。哥,你以前说会给我买车票,带我来玩的。现在就是机会啊!带我去玩吧。工作好累哦。”   说起玩乐,舒平忽然来了精神。   这也是他以前给舒安的承诺。   他们把行李放到旅馆,然后出来逛街。   只是舒平在里面的时间太长,广州经过几轮老街整修,几条美食街都换了门面,就连一家动物园都在一年前关门。   舒平记忆里的那个广州正在消逝。   那些他引以为傲积攒下的经验也正在失色。   舒安本想借着逛街,让他放松放松,没想到把舒平搞得更紧张了。   两人走进路边的一家茶餐厅吃饭。   舒安点了一碗牛腩面,舒平心情不佳,吃不进东西,就点了个菠萝包和奶茶。   茶餐厅开了很多年,风扇都有了年岁的黑斑,在头顶嘎吱嘎吱地响,传到舒平耳朵里,更像是一声又一声地‘你过时了’。   舒平有些心烦,起身走到店面旁边请老板把风扇关了。   走回座位,舒平被放在收银台旁的电视机引走注意。   他原先就是做电器市场的,最鼎盛的时候,广州后有三分之一的电视是从他的市场里卖出来的。   现在他盯着那台电视机的标志许久,却认不得那个牌子。   他拉过老板问:“你这电视机是什么牌子的?”   老板回:“现在最畅销的西湖牌啊!上市那天,我一早就去百货商店排队了呢!要不然还抢不到呢!”老板越说越自豪,末了拍拍他的肩膀说,“我有亲戚在百货公司工作。你要是想要,加点钱,下次运来新货,我让他给你留一台?”   舒平摆摆手,又问:“那黄山牌呢?”   老板脸上的笑容消失,滞了一瞬,很快又笑开。   只不过,这次的笑里夹杂着些许嘲讽,“哎哟。你这人好土。黄山都快倒闭了,现在谁还买它家的电视呀!”   “啊?啊!啊……”舒平发出三声叹息,从疑惑到惊讶,再到失落,心情如过山车般起伏地厉害。   他咳嗽一声,眼底闪过一丝窘迫,跟那老板寒暄两句,匆匆结束话题,把目光又转回面前的菠萝包上。   舒安说得对。   这世界已经变了天地。   他必须先积攒经验。   舒安觉出他的失落,伸手覆上他的手背,“哥,会好起来的。我会帮你的。”之后,她像是想起什么,又赶紧补了一句,“陈竹青也会。他一直很担心你呢。”   舒平跟舒安的想法不一样。   在他心里,陈竹青再亲也是外人。   他可以求舒安帮忙,但不能求到陈竹青那。   不过,这些想法他只能藏在心里,不能告诉舒安。   为了让她放心,他挤出一个笑,爽声应道:“嗯。我会脚踏实地地好好工作。”   得到他的承诺,压在舒安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面上也雨过天晴,展露出笑容。   **   两人收拾过行李,整理好情绪,先坐火车,再坐船,回到了西珊岛。   很久没坐船了,舒平有些晕船。   在舒安的搀扶下,慢慢走下船,拖着各自的行李箱回那个他不熟悉的‘家’。   岛上的一切对舒平都是陌生的。   但岛上有些人已经先通过陈竹青和舒安,知道了他。   路上,他们遇到了好多人。   那些人全热切地跟舒安打招呼,然后把好奇的目光投向身边的舒平。   舒安也不躲藏,把舒平拉近一些,大方介绍道:“这是我哥哥舒平。他是岛上新来的电工。”   舒安是医生,跟岛上人多有接触。   那些人连陈红兵都知道,却不清楚她还有个哥哥,一时有些惊讶,顿了好一会,问:“亲哥哥吗?”   舒安点头,“对。亲的。”   舒平害怕那些问询的目光,只是碍于舒安的面子,硬着头皮挤出个尴尬的笑,和那些人颔首示好。   那些人连‘哦’几声,又问了几句才放他们走。   待走出十几米,舒平小声抱怨:“这岛上的人可真烦,怎么什么都问啊?人家家里的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舒安拍拍他肩膀,“小地方的人互相之间很熟,多问几句也没什么。以前在闽镇,不也是这样?”   提到家乡,舒平眼眶温热,更为愧疚了,“咱们全在外面。爷爷、奶奶,还有爸、妈的墓都没人管,没人给上香。”   舒安继续安抚道:“出来前,我有拜托隔壁林阿姨帮忙扫墓,也给她留了一些钱。”而后,她的音调提高几分,“林素的丈夫现在也在岛上任职,她跟着一起来了呢。”   舒平顿了下,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她也在这?”   “是啊。”舒安指指对面的那片军属区,“他们在守备团那边。改天我带你去看她。”   坐过监狱,等于比别人矮一截。   尤其是面对故人,这种羞愧感更甚,舒平连忙摆手婉拒:“算了。这丫头从小疯疯癫癫的,说话也不着边际,我还是别去招惹她了。”   舒安撇嘴,“才不是呢。素素结婚之后变化可大了。见到她,你肯定吓一跳。”   舒平哼哼两声,跟她聊起小时候的事,拧紧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全身都跟着放松了,“真行。咱们两家也算有缘。你和她到哪都一起。以前,爷爷还找村里算命的算过,说你俩有特殊的缘分,现在想想这话挺对的。”   舒安发出好大一声惊讶,“真的呀!”   向文杰在家收拾菜园子,听到外头响动,跑出来看。   他手里提了一筐要给舒安的蔬菜,可猛地看到舒安还挽着个陌生男人,登时愣住了,侧脸烧起一块红,尴尬之余,更多地是震惊,“你……这是……”   舒安知道他是误会了,赶忙解释:“这是我哥哥。亲的。”   向文杰脸更红,把菜篮子塞进她手里,“这是给你的。”   在他回身要躲进屋里时,舒安又突然叫住他。   向文杰悻悻地回头,“还有事?”   舒安说:“我哥哥有电工证。明天就可以去工作。你能不能尽量把他安排在西珊岛?”   陈竹青不在,向文杰就是挑大梁的。   他一口应下,“没问题。”   舒平不想使用特权,说:“去哪都可以。不要特意为我开后门。要不然现在工作的人该不服气了。”   向文杰有些犯难,瞟了眼舒安。   舒安头稍点了下,拉着舒平继续往家走。   待回到家,她劝道:“你待在我身边帮忙不好吗?梦欣每周末都会回来,你在这比较容易见到她。”   舒平应了声‘嗯’。   回到西珊岛的这天已经过了中秋。   舒安去隔壁丁玉芬家接孩子。   舒平则在家收拾行李。   家里的布置素雅、干净,一看就是陈竹青的品味。但仔细看,其中还有很多舒安喜欢的物件,例如院子里的玫瑰花,摆满侦探小说的图书角,书架旁的秋千摇椅……   这跟舒安幼儿园画的家一模一样。   看样子,陈竹青确实对她很好。   舒平听说舒梦欣学钢琴了,走到窗台边,坐在钢琴凳上,两手覆上黑白钢琴键,随意地弾出几个单音,脑海里慢慢勾勒出孩子坐在这弹钢琴的模样。   他注意到这架钢琴是个外国牌子,价格不低。   他没想到,陈竹青竟然愿意花这么多钱送舒梦欣去上兴趣班。   隔了会,舒安牵着两个孩子走进屋。   家里站了个陌生人,孩子有些拘谨,往舒安身后躲了一下。   舒平蹲下身子,从包里掏出一个布偶递给陈嘉言,“你是妹妹嘉言?”又掏出一个‘华容道’塞到舒懿行手里,“那你就是哥哥懿行了?”   舒安压在孩子肩上的手轻轻捏了下,“叫‘舅舅’。”   两个孩子收下礼物,嘴角有笑漾开,一口一个‘舅舅’叫得特别甜。   而后,舒安去厨房做饭,让舒平陪两个孩子玩。   陈嘉言抱着布偶坐在沙发上,又圆又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好奇地打量着眼前人,“舅舅,从今天开始就要跟我们住一起了?”   舒平应道:“是。以后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就跟舅舅说,我给你们买。”   “真的?!”陈嘉言激动地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她强压下欣喜,探头往厨房瞧了一眼,又转过来问:“舅舅,我想吃冰淇淋。你能去小卖店买给我吗?”   舒平瞧出她的小心思,说:“买零食要经过妈妈同意才可以。”   那也不是什么都能买嘛。   陈嘉言失落地‘哦’了一声,走到旁边。   舒平看小姑娘自己在那玩挺好的,把讨好的对象换成了舒懿行。   他走到桌边,蹲下来陪他玩华容道。   “懿行,知道这其中的典故吗?舅舅讲给你听?”   舒懿行从广播里听过,但听得不全。   平时父母又忙,没人跟他说过,他坐到椅子上,摆出认真听讲的脸。   舒平给他讲了相关的故事,又教给他‘华容道’的玩法。   舒懿行看他说得头头是道,发出一声讶异的‘啊?’   舒平问:“怎么了?”   舒懿行说:“舅舅上过学啊?”   舒平随口应了,“读到高中。后来又上过一阵夜校。怎么了?”   舒懿行声音很低,像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我以为你不怎么识字呢。既然你认识字,那爸爸为什么还要操心你工作的事啊?”   舒平顿住,面上烧起两团红,恨不能钻进地缝里。   舒安端着饭菜上桌,招呼他们来吃。   舒平却推说晕船没胃口躲进屋里。 第117章 .1992林素变了   晚上。   舒平猫在书桌前,拿着张纸涂涂写写,计算这些年陈竹青在舒梦欣身上花的钱。   好几年手里没正经拿过钱,没买过东西了,舒平对物价和工资有些陌生,反正全部都按最多的那项算。   经过一番仔细计算,他在西珊岛得不吃不喝地干上三年,才能把这些钱还给陈竹青。   看着纸上的一串数字,他掩面叹息,“想当年,这些钱不过是我一个月的销售额。”   舒懿行拉开门,走进屋。   刚洗过澡,他身上有很重的玫瑰花香,走哪带到哪,坐到舒平身边时,那股香气直接钻进鼻腔,呛得舒平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舒平捏着纸张,往旁边坐了一些,远离他。   这举动更引起舒懿行的好奇,伸长脖子去看。   舒平觉得他不识字,所以也没遮掩,大方地让他看,还略带讥讽地问了句:“小子,看得懂吗?”   说来奇怪,舒懿行遗传了陈竹青的高智商,和舒安的精致五官,但性格却有点像从未见过面的舒平,尤其是要强、不服输这点。   他平时闷闷的不爱说话,一开口就是一击致命,怼得人哑口无言。   现在舒平这句话像跟火柴,直接点燃他的炸|药|包。   舒懿行两手环胸,扬起脸,半阖的眼皮动了动,扫过来的眼神闪过一丝不屑,“你是在算爸爸给梦欣表姐花的钱?”   舒平惊住,两眼瞪大,难以置信地问:“你识字?”   其实纸上的字他一个也没认出来,只看出那串数字,知道他在做加法。   舒懿行绷着小脸,语气平淡,“认识一点吧。不多。”   舒平的心咯噔一下,一手捏着页脚把纸张扣过来,一手竖起食指压在唇上。   他扭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又转过来,“这事别跟别人说。舅舅给你买玩具。”   舒懿行两手交叠地放到桌上,慢慢趴下去,再偏过脑袋来瞧他。   小朋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让人更猜不透他的心思。   一大一小这么干瞪眼地看了会,舒懿行说:“爸爸不会要你这些钱的。算它干嘛。”   舒平草草将纸张折叠好塞进抽屉里,可将要关上的时候,又觉着不放心,重新抽出那张纸撕碎了,丢进垃圾桶里。   这么小的孩子,说话跟个小大人似的,弄得舒平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没怎么睡好,早上起来的时候,顶着两个厚重的黑眼圈。   舒安以为是晕船后遗症,递给他一板晕船的药,“今天别去报到了,在家休息一天?”   舒平应了声‘嗯’。   随后叫住将要出门的舒安,“我想去筇洲看看梦欣。”   他刚从里面出来,手边没钱,身上的东西全是舒安给买的。   舒安怕他在外头丢面,往他的皮夹里多塞了一些钱,告诉他有什么需要的,就自己买。   在船上,随着海浪颠簸时,舒平还在琢磨舒懿行的话。   陈竹青在家里不知道跟舒安是怎么聊他的,以至于孩子会以为他不识字。   那舒梦欣又会怎么想他?   会不会以为他是个连工作都需要靠姑父帮忙的废物?   想到这里,舒平心里一紧,贴在膝盖的手攥拳,直到指关节微微泛白。   到筇洲,舒平先去百货商店逛了一圈。   太久没见孩子,他也不知道舒梦欣缺什么,在售货员的推荐下买了些防晒霜和文具,还买了几件时下最流行的连衣裙。   筇洲大学是开放式校园。   门口的保安亭就是摆设,舒平跟着学生流走进校园。   念书的时候,因为成分问题,他和大学无缘。   恢复高考了,家里经济条件有限,只供得起一个大学生。他是长子,理应担负起赚钱的职责,他偷偷去参加了高考,却又在填报时撕掉了成绩单。   镇上的教育局门口贴着红榜,上面有考上的学生和分数。   舒平在下工时,骑车经过站在那从头看到尾,发现自己如果报名也是能上专科的。   后来舒安自己靠着勤工俭学能负担学费,他肩上的担子轻了些,舒平去夜大念过一阵,想考个文凭,只是身边人陆续去香港淘金,让他读书的想法再次动摇。   现在走在梦寐以求的大学校园里,舒平内心的酸楚更甚。   每一次读书的机会放在自己面前,他都没有把握住,选择了另外一条。   他以为工作是能最快证明自己能力的一条路,到头来还是不如安心念书的妹妹好。   舒平边问学生边往医学院走。   没到下课时间,舒平就提着东西站在宿舍楼门口等。   一直到中午,舒梦欣在食堂吃过饭,才抱着书本回来。   她个子不高混在一群女学生中,显眼又不明显。   舒平一眼认出她,叫道:“梦欣。”   舒梦欣顿住脚步,缓慢地拧过头去。   对上父亲热切目光的一刻,她按捺不住欣喜,像只欢快的小兔子,蹦蹦跳跳地穿越人群,还撞翻了一个同学抱着的书。   她向对方道歉。   舒平也走过来,帮那个同学捡书,“对不起啊。”   那个同学没说什么,睨他们一眼,抱着书走了。   舒梦欣不好意思地吐舌,往前一步,跨上舒平的手臂,“爸,你怎么来了?”   或许是时有通话,分别这么多年,再见面没一点不适。   舒平心稍安,把买的东西塞进她手里,“我来看看你。不行啊?”   舒梦欣扭捏一下,“也没说不行阿。我后天就回去了,何必多跑这一趟,浪费船票钱。”   舒平拍拍鼓鼓囊囊的口袋,“爸有钱。”   离下午上课还有一段时间,舒梦欣知道舒平还没吃饭,掏出饭卡说要请他。   她先把东西拿上楼,又从里面挑了件连衣裙换上,再蹬蹬蹬地跑下来。   连衣裙上的碎花稍显成熟。   舒梦欣只有一米五,还长着张稚气的娃娃脸。   尺码虽合身,但有些违和。   舒平有些抱歉地说:“好像不太合适。下次爸爸带姑姑来做参考,给你买更漂亮的小裙子。”   舒梦欣摇头,挽着他的手又紧了些,“这多好看呀。我同学有一件,我可羡慕了,现在我也有了。”   “你喜欢就好。”   两人边聊边往食堂走。   已过午餐时间,食堂一楼大厅的大盘菜没剩多少。   舒梦欣带着他去吃二楼的砂锅面。   两人点了个大份的,舒梦欣又多要了个小碗,跟舒平一起坐下来吃饭。   正说着话,有个晚来的同学端着餐盘从他们身边经过,“梦欣,这是你爸爸?”   舒梦欣点头,“是啊。”   舒梦欣上学一年,从来没提过父母。   同学好奇地盯了会舒平,问:“你爸爸是干嘛的呀?”   “是……”舒梦欣脑袋上像挨了记重锤,咣地一下被突如其来的提问砸懵了,嘴巴微张地愣在那,不知道该接什么。   舒平似乎是早有预料,淡淡一笑,自我介绍道:“我在西珊岛工作,是电工。”   同学‘哦’了一声,端着菜盘走开。   待那人走远了,舒梦欣抓住舒平的手问:“爸,你是要去工作了吗?”   舒平点头,“嗯。以后别人再问你,你就说你爸是电工。知道了吗?爸爸有工作的,爸爸能养得起你,能给你买很多东西。”   舒平怕孩子不懂,絮絮叨叨地说出一长串,像是给她的承诺,也顺带鼓励自己。   舒梦欣摇头,捏着他的手慢慢发力,“我现在有奖学金,很多东西姑父也会给我买,爸爸能陪在我身边就行了。”   她说这话是想减轻舒平的压力,让他不要急于求成。   可舒平现在最听不得‘陈竹青’,眉头皱起一点,面色也慢慢沉下来,哑声道:“爸爸回来了,以后你要再拿钱,不可以去找姑姑、姑父,要来找我,明白吗?”   舒梦欣似懂非懂地点头。   而后,舒梦欣带着舒平去学院逛了一圈,让他看了实验室喂养的实验兔,带他去预科班的红榜那看了自己的成绩……   舒平的手覆在她脑袋上,“我们梦欣出息了,这么小就上大学了,真厉害。”   未完成的梦想,女儿帮他完成了。   舒平有些感慨,从包里掏出相机,要舒梦欣给他拍照。   他站在‘筇洲大学’的牌子下,指挥道:“你一定要把大学名字给爸爸拍进去。”   舒梦欣点头应好。   她几次调整姿势,咔嗒咔嗒地按着快门,拍了十几张,舒平才肯放她走。   照片没洗看不了,舒平美滋滋地收着相机。   舒梦欣撇嘴,在旁边嘟囔,“不就拍几张照片嘛,值得这么高兴?”   舒平长叹一声,“你不懂。”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金灿灿的大字,有些哽咽,“上大学很不容易。你一定要认真读书。”   少年班刚参加了军训,舒梦欣两腿一并,脚跟靠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哒’,抬起的手举到额头,朝他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舒平被她的姿势逗笑,勾起的食指敲她脑袋一下,“行了。去上课吧。爸回去了。”   **   这几年,不少生产设备上岛,各家各户买电视、电冰箱的人越来越多,而西珊岛的电路老旧,到了夏季这样的用电高峰,常常出现断路的情况。   舒平所在的部门接到任务,要配合工程队对老旧电路进行检修和更换。   舒平初来乍到,积极性很高,主动包揽下值班任务。   几次,舒安提着排骨汤去值班室慰劳他,都看到他和当地的工人打成一片聊得火热,精神头也越来越好。   舒平拉开门,把舒安迎进来。   他把东西分给其他工人,又扭头跟舒安说:“你工作那么忙,不要每天过来送了,我吃食堂就可以。”   那几个工人在旁边搭茬,“舒医生厨艺真好。以前我们在工地干活,跟着陈总工沾光,没想到现在跟舒大哥一起工作,也跟着沾光。”   舒平嘴角的笑容凝住,片刻后又笑开,淡淡地说:“我妹妹哪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   舒安正在盛汤的手顿了下,狐疑地瞧过来,“什么?”   舒平也不避讳,像小时候那样轻拧下她侧脸,半教训半开玩笑地说:“爱瞎操心。我和陈竹青都多大年纪了,你还像老妈子一样管着呢。”   舒安继续给工人们盛汤,“反正要给孩子们做饭,多做一些也没什么。”   吃饱喝足,舒平捧着小土锅和碗筷到院子里的水槽去清洗。   舒安卷着袖子走过来,“我拿回去洗吧。你好好值班。”   舒平推开她的手,继续手里的活,“哥哥都过来了,还能让你沾手?”   舒安不再跟他争,从屋里拿出个凳子,坐在旁边陪他。   过了十六,月亮开始缺角。   今晚的月亮像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是个肥硕的半月。   舒安看着看着,竟然笑开了。   舒平也跟着笑,“傻乐什么呢?”   舒安耸肩,“没什么,就是觉得开心。哥哥在我身边,这种感觉真好。”   **   舒平回来,舒安高兴,天天做大餐,全家都跟着开心。   唯有院子里的那一笼子的鸡遭殃,个个耷拉着脑袋,看着身边越来越少的伙伴干瞪眼。   江策去岛外执行任务了,经常不在家。   只要他不在家,林素就带着孩子,捧着碗筷来蹭饭。   次数多了,舒平揶揄她,“你可真行,一张嘴来蹭饭不够,还带个小的来。早晚有一天,我家得让你吃空了。”   林素接过他给自己盛的饭,不服气地回怼:“陈竹青出门前,可跟我说了,让舒安有什么事就来找我,也说我有事可以来找她的。”她把江斌的空碗递给舒平,“现在对我来说,最要紧的事,就是填饱我和儿子的肚子。哈哈哈……”   舒平无奈地摇头,给二人边添饭夹菜,边用胳膊肘戳舒安,“这就是你说的变化?”   舒安顿了下,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林素像学会了川剧变脸,一会一个模样。   在医院,她冷言少语,对病患特别严厉,搞得每次她查房,病人都说像恶鬼游街,纷纷把私藏的零食收起来,怕被她没收。   在江策面前,她同样不怎么说话,沉默里还多了几分乖巧,文静地依偎在丈夫身边。   但到了舒安家,她像是脱缰的野马,怎么舒服怎么来。   她变化那面,似乎只有舒安看到了。   舒安轻笑一声,说:“你干脆住我家得了。我怎么感觉你在我家还更自在些呢。”   玩笑的话语解开残酷的现实,宛如一把利刃插|进林素心里。   林素敛了笑,安静地低头扒饭。   热闹的氛围骤然降温,几人有些不适。   还是林素先挑破沉默,说:“要不我真搬来你家住吧?行么?”   舒安没多想,爽快应了‘好’。   林素是外科医生,经历的手术多,技术比舒安更娴熟。   新来的那个手术仪器,她练过两次就上手,舒安还有很多地方不会操作。   趁着这机会,两人从医院拿回一个练习器械,坐在书桌前研究。   林素从家里把备用被褥搬过来,还带来一些锅碗瓢盆。   舒安以为她就是一时新鲜要住几天,看到这架势才意识到林素是来真的。   家里的房间够,她和林素又是好朋友,当然不在意她住多久。   只是想到江策,舒安有些犹豫,“你搬这么多东西过来,行吗?江策会不会说什么呀?”   林素一摆手,满不在乎地说:“他要去好久呢,没两三个月回不来。等他回来,我就回家住了嘛。陈竹青也不在家,家里孩子还那么多。咱们两家人合一起,做饭什么的,都方便了。”   舒安一想也是,不再多说什么,帮着她把行李搬进屋里。   晚上,两人讨论过工作,就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林素裹着被子,长舒一口气,“要是日子能这么一直过下去就好了。”   舒安笑着按灭台灯,“是啊。”   隔了会,舒安终于想起某个被遗忘很久的人,又补充道:“要是陈竹青也在,就更好啦。”   林素隔着被子去挠她的痒痒肉,“他回来了,那我不就不能住这了。”   舒安噗嗤一声笑了,“咱俩家住那么近,你什么时候想我了,我就去看你呗。你要是还想住也能来啊,我让他去睡沙发。”   “算了。他那么爱吃醋。”林素躺正,将被子又裹紧一些,“要是让他睡沙发,指不定在心里怎么骂我呢。”   舒安把脸一扬,颇为自豪地说:“他不敢。”   林素轻嗤一声,捂着嘴直喊酸。   **   林素住过来以后,常闹着舒安给她做沙茶面,说她做得正宗,总能让她想起妈妈的味道。   做沙茶需要的香料不少,其中还有一些南洋的香料,很难买。   哪怕在筇洲,舒安都得在菜市场和百货商店逛好久才能买齐全。   一次,舒安从一个小贩手里买了些种子,想试着种种看。   周末,林素陪着她去树林那捡回一些羊粪,用铲子磨碎后洒进土里,又将混合均匀的土放进准备好的花盆。   舒安按照小贩教的,把种子放在湿布上育芽,再移栽到土里。   林素想帮忙,又嫌那个羊粪有味道,从医院拿回一副乳胶手套,戴上两层口罩,比上手术台还认真。   舒安在一旁看呆了,翻了个白眼揶揄,“大小姐,我这可是为了你才种的啊!”   林素笑开,“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舒安拧着眉,故作嫌弃地叉腰看她。   盯得林素发毛,以为她是真生气了,赶紧摘掉口罩、手套,又张开手臂要去抱她,“哎呀。你怎么这么小气啊!我现在摘手套了……”   她们去捡的都是已经晒干的羊粪球,其实不脏,就是泥土混着青草的味道。   舒安在那铲了半天,时不时地还用手去翻动,手背上沾了些黑色的颗粒,分不清是泥土还是碾碎的羊粪球。   她故意伸手要去抓林素。   刚才还说着不介意的林素大惊失色,脸都吓白了,像是避瘟神似地一个急转,侧身躲开攻击。   舒安玩心大气,把手里的铲子一丢,张牙舞爪地挥手朝她跑过去,“你刚刚还说不嫌弃我呢!”   林素边跑边回头看,“不行。不行。我投降。”   两个人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笑声穿破院墙,透到隔壁家。   丁玉芬和两个村妇正在院子里纳鞋底。   其中一个村妇说:“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穿鞋底是个费劲的活儿,要拿着锥子穿透好几层布面,丁玉芬的力气小,有时候还得把鞋底放在板凳上,用小锤子把锥子打进去。   她一门心思扑在手里的活上,说话不经大脑,“是外科的林医生。她男人不在家,她在舒医生家住好久了。”   村妇仰着头想:“说起来,我好久没看到陈总工了。”   丁玉芬咬着手里的线,“他外头有工作,已经一年多没回来了。”   村妇连‘哦’几声,又问:“舒医生的哥哥现在也跟她住一起?”   丁玉芬:“是啊。”   那人问题太多,问得她有些烦躁,她把缠在一起的线塞进对方手里,“哎呀,你别问那么多了,先帮我把这个解开,不知道怎么搞的都缠到一块去了。”   两人正在解手里的线。   王政委在屋里喊:“玉芬,咱家醋用完了,你去小卖店买一瓶吧。”   手上的线越绕越紧,丁玉芬烦得不行,没好气地冲屋里喊:“你自己不能去啊!不想去就吃白面。等我周一上班去买。”   王政委端着面碗走出来,“要不你去隔壁家借一点。舒医生好像在家呢。”   丁玉芬白他一眼,把手上缠着的线展示给他看,“我这正忙着呢。”   “行吧……”王政委沮丧地低头叹气,转身要回屋。   旁边的村妇见了,主动揽活,“要不我去吧。我帮你去找舒医生。”   王政委眼睛一亮,“那太好了。谢谢你啊。”   村妇也不犹豫,站起身就往外走。   江策的津贴特别多,林素平时也不做饭,都在食堂吃。有的时候,还会让炊事员单独给她做。   她家没种菜,院里的菜地全荒着。   干活少了,体力比不上舒安,没跑两步就被舒安追上。   林素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往外推,“小姑奶奶,你饶了我吧。”   舒安只是想逗逗她,也不再使劲,就这么近距离地跟她说话,“看你还敢嫌弃我。”   院门没关,村妇是直接推门进来的。   看到她们俩凑那么近,两只手还抓在一起,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有点像在拥抱,登时愣住,脸唰地就红了。   她慌乱地转过身去,结结巴巴地道歉:“对、对不起……”   舒安收回手,抓起围裙的一角擦了擦手,走过来,问:“有什么事吗?”   村妇转过来,面对她,“我帮王政委来找你借一点醋。”   舒安还没应声,林素先跑进屋里把醋拿来了。   舒安接过,递给村妇,“拿去吧。”   村妇攥紧醋瓶,“谢谢。”   她脑袋里全是两人搂在一起的模样,等回到丁玉芬那,脸还是烫的。   丁玉芬以为她生病了,微凉的手贴上她的前额,“怎么了?”   村妇肩膀抖了下,瞬间清醒过来,“没、没事。”   丁玉芬把醋瓶拿进屋里。   外面两个村妇凑到一起,压低音量说着悄悄话。   那人说:“我刚刚去找舒医生,看她跟林医生抱一起呢。”   另一人微惊,很快又恢复如常,“人家关系好吧。”   那人摇头,“我怎么感觉怪怪的。”   另一人撇嘴,“都是女人有什么可奇怪的。”   那人想起一事,刚张嘴要说,丁玉芬就走出来了。   丁玉芬看两人凑那么近,以为是有什么八卦,小跑过来,“我也要听。”   那人瞧她一眼,嘴角重新挂上笑,扯出别的话题。   **   舒平上班的地方离幼儿园更近,每天都是他带着双胞胎去上课。   林素则骑车带着舒安去医院。   两人关系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全医院都知道。   刚开始,没人说什么,但时间一久,这份友谊在某些人嘴里就变了味,且越传越离谱。   医院这边还好一些。   不管是舒安还是林素,都是资历颇深的医生,没人敢在背后嚼舌根。   加上之前舒安被村里人误会投诉的事,病患之间传的小话在医护人员这可信度极低,自然掀不起风浪。   但舒平在工地却听到了不一样的版本。   在西珊岛的村子里有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有两户人家的男人常年在外地打工,很少回家。   那两户的女人本就来关系好,后来住到一起,搭伙做饭、照顾孩子。   再后来,竟然没跟家里联系,带着孩子跑了。   有人在外地碰到她们,说是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两户人家的男人也有寻过去,那两人怎么都不肯跟着回来。   那两户人家常年在外,跟村里人不怎么联系,这件事又太过私密,难以启齿,没人知道后续怎么样了。他们的亲戚对外也只是说两户人家关系好,一起在外面工作。   有这样的先例,关于舒安和林素的离谱传言才会有人信以为真。   工人们趁着午休在工地闲聊,百无禁忌,说话声又大,一点都不防着人。   舒平听到这些谣言,先是觉得可笑,而后知道有人当真后,心里又是一紧,隐隐不安。   但终究是捕风捉影的事,他也不知道怎么跟舒安提。   有次,开完小会。   舒平拿着新画的工程图去找工头。   在工棚外面,听到里面人聊天。   因为提到了自己,舒平停下脚步,站在外面多听了一会。   里面人说——   “舒医生和林医生不会真是有那毛病吧?”   “不会吧。我看舒医生跟陈总工关系挺好的,俩人可黏糊了。”   “难道是舒平跟林医生?”   “有可能哎。舒平来之前,林医生也没总去舒医生家啊,还住那么久……”   舒平原本心里就憋着一股火,现在火烧到了自己这,不能再当缩头乌龟。   他重咳一声,像是在给里面的人反应时间。   待推门而入,所有人还是震惊得不行,嘴巴微张,脸全憋红了,几个人对视一眼,你推我,我推你地,最后推出一个工人来。   那人搓搓手,支支吾吾地说:“舒大哥,我们这就去上工……”   舒平的脸阴沉沉的,冷厉如刀的眼神扫射他们一圈,将手里的图纸丢到那人手里,“工作都完成了?还敢在这讨论别人的事?”   几人连声道歉,慌乱地往外跑。   舒平往后退了一步,堵住他们的去路,“以后再让我听到有人议论这事,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舒平因为打架斗殴蹲过监|狱的事不知被谁透出去了。   刚开始,舒平还担心,工人们知道这事会不听他的指挥。   没想到全是欺软怕硬的主,一听到这消息,没人敢瞧不起他,反而更服贴。   —   晚上回家,正巧遇上林素值夜班不在家。   舒平把舒安拉进房里,把外面传的谣言跟她说了。   舒安一点不着急,还捂着肚子乐,笑得话都说不利索,“怎么这么离谱的话都有人信啊?我和林素能有什么事啊。”   她不以为然地拍拍他肩膀,“安啦。那些人以前还说我是‘刽子手’,想给我泼脏水,后来都让我怼回去了,她们还亲自来医院跟我道歉了呢!”   提起往事,舒安尾音上挑,透着几分骄傲。   舒平推她一下,把她的身子板正,“哥哥跟你说话呢!你认真点!”   “行。”舒安两手搭在桌上,交叠放好,像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   明明她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认真,但在舒平看来却更像是在跟他玩闹。   舒平拍了两下桌子,“现在不止是你和林素。还有我的事呢。再怎么说,家里毕竟住着个男人,林素这样住在这,传出去对她不好。要是江策回来,听到了又该怎么想?”   “对哦……”还有个江策。   舒安扶额,陷入沉思。   想了一会,她迷茫地抬头,小心地问:“那我怎么跟林素开这个口呢?直接跟她说?让她别住在这了?”   舒平知道她的难处,主动揽下这活,“我去说吧。这话你说不合适。”   舒安点头,“那你跟她好好说。”   **   那个晚上,舒平犹豫良多,在心里一连打出几份腹稿。   林素再怎么神经大条,也是个女孩,千万别说到什么引得她伤心。   翌日,舒平还没来得及跟她细谈,林素自己来舒安家把铺盖带走了。   她说:“江策再过几天要回来啦。我就不打扰你们啦。”   舒平长舒一口气,帮她收拾东西,“太好了。”   林素拍他肩膀一下,头一低,目光里透出一丝怨念,“舒平哥,你这么讨厌我住这啊?”   舒平意识到说错话,摸摸脑袋,慌乱地解释:“怎么会。咱们这么熟的邻居了,现在多亏你妈妈帮我们照看老家的房子。就是听到江策回来了,你们能夫妻团聚,我替你高兴。”   林素把衣服塞进行李箱,“他回来有什么可高兴的。”   “啊?”舒平一时没品出其中意味,又想着是别人的家事,没敢多问。   林素摆摆手,“我拿走衣服就行。被褥还留你们家。要是他下次出差,我还过来住的。”   “不是,你……”舒平已经帮她把被褥卷好,塞进套子里了。   他提着追出屋,刚要开口,林素就站在院门口朝他挥手,“不用送啦。你回去吧。”   被子最终还是没送出去。   舒平拎着那个沉甸甸的袋子回屋,往床上一瘫,人靠在厚被子上叹气,“这丫头怎么跟小时候一样,脑袋像白长的,一点听不出人话里的意思。”   —   舒安下班回来,看到林素的被褥还塞在衣柜里,刚要问,舒平就把事情原委告诉她了。   舒安笑了笑,“没事。别想这事了。说不定过一阵,大家就不讨论了。村里的八卦多着呢,没人会一直揪着这事的。”   林素活泼,跟双胞胎玩得很好。   尤其是陈嘉言,每次放学还没进屋就吵着要找林阿姨。   林素回家了,最失落的当属她了。   晚餐饭量都小了。   陈嘉言戳着盘里剩下的那两块红烧肉,一声又一声地叹气。   舒安以为她是吃不下了,伸筷子要去夹。   陈嘉言先回过味来,筷子敲在她的筷子上,把舒安的筷子拨开,将那盘红烧肉护进怀里,“我想留给江斌哥哥和林阿姨。”   舒安往那个盘子里了一勺饭,“你乖乖吃完,要是表现好,我周末带你去林阿姨家玩。”   “真的?”陈嘉言捧着碗,一双黑眸重新亮起光。   舒安点头,“妈妈骗过你吗?”   陈嘉言想了想,说:“有啊。之前中秋,妈妈说要带我去筇洲看电影,就没带我去。”   中秋全在为舒平的事烦恼,舒安把这个约定忘得一干二净,她抱歉地说:“这周带你去。咱们全家都去。舅舅、梦欣表姐、懿行都去。”   看电影原本是陈嘉言的专属奖励,现在分给这么多人。   她撅着嘴,有些不开心,继续提要求:“那我要带着林阿姨和江斌哥哥去。”   舒安应下,“行啊。全都去。”   得到妈妈的允诺,陈嘉言总算笑开,低头快速将那两块红烧肉和饭扒拉进嘴里。   她的嘴里塞满了东西,还不忘跟舒安拉钩盖章。   舒安被她的动作逗笑。   心里也有些愧疚。   陈竹青不在,没人提醒她要注意跟孩子的约定。   几次爽约,现在陈嘉言都不相信自己了。   以前,她没跟她拉钩盖章过呢。   舒安把孩子拥入怀里,郑重向她道歉:“以后要是妈妈再忘记跟你的约定,你要纠正我,要说出来,不要自己憋着。”   **   一九九三年,春节。   这是舒平在岛上过的第一个春节,也是出狱后的第一个春节。   广州的冬天很冷。   从监|狱的小窗户看出去,外面的灰色高墙上凝着细细的白霜。   统一的狱|服不太保暖,夜里凉,他裹着被子,要把身子缩成很小一团,才能勉强入睡。   翌日天刚蒙蒙亮,就有人来叫他们起床做早操。   因为是穿着衣服入睡的,所以起床格外困难。   掀开被子的一刻,冷气钻进来,透过几层衣物,刺在肌肤上,冷得人直打摆,站都站不稳。   西珊岛没有冬天。   哪怕是春节,他们还穿着初秋的薄长袖。   现在又有家人陪伴,舒平心里更暖。   他想起舒安在信里说过一句,‘我好爱西珊岛,因为这里没有冬天。’   这一刻,看着围坐在一起的家人。   舒平似乎更能体会这句话的含义。   按照闽镇的习俗,过年要吃春卷。   但春卷皮不好做,舒安试了几次,不是太厚像面□□,就是弄得太薄,上锅一蒸,几张皮全粘在一起。   他们索性学着隔壁的丁玉芬包饺子。   只是,舒平在监|狱已经吃够了过年的饺子,现在看到飘在热汤上,随着开水一起翻滚的饺子就有些犯恶心。   舒安看他面色不好,以为是厨房狭窄,又热气滚滚的,让他难受了。   她两手按在舒平肩上,把他推出去,塞给他一个保温桶,“你把这份饺子送到林素家。”   “行。”舒平接下任务,穿好鞋子准备出发。   陈嘉言一听要去林素家吵着要跟去,被舒安硬给拉回来了。   舒平怕孩子缠上来,小跑着出门。   两个军属区离得很近。   舒平骑车十几分钟就到了。   军属区里路窄,又有很多小孩子在外面玩,舒平怕碰到人。   提前把车停在外面。   拎着保温杯往里走。   林素家在军属院的最里面一间,又是个上坡,舒平走了好一会,快要到她家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吵闹。   舒平快走几步,透过虚掩的院门看见江策和林素在里面吵架。   两人站在客厅里,梗着脖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很快,舒平听不清。   他站了一会,犹豫着要进去劝架,还是默不作声地离开。   就在这时,江策抬手给了林素一耳光。   林素捂着脸,跌坐到沙发上。   江策也坐了下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两人在窗口消失,舒平被惊到,接连退了几步,直到后脚跟贴到花坛边。   舒平转身要走,觉得不太好。   但往前几步,手都贴到院门了,又停住了。   他在外面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敲门问问情况。   正在他敲门时,在外面玩的江斌跑过来,“舒平叔叔,你有什么事啊?”   舒平把孩子揽到身边,继续敲门。   江策走出来开门,“有事?”   舒平把饺子递给他,“安安让我来送的。”   “嗯。谢谢你。”江策客气地道谢,伸手把孩子拉进来,看舒平没要走的意思,又问,“还有事?”   舒平探头往院里看了一眼,“林素呢?”   江策漫不经心地说:“工作忙,好不容易休假,她已经睡了。”   舒平低头瞥见孩子,想好的措辞在嘴边绕了一圈又咽下,化成轻飘飘的一句,“没事。我走了。 第118章 .1993多亏她包容   脑海里全是江策梗着脖子,面露凶光的模样,舒平回家的步履变得很沉重,一步一叹气,三步一回头,走得极慢。   将要出军属院时,后面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和频率颇高的喘息。   舒平停住脚步,转身接住了从坡上跑下来的江斌。   孩子把手里的保温杯举高,“舒平叔叔,这是我妈妈包的包子,她说你们一人一个。”   舒平接过东西,轻声道谢。   孩子微微一笑,刚要走,又被舒平拉回来。   舒平问:“你爸妈平时在家关系好吗?”   江斌仰头,呆呆地看他,发出一声疑惑的‘啊?’   夫妻俩吵架肯定会背着孩子,尤其是江策这种在部队任职的,更注意形象。   话都问出口了,舒平才想到这层,懊恼地跺跺脚,在江斌面前蹲下,目光与他齐平,“你爸总出差,只有你在家的时候,你就是小男子汉啦。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好好照顾她,知道吗?”   部队大院的孩子都喜欢穿没军|衔的军|服,江斌太小了,部队没这么小号的军|服,他穿了一身军绿色的衬衣,朝舒平敬礼应‘好’时,依稀能看见江策威风凌凌的模样。   只是方才舒平不小心瞥见他把这股子威严劲用错了地方,对这个人的评分急剧下降,甚至在心里对这人的人品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舒平跟妻子闹离婚那阵,也见天吵架。   但最过分的不过是摔东西撒气,从没跟女人动过手。   舒平摇头,又长叹一声,声音渐小,“别跟你爸学。”   江斌听了,极为不满,挣开他的手,昂起头,自豪地说:“我爸可厉害了!全|军|区第一!我是爸爸的儿子,当然要跟他学了。”   舒平拧眉,默然地看他。   江策口中已经睡下的林素走出院子,站在坡上朝他们招手,“斌斌,春节联欢晚会要开始啦,快点回来。”   天色已晚,她家门口又没路灯。   隔着这么几十米,舒平只能从声音判断那人是林素,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样,更别提想看看她有没有受伤。   江斌跟舒平道别,迅速跑回家去。   林素进门前,在坡上朝下挥手。   舒平同样朝她挥手示意,然后推着自行车离开。   —   舒平回到家,菜已经上桌。   为了看电视,舒安把东西全摆到茶几上,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旁。   趁大人转身装汤的功夫,陈嘉言拉着板凳悄悄往前面挪移几步。   舒梦欣瞥见,举手揭发道:“姑姑,我揭发!嘉言往电视机前挪了!”   陈嘉言仰头大喊:“叛徒,你怎么这样啊!”   舒安伸手去揪她的衣领,“你没看爸爸戴那么厚的镜片,生活多不方便。你也要跟他一样吗?”   陈嘉言顺势夸道:“我觉得爸爸戴眼镜挺好看的。”   舒安哼了一声,“得,这话等他回来,你当面夸他吧。”她把孩子拉到身边坐好,并且用食指在她附近画了一个圈,“你就乖乖坐这,不然这个寒假不许你去找江斌哥哥了。”   陈嘉言听闻,猫着腰往妈妈身边靠近些。   舒平把林素给的包子分给他们。   过年期间大家都喜欢讨个好彩头,在包子或饺子里包进各种和吉祥话谐音的馅料。   陈嘉言吃到的那个包子肉馅里还塞进半根小米椒。   辣味刺激味蕾,小朋友的脸憋红,吐出半截舌头,口齿不清地喊‘辣’,起身跑进厨房找水喝。   舒安怕她把热水瓶打翻,走进去帮她倒了一杯温水,“说明你来年的生活会红红火火,是好事呢!”   舒懿行往沙发上一靠,幽幽地接:“也可以理解为,明年她的成绩单要全飘红啦。”   舒平抬手敲他脑袋,“不许笑妹妹。”   舒懿行说这话是有根据的。   幼儿园的几次小测,陈嘉言的成绩都是垫底,要是再不努力就真的要全飘红了。   他觉着委屈,捂着脑袋嘟囔:“她就是成绩不好啊。”   舒安牵着陈嘉言走回来。   她看了眼舒懿行手里的包子,“你呢?吃到什么了?”   因为里面包了东西,舒懿行吃得很细致,生怕错过了祝福语。   隔了会,他嘴里咯噔一下,似乎是咬到了什么硬物。   他低头往盘子里一吐,一枚一分钱硬币掉入盘子,发出一声脆响。   舒平‘哎哟’一声,有惊喜,也有叹息。   他撇嘴,“要是我吃到就好了,小孩子哪来的发财路。”   舒懿行不同意这话,“今年九月我就要上小学啦!要是我考到年级第一,学校是有奖励的。”   舒平摸摸他的脑袋,“还算你有志气。”   而后几人都从包子里吃到林素的祝福语。   舒平吃到的是莲子,不过那个莲子没处理好,还带着苦心,舒平咬到的时候,生涩的苦味在嘴里迅速蔓延开,他含着那口肉馅缓了好一会,才咀嚼眼下。   不知是林素刻意而为,还是家里有事,做饭时心不在焉忘了摘掉苦心。   舒安根据莲子的谐音猜:“连年顺利。说明哥哥今年要交好运啦!”   舒平抿唇,品味着其中的苦味,叹出一句,“莲子心里苦啊……”   他的声音很小,电视里又刚好在播小品,几个孩子笑得前仰后合,完全压过舒平的哀叹。   舒安凑近些问:“哥,你说什么?”   舒平抬头,想把看到的事告诉舒安。   可这事过于私密,而且以舒安和林素的交情,她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他发现舒安真是跟以前一点不一样了,她不是那个柔柔弱弱,会躲在他身后撒娇的小姑娘了。   反而是舒平吃了莽撞的亏,现在做事说话都会先冷静下来,仔细思索一番再开口。   这件事说到底是林素的家事。   赵学民快到退休年纪,带着何佩兰去筇洲的离休干部所享福了。   江策连升三级,接替了他的位置。   如此风头正盛的人,舒安去跟他争执,难免要碰钉子,若是林素没有离婚的念头,到时候两边都不讨好。   舒平仔细衡量利弊后,决定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他摇摇头,说:“没什么。看电视吧。”   隔了会,他忽然想起一事,又拍了下舒安的手,“春节后,我可能要跟着向文杰去其他岛搞电路改造,就不在家长住了。”   这事舒安经历多了,不以为然地应‘嗯’。   舒平又说:“要是江策不在家,你就让林素来家住吧。”   舒安夹菜的手顿了下,“你不是说这样不好吗?”   舒平笑开,“我又不在家,风言风语就会少了。”说话时,他不忘给舒安戴高帽,“再说了,我们舒医生多厉害,谁敢说你的不是?”   九|零年,医院引进一套宫腔镜检查设备。   这套设备可利用镜体的前部进入宫|腔,放大病变的部位,能够在第一时间确认病症。   舒安的专业特长是不孕不育和妇科肿瘤治疗。   以前大家的关注点都在前者,自从这个宫腔镜技术引入,舒安靠着它,在患病初期就能准确判断出病变部位和症状。及时发现,治疗效果翻倍   舒安在岛上的名声更响,现在来找她的病人不低于蒋主任。   听到哥哥的夸奖,舒安骄傲地认下,“那是。我现在可是副主任了呢!”她顿了下,继续说,“对了,我年后要去外地学习,可能得去一个月吧。你要是也不在西珊岛,就给丁姐一些钱,让她帮忙带一下。”   舒平应了,“我知道。你放心去吧。”   **   林家和舒家是多年的邻居,林妈妈对舒安视如己出。   舒家成分不好,学生下乡上农业课时,分给他们的都是重体力活,舒安有林妈妈护着,才能跟着林素做轻松的活,还考上了大学。   舒爷爷临终前,拉着舒平的手,特意叮嘱他,若是林家有难,他们一定不能袖手旁观。   看过林素和江策吵架的模样。   又想到林素总往自己家跑。   舒平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越想越不对劲,可又想不出来解决办法。   春节后,电路整改工作推进至办公楼。   舒平带着工人去办公楼做检修。   江策正在办公室里跟小兵训话。   舒平走进来。   江策伸手驱散手下人,从他手里接过工作表,“我会尽快把东西搬走,腾出空间让你们施工。”   两人边讨论工作上的事,舒平边偷偷观察他。   江策举止得体,那几个下属好像是做错事了,他也耐着性子跟他们讲道理,完全没法跟失控打老婆的男人联系到一起。   如若不是舒平亲眼所见,一定不会想到江策私下是那样的人。   心里揣着事,舒平逐渐走神。   江策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唤回他的魂,“舒平?”   舒平应了声‘哎’,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江策笑了笑,拉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提点心,“这是我去筇洲开会的时候买的,素素说你和舒医生喜欢吃这个。”   舒平连声道谢,伸手去接。   江策攥着那提点心,没急着松手,说:“我不在岛上,多亏你们照顾素素。”   舒平神色稍变,以为他还要说什么。   可江策只是笑,好像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单纯的感谢。   他把点心交给他后,又掏出皮夹,拿出一沓可以在部队食堂和小卖部用的津贴劵,“这些给你。”   舒平连连摆手,“林素住我们那,也不全是我们做饭,有时她也带东西过来做饭。”   江策硬是把那些票劵塞给他,“拿着吧。这东西放这也不能变现。存着没用。你们多买点吃的、用的,给她,还是给那你们都行。”   一番推让,舒平没争过他,把东西收下。   两人说话间,林素走进来,好像是来给江策送东西。   她没想到舒平也在,愣了下,才走进来。   江策把她拉到身边,“都怪我丢三落四的。害得你休息日,还要专门来给我送东西。”   林素扯出一个淡笑。   旁边的副团长见了,直夸:“江团长跟林医生感情真好啊。常看你们带着孩子在院子里玩。江团长在外面工作,也跟我们总夸你呢。”   林素莞尔一笑,不好意思地将散开的头发别到耳后。   江策的手抬起,虚环在林素腰间,“我哪比得上她。我脾气急,多亏她包容。”   林素淡淡道:“没什么。”   听到这,舒平终于觉出味来。   看来真是他多虑了,幸好没把那事告诉舒安,不然真要出乱子了。   他下楼时,用手拍着胸脯,边暗叹好险,边为自己的英明决策竖大拇指。 第119章 .1993盗猎者   前一年,筇洲作为经济特区,为吸引外资、宣传本地产品召开了多场经济贸易洽谈会,还划定了十大旅游区,批准立项多个旅游项目。   羊角岛由于距离西珊岛的军事基地太近,未被列入开发范围。   旅游这条路虽走不通,但羊角岛的产品在贸易洽谈会上广受好评,订单量暴增。   经过几轮宣传,筇洲旅游在全|国打响名号。   三月,舒安去北京参加学术交流会,到筇洲换乘时,发现仅一年时间,筇洲街道大变样。许多商铺为了招揽生意,还在店门口摆了一辆小推车,上面全是各种水产干货,无一例外全印着‘筇洲特产’。   元宵都过去许久了,商店街依旧充斥着浓厚的年味,红灯笼和福字对联随处可见,家家户户门口都刷了喜庆的红漆。   舒安本是想来买点路上吃的东西,没想到窄窄的街道挤满了人,且听口音,全是来自天南海北的游客。   她踮脚往里瞧了一眼,自认挤不过,拉着行李匆匆离开。   一个月后,舒安从北京回来,筇洲商店街依旧人声鼎沸。   她不由得扶额,“怎么这么多人,想买个东西真难”   这天,舒梦欣正好没课,到码头来接舒安。   她接过一个提包,另一手挽着舒安,边走边抱怨:“别说是这里,就连我们学校附近的商铺都被游客占了,偶尔想出来改善下伙食还得排队。”   商店街人实在太多,成堆成堆地往里挤。   舒安快要走出去的时候,忽然进来一队外地旅行团。   导游举着一个小红旗在前面走,后面乌央乌央地跟着一队人,硬生生把舒安她们又给冲进街里。   舒安被挤到一家卖特产的店铺前。   那老板看她提着行李箱,拿起自己买的即食海苔推销道:“试试我家新上的海苔脆?”   印上了‘筇洲特产’四个字,就比普通商店里的贵一些,舒安觉得新鲜,掏钱买了两包。   她递给舒梦欣一包,两人站在街边拆开吃了。   海苔烤得很脆,还撒进些芝麻,香气十足。   不过也就这样了,没什么特别的。   两人相视一眼,脸色不太好看。   她们拖着行李箱,从商店街走出来,一直走出几十米,才颇为默契地同时开口,“一般。不值。”   **   来的游客多,筇洲为了留住游客,不少餐馆偷偷售卖各种野味,其中不乏珍稀动物。   这些东西不会被写在菜单上,全靠老顾客私下推荐,点单时还有专门的暗号,市场监管出动几次都没抓到现行,还惊了不少商家,执法难度激增。   物丰岛作为西珊岛群最大的自然保护区,日夜都有海军值守。   但岛上森林面积大,植被茂盛,设置在岛屿北面的岗亭没法对全岛进行监控。   岛屿四周又全是可停船的浅滩。   不少人受利益驱使,在晚上划着渔船从另一面登岛,偷偷捕捉上面的珍稀海鸟。   部队接到筇洲市场监管的举报消息,加派士兵进行巡岛检查,可收效甚微。   这几年,西珊岛小学、中学招到不少师范院校毕业的老师,刘毓敏升任教导主任后,退居二线,教的班级少了,主管学生纪律。   她把更多精力放到了动植物保护上。   听说有人盗猎珍稀海鸟,她第一个报名志愿巡岛队,每周末都会坐船去物丰岛跟随志愿队在林间巡查,收缴盗猎者放在树林里的捕鸟夹。   最离谱的一次,志愿队在树林深处发现一个茅草屋。   茅草屋里有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门口用竹竿撑着细渔网拉了一个屏障,上面撒上些谷物。   不少鸟来捕食,脚被缠在网上就动不了了。   志愿队发现这处茅草屋时,网上有十几只白鲣鸟。   刘毓敏拿着小剪子把它们一一解救出来。   其中有一只被勒住了脖子,脖颈羽毛被鲜血染红,解开绳索后,就趴在刘毓敏的掌心呜咽。   那一刻,刘毓敏的心似被这密网缚住,疼得绵密。   她小心翼翼地将白鲣鸟带到岗亭,拿出医疗箱,没等给它上药,白鲣鸟就支撑不住地头往左侧一歪,死在她手里。   一个志愿者说:“这种鸟可以给迷路的渔船做导航,是渔民的庇护神,本地村民肯定不会猎杀,一定是外地人来这里捕的。”   旁边几人听了,连声附和。   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在眼前逝去,刘毓敏没心情计较别的,抖着手把它埋在了树林边缘。   而后,志愿队派人在那个茅草屋附近蹲守,看能不能抓到来收网的人。   他们一连守了四五天,都不见那人来。   刘毓敏心里起疑,“该不会是听到风声了吧?”   志愿队全是西珊岛群的村民,大部分还是以捕鱼为生,想到偷猎者可能是岛上的人,登时黑了脸,面面相觑,都在心里开始盘算最近回岛都跟谁提起过保护区的事。   没证据,又没抓到现行,谁也不敢妄加猜测。   只能是草草收拾了茅草屋,先行回岛。   自从刘毓敏到西珊岛,就十分关注动植物保护的事,尤其是当她看到以往只能在书本上见到的鸟就那样惨死在自己手心,难过得不行。   回到西珊岛后,她茶饭不思,上课都没精神,晚上睡觉梦里全是白鲣鸟细微的呜咽。   如此几日,刘毓敏打定主意,一定要把这人抓住。   她教的三年级数学,虽是主科,但不是毕业班,课业还算轻松。   刘毓敏请隔壁班老师帮忙代课,自己回家收拾行李,准备搬到物丰岛去。   梁国栋见了,大惊:“那条件那么差,你去干嘛啊?我多派几个士兵去,加强巡岛次数就好了。”   刘毓敏摆手,“再差能差得过我刚来西珊岛的时候吗?没事的,以前在农大,我们为了检测数据,在野外一住就是三五天呢。”她打掉梁国栋伸过来的手,“这事你别管了。我能照顾好自己。”   **   几日后,舒安刚从手术室出来,就看见梁国栋满头大汗地坐在走廊。   他抱着脑袋,头快要埋进胸膛,仔细看眼角微微发红,好像是哭了。   昔日在部队说一不二的人,如今这样狼狈的坐在那,看得人心里一紧。   舒安压着脚,放慢步伐,悄悄靠近他。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过去,“梁大哥?”   梁国栋已经恍惚了,像个快要没电的机器人,缓慢地抬头,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里充斥着不安和迷茫,还蒙着层水雾。   他哑声唤了句:“舒医生。”愣愣地接过纸巾,“毓敏踩到捕鸟夹,现在在里面做手术。”   舒安走到导诊台问了下情况。   得知是林素和骨科主任在里面做手术,心稍放下一些。   她折返回梁国栋身边,“会没事的。林医生在部队医院待过,很善于处理这种伤口。”   舒安的解释并没有抚慰到梁国栋,他靠在椅背,仰着头,眼神已经涣散开了,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舒安说话。   舒安手边还有事,安慰几句,又跟值班的小护士叮嘱几句,走下楼去。   两小时后,刘毓敏被推回病房。   送医及时,脚是保住了,就是得至少半年的恢复期,而且期间得不停做复建,配合针灸刺激受伤的神经。   骨科医生不敢把话说太满,“会不会影响日后的生活,还是要看复建的情况。”   梁国栋听言,登时变了脸色。   后续治疗还早,想到刘毓敏还在病房里躺着,梁国栋去食堂买了些吃的,先去看她。   手术是局部麻醉。   进病房没多久,刘毓敏就清醒了。   在物丰岛住了几天,还在一天晚上差点揽住了那艘盗猎者的船,她的记忆有些混乱,抓着梁国栋问:“盗猎者抓到了吗?”   梁国栋不忍打破她的幻想,也不想撒谎骗她。   他把大骨汤提到面前的小桌板上,“先吃点东西。”   刘毓敏偏头躲开他喂过来的勺子,“没抓到?”   梁国栋捏着勺子硬是塞进她嘴里,“我会处理的。一定抓到这小崽子。”   刘毓敏冷静下来,闷声应了‘好’,低头把那碗汤喝掉。   —   梁国栋请了个护工帮忙照看,又拿出些钱去找舒安,想让她帮忙。   舒安忙摆手,“别、别、别。以前梦欣在家,刘姐没少帮我带孩子,我现在帮忙是应该的,拿钱就见外了。”   两人推让一番,舒安还是不肯收钱。   梁国栋轻叹一声,连声道谢。   回到部队办公室。   梁国栋脸上的笑转瞬即逝,恢复了以往的冷面阎王形象。   他走路带风,还有股子灼人的怒火,谁看上一眼都吓得直哆嗦。   来汇报工作的文书暗呐倒霉,在门口深呼吸几次,硬着头皮,慢慢走进来。   没等他说话,梁国栋大手一挥,说:“叫江策过来,我有事跟他说。”   文书把文件往桌上一放,匆匆跑出去。   梁国栋管军舰,江策管人。   江策对物丰岛的事有所耳闻,走进来,直截了当地问:“是要我多派一些人去那驻守吗?”   梁国栋掏出腰间的配枪往桌上一扔,“不止!让他们都给老子配枪,抓到想跑就他妈直接蹦了。”   部队对这块管控严格,没有任务时,不分配子|弹,现在梁国栋手里的枪就是个摆设。   可他掏出来时,办公室里的人全惊了。   尤其是配合那句话,以及他现在怒不可遏的神情,所有人皆屏气凝神,吓得大气不敢喘。   江策压住枪口,把它塞进梁国栋腰间的枪|套,“哪能这样。盗猎者该怎么判,会由法官来断,咱们不能动用私|刑啊。这样有理也变没理了,是不是?”   梁国栋正在气头上,冷静下来,对方才的失控感到羞窘。   他坐到椅子上,“那这事,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江策想了想,“软硬兼施吧。多增加巡防士兵,也去各个岛上做宣传,告诉他们这事的严重性,并且鼓励知情人举报。”   梁国栋啧声,“只能这样了。”   **   梁向军下个月要参加高考,正是学习紧张的时候。   梁国栋怕会影响他的心情,刻意将这事瞒下。   周末,他去找丁玉芬,让她帮忙做了一锅肉汤,提着去筇洲看儿子。   梁向军看到来的不是刘毓敏,满脑袋问号,不停追问:“我妈呢?”   梁国栋不擅长撒谎,把手往桌上一拍,梗着脖子说:“老子来不行啊?”   他态度一强硬,梁向军瞬间哑火,还有些委屈,“我也没说什么呀。”   父子之间有些生疏,就这么沉默地吃完这餐饭。   梁国栋看他吃完,把饭盒收拾了,起身要走。   梁向军像是预感到什么,叫住他,说:“爸。我长大了。家里有什么事,可一定要告诉我啊。”   梁国栋的手覆在他脑袋上,像小时候那样,用力揉搓几下,说:“傻小子,家里能有什么事。你安心读书就好。你要高考了,学校那也要期末考了,你妈忙着出期末试卷呢。”   这话挑不出毛病,梁向军长哦一声,潇洒起身,摆手跟梁国栋说了声‘拜拜’,就手插裤兜地大跨步走出食堂。   看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梁国栋心稍安。   **   高考前一周,梁向军没跟家里说,自己乘船回来了。   幸好港口有士兵要出去办事,碰见他,连忙叫人想法拦住梁向军,自己则跑去办公室报信。   刘毓敏刚做完第二次手术,还躺在医院里休息。   梁国栋原本是在病房照顾她的,一听儿子回来了,大惊失色,丢下手边的东西,慌乱地往外跑。   拦住梁向军的士兵不知道要用什么借口拖住他,只跟他说梁国栋找他,让梁向军往办公室这来。   梁国栋一出医院大门,就瞧见儿子往办公楼那走。   他的手按在胸口,平复一阵,整理了下鬓角碎发,扥直衬衣褶皱,慢慢地往办公室走。   边走边想借口。   梁向军坐在办公室里。   勤务兵一杯接一杯地给他倒水。   梁向军拧着眉,越想越奇怪,“我爸呢?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勤务兵一脸尴尬地瞧他,支支吾吾地说:“就……等梁司令来,你问他吧。”   梁国栋重咳一声,腋下不知从哪搞来个文件夹夹着,一副开完会回来的样子。   其实梁向军过来的时候,看见他从医院出来了,开门见山地问:“爸,你刚才去医院干嘛?” 第120章 .1993盗猎者2   梁国栋少见地红了脸,边摆弄桌上的文件,边装作漫不经心地说:“腰扭了,去理疗科做推拿。”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刘毓敏在家没少给他做推拿。   梁向军没怀疑,走过去,手搭在他腰间,顺着往下一滑,卡在尾骨上一点的位置轻轻揉捏,“爸,你总是这样不注意。年纪大了,做什么事都要慢一点,不要着急。”   梁国栋听不得‘老’这个字,登时挺起胸膛,身子扭动,抖掉他的手,“老子身子骨好着呢。”   谁知,这一动,腰间传来咔嗒一声。   这回是真的扭到了。   梁国栋五官扭曲,痛苦地‘哎哟’一声,扶着桌子慢慢坐到椅子上。   梁向军搀着他,“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待他坐下,他又问:“妈呢?”   梁国栋撇嘴,忽略这个问题,继续追问:“都要考试了,到底回来干嘛的?”   梁向军有些委屈,“学校放了一周的温书假。”   西珊岛没高中,岛上学生成绩不好,别说温书假,就连寒暑假都特别短。老师恨不能天天把学生捆在教室,按着他们的脑袋读书。   一听这假还有一周,梁国栋的面色更黑,“你们学校不让住了?非得跑回来?那还能读得进去了吗?”   梁向军坐到旁边的软沙发,两腿张开,仰着头,以一个很舒服的姿势陷在里面,“复习得差不多了。反正就剩一周了,还能提高多少。”   梁向军初到初中时,成绩不好,在班级垫底。   经过六年的努力,已经是年段前五十了。   之前的省质检排名也在靠前的位置,要上他想去的几所军校不成问题,所以他在说这话时,特别有底气,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梁国栋自知遮掩不过去了,随便编了个借口:“你妈去筇洲的小学交流学习了。不在岛上。”   梁向军发出一声颇为遗憾的‘啊?’   面颊瘪下去,小声嘟哝:“怎么这样啊?我刚回来,她就走了?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   梁国栋走过去,提起他的书包,“走吧。先回家。爸给你弄点好吃的。”   听到梁国栋要下厨,梁向军撇嘴,“你这腰和厨艺,还是算了吧。”   梁国栋听言,扬手要锤他,手刚抬起,腰间又‘咔嗒’一声,他拧着眉,慢慢收回手。   梁向军心大,加上对梁国栋的信任,他对他的话坚信不疑,自己接过书包背上,搀着梁国栋往家走。   —   梁国栋的腰扭伤了,做不了饭。   晚餐是梁向军做的,舒安经过他家,看他在院子里摘菜,干脆把两人都叫到家里来吃饭。   下周就是高考,筇洲大学的备用教室被征用,作为社会考生的考试场所。   有些教室是第一次投入使用,设备老旧,筇洲大学趁着这一周调试铃声和修补课桌椅,舒梦欣所在的预科班教室被征用,难得地放了一周假。只不过,她这假期回头还得补。   她卷着袖子在厨房帮忙洗碗,边洗边抱怨:“接下去要连着上三周,然后就是期末考,还不如不放这一周了。”   厨房小,转不开身子,舒安推她出去,“这不用你,出去玩吧。”   这半年,梁向军一直在闷头复习,没怎么回来。   他朝舒梦欣勾勾手,小声说:“咱俩去海边走走啊?”   “行吧。”舒梦欣也觉着无聊,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换鞋跟他出去。   去年,舒安又带舒梦欣去筇洲市一院看了一次门诊,医生还是说她的发育没什么问题。   但不管怎么补营养,舒梦欣就是不长高,也没长胖。   一米五的个子站在一米八的梁向军身边,都得仰着头同他说话。   逛了一会,舒梦欣脖子发酸,用手扶住后颈,“你吃了什么,怎么长这么快。”   梁向军嘴角勾起一抹笑,拉着她坐到路边的长凳上,“这样就不需要抬头跟我说话了。”   出来前,舒安特地叮嘱过不能把盗猎者和刘毓敏住院的事告诉梁向军。   舒梦欣小心躲避着这些话题,主动问:“向军哥哥,你要报哪里啊?去开飞机吗?”   小时候的梦想,被如此不经意地提起,梁向军的眼眸顿时暗了。   飞行员除了成绩要求外,还有体能测试,全是考前单招。   梁向军去考过,笔试过了,体能也过了,但卡在了体检上。   舒梦欣刚到岛上时,因为寄人篱下,对于家务活很积极,生怕成为家里的‘闲人’。   她年纪小,个子不高,又没什么力气。   舒安只是偶尔让她帮着洗菜择菜。   有次舒安在外面忙,舒梦欣自己爬到椅子上,伸手去拿桌上的热水壶想倒水。   水壶是新灌的,有些重。   她咬着牙提起,手没力挺不了多久,热水随着抖动撒出来。   梁向军正好在旁边,赶忙伸手去帮忙。   他一手提起热水壶,一手护在舒梦欣的手上,替她挨了热水。   从此,他右手手背到手腕的位置就留下一个硬币大小的疤痕。   几年过去,那个疤痕结痂、淡化,变成一个浅坑,若是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就是这样一个小疤痕直接断送了他的飞行员梦。   拿到体检报告的那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在医院坐了很久,才乘车回学校。   这件事,他谁都没说,对外只说是面试没过。   舒梦欣见他许久不回答,猜到了结果,怯怯安慰道:“没事的。你现在成绩那么好,去哪都行。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呢?”   梁向军笑笑:“不会了。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我准备报舰艇学院了。”   舒梦欣指着码头方向,“去开军舰吗?”   梁向军点头,重重地应了‘嗯’,“跟爸爸一样。”   舒梦欣欣喜的鼓掌:“好厉害。”   随后,她想起自己的专业,“我也好想为国|家做点什么哦。”   梁向军半开玩笑地说:“军医大有在招研究生。你可以以后考这个啊。”   舒梦欣虽然读大学了,但她的年纪摆在那。   面对这样一张稚气十足的脸,梁向军总觉得大学对她还是个很遥远的话题,直到她点头应了好,甚至伸手要跟他拉钩,说以后去部队找他。梁向军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没伸手,转而攥拳放到嘴边,轻咳一声,说:“你还小,未来变数很大,别想那么多。”   **   一周后。   梁向军回筇洲去参加高考。   梁国栋也重新投入抓盗猎者的工作中。   他把精力全放在这上面,几个文件都压着没处理,文书拿着东西来催:“梁司令,这文件……”   那些文件梁国栋看过,全是不怎么重要的东西,他用手一推说:“以后这种小事去找王政委。我这忙着呢。”   文书清楚他的脾气,在他发火前,拿着文件走人。   物丰岛加强守卫,盗猎者果然不敢再来。   其他岛屿的军|事|基|地陆续建设完成,守岛人员增加,物丰岛的森林巡护队配额减少,由村民志愿者接任。   村民志愿者大多还有其他工作,都是得空了才去物丰岛。   两天打渔三天晒网的,每天巡逻很快变成两天一巡或者三天一巡。   就在众人放松警惕时,一声枪响打破宁静。   梁国栋听说那有人持|枪,惊讶之余还有些欣喜。   有人持|枪,那他就有理由名正言顺地申请持|枪,执行任务了。   他向上打报告,说是有危险物品,要求上面派人到岛上调查。   江策怕他意气用事,把他剔除在巡查名单外。   江策自己带着几个下属去村里说清厉害关系,又托村委进行暗访调查。   **   高考结束,梁向军收拾东西回岛。   在筇洲的寄宿学校待了六年,东西一大堆,梁国栋特意派了两个勤务兵去帮他搬寝室。   谁知梁向军大方得很,把东西全送给本地同学了,只搬了四箱书回来。   梁国栋看着地上的纸壳箱犯愁:“你就是跟隔壁舒医生、陈总工学的,孔夫子搬家净是书。”   考试结束了,梁国栋不用考虑照顾他的心情,将盗猎者的事同他说了。   梁向军嘴巴大张,愣在原地许久,“妈住院了?那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   梁国栋瘪嘴:“你不是在考试嘛。”   梁向军把手里的书一丢,从屋里找出一些衣物,塞进手提袋里,拎着往外走,“我去医院看看妈妈。”   经过两次手术,刘毓敏恢复得还行,已经可以下地走路。   她每天下午会拄着拐,在护士的搀扶下练习走路。   梁向军去的时候,她正在后院散步。   “妈!”他丢掉小提包,跑过去搀她,“你也是。那些动物哪有你重要啊!”   刘毓敏笑笑:“考完了?”   梁向军‘嗯’了声,“我对过答案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两人在院里聊了一下午。   梁向军带着行李来,是想在医院陪床的,但梁国栋给请了护工,他没护工专业,要搀刘毓敏去厕所的时候,刘毓敏不好意思,他也有些尴尬,只得又提着小包回来。   将要走到家门口时,他又忽然改了主意,提着小包去往物丰岛。   他倒要看看,是谁害得刘毓敏受伤。   —   不知该说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梁向军到岛上的第一天就遇上了盗猎者。   晚上,驻守的士兵看到森林里有灯光浮动,赶紧吹哨集合。   志愿者只负责白天的巡逻,晚上光线不好,那些人还持有枪|支,志愿者不用参与晚上的行动。   可梁向军铁了心要跟去。   士兵不好阻拦,不敢给他|枪,给了他一件防护背心,还让他走在队伍最末。   他们朝着一闪而过的光源寻过去时,那人已经走了,还留下一个捕鸟的绿网。   前一晚刚下过雨,地上湿滑。   队长拿手电一照,地上的脚印很清晰。   他抬起手,朝脚印的方向一扬,“追!他跑不远。”   小队压着脚步小跑,声音很轻,速度却很快。   不一会,就追到了浅滩,看到那人正在把东西装上船。   盗猎者有两个。   一个负责开船放哨,一个负责收夹子和下网。   放哨的那个看到有人来,赶紧叫那人上船,“不要了,不要了。先走!”   说着,他抽动马达准备开船。   听到马达声,小队也不再遮掩,边喊边跑。   队长跑在最前,“你们跑不掉的,我们的船比你们的速度快,现在下来还算自|首,可以从轻发落。”   负责收网的人从腰间掏出自制的土|枪,“别过来。”   队长虽然别着枪,但没到关键时候不能乱用。   他两手举起,继续劝道:“要是打伤人了,那罪责更重,说不定要判无期的。”   听到‘无期’二字,那人有所迟疑,手往下压了一些,枪|口朝向地下。   队长见他有悔改的意思,慢慢地往前挪了几步。   而站在队末的梁向军则抬手,把早已拉满的弹弓对准那人的手背。   他没犹豫地给了他一下。   那人‘哎哟’一声,手|枪应声落地。   队长先他一步,抄起那把|枪,递给后面的士兵。   后面的人追上来,一边一个地把两人暂时押回值班室。   队长经过梁向军身边时,轻拍他肩膀两下,“你小子可以啊。只是下次得听命令。在部队,一切行动听指挥。懂吗?”   梁向军两脚靠拢,朝他敬礼,响亮地回了声‘是’。   **   盗猎者抓到了,就是西珊岛本地人。   两人在筇洲一家野味餐馆打工,听说这种珍稀海鸟值钱,就开船回来捕。   其实刘毓敏受伤后,他们想过收手,但这种野味实在太赚钱了,一桌子野味全席抵得上平时一天的销售额,餐馆老板不想放弃这个商机,拿同案犯威胁二人。说他们不继续帮他捕鸟,就去市场监管那揭发他们,到时候大家一起坐|牢。老板不知从哪搞来一把土|枪给他们,让他们防身,顺便打一些体型更大的,更不容易撞网的海鸟。   那两人没摸过|枪,吓得不行。   第一次用就走火,打在一块岩石上,岩石瞬间闪起火花,碎成两半。   而后,两人不敢再用,也怕走火蹦到自己,把子弹扣出来,只别在腰间,用来吓唬人。   他们捕捉的海鸟种类繁多,上到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下到普通珍稀鸟种,还抓了不少灵芝蟹。   市场监管去查封野味馆时,后厨的池子里全是灵芝蟹。   这种陆地蟹行动迟缓,容易被捕捉。   因为是吃岛上的草药长大的,被传有药用价值,购买的食客很多。   螃蟹还好,到了繁殖期,满岛都是这种灵芝蟹。   有些不知深浅跑进院子里的灵芝蟹就成了村民的盘中餐。   可两人捕捉的海鸟里有白鲣鸟。   这消息在村里炸开,两人的亲属在村里臊得抬不起头。   大概一个月后,筇洲法院传来对这群人的处理结果。   因为偷盗珍稀动物、非法售卖,还持有枪|支,全部入狱,就连在那工作的厨子都被吊销厨师证终身不得从事这行。   梁国栋把消息告诉刘毓敏时,她已经不需要搀扶,能自己拄着拐走路了。   若不是脚伤没好,她兴奋得能在原地蹦起。   梁国栋一眼看出她的小心思,走过去按住她肩膀,“你的脚没好彻底,别激动。来,我牵着你慢慢走。”   让刘毓敏开心的不止是那些人被捕,还有村民这事的态度。   他们没因为这两人是自家人就包庇,全都站到了她这,把那两人骂得狗血淋头。   说明,这几年,她在岛上的宣传工作做得不错。   刘毓敏仰头,长叹一声:“真好。看到他们受惩罚,就没人敢在动那些海鸟了吧。”   梁国栋轻笑一声,“有你刘老师在,谁敢啊。”   刘毓敏抬手敲他一下,“就会给我戴高帽。”   两人正说着话,梁向军从外面跑进院里,挥了挥手里的单子说:“我的成绩单出来了!报舰艇学院没问题!”   王景玉的儿子几年前高考,没考上军校,只能先送去部队当兵,而后再通过部队选拔去军校读书。   现在梁向军一步到位,直接考上了,梁国栋乐得嘴角都要裂到太阳穴,“快!把成绩单给你王叔叔送去,让他看看咱考得多好。”   刘毓敏锤他一下,“何必呢。”   梁国栋也就是开玩笑,边笑边哼,“谁让他天天在办公室夸儿子的,那我儿子有成绩了,还不许我说啊!”   刘毓敏扶额,暗呐怎么这人跟永远长不大似的。   她拄着拐,慢慢朝梁向军那走,“成绩单出来了,就赶紧填报名表吧,千万被错过时间。”   梁向军应了‘好’,往屋里走。   刘毓敏看他手里还有个牛皮信封,问:“你那是什么?”   梁向军看了成绩单,心里高兴,一路携着风,跑得飞快,要不是刘毓敏提醒,他都忘了手上还有给舒安的信。   他把成绩单压在桌上,往隔壁走,“这是陈总工给舒医生寄过来的。我听通讯连的说,陈总工好像年底要回来了。” 第121章 .1993舅舅比爸爸好   岛上外出打工的人少了,不少家长回到岛上工作,陪在孩子身边。   有的孩子从小跟着爷爷奶奶一起长大,现在父母回来反而不知该如何相处。   为了解决这一情况,西珊岛小学和幼儿园组织了几次亲子活动。   老师们很用心,设计出好几种需要父母和孩子配合完成的游戏,让他们在游戏里互相熟悉。   低年级的孩子本就好动,上课的四十五分钟对他们而言跟坐|牢无异,有名正言顺玩游戏的机会,各个乐得嘴都合不拢,就算有的父母没来,他们也能拿着玩具在旁边跟其他人玩得兴起。   但这个活动对于陈嘉言而言,就像是往伤口上撒盐,一次又一次揭开她最不愿意面对的现实。   舒安工作忙,还要操持家务。   医院又不好请假,每次活动都没来,跟刘毓敏说一声就算请假了,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两三次后,老师都不再问陈嘉言,直接在她的名字后面写上缺席。   放学铃响了有一会,班上的小孩不是自己挎着包回家,就是被家长接回家去。   空荡荡的教室只剩兄妹俩。   反正回家也是没人,舒安又不放心让他们自己走回来,就请老师帮忙看一会,等她下班再去接。   舒懿行伏在桌上写题。   陈嘉言则趴在窗口,手撑在窗台,捧着脑袋,百无聊赖地仰头望天。   从她有记忆开始,爸爸妈妈的形象就很模糊。   以前是捏着他们的照片学认人,后来到岛上来,陈竹青只陪了一年就去南磳岛工作,也极少来信。   陈嘉言听舒梦欣说,她的爸爸是做错事受惩罚了,才没法回家。   但就是那段日子,舒平还一个月来信一次,几周打回一个电话报平安。   那她的爸爸呢?   也是做错事,所以不能回家了吗?   她在小脑袋里搜寻一番,想不出答案。   舒懿行在后面喊:“过来写作业,不然你期末成绩单又要飘红。”   陈嘉言轻嗤一声,不屑地说:“那就飘红呗。”   岛上孩子少,小学就一栋回字形教学楼,一楼的中庭就是操场。   教室按年级分布,年级越高,楼层越高。   操场上有几个小男生在踢毽子。   他们瞥见陈嘉言正盯着他们看,忽然停下动作,也歪头看她。   陈嘉言脑袋里在想事,眼神空洞,其实根本没看他们,只是盯着远处发呆。眯起的眼睛,视野里的人阿、物的,全是模糊的色彩小点。   几个男生相视一眼,讥笑道:“你个没爹的孩子看什么呢?”   “你们才没爹呢!”陈嘉言游离的神瞬间归位,本就压着的一股火蹭地窜上脑门,全脸烧起一片红。她撸起袖子,两手按在窗台,脚往椅子上一踩,接着这股劲,直接从窗户翻出去了。   她脚下似踩着风火轮,走得飞快。   陈嘉言从脚边捡起毽子,往他们那扔,有的是脑袋被砸中,有的是身上挨了一下。   那些人惊着,傻愣愣地站在那,反应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喊开。   在办公室的老师听到动静,跑出来看情况。   老师站在孩子中间,把争吵的双方分开,“怎么回事啊?”那些小男生比陈嘉言高一些,老师下意识地站到陈嘉言身边,质问那些男生,“你们怎么能欺负女同学啊?”   几个男生委屈极了,瘪着嘴,正要反驳老师的话。   陈嘉言抢先说:“老师,他们说我是没爹的孩子。”   老师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脸色大变,扫了一眼低头认错的几人,眉头稍展,蹲下身子,手搭在旁边两个男生肩上,耐心教导:“嘉言的爸爸是岛上的工程师,因为有工程任务,没法陪在孩子身边。人家是为咱们西珊岛做贡献的,没有他们,哪来的港口和工厂?你们不可以这样说人家。知道了吗?”   几个男生点头。   老师搭在他们肩上的手轻捏一下,“跟嘉言道歉。”   几个男生怯怯地同她说了对不起。   看小朋友和解,老师长舒一口气,刚要起身,站在最旁边的男孩又说:“那陈嘉言还用毽子扔我们了!她怎么不向我们道歉?”   老师扭头看向她,还没开口,陈嘉言两手环胸,把头一扬,“你们活该!才不给你们道歉!”   老师劝了一会,陈嘉言还是不松口。   事情一下子僵持住了,年轻老师额前渗出细汗,脸颊红红的,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舒平从校外走进来接孩子。   “嘉言?”   老师看见救兵,心里大喜,赶紧拉过他,把事情跟他说了。   “嘉言舅舅,你看这事……”   舒平没强迫陈嘉言,替她跟那几个男生道歉,迅速把事情了结,牵着两个孩子回家。   回家路上,陈嘉言嘴里嘟嘟囔囔的,还在抱怨这件事。   舒平捏着她的手逐渐收紧,“爸爸、妈妈没空去,舅舅去参加活动行么?”   陈嘉言眼眸一亮,紧绷的小脸登时雨过天晴,笑眯眯地仰头看他,“舅舅真的会来吗?”   舒平弯下腰,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去啊。嘉言希望我去,我就去。”   陈嘉言搂紧舒平的脖颈,“好!”她举高手,颇为豪气地说,“我还想拿第一名!”   没能陪舒梦欣一起长大,是舒平心里永远的痛,所以面对舒懿行和陈嘉言,他格外耐心、温柔。有时候,舒安还会提醒他别宠坏孩子。   舒平环在孩子腰间的手抖了下,将陈嘉言又往上抱了一些,“舅舅会尽力的。”   **   周末。   空荡的校园因为亲子活动,变得热闹起来。   操场上乌央乌央地沾满了人。   刘毓敏拿着喇叭站在主席台上宣布规则。   亲子游戏设置了五种,分别在一楼的五个教室里进行,想参加的同学就带着爸妈进来。   整场活动是积分制的,每场比赛可以有五组家庭参加,第一名加五分,第二名四分,以此类推。   截止中午十一点,积分最高的前三名同学会获得文具奖励。   这是陈嘉言第一次参加亲子游戏。   整个人都特别兴奋,刘毓敏在台上讲话时,她就边扭着腰热身,台上刚一说比赛开始,她立刻拉着舒平往第一间教室冲。   舒平还在分析哪个教室的活动好拿分,人已经被陈嘉言扯进教室里。   第一间教室的游戏是用尺子运送乒乓球。   参加游戏的大人和孩子用嘴叼着直尺,轮流将乒乓球从起点运送至十米外的小杯子里。   这个直尺是特制的,中间薄两边厚,还微微卷起一点,稍微降低了运送难度。   游戏开始时,舒平没掌握到技巧,总是在传送环节掉球。   试了三次后,他干脆蹲下身子,和陈嘉言保持同一高度,就这么猫着腰往前运乒乓球。   这个方法果然奏效。   他们在规定时间内顺利运送五个乒乓球,拿到了第一名的五分。   而后的几个游戏,舒平同样很快掌握技巧,都帮陈嘉言拿到了第一。   活动时间过半,两人的积分远超第二名。   舒平看陈嘉言玩得满头大汗,出门前舒安往孩子的衣服里塞进一条白纱布。纱布贴在后背,故意留出一截从后衣领翻出来,让纱布可以挂在衣服里。   用来吸汗的纱布湿透,风一吹很容易着凉。   舒平把孩子拉到角落,把纱布抽出来,折叠几次放进随身带的手提包,又从里面拿出小毛巾给她擦脸、擦手,还接了一杯温水给陈嘉言。   保温杯是舒平去筇洲买电线时特意买回来的。   陈嘉言原先用的水杯口太大,小朋友喝水又着急,常常弄得到处是水。   舒平给买回一个带吸管的保温杯,上面还有漂亮的卡通图案和背带。陈嘉言很喜欢,买回来当天就背着上学去了,晚上回来也捧着这个水杯不放手,接连喝了好几杯水,然后当晚就尿床了。   因为这样,她好久没用这个水瓶,现在看到小脸一红,捧着水杯偏头吸水。   舒平心领神会,捏起毛巾的一角,按在她嘴角慢慢擦掉水渍,“别怕。晚上舅舅去叫你起来上厕所,这样你就不会尿床了。”   陈嘉言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起来,就是……”   舒平往前凑近些,“就是什么?”   陈嘉言:“客厅太黑,我不敢自己上厕所。”   小朋友试过在晚上上厕所,她一个人坐在马桶上,总觉得外面有吃人的妖怪,急着快点上完厕所回房间,可越着急越尿不出来。久而久之,她就不在睡前喝水,以防想起夜。   舒平摸摸她的脑袋,“不怕。以后晚上起来,你来隔壁房间找舅舅,我站在客厅里等你。”   等到舒平的承诺,陈嘉言笑开,咬着吸管猛嘬几口。   出门时,舒平往水里兑进些葡萄糖。   有甜味的水,小朋友喜欢,很快喝完。   她舔舔嘴唇,又伸手去拉舒平,“舅舅,我们继续去参加活动吧?”   舒平应了声‘嗯’。   两人转身时,他想起一直跟在旁边的舒懿行。   舒懿行很聪明,在学习上一骑绝尘,在体育方面却出奇地差。   他四肢有些不协调,跑得慢,姿势还有些怪异。   舒平把他拉到身边,问:“懿行想不想参加游戏?”   双胞胎有个不好,就是无论做什么都少不了被比较。   陈嘉言好不容易有一个方面强于舒懿行,她双手叉腰,挺起胸膛,自豪里还带着些许嘲讽的意味,说:“他是小书呆,只会读书的。”   舒平皱眉,提醒道:“不可以这样说哥哥。”   他又转头过来问:“懿行,要参加吗?”   舒懿行很有自知之明,“不要。反正她拿了奖品会分我一半的。”   陈嘉言瞪大眼睛,没出声,用口型说‘你想得美。’   舒懿行笑笑,没再说话。   活动在刘毓敏的哨声中结束。   分数很快核算出来,舒平帮陈嘉言拿了第一名,且积分远超第二名。   刘毓敏从教室里拿出准备好的文具套装。   是一套三角板和圆规,还有一个装满各种笔的超大容量铅笔盒。   东西有两套,一套给陈嘉言,一套给舒懿行。   陈嘉言呆住,看看自己手里的东西,又探头看看哥哥手里的,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她的这套笔盒是粉色的,哥哥的那个笔盒是蓝色的。   她不满地问:“我哥什么都没参加,为什么也可以拿奖品啊?”   刘毓敏顿了下,从桌上的一沓文件抽出两人的报名表,“报名表上你和哥哥是一起的呀,你们如果拿奖了,就是一人一套的。”   陈嘉言还停留在认拼音的基础上,舒懿行已经会认会写不少常用字,所以平时有什么表格要填,全是舒懿行一个人填两份。   甚至开学时发新书,陈嘉言的那套书上的名字都是舒懿行帮他写的。   陈嘉言自知被摆了一道,不满的情绪更浓,“原来你在这等着我呢。”   舒平怕两人真因为一套文具吵架,在旁边说好话调节。   舒懿行比他更清楚陈嘉言的弱点,他两手捏着衣角,眼尾下垂,摆出一个楚楚可怜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开口:“你知道哥哥真的不擅长游戏。你这么厉害,刚刚什么都拿第一名了,哥哥为你自豪。你说得对,奖品是你赢的,哥哥没出力不应该拿。这样吧,先放我这,你的那套用完了,再来找我拿。”   陈嘉言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就是喜欢听别人夸自己。   舒懿行刚开口夸,她嘴角就已经裂到太阳穴了,后面那些根本没听进去,还沉浸在被夸厉害的喜悦里。   她大手一挥,说:“咱们俩不用分那么清楚。”   陈嘉言最烦上数学课,现在看到那套三角板头更疼,主动从自己的那套文具里拿出三角板放到他的那堆,“这个我也用不上,给你吧。”   舒懿行做事说话像个小大人似的,每次开口都能让舒平震惊半天。   懂事的孩子,让人喜欢,也难亲近。   他还是更喜欢好说话的陈嘉言。   舒平笑了笑,把两套文具装进提包,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往家走,“今天拿了第一名,我们要快点回家把这件事告诉妈妈。”   陈嘉言心里高兴,边蹦边走,“舅舅,你说妈妈会给我做好吃的吗?”   舒平应道:“会!她没做,舅舅给你做。想吃什么?”   陈嘉言像是早想好了奖励,脱口而出:“红烧肉炖鹌鹑蛋。”   舒平连声应‘好’。   —   晚上,舒平按照陈嘉言的喜好给她做了一大桌吃的。   陈嘉言吃到肚皮胀起,两手摸了摸圆润的肚皮,心满意足地躺到床上,脑袋里还在回想今天的比赛。   这次,她可是全校第一呢!   比舒懿行的班级第一、年段第一还厉害!   吃得太饱,陈嘉言闹着不肯去洗澡,舒安在外面一直催。   隔了会,舒平端着洗脚盆走进来。   他把盆放到床边,蹲在地上帮孩子洗脚。   洗完,又从肩头扯下洗脚布给她擦干,“反正明天是周日,不用去学校,不愿意洗就算了。今天玩那么多游戏,应该很累了吧?早点睡觉。”   说完这些,舒平端着洗脚水走出去。   舒平经常工作到很晚。   他怕影响同屋的舒懿行,只要舒梦欣没回家,他就会让舒懿行去睡上铺。   陈嘉言躺在下铺,嘴里念叨着:“舅舅真好。舅舅比大伯好,大伯又比爸爸好……”紧接着一声长叹后,小朋友噘着嘴,愤愤不平地说,“果然是爸爸最不好了啊!”   上铺的舒懿行听了,身子抖了下,忽然清醒过来。   他从上面探出半个身子跟她说话。   从陈嘉言的角度看来,舒懿行像是猫头鹰倒挂在上面似的。   她吓了一跳,手捂着胸口喘气,“哥,你干嘛突然这样啊!吓死我了!”   舒懿行压低声音,提醒道:“喜欢舅舅也不要这么说爸爸。爸爸回来该伤心了。”   陈嘉言哼哼两声,不以为意,“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他再不回来,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舒懿行之前偷听到舒安和别人的对话,他说:“妈妈说下周爸爸就回来了。”   刚才还嘟哝‘爸爸不好’的人扭了下身子,兴奋地从床上翻起来。   根本顾不上什么吃饱不能剧烈运动的建议,踩着拖鞋哒哒哒地往外跑,以最快速度窜进厨房,险些撞到琉璃台上。   幸亏舒安及时伸手,按在她脑门上,稍微护了下,“不是跟你说,小朋友不可以进厨房的吗?”   陈嘉言拉着她的手问:“爸爸下周要回来了?”   陈竹青在信里写得很模糊。   如此不确定的事,舒安怕孩子失望,没敢告诉他们。   现在却不得不回答。   舒安应了‘嗯’,又补充一句,“爸爸自己也不确定。所以要是下周爸爸没回来,你也不要难过,好吗?”   陈嘉言嘿嘿两声,踩着拖鞋跑回屋。   在厨房帮忙的舒平滞了一瞬,幽幽开口:“他……要回来了?”   舒安从他手里接过洗好的碗擦干,抬高手放进上面的碗柜,“是啊。等他回来,咱们的压力就减小了。哥哥也不用在周末帮着带孩子,可以多去筇洲看看梦欣。”   舒平在想事,隔了很久才轻声应‘嗯’。   **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   南磳岛工程建设到一段落,陈竹青负责的部分完工。   他乘着部队的军舰回西珊岛。   军舰是在深夜归港的。   因为时间不确定,陈竹青没跟家里人说,自己下船从码头走回来。   离开三年,再踏上西珊岛时,他竟然眼眶温热,有种想哭的感觉。   南磳岛群条件不好。   每个岛屿面积都很小,建设任务重,陈竹青只得跟士兵一起在岛上扎帐篷。   帐篷不防潮,不抗热。   中午躺在里面,闷得人快要融化,晚上又潮得不行,还有各种蚊虫。   最可怕的一次,陈竹青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痒。   人在睡梦中,没多想地抬手拨弄下脸。   谁知指尖传来一种毛茸茸的触感,仔细一摸好像还是个圆形的东西。   陈竹青全身一抖,睁大眼睛,发现脸上正趴着一只巴掌大的蜘蛛。   他忍着恶心和恐惧,用手捏着蜘蛛腿,把它从脸上抓下来,人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外,往帐篷外跑。   一连跑出几十米,他才停下来,一手捂着胸口顺气,一手扶着后腰。   震惊过了头,这时候才感到害怕。   恐惧像一头野兽瞬间吞掉他,那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毒,有没有感染病,他就那样直接用手去摸了。   但除了这办法,还能怎么办?   他弯着腰,面朝大海,干呕不止。   这次之后,他好几天没睡着觉。   晚上进帐篷都得仔细检查一遍,睡觉也要把手电打开,放在枕边。   白天要在工地监工,要在临时搭建的铁皮房里画图纸,几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精力。   晚上这里缺水,不能洗澡已经很痛苦,还要时刻担心有毒蚊虫,睡不着又不得不睡。   陈竹青精神压力大。   短短一个月,瘦了十几斤。   是后来实在熬不住,他才勉强睡着。   为了安全考虑,他学那些士兵,睡前在脸上盖一条毛巾,以免有东西爬到脸上。   这些烦心事,跟舒安说了,只会让她跟着一起忧愁。   所以在仅有的几次通信里,陈竹青全是报喜不报忧,什么岛上的简易岗亭建起来了,岛上运来初级海水淡化机了……   或许是之前在西珊岛积攒够经验,南磳岛的建设比预期地要快一年完成任务。   验收时,专家组惊着,不敢相信地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陈竹青嘴角微漾,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我太想回家了啊……”   在那边风吹日晒三年,陈竹青瘦了一圈,人也有点颓。   现在背着两箱测绘工具走在路上,竟然感到一丝吃力。   他走得很慢,比平时多花了一倍时间,才从码头走回家。   陈竹青从上衣内兜掏出钥匙开门。   军属院很安全,舒安一般不锁大门。   陈竹青也有点糊涂了,钥匙插在锁孔转动几次没听到开门的‘咔嗒’声,急得满脑袋都是汗。   心里着急,手上动作幅度大,一串钥匙互相碰撞,丁零当啷地响,在安静的深夜,这种声音格外清脆、响亮。   隔壁的军犬听到动静,在院里狂吠。   左边隔壁这户是新来的连长。   狗也是他带过来的。   军犬不认识陈竹青,不熟悉他的味道,吠得厉害,惊起一户又一户。   已经过了熄灯时间,几户人家全打着手电筒起来查看情况。   向文杰披着衣服,从右边紧挨着的院子里跑出来。   他抬手,用手电在陈竹青的脸上晃了下。   陈竹青拧眉,语气不太好,“是我。”   向文杰震惊,愣神十几秒,对后面赶出来的几户说:“是陈总工回来了。没事了,都回去睡吧。”   隔壁的军犬很猛,主人安抚了很久才停止吠叫。   舒安前一天是夜班连着白班,有在手术台上站了小半天,困得不行。   迷迷糊糊中,艰难地从床上撑起来。   待走出去房间时,看舒平已经先一步出屋去看情况了,又放心地折返回屋去睡觉。   舒平开门跑出来,和陈竹青在院子里撞上。   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在如此仓促的情况下见面,氛围格外尴尬。   陈竹青挠头,“哥,你回来了。”   舒平从他手里接过一个行李箱和工具箱,推着往里走,“嗯。”   陈竹青舔舔唇,又问:“在这生活还习惯吗?”   舒平点头,“嗯。妹妹在这,就什么都是好的。”   两人走进屋内。   舒平把打开的手电放到柜子上,勉强照亮客厅。   十二月,天冷了些。   尤其是到晚上,海风一吹,寒冷的潮气从会呼吸的墙里钻进来,闷在屋内就出不去了。   屋内比屋外更冷一些。   舒平起来得着急,没套外衣,现在被窝的余温褪去,他打了个冷颤,搓搓手问:“饿吗?要不要我给你下碗面条?”   陈竹青背着东西,又走了一路,身上发热,所以把外套脱了。   他把挎在手臂上的外套扯下来,随手往舒平身上一披,“你去休息吧。我不饿,就是有点累,想早点休息。”   “好……”舒平拢着衣服往屋里走,将要进屋前,他突然转向,去敲了敲舒安的房门,压低声音说,“安安。是陈竹青回来了。”   舒安听到,腾地一下从床上蹦起来,拖鞋都没穿,光着脚跑出来。   昏暗的客厅,只有他头顶一处有微弱的光源。   看不清脸,但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轮廓清瘦了不少。   舒安朝他奔去,伸手抱住他。   要是以前,她肯定会兴奋地往他身上蹦,像只八爪鱼似地缠在他身上。   可现在,她只是紧紧环着他,侧脸贴在他胸膛,感受他的温度和心跳。   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润湿他胸前的一片布料。   陈竹青身子弯下些,小声安慰:“别这样。哥哥还在呢。”   屋里安静,一点小动静都会被放大。   更何况两人的动作幅度这么大。   舒平眉毛一挑,尴尬到头皮发麻。   他转身回屋,关门时故意发出一声响,像是在告诉外面的两人,不用在意他。   陈竹青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搭在她后背轻抚,“这不是回来了吗?不哭了,好不好?”   舒安松开他,仰起小脸,噘着嘴瞧他,那眼神分明在说‘给我擦眼泪’。   陈竹青笑着抬手,用指背帮她擦泪。   他的手比几年前更粗糙了,只有指背还勉强算光滑。   他收着力道,小心地轻轻碰触她的脸颊,帮她擦眼泪,生怕粗糙的肌肤会划伤她。   舒安觉出不对味,稍稍偏头,感受到他指腹的粗粝,眼泪掉得更快,扑簌簌地全落在他手掌,微微发烫,灼在心上。   “工作好辛苦吧?”她问。   陈竹青笑弯眼,“有人心疼我,就不辛苦。”   舒安牵着他往屋里走,“是回来一段?还是不再去了?”   陈竹青边换睡衣边回:“短期内不会再去了。不过西珊岛这边我还有任务,可能也不会总待在家里。”   舒安噘着嘴,带着怨念地‘哎哟’一声,“怎么这样。人家好想你,一回来又要走。”   陈竹青换好衣服,拉着她往床上倒:“我也想你。没办法,工作就是这样。这边还好,至少一个月能回来几天。我去看看情况,会多抽时间回家的。”   南磳岛条件有限,工作又忙,还没有要取悦的人,陈竹青的洁癖被治好一半。   回家前,他特意去部队的军官值班室洗澡,硬是把一块肥皂洗小了一半,还让船上的士兵帮自己理发。   部队全是清一色的寸头。   士兵拿着推子,看着他的斜刘海犯难。   陈竹青叹气:“随便弄吧。看着精神点就行。不想让家人看到这副模样。”   士兵应了‘嗯’,顺着他原来的发型慢慢修剪。   不过他的技术不到家,刘海剪得跟狗啃似的。   方才光线太暗,舒安没注意,现在两人抱在一块,凑得紧,借着月光,她终于看清他那不忍直视的刘海。   舒安抬手摸了摸,“谁给你剪的呀!怎么弄成这样?”   陈竹青淡淡地说:“无所谓吧。又没人看我。你不介意它难看就行。”   舒安又拨弄一番,想着是不是换个方向会好一些。   接过弄来弄去,还是很难看。   幸亏陈竹青的长相够,若是旁人遇上这样的刘海估计得当场吐血,憋在屋内半个月都不敢出门。   舒安的注意力全放在他的刘海上,上半身贴着他的蹭来蹭去的。   陈竹青拧眉,卡在她腰间的手收紧,把她往下一拽,搂进怀里圈住,“别乱动。我今天很累,没法给你。”   “啊?”舒安呆住。   她根本什么都没想啊……   她值了一天班,她也很累啊。   舒安又急又臊,锤了他一下,“谁说要跟你……”   陈竹青真是累了,手只是虚环着,根本没使劲。   舒安捂着脸,转过身去,把冰冷的背影留给他,“累了,就安静睡觉吧。”   她是心疼他,没别的意思。   也怕这么搂着,陈竹青还得照顾她的感受会睡不踏实。   在陈竹青看来,她这样更像娇嗔和不满,从背后抱上来,两腿抬起,卷着舒安的腿,把她圈进怀里。   他的手压在她睡衣下摆,“不高兴了?”   舒安扭动身子,“没有。”   陈竹青撇嘴,“那你不抱我?”   舒安推他一下,“这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嘛。”   他很久没碰她,心里想得厉害,只是碍于困乏没有动作。   现在她在他怀里挣扎、扭动,一下勾起他的反应。   陈竹青下颔抵在她肩头,忍不住地喘了下,两手捏着她肩膀,硬是把舒安扳过身子正对他。   他搂着她,细密的吻顺着耳廓慢慢向下,“现在你不想也得想了……”   **   陈竹青昨晚回来得晚,两人一番折腾,到天蒙蒙亮才有了睡意。   陈竹青意犹未尽抱着她,“我这几天都休息。你也请假在家陪我吧?反正孩子可以寄到丁姐家,时间都是我们的。”   舒安刚哭过,眼皮微微发肿,娇娇地贴在他怀里,“不行。哥哥还在家呢。你别太过分了。”   陈竹青身体一震,终于想起家里现在还多了一个人。   他下意识地轻啧一声,手松开些,在床上躺正。   这声啧是因为难以跟舒安过二人世界,不是对舒平在家住的不满。   舒安对这事有些敏感,裹着被子,紧张地靠过去,“哥哥现在在岛上做电工,工作很努力的。也能帮我带孩子,你不在,都是他做饭、洗碗,还去接孩子放学。”   陈竹青意识到她误会了,低头吻了下她前额,安抚道:“我知道。多亏舒平哥来,不然这三年,你肯定会很辛苦,家里孩子多,我又不在家。”   舒安笑开,“我喜欢人多一点。显得热闹。”   反正今天这样是注定上不了班的。   舒安看他没有睡意,也干脆不睡了,打着精神陪他聊天,跟他说了这三年发生的事。   三年很长,从岛上建设到家里,值得聊的事有很多。   舒安才说了三分之一,陈嘉言就在外面叫开了,“爸爸,你回来啦?”   两人的睡衣还挂在椅子上。   陈竹青昨天着急进屋,也忘了锁门。   他着急地从椅背上抓下睡衣,先套了裤子,又从床上坐起来穿上衣,边穿边朝外面喊:“爸爸回来得很晚,有些累了。嘉言乖,先去吃饭,我一会出去找你好吗?”   从房门口路过的舒平听见里面手忙脚乱的声音,登时会意,他眉头拧紧,心情有些复杂。   但这种时候,经不起犹豫,他手按在陈嘉言肩上,把她从房门口拉到身边,“舅舅带你去吃饭,一会就能见爸爸了,先来吃饭。”   舒平起得很早,已经把早饭做好。   他不知道陈竹青喜欢什么,把冰箱里的包子拿出蒸,还煎了几个荷包蛋和清汤面,想着给他多几个选择。   隔了会,陈竹青穿好衣服走出来。   他看见那桌丰盛的早餐,嘴巴微张,“哥,你起这么早啊?”   舒平已经吃完了,正在给两个孩子的保温杯灌水,“嗯。你快点来吃吧。看你喜欢什么。”   陈竹青探头往桌上看了一眼,“什么都行,我不挑食。你要是工作忙也可以不做。我一般去食堂吃。”   舒平应了声‘嗯’。   这里是舒安的家,也是陈竹青的家。   陈竹青一回来,寄人篱下的压抑感席卷全身,舒平坐在凳子上,浑身都不舒服。   待陈竹青洗漱完走出来,舒平突然提出要去睡值班室。   陈竹青正在吃面,被这个消息惊着,汤汁顺着喉咙呛进鼻腔。   他伸手抓出几张面巾纸,按在鼻子那边擤鼻涕,边含糊地说:“哥你不用这样。就把这当自己家。你是安安的哥哥,也是我的哥哥。我们是一家人,当然要住一起了。”   话是如此,但昨晚陈竹青回来以后,舒平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他讨厌陈家人,可又欠了陈竹青太多,无论是情感还是金钱上。   他不知道要怎么跟陈竹青相处。   沉默半晌,他找不到还有什么理由出去住。   陈竹青看出他的心思,轻叹一声,应了‘好’,“随你吧。你觉得这样舒服就去住值班室吧。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跟我们一起。你回来以后,安安真的很开心。我想让她开心。”   陈竹青给舒平倒了一杯温水,“舒平哥,我们好好相处吧。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我也不会对你这么生疏。就算是为了安安,行吗?”   舒平的眉头拧出一个‘川’字,正犹豫着要怎么回答他。   陈嘉言和舒懿行已经收拾好书包走出来,一人一边地牵住他的手,“舅舅,我们去学校吧。”   舒平牵着孩子往外走,从陈竹青身边擦过时,压低声音留下一句:“我还是先去值班室住吧。你刚回来,应该有很多话要跟安安说,应该给你们多一些相处的时间。”   陈竹青眼睛一亮,笑着应‘好’,“那之后你会回来跟我们住,对吗?”   舒平微微颔首作为回答。   将要走出去时,陈竹青又叮嘱一句,“舒平哥,我和舒安今天都不去上班了,拜托你去医院和工程队那帮我们请个假。”   舒平应‘好’。   陈竹青走过来,蹲下身子,跟舒懿行说:“今天放学,你跟妹妹去刘老师家。让她给你们辅导下功课。”   陈嘉言撇嘴,“你又要跟妈妈说悄悄话,对不对?”   陈竹青笑笑:“爸爸很久没回来了,有点事跟她说。你们乖乖的,下周末我带你们去筇洲的游乐场玩。”   陈嘉言一听有得玩,立刻将抱怨抛之脑后,两手举高,兴奋地往上一蹦,“真棒!那爸爸要多离开几次,这样每次回来都能带我们出去玩。”   陈竹青故意拉下脸,“这么不喜欢我在家啊?”   陈嘉言朝他吐舌头,跑回舒平身边,牵起他的手,“我有舅舅陪着呢。”   陈竹青抬头,用口型跟舒平说‘谢谢’。   只是话刚说完,陈嘉言紧接着夸道:“舅舅比爸爸好,他带我拿大奖了呢!我喜欢舅舅。”   陈竹青面上的笑容僵住…… 第122章 .1994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三年没在家,两个孩子跟他都生疏了。   陈竹青自觉有愧,没把孩子推到刘毓敏家,亲自去接他们放学。   “爸爸,怎么来了?不是说要去刘老师家?”   为了早点回家,他们抄的近道,黄土路上有不少小石子,坑坑洼洼的不太好走。要碰到坑的时候,陈竹青会稍稍用力,把孩子往上提起一点,陈嘉言也揪着陈竹青的手,借着他的力道往上蹦。   陈竹青瘪嘴,“爸爸想多跟你们待一会,不好啊?”   他看小朋友蹦得费劲,俯身下去想抱她。   陈嘉言转了一圈,牵着手也松开了,往前小跑两步,“不要爸爸抱。”   陈竹青叹气,边叮嘱她要小心,边往前赶。   而后的周末,陈竹青推掉工作,带着两个孩子去树林和海边玩,还带着他们去筇洲新开发的几个景点。   舒安本想跟着去的,但有个产妇动了胎气,提前到医院来待产。   那个产妇从开始就是她这治疗的,对舒安很信任,希望由她来接生。   舒安只好推掉家庭活动,答应下来。   —   晚上,三人从筇洲回来。   小朋友的想法简单,谁对他们好,谁能陪着他们一起玩,就跟谁好。   不过一个周末,陈嘉言心里的天平又倾向陈竹青。   陈竹青给她买回几本童话书,是那种带立体页的,里面还有公主、王子的立绘,随着书页翻动,立绘能从平面的纸片上站起来,像是要从书里走出来一样。   小朋友没见过这么神奇的东西,在书店盯着看了许久。   陈竹青见她难得有如此安静的时候,把那几本书全买下来。   舒安在家里做好饭等他们,可陈竹青回来却说在筇洲已经吃过了。   舒安‘嗯’了声,边收拾碗筷,边催他们去洗漱。   陈嘉言披着毛巾从浴室里走出来,缠着陈竹青要他给自己讲故事。   舒安推他,“你去陪孩子吧。这里我来收拾就行。”   在值班室住了四五天的舒平也在今天回家。   因为是临时起意,换洗的衣物带的不多,现在天又冷了,穿着单衣有些不够。   原本他打算拿了衣服就走,一进院看到舒安弯着腰在昏暗的水槽那洗衣服,顿了几秒,跑过去帮忙。   陈竹青不知道带孩子去哪玩了,衣服上沾满沙土,尤其是陈嘉言的裤子沾满黄泥。这么丢到洗衣机里,肯定会堵塞排水口,搞不好大颗粒的砂石还会弄坏里面的金属桶。   舒安先把三个人的衣服泡在水里,等洗完碗,才提到院子的水槽那清洗。   粗洗不用肥皂,主要是把衣服、裤子上的泥沙搓掉。   因为水在外面放了有一会,已经凉透了。   哪怕是十二月,西珊岛也不算太冷,水没到冰凉刺骨的地步,但两手这么长时间地泡在水里也确实不舒服。   现在又是晚上,海边风大,呜呜地卷进院里,拍在玻璃上砰砰地响。   舒平用曲起的手肘撞了下舒安,把她推开,“你都在医院忙一天了,这活不能留到明天再做?”   “今天的事今天能弄完就弄完吧。明天指不定还有什么事呢。”舒安弯腰从水槽下拿出另一个铁盆接了水,又从大盆里捞出两件衣服放到自己的盆里搓洗,“这活不麻烦,把黄土弄掉就能扔进洗衣机了。”   舒平帮着舒安把三个人的衣服淘洗干净,扔进洗衣机。   洗衣机原本买的就不是好牌子,用了几年有点老旧,启动的时候咔哒咔哒地响,而且是老一代的半自动洗衣机,洗完以后还得捞出来放到左边的桶里甩干。   舒平在旁边看着,“我看着。你去洗漱吧。”   舒安锤锤发酸的后腰,摘下围裙往屋里走。   她抱着睡衣走出来的时候,陈竹青刚哄完孩子,也从房里走出来。   舒安止住脚步,把睡衣暂时放在浴室的筐子里,从下层拿出脚盆接热水,边朝外喊:“竹青哥哥,我给你接盆热水泡脚吧。”   “哦。好啊。”陈竹青没多想地应了,走到外面去拿擦脚布,然后卷起裤腿坐在沙发上等。   舒安喊的那声‘哥哥’多少有点娇嗔的意味。   舒平听着特别不舒服。   而且陈竹青都多大的人了,端盆洗脚水都不能自己弄?   洗衣机咔嗒咔嗒地响,他的脑袋里也嗡嗡地疼。   舒平拧紧眉头,眼神里满是不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鄙夷的轻嗤。   陈竹青的耳朵很灵,听到声音,往客厅外的洗漱池瞧了一眼,心咯噔一下沉了,暗呐不好,挺直的背脊塌下一些,惊出一身冷汗。   他感受到舒平的死亡凝视,赶忙起身进浴室,提着水桶往外走,“我自己来就好了,你洗澡吧。”   舒安没有泡澡的习惯,冲洗干净就出来了。   每次陈竹青还说买了浴缸就是想让她好好享受,怎么这么快出来。   可客厅只剩他和舒平的时候,他又觉得这二十分钟像是二十年那么久,每一秒都特别难熬。   明明洗衣机运作的声音荡在客厅,但陈竹青的耳朵却自动屏蔽掉这声音,在死一般的寂静里,凝固的空气缓缓流动,压得他快喘不上气了。   陈竹青的脚在热水里晃动两下,就算泡脚了。   他擦干脚,把水倒掉,走到洗衣机边,“舒平哥,我来看着吧。你去休息。今天在工地很辛苦吧?”   舒平嘴角抽了下,冷笑里带着一丝讥讽,“比不上舒安。她在手术台站了一天,回来还得给你洗衣做饭。”   陈竹青咽了口唾沫,“我会注意的。我以后下班早点回来帮忙。”   舒平睨他一眼,没搭茬,提着小提包走进屋去。   **   之后的日子,舒平打消去值班室住的想法,下班就回家。   陈竹青的休假用完,回工程队上班。   向文杰念他在外工作那么长时间,陪伴家人的时间少,把西珊岛本地的工程任务交给他,自己去负责外面的几个工程项目,让陈竹青能有时间陪在舒安身边。   只是岛上的工作也不轻松,甚至比岛外的建设更繁重。   守备团扩容一倍,部队想改善士兵生活条件,要陈竹青在新地建一栋宿舍楼。   部队这边要得急,工期很紧。   若是以前,陈竹青会在办公室加班到很晚,但现在要回家做饭,他会尽可能地按时回家,先把饭做了,再回办公楼这工作。   舒安看他跑来跑去的,劝道:“工作忙就不用你做饭了。我们可以吃食堂。哥哥也会帮忙做饭。”   陈竹青摇头,“食堂没有自己做的好。大家工作都挺忙的,我能做多少是多少吧。”   晚上,陈竹青总是熄灯以后才回来。   军属院里的小道很窄,不好骑车。   舒安会带着手电筒等在军属院门口,待他骑车回来后,再跟着他一起推车回家。   陈竹青一直跟她说不用这样,舒安还是不放心。   她挽着他的手臂,往他身边靠近些,“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我想跟你多待一会嘛。”   陈竹青搂着她的腰进院,“我懂。就是让哥哥看到了不好。”   舒安不解,“为什么?”   “就……”陈竹青挠头,不知道怎么解释,怕说不好弄得兄妹俩尴尬。   他略过这个话题,把自行车停好,拉着舒安往屋里走,又另起一个话题,“这些家务你都做三年了,也该轮到我补补了。你不用心疼我,这是我该做的。”   舒安踮脚亲吻他的侧脸,“你是我的爱人,我不心疼你,心疼谁?”   陈竹青以浅吻回应,“有这句就够了。”   **   次日,舒安晚归,舒平在家做饭。   今天的前腿肉有便宜,他买回一块剁碎了,准备包饺子。   舒安回来,他已经准备好肉馅和皮,正站在餐桌边包饺子。   两个孩子也踩着小板凳上,围在桌边帮忙。   舒平已经包出小半锅,他担心孩子等这么久会饿,把已经包出的一盆交给舒安,“你先把这些煮了吧。”   “好啊。”舒安探头往桌上扫了一眼,“是玉米猪肉的呀!”   舒平笑笑,“对啊。你不是最喜欢这个馅的饺子。”   舒安挂好书包,围上围裙,端起盆往厨房走,“陈竹青也喜欢。今天工程队要开会,他回不来,我一会给他送一份过去。”   舒平后槽牙咬紧,眉头也跟着拧出一个黑疙瘩。   下的第一锅饺子,沥干水,往保温盒里一装刚好满了。   舒安顺带给装了一瓶保温杯的饺子汤,用布兜装着往外走。   舒平叫住她:“你全拿走了?我们不用吃啊?”   舒安指指他面前的一盆,“你这不是又包出来一盆,那往锅里一下就好了呀。”   来之前,舒安几乎把陈竹青夸到天上去了,说他对自己有多好。   所以,舒平对他的期待值很高。   现在一看也不过如此。   尤其是每天他晚归,舒安还给他备了一碗面,给他准备洗脚水。   舒平停下手里的动作,压低声音提醒道:“他已经三十七了!你用不着这样。办公楼挨着食堂,你不去送饺子,他也饿不死。”   舒安嘴巴鼓起,像个小河豚,委屈巴巴地瞧他,“又不是天天送。家里好不容易包一次饺子。而且我骑车过去,就十几分钟而已。”   舒平轻啧一声,“随便你。”   他抓起桌上的抹布擦擦手,端着那盆新包出来的饺子走进厨房。   舒安还想解释什么,往厨房里看了一眼,又低头看看兜里斜了一半的保温杯。   她赶紧将杯子扶正,放进自行车筐,骑车往办公楼的方向赶。   舒安到办公楼的时候,陈竹青刚开完会,从会议室里走出来。   他迎上去,从她手里接过布袋。   只轻轻一颠,他就知道里面的东西,“这汤汤水的不好拿,以后别来送了。”   向文杰在旁边接茬,“有人关心你,你还不领情啊!老子想要人送,还没人来呢。”   通讯连今天也加班,梁飞燕从另一个办公室里走出来,快走两步,挤到他身边,揪住他的耳朵,往下一扯,向文杰疼得五官扭曲,大叫‘不敢了’。   梁飞燕轻哼一声,收手,“有食堂吃就偷笑吧。要什么自行车啊!”   向文杰侧着身子,微微弯下些,恭敬地回:“是是是。你说的都对。”   陈竹青看两人打打闹闹地下楼去食堂,嘴角扯出一抹笑。   待转身向舒安,那抹笑很快消失,眼底升起一阵担忧,小心地问:“你出门的时候,哥哥有说什么吗?”   这些天,陈竹青在家过得如履薄冰,做什么事全要看舒平的脸色。   只有两个人在的时候,他也一直悄悄问舒安,舒平有没有说他什么,他这样做行不行。   刚开始,舒安只是觉得两人相处的时间不够,才会如此生疏。   一直安慰陈竹青,舒平已经改变想法了,不会讨厌他。   可现在,她觉得自己好像想错了。   她勾着陈竹青的手,慢慢捏紧,“这是你的家。哥哥只是寄住在这里,你不要想这么多。以前怎么对我,就怎么来。你真的很好,时间久了,哥哥会知道的。”   陈竹青闷声应了‘嗯’。   天色渐晚,街边的路灯亮起。   他两手搭上舒安肩膀,把她往外推,“我这还有事,你先回去。晚上也别等我,乖乖洗漱睡觉。”   **   无论舒平怎样在心里劝解自己,那是两夫妻的相处之道,自己不该过多干涉,可就是见不得舒安对陈竹青这么好。   尤其是她坐在小凳子上,帮他往洗脚盆里放中草药,帮他按摩的时候,舒平看得心里的火都要压不住了。   心里不爽,不想在家住,去工地值班室,他又担心自己不在家,陈竹青会偷懒,把家务活堆给舒安。   日子就这么别别扭扭地过。   一日,舒平正坐在工棚跟工友打牌。   工友说:“陈总工运气好,娶到你妹妹这样体贴的老婆。”   舒平嘴角抽了下,笑容有些僵硬。   心里暗暗回,但我妹妹嫁给他可是走背运了。   舒平有些烦躁,出牌速度快,有时候没想起清楚就丢牌出去了,等牌被压过,才觉得后悔,暗叹出其他牌就好了。   一连输了好几局,他手边的毛票越来越少,另外几人面前的毛票硬币却堆成小山。   旁边等着轮换的工人推他,“你今天手气不好别玩了,换我来!”   舒平不服气,“这才哪到哪!再来!我当年在广州,那可是号称……”   “号称什么!”   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头顶灌下来,几人没回头就已经感受到声音里压抑的怒火。   待转过身,几人同时惊住。   陈竹青单手叉腰,立在工棚门口。   他人高腿长,穿着蓝色工服宽大,往那一杵,遮蔽掉所有光。   他的脸阴沉沉的,眼里像是藏着锋刀,往屋内一扫,所有人不由得一抖,汗毛颤立。   工头结结巴巴地站起身,“我、我们去工作了。”   工棚里的人作鸟兽散。   可他们走出几步,就被他又叫了回来。   陈竹青转过身,“我说过什么?”   靠前的那个工人舔唇,小声说:“不允许在工地赌|博。”   陈竹青挑眉,手往堆满毛票的小桌上一指,“那这又是什么?”   局是舒平攒的,他不想那些人难做,也想着陈竹青会卖自己个面子,起身走到工棚外,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消消火。   舒平说:“别怪他们。是我叫他们来玩的。我们玩的很小,不算赌。就是图个乐。之后这些钱,是等着结束工作,一起去食堂吃饭的。”   谁知,这话不仅没等让陈竹青消气,反而点燃他的怒火。   他扭过头,毫不留情地大声斥责:“乐什么?你还想像在广州那样吗?你知道,你坐牢的那几年,我和安安是怎么过的吗?!你到底知不知道错啊?没有人能为你一直收拾烂摊子!”   虽然舒平坐|牢的事已经不是秘密,但当众这么说出来,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恨不能马上找个地缝钻进去。   旁边的工人一看,暗呐不好。   以最快速度散开了。   陈竹青朝他们喊:“以后再让我抓到谁在工地玩牌、赌|钱,就给我滚蛋!不管是谁都一样!”   后一句明显是在提点舒平。   舒平垂在裤缝两边的手攥紧成拳,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地响。   要在妹夫手下干活,任听差遣就算了,现在还要被人这么斥责。   他觉得没面子到了极点。   陈竹青转过头,看他还站在原地,没好气地问:“怎么还不去工作?”   舒平扬起脸,“我没要你给我收拾烂摊子!”   发泄过后,陈竹青慢慢冷静下来,语气平和一些,劝道:“我和安安是夫妻,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哥,这东西真的不能碰!这不是多少钱的事。你今天输了五毛一块,明天就想要赢回来。如此往复,没完没了,越玩越大。当年你在广州,不也是这样?从小玩到大……”   陈竹青滔滔不绝地讲着,大道理一套接着一套。   舒平一点也听不进去,还觉得他特别烦人,“几块钱有必要这么计较吗?我用你的钱玩了吗?”   “陈竹青,你听好了。我会努力赚钱,欠你的,我会一分不少地还给你。”舒平撂下这么一句,往工地走。   陈竹青在后面边喊他,边追。   舒平不想听他的指教,加快脚步,逃也似地跑走了。   —   晚上,陈竹青回家,经过一番心理斗争决定把这件事告诉舒安。   舒安一听,惊得不行。   她知道要跟舒平讨论这事,肯定会吵起来,让陈竹青带着孩子去隔壁刘毓敏家待一会。   待三人离开,舒安把舒平叫到客厅。   她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哥,我跟你聊聊吧?”   舒平摆手,比出一个‘停’的手势,“如果是为了玩牌的事,那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真的知道错了,这三年,我有多努力工作,你还看不出来吗?”   舒安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有想改好。但陈竹青说得对,这事真不能开这个头。就算你不上瘾,那有人上瘾了,在工地不工作只玩牌了,他还怎么管啊?你现在是电工师傅,也管着一帮子人,不能带这个头!”   舒平哼了一声,“你说到点子上了吧。陈竹青就是拿我立威呢!”他越说越激动,梗着脖子,脸都涨红了,声音也一点点提高,“他当着那么多人教训我,考虑过我的感受了吗?”   舒安没想到哥哥对陈竹青的误会那么深,眼睛瞪大,原本想好的措辞也哽在喉咙,发不出声音。   舒平拍着桌子,继续抱怨,“他不就是仗着多读几年书,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在国营厂工作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呢。拿着鸡毛当令箭。”   舒安心里着急,吼了一句,“舒平!你有完没完!陈竹青是总工程师,工程队就是要都听他的,包括你。你已经做错了,违反了他定的规矩在先,他教训你有什么不对的?你就是不如他!人家不仅念了大学,工作经验也比你丰富。”   “舒安!你到底是哪边的?”舒平同样不甘示弱地插着腰,跟她对着吼,“你以为我不想念大学吗?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啊?当年高考我不是没参加,也不是没考上,是没钱去!要知道你会变成今天这样,当初就不应该送你去上大学。”   这些话积攒在舒平心里已经好多年了,这一刻终于得以发泄出来。   他吼得嘶声力竭,像是一头暴走的野兽。   巨大的信息量从头上砸下来,一下砸懵舒安。   她扶着桌子慢慢坐到椅子上,“哥,你当年考上了?”   当初是舒平自己放弃上大学的,从没因为这样记恨舒安。   舒平闷闷地应了声‘嗯’,“不过我只过了大专线,就算去也上不了好学校。我说这事不是要怪你,放弃读书是我自己的选择。只是……安安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哥哥为了她放弃读书了……   舒安脑袋里不停重复着这一句,眼眶温热,噙着些许泪花。   她懵圈地抬头,透着层水雾瞧他,“我怎么了?”   舒平说:“像我们这种人,读大学是最好的一条出路,我以为我们两个人里至少有一个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那时候,你说你的梦想是当个好医生,在省城的三甲医院工作,要买房子把爷爷奶奶接过去享福。可现在呢?”舒平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指了指窗外一望无际的海,“你读了五年大学,就是为了来这种地方,伺候一个杂货店伙计的儿子?你是不是疯了?”   舒安嘴巴微张,震惊到声音都在颤抖,“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话已经说到这里,舒平不再隐瞒心里的想法,索性一次性说清楚,“早知道你会跟陈竹青,当初我才不会送你去上大学!爷爷要是活着,也不会同意你跟他!”   “舒平……”舒安两手按着桌面,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指着他的鼻子,刚要说话,却瞥见陈竹青就站在门口。   他抿着唇,面色难堪。   因为是着急跑回来的,头发散乱,狼狈之余还有几分委屈。   不知道他在门口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舒安抬手擦掉眼角的泪花,低头同舒平说:“一会我再跟你说。”   舒平扭头看到陈竹青站在那,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没觉得自己理亏,站起身进屋收拾好行李,提着往外走,“家里不欢迎我,我就去值班室住。”   从陈竹青身边擦过时,他故意撞了他肩膀一下。   陈竹青没防备,又因为听了那些话,脑袋已经乱成浆糊了,整个人都是发懵的状态。   被他这么一撞,没骨头的身子往左边一倒,磕在门上,发出一声脆响。   幸亏舒安及时扶住他,才不至于跌坐到地上。   舒安扶着他往屋里走,“你别听他乱说。”   陈竹青坐到椅子上,嘴角扯起一抹淡笑,“没关系。哥哥说的也没错,我就是杂货店伙计的儿子。”   舒安走到他身边,把他揽进怀里,紧紧抱着,“你是我的丈夫,是懿行、嘉言的爸爸,你是这个家的主心骨,你很好。跟你结婚后的每一天,我都很开心。真的。”   “嗯。我知道。”   —   家里乱糟糟的,陈竹青没把两个孩子接回来。   晚上,两人躺在一起。   陈竹青现在急需安慰。   而苍白的语言抵不过一场漫长的情|事。   结束后,他把人勾在怀里,亲了一遍又一遍,“安安,很喜欢我。不管发生什么,都会陪着我的,对吗?”   舒安点头,“对。”   陈竹青不放心地问:“那要是哥哥一直不喜欢我怎么办?”   话题绕来绕去又绕了回来,舒安躺正身子,盯着天花板愣神。   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舒平会有这么偏激的想法,打得她措手不及。   陈竹青看她绷着小脸,五官纠结成一团,心里更难过了。   他舍不得让她为难,“没事。别想了。顺其自然吧。总有一天哥哥会看到我的努力的。”   他从旁边的凳子是捞起衣服套到身上,起身走到书桌边。   舒安卷着被子坐起来,“你干嘛?”   陈竹青按开台灯,递给她一封信,“白薇寄过来的。刚才事多,我一下子忘了。”   明明两家人都有电话,可白薇还是喜欢给舒安写信。   她说,总觉得文字这种传统方式最能表达心意。   对方写得认真,舒安逐字逐句读得同样认真。   她复述道:“白薇说她搬新家了,换了个更大的房子。问我要不要去她那里坐坐。”   陈竹青把衣服披到她身上,帮她穿好,“去吧。家里这么多事,一定很烦吧?请假出去休息几天,就当散心吧。你们俩也挺久没见的了。”他看舒安还在犹豫,伸出一根食指压在她的眉心,把那个黑疙瘩揉平,“家里我会照顾好,跟哥哥的事我也会处理好。我保证,你回来的时候,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舒安拉着他的手,紧紧牵住,“我也不想你受委屈。舒平那么大了,你不要去管他,就让他冷静几天,让他好好想想,他会想清楚的。”   陈竹青应了‘好’。   他俯下身,亲吻她的前额,“安心睡吧。我的宝贝安安。”   **   一九九四年,元旦。   西珊岛的杂鱼罐头销量好,是很多人的年货首选。   元旦刚到,订货单已经排到好几个月以后了。   舒安要去看白薇,借着陈竹青的关系,找厂里买了三提礼盒装的。   林文斌升到副高职称,现在还在筇洲大学担任客座教授,工资很高。   他把新房买在筇洲的中心地段,交通方便,还是紧挨着筇洲大学附属中学,是一顶一的学区房。   房子在一楼,还带个小院子。   白薇想在院子里种菜,特意让舒安来的时候带些种子来。   两人好几年没见面,再见面时,特别亲切。   白薇搂着她往屋里走,“安安!我好想你呀!”   舒安把几包种子交给她,“你准备种在哪?我帮你吧?”   说着,她卷起袖子就要干活。   白薇急忙拦住她,“你呀。真是到哪都闲不下来。林文斌在畜牧所,他们隔壁就是农科院,这些事他最擅长了,不用你,也不用我。等他回来弄。”   她转进厨房,拿出新买的杯具给她倒咖啡。   林文斌买了一整套的做咖啡的机器。   三四个机器摆在客厅的餐吧上,颇有情调。   白薇招手唤舒安坐过来,“你来这坐嘛。”   林文斌天天都要喝咖啡,白薇制作咖啡的手法娴熟。   三五分钟,就给舒安做了一杯卡布奇诺,还从冰箱里拿出喷□□油挤在上面,杯子递出去时,她不知道从哪拿出坚果碎和巧克力棒插在上面。   舒安拍手,赞叹道:“真厉害。做得跟咖啡厅的一模一样。”   白薇笑笑:“还记得那次我们去咖啡厅喝咖啡吗?”   “记得。”舒安低头抿了一口,因为奶油太厚,第一口全是甜腻的奶油,顺着喉咙咽下,甜得有些齁嗓子。   白薇赶紧给倒了杯水,“是不是太甜了?你要是不习惯可以配点水喝。”   两人一边喝咖啡,一边回忆往事。   聊了好久,总算说回现在的生活。   舒安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白薇叹气,“说实话不怎么好。”   舒安有些诧异,把杯子放回盘子上,“怎么了?”   白薇两手弯曲,撑在桌面上,托着脑袋边叹气,边说:“林文斌的弟弟因为犯了点事,前年被单位开除了。这两天,文斌给他找了好多工作,都是做一段就辞职。谈了好几年的女朋友也吹了,也是呢,他现在这样,谁能跟他呢!”   舒安筹措一番,刚想劝,可白薇像是憋了很久,根本没给她插嘴的机会,嘚啵嘚啵地不停抱怨。   白薇说:“他现在就住在我家呢。烦死了,说亲也亲,可终究不是一家人。他又没工作,什么都要文斌出钱……”   舒安往旁边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   白薇摆手:“不在家。出去玩了。他在我哪敢说这些啊。让他听到,再去文斌那告状,我们俩肯定要吵架。”她越说越委屈,忍不住握住了舒安的手,“真的太难了。这么亲的人,根本没法开口说让他走,但这么住在一起,多别扭啊……真是烦死我了……”   白薇撇嘴,颇为羡慕地说:“还是你好。陈竹青的哥哥、姐姐都争气,工作又好,都不会来麻烦你们,之前你们没空,还愿意帮你们带孩子。”   而后,白薇还说了很多,但舒安一句也没听进去。   舒平现在同样住在自己家。   跟林文斌的弟弟是一样的情况。   白薇这么好脾气的人,都有赶人的想法,那陈竹青呢?   他是不是也会觉得好烦?   舒安越想越拧巴,手指绞着衣角拧了一圈又一圈。   白薇看她眉头紧锁,赶紧止住这个话题,“对不起啊。这些事听着很烦吧。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一会出去吃吧。筇洲开了几家不错的餐厅,我带你去啊……”   —   当天晚餐,她和白薇一家同桌吃饭。   林文斌的弟弟就坐在她对面。   白薇边帮他盛饭,说着多吃饭之类的客套话,边在落座时悄悄叹气。   两人挨得近,舒安对这事又格外敏感,白薇细小的表情变化,她全看在眼里,像小刀一下又一下得往心上扎。   她下意识地在脑海里,将白薇的尴尬、客套和陈竹青在家里的模样做比较。   这段时间,陈竹青在家好像是不一样了。   舒安越想越难受。   她原本是打算元旦三天假都待在白薇这的。   但后来,只住了一天就回去了。   **   舒平还要在这住很久。   陈竹青不认同舒安说的,把这事暂时搁置,让时间来解决。   舒安刚离开西珊岛,他就买了东西去值班室找舒平。   值班室很小,就一张凳子。   陈竹青来了,舒平把凳子让给他,自己去床上坐。   陈竹青没坐,是站着说话的。   他买的全是吃的,来的时候以舒平的名义给工人发了一圈。   紧接着,他把东西放进值班室的公用柜子,然后走到床边拿起行李袋帮舒平收拾东西。   舒平按住他的手:“你干嘛?”   “舒平哥,还是回家住吧。家里没你不行,嘉言都想你了,这几天吵着要找舅舅呢。”陈竹青拿出孩子做理由。   舒平两手环胸,把脸一扬,表明了不吃这一套。   陈竹青抿唇,想了一会,坐到他身边,向他低头,郑重地道歉:“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我处理得不好,不应该那样说你。我以后不会了。但你真的不能再碰赌了。”   冷静几天,舒平也觉得这事该翻篇了,就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了。   舒平起身收拾行李,“我这是看在舒安的面子上。”   陈竹青眼眸亮起,愉快地应了声‘嗯’。   两人走在回家路上。   各自沉默着,很是尴尬。   舒平想说点什么,想来想去,还是没能开口。   临进家门前,陈竹青忽然拉住他问:“舒平哥,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不那么讨厌我?”   舒平甩开他的手:“我不是讨厌你。就是不喜欢你跟舒安。我希望她过的生活,你给不了。”   陈竹青心底凉了半截,颓废地靠到门边。   **   舒安比预定的早回家。   陈竹青正在家里做饭,听到院外的开门声,以为是舒平下班了,围裙都没摘,就跑出来,“舒平哥,你回来了?今天食堂有煎带鱼,我买了几份回来……”   看到是舒安,他顿了一下,笑容更甚,“怎么这么快回来?不在那多住几天?”   舒安笑笑,“我想你了。”   陈竹青笑着迎上去,帮她那拿行李袋,“真是的,也不打给电话回来。我可以骑车去码头接你嘛。”   舒安揪着行李袋子,手上加了些力道又扯回自己手上,没让他帮忙。   “没事。没多远,我自己可以走。”   她回到屋里,看到舒平的床边放着行李袋,“哥哥回来住了?”   陈竹青点头,“嗯。我不是答应过你,会解决好这件事。”   对于这个回答,舒安并不满意,冷着眼眸问:“他自己回来的?”   陈竹青舔舔唇,眼睛往左上角斜。   舒安加重语气,“我是能看出你说谎的。”   陈竹青叹气,老实回答:“不是。我去道歉了,请他回来的。”他拉住舒安的手,把她勾进怀里抱住,“我不委屈。这事是我做的不好。我跟哥哥说过了,他也答应我不会再赌了。就这样过去吧,谁都别再提了,好吗?”   舒安深呼吸几次,抬手摸着他的脸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晚,舒平很晚才回来。   陈竹青一直在等他。   门刚开,他就起身,问:“舒平哥,你吃饭了吗?我给你留了……”   舒平摇头,“不用,我在食堂吃过了。我很累了,先去睡了。”   舒安靠在门边,看着这一幕,如鲠在喉。   **   而后的日子,舒平对陈竹青的态度依然是这样不冷不热的。   陈竹青的一腔热情在他这得不到一点回应。   舒安忍无可忍,终于爆发…… 第123章 .1994你是想让我跟他离婚吗?   舒安挑了个陈竹青不在家的时间。   “舒平,我们谈谈吧。”   被叫全名,舒平预感不妙,把电工背包挂在架上,又换回拖鞋,走到饭桌边坐好,“还是陈竹青的事?”   “是。”舒安放在膝盖上的手攥成拳头,指甲钳进肉里,生生地疼。   有些话,她酝酿了很久,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说出来。   又是这事,舒平几乎能猜到她要说什么,烦躁地解开衬衫的第一颗纽扣,倒了杯凉开水,咚咚地一饮而尽。   舒安攥拳的手松开,转而揪住裤子,一字一顿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对他?他做得哪里不好了?”   陈竹青需要和外地的建材厂联系,家里的电话能打长途,话费单还挂在单位的账上,不需要自己付钱。   现在的舒平工作稳定,攒下一笔小钱,有做生意的想法,想法子跟以前的合作伙伴联系,经常往广州打长途煲电话粥,一聊就是几小时。从以前的朋友那,舒平意外了解到林建业的近况。   他颇为感慨地叹道:“你知道你的同学田雨薇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吗?林家现在不仅有电器市场,还开了好几家餐馆。听说田雨薇后来又去读研深造,在广州的三甲医院工作,家里有两个保姆伺候着,什么家务都不用做。你再看看你……”   “你们可是大学同学啊!她在学校读的还不如你呢。可是现在呢……”舒平抬手扶住额头,胸中似憋着一股气,平复半天,才继续说,“就算你不喜欢林建业。当时哥哥认识的老板多了,你早说不喜欢,我再给你介绍别人啊。哪个不比陈竹青强。”   搞了半天,原来症结在这。   舒安本想说自己现在的生活挺好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她的生活,舒平清楚地看到了,不必多说。   两人经历的事不同,在理想生活上的追求千差万别。   舒安拧眉,拿出杀手锏,“林建业有多好我不知道。但他能愿意帮你养孩子,养八年吗?”   提到舒梦欣,舒平心尖像被人戳了一刀,顿时没了底气。   这是他在陈竹青那的唯一把柄。   舒安继续说:“这八年,他是怎么对舒梦欣的,你可以去问孩子,你也看得到。他手腕上的那块表,戴了十年,换过几次表带,表盘磨损得那么厉害都没舍得换。梦欣说喜欢钢琴,他马上就给买了,还带着她去筇洲上课。这些有几个人能做得到啊?你现在说这些话,不觉得亏心吗?”   舒平从兜里掏出一本存折,“这三年我也攒了些钱,就算还他的吧。”   舒安没收,“我们帮你带梦欣不是为了日后找你要钱,是真的把你当一家人。”   她的手抬到桌面上,轻轻覆在舒平的手上,再慢慢收紧,“哥,你是想让我跟他离婚吗?”   舒平瞪大眼睛,瞳孔震动。   陈竹青和舒安结婚,他觉得苦了妹妹,常觉得亏,却也没想过要两人离婚。   舒安跟他有两个孩子,是怎么都扯不断的关系,真走到那步,孩子和舒安又该怎么办。   舒平声音渐小,“我没有。”   “可你现在正在这么做。”舒安松开他的手,“你这样对人家,陈竹青的耐心总有一天会耗光的。这个家,不姓舒,也不姓陈,这是我和他的家。你住在这要考虑他的感受,不能这样甩脸子给他看。”   舒安在跟他讲道理,舒平却听出了别的意思,“你是要赶我走吗?”   舒安有些委屈,想伸手去拉他。   手指还没碰上他的肌肤就被甩开了。   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舒平抬手,比出个‘停’的手势,“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他起身,背上电工的包,回房间拿出行李袋往外走。   舒平换好鞋,门一开,提前下班回家做饭的陈竹青站在院里。   他手里提着一桶从码头买回的新鲜活鱼,“舒平哥……”   “我不会再打扰你们了。”舒平没给他辩解的机会,背着包往外走。   舒安追出来,“哥……”   她看到陈竹青也愣了一下,放弃去追舒平的想法,转而去牵他的手,“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舒安往桶里看了一眼,“买了这么多啊?”   陈竹青往厨房走,“嗯。一会做完,给舒平哥送一份去吧。”   舒安摇头,“不用了。随他去吧。最终生活还是我们两个人要过的。你努力过了,我看到了。”她围上围裙走过来,帮着处理活鱼,“一会去隔壁叫梁大哥他们过来吧。”   陈竹青闷声应了‘好’。   —   或许是因为今天的对话,陈竹青今晚对舒安格外渴求。   情|事结束,没有着急撤出,仍搂着亲了很久,像是对她平淡反应的不满,想通过这样的撩拨得到他想看到的反应。   舒安轻颤下,感受到他的反应更剧烈了。   “陈竹青。”她眼眸半阖,贴在他怀里喘气。   陈竹青低头吻她一下,“不想要了?”   舒安喘得厉害,眨眨眼作为回答。   “好。你别动,一会就退出来了。”陈竹青圈着她的手放松,身子弓成虾米,脑袋埋在她脖颈,若有似无的浅吻混着温热的气息喷在舒安的肌肤,扰得人难耐。   这种情况下,舒安没法不动。   咬咬牙又陪他一次。   结束后,舒安搂着他小憩,抬手去摸他的侧脸时,感受到些许湿润的凉意。   “今天的话,你听到多少?”她早该猜到这层的。   陈竹青躺正身子,“都听到了。”   沉默半晌,他继续问:“如果哥哥真的让你跟我离婚,你会吗?”   舒安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想,环在腰间的手下滑,抓住他的手,和他十指紧扣,“当然不会。还有嘉言和懿行呢,怎么能这么任性说这种话?”   陈竹青侧过身,空着的手抬起,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捧着她的脸,很仔细地看。   细致到舒安害羞,头稍偏躲开他的目光,“干嘛呢。”   陈竹青说:“我在想。要是你在我家寄宿的那五年,我能藏好对你的喜欢,没和你结婚,你现在就不用这么纠结了吧?我以为只要我对你足够好,过去的事就能一笔勾销。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舒安拨开他的手,不敢相信地问:“你后悔了?”   之前那个天天喊着要她永远陪在自己身边的陈竹青去哪了?   陈竹青摇头,“不是。只是……”   他说不下去,“算了。以后不再提这件事了。我很喜欢你,你知道的。”   舒安微微颔首,“嗯。”   **   就在两人都忧心如何解决舒平的事时,舒平先替他们做了决断。   他向工程队递交辞呈,去筇洲找了份电工的活,又到筇洲大学附近租了个房子,这样便于照顾舒梦欣,也不会打扰陈竹青和舒安的生活。   舒安随时想看他,还可以来找他。   舒平不在眼皮底下,舒安有些不放心,去筇洲找过他几次,看他工作稳定,才安下心。   走之前,她花钱给他装了部电话,“哥,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   舒平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甚至还去市场买了只鸡,给舒安炖鸡汤。   他向舒安道歉,为这些年的叨扰,也为为难陈竹青。   他塞给舒安一个存折,“这钱你一定要收。我不想欠他的。”   推脱一番,舒安把钱收下。   看到他生活得安稳,舒安心稍宽,遂提议道:“今年春节,咱们一块回闽镇吧?”   **   舒平的单位有事,他又是新入职的,主动揽下值班的活。   到春节过后,他才请到假,收拾行李准备跟舒安回闽镇。   舒平很久没回去了,两兄妹估计有很多话要聊,陈竹青觉得跟着不好,就说工程队有事,留在西珊岛没跟着去。   出发前,陈嘉言很兴奋。   因为这样,她可以晚一周开学,少上一周课。   陈竹青往行李里塞进本练习册,“爸爸把题目都划出来的,你每天要写一页,回来以后,我会检查的。”   陈嘉言瘪嘴,“真讨厌。”   舒懿行不喜欢做火车,更讨厌坐船。   一番犹豫,他把整理好的行李一一拿出来,“我不去了。我想正常开学,也想在这陪爸爸。”   陈竹青听到后一句,高兴得不得了,把孩子拉到身边,“乖。妈妈不在,我也会给你做好吃的。”   陈嘉言闻言也吵着要留下。   陈竹青脸一拉,“在这也得写作业。”   陈嘉言咽了口唾沫,左右掂量一番,推着行李箱往外走,“那算了。我还是跟着妈妈回闽镇吧。”   陈竹青送舒安去码头乘船。   等船的时候,林素结束春节假回来。   这次,她和江策回的他家。   江斌因为成绩不好,又马上要升初中,没跟着去,寒假就留在岛上上补习班。   舒安看到她从船舱里走出来,兴奋地朝她招手。   但距离远,林素又阴沉着脸,带风似的走得飞快,没看到她,也没理会她。   后面跟着的江策同样脸色不太好看。   两人拉拉扯扯地在路上走。   因为码头这有士兵在卸货,江策扯了她衣袖两次,发现她不领情就任由她去了。   舒安觉得奇怪,盯着看了很久。   船上的士兵提醒:“舒医生,我们要开船了。”   舒安敷衍地应了好,眼睛还像贴着林素身上似的,跟着她一路走。   陈竹青抬手在她眼前晃晃,隔断视线,“你去吧。林素这有什么情况,我如果知道会告诉你的。” 第124章 .1994你不用怕   岛上的新部队宿舍建设到后期,陈竹青给士兵发了一份调查问卷,问他们生活区还有哪些地方想改造的,这次整改会一并处理了。   陈竹青拿着收回来的问卷去江策家,跟他讨论整改项目的先后顺序。   军属区有个习惯,各家各户的院门很少落锁,永远敞着条缝。   将要走到江家时,陈竹青透过细缝看见江策跪在院子一角,两手扒在林素的膝盖上,似乎正在为什么事忏悔。   林素表情凝重,两手环胸,脸偏向一边,根本不瞧他。   江策这么大的官,如此卑微地跪在妻子面前,陈竹青先是惊讶,然后好奇到百爪挠心。   能有什么问题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估计是很严重的事吧。   家庭内部矛盾,他一个外人不该参与,也不好妄自揣测。   陈竹青边告诉自己别瞎想,往外走的时候又忍不住地想。   走出十几米,他瞧了眼手里的表格。   这个工程上面催得紧,春节假他都没休息,全在办公楼做设计。年后,工人回来,立刻恢复施工。即便如此,王政委仍多次找过来,要他尽快交工验收,新一批的士兵马上要调过来了。   这事不能拖,陈竹青折返回去。   他边走,边扯着嗓子喊江策,像是提前给预警似的。   江策从院里跑出来,“陈总工,有事?”   看得出来他很慌张,两边膝盖还有两个圆圆的泥土印记。   江策想拉他去办公室谈,陈竹青却轻咳一声,拿眼神扫他一眼,“您穿着睡衣,不合适吧?”   江策一拍脑袋,面上闪过几分尴尬。   他扭头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对他说:“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换了衣服就来。”   陈竹青说:“那我去办公室等你?”   江策连声应‘好’。   二十分钟后,江策穿着军|服,气喘吁吁地赶到办公室。   两人很快投入工作状态,制定好施工方案。   而后陈竹青去工地,江策则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   岛上工作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没法按时来接孩子放学。   学校搞了个自习室,让各个年级的孩子在这边写作业边等家长,还给安排了值班老师,负责给他们辅导作业。   陈竹青完成工作,去接舒懿行,发现江斌就坐在他身边。   陈竹青随口问:“你妈妈还没下班?”   江斌摇头,“不是。我妈今天在家,是我作业不会,所以多留一会。”   “那吃饭了吗?”陈竹青有个工作要处理,来得很晚了,这个时间,自习室里没剩几个小孩。   江斌还是摇头。   陈竹青往他那看了一眼,几个作业本都写满了。   来的时候路过食堂,陈竹青买了两个牛肉烧饼,准备和儿子一人一个,现在他把自己的那份留给了江斌,并且跟他说:“很晚了。起来吧。叔叔送你回家。”   林素那侧的军属院建得早,最近有两盏路灯坏了,但施工队这工程紧,电工全在工地,还没来得及去修理。   陈竹青担心孩子一个人走回去害怕,也怕光线不好,再绊倒摔伤。   于是,牵着两个孩子往林素家走。   打算先送江斌回去,再带舒懿行回家。   江斌遗传到林素开朗外向的性格,一点不怕生,一路上蹦蹦跳跳的,话特别多。   听他说话时,陈竹青都恍惚了一下,好像看到了很多年林素在医学院的模样。   有次他去医学院找舒安,那算是林素第一次正式见他。   林素环胸,打量他许久,把陈竹青盯得发毛。   她却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然后朝他伸手,熟络地自我介绍,“我叫林素,跟舒安同班,还是她邻居。”   陈竹青迟疑几秒,伸手同她握了一下,没等开口,林素又抢着说:“我知道你!安安现在住你家。你是那家的小儿子。长挺好啊。”   “谢……谢谢?”陈竹青又顿住。   不过,自从林素来岛,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笑了。   偶尔去海滩,还能看到她一个人坐在礁石上望着无垠的大海叹气。   陈竹青以为她是想闽镇的家人了,现在想想可能还有婚姻、家庭的琐事吧。   陈竹青牵着江斌回家。   院门没锁,他们是直接推门进去的。   林素正卷着袖子在院里洗衣服。   后面门打开,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瞧了一眼,先是惊讶江斌竟然被陈竹青带回来了,后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两手往下一甩,快速撸下两边的袖子走过来。   为方便在晚上干活,林素家的院子装着超大瓦数的电灯。   还是陈竹青亲手安装的。   林素的小动作江斌没看见,陈竹青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两侧手臂都有面积不小的淤青。   因为皮肤过于白皙,发乌的淤青特别惹眼。   陈竹青打消立刻回家的想法,跟着她进屋。   林素说要做饭,让孩子先去房间写作业。   江斌特别听话,书包都没放,换了鞋就关进屋里。   陈竹青推舒懿行一下,让他跟着进屋去。   林素有点猜到他想问什么,眼神更加慌乱。   她抬手把耳边碎发别到耳后,往厨房里走,“江策一会要回来了,我得赶紧做饭。陈哥,今天就不留你了。”   陈竹青往厨房门边一靠,“你的手臂是怎么回事?”   林素手上的动作停滞一瞬,舔舔干裂的嘴唇,想着要怎么应付过去。   陈竹青想到白天看到的事,压低声音问:“是江策……”   话音未落,林素先否认了,“不是他打的。”   这话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一下子坐实陈竹青心里的猜想。   他好意相劝:“部队有人管这事,你可以去反应。”   林素摆手,“真的不是这样。就是我不小心摔到地上,磕伤的。”   林素的性格,陈竹青太了解了。   她是那种有仇必报,绝对不会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的人。   就算是结婚有了孩子,慢慢稳重下来,但脾气秉性却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   难道她有什么难言之隐?   陈竹青扭头瞧了一眼,孩子那间屋子的房门紧闭。   陈红兵在部队任职多年,以前他手下就出过这样的事。   手下家属带着医院的验伤报告跑到部队讨说法,部队很重视这事,专门成立了调查组,政委、书记全上,经审查后,那人被降了三级,贬到地方去。那人家属的离婚态度很坚决,部队还帮着做那人的思想工作,让他补偿家属一笔精神抚慰金,然后去民政局办离婚。   陈竹青把这件事告诉林素,“你不用担心。部队还有女同志专门管这事的。”   他越说,林素的脑袋埋得越深。   锅里的水沸腾,咕嘟咕嘟地冒泡。   陈竹青看她的心思没在厨房,侧身挤进去,帮她把面条下进去,然后拿着长筷子搅和开,又往里下青菜叶。   林素伸手过来,陈竹青以为是她要接手,把筷子递出去。   没想到她抓住他的手腕。   不过,只是轻握一下即松开。   林素说:“他不是总这样。只是喝醉酒,不小心的。我不想把这件事闹大,也没必要。斌斌还小,父亲是他的榜样,不想让孩子失望。江策跟我道歉了,还写保证书了。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可……”陈竹青有太多话想说,刚开口,又被她后续说的噎住。   林素有些着急,语气提高几分,“这是我的家事,不用你管。”   陈竹青抿紧唇,胸口起伏一下,硬是把这口气憋回去了。   看他眼眸低垂,似乎是不会再插手这事了,林素也长舒一口气,转而伸手去接过筷子。   她说:“我已经决定好怎么处理了。这次的事,你就当没看到,别和任何人提起,包括舒安。”林素怕他听不清,再三重复,“一定别告诉安安。求你了。”   “行吧……”陈竹青低声应下。   因为在工地建工,被石子、铁钉划伤是常有的事。   舒安往陈竹青的包里塞了不少外用特效药膏。   陈竹青从包里翻出一支舒缓淤青的药膏。   他把药膏放在桌上,“用了这个,你能好得快一些。舒安比我细心多了,也更关心你。你们还在一起工作吃饭,她迟早会注意到你手臂的伤。”   林素轻声道谢。   去房间叫舒懿行前,陈竹青又丢下一句,“林素,你和我们是好朋友。如果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一定要来找我和舒安。”   林素嘴角勾起一抹笑,重重地点头道谢。   陈竹青走进屋子去喊孩子。   没想到两个小男孩正在拼一个坦|克模型。   舒懿行再聪明,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又从小在军属区长大,对这种东西向往地不得了。   他拉着陈竹青的手求道:“爸爸。让我拼完这个再回家,好不好?”   林素听言,从厨房里探头,“我多下点面,干脆你俩今天留家里吃饭吧。”   正说着话,江策下班回来。   他没进屋就喊着‘好饿’。   等进屋,看见陈竹青也在,愣了几秒,随即笑着迎上来,“陈总工,今天怎么有空来家做客?”   江策留着精神板正的寸头,身材魁梧,两道剑眉,正气十足。   可知道他私下是什么模样后,陈竹青对他的好感已经跌至负值,甚至有点不想搭理他,只是碍于林素的面子,敷衍地回:“斌斌在教懿行拼坦|克。”   江策一听这问到自己的专业上了,喜笑颜开地走进屋来。   他兴奋地问:“斌斌在拼什么型号的坦|克啊?”   江斌先是报出型号,然后把脸一扬,颇为自豪地说:“我爸开过这个呢!”   语气和眼神里炫耀的意味颇浓。   偏偏舒懿行还很吃这一套,用力鼓掌,“江叔叔好厉害。”   陈竹青拧眉看着这一幕,心情很复杂。   他好像有点明白林素的顾虑了。 第125章 .1994不检点   之前,陈竹青不在家,舒安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在西珊岛生活就麻烦颇多了,更别提要带着他们乘船坐车回闽镇。   第一次到闽镇的陈嘉言特别兴奋,什么都好奇,伸着小手要舒安拿给她看。   就连后院那块荒了好几年的破地,她也拿着小铲子蹲在地上玩得不亦乐乎。   村里整修过几次,已是大变样。   舒家一直没人住,只有林妈妈每隔两个月回来打扫一次,没人住的房子老化得厉害,几乎成了村里最差的房。村书记看他们回来,说村里要参加‘美丽新农村’的评比,让他们把房子收拾好。舒平去县城买回些修补材料,勉强把墙上和屋顶的裂缝修补了,又将后山的四个墓碑重修一次。   大人忙着干活,两个小孩就在屋里玩。   陈嘉言特别皮,大人都管不住,更何况是隔了一层的舒梦欣。   有次,舒安正在后院除草,听到孩子在屋里哭。,赶紧把手里的东西丢下,跑进来看。   家里有张很旧的摇椅,以前舒奶奶最喜欢把摇椅搬到村口,在那边摇边晒太阳边和村妇聊天。   摇椅算奶奶的遗物。   舒安每次回来都会擦洗干净,上回陈竹青来的时候还给上了层清漆。   只是年头久了,椅子的连接处不再牢固,陈嘉言不顾舒梦欣阻拦非要去坐。   结果,坐上去刚摇两下,在‘啪嚓’两声巨响中,摇椅当场散架,陈嘉言也掉到了地上,摔得哇哇直哭。   还好椅子的各部分都是整块的木头,且木质结实,摔开来还是一整块一整块的,没有断裂的尖角,才不至于让孩子受伤。   舒梦欣一看舒安进来,忙道歉:“是我没看好妹妹。”   舒安根本不用细问,根据现场直接推断出结果。   她走过去一把扯起陈嘉言,手指着她鼻子,“不许哭!谁让你不听姐姐的,姐姐是不是有说这个很危险了。”   陈嘉言自知有错在先,鼻子抽动,啜泣声渐小。   收拾完后山坟墓的舒平挑着担子走下来。   他听完陈嘉言的事,又环视一周整理得差不多的屋子,说:“要不然你先带嘉言回去吧,这收拾得差不多了,你的假应该也快用完了吧?”   陈嘉言在这不仅帮不上忙,还是个拖油瓶。   舒安无奈地应下,她交代舒平几句,当晚就带着陈嘉言去火车站坐车离开。   在家里摔的那一下挺要命的,陈嘉言屁股着地,肉厚没伤到哪,但半边屁股都是淤青。   舒安边心疼边教训她。   因为伤在屁股,陈嘉言坐不了,在火车和船上都只能趴着,颠簸两日后,总算回到西珊岛。   回来的时间比预定的早一天。   舒安没想到陈嘉言会伤成这样,也没提前打电话让陈竹青来接。   是下船后,才拜托同船回来的人去办公楼找陈竹青。   陈竹青听言,骑着自行车以最快速度赶到。   到的时候,发现自行车竟然是个累赘。   还好自行车上有几条绑绳,陈竹青把行李箱绑在后座,让舒安推着走,自己则小心地抱着陈嘉言。   回家后,舒安找陈竹青要治淤青的药膏。   那是之前她去北京开会的时候买的特效药,筇洲这边的药店还没有看到哪家有卖。   药膏给林素了。   但不能告诉舒安。   陈竹青嘴巴微张,两手一摊,尴尬地站在客厅中央。   舒安惊得差点咬着舌头,“那么大一管,你全用完了?”也不顾孩子还站在旁边,走到他身边,两手捏着他的衣服下摆就要往上掀,想看看他是哪里受伤了,怎么能把那么大一支药膏都用完了?   陈竹青按住她的手,朝旁边努嘴,示意她陈嘉言还在。   舒安反应过来,把手收回。   陈竹青编道:“给工人用了。”   “啊……”舒安扶额,无语之余也长舒一口气,至少受伤的不是陈竹青。   她叹气,开始心疼钱,“那药膏很贵的。”   陈竹青夹着公文包往外走,“我现在去筇洲买。”   舒安说:“之前我有看过,这里都没卖的。”   陈竹青没停下脚步,坐在门口穿鞋,“再去找找,多跑几家药店,万一有呢。”   舒安没阻止他,去厨房煮了个鸡蛋,用毛巾包着,帮陈嘉言舒缓淤青。   陈嘉言脱掉裤子,撅着屁股躺在床上。   微微发烫的毛巾刚碰到她的伤处,她就疼得次哇乱叫。   舒安哼了声,“看你还敢调皮。”   晚上,陈竹青坐着最后一班渡轮回来。   舒安一直打着灯给他,还给他留了一碗鸡蛋面。   陈竹青回家,也不说话,直接进厨房去倒水。   他头发炸开,长袖对折三四次,卷到手肘上一寸的位置,后背被汗水润湿又干了,褶皱非常明显。   一看就是在外面跑了好久。   舒安没抱什么希望,“来吃饭吧。”   陈竹青口渴的不行,张张嘴想说话,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仰着头,咚咚地喝下四杯水才缓过劲来,“我买到了。”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两支药膏,在筇洲他是一边打听一边跑,药店没有就去医院,连几家私人诊所都去了,最后在一家中医诊所里买到了。   这东西难得,他多买了一支。   “我现在知道哪里有了。”   舒安收下一支,另一支让陈竹青自己备着用。   几小时前,还趴在床上疼得龇牙咧嘴的陈嘉言,听到陈竹青说要帮她请几天假,还特批她这几天只要躺在床上休息,不用写作业。   陈嘉言立刻换上笑脸,不哭也不闹了。   舒安扶额,陷入新一轮的苦恼中,“这孩子这么不爱学习,长大可怎么办呀?”   陈竹青倒是淡然,“健康快乐最重要。”   **   舒安的假还剩两天,但回岛的第二天就有护士找过来,说是有个宫颈癌的患者要手术。   腹腔镜手术仪运到岛上有两年了,能熟练掌握运用的妇产科医生只有舒安。   这个患者不是她的,是其他医生检查出来的。   患者知道舒安是这方面的专家,拒绝治疗她的医生为她实施手术,就等着舒安回来。   舒安一听,马上回医院了。   手术是外科和妇产科的联合手术,主刀是舒安和林素。   医院里的几个新医生听说要用腹腔镜手术仪,全部跑来,想跟手术室进学习。   患者已经被安排住进病房。   术前查房,舒安走进病房,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医护人员,有帮她记录的护士,更多的还是来旁听的新医生。   患者没见过这阵仗,瞬间傻眼,傻愣愣地说:“医生,我这癌是不是晚期了?”   舒安安慰她:“要开了做快检才知道,不过根据我的经验应该不是。”   应该?   那就是还有可能是。   病人捂着胸口,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晕过去了。   护士忙按住她,从旁边的空床位抓过一个枕头垫到她身后,让她靠得舒服些。   舒安又安抚几句,可无论怎么说,那个病人就是一个劲的叹气,仿佛世界末日来临。   舒安拧眉,“怎么会这么想?之前张医生没跟你说清楚情况吗?”   病人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着舒安身后的人,“这么多医生都来了,我这不是绝症,是什么?”   舒安‘嗐’了一声。   反正也差不多检查完了,舒安留下三个要带进手术室的医生,让其他人先走。   而后,又转过来跟病人解释这些都是来观摩学习的新医生。   病人瘪嘴,“一个瘤子有啥可看的。”   一小时后,那边通知舒安手术室空出来了。   舒安给家属解释清楚,让他们签好手术单,然后进准备室换衣服。   几小时后,手术顺利完成。   护士出来报告情况。   舒安和林素则通过医生的专属通道回准备室换衣服。   从准备室出来,两人去病房看病人。   去的路上被家属拦住,她们直接在走廊把注意事项告知他们,而后就回门诊去了。   下楼的时候,林素有些心不在焉,走得慢吞吞的,被一个赶着上楼的男人撞了一下。   男人连连道歉。   林素摇头说没关系,另一手捂紧被撞的小臂。   舒安看到她前额渗出些细汗,不知是因为被撞疼流的,还是刚才穿着手术服给悟出来的。   待男人走后,她问:“没事吧?”   舒安想去扶她,手刚伸出,就被林素以一个转身躲开了。   林素面色惨白,气色很差,虚弱地摇头说没事。   舒安听说林素昨日是夜班,早上已经做了一台手术,现在又接了一台手术,想着是工作时间太长,被累的。   她拍拍肩,安慰道:“早点回去休息吧。”   随后,她又打趣道:“人家都说外科医生的手最重要。你可千万别伤到手啊。要不然去理疗科,让陈医生给你推拿按摩一下?”   一提到手,林素的嗓子都提到嗓子眼了,慌乱地摆手拒绝:“我是被撞到小臂,又不是手受伤,没事的。”   舒安撇嘴,“手臂受伤也不行啊。万一撞得没力气了,拿不到手术刀怎么办。”她想起陈竹青昨日买回的药膏,那药膏有活血的功效,也可以治疗扭伤和肌肉劳损,“我家还有一支新的活血外用药,我下班后,拿去你家?”   林素笑笑,“不用了,我家也有。”   舒安‘哇’了一声,“你知道筇洲哪里有卖啊?早知道你有,昨天就不让陈竹青跑那么远去找了。这药膏可难买了,原先是我从北京带回来的。陈竹青昨天在筇洲找了好久才买到。”   陈竹青、药膏、手伤……   这三个词联系在一起,林素紧张得不行,太阳穴一鼓一鼓的,眼皮也跳得飞快。   她怕舒安越问越细,忙说很累了,想先回去休息。   舒安‘哦’了一声,加快脚步跟她下楼。   两人快要下到住院部一楼的楼梯间时,听到下面有人在吵架,特别激烈。   舒安怕出事,揪住林素,“等等。要不换个楼梯走?”   两人转身要上去,就听到楼下人在喊——   “她就是不检点。要是检点怎么会得宫颈癌?” 第126章 .1994宣讲   说这话的是刚才进手术的女患者的丈夫。   以往这类手术大多由丈夫陪同着来,舒安还在奇怪怎么来的全是娘家人,后来想着也许是她丈夫在岛外工作赶不回来,所以一些关于后续夫|妻|生|活的注意事项,她没法跟家人说,只得先回门诊,待病人麻药劲过了,再来叮嘱她。   现在听到男人的话,舒安心底窜起一股无名的火。   她大跨步地直接冲下去。   下面争吵的人顿住,迟缓地转头看她。   舒安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又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被愤怒冲昏头脑。   她两手交叠地置于小腹位置,嘴角勾起一个职业性微笑,朝两人颔首示意,“您好,我是您爱人的主刀医生舒安。”   “哦。”第一次看病时,男人跟着来了,后来听说是这毛病,心里觉得窝火就没再跟来。他印象里,挂的好像不是这个医生的号。男人心生疑惑,不信任地上下打量她一眼。   舒安嘴角的笑容已经很僵硬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宫颈癌的病因有很多,除了你说的那个,包括夫妻生活不注重卫生。结婚时年纪小,第一次夫妻生活过早。长期服用口服|避|孕|药……”   她怕男人听不懂,一字一顿说得很慢。   可男人的偏见早已深入骨髓,舒安说话时,他多次想打断,只是碍于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微张的嘴唇蠕动,发出不屑的切声。   舒安说完,他轻哼一声,问:“所以就是还是有可能因为她不检点才生病的,对吗?”   这人怎么胡搅蛮缠。   舒安咬牙,垂着的手不自觉地攥拳,在心里一次次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男人见舒安没话了,侧身从她身边擦过。   舒安说:“我看过你爱人的病人,你们结婚这么多年,生完孩子后,她一直有服用避|孕|药。有调查研究,口服避|孕药超过五年的患宫颈癌的风险更高。”   此话一出,男人停顿片刻,高昂着的头低下些。   舒安对他同样充满不屑,失望地叹道:“你们结婚这么久了,她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你们之间这一点信任都没有吗?”   男人没说话,侧脸烧起一片红,上楼的步伐加快,几步就跑没影了。   刚刚跟男人争执的是女患者的堂哥。   他跟舒安道谢,而后也小跑上楼,去看望住院的妹妹。   林素一直趴在二楼,透过扶手间隙看舒安跟那人的争辩。   舒安不卑不亢又据理力争的态度让她好生羡慕,越看越入迷。   直到舒安抬手招了好久,林素才回过神,愣愣地跑下去。   林素夸道:“你好厉害。要是我看到就直接扭脸走了,这种固执的人最难沟通了。”   舒安摸摸脑袋,“病人患病已经很痛苦了,再被家人这样误会该多难受啊。作为医生总是想能多帮一点是一点嘛,希望他们身体痊愈,心情愉悦!”   其实这些话原先都是林素教她的。   舒安在医学院的那五年除学习外,还找了不少兼职,每天都忙忙碌碌的。由于个性较内向,也不知道怎么跟人相处,在医院实习遇上这种麻烦的病人全往后躲。   舒安侃侃而谈,语调自信,还透着一丝骄傲,因为她正在这么做。   林素的脑袋却一点点低下去。   片刻后,她小声说:“我很累了,想先回去休息了。”   舒安侧身让开过道,“好啊。”   待林素快要走出楼梯间,舒安像是想到什么,又小跑着追上去。   她捏住林素的胳膊,没用力,只是想拉住她,轻轻环住就松开了。   可林素扭过头时,眉头微拧,似乎是在忍痛。   舒安疑惑,“是不是刚才那个人撞伤你了?”   林素不想聊这个话题,有些不耐烦地摆手,“什么事?”   舒安看到她眼底的黑眼圈,有些心疼,更不敢耽误她回去休息,把心里的想法直接同她说了。   “我觉得大家对妇科病有很多误解,想搞个宣传讲座。这几年,岛上的条件好了,不少人在这做的手术,但又不注意卫生和术后修复。你是外科的,术后调理你擅长,你跟我一起去吧?”   林素推荐了科里一个年轻医生,“让她去吧。给年轻医生一些锻炼机会。”   “行吧。林素,你怎么……”怎么跟以前一点不一样了。   舒安想这么说,但不好意思说出口。   每个人在每个年龄段都有不同的选择,她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样拼命往前冲。   林素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也不在意,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家里事太多了。我现在自己都管不过来呢,没心思管其他人了。做好本职工作就行。其他的随缘吧。”   舒安点头。   她两手背在身后,跟在林素后面,慢慢地走出住院部大楼。   午后算得上是西珊岛最美的时候,和煦的阳光落下来,细小的沙粒折射出无数光点,远远看过去,几处花坛全像淬了光一般,闪闪发亮。   舒安两手插兜地站在院子中间,一会抬头看看天,一会看看面前经过几次扩建的医院。   自豪感油然而生。   能够参与西珊岛的建设,感受这里正在一点点变好,真的很奇妙。   **   舒安的科普讲座进行得不太顺利。   因为她是妇产科医生,讲的又是妇科方面的东西,愿意来听的全是村里的女人小孩。   可在她心里,这次的讲座主要是想给岛上的男人科普这方面知识。   她跟科里的专治妇科病的医生交流过,许多妇科病的病因就是那方面的卫生习惯不好导致的,而在卫生方面,岛上的男人又大多比不上女人。   妇科医生曾不止一次听来看病的女患者抱怨,她家那口子有多不讲卫生,回家不洗澡不洗脚就往床上窜,办完事催他去洗漱,对方就倒头一睡当作没听见。   科普讲座在村里宣传多次,舒安还让村委帮着组织男人来听。   但书记把手一摊,无奈地摇头,“舒医生,他们不愿意来,我总不能五花大绑地把他们架过来吧?”   道理是这样,可达不到预期效果,舒安心里着急,在家背着手踱步,走了一圈又一圈。   陈竹青围着围裙在厨房里洗碗,刷过灶台,擦完桌子,把所有都整理清楚,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她还在客厅里转圈。   他摘掉围裙,从背后抱住她,“怎么了?”   舒安把烦恼跟他说了。   陈竹青松开手,噗嗤一声笑了。   舒安正等着他安慰,看他笑得那么开心,心里更郁闷,憋着嘴,不爽地用小拳头锤他,“怎么了嘛?我完不成任务,你这么开心?”   “不是。不是。”陈竹青敛住笑,“我是笑,你都问到村委那去了,怎么不来找我帮忙?”   “你?”舒安嘴巴微张,想了几十秒,犹犹豫豫地开口,“你是工程队的,应该不管组织村民听讲座的事吧。”她怕陈竹青难过,已经很小心措辞了。   没想到,话音刚落,陈竹青的脸立刻拉下来了。   舒安拍拍他肩膀,“我不是说你没用啊。是你的用处不在这……”   陈竹青捉住她的手,拉到嘴边亲了下,“谁说的。西珊岛上的男人,要么在外打工,要么常驻渔船在海上飘,要么就在工程队工作。就算其他岛,所有的工厂、养殖场都是我建的,负责人怎么着得给我点面子吧?只要你说一声,我马上安排。让他们下班哪也不许去,就留在工地或厂里听你的讲座。”   舒安一拍脑袋,暗叹自己真是太笨了,怎么把最关键的人给忘了。   她踮脚亲他一下作为奖励,“那你现在就去打电话吧?明天先从羊角岛的副食品加工厂开始?”   陈竹青抬头瞥了眼挂钟,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村里人睡得早,这个时间张阳就算没睡,也是在准备睡觉了。   他重新环上舒安的腰,“你啊。一天就想着工作。也不想我。”   舒安敷衍地应付几句,还是催他去打电话。   陈竹青两手稍一用力,把她抱起,往屋里带,“这么晚了,打过去会打扰张阳休息。而且我们也该休息了。帮你这么大忙,亲一下就把我打发了?没那么容易。”   “你……”   舒安的下半句被他以吻封缄。   婉拒的话语在细密吻里变成小小的呜咽,又尽数吞进肚里。   **   她要求的事,陈竹青从不马虎。   他怕电话里说不清楚,特意坐船去羊角岛,连听课的会场都是他亲自安排的。   陈竹青从厂里拉出条电线,又从部队活动室那借来话筒和音箱。   下班后,工人被召集到一起。   他们拿着小板凳,挤着坐在院子里。   上一次这样坐在一起,还是筇洲电影院来村里放电影。   工人们以为有免费电影看,开心得不行,有的还特地去小卖部买了瓜子点心。   可看到陈竹青搬出话筒,他们先是一愣,而后舒安走出来,工人更惊讶了,跟左右交头接耳地讨论这是要干嘛。   舒安站在台上说明来意,跟着一同来的还有一个妇科医生和一个外科医生。   讲的全是那方面的卫生习惯,还有女|性健康。   工人们没见过这场面,全都臊红了脸。   想走又不敢走,就一个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喘地坐那。   医院方面很支持舒安的工作,特地去筇洲印刷厂印刷了一批健康读物。   本子一共十二页,前六页是讲女性、男性|私|密部位的清洁、卫生问题,后面六页是讲夫妻生活的。医生怕他们看不懂文字,还配了绘制图,上面有哪个部位该如何清洁,全都写得、画得很详细。   张阳是最先拿到册子的。   舒安在上面讲,他就在下面翻。   他没跟工人坐在一起,而是跟陈竹青站在院子门口看场。   或许是里面的配图太直接,他翻了几页就不敢看了,或者说是不好意思当着陈竹青的面看了。   他合上本子,往陈竹青那凑近些,说:“你这婆娘真行,怎么敢这么公开地说这些事,也不害臊。”   陈竹青睨他一眼。   张阳意识不妙,赶紧住嘴,小声道歉。   陈竹青舒出一口气,“她这是为你们好,多注意卫生,能避免很多疾病。”站久了,陈竹青腿有点酸,他动动身子,换到另外一侧靠着,“再说了,在他们医生眼里。那玩意就是个器官。有什么可害臊的。”   张阳不怀好意地‘哦’了一声,低声揶揄:“那她看你的那个也只是个器官?”   一向以沉稳示人的陈竹青难得得涨红脸,眉毛拧出一个黑疙瘩,眼里尴尬又有点气愤,可抿紧的嘴唇憋了半天憋不出一个单音。   最后,他哼了一声,走到前面去了。   —   在陈竹青的帮助下,舒安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不管那些男人有没有听进去,会不会照做,至少她把要说的全说了,该教的也教了。   讲完最后一场,舒安发完小册子,兴奋地去牵陈竹青的手,“耶!我完成任务了!有你在,真好!”   连着几天都在宣讲,舒安的嗓子有些沙哑,说话很吃力。   陈竹青天天给她炖雪梨汤,泡胖大海,还是压不住她嗓子眼窜起的火。   到了这刻,或许是任务完成,她也放松下来,身体不再强撑着,回家路上正说着话呢,竟然嗓子一紧,再发不出声。   陈竹青吓了一跳,赶紧带她去医院。   五官科已经下班,他直接领着舒安去了医生家。   医生一手拿着竹板压她的舌头,一手拿着手电往嗓子眼里照。   几秒后,便作出诊断,“嗓子发炎、红肿了。问题不大,我给你开一些药。这两天,你情绪别激动,别吃辛辣的食物,也少用嗓子。”   舒安点头。   而后,陈竹青带她去医院买药,再牵着手领她回家。   一路上,他越想越不开心。   舒安把工作看得很重,也有一半是因为张阳的那句揶揄。   快进家门时,他环着她的腰,把她提进去,“看你生病,这两天先放过你。等病好了,连这几天的份额一起补。我倒要看看,在你这,我是不是只是个器官。”   舒安发懵,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张张嘴,用哑得不行的声音发出一个疑惑的‘啊’。   声音特别低,又拖着长音,像一台破旧的老爷车吭哧瘪肚地在路上行进,听得陈竹青心尖一阵疼。   他给她倒了一杯水,把买来的药递给她,“乖,别说话了。”   现在通讯方便,各家各户都安上信箱,寄来的信会由邮差直接投递到各家,不需要再通过部队。   回来时,陈竹青看信箱里好像有东西。   他折返出去,把信拿进来。   舒安兴奋地探头,因为她看出其中有一封是舒平寄过来的。   陈竹青把她按回凳子上,“别着急,我念给你听。”   他先草草看过一遍,说:“舒平哥说他攒了一些钱,也看过一些小门脸,打算开一个小电器修理铺。白天上班,下班回来还能接一些活。”   舒安点点头,眼里亮晶晶的。   第二封信是陈红兵寄来的。   陈竹青说:“大哥说雯雯准备明年春节结婚,让我们都去参加婚礼。”   舒安更激动了,但不能说话,只能拍手表示现在的心情。   可陈竹青后半句一出,她的手又迅速垂下。   陈竹青说:“大哥在请帖里也写了舒平哥的名字。希望他能来。” 第127章 .1994妹夫   如果说舒平对陈竹青是瞧不上,那他对陈红兵就是深入骨髓的厌恶,哪怕是在陈家寄宿时,舒平都是挑着陈红兵不在家的时候来看舒安,生活费也是直接寄给舒安或冯兰的。   有些事在家里是个不能提的话题。   舒安眼尾下垂,唇线绷紧,想皱眉又不敢,怕影响了陈竹青的好心情。在这件事上,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陈竹青并无大错,也已尽力弥补、受尽委屈。   觉得说什么都会伤害到陈竹青,舒安干脆低头沉默了。   陈竹青瞧出她的心思,心底一暖,知道她是在考虑他的感受,才会如此紧张、小心。   只要她有这份心就够了。   他把舒安的小手包进宽厚的手掌。   他的掌心有两道愈合的刀伤,掌心和五指的联结处有一排茧,虽粗粝却很有安全感。   在某些动情的时刻,他总喜欢扣着她的手背,属于他的温度从掌心渡到她的手背,动作很温柔,只是轻轻摩挲,像是在安抚承受猛烈冲撞的她。   因为这样,陈竹青的掌心一覆上她手背,磨砂般的触感总能精准勾起那些难以言说的片段,舒安不由得脸颊发烫,手稍微往回收了些。   陈竹青挑眉,含着笑问:“我的手太粗了?”   舒安憋着一口气,嘴巴鼓鼓的,半天说不出话,脑袋里还在回放那些面红耳赤的画面,心跳急剧攀升。如此一来,她更说不出话了。   十几秒后,她忍不住地张嘴。   可一发声,却是嘶哑的‘啊……’   陈竹青赶紧捂住她的嘴,“都说这两天别用嗓子了,怎么这么不听话?”   舒安拉着凳子往他身边坐近些,用手指戳戳陈红兵的信,拿可怜兮兮的眼神瞧她,好像在问‘怎么办呀’?   陈竹青摸摸她的脑袋,“哥哥只是希望,又没说一定要舒平哥来。舒平哥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呗。咱们去也一样。祝福带到了就行。”   听他这么说,舒安心稍安。   随即像想起什么似地抬头。   其实舒平的态度她清楚,陈竹青也清楚,干脆别问了,省得再起争执。   嗓子疼不宜说话,舒安从旁边拿过笔和纸,没等写字,陈竹青就压住她的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干脆别告诉舒平哥了,反正他也不会去。”   舒安点头。   陈竹青收起她的笔和纸,“大哥连喜糖一起寄过来了,不告诉他一声不合适。这样吧,这事我来说,你觉得为难就别开口了。他有气就对我撒好了。”   舒安仍是点头。   她抓过笔和纸在上面写字。   舒安只要看陈竹青一眼,他就能猜到她的想法,不过这回她的动作很快,看她垂眸,专注于纸上,一笔一划写得认真,陈竹青也没问,而是倾身凑近去看。   舒安在纸上写——   ‘谢谢你。’   旁边还画了个笑脸。   两人贴得很近,舒安能感受到由他胸膛震出的笑意。   陈竹青故意放松身子,胸膛贴上她后背,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   从南磳岛回来后,舒安给他做了不少好吃的,可也不见陈竹青长胖,微尖的下巴抵在她肩头,骨感极强。   他控制着力道,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压出一个红印子。   舒安缩了缩脖子,小声地哼,像蚊子叫。   陈竹青笑意更浓,“舒平哥的事不麻烦,别这么客气。”   舒安又在纸上写——   ‘不止。宣讲也谢谢你。’   陈竹青两手环在她腰间,弓下的身子压得更厉害,身子前倾,把半边脸凑到她嘴边。   舒安偏头亲了一下。   陈竹青又换了一边脸,“这边也要。”   舒安拗不过,凑过去亲。   快要期末考了,两个孩子放学后也会去刘毓敏家上小课。   属于两个人的时间有很多。   只可惜,舒安现在病着,他舍不得折腾她。   想了一会,陈竹青忽然心生一计,他把舒安的身子板正,“真想感谢我,那等你病好了……”后面的东西太过私密,他凑到舒安耳边说,“用我喜欢的姿势做。行吗?”   他刻意压出偏哑的声线,也故意拖长尾音,因为舒安最受不了他这样说话。   果然,话音未落,舒安就涨红了脸。   等听完全部,她身子软下一点,脑海里似乎有画面了。   陈竹青喜欢后R,但这姿势太过深入,体力消耗大会影响舒安第二天的上班质量,所以不怎么用。   她不好意思直接说‘不’,眨眨眼,眼眸很快泛起一层水雾,抬起头,就那样委屈地瞧他,好像在说‘你一点都不懂心疼我’!   舒安撅着嘴,还有点撒娇和责怪的味道。   陈竹青看出来了,但装作没看到,继续问:“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反正我帮你向医院请了五天假,但五官科的医生说你这嗓子调养两三天就差不多了。之后的时间,是我特意为我们留的。”   原来他早有计划,难怪请假的时候,只让舒安在外面等着。   想到这点,舒安更气。   她不是不能说话,而是为了护嗓减少开口。   她张张嘴,没等发声就被陈竹青用手捂上了。   他的手只捂住嘴巴,没碰到鼻子,留着两个呼吸孔。   陈竹青咧嘴坏笑,“你没说话。那就是答应我了。”   他压得太紧,舒安挣扎一下没挣开,心里着急,呼吸加快,温湿的呼气从鼻腔里喷出,像一头正在发火、喘着粗气的猛兽。   陈竹青松开手,俯身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我会让你舒服的。”   只一句,彻底把舒安说得没脾气了。   她抿紧唇,羞涩地点头应允。   **   七月是筇洲最热的时候,尤其是正午的烈阳一晒,行道树垂枝,花坛里的花也跟着弯腰,路面上的行人都没什么精神,垂头丧气地在屋檐下躲着阳光走。   舒平却精神头很足,一点不受影响。   他选好门面,交了半年的租金,又去二手家具市场淘换到心意的家具,正骑着小板车往店门里拉。   那个店面原来是开小卖部的,大概六个平方,有一节柜台。   店面不沿街,在筇洲大学附近的一条小巷子中段,地段不好,所以租金便宜。   原来的店主的孩子从筇洲大学毕业又找到稳定工作后,店主想过清闲的退休生活所以把店面出租了。他听说舒平的女儿在筇洲大学读书,他也是陪读的,把能留的家具都留给他了。   店面层高高,店主还自己建了个小阁楼,晚上可以在这睡觉。店背靠一个四合院,最早是这个四合院的门房。四合院的主人去外地发展,把四合院拆开卖给几户人家,门房小也做不成房子,所以改成店面出售。四合院的厕所和厨房都是公共的,舒平租住在这,也能使用。   为了省钱,舒平把租的房子退了,把行李全搬到店面的阁楼。   二手家具市场在城郊,距离这好几公里,大夏天的,舒平骑得满头大汗,可一点不累,离那个小店面越近,他浑身越有劲。   他边骑车,边向路边的商家宣传,“我什么都能修。冰箱、电视、洗衣机,吹风机这种小家电也行……”   舒平本身就是电工,卖电器时勤奋好学,每次进新产品,除了性|能外,还会问厂家一些常见的修障。早年在广州卖电器,为了打开销路,他承诺顾客只要从他柜台里卖出去的电器终身保修。   在监|狱几年,外面电器更新换代很快,舒平以为出来这门手艺要用不上了。   没想到在西珊岛,他试过几次,还是一修一个灵。   到筇洲后,他潜心学习,考了维修工证,还把那个证挂在店面口,以彰显他的专业度。   舒梦欣考完最后一科,背着书包来找舒平。   舒平把店内的东西都整理得差不多了,正拿着毛笔对一张白木板犯愁。   舒梦欣压着脚,悄声靠近。   待走到他身后了,忽然提高音量喊,“爸爸!”   舒平被吓到,手一抖,毛笔掉在板子上,印出三五个墨点。   舒平赶紧把笔捡起来,“哎哟。你看你,把爸爸好不容易拿回来的白板给弄脏了。”说着,他起身去里面拿水桶和抹布,要去四合院里接水。   可接完水出来,发现舒梦欣正蹲在地上,拿着更细的毛笔在板子上涂涂画画的。   舒平走过去看。   舒梦欣用细毛笔在那墨点上画画,把圆形的墨点画成一朵又一朵的墨梅。   舒梦欣的生母名字里有个‘梅’字。   离婚时,和舒平闹得很厉害,把孩子丢给姐姐,一走了之。离婚协议是她从外地寄过来的,舒平几次想沟通解决问题,可对方态度坚决,舒平只好签字。   对方这才从外地回来跟他去民政局办手续。   过往不愉快的经历因为这一个字涌上心头,舒平不喜欢梅花,也不喜欢任何带‘梅’的东西。   只是舒梦欣画得认真,他不忍阻止,默声看完。   舒梦欣把笔插进水桶,“爸,你看我修补得怎么样?”   舒平敷衍地说:“挺好的。”   之前舒平在筇洲租了个一室一厅,舒梦欣课少的时候会回家吃饭,在家住一晚再去上学。   晚上,她要写作业,舒平怕吵她,洗完碗就去楼下遛弯,或者去前面的象棋摊看人下棋。   每次都得舒梦欣去楼下找他,他才回家。   有一次,舒梦欣碰到他在楼下的小卖部用粤语打电话。   舒梦欣知道他还要经商的心,以为他是在和广州的生意伙伴联系,可仔细一听,才知道他是在和大姨打电话。   大姨去新加坡后就没消息了。   现在听到有信,舒梦欣快走几步,想让爸爸把电话给她,让她跟大姨说几句话。   快要走到舒平身边时,又听见他说:“离婚的时候,说好孩子归她,我付抚养费。她有管过一天?抚养费我可是一分没少给。她后来又要结婚不能带梦欣,我能理解,我也没说什么吧?只是那时候,我这边有点事没法带孩子,所以一直放在你家。但我钱没少你的吧?后来我坐牢,梦欣也是我妹妹在养。孩子跟她已经没关系了。她总共才带过几天孩子啊!孩子跟她没感情!”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舒平越说情绪越激动,脖子上青筋暴起,脸也涨红。   舒梦欣愣在原地,不敢上前。   其实她很想说,她记得妈妈,她还留着妈妈的照片,如果妈妈想见她是可以的……   只是,这些话没等说出口,先被舒平用坚决的态度拒绝了对方。   而后,舒梦欣听到了更让她震惊的消息。   舒平说:“她儿子生病了跟梦欣有什么关系啊?做个狗屁配型!什么叫只有一个儿子?梦欣也是她的女儿啊!我还只有这一个女儿呢。想让她捐东西给别人续命,想都不要想。就算梦欣同意,老子也不同意。别打来了,你们也别来找我们。”   说完这句,舒平气呼呼地把电话挂了。   因为愤怒,摔得用力,发出砰地一声响。   小卖部的老大爷被吓到,转头过来,压着声音骂,“哎。你怎么回事啊?这可不是你家电话,你这摔摔打打的,摔坏了,算谁的啊?”   舒平平复下来,边赔笑,边多付了些钱做赔偿,还在那买了两包香烟和几瓶啤酒。   舒梦欣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砸懵,手背在身后,连连倒退几步,在舒平转身前,迅速跑上楼去。   她开门进家,靠在门上大喘气。   因为学医,她比同年纪的小孩更明白什么叫‘配型’。   只从这一个词,她就能猜到那个弟弟可能得了哪些病。   舒梦欣想了很久,越想脑袋越乱。   父母离婚后,妈妈一次都没来过大姨家。   她甚至不知道,她跟着姑姑、姑父在西珊岛生活这件事,妈妈知不知道。   这么多年,她总盼望着妈妈能来看看她,或者给她写一封信,告诉她不是不想来找她,而是西珊岛太偏了,讯通太难才没联系上。   可今天这通电话,像是一记重锤敲在舒梦欣脑袋上。   她的母亲从不是没法联系上她,而是不想。   一但有所求,她能在第一时间找到她,找到舒平的联系方式。   舒平在外面溜达了好久,都不见舒梦欣来找他。   他有些担心,买了些夜宵提上去,“梦欣,你作业写完了吗?”   舒梦欣擦掉眼泪,又掬起一抔水洗脸,然后走出来开门,“快期末了,作业很难,所以写了很久。”她从舒平手里接过东西,摆到桌面上,“爸,你以后不用特意躲出去。”   舒平笑开,“没事。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你只管好好读书,别的别管。”   “嗯!”   那晚,或许是舒平本身心情也不好,看舒梦欣偷偷倒了杯啤酒他也没阻止。   这段时间,舒梦欣一直在想这件事。   直到现在画完墨梅,她脑袋里也在想这事。   她也说不清心里是怎么想,一方面觉得母亲这么做很过分,很恨她。可这学期,学校安排她们周末去中医馆见习,她看过一些病人躺在床上的痛苦模样,也明白等待一个适合的‘配型’有多难。母亲很讨厌,可那个弟弟又是无辜的。   也可能是出于一个医学生的信念,她想帮弟弟,又有点害怕真配型上了,要去做手术。   恨母亲。   同情弟弟。   害怕手术。   全是她这段最真实的想法。   她趁着这个机会,试探性地开口,“爸,你说妈妈……”   “好端端地提她干嘛?”舒平觉着不对劲,眉毛一挑,斜看过来。   舒梦欣的下半句顿时被吓没了。   她咳嗽一声,转走话题,“爸,你这电器铺准备叫什么名字啊?”   这下可真是难道舒平了。   他用笔尾抵在下颔,想了好久都没想出来。   他的名字一般。   这铺面小,若是用梦欣的名字,挂在外面,被同学看见了不太好。   舒梦欣灵机一动,提议道:“叫‘平安电器修理铺’吧。”   平安是父母对舒平、舒安的期许。   舒平心里有所触动,含泪应‘好’。   他的字不好看,把毛笔交给舒梦欣让她来写。   因为是写店铺名,舒梦欣特别小心,现在废报纸上练习好几次,确认写得好看了,才敢往白板子上写。   舒平又在下面写上营业时间——   ‘每天19:00—24:00’   舒平每天六点下班,还得买菜做饭。   舒梦欣盯着那个营业时间直叹气,“爸,你不休息啦?”   舒平说:“爸还年轻,能扛得住。只是这地方很小,以后你就不能过来住了,得回姑姑家去。”   “嗯。”对于这点,舒梦欣倒不担心,她在舒安家住得很习惯,她提醒道,“爸,你要开业了,得请姑姑、姑父、弟弟妹妹过来吃开业酒啊。”   舒平早有这想法,“行。我把这再收拾一下,下周末请他们过来。”   舒梦欣已经放暑假了,这没地方住,她就得回西珊岛了。   舒梦欣早考过钢琴十级,已不上钢琴课了,但陈竹青给买了一把吉他,她又报了吉他班,周末要去上课,还要去医院见习。琴行和医院有一段距离,走路算远,等车又麻烦。   周末,舒平都会骑车去接送。   经历这大半年的接送,他对陈竹青有所改观。   舒梦欣告诉他,以前上奥数课、钢琴课,只要陈竹青有空都是他带着来的,还坐在门口等她下课,带她在筇洲玩一圈再回西珊岛。   包括几次数学竞赛,也是陈竹青带她来的。   陈竹青对舒梦欣太好,舒平开始反思自己对他的态度。   舒安说得对,他这么做,太亏心了。   舒平送她到码头,把行李交到孩子手里,“你回去以后,一定要听姑父的话。”   舒梦欣疑惑地‘咦’了声,“我像那种不听话的孩子吗?”   舒平笑开,“我知道。就是再提醒你一下。”临开船前,舒平站在码头,摊开的手掌围到嘴边作出喇叭状,仰头朝上喊,“你一定要跟他们说电器铺和开业酒的事啊!”   舒梦欣在船头招手,“知道啦!你回去吧!”   —   舒安知道舒梦欣要回来,做满一桌菜给她接风。   西珊岛的学校也在这一天放假。   陈嘉言刚进院就闻到味道,兴奋地往里跑,“妈,今天过节啊?做这么多好吃的?”说着,她伸手,捏起一块红烧肉往嘴里送。   舒安跑出来,用手打她手背一下。   那块肉掉到桌上,陈嘉言想去拿,被舒安扫走。   陈嘉言失落地‘啊’了一声,“你要扔掉吗?好浪费啊!”   舒安把肉用自来水冲洗干净,又用小碟子装了,走到玄关换鞋准备出门,“我拿去喂邻居的狗。”她扭头过来催,“你不许偷吃了,从外面回来不洗手不能吃东西。你还用手抓,你那手多脏。”   舒安和陈竹青都有洁癖。   可陈嘉言不仅没有,还不注重个人卫生,有时候晚上写作业写得晚了,不洗脚就想上床睡觉,结果被陈竹青拎着提进卫生间,硬是看着她把脚洗了才让她上床睡觉。   舒安跟她说过很多次,她就是不听话,对此舒安很头疼,不知道该怎么教。   陈嘉言还跪在板凳上,就等着舒安出门继续偷吃。   舒安像是抓准了她的小心思,也插着腰站在门口,“陈嘉言!快点过来洗手!”   “好吧。”陈嘉言跳下凳子,走到入门处的水池洗手。   舒懿行走得慢,陈竹青看他心事重,所以陪着慢慢走。   快到家门口了,舒懿行又忽然加快脚步。   陈竹青追上,问:“怎么又走快了?”   舒懿行笑开,“因为我想出那道数学题的答案啦!”   陈竹青摇头。   心里也纳闷,怎么双胞胎的性格会差这么多。   舒懿行进屋,看到满桌子的菜,又看到陈嘉言已经开始吃了,惊讶地问:“她考这么差!妈妈还给做大餐奖励啊?”   “啊?”舒安顿住。   前两天,舒安刚问过陈嘉言什么时候发期末成绩单。   陈嘉言说,这学期老师很忙,要下学期开学才发。   舒安信了,也没再问舒懿行。   现在一听,她不顾穿着鞋子,哒哒哒地快步走到陈嘉言身边,厉声问:“你骗妈妈了?”   陈嘉言赶紧丢了筷子,在饭桌边站定。   她下垂的两手紧贴裤缝,低着头,作出标准的认错姿势。   或许是闯祸的次数太多,她的认错都快成习惯反应了。   这次舒安的点不在成绩差,而在撒谎。   她问:“知道错哪了吗?”   陈嘉言说:“考不好还撒谎。”   态度倒是端正。   舒安撇嘴,怒火消下去一半,继续问:“那应该怎么办啊?”   陈嘉言依旧熟练作答,“写检讨和保证书。”   舒安的书桌里有一沓陈嘉言写的保证。   她的认错态度向来积极,可收效甚微,该闯的祸一点没少。   舒安不想就这么算了,一时又想不到什么好办法,两手环胸地盯住她看。   陈竹青在外面水槽洗完手走进来。   客厅里氛围不好,陈嘉言又低着头。   他马上围过来,“你又惹妈妈生气了?”   舒懿行在旁边接话,“她数学不及格,但骗妈妈下学期才发成绩单。”   陈竹青从孩子的书包里找出成绩单,迅速扫了一眼。   陈嘉言的数学很差,只考了二十分,但语文和英语的分数不低,尤其是语文卷子的造句题旁,老师还给写了个‘好’。   陈竹青拿着卷子走过来。   舒安知道他肯定又要作和事佬,甩开他的手,没好气地问:“干嘛啦?”   陈竹青朝卷子噘嘴,示意她低头看。   舒安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   卷子上有一题——   ‘请用一种东西形容‘妈妈生气的样子’’   陈嘉言填的是——   ‘十二月的雪’   舒安咽了口唾沫,拿着卷子问:“我生气的时候,很吓人吗?”   陈嘉言拼命点头,“嗯!像没穿棉袄在雪里走,身子和心都是冷的。但是字太多了,我不会写。”   这描述倒是很形象。   舒安松了一口气,蹲下身子,视线和她齐平,搭在孩子肩上的手收紧,将陈嘉言拉到面前,“妈妈也不想总这样。嘉言好好想想,是不是每次你做得不对了,爸爸、妈妈才会生气?”   陈竹青撇嘴,小声嘟囔,“我可不像你。”   舒安抬头睨他一眼。   陈竹青咽了口唾沫,不敢再说话了。   舒安把卷子折叠好,又拿签字笔在成绩单上签名,“其实你不用这么害怕。你每天写作业写到很晚,有很努力在学习,妈妈都看到了。只是每个小朋友都有自己擅长的,你看你的英语和语文就考得很好。咱们一次考不好,就努力订正,努力下次考好。妈妈不会因为你成绩不好责怪你。你以后不可以撒谎了,知道吗?”   陈嘉言点头。   或许是刚才陈嘉言的描述有点生疏,舒安抿唇想了一会,说:“这次就不让你写保证书和检讨书了。”   “耶!谢……”陈嘉言的话没说完,燃起的兴奋劲就被舒安的冰冷的话浇没。   她说:“一会让爸爸带你去筇洲书店买一些数学练习册,你这个暑假多练练了,开学就能赶上进度。”   陈嘉言低声应‘好’。   舒懿行则捂着嘴在旁边偷笑。   陈竹青看他成绩好,趁机问:“现在学习对你来说很轻松,你要不要报个兴趣班?”   “兴趣班?”舒懿行歪头,想了好一阵,没觉得有什么吸引自己的。   正打算拒绝,瞥见家中展示架上的一排建筑模型,于是抬手指着那些东西说:“爸,我想学这个。你教我!”   陈竹青偏头看了一眼,“这就是软陶做的。你要是喜欢,暑假带着作业来我办公室吧,我那很多。向叔叔在这块比我强,我让他教你。”   暑假,两个小孩都有了去处和任务,舒安长舒一口气。   这时,舒梦欣也推门进来,“姑姑、姑父!”   她有半年没回来了,陈竹青一时有些激动,习惯性地伸手要去抱,手一抬便自觉不好地收回。   舒梦欣是大姑娘了,他不能这么做了。   陈竹青笑着接过她的行李袋,“你坐。”   舒梦欣把舒平在筇洲开店的事说了。   舒安两手一合,举到面前,朝窗外的大海默念一阵。   舒妈妈不喜欢寺庙的骨灰龛,说那个小盒子太压抑。临终前,她在病床上跟舒安说,等她离开以后,要把她的骨灰洒进海里。若是以后想她了,就对着海水说说话,她会听到的。   舒安在心里默念,“爸、妈,哥哥和我现在都过得很好,你们放心吧。”   —   晚上吃过饭,舒安让陈竹青去给陈嘉言辅导功课,她则拿着脏碗筷转身进厨房。   舒梦欣卷起袖子走进来帮忙。   前两年,舒安还在担心舒梦欣长不高怎么办。   可这两年,舒梦欣开始窜高,现在比她还高出半个脑袋。   舒安感叹,“梦欣是大孩子了呀。”   舒梦欣笑笑,跟她说起在医院的见习。   见习生不能上手、不能问诊,就是拿着小本子坐在带教医生旁边帮着写病历的。   一晃好多年过去,舒安也从见习生变成了带教医生。   舒梦欣在抱怨,其他的带教医生在诊断后,还会让学生摸一下患者的脉搏,她跟的带教医生就完全不让她上手,一点机会都不给。   舒安安慰道:“每个医生的习惯不同。你可以在休息的时候,多问问老师各种病症要怎么处理,这也是一种学习方法。老师看到你努力好学,之后一定愿意给你机会。”   舒梦欣重重地点头。   舒梦欣有想问的话,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往器官配型移植上引。   这主要是西医的专业领域,而舒梦欣学的是中医,且还在打基础的阶段,怎么会讲到这么深的内容。   舒安顿了一瞬,问:“你们讲课这么快的吗?都讲到这里了?”   舒梦欣摆手,“没有,没有。只是在图书馆看到一本讲这个书,我们学校前一阵也有血站的人来宣传,我身边有同学填资料加入‘骨髓捐献库’了。”   “哦……”   “姑姑,你说这个抽骨髓,器官配型移植是不是很损伤身体?”   “肯定的呀。多少会有点影响的吧。也因为配型难,全是亲属之间在做。”舒安看舒梦欣还是一知半解的,给她举例,“你看你姑父身体算不错的吧?上次血站来这宣传,他也去捐血了。上午去的,下午就请假回来,在家躺了一下午才缓过劲来。”   不过,很多事舒安也不敢咬死,模糊地说:“捐血应该算损伤最小的吧。我们上学的时候,老师有说适当献血是有益的。献血可以刺激骨髓的造血系统,使造血系统处于活跃状态……”   “不过也要看每个人的健康状况。”舒安放下手里的碗筷,转过身,语气和神情一同变得严肃,“梦欣,你要去献血可以。但那个什么加入‘骨髓库’还是不要了。”   舒梦欣迷惑,“是损害太大吗?”   舒安撇嘴,“一方面是。一方面是你录入资料和血型了,就有配对成功的可能。你要是不是很坚定地想献,对方打电话来了,你再犹豫,再拒绝,就有点尴尬。等于让人家白希望一场。”   她擦干手上的水渍,“当然,这是你的个人选择。无论你是愿意当那个无私奉献的人,还是当那个曾经勇敢过的人,姑姑也支持你。毕竟能有填写资料的勇气,已经很不容易了。”   从舒安这得到这样的回答,舒梦欣嘴角勾起,也暗自做了个决定。   洗完碗。   她放下袖子,走进房间。   就像舒安说的,让人白盼望一场也是一种残忍。   爸爸正在为让她的生活变得更好努力,她也要考虑爸爸的意见。   舒梦欣决定不再纠结这件事,若是妈妈真的找过来,舒平同意她去捐,她就去,如果舒平不同意,她就不去。   —   舒安洗漱完,换了睡衣走进房里。   陈竹青正拿着课本给陈嘉言出练习题。   她站在桌边看,“现在小朋友的作业好复杂,我怎么记得以前一年级数学没学什么,就认数字来着。”   陈竹青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份中考卷,“现在考试难度大,当然要从小打好基础,能多学一点是一点。”他的手压在舒安腰上,把她往床那推,“我这还得一会,你先去睡吧。嘉言不会的太多了,我得想想办法让她理解这些东西,要不然下学期还会不及格。”   舒安坐到梳妆镜前擦脸,跟他提起下周末去筇洲喝舒平开业酒的事。   陈竹青从铁盒子里拿出存折。   这存折是舒平给的那个,说是还陈竹青养育舒梦欣的费用。   里面的钱,陈竹青一分没动。   他说:“都是一家人,提不上还不还的。舒平哥好面子,你还回去,他肯定不要。这样吧,你这周末先去筇洲银行取两千出来,就说是给他的开业礼。之后,他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从这个本子上取钱。都用完了,再用我们的钱给。”   他总是能先她一步,把事情想得很周到。   舒安起身,在他侧脸亲了一下,“好。你怎么说,我怎么做。我全听你的。”   陈竹青往床上噘嘴,“那去床上躺着,不许睡,等我一起。”   舒安锤他一下,经过他身边时,丢下句,“我可困了。你要是不快点来,我肯定睡着了。”   话都说到这了,陈竹青哪有心思看书,把灯一关,利落地钻进被里,从身后抱过来。   “现在就给你。”   **   周末。   陈竹青和舒安带着孩子到筇洲,他们先去舒平租的店面看了一圈。   店面不大,但作为电器修理铺还是够的。   舒平已经开业一周,店内摆满各种送来的电器,上面还贴了标签,写明什么时候修好、送修人姓名和电话。   舒安看他的电器维修铺生意不错,打心眼里高兴。   这有点不好找,天气又热,几人走得满头大汗。   舒平去前面小卖部给他们买了冰汽水。   小朋友年纪小,舒平知道舒安的要求,给他们买的常温果汁。   陈嘉言瘪嘴,“舅舅不疼我了。”   舒平的手按在她脑袋上揉了揉,“怎么会呢。舅舅知道你喜欢吃糖醋排骨,今天定的餐厅做的糖醋排骨可好吃了,特意给你定的呢。”   一听有得吃,陈嘉言立刻笑开。   舒安在旁边叹气,“她呀,就对吃的感兴趣。”   舒平也笑,“那以后可以去当厨师阿。现在厨师也挣得不错。”他边说,边用手指四合院里的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夫妻俩都在大酒楼工作,工资可高了。”   十几年过去,跟舒安还有联系的同学大多是上过大学的。   所以,在她的固有印象里,会读书的人选择会多一些,也会走得轻松一些。   不过,这些都是哥哥没有的。   她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默默地应了声‘嗯’。   看过店面,舒平带他们去定的酒店吃饭。   舒安以为就是在路边大排档这样的地方吃,没想到舒平把酒席订到了酒店包间。   今天来的只有三个大人。   在这样的地方吃饭很不划算。   舒安揪住他的衣袖,“哥,随便吃一点就好了。你挣得好,我们为你高兴,不用特意破费。这很贵吧?”她的声音渐小,转而盯住不远处的一家餐馆,“我看那家也挺不错的。”   舒平撇嘴,没等他说话,陈竹青的手搭在舒安肩上,往下压了压。   他说:“今天是舒平哥请吃饭。你就别操心那么多了。”   舒懿行不是贪吃的人,但看到装潢这么好的酒店,忍不住心动,帮着搭腔,“舅舅现在开店了,有钱了,可以请我们吃好吃的。”   舒平喜欢听这话,乐得嘴角都裂到太阳穴了。   他用力拍拍公文包,“对!舅舅现在有钱了!”他从包里掏出两板进口巧克力,“这是舅舅送给你们的,刚才光顾着聊天,忘记给你们了。以后想吃什么,舅舅给你们买。”   舒安边摇头,边笑,“你啊,就知道用小恩小惠宠他们。”   舒平抬手往前比出个‘请’,“进去说吧。”   舒安走进去后,舒平的手搭在陈竹青肩上,边往里推边说:“妹夫,走吧。”   这是舒平第一次这么称呼他。   陈竹青呆住,站在原地许久没反应过来…… 第128章 .1995婚礼   席间,舒平给陈竹青倒酒,说是感谢他照顾舒梦欣。   几个月前对他还爱答不理的人,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打得陈竹青措手不及,是舒安及时用胳膊肘戳戳他腰腹,陈竹青才赶紧举起酒杯去接。   舒安猜不到舒平怎么突然想通了,但总归不是件坏事。   话越说越多,酒也越喝越多。   舒平点单时,为了彰显他的大方和豪气,点了一瓶茅台。   舒安拧眉看两人喝下去小半瓶,伸手阻止,“就到这里吧。别喝那么多,一会还坐船呢。”劝完陈竹青,她扭头按住哥哥的手,“剩下的你可以带回去慢慢喝嘛。你现在睡阁楼,喝这么多,万一晚上起夜,腿软摔下来怎么办?”   舒平善于交际应酬,酒量很大,一听这话,不乐意了,“这才喝几杯啊。”他甩开舒安的手,把左右脸转给她看,“你看我这一点没事。别担心了。”   舒安另一只藏在桌下的手揪住陈竹青的衣角,往下扥,一直朝他挤眉弄眼的,示意他帮着劝劝。   陈竹青放下酒杯,“舒平哥,是我酒量不行。要不今天先到这里,我怕再喝回去难受,舒安还得扶我,不方便。”   想到陈竹青要是醉了,受折腾的可是舒安,舒平瞬间清醒,把酒杯收了。   他看陈嘉言很喜欢那道糖醋排骨,吩咐厨房又做了一份,要打包让他们带回去。   电器铺试营业的一周生意火爆,舒平技艺好,小到电视遥控器,大到彩电冰箱,他全都能修,定价还低。一传十,十传百,很多其他社区的人特意拉着自家的电器来找他修理。   舒平的店面小,盛不下太多大家电,就跟四合院里的人家商量,往院子的角落里也放了些东西。   这两天,后面四合院里有个十四五的小男孩说想跟他学。   舒平跟他们讨论收徒的事,“我白天要上班,一个人忙不过来,如果这孩子能学起来,来帮忙是最好的。”   正在啃鸡腿的陈嘉言插嘴,“修理铺这么好赚,舅舅为什么不把工作辞了。”   此话像尖钉一下锥进舒安心底。   电器铺的生意好不假,但有份稳定的工作兜底更好。   她怕陈嘉言的话真勾起舒平辞职的心思,赶紧把话题扯回收学徒上,“哥,你要是忙,就收个学徒吧。说不定以后还能扩店面……”   舒平明白舒安的言外之意,点头应‘嗯’。   他保证道:“这次我一定脚踏实地地好好干。”   “好。”这句保证比他说千言万语都有用,舒安心里高兴,拿陈竹青的酒杯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白酒,她举杯敬舒平,祝他一切顺利。   桌上的菜已经吃得差不多,陈竹青见氛围不错,把陈雯结婚,陈红兵给舒平寄请帖的事说了。   舒安咽了口唾沫,放在膝盖上的手紧张地抓紧,攥出一条条褶皱。   陈竹青赶紧补充道:“我大哥就是希望人多一点热闹,哥哥你的电器铺刚开应该事情很多吧。我想你可能也没时间参加。”他边说边从旁边的凳子上提起一个红色纸袋,里面是陈红兵准备好的一份铁盒装的瑞士糖,还有一张请帖,“这是我大哥给你的。就当沾沾喜气吧。”   舒平意外地没有翻脸,也没有说难听的话,轻声道谢,然后伸手去接。   他这么客气,陈竹青真是有的不适应,悬在半空的手顿了一瞬才尴尬地收回。   片刻后,舒平说:“我去。”   舒安和陈竹青,两脸震惊,不敢相信地看他。   舒平点点头,又说了一次,“我会去的。等明年春节,我们一起回去吧。等参加完婚礼,我还想回闽镇一趟,真是好几年没回去了。”   舒安忙应和,“好好好。我跟你回去。”   吃过饭,舒平说是有点事要和舒安说,陈竹青原本打算带着三个孩子去隔壁的冷饮店等。   大夏天,冷饮店爆满。   陈竹青买了三倍西瓜汁,给舒梦欣买了冰淇淋,带他们坐在没人的公交站。   陈嘉言看看手里鲜红的西瓜汁,又看看舒梦欣手里的冰淇淋杯,不满的情绪挂在脸上,“爸爸真的好偏心。”   陈竹青举起手里的杯子,“你还小。等到姐姐这个年纪,爸爸就不这么管你了。你看,现在你不能喝,爸爸也陪着你呢。”   陈嘉言左看右瞧,两边人手里全是西瓜汁,她只得把后面的揶揄吐下肚去,暗自祈求一定要快快长大,长到能自由吃冰淇淋、零食的年纪。   舒平和舒安坐在酒店大堂里聊天。   因为舒平刚付过账,大堂经理看他出手阔绰,给两人端来两杯绿茶,还送上一些薄荷糖。   舒平心里揣着事,愁字写满脸。   大堂经理以为是餐食不符合他的口味,多问了几句,得到敷衍应答后,很知趣地走开,把空间留给两人。   舒安问:“怎么了?”   舒平说:“我前两周接到舒梦欣大姨的电话了,还有她妈妈也打过来了。”   舒安以为是母亲想看孩子,还想劝哥哥,毕竟是亲生的,要为孩子的成长考虑,不要过多纠结于和嫂子的个人恩怨。   可听完配型、捐献的事,舒安仿佛遭受重锤,胸口又疼又闷,难受至极。   刚吃饱饭,听到这么爆|炸|性的消息,她还有点反应不过来,靠在皮沙发上缓了好一会,几次深呼吸才调整好情绪。   她想起之前舒梦欣问的那些事,犹豫着开口:“这事你跟梦欣说过吗?”   “当然没有。”舒平冷静了很多天,自以为能很好地谈论这事,可现在一提到孩子,他还是生气,且气得心脏疼,“这我哪里能跟孩子说。梦欣听了得多难过啊!自己亲妈这么多年不联系,一联系就是要配型、捐献,这不是拿梦欣当她儿子的器官库嘛。”   “也不能这么说。不一定配得上。”   舒安现在当妈妈了,陈嘉言调皮总受伤,每次磕碰她都是边教训她边心疼。舒梦欣的妈妈遇到这种事,也是没办法了,才会来找舒梦欣的吧。   作为母亲,她能够体会她为儿子心焦的心理。   但都是自己孩子,她这么做未免太偏心。   舒平撇嘴,“做他娘的春秋大梦。连配型的机会都不给她。”   舒安对哥哥的决定没意见,毕竟这件事关系到梦欣以后的健康问题,马虎不得。   她说:“你别太生气,她也是没办法。你要是不答应就尽快给她说,让她去找别人,去想别的办法,千万别拖着人家。”紧接着舒安提起舒梦欣问过自己配型的事,“哥,这件事,你也得跟梦欣说实话。孩子长大了,很多事要让他们自己做决定。”   舒平没想到舒梦欣会知道,心里一紧,“这叫我怎么张得了口啊。孩子得多难过。”   舒安接下这个任务,“那我跟她说吧。”   解决完这件事,两人肩并着肩往外走。   舒安又问:“距离春节还小半年呢,哥,你好好想想,要是真不喜欢陈红兵就不去了吧。我怕……”   舒平拧眉,不悦地睨她一眼,“你真是胳膊肘往外拐。”   舒安噘着嘴,有些委屈,“我知道你不喜欢陈红兵,我也没说你有错,他以前做的事确实不地道。但我不想陈竹青难做,你们俩现在都是他的哥哥,要是真吵起来,你说他帮谁?”舒安越说越不好意思,声音也一点点小下去,“我只关心陈竹青而已。”   舒平看她一心陷在里面,有些无语,默默叹气。   他抬手敲舒安一下,“我知道陈竹青好,但你也别被人捏得这么死,万一他以后欺负你怎么办?”   舒安挺胸抬头,自信地说:“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   舒平笑开,“你放心。为了你,我不会让陈竹青难做的。”他牵起舒安的手,在她手背拍了拍,像是安抚,又像是有什么重要事要交代,弄得舒安跟着紧张起来,怯怯地问,“哥,你又怎么了?”   “就是觉得哥哥让你丢脸了。”舒平有些哽咽,“我知道陈家人当面肯定不会说什么,但谁知道他们背后怎么想的。现在哥哥有工作了,还开了电器铺。这次婚礼我一定要去,我得让他们看看,我没有拖累你们。陈竹青娶你不吃亏。”   明明是很真诚的保证,可他说话时咬着后槽牙,像憋了个火|药桶在肚里,舒安又不由得担心起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小声应‘嗯’,并承诺会和舒梦欣好好谈谈,就跟着陈竹青回西珊岛了。   —   晚上回家。   舒安借着吃得太饱要散步,故意拉着舒梦欣一起。   散步时,两人聊了这件事。   舒梦欣把那天听到的原封不动地告诉舒安。   舒安问:“梦欣是怎么想的?”   舒梦欣说:“我听爸爸的。他同意,我就同意。他不同意,我就不同意。”   这样的回答倒是让舒安很省心,她又问:“那你对妈妈是怎么看的?”   初听这消息,舒梦欣把头闷在被里,咬着枕头,哭了一晚上。   因为舒平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而租的房子隔音又差,没法哭出声,一大半眼泪顺着脸庞又流回嘴里。   发泄不出来,更难过了。   还好前一天舒平喝了太多酒,早上起不来,才没发现舒梦欣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   而后几日,舒平夜夜买醉。   舒梦欣则趴在床上哭,哭累了就睡一会,然后被手术失败的噩梦惊醒,醒来又继续哭,如此反复几个夜晚,眼底团着一圈乌青。   经过这么几日,她终于想明白。   舒梦欣捏着舒安的手说:“不管妈妈有没有养我,她都是给我生命的人。我不恨她,只是因为这样,我也爱不了她。现在我只希望弟弟能够尽快找到合适的配型,少受病痛的折磨。”   舒梦欣站在月光下,影子拖得很长,有些清冷,也有些孤单。   舒安快走几步,追到她身边,挽着她的手往家走,“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姑姑都支持你。还有姑父。”   —   两人在海边逛了好久,回来的时候沾了满脚沙。   舒安难得得泡了一次澡。   洗完澡,她披着浴巾走出来。   肌肤被热水浸过,白里透红,比婴儿的肌肤滑嫩。   她刚钻进被里,陈竹青就迫不及待地压过来。   高度数白酒的威力持久。   在筇洲,他们已经逛了一会,回来又这么久了,酒劲还没完全褪去,且更上头了。   喝了酒,他呼吸很沉,浑身都发烫。   舒安以为是着凉发烧了,伸手覆在他额头试温,发现额头那还挺正常的,跟自己的差不多。   鼻尖萦绕着薄荷牙膏的清洌,耳边却传来温热的呼吸,还有难以入耳的荤话。   一冷一热,两个极端的感觉激得舒安全身发麻。   她伸手抵在他肩头,想推还推不动。   舒平今天这就算承认他这个妹夫了。   陈竹青心里高兴,更想从舒安这获得认可。   他两手抓着她肩膀,把她翻过去,又在她身下垫了好几个枕头。   这个姿势不妙。   舒安两手抓着床沿想跑。   陈竹青环在腰间的手一收紧,轻松把她勾回来,压得更紧。   他两手捏着她手腕,扣在脑袋两侧。   “陪我。求你。”极尽温柔的问话,语气里带点可怜,像是跟人在商量,可手上的动作一点没放松。   舒安咬牙,“你轻点。”   陈竹青放慢节奏,故意磨她。   舒安哭得更厉害了,“你故意的!”   陈竹青松开一只手,只用一手就控制住她两手,轻松压在头顶。   弓着的身子贴上她后背,空出来的手捏住她肩膀。   舒安以为这是安抚,没想到是他控住她乱动的招数。   陈竹青问:“全进去?”   舒安小声应‘嗯’。   陈竹青笑了,“这可是你说的。”   几分钟后,舒安开始后悔这个决定。   磨人的疼痛里夹杂着难以言说的爽|感,她想让他停下,又沉迷这种感觉。   她觉得脑袋晕乎乎的,意识已经开始神游了。   陈竹青还偏偏在她耳边问些有的没的,要是回答的不让他满意,身|下立刻传来他不满的报复。   ……   ……   舒安被折腾得一点力气都没了,像个任人摆布的牵线木偶,软绵绵地躺在床上。   陈竹青帮她擦身子,又帮她穿好睡衣。   然后抱着她哄睡。   舒安手脚没力气,嘴上却一点不饶人,“你怎么这么过分?都让你轻一点了!”   这姿势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控制表情。   刚才舒安的脸埋在枕头里,喘息和嘤咛也留在了那里。   现在她说话特别理直气壮,反正她疼到五官扭曲,嘴角却不可控制上扬的表情,他全都没看到。   陈竹青低头,认真道歉。   又哄了半天,舒安不依不饶的。   陈竹青嘴角一扯,也跟她耍无赖,“可我觉得你刚才挺开心的。”   舒安脸绷住,唇线也抿成一条直线。   几秒后,她用手锤他,“你乱讲!”   陈竹青弓着身子,往她耳边贴,边亲吻耳廓,边用气声说:“我听到你闷在枕头里偷笑……”   舒安惊住。   她笑得这么大声?   其实刚开始陈竹青听不太清,是舒安哭了,他想安抚她,趴近了,却听到她的抽泣里还夹杂些许强忍的笑意。   这声音陈竹青很熟悉。   她不习惯在这种时候发声,每次都憋着,陈竹青也故意捉弄她,每次弄到舒安笑着喘出来,他才罢休。   这刻,舒安停滞一瞬的反应更加印证了他的说法。   陈竹青的拇指压在她嘴角轻揉,“我控制着力道呢。要是我真尽兴了,你现在还有力气捶我?”   如此一激,舒安更不敢抱怨了,缩进他怀里装柔弱,“睡吧。我好累。”   陈竹青亲吻她前额,“嗯。今天你奖励我了,明天的早饭我来做吧。”   “要煎蛋煎火腿!”   “行。都依你。要是你每天这么陪我,天天给你做大餐。”   舒安咽了口唾沫,吓到颤抖,“睡吧。睡吧。”   **   一九九五年,二月。   陈竹青早早结束工作,去筇洲买准备带回家的贺礼。   他怕舒平忘了要跟着回福城,还专门去电器铺提醒他,顺便给他送车票和船票。   没想到,舒平早收拾好行李,也买了份礼物要给陈雯。   陈竹青知道要放下过往和心里的疙瘩有多难,捏着舒平的手道谢,“舒平哥,你放心,我肯定好好对安安。”   舒平把手抽回来,“不要口头承诺。我看表现。”   陈竹青看他已经把电器铺关门了,就带着他一起回西珊岛住。   医院这有点事,舒安耽搁了几日。   她本想让两人带着孩子先去,但舒平坚持要等她。   她只得把科室里的事交给主任,然后收拾东西出发。   几人到达福城时,距离春节还有段时间,但街面上已经很热闹了,四处挂满红灯笼,店门口还放着各种年货、优惠套餐。   这次回来的人多,陈家住不下。   陈竹青在酒店订了房间,舒平和舒梦欣一间,他和舒懿行一间,舒安和陈嘉言一间。   春节是回家团圆的日子,福城又不是旅游城市,这个时间是酒店最冷清的时候,所以价格很低。   陈竹青订的酒店位于市中心,去哪都方便,旁边还有一条商业街,买东西也方便。   外面满街都是人,有店家推出特价商品时,人们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吵得不行。在房间里,关着窗户,还是能清楚得听见叫卖声。   外面的喧闹和酒店内的冷清形成强烈反差。   客人少,又有一半员工回家过年了。   酒店关掉一楼的食堂和小卖部,连自动售卖机都不补货。   陈竹青半夜下楼去买东西,钱被自动售卖机吞掉,却没东西出来,他去柜台找人,服务员也是爱答不理地往那瞧了一眼,然后从柜台下拿出钱还他。   以前,舒平来福城都是看完舒安就走,没长待。   这次来,舒安想带他各处逛逛,但哪哪都是人挤人的,大景点人多,小景点关门,酒店也住得不愉快。几人打消玩乐的念头,收拾礼物,准备去陈家拜年。   舒安在舒平房里,帮他包装礼品,“哥,你真想好了?一会见到陈大哥,千万别跟人吵起来呀。雯雯马上要办婚礼了,别弄得太尴尬。”   舒平睨她一眼,“你真当我三岁,分不清轻重缓急呢?我今天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才不跟他一般计较。今天我是来给妹妹长脸的。”   舒平这半年赚得不错,又收了个小徒弟。   他的行李箱里有一半是用于正式场合的西装,一来显得庄重,二来这西装价格一看就不低,他认为能体现出他现在的能力。   舒安帮他打领结,“这些话当着人家的面不能说噢。”   舒平食指勾起,敲她一下,“我懂。”   —   陈家听说舒平要来,早早开始准备。   冯兰和陈顺在厨房里忙活半天,做出一大桌吃的。   舒平牵着舒梦欣的手刚在军属院冒头,早等在自家院门口的陈红兵立刻迎上去,“现在春运人可多了,这一路很辛苦吧?”   舒平和颜悦色地应‘嗯’。   陈红兵一时找不到跟他有什么话题可聊,把目标转向舒梦欣,他摸摸孩子的脑袋,“我听说梦欣都上大学啦,真是年少有为啊。”   舒梦欣跟着陈嘉言一起叫他大伯。   陈红兵从兜里拿出准备的红包,塞进三个孩子的衣服外兜。   陈嘉言和舒懿行一脸愉快地收下了。   陈嘉言甚至当面打开来数钱。   舒安觉着这样不好,把她的红包没收了,陈嘉言一个劲地要她还给自己,一边追她,一边往屋里跑。   舒梦欣跟陈家人生疏,不好意思收,看了眼舒平,得到允许后才收下那个红包。   晚饭的氛围比想象的愉快。   所有人都知道有些话不能说,所以小心规避着某些话题。   舒平也很给面,又是敬酒,又是祝福的,他们抛过来的问题,他也认真回答。   吃过饭,几人从陈家出来。   陈嘉言嫌酒店的床单有味道,不想走,坚持要留在这。   陈竹青干脆把舒懿行一起留下了。   陈嘉言气得在门口跺脚,“哥哥怎么也留下了!我好不容易可以自己一个房间。我不提,他都没想着可以留在大伯家。”   陈竹青有些生气,“你在火车上不敢睡中铺,是不是哥哥把下铺让给你的?”   陈嘉言鼓着嘴,憋着一口气,委屈地看陈竹青。   舒懿行本来也没想留,跟着往外走,“算了。让她自己一个房间吧。”   陈竹青却不推让,手按在孩子肩膀,把他又推进屋去,“酒店条件没这好。”他蹲下身子,压低声音,像是分配任务一样跟他交代,“嘉言呀,就怕你。大伯和大伯母都太宠她了。爸爸想让你留这帮忙看着妹妹,别让她胡来,行吗?”   舒懿行伸手,翘起一根小拇指,“那回西珊岛,你给我买一整套软陶。”   学校的作业对舒懿行来说没难度。   经常是下课那十分钟,他就把每科的作业给写完了。   晚上回家没事干,他就闷在房里捏软陶,周末再去隔壁找向文杰,要向文杰教他新的造型。   只半年,他已经能帮忙做一些简单的工程模型了。   陈竹青勾住他的小拇指,爽快应下,“行。想学习是好事,要多少软陶土,爸爸都买给你。”   余下几人告别陈家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   舒安挽着舒平走在前面。   兄妹俩有悄悄话要说,越走越快,很快跟后面两人拉开几十米。   舒平拍拍胸脯,“怎么样?哥哥今天没给你丢脸吧?”   舒安重重地点头,“嗯!哥哥对我最好啦。”   这次出门,她特意戴上奶奶留下的金镶玉手镯,“等这次回闽镇,我要把你开店的事告诉她。我们现在过得这么好,他们在那边一定会为我们开心的。”   说起祭扫,舒平想买点奶奶喜欢的糕点。   两人商议等陈雯的婚礼一结束就动身离开。   **   陈雯的婚礼定在春节后。   她像是跟搞音乐的人有什么特殊的缘分,之前的高远虽然吹了,但这一次找的还是学音乐的,是在福城中学教书的音乐老师。   刚开始,陈红兵有点担心,会不会跟高远一样是个花花公子。   但见面几次,那人谈吐不错,对陈雯很好,他也不再反对。   男方家原本是想在中秋办酒席的,可那时候陈竹青他们赶不回来。   陈雯说,陈竹青和舒安对她很重要,想要两人参加的婚礼,所以把婚礼推迟到春节。   男方家不是福城本地人,来得亲戚不多。   倒是陈红兵请了一堆部队的同事,大半个军属院几乎全在这了。   陈家客人多,两边的亲属加起来,定了三十五桌,没有会场能容下,所以摆在了大堂。   酒店是男方选的,菜品也是男方定的。   年末,部队里各种大会、小会连着开,陈红兵是领导,场场都得到,所以没有过问酒席的事。   到了场地,他才知道这家酒店林建业也有投资。   田雨薇的姐夫和陈红兵是同事,所以有请了田雨萍一家。   但林建业和舒安的关系有点尴尬,陈红兵也知道他和舒平之间的疙瘩,他在写请帖时,特别谨慎。给别人写的是某某一家,给田雨萍写的却是他们一家的姓名。   在确认宾客名单时,他还特意让冯兰去问了,来的人是不是只有田雨萍和她丈夫。   现在看到林建业站在大堂里,陈红兵脑袋上像闪过一道惊雷,轰隆隆地在耳边炸|开。   舒平没想到林建业也在,不由得一愣。   倒是众人以为最该尴尬的舒安没什么吃惊的表情,嘴角仍勾着抹淡笑。   她走过去,跟田雨萍打招呼。   两人拉着手往座位走。   林建业穿着黑色西装,打扮得有点像服务生。   他走过来,把菜单递给他们,“这是今日的菜单。因为你们定的桌数多,我们决定再送你们一道菜,和一道甜品。”林建业手指压在菜单末尾,“喏。加的东西都在这。你们看有没有忌口?需不需要更换?”   说着,林建业从旁边的服务生手里拿过另一份菜单,想让他们选。   这场面陈红兵应付不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把菜单一合,塞给亲家,“你们定吧。”   而后,他拉着冯兰匆匆走了。   舒平也带着舒梦欣从林建业身边擦过。   他一直低着头,眼神不敢跟对方有接触。   林建业像是忘记了往日的仇怨,很大方地跟他打招呼,“舒平。好久不见。”   舒平扯出一抹僵硬的笑,随意应付几句,推说那边有事,就慌张地走了。   亲家不知道林建业和陈家的恩怨。   看了这么一番,心生好奇地问:“林老板和他们认识?”   林建业说:“算认识。我爱人的姐夫跟陈大哥是同事。”   亲家看林建业对陈家人挺客气的,还以为是多熟悉的亲戚,这么一听关系还挺远,更不好意思提打折的事,只得按照他给的备选菜单,又挑了一道赠品菜。   林建业在商场经营多年,从最基层的销售干到现在,顾客有什么心思,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问道:“我给你们打个折吧?”   亲家喜出望外,“那再好不过了。”   林建业笑笑,“哪里。你们能选择我们酒店,给我们这么大单生意,我们还要感谢你呢。”   他抬手比出一个‘请’。   又转过身,两手背在身后,目送几人入席。   旁边的服务生问:“这家跟林老板很熟?怎么还亲自来送菜单。”   林建业从他手里接过热毛巾,擦干净手又丢回桶里,咬着牙吐出一句,“熟个P。”   服务生看他心情不好,脸阴沉沉的,赶紧提着毛巾桶退下。   —   林建业的突然出现,搅扰了在场人的好心情。   新娘、新郎的近亲属全坐在最靠舞台的两桌桌。   男方那边只来了爸、妈和哥哥,其他全是陈家人。   放在中线上的烤乳猪,像一条明晰的分界线,将桌子划分成两块。一边是沉浸在欢乐中,兴奋鼓掌配合台上司仪的男方家属,一边是脸上都有些尴尬的陈家人。   舒平和舒安坐在一桌。   他藏在桌下的手覆在舒安的手背上,轻声道歉,“对不起。”   舒安摇头,“不提这些事了。把今天应付过去就好了。”   几人心里越是打鼓,越是祈祷着别发生什么事,林建业还偏偏端着酒杯往这走。   他先是代表酒店上台致祝福词。   然后把舞台交给司仪,又走下台来敬两家人。   有男方亲属的那桌还好,林建业全程陪着笑,祝福话一句连着一句,说得男方爸爸眉开眼笑的。   旁边的陈红兵却咬紧后槽牙,嘴角咧着笑,全脸却写满尴尬。   等到了舒平这桌,林建业马上拉下脸来。   这桌全是陈家人。   陈红梅出嫁多年,不太清楚他们之间的矛盾,以为林建业是喝多了,劝道:“林老板,谢谢你今天帮忙布置场地啊,要是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林建业根本没理她,径直走向舒平。   待走到他面前,阴沉的脸又雨过天晴,换上营业式的假笑,说:“舒平,我听说你现在在筇洲开电器维修铺?这不像你啊,还回来做电器这行多好。如果有需要可以来找我嘛。毕竟我们以前合作得还算不错,对吧?”   舒平捏着酒杯,抬手跟他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谢谢你。我这次想靠自己,就不劳您费心了。”舒平不想跟他纠缠,抓起桌上的酒瓶,又给两人满上两杯,再次仰头一饮而尽,“祝林老板事业宏达。”   林建业没有离开的意思,仍不依不饶地问:“不想合作?是怕要你投资,还是怕赔?不如这样,我这缺个大堂经理,你来帮我。薪资你只管提,咱俩这关系,我肯定给到你满意吧。”   男方爸爸看这边说没完了,拉着椅子靠过去听。   舒平往旁边扫了一眼,咬着牙,压低声音说:“你对我有不满,等今天婚宴结束,你对着我撒气。今天是陈雯结婚,你别这样。”   “给你合作机会你都不要啊?”林建业音调提高几分,像是故意要引起谁的注意。   男方爸爸没听清,就听到个‘合作’。   他走过来,全舒平,“林老板在福城有很多产业的,你可以相信他。”   达到林建业想要的效果了,他眉尾一挑说:“您还不知道吧,这位可是原先舒记茶铺的长孙,他家可是有块省商会的诚信招牌的。能跟这样的大家合作,才是我们林家的荣幸呢。”   “啊?舒记?”男方爸爸仰头,在脑海里搜寻一番,没想到这是哪家店铺。   只是听到那个‘诚信招牌’,背脊挺直,有种见到大人物的兴奋。   他喃喃:“原来你们舒家这么厉害的吗?我怎么没……”   林建业继续说:“何止啊。这位大少爷后来去广州做电器,多亏他进的假货好啊,才让我们在福城的电器市场那么快就关门歇业了。”   “啊?”男方爸爸早年买过特价的假货电视,自以为是捡到大便宜了,结果抬回家,才看了四五天,电视机就开始黑屏,一周后电视机后盖冒烟,直接炸|了。   还好当时家里有人,不然非得把家烧了。   从那以后,他特别痛恨这些卖假货的。   现在听到这两个字,更是恨得牙痒痒。   他扭头,瞪了眼陈红兵,问:“他说的是真的?”   陈红兵沉着脸走过来,他让冯兰去安抚亲家,自己则端着酒杯走到林建业身边,“林老板,今天是雯雯结婚,如果你是来送祝福的,我们欢迎。如果不是,请你马上离开。这是我们包的场子,我们只欢迎来祝贺他们的亲戚朋友。”   林建业的目的已达成,再留着也没什么意思。   他拿起酒杯碰了碰他的,又抬手敬了舒平一杯,像是在为刚才的失言道歉,“以后有需要,随时找我。我还住在西门路的七号别墅。”   林建业声不大,但动作很大。   旁边的几桌宾客虽听不到这在讨论什么,可隐约能从几人的神态里判断,绝对不是好事。   所以全投来好奇的目光。   陈红兵赶紧让伴郎、伴娘带着新郎、新娘下去敬酒。   男方爸爸在冯兰的劝说里,慢慢消气。   舒平只是陈家的一个亲戚,还住在筇洲那样的远地方,平时也不来往,应该影响不到陈雯他们。   或许是听了林建业的话,他越看舒平,越觉得他唇薄、鼻尖,妥妥的奸商相。   他问冯兰,“你们这亲戚还有没有别的毛病?”   冯兰咽了口唾沫,有些为难地瞧陈红兵一眼。   陈红兵目光转到地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男方爸爸一看这架势,更着急了,“他到底有什么毛病?”   陈红兵挑了个轻的说:“严|打那阵,因为打架斗殴坐过几年监狱。”   这次,连带男方的妈妈和哥哥都变了脸色。   几人相视一眼,又看看台下手挽手,亲密无间的小夫妻,有多少不满也只得咽下。   冯兰说:“年轻的时候不懂事,他现在都改好了。而且他一直住在筇洲,也不回福城。”   今日的主角是新婚小夫妻。   男方爸爸不再计较,转身过去边吃菜边喝酒。   欢愉的场面被人弄成这样。   舒平没脸待下去,他抓起桌上的酒杯,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他拍拍舒安肩膀,“我先回酒店了。”   舒安扫了周围一圈,桌上所有人都垂头丧气的,她也不好强留,安慰舒平几句,就让他带着舒梦欣先离开了。   这次婚礼的司仪是陈雯的同学,学艺术的,稀奇古怪的想法很多,在席间搞了很多互动游戏,很快就把场子炒热。   舒安看这里热闹、祥和,不缺自己一个,跟陈竹青说累了,又替哥哥向陈红兵道歉,准备回酒店。   陈红兵去前台讨来几个打包盒,给她装了一些菜,“看你和舒平都没怎么吃,这些拿回去热热吃吧。今天的事,不会影响雯雯的,你们也别放在心上。你回去跟舒平说,我们没有怪你们。”   舒安应‘好’。   —   回到酒店,舒安敲了几次门,里面都没人应声。   舒安有些着急,手压在门把上往下一按,发现他没锁门。   舒安走进去,看到舒平把行李都收拾出来了。   “你干嘛呢?”   “准备回筇洲。” 第129章 .1995醉酒   “筇洲?”舒安微惊,边帮他收行李边问,“不是说好参加完婚礼,一起回闽镇的吗?”   提到家乡,舒平更加愧疚,臊得满脸红。   他扯过舒安手里的衣服,胡乱叠了塞进行李箱里。   冬季的衬衣布料厚实,这样随意叠放,容易留下褶皱,毁了版型。舒安从那些衣服抱出来,在床上摊开,又一件件叠整齐,再放进去。   舒平心里怎么想的,她清楚。   舒安也没着急劝,给他留足冷静的时间。   舒平背着手在屋内踱步,走了好几圈,似乎是冷静下来了。   “舒记的‘诚信招牌’都让我砸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回去。爷爷要是还在,肯定得让我活活气死。”舒平坐回床边,跟舒安一起叠衣服。   舒安拍拍他的肩膀,“你能这么想证明还有救。名声是靠自己挣回来的。你犯了错,受了惩罚,现在更应该振作起来,否则不止对不起爷爷,对不起舒家的‘诚信招牌’,更对不起你受的这些惩罚。哥,你要吸取教训,诚信经营,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改变,咱们才不会一直被人戳脊梁骨。”   舒平握紧舒安的手,“嗯!”   今天闹了这么一出,舒平最担心的还是陈家人会怎么看舒安。   他摸摸舒安的脑袋,“对不起。哥哥总是拖你的后腿。”   舒安起身,换坐到他身边,她挽着舒平的手臂,像小时候那样靠在他肩头喃喃:“别想了。要是不想回闽镇,就尽早回筇洲吧。一会你陪我去趟银行吧,给林素家寄点钱过去,人家一直帮咱照看着老房子。”   “行。”   整理好行李,舒平陪着舒安去银行汇款。   现在他也挣钱了,去汇款时,舒平说什么都要分担一半,他从皮包里掏出一沓票子塞到舒安手里,“你要是再这样,以后我不敢跟你出门了。”   舒安笑着收下,“行。哥哥现在赚钱啦。我可开心了。”   春节假已经结束,舒平赶着开铺多做几单生意,去陈家打了个招呼便带着舒梦欣先回去了。   舒安和陈竹青退掉酒店房间,回陈家又住了一周才离开。   陈雯和丈夫感情很好,没受婚礼上的小插曲影响,男方父母看到孩子高兴,也不再提这事。   舒安一家离开福城时,陈雯和丈夫还特地去火车站送他们。   待上了火车。   舒安悬着的心总算落地,“平安无事。真好啊。”   陈竹青给她倒来一杯温水,坐到她旁边,伸手揽过她的腰,让舒安靠在他身上,“万事有我呢,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看着爸、妈说悄悄话。   陈嘉言从另一张下铺上窜过来,坐到陈竹青的另一边,也靠到他身上,“爸爸好暖和,我也要爸爸抱。”   “好。”陈竹青另一手环着孩子肩膀,“都靠着我吧。”   **   回到西珊岛,两人各自投入自己的工作。   工程队这边,分工日渐分明。   陈竹青负责跟部队相关工程,向文杰则负责村屋和工厂建设。   因为这样,岛上的村民跟向文杰很熟,逢年过节全带着自家的东西上门拜访。   陈竹青回来时,向文杰说送的东西太多,他家消不了,给陈竹青留了一些。   陈竹青撇嘴,酸溜溜地说:“向工程师,好受欢迎啊,收这么多礼。”   向文杰以为他是在提醒自己,紧忙解释:“这就是村民的一点小心意……”   “我懂。收着吧。”陈竹青拍拍他肩膀,“我这是羡慕你呢。我想要,还没人给我送呢。”   向文杰帮他把东西拿进屋去,指着满墙的奖杯,还有那个省十佳工程师的金杯,同样有些泛酸地说:“我还想要你这些呢。”   两人正说着话,有个小兵敲门。   陈竹青走出屋。   小兵隔着院门朝他敬礼,“陈总工,今晚省文工团来这慰|问演出,江团长请你一起来看。”   “好。我知道了。”陈竹青开门,想请他进来喝杯茶再走。   小兵以部队有禁令为由,说完事就转身小跑走了。   向文杰馋他家院里的果干很久了,他们一走大半个月也不见回来。   几次家里煮菜想放,都不敢来拿。   这次来给他送东西,向文杰趁机搜刮一批,还端走舒安泡好的两罐酱菜。   陈竹青回屋找东西,“我还有些好茶叶,要吗?”   向文杰手上已经提满东西,没打算拿,也没手拿,他摇摇头,要往外走。   陈竹青拿着茶叶追出去,“跟我还客气什么。我直接送你家去吧。”   —   晚上,陈竹青应邀到部队活动室看演出。   去了才发现是唱地方戏剧的,他听不懂也不敢兴趣,硬着头皮坐了一小时,一直到江策问他要不要去办公室喝酒,他赶紧应好,跟着江策从会场后门逃离。   几人同样不喜欢戏曲,把王政委留那善后,就偷溜到办公室喝酒了。   他们从食堂买回一些下酒菜,在办公室摆了一桌。   几人年龄相近,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共同话题很多,越聊越投机。   有个连长酒喝多了,红着眼感慨,“真他娘地想家啊。我都三年没回家了,真羡慕陈总工,每年都能回去。”   旁边的指导员跟他碰杯,“再熬两年,等你升上去了,说不定可以调回省城,那就天天回家了。”   ……   倒是平日滔滔不绝的江策喝了酒却格外安静,就坐在旁边笑着听他们聊天也不插话。   连长问:“江团长,今天有演出,你爱人咋没来?”   江策顿了下,“哦。她工作忙,不工作的时候就喜欢在家休息。”   “哎。林医生漂亮又文化,还温柔,哪像我家那口子,天天跟我干仗。”连长又续上一杯酒,边喝边吧砸嘴,“我那儿子也不听话,气死我了,学校天天让请家长。江团长,现在最清闲了,工作顺利,老婆能干,儿子还去筇洲寄宿中学了,啥也不操心。”   江策陪着喝了两杯,安慰他几句。   后面,几人越说愁苦越多,酒也越喝越多。   空啤酒罐散落一地,高度数的白酒也消下去大半瓶,几乎要见底。   陈竹青的酒量在这些人面前就是小巫见大巫,他也怕真喝多了,回家还要麻烦舒安照顾自己,从开始到结束手里就握着一瓶啤酒。那些人以为他一瓶都喝不完,也没再劝酒。   喝到最后,几个军官全都喝得东倒西歪的,由跟着来的家属扶回去了。   江策情况稍微好一点,意识还算清醒,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扶着墙要走回去。   林素没跟来,陈竹青怕出事,上前去扶他。   江策摆手,“陈总工,我没事。没事啊。你回你的吧……”喝了酒,舌头肿大,说话含含糊糊的。   陈竹青这么一听,更不放心了,坚持要送他回去。   部队活动室离家属院有一段距离。   喝醉的人步子漂浮,走路很慢。   晚上光线不好,陈竹青也不敢走快,跟着他放缓步伐,扶着他慢悠悠地走。   平时二十分钟的路,两人走了快一小时。   隔壁的人家陆续都回来了,就江策还不知去向的。   林素有些着急,拿着手电筒往这走,跟他们在家属大院的门口碰上。   一看江策醉醺醺的,她担忧的脸立刻变了神色,面上团着朵乌云,像是随时要发怒。   她眉头蹙起,拧着的五官里是遮掩不住的嫌弃。   林素甚至抬手在鼻前扇了扇,说:“怎么让他喝这么多。”   江策没法好好走路,全靠陈竹青扶着。   他看林素这身板,估摸着承受不了江策,手上又加了些力道,把江策往自己这侧拉,不让她插手,“我都过来了,帮你把他扶回家吧。”   林素也不见外,连声道谢。   她拿着手电在前面照亮,边走边询问情况。   陈竹青解释:“几个工程都完工了,他们高兴,所以多喝了几杯。江团长还算收敛的了,你没看那几个,喝得都不省人事了,媳妇来扶还一个劲地挣扎,又闹又吐的。”   陈竹青在帮江策说好话,可林素只是敷衍地应了声‘哦’。   回到家。   陈竹青把江策扶到沙发上坐着。   林素卷起袖子,要去卫生间打水给他擦脸。   江策的屁股一碰到木沙发,可能是被咯到哪了,身子一扭,猛地惊醒。   他眯着眼,认清眼前帮他擦手的林素。   江策嘿嘿一笑,伸手要去搂她,“素素……”   林素转身,端着洗面盆远离他,“别闹。你好好坐着,我给你擦手、洗脸。然后赶紧去睡觉。”   她把脸盆放下,按在江策肩上的手用力一推,把他推回沙发上。   江策舒服地靠在椅背,小声喃喃:“素素,素素……”   陈竹青看到这场景,意识到自己的多余。   他跟林素交代几句,提着公文包往外走。   林素被江策拉着,没法出去送他,扭头跟他道谢,“今天麻烦你了,你赶紧回家吧。这么晚了,安安一定会担心的。”   陈竹青应‘好’,转身离开。   待快要走出院门时,屋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还有水盆被打翻在地的声响…… 第130章 .1995你多跟林素聊聊   屋内的响动大,但细一听又很像是林素不小心打翻了洗脸盆。   陈竹青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帮忙,听到林素在里面喊:“你干嘛啊!”   想到之前发生的事,他没再等,直接推门而入。   原本斜歪在沙发里的江策站起,一手扶着椅背支撑自己,一边用溜圆的眼睛瞪着已被推倒在地的林素。   搪瓷洗脸盆扣翻在地,地上湿漉漉的一片,林素狼狈坐在地上,上衣扣子被扯开一半,半边裤子浸润在水里,已经变了颜色。她头发散乱,卷起的袖子下露出一双白皙的手臂,上面有五指、掌印清晰的红色抓痕。   陈竹青惊着,赶紧扭过头去。   来不及多作判断,往前一步,一是用身子隔开两人,二是将林素护在身后免得她受到江策的推打,也避开某些尴尬。   他两手按在江策肩上,把他往沙发上摁。   刚才还走得东摇西摆,需要人搀扶的江策到了这刻力大无比,一下甩开陈竹青,两手抓着沙发椅背,稍稍用力,自己竟然就这么站稳了。他仿佛是酒醒了,也不大舌头了,喊出来的每个字都特别清晰。   江策红着脸,梗着脖子,“你就是嫌我不行了,是不是?”   林素被猛地这么推了一下,屁股摔得很瓷实,疼得五官扭曲。   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之前,她还会顺着江策说些他想听的,现在完全不想理他,只当他是醉酒的胡言乱语。   她端起洗脸盆,一边捂着屁股,一边跛着脚,一拐一拐地往里走。   “你他妈给老子回来!”江策转过身去,朝林素的背影挥拳头,他喝醉酒了,眯着眼,看不清楚,动作、力道全不受控制。   有好几拳全落在了来拉架的陈竹青身上。   还好陈竹青躲得快,又及时绕到他背后,两手抓着他的手腕往后一拐,把江策的两手暂时扭到背后控制起来,才不至于被他打伤。   江策是当兵的体格,魁梧有力,还练过散打。   陈竹青挨了两三拳,被打的地方立刻泛红乌青,钻心地疼。   有一拳打在他肩膀上,特别疼,他是硬咬着牙坚持的。   江策挣扎得厉害,眼看就要挣脱了。   陈竹青抬起脚,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江策膝盖弯,跪倒在沙发上。   陈竹青趁机发力,两手往下用力压,把江策按到沙发上。   他喊:“林素,来帮忙。他力气太大了,我控制不住。”   林素去里屋不知道找什么玩意,耽搁了一会才转出来。   出来的时候,她手里还端着一杯水。   她走过来,一手扣住江策的下颔,食指和拇指压在他面颊两侧把他的嘴按开,另一手抓紧玻璃杯,顶着他的牙齿,硬是把那杯东西给他灌下去了。   陈竹青以为她灌的是解酒药,拧着眉催:“你还是拿条绳子来吧,解酒药起效太慢了,我实在控制不住他。”   林素裤子还是湿的,紧贴在身上很难受。   她穿的是薄睡裤,浸湿之后,隐约透出里头的花色底裤,也有些不雅观。   林素低头瞥见这点,脸一红,又迅速折返进屋内。   她全程都没说话,沉静里还带点淡定,似乎是已经习惯这种场面了。   客厅里又剩下互相抓着的两个男人。   陈竹青有点懵,完全没搞清楚眼前的状况。   他一边按着江策,一边想。   林素之前说过江策喝醉打过她,所以这次是和上次一样,又在发酒疯吗?   过了十分钟。   江策稍稍安静一些,陈竹青能感觉到他力气一点点小了。   又过了十分钟。   江策没再挣扎,头一歪倒在沙发上,像是睡着了。   陈竹青不敢松手,怕他是装睡来骗开束缚。   他一边用力抓住他的手,一边弯腰下去查看。   林素终于从里屋走出来,她换了一套睡衣,头发也重新梳过了,“我刚刚给他灌的安|眠|药。”她抬头看了眼挂钟,“差不多是起效了。”   她走过来,一手抓起江策,一手搂着他的腰,“陈竹青帮忙。”   “哦哦哦。”陈竹青伸手抬起江策的另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   两人身高差得多,陈竹青弓着身子,帮她把江策扛到床上。   林素抖开被子,往他身上一盖,然后要往外走。   陈竹青看江策还穿着鞋,坐在那要帮他脱鞋。   林素却喊停了,“不用给他脱。这样他明天起来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陈竹青已经脱了一只,他想了想,把鞋往地上一丢,两手在裤子上蹭蹭,跟着林素走到客厅。   林素给他倒了一杯水,“今天谢谢你。”   陈竹青没坐,而是从门后拿出拖把,帮她把地脱了,又把刚才江策打翻、弄碎的玻璃杯收拾干净。   他边收拾的时候,边问:“斌斌现在在寄宿学校,不在家。你总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林素坐在饭桌边,两手捏着衣角打转。   她咬着唇,似乎是很不想说这件事。   陈竹青把玻璃渣子用塑料袋装好,又在袋子上贴上‘玻璃渣,小心伤手’的标识,才坐到餐桌边。   他把林素给他倒的水推到她面前,“你不想跟我说,那就跟安安说吧。我让她来跟你谈?”   “不要!”林素慌了,“安安她听了,肯定憋不住,说不定还会闹到部队去。”   陈竹青不解,“部队真的有解决这事的人。”   林素摇头,“我知道。但那不适合我。我没想离婚,至少现在还不想。部队知道了,会来调解,一次又一次的,还会让他写检查,说不定还会把他调到其他地方去。斌斌现在读初中了,他本来学习就不太好,这样换来换去的,对他更不利。”   林素说得好像比他还熟悉流程。   陈竹青猛地想起以前听舒安说,林素跟着江策换过两次地方。   他更惊讶了,难道这事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吗?   忍不住问:“所以你们之前两次换地方是因为……”   话没说完,林素抢着回:“不是的。第一次是他工作的部队解散,他也升了一级,所以换地方。第二次才是……”她声音渐小,极不情愿地把事情的原委同陈竹青说了。   和江策结婚的第三年,江策出过一次事故,经过几次手术,命是保住了,但伤到某个私|密部位,失去了那个功能。从那之后,他性格大变,变得暴躁、易怒。   林素带他去过几家大医院治病,都没能治好。   升职后,江策的工作比原先轻松一点,应酬也增加了。   心理不开心,醉酒之后容易把这种不开心加剧。   有次喝醉回来,他硬拉着林素去房间,试了好几次还是不行。   林素不是嫌弃他,只是有点心疼,下意识地拧眉,问他还难不难受,要不要给他煮点东西?   受伤以后,江策对于这方面特别敏感,瞥见她蹙眉,还有眼里的同情,忽然气不打一处来,觉得她是在抱怨自己的不行,当即抬手扇了她一耳光。   从那以后,每次喝醉酒,他都会想起林素嫌恶的眼神。   每次酒醒后又会对打了她自责不已,给她下跪道歉,给她写保证书。   林素是外科医生,大小手术不断。   有次在准备间换手术衣时,一起的医生看见她胳膊上的淤青,脑中警铃大作。   待手术后,那个医生把林素拉到一边问情况。   林素已经憋了很久,所以跟她说了一些江策的情况,本意是想让那个医生帮着想想有没有可以治这方面病的医生。没想到,那个医生当天下午就向上反映。   部队书记来调查,林素避重就轻地说了一些情况,江策逃过处分,只写了两张悔过书,然后又一次换了地方。新地方待了没两年,西珊岛有空缺,但位置偏僻没人愿意来,有过不良记录的江策成了第一人选。   陈竹青听得直拧眉,“他都这样了。怎么还喝酒啊?”   林素靠在桌边,“戒过一阵,反正有人叫就又去了。喝了酒就这样发疯,但第二天醒了又会对我特别好。反反复复的。”她撇嘴,眼角有波光闪动。   陈竹青赶紧抽了张面巾纸递给她。   林素没接,深吸一口气,就把眼泪又憋回去了。   她单手手肘撑在窗台上,用手背托着脑袋,朝向窗外喃喃自语,“也许就是不愿意戒酒吧。这病又没得治,喝酒装疯作发泄……”   她的声音很小,外面风一吹,又全散了。   陈竹青没听见,发出一声疑惑的‘啊?’   跟陈竹青说完这些,林素心情好多了,她转过脸来,说:“这事我会想办法处理的。再等几年,斌斌考上大学,我就不会忍着了,会跟他离婚的。在这之前,我不想别人知道这事。”   陈竹青皱眉,“你这……”   林素主意很定,打断他,求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陈竹青点头,“你说吧。”   林素说:“现在你和他在一起工作,以后要是有人再喊他喝酒,你帮我劝着点,别让他去,就算去也别喝成这样子。”   陈竹青郑重应下,“好。”   —   今天轮到舒安值夜班。   陈竹青从林素家出来,都走到家门口,像是想起什么,往前跑几步,冲进院里牵出自行车,骑车赶到医院。   病人刚走,舒安正一个人坐在值班室里写病历。   看他过来,以为是孩子出事了,一脸的惊慌。   没想到陈竹青进来后,把诊室的门一关,两手环着她的腰把她揽进怀里抱紧。   “干嘛呢?我这上班呢!”舒安推他一下,没推动。   陈竹青脑袋埋在颈窝,“家里没事,别担心。就是想你了,过来看看你。”   舒安抱紧他,“傻不傻?”   陈竹青松开她,把她散开的头发别到耳后,“宝贝,你有空多关心下林素吧。”   “啊?”话题跳转太快,舒安都懵了。   陈竹青又说:“江团长太忙了,她总一个人在家,你多去看看她,多跟她聊聊。”   舒安点头,“嗯。我知道了。” 第131章 .1995不许你这样说陈总工   接下林素的任务,陈竹青时常关注着江策的动向,就连去食堂都会特意端着餐盘跟他们部队的人坐在一桌。   工程队和部队在同一栋楼办公,上下班时间差不多,工作上又多有交集,其他几个连长对陈竹青来这桌吃饭没什么想法,还很喜欢。总是趁着吃饭时间,问他些房屋修缮的问题。   有个连长抱怨,“陈总工有时间你帮我家修个新阳台行么?我家那口子看你家那个大露台可羡慕了,天天在家念叨,听得我耳朵都起老茧了。”   陈竹青眯着眼笑,“最近工程有点忙,等过一段空下来,我去看看吧。还是我让工头去……”   连长把自己面前那份还没动的瓦罐汤推到他面前,“我可以等!只要您有空。我家那口子就觉得你做的好,其他人她信不过。工钱什么的好说。”   陈竹青点点头,答应下来。   旁边的指导员听了,也请求道:“陈总工,那我家那个浴室,你能来帮忙看看吗?”   “还有……”又有人插话,可惜没说完就被江策打断。   桌上属江策的官职最大,他一瞪眼,没人敢再吱声。   江策重咳一声,“你们想累死陈总工?工程队还那么多工程师呢,还有一些小问题就去找施工员就可以了,来找陈总工,岂不是用牛刀杀|鸡?”   几人心虚地应‘是’。   江策和陈竹青有事耽搁了,来得稍晚一些,他看面前几人的盘子空得差不多了,轻啧一声,“吃完了,就回去工作,或者回办公室去睡一觉下午还得参加操练呢。”   “是是是……”其实连长也刚来没多久,但长官说话,他也不敢反驳,低头快速把剩的菜扒拉进嘴里,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捏着半块馒头起身,边往餐盘回收处走,边咬着馒头。   待那几人走出食堂了,江策才长舒一口气。   酒醒后的第二天江策就跟林素道歉了,又一次写了检讨书,还连着做了一周的饭。不过林素没给他什么好脸看,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常对坐着沉默。是周末江斌从寄宿初中回来,夸江策做的菜好吃,林素积攒一周的黑脸终于舒缓些。   是他有错在先,林素这么对自己,江策毫无怨言。   可陈竹青每天跟看贼一样看着他,江策知道是为什么,却不敢说什么。   忍了一个多月,趁着现在只有两个人,江策端着餐盘坐到陈竹青对面,他讨好似得将自己盘子里的大鸡腿夹给他,“陈总工……”   陈竹青调转筷尾,又把鸡腿夹回去,“我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江团长,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江策赔笑,“我知道那天是我犯浑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林素已经原谅我了,我绝对、绝对、绝对不喝酒了,你能不能……”   对方言辞恳切,且连用三个绝对,要是不知道他有前|科,陈竹青差点要被他眼里的真诚糊弄过去。   想到他醉酒时的失控,以及自己肩上的伤,陈竹青就气不打一出来。   心里憋着火,气到吃不下东西。   陈竹青暂且放下筷子,无意识得翻了个白眼,“你这是第一次吗?醉酒是你……”这个时间段食堂还有其他部队的人,陈竹青压低声音,又扫了周围一圈,确认没人往这注意,才继续说,“不管什么理由,打人就是不对,而且她是你的爱人,你怎么能这样。你知道你那天下手有多重吗?”   陈竹青边说边用手揉揉自己的肩膀,“我身上的淤青大半月个才消下去。”   因为身上有伤,这段时间陈竹青也不敢碰舒安,怕她发现会多问,想到这层他更生气了,用手拍了两下桌子,压抑着怒火,说:“林素跟我们认识很久了,对我和舒安来说跟自己的妹妹差不多。我现在没去部队告发你,完全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是她一直说想再给你一次机会。要是再让我抓到一次你喝酒,或者抓到一次你对她不好,她肯原谅你,我和舒安不会。到时候,你等着看。”   陈竹青最后一句咬字很重,甚至能听到他磨后槽牙的声音,像是势要把江策撕碎。   江策咽了口唾沫,背脊一阵凉,同样咬着牙低头应‘不会了’。   陈竹青没心情再吃,端着盘子走了。   江策的眼睛像是贴在他背上,死盯住他,待他背影消失在食堂,江策放在膝上的两手慢慢攥紧成拳,抬起其中一只手,用力地砸在桌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隔壁桌的战士下意识地往这瞧了眼,又被他眼底烧起的怒火吓退。   士兵们慌忙地转过头,埋头吃饭,不敢再说话。   我们家的事,关你陈竹青屁事。   江策在心里把陈竹青骂了一百遍,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坐了很久,直到午休结束铃响起,他才端盘离开。   **   或许是在这,江策嫌被陈竹青像盯贼一样看着很烦,申请去其他岛值守,有时候一走就是两个月。   他不在的日子,林素就到舒安家来住。   她一来,陈竹青要么睡沙发,要么去值班室睡。   有时候,江策回来了,林素还是住在舒安家。   舒安问:“江团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不回去看看他?”   林素嘴角扬起,扯出一抹笑,“要是斌斌回来,我就回家了。他?算了吧。看那么多年,早厌烦了。”她正和舒安包饺子,手上沾满面粉,林素故意摸了下舒安侧脸,揶道,“他又不像陈竹青那么好看。哈哈哈。”   舒安红着脸,也伸手想去摸她。   林素往后退几步,挑衅道:“摸不到吧?”   舒安去追。   两人正玩着,扭头看见江策竟然提着东西站在门口。   舒安拍拍手,把手上沾的面粉拍掉,又抓过抹布擦干净手,走过去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客用拖鞋丢到江策脚边,“江团长来啦。快进来。我们今天包饺子。”   江策过来的是经过码头,买了几条石斑鱼,想煲鱼汤给林素补补,听说这两天医院很忙,她一直在加班。   林素朝他颔首示好,生疏得像陌生人。   江策没在意,继续笑着往里走。   舒安看两人这么久没见面,知趣地提着铁桶走进厨房,把客厅让给他们。   屋里还有其他人,江策说话声音很小,“还是不愿意回来住?”   林素嘴角扯出一抹十分勉强的笑意,“你也就回来三五天。医院那边很忙,住安安这我好跟她沟通工作上的事,家务也有人分担,不用单独开灶做饭。”   “回家吧。我做饭。不用你动手。”江策伸手去拉她,手指刚碰上林素手背。   门忽然‘啪’地一声被人推开。   陈竹青没换鞋,径直走过来,他瞧了眼桌上的饺子馅,“怎么没放玉米?”   江策尴尬地收回手。   林素也收手,把散乱的发别到耳后,折进厨房去,“安安刚刚说要放来着,但后来又给忘了。我现在去拿一点过来放,再包几个玉米猪肉馅的给你。”   陈竹青换好鞋子,洗手过来帮忙。   舒安在厨房朝他使眼色,示意他别当电灯泡,江策都瞥见她的暗示了,陈竹青却还站在那,像堵墙似地挡在两人中间。   舒安放弃,转身进厨房煮鱼汤。   吃过晚饭,林素跟江策回家,两人在厨房洗碗。   陈竹青负责洗,舒安则拿着干布在旁边等着。   她说:“你也真是的,他们好长时间没见,你非得在那杵着。”   陈竹青知道内情,还不能跟舒安说,真是气得要死。   他闷声回:“这是我家,我想在哪就在哪。而且他们现在回去,时间不都是他们的嘛,还差着几分钟吗?”   **   江策本来只打算回来三五天,但看林素态度好像有所缓和,就多在西珊岛待了几日。   这段时间,他不仅包揽下所有家务,还变着法地逗林素开心。   上下班接送,就连她值班,他都提着滋补品去陪她。   医院的同事见了,都夸他是‘三好丈夫’。   林素对这个称号却不以为然,甚至更厌烦他了,江策好的那面永远只展现在外人眼前,只有她知道他喝醉酒的糟糕模样。   自从和陈竹青谈话后,林素的想法起了变化。   陈竹青跟她说,她和江策有嫌隙舒安早就有所察觉,只是一直找不到原因。还说,孩子的内心敏感细腻,舒安都能觉察出来,和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江斌迟早也会发现。与其拖到双方都反目成仇,忍无可忍再离婚,不如当断则断,给彼此留一份体面。   一日,林素下班早,回家收拾屋子时,从柜子下面翻出大学时拍的照片。   舒安买的胶卷贵,找的洗相馆也好,照片放了这么多年一点没褪色,完美地保留下当年几人的飒爽英姿。   其中有很多张是陈竹青的同事们和她们医学院的同学一起出去玩时拍的。   当时,陈竹青有个同事追过林素,林素一心想着部队里的兵哥哥,拒绝了那人好几次。   她听说,那人娶了个在民政局工作的文员,生活幸福,现在孩子都上高中了。   再想想,现在工程队的几个工程师,哪个不是家庭美满。   之前,她们科室闲聊时,还说以后介绍对象,就要找工程队的,文化高、人长俊,还有责任感。   林素盯着那人的相片,越想越入神,脑袋里像过电影一样回想当年,也幻想如果当初真答应他,现在应该会留在福城省医院,说不定跟舒安一样都升副高职称了。   江策下班回来,一推门没看见林素,只听见厨房里有咕嘟嘟的水煮沸的声音。   他朝里屋喊:“素素?”   林素放下照片,“怎么了?”   江策边换鞋边回:“水开了。”   “啊!”林素竟把这事忘了,差点酿成大错,她起身,慌乱地往外跑。   江策轻笑一声,“跑慢点,别摔着。”   他往厨房方向走近几步,看林素把火熄灭,又把水壶拎出来,似乎是处理好了,就放心地往里屋走。   走进房间,他注意到桌上散乱的照片。   是在看照片回忆往昔,才忘了烧水的事?   结婚没多久,他就受伤了,几次下定决心戒酒又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失败。   她肯定对自己失望透了。   江策以为她是翻出以前的照片,回想出事前的亲密。   走到书桌那,脑袋嗡地一下炸开。   满桌的照片没有一张是他和林素的。   全是福城工程院和医科大联谊时拍的。   还有不少是陈竹青的,尤其是面上的几张全是陈竹青的。   其实陈竹青没和林素单独合影过,几乎全是陈竹青、舒安、林素,或者林素、追过林素的同事、陈竹青这样的三人组合。   但在江策眼里,自动忽略了那个站在中间的变数。   只盯住了两侧的陈竹青和林素。   再结合陈竹青最近的做法,江策脑袋里警铃大作。   在陈竹青插手之前,林素一直都会原谅自己的。   林素准备做饭,想问问江策有什么想吃的。   可一连喊了几次,都没得到回答。   她围着围裙走进来,“你晚上要吃什么?”   江策把那些照片摔到地上,“这是什么?”   林素眉头紧锁,弯腰去捡照片,“你又发什么疯?”她把几张照片捡起来,和桌上的拢在一起,放进铁盒里,“做饭太麻烦,我就煮青菜面了。”   “一会我做饭。”江策声音低下些。   林素把铁盒子收回柜子底,“今天随便吃一点吧。我后天跟妇产科有个联合手术,明晚去安安家住,有点事要问她,就不回来了。”   又是舒安家。   江策拉住她,“你到底是去看舒安还是去看别的什么人?”   江策很少在清醒的时候,这么跟她说话。   林素甩开他的手,“你又喝酒了?”   江策拧眉,“没有。在你心里我就是个酒鬼?”   林素冷笑一声,“难道你不是?”   觉得再说下去,又要吵起来了。   但林素这两天太累了,嗓子有点疼,不想跟他吵,也觉得没意义。   转过身,继续往厨房走。   快要走出房门时,江策忽然追上来,声音压得很低,“你以前是喜欢过陈竹青吗?”   “啊?”林素被他荒唐的猜测气到鼻歪嘴斜,“江策你是不是有病啊!胡说八道什么呢!”   这种时候,她声音越大,在江策看来是越心虚的表现。   他抓住她的手,“所以是嘛?”   林素再次甩开他的手要往外走。   江策上前一步拦在她面前,“你真的喜欢过他?难怪他帮你一次以后,你魂都丢了……”   “没有!没有!没有!”林素大喊三声。   积攒已久的怒气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她两手按在他肩上,重重推了一把,“不许你这样说陈总工!” 第132章 .1995救治无效   连着低头好几月的江策想到最终换来的是这么句话,气得肝颤,垂下的手攥紧成拳,瞪大如铜铃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林素。   他在控制自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是他有错在先,不可以生气。   江策的声音同脸色一齐阴沉下来,“心疼他了?”   “你真的是病得不轻。”林素常去舒安家住,在衣柜旁放了个小行李箱,里面有一周的换洗衣物。见江策想法如此偏执,脸色又这么差,她心砰砰直跳,积攒多年的经验告诉她,这绝不是个好兆头。她一把扯掉围裙,拉过行李箱往外走,“你先冷静一下吧。等你不再胡思乱想的时候,我们再谈。”   “你又去人家家里?”   “我去医院值班室住,可以了吧?”   因为林素总去舒安家住,陈竹青觉得他在不方便,也怕邻居说闲话,所以林素一来,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工程队的值班室。   现在医院在重新装修儿童病房,陈竹青偶尔也在医院住院部的空床位留宿。   想到这两个人要避开他和舒安单独相处了,江策忽然神经一紧,呼吸都停滞了。   他伸手去抓林素,“不行,你不能走!”   林素急于从他身边逃离,拉着行李箱走得飞快,几步就跨出房间。   江策没抓着,手在空中虚抓一把落下。   她越是着急,江策越是生气。   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工人们在茶余饭后说的八卦。   陈竹青和舒安粘腻、恩爱,去哪都喜欢牵着手是岛上人尽皆知的事。有个工人陪妻子去看病,偶然瞥见舒安后脖颈那若有似无的红印,再结合平日所见,一下子猜出了那是什么东西。   午休的时候,工棚很热,十几个刚做完活的大汉躺在行军床上,屋内有股浓郁的汗臭还有不知道是谁的脚酸,所有人用毛巾盖着下半张脸,睡不着又要硬睡,很是苦恼。   他们干脆闭着眼聊天。   聊着聊着,聊到陈竹青身上,又聊到他和舒安。   夫妻之间能说的也就那些事。   有个工人半开玩笑地说:“陈总工平时看着挺瘦的,没想到那方面这么厉害?”   另一个人接道:“啧,你是没瞅见他上次来帮着拧钢筋,干得可利索了,劲一看就不小。”   几个越说越没边,也渐渐没了睡意。   江策有事来找陈竹青,以为他在工棚这,没想到一来就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   他重咳一声,打断屋内的八卦。   几个工人吓着,怯怯地抬头,“江、江团长……”   江策拧眉,“陈总工呢?”   工人回:“不在这。可能去医院办公室陪老婆了吧。”   “哦……”江策放下帘子,刚转身,又听到后面的坏笑,立刻转回来,勾起的食指用力往铁板上敲了三下,发出‘叩叩叩’的声响,“以后不许讨论人家这种事。”   工人们低头认错,低声应‘是’。   林素和舒安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不知道两人有没有私下交流过这种事。   林素该不会对陈竹青抱有什么奇怪的幻想吧?   在这方面极为敏感的江策想到这里,脸蹭地下蹿红了,有羞臊,有惊讶,更多的还是愤怒。   江策猛追上去,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硬是把她拉回来了。   林素被人这么一抓,晃得头晕,直接摔到地上。   江策也不扶她,就站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看她,“你就是嫌我不行了,想离婚是不是?”   林素有这种想法很久,可每次想到孩子,还是咽下去,劝自己,还是再忍一忍,再等一等,也许他会改呢,他会戒酒呢,他会不再发酒疯呢。   但情况从来没好转过,江策对她的好总是一阵一阵的。   经过多日犹豫,再加上今日这些荒唐的猜测,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地落下来,拖垮早已疲惫不堪的身躯。   林素破罐破摔地说:“对。我就是想离婚了。”   江策最听不得这两个字。   尤其想到她还可能是因为他那方面有问题要跟他离婚。   江策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脚下也发软,一个不留神栽倒在地上。   林素挣扎要站起来。   倒在旁边的江策却忽然来了精神,像发疯一样朝她扑过来,他两手按在她脖子两侧,死死把她往地上压,“你是要跟我离婚去找他,是不是?你做梦!他跟舒安好着呢,能看得上你?”   “江策,你真的是疯了。”林素抓着他的手腕,想把他从身上推开,“你弄疼我了,快点放开啊!”   江策抬手扇了她一巴掌,“你跟舒安是什么好朋友,她收留你住在家里,你却在想她的老公?”   林素两眼一黑,半昏过去。   恍惚间,她从眯起的眼睛细缝里看到江策狰狞的脸,耳边还回荡着他的辱骂,脑袋发晕有些听不清,也不想听,反正都是些无端猜测。   又过了十几秒,林素眼睛睁开,视线好像清晰了些,可喉咙传来一阵压迫的疼痛感。   她大口呼吸着,但喘不上气,无力感由四肢末端席卷上心头。   她艰难地低头,瞥见江策正在掐她。   林素已经说不出话了,手也没力气。   她脑海里最后闪过的一个清晰的想法就是——   再不反击,她就会死。   但她不能死!   在所有意识丧失前,她下意识地伸手在地面乱摸,然后抓起一个硬|物,朝眼前挥去。   用尽全身力气。   一下又一下地砸着。   直到脖子上的紧迫感消失,视野一点点清晰。   林素长大嘴巴,和鼻子一起用力呼吸着。   她在地上躺了一分钟,才缓过劲来。   林素两手按在地上,慢慢爬起来。   她歪头,看见江策倒在她身边,额前和脑袋附近的地上有一滩血迹,旁边还有一个带血的烟灰缸。   江策和她一样大口喘气,眯着眼看她。   她能看到他嘴唇一张一合的,好像在说什么,不过她已经没心思关心了,只是手按在起起伏伏的胸口,庆幸现在躺在地上喘气的不是自己。   这种时候,每一秒都特别漫长。   平复情绪的一分钟,林素脑袋里闪过十几种解决这件事的办法,她甚至扯下旁边的围裙,想捂在他脑袋上给他止血。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   林素抓着椅子,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茶几那去打电话。   医院急诊部接起来,“林医生?”   林素大喊:“快点派救护车来,我家出事了!”   接线员大惊,“林医生,是出什么事了?”   林素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想摆脱江策,越快越好,以后越牵扯不上越好,但他倒在那里,又觉得什么都不做,好像不太好。   事情发展得太快。   江策想掐死她,她反击,江策倒地……   林素缺氧的大脑没法处理这么复杂的问题,她坐在地上,靠在茶几边,手捏着话筒,耳朵嗡嗡的,根本听不见那边的问话,只是不停重复着一句,“快点过来……”   大约十五分钟后,救护车来了。   江策伤势重,被人用担架抬上车,林素则由人扶着坐到车里,跟着一起去了。   这时候已经是下班时间,医院一大半医生都下班走了。   舒安是科室里要开会,才留下来做总结。   她刚从会议室出来,就听到护士说林素家出事了。   舒安跑到抢救室去。   林素无神地坐在检查室里配合医生。   她看见门口的舒安,黯淡许久的眼眸总算亮起一些。   林素很自然地朝她伸手,“安安。”   舒安没多想,走进去,想抱抱她。   没想到,林素两手按在她腰两侧,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等下,先让我验完伤。”   舒安顿住,“验伤?”   林素点头,她转向旁边帮她处理伤口的医生,“江策他打我,他想掐死我,所以我反击了。”   “什么?”舒安和旁边的医生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同时叫开。   这时,她们低头,看见林素脖子上的消下去一半红痕,更吃惊了。   医生不敢怠慢,迅速做了基础检查,出具报告。   舒安又去叫来其他医生,来帮着作证,作鉴定。   大约一小时后,手术室那边传来消息,说江策因为头部遭重击,救治无效身|亡。   人是盖着白布被推出来的。   林素在舒安的搀扶下,起身走出检查室去看他。   她随意看了一眼,就让护工推到太平间去了。   林素受的都是皮外伤,没到住院的程度。   但眼下这情况,她去哪都不合适。   舒安给她安排了个空床位,扶着她上楼。   部队这边接到消息,立刻派人过来了。   没一会,派出所也来人了。   只是岛上没法医,现在又是下班时间,所以要等第二天才能来进行验尸工作。   警察问话时,舒安焦急地等在外面。   陈竹青听讯,也往这赶。   舒安迎过去,没等她开口把情况告诉他。   陈竹青先拨开门口的警察,敲敲病房的门,探进个脑袋,对里面的警员说:“我看过江团长打她,需要我录口供吗?”   警察开门放他进去了。   舒安被这句话惊住,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   警察拦住她:“无关人员请在外面等候。” 第133章 .1996没什么想说的   这边舒安帮不上忙,去食堂买了些东西。   回来的时候,林素做完笔录,警察和部队的人拿着一沓资料下楼。   舒安把吃的放到小桌板上。   林素半坐在床上,疲惫地靠在床头愣神。   她迟缓地转过来说谢谢。   舒安拉过凳子,“对不起,我都不知道他这样对你……”   林素摇头,“是我故意瞒着你的。谁能想到会走到这步……”她捏着被角往上拉了一些,盖住下半身,明明还没到深秋时节,可全身却一阵发冷。   “你们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她没心情吃东西,盖好那碗东西暂时放到旁边的桌上,又把小桌板收起来,钻进被里,背靠门地躺好。   舒安的手隔着被子轻拍两下,由陈竹青牵着走出去了。   回家路上,两人心情沉重,想说又不知从哪说起。   但两人有个共识,就是现在不适合回家。   工程队这两天一直在加班,舒安若是没准时去接孩子,刘毓敏就会帮他们把孩子接回自家去。   不需要顾虑孩子,两人默契地往海边走。   沉默地走出好长一段,靠近树林的地方没修路,也没有路灯。前方黑洞洞的树林不知藏着什么鸟,他们刚靠近,都没打算往里走,就听到里面有低低的叫声,像生人勿进的警告似的。   陈竹青捏紧舒安的手,拽着她又往回走。   他先开口,把知道的都跟舒安说了。   舒安只是叹气,边踢着一颗石子,边往前走,耷拉下来的脑袋显得很没精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竹青把她扯回身边,站定,“因为工程的事,我在筇洲有认识的律师,去医院之前,我给那个律师打过电话,他说这应该算正当防卫。”   舒安心情复杂地看他一眼,“可……”   就算林素没事,毕竟出了这种事,周围人会怎么看她,江斌又该怎么办?   后续要考虑的事太多,舒安特别想帮忙,但又怕帮倒忙,就连这刻面对的是陈竹青,她说话都变得犹豫,考虑再三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陈竹青看出她的心思,“帮到哪算哪吧。”   “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生活。”他的手覆上舒安的脸,轻轻拍了两下,“打起精神来。这件事肯定在岛上传开了,嘉言跟斌斌关系好,总在一起玩。她肯定要问的。先想想怎么把孩子应付过去吧。”   舒安抬手擦掉眼角的泪花,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好情绪,跟他往家走。   回到家,两个孩子在刘毓敏的督促下已经写完作业了。   舒懿行手脚更麻利些,已经洗漱好,躺在床上玩魔方。   陈嘉言还坐在客厅看电视。   她看到两人进来,眼睛一下就亮了,一看就是专门等着他们呢。   陈嘉言跑过来,把舒安单独拉到一边,小声问:“林阿姨家怎么了呀?吃晚饭的时候,丁阿姨特意跑到刘老师说这事了,还不让我和哥哥听,把我们关在房间里。”   “这……”舒安最不擅长说谎,尤其是现在心里已经乱成一团了,更编不出理由,嘴巴大张地愣在那,看着孩子发呆,半天发不出一个单音。   陈竹青走过来,一把将孩子抱起,“过一阵林阿姨可能要去别的地方工作。这是大人的事,你只管好好学习。来,爸爸看看你今天的数学作业写成什么样了?”   一提到数学,陈嘉言就喊脑袋疼,喊困的,挣扎着要去睡觉。   这正合陈竹青的意,他抓起孩子的睡衣塞到她手里,“那快点去洗漱睡觉。”   **   事关重大,筇洲刑侦支队特意派来一组调查小组,陈竹青和医院的相关医生配合做了三四次笔录。   期间,舒安一直陪着林素。   到了这一刻,林素也不再瞒她,把事情经过完完整整地告诉她。   听过结婚这十二年来发生的种种,舒安惊得捂住嘴巴,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   明明她是来安慰林素的,没想到林素却一脸淡然地拍着她的肩膀说:“现在他不会再欺负我了。我还有斌斌呢,我会打起精神来好好生活,你也是。”   舒安伸手,把她搂进怀里,“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说。”   林素又拍拍她的肩膀,“还真有。”   舒安松开她,擦干净眼泪,“你说。”   林素说:“我应该不会留在西珊岛了。斌斌现在读初二了,转回闽镇的话,那边教材不同,又要重新跟。我可能会去筇洲工作吧。到时候你让陈竹青来帮我装修下新房呗。”   舒安点头,“行。我会去帮你的。”   林素跟寄宿中学说了家里有事,希望那边能让江斌周末也住在学校,学校表示理解。   江斌待了两周后,越想越不对劲,往家里打电话也没人接,只有打到医院办公室才能找到林素,而且打去部队办公室,电话那头支支吾吾的,完全不提江策的名字,只说让他去找林素。   他没跟老师说,提着行李回家了。   案子还在调查阶段,林素家被封了。   江斌都快到家门口了,邻居家的嫂子见了赶紧跑出来拦住他,硬是拉着他往医院走。   眼看瞒不住,林素把事情完完整整地告诉了他。   江策在江斌心里是榜样,是英|雄,听到这些,脑袋像劈下一道惊雷,震得他登时愣在原地。   小时候,他没注意过这些事。   上初中后,因为两周才回一次家,年纪也大了,他开始注意到父母之间有些奇怪的关系。   有两次,他没跟家里说,是临时起意想回来。   走到家门口,听见里面传来父母的争吵,尤其是江策,声音奇大无比,还夹杂着东西摔打的声音。   然而,他推门走进院子。   站在窗口的林素瞥见,立刻露出笑脸,慌张又急切地迎出来。   两人跟他说是工作上有点分歧。   因为林素和江策在他面前一直是模范夫妻,就连其他叔叔、阿姨来家做客,都会夸他们关系好,一个有主意,一个肯听话,不容易吵架。   所以江斌也没多想,就让他们这么敷衍过去了。   林素现在不用隐瞒谁,手臂上没涂粉底液,短袖下露出一大片淤青。   江斌看到那些伤痕,心里又疼又酸,“妈,你怎么都不告诉我?我长大了,可以保护你呢。”   林素欣慰地摸摸他的脑袋。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是不想江策在孩子的印象里过于糟糕。   她说:“这是我跟爸爸之间的事。至少他在工作上的态度还是值得你学习的……”而后,她说不下去了,牵起孩子的手往食堂走,“算了。不提他了。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带你去吃点好的。”   **   经过调查,警局这给出的判定是正当防卫,林素无需承担责任。   部队这边也把这件事的卷宗整理好上报,并在队里作了通报,王政委还组织岛上的军属开了一次会,专门讨论这事,调解各家的问题,以防再发生这样的事。   舒安经常去筇洲医院交流学习,跟那边的几家医院都很熟。   筇洲市一院普外科正好缺人,舒安就推荐林素去了。   江策的后事是部队帮着处理的。   江家的人来办手续时,王政委怕他们为难林素,事先做过沟通,全程也在旁边陪着。   事情全部解决完,林素拿着文件从民政局走出来,望着湛蓝的天,如释重负得长舒一口气。   好久没看过这么晴朗的天了。   这天,舒安轮休,所以也陪着一起来了。   两人办完事,林素拉着舒安去看房子。   江斌读的寄宿制中学,以后考上高中还是要寄宿的,不需要考虑他。   林素在市一院附近找了间两室一厅的房子。   房子朝西,还有个大窗户,在夏季漫长的筇洲,这种有西晒的房子不是个好选择,所以价格不高。   但林素不一样。   一进屋,看到透进一地的阳光,她就爱上了。   林素提着小白裙站在客厅中央转圈,随后她朝向西边的窗户张开手,像拥抱着阳光似的。   舒安觉得阳光刺目,想走过去拉帘。   林素却拦住她,“别呀。这阳光多好,多亮。多晒阳光能补钙啊。”   舒安收回手,“你喜欢就好。”   林素带着钱来的,立刻给房东交了三个月的房租当定金。   房东走后,她拉着舒安在屋子里转圈,用手指着每一处,告诉她要在哪放书桌,床头要摆向哪里……   前段日子处理那些事实在太过压抑,现在新生活就在眼前,林素显得特别兴奋。   屋子都安排满了,她还是不知足地在屋子里转圈,要舒安帮她想还缺什么。   房子在一楼,舒安看露台外有几个空花盆,说:“种些花吧?看着好看?”   林素连声应‘对’。   而后,舒安又转进厨房和浴室,“一楼很潮,下回我带陈竹青来,让他帮你检查下防水层。”   林素想的都是表面装饰,舒安比她想的更细致,各方面都安排上了。   林素心里感激,捏紧她的手:“还好有你陪着我。”   房子一直是有人承租的,上一任房客还有不少东西留在这。   两人简单煮了面条,用新买的碗盛上,端到饭桌去吃。   有件事,舒安一直不敢问。   江策的事对于林素仿佛细针入海,没一点波澜。   她没有高兴,也没有难过,平静得像这件事没发生过一样。   她越是这样反常,舒安越害怕,怕她把情绪都闷在心里,万一憋出个好歹来。   现在事情都解决完,舒安旁敲侧击地问:“素素,你有什么困难可一定要告诉我呀。不要憋着,会憋坏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林素往面里倒进一些酱油,用筷子搅开。   两人的心思都不在这,面条煮的时间长,这么一搅全软烂成一团。   林素放下筷子,索性用勺舀着吃。   “我是亲眼看着他咽气的。所以没什么想说的。” 第134章 .1997去筇洲工作   一九九七年,春。   这是舒梦欣在筇洲大学的第七年,终于有机会到附属医院进行实习。之前的见习,时间短,一个医生带着四五个学生,她们自身水平不够,只能做一些整理病历和询问病人的杂活,基本没有上手的机会。   现在实习,她们不仅有机会上手,还能在各个科室间轮转,学习机会特别多。   也是在这一年,舒安做了个决定。   这几年,西珊岛发展得很快,仁德医院新修两栋楼,科室一扩再扩,招来的年轻医生不乏高学历者,从新医生这舒安受益良多。   她借了舒梦欣的学生卡,去过几次筇洲大学的图书馆,发现里面这几年关于‘妇科肿瘤’有很多相关研究,很多治疗方式和鉴别手段都是目前仁德医院没有的。   舒安考虑了很久,想趁着现在还有余力,去考研究生。   医院这边收到她的辞职信时,十分震惊,让她再回去好好考虑一下。   舒安在岛上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妇产科医生了,来找她的病人很多。像她这个级别的医生都设了专家号,专家号比普通号的诊费贵五倍,一个号的问诊时间也更长。   但舒安的病人太多,她就把自己的专家号取消了,希望能多给几个人看。   她要辞职,蒋主任也来劝她。   蒋主任说:“你想学习,可以去报名医学院的进修班,还有等同学历,最不济还可以办停薪留职嘛。干嘛要辞职?”蒋主任马上就到退休年龄了,她没打算接受医院的返聘,想着她退休把位置留给舒安,她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回家带小孙子。   舒安一走,科室里剩的几个医生资历尚浅,她有点不放心。   她还准备劝,忽然想到一事,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打算留在这了吗?”   舒安没否认,她略过这个问题,继续说:“我想去读全日制的研究生,那样学的东西最多。而且马上又要到工程队的五年轮换期了,陈竹青是因为我的编制在这所以一直留在这里,我也想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   这个决定舒安已经想了很久,她攥紧拳头,肯定地说:“主任,我已经想好了。谢谢你这几年的照顾。”   她下班回家跟陈竹青说了这件事。   陈竹青愣了能有一分钟,怔怔开口,“是为了我吗?我在哪都行的。而且上一次没调走,是因为轮换期到的时候,我正好在负责南磳岛的工作,没法回来处理这些人事关系。”   “也不全是吧。”舒安停下手里切菜的动作,暂时将刀搁置到一边,“现在筇洲发展得很快,几次我去筇洲开会,看那边的中学习题册比西珊岛的难很多。梦欣那么聪明,去读预科班的时候都很吃力,说是有些教育资源好的省份,很多内容人家早学过了。”   正说着话,陈嘉言从外面跑回来,满手的黄泥。   舒安眉头一拧,插着腰问:“怎么回事啊?”   跟在后面的舒懿行腋下夹着一本练习册,不是学校发的,是陈竹青额外给买的。   他指指陈嘉言,没好气地说:“她在学校跟男生打架,打不过,就从地上扒泥砸人家。”   舒安对孩子一向严厉,陈嘉言的逆反期好像比其他孩子要早,现在就开始喜欢跟家长对着干,有时候舒安说东,她就故意答西,气得舒安直撇嘴。   陈竹青在舒安发作前,走出厨房,揪着孩子往外走,“爸爸带你去洗手。”   洗手池边。   陈竹青握着小朋友手伸到水龙头下。   刚开春,水有点凉,哗啦啦的水流碰到肌肤,刺得陈嘉言颤了下。   陈竹青捏紧她的手,不让她跑,“快点洗干净,不然一会妈妈又要说你了。”   “行吧。”调皮归调皮,陈嘉言还是有点怕舒安的,尤其是这两天她好像在想事情,总是拧着眉,一看就不是好惹的。陈嘉言垫着脚,跟爸爸在那把手洗干净。   陈竹青拿过一个刚换下来的牙刷,仔细地将小朋友指甲缝里的黄泥刷出来。   他抓着她的手,又用水冲洗四五遍,到彻底干净才放过她。   陈竹青把两个孩子赶回房间去写作业,重新走进厨房去帮忙。   舒安正在切洋葱,被刺激得眼眶泛红,像只委屈的小兔子。   陈竹青赶紧接过刀,“你去弄别的吧,这个我来切。”   舒安边炒菜边继续刚才的话题,“这的学校比不上筇洲的,学习氛围也不好。懿行这种有自制力的孩子还行,嘉言那么皮,还有人跟她一起玩,这么混下去,迟早要完蛋。”   对于这个说法,陈竹青是赞同的。   陈嘉言实在太皮了,既能定下心跟女孩们玩扮家家酒,也能拿着小木棍跟村里的男生打仗。   陈竹青说:“想把孩子转到筇洲的学校去?”   “对!”舒安点头,“寄宿制的学校,我还有点不放心。听林素说,那的小孩喜欢拉帮结派,容易抱团。还是这种普通学校最好了。”   “嗯。我明白了。”   听到这里,舒安主要还是考虑到了孩子的成长和升学,陈竹青稍舒一口气。   靠着几个得过‘金将奖’的工程项目,陈竹青拿到了省优秀工程师,还有一系列头衔。   筇洲大学曾向他抛出橄榄枝,希望他能去学校的担任客座讲师。   只是,他本身工作很忙,去学校讲课就得坐船两头跑,他有点兼顾不上,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   现在舒安想去筇洲工作,陈竹青也决定接这个工作。   他跟舒安谈起未来的工作规划,“筇洲工程院现在跟筇洲大学有联合办学的课程,这次回调到筇洲,我可能会选择把大部分精力放到教学岗上吧。”   舒安顿住,“你要当老师了吗?”   陈竹青抬了下眼镜,“怎么了,不行吗?”   可他忘记自己的手碰过洋葱,手刚碰到眼镜框,眼睛一阵刺痛,辣得眼泪直流。   舒安抽出一张纸巾,用水沾湿,再塞到他手里,“快点擦擦。小心弄伤眼睛。”   陈竹青越擦越是刺激,眼泪流得越快。   他索性放弃了,就仰着头,不停眨眼,任由眼泪淌满脸。   隔了会,好像是消肿了,才慢慢低下头。   陈竹青的面容清秀,尤其是一道柳叶弯眉漂亮得像是修过一般,又黑又细。   前几年,他总是在外跑工程,肤色深了些,这几年室内工作更多,竟然又神奇地白回来了。   向文杰每次看到他,都会发出羡慕的惊叹,说他的皮肤好神奇,还带自动修复功能。   陈竹青却笑着回,说是舒安每次擦面霜都扣很多,剩的没涂完的就擦他脸上了。   向文杰听言,也买回几瓶片仔癀,抹了大半年也不见变白,就开始揶揄陈竹青骗人,还要他把买面霜的钱赔给他。   现在,舒安抬眸,对上他刚哭过的眼睛,水波盈动,又亮又动人。   眼前人过于清隽,过于斯文,总是让人无法将他和需要风吹日晒的土建工程师联系到一起。   或许,当老师更适合他吧。   陈竹青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都傻了?”   舒安笑开,“觉得你长得很像老师。”   陈竹青也笑,昂首挺胸地愉快应道:“我马上就是了呀!”   **   做好决定,舒安再一次去医院提交了辞职信,完成交接工作后,就在家安心复习,准备年底的研究生考试。   五年的轮换期限是到明年,但陈竹青已经在西珊岛待了十四年,他一刻也等不了了,直接向筇洲工程院提交申请,想调离西珊岛。   那边同意得很快,让他完成手边的两个工程,就可以回来了。   向文杰是最先知道他们要走的,他直接从工作的小岛冲回来,“陈竹青!你要调走了?”   没进院,他就扯着嗓子喊,搞得隔壁几户全都探出头来看。   陈竹青正站在院子里浇花,跟隔壁两户摆手说了没事,伸手扯着向文杰进屋,“就你嗓门大,怎么这么能喊啊!”曲起的食指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向文杰捂着额头,委屈巴巴地看他。   陈竹青摇头,比了个‘请’的手势,将人带进屋里。   舒安已经不工作了,拿出家里的好茶叶和好茶具招待他。   她坐在沙发上用滚烫的开水烫茶具,用竹制的小夹子捏着白玉杯,在第一遍的茶水里滚了一圈,再放到茶盘上。   向文杰一直听说他们家有一套白玉茶具,求了陈竹青几次,说能不能拿出来让他开开眼。   但陈竹青说,那是舒安家的传家宝,不能乱动。   现在看到这套传说中的茶具,向文杰的眼睛瞪得像黑夜里的猫头鹰,又圆又亮。   那套茶具是没有一点杂质的温润白玉。   舒安的那双手像翻飞的蝴蝶,沏茶的动作轻盈、优雅,向文杰都看呆了,哪里听得进陈竹青的话,他甚至摆摆手,拍拍了陈竹青的膝盖,示意他别说话,都打扰他欣赏舒安倒茶了。   舒安给他沏了一杯乌龙茶。   她递过来时,向文杰赶紧伸手去接,将要碰上的一瞬,他注意到自己的手背有泥,向文杰又慌忙收回来,在裤子上蹭了好几遍,再伸手接过茶杯。   舒安说:“这是武夷岩茶。算我们省的代表茶了。”   向文杰听过这种茶。   这种茶树生长在岩峰之中,采摘难,产量小,是乌龙茶中的精品。   他没马上喝,学着电视里教的,把茶杯端到鼻下仔细闻了闻。   陈竹青问:“闻出什么来了?”   向文杰噘嘴想了一会,蹦出个单字,“香。”   而后,他低头小抿一口。   闻的时候,向文杰就觉得茶香里还掺杂着别的味道,但他形容不出来。一入口,那种香气更浓,从喉咙窜到鼻腔,似乎一下在脑袋里溢散开了。   他品出味来:“我怎么喝出点桂花香?”   舒安笑着解释:“岩茶都是一块岩石长一棵茶树,茶树多生长在潮湿的峡谷间,周围地方土层薄,高大树木很少,但有很多花草植被。茶树常年和那些花树长在一起,香型会受影响。说明你喝的这棵茶树周围长着桂花呢。”   从她细致的形容里,向文杰脑海里已经自动勾勒出那棵茶树的生长环境。   他再低头,淡黄的茶汤里似乎现出一棵落满黄色桂花的茶树。   陈竹青笑容更甚,“我还以为你喝不出什么呢,没想到你舌头还挺好的。”他边说,边要伸手去拿茶壶,准备给自己倒一杯也尝尝鲜。   没想到手刚伸出去,就被舒安打落。   舒安从桌下拿出普通的陶瓷茶杯,给他倒了一杯茶。   陈竹青捏着茶杯,嘟囔:“怎么到我这就是陶瓷茶杯了?”   白玉茶杯昂贵,舒安怕碰坏,只洗了一个出来。   她说:“人家是客人,当然要用好的了,你就将就一下吧。”   连品两杯茶,向文杰终于想起他今天是来干嘛的。   他小心地将茶杯放到桌上,转过脸问:“你们真打算离开西珊岛了?再也不回来了吗?”   陈竹青重重地点头,“嗯。”   两人从大学到现在,相识超过二十年,向文杰对他来说是家人般的存在,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陈竹青拍拍他的肩膀,承诺道:“我们会回来看你,你也可以去筇洲找我们呀。现在通航了,过来都不要一小时,又不麻烦。”   在办公室向文杰已经看过他的调任文件,只是难以接受这个消息,特意赶回来和他确认。   如今听到肯定的答复,他长叹一口气,两手无力地垂下,心像被挖空一块似的。   工作上,陈竹青比他能力强。初到福城工程院时,向文杰算错过一个数据,幸好让陈竹青检查出来了,从那次之后向文杰一直有个习惯就是无论多确定的工程稿,都要让他再帮着核对一遍。   现在他陈竹青要调走,对他来说打击颇大。   向文杰靠在椅背,“以后没人帮我核算数据了。”   陈竹青撇嘴,“说得我好像要死了一样。办公室有传真机、有电话,有不懂的还是可以找我阿。而且以你的水平,完全没问题,要自信点。”   陈竹青见他还是叹气,继续说:“我这次调过去,主要是去筇洲大学任课的。工程这边事少,会空闲一些,你有事随时找我。”   他们要走已是定局,向文杰没法干涉,只能默默应了声‘嗯’,自己慢慢消化这个消息。   晚上,向文杰拉着他们回梁家吃饭。   饭桌上,两家人坐在一起回忆在西珊岛一起度过的这十四年。   梁国栋不爱看书,书架上不是刘毓敏的动植物保护,就是这几年攒下来的军|事杂志。   里面详细记录了这十四年来,西珊岛的变化。   几人翻着相册,不由得红了眼眶。   陈嘉言正在跟盘子里的最后一块糖醋排骨较劲,注意到大人们的神色变化,默默地收回筷子,靠到舒安身边。   她伸手,小心地帮她擦眼泪,“妈妈,为什么哭呀?”   舒安的手按在她脑袋上,轻轻地揉了揉,“妈妈这是高兴的。”   陈嘉言咬着筷子,舔掉上面的糖醋汁,拧着眉想。   她想不通这有什么可开心的。   要离开西珊岛了,她就没法跟现在的小伙伴一起玩了。   尤其是一想到去筇洲,爸爸肯定会给她报兴趣班,押着她去上课,她眉间的疙瘩更黑更大,愁成了苦瓜脸。   这顿饭算是提前给他们践行的,刘毓敏从下午就开始忙,做了好大一桌饭菜。   他们有了更明确的人生规划,要去更好的地方,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她举起酒杯,送上几句祝福,打破沉重的氛围。   已经戒酒的梁国栋则以茶代酒地敬了他们一杯。   梁飞燕想起第一次到舒安家。   那时候,樊云良还在,十四年里工程队换了两拨人,只有陈竹青和向文杰剩到现在。再想到,她们通讯连这几年也是调来调去,换了好几拨人。   她用肘关节戳戳向文杰,“你不是喜欢唱歌嘛。再唱一首呗。”   陈竹青觉得这主意不错,回家去抱吉他。   向文杰心情不好,不太想唱,看陈竹青调琴弦,想到当初在工程院宿舍弹琴唱歌的日子,眼泪流得更快。   梁飞燕塞给他一块抹布,“怎么回事啊你?”   向文杰轻嗤一声,一脸不开心地接过那东西擦脸,都擦完了才发现是抹布。   他丢到一边,伤心瞬间被愠怒取代,“玩我呢?”   梁飞燕捂着嘴偷笑,“谁叫你胡思乱想了,我只是递东西给你,又没让你擦脸,让你帮着擦擦桌子不行啊?”   向文杰跟梁飞燕无论结婚前,还是结婚后,全是这样,整日在拌嘴中度过,只有刚领证那阵消停过一会,几人都看倦了。   陈竹青摆手调停,“我吉他都架上了,到底唱不唱啊?”   “唱。唱。”向文杰抓起一双筷子作话筒。   可筷子抵到嘴边了,他又不知道唱什么。   好几年,没参加过什么文艺活动了,箱子里的录音带也积满灰,他脑袋空荡荡的,想不出歌。   旁边人七嘴八舌地给建议,但说的哪首他都不喜欢。   陈竹青眼睛一转,手拨动琴弦说:“唱《今晚夜》吧。”   这首歌是几人第一次在陈竹青家小聚时唱的。   向文杰用筷子敲了下桌面,“唱!”   而后,几人跟着轻快的音乐晃动身子,敲打桌面。   如此快节奏的歌,唱了好几遍,几人却越听,心里越难过……   唱到高|潮处,向文杰响应歌词地举杯,“同乐碰杯今晚夜,就趁美酒芬芳香四射,能尽兴就开心笑,知否明天一到花亦会谢,缘分到展开欢颜,省得过后怨叹……”   刚好桌上的几人全都会粤语,也跟着一起举杯唱,“同乐碰杯今晚夜。”   **   舒安已经帮双胞胎找好要转过去的学校,只等着这个学期结束,准备暑假的时候搬家。   陈竹青的职位高,筇洲工程院的福利房随他挑。   他带着舒安去看房子。   工程院的福利房在市中心,交通便利,附近还有学校和医院,位置非常好。因为是工程院的房子,所以设计十分合理,最大程度地开发、利用了占有面积。   工程院小区的房子是清一色六层小楼,一梯两户,全是二层的楼中楼设计,最下面的一楼还带一个院子。   舒安刚进小区,就说想住一楼,这样还能在院子里种点东西。   陈竹青看她决定那么快,劝道:“不再考虑其他的呀?下面的太潮,上面的又太晒,中间的三楼四楼好。”   “可我想要种东西……”舒安的声音一点点小下去。   筇洲的大型商超不少,还有专供进口商品的柜台,要什么都买得到。   但种花种菜是舒安从小养成的习惯,她就喜欢在房前屋后摆满花坛菜圃,有一种归属感和安全感。   小区里还空着的一楼有两栋,一栋在入门的位置,一栋在边角。   舒安觉得后面的房子安静,就选了后面那套。   房子很大,是标准的楼中楼设计。   楼下有客厅、饭厅,厨房、卫生间,还有两个房间,二楼有四个房间和一个客厅。二楼边角的两个房间要大一些,套内还有独立的卫生间。   最让舒安满意的是每个房间都有个小阳台,光线充足。   双胞胎还在上学,陈竹青的工程也没结束,两人只得把装修房子的任务交给舒平。   陈竹青拿出一个存折,直接把密码告诉舒平了。   舒平受宠若惊地接过,声音颤抖,“我这有钱,可以先帮你们垫,到时候再来算。别把存折直接给我啊,万一出什么问题……”   陈竹青拍拍他的肩膀,“哥。咱们都是一家人,我相信你。”   这两年,陈竹青和舒平相处融洽,称呼已经从‘舒平哥’简化到‘哥’。   舒平只对家电懂一点,对装修可是一窍不通。   他特意带了笔记本来,“你想要什么样的,得先告诉我,不然我怕我装了,你们不满意。”   陈竹青按下他的本子,“不用这么麻烦。工程院的房子内装修都做完了,就是想让你帮我们买家具和电器。”   “嗐。原来是这样。”听到只是买家具,不是真让他去敲墙刷漆地搞装修,舒平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林素听说他们要到筇洲来工作,也跑来新房这找他们。   这时候,正和舒安挽着手在二楼看房间。   陈竹青和舒平在楼下继续讨论装修的事。   他上下扫了房子一圈,“这么大的房子我也是第一次住,不知道要买什么。哥,你按安安喜欢的样子买吧。你不是说,安安最喜欢你们以前舒家的小洋房。虽然这房子不是独门独栋,但面积应该差不多吧……”   其实,就算舒安不提要到筇洲工作,陈竹青也有这个想法。   一方面是,他觉得做工程在外奔波的时间太长,一直让舒安照顾家里不太好,到筇洲当老师,就有更多时间陪在家人身边。   另一方面是,他到筇洲开会时,看过工程院小区的房子,觉得这样的楼中楼更符合舒平心里的期待。   这么多年来,始终有两句话萦绕在耳。   一句是舒平在给舒安的信里写的,说他在香|港那么努力地赚钱,就是为了让舒安和他住上小洋房。   另一句是舒平跟舒安私下说的,说林建业的七号别墅有多气派豪华,说那才是舒安最好的归宿。   陈竹青不是小心眼的人,他明白舒平现在已经不再讨厌他,也不会反对他和舒安在一起了。   可他就是对这两句话耿耿于怀。   舒平希望舒安过上的生活,他也能给。   舒平把想买的东西大体跟陈竹青交代一遍,但陈竹青斜靠在门边发呆,无神的眼睛盯着一处,不知在想什么,一直没回应他。   “陈竹青?”他抬手在陈竹青眼前晃了晃,勾回他的魂。   陈竹青嘴角勾起一抹笑,眉眼又弯了些,“就按你讲的买吧。我都同意。”   “那要问问舒安吗?”   “行。你上去问她吧。”陈竹青让出一条道。   舒平走出厨房,脚刚踩上楼梯,陈竹青就追过来了,“哥,你跟安安说买什么的时候,别报价格。她会心疼钱。但我不介意花钱。只要她喜欢,就给她买,我出得起。”   “嗯。”   舒平上楼跟舒安商量完,又走下来。   陈竹青一直等在下面,“这么快?”   舒平笑着摇头,笑容里有苦涩也有无奈,“她跟你猜的一样,就担心钱的问题。她说简单布置下就好,要我把你们和孩子的书桌放在光线好的地方,其他的没关系。”   说话间,舒平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蓝色盒子。   巴掌大的盒子塞到陈竹青手里,他才回过味来,“这是?”   舒平指指他腕上的手表,“舒安说你那块手表从结婚戴到现在了,本来想过年的时候送你的,后来又想到‘钟’的谐音,觉得会触霉头。所以现在给你吧,就当祝你升迁。”   “谢谢。”换手表的事,舒安提过好几回,有几次都走到百货店的手表柜台了,陈竹青瞄了眼价格,觉得没必要花这个钱,又把她拽走了。   就连向文杰都笑他,说他手上的腕表能进‘故|宫博物院’。   陈竹青换下手表。   他从兜里掏出眼镜布把旧手表擦干净,放进新表盒,准备收起来。   舒平急忙拦住,“哎,你这是干嘛?我帮你扔了吧?”   陈竹青摇头,像对待珍宝似地将手表盒子装进公文包里,“就算不戴了,这块表我也不会扔的。这是结婚的时候,安安送我的,要留着作纪念的。”   和他相处的时间越久,舒平心里越愧疚。   他抿紧唇,手压在陈竹青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声线颤抖,郑重道:“舒安选的人没错,是我眼光不好。”   陈竹青轻声应了‘嗯’。   舒安和林素聊得差不多了,看两人还在楼下,没有上来的意思。   她两手撑在回廊,往下喊:“哥,陈竹青,你们俩讨论什么呢,怎么讨论这么久?”舒安朝他们招手,语气更急促些,催道,“快点上来啊!这上面的露台好漂亮,我跟素素说这可以搞个小茶室呢。陈竹青,你上来看嘛。”   要搬新家了,舒安心情激动,没注意太多,当着几人的面跟陈竹青撒娇。   陈竹青难得地脸颊飞起两片红,闷声跑上楼来。   舒安在楼梯口等他,他一过来,就牵着他的手往外走,然后用手比划给他看,“你看,在这里泡茶是不是很好?”说着,舒安跑到露台上,张开臂膀,拥抱着阳光转圈,“有阳光的地方就是舒服。”   陈竹青指指顶棚,“你喜欢就这么安排吧。等来的时候,我再装个遮阳棚,这样就不怕晒也不怕下雨了。”   “你真好!”舒安勾着他的手臂,踮脚去吻他的脸。   舒平站在外面,不小心瞥见这一幕。   重咳两声,提醒他们要注意还有其他人呢,然后背手走下楼去。   舒安噘嘴,小声嘟囔,“讨厌。”   现在没人朝这看了,陈竹青抬手扣住她下颔往上抬,拇指和食指压在她嘴角,往中间稍一用力,轻松将她的嘴捏出一个‘0’字型。   舒安有些迟钝,等反应过来,陈竹青已经吻上来了。   他比她还过分。   舒安咬紧牙关,发出一声不满‘嗯’作抗议。   陈竹青本来也没想深入,只碰了下,看到她紧张地眯着眼,五官紧绷。   他发出目的达成的轻笑,松开手,放她走。   舒安跑出去,追上舒平,跟他一起下楼,“哥,他才是真的欺负我呢。你怎么不说他。”   舒平一听就知道说的是夫妻间的小情|趣,抬手赏了舒安一记板栗,“多大的人了,在外面要稳重点。幸好今天两个孩子没跟来,你们在家也这样胡闹?”   “我们在家会注意的。”舒安捂着脑袋,跟在他后面低头走。   **   两个孩子听到新房子是楼中楼,兴奋得不行,天天吵着要陈竹青带他们去看。   房子的诱惑力太大,连一向闷声读书的舒懿行都少见地缠着陈竹青闹。   陈竹青趁机给他们提要求。   他拿出一张体能训练表和两本练习册,“懿行,你的体育太差,老师说了好几次,你不上体育课,偷跑到图书馆去躲清闲。这样怎么能行?”他蹲下身子,拿出那张表格,一栏栏指给他看,“以后你要早起半小时,爸爸带你去海边跑两圈,再回来吃早饭。”   陈嘉言捂着肚子,咯咯咯地笑。   可下一秒,她就笑不出来了。   陈竹青转过脸,把两本练习册翻过来,封面都写上‘陈嘉言’三个字了,一看就是专门给她准备的。   陈嘉言想跑,被陈竹青拽回来。   他把练习册塞到她手里,“跑也得写。”   手里的东西都分出去了,陈竹青抬起两只手,竖起小拇指,举到两个孩子面前,“这样吧。你们把我交代的任务完成,关于新房子的装修,我也可以满足你们一个愿望。”   舒懿行知道那个房子房间多,举手提要求,“我想要有一间自己的书房。”   “人不大,口气到不小。”陈竹青轻拍他脑袋一下,应了,“行。不过爸爸要在书房里放一个两用沙发,舅舅过来住的时候,你的书房还得贡献出来。”   舒懿行撇嘴,似乎是很不情愿。   陈竹青解释:“舅舅不常住的。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在我和妈妈的书房里放两用沙发吧。”   舒懿行摆手,“不是。舅舅来可以睡我房间,我去睡书房。我就是想有一个可以看书、思考的地方,只属于我自己。”   双胞胎出生时就比其他孩子小,舒安精心喂养几年,个子还是比同龄人矮一点。   看着这么小的孩子有独立空间的要求,陈竹青又惊又喜,不由得笑出声。   舒懿行歪着头,不解地看他,“你笑什么?”   陈竹青没回答,转过头问陈嘉言,“嘉言呢?你想要什么?是不是也想要小书房?”   “才不是!妈妈肯定会在我房间放书桌的,要那么多书桌干嘛。”   对于这个回答,陈竹青倒不意外。   他就没见过陈嘉言老老实实地坐在房里写作业。   好不容易有提条件的机会,陈嘉言不愿意浪费,捧着脑袋使劲想。   陈竹青等了一会,看她还在憋,就告诉她不着急,让她慢慢想,自己带着舒懿行出去跑步。   跑步回来,舒安刚好做完晚饭,招呼他们来吃。   陈嘉言想了一下午,终于想到要什么。   她一拍桌子,蹭地一下站起来。   舒安吓得筷子都掉了。   “我想养小狗!”陈嘉言喜滋滋地说。   舒安捡起筷子,拿纸巾擦干净,继续吃饭,冷静地回:“不可以。”   “为什么!”   “养狗太麻烦。妈妈没空。”   “爸。你看她。”陈嘉言把求助的目光抛向陈竹青,噘着嘴撒娇,“是你说我可以提要求的。”   陈竹青没想到她会提这种要求,喉咙发紧,为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试探性地说:“行……”   舒安瞪他一眼。   陈竹青立刻收声,改道:“不行?”   陈嘉言拍着桌子闹,“爸爸说话不算数,是小狗!”   “汪汪。”陈竹青学了两声狗叫,“嘉言,换一个条件行不行?”   陈嘉言还是不满意。   舒安撇嘴,不想陈竹青难做,先退了一步,“想养狗,你就得保证你要自己照顾它。”   陈嘉言经常去喂隔壁那条军犬,对此很有把握,拍着胸脯保证,“好啊!我一定照顾好它。”   “不止是喂食。”舒安哼笑一声,往陈嘉言碗里夹了块红烧肉,“还得帮它洗澡,带它散步,给它收拾屋子,还有端屎倒尿……”由于正在吃饭,最后四个字舒安咬字很轻。   陈嘉言面色难堪,但还是应下来,“可以。”   “做不到怎么办?”   “就……就……”陈嘉言抬头看陈竹青一眼。   陈竹青替她说:“你做不到。我就把小狗送人,你还要加倍完成作业,要去上两个兴趣班。”   “啊……”陈嘉言仰头长叹。   陈竹青以为她要打退堂鼓了。   没想到几秒后,陈嘉言肩膀一抖,振作精神,定定地回:“好!我答应你。”   陈竹青跟她拉钩,以为这件事就这么了了。   陈嘉言又说:“我想要养军犬,爸爸给我弄一条。”   “爸爸不是万能的,你只能养普通小狗。”   “你怎么这样!爸爸骗人!”   陈嘉言吃得差不多了,跳下桌子跑进房间。   “那你到底养不养了?”陈竹青抬头朝房间喊。   旁边的舒懿行替她回:“八成是不养了。她看隔壁军犬听话,会自己上厕所,自己收拾狗屋,才答应那些条件的。”   在屋里的陈嘉言听到,不服输的小脾气上来,哒哒哒地跑出来,抓着陈竹青的手,坚定地说:“我要养。普通小狗就普通小狗,我能照顾好它。”   —   一个月后。   陈竹青不知道从哪牵回只半岁大的昆明犬,跟隔壁的军犬是一个品种的。   陈嘉言喜笑颜开地跑出来,“好可爱啊!”   陈竹青把狗绳交给她,“这是部队淘汰下来的,说是毛长,长得不够凶,怕吓不住人。接下来的一个月,你先试着照顾它,如果可以咱们就养。如果不行,爸爸还要把它带回部队去,以后你也不可以再提养狗的事了。知道吗?”   陈嘉言点头如捣蒜。   舒安两指按在太阳穴,慢慢揉开,“你就是太宠她了,要军犬还真弄只军犬回来。”   陈竹青笑笑,“刚好有嘛。”说着,他伸手环过舒安,用力一勾,将人带进怀里,“我也宠你。想要什么跟我说,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给你弄来。” 第135章 .1997升旗仪式   一九九七年,夏。   六月中旬后,气温像坐了喷|射|机似的陡然升高,尤其是中午热得人头昏脑涨,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舒懿行跟着陈竹青坚持了半学期的晨练被高温打断,陈嘉言也闹得厉害,说是天气太热写不进题目,晚上写额外的家庭作业时总是不专心。   舒安现在在家复习,时间充裕,晚上就抱着专业书坐在陈嘉言身边看着她。   她一喊苦喊累,舒安的手就搭在她背上轻捋两下,将风扇偏向她,“乖。再坚持一下。”她凑到陈嘉言面前,仔细看她的作业本,“还有三道题了,写完再休息。”   “好吧。”陈嘉言瘪嘴,心里满是怨念,哀叹要是陪她写作业的是爸爸就好了。   陈竹青和她像是有心灵感应,陈嘉言刚在心里喊了爸爸,他就端着洗好切好的苹果块走进来,“喏。今天去商店买的,我吃了一块还挺甜的。”   两个人手里都拿着笔。   陈竹青用小叉子叉了,一人一块地喂给她们。   舒懿行早写完作业,连课外题都写完了,他披着毛巾从洗漱间走出来,“爸,我们明天就期末考了。考完,我想去部队活动室看交接仪式啊。”   月底中|央台会直播香|港回归的交接仪式。   每次有这种时候,部队就不会熄灯,军属区当天晚上也不停电。   活动室小,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又热又闷,只有前排有几台小风扇。   陈竹青想起上次看奥|运开幕式的艰辛,揉揉太阳穴,困乏地说:“家里不是有电视,在家看也一样,那天军属区不熄灯的。”   舒懿行挠头,“这种东西跟你们看没意思,就是要大家一起看才有意思。”   “行吧。”陈竹青扭过脸来,没等开口问,舒安便摆手拒绝了,“不想跟他们挤,我在家看就好了。”   陈竹青头稍偏,“嘉言呢?”   陈嘉言也想在家待着,但低头看到作业本,再想想期末考,头蹭地一下爆到两倍大,期末考完,舒安肯定要问她成绩的事,她还是想办法躲出去的好。   于是,她拼命点头,“我去!我要跟哥哥去部队活动室看。”   交接仪式在凌晨进行,看完都后半夜了,陈竹青不放心让两个孩子单独去,只好应下他们,准备带他们去看。   舒安嘟嘴,哎哟一声,“你们全去啊?那那天就我一个人在家?”   犹豫几秒,舒安选择妥协,“那一起去部队活动室看好了。”   **   六月三十日。   如今各家各户都装了电视机,食堂还有两台电视,分散了一部分人,不像几年前的奥|运,全部人都挤在部队活动室前的院子盯着台小电视。   不过,这两年岛上部队扩编,士兵比原先多。   活动室全坐满了,幸好舒安来得早,占到了前面一些的位置。   人多,舒安和陈竹青就把孩子抱坐在自己腿上。   交接仪式前,播了一段很长的纪录片。   有舒平的因素在,舒安对那个地方没什么好感,可看着纪录片里的繁华和所有人为回归做的准备,一时又难掩激动,眼眶温热。   地方还是好地方,只是被一些人污染了。   交接仪式准时开始,几个仪仗兵踏着整齐的步伐走向升旗台。   舒安以为为了准时升起国|旗会采用电子装置,没想到是士兵拉着绳子,一下又一下地,坚定而熟练地将鲜红的国|旗拉至顶端。   国|歌从音箱里传来时,全部人全站起来,跟着一起唱。   唱着唱着就湿了眼眶。   看过交接仪式,他们牵着孩子回家。   西珊岛群所有小岛、露出水面的焦岩,全建造了升旗台。   他们回家时经过升旗台,不由得停在那多看了一会。   升旗台位于岛屿南面的坡上,算是岛上的一个制高点。   舒懿行拉着陈竹青往那走。   母女俩也跟在他们后面走上去。   夜晚光线不好,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西珊岛有一半是密林,在岛的北边,他们来得时候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远远望去郁郁葱葱的一片,时不时还有几只晚睡的海鸟从树林里飞起,这里的村民生态保护意识强,将岛上的动植物保护得很好。   南面有部队生活区和学校、医院,经过几轮建设,面积扩大好几倍,医院和部队宿舍多了两栋七层高楼,这是他们初来岛上不敢想的。   西珊岛有淡水湖泊,但有那么多人和动植物靠这湖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陈竹青来岛后在部队后院挖了蓄水池,九三年岛上又陆续运来几台海水淡化装置,极大程度缓解了用水紧张的问题。   升旗台此刻是空的。   舒安仰头看着光秃秃的杆子,说:“明天我们早点起床,来这看升旗仪式吧?”   陈竹青应了,“可以啊。”   来这这么久,舒安还没看过一次升旗。   她印象里最深的一个升旗台是贫屿的,那是西珊岛群里有值守士兵的最小岛,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个人守着一个升旗台。   值守的士兵换了好几拨,唯一不变的是每年巡岛体检,医疗船走到那里,值守的小士兵都兴奋得不得了。体检时,总找机会跟医疗人员说话,走的时候也很礼貌地跟他们道别,然后站在升旗台上一直挥手,直到医疗船消失在视野里。   两个孩子刚看完交接仪式,正处于兴奋期,拍手附和,“太好了!”   可是,想归想,能不能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次日,陈竹青定了闹钟,五点升旗,他四点就起来做早饭了,然后催着几人起床。   舒懿行的兴奋劲持续了一整晚,根本不需要他,他在房间一听到隔壁的闹铃就自己爬起来洗漱了。   陈嘉言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舒安催过几次,她还是卷着薄被缩在床上。   陈竹青进去拉她,陈嘉言一脚踹开他,翻过身继续睡,“我不去。我不去了。你们去就好了嘛。不要叫我。好不容易考完了,还不让我休息一下了。”   陈竹青抬起手掌,在她面前数数,“我数五个数,你不起来,我们就走了,以后可别抱怨。五……四……”   “三二一!”陈嘉言嫌他烦人,直接帮他数完了。   陈竹青摇头叹气地退出房间。   舒懿行已经吃完饭,穿戴整齐地站在门边了,“爸爸走啊?”   舒安也投来问询的目光。   陈竹青点点头,“她不去,我们走吧。”   三个人走过去的时候,升旗台边已经围了一群人。   或许是昨日受到感染,今天来看升旗的人特别多,除了军属外,还有不少村民。   大家都起得很早,在那七嘴八舌地讨论。   向文杰看到他们过来,垫着脚朝他们招手,“快点过来。”   全都是为了看升旗早起的,陈竹青不好意思插进去,只把舒懿行推进人群交到向文杰手里,自己则牵着舒安站在后排。   陈竹青身高够,站哪都无所谓。   舒安就不行了,在后面被前面的人头挡得严严实实,垫着脚也只能看见一点点。   陈竹青俯身,问:“我抱你起来看?”   舒安忙摆手,“不行的。这是升旗仪式,要庄重!”   陈竹青轻笑两声,收回手,“行吧。”   而后,他往前站了一些,指指自己的脚,“那你踩着我?这样能看得清楚些?”   舒安已经垫着脚了,觉得那样差不了多少,所以也拒绝了。   十分钟后。   两个士兵捧着国|旗走过来。   看到这聚集了这么多人,士兵一下子傻眼了,在原地愣神几秒,晃晃脑袋,迅速平复情绪,重新打起精神,挺胸抬头地走过来。   平时没观众,两人只是踏着普通方步来升旗。   现在多了这么多人,两人觉得不能给部队丢面,一前一后地走,踏步时,每一步都很用力,落脚很重,像是要把地面砸出一个坑来。   每一步都掷地有声地,走出了军|人的气势。   两人走到升旗台边,将国|旗装到杆子上。   左边的士兵握紧绳子,右边的士兵手卷着国|旗一角,“升旗!”   一声高喊后,士兵甩出右手,将国|旗抛出。   风一吹,五星红旗瞬间展开。   台边围着的人自发地唱国歌。   人多嘴杂,刚开始唱的有些乱,是梁飞燕仰着头,在前面高声带了两句,立刻就变得整齐了。   国|歌唱完,红旗也正好升至杆顶。   所有人都仰着头看。   过了好久,人群才慢慢散去。   看过升旗,向文杰牵着孩子走到陈竹青身边,“你们行李整理好了吗?准备什么时候走?我和飞燕去送送你们。”   行李早整理完了,且一些大件已经搬过去了。   他们还在这,只是在等双胞胎考完期末考。   陈竹青说:“明天。明天下午,我们就过去了。”   向文杰长叹一声,“真快呀。”他拍拍他的肩膀,“你家房间那么多,给爷留一间,改天有空我去你那住几天啊?听说你现在住的楼中楼?”   陈竹青眉毛一挑,“是啊。随时欢迎。”   向文杰生出羡意,“真好。都住小洋房了。”   向文杰往舒安那走近一步,“舒医生,那我下次去你家,还能请我喝那个岩茶吗?”   舒安眨眨眼,“可以啊。”   在一旁的陈竹青却撇嘴,装出不乐意地语气,“哪能次次来都给最高规格的招待啊。”   向文杰切他一声,“说得好像我能多常去似的。”他又低头,踢开脚边的一颗石子,仍是叹气,“又不是像现在住隔壁,哪能想去就去。”   离别的话,越聊越伤感,陈竹青赶紧转走话题,问他工程上的事。   几人走了没几步,陈嘉言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看得出来,她来得匆忙,头都没梳。   小朋友插着腰,“爸爸你都不叫我起床!”   陈竹青委屈,“哪有。我可是叫你好几次了。”   紧接着,他走过去,捏捏陈嘉言的侧脸,“你活该。懒人就别想看了。乖,跟妈妈回去收拾行李,我们明天就要走了。你要是表现好,明天早上还有最后一次机会,爸爸带你来看。” 第136章 .1997离开西珊岛   尽管前一天,陈嘉言早早被舒安催着去睡觉,第二天她还是起不来。   没看到升旗的小朋友一天都很不高兴,抱着军犬坐在船舱嘟囔。   陈竹青站在甲板上招呼她,“我们要走了,你不出来跟向叔叔和梁阿姨说再见?”   陈嘉言抱紧军犬,往后一靠,“我好累。”   陈竹青无奈地摇头,站在栏杆边和岸上的人招手,“你们回去吧。”   来送别的不仅有他们的同事,还有很多村民。   不过,他们都是冲着舒安来的。   她最初转到妇产科接生的孩子,比舒懿行还大两岁,现在都上初中了,他们牵着家长的手,提着各种东西要给他们。   之前已经收过一波,舒安没接,只摸摸那几个孩子的脑袋,慈爱的目光扫下来,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阿姨要去其他地方工作啦,你们要乖乖听爸爸、妈妈的话,知道吗?”   孩子们懂事的点头。   人群里有个宫颈癌病人,是舒安给做的手术,也是西珊岛医院做的第一例宫腔镜手术。原本她的家人有些不相信小医院,想带她去筇洲医院动手术。但西珊岛医院想积攒些经验,给他们减免了诊疗费,她又相信舒安所以在西珊岛做这个手术。   她来得晚,站在后排,对上舒安的目光后,想挤过来跟她说几句话。   舒安微微摇头,用口型说:‘没关系的。’   船就要开了,士兵跑下来提醒她。   舒安跟村民做最后告别,“现在医院招收的医生都是本科毕业的,还有研究生呢,请大家一定要相信他们。”   站在最前面的大娘握着舒安的手,谢了又谢,声音颤抖地说:“舒医生,祝你去那边一切顺利。”   “嗯。谢谢大家。”舒安踩着木板踏上船,和陈竹青一起站在栏杆边,朝岸上挥手,“回去吧。”   **   新房装了两个月,舒平从原料采买,到现场施工,他全程监工,生怕哪里做得不好。   舒安一进小区,看见焕然一新的房子还有点不认识了,愣了十几秒,才由陈竹青牵着走近去瞧。   原本他们只让舒平买家具、电器,但舒平自己掏钱帮他们把外立面重新刷上白漆,又整理了入门的小花坛,做了一整排的花圃。   舒安记起来了,小时候市里的洋房门庭就是这样的欧式白,她在照片上看过。   她笑着小声说:“哥哥还真按以前的小洋房装修啊。”   陈竹青从兜里掏出钥匙塞进她手里,一手按在她腰间,将她往前推了一下,“去开门吧,女主人。”   “真是的,怎么还搞这套。”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很受用,舒安蹦着小碎步,愉快地小跑到前面去开门,她开心的样子自己没注意到,后面的陈竹青却看得入迷。   门打开。   里面的家具都是质朴的原木色,看着很舒服。   之前搬过来的行李舒平也帮着整理好了,一些他不知道要放哪的东西用干净的纸壳箱装了,上面还用黑色签字笔写上标识。   舒安和陈竹青都是喜欢看书的人,所以舒平在所有光线好的地方都放了书桌,或者书柜和长条形阅览椅的组合。   陈嘉言现在在上钢琴课。   钢琴被安排在客厅角落,旁边还放了一些颜料和画板,还有一个懒人沙发,一看就是专门给她做的专属小天地。   陈嘉言牵着小狗直奔那去。   她对钢琴不感兴趣,是被陈竹青硬逼着去学的,她坐在画板前,随便拿没沾颜料的刷子在板上比划两下,又扭扭身子,像是在试椅子的舒服度。   “刚好哎,不软不硬的,舅舅真会买。”陈嘉言说。   “我的小书房!”舒懿行也往里跑,着急地向一楼的两个房间探头。   陈竹青追过来,把他往楼上推,“在楼上呢。”   他边往上走,边用手指着各个房间,告诉孩子们房间的安排,“爸爸、妈妈的房间,还有你们的房间,以及懿行的小书房都在楼上。楼下两间,左边是梦欣表姐的,右边是妈妈的书房还有舅舅来这住的时候用的临时客房。清楚了吗?”   “清楚啦!”陈嘉言仰头应了声,牵着小狗要上楼。   舒安拦住她,“哎。它的房间在阳台。小狗会掉毛,少带进房间。尤其是不许抱着它睡觉。”说着,她指指一楼阳台那的狗窝,“放心吧,那个位置风雨碰不着,还能晒太阳,最适合它了。”   陈竹青在旁边使眼色,“嘉言,要听话。”   陈嘉言从楼梯上走下来,把狗放到狗窝里。   小狗是部队的军犬后代,已经经过一轮训练,是毛发不合格被淘汰的,比一般的小狗要聪明一些。又跟陈嘉言磨合一个月,现在特别听她的话。   陈嘉言伸手,指着它的手指往下一落,指令跟着落下,“坐。”   小狗坐在狗窝旁。   陈嘉言又指了指狗窝里面,“进。躺。”   小狗站起,往前走了两步,趴进窝里。   小狗刚接回家时,陈竹青一直担心她会三分钟热度,没想到她把照顾小狗的任务还完成得挺好。   而且一直抗拒的钢琴课,也愿意去上了。   陈竹青两手按在陈嘉言肩上,推着她慢慢往楼上走,“对嘛。这样才是乖孩子。你乖一点,妈妈少生气,爸爸才愿意多带你去玩。”   憋了两个月没犯事的陈嘉言听到这句更激动了,“那我下周想去新开的游泳馆玩行不行啊?我们班好多同学都去了,说里面有好多项目……”   “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舒懿行看完房间转出来,拆台道:“她都念了好几周了,我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   陈嘉言切他一声。   期末考成绩已经出来了,舒懿行仍稳居年级第一,陈嘉言的数学也及格了,语文一项更是拿到了年级前十的好成绩。   陈竹青觉着他们各有进步,笑着应下:“行。明天就带你们去。”   而后,他转头对舒安说:“你也去吧。天天学习,是时候放松下。”   年底就要考试了,舒安越看越觉得要学的东西多。   而且刚搬过来,还有不少东西要整理,她想摆手拒绝,被陈竹青握住手腕,“去吧。东西我来整理。你别操心这些事了,就专心学习。”   “嗯!”   **   筇洲大学一直盼着陈竹青来,早早把他的人事档案准备好,教学秘书还提前打电话过来跟他确认排课。   筇洲工程院考虑到他有教学任务,给他安排的都是本地工程,不需要出差,手下的助理工程师也比在西珊岛多,很多事不需要他亲自去跑,轻松不少。   陈竹青担任的是客座讲师,一周三堂课,他全安排在上午的三四节。   这样他可以做完早饭再出门,上完课正好赶上饭点,可以在学校食堂吃饭,不需要麻烦舒安,回来路上顺道去自由市场买菜,然后回家做晚饭。   舒安习惯早起了,他一醒,她也跟着醒。   “我现在又不上班,也不是病人,你不用这样。”   陈竹青换掉睡衣,凑过去亲了下她前额,“我喜欢给你、给孩子做早餐,又不麻烦,很多都是现成的。”   “以前都是你支持我的工作,现在该换我来了。”陈竹青坐在床边,捏着她的纤细的手指,又翻过来,很仔细地看舒安的手掌。   不管涂了多少润肤露,还是能从她手上看出干活的痕迹。   舒安主管家务时,条件可比现在差多了,又得挑水,岛上蔬菜少,她还得种菜作补贴。   跟她比起来,陈竹青只是买菜做饭,两个孩子也到能自理的年纪了。   他捏着她的手,抬到嘴边,在手背印下几枚浅吻,又转头看向床上人。他拨开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无论何时都亮晶晶,对他满怀期待和仰慕的眼睛。   “这么多年,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舒安锤他一下,眼底的笑意更浓,“还要几十年要一起走呢。”   陈竹青的手覆在她侧脸,轻捏一下,“嗯!我去做早饭。你去叫孩子起来。今天嘉言有钢琴课,那个老师最不喜欢迟到的学生了,吃完饭我就得骑车载她去了。”   舒安应‘好’,然后从床上爬起来,跑去隔壁叫孩子起床。   舒懿行很自律,自己有调闹钟,每天早上会起来收听英语广播。   陈嘉言就不行了,得人三催四请,才慢吞吞地起来。   她下床慢,穿衣服也慢,刷牙还是慢。   舒安在旁边干着急,不停用话催她。   “嘉言呀,你就不能快一些?一会迟到,老师要生气了。”   陈竹青用干净的厨房纸把三明治包起来,让她拿着,又把她抱到自行车后座,“先出发。在路上吃吧。”   舒安追出来送牛奶。   这时,有辆车压着马路驶过来,稳稳当当地停在他们面前。   舒平摇下车窗,“坐我的车呀?我送你们去上课?”   陈嘉言跳下自行车,“舅舅最好了。”   舒安愣住,惊得差点咬到舌头,“哥,你什么时候买车了?”   “二手的。这样方便上门收要维修的家电。”   陈嘉言和陈竹青已经坐上车。   舒平摇上车窗跟舒安摆手,“我们走啦!”   舒安推着自行车回家。   在路上,舒平说起二手车的价格,和考驾照有多方便,撺掇着陈竹青也去考一个。   陈竹青摇头拒绝了,“我还是喜欢骑车和乘公车。以后孩子们还要上大学,要用钱的地方很多。”   舒平再一次极力推荐,“这钱又不能生崽。而且你的工资又那么高,不用担心那么多。有车真的特别方便……”   陈竹青还是婉拒了。   **   次年五月,舒安顺利通过笔试面试,考入筇洲大学医学部。   舒梦欣却拒绝了筇洲大学的保送,考上广州的大学的医学研究生。 第137章 .2001我老了呀   舒安考的专硕,从研二开始就在筇洲大学的附属医院妇产科边实习边做项目。   刚开始,她有点担心一起的研究生都是年轻的学生,和他们一起难免会有些尴尬,但这几年医院对学历的要求越来越高,她这届有不少跟她一样工作过几年又来考研的。   舒安在临床经验上不输教授,只是西珊岛条件差,很多新的医疗器材她没使用过,老师把她安排进课题组,还给了她很多一手的资料。   其中有很多是外文文献,专业名词晦涩难懂,舒安每天回家后还要翻字典,弄到很晚。   陈竹青心疼,也拉过一张凳子,坐在书桌边陪她,帮她翻译。   她抬头看了眼陈竹青贴在书桌前的课程表。   这学期他们工程学院有个老师休产假了,他多出一门专业课,不得已被安排在了早上第一二节 。八点上课,他七点就要出门去等公交。   明天正好有倒霉的第一节 课,舒安伸手去摘他眼镜,“陈老师怎么还不去睡觉?”   陈竹青夺回眼镜,重新戴上,目光又垂下来继续盯着面前的专业书,“怀里没人,睡不安稳。”   沁着甜汁的话,却被他用如此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来,撩拨得人更难耐。   舒安笑笑,不再拒绝他的帮忙,“那我们快点弄完,我陪你睡觉。”   陈竹青加快手里的书写速度,“来比赛?看谁先翻译完手上这页?”   “好啊。”舒安不甘示弱,也加快了翻书的速度。   这是她的专业,又有好胜心的驱使,轻松赢了陈竹青。   陈竹青没停下手里的笔,往她那瞥了一眼,“挺快啊。看来你不是不能快,是没人压着你,所以每次弄得么慢,故意不想陪我睡觉,是不是?”   舒安噘嘴,从他手里接过剩下的半篇文献,“你先去铺床,我很快弄完。”   陈竹青起身的同时凑过去在她侧脸吻了下。   舒安咯咯咯地笑,台灯的暖光映在侧脸,呈出一片暧昧的橘红。   陈竹青没急着回房间,站在她背后帮她捏肩,“过些天,我们工程学院有活动,你来吗?”   再过几天就是端午了。   其实医学院也有组织活动,但主要是给院里的单身青年准备的联谊,舒安这种成家的不好意思去,也觉得融不进年轻人的圈子,就拒绝了。   她仰头,问:“什么活动呀?该不会也是联谊吧?”   陈竹青笑笑,“不是。那是给学生准备的。是我们同事之间的活动,去年中秋也组织过,只是你刚好有事,就没告诉你。”陈竹青刮了下她的鼻梁骨,又捏脸颊一下,像是在惩罚她上次的缺席,“不止我们工程学院,你们医学院的老师也有来的。”   “哦……”舒安看了眼自己的排班表,“行。那我跟你去吧。”   陈竹青的编制还在工程院,在大学这边的课程少,跟院里的老师不算熟,很少参加这类活动。这次,之所以想带舒安去,是因为院里的人听说他妻子也在筇洲大学读研,问了好几次舒安长什么样。可医学院跟工程学院不在一个校区,舒安不是在实验室就是在附属医院,两人在学校几乎没交集。   有个漂亮老婆,别人还不知道,陈竹青想炫耀也拉不来人,心里郁闷。   别人问的次数越多,他越郁闷。   搞得好像舒安不好,他才一直不愿意让人知道似的。   **   端午节前夕,学校在主校区的教师餐厅搞了自助餐,还给每个来的教师发一个粽子礼盒。   那天下午舒安没排班,换掉白大褂就准备去公交站乘车。   刚出医院就看见陈竹青提着个袋子等在外面,还穿上了深灰色的西装。   她兴奋地跑过去,“怎么过来了?”   陈竹青还没说话,同学从里面走出来,问:“舒医生,这是?”   舒安回:“我爱人。”   同学们笑弯眼,好奇地瞧了陈竹青一眼,朝他点头示好,然后挽着手离开。   陈竹青有点迷惑,“她们怎么这么看我?”   舒安轻笑一声,“这个月,有个小我几届的学妹轮转到妇产科,她男朋友是你的学生。知道我们是夫妻后,在科室里说你是工程院最好看的男老师。但工程学院离我们太远了,她们一直没机会见到你,心里好奇所以多看几眼。”   今天的活动不仅有学校的老师,还有一些科研课题的投资人也会来,算是个半正式的场合,陈竹青还别了个红宝石的领带夹。   他挺直背脊的同时稍稍低头瞥了眼领带,用手将领带扯正,“你那学妹和她男友眼光不错,她男朋友叫什么?我平时分可以给得高一些。”   他说得好认真,舒安一时竟分不清是开玩笑还是当真了。   她锤他一下,“你怎么乱用教师权利呢?”   陈竹青笑意更浓,“今年我有一门选修课是中式建筑美学。他看人的眼光不差,看建筑就更差不了了。”句末,陈竹青压不住语气里的得意,尾音上挑,舒安一下明白了他这是在开玩笑呢。   她也笑着应和,“嗯。你最好看了。”   陈竹青把袋子交给她,“我给你买的新衣服,穿着去吧?”   舒安知道今天的活动有投资人,原本是准备回家换了衣服再去,没想到他直接给送来了。   她应了‘好’,拿着袋子回休息室去换。   陈竹青没跟进去,就在外面等。   等了好一会,舒安才出来。   他转头,正想问怎么换了这么久,是不是尺码不合适。   可转身的一刹,被眼前人惊得震在了原地。   舒安肤色又白又细,在酒红色裙子的映衬下,原本带着仙气的冷白肌肤生出几丝娇媚。裙子是抹胸设计,外面搭着一层暗红的纱质披肩,披肩下那凹凸有致的肩胛骨若有似无地露出一半,另一半顶着紧贴的布料,像一只要挣脱酒红色牢笼,翩翩起舞的蝴蝶,看得人心醉。   她压着步子,轻缓地走到他身边。   陈竹青的手搭在她后背,遮住露出的背,也捂住那只蝴蝶,像怕它飞掉一样。   这是只属于他的蝴蝶。   他眯起的眼眸有笑意,也有一丝危险的气息。   舒安抬眸,懵懂的目光与他的相撞,碰出暧昧的火花。   “你眼光真好,挑的裙子好漂亮。”   她的眼睛又圆又亮,可那么大的一双眼里只装下了他。   陈竹青嘴角有笑漾起,语气跟着舒缓下来,“是我的老婆太漂亮了,这衣服都跟着你抬价。”   舒安挽着他的手往外走,“油腔滑调。”   陈竹青也不反驳,手下滑一段,与她十指紧扣。   两人都穿得很漂亮,当然不可能挤公交。   打车到筇洲大学主校区时,时间还算早。   陈竹青先带着她去工程学院绕了一圈,谁知几个要好的同事全都不在。这回炫耀的资本来了,却抓不到观众,陈竹青撇嘴,愉悦的心情骤减。   舒安扣他掌心,“去食堂?”   “走吧。”陈竹青牵着她往外走。   —   有投资人来,食堂布置得很有格调,西餐自助还搭配了红酒。   陈竹青不带研究生,没有需要拉投资的课题。带着舒安跟几个要好的同事打过招呼,就跟他们坐在角落聊天、吃东西。   医学院那边,舒安的导师也来了。   舒安松开陈竹青的手,跟他耳语几句,走过去和导师打招呼。   两人跟一个投资人聊起来,且越聊越火热,完全把陈竹青抛到脑后。   陈竹青靠在吧台边喝闷酒,小声嘟哝:“真是一刻不离工作。”   投资人和导师还有项目要聊,舒安瞥见陈竹青眼里的落寞,匆匆结束话题,想走过去陪他。   没想到走了没两步,被一个人拦住。   舒安手里拿着一个空的酒杯,那人熟络地拿走那个空杯,“需要添酒吗?”说着,他从旁边桌子拿起一瓶香槟,用眼神示意舒安。   舒安摆手,轻声道谢。   她拿回自己的酒杯,一手按在胸口,慢慢弯下身子,把杯子放到旁边的回收餐车上。   这酒是刚才随手拿的,喝下去的时候觉得甜滋滋的像果汁,这会酒劲有些上头,她没打算再喝了。   那人看出舒安的醉意,伸手扶她的时候,顺带往她手里塞了一张纸片,然后自我介绍道:“我是外语学院的。你呢?”那人往前面又看了一眼,“医学院的?新来的讲师吗?”   “不是。我还在读研。”舒安摇头,正准备把是跟陈竹青一起来的事告诉他,抬头看见他嘴巴微张,似乎是有话要说,又抿紧唇,等着他的下半句。   舒安保养得很好,此刻有些醉意,眼眸低垂,学生气息很浓,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再加上这些年读研的人里,工作再进修的大有人在。   那人没怀疑,眼底的笑意更浓,正要张口说话,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拦在两人中间。   形如梅骨的手修长、有力,握住舒安的胳膊往外一扯,将人拽到自己身后护住。   那人抬眸,对上一双深邃的黑眸。   陈竹青弯着眉眼,嘴角还带着笑意,看着亲和力十足。   那人点头示好。   陈竹青自顾自地介绍:“我是工程学院的讲师……”   “陈竹青。”外语学院的老师在他之前报出名字,并朝他伸手,“您好。之前你们学院有个资料是我们帮着翻译的,我见过你。”   “嗯。”陈竹青礼貌地同他握手,转而介绍舒安,“这是我太太,舒安。现在在医学院进修。”   ‘太太’一词一出,那人脸上的表情僵住,耳尖染红一片,尴尬得目光不知该往哪看,一会看看地板,一会又看看陈竹青,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下一句话。   陈竹青寒暄几句,带着舒安走到吧台边。   那人有什么想法,陈竹青一眼就瞧出来了,他两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舒安,“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他也没说什么呀。我能说什么?”舒安捏着他的衬衣下摆,委屈地抬头,眼睛眨巴眨巴,亮闪闪地盯着他看。   “也是。”陈竹青瘪嘴,心里还是有点委屈。   他点点舒安的鼻尖,“就是你陪我参加的活动太少了,我们院里其他老师的家属,他们都熟得很,哪会遇上今天这样的尴尬。”   舒安仰着头想,还真是没怎么陪他参加过院里的活动,刚才初入会场时,陈竹青同事看到她先是一愣,然后才笑着过来打招呼。   她没怎么跟陈竹青聊过学校的事,也不认识那些同事,尴尬得不行。   可陈竹青去医院找她的时候,却能从同事的外貌特征里推出几个跟舒安要好的朋友,并且迅速跟她们打成一片。   跟他比起来,自己这方面真的做得不好。   “对不起。以后院里再有这种能带家属的活动,你要告诉我,我没排班的话一定陪你来。”舒安捏着他的手指,一点点缠绕,撒娇的意味很浓。   她都低头了,陈竹青还能说什么,笑着按了按她肩膀,“没事的。你这么漂亮,来一次,他们就记住了,这就够了。医院那边很忙,我工程院还有工作,这种活动本身也参加得少。”   —   这次拉着舒安来,主要是让她跟自己的同事认识一下,目的达成,陈竹青看舒安有些不胜酒力,两边手肘撑在吧台托着沉重的脑袋,迷迷瞪瞪地眯眼看人。   他跟同事道别,带着舒安回家。   初中的大门对于陈嘉言而言好像一条成长线,她迈进中学后,稳重不少。或许是碍于中学制服裙子不方便,不再追着男生打闹,放学回家就安静地坐在书桌前写作业,周末也不用陈竹青三催四请地求她去上钢琴课。   陈竹青牵着舒安回来,双胞胎已经写完作业,陈嘉言坐在一楼边角练琴,舒懿行在楼上书房鼓捣沙盘模型。   他抬头看了眼挂钟已经过九点了,“嘉言,太晚了,别练了,一会邻居该来投诉了。你先回房间去吧,顺便跟哥哥说一声,让他早点休息。明天放假不上学,我要带他去晨练的,让他别太晚睡。”   陈嘉言合上钢琴,跳下琴凳。   她从两人身边经过时,叹了句,“妈妈今天穿得好漂亮。”   舒安笑开,伸手想去搂她。   陈嘉言已经洗过澡,闻见两人身上的酒味还有不知在哪沾染上的烟味,眉头一拧,颇为嫌弃地转身躲开,“我洗过澡啦!”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快步跑上楼,“爸、妈,你们也早点洗漱休息吧。”   她手里有陈竹青给的圣旨,一上楼就砰砰砰地敲书房门。   舒懿行的书房钥匙只有他有,平时连陈竹青和舒安都进不去,放学回家他就猫进书房里,每次一待就是好几小时,也不知道在干嘛。   他说是摆弄模型,但陈嘉言不信,追在屁股后面问了好几次,他也不理睬她。   这下好了,她有理由进门,把门敲得震天响。   舒懿行开门出来,“干嘛?”   两人在小学时身高不相上下,可六年级的暑假,舒懿行像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三个月蹿高十公分,初一一学期又长了五六公分,现在足比陈嘉言高出一个头,站在她面前跟堵墙似的,把身后的房间遮得严严实实。   陈嘉言往左迈出一步,他身子一晃,靠在左边的门框。   她往右探头,舒懿行也跟着靠到右边,就是不让她看。   舒懿行不想浪费时间跟她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没好气地问:“到底什么事?”   陈嘉言败下阵来,“爸说明天早上要带你去晨练,让你早点睡。”   “嗯。知道了。”舒懿行退后一步,跟她道谢,紧接着就把门关上了。   陈嘉言噘嘴,在原地跺脚,挠头,更好奇他房间里有什么东西了。   陈竹青换掉外套和鞋子,牵着舒安走上楼。   看陈嘉言站在书房外碎碎念。   “怎么了?”他问。   陈嘉言抿唇,逃也似地跑回房里。   —   陈竹青和舒安的房间有独立卫浴,两人走进去,舒安站在镜子前卸妆洗脸。   陈竹青将房门落锁,从后面环上来。   两手撑在洗面台边,将舒安禁锢在他与台盆之间。   披肩进门时已经丢到小沙发上,此刻小腹抵着冰凉的大理石台面,露出的肌肤被身后人印上一串湿热的吻,一凉一热之间,舒安被激得身子轻颤。   慌乱中,她垂下的手想去按台面撑住身子,没想到正好落在他手背,被陈竹青一下子扣住了手腕。   以前在西珊岛时,因为工作原因,两人聚少离多,陈竹青对这事热切得不行,每次回家,都把她折腾得够呛。   现在天天住在一起,他的热情消散不少。   很久没做过,今天又喝了酒。   舒安能感受到颈侧传来的温热气息。   他没说话,她也不敢回身去看。   只是抬眸时,不小心从镜子里窥见身后人已经散乱开的领带,还有埋在她颈间索吻的脑袋。   裙子是新买的,舒安很喜欢。   漂亮的裙摆已经被他揉成一团地捏在手里,他手背爆出的青筋看得舒安心颤,害怕下一秒他会把裙子弄坏,小心提醒,“拉链在上面。”   陈竹青笑开,环着她的腰往上一提,直接从卫生间转出来,将人扣到床上。   舒安还没反应过来,裙摆已经被推到腰间。   他在她耳边低语,“你和裙子都不会被弄坏的。我喜欢你穿着漂亮的裙子跟我做舒服的事。”   ……   而后,舒安从他身上剥离时,裙子倒是完好,但被润湿,黏糊糊地粘在身上。   脸上潮红未褪,眯着的眼睛噙满泪水,看东西时物体都被割裂成模模糊糊的好几块。尽管如此,她还是能清楚看见旁边躺着的人腹部有几道抓痕,其中有一道特别长,甚至冒着鲜红的血珠。   盯着那道长痕,她脑袋里自动浮现出十几分钟前的动|情时刻。   舒安没法形容那种感觉,在难受和舒服之间来回撕扯,理智的弦也要断不断的。   她还没缓过劲,陈竹青伸手过来,刚碰到她的脸,舒安就条件反射地把脸埋进枕头里,又羞又恼地闷在里头喘气。   陈竹青揉开贴在她额前的碎发,“抱你去洗澡?”   “嗯。”只一句,舒安忘掉十几分钟前要‘报复’他的念头,环上他的脖颈,缩进他怀里。   陈竹青没着急起身,抱着她缓了一会,好像是在休息。   在难得的片刻安宁里,舒安抬头瞧他,岁月对谁都是公平的,哪怕是五官如此精致的陈竹青眼角都有了年月的痕迹,鬓角也夹杂了几丝银发。   可她每天擦雪花膏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会感谢岁月对她的宽容。   大抵是身边人帮她分担掉苦难,她才有机会保持旁人羡慕的容颜,才会在晚宴上被人误会成没成家的研究生。   陈竹青顺着她的目光审视自己,长叹一声,喉间滚出惋惜,“我老了呀。”   舒安抱紧他,“我也是。可我还是一样喜欢你。不对!”她张嘴轻咬他颈侧一下,就当做对他的小‘报复’,继而补充道,“我比以前更喜欢你!”   陈竹青松开一些,吻了她的前额,再把人抱起来,带着往浴室走,“今天怎么这么乖?”   舒安靠在他肩上,含含糊糊地重复着一句,“反正就是喜欢你。”   **   零一年的春节,大概是舒安过过最热闹的一个春节。   这是舒安研究生的最后一个学期,她已经通过筇洲大学附属医院的面试,毕业就可以入编。   陈竹青看她总在学校的电子阅览室查资料,给买回一台电脑。   电脑在春节前送到,还有人专门上门安装网络。   向文杰听说陈竹青家有电脑了,带着梁飞燕过来看。   舒梦欣也从广州回来。   舒安一直有给舒梦欣和舒平留房间。   这个春节,家里全住满了,平时稍显清冷的二层小楼一下变得热闹起来。   舒懿行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向文杰和梁飞燕,自己去睡书房。   因为这样,陈嘉言对他书房里的东西更好奇,吵着闹着要进去看。   陈竹青跟她说过很多次,那是哥哥的个人隐私不可以问,也不可以看。   但陈嘉言不听劝,从放寒假的第一天就搬着小板凳坐在他的书房前蹲守。   舒安来劝了几次,都不顶用。   舒平甚至拿出进口小零食哄她,可惜还是没用。   向文杰倚靠在二楼栏杆,看一群人围着间小书房吵闹不停,笑得前仰后合。   梁飞燕走上来,拍他一下,“就看热闹啊?不知道帮着劝劝?”   舒懿行的模型全是向文杰带着去买的,最初也是他教他的,所以在某些时候,向文杰说话比陈竹青还有用。   他拨开人群,走近去,“懿行,你要是没藏什么,给妹妹看看得了。早早断了她的念想,省得她天天烦你,你不嫌烦,我还嫌头疼呢。”   向文杰这次来是想摆弄陈竹青买的新电脑的,但陈竹青全在为双胞胎吵架的事烦恼,没时间陪他弄电脑,每天只能碰一会键盘,还不如在办公室呢。向文杰叹气,在心里暗暗想,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趁着休假带梁飞燕去旅游了。   类似的话,陈竹青跟舒懿行说过,可舒懿行不知道在担心什么就是不愿意让陈嘉言进书房。   今天不知道是向文杰的话顶用了,还是他也被烦得不行,从兜里掏出钥匙把书房开了,“想看就看吧。”   “耶!”陈嘉言欢天喜地地跑进去,刚买进两步,举起的手就失望地落下,拖着长音发出一声无力的‘哎呀’……   舒懿行的房间跟他的人一样无趣。   黑白格子的床单,深褐色的书柜、书桌,灰色的窗帘一拉,屋内昏沉沉的,显得更沉闷了。   书柜里有各种专业书,有的都掉书页了,封面看着又黄又脏,不知道他从哪淘换来的,还有一整套的牛津词典,绿皮的,扎眼、明亮的颜色却布满无趣。   全是陈嘉言这辈子都不会想碰的东西。   房间里唯一有点意思的就是一整个展示柜的模型,有摩天大厦、度假小屋,还有船舶、飞机,做的特别精细,连上面的小字型号都标得清清楚楚。   舒懿行上中学后,参加的竞赛很多,也拿过不少奖状、奖杯。   陈嘉言以为他会在书房里摆那些,结果一个奖杯也没看到。   她站在那个模型展示柜前,“你每天回家就在拼这个啊?”   舒懿行点头,“对阿。”   小时候,舒懿行在家拼模型,花了一周时间才拼好一辆装甲车,陈嘉言没一分钟就把它拆了。   从那次后,舒懿行对她就有心理阴影了。   柜子是他要陈竹青单独定做的,还上了锁。   专门防陈嘉言的。   陈嘉言完全不记得这些事,趴在柜前仔细看,呵出的白气团在玻璃上,又化成一颗颗水珠落下,把玻璃分割成好几块。   她撇嘴,“哥,你真的好闷,好无趣啊。”   盼了这么多天,就盼来一柜子模型。   陈嘉言仰头看天花板,欲哭无泪。   这个年纪的小男生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班上很多男同学开始藏情书了,或者藏漫画、藏小说,她还以为舒懿行跟他们一样,没想到藏了一屋子的无聊死物。   陈竹青手压在陈嘉言肩上,把她往外推,“看也看过了。出去吧。”   小朋友的事情解决完,向文杰死皮赖脸地凑过来,“快把你的电脑打开,让我再玩玩。”   陈竹青挑眉,“你不是昨天才玩过。”   “哎呀。我马上玩到决胜局了!”   现在在普及电脑,工程院还特地开课,教他们用电脑绘图。   向文杰的办公室也有电脑,但西珊岛还没拉网线,电脑里只有制图系统和一些办公软件,游戏全是系统自带的那几个,他早玩腻了。   之前来筇洲开会时,他去网吧拷贝了几个单机游戏准备带回去玩。   结果网吧的电脑有病毒,不仅向文杰的光碟被黑,连带电脑都瘫痪了。   还好里头的数据全部有备份,没有丢失重要文件。   因为这样,向文杰不敢乱动办公室的电脑了。   这次到陈竹青家,他发现了一款联网的战斗类页游,来这的几天全泡在网上玩游戏。   玩过决胜局,春节假也所剩无几。   陈竹青以为向文杰没东西可玩时,端着一盘水果从书房门口晃过,发现他跟陈嘉言正坐在电脑前,笑得咯咯咯的。   他走进去,把水果放到他们手边,“在玩什么?”   向文杰朝电脑屏噘嘴,“自己不会看啊。”   陈竹青低头,看到他们在玩一款换装、拼脸的游戏。   陈嘉言正拖动鼠标,在五官库里选男生的五官。   不一会,她拼出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青年,那人穿着破洞牛仔,还有耳钉、纹身,看着就不是好学生的模样。   可陈嘉言却说她喜欢这样的男生。   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但陈竹青的脑袋嗡地一下就炸了。   他熄灭电脑屏,“买电脑回来是爸爸、妈妈办公用的,不是给你乱玩的,到处乱下游戏,一会搞坏了怎么办,电脑很贵的。”   陈嘉言噘嘴,丧丧地从书房里走出来,仰头哀嚎陈竹青的专权。   向文杰还留在房间内。   陈竹青转头,“你怎么还不出来?”   向文杰拍拍胸脯,“她是小孩,应该专注学习不能多玩。我都这么大了……”   陈竹青揪着他的耳朵,把他从凳子上拎起来,“你也少玩。”   春节期间,电视节目很多。   晚上几人围在饭桌前吃茶点聊天。   舒平一直撺掇陈竹青去学车。   舒安纳闷,“他不愿意就算了嘛。哥,你干嘛老逼他去学车?”   “有车多方便啊?”舒平咳嗽一声。   陈竹青倒是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哥,你是要换车吗?”   舒平眼看瞒不过去,嘿嘿两声说:“嗯。我买了新车。这旧车不想要了,卖也卖不了多少钱,干脆送你做代步车得了。你要是想要,我明天就开过来。”   舒平没买房,还住在店铺里,车子停在外头的露面停车场,一个车位一个月要不少停车费,他有些吃不消,想早点把旧车处理掉。   陈竹青住的小区车位有富余,他们基本上一申请就有。   这小区还是公家的单位福利房,车位管理费比外头的便宜很多。   陈竹青想到这层,但他确实不想学车,觉得麻烦又没必要。   小区四个出口都有公交站,去哪都方便,实在不行还有的士。   车子不保值,买回来每年还得不少钱养着,太浪费了。   陈竹青撇嘴,“但我不怎么需要啊。哥,要不然这样,明天我去管理处问问,申请个车位,你可以把车先停我们这,费用我们来出。”   舒平连忙摆手,“这哪行。你要是不要,我就当废品处理掉好了。”他边嗑瓜子,边叹气,“我这车开了四五年,还有点感情了呢。”   陈竹青拍拍他肩膀,想宽慰几句,瞥见舒梦欣坐在旁边,转而问道:“梦欣有想学车吗?”   舒梦欣平衡感不好,学自行车时摔了好几跤,膝盖磕破又结痂,再磕破再结痂,反复好几次才学成。   经历过这样的苦,现在一提开车她就头疼,更别提要上路。   她摇头拒绝了。   向文杰倒是想学,想着学车就能带梁飞燕去自驾游了。   但两人住在西珊岛上,汽车上岛得通过物资船,手续特别麻烦,他们买了车也只能在岛上开,买了等于白费,只得打消这个念头。   几人正说着话,地方台插入一个房地产广告,是筇洲城郊的一个新楼盘,由于地点不好,价格很低。   广告上说,房子建成,还会有大型商超入驻,迅速带动周边产业。   梁飞燕捧着脑袋,盯着那串零发呆,“买了真的能翻五六倍吗?”   向文杰撇嘴,“推销嘴里有实话?不这么说,像你这样的小笨蛋会上钩?”   梁飞燕切他一声。   舒平却持有不同意见,“我前一阵去看过那个楼盘,地点虽然不好,但开发商挺有实力的,在其他城市做的商区都盘活了。”   由于筇洲跟大|陆隔着一条海峡,这几年虽有政策扶持,但发展得还是不如其他沿海城市。   商业发展哪有舒平说得那样容易。   不过向文杰也没直接泼冷水,只说买房要很多钱,劝他慎重。   房子仍在建设中,现在交的只是定金。   舒平没想买,只是去逛逛,听完中介的介绍,又看过很多业主签的合同,有些心痒。   但这是他第一次买房,还是买的期房。   被向文杰这么一说,心里咚咚咚地开始敲鼓。   舒平问舒安,“你觉得呢?”   舒安不懂这些,用手肘戳戳陈竹青,“你该问他吧。我又不是搞建设的。”   舒平把求助的目光抛向陈竹青。   陈竹青重重的点头,笑着回:“我觉得可以买。” 第138章 .2001买房   晚上,陈竹青被向文杰拉着打一个双人游戏,玩到后半夜才回房间。   他以为舒安早睡了,不敢开灯,踮着脚尖摸着墙慢慢地蹭到床上。   刚坐到床上,提着的一口气还没舒出,舒安翻了个身,陈竹青倒吸一口冷气,捏着被角的手倏地攥紧,以更慢地速度掀开被子躺进去。   舒安有事想问他,一直眯着眼假寐。   他刚钻进被子,她就凑上去了,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翻身滚进他怀里,两手从他腋下绕过,覆上他的后背,紧紧抱住,“陈竹青。”   “嗯。”陈竹青的胳膊垫在她脖颈下,低头吻了下她头顶,“是想问哥哥买房的事?”   “你好厉害呀。”舒安仰头。   明明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但陈竹青却能感觉到有股视线正注视着他。   他习惯性地收紧手臂,将人抱得更紧一些,“你想什么我要是不清楚,这么多年,白跟你睡了?”后半句,他压下身子,用气声吹进她耳朵。   舒安缩了下身子,嗔出句‘讨厌’。   很快又拽回正题,“那个房的位置好偏,虽然哥哥有车,但那边没医院,离我们也远,要是以后有什么事,我们也赶不过去呀。”   舒安在医院工作,看多了住得偏远没能及时就医丧生的病患,对这点特别关心。饭桌上,所有人都在讨论学区房和商超,只有她拿着城市地图看医院,发现舒平想买的地方方圆五公里内没有一家医院,连药店都没有。这要是半夜感冒发烧,都买不到药。   买房是大事,一投就是好几年的积蓄。   要是买个不能住的房子,那得多闹心。   舒安声音渐小,“买房要好多钱呢。”   陈竹青注意到腕表的表带太凉,碰到舒安后颈时,她会不安分地扭动身子,他摘掉手表放到床头柜,翻身回来后换了个姿势抱她。   他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那个是期房,全部建成还得两三年呢。咱们附近的两家商超和社区医院不也是这两年才建成的吗?”   “倒也是。”   刚搬到筇洲时,他们都是早起去距离一站的菜场买菜,现在附近建了一个商业广场,还有一家外国品牌的商超入驻,还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大型商超的顾客多,商品种类多,轮换、上新快,陈竹青不需要赶早市,下班回来也能买到新鲜蔬菜。   舒安掰着指头数,“再两三年能建成一个医院吗?”   陈竹青拢住她手指,捏着手腕压进被子里,“看你这么担心,我就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吧。”   “是什么?!”舒安瞪大眼睛,里面的惊讶多得快要漏出来,她抱着被子往他身边蹭。   陈竹青看她没盖好被子,又把两条手臂露在外面,重咳一声,眼睛一眯,担忧的目光扫下来,示意她盖被子。   舒安‘哦’了一声,两只手捏着被角盖好,仰头看他,“说吧。”   “上个月我们跟规划局的开会,新火车站要建在那,周边基建很快会跟上,工程院这边已经开始画规划图了。”陈竹青搭在她腰上的手收紧,另一手轻点她鼻尖,而后又意犹未尽地轻捏一下,再慢慢揉平眉头的褶皱,“舒平哥现在买,不会亏的。”   他坚定的语气是最有力的定心丸。   舒安长舒一口气,在他怀里躺平。   十几分钟后,陈竹青有了睡意,眼皮沉重,搭在她后背轻拍哄睡的手也渐渐无力。   但怀里人似乎还很兴奋,呼吸都透着愉悦。   陈竹青强打着精神问:“怎么还不睡?不困么?还是想……”   舒安读研这三年,医院、学校两头跑,陈竹青转到教学岗,将重心放到家里后,给她分担了不少压力,但两个孩子还是喜欢缠着舒安。尤其是陈嘉言,嘴上说着最怕妈妈,内心还是小姑娘脾气,遇上打雷暴雨就怕得不行,得舒安陪着才能睡着。   两人同住在一屋檐下,相处的时间多了,在某些事上的热情却日渐消退。   筇洲大学附属医院是筇洲最大的综合医院,患者流量是西珊岛好几倍,实习生在医院就是免费苦力,常常是夜班连着白班。   看舒安眼下积着的黑眼圈,陈竹青就是有想法也只能忍着。   春节学校放寒假,医院也减少了排班,孩子还有舒平帮忙带。   舒安闲下来,陈竹青难得地逮到机会。   只是今天太晚了,他本来没想这事,看舒安一直没睡意,他忽然精神了,压在后背的手顺着曼妙的腰线下滑,声音增添几分磨砂质感,“陪我会?累了会好睡一点。”   “不要。”舒安抓住他的手腕,往外一扯,将整条手臂都从被子里推出去,态度非常坚决,“我是有点事想跟你商量。”   被人拒绝,陈竹青的声音随低落的心情降低几度,“说吧。”   “既然那块要建火车站,那以后房价一定会涨的吧?”舒安想起电视广告上说的‘现在买房,马上翻倍’的广告词,眼睛亮起一串小星星,每个都闪出金色的光芒,“那我们要不要也买几套啊?”   “几套?”陈竹青被这个量词吓到。   舒安赶忙改口,“不是……买两套。”   她仰着头,把脑海里的规划告诉他,“懿行、嘉言以后肯定不会跟我们住的。他们明年就中考了,时间过得多快呀,高中、大学……”她数着数着,越发感慨,“反正早晚都得给他们准备房子,不如趁现在便宜买两套?”   “也行。”陈竹青对投资、理财没什么概念,只是院里最近在讨论筇洲的远景规划,其中涵盖了不少市政工程,几个同事都在商量买房的事。   舒安这么一提,他也有点动心。   两个孩子用房还早,但舒平看上的这个小区是一定会翻番的房子,他觉得买来就算两个孩子不想要,以后卖二手也能赚一笔。   “那等春节结束,我们跟哥哥一起去看房。”   “好!”事情定下来,舒安长舒一口气,凑过去在他侧脸啄了下,“晚安。快点睡吧。”   “啊?这就睡了……”陈竹青被人挑起兴趣,早没了睡意,可低头一瞧,舒安闭着眼,呼吸逐渐平稳,嘴角的笑还有点甜,也舍不得扰了她的美梦。   只得攥紧被子,小小声地说:“晚安。”   **   舒平嫌电工是拿死工资的,电器维修铺的生意稳定后,他就辞掉电工的工作,去筇洲的百货市场当电器销售。   因为他对各类家电很了解,本身又会维修,来找他的顾客很多。   去的当月,舒平就成了卖场的金牌销售。   这几年,他用攒的钱买了新车,还把电器维修铺的店面买下来。   攒下的钱不少,但在支出上他却很谨慎。   大概是吃过赌|场里一夜翻番的亏,舒平对这种翻番的广告词没兴趣,只是觉得这个价格合适,舒梦欣也到了婚嫁的年纪,他想给她存一套房。   在售楼处逛了几天,几人把小区内的所有房型看遍。   陈竹青觉着靠马路的房吵,挑了小区中间的单元楼,买了相邻的两套两居室。   舒平喜欢通风透光的高层,买了一套小区边角的带电梯的小三房。   市政规划图算行业机密,不能随便透露,而且没到最后一版,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变数,舒安旁敲侧击的透了点消息给舒平。   但舒平还是很谨慎,说买一套就够住了。   舒安问:“哥,你要是钱不够,我们可以先……”   舒平打断她,“我有钱。只是不想把钱放一个筐子里,现在店铺是我的了,我住店里就行,这套房是买给梦欣的,三居室够她住了。”   “行吧……”舒安知道舒平好面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朝她开口,她愿意借,他未必愿意拿,所以也不再劝。   —   几人买的晚,没赶上一期,买的二期房。   签完合同没多久,市政就敲定了出新火车站的设计图,还在周围建围栏,圈出市政用地,准备动工。   新火车站一开工,小区房价立刻翻了一番。   连远在西珊岛的向文杰听闻,都跟着眼红。   在端午假时,他提着一盒粽子来找陈竹青。   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嚷嚷,“陈竹青,你太不厚道了!”   陈竹青在厨房里切菜,听到他大呼小嚷的,觉得舒安应付不来,握着刀走出来,“我怎么了?”   向文杰心里没准备,看见他手里的菜刀,登时愣住了,顿了能有一分钟才接话:“呃……你有发财机会不告诉我一声?”   陈竹青笑笑,将刀收了。   他把厨房里的活忙完,端着茶水走出来,“春节的时候,我们不是当着你的面讨论的?是你自己说中介都是骗人的。”   向文杰被人怼得哑口无言。   他瘪着嘴,坐在饭桌前叹气。   舒安知道他要过来,提前将自己的包的咸蛋黄肉粽放进餐盒,给他准备了一份,“飞燕喜欢我做的肉粽,明天你回去的时候,给她带回去,放在蒸锅里热热就能吃,特别方便。”   向文杰摆手,“谁说我明天要回去了?”   “哟。那你打算住几天啊?”陈竹青给他剥了个橘子。   “我想买房,明天你带我去售楼处看看呗?”向文杰跟陈竹青从来不客气,吃完橘子还自己拎起茶壶添茶,聊了一会,更按捺不住内心对看房的向往,抬头看了眼挂钟,距离下班时间还有段时间,拉着陈竹青往外走,“咱们现在就去吧?”   陈竹青还穿着围裙,站在鞋柜旁边解带子,边慢吞吞地穿鞋,“干嘛这么着急?”   向文杰心里着急,自然下垂的手贴合到一起,边搓手边催道:“房价一下翻了两倍,买房的人肯定海了去了,我怕好位置全让人选走了。”   之前,极力劝阻舒平买房的人是他,不过三个月,着急买房的人还是他。   陈竹青越想越觉得好笑,捂着嘴笑个不停,肩膀一抖一抖的,穿鞋的动作跟着变慢。   向文杰拍他一下,“得失心疯了?笑什么呀?”   “你不需要给孩子存房子,你和飞燕又都是有编制的铁饭碗,以后调来筇洲,都能申请单位福利房的,干嘛这么着急买房?”陈竹青穿好鞋子,开始整理公文包。   向文杰只是想去看看,不需要带什么,手按在他的公文包上往下一压,“什么都不用带,你陪我去就行。这不是看房价涨得这么快,我买一套当投资不行啊?钱放在银行,利息那么点,还不如压在房子上。”   舒安看他急得像只上窜下跳的猴子,帮着催陈竹青,“你就快点弄好,带他去看看吧。”她把陈竹青推出门,“咱们买的那栋上下都空着呢,要是文杰买了,以后真去住那,咱们还能当邻居。”   —   梁飞燕有工作,请不到假,所以先让向文杰过来探探路。   没想到两人到售楼处,上个月还冷冷清清的一楼大厅,现在乌央乌央地全是人。   几个售楼人员全带着客户去看样板房了,大家只能坐在大厅里等,前台认得陈竹青,给他们端来茶水、点心,帮他们预约了一个售楼人员。   前台说:“陈先生,我已经尽量帮您安排了,但这两天来看房的人太多,我不确定今天下午能不能让您看到样板房。”   她边说,边从下面拿出一本宣传册。   陈竹青翻到自己买的那套,递到向文杰面前,“喏。我买的两套都是这样的。”他往后又翻了几页,“这是舒平哥买的三居室。”   前台补充道:“二期的两居室已经都卖完了,只剩一些大户型和楼中楼了。要是想买二居室,得排到三期了。”   “我去……”向文杰忍不住骂脏。   中介的话只能信五分。   陈竹青想劝向文杰慎重,可向文杰踮脚往等候大厅扫了一圈,全是来看房的,前台旁边还有好几个拿着售房合同询问的。   空气里都溢散着买房的热情,向文杰脑门蒙着一层细汗,心像被架在火炉上烘烤,焦灼到极点。   他给梁飞燕打电话,仔细询问过后,掏钱付定金。   晚上,舒安正在做饭,两人提着一堆下酒菜进门。   向文杰扬起手里的合同,“我买啦!虽然是三期,但跟你们买的那套离得挺近的。”   舒安大惊,“二期全卖完了?”   陈竹青‘嗯’了声,边换拖鞋边回:“二期只剩大户型的了,要很多钱。他又不住,买来投资的,没必要压那么大的吧?”   晚饭时,几人聊起未来的规划。   刘毓敏脚受过伤,手术后虽痊愈,但阴天伤口处总疼得厉害。西珊岛潮湿,到了冬季温度不低,可潮湿的海风卷进屋内,墙壁都开始渗水。   梁国栋身上同样有伤,潮湿阴冷的天气他也很难熬。   两人申请了提前退休,于年初搬到筇洲的离休所。   梁国栋一家搬走,梁飞燕又经常去其他岛巡查,向文杰一个人住着大房子,时常觉着无聊。想找人说话,周围的老邻居要么退休,要么调任,换了好几茬,现在全是他不熟悉的年轻人。   向文杰抿了一口清茶,摇头叹气,“你们搬走之后,都没人跟我聊天了。”   陈竹青挑眉,“那调回来?飞燕在部队时间也不短了,她要申请调动应该不难吧?”   “我问过她,她说要等新一批通讯塔建完,再提调动的事。”   陈竹青虽不在岛上工作了,但筇洲跟西珊岛离得近,院里很多工程都会来询问他的意见,他看过那个通讯塔的建设图,很快就完工了。   但向文杰垂头丧气的,他有些不解,“明年就能调动了,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梁大哥今年刚退,我想着还能有些关系,能调回筇洲,还能有好岗位。谁知道明年还会不会有什么变化,这事宜早不宜迟。”向文杰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   年初,陈竹青刚体检过,血压偏高。舒安把家里的酒全收起来了,连春节那几天都看得紧,不让他碰。一晚上,向文杰或许是心里藏着事,把茶水当酒喝,倒茶的手就没停过,一杯接着一杯的。   “茶喝多了,也会醉的。”舒安压住他的手,收掉茶具,给他换了一杯温开水。   向文杰嘟囔:“小气。”   陈竹青拍他一下,“安安这是为你好。”   他知道向文杰没这意思,又补充道:“工程院这边一直有你的位置,想回来跟我提前说一声就行。而且,你在那不也买房了,等你回来,咱们还是邻居,无聊了就来找我。”   这话说到向文杰心里去了,可他面上仍绷得紧紧的,故作不在意地‘嘁’了声,“谁稀罕找你。” 第139章 .2006我和向军哥哥在一起了   电脑买回来后,舒安五点零的视力骤降。   双胞胎考上重点高中,舒懿行成绩好分到竞赛班,分的作业题目极难,有的数学题陈竹青看了也直皱眉。陈嘉言成绩一般,是初中努力恶补才压线进的。第一次月考,兄妹俩一个是年段前十,一个是年段后十。面对巨大落差,陈嘉言不服气,读得更刻苦,时常熬夜。   不出一年,家里一下多了三个近视眼。   好在三个人的近视度数不深,只是上班、上课戴眼镜。   一日,陈竹青看到电动洗镜仪旁边的一排眼镜,脑袋咚地一下,像挨了一锤似的。   一家四口,全部近视,问题很严重。   陈竹青想起在刷到过一个眼保健操的视频,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上楼,没进屋,就听见书房里有人在狂按鼠标,还不停喊‘涨涨涨’。   一听这声,陈竹青开门就喊:“哥,你又在看股票?”   商场经理靠炒股大赚一笔,辞掉商场的工作,全职炒股去了。有他开了这个头,很多人买回经济杂志,试着往股市投钱。   舒平也往里投了不少,前年买房的谨慎到了这刻完全抛到脑后,尤其是年前买的股大涨,舒平赶紧卖了,又从银行取出一笔钱,买进两支新股。   这阵子,他买的两支股票跌得厉害,盘面上绿油油的一片,舒平有事没事就开电脑看股市、听分析,好像多看几次买的股票就能上涨似的。   舒平把网页关小,让出书桌,“你要用电脑?”   “嗯。安安和两个孩子的视力下降得太快了,我想看看有没有眼保健操,让他们跟着学学。”陈竹青点开视频网,输入关键字。   相关视频特别多。   陈竹青一时没法判断哪个是有用的,点开一个医疗网的视频看。   舒平没走,一直站在旁边,跟着看完三个视频,还没有走的打算。   陈竹青坐在那,不回头都能感受到他着急的目光。   五六分钟后,陈竹青顶不住了,让出位置,“哥,你先用吧,我晚上再来。”   “好好好。”舒平也不推辞,一屁股坐下,打开股市的网页,紧盯买的两支股票。盘面明明和几分钟前没有变化,可他捂着胸口,哎哟半天,好像亏进去一套房似的。   晚上,陈竹青上楼想用电脑。   舒平还是稳如泰山地坐在那盯数据。   他靠在门边,连连叹气。   而后几日,舒平买的股票持续走低,他想抛又怕之后会涨起来,找来各种杂志,还跟同事去听一个什么炒股大师的讲座。   不管他听多少讲座,去求了多少发财符,他的股票还是一跌再跌。   渐渐地,舒平有些魔怔了,穿红衣、喝枸杞泡红枣,无论做什么都要讨个好彩头。   舒安劝了几次没用,只能任由他去了。   **   二零零六年。   舒懿行和陈嘉言去北|京上大学,偌大的二层小楼登时冷清下来。   新火车站投入使用后,小区附近的基础建设跟上,房价、租金也跟着上涨。   房子不着急住,几人全将房子出租。   这天,小区物业通知舒安说,要检修电路,这几日晚上要停电两小时。   舒安接到通知,当即打电话通知租客。   科室里的其他同事听见,夸她有眼光,买了这么两套房。   同事说:“我看中介挂的牌子,现在涨好多啊!唉,那时候也买一套就好了。”   另一个把钱都投在股市的同事搭腔,“我炒股赔惨了,早知道投资房产了。”   一说到股市,舒安就开始头疼。   舒平在股市炒了四年,没赚什么钱,倒是气出了心脏病和高血压。   晚上回家,舒安怕舒平没收到通知,跟他提起这事。   “哥,咱们买的那个房子又涨价了。真的赚到了。”舒安脱掉外套,把包挂在玄关衣架。   陈竹青今天有晚课,家里只有她和舒平,可此时屋里没开灯,昏暗一片。   舒安脱掉鞋子,在墙上乱摸着开头,边扯着嗓子往楼上喊,“哥,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了吗?”   楼上特别安静。   难道是没回来?   舒安踩着木拖鞋,哒哒哒地往上走,“哥?”   “啊!!”半掩着的书房门里传来一声尖叫。   “怎么了?!”舒安吓得心脏骤停一秒,慌乱地往书房跑,“哥!”   自从舒平炒股后,书房几乎成了他的专属,书桌上堆满经济杂志,抽屉里全是炒股大师的指导光碟。   除了上厕所,他就闷在小屋子里。   陈竹青工作有需要,在房间里又安了一台电脑。   书房那个彻底归了舒平。   舒安跑进来的时候,看到杂志散落一地,椅子也倒在地上。   舒平站在房间中央,两手高举着,像是在庆祝什么。   舒安刚冒头,就被他抓住胳膊揪进屋内。   “怎、怎么了?”舒安吓到结巴。   “赚了!我的股票涨了!”   股票涨涨停停是常有的事,舒安已经见惯不怪了,稍稍稳住情绪,问:“赚多少?”   舒平竖起两根手指。   刚开始炒股的时候,舒平还会跟舒安讨论,后来他有点魔怔,舒安一脸愁容,舒平觉得这种忧虑会触霉头,就不跟她讨论这些事了。舒安也不知道他在股市里投了多少钱,只是根据他的兴奋程度猜测,“两万?”   舒平抓着她的肩膀,拼命摇晃,“两百万!”   “啊?”   陈竹青有买彩票的爱好,坚持了十几年从来没中过。   所以每次他买,都会许愿中了以后要买什么。但想象能力有限,他只敢许愿中几万的奖,不敢妄想特等奖。   连中奖都不敢想象的百万此刻就在眼前,舒安张大嘴,半天发不出一个音节。   她转过头,看着电脑上那串数字,“这些东西值两百万?”   “是啊!”舒平好像也不敢相信似的,他用力掐自己一下。   太过兴奋,连痛感都变得迟钝。   舒平掐了三四下,一次比一次重,终于感受到痛。   “安安,我有钱了。”   “嗯。我知道。”   “我要给你买小洋房,还要养小狗……”   舒安摇头,“哥,这些我都有了,你留着给梦欣吧。”   “安安。我有钱了。”   “安安。我有钱了。”   ……   舒安看他的状态不对,扶着他坐到椅子上,“哥,你别这样。”   “我给你倒杯水?”舒安看他嘴唇干裂,表面泛起白皮,因为念念叨叨,嘴角还挂着些许白沫。   她刚直起身子,又被舒平抓回来。   舒安以为是他想要自己下楼去拿什么,俯下身子,问:“还要什么?”   “安安。我有钱了。”舒平说。   他的眼睛瞪大,很亮,但眼神飘忽,空洞。   这状态不对劲。   舒安搭在他背后的手轻拍两下,摸出一手的虚汗。   舒安不敢把他丢在楼上,扶着他下楼去喝水。   舒平拨开她喂水的手。   “哥!”   他抬头,傻愣愣的看她,嘴里还是念叨着那句‘安安。我有钱了。’   舒安打电话给陈竹青。   她正在餐桌边说话,身后传来噗咚一声。   舒平因为急火攻心,两眼一黑倒在地上。   舒安尖叫一声,来不及和陈竹青说话匆匆挂断,转而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   陈竹青赶到医院的时候,舒安已经为舒平办好住院手续。   “哥哥,怎么样了?”陈竹青提上来两份营养粥。   舒安泪眼婆娑地摇头,“不太好。”   舒平血压飙升,出现了暂时耳聋的症状。   他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身上贴着心跳检测仪,因为餐食不规律,身子发虚,手上还扎着葡萄糖液。   “舒医生……”主治医生拿着单子走进来。   舒安抹掉眼泪,起身跟出去。   陈竹青坐在床边陪着,等了很久都不见舒安进来。   舒平身子虚弱,房里还有护工,陈竹青看了几眼,觉得应该不会出事,起身想出去一起听。   转身走了没两步。   旁边的护工提醒,“哎,你别走,病人醒了!”   陈竹青转头,看到舒平的手从被里伸出来,在空中虚抓一把,嘴唇蠕动,似乎是在呼唤着谁。   他折返回床边,帮他把手放进被里,“哥,你想说什么?”   “安安……”   “你等一下,我给你去叫。”   舒平没什么力气,勾着他的手却一点不放松。   陈竹青不敢走,又坐回来,“你说吧。”   “给安安买房……”   “安安有房。哥,你的钱就留着自己用吧。”   舒安走进来,坐到床边。   “医生怎么说?”   舒安叹气,咬紧后槽牙。   隔了会,她说:“你给梦欣打电话让她赶紧回来,我怕万一……”   她声音颤抖,再说不下去。   陈竹青轻拍她肩膀两下,走出去打电话。   **   当晚,舒平经历两次心衰,没抢救过来,于次日凌晨去世。   舒梦欣研究生毕业后,留在广州工作。   她接到电话都懵了,因为遇上台风天,飞机、火车全部停运,等回家,再见到舒平是在殡仪馆的告别厅。   舒平突然去世,舒安一下也病倒了。   她忍着心痛,坚持处理完舒平的身后事。   房子钥匙和存折,舒平全放在一个密码箱里,存在舒安那。   舒安把舒梦欣叫到房里,将东西交给他。   医院这边知道舒平出事了,想到舒安这几年过年全主动留下来加班,让外地的同事回家过年,也有几年没好好休息过了。   科室里给她安排了一个月的长假,让她好好放松,调整心情。   忽然空闲下来,舒安没事情做,想的全是舒平的事,心情更差。   陈竹青看她做事恍恍惚惚的,怕出事,就把厨房锁起来了。   部队离休所跟他们住的小区只有两站。   丁玉芬和刘毓敏轮流上门陪舒安说话。   在广州军|区工作的梁向军也赶回来。   他提着两盒营养口服液上门。   梁向军回来没跟刘毓敏说,她看见他,先是一愣,然后才小声问:“你怎么请假回来了?”   两人在门边窃窃私语。   舒安听到,笑着替梁向军解释:“谢谢向军,阿姨没事。”   晚上,舒安坐在房里翻相册。   陈竹青请假一周,想带舒安出去玩,正坐在客厅翻旅游杂志。   舒梦欣洗漱完,披着毛巾从楼上下来。   陈竹青招手唤她:“梦欣,你来得正好。过来看看,想去哪里玩?姑父带你们出去散散心,咱们好久没一起出去了吧?”   舒梦欣用毛巾蒙住脑袋,用力揉搓几下,把头发擦干,将毛巾挂好,匆匆跑下楼。   她坐到陈竹青旁边,犹豫地往上瞧了一眼,压低音量说:“姑父,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嗯。”   “我和向军哥哥在一起了……”   陈竹青愣了十秒,眉头皱起,片刻后又慢慢舒展开。   难怪这阵子,梁向军天天往他家跑,营养品送了一盒又一盒。   两家关系是好,但也不至于这样。   之前,处理舒平的后事,陈竹青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学校这边为了请假,他连着上了一周的课,累得够呛。   高强度工作后,脑袋有点转不过弯。   怔怔地开口,“你是想说这件事,但又怕姑姑心情不好不同意?”   “嗯……”舒梦欣捏着他袖子,晃了晃,“我也觉得现在说这事不太好,但向军哥哥明年可能要调动工作,我想……”   “随军?”   两个人已经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了?   这进度吓到陈竹青,让他已经宕机的大脑空白得更厉害。   舒梦欣点点头,默认了他的说法。   陈竹青深呼吸几次,调整好情绪,“我跟你上去吧。”   “现在就跟姑姑说这件事?”   “不然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陈竹青倒了一杯牛奶,又从厨房拿出梁向军送的蛋白|粉,往牛奶里搅进两勺,“他天天来,不就是为了这事。早说早解决。部队放假也是有期限的。”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屋。   经过两周的休息,舒安缓和不少,心里接受了舒平不在这件事,再看相册已经不会流泪了。   她合上相册,挤出一抹笑,问:“什么事?”   “睡前喝点牛奶,助眠。”陈竹青把牛奶放到她面前,加重语气,补充一句,“我在里面加了两勺蛋白|粉,向军送来的蛋白|粉。”   “没想到这孩子还挺有心的。”舒安颇为感慨。   陈竹青趁机展开话题,谈起梁向军工作以后的变化。   “都说女大十八变,男大也十八变。前一阵,我看向军寄回来的工作照,真是跟以前那个谁看都头疼的孩子不一样了。”   舒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毕竟这么大了嘛。年纪又不是白长的。”   舒梦欣就在这时候上前,“姑姑,我跟你说一件事呗。”   舒安转过来,“说吧。”   “我和向军哥哥在一起了。我们现在都在广州工作,如果以后他工作有调动,我想去随军。”   勇气来之不易,舒梦欣一口气把话说完。   舒安顿住,半晌后,嗓子里转出一句低沉的,“不行。”   舒梦欣没想到她拒绝得这么快,连称呼都省去了,直接问:“你是说梁向军不行?还是随军不行?”   “都不行。”舒安回。   三岁看老,梁向军从小就不老实,全军属区出名的淘,舒安怎么看怎么讨厌。就算他现在变了样,舒安仍是不喜欢他,只是作为朋友的小孩看待还行,一想到他要跟舒梦欣,舒安浑身都不痛快。   随军这点,舒安倒不是很介意。   但以前她和舒平谈过这事,舒平努力工作的动力就是想给舒梦欣一个安稳的生活,如果他在,他是绝对不会同意舒梦欣去随军的。   “如果哥哥还在,他不会同意的。”   “可是他不在了……”舒梦欣声音渐小。   舒梦欣伸手捏住舒安的手,眼睛眨巴两下,泛出的泪水挂在睫毛上,晶莹剔透的,惹人怜。   “我知道向军哥哥小时候不听话,但他现在不一样了,姑姑不能看看再下定论吗?”   舒安唇线紧绷成一条直线,犹豫之际,舒梦欣更小声地接了一句,“我妈都同意了。”   “你妈?!”舒安松开手,“你跟你妈妈有联系?”   “嗯……”   梁向军在梁家生活十几年,跟亲生的几乎一样,尤其是那次刘毓敏受伤以后,他变得更加体贴、细心。刘毓敏不再担心他和亲生爸妈联系,几年前梁向军的亲妈生病,还是她通知的梁向军,带着他一起回老家去看妈妈。   舒梦欣其实一直有亲妈的联系方式,可怕舒平生气,想联系又不敢联系。   到广州后,她偷偷去香|港看过她两次。   梁向军告诉她别藏着掖着,舒平会理解她的。   舒梦欣旁敲侧击地跟舒平提过这件事,一提到亲妈,舒平就气得鼻歪嘴斜,几次后,舒梦欣明白他的态度,便不再说了。   到了此刻,有些话不得不说。   她将和亲妈联系的事和盘托出,“弟弟因病去世后,妈妈一直很郁闷。她听说我在广州读书,来找过我几次,跟我道歉,说是以前亏欠我太多,给我买了很多东西,还总来找我吃饭、聊天……”   “读书?你是说你读研的时候,就开始跟她联系了?”   舒安生气的点不在舒梦欣和亲妈联系,而是这件事她竟然瞒了他们这么久,难道在舒梦欣心里,他们就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吗?   听她这么说,舒梦欣和梁向军在一起应该有一段时间了,这事竟然也瞒着他们?   心里有疑,舒安开始回想。   “这次你回来得这么晚,是因为去香|港了吧?”舒安没想要舒梦欣回答,直接替她答道,“那里才会受台风影响。”   “你是带梁向军去见她吗?”   “嗯。”   “我不知道爸爸会出事……”   都说别人家的孩子难带,舒安小时候有过寄人篱下的经历,怕舒梦欣在这里生活得不开心,对她比对陈嘉言、舒懿行还上心。   现在她有了男朋友,第一个告诉的人不是她,也不是陈竹青,而是那个好久不联系的妈。   舒安心里像打翻五味瓶,又醋又气,还有点难过。   顿了好一会,她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既然你妈妈都同意了,那我和姑父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你爸刚走,按照闽镇的习俗,你今年不能结婚,不吉利。”   舒安同意了,可垂着脑袋,眼眸半阖,语气低沉,像是放弃了她一样。   舒梦欣开心不起来,“姑姑,你不跟梁向军聊聊?”   舒安身子一歪,靠在墙边,“你喜欢就行。向军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什么样,我和姑父还不清楚吗。”   舒梦欣嘴巴微张,还想说话,陈竹青压在膝盖上的手轻轻摆了两下。   他用眼神示意舒梦欣,让她先出去。   —   晚上,房内的气氛依旧压抑。   舒安靠在床头翻相册。   陈竹青掀开被子,坐到她身边,伸手揽过舒安,偏头在她前额落下一个轻吻,“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带你出去散散心吧。”   他的手覆上她手背,拇指压着她细嫩的皮肤摩挲,语气越发温柔,“宝贝,不管你难过,还是生气,都要告诉我,别憋着,好不好?”   舒安扑进他怀里,“梦欣先告诉她妈,都没告诉我们。”   陈竹青侧过身,把她抱得更紧,“哥哥跟嫂子关系很差,梦欣大概是顾虑这层吧。”   当晚,陈竹青哄了很久,舒安还是不高兴,嘴噘得像只鸭子。   **   过了几天,刘毓敏请舒安去家里吃饭,和他们商量两个孩子的事。   舒安推说身体不舒服,让陈竹青去。   临出门前,舒梦欣都换好鞋子了,往楼上瞧了一眼。   “走吗?”陈竹青问。   舒梦欣摆手,“我有些话要跟姑姑说。”   她走上楼,推门进去。   舒安倚靠在床头,闭着眼小憩。   听到推门声,她抬头,用沙哑的声音问:“不是要去刘姐家吗?赶紧去吧,跟长辈吃饭,别迟到。”   “姑姑。对不起。”舒梦欣坐到床边,俯下身子,像小时候那样趴在她腿上,“我知道姑姑和姑父对我很好,我一直把你们当成爸爸、妈妈。因为在意你们的想法,更害怕会伤害到你们,所以特别谨慎。我跟爸爸说过几次,一提到我妈,他就气急败坏的。我……”   舒梦欣张开手臂,环住她的腰,“我害怕你们会生气,所以更不敢说。”现在说什么都很苍白,她又一次道歉,“姑姑,对不起。”   “爸爸不在了,你和姑父是我现在最亲的人了,如果我要结婚了,我希望你能在场祝福我。”   “姑姑不生气。”舒安摸摸她的脑袋,长叹一口气。   她已经颓废了很久,是时候要振作起来了。   舒平不在,她应该替他把把关。   舒安掀开被,翻身下床,“走吧。你是我带大的,你选的人,我当然要去看看。” 第140章 .2008你挑的领结很好看   二零零八年,七月。   北奥即将开幕,筇洲工程院拿到了一张开幕式门票,陈竹青是院里拿奖最多的工程师,理所当然地得到了这次参观机会。   门票有限,采取先报名再抽签购买的形式。   舒安没被抽到,此刻正噘着嘴蹲在床边收拾行李。   “这么想看,我的票给你吧?”   舒安推开他递过来的门票,“你这次去是有任务的,还得看建筑,去学习的。我又不懂,在电视上也一样。”   陈竹青把票收好。   出发前,舒安确认了好几遍。门票就一张,来之不易,她放哪都觉得不安全,专门买了个小斜挎包,里面放了门票还有登机需要的证件。   舒安去过几次北京。   但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   办理好托运,她的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坐在候机室等登机广播,耳朵就开始嗡嗡地响,心也跳得厉害,似乎下一秒就要从胸膛跳出来。   她捏着陈竹青的手握紧,声音发颤,“我有点紧张。”   陈竹青拉开斜挎包,想掏晕机药。   舒安怕他抽东西时把门票带出来,一手压在心口,一手按住他手背,“少掏东西吧。”   斜挎包有三四层,门票在最里层,晕机药在外层。   陈竹青跟她解释过两遍,舒安还是不放心,加上她耳朵里嗡嗡地响,根本听不清陈竹青说什么。   而后,几小时的行程对舒安来说跟受难似的,飞机稍有抖动,她就抓紧陈竹青的胳膊,全身紧绷,恨不能缩成一个小虾米。   陈竹青一手环过她的肩膀搂住她,一手捧着杯子贴在她嘴边,一点点喂水给她。   飞机落地。   舒安在座位上平复了好一会,才扶着陈竹青慢慢走下飞机。   双胞胎和江斌都在北京上大学,江斌学的摄影,毕业后到一家地理杂志社工作。陈嘉言考上了中文系,现在大四,在江斌的引荐下到那家杂志社实习。舒懿行成绩好,考上了建筑系,在大学成绩仍然保持在前几,大二就拿到了保研资格。   江斌和陈嘉言有工作要忙,提前准备毕业设计的舒懿行相对清闲一些,他特地买了一束花到机场接爸妈。   孩子们各有各的忙,已经一年没回家。   舒安很想他们,等不到行李出来,就先走到出口去找舒懿行。   陈竹青推着两个行李箱出来时,母子正挽着手聊得开心。   舒懿行迎上来,“爸,我来吧。”   陈竹青也不客气,把两个行李箱全推向他。   舒懿行带着他们去宾馆,把行李放好后,再带他们去逛街。   因为工作关系,陈竹青和舒安来过北京好几趟,该玩的、该看的都了解得差不多了。奥运开幕在即,商店街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都有,人山人海的。   陈竹青嫌人多,不愿意去,是舒安想买吉祥物,才硬着头皮陪她去了一趟纪念品商店。   几人目标明确,买完东西就出来了。   东西买完,差不多到晚饭时间。   陈嘉言和江斌都下班了,坐地铁来和他们会合。   他们绕了一圈,发现所有的店都要排队,舒懿行的学校在附近,所以几人决定去吃学校食堂。   陈嘉言蹦蹦跳跳的,显得很兴奋。   舒安不解,“学校食堂有什么好吃的,你怎么这么开心?”   “妈,你不知道。我哥他们学校男生多,帅哥也多。之前我一直让他带我进他们学校看看,他都不肯。”   舒懿行抬手,勾起的食指敲在她前额,“我不带你,你不是想办法混进来了?还来看我们的校园歌手大赛呢。”   陈嘉言捂着脑袋,鼻梁一皱,音调随之提高,“那……那有你带着我,我不是能认识更多人嘛。”   “你想认识谁?”兄妹俩见面像仇人似的争个没完,让舒安都忘了旁边还跟了个江斌。江斌小时候很活泼,江策去世后,他变的沉默少言,林素怕他有事憋在心里憋坏了,带他去看了几次心理医生,这才慢慢好转。此刻,江斌居高临下地盯着陈嘉言,语调里夹杂了几分阴阳怪气,深褐色的眸子闪出一缕寒光,看得舒安背脊一凉。   她还没回过味来,陈嘉言先像讨好似地挽上他手臂,“哎呀,我就是随口一说。”   这个动作一出,两人算是看懂了。   陈竹青轻笑一声,问:“你们俩?什么时候的事?”   陈嘉言收回手,低着头,脚尖在地面磨,不知怎么回答。   江斌站直身子,礼貌地喊:“伯父,伯母。”他身子弓下些,凑近陈嘉言的同时,也显得更恭敬,“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久,本来想着明年过年去你们家拜年再说这事。没想到这次你们会来北京……”江斌伸手虚环住陈嘉言,“我会好好对嘉言的。”   早在林素生产时,舒安就曾跟她开玩笑,说她要是生女儿,就跟林素当亲家。   早年间的玩笑,没想到这一刻竟然成真了。   舒安两手抬起,一手一边地搭在两人肩膀上,“只要你们开心就好。”   得到父母的认可,两人不再遮遮掩掩,手牵手地走在前头。   到食堂后,舒懿行说要带个人给他们看。   陈竹青两手环胸地靠在座位,扫了一眼桌上的菜。   原本他打算吃过饭带舒安去公园走走,所以只想点一些快餐类的东西,没想到舒懿行说他现在实习有工资,要请他们吃点好的。   带几人去三楼吃小灶。   满桌的菜,看得陈嘉言眼睛都直了,揶揄他这个铁公鸡也有拔毛的一天。   陈竹青还以为他是开窍了,要表表孝心,没想到还是别有意图。   陈嘉言舔筷,“哥,你保密工作做得真好,有女朋友都不告诉我?”   舒懿行怕她话多,把糖醋排骨往她面前推,“你和江斌哥在一起的事告诉我了吗?”   被戳中软肋,陈嘉言肩膀一塌,不说话了。   不一会,有个女生捧着书从楼梯那急匆匆地跑上来。   她夹着书,携着风,长发飘飘的,飒爽又漂亮。   女生走到桌前站定,微微弯下身子,抱歉地说:“伯父、伯母,对不起。我们老师临时加了两节课,我应该跟懿行去机场接你们的。”   舒安拍拍她身边的空位,“坐着说话。”   陈嘉言莫名地觉着这女生眼熟,捧着脸盯着她看了好一会。   接着,她一拍大腿,“你是我们学院的吧?上次活动我好像见过你。”   女生点头,“学姐好。”   她不仅跟陈嘉言一个学校,还是她的直系学妹。   陈嘉言翻了个白眼,鼻孔里传出两声冷哼,“哥,你可真行。不带我来你们学校认识帅哥,倒是来我们学校把我的学妹拐跑了。”   女生脸颊泛起一片红晕,小声说:“我是到这里来找同学,才认识的懿行。”   女生也是闽镇人。   熟悉的口音,激起舒安的童年记忆。   几人在饭桌上越聊越欢。   林素一年前又结婚了,跟她们的科室主任。   两人磨合了好几年,但林素对婚姻有阴影,一直没跟他领证,对方表示理解,也一直没提这事。他陪着林素捱过那段艰难的日子,将江斌视如己出。   江斌在外念书,家里有什么重活、累活,全是他包揽下来,林素生病,也是他陪护在旁。   林素思考了很久,决定答应他的求婚。   江斌说:“我去年没空,等今年回家,我想给他们补办一次婚礼。你们可都要来捧场。”   林素这几年过得不错,开心全写在脸上。   现在在从江斌这听到更细节的事,舒安眼眶温热,她抬手抹掉眼角的泪花,“嗯。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开口。”   陈竹青伸过手,用指背蹭掉她的眼泪,“怎么还哭了呢?孩子们都在呢。”   聊完家庭,话题转到工作上。   “爸,我真羡慕你。能去看开幕,真好呀。这次馆内的布置,我实习的单位也参与了呢,我都没机会去看开幕。”舒懿行越说越郁闷,眼里的羡慕逐渐变成妒火。   场馆布置早在一年前就开始了,而舒懿行才去实习没多久。   陈竹青嘴角勾起一抹笑,“是你的单位参与,又不是你参与了,当然轮不上你。”看舒懿行低着头,丧到了极点,他又补充了一句,“等你到我这位置,你也能有这待遇。”   舒懿行叹气,“那还要多久啊……”   陈竹青掰着指头数给他听,“从我七三年上工程学院算起,已经三十五年了。”   这么长的时间,舒懿行仰着头算,“那时候我都多老了……”   做工程的要戒骄戒躁,陈竹青盯着眼前人,不由得陷入深思。   “你本科都没毕业,想这么多干嘛?”   陈竹青安慰他几句,从包里掏出门票,“门票给你吧。”   舒懿行惊着,迟疑半晌才抖着手去接,伸手的一刻注意到手掌的油渍,又赶紧收回用纸张擦干净,再伸手去接。   “爸,你不去看了?”   陈竹青拿的奖项太多,在业内很有名。   来之前,已经联系上北京工程院,想学的、想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刚才舒懿行也带他去外围走了一圈,拍了几张照片。   任务完全,能不能入场不再重要。   舒懿行想去,他就把票让出来,“我和你妈在旅馆看电视也一样。”   陈嘉言皱眉,嚎得更哀怨,“爸爸好偏心!我也想看现场。”   舒安插话解围,“票只有一张,哥哥是学这个的,先紧着他吧。你不在家,可都是爸爸帮你照顾小狗的。”   军|犬到家已经十二年,当初训练班刚毕业的小奶狗已经变成步履蹒跚的狗爷爷。   它各项机能有些退化了,但每次陈嘉言打视讯电话回来,陈竹青刚接通,电话那头传来她的声音,小狗还是一如既往地打起精神,迈着步子朝他跑来。   它仰头‘阿呜’一声。   陈竹青就会弯下身子,举高手,让小狗跟自己一起入镜。   陈嘉言捧着脸,“我好想它哦。今年中秋回家一趟,去看看它好了。”   “一听它,就想回来了?我和你妈都比不上它吗?”陈竹青眼皮耷拉下一截,冷着眼眸睨她一眼,眼神里生出几分幽怨。   陈嘉言一手挽着陈竹青,身子往舒安那侧倒,靠在她肩头撒娇,“妈,我爸还吃它的醋,好幼稚啊。”   舒安‘嗯’了声,“你爸一直这样,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   出来一趟,陈竹青带舒安去逛街。   只是现在哪里人都多,两人逛来逛去,觉得没什么好玩的就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离开前,陈竹青受邀去大学的工程学院开一个讲座。   舒安很有先见之明,来的时候往行李箱里塞进一套西服。   这两天逛街,她还给陈竹青买回一个新的领结。   只是讲座当天,除了陈竹青还有两个老工程师。   那两个人也穿了西装,但没戴领结。   舒安往场内扫了一眼,发现坐在第一排的教师也没戴领结。   陈竹青进场时,她拉住他袖子,“等等。”   “怎么了?”他回身。   舒安踮脚把他的领结摘掉。   “为什么摘?”   “就……”舒安抿唇,支支吾吾的,“大家都没戴,可能现在不流行这个了吧。那你也别戴了。千万别因为戴这个被人笑话。”   领结的样式是舒安精心挑选的,早上出门她打完领结,还往上别了一个钻石扣。   刚拆掉钻石扣,就被陈竹青抓住手制止了。   舒安仰头,眼睛眨巴眨巴得瞧他。   陈竹青笑开,“我喜欢,别拆了。”   他低头,把钻石扣扣回去,整理好西装,大步流星地往场里走。   偌大的阶梯教室坐满人。   舒安低下脑袋,避开学生的目光,从最旁边的小道溜进场内,一直走到最后排,坐到角落里听。   类似的讲座,陈竹青在筇洲大学开过很多场,这次还有另外两个资历更高的工程师在旁边,他缩短讲稿内容,留出更多时间让学生提问。   这场讲座是给大一、大二的学生准备的,和舒懿行同届的要么在外实习,要么在图书馆复习考研,几乎没人来。   舒懿行特意从实习单位请假回来。   他来得晚,同样坐在后排。   有个学弟转过头来问:“学长,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舒懿行扬起脸,自豪地说:“台上是我爸,我当然要回来听。”   “陈总工程师是你爸爸?”   “对阿!”   一石激起千层浪。   周围的人全转过头来,他们一边向舒懿行投来羡慕和诧异的眼光,一边交头接耳地小声讨论。   陈竹青还在台上讲话。   舒安重咳一声。   周围人止住讨论,再次坐直身子,专心听讲。   陈竹青有几个工程被选进教材,作为范例。   而后的提问,学生们问的全围绕那几个工程。   回答过学生的问题,陈竹青没急着交出话筒,反问道:“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们。”他摸了摸脖颈处的领结,“今天我戴的领结好看吗?”   学生们都以为他会问与工程相关的问题,没想到问的是这个,当即愣住,坐在前面的一排嘴巴微张,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   陈竹青其实没想要答案,只是想夸夸舒安。   他自顾自地往下说:“这个领结是我太太给我准备的,但她很担心会不好看,刚才进场前还在纠结要不要拆掉。”   说话时,他抬头,目光越过人群,直勾勾地盯住在角落的舒安。   阶梯教室全是人,舒懿行进来时想找舒安,看了一圈没找到只得放弃,这时候顺着陈竹青的目光扭头往后一瞧,就看到了坐在边角的舒安。   他刚想开口喊她。   旁边的学生也循着陈竹青的目光看过去。   八卦的眼神像相机闪光灯,唰唰唰地投过来,全聚焦到舒安脸上。   舒安脸颊烧起一片红晕,羞怯地低下头。   前排的几个学生会意地附和,“好看!”   陈竹青笑笑,隔空跟舒安说:“舒医生,听到了吧?你挑的领结很好看。” 第141章 .2013嘉奖   筇洲附近的小岛群经过多年开发建设,岛上基建完善,一二年西珊岛、南磳岛以及周边小岛群建市,并于次年开放旅游。   梁飞燕和向文杰回调到筇洲,就住在陈竹青隔壁。   旅游航线开通,向文杰拿着风景宣传手册去找陈竹青,“你看开放旅游的这几个岛,有羊角岛呢。等五一假,我们买票去看看?”   以前在西珊岛工作,他们有专门的渡轮卡。   现在要去窗口排队买票了,向文杰还有点不适应。   西珊岛刚开放旅游,游轮票全让旅游团的包走了。   向文杰跟陈竹青去排了三天都没买到。   “别挑节假日,工作日去得了。”   “你是老师能排课,我这还得按点去工程院上班呢,工作日哪有时间。”向文杰站在队伍最末,踮脚看前面的长龙,越看心里越焦急。   十分钟后,工作人员拿着喇叭从售票点里走出来,“明日的船票售罄。”   “怎么又没票了!”向文杰还没嚎完,就被前面人的叫喊盖过。   两人耷拉着脑袋,失落地往回走,向文杰猛地一拍脑袋想起可以搭部|队的物资船上岛。梁国栋嘴里说着不会利用关系帮梁向军,可年纪越大,越希望孩子陪在身边,想办法把梁向军调回筇洲。舒梦欣也从广州回来,现在在筇洲大学附属中医院上班。   舒梦欣用舒平留给她的钱,在工程院小区和离休所的中间地带买了一套小三居。   “向军就在海航团任职,这块归他管,回去问问他。”向文杰一拍胸脯,自豪地说,“咱们在部|队有人!”   陈竹青笑开,奉承道:“是是是。你这姑父当得值啊。”   “彼此彼此。你们梦欣三天两头往家搬好东西,我前一阵送给他们的燕窝,隔天就看送到你家去了。”向文杰想想就觉得肉疼,心疼晚辈买的东西,最后全落陈竹青嘴里了。   他撇嘴,“陈竹青,今天我去你家吃晚饭啊。请我吃点好的。”   “行啊。”   回去路上,陈竹青被他烦的不行,给买回一只龙虾。   两人才进小区,陈竹青的手机就响了。   他接起来,那边火急火燎地喊:“家里出事了,快点回来!”   陈竹青噎住,几秒后,问:“我在小区门口了。你喘口气,慢慢告诉我怎么了?”   舒安咽了口唾沫,说:“大哥刚才打电话来,说爸住院了,让我们赶紧回去。我已经买好回福城的机票了,下午就走。”   陈竹青把提着的龙虾袋塞给向文杰,跌跌撞撞地往家跑。   回到家,舒安提着行李箱下来。   他迎上去帮忙,“大哥还说什么了?”   舒安摇头,“就说让我们赶紧回去。”   两人走得着急,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久,把家里的钥匙交给向文杰,让他帮忙看着点。   **   上了年纪,身体各项技能退化得厉害。这几年,陈顺的记忆力衰减,当下的事记不住,从前的事也错乱了。   他连着几日腹部隐隐作痛,但不想麻烦小辈,自己也有些糊涂了,想跟冯兰说话,常常是话到嘴边又忘了,如此耽搁了一周。   是在家晕倒,才被陈红兵送到医院。   舒安和陈竹青赶到医院时,陈顺刚经历过两次抢救,情况不太妙。   福城市一院ICU的医生恰好是舒安的大学同学,没想到毕业后第一次见面会是在医院的会议室。   医生拿着病历和拍片结果,“是粘黏性肠梗阻。手术已经尽力做分离了,但还是不太好,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惋惜的声音渐小,最后几个字却又无比清晰地扎进在场所有人心里。   开完会回病房,陈顺的麻药劲过了,眼皮艰难地眯出一条缝。   冯兰端着温开水在旁边候着。   他身上都连着医疗监测仪,衬得脸更白,像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都会熄灭。   陈顺嘴唇蠕动,似是有话要说。   陈红兵一个箭步冲过去,俯下身,趴在老人嘴边。   他脑袋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是机械性地重复陈顺嘴里滑出的单音,“安、安……安安?”   舒安愣了下,迟钝得走过去。   陈竹青拉过椅子,让她坐在床边。   舒安握紧老人的手,“爸,你想跟我说什么?”   陈顺没看她,不知道是因为没力气,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他的头始终是仰着的,看向陈红兵。   “要照顾好舒安和舒平。”陈顺说。   他的声音很小,夹杂着艰难的喘气声,几乎要听不见,可咬字极重,还是清晰地传到了陈红兵的耳朵里。   舒平几年前就去世了。   陈顺也知道,大概是弥留之际,记忆再次出现了偏差。   他的眼睛突然瞪大,陈红兵忙不迭地应声,“好好好。我知道了。一定会照顾好舒安、舒平。”   听到后一句,陈顺的呼吸逐渐平稳,眼睛慢慢合上。   正在大家松出一口气时,旁边的心跳检测仪传来刺耳的锐鸣。   陈红梅站在外侧,对外喊医生。   坐在床边的舒安握紧陈顺的手,边抹眼泪边喊他。   但陈顺再没应声,也没有任何反应。   医生和护士进来,拿着仪器对他进行抢救。   二十分钟后,医生说抢救无效,下达了死亡告知书。   **   或许是陈顺对这事早有预感,早在一年前就反复说后事要从简。   陈竹青和舒安暂时住回家,帮着料理后事。   这个家陈竹青住了十年。   结婚后搬出,只有在过年才回家。   小时候令人称羡的军属大院夹杂在几个带高层的小区中间,质朴又老旧。   陈竹青躺在小房间里愣神。   身下的单人床最早是他再睡,后来家里孩子多,陈顺将大房间让出来,搬到了他的房里,睡在这张床上。   后事都办完了,可床上似乎还有他的温度。   陈竹青闭着眼想事。   舒安端着饭菜走进来,“今天嫂子做了你喜欢的卤肉饭。”   陈竹青手撑在床板,慢慢坐起来。   心情差,没什么胃口,是不想舒安担心才勉强扒拉两口。   舒安没强迫他吃,把剩下的饭菜收拾了,放回端盘,“我先拿出去,一会想吃再帮你热。”   “别着急走。”陈竹青握住她手腕,另一手拍拍身侧的空位,“陪我坐会。”   陈顺不看书,书桌上摆的全是相册。   陈竹青随手翻开一本,是小时候在闽镇,妈妈抱着他拍的。   这时候,回忆过去是很痛苦的。   舒安不忍心,也不知该怎么劝,靠在他肩头,沉默地陪他看照片。   过了会,陈竹青哑着声地问:“他们在那应该见面了吧?”   “啊?谁?”舒安反应有点迟钝,愣了能有半分钟,注意到他盯着是一张陈顺和妻子的合影,才明白陈竹青话里的含义,“嗯。”   片刻后,他又问:“你说我们俩谁会先走?”   舒安和陈竹青都没到退休年龄,这话题离他们太远,舒安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她凑到他耳边,“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嗯。”陈竹青阴沉多日的面容总算缓和了一些。   **   他们在福城待了一个月,陈竹青收拾出不少小时候的东西,又新买一个行李箱才装回来。   因为他们不在,向文杰去西珊岛的计划搁浅。   一直到中秋,才又提起这事。   国庆长假,筇洲船务接受提前一周的预约。   向文杰第一时间买到船票,还帮他们也预约了一份。   国庆第一天,几人全空出时间,一起坐游轮登岛。   这几年,筇洲旅游业全|国闻名,电视台专门开了个旅游专栏。   江斌和陈嘉言负责的就是这方向,这里亲人、朋友多,他们思来想去辞掉北京的工作,到筇洲电视台工作。   舒懿行一直读到了博士,选择留在北京发展。   船上,陈嘉言拨通视讯电话,跟他视频,“哥,我们正准备去西珊岛玩呢!”   她把镜头转向海面,扫了一圈又转回来对准自己。   刚想问,他看没看见,却发现他那边的画面卡成了一截又一截的。   陈嘉言啧声,“哥,你用的什么破网,怎么这么卡!”   舒懿行那边画面不行,声音传输倒是顺畅,“我这信号可好了,是你卡吧!”   陈嘉言往旁边扫了一眼,隔壁就坐在个做直播的网红博主。   她不服气地挂掉电话,给舒懿行拍了个小视频传过去,又按住语音键,说:“怎么可能是我这边网不好!明明就是你的问题!你看人家这直播都行呢!”   兄妹俩吵了一会,被向导登岛的提示打断。   一行人排队下船。   林素很久没坐船了,颠簸一下,觉得有些胸闷,是舒安扶着她下船的。   梁国栋在岛上待的时间最长,见过西珊岛寸草不生,海风一卷全是黄沙的模样,现在看到岛上有整片的树林,焕然一新的海军纪念馆,心中感慨颇多。   海|军的机密部门已经搬迁至其他岛,岛上军用地缩减大半,几乎全退给民用了,只剩下些普通的守岛战士,还有一座纪念馆。   旅游线是筇洲旅游局定的,在每个岛的停留时间有限。   虽然这是他们熟悉的地方,他们还是跟着向导慢慢走。   向导带他们去纪念馆逛了一圈,又去看升旗台。   陈嘉言心心念念的升旗,这一次终于看到了。   她在五星红旗下站了很久,是陈竹青喊她,她才不情不愿地跟上队伍。   江斌扛着录影机在旁边全程拍摄。   部队食堂搬地方了,原先的食堂改成了小餐馆。   旅游团都在这吃中饭。   舒安和林素嫌人多,牵着手绕小道去医院食堂。   快要走进去时,有个小护士认出舒安,跑过来跟她打招呼,“舒医生,你好。”   舒安有些惊讶,“你认识我?”   小护士点头,“我们现在的宫腹腔镜教学示范片,还是你拍的呢。”   她这么一说,舒安想起来了。   她还在医院工作时,为了给实习生做示范教学,拍过一套纪录片。   只是没想到这套片子现在还在用。   小护士带着她们去食堂,又跟她们说了一些医院的近况。   吃饭期间,还有个舒安以前的病人来食堂吃饭。高□□课紧张,她因为月经紊乱来找过舒安,经过小半年调理,恢复正常。高考时,她选择了医科大,毕业后又回到西珊岛工作,现在是外科主治。   舒安的病人很多,她对这个病人没什么印象,倒是她一直记得舒安。   几人越聊越欢,完全忘记了旅行团的集合时间。   还是陈竹青找过来,把她们叫走。   游轮的第二站是羊角岛。   经过一年的宣传,来西珊岛的游客很多,羊角岛是开放的几个岛屿里居民最多的岛,其中不少村民把自家的房子改成了民宿。   村口立着的宣传板有村子的建设史,还有改造前的原貌。   宣传板报里提到了陈竹青和向文杰。   向导在旅程中,一直觉得这两人眼熟,现在看到宣传板终于想起来了。她边念讲解词,边伸手指向队末的两人,“今天参与新村改造的两位工程师也在我们的旅游团里……”   唰——   大家全转身向他们。   陈竹青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   今天来的人里有个旅游博主,一直举着录像设备。   陈竹青在筇洲大学任课,并不害怕在人前讲话,但他晕镜头,尤其是看到这种像炮|筒似的单反相机,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他两手按在向文杰肩膀,把他往前推,“村屋的样式全是他设计的。让他跟你们说吧……”   向导让出位置,还把喇叭塞进他手里。   向文杰咳嗽一声,站到队伍前,带着他们往村里走,边走边介绍筇洲的建筑特色,还有墙上立绘蕴含的故事。   陈竹青刻意拉缓步伐,走在队伍最末。   舒安挽着他手臂,“这里变化大吗?”   “大。”村子虽是他建设的,但这几年发展太快,村里的空地又新增几家加工厂,有些赶时髦的村民在原来的四合院上还加盖了露台。远远看过去,阳光照在围栏,透明玻璃就变成了七彩琉璃,耀眼的紫青色在微光里缓缓流淌。村屋一座连着一座,琉璃的光也连成一片,很是漂亮。   “我都有点认不出来了。”陈竹青边走边感慨。   原来副食品厂的厂长张阳把实权交给新人,已经是半隐退状态。他在村委有任职,偶尔也负责接待旅行团。   看到陈竹青,他有些激动,将招待旅行团的工作交给别人,走到队末去跟他说话。   老友相见,有太多话要说。   陈竹青没跟着旅行团继续去下个岛,拉着舒安去张阳家聊天叙旧。   晚上,他们在张阳家吃过饭,才坐船回来。   其他人早回来了,陈嘉言和江斌在二楼整理白天拍摄的素材。   舒梦欣两手拄在桌上,手背托着脑袋,边打瞌睡边等他们。   陈竹青一进门,看她坐在饭厅,愣了几秒,走过去问:“梦欣怎么没回家?”   “嘉言和江斌不会做饭,她怕你们回来晚了,还得开火做饭,就来这等你们。”梁向军端着两碗热过的炒饭走出来,“还有一个肉燕汤,在锅里热着呢。”   两人特意留在家里做饭,舒安不好意思说吃过了,想着多少吃一点,也不算浪费他们的心意。   梁向军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把餐具收起来,“如果吃过了,这些就留着明天当早饭。”梁向军有工作,没陪着他们去岛上玩,临下班接到舒梦欣的电话,回来时顺道去自由市场买菜,“都是今天刚买的食材,新鲜着呢。”   “辛苦你们了。”   已经是晚上九点了,舒安边道谢,边让陈竹青送他们出门。   陈竹青折回来时,舒安坐在饭厅喝汤。   深秋时节,日夜温差大,尤其是入夜后,靠海的房子总有冷风从屋子各处的细缝里钻进来。   她招呼他,“要不要喝一碗?暖暖身子?”   陈竹青应声,去厨房装了一碗。   汤里撒进紫菜和虾米,别有一番风味。   还特意用砂锅装着,即使离火很久仍是温热的。   “我早说不能用老眼光看人。你看,向军这孩子做事越来越细致了。”   舒安点头,“是是是。陈总工说得都对!”   她高举双手,眼里全是钦慕的小星星。   陈竹青在外跑工程,拿回很多工程奖,这些舒安都是知道的。可今天实地感受过羊角岛的变化,又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她牵起陈竹青的手,指尖压在他手掌的几个厚茧和疤痕上轻轻摩挲。   每个印记都藏着动人的故事。   陈竹青伸手揽过她的肩膀,“那些对我的嘉奖里也有你的份。你获得的嘉奖亦是如此。” 第142章 .END永远是我的宝贝安安   无论是医生还是工程师,都是资历越深、经验越多越好。两人退休后,单位都对他们进行了返聘,陈竹青以太过操劳为由拒绝了,舒安选择继续回到医院任职。   医生工作的时间越长,研究的领域越深,也越窄。   舒安致力于肿瘤治疗。   最高峰时,一天排了六场手术。   在手术台上一站就是大半天,陈竹青劝她不要这么拼了,可信任舒安的患者很多,有的甚至专程坐火车来筇洲,挂她的专家门诊。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继续工作,一直到下肢出现静脉曲张的症状,没办法站手术台,才退休回家。   病患私下都有小群,跟舒安常有联系。   听说她有静脉曲张的毛病,帮她找了不少偏方,还有运动治疗的方法,也有一些熟识的病人提着东西去家里看望她。   一来二去,门诊从医院挪到了家里。   偶尔会有病人带家属来找舒安诊断。   有的人去医院拍了片子,觉得不放心又来问舒安。   陈竹青端着两杯热茶送上楼,“要不要休息一下?”   病人看了眼时间,这才意识到在舒安房里已经待了快两小时,她起身向陈竹青道谢,又朝舒安鞠躬道谢,提着包下楼离开。   陈竹青从旁边拿来一条长围脖披到她肩上,“我们把房间搬到一楼吧?每天这样上下楼梯对你来说是不是不方便?”   舒安应了声‘嗯’。   周末,陈竹青找来江斌,让他帮着收拾一楼的客房。   这里原来是给舒平住的,他离开后就一直空着。   舒梦欣也回来帮忙。   陈竹青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有时间你劝劝姑姑,别让她再看病了。今年筇洲不是又建了两家医院,这么多医生还缺她一个吗?”   “有经验的医生少嘛。”舒梦欣理解陈竹青的担心,连声应下。   而后,她上楼帮舒安收拾细软时,把这事跟她说了。   舒安叹气,“姑父让你来说的?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但我有分寸。我就是放不下这些事,工作这么多年,一下子赋闲了,感觉怪怪的。”   舒梦欣拿出手机,点开一个医疗问答平台。   她在上面给舒安注册了一个账号,并教她使用,“姑姑,你可以在上面回答一些简单的问题,这样也能帮到一些人。至于那些病人,就别让他们来家里了。姑父爱干净,家里每次来人,他都要打扫好几遍。”   舒安不爱走动,一直待在楼上,都没注意到陈竹青在楼下打扫卫生有多辛苦,听舒梦欣这么一说,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点头,“嗯。我知道了。”   **   舒安走的那年是一个暖冬。   筇洲电视台在播气象预报,“今年气温同比往年偏高,街心公园新春主题花卉展于明日开幕……”   舒安一直很怕冷,即使是现在屋里开着暖风机,陈竹青还是从旁边拿来一件毛毯,压在她腿上,“要是觉得冷,就自己披上。”   “明天我带你去花卉展走走?”陈竹青拢着她的手,一点点搓热。   舒安身子虚,再加上有静脉曲张的毛病,现在基本靠轮椅出行。   街心公园离家有好几站,不太方便,倒是小区离海湾公园很近,出门左转就到。   她捏住陈竹青的手:“我想去海边走走。”   海边风大,陈竹青有些犹豫。   舒安握着他的手加紧力道,柔软的声音染上一股娇劲,“想去。”   “行吧。”对于她的示弱,陈竹青向来没办法,笑着答应了。   —   次日午后,是一天最暖和的时候,陈竹青推着舒安出门。   虽然是周末,但大家都被花卉展吸引,海湾公园人很少。   陈竹青推着她沿着白色的石头围栏走。   舒安心情很好,看到前面有对年轻的小情侣在玩闹,突发奇想地想要陈竹青背她。   由于工作需要,陈竹青一直有锻炼,力气不小,即使是退休后,他也每天坚持去晨练。   舒安很轻,他一背就起来了。   不过,毕竟年纪在那摆着,他没犹豫像年轻时候那样猛地起身,结果眼前黑了几秒,脑袋也一阵晕,还好两次深呼吸,及时调整好状态。   舒安抓牢他的背,担忧的问:“对不起。是不是很为难?那放我下来吧。”   “才不是。就是起来得着急了。”陈竹青轻笑一声,两手抓紧她的腿,以防她掉下去,“你看我现在不是走得好好的?”   因为还有个轮椅拖后腿。   陈竹青没法走远,背着她来回走了十几米,哄到舒安笑开,就把她放回轮椅上了。   这几年,舒安身子不好,哪都去不了。   而梁飞燕和向文杰从退休后,就满世界旅游,从国|内玩到国|外,又从国|外游回来。有自驾游,也有跟团游,什么形式的都有。   陈竹青这辈子没什么遗憾,唯一后悔的事,就是没听舒平的趁还有余力去考个驾照。   如果他现在有驾照,就可以带舒安出去玩了。   舒安看出他的心思,抬起手落在他手背轻轻拍了拍,“现在这样就很好。”   —   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舒安很了解,尤其是到这种时候,她越发敏感。   每天晚上,她总是在陈竹青睡着后,悄悄睁眼,仔细地看他。   他脸上的每一处,她都觉得看不够,都想记到心里。   陈竹青其实也知道,只是一直在装睡。   今天,他也有种奇怪的预感。   具体什么感觉形容不出来,就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即使是抱着她的时候,还是有种怅然若失的惆怅。   时间还早,舒安没什么睡意。   她从床上坐起,靠在床头,又从床头柜里拿出相册,要陈竹青给她讲过去的事。   这是她最喜欢的哄睡节目。   陈竹青的声音低沉有磁性,他的怀抱温暖、安全感极强,在熟悉的味道里,她鼻尖微微发红,像小兔子一样轻颤,抽嗒两下,发出娇弱的鼻音。   陈竹青以为她是要擤鼻涕,从旁边抽来几张面纸。   舒安扭头躲开,自己拿过面纸抹眼泪。   陈竹青翻到的正好是丁玉芬的相片。   去年丁玉芬和王政委相继离开。   陈竹青本不想让她去参加葬|礼,但舒安坚持要去。   她比陈竹青预料得要坚强些,没哭没闹,很安静地坐在角落听完所有送别词,回家后,也没什么情绪,整个人都出乎意料地平静。   陈竹青怕她憋着,关切了几句。   舒安淡淡地回:“生|死有命,都是人之常情。我没事。”   谁知过了一年,她却突然伤感起来。   陈竹青赶紧翻过那页,继续讲以前在西珊岛的生活。   听着听着,睡意和倦乏感从四肢末端迅速席卷全身。   和以往不同的是,今日的困倦里还有一种沉重无力感。   舒安想抱紧陈竹青,但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她靠在他肩头,喃喃低语:“陈竹青。谢谢你……”   听着这么气若游丝的声音,陈竹青眼眶一热,眼泪扑簌簌地落下,豆大的泪珠砸在手背,洇出深色印记。   “安安。我还没说完呢……”   故事讲了很久,只是他再没听到舒安的回应。   陈竹青一直讲到声音喑哑,发不出声音才停下。   他合上相册,搂着舒安,小心地把她放到床上,又给她盖上被子。   这两年,舒安生病,舒梦欣和梁向军就搬过来和他们住,方便照顾他们。   每天晚上她都会给舒安做按摩和艾灸。   今天舒梦欣医院有事,回来得晚。   她拿着工具来敲门,“姑父,姑姑睡了吗?”   陈竹青开门出来,“睡着了。今天就不用做按摩了。”   “嗯。好。那你也早点休息。”   “等等……”   舒梦欣赶紧走过来,“什么事?”   陈竹青抿紧唇,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舒梦欣心跳加快,又追问了一句,“到底怎么了?”   陈竹青嘴角漾出一抹苦涩的笑,他拉着舒梦欣去二楼的书房。   他从书柜里拿出一份文件,“这里有家里的房产证和存折,我给你、懿行、嘉言都留了一份。斌斌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给他也留了一点东西。”   “爸,你这说什么呢!”舒梦欣最听不得这种事,口不择言地喊他‘爸’。   其实这两年,她常有叫错的时候。   陈竹青总会弹她脑门一下,催她改口叫‘姑父’,还说她这么混着叫,不仅乱了身份,回头他要是去那边了,也不好跟舒平交代,舒平会吃他的醋。   舒梦欣也笑,他越是让她改口,她就越爱这么喊他。   今日陈竹青破天荒地没让她改口。   就任由她这么一路错着叫下去。   “安安希望跟她妈妈一样,不要葬在小盒子里,要海|葬,跟着洋流去旅行。我也是。如果我以后……”陈竹青越说越离谱了,舒梦欣赶紧喊停,“爸,你这乱说什么呢。不是,姑父和姑姑的日子还长着呢。不要说这些。”   陈竹青没理她,继续说自己的,“听我说完。”   舒梦欣没办法了,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   “她去哪我都想和她在一起……”   “嗯。我知道了。”   陈竹青交代完这一串,得到她的保证后,满意地点头回房间。   —   舒安生病的两年,陈竹青心情也不好,但怕她担心,怕影响她的情绪,表面装得云淡风轻,心里压力却很大,一直在失眠。   医生给他开了一些助眠的药物。   现在,陈竹青坐在床边,看着桌前的药瓶子发呆。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昔日舒安说的话。   他还在工程队时,工作很忙,常常不能按时吃饭。那时候,舒安有空就会去给他送饭,还叮嘱他要注意身体。   她喜欢在送饭时,把他拉到无人的角落,偷偷踮脚亲他。然后捏着他的耳朵轻捻,直到他耳尖发烫、染红侧脸,才凑到他耳边小声说:“竹青哥哥,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想到这句,陈竹青晃了晃脑袋,摇出脑袋里可怕的念头。   他抓着药瓶,拧紧瓶盖,丢进抽屉深处。   陈竹青爬上床,躺到她身边,将人搂到怀里。   她的身子有些凉。   陈竹青给她又加了一层被子,还是凉。   憋眼泪、吸鼻子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的房里。   隔了会,声音变得粗重。   陈竹青想要听从她的话,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生活。可是忽略了,她在自己心里的位置,过了一会,他觉得心里有根针在搅,很疼,紧接着喉咙灼灼的,发干发热,也喘不上气,像被什么扼住了咽喉。   生理上的难受敌不过心里的疼。   他搂紧舒安,“安安。我好想你……”   **   以前,舒安总在想,人死了会去哪,那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等到真正经历的这一刻。   她才发现那边和这边也没什么区别。   她像是做了一个很短的梦,经历过短暂的黑暗,睁开眼就回到了心心念念的闽镇。   还是大学录取那年。   舒爷爷送她去车站,她和田雨薇手牵手地坐了一夜火车终于到福城。   陈竹青牵着自行车在车站等她。   她梳着麻花辫,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不同的是,这次她没等他开口,提着东西径直朝他走去。   那人也不意外,接过东西,边推着自行车,边把她往家领。   明明经历过一次,而且这边应该是她离世后的虚拟梦境了,舒安还是紧张得不行。   两人快走到家时,她不小心摔了一跤。   陈竹青伸手扶住她,把她扶到路边的小店,让她坐着休息。   附近的店家他都熟,他把车子和东西暂时寄在一家小吃店,然后在舒安面前蹲下,要先背她回去休息。   舒安扭捏一会,趴到他背上。   “竹青哥哥,我重吗?”   “我们安安轻着呢。别担心,哥哥还要背你一辈子呢。”陈竹青嘴角勾起一抹笑,拉长语调,字字清晰地说,“我想一直背着你。十岁的时候背你,二十岁的时候背你,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哪怕到了时间的终点,世界的另一边,我还是愿意背着你。你永远是我的宝贝安安。”   这句话,舒安记得,是陈竹青当年在西珊岛跟她说的。   那时候,两人终于确定了彼此的心意,完全把自己交给对方,不再有犹豫,也不再有隔阂。   熟悉的话语,勾起很多回忆。   舒安搂紧他,忍不住抽泣,“陈竹青……”   “都过了一辈子,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爱哭?”   舒安瘪嘴,小声问:“你是我想象出来的吗?”   “不是。就是我。”走出一段,陈竹青觉得她好像能自己走了,把她放下来,要牵着她走。   可舒安的脚刚沾地,就扑进他怀里,哭得更厉害了,“为什么你这么快就过来了?”   陈竹青两手环过她的腰,按在她后背,把她压进怀里,不留一点空隙。   “你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我会害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