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腔》作者:咬枝绿   文案:   沈弗峥第一次见钟弥,在粤剧馆,戏未开唱,台下忙成一团,摄影师调角度,叫钟弥往这边看。   绿袖粉衫的背景里,花影重重。   她就那么眺来一眼。   旁边有人说:“这是我们老板的女儿,今儿拍杂志。”   沈弗峥离开那天,州市下雨。   因为不想被他轻易忘了,她便胡诌:“你这车牌,是我生日。”   隔茫茫雨雾,他应道:“是吗,那钟小姐同我有缘。”   京市再遇,她那天在门店试鞋,见他身边有人,便放下了贵且不合脚的鞋子。   几天后,那双鞋被送到宿舍。   钟弥带着鞋去找他。   他问她那天怎么招呼都不打。   “沈先生有佳人相伴,我怎么好打扰。”   沈弗峥点一支烟,目光盯她,唇边染上一点笑:“没,佳人生气呢。”   后来他开的车,车牌真是她生日。   |年龄差八/HE   ——   内容标签:励志人生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弥,沈弗峥┃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点荒唐,十分浪漫   立意:永远对爱保持热忱 第1章 馥华堂 以智慧明,灭诸暗痴。   八月初,逢观音成道日,大暑末梢,州市连日高温。   陵阳山旧寺修葺,钟弥的妈妈带着她去捐香油钱。天不亮,钟弥就被章女士从空调被里拖起来,洗漱出门,八九点在佛殿前见了住持。   行合十礼的空档,钟弥溜去后厢水池旁洗去一脸汗热。   石槽里淌出沁凉的水,静心宁神,立竿见影,叫人长舒一口气,比什么佛家箴言都管用。   周遭不少人,皆打扮朴素。   可钟弥知道,祈檀寺这周不对外开放售票,开法会,做布施,恭敬三宝,只邀香客来谈经论道。   今天这顿素斋不便宜,寻常香客哪能受到住持亲自点化。   望望当头炎日,这热得吓人的高温,非富即贵的善人们不辞辛苦来殿前捐钱磕头,很难说不是极致心诚了。   不心诚的钟弥还在山下就被妈妈说了,章女士下车叮嘱她:“今天是观音成道日,诚心些,不许谤佛。”   清早雾气未散,山间吹来的风还有丝丝凉意。   钟弥穿一身艾绿色的及膝棉麻裙,一双如玉细腿,踩着好走山路的白色帆布鞋,立时面向山上的金身大佛,听话地闭眼合手。   风拂裙角,她安静虔心的模样,似一株得天地滋养化为人型的仙草精灵。   “我佛慈悲,保佑您今日大赚!”   章女士一时气到发笑:“胡言乱语,谁保佑?你倒是比菩萨还像菩萨了!”   钟弥见缝插针挽起章女士胳膊,一歪头,卖笑撒娇道:“我要是菩萨,我就第一个保佑我美丽的妈妈!”   午饭过后,气温升至巅峰,满山苍绿被日头照得泛晕眼白光,高温蒸腾,这时候遣客下山绝对有中暑后患。   于是师傅在偏殿又讲了一场经。   钟弥歪坐在蒲团上打盹,檀香幽幽,隐隐听到师傅无情无欲的声线讲着禅语。   “世皆无常,会必有离,勿怀忧恼,世相如是。”   “当需如何?”   “以智慧明,灭诸暗痴。”   一觉睡饱,钟弥迷迷糊糊睁眼,法会已到尾声。整齐低沉的诵经声戛然而止,她扭扭不大舒服的膝盖随众人站起来,人云亦云合上双手,感谢师傅今日讲说佛法。   黄昏时下山,章女士问她临了去殿里敬香,求了什么。   飞速行驶的车窗外,是火球一样的赤红落日。   钟弥用湿纸巾按着光洁额头,给自己降温:“我求佛祖显灵,赶紧让州市下一场雨吧,又热又闷的。”   钟弥在京市读舞校,六月底结束大三课程,本应该忙起实习事宜,却一声不响收拾东西回了州市。   自己的女儿自己了解,宁折不弯的性子,章女士猜她在京市可能遇到了麻烦,只是这个女儿一贯有主见惯了,也不好问得太贸然。   话到嘴边,换了又换,想想这一天的行程已经够折腾了,章女士替女儿挽一缕鬓角碎发别到耳后。   钟弥外貌像她,性子却不知道随了谁。   她迎着夕阳,一张岁月不败的面孔,端庄温柔,透着一股子慈悲佛性,最后只挑了个轻松的话题讲。   “你之前参加的那个选美大赛,不是说要来戏馆借景拍杂志吗?同老戴说了没有?”   老戴是戏班管事,也拉胡琴,快七十岁了,戏馆里进进出出的人,大大小小都管他叫一声老戴。   “说了,后天来。”   钟弥在手机上看天气预报,数着哪一天方便佛祖显灵,“老戴说那天不唱戏了,把那些家伙事儿都借给杂志社那边用。”   雨就下在钟弥拍杂志的这天。   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不仅钟弥被耽搁了拍摄进度,化好妆,换了衣服,等着场工取补光灯来拍最后一组图,下高速的十字路口也因雨天路滑,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车祸。   暂无人员伤亡,交警冒雨疏通路况,泞湿的柏油路面,车尾红灯连成长河。   一辆京牌的黑色A6被阻行在其中。   车内,正津津有味聊着一桩陈年八卦。   蒋骓本来坐的是后面那辆双色的宾利慕尚,在服务区认出沈弗峥的车牌,要是只有沈弗峥在车上,他过来打声招呼也就走了。   不料,敲下车窗,副驾坐着盛澎,那厮装模作样一推墨镜,上下打量他:“呦,蒋少爷,这荒郊野岭的,够巧啊,您这是去哪儿?”   蒋骓趴副驾的窗上,扫完车后座,没瞧见人:“我四哥呢?”   盛澎抬下巴,拿眼往前一睇。   “抽烟呢。”   那会儿天刚阴,起了风,服务区的樟树受尽风沙,养得青黄不接,独一根高树干陡立着,抽烟的男人穿白衬衫,似闷燥阴天里唯一一抹清冷亮色,就潇潇站在树下,一手接电话,一手弹烟灰。   “听说州市那项目批下来了,你们这是去州市?”   蒋骓的妈是沈弗峥的小姑姑,到底沾了半个沈字,盛澎没避讳跟他谈公事:“倒也不是专门为这个,动工还早,关键这事现在有点操蛋,”盛澎往沈弗峥那使眼色,“搞得四哥最近不高兴,懂吧?”   蒋骓再看过去,细瞧瞧,是有点不高兴的意思。   沈家近来的确不安生。   盛澎反应过来问他:“你也是去州市吧?”   蒋骓说:“替我妈去给章老先生送点礼。”   这一趟公事倒是次要,主要是沈弗峥想去拜访章载年,盛澎只晓得这位章老先生几十年前是个能写会画的红顶商人,盛名才气一样不缺,后来在京几乎销声匿迹。   “你们家跟姓章的也有渊源?”   看着沈弗峥走近,蒋骓喊了声四哥,忽的弯起嘴角,笑容蔫坏:“那渊源可大了,我跟你们坐一个车吧,好好跟你讲讲!”   之后有蒋骓扬家丑,车内气氛热闹许多。   盛澎从后视镜瞥一眼后座,小小一块方镜,除了绘声绘色的蒋骓,还映着另一张稍显霁色的面容。   盛澎松了一小口气,专心扎进八卦里,细听头尾。   说蒋骓的亲爹跟章老先生的女儿曾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又情投意合,两家甚至有过口头婚约,只是二十多年前一场变故,章载年退了下来,章家举家离京,搬至州市,这桩婚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我爸这么多年,对这位章阿姨,可以说是念念不忘,七八年前,这位章阿姨丧夫,我妈差点以为我爸要跟她离婚,可惜啊,人家思念亡夫,又诚心礼佛,压根没打算再嫁。”   “没道理啊,”盛澎接话说,“跟你爸青梅竹马,少说今年也四十多了,就算年轻的时候再漂亮,现在也没看头了,你爸之前可是搞文化的啊,什么美人没见过,有什么可念念不忘的。”   蒋骓也头一遭过来,没见过章清姝本人,就一张褪了色的老照片,还是他从他爹那儿偷拍的。   从盛澎那儿收回手机,蒋骓猜着:“现在科技发达,或许是保养得好吧,反正我妈特紧张,明明是送给章老先生的礼,非要我把东西给章阿姨转交,搁这儿点人呢。”   来了兴趣,盛澎想一睹芳容,从副驾扭身望向沈弗峥:“四哥,咱们也一块吧?听说那儿还是个老戏馆,没准挺有意思。”   车子顺导航开到粤剧馆,匾额题着“馥华堂”,雨已经停了,天光半晴半晦,门口停了两辆运器材的面包车,两个场工打扮的男人搭手运着东西。   门口挂的黑漆木牌上写着明天的戏目,一场《斩经堂》,一场《虹霓关》,国仇家恨,儿女情长都演足了。   一进门,目光便不自禁被吸引,挑高的梁枋天花绘着清式彩画,将空间纵向拉伸,一些传统建筑的细部装饰,共正中央空寂的戏台呼应,有古今交错之感。   管事打扮的老头迎上来说:“不好意思,我们戏馆今天不营业。”   蒋骓手上提着礼,道明来意。   老戴没敢收东西,见三人打扮体面,客客气气将他们引到二楼的茶座:“您三位慢坐,我叫人上壶茶水,章老板可能这会儿在忙,我这就去通知一声。”   茶水很快被穿粗布马褂的服务生端上来,配着一碟带壳花生,茶壶龙嘴倒出一线清茶,香雾汩汩。   盛澎正趴在栏杆上,望底下那些黑漆漆的拍摄器材,人头攒动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忽的,戏台下,灯光大亮。   那一刹而起的仪式感,仿佛是什么宝玉现世,石破天惊。   鼓风机四面八方吹着,花瓣纷飞,烘托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改良的旦妆依旧秾酽,缎子般的黑长发半束半落,风一吹,长鬓发英气飞舞,能瞧清脸,两抹上挑的桃红眼线无需任何表情,自生冶艳。   看着眼熟。   盛澎瞧出点什么,猛拽起旁边的蒋骓,怪叫道:“你过来看!你确定这是阿姨保养好?这他妈是成了精吧?”   沈弗峥手里捏着白瓷茶杯,坐两人对面,那是一个更便于观察的视角,自上俯下,一览无遗。   摄影师调角度,叫钟弥仰头往上看,脸上再多点情绪。   绿袖粉衫的背景里,花影重重。   她就那么眺来一眼。   像是机械地完成指令,并没有实际看什么东西,浓墨重彩一双眼,虚而空灵,摄影师非常满意,一直喊着很好很好,又叫她试着闭眼保持。   大概十数秒。   她在沈弗峥眼里,仰面阖眸,静止不动,似一幅隔着四方玻璃垂置的美人丹青,精美绝伦,又不可碰触。   盛澎和蒋骓正在争四十多岁能保养成什么样,一旁倒茶的服务生路过听了发笑,解释说:“没有四十多岁,这是我们老板的女儿,今儿拍杂志。” 第2章 飞行棋 素冠荷鼎。   那天钟弥没瞧清。   待她注意到二楼仿佛有人盯着她,她回望过去时,那三人已经起身款款下楼。   室内镶宝瓶柱的木梯修修补补,也是老古董了,朴素衬无华,也最显光华,那人穿最简单的白色衬衫,由老戴引路走在前头,只留一面断断续续的侧影。   因歇业下雨,二楼放了风帘。   近傍晚,天色再无晴透的机会,晚霞光薄弱返照,雨后风潮晦穿堂。   停了拍摄的临时影棚,姗姗来迟的下午茶将大波人引到偏厅。   风帘的玉坠在动,磕碰到木栏瓷瓶,周遭空静,能听到叮当清脆的响。   钟弥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只有一句评价:这人穿白色很正。   是她词穷了。   很快她捧起一碗沁凉的绿豆百合汤,就听到杂志社员工更专业到位的评价。   钟弥本来没注意听,戴玳瑁眼镜的女化妆师一提白衬衫,她触电般反应迅速,耳聪目明,抿着百合,想起那人来。   “掸眼一看就知道,这人肩背线条绝对好!关键是腰短,还窄,这种上身,高个子配长腿才叫绝!”   “我跟你们说,外行人看不出来门道,男人真的很看腰的!那娱乐圈里谁谁谁,又谁谁谁,身高也没虚报,平时也练肌肉,身材就是不行,输腰上啦。”   “这种白衬衫想穿出味道,就得比例好,还腰细,腰一长,五五分,就容易像买保险的。”   “气质也重要啊。”   “男装不像女装,没有那么多扬长避短的设计,越是基础款越是拼硬件。”   钟弥津津有味听着,觉得这帮人不愧是专业的,一针见血,很有道理。   卸完妆出来,遇见老戴,钟弥已经换上自己的衣服,问刚刚楼上那三个人来干什么。   老戴面相和蔼,一笑一脸褶子,擦完汗又把毛巾搁回脖子上:“给你外公送礼的,你妈妈不在。”   “通知外公那边了吗?”   钟弥的外公好雅静,如今上了年纪身体不大好,生活简单朴素,戏馆这种闹腾的地方待半个上午就要头疼,也很少见客了。   这些年,时不时有高档轿车停在戏馆门口,来人自称不是外公以前的下属,就是早年的门生,想来拜访外公,打了电话,外公那边照料起居的蒲伯传话,总是很客气的回绝。   意思都是一个。   有些人能不见就不见了。   但总有人是例外,譬如——   “京市来的,他姓沈。”   一夜狂风骤雨,钟弥夜半惊醒,按了床头灯,拉开窗帘一角往外头瞧,窗缝里钻进来的风,比室内空调还湿冷,摧枯拉朽,似要将一整个暑夏翻过去。   关了空调。   钟弥当时就想,完了。   外公养的半院子娇气兰花,准又有陶盆摔碎,再添新伤员。   第二天早上,钟弥起来洗漱,章女士早睡早起多运动的习惯,自律多年,不仅是绝佳的抗老妙方,也总使她们母女在早上很难碰面。   先去戏馆蹭了一顿早饭,戏馆的菜单一目了然,除了各色茶水,瓜子花生这类干碟,主食只有阳春面。   很多年前,章家在京,淑敏姨掌勺,水陆毕陈的宴席信手拈来,如今依旧手艺好,花样多,就是暑工难找,后厨人手不够,忙不过来,才将菜单一再简缩。   戏馆下午才营业,一般从早上八点就开始热闹,人见人打招呼,声音不断。   练早功的戏班武生穿着厚底靴从外头回来,擦着一脑门子的汗,见钟弥扒一只蓝花瓷碗,正喝面汤。   巴掌大的脸,给大碗挡得严严实实,身上穿灰色棉质无袖T,搭宽松短裤,细细白白两只胳膊撑桌上,似瓶中瘦樱。   明明是男生气的打扮,远远看着却能叫人脑补一身清冷香气,不看脸,便知道是老板沉鱼落雁的女儿无疑。   “弥弥,今天怎么这么早过来?外头有个开玛莎的男生找你,我还说了你不在。”   碗沿露出一双乌瞳。   钟弥由玛莎这个关键词猜到来人,不由心烦,碗一放,餍足擦擦嘴道:“说得好!以后也这么说,那我就从后门走啦!”   戏馆附近就有一家花鸟市场,早上是贸易高峰,摊位前散客熙来攘往,各家的小喇叭赛声似的较量。   东家新鲜花卉通通打八折,西家红鲤鱼绿乌龟一律进货价,人挤人,货挤货,时不时各种嗓门见缝喊着借过。   钟弥逛了一圈,拦腰砍价,最后花五十块买了三个花盆,老板给用青色的尼龙绳网兜着。   绳子太细,半道勒得她手疼,从公交上下来,她抱在怀里,走进丰宁巷。   这地方偏僻,有一处名人故居已经划作文保单位,周边住的几乎都是老人,和一些压根不是为了赚钱开设的文艺工作室。   巷子里种刺槐,绿树参天,四五月落花如下雪。   外公住一间两进的小院子,身边只有蒲伯照顾,偶尔淑敏姨会过来帮忙打扫。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尤其垂花门修得漂亮。   钟弥在门口树下看见一辆挂京牌的黑色A6,她捧花盆一愣,扭头朝自己走过来的青石窄路看,目光再落到车上。   脑子里两个想法。   这人肯定是第一次过来。   但凡来过不可能把车开进来,磕磕碰碰不好开就算了,还不好调头。   这人的司机有点东西。   以丰宁巷的复杂路况,四轮车开进来的刺激程度堪比赵子龙救阿斗,七进七出,可这人不仅开过来了,车漆还安然无恙,半点没掉。   很有本事。   门里传来愈近的脚步声,钟弥从蒲伯身边见到这位高手,讲不清是什么特征,钟弥第一眼就觉得这个中年男人应该当过兵,看着很寡言正派。   “弥弥来了啊。”   蒲伯介绍身边二人,“这是沈先生的司机,正要送这位花艺老师出去。”   钟弥还在想沈先生是谁,由着蒲伯的话又去打量那位花艺老师,也是中年男人,平头方脸,戴眼镜,手里拎着一只灰绿的大帆布包。   这位花艺老师取出一张名片递给蒲伯:“有事的话,打这个电话,我随时过来。”   钟弥脑子里又多了一个问题,外公能有什么问题,需要一个花艺老师随时过来?   送走人,进了垂花门。   半院子的兰,没似钟弥昨晚脑补那般狼狈潦倒,一盆盆在长木台摆得整齐,地上落了一层碎叶,切口整齐,显然不久前有人精心修理过。   可就算这么精心打理过,那些兰摆得品貌端庄,一丝不苟,也架不住新来的那盆艳压群芳。   钟弥拿不准,毕竟也没亲眼见过:“素冠荷鼎?是吗?”   蒲伯答:“是。”   “谁送的?”   钟弥面上的惊讶如水纹漾开。   素冠荷鼎是莲瓣兰的一种,却特殊到需要单单起这么一个名字去区分。   白素无下品,外公养的兰,绿素偏多,最好的两盆永怀素,还是钟弥上大学托朋友买的。   而素冠荷鼎稀少到,早年每每出现都伴随着天价竞拍,甚至传言一度拍出一株千万的价格,是兰中帝王。   “是京市来的沈先生。”   “又姓沈,”钟弥喃喃。   外公少见外客,更少收礼,大多时候肯摆开茶台与人会面,多与这个“沈”字挂钩。   据说京市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沈老先生是外公的故交。   “这位沈四公子不一样。”   蒲伯解释道,“他是沈老先生的第四个孙子,也是沈老先生最器重的孙子。”   钟弥心想,大概是不一样的吧。   那位沈老先生从没来过,倒是他才俊辈出的子孙们,每年寒暑都会来看望外公。   每次来的人,除了姓沈,也都不同,仿佛看望外公是他们沈家的一道规矩,轮一轮,每个人都要来。   才俊们打扮得光鲜体面,与外公并不亲近,格外恭敬拘谨,每次送来什么稀罕玩意儿,外公脾性温和,只招待茶水,不收东西,对方连一句客套也不敢多说。   而这位据说“不一样”的沈四公子,送来这样昂贵的兰花,却可以堂堂正正摆在外公的院子里。   “弥弥。”   听到熟悉的声音喊自己,钟弥转过头,见檐下站着穿一身白色府绸的外公,以及外公身边那位沈先生。   意外的年轻俊美。   钟弥想起了他。   那个晦雨返晴的傍晚,那道风帘翠幕后的侧影,与此同时一并想起的还有杂志社那些女员工说的话。   视线一不注意就从他脸上朝下移去。   他今天穿一件烟灰衬衫,质地偏软,领口开两粒扣子,比之前那些打着领带的才俊们放松得多,袖子折到小臂,衣摆严整地收进黑色西裤里。   钟弥还是那句话,他穿白色太正,有种木秀于林的惹眼。   比之白色,烟灰色有压制锋芒的折中感,显温润文气,站在外公灰墙黛瓦的院子里,也更加合衬。   腰,的确很窄。   钟弥移开目光,自感脸灼,喊了一声外公,再装坦然,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位好看的沈先生。   分秒间,已然有了淑女仪态。   “外公,这位是谁啊?”   不待外公介绍,男人伸出手:“沈弗峥。刚刚才听你外公提了你。”   那只手修长瘦削,指甲修得干净圆润,一时越过檐阴,曝露在阳光之下,手背青筋若隐若现,暑气未消的近午时分,指端白皙,有种凉玉的质泽。   钟弥同他短暂交握。   是温热的。   小孔雀般的淑女仪态有点装不住了,她眉头微皱,有不好的预感:“刚刚提到我了?我有什么可讲的啊?”   外公笑。   他也淡淡一笑:“钟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么会没有可讲之处。”   唰一下,钟弥脸红起来,用眼瞄旁边收扫碎叶的蒲伯,小声问:“我的飞行棋没有收吗?”   蒲伯笑着说:“忘了。今早沈先生过来,你外公好容易有了棋搭子,一去书房,你那些彩旗骰子全都散在案上,还是沈先生帮忙收起来的。”   沈弗峥说:“小事而已。”   钟弥想纠正一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刚开口:“其实我……”话没说完,他似就猜到她的后文,端端一句:“飞行棋也是棋,很有道理。”   钟弥彻底无声。   肯定是他收棋的间隙,外公把她小时候的耍赖事讲出来了!   飞行棋也是棋,出自钟弥之口。   琴棋书画倒是都学过,可她打小就是男孩儿性子,肯动手,脑子却懒,章女士一叫她看棋谱,她立马奶声奶气嚷着不要,再说一句,就挤到外公怀里可怜巴巴掉两滴眼泪。   外公惯她,来来回回几次也就算。   那会儿小,淑敏姨逗她,说那以后出去就不能说咱们弥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喽。   钟弥可不干,白嫩小手一投骰子,六方数点飞转。   “飞行棋也是棋,我就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打小就漂亮得像朵花,精致雪白,章女士精精细细养着她,小姑娘扎小辫儿,说什么话都可爱,叫人心化成一摊水,宠着纵着,恨不得什么都由着她来。   小时候的趣事长大就成了黑历史。   一个曾经大言不惭“飞行棋也是棋”的人,陪坐看他们黑白子纵横捭阖,多多少少有点不好意思。   看不懂啊,就很无聊。   谁看她,她就奉送一抹甜笑。   解救钟弥的是一通电话,手机意外震动,她草草告别,说自己还有事,就出了垂花门。   没走远,就站在大门口的凉荫下,手机亮度不够,她蹙了蹙眼,缓了片刻,才瞧清来电显示。   徐子熠,早上开玛莎来找钟弥的那个。   钟弥跟他是高中同学,属于不同班,彼此联系方式都没有的那种高中同学,钟弥对这人唯一的印象是——高中那会儿,他好像跟她那时候的男朋友在一起打过篮球。   可对于现在的钟弥来说,仓促早恋的前男友她都快不记得了,就别提前男友的球友。   六月份,钟弥从京市打道回府。   本地的启泰地产联合文化办搞了一个城市选美大赛。   就是最俗的那个梗。   那天钟弥陪闺蜜去选拔现场找人,当时安保说非参赛人员不放行,她就随随便便填了一张报名单,后来随随便便拿了第一名。   徐子熠的父亲是启泰地产的副总,他挂职实习,说是负责文化宣传这块,主要还是负责跟狐朋狗友游手好闲。   钟弥也因此跟他碰上。   老同学见面寒暄两句就算了,偏偏这人得知她现在单身,对她展开了一发不可收拾的追求。   烦得钟弥现在见了他都要绕道。   想着速战速决,钟弥深吸一口气,按了接听,问他要干什么。   对面一叠声说对不起,说自己那些朋友就是喝多了嘴贱,什么门当户对,弥弥,我不在意这些。   钟弥觉得好笑:“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到了需要你在意这种问题的程度啊?我答应你什么了吗?”   那天去参加徐子熠的生日会也是因为他喊了不少高中同学,弄成半个同学会的样子,钟弥实在推不掉。   徐子熠很伤心:“弥弥,你这是彻底拒绝我了吗?”   钟弥更想笑了:“我什么时候给过你机会?我说过不合适,你都没有听到吗?”   “我以为你是担心我们之间的差距,可我不在意那些……”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徐子熠又道歉,“弥弥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绝对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我就是嘴笨!”   是什么意思都不重要了。   钟弥挂了电话。   现在八月,钟弥大学读国内最好的舞校,班里的同学很多都已经开始实习,九月中秋,十月国庆,各大剧院舞团都紧锣密鼓在排节目,她本来也应该是其中一员,有一份光发一份热。   而不是被家里人问及怎么不留在京市,明明心怀低落,嘴上却犟着说,京市一点都不好,自己一点都不喜欢。   黑色A6依旧停在门口树下,挂京A牌照,钟弥折返,看那株有价无市的素冠荷鼎。   京市多好,多风光。   人才辈出,卧虎藏龙。   是她在京市待得一点都不好。 第3章 唐菖蒲 最宜夏饮。   将暮未暮,钟弥回了家。   一栋中式独立小楼,前有院子,后有荷塘,离戏馆十几分钟的车程,曾是她父母的婚房,花了钟弥父亲小半生所有积蓄。   钟弥父亲是粗人,没念过什么书,从小跟着戏班走南闯北。   老天赏饭,他生得高大英俊,有把好嗓子,很能吃苦,练就一身武生绝活,背长靠,跨马持刀,威风凛凛,年纪轻轻就演得了圣贤戏。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样本事。   会开车。   二三十年前在州市,有本驾照还是挺稀罕的。   章小姐去馥华堂捧场看了几出戏,他在台上耍枪花,台下的章小姐不吝掌声。   年年封箱戏,他都扮青衣,唯独那年她在台下,他绣鞋踩得难受,小嗓也唱得别扭。   可章小姐说他扮得好,送来花篮,夸他面相英气,扮旦角也别有风采。   登台唱了十几年戏的人,因她寥寥几句话,一生的鼓点都乱了。   他长枪拿不稳,丢了千里驹,勤勤恳恳给章小姐开起车。   老戴痛心疾首,骂他不务正业,荒废一身好本事,章小姐轻轻问他,是不务正业么?   他也不狡辩,低着头说,我是鬼迷心窍,我知道。   章小姐就笑。   他慌忙解释:“我不是说你是鬼,没有这样好看的鬼。”   她便笑得更开心了。   后来他继续当他的台柱子,还娶了漂亮老婆,他宠妻如命,章小姐临晚靠窗弹琵琶,不知忆起什么旧事,有些伤感地停了弦说,要是这会儿外头有片荷塘,吹来点凉风就好了。   荷塘么,他亲自挖了。   只为年年夏末,送妻子一阵心仪的晚凉风。   钟弥上楼,琵琶声将将停了,走到门口,就见妈妈抱琵琶坐在窗边,静吹晚风的侧颜。   八月,还有最后一拢荷。   微燥晚风里夹着宜人淡香。   钟弥喊:“妈妈。”   章清姝转过头:“回来了,饿了么?”   “还好,我在外头吃了点东西。”钟弥走近,“在楼下听淑敏姨说,刚刚表姨和表姐来了,来干什么?”   看她紧张的样子,章清姝好笑道:“不干什么,之前借了条项链,来还。”   打肿脸充胖子,表姨一家的常规操作。   钟弥拖长音:“哦。”   章清姝起身,走到高案前,擦了火柴,火光一明一灭,几丝檀烟飘出,细长线香插进相片前的香坛中。   黑白照里的男人,还是年轻时的英俊模样,戏行出身,又是背长靠的武生,单是半身照都能窥见身姿挺拔如松,黑眸炯炯有神。   “你总担心以后年轻人不爱听这个了,戏馆要倒闭,没营生,这几年州市大兴旅游,草台班子换了两批,从昆曲唱到京剧,生意越做越红火,养得起我们娘俩,你那个穿裙子梳小辫儿脚底不沾灰的小娇娇,现在也本事了,单枪匹马啊敢上门问人要账。”   钟弥打断:“哎,这就不要跟爸爸讲了吧。”   要账这事儿,想起来也叫钟弥心里不舒服,细论起来,州市是钟弥已经过世的外婆的祖籍,外婆嫁去京市多年,再回来,可想而知,他们与这边亲戚也亲不到哪里去了。   年前,有位远房到不能再远房的亲戚办喜事,大摆宴席不算,还非要请戏班去唱戏充场面。   老戴手下没有接外活的规矩,本来不愿安排,架不住这位亲戚上门求了章女士三四回,到底是亲戚,不好回驳。   老戴答应了,按规矩定了出堂会的价钱,折上又折,好彩头给足了,八千八百八十八,下午晚上各一场。   红布一扯,喜事风风光光办了。   那位亲戚却推三阻四不肯给这笔钱,老戴气得不轻,要找人理论,章女士是不喜喧闹的性子,自掏腰包垫了这笔钱,安抚几句,事情就算过了。   那天正巧,那位亲戚又来戏馆办事,老戴见着人就骂,那位亲戚也恼了火,脸红耳赤说起章女士来。   “摆什么谱,现在还当自己是什么大小姐呢!”   生意还要做,吵吵嚷嚷对戏馆影响不好,淑敏姨把人劝散了,也是忍着气,扭头见着钟弥,忍不住说,你妈妈就是脾气太好了!   钟弥不是脾气好的。   隔天就带着片区民警上门把钱要回来了,十指纤纤,当着那一家人面哗哗点红钞,留下几张零票。   钟弥笑得漂亮又无害:“您看,我外公从小教我,人要有来有往,互相尊重,您的真虚伪我替我妈收了,我这点假客气您也笑纳。”   一家子气到跺脚,说钟弥缺家教。   钟弥冷眼回他们:“占不到便宜就说别人缺家教,你们缺什么?缺良心吗!”   钱拿回来,章女士担心女儿受了委屈,边哄边教育着,下回不许这样,为一点钱,跟这种人撕破脸皮不值当。   钟弥却不听,她不是那种为了一点面子肯受人欺负的性格,抠着自个手心,嘀嘀咕咕说:“我没事,反正我本来就没脸没皮的。”   章女士又气又笑,被女儿鼓腮嘟囔的样子可爱坏了:“有这么说自己的?”   现下,章清姝插好香,斜斜觑了钟弥一眼,说着现在已经管不住她了,叫她爸爸托梦来管她。   “好好在京市读着舞校,说不想待了就往家里跑,现在是不是连毕业证也不打算拿了啊?”   在京市被某个死缠烂打的二代逼到没了立锥之地,这糟心事,钟弥回来没讲,不想妈妈和外公替她操心。   她很知道,有些体面是旁人抬举出来的,架得越高,越如泡影,真要办事还是得求人,外公大半辈子活得光风霁月,哪能为了她的一点小事摧眉折腰。   钟弥读高一,有位制片人来拜访,搞影视拍电影的,当时正在筹备一部献礼片,约人写海报上的字,备上厚礼前来。   外公一早封笔,推辞说人老了,写不好了。   那人曾大惊钟弥倾城之色,想请她拍戏,认为她应该到更大的舞台上发光。   那时候钟弥还小,浮华光鲜多少有些令人心动。   外公瞧出她的心思,问她想不想去。   钟弥摇头,还是拒绝了。   那位制片人的话,几分真假且不用辨,娱乐圈里头水太深,她年纪小,仗着一张好皮相,又托外公的面子,自然能被捧着亮相。   可名利场里出将入相哪是容易事,日后想要全须全尾退出来,家里必要四处张罗费神。   安安生生过日子已经很好。   她没有特别想出的风头,也无需谁来替她搏一搏。   所以处处被人为难,在京市待不下去的事,她不讲。   只糊弄着说,自己本来就不喜欢京市,到哪儿都乌泱泱的全是人,出门堵车,空气又差,还不如待在州市好呢。   妈妈提到毕业,钟弥小声说:“毕业证还是要的,这不是马上也要实习了么,我在州市这边实习也一样。”   “不一样。”   章清姝语重心长跟她说:“州市到底不能跟京市比,州市你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来,你现在年轻,有些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了。”   就譬如她学舞,在京市实习有最好的剧院和舞团,那些橄榄枝伸不到州市这种地方来。   不同的选择,人生会很不一样。   “你爸爸要是还在,也不会希望你二十刚出头就留在老家。”   很久没梦见过爸爸了,钟弥便住了声,记忆里的面容越发模糊,她朝相片里看,不作声,乖乖听妈妈絮叨。   说到今年入夏钟弥看着瘦了些,章清姝叫她记着这两天去宝缎坊试旗袍,尺寸不合适还可以叫裁缝师傅再收一收腰身。   以前章家在京,每年一冬一夏,女士们都要做两身的旗袍,到钟弥这一辈,家里就她一个女孩儿,她性子里缺点文静,不爱穿这处处约束举止的窄衣,实在没这雅嗜。   就算如此,章清姝也坚持每年夏天给她做一身,钟弥不穿也不要紧,过季便封箱留存,只当个纪念。   去楼下看晚饭准备得怎么样,钟弥揭锅闻香气,又回了楼上自己房间洗澡,出来时,淑敏姨正换着新被套,钟弥上去搭手,两人扯着四方被角抖抖。   估计钟弥没回来的时候,错过一场好戏,这会儿说到表姨一家,淑敏姨还尽是鄙夷。   “之前你外公生病住院,明明请了护工,你表姐她们跑得比你们娘俩都勤,巴不得你外公撑着这三病两痛,桃李登门,在医院给她搭戏台呢。”   钟弥没听懂:“在医院搭什么戏台?”   淑敏姨哼一声:“鹊桥相会!”   钟弥懂了。   表姨一家眼高于顶,从女儿过了婚龄就开始筹谋着怎么才能嫁一个好人家,外公的客人非富即贵,自然都是最佳人选。   可惜上了年纪,不是有老婆的,就是有过老婆,甚至有过不止一个老婆的。   脑子里忽然浮现檐下那张脸,炎炎夏日不生一丝燥,气质高远,似松涧雪。   钟弥忽一叹。   淑敏姨收拾她的梳妆台,瓶瓶罐罐码得整齐,扭头问她叹什么。   “她今天没去。”   倒可惜了。   今天有个顶好的,又年轻又好看,手上干净,没有戒指。   “沈——弗——峥——”钟弥趴在新换的床铺上,鼻息间都是阳光晒透的水莲清香,无声而缓慢地念着这个名字。   沈字她知道,fuzheng是哪两个字?哪两个字才配的上这个人呢?   说到表姐今天没去外公那儿,淑敏姨忽的哼笑:“跟着她妈,去别处撒网了!”   淑敏姨说话总格外有意思,钟弥笑问:“什么撒网啊?”   “又什么贵妇聚会吧,之前还跟你妈妈借项链来着,说得好听,往上数两代哪个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放牛耕地呢,哪儿端来的摆谱架子,还贵呢,小小一个州市,再富贵泼天,也不过就那样。”   钟弥捧场:“淑敏姨见过大世面。”   淑敏姨笑:“我哪见过什么大世面,给你外公做了几十年饭,见过一些人罢了。”   又说,“你外公多朴素的人,总有贵客登门,知道为什么吗?贵不在此,人贵自重!”   这是拐弯抹角骂不自重的人了。   对于目标明确,又行动果决的人,钟弥向来有一分敬佩。   “人各有志嘛。”   “你呢,可有志?”刚说完,淑敏姨忙逗趣摆手说,“可别了,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男人!”   钟弥又想到那人,弯起的唇角又一瞬滞然。   他一点也不老。   可他多大呢?   气质沉稳,下棋还能赢外公,怎么着也应该三十出头了吧?可他的皮相太年轻了。   –   宝缎坊离戏馆有一段路。   吃过早饭,钟弥先去了一趟舞蹈培训机构面试,毕业证要拿,不管在哪儿待着,大四得混个实习证明回校交差。   面试过程很简单,舞蹈机构的老板知道她是京市舞校的应届生,怕庙小容不下大佛,提到薪资不高,钟弥倒是很无所谓,不过就是图个离家近,到时候工作轻松。   从有点偏僻商业楼出来,外头是水汽濛濛的青灰天,正下雨。   路上不好打车,她也没带伞,加紧了步子跑到站牌下等公交。   窄窄的遮阳板形同虚设,雨急风大,她等同于一半站在外头,四肢很快袭来一股股冷潮气。   明明说好十五分钟一班车,等了二十分钟,马路上连半个公交的影子都没有。   只有这种时候,钟弥才会觉得妈妈说得对,州市比不上京市!   她也不是那么喜欢州市了。   公交经常不准时真的很烦啊。   就在这时,漫天雨气里驶来一辆黑色轿车,车速不快,最后稳稳停在公交站牌旁边。   后座的车窗降下,淅沥水雾后,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孔映进钟弥眼底。   不陌生,但也不熟。   也就两天前,在外公那儿见过一面,只是这张脸好厉害,有叫人过目不忘的本事。   仪表气度都不是凭空生出来的东西,有些人,一眼就能辨出身份不凡。   更何况那天钟弥听蒲伯说了。   他姓沈,是从京市来的。   钟弥怔然片刻,沈弗峥已经先出了声:“雨天不好打车,这是去哪儿?”   钟弥回:“去取一件衣服。”   沈弗峥说话时,他的司机已经撑起一把伞下车来迎她。   黑伞如庇护一般伸到面前来,钟弥站在潮湿风雨里,没动步子,望着车里的男人,微微发愣:“沈先生还没问我去哪儿?就要送我吗?”   沈弗峥轻轻一笑,回她:“去哪儿都送。”   “上来吧。”   钟弥上了车,身上还有细碎水珠往下坠。   车门关上,隔绝风雨,司机稳稳启动车子,她没坐实,沈弗峥察觉到,将一旁搁置的西装外套递给她。   钟弥目光从那只手移至那双眼,目光仓促交汇,短暂如擦燃一支火柴,焰光薄薄,她潮润的眼皮闪避开,一敛就熄。   她慢慢接过衣服,却没穿。   低着眼,两头看看,一时分辨不出是小牛皮的车具贵,还是手上这件定制西装更贵,弄湿哪个算值当。   车里冷气足,钟弥受凉,头不受控朝前一磕,打了喷嚏:“哈欠——”   “小心感冒。”   一旁的男声似乎微微含笑,钟弥顿觉窘迫,囔着鼻子,这才乖乖把衣服披至自己肩头,说了一句谢谢。   “不用客气。”   车子压过前方减速带,由主道切进绿植茂盛的小路,行过低矮的居民小区,停在一栋颇有年头的木楼前。   歇山顶样式,往前拨朝代,一百多年前还曾是位廉官的私人府邸,几经风雨周折,多番修葺,如今依旧覆黛瓦,撑木窗。   梁枋有古朴的雕刻装饰,正门挂匾,题的字是钟弥刚刚跟司机说过的地址。   “沈先生,钟小姐,宝缎坊到了。”   刚刚在车上简单聊了几句,钟弥才知道,他初来州市,住酒店,这种天气出门没急事。   只是赏雨,看看新鲜。   章清姝是宝缎坊的老主顾,一年四季的衣服大半都是在这儿定做的,宝缎坊穿长袍的老板认识钟弥,一见她进门便笑着说:“刚刚才说到你呢,说下这么大雨,今天怕是不会过来了。”   钟弥俏皮道:“再不来,我妈妈就要骂我啦,她说我瘦了,叫我来试试尺寸。”   她介绍沈弗峥,“这位是沈先生,今天下雨我没带伞,要不是路上遇见沈先生送我,可能真过不来了。”   沈弗峥颔首。   长袍老板微笑打过招呼,叫徒弟取了衣服来,将钟弥送进试衣间。   这是一家三代传承的做衣工坊,从钟弥外婆那一代起,章家就在这里做衣裳,店内还保留着老布庄的陈列格局,裁衣台上,随便一把乌木尺子都年深月久包了浆。   钟弥去试衣。   店里的学徒很客气,虽是专做女装的老店,但来者是客,给沈弗峥倒来一杯热茶,靛蓝花纹的平口碟子放两块白糕配两块酥糖,都是州市本地的糕饼小食。   浅碧茶汤里,沉着无芽无梗的六安瓜片,雨前茶,清热消暑。   最宜夏饮。   没等茶放凉,厚重帘布被一只纤秾合度的玉白手臂从内撩起,换上旗袍的钟弥娉婷现身,走到镜子前。   白底青花的衣料,行动间,微有光泽,似晕得恰到好处的水墨,衬极了这湿漉漉的潮晦雨天。   钟弥左右各侧身端看了一番。   她自我欣赏,正沉浸,冷不防从落地镜里看到身后一双清矜的眼。   似雨时的窗,晦中生明,拂来一身凉。   男人骨节分明的一只手,端青瓷杯,轻转着,不知是在品茗,还在看人。   对视那瞬,钟弥睫毛一沉,心口倏然短了半口气,她很快藏住自己眼中窘态,心想你看我,我也看你,大大方方一转身,由镜中的虚,直面他本人的实。   “沈先生,觉得怎么样?”   窗角的灰瓦盆里养一株次第开花的唐菖蒲,秾芳依翠萼,她站在旧窗前,微微扬起下巴。   旗袍的最后一粒扣子定在锁骨中央,往上看,肩线优美,脖颈修长,下颌内收秀致,再往上,连五官也皮骨相宜,挑不出半分瑕疵。   唐菖蒲开花,渐开渐败。   而她的次第开花,处处都是最好的。   “很好看。”   作者有话说:   弥弥和沈弗峥年龄差八。 第4章 新旗袍 钟灵毓秀的好山水。   往年章女士替她定做的旗袍,从宝缎坊拿回来就搁进柜子里,等换季,淑敏姨就会帮她收起来,钟弥基本不会再看。   就像景区购回的装饰项链,有几个人日常会往脖子上戴,用做纪念的东西,到手就已经完成“纪念”本身的仪式感了。   可今年不同。   晚上洗澡出来,吹干头发,钟弥穿一身淡蓝色碎花边的吊带和短裤,棉绸质地,布料单薄,方便她坐在椅子上,架一只腿换一只腿地涂身体乳。   乳液稍显黏腻,在胳膊上机械地来回涂抹均匀,钟弥走了神,隔一面圆镜,看见身后衣橱那儿挂着的新旗袍。   按上身体乳的盖子,她起身走过去,连着衣架将旗袍取下,刚过小腿的长度,配一米六九的个子正好。   往全身镜前一站,衣服比在身上,手指抓着衣料收腰身,她稍稍歪着脖子,垂着眼,自下往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   “很好看么?”   晚上卧室的灯光过于昏黄朦胧,不似那个雨天宝缎坊里的场景。   灰中泛青的天色,檐下湿雨,窗角的花,和轻靠桌前持葵口杯打量人的沈弗峥,都与这件旗袍相配。   她望着镜子,试图解释自己待这条旗袍不同以往的原因。   想了许久,她道:“这个刺绣和花纹好像的确挺雅致的。”   欣赏够了,甚至越看越满意,钟弥本来打算提着旗袍去章女士房间卖一下乖,感谢妈妈的好品味,偏偏这时候手机轻震一声。   拿起看,是闺蜜发来微信。   [他答应了,明天晚上酒吧见面,到时候我就找个理由先走。]   钟弥:[那我们明天下午先见一面?]   那头应好,随即约了碰面时间。   说起来,钟弥会参加这个听起来像什么文艺复兴的城市选美大赛,拿了第一名又拍了本不温不火的杂志,全赖这位闺蜜。   当时闺蜜要介绍自己的男朋友给钟弥认识,见面地点就在选拔现场。   闺蜜一边拉着钟弥往人堆里挤,一边解释:“他现在的工作是艺人经纪,小传媒公司,干主播的,今天他负责带公司的几个女主播过来报名。”   钟弥承认自己有刻板印象,一听这人成天跟女主播打交道,立时皱眉,印象不太好了。   之后钟弥搭上一份自己报名表,两人顺利进会场,见到这位据说叫贺鑫的艺人经纪。   闺蜜不打招呼前来,本想给男友一个惊喜,没想到惊喜没给成,先看到男友跟黑丝短裙女主播打情骂俏,瞬间心梗。   “他应该是在工作吧。”   闺蜜闷声自语,没上前,扭头拉着钟弥跑出来。   这话听得钟弥当场拳硬。   钟弥这闺蜜,有一个名字,乍一听音挺普。   哦,这名字。   再一看字面,也叫人屏一口气。   嚯,这名字!   两人约着见面的地点在商场门口,钟弥下了车,瞧见钟情日系好嫁风打扮的闺蜜,穿卡其色长伞裙和桃粉短袖针织,站在树荫处。   她自己则穿一件但凡肤色有一丝黄气就会是穿搭灾难的苹果绿系脖吊带,配弧度微卷的浓密长发,有些港风复古。   钟弥勾着自己的小包,远远挥手喊着:“胡——葭——荔!”   钟弥跟胡葭荔初中高中都读一个学校,高中同班当同桌,关系一直很好。   高考后,钟弥去了京市,胡葭荔留在州市本地读大学,学校离家不远,她周末经常回家。   胡家住在即将拆迁的古城区,拆迁消息下来不久,周边很多人家就陆陆续续搬走了,留下的也是老年人居多,周边不比之前热闹,入夜七八点巷子里基本就看不到什么人了。   今年还没放暑假的时候,有天晚上,胡葭荔从学校回来,被两个小混混骚扰,贺鑫从天而降,殊死搏斗,两个小混混被打得落花流水。   胡葭荔护着包包,魂还没回来,以为自己这是乍遇英雄拔刀相助,没想到贺鑫拨正自己微乱的发型,道出他们之前,更为久远的牵连。   “高中我见过你,我在你们学校旁边的职校,你们学校周五放学特别早,我经常在奶茶店那儿看见你和你朋友。”   胡葭荔啊了一下,有点脸热:“高中的事情你还记得啊?”   “记得啊,我还记得,你的校裙是改短了的,对吧?”   这个细节太真实,胡葭荔不再怀疑。   高中的校裙长度老土难看,学校有不少女生都会偷偷摸摸改一下尺寸。   她的校裙还是钟弥的妈妈一块送去宝缎坊改的,老裁缝特别专业,量完尺寸,帮她们重新收了褶,小变动却在版型上有很大不同。   贺鑫说,从高中那会儿就暗恋她了。   “我跟朋友经常骑摩托车,路过奶茶店,每次看到你,我都在想,要是你能坐我摩托后座就好了,能再遇见你真好。”   胡葭荔母胎单身二十一年,没谈过恋爱,贺鑫一上来就主动示好,隔三差五请她吃饭,还来学校接她回家,让她很快体会到坠入爱河的滋味。   钟弥暑假回州市后,听了闺蜜的恋爱经过,觉得这个人有点不靠谱,在选拔现场见了一面,更加肯定了,这个人十有八九不靠谱。   那阵子她一边忙着应付选美大赛的事,一边试图让胡葭荔清醒:“你想想,他高中为什么不追你?”   胡葭荔答:“他说他性格内向,只敢暗恋。”   “性格内向?”   钟弥努力忍住笑。   以一己之力能和一群女主播油嘴滑舌侃大山,这叫性格内向?   “你跟在一起感觉到他内向了吗?”   “可能……是他长大之后变了。”   胡葭荔忍住心梗也要替男友洗白,“弥弥,也许那天只是个误会呢?他其实对我挺好的,他说是奔着结婚跟我恋爱的,他为我打过架,就上次在大排档,有个男的忽然耍酒疯,酒瓶子差点砸到我,他都替我挡了,为了我,他连命都不要,我感觉他真的爱我。”   钟弥一脸闻着馊饭的表情,摸遍浑身的兜,掏出张皱巴巴的二十元,递出去。   胡葭荔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刚刚还在渲染男友深情的一张小圆脸,渐渐露出不解:“干嘛啊弥弥?”   “打车,就现在!”   钟弥劝她赶快回家,把床头那张古惑仔海报撕了。   “你要是真喜欢混混,明天我就去纹一条过肩龙,你读中学吗?还爱这些打打杀杀出真情的调调,你又不是十几岁,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什么?”   钟弥自答,“平安健康。”   “这男的他不安稳!净把你往危险地方带,又救你,这算什么喜欢?”   初次恋爱的好姐妹,把执迷不悟发挥到登峰造极,钟弥不忍见她摔进渣男深坑里,适逢胡家搬家,她又找上门,劝好姐妹赶紧清醒。   “这么多年,他内向暗恋,偏偏现在从天而降,英雄救美,跟你表白,哪有那么巧的事,他绝对,图谋不轨!”   胡葭荔不肯信,恹恹揪着家门口的枯叶子,音调拖着说:“那他为什么说这么多年一直喜欢我?我又没有什么可以图谋的,我又不是你这种大美女。”   大美女叉腰,恨铁不成钢地叹气。   胡家是老屋子,爬山虎被掀了半面墙,枯藤也没清理,脏兮兮的白墙面儿上拆迁办大笔一挥,落个一字千金的“拆”字。   字写得丑,但很值钱。   钟弥拍拍她家的墙,试图提醒:“你觉得他图什么?”   房子太老,墙皮立时簌簌掉了几块,不偏不倚,落在胡葭荔脚边。   盯着这些墙泥渣子,胡葭荔蹙紧眉心看了好半天,半明半悟猜道:“你是说,他觉得我朴素可靠?”   “拆——”   钟弥咬紧牙,深吸气,当场掐死她的心都起了。   “这么大一个拆!谁会不爱拆二代啊!”   钟弥当时是真的气迷糊了,胡葭荔又没脑子,四舍五入,俩人想了一个约等于没脑子的点子——钓鱼执法来证明贺鑫不是并非真心。   钟弥作为胡葭荔的好姐妹,如果贺鑫连小小的美色考验都经不住,足以说明什么“这么多年一直喜欢胡葭荔一个人,内向暗恋”都是假话。   事后cpu降温,钟弥才反应过来,亏得她跟胡葭荔之间是打不散的革命姐妹情,不然这一part真算是在友尽的边缘疯狂试探。   但那也是事后了。   过程依旧一波三折,如一出离谱至极的闹剧,甚至渣男暴露本性那晚,连沈弗峥都算是特别出演。   这趟来州市,沈弗峥不专为公事,更像散心,一连几天都很闲。   倒是有人得知古城区拆迁的事情批下来,闻风想来见沈弗峥,苦于他来州市后基本没参加应酬,都是私人行程,就算想安排巧遇都是一桩难事。   这天晚上,沈弗峥被喊到酒吧来。   这间酒吧在州市很有名,前几年,京市一个二代开的,盛澎跟那人有几分交情,他偶尔带朋友过来玩,也不管事,就掺了一点小股份。   到了二楼的VIP卡座,那是盛澎长包的位置,躁中求静,可以俯看一楼的散台舞池,男男女女,暧昧贴身。   盛澎扯着嗓子跟沈弗峥说,这两年,州市这地方,京市的小开们特别喜欢来,没别的,州市美女多。   周围音乐声太躁,蒋骓离得远些,没听清,伸长耳朵问:“什么多?”   盛澎拔高音量:“美女!钟灵毓秀的好山水,盛产美女!”   沈弗峥往下淡淡扫了两眼,怀疑是夸张句。   “盛产?”   盛澎两臂搭着,趴在栏杆上看,似要找个代表人物来力证自己所言属实。   头顶的一排射灯变色频闪,荡过一张张女人面孔,一个个瞧过去,浓妆艳抹,美则美矣,千篇一律,都还缺点儿意思,更拿不到沈弗峥面前。   头朝下找了好一会儿,盛澎眼一亮,激动地朝某个方向指:“那个!那个妞!妈的,绝了,简直笑得勾魂!瞧着还有点眼熟,唉——”   纳闷一扭头,眼见沈弗峥要先走,盛澎喊了一声留人。   “四哥!四哥?你赏脸看一看?你别着急走啊?这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不行我再给你找个别的瞧瞧?四哥!”   可能是噪声大没听见,也可能是听见了不想理,能在这儿没滋没味待两个小时,他已经算赏盛澎面子。   沈弗峥径自下了楼。   黑衣酒保在前方恭敬开道,将他从稍清静些的后门通道送出去。   那个妞是钟弥。   盛澎嘴里笑得勾魂的钟弥,其实笑得两腮也有点僵了。   她正给渣男看手相。 第5章 阒静里 浮光照水纹,青苔似梦影   算命这种抽简禄马的东西,其实钟弥一点也不懂。   不过从小陪着章女士常往寺庙跑,住持说的那些今生来世,缘起缘灭的话,她听多了,能背不少,随口就能胡诌八咧几句。   算命谈不上,唬人足够了。   贺鑫前脚才说喜欢胡葭荔,这么多年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后脚钟弥随便露两个笑,就这副眼珠要长到她身上的样子。   想必坐在不远处的恋爱脑姐妹,此刻应该也已经清醒。   钟弥抽回手,也收了笑,正要事了拂衣,功成身退。   徐子熠却像凭空出现。   钟弥刚站起来,这人就闪现似的亮相,手里攥着车钥匙,被酒吧的变色灯照出一脸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痛心疾首。   “弥弥,你一直不答应我,就是为了跟这种人混在一起吗?”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什么艺人经纪,他就是个小混混!平时给一些直播平台介绍不三不四的女主播,收点回扣,你别被骗了!”   徐子熠一路飙车过来的。   今晚有朋友在这儿玩,发了偷拍照片给他,调侃他堂堂启泰地产副总的儿子,就这么个姑娘,怎么一直都没追上呢?   难追么?那姑娘看着挺随便的,今天跟个混混头子在一块。   钟弥随不随便,认识这么久,又追了这么久,徐子熠比谁都清楚。   他笃定,单纯的弥弥一定是被骗了!   心系佳人的徐少爷快马加鞭赶来酒吧救美。   突发情况,让钟弥有点措手不及。   不等她解释。   今晚的第二个突发情况也悄然而至——   一旁看热闹的人群被一双有力的手臂剥开,钟弥谈过一年的初恋男友,赫然出现在人群中央,依旧戴着金属边框的斯文眼镜。   只是眼镜下的一张俊脸,此刻怒气腾腾,和斯文二字不沾边。   周霖高中跟徐子熠一个班,经常一块打球,高三暑假,周霖和钟弥暧昧期过渡到成功牵手,钟弥常来球场给周霖送水,徐子熠没少跟周霖说羡慕。   后来周霖因为出国留学和钟弥分手,徐子熠还安慰过周霖,说只要你们俩有缘,以后一定还会在一起的。   可转头呢?   周霖回国参加高校交流会,今天刚落地州市,就听一个高中同学说了,徐子熠现在在追钟弥!追得火热!   “徐子熠!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你不懂吗?当年弥弥为什么会跟我分手!是不是你搞的鬼!”   徐子熠脸色一变。   什么朋友妻不可欺,就高中打球的情分,都好几年没见,还算什么朋友?   徐子熠毫不理亏,提醒他:“八百年前弥弥就跟你分手了!你不会以为,她跟你谈过就永远是你的了吧?高中恋爱,大家都不成熟,那算得了什么啊?”   徐子熠和周霖针尖对麦芒,互拽衣领,你瞪我,我瞪你,只差挥拳相向。   一旁看戏的贺鑫,听懂经过,忽然觉得很有面子,抖抖丝绸衬衫的衣领,站起来,自以为痞气地斜支一条腿,压轴一般发言。   “唉唉唉!两位,不好意思啊,现在是我在追弥弥,而弥弥喜欢的也是我。”   周霖上下打量贺鑫,露出鄙夷之色:“我不信!”   贺鑫却自信又柔情地看向钟弥:“弥弥,刚刚你说了对我有好感的,对吧?”   “你他妈放屁!”徐子熠急道,“弥弥,弥弥你说句话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男人更是一台大戏。   这戏,钟弥接不来。   外公教过她三十六计,她想起一计,走为上计。   钟弥拿起包,撒腿就跑,还顾着别撞倒服务生的酒食盘子,但跑出后门口,沈弗峥没有幸免,不偏不倚被钟弥撞上。   连紧急之下伸远了的指间香烟,都被撞得抖落几粒薄薄烟灰。   那三个男的在后头追,钟弥顾不得鼻梁酸痛,低头往他怀里一躲。   身后走道里,脚步声轰隆隆传来。   沈弗峥察觉,没夹香烟的一侧手臂拉开车门,让钟弥躲了进去。   没隔两秒,一个两个三个,斯文的,不斯文的,通通都追出来深情喊着,一口一个弥弥。   沈弗峥站半敞的车门边,侧首看着那三个连追带喊没了踪影的男人,目光一收,低眼问车里的钟弥:“哪个是你对象?”   钟弥小脸一皱,头疼道:“呃……不好说。”   一个是情窦半开学人恋爱的年少初恋,一个是要追她没追上的高中同学,还有另一个是骗她闺蜜感情的渣男混混。   不好说,这话听着渣透了。   钟弥反应过来,眨了下眼,只能声音诚恳地再补一句。   “是真的不好说。”   好像更渣了。   沈弗峥却笑了,轻轻一声,唇边淡白烟气疏疏逸散,没什么计较。   人走了,长街寂然。   沈弗峥抬抬下颌示意她往里坐,钟弥一愣。   “送你回家。”   见钟弥不动,他神情几乎没有浮动,只有眉峰微微凛起,一股子不声不响的威压之感,呼之欲出。   “你今晚还要再进去找第四个?”   钟弥顿了两秒,抚胳膊,摇了摇头。   不进去了。   她穿着布料单薄的蹦迪小吊带,居高临下的视角一览无遗她胸口处的一爿春光。   昏昧里,白玉一样的质泽。   她刚刚跑过来,气息不稳,胸口随呼吸起伏着,像晚风拂过鲜嫩花瓣的饱满纹浪。   站在车外的沈弗峥很快移开视线,草草吸两口香烟,将烟头丢在地上碾熄。   他少有抽急烟的时候,等坐进车里,闻到近旁少女身上清甜的花果香,方才嗓子里腾升的躁气,不散反聚。   车子到巷口,光暗了下来。   附近一带在修路,小碎砖换成了更有古城韵味的青石板,这一段的新路灯还没安排上。   钟弥往前看了看说:“前面没灯了,路不好走,就在这儿停吧。”   闻声,那位车技非凡的司机只缓了车速,从中央的后车镜里看沈弗峥的意思。   他好整以暇地靠坐着,声音也融于夜色一样淡:“没事,送你到家。”   闻声,钟弥坐正,两只手撑在两侧车座上,下意识夹着嗓子道了句谢谢啦,声线糯糯甜甜,等她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迟了。   沈弗峥已经朝她看过来,嘴角微斜,一抹颇有意趣的笑。   钟弥慌忙解释:“我,我跟我外公才这样说话的,我刚刚,我就……我是故意这样撒娇讨他开心,刚刚是无意。”   钟弥解释的时候,他一直以一种纵容又耐心的目光看着她,以至于当他问出“我像你外公么?”这句话,钟弥久久愣住了。   车子继续朝里开。   光影愈昏,直至有光处,半明半暗地透过深色的窗,一帧帧淌过他们。   而钟弥的目光,几乎与这些驳黄的光影同步,于晦靡中细数他脸上所有可窥的情绪,明暗蒙翳,如砚里化不开的一团墨气。   她看不清,咽了一下喉咙,鬼使神差地说:“是有一点点像的。”   那种敷陈楮墨也不能言明的孤高,似岭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分明寡寒,却遥遥远观出温柔之感。   是有点像的。   钟弥掌心发燥,想握住什么,却只是虚无地攥了攥手指,正试图调整呼吸,又听到身边的人出声。   “你是无意,我是沾了你外公的光。”   他看向钟弥,“你的确很会讨人开心。”   钟弥家门口的路灯彻夜亮着,司机看见如钟弥描述的带院子的小楼,缓缓停下车。   不等司机转头,钟弥匆匆推开车门:“我到家了,谢谢你,沈先生。”   立秋不久的深夜,温度低了下来,雾一样的凉气裹上裸露的皮肤,抚一抚手臂,才堪堪体会什么叫烟霭淡淡,月华如水。   车尾红灯在视线范围内缓缓消失。   周遭虫鸣细幽。   钟弥正要推自家院门,阒静里,只听扑通一声。   她望过去,有只小青蛙不慎跃进积满雨水的陶缸里,浮光照水纹,青苔似梦影。   如打碎一面镜。   涟漪数重,无声晕开。   回到家,手机里一串未接来电。   徐子熠和贺鑫打来的,钟弥一视同仁全拉进黑名单,以防再被骚扰。而胡葭荔打来的那通,钟弥手指触上屏幕正要回拨。   胡葭荔又打了过来。   听那头声音,她还在酒吧附近。   “弥弥,你刚刚怎么突然跑了?”   怕吵醒妈妈,钟弥脚步轻轻,鬼鬼祟祟踮着脚一阶阶上了楼,进了自己房间,空悬的后脚跟才落到实处。   绷直脚背,扭扭踝骨。   她学舞出身,不经意间的小动作都透出韧劲功底。   她一手拿手机按在耳边,另一手拽身上那些漂亮累赘。   手链耳环都往木桌上扔。   摸到手指,关节戒指少了一个,不知道在哪儿掉了,她没细想,对着电话里说:“我不跑,等着被男人拽成四块么?”   “四块?”胡葭荔犯懵,“不就三个男的么?第四块哪来的?”   那张车门边,下颌线清晰,冷淡抽烟的侧脸,倏然浮现脑海。   钟弥深吸一口气,如往沸水里徐徐添进凉水,叫那些密密翻腾的小气泡迅速静下来。   她试图胡扯:“拽……拽成三块不就剩一块了。”   次日早上,沈弗峥在酒店餐厅遇见盛澎蒋骓。   本地的商会今天有个户外活动,邀请函送过来,沈弗峥不去,他俩就得去点个卯,点到为止也要给个面子。   这两人昨晚熬到凌晨,此时欠缺睡眠的脸色不怎么好,精神状态却相当高昂。   盛澎挥手跟沈弗峥打招呼:“四哥,你昨晚走早了!”   沈弗峥闲步走近,拉开椅子:“错过什么了?”   蒋骓接话:“错过一场好戏!”   桌上餐点摆得琳琅满目,盛澎和蒋骓正吃着早饭,拿八卦津津有味佐餐。   盛澎说得绘声绘色。   “三个男的抢一个女人,大打出手不说,还有兄弟反目这种好戏,其中有一个还是启泰副总的儿子!那场面,错过了都可惜哈哈哈。”   三个男的抢一个女人,这戏听着熟悉。   沈弗峥夹起一例小食,就近蘸了蘸一碟深色调料,忆起昨晚车内身侧某种花果香的一刻,他也闻到筷子尖传来的一股酸味。   原来蘸到了醋。   盛澎还在说真是错过好戏了。   沈弗峥将东西丢进空盘里,唇角几不可查地翘了一下,心道没错过,还参与了后半程。 第6章 关节戒 小舟归港。   昨夜的一时心乱,就如钟弥遗失的那枚关节戒指,是丢了些什么,但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还未到警铃大作的程度。   甚至第二天早上,她回忆起戒指最有可能掉的地方是在沈弗峥车里,聊天紧张时,她试图抓住些什么,却只是蹭了蹭车座,应该是那时候掉的。   她站在洗漱台前,看一眼镜中素面朝天穿着睡衣的自己,俯身闭眼,掬起冷水往脸上扑了两捧。   洗脸巾丢进一侧垃圾桶。   昨日事也一并抛诸脑后。   但她曾不料到,那戒指,还有失而复得的机会。   不说钟弥没有任何一种沈弗峥的联系方法,就连这人名字具体是哪三个字,她现在都还不知道。   凭空想寻回一枚几十块钱的戒指,除非去找外公特意打听,否则不啻于西天取经,大海捞针。   想这事时,钟弥人在州市一家有名的蛋糕店里,翻平板电脑里的样图。   她有些走神,看得不仔细,将前一张小天鹅造型的白色珍珠蛋糕从屏幕上滑回来再端详,再二度pass掉,心里评价:第一眼的潦草心动,果然经不住细究,挺肤浅。   过两天是胡葭荔生日,胡葭荔已经提前订好餐厅,往年八月这时候,钟弥人在学校的训练室排舞,筹备节目,以待京舞每年最隆重的迎新晚会。   往年只能寄礼物给胡葭荔,这次好不容易人在州市,她打算再提个翻糖蛋糕过去。   选好款式,钟弥填写服务生递来的一张预定表,最后付款出门。   好在之前两场雨叫州市降了温,下午两三点半阴半晴,天虽热,也没那么难挨。   钟弥撑着阳伞在路边等车,包里手机响起,她接到一通属地京市的电话,她低垂眼眸看自己的鞋尖,认真听认真答,最后对着电话乖乖说了两声好的,待那边挂了,才收起手机。   司机师傅扭头用本地话问她去哪儿。   “长清国际酒店。”   电话是钟弥大学的舞蹈老师打来的,老师今天来州市参加一项文化活动,行程仓促,回京前,挤出两个小时想和钟弥见面聊聊。   钟弥约了适合喝下午茶的地方。   州市的经典点心糕饼,散落在各个长街小巷的老字号里,要想一一尝尽,旅游旺季时,打车排队往返,一个下午都不一定能凑齐。   好在州市这家唯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配有甜品廊,虽不说顶正宗,但大差不差是一个味道,胜在点心齐全,摆盘精致。   在路上钟弥就想了老师会说什么,她那样精心培养的学生,不知得罪了什么大人物,板上钉钉的京市舞剧院实习机会,最终却花落别家,怎能不痛心。   天色近晚。   临走前,老师有些不是滋味,钟弥不跟她讲实情,大概因为那是凭她之力也不能扭转的局面,但她依然为自己的学生感到可惜,为舞院感到悲凉。   “你们那届,所有老师最看好的就是你和靳月,你们俩跳的《并蒂花开》至今是学校最好的教学模板,她技巧最好,你身韵见长,都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现在——”   “一个两个……都不往这条路上走了。”   想到靳月,又想到自己,钟弥在老师走后仍惝恍地发呆。   隐隐听见愈近的声音喊她,她才将目光从窗外懵懵然转到大堂。   她记忆力还行,认出跟她说话的中年男人是沈弗峥司机,但司机身旁穿潮牌T的年轻男人,钟弥没什么印象。   对方倒是认识她,还很热情:“钟小姐吧?你好,我是蒋骓,能在这见面,好巧啊。”   钟弥作礼节性颔首:“你好。”   美人看着似乎心情不佳,蒋骓觑着,面上笑容不减,刚刚司机老林认出钟弥,一问才知道这姑娘不仅单独坐过沈弗峥的车,还丢了一枚戒指在沈弗峥车上。   沈弗峥还叫老林好好收起来。   你看,还东西的好时候这不就到了么?   提及那枚关节戒,钟弥自然记得。   蒋骓朝酒店后头一指:“今儿真是巧大发了,四哥现在就在一楼露台,可能待会儿要去钓鱼,你这会儿过去,一准能见到人。”   其实这一面,可以不见的。   因为在露台不费力地寻到沈弗峥,打过招呼,说清由来,钟弥才知道,那小东西还在他的车上。   刚刚叫蒋骓的那人,直接叫司机拿给她就好了,没必要她自己到沈弗峥面前再提。   沈弗峥叫她在对面坐,招来服务生,问她要喝点什么,拿起桌面上的手机说:“我叫老林送来。”   待他在电话里吩咐完,钟弥婉拒了走近的服务生,跟他说:“我刚刚看他们好像有急事要外出,我去大厅门口等吧。”   于礼于节,拿到东西后,她得跟沈弗峥道句谢再告别,但折身回去,远远看见降温的冷风吹动阳伞下的软布,而藤椅附近,已经不是沈弗峥一人。   多了一位穿绀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   很意外的,那人钟弥认识,启泰地产的副总,也是徐子熠的父亲。   那位大腹便便的徐总满脸殷勤,弓着身给沈弗峥点上烟。   而沈弗峥听人说着奉承话,手落桌上,烟在指尖。   没抽,只任其自燃。   钟弥便没有再走过去。   转身之际,她忽然好奇,他待人是否也如此,就如他指间那根烟,看似没有舍弃,实际未有半分顾及。   矜贵有礼,却也不近人情。   沈弗峥来州市后一直住在酒店,徐总托人打听了,他偶尔下午会在一楼露台坐坐,或者去钓鱼,一直想找个机会来露个脸。   得知沈弗峥今天的日程,特意携徐夫人一同过来拜访。   徐夫人不久前去了洗手间,这会儿往露台走,正撞上避嫌转身的钟弥。   两人算是初见,但她却认得钟弥。   她的儿子徐子熠曾在手机屏幕上划着一张张图片,给她看,兴高采烈地问她,是不是美死了?说这姑娘叫钟弥,是这次城市选美大赛的冠军,也是他高中时候的校花。   是好看。   乌发雪肤,气质独特,是见之难忘的美。   儿子的痴迷明晃晃挂脸上,徐夫人怎么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看照片的时候她就问了,小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   儿子一下讷讷,挠头说:“她家,她家好像是在城南开了一家戏馆,也是茶楼,早年粤剧馆的地方,现在叫馥华堂,算是做生意的吧,反正家里不愁吃喝,也算门当户对了吧?”   声音越说越虚。   最后被徐夫人一句冷笑截住:“开个戏馆茶馆算什么生意?怪不得你爸爸让你去见副书记的千金,你推三推四的不同意,心都被狐狸精勾去了!”   现在看着比死板照片还美上三分的钟弥本人,徐夫人更是坐实了狐狸精的评价。   难怪她儿子着魔一样。   徐夫人拢住一侧手臂,端起来的手腕间勾着一只大象灰的kelly,银扣闪闪发光。   三两句讲明自己与徐子熠的关系,她笑得像一个慈爱长辈,跟钟弥说:“钟小姐可能有所不知,家里其实已经给子熠安排了对象了。”   钟弥的声音和表情都淡淡的:“哦,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可我儿子好像对钟小姐很感兴趣。”   钟弥没耐心跟她绕弯子,耗费时间:“所以您想跟我表达什么?”   徐夫人有点满意钟弥知世故。   “只是想提醒钟小姐一句,男人嘛,年轻的时候就是心定不下来,难免要在外面沾花惹草,玩够了才肯停,可这野花野草哪有往家里带的,你说是不是?钟小姐这么漂亮,听说跟子熠还是高中同学,老同学叙叙旧可以,可千万别被我们家儿子耽误了。”   沈弗峥坐在露台藤椅处,旁边这位徐总说话又密又殷勤,沈弗峥正捡一句漏一句当打发时间听着。   视线一转,他看见钟弥。   她面前站着一位富贵打扮的中年女人,环着手臂,笑盈盈不知说了什么,钟弥听后脸色变得不好。   她抿唇侧首,刚巧,和沈弗峥对上目光。   沈弗峥远远看着她,目光似无风的海面,泛着温和的粼光,等一只小舟归港。   他坐在阳伞下没动,指间掸掸烟灰,淡淡一句话就为钟弥了解围。   “过来跟徐总打个招呼。”   她之前的选美大赛,主办方之一就是启泰地产,钟弥曾在颁奖典礼的台下看过徐父。   徐总却不认识钟弥,也不知道眼前人就是儿子在家跟徐夫人闹脾气的罪魁祸首,很客气地望着钟弥,向沈弗峥请教:“这位是?”   沈弗峥道:“钟弥。钟弥的外公,于我有授业之恩。”   这话点到为止,其中的关系细究起来,可深可浅,叫人不敢大意。   沈弗峥轻垂眼帘,问钟弥:“刚刚看你跟徐夫人说话,认识?”   和徐子熠的事情,来龙去脉不算复杂,但被徐夫人搞得有点难堪,钟弥本不想讲。   可她不自知,娇生惯养,被家里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姑娘,忍辱似吞垢,脸上根本藏不住半点情绪。   沈弗峥见她这副样子,低了声音,似替她撑腰。   “怎么不说话?”   钟弥道行还是浅,又是被宠大的,声不高,气却不小:“不熟,倒是高中跟徐公子同过窗,徐夫人可能对我有什么误会,怕我没分寸,所以过来提点我两句。”   徐总诚惶诚恐,望一眼徐夫人,后者立时换了局促神色。   她哪知道钟弥跟沈弗峥还有这么一层联系,徐夫人一时攒拳干杵着,那只kelly都被手腕压得有些变形,包的主人顾不上了,心思都在钟弥身上,不知道该怎么补救赔罪才好。   徐总目光窥探,猜两人什么关系。   沈弗峥完全没在意他们,手臂轻轻一收,拢住钟弥肩头,如同是在哄家里闹脾气的小朋友。   钟弥斜身靠上他,瞳孔微震,他这么一揽,她立时像一张松散竹席被收紧了编线,竹骨条条束到一处。   钟弥整个上身局促僵硬。   心想,这狐假虎威的戏码会不会演得太真了?   男人身上浅淡的木香,似深谷雪柏的泠然,在她嗅觉里锐化清晰,侵扰神智。   倏然,眼皮一跳。   钟弥脱离走神状态,听见沈弗峥的声音,在近到不能在近的地方,轻轻震她耳膜。   “弥弥年纪小,章老先生又就这么一个外孙女,平时宠惯了,只教她待人有礼,想来可能是徐公子误会了,我们弥弥家教很严,这方面,徐夫人倒是不必多虑。”   他音质冷,如薄冰与薄冰之间的碰击,不温不火的话,经他唇齿都另生出一层矜贵。   仿佛“家教很严”“不必多虑”是虚话,实则是敲打他们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高攀得起钟弥。   徐总徐夫人面色惶惶,以为得罪了钟弥。   也因此得罪了沈弗峥。   州市不如京市的商圈那样盘根错节,如今活跃的这批商贾几乎都是近十几二十年凭运势起来的,而小地方的运势,看人胜过看天。   贵人说下雨,州市不会有晴天。   这次京市资本带着这么大的项目过来,半个古城区包括绕城河道,跟政府合作开发,光是预热的消息就炒了两年多,各方人马早就蠢蠢欲动,伸长脖子想来分一杯羹。   沈弗峥不是他们能开罪起的人。   来州市的游客都知道,陵阳山寺宇林立,神仙众多,庙要捡香火旺的拜。   三炷香都已经点好了,好不容易到佛跟前,忽然有了今天钟弥这出,不知道这个头还能不能安然无恙磕下去。   徐家夫妇走后,钟弥陪他去钓鱼。   钟弥还没从“紧束竹骨”的僵硬状态里彻底走出来,步子走着走着就慢了,他本来就高,腿又长,钟弥不声不响就落了沈弗峥好一段距离。   他回首,第二次说话,她才回神。   “钟弥?”   他问她会不会钓鱼。   本想说钓鱼不就是甩个杆子等鱼上钩,有手就会?可又想,可能他是专业人士,连“等鱼上钩”都颇有讲究,于是没随着性子胡乱发言,乖乖摇头说不会。   她说不会,沈弗峥就没叫人再添一柄鱼杆,继续往木道尽头的湖区走。   钟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在心里小声嘀咕,刚刚在徐总徐夫人面前还一口一个弥弥,现在成了连名带姓的钟弥。   他的亲和力是弹簧吗?可伸可缩?   钟弥陪坐,看着西沉的落日,有些无聊,岸边铺路的小石子粒粒分明,又圆润趁手,她时不时捡一颗往湖里丢。   湖面上,荡开数道涟漪。   她单手托着腮,手肘抵在膝上,跟他说:“你刚刚说我家教很严,我外公在这儿,都要替我脸红。”   “那这事儿不告诉你外公,当你欠我一个人情?”   钟弥瞥他一眼,小声说:“你的人情,我还不上。”   沈弗峥说还得上。   钟弥问:“怎么还?”   “两件事,”他朝她看。   居然还有两件?   他帮一次,别人要还两件事?这人不愧是启泰老总都要点头哈腰恭维着的人物,什么京市来的沈四公子,他是京市来的奸商吧?   “明天,有场晚宴在绮月公馆举办,我需要一个女伴。”   其实他出席这种应酬场合早就习惯,女伴也不是非携不可,只是身边有人,会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风月麻烦。   钟弥想想,点头答应了,这个可以,也不过分,又问:“这是第一件,那第二件呢?”   沈弗峥看着她的手,皮肤白皙,指骨纤细,捏着一颗鸦青色的小石子。   他淡淡出声:“你这样坐在我旁边,鱼没法儿上钩了。”   再胆大包天的鱼也都被她的小石子阵吓跑了。   说话时,他朝她的方向侧身,那个角度,让他身后匿着大片湖光落霞。   水天相接处,暮色正烈,胭云被酡红烧透,而近处,他那双眼,仿佛湖面下未被照透的水域,浮光掠影,瞧不清明。   钟弥微微张着口,一时挪不开视线。   鱼,没…上钩吗?   钟弥将小石子纳入手心,轻轻硌着掌心纹路。   “那我不扔了。”她低声说。 第7章 文殊兰 色字当头一把刀。   次日入夜。   某处富丽堂皇的会所,华灯璀璨。   钟弥家客厅也正热闹。   表姨登门,跟章女士说着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八卦消息,神情之夸张,言语之胆颤,仿佛闻所未闻。   “……那个徐少爷是有未婚妻的呀,人家家里眼光高的要命呢!我那天一听徐夫人说有个小姑娘一直在缠着她家儿子,我就心想,也正常嘛,毕竟那徐少爷人长得体面,家里条件又好,哪怕没名没分小姑娘巴着他也是情理之中,惹花惹草都是应该的,可我一听,徐夫人说那小姑娘叫什么,叫钟弥!哎呦!我心里就咯噔一声,我们弥弥讲道理是做不出来这种叫她外公脸上无光的事的呀!”   一句话恨不得带上十八个弯,其中幸灾乐祸的意味,巴不得事实确凿,坐准了钟弥攀龙附凤,大家半斤八两,各奔前程,日后别在她们母女面前假清高。   什么京市章家,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谁还记得。   章女士甚至都不看向钟弥确认一眼,只冲着表姨淡淡笑着说:“弥弥不会,应该是弄错了。”   表姨说:“哪会错哦,那徐夫人都说了,钟弥,开戏馆茶楼的,这城南难不成还有第二家馥华堂?”   长辈说话,也不管是什么长辈,打断都是不礼貌的,钟弥待会儿要穿极修身的裙子,晚上就没吃饭,这时安安静静听表姨红脸白脸都唱起来,只津津有味剥着嫩绿莲子。   到表姨这句说完,她才出声。   “那个徐少爷,我是认识,我跟他高中同届,不过也不太熟,表姨现在在州市的贵妇圈混得这么如鱼得水,消息灵通,不如再打听打听。”   表姨向钟弥狐疑看去:“打听什么?”   “到底是谁纠缠谁?”想到那天在酒店露台借着沈弗峥面子的那出狐假虎威,钟弥不禁露出笑。   “不过他现在应该不敢纠缠我了,就不劳表姨替我操心了。”   钟弥一脸纯真好奇,眨巴眼,也向表姨回以晚辈的关心:“哦,对了,那个贵妇聚会有用吗?表姨刚刚说徐夫人眼光高,瞧不上戏馆茶楼,那其他人家呢,眼光高吗?表姨选到心仪的女婿没有啊?”   中年妇人的脸色登时一阵青一阵白,方才眉飞色舞粉墨登场,现下仿佛丧夫失子的苦楚青衣,咿咿呀呀唱不出调。   钟弥看得很满意,轻拍手,拂去手上的莲蓬皮,起身说:“我晚上还有事,就不陪表姨继续聊了,您自便。”   不多时,人走了。   钟弥也从自家楼上再度下来,穿之前那件从宝缎坊取回来的旗袍。   玉白的绸,绣着浓碧夹淡青的文殊兰。   本来以为今年夏天过去自己也没什么机会穿这件斯斯文文的旗袍,衣服取回来除了在镜子前多比量几回,也只是等着过季封箱。   现在好了,物尽其用,还沈弗峥的人情,穿去宴会上扮淑女。   她晓得自己今晚的任务——替沈弗峥挡那些可能缠上来的莺莺燕燕。   车开在去绮月公馆的路上。   夜色正酽,路旁的灯光流淌进车厢里,照得那一身旗袍微微泛着丝绸织物的光泽,温润风雅。   钟弥没想到沈弗峥还记得这件旗袍。   “纹样很别致。”   他侧首打量着说,“像是兰花。”   钟弥一愣,随即解释道:“文殊兰不是兰。”   “不过花语很好。”   钟弥以前对“惜字如金”的认知刻板,觉得惜字如金就是不爱说话,漏了一个“金”字,跟沈弗峥认识不长,却觉得,这词配他才绝妙。   就譬如此刻。   正常人会接话问一句“文殊兰是什么花语”,可他不问,只是淡淡看着她,静等她的后文。   没有任何对手戏。   只有她的单人旁白,契合车厢的安静气氛。   “是……与君同行。”   “很好。”   他看着钟弥,停了好几秒才出声,让那一句淡淡的应和,倏然变得意味不明,有些苔藓似的暧昧仿佛在暗处滋生。   宴会上,男人们应酬起来高谈阔论,很多钟弥都听不懂,也懒得听。   无聊就容易走神,美人走神也是好看的,就好比宴厅里的流苏水晶灯,不需要什么动静,单单存在着就是一种引人注目的美。   旁边人聊起未来州市的开发事项,她忽然听到几个熟悉字眼,古城区,银杏路。   那是胡葭荔家所在的地方。   钟弥眼眸微动。   在场众人都是察言观色的老手,沈弗峥那里没有关窍能切入,便不放过机会从他身边的女伴入手。   很快就有人露出好客神情,对钟弥说:“钟小姐初来州市,恐怕不知道古城区游湖,那是州市旅游的一大特色,有兴趣可以试一试。”   钟弥微笑:“我不是初来,本地人,古城区游湖,是我小学的春游项目。”   沈弗峥轻晒。   “啊?钟小姐原来是州市本地人,那感情好啊,沈先生这次来州市视察,正需要——”   那人露出场合上的惊讶之色,本来要顺着话题继续穿针引线,沈弗峥见钟弥微微努了一下嘴,那是一个仿佛在说怪没意思又有点可爱的小表情。   小姑娘真的娇坏了。   偏偏还娇得落落大方。   他正不动声色想着是谁把她宠坏的?她那位一生清雅朗正、不苟言笑的外公么?思疑的同时,言语上却不自主分了心,打断那人的话。   “说好了今晚不谈公事。还是在读书的小朋友,再这么聊下去,听着会觉得很没趣了。”   谁是还在读书的小朋友。   众人心知肚明。   而沈弗峥这两句无棱无角的话,一语双关,借钟弥之口说没趣,看似只是宠着小朋友,实际上也是他觉得没趣。   四两拨千斤,众人只能应和。   晚宴过半,钟弥没上到妆的脖颈耳尖开始微微泛粉,沈弗峥侧低下头,闻到她发间清淡的香。   宴厅里熏过木质香,经脂粉酒精一泡,早就糅杂成一种说不上好不好闻、却是宴会独有的浓郁气息。   可能身在其中不自知。   他靠近钟弥时,仍觉得她的香味,是清凉又独立的。   用酒杯示意方向,他在钟弥耳边说:“不要喝多了,那边有餐台,去把你的酒换成果汁。”   钟弥捏住杯柄,目光扫视一圈,轻晃晃这杯比她年纪都老的Latour,凭心说这种酸涩和醇香并重的红酒她品鉴不来,但得知酒庄年份,又难免有些暴殄天物的自责。   “我用果汁跟他们喝,会不会显得不礼貌?”   他将钟弥手里的杯子取走,随意放进穿场服务生的酒盘中。   “在这里,你可以不礼貌。”   寻到一份心仪甜点,小银叉携细腻奶油入口即化,钟弥抿起唇还在细究他方才的话,在这里是指哪里?   他的身边吗?   钟弥不禁拎拎嘴角一笑,舌腔溢出一丝奶油甜味。   她没有再上前,靠在餐台边,不远不近看着沈弗峥,见识了这位沈四公子的别样风采,衣香鬓影,游刃有余。   众星捧月的吹捧场面,钟弥不是没见过,只是他过分出尘,连这些阿谀奉承,落在他身上都恰如其分,好像他本就如此。   担得起如此盛誉。   晚宴后,司机将车开来公馆门前,他们正要走,忽然闭合的车窗被敲。   一道悦耳的女人声音传进来。   “沈先生,方便送我回酒店吗?”   深色玻璃徐徐降下,车窗外那张脸,一见之下,叫钟弥都不由吃惊大手笔。   州市这样的地界,终是不如炊金馔玉待鸣钟的京市,今天这场晚宴规格并不算高,也像是在迁就某人,刻意低调。   可这样颇有名气的女明星,能被请来为这晚宴的余韵收尾,这位试图巴结沈弗峥的幕后金主,着实担得起一句诚意十足。   钟弥没忘自己今夜的任务。   愣神只在几秒间,窗外那位女明星亦在打量车内的钟弥,显然是惊讶,她不知道这位据说位高权重的沈先生车上已经有了人。   钟弥烟视媚行,往沈弗峥肩上一靠,娇嗔道:“沈先生好雅兴啊,今晚是要玩双的么?”   说完靡词,她笑着斜乜车窗外,软缎般的声音,吹气如兰,也带着一丝挑衅。   “这位姐姐,都会玩什么啊?”   到底是公众人物,平日也端惯了架子。   女明星霎时变了脸色。   她收的钱里可不够这种恶心人的项目,要不是前阵子去粤市输了太多,窟窿填不上,这笔钱又刚好来得爽快,这种地方她都不愿意来。   毕竟早不是刚入圈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所谓位高权重的老板她见得多了,老板还分三六九等呢,眼帘一瞥,不过一辆A6,算得了什么。   后来有人叫她去网上搜搜这车,再打听打听沈弗峥之前都是跟什么人打交道的,继续开A6可能只是因为他低调惯了。   她才恍然知道,自己曾经错失一个多么好的机会。   女明星走了,车子徐徐驶入浓深夜色中。   沈弗峥夸她演得真。   “也不都是演啦,沈先生这样的人中龙凤,自然是要抢破头的。”钟弥离开他肩膀,眼底灿笑,却半点真意也无。   今晚陪沈弗峥应酬,虽然有他“可以不礼貌”的纵容,钟弥还是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坐车不舒服,头晕胸闷,想下车走。   任务已经完成,她拿起自己的手包,大大方方一倾身,麻烦司机在前头靠边停,跟沈弗峥说:“沈先生不用送我了,我不太舒服想吹吹风,就在这儿下车了,祝您——今夜好梦!”   沈弗峥自然不会让她一个小姑娘深夜逛大马路,太不安全,万一出了事,也不好和章老先生交代。   钟弥倒叫他不必忧心这个。   脑后的木簪子一拔,乌浓长发微卷着散开,仿佛完成任务卸下了旗袍美人的面具,双臂张开,倩影融进夜幕。   “沈先生,这里是我家唉,我很熟的,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我读的高中离这儿不远,这边的每条路我都认识,不会不安全的。”   她头发散开、飞舞,一时从她方位吹来的风里都有了香味。   沈弗峥闻到,又分辨,像夜间盛放的花,重瓣潮湿,带着薄露一样的新鲜香气。   忽而怔思,他想起,拜访章载年那天,章宅的老仆人称她为弥弥小姐,问及是哪个弥字。   对方说,弓尔弥,是“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的弥。   时隔数日,他才恍然,她的单名一字,是多贴切的形容。   “你想吹风,我可以陪你走,就是要麻烦钟小姐领路了,这里我不熟,至于我的安全——”   他稍稍弯唇,似夜风撩起一页薄纸,声线融了酒精,不那么清凛。   “也仰仗钟小姐了。”   钟弥短暂顿住,后又失笑,露出洁白贝齿:“好吧。”   附近有个植物公园,不过已至深夜,看不见什么人影。   州市空气好,植被覆盖率很高,即使是城市中心也有多处保留着古都风貌,随处可见葳蕤花木,连一些街道路灯的设计,都如旧时灯盏,古色古香。   路过斜坡花圃,青石板路两侧,粉蔷薇开得正盛。   钟弥摘花扎了手。   她皮肤白嫩,刺间立刻冒出一点显眼的红。   轻轻“咝”了下,她低头看这伤处,哝声自言:“果然我妈说的没错,窃玉偷香风流事,色字当头一把刀。”   沈弗峥听了个新鲜:“你家里教你这些?”   “教啊。”   钟弥轻快应着,捏紧微微刺痛的指尖,朝沈弗峥看去。   女明星自荐枕席都岿然不动。   “我感觉,沈先生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她将摘来的花别在耳边,夜风抚撩丝丝缕缕的碎发,如软云薄雾,她挽起,又一次次被吹散。   沈弗峥不动声色看着她。   良久才出声说:“色字当头一把刀,我记着了。” 第8章 掌心字 自叹弗如,远山峣峥。   胡葭荔生日当天,中午和家里人庆祝,晚上约着三五好友在一家烤肉店庆祝。   临晚,钟弥去提了蛋糕,打车赴约。   除了钟弥,剩下三位是胡葭荔的大学室友,虽然钟弥跟她们不太熟,但都是性格投契的女生,相处也愉快。   餐前几个姑娘忙着拍照打卡,餐中等肉熟的功夫,一边聊天一边修图,两个小时,流水一样自然淌过。   散场等车。   胡葭荔有位室友是外地人。她们大学还没开学,为了给胡葭荔庆生,室友提前拖着行李到州市,今晚得歇在胡葭荔家里。   钟弥在路口夜风里戴上鸭舌帽,让她们打车先走。她家离得最近,就算殿后,到家也不会太晚。   烤肉店不在市区。   这个时间,车有点难等。本来就车辆寥寥的马路上,过去两辆出租都还亮着有客的灯牌,于是钟弥拿出手机,打算刷会儿微博消磨时间。   没想到热搜榜上有她认识的人。   词条不是很靠前。钟弥点开,跳出的文字图片都跟暑假档某部古偶剧相关,新人女二扮相美,可惜路人缘一般。   好几个影视剧大v说她是吃人设红利,没灵气,戏路窄,以后估计也只适合演这种木头美人的角色。   往下翻,有条评论提到她非科班出身。   楼里就有人说她读京市舞校,底子应该也不差吧?紧接着一个自称京舞的学生回复说,拜托去打听打听,她大二就不念了,有人捧着去闯荡贵圈啦。   手指一按,钟弥烦心地息了屏。   没想到视线挪到一侧人行道上,看到了更叫她烦心的人。   贺鑫就是冲着她来。   钟弥他没泡着,拆二代的傻白甜女朋友又跟他说分手,不是傻子都能想通,之前那出女神倾心是什么戏码。   手机在拉扯中脱手时,钟弥怒气已经到了巅峰,心一横,想着最好摔得碎一点,待会儿她就叫胡葭荔那个当片警的堂叔过来抓人,今晚这渣男别想好过!   可是手机没碎。   钟弥余光就看着它作高抛的一道弧,急速坠下时,稳稳落在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掌中,继而那只手的主人走近,用另一只手折贺鑫的腕子。   动作看起来非常轻巧,但贺鑫不仅立马松开了抓钟弥的手,还嚎叫得跟被按住痛穴一样。   钟弥下意识往沈弗峥身边靠了一步。   他一推一松,贺鑫朝后踉跄两步,险些摔倒。   “滚。”   贺鑫是怎么狼狈跑走的?有没有怀恨在心地盯着自己?钟弥不知道,她看着凭空出现的沈弗峥没缓过神。   她晓得州市不是什么大城市,但却也不知道州市小到容得住这样频繁的偶遇。   和同一个人。   “手没事吧?”   他声音很淡,把钟弥毫发无损的手机递过来。   钟弥揉了一下手腕,摇头说没有,接过自己的手机时,面色有一丝不自然。   因为刚刚脑子里冒出一个离谱的想法,想法被他的声音打断了,但因离谱而生的尴尬没有。   反有扩大之势。   雨天的公交站,酒吧的后门口,还有今晚。   他像是气定神闲坐着那辆黑色A6满州市巡逻,以欣赏古城风景为名,实则是看她有没有在外头惹是生非。   比之胡葭荔干片警的堂叔效率还高。   一逮一个准。   “那个,刚刚那个人是——”   钟弥刚试图出声就被沈弗峥打断。   他神情从容,似什么高级督察翻开过去的案底,平平淡淡接住钟弥的声音:“你那三个不好讲的对象。”   顿一秒,严谨补充。   “之一。”   “呃,”钟弥颊尖感到发热兆头,“……沈先生记性真好。”   “偶尔。”   毕竟盛澎口中错过都可惜的场面实在难忘。   这事儿那天晚上就没讲清楚,虽然不好说,但此刻,钟弥还是硬着头皮试图解释,以免之后再有误会。   “其实不是……刚刚那个人他之前居心叵测追我朋友,我只是帮朋友看清渣男的真面目,策略性地跟他接触过一下,给他算过手相,但我跟他没有半点关系,我朋友现在跟他也没有关系了,他可能有点怀恨在心,至于那个姓徐的,那次在酒店都跟你说了,只是同学,他单方面追我,他妈妈还不同意,你也看到了。”   声音越说越说弱。   “还有一个呢?”   钟弥抬眼望着他,表情讶住。   随即声音却慢而不自觉地脱口,就像在课堂上猛然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一站起来,脑子还没开始运作,声音却已经支支吾吾在铺垫了。   “他,他啊,他是我高中谈的……”添一个字,她纠正道,“谈过的。”   “很紧张?”   他嘴角匿着淡笑。   既有年长者俯下的温和,又带一种讲不出的从容气韵,也很刺激年下的反骨。   钟弥立马说:“才没有!”   她想装着云淡风轻,拉近彼此气场上的不对等,反而弄巧成拙,显得语调更加心虚,“只是说事实而已,有什么好紧张的。”   钟弥反客为主,主动向他提问:“沈先生怎么会到这附近来?晚上有应酬吗?”   钟弥记得,这附近临湖有个名字听着就风雅的会所,白日里看着清烟冷火,入夜车来人往,灯火煌煌。   沈弗峥回答:“算吧。”   “真巧啊,就又碰见了,还被你认出来了。”   相比于钟弥的小声嘀咕,沈弗峥大方坦然得多。   “没办法。”他看着钟弥,“你有点显眼。”   坐在车上都能一眼注意到。   钟弥愣了一下。   沈弗峥说的是实话。   车子开到附近,无目的望着窗外夜景的视线,忽然就有了聚焦的地方。   她站在路边,低头看手机。   白色吊带和宽松短裤,芦草绿的薄衬衣,潦草捋起袖子,肩上搭着的包和鸭舌帽都是浅咖啡色,简单漂亮,不费力气。   起初一眼也只是觉得像,因为只能看见一部分侧脸,这时候有个流里流气的男人走过去纠缠,她挣手时偏了一下脸。   他就确定了。   “停车。”   本来车速就不快,安静的车厢里响起偏低的声音,司机立马看后车镜,窥见沈弗峥眉头轻轻皱起,动作利落靠边停下。   提到车子,钟弥往路旁看去。   没瞧见那辆已经有了印象的黑色A6,一辆本地车牌的银灰迈巴赫,静静停在不远处的行道树下。车边戴白手套、叠手等着的司机也脸生,不是丰宁巷七进七出的赵子龙,钟弥也没见过。   “您这宝驹,可比那天的A6气派多了。”   那晚女明星打量车子的眼神,钟弥瞧得清楚。   她嘴里的话总像春天的笋,乍然冒出,十分新鲜。   宝驹?   沈弗峥勾着唇角,顺她视线回身望一眼:“老林办事去了,酒店配的车。”   家里不是没亲友来州市时入住那家酒店,钟弥可没见过他家给客人出行配这样的迈巴赫和戴白手套的新司机。   天知道又是谁上赶着献殷勤。   忽然想到这种过分殷勤可能代表着什么,钟弥讷讷地将视线移回眼前,表情似白纸洇进水里,淡,又透明。   她沉着心思看沈弗峥。   蒲伯说他姓沈,是京市来的,可在京市姓沈代表什么,钟弥并不知道,外公那位故交沈老先生是什么人,钟弥也不知道,而眼前的沈弗峥是什么人,钟弥更不知道。   牵一发而动全身地想到许多问题。   可最后,她只问了一个问题。   像那张湿纸被打捞上来,软得不像话,只得小心翼翼摊开。   “你那个名字,沈弗峥,fuzheng,是哪两个字啊?”   “感兴趣?”   主宾语皆缺,单单三个字,一股莫名又不突兀的暧昧拂向钟弥,烘着她,像不慎途径空调外机,夜晚蛰伏的燥,倏然被挑破。   她本来不想认:“也不……”   偏偏他这次干脆,截她话头:“我名字起得不太好,也不太好讲,你伸一下手。”   钟弥便只好虚虚摊开掌心。   他的食指划着横竖,指腹干燥,比着她柔软的手心,触感有点糙,密密交错又预示着她人生轨迹的纹路,被他划得有一些发酥。   钟弥指端微小地颤动了下,垂眼盯着笔画走向。   有一瞬怔神,她觉得自己这个手部姿势,像在接什么从天而降的东西,因渴望而要攥在手里的东西。   落下的是什么呢?   “是这两个字。”他写完说。   钟弥下意识攥住了手,礼貌性地夸赞一句,为什么说是礼貌性,因为她根本没有特意去想,几乎是脱口而出。   “自叹弗如,远山峣峥。这名字很好。”   沈弗峥这名字跟他快三十年,这样的解释,却是第一次听。   “现在要去哪儿,我送你。”   钟弥矜持道:“会不会打断了你夜游?”   “夜游称不上,随便逛逛。”   他跟钟弥说,之前倒是有人给他安排过一个资深导游,嘴皮子的确很好,肚中有墨水,引经据典,谈古论今恨不得往前翻几千年历史。   “听着——”   他声音一顿,面上的委婉是礼节性的歉意,实则非常挑剔,“比我在剑桥上唐代史还无聊。”   钟弥失笑,心里又悄然记着,哦,原来他之前在英国读过书。   “之前有朋友来州市玩,我倒是当过导游,不过——”   钟弥捋捋耳边的碎发。   “不专业。”   他讲话绅士:“那我有这个荣幸体会一下不专业吗?”   钟弥微耸肩,脸上是这个年纪小姑娘独有的肆意神采:“不包退不包换,该导游还不接受任何差评哦?”   他偏开头,轻轻笑了。   路边的栾树叶尖在夜风里动,感受她那个方位吹来的风,他毫无抵御意思,很舒服地沉浸其中。   “这就开始了?这也是‘不专业’的一部分?”   钟弥哼哼说:“嗯!独家定制,体验感还好吗?”   扬首间,她帽檐下的眉眼猝不及防曝露在路灯下,瞳仁雪亮。   “非常,好。”   男人悦耳的声线拖着低低的字音,绕着缠绵不清的意味,他说着,冲她配合一个小幅度的颔首动作。   似乎受不住这样的对视,钟弥挪开些视线,看着隐在灯影后老城建筑,轮廓疏浅有古韵。   很难叫人不感叹夜色撩人。   没让司机代劳,沈弗峥亲自拉开车门,钟弥背着手,大大方方上车。   就这短短几天时间,之前同行过的那一段缺灯的青石路,已经设施完善,两侧住房被暖黄光晕勾勒出柔和模样,车前灯融入其中,缓缓开进。   这次司机顺利将钟弥送到家。   告别之际,沈弗峥按下车窗提醒她,最近出门多注意,尽量不要一个人,那个男人看着不太像善罢甘休的人。   钟弥知道他说的是贺鑫,站车外,点着头说:“知道了。”   她挥挥手,尝试再度告别:“那……拜拜?”   他在车窗里“嗯”一声,淡淡说:“以后找对象眼光好一点。”   说话像长辈,还是颇有权威、毫无商量的那种,钟弥咬咬唇,一瞬的心乱叫她不想去计较,她虚虚应一声,自以为自然地转移话题:“等我想一下游玩路线怎么安排,我会去酒店找你。”   很傲娇。   像极了一个不懂顾客至上的不专业导游。   说完,她步伐轻快,转身推开院门进去,后背贴着还没拨上的锁闩,听见车子启动又开出的声响。   她想起门前那口生了浓绿青苔的积雨陶缸。   不知道今晚有没有小青蛙掉进去。 第9章 琵琶语 棋是飞行棋,琴也是一手烂琵琶。   州市没有什么重工业,经济发展很大一部分靠旅游业撑着,近几年电商直播行业兴起又另说,除了陵阳山的一众神仙菩萨,城区周边也散落不少新的打卡景点。   淡旺季,不仅门票有差价,景区的开放时段也不同。   钟弥嘴上说着自己不专业,实际还是挺负责的,去网上挨个查了查旅游攻略,毕竟上回领朋友满州市玩已经是两年前的事儿了。   淑敏姨端着插好的粉荷进来。   刻花玻璃的圆瓶,一支正开,一支含苞,配卷边的尖角荷叶,摆在靠墙的乌木高几上。   高几中间分了几层格子,放着钟弥念中学时喜欢看的书。黑白红灰那一排是经典名著,边角整齐如新,花花绿绿那排是言情小说,翻阅痕迹就重多了。   淑敏姨是在后厨周旋了几十年的人,不懂这些书,擦了擦架子上的薄灰,抽出一本问钟弥:“这书是讲什么的?”   钟弥望一眼,神情夸张又俏皮:“撕心裂肺的爱。”   淑敏姨笑了,又抽出一本:“那这个呢?”   钟弥眼眸一亮道:“哇哦,更撕心裂肺了。”   章清姝走到女儿房门口时,便看见这样的画面,淑敏姨和钟弥都在笑,她也弯了弯唇,走进去:“在讲什么呢,这么有意思?”   见钟弥收腿坐在椅子上,怀里还抱着笔记本电脑,她手搭女儿的肩说,“有事回来再忙吧,先去你外公那儿吃饭。”   只要钟弥在州市,每个月头月中,母女俩都会去外公那边吃顿饭。   今天去丰宁巷也发生一件趣事。   车停在巷口,钟弥不顾天热,黏糊糊挽着妈妈胳膊,母女俩合撑一把碎花遮阳伞往巷子里头走。   巷内转角,一辆白色现代车尾遭撞,碎了车灯。   住户家的花架也跛了脚。   一个穿老头背心的男人扶着架子,气不打一处来说:“你也不看看,这巷子这么窄,是能把车开进来的地方吗?”   周边围了不少人。   母女俩从闹声里经过,章清姝踩着细高跟,高出几厘米,瞥着扭头走神的钟弥轻声问:“想什么呢?走路专心。”   “哦。”钟弥转回来,乖乖应着。   她能想什么,想沈弗峥那位车技不凡的司机罢了。   祖孙三代人,简单一顿饭。   刚吃完,章清姝就接到老戴电话,先回了戏馆忙。实则即使没有老戴这通电话,她一般吃完饭也不会久待。   她和章载年像得如出一辙,至亲至疏,每回见面吃饭都跟套公式一样,彼此简单问两句近况,要不是有钟弥在,两头说说笑笑,怕是父女二人一桌吃饭都会不自在。   临走时,章载年喊蒲伯去拿东西。   褐蓝的盒子倒是朴素,蒲伯一打开,根须茂密的一根参躺在绸布之上。   “前阵子送来的一根野山参,你拿回去让淑敏煲汤。”   这参的年纪少说有两个钟弥那么大,跟朴素两字全然不沾边,章清姝问了句是谁送来的,蒲伯答是沈家的人。   章清姝接过来,叫他自己也注意身体,提着东西一个人出了垂花门。   钟弥从书房出来只看见章女士的背影,刚刚院子里的话,她也只听了一个大概。   “外公,我找不到金泥。”   “上回的早干了,得拿金箔重新调,”外公走进书房替钟弥翻找,脸上带着笑,“今天倒是乖,肯画画了。”   “怕手生了嘛,那外公这么多年岂不是白教我了,”钟弥铺开纸,镇纸捋至两侧,纸面平了纹路,心思却没静下来,她扭头问,“外公,刚刚蒲伯说来送礼的人,是沈弗峥吗?”   蒲伯很久前就说过,咱们的弥弥小姐看似见人就笑,实则是个知书达理的冷肚肠,就是罗汉神仙到了她外公的院子里,第二天问她来客多少,她连十七还是十八都记不住。   外公将金箔盒子放在桌边:“难为你还记得。”   钟弥在心里嘀咕:哪有什么为难,他那个样子,也不太好忘好吗?   大约抱着一点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探听心思,钟弥回道:“不止那天在外公这儿见过他,我之后还见过他。”   还不止一两面。   “他帮过我。”   怕外公担心,又说,“刚好遇见,随手帮的,不是大事。”   至于是在什么场合帮的自己,就不好讲给外公听了。   外公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看钟弥运笔,同小孩子说话一般的指引口吻:“那有没有谢谢人家?”   一码归一码,帮一回谢一次,这一次……钟弥笔尖定了两秒说:“还没。”   外公端起茶碗,拂开的茶沫,轻淡出声:“有机会要谢人家,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他不是计较这种事的人。”   纸上的青墨晕开,钟弥心浮起来,为自然而刻意空出的停顿,越发不自然,致使她甫一出声,捏笔的指骨都微微收紧。   “他不是计较这种事的人。外公很了解他吗?他好像是第一次来看外公?”   外公望着窗外:“很久,没见过了。”   钟弥断断续续勾着牡丹线条,思绪并不集中,想起那次在酒店露台,他当着徐家夫妇的面说外公对他有授业之恩。   “那他,算是外公的学生吗?”   “他启蒙,我倒是教过他写字。”   钟弥心道,原来还真沾了那么一点点授业的边,她还当他那天就是随便一说唬人的。   外公看着钟弥,忽而一笑,故作回忆神情,“那时候,他好像才四五岁,站凳子上一练就是一个小时,不分心,哪哪都规矩,写完字手上都干干净净的,哪像你小时候一堆人哄着都恨不得把笔砚打翻,现在都二十多岁了,你看看——”外公一指她白色的喇叭袖口,“还跟花猫似的。”   钟弥抬臂一看,果然沾了彩墨,但她不认,还要拉踩:“太规矩了就是教条,艺术家就得有点自己的风格。”   外公一贯宠着她,歪理也肯应和:“是是是,艺术家,歇歇吧,先喝口茶。”   钟弥坐到外公旁边捧起杯子:“我才刚刚二十一岁,二十一岁不算二十多岁!”   外公哄着:“好好好,不算不算。”   钟弥嘴里含着一口茶,从左腮移到右腮,盯着白瓷杯里漾开的淡青水纹,缓缓咽下茶水问:“外公,那他多大啊?”   “谁?”   “沈弗峥。”   钟弥立马解释,“就是他如果比我大太多,就算比我厉害也不算很厉害了,万一超过一轮了,那都要差半个辈份了,差辈分的人怎么可以一起比较啊。”   “没差那么多,”不知想起什么在算年纪,外公神情有一丝隔世般的怅然,“他今年不是三十,就是二十九吧。”   钟弥微微张口,喃喃道:“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么?”   外公听见了:“他读书早。”   “事事都先人一步。他爷爷教得好。”   最后一句似褒似贬,钟弥没听懂,望着外公问:“那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啊?”   “好啊,”外公嘴角淡淡一抬,“不说他那一辈的堂表兄弟,恐怕满京市,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可外公以前不是说盛极必衰,木秀易折么?”   外公点点她鼻尖,可亲道:“你最聪明。”   钟弥见外公这回是真笑了,立马卖乖:“我是外公教得好!”   外公拍拍她:“小马屁精,快去画吧,你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一幅画,兼工带写能拖半个月。”   “我那次拖了半个月是在构思,慢工出细活,我明天——”   差一点就要打包票说明天就来画完,一想明天得给某人当导游,钟弥便咽了声,慢吞吞夹着甜甜的声音说:“这次……恐怕也要慢工出细活。”   外公一顿,随即爽笑,说着你啊你,脸上久积的病容都一扫而空。   -   钟弥首选的游玩项目,是之前在宴会上别人提过的古城区游湖。   沈弗峥记性好:“你小学的春游项目。”   “对,但你小学应该没来春游过,特色嘛,总要体验一下的。”   钟弥去酒店找人前就想了,孤男寡女一起游湖,到时候湖波荡漾,相顾无言,气氛很容易尴尬又暧昧。   为了避免这种尴尬暧昧,她特意提前租了船,找了一位朋友来伴游弹琵琶。   今早钟弥到酒店,除了沈弗峥还见到那天跟她打过招呼的蒋骓,同行还有一位叫盛澎,这人看着比蒋骓大几岁,和蒋骓一样喊沈弗峥四哥。   一行四人出了门。   那两个话多得跟沈弗峥不像是一路人,根本没有任何相顾无言的尴尬机会。   他们真拿钟弥当美女导游,一个接一个问题,钟弥一度怀疑自己在做什么地方志的快问快答。   沈弗峥这人说话,像是标点符号都在计费,绝不多说一句废话,适时出声给钟弥解围,降住那两人滔滔不绝的问题。   钟弥一时愣愣看着他,也不知道这是解围还是变相调侃。   因为他说:“你们对不专业的导游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钟弥与他对视,他神情是放松的,甚至有些笑意,眼瞳如一片投入小石子却未惊起一丝涟漪的湖面。   这样的湖,很怪。   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湖,很吸引人。   他说:“得尊重你的个人特色,是吧?”   她个人特色是不专业。   天气可能太好了,钟弥只觉得耳后那块皮肤被晒得发烫,湖风吹来,并不解暑。   按了一下食指关节的银色戒指,有微微痛感,钟弥试图转移注意力,正要偏过头,对面的沈弗峥先移开目光,从她耳际,望向光线投来的方向,他微眯眼,再稍一摆手:“往里坐一些,你耳朵被晒得很红。”   船蓬下的空间还算宽敞,钟弥“哦”一声,稍低下头,往里挪。   “像蜻蜓的翅膀。”   钟弥唇瓣小幅一动,怀疑自己听错地微愕住:“什么蜻蜓的翅膀?”   他的声线并不低沉,但有种奇特的秩序感,好像缺乏情绪,又好像这本身就是一种情绪。   他用这样的声音慢斯条理回了答钟弥的问题。   “你现在的耳朵,像蜻蜓的翅膀。”   透明,敏感。   越是静止越引人触碰。   钟弥摸上自己的后耳廓,热度不减,甚至还摸到血管鼓噪的息动。   如果形容正确,那此刻,蜻蜓应该在高频振翅。   船还靠岸在等。   钟弥的朋友姗姗来迟,男生短发留得稍长,身形细窄,穿月白长衫,抱琵琶,鼻尖都是汗。   他匆匆踏上船,惊出一点动静,案上的茶水颤动。   他跟钟弥道歉来迟,又拭着汗,跟众人介绍自己,谈不上大方,更像是免不了的职业习惯,硬背了两句漂亮话叫人点曲儿。   蒋骓坐得最近,接过单子,递给沈弗峥:“四哥你说听什么吧,这风雅我不懂啊。”   没办法,蒋骓的妈最恨风雅,最厌的乐器就是琵琶。   沈弗峥望钟弥:“导游推荐?”   钟弥当仁不让,日常她就少有纠结为难,立马做主:“那就听《琵琶语》吧,点的次数是最高的,对吧小维。”   她叫小维的朋友点头说:“嗯,外行人一般都很喜欢听这个,很好听的。”   “弥弥,你这朋友很会贬人呐。”   盛澎吊儿郎当靠着船沿,从小维上船就打量他,又看着他抱琵琶坐下时过分秀气的举止,最后眼神移到他脸上:“你是男的吗?看着怎么像女孩子?”   “是男生,”小维窘迫道:“以前练过旦角,吃不了苦,就改弹琵琶了,这个更赚钱一点。”   盛澎恍然:“怪不得呢,就一般女孩子还不一定有你这么好看。”   见朋友被调侃,脸都臊红了,钟弥盯着口无遮拦的盛澎,忍不住回呛。   “你更好看,那你——”   那你是不是更像女孩子,这话还没说完,一道清冷声音插进来,截停了钟弥的急躁。   “他好看?”   钟弥望向沈弗峥,本该一鼓作气的声音,忽受打断,成了哑火的灶头,断断续续窜出几缕小火苗,就彻底没了声。   “也……也,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被沈弗峥打量的盛澎报应一样的尴尬,嚷着说:“四哥,你这话有点伤我了,我也不磕碜呐,我大学那会儿也有的是小姑娘追好嘛。”   钟弥不给面子:“倒是没看出来。”   船离了岸。   桨拨水纹,手拨弦,琵琶声幽幽荡开。   行至一处,钟弥指着岸边一栋古建筑给沈弗峥看,围墙上打着铜钱窗,瓦沿残损,看着有些破旧了。   她说以前学校春游还会去那儿,是个做纸的老铺子,做出来的纸又糙又厚,小朋友都特别开心可以做手工,天气好,只需要过两天就可以收到自己做的纸,当春游纪念品。   现在关了。   “你念书倒是都很有意思。”   钟弥看向说话的沈弗峥,想起之前他评价资深导游时,说比他在剑桥读唐代史还无聊,便回:“那你呢?以前在外国读历史系很无聊吗?”   他一时不语,就这么看着她。   那几秒的停顿,不知是在想更委婉的表述,还是故意将她自然的提问延伸得不自然。   因这话在探听他。   他说:“我本硕读的都是哲学,那晚跟你说的是一门选修课,外国人讲不好中国的历史,太无聊了,所以印象很深。”   小维的琵琶又换了一首新曲子,正弹到一处转折,钟弥心里仿佛也有一根细弦弹动。   是欲盖弥彰的单音。   “哦。”   或许是水路不稳,他不似平时那样端着,姿态放松,像一个限时敞开的,未知又丰饶的果园,引人一探究竟,甚至想收获些什么。   “哲学是To be,or not to be,这种吗?”   他嘴角轻翘,巧妙地接下:“That is a question.”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既答又没答。   钟弥意外发现,他说英文时声线没有那种秩序感,反而是低沉悦耳的。   那边蒋骓夸小维琵琶弹得好,小维说是钟弥的妈妈教得好,章女士才算弹得好,他这手琵琶不能比。   “你妈妈教的啊,”盛澎看向钟弥,又去问小维,“那弥弥肯定也会弹喽?”   小维太老实,立刻说:“嗯,我们俩一起学的。”   钟弥只能硬着头皮抱琴献丑,戴了指甲,全无手感,一碰弦,果然确认,连那点班门弄斧的本事也都全还回去了。   没弹完,连坐在离她最远处的小维都不由自主搔搔耳朵替她难为情,为她解释:“弥弥好像是很久很久没碰了,她大学读舞校,没时间练,生疏很正常的。”   钟弥正想如此自我安慰,却架不住对面的沈弗峥淡淡一笑,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正式初见那回,他跟她说的那句“钟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么会没有可讲之处。”   这下好了。   不仅棋是飞行棋,琴也是一手烂琵琶。   钟弥不免羞恼,心想这人出现不到半个月,像是来她的人生里职业打假的。   好在船行小半日,泊岸处离陵阳山很近,万里无云的好天,碧蓝如洗,群峦叠翠间,能看见一些佛寺庙宇的琉璃顶。   盛澎问起拜佛的事:“人都来了,不去捐点香油钱,是不是不太好?”   小维抱着琵琶,噗嗤一声笑,又迅速低了声音说:“你说的,好像菩萨是什么地头蛇,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盛澎立马高举双手摆起来:“我可没这么说啊,我这是尊敬菩萨,那什么词来着,虔诚!懂吗?”   钟弥便告诉他:“你要是尊敬菩萨,那就更不能随便去了。”   “为什么啊,我就想烧个香拜个佛还不行吗?”   “陵阳山有几十间庙,你拜不完的。”   蒋骓说:“拜不完就拜不完呗。”   “那怎么行,你今天拜了三五间,拍拍屁股就走了,你让其他菩萨怎么看你?”钟弥一语中的地质问他,“你这不是瞧不起菩萨么?”   说得菩萨之间也有一套人情世故,切莫厚此薄彼。   乍一听,十分有道理。   盛澎还真打消了拜佛念头:“那州市也就这么大,不烧香拜佛,也没什么别的可瞧了。”   钟弥道:“谁说的,不去拜佛,也可以去游夜市逛庙街啊,通常月尾有很多人放灯还愿,是最热闹的。”   小维问:“还可以去馥华堂听戏,你们去过吗?”   作者有话说:   引用: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第10章 金鱼灯 美好州市,你我共建   八月份最热闹的一期庙会,并不在月末,因为传统的情人节七夕更靠前些。   这天月老庙的香火最盛,本来盛澎想去凑热闹。临晚,钟弥站在庙街入口,仰头望山上渐远渐小的灯火处,指月老庙大概的位置。   盛澎:“这么远?”   钟弥:“对啊。”   那间寺在山顶,高高遥遥,像祭坛。   平日里香火薄是路不好走,鲜有信徒,每到七夕这天,游客纷至,却也有另一层意味——好像真能一口气走上去,必定心有宏愿。   小情小爱,撑不住这一路山高水迢。   钟弥说晚间没缆车,徒步上山可能要走两个小时,于是盛澎放弃了拜月老的念头,一行人进了庙街。   今晚游客多,不乏穿汉服古装的漂亮姑娘,和架着长枪短炮调角度的摄影师。   钟弥跟他们解释,这边有好几个薄有名气的写真馆,租赁服饰,也管妆发,一条龙服务很周到。   “这个天穿汉服很热。”   钟弥转头看身边的沈弗峥。   他今天穿白衬衫,透风的软绸料子,袖口折了几折捋至小臂,庙街仿古的灯光昏黄老旧,让那身白,失去了原有的正。   察觉钟弥的视线,他本来要望过来。   钟弥先一步与他错开视线,看向后面的蒋骓和盛澎,一视同仁打量他们说,“而且你们看着,应该也不会喜欢这种拍照项目。”   钟弥跟他们提议:“前面有卖扇子的,可以自己题字的那种,要不要买一把?今晚好热,刚好可以扇扇风。”   木格纸纹的高悬灯箱,笔走蛇龙题着店铺名——玲珑十二扇。   蒋骓咂摸这名儿,说听着像个江湖门派。   本地人缺乏这种神奇的初见联想力,钟弥扭头怀疑:“有吗?不就是个扇子店。”   盛澎应和说有点那个意思:“还是那种暗杀门派,一水儿冷艳美女。”   这话符合这两天钟弥观察盛澎得出的浪荡调性,她干干咧了一下嘴说:“那应该是你喜欢的那种的门派吧?”   盛澎厚脸皮道,他看过美女门派有点多了,喜不喜欢,得看冷艳到什么程度。   钟弥无语,懒得跟他再聊,转去问另一位非本地人:“你喜欢这种门派吗?”   是气氛太好,叫她太肆无忌惮。   钟弥忘了。   沈弗峥不是盛澎这种随随便便能谈及喜好的人。   也是心虚,问他任何问题,都有种被吸引、在好奇的暧昧,叫她不自然。   她那个微仰面的眼神,明晃晃写着我后悔问这个问题了,可没有台阶下,等待审判一般,眉目凝着少见的紧张。   好在沈弗峥没有顺话逗她,只接了一句话。   “我不混江湖。”   钟弥立马点头应和:“看出来了。”   尤其是从外公那儿得知他读书早,根正苗红,不混江湖才对,他跟舞刀弄枪的草寇贼子瞧着不沾边。   玲珑十二扇门口置一张长桌,摆了好几副笔墨,生意相当好,桌边围满人,拿着扇子排队。   刚刚钟弥说这就是个扇子店,实在低估了店家的商业头脑。   她好像去京市上大学后就没再来逛过庙街,不知道店里除了直接成本价乘十,卖批发来的白纸面儿扇子,什么时候又卖起玉石木料,多了一项刻章服务。   好在大道至简,不管卖什么,在这条街上,砍价逻辑都是一样的。   第一口价,一定要杀到老板脸色突变,再你来我往涨一点,这样才不算吃大亏。   老板开价八百,钟弥说二百。   老板果然变了脸色,说这实实在在是八百的好料子。   钟弥笑道:“你这牙大的水头,又是乌龟王八裂,也能说是好料子么?不刻章,拿回去顶多车珠子,还不够瞧的呢,八百块?再肥的外地客也不能这么宰啊。”   “那五百,最低价了,翡翠都没有买这么便宜的。”   钟弥手肘撑着柜台,半是撒娇地冲老板皱了皱鼻子,巴掌大的脸,一嗔一艳,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太贵啦,二百五不好听,给你加十块,二百六,你这门口都挂了牌子的,就当美好州市,你我共建啦。”   盛澎这种钱多到兜里烧的公子哥,几百块掉地上都懒得捡,见钟弥熟稔砍价也没打扰,退居二线,同蒋骓并排站着,看那店主大爷被小姑娘两句软话一哄,立马一边说着真半点不赚了,一边乐颠颠拿出包装盒子。   取了闲章,又买了扇子,盛澎在旁付钱。   题字时,沈弗峥叫钟弥来写。   钟弥疑心这人是不是打假上瘾,当她琴棋书画样样不行么?钟弥一本正经学他之前的话:“沈先生,你对不专业的导游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你刚刚说美好州市,你我共建,我出我的一份力,钟小姐也应该当仁不让。”   “还当仁不让,你是想看我会不会再出丑吧?你这个人真的是……”钟弥嘀咕,拿起笔点了点墨水,在内情感丰富地吐槽:你还出了一份力?放眼整个州市,谁敢劳驾你出力?你那是砸了不少钱吧,有钱才是大爷。   “你怎么会以为我喜欢看你出丑?”   钟弥噎了一下,觉得这反问简直荒谬,理直气壮道:“前天游湖,我弹琵琶你就笑了,当我没看见么,你那不就是在看我出丑!”   “我的确看了你,但没有看你出丑。”   钟弥望着他,迟疑般定住的表情,显然是不信。   古街夜市正喧闹,他声音一放缓,显得更加突出,似山谷隔雾岚传来的一声钟鸣,既远又近:“你那手琵琶弹得——”   “很赏心悦目。”   读了十几年书,钟弥才知道,原来不堪入耳还有赏心悦目这么委婉的说法。   脸上隐隐有一丝赧热,但她自知不能表现出来,否则显得她浮想翩翩,只得手上拿笔,将视线移到空白的扇面上装无事发生。   还没想好在扇子上给沈弗峥写什么字,钟弥咬着唇,正歪头思考,忽然夜市灯下一道黑影贴近,她像是被迅速拢进一团带着松雪气息的阴翳里。   手臂上有缕缕发丝划过的细微触感。   男人的声音近至贴面。   “你头发要沾到墨了。”   钟弥低头一看,那缕长发被他手指挽住,才没直直坠下去。   两人距离太近了,她脖子有些发僵,拢回头发,声音也有点不自然:“谢谢——我想到给你写什么了。”   两分钟后,扇子到了沈弗峥手里。   他低声念出内容。   “章台走马,风流不落人后。”   眼皮一掀,目光由扇面移向前方,少女脸上绷着故意使坏的淡定,一双漂亮乌瞳四处看,悠哉悠哉。   沈弗峥问:“这是评价还是期待?”   钟弥还没来得及回复,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弥弥”,她蹙眼,寻声望去,看见徐子熠正向自己跑来。   “打电话你都不接,我这几天去馥华堂等你,也没等到,戏馆的管事说你今晚去逛庙会了,我就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见到你了。”   他刚刚一路跑来,气息不平,这番话讲得不容易,一期一会的牛郎织女也没他这么苦尽甘来。   钟弥嘴角轻抽:“好巧啊。”   “弥弥,那天的事我知道了,你是帮——”徐子熠痴心不悔的声音忽然停下,看向一旁存在感极强的沈弗峥,“弥弥,这位是谁啊?”   男人打量男人总是简单粗暴。   这人通身上下找不到一个LOGO,手腕上一只德系表虽然是绝版老款,但不是什么顶奢牌子,还不如他自己手上这只百达翡丽十分之一贵。   可对方气度不凡,徐子熠好歹也出身商贾之家,见过些世面,不仅知道表是身份的象征,更晓得有些人已经显赫到无需外物来彰显身份。   多的是那些戴名表开豪车的人,抢破头献殷勤,巴望着能以身化石,为贵人垫上一脚。   之前徐子熠说喜欢钟弥,他家里不同意,徐夫人嗤之以鼻,觉得钟弥配不上徐家,现在家里意思没变,态度却全然不同。   叫他不许去招惹钟弥。   招惹?   徐子熠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徐夫人告诉他:“你当你为什么追不上人家?人家身边早有贵人了,瞧不上你的,你别白费了心思又得罪了人。”   什么贵人?又怕得罪谁?   此刻徐子熠看着钟弥身边的男人,却隐隐有了猜测。   钟弥自然不会在徐子熠和沈弗峥之间做介绍,她在沈弗峥面前丢的脸已经够多。   “那个,导游请假,我先去处理一下我的私事。”   她轻声跟沈弗峥交代一句,给徐子熠使眼色,去别处聊。   在路上,徐子熠却多心:“弥弥,你怕他?他是不是威胁你了?”   钟弥扑哧一声笑:“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为什么要怕他?”   “可是你刚刚看他的样子跟平时很不一样,就是有点怕的意思,弥弥,你是不是身不由己?”   钟弥深吸一口气,解释说:“他是我外公的客人,我有什么身不由己的。”   还有一句难听的话,钟弥今晚心情好没跟徐子熠说。   我是烦你好吗?   徐子熠纳闷:“你外公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客人?你以前没说过啊。”   “我以后也不会说。”钟弥试图提醒他,“我们是有什么关系吗?我需要什么事都告诉你?”   再说她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钟弥郑重说:“我虽然单身,但我有拒绝恋爱的权利,不是你追我,我就一定要答应,我希望你明白这个道理。”   徐子熠问:“是因为我跟周霖高中是朋友,你觉得为难吗?”   钟弥发现跟他很难沟通:“我不为难,我没有那么强的道德感,我单纯是不喜欢你而已,你还要我说多少遍?”   “你也不喜欢周霖了?”   “不喜欢。”   钟弥烦了。徐子熠却像冷静下来似的,忽然扭头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动静突兀,钟弥也下意识跟着看过去。   实则他们刚刚走出很远,此刻站在拱桥另一头,什么也看不到。   可这无声一刻,钟弥和徐子熠想的都是同一个人。   良久,徐子熠问:“那你现在喜欢谁?”   -   刚刚徐子熠来找钟弥,盛澎和蒋骓都看见了,目送那两人走到拱桥那头,盛澎收回视线,忽然想去看他那位四哥是什么反应。   沈弗峥站在桌边,手里一把正在晾墨的扇子,另一手拿着手机在接电话,看不太清脸上的神情。   在州市这些天,蒋骓替沈弗峥出面挡了不少宴会应酬,对徐子熠有点印象,启泰地产的副总带着儿子来跟他搭过话,叫他以后多关照。   一个启泰地产,还是副总。   蒋骓忽叹:“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啊。”   盛澎不能理解:“你管这叫寻常百姓?只要子孙辈不作妖不犯事,徐家少说能富三代,这是寻常百姓?蒋少爷,您这是没出过京市二环路,眼长头顶上了吧?”   蒋骓瞥了一眼还在打电话的沈弗峥,凑近盛澎说:“前几年,文化/部和书法协会办的百年艺展,钟弥外公的名字,排得比旁家孙家那几位都前。”   越往上去,圈子越小,壁垒越厚,说到底盛澎跟蒋骓也不是一路的苗子,盛澎没有在文化/部供职的爹,消息自然也没有蒋骓灵通。   “那章家怎么就没落了?”   蒋骓耸肩,小声道:“谁知道呢,有时候,官运这玩意儿,到头了就是到头了,再折腾就得拿命抵,急流勇退,也算是高招了,好歹章家现在还有体面,章载年这三个字拿出去还是有分量的,所以我才瞧不上那个姓徐的。”   最后这句愤慨稍显过头。   盛澎露歹意笑容,眼神暧昧起来:“唉,你看,你爸呢,对弥弥她妈念念不忘,你子承父志啊,这多好。”   “你瞎吧!”蒋骓压低声骂一句,眼风往沈弗峥那儿瞥了瞥。   盛澎望去,沈弗峥电话结束了,端端立在一盏柔黄灯笼前,油纸灯面上勾着鸾跂鸿惊的草书,风将灯笼吹得打转,光影也随之变动,忽暗忽明。   而他静立其中,摊看一把扇子,不知上面写了什么,他就那么静静地垂眼瞧着,忽而嘴角薄薄一掀,淡淡一抹笑似沉进什么不为人知的意趣之中。   盛澎悟了,却迟迟不敢信,望着蒋骓:“……有这么层意思吗?”   “那你猜猜,今晚没有钟弥,四哥他肯不肯出来?”   盛澎一下急了:“那把弥弥喊回来啊!”   蒋骓淡定得多:“你急什么,四哥都没急。”   -   钟弥准备回去时,看到游客手里拿了一盏精致漂亮的纸灯,上前问了店铺,就在附近,于是她也去挑了一盏。   下拱桥,玲珑十二扇门口还是人来人往,刚好听见盛澎的抱怨声:“这弥弥也真是,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   “她跟四哥打了招呼,也要跟你打吗?”   “那我们等就算了,不能让四哥也一直这么干等着吧?”   沈弗峥说:“等就等,没事。”   钟弥听见了,嘴角没忍住翘了一个小弧。   她微抬下巴,眉眼生动,打马过长安般淌出一段风流意气,扬声道:   “沈公子,我这不是来寻你了。”   沈弗峥目光一转,越过游人。   她穿棉麻质地的无袖杏白裙,风琴褶,纤细手腕上叠戴彩宝手链,从拱桥高处走下来,打一盏纸糊彩绘的金鱼灯,暖光融融,站在数步之外。   天太闷热。   夜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纸扇在他手上打开,扇面一摇,燥气不减的风混着甫干的墨香,钟弥就见他额前发梢微微掀动,一双眼,映缀灯火,看人时却波澜不惊。   钟弥的呼吸仿佛随着远远的一息扇风,倏然一浮。   那是心动难抑的滋味。 第11章 小齿轮 当代资本家果然没叫她失望   钟弥提着金鱼灯走近。   “你们一直在这儿等吗?旁边也有一个店——”   沈弗峥打断她的话:“你好像知道我会一直等你。”   连什么时候回来,在哪里碰头都没留一句。   这话是盛澎刚刚说的。   沈弗峥听了不以为意,不专业的导游做出任何不专业的事,不都很合理么?   钟弥表情不解。   “之前也是。”   那晚应下当导游,丢下一句“我会去酒店找你”就走了,彼此既没有联系方式,她也不知道他哪天就会离开州市,又或者考虑到她来酒店找人时他会不在。   “你好像默认我会等。”   倒真是疏忽,钟弥还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些,这会儿有点没心肝地说:“那你也可以不等。错过了就错过了呗,我外公说,错过就是没缘,没缘也不必可惜。”   沈弗峥就看着她:“那我跟钟小姐算有缘无缘?”   钟弥吸住一口气,挺可爱地摇摇头,像只小拨浪鼓:“不知道。”   “你之前不是说还给人看过手相么?不会算?”   钟弥接着摇头:“我不擅长算命。”   沈弗峥不解:“那你靠什么给人看手相?”   被人近距离盯着,那股子面对这人特有的尴尬又来了,钟弥想想,小声回道:“靠……靠胡说。”   沈弗峥出乎意料地笑了:“那你现在也可以胡说。”   钟弥很有讲究:“胡说也是要有准备的,现在电话诈骗还要写文案练话术呢,我也不能张口就来,下次见面吧,下次我——”   话就这么停了一下,面前的人很自然接过去。   “下次?”   钟弥不知那两个字是不是反问,又是什么意思的反问。   在今夜之前,每次分别,或有毫末心动如星火微烁,她都不曾考虑过与这个人是否还有相见重揖的缘,可不久前,徐子熠问她现在喜欢谁,她说没喜欢谁。   是敷衍,却也像心虚。   徐子熠刚刚说她看沈弗峥时有点怕。   本以为他眼瞎胡扯,此刻钟弥忽然想,那会不会可能是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近情情怯的一种拘谨。   想到沈弗峥刚才说她不知道他的行程,他可能随时会离开州市。   钟弥抬起头问他:“那,还有下次吗?”   “有。”   钟弥惊讶他答得这么干脆直接。   又想他无论提问还是回答好像都从容,外公虽然说他们年纪上并没有差一轮那么多,但数次相处下来,她却觉得他远不止大自己八岁。   沈弗峥朝她亮了亮扇子,“你这字,是你外公教你的?”   “嗯,我练得不勤。”   “那就是悟性很好。”   “谢钟小姐赠墨宝。”   琴棋书画已经夭折两位,现下挨了夸,钟弥心情很好:“那你得还我点什么呀。”   沈弗峥讶然一笑,微偏首,望住她眼睛去确认:“礼尚往来要这么快?”   “跟你学的呀,之前前脚欠你人情,你后脚就让我还,”钟弥手指比出一个数字二,“还还了两个!”   “好。”沈弗峥答应,“那需要我还什么?”   视线越过他身侧,钟弥望见在隔壁店门口看手串的盛澎蒋骓。   “你之后来我家听戏,能别喊他们么?”   沈弗峥也半转身,看那两个人:“他们惹你不高兴了?”   钟弥立时摇头,这几次出门,这两个人都跟保镖似的走哪跟哪,因为有他们,钟弥之前担心的那些尴尬,一个没发生。   她对他们没意见:“没有,怎么会,他们都挺有意思的,只是戏馆已经够闹腾了,听戏其实还是身边安静一点好。”   “就我一个,担心你会觉得尴尬无聊。”   毫不相干的语境最后能重合,钟弥慧黠笑着:“怎么会尴尬无聊,沈先生明明也——”   “很赏心悦目。”   心领神会,他收到她的回敬。   -   沈弗峥到馥华堂是下午两点,相较于初次过来时一楼的空寂无人,这回大厅要热闹得多。   上客七八分满。   厚重的暗红帷幕还不透一隙地垂着,台下看客瓜子茶水已经吃开。   他在门口稍站,就有位年轻的服务生远远瞥见,忙把手上活计交给旁人,快步迎上来。   “请问是沈先生吗?”   沈弗峥打量一眼来人,微微点头。   服务生笑容热情,手臂一伸,为他引路:“您这边请!”   他一边碎步上楼一边跟沈弗峥说着,“今天拉胡琴的管事老戴,家里出了点事,弥弥在忙,不过弥弥交代我了,如果有位姓沈的先生过来,就领他去二楼,这边雅座已经给您留好了,请问您喝点什么茶水?我们这儿有——”   正要报菜单,沈弗峥淡淡笑着打断他,问:“沈也不是什么罕见的姓,你怎么知道她说的是我?”   服务生看着他,先是一愣,随即嘴角继续咧起来说:“我怕认错人,当时也问了这个问题,弥弥说,这位沈先生很帅很好认的,我就又问只有帅这一条吗?弥弥跟我说,得帅到眼前一亮,不亮不算。”   沈弗峥听后弯起唇,仿佛毫不费力,脑海立马虚构出钟弥说这句话时的俏皮样子。   她太生动。   服务生说话也俏皮:“我这从中午招呼客人到现在,您刚刚往门口一站,唉,我眼睛还真亮了!”桌上有菜单,他拿起来递给入座的沈弗峥,“您看看,喝点什么吃点什么?”   心情好的时候,最平易近人。   沈弗峥在桌角放下茶水单,视线被旁边挂着的紫竹鸟笼吸引,一只翅尖雪白的雀在里头上蹿下跳,他看了一眼,对服务生说:“没忌口,你看着安排。”   “好嘞!您稍等。”   碧螺春随一碟松子杏仁腰果三拼送过来,服务生斟好茶离开,沈弗峥端起描青花的瓷杯,鼻端刚嗅到清香滚热的茶气,还没尝味,下方帷幕拉开,先闷帘传来一声。   戏开场,碰头彩,台下一片观众的叫好鼓掌。   沈弗峥坐在二楼栏杆边,位置靠近台前,往下一眺,就知道钟弥忙什么去了。   戏班有人请假,戏却不能不唱。   钟弥顶老戴作一场琴师。   钟弥的胡琴本来就是老戴教的,不像琵琶学得那么累,不仅讲究衣着,章女士还要求她时刻坐得规矩。   老戴自己就是粗人,根本不管她,她学得更开心,高中那会儿就拉得有模有样。   此刻的钟弥坐在戏台的侧幕里,浅灰针织半袖,搭白色休闲长裤,简约利落,一条腿弯曲着前置,垂感好的西装面料盖着鞋面,露一截涂鸦帆布鞋的底边。   她撑着琴,端一节玉竹似的细伶腕子,拉弓走弦,张驰有度。   沈弗峥手上的茶杯滞着,他留心听了一段唱词后的背景乐。   刚好茶水放温了一些。   徐徐入口,正适宜。   她那手琵琶弹不出好风月,今天这把胡琴拉得倒是很好。   戏罢,台上的角色谢幕退场,切末守旧撤下换新。   钟弥在稍暗处,去地上拿琴囊,小心翼翼将琴与琴弓放进去,她一低头,在二楼的下俯视角,能看到雪白纤细的脖颈露出来,同时暴露在他视线里的,还有脑后那根“簪”,形制奇怪。   沈弗峥眼皮一敛,将目光收到近前。   桌上放着茶水单,褐色粗麻线系着铜环,旁边别一支塑料圆珠笔,供客人勾画。   去了笔帽,就是那根簪子了。   他不禁失笑,倒是很会因地取材。   没过多久,钟弥上了二楼,径直朝沈弗峥所在的位置走来。   那根“簪”他没机会近距离看,因为钟弥散开了长发,脸颊两侧的头发随快步而生的风,往后微微扬动。   其实没什么太大联系,但他想起来之前她拍杂志的场景。   先前镜头之下的姑娘,在他面前站定,问他有没有很无聊。   他倒是很坦诚,说不是那么有趣,消遣不就是这样么?打发时间,有意思的东西太少。   钟弥弯身,从他面前的碟子里捡了颗松子,稍耸眉,觉得这话能从沈弗峥嘴里说出来,很违和:“我以为你们这样的人,效率至上,视时间为金钱,每分每秒都要创造价值。”   “那样就太累了。”   手中的松子脆脆一裂,露出小小果实,钟弥一顿,正要怀疑不会当代的资本家已经开始不重效率利益,开始往人文情绪方面深耕了吧?   沈弗峥说,“能不能每分每秒创造价值不重要,只要每分每秒都在收获价值,这个价值是谁创造的并不重要,用时间效率去博金钱的人,往往不是最大受益者。”   钟弥有点没听懂。   他看出来了,又耐心十足打比方给她听。   “整套机械的运作里,只有小齿轮才会拼命地转。”   钟弥一脸恍然。   当代资本家果然没叫她失望。   她没说话,拇指食指捻起掌心的一粒松子仁,转过身去,喂给笼里的雀。   漂亮的小雀在里头蹦得欢。   沈弗峥就跟着看钟弥逗那只雀。   “你养的雀?”   “嗯。”钟弥背身对他,仿佛很享受这种藏住面孔情绪的对话状态,看着笼子,有几瞬发呆,然后稍稍侧过脸问他。   “沈先生,没养过雀吗?”   她在一语双关。   沈弗峥目光静了下,仿佛看透她的小心思又不点破:“倒是没经验。”   无法确定他的回答是否具有深意,可钟弥却没忍住为这个回答胡思乱想,一时没再出声,只是装作逗雀的样子,又捡一颗松子掰碎喂进笼子里。   周围并不安静。   两场戏相接,有客走,有客进,有客继续喝茶谈天。   没多久,沈弗峥捏着蓝瓷杯,朝她所在一指,她听见他用一种很淡的声音问:“你这个雀,要怎么养?”   他也在一语双关么?   钟弥不能确定,微愣着回:“我这个雀,挑食,不是谁都能养的。”   他看她半晌,微微颔首,举重若轻道:“有道理。”   台上的花旦水袖一抛,正唱到婉转处。   没一会儿,服务生添了壶热茶来,斟茶的哗哗水声将钟弥目光从戏台上牵回,隔着袅袅茶雾,她看对面坐着的沈弗峥。   光线被泛黄的老玻璃削弱,映入室内,一旁屏风里绣的竹兰,化作层层灰影,落在他的白衬衫上,台上唱着光转流年,这厢便淌成一副浓淡皆宜的水墨画卷。   高朋满座里,钟弥望着对面人瞧戏的眼梢,忽然想——   戏文里讲的因缘际会,也难胜如此了。 第12章 无事牌 你这车牌,是我生日   沈弗峥要离开州市了。   那天戏散场,得知这个消息,钟弥并不意外。   之前那晚逛完陵阳庙街,盛澎问她学校几月份开学,钟弥说九月初,但没说自己在京市得罪过人,身上有点事儿,到时候托同学弄一下开学报名的手续,很可能九月份不会去京市。   盛澎跟她说:“相逢即是缘,京市那边还攒着一堆事儿,我们明天就得走了,那弥弥咱们有缘京市再会!”   说着,拿出手机朝钟弥晃一晃,“加个联系方式?以后好联系?”   听到他们明天就得走了,钟弥先怔住一瞬,下意识转去看沈弗峥,嘴上答着盛澎的问题。   “说了有缘再会那就是凭缘分,你不相信缘分么?加联系方式就是手动作弊了。”   盛澎笑着,收了手机说:“好好好,我不作弊,我作什么弊啊我,我死相信缘分的,再说了,真遇不到,哪天开车路过你们学校门口,我不走了,我蹲着等你还不成吗?”   钟弥提醒他,学校保安大叔很严,校外车几乎不让开进。   盛澎手一挥笑说:“没事,我跟你们学校的一个领导很熟。”   不知真假,钟弥没继续跟盛澎扯,问沈弗峥:“你们明天很早就走吗?”   “我不急这两天。”沈弗峥说。   一旁没说话却一直留心观察的蒋骓立时应着:“对!四哥跟我们不是一个行程,我跟盛澎先回去。”   这话回答的,让钟弥更加困扰了。   不急这两天的意思,是明天他本来也要走的吗?   如果是,那么不久前她问他还有下次见面机会吗?他当时的回答,那个“有”字里的干脆,不是无需思考的顺应,而是像车子急拐弯变方向那样迅疾。   她曾觉得第一眼的潦草心动,经不住细究,太肤浅。   可此刻一颗心却似搁置在沙滩边,被一息一息的浪潮冲刮得有些莫名发软。   又会想,这世间。   镜花水月,哪一样不肤浅?   有些感情,再少见,也不是什么掘地三尺的矿金,它没有那种费劲的人为属性。   更像是倏然而至的极端天气。   没有任何兆头,也不适合期待。   将沈弗峥从戏馆门口送走,钟弥站在傍晚的满天余霞中,身后偌大戏馆,人越来越少,门口不止他那一辆车驶离,车子纷纷从她眼前开过。   这场景,既寻常又不寻常。   钟弥走神,觉得有一个词很适合用来形容这场面,但灵光一现,没捕捉,之后像一种应激屏蔽似的,无论怎么也想不起来。   思绪胡乱游走之际,钟弥捡起一桩差点忘了的事。   答应了某人算命胡说,还没做。   -   次日上午,天气预报说有雨。   高楼顶端笼着将雨未雨的灰青厚云,浮尘积在马路边,出租车一开过,薄灰飞起,窗外可见度立时大打折扣。   记忆里,为了应付换季,州市每年夏秋接驳都是这种潮与躁反复掐架的状态。   钟弥坐在去酒店的出租车上,电台声里插播一则今日天气预报,女主播用甜美到失真的嗓音说着,未来一个小时内州市可能出现大范围降雨,提醒市民出行带伞,司机注意行车安全。   之后转至音乐频道,主持人继续刚刚的月末盘点,播放八月份最热门的十首网络歌曲,口水歌的旋律很抓耳,说不上难听也夸不出任何特色,歌词重复率高,就那么点爱情疼痛,隔靴搔痒地写,翻来覆去地唱。   没什么意思。   绕过环岛,酒店堂皇的门厅位置好几辆车在排队。钟弥没跟在后面等,让师傅在花圃边将自己放下,步行一小段进入旋转门。   因为之前沈弗峥和酒店前台打过招呼,钟弥只需要去问,就能知道他的去向。   但还不等钟弥提着手袋,走向前台,就在另一侧的咖啡座里发现了沈弗峥。   倒也不是先看见他。   不算近的距离,他穿着浅色衣服,面前放着白色的杯子,称不上光彩熠熠,但他的座位旁边站了一位盛装打扮的女人,比他本人吸睛得多。   深v裙,长卷发,盘靓条顺的好身材,拘谨又带些娇羞的模样,正跟沈弗峥说着话,内容听不清楚。   钟弥去观察沈弗峥。   他面色如常,倒也回应,只能凭他嘴唇的动静,推测出他的话很短。   但无法看出喜怒。   钟弥联想到那次在这家酒店的露台,徐总给他点的那根烟,被他只用手指夹着,烟气漫开,一圈圈徒劳纠缠他指骨,不得半分眷顾,最后自燃殆尽。   想到这儿,钟弥停住正在走近的脚步,往酒店落地窗外看了一眼,天色好像更阴沉了些。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   她攥了攥拳,正转头打算先回避时,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似迫近的雨气。   远远的,就能叫人感受到,并产生关于他的想象。   “钟弥。”   被点名的人脚步顿住,下一秒,慢慢转过头来,落落大方露出一个浅浅笑容同他说:“我看到你有朋友在,怕打扰到你们,打算等会儿过去。”   那个女人比沈弗峥还着急,立马识趣地解释:“不不不,我称不上沈先生的朋友,之前徐总介绍我过来,给沈先生当过导游。”   不过也就当了小半天。   当时介绍她过来的徐总将她往沈弗峥面前大力推荐:“您之后有需要直接联系小简,您放心,小简她啊什么都懂。”   电话她主动留给了沈弗峥司机。   但之后一次都没人联系她。   今天她提着精致伴手礼过来,话也说得很讨巧,说那天之后,沈弗峥都没有再联系她来当导游,她回去想了想,可能自己之前的工作没做好,日后一定会多多的学习精进。   “听说您最近要离开州市了,我准备了一点小礼物,是州市的特色点心,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是要攒齐这八样也挺不容易的,我昨天下午排了一下午的队,一点小小的心意,当给您这趟州市之行划一个还算有意义的结尾。”   沈弗峥微微点了一下头,不冷不淡地回说了句谢谢。   钟弥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沈弗峥看见她像撞破什么事似的转身,鬼鬼祟祟又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他指尖轻轻敲着杯子,等她一有迈步的兆头,就立刻喊了她一声。   现在那位资深导游跟钟弥解释,话不知道是不是在学钟弥,但可以确定,她没有钟弥那种表示不在乎的精髓。   “沈先生,这位小姐是您朋友吧?那我就不多打扰您了。”   隔了两秒,钟弥听见沈弗峥的回答。   “她算你半个同行。”   钟弥看过去,与他对视。   那人明明歪斜着身子,撑手支着下颌,却仍给人一种端矜之感,仿佛这样的人,生来就存在于某种秩序中,稳定从容,跟戏弄这类词不相关。   可细细回忆,这人跟自己第一次见面说的话就透着逗弄的意味。   ——钟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么会没有可讲之处。   可她从没有察觉。   人走了,钟弥还呆呆的。   沈弗峥抬抬下巴,让她坐。   钟弥放下包,坐他对面的丝绒沙发,服务生过来问询她需要喝点什么。   钟弥答:“一杯柠檬水就好。”   眼睫一垂,她便瞧见桌上那份精心准备的点心礼盒。   刚刚钟弥过来,看过那位资深导游的正面,很漂亮,但五官不容易记住。因为这种身材好到男女通杀的美人,女人味太足,穿深v紧身裙站面前,深谷幽壑,暗香盈盈,只看脸实在浪费。   钟弥作为同性,都不止欣赏了脸。   “你之前说有人给你介绍的资深导游很无聊,我还以为是年纪很大的那种,所以你不喜欢,没想到是这种——资深。”   那个“深”字,被咬得音稍重。   然后她便很自然想起他之前说的话,面对这种玲珑浮凸的美女,他居然说人家无聊,还做了形容,外国人讲唐代史。   沈弗峥轻翘唇角,仿佛她说了无比可爱的话。   那笑容让钟弥有些坐立难安,她微微侧过头,去看桌上放点心的小盒子,仿食盒的包装,盖子透明,能看清里头的摆样儿。   钟弥惭愧,至今她都没有耐心去排队给什么人一次性买齐这八样东西。   “真用心。”   此刻彼此之间如有一丝安静,那种道不明的暧昧就会像菌群落进培养液里,一发不可收拾地扩散。   所以钟弥平淡地继续说着:“这种资深导游,别说是引经据典,上下五千年,就是照本宣科,读游客手册,也不会让人觉得无聊吧。”   沈弗峥反问她:“是吗?”   钟弥也反问他:“不是吗?”   沈弗峥没有表情幅度,而她说的时候微瞪眼,有点儿稚气较真。   这种废话往往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   于是钟弥说:“你的喜好还挺难琢磨的……”   其实她想问的是,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不无聊?但没必要了,因为她觉得沈弗峥能听懂话外的意思,绕与不绕,他都听得懂,就像那位资深导游临走前还要说一句“您之后来州市,需要导游的话,还可以找我。”   但应与不应,是两码事。   不止那位资深导游。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一举一动也都太透明了。   她也从来没遇见过,像他这样的男人。   外头下雨了。   雨点落在窗上,因自身单薄,无法干脆下坠,动弹不得地覆在一层透明玻璃上,被动成一枚标本,被人观察。   服务生给她端来一杯柠檬水。   钟弥伸手,略扶住杯壁道谢,也是这个角度,她看见对面沈弗峥的杯子里泡的茶。   是茶汤清碧的六安瓜片。   “你喜欢喝这个?”   沈弗峥回答:“以前没喝过,那次送你去宝缎坊拿衣服,店里的人泡了一杯给我,味道很好,我很喜欢。”   他泡茶的杯子是咖啡杯,钟弥望周围,确定了这的确是个西式的咖啡座,陈列柜上咖啡豆品类很多,但不像随便能拿出六安瓜片的地方,她很好奇:“谁帮你用这个杯子泡的?”   “我问他们有没有这种茶,他们叫我稍等,然后就这么拿来给了我,我没那么爱喝茶,用什么杯子,也没那么多讲究。”   钟弥低声说:“还挺稀奇。”   带优雅手柄的咖啡杯里泡六安瓜片。   “稀奇不好么?”他淡淡说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面朝落地窗外看雨。   大雨时的天光是瞬时变动的,明暗闪接虽然并不明显,但只要留心观察,还是可以看出帧与帧之间的光影差别。   帧,听起来像是电影名词。   她意识到自己在美化。   就像所有离别,人们总觉得离别具有脱离日常的诗意。   而诗行词篇里,离别往往是相思的上阙。   钟弥低下头,也去捧杯子喝水。   唇舌经由柠檬水潮润,她抿一抿,微微的酸,似攒出一点可供滥用的勇气,问对面那个人:“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新鲜?”   沈弗峥放下杯子说:“你这话也很新鲜。”   也。   钟弥了然。   她去翻自己带来的包,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取出其中的东西,放手心里,摊到沈弗峥面前。   “你不是让我帮你看手相吗?我帮你算过了,你命犯孤星,易遇邪气,小桃木是辟邪的,这个无事牌送给你。”   沈弗峥从她手心收过来。   这种耐得住年月的木料都很有灵性,新有新的样子,旧有旧的样子,痕迹无法说谎,他手上这个显然是后者。   沈弗峥复述她的判词,命犯孤星,嘴角随即弯了弯,他好笑地问她:“看手相都不需要我把手摊开吗?”   钟弥面不改色:“都说了我全凭胡说,哪需要那么多依据啊。”   他笑容更深。   东西是个挂件,但无事牌没什么花哨纹路,只要料子好,也不那么讲究设计和雕工,没什么赏玩意趣,图个意头好罢了。   可沈弗峥却提着编绳,前后翻面,仔细打量,仿佛拿到出土文物似的在慢慢研究。   钟弥却不想再多待。   “你今天走,我就不送你了,本来我们也没熟到那种程度,我先回家了,祝你一路顺风。”她说着拿包起身。   沈弗峥留她:“我下午走,中午一起吃顿饭?楼上就有餐厅,本地菜做得还不错。”   钟弥得承认,他简单的一句话就具备拉扯的力量,她甚至不知道他说的“下午走”和之前说的“不急这两天”,是否都是临时起意的一句更改,挪动的脚步就像被牵引住一样。   但钟弥知道,他做这样的决定很简单,甚至没有半丝犹豫纠结。   他太游刃有余。   这种游刃有余太超纲,甚至推翻了钟弥对游刃有余这四个字的认知,她曾以为游刃有余是一种灵活,实际上,最好的游刃有余是让人察觉不到灵活。   只是自然妥帖,无法反驳。   但是可以拒绝。   所以钟弥摇头说:“不了,沈先生自己享用吧。”   有时候电影不上不下放到后段,即使此刻剧情的悬念无比吸引人,看垂死挣扎的进度条也该知道,这故事要烂尾了。   没有什么空余再去发展了。   沈弗峥没有强迫她,或者再出言挽留什么,他一直很尊重人,只一边拿出手机一边跟钟弥说:“外面在下雨,我让老林送你。带伞了么?”   这酒店附近的确不怎么好打车,尤其是大雨天。   钟弥看一眼自己的包:“带了。”   “那就好,再等一会儿,老林马上就来。”   从酒店门口往外走那段路,即使撑着伞,也挡不住雨气蔓延。   沿着环岛路,老林将那辆挂京A牌的黑色A6缓缓开近。   关于这车,关于这车主人的种种,钟弥脑子里像短时间速播了一段纪录片,毫无旁白,画面快速叠换到目不暇接。   最后停在这个潮湿的青灰雨天。   雨点在伞面上敲得噼里啪啦,今天穿裙子是错误决定,小腿早被扫湿,一片裙角湿透粘在腿上。   手指抓紧伞柄,她觉得自己就像死死撑着这张薄布的纤细伞骨,既虚张声势,又难堪风雨。   或许是不甘心。   有些有因无果的相逢,不是艳遇却胜似艳遇,钟弥想,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可能得花点功夫才能把这个男人淡忘干净,所以也不想当那个被轻易抛诸脑后的人。   临收伞上车前,她忽然回眸说:“你这车牌,是我生日。”   沈弗峥站在车边,朝钟弥望过来,他面容隔着茫茫雨雾看不清明,但钟弥听到他的声音,在这暴雨天里突兀的温柔,应着她的话说。   “是吗,那钟小姐同我有缘。”   –   傍晚雨停。   天色渐暗,路面依旧潮湿。   从酒店回来后,钟弥下午睡了长长一觉,但多梦,导致睡醒了也不太精神,走到戏馆门口,脑海里跳脱一瞬,她停下脚步。   她想到某个画面,戏散场后送走沈弗峥的车子,她久久站在戏馆门口,努力想一个形容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此时此刻,她微微仰头看馥华堂的招牌。   终于想到那个词了,心里却隐隐难受。   原来是曲终人散。 第13章 解冻感 久侯故人归   八月里数场雨扫清暑热。   入九月, 早间温度明显衰下来,起小风,吹进室内都蕴着一股清凉气, 拂上皮肤似一层透明冷纱。   钟弥穿短袖裙子下楼,被打扫卫生的淑敏姨喊回去, 添了一件薄薄的针织外套。   说早晚气温低,当心感冒。   出门前, 她检查一遍包包里的身份证复印件和体检报告, 按先前约定,今天得去实习机构办入职手续。   七八点出了太阳,天气不错。   州市的公交也难得准时,从手机里刷了出行码,钟弥就近找位置坐下, 屏幕里即时弹出一条扣费短信。   她将长框一抹消除, 戴上蓝牙耳机,点开音乐软件,看着车窗外随公交启动渐渐后退的风景。   快到商业楼时, 阳光一晃, 她倚窗瞧见那个于她而言, 有一点特殊意义的公交站牌。   记忆里雨幕连天,那人就是在这里送她去宝缎坊取旗袍。   至于那件旗袍么?   昨天晚上淑敏姨收拾换季衣物, 钟弥已经叫她存箱收好。   应该不会再穿了。   上次过来面试是周末, 钟弥还当这栋商业楼清冷,今天周一, 实打实遇上早高峰, 甚至第一批电梯她都没挤上去, 只能等另一部电梯下行载客。   钟弥的手机这时候响了。   来电显示是妈妈。   今天早上钟弥刚起, 就听淑敏姨说,蒲伯天不亮就打电话来把章女士喊走了。   外公身体不好,钟弥当时紧张起来,问外公怎么了?淑敏姨说:“你外公没事,那一大早老先生都不一定起来了,听你妈妈在电话里说,好像蒲伯说是什么东西丢了吧。”   钟弥松了气,才去洗漱。   此刻电梯到一楼,叮一声打开,钟弥没有往电梯里走,而是转身直奔门口,眉心不自觉地用力蹙起,跟电话里确认:“是我之前画的那幅画被拿走了吗?是谁拿走的?”   赶到丰宁巷,钟弥挎包进了垂花门。   外公并不在,章清姝面前坐齐了表姨一家三口。   花枝招展的表姐自觉丢脸一言不发当隐形人,表姨一边跟章女士絮絮诉苦,一边抽手打两下身边不成器的儿子。   她只说网络赌博害人,那些放贷机构利滚利给人下套,昧良心,杀千刀,连难听话都舍不得往自己儿子身上说一句。   话里话外,都是事已至此,也是小事,都是亲戚,就算了吧。   一番车轱辘话说完,章清姝听着面容始终平静,见女儿从院子里走来才看过来:“怎么伞也不打?晒死了。”   钟弥没管这种小事,打量一圈,只见淑敏姨泡茶出来,问道:“外公和蒲伯呢?”   章清姝:“今天体检,去医院了。”   钟弥走到妈妈身边:“也好,这事儿别让外公知道。”   章清姝点点头,她跟蒲伯也是这么想的,章载年身体本来就不好,心脏做过手术,尽量不要让他为这种琐事操心。   表姨一听钟弥这么说,立马接着话头就应和:“是啊是啊,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方城我回去就狠狠教训,我保证他下次再也不敢了,一点小事,别惊着老先生了。”   钟弥轻笑一声,望过去。   表姨赔笑面色立时绷不住,讪讪扯着嘴角。   做贼心虚的人受不得一点风吹草动,哪怕只是旁人一声轻笑。   “你笑什么?”   钟弥看向说话的方城。   这位表哥,细算起来好像不仅跟沈弗峥同龄,还同样去英国读过书,不过他自然不是在剑桥读哲学听无聊的唐代史。三年野鸡大学水了本科文凭回来,掏空家底不说,半点本事也没学到。   反而套着自认金光闪闪的海归空壳,眼高手低,活成现在既一事无成又自视甚高的样子。   钟弥笑着问他:“你说我那幅描金牡丹你拿去买了三十万,是真的假的?哪个怨种这么识货啊?”   方城眼神闪烁:“我说了我有个朋友在搞文化收藏的公司上班,他有门路,送去拍卖行了,你能写会画的,又是你外公亲自教的,怎么就没有人识货,反正就是很快就脱手了。”   “哦——”钟弥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钟弥到之前桌子上就放了一张银行卡,这时候表姨又把那卡往章清姝面前推推:“三十万我们凑了,钱都在这儿了。”   一直没说话的表姐此刻冷笑:“是谁凑的?是我的包包首饰凑的!”   表姨怕节外生枝,立马瞪过去:“你少说两句!”   表姐不满:“这才是我说的第一句话!你管我这么严,怎么不多管管你儿子?”   章清姝目光在那吵架的母女身上递了递,最后看着旁边不停抠手指的方城。   “我问了蒲伯,弥弥那幅画是她在外公这儿画着玩的,连章都没盖,你拿去拍卖行,连存档都成问题,但凡是正规机构,拍卖流程怎么介绍?作者不详?”   母女俩不为包包首饰吵了。   闻声,一家三口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整齐划一捧起淑敏姨刚刚送来的茶。   那画面瞧着都好笑。   钟弥作势去拿手机:“都这样了,还不说实话吗?非要报警闹到警局让警察来问吗?”   表姨放下茶杯,紧张道:“都是亲戚,报什么警呢,再说钱我们也都送回来了,家里的事,闹出去让外人看了笑话多不好。”   “钱都送回来了?”钟弥看桌子上那张银行卡,“我的画不值三十万,三万都不会有人买,”目光一转,钟弥盯住方城,“但如果你那天不仅偷了我的画,还翻出我外公的章,私自盖了,拿我的画冒充我外公的作品,就不是三十万这么简单了。”   甚至不用回答,看那一家的表情反应,这个猜测是必然。   最后表姨吞吞吐吐道:“方城是盖了你外公的章……卖了,卖了六十万……”   钟弥深吸一口,冷下脸色。   外公一早封笔,一个早已封笔的人,又有新作流传出去,一旦这件事扩散开,轻则引起旁人臆测,重则影响外公半生的清誉,想到这点,钟弥紧捏着拳,整只手臂都不由发抖。   她绝对不允许外公无故受累,受人指摘。   章清姝面色也沉下来,问是哪家文化收藏公司?又是什么人接手送去哪个拍卖行的?   方城声音居然还不情不愿:“都已经卖出去了……”   钟弥冷声提醒他:“你现在最好不要再说一句废话,否则我叫警察过来告诉你,你偷窃他人物品以六十万高价卖出是什么后果,到时候你不如跟警察说,都已经卖出去了,看看警局会给你想什么办法。”   表姨求情道:“弥弥,都是亲戚……”   钟弥不留情面地打断:“宁愿不是,跟你们当亲戚很倒霉,心里没数吗?”   这话重了,毕竟之后拿回画还需要方城配合,章清姝轻轻喊了一声提醒:“弥弥。”   钟弥撇开脸,调整呼吸。   方城这会儿才老实交代,是哪家文化收藏公司,帮忙卖画的朋友的联系方式,又送去哪家拍卖行,最后说:“那个老板还挺识货的,一看到画就怀疑了,经理问我们是不是真迹,我朋友当时也心虚,本来不打算卖了,但那个经理接了个电话说,如果走正规的拍卖流程,他们没办法出具鉴定,也不愿意担诚信风险,但他们幕后的老板很喜欢这幅画,愿意自己掏钱买下来,但不可能按市价来估,一口价只给六十万……我当时正需要钱,六十万也不少了,就答应了。”   到嘴边的话,钟弥忍住,懒得说外公的作品有价无市,这一口价六十万是在打谁的脸。   钟弥对那一家人说:“我希望你们明白,这件事最坏的结果,是画拿不回来,我会报警说明一切,外公的名声绝不可能在你们手上折损半点!”   钟弥盯向方城:“约你朋友出来,越快越好。”   章清姝看看时间,叫淑敏姨收茶具:“外公跟蒲伯也快从医院回来了,你们先回去吧。”   表姨起身,眼神虚虚带过桌上那张银行卡,她怎么推过去的,就怎么停在那儿,她局促问道:“那这个钱……”   章清姝知道她什么意思:“画是六十万卖出去的,不一定六十万就能拿回来,你们家倒过二手奢侈品,这点应该清楚,钱,你们家现在立马拿不出来,我这边先垫上吧。”   听到有人垫,表姨神情松下来,甚至想伸手去碰那张银行卡。   章清姝快她一步,将卡拿起:“你们收了六十万,这六十万要一分不少打进这张卡里,弥弥的性格你们也知道,别说是我,就是她外公替你们说好话,她也不可能算了,她打小不肯吃一点亏。”   章清姝温温柔柔把刚刚听了数遍的那句“都是亲戚”还回去。   “都是亲戚,别为了一点小事弄得以后不能来往了。”   那一家人走了。   钟弥喝着冷茶,闷闷不乐。   章清姝这时候问她:“今天说去办实习入职,迟点去没关系吗?”   钟弥把这件事忘了。手机点开,微信几条未读信息和一个未接来电,都是舞蹈机构那边打过来的。   看着屏幕,钟弥很快做了决定,一边在聊天框里斟字酌句,一边跟妈妈说她不打算要这份实习了。   之前因为钟弥留在州市实习的事,母女俩还有过分歧,章清姝只给建议倒也不强求钟弥听话,此时听钟弥说不打算要这份实习了,她心有猜测:“因为画的事儿?”   “嗯。”钟弥点点头,“不是说那个老板是京市人吗,画当天就送去京市了,想拿回来,肯定要跟人面谈,前前后后事情不会少。”   章清姝摸摸女儿软缎一样的长发,温声说:“没事,你忙你的,到时候妈妈去京市处理就好了。”   钟弥不答应:“你不是不喜欢京市吗?我去就好了。”   “我什么时候说不喜欢了?说不喜欢的是你吧?”   钟弥回忆起艺考前,章清姝带着她去京市拜师集训的日子。   有一次车子经过常锡路,妈妈看着车窗外,忽然指给钟弥看,说妈妈以前就住在那里,后院里养了龙柏,刺梨,很多奇奇怪怪的树,还有半园子的白玫瑰。   那是头一回,钟弥见妈妈露出那么伤怀的样子。   钟弥隔着车窗玻璃望过去的时候,正有一群戴红领巾的小学生跟着执小旗的导游经过那排民国风的小楼,二楼所有窗户紧闭,透出复古的深绿,门口的银色垃圾桶上写着禁止吸烟,文明参观。   钟弥说:“你是没说,但我看出来了。”   在钟弥心里,京市从来不是她的家。   而那里却是章清姝出生长大的地方。   以前章家在京什么样儿,钟弥只听淑敏姨讲过只言片语,章家曾经发生过什么钟弥也不太清楚,外公和妈妈都口径一致,平淡地一语带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小时候钟弥还真当是云淡风轻。   集训那次才隐隐恍然,原来故地重游不亚于旧事重提,也会让人痛苦。   微信发出去,钟弥抱歉因为家里出了一点意外,无法按时入职,决定放弃这份实习,舞蹈机构那边表示理解,并跟钟弥说可以为她保留职位,如果之后还有过来工作的意向,随时可以联系。   钟弥回了谢谢。   当天下午,钟弥就去见了方城的朋友,拿到拍卖行那边经理的名片。   方城的朋友跟钟弥打预防针。   “当时签合同交接时,那位老板都没有出面,你就算找到拍卖行那边打听,估计也只能知道什么助理秘书之类的电话,那种随随便便拿六十万打水漂玩的大老板,不是那么好见的。”   钟弥拿起桌上的名牌,唇角短暂一翘,扫了一眼方城道:“这种坏消息你应该跟你朋友多聊聊,因为如果我拿不回画,要坐牢的是他,而你是协同犯罪。”   说完钟弥就拎包走人。   背后传来方城朋友舌桥不下的声音:“你这个表妹,人这么漂亮,说话这么狠?”   一如方城朋友的预测,即使找上拍卖行,废尽功夫,钟弥最后也只联系上一位自称杨助理的男人。   电话属地在京市。   对方说话少有情绪,是公事公办的干练语调。   钟弥说明自己是章载年的外孙女,那幅画并非外公真迹,是失窃后被人盖了外公的章,才辗转到拍卖行被交易掉的,哪怕溢价,这幅画她也必须收回来。   “希望您老板那边可以配合走一下拍卖行的消档流程,因为我外公已经封笔很多年,有新作重新被投到拍卖市场这件事对他影响非常不好,如果您老板那边还有其他诉求,我们也可以再商量。”   杨助理回复她:“这个情况我需要跟老板汇报,具体决定也需要老板来拿,我做不了主。”   “好的。”因为在京市得罪过人,又深知京市圈小,钟弥担心好巧不巧两件事凑到一起来,“恕我冒昧,方便问一下您老板姓什么吗?”   “旁,旁边的旁。”   钟弥松气:“好的,感谢,麻烦您汇报了。”   对面回复:“应该的,为老板处理事务就是我的工作内容。”   隔天早上,钟弥收到杨助理的回电。   “这幅画我们老板一开始就看出不是章老先生的亲笔,也不在乎是不是真迹,只觉得很有意思,是买来打算送朋友的,了解到钟小姐这边的情况,我们老板也能体谅,愿意跟您面谈沟通,不过他近期都没有去州市的计划。”   钟弥坐在床上,睡意全然退去:“好的,我今天就可以去京市。”   那边为难着说:“但具体什么时候见面老板没定,今天恐怕不行,他最近行程比较忙,可能会随时有空,也可能很长时间没空。”   言外之意钟弥听懂了,随叫随到。   有求于人就要有有求于人的样子,钟弥好声说:“没关系,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在京市,时间方面我可以完全配合,只要旁先生有空,请您第一时间联系我。”   当天中午钟弥就简单收拾行李,坐上了去京市的高铁。   出站时,天色阴沉,大风刮得钟弥身上的白色风衣猎猎作响,她墨镜下的眼睛不舒服地眯起来,太阳穴砰砰跳,有种中大奖的头疼。   读大学在京市待了三年,她对这个城市最好的印象就在九月。   天气晴朗,温度舒适,天高云淡,初秋是京市一年之中公认最适合出游的季节,刚好又临近国庆,各大户外景点即使不是周末都是游客扎堆的状态。   九月极少见这样的糟糕天气。   给她碰上了。   钟弥压着白色报童帽,踩着黑色的过膝靴子,拉出租车门之前,她在深色车窗上窥见自己这一身如同奔丧的应景打扮。   司机师傅问她去哪儿?   带上车门,钟弥报地点:“京舞。”   到宿舍,钟弥钥匙没用上,因为宿舍门是开着的,她进去放下小行李箱,看到自己桌子边堆了几个快递。   她正在看寄件人,室友何曼琪贴着面膜,抱着一盆洗净甩干的衣服进来,她惊道:“弥弥,你怎么回来啦?”   “有点事要处理,你没去实习吗?”   说到实习,何曼琪叹气,去阳台晾衣服:“哎,我跟你又不一样喽,邹老师给我介绍的也不是什么好单位,不打算去了,这几天在投简历,现在在考虑要不要去当模特,听说能赚很多。”   捏着衣架,用力一抖湿衣的褶,何曼琪一下抖出记性,想起自己刚刚好像失言了。   钟弥本来的安排是很好,但她现在去不成京市舞剧院了。   她站在阳台侧头去看,钟弥蹲在那里拆快递,并没有什么任何被刺激到的样子,侧脸平静又漂亮。   “弥弥。”   “嗯?”这些快递上的寄件人和电话号码都不是钟弥熟悉的,她找裁纸刀打开,发现里头是一些香水护肤品之类的东西。   何曼琪期待地邀请:“弥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面试模特啊?你条件这么好,肯定行的。”   “我不喜欢当模特,祝你面试顺利。”   “那你实习的事怎么解决啊?”何曼琪面露担心,“那个彭少爷不是说,如果你不答应他,他会让你没法儿在京市跳舞吗?”   钟弥不当事:“总能解决,大不了不待在京市就好了,”钟弥把东西拆完,看向旁边那张空置许久的床位,“这些东西都是靳月送的吗?”   “嗯,她助理寄来的,估计是品牌送给她,她用不掉才送来给我们的吧,小恩小惠,谁稀罕似的。”   钟弥见她去浴室揭了面膜,回到自己位置上,拿起一罐大几百的精粹水往脸上拍,一边拍一边表情丰富地说:“弥弥你说,她也不跟我们讲她傍上了谁,会不会是那种糟老头子?她不好意思讲?怕我们笑话她?”   钟弥低头,何曼琪那瓶精粹水和自己手上的这个一模一样,应该也是靳月送的。   “你又听谁讲的?”   何曼琪一脸天真:“班里女生都这么说啊,我刚刚去洗衣房还听到人说呢,说上个月在羲和古都见到一个地中海跟靳月有说有笑进了电梯。”   “哦,不对,人家现在有艺名了,不叫靳月了,应该是江——近——月——”   钟弥问:“谁在洗衣房说的?之前隔壁宿舍那个徐凝?”   何曼琪惊到捂嘴:“你怎么知道?”   钟弥一笑:“猜的。”   当初靳月由徐凝介绍去做宴会礼仪,徐凝身为学姐,每次拿到日薪都扣一笔钱才发到靳月手上,话里话外还要靳月拿她当恩人,最后有人当礼仪遇贵人,有人当完礼仪继续一场接一场当礼仪,如今混得再好,也不过是个摆不上台面的中介。   这种在漂亮姑娘里谋利打转的中介,要说难听了就很难听了。   被子很久没用,钟弥拆下床单被罩去洗,今晚打算住酒店,忽然想到徐凝已经毕业怎么会又出现在女宿洗衣房。   “徐凝今天过来干什么?”   “好像是她朋友开了模特公司,说福利很好,问我们几个要不要去,还拿了一些香水小样来,说是品牌送她的,我没要。”何曼琪很小声地说,“我说靳月送了我们正装嘛……”   之后徐凝自然是一通阴阳怪气,怎么恶心怎么说靳月。   钟弥猜得到。   不过,她也有没猜到的。   今天徐凝过来的时候,还问到钟弥了,何曼琪说钟弥不在,不知道开学会不会过来。   徐凝冷哼一声,冲着何曼琪说:“你们宿舍也真是出人才,一个是真势利,一个是假清高,绝了,你瞧着吧,钟弥最后绝对会巴巴跟了那个姓彭的,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人家彭少爷今天法拉利明天保时捷的,你当她真的一点不心动?给自己抬价呢!殊不知啊,那些有钱少爷见多了这种假清高的女的,嫌没意思了,现在人家不追了吧,有她后悔的时候!”   说靳月就算了,何曼琪觉得靳月又是休学又是拍戏,多少沾些传言的爱慕虚荣,可钟弥什么也没干,好好的实习机会没了,说起来还挺惨的。   于是何曼琪就帮钟弥说了句话:“弥弥不是那样,弥弥跟靳月不一样,她又不缺钱。”   徐凝拍她肩膀,高深莫测道:“曼琪啊,你太单纯,你对人能有钱到什么程度还没概念。”   这些,何曼琪都没跟钟弥说了。   把床单被罩送去洗衣房,钟弥回来打湿两张洗脸巾擦去桌子书柜上的薄灰,随后收拾起衣服。   何曼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涂指甲油,时不时目光朝钟弥投过去。   钟弥很多衣服和包都不便宜。   一个人是否在优渥的环境中成长,无法伪装,也无法隐藏。   就像收到靳月礼物,她和另一位室友很容易觉得靳月在炫耀,本质上是因为一种不愿意承认的嫉妒,因为这些对她们来说是很好的东西,而钟弥不会。   即使曾经的室友当上了所谓明星,豪车接送,钟弥毫不嫉妒。   不过何曼琪想,也是,钟弥不必嫉妒。   因为追她的人也身份不凡,只要她愿意,豪车接送,她随时可以拥有。   何曼琪状似无意问:“对了,弥弥,好像没听你说过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我妈开了个茶楼。”   “哦,那生意应该很好吧。”   “还行吧。”钟弥将近期打算穿的衣服收进箱子里,不想要还半新的衣服用袋子装起来,打算送去楼下捐衣箱。   忙到天黑,钟弥才将自己的床位上下打扫干净。   何曼琪见她拿起包和行李箱准备走:“弥弥,你打扫这么干净,不是打算在宿舍住吗?”   “住。”钟弥说,“今晚先住酒店,明天太阳好,晒一下被子再睡,不然不舒服。”   “哦,那拜拜。”   “拜拜。”   人从门口消失,何曼琪想起来自己也很久没晒过被子,也就这么睡了,她起身从床上拽一角被子闻闻,一股脂粉香,她喃喃:“会不舒服吗?真娇气。”   –   贵人事多,以前在钟弥的世界里是一个很边缘的概念,直到她被人从三天晾到五天,半点音讯也没有。   她一度怀疑,那位杨助理是不是忘记有她这号人了。   处理完开学事宜后,她提着包,准备往学校练功房去,想着今天迎新晚会,艺术楼那边应该没什么人。   艺术楼负一楼是仓库,钟弥到那儿,几个带学生会志愿者袖标的男学生正搬东西,几叠崭新红毯卷成厚厚一卷,显然是有什么足不沾尘的贵客要来。   这时,一个挽低髻的优雅身影,从旁边登记室出来,见到钟弥眼神一亮,走过来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听郑雯雯说,你前阵子回校了。”   郑雯雯是钟弥另一个室友。   钟弥没法说自己这趟来只是处理家中私事,没有留京的打算,一时沉默。   搬红毯的几个男生走之前打招呼,说:“邹老师,那我们先把东西送去礼堂门口。”   邹老师应一声,转过头继续看着钟弥:“怎么到校也不跟老师联系?”   “有点自己的事在忙。”   邹老师拉着钟弥,从艺术楼一路说到大礼堂门口。   京舞的礼堂有年头了,横幅红毯花篮,样样件件摆足了也欠些气派。   门口梁柱的漆是新漆,但旧物件耐不住粉饰,总能在细枝末节瞧出饱受风霜的痕迹来,年年传言礼堂要换新楼了,雷声大雨点小,好像始终缺一个飞黄腾达又乐善好施的校友。   邹老师很委婉地跟钟弥说,实习那事儿内情她了解到了,今天京市舞剧院的某位大领导也会来参观指导,钟弥大二就去舞剧院的特别献礼里担任过小组领舞,或许那位大领导对她还有印象。   钟弥拒绝了老师引荐的好心。   她不纠结这位大领导记不记得自己,只是老师对内情了解还不够透彻,不知道就是剧院的某大领导跟彭家沾亲带故,她才会被掐得那么死。   七八个排群舞的女学生穿着鲜艳飞扬的民族风裙子,从钟弥身边笑闹而过,即使是布料粗糙,走线做工都经不住细究的表演服,也足够明媚夺目。   青春本身就已经是最漂亮的东西了。   无花也是锦。   邹老师语重心长告诉她:“弥弥,你还年轻,其实有时候低一低头,不是坏事。”   钟弥说:“谢谢老师,您忙吧,我就不打扰您了。”   “郑雯雯今天也有独舞节目,不进去看看吗?”   “不了。”   今天是京市九月最典型的好天,难得没霾色,落叶木未落,晴时天正晴,因晚会庆典校区暂时对校外车开放,什么稀罕牌照这会儿在京舞看到都算不稀奇。   今天没了练舞的心思,从礼堂往宿舍走,钟弥仰头,有点为这样的好天气遗憾。   她在想,她这样的人,低不下头,这辈子大概注定是诸事无成,烂在泥里不甘心,刚一折腾着冒头,又瞻前顾后。   她痛思,到底什么是自由?   刚到女宿门口,有人现身示范。   杨助理给她打电话,说旁先生今天有空。   钟弥问今天什么时候。   对面回她:现在。   真自由。   钟弥询问见面地址,说自己收拾一下就打车过去。   杨助理说:“旁先生今天在家会客,这边出租车进不来,还是您告诉我您的地址吧,我安排车来接您,这样方便些。”   地址发过去。   钟弥按熄手机屏幕,回了宿舍,换衣服,化淡妆,二十分钟后再度出现在宿舍楼下。   一件米白色绉纱里衬正适宜天气,半高的窄领,脖颈中间是一枚小小的珍珠扣,平口方领的同色系外裙,臂弯里搭一件浅绿色的薄西装。   长发扎起来,耳饰和戒指都是极小颗的珍珠。   秋色里,生生穿出一抹亮眼春意。   出校门时,钟弥望天,希望好天气可以带给她好运气,顺利把画拿回来。   去的地方叫璟山,在车子经过一道门卫后,仍朝里行驶了十分钟左右才停下。   钟弥隔窗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站在欧式别墅门口。   男人在钟弥下车后,主动上前介绍自己就是先前跟钟弥联系的杨助理。   钟弥颔首:“您好,旁先生还在会客吗?”   杨助理没有回答,只是伸手臂,为钟弥引路:“旁先生在等您,这边请。”   进园区时,钟弥把自己的位置发给了靳月。   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时,手机振动,靳月的微信回复弹出来,但此刻没时间点开看,钟弥捏紧手机,跟着杨助理去了一楼的会客厅。   热衷文化收藏的旁先生比钟弥想象年轻太多,三十来岁,温润俊朗,甚至笑起来很有亲和力。   钟弥想,老天从来不公,这些人不仅坐拥金山银山,偏偏外貌还要脱俗出众。   这想法叫钟弥想到另一个人。   她愣了一秒。   面前的男人朝她伸来手:“钟小姐,你好。旁巍。”   钟弥与他浅浅交握:“钟弥。很高兴见到您,也感谢您愿意抽出宝贵时间跟我面谈。”   “这边坐。”   钟弥刚坐下,旁巍边斟茶边说:“谢没什么好谢的,但钟小姐也要做好这次面谈结果不理想的准备。”   上好的熟普洱推到面前,钟弥没碰,轻声问:“不理想,是指什么意思呢?您不愿意……”   割爱这两个字,钟弥没说出口,割爱听起来像放弃什么珍贵又心仪的东西,那幅画就是她画的,这么说显得太抬举自己。   旁巍垂额刮了刮眉梢,一副头疼样子,说:“倒不是我不愿意,之前我助理应该跟钟小姐说过了吧,这画呢,我倒不在乎真迹与否,朋友生日快到了,觉得有趣,买来打算作贺礼的。”   钟弥静静听着,点头说:“听杨助理讲过。”   “所以,生日还没到,也可以另选礼物,毕竟这样一幅画也不是很适合当礼物,您朋友和我这幅画有什么关系吗?”   “本来是没什么关系,但今天有了。”   钟弥蹙眉不解。   旁巍道:“今天我这朋友难得有空光临我这寒舍,他已经看到钟小姐那幅画了,一见钟情,爱不释手。”   慢悠悠吐出的两个成语,透着显而易见的暧昧意味,让钟弥忽然开始感到有些坐立难安。   她脑子里想到了不好的人,思绪不由朝最坏的结果沉淖不返,抵在身侧的手,紧捏成拳,拇指挨个按压其余四指的关节,一下比一下用力,以此来缓释内心的压力。   她思忖许久,然后保持平静问旁巍:“所以旁先生现在的建议是什么呢?”   “你得跟我朋友谈谈,问他愿不愿意割爱,毕竟东西我已经送出去了,不好再自己张口要回来。”   听到这个回答,钟弥面上不显,心内却有一丝冷笑。   她猜就是这样。   旁巍轻松翘着腿,瞧戏似的看着她笑,让钟弥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隐隐有断裂之势。   旁巍说:“我这位朋友钟小姐也认识,好巧不巧,他现在就在我家,钟小姐要不要——”   钟弥突然起身,很不礼貌地冷声打断:“不用了,这幅画,我不要了,您的朋友真这么喜欢就拿去吧。”   还没来得及转身。   钟弥只听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独有一种悦耳又从容的秩序感,替她解围时,有融冰般的干脆冷意,同她说话时,又如春涧诗意多情。   “真的不要了?不是说对你外公的名声很重要?”   钟弥倏然转过头。   那人站在数步之外,手上拿着她的画,眉眼间有种久候故人归的温和深远。   那一瞬,钟弥有种解冻感。   仿佛动一动,周身就会掉落一层防备的惨白霜棱。   只因此刻沈弗峥的出现,如温潮漫漶而来。   似来渡她。 第14章 熟普洱 逾矩也是暧昧的一种   这些天, 旁巍也不是故意摆谱晾着钟弥。   实在是因为沈弗峥难约。   想约沈四公子上门赏画,他说没有这份闲情雅致,叫旁巍自己看。   本来想把关子卖到底, 被沈弗峥两句冷话一浇,旁巍只得先放出点苗头钓人过来。   这几年, 他做古玩字画之类的收藏生意,不仅坐举牌方位置, 也很熟稔落锤前哄抬价格的招数。   “章载年的画也不看?”   沈弗峥轻笑一声:“你上哪儿弄的章载年的画?”   并非看不起好友, 而是章载年作品不多又一早封笔,加之沈老爷子独爱旧友这笔墨,市面上章载年的字画作品,能搜罗到的,早十年前差不多就已经送到沈家。   现在可以说是一字难求。   旁巍便在电话里坦白说:“真迹我这儿的确没有, 不过我这儿有幅仿的, 仿得很妙,尤其旁边那几行诗,乍看像章载年, 但笔锋老练不足, 细瞧瞧倒像是你的手笔。”   “我的手笔?”   疑问便是兴趣, 旁巍继续说:“你从州市回来拿的那把扇子,跟我手上这幅字画上的字, 特别像, 我本来还以为谁拿了你的作品去冒充章载年,没想到, 意外之喜, 你猜谁给我打电话了?”   沈弗峥:“不卖关子是会死?”   “唉, 你这人是真没幽默感。”旁巍点评一句才说, “章载年的外孙女给我打电话了。她说这是她画的,被人私盖了她外公的章。她想拿回去。”   已经封笔的人,还有新作品投去拍卖行存档交易,的确影响不小。   钟弥应该很着急。   沈弗峥置身事外:“那就还给她。”   旁巍这会子装起摇摆不定:“这……不好吧,这幅画本来就是买来送你当三十岁生日礼物的,画还走了,到时候你生日,我就得空手去,这多不好啊。”   “谢你挂心我的生日。”   沈弗峥不接话茬,钢筋铁骨,仿佛没有七情六欲。   旁巍也懂适可而止,叹气说:“行了吧,你就来我这儿一趟又怎么了,我让我助理通知那位钟小姐,你得过来看啊,免得回头说我欺负她。”   沈弗峥没应,声音微微一扬:“你还打算欺负她?”   旁巍低低“唔”一声,思索道:“也不算欺负,听我助理说那位钟小姐很想拿回这幅画,都来京市等了好些天,一直想跟我面谈,我这不是在等着你有空吗?要是你今天也没空过来看你的礼物,那就叫她再等一等。”   看你的礼物?   沈弗峥掀掀唇角,托词暧昧,真不知道这所谓礼物指画还是人。   “你幼稚得不像一个离了婚的男人。”   旁巍既平静又有道理地说:“所以说婚姻是坟墓,我离开坟墓,返一返春不是很正常?”   沈弗峥只得临时推掉一场会面,叫司机改道,不往俱乐部开,下高架,去了旁巍的住处璟山。   他先到半小时,随后钟弥被旁巍助理安排的车子接来。   这才有了在会客厅这场重逢。   钟弥的神情很奇怪,一双乌黑眼睛定在他身上,从警铃大作的紧绷状态里一点点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人瞧着有点失语,联系她刚刚说不要画时的决然,沈弗峥觉得很蹊跷。   他望向旁巍。   后者意会错他的意思,立马知情识趣拂衣起身说:“你们聊,我上楼。”   不多时,楼梯上的脚步声消失,会客厅彻底安静,只有茶案上还未凉透的茶,薄丝一样散着余热。   钟弥还是愣的,但不紧绷了,像单生的一株柳,局促站在沙发后。   沈弗峥迈步走近她。   “不认识了?”   钟弥眼一眨,轻抿住嫩红的唇,随即说:“认识,沈弗峥。”   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名字,沈弗峥朝她看过去,没说话。   “我记错了么?”   她小幅度努了一下嘴,是在放松状态下无意识的小动作,沈弗峥之前在州市的宴会上曾见过。   心底忽然冒出个形容,或许不恰当,但在沈弗峥眼里,她的确像枯死的小树及时浇水,活过来一般散发先前那种无畏的灵气。   “没记错。”   沈弗峥视线带过她,从裙子不动声色移到她耳边的碎发上。   年轻漂亮其实是最没有识别度的特质。   满院子的花都会开,正值花季,大好时节,自然都开得轰轰烈烈,单拿一支出来也没什么区别。   他以前没花过心思,以至于回京后有一度想起眼前这个小姑娘,似有一只白羽小雀以他的神经为笼,在脑子里上蹿下跳。   他没骗钟弥。   他真没养过雀,那一刻很想养也是真的。   “想拿回这幅画?”   “你就是旁先生说的那位朋友吗?”   同时出声,却都没回答对方的问题,显而易见的问题也无需回答。   钟弥又问:“我的画,现在已经属于你了,是吗?”   “对——”他声音很轻,打开鎏金纹的长盒子,看一眼,啪一下合上,那一声很重,“属于我。”   重到如何形容,像在心上落锤。   “旁先生应该跟你说了这幅画的事,它不是我外公的。”   言外之意,是这幅画并没有什么价值。   沈弗峥坦然回:“我个人对收藏你外公的字画也并没有执念。”   钟弥想到刚刚旁巍说的八个字,一见钟情,爱不释手。   太荒谬。   只要你站在沈弗峥面前,你就会觉得太荒谬,任何痴缠意味的东西,落在他身上都有相悖之感。   为他身上的秩序所不容。   钟弥说不出话了。   她连他刚刚的回答里,是喜欢这幅画还是不喜欢都分辨不清,但她胜在年轻,也胜在知道自己年轻,所以可以仗着年轻说话无所顾忌一些:“那你能把这幅画还给我吗?”   “上次去州市,我应该没有做过什么慈善吧?”   钟弥一愣,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的确,这人不是什么慈善家,是会笑着跟她说只有小齿轮才会拼命转的资本家。   他没有空转的道理。   钟弥拿不准:“我还有什么能还你人情的机会吗?”   “你很会提问。”   钟弥咕哝:“跟你学的。”   被扣上老师高帽的某人心情好,旁巍刚刚丢下的茶案,他接手继续冲入热水,有些茶越喝越淡,而熟普洱到第三开才算好滋味,越往后风味越佳。   刚刚旁巍倒的茶,钟弥没喝,已经凉透,沈弗峥泼掉重倒,让钟弥尝。   手指碰到他递来的杯子,钟弥低声说:“我不是来这里喝茶的。”   “你也不是来这里见我的。”   杯壁烫了一下她的手指。   那茶入口苦涩,叫她皱眉。   钟弥喝不惯熟普洱,外公说喝这种茶要有耐心,初时苦涩,渐有清香,年代深久的老茶能泡十几来开。   她是缺耐心的人,从未品过清香。   沈弗峥将剩余的茶水浇在茶宠身上,不疾不徐,转去提沸水再度冲泡。   钟弥垂眼看着想,或许,她今天有机会品到不曾触及的滋味。   “开学了?”   “嗯。”   他略一思考今天星期几:“今天没课?”   钟弥回:“大四结课了。”   “你外公说你不打算留在京市实习。”   外公为什么会对一个初次来拜访的人说她实习的事?难不成沈弗峥之前提了要在京市照拂她?钟弥不得而知。   “这里不适合我。”   滚热茶气冲腾开,他在朦胧水雾后侧过脸来看钟弥的样子忽而不真切:“又没留下过,怎么知道不适合?你想要什么,哪里不适合你了,不妨先说说看?”   钟弥咬住唇,隐隐生出茶水回甘之意,她喉咙吞咽一下,说:“我这次来京市只是为了拿回画,我并没有,留下来的打算……”   杯中又换了新一泡的茶,是耶非耶的苦涩像一个盲盒,她拿起杯子那一瞬,居然开始对未知充满期待。   沈弗峥等她低眉饮茶,又见她眉心微微蹙了蹙,转而一副收手姿态,用白毛巾慢条斯理擦着手指说:“那我更不能轻易把画还给你了。”   茶还是苦后回甘。   钟弥放下茶杯,语速很慢:“不轻易,是指难到什么程度?”   擦手毛巾被放到一旁。   “至少——”   钟弥盯着他。   “得请我吃顿饭。”沈弗峥拿起旁边放画的长盒,递给钟弥,“我朋友准备下个月送我的三十岁生日礼物,他说如果还给你,我生日那天他就空手来。”   先前陪他参加过一场泛泛而谈的宴会,那时候她不知道之后和这人还会有交集,也不曾留心听过什么。   沈弗峥是什么人?做什么生意?钟弥至今不知。   可她幼稚地想,他应该很会赚钱。   这样不露声色使人愉悦又将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聊天方式,没有泼天横财相配,会叫人可惜。   钟弥接过盒子,向他道谢。   各执一端那瞬,他忽然轻轻问她:“会请我吃饭吗?”   男女之间,绕弯子的话,再暧昧也是你来我往的攻守。   而单刀直入,向来易守难攻。   钟弥微愣着点点头:“会……会的。我能加你一个联系方式吗?等订好餐厅,沟通一下时间。”   是她自己先联想到盛澎问她要联系方式那次,自己婉拒盛澎的话,钟弥不信佛,这会儿却怕极了有现世因果报这种事。   “偶遇才凭缘分,没有请人吃饭凭缘分等客上门的,京市那么多餐厅,我怎么可能等得来,你别为难我……”   他笑着将手机递过来,好似配合她这句别为难我,真就好脾气到极点。   用惯花里胡哨的各类手机壳,裸机的触感会变得奇异,仿佛赤身裸体,毫无遮饰。   因屏幕未亮,她下意识要递还给他。   沈弗峥却提前知道似的:“没有密码。”   她犹疑着,手指一划。   真打开了。   手机在现代生活里私密到什么程度不言而喻,她和沈弗峥这种似浅非深的关系里,她从知道他的名字,直接跳到打开他的手机……逾矩也是暧昧的一种。   是他给她机会体验。   输好十一位号码,钟弥往自己的手机拨了一个号,挂断,然后把手机还给沈弗峥,她保持倾身动作,是与沈弗峥今日最近的距离。   其实她并不关心是否有隐私泄露的风险,只是此刻似乎需要一些正常的聊天声音:“没有密码,不怕手机被人看吗?”   “没有人看,也没有什么怕被人看。”   她险些脱口要说那你的身边人应该很大方得体,未出口便意识到,这话不仅涉及隐私失了边界感,还透着不可察觉的酸味,于是清理思绪,便没出声。   手上的画,钟弥不能带走。   “还需要旁先生帮忙寄回去消档,拍卖行那边应该需要核验身份。”   这事自然不需要旁巍亲自处理,杨助理打了一通电话,从钟弥手上接走画说:“钟小姐您留一个地址给我,处理完消档的事,我给您寄过去。”   留下地址后,钟弥婉拒了旁巍客套的留饭邀请,又再度感谢。   杨助理一路将她送到门口,相比来时更添几分殷勤周到,替她拉开车门,嘱咐司机开车稳些。   钟弥清楚,这是沈弗峥的本事。   他一出现,周遭便按他的秩序运行,前有态度转变的徐家夫妇,后有这位钟弥错以为无情绪的杨助理,在他的秩序里,她总能受到一些特殊对待。   原因显而易见,是她不肯深想。 第15章 佛头青 是鱼缸里下潜的香饵   旁巍倚在二楼栏杆处惬意吹风, 看着钟弥上车,越瞧越有意思。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之前叫你在州市流连忘返的, 就是这朵小牡丹吧?”   流连忘返称不上,没有钟弥作导游, 会提前回京,这倒是真的。   小牡丹这比喻沈弗峥不喜欢。   “牡丹多俗。”   她哪是什么小牡丹。   惊蛰雨天冒出的笋尖, 瞧着可爱鲜嫩, 一碰,刺手扎人。   旁巍闻声转过头,笑得意味深长:“她那幅佛头青牡丹,俗?”   顶级的回青才叫佛头青,蓝中带紫, 泥金线条砌筑成的工笔, 浓姿贵彩,尽得章载年真传。   沈弗峥肘部支在椅子扶手上,没理会旁巍的疑问, 只打量一旁的小花园, 不少名花被养得半死不活, 可能这屋子缺少女主人太久,花花草草都失了精气。   一屋子纯欧式的装修, 突兀立了处乌竹花架, 摆着两盆过了花期的文殊兰,陶盆底, 刻诗文, 枝叶青翠。   他这大两岁的发小, 不仅在中西式结合的婚姻里没捞到好结果, 在各种中西式碰撞上也总有令人大跌眼镜的心得。   “怎么,不喜欢小牡丹,瞧上我这两盆兰了?”   沈弗峥手指捋一片叶,指间一松,顺叶脉弹回去。   “文殊兰不是兰。”   旁巍走近瞧:“不是么?别人送来的。”   “不是。”   飞行棋也是棋,文殊兰不是兰。   旁巍想起一件事:“你之前不是叫盛澎弄了株素冠荷鼎么,送人了?”   “你感兴趣?”   旁巍笑着摆摆手:“别,那么贵的花我可养不起。”   沈弗峥乜他一眼,似笑非笑:“别谦虚啊,更贵的花,你又不是没养过。”   -   离开璟山,钟弥看到靳月回的微信。   [你怎么去璟山那边了?]   [刚刚在活动现场,才看到,东西拿回来了吗?]   后面还跟着一通未接的通话邀请,那会儿手机已经被钟弥放进包里。   她坐在车上回复:[还算顺利。]   车子停在红灯前,一抬头,很无意地,钟弥跟司机在后视镜中对上了目光——他在看她。   后者仓惶移开视线,车子也适时启动,驶过路口。   钟弥觉得好笑。   倒不是因为被人偷看,而是那眼神怪高级,脱离欣赏美女的肤浅层面,像不发一言的暗处探子。   恰巧碰上京舞今天的活动结束,不少车子从校内陆续开出,钟弥不想赶这趟逆向阻塞,提前下了车。   甩门之前,跟司机微笑告别。   一副少见情绪的眉眼,平时发呆都透着清冷感,若偏刻意地笑,眼锋便弯成一道带刃的月,警告意味十足。   钟弥没有立马回宿舍,而是走进校外一家咖啡店,点了一杯喝的闲坐。   靳月还在跟她聊天,说她对璟山不熟,那地方房子贵到不对外开售,只给人送花去过一次。   万一钟弥在那儿被人扣了,一般人都进不去。   钟弥回她:“知道你肯定有办法进,所以才发给你的。”   钟弥跟靳月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   靳月大二就办了休学,连头带尾算她们当室友的时间也不足两年。   甚至大一开学她们因为跳《并蒂花开》,总在他人口中被评论伯仲,见面也只微笑点头不怎么说话,班里有人传她们不合。   后来靳月母亲生病,她没跟人讲。   有时候兼职到很晚才回来,在卫生间一边卸妆一边小声哭,钟弥轻轻敲门提醒她:“虽然你很小声了,但这破宿舍实在不隔音。”   靳月停了啜泣,打开门,忍着抽噎说:“抱歉,吵到你了。”   “倒也没有,是我自己睡不着,你要是不希望她们两个也听到,我可以陪你去天台。”   靳月洗了脸出来,钟弥拿了一件自己的毛衣外套给她,两人轻手轻脚带上了门。   钟弥揣兜里的一整包纸巾都没够,望着靳月湿红的眼皮,最后没法子地说:“往我毛衣上擦吧。”   靳月又哽咽着,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   “你这种性格,出去打工不会被骗吗?”   每个人都会有能量场,不同时期不同模样,那时候的靳月满脸写着“好欺负”这三个字,钟弥也就是随口一提,没想到真扎到人家伤心处了。   靳月情绪崩溃,泣不成声,手捂着脸,说了被徐凝扣钱的事。她不敢跟徐凝翻脸,因为她现在不能失去这份兼职。   “我妈妈还住在医院,等着做手术……我为什么会这么倒霉?”   大一教形体的老师对她们说,青春宝贵,一定要珍惜灵气,似她如今想跳也没地方跳了,只能困在这四方镜子前,教她们知臻程,惜光阴,日后去更大的舞台上发光发热。   午时顶盛的阳光灌窗而入,学生们穿练功服席地坐,花儿一样的鲜妍面孔,个个都听得认真。   不久后靳月便过上豪车接送的日子,去了更大的舞台。   那舞台有多大,流言蜚语便有多滔天,有人艳羡不已,亦有人嗤之以鼻。   再不久,她就休学不读书了。   时不时,钟弥在校能听到有人说靳月命好之类的酸话。   可她总记着,她借两万块给靳月,她红着眼睛,手指都在发抖,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笔钱还给她。   社会新闻钟弥没少看,她总觉得一个人的苦难如果能被大众理解,一定是惨到了极致。   所以有时候流言霏霏仿佛也是一种变相的慰藉。   还没惨到底。   进校第一个跟靳月有不合传闻的钟弥,成了她生活翻天覆地之后,唯一的朋友。   她很珍惜钟弥的这份友谊。   所以钟弥来问她推荐餐厅,要环境好,口味佳,人少清静的那种,靳月十分上心,推荐了一家上榜黑珍珠的京郊私房菜,她跟人去过几次,每天菜品限量,需要提前预约。   靳月帮她预约,说到时候报她的名字就可以。   钟弥对京市的高级餐厅知之甚少,要是寻常朋友过来玩儿,她倒是有两家适合拍照打卡的日料,但请沈弗峥吃饭,日料不行。   听蒋骓说过,他不吃生食。   想餐厅想头疼了,只能去问问靳月。   得到回复后,她先去网上搜了一下这家私房菜,寥寥几个视频帖子,文字配图都专业,有种带人开眼界的科普味。   地点在郊区,园林式建筑。   水榭长廊,漂亮到像可以收费的景点,很难让人联想到烟熏火燎的厨房,要不是在门口一下车就有服务人员领着,进门要往哪儿落座大概都会晕头转向。   沈弗峥有点惊讶她怎么挑到这个地方的。   “是朋友推荐的。”服务人员引他们到中庭,询问完菜品就走了,钟弥参观四周,也很新奇,“我也是第一次来。”   “你今天看着很学生气。”   闻声,钟弥停在一面巨大的玻璃鱼缸前,往里头照了一眼,小鸡黄的连帽衫,长发微卷披散着,说高中生也有人信。   摘下的杏色鸭舌帽被食指勾着,中央的刺绣红樱桃不是应时的产物,此刻正纹理粗糙地磨着她的手指。   缸内彩鱼摆尾和她声音几乎同步,水声哗然一下。   “我随便穿的。”   不敢过多打扮,其原因细究起来可能也很奇怪,担心被看出刻意,也是刻意的一种。   他从钟弥身后走过来,周遭安静,衬得脚步声低又分明,那些好动的鱼儿好似感受到他的靠近,游得越欢,仿佛故意折腾动静,博他眼球。   “好看。”   钟弥盯着透碧的厚玻璃,鱼太多,游得快,视线从这只移到那只,目不暇接:“你是说红的,还是蓝的?”   阳光穿过青黄的器皿,透水而过的大片阴影仿佛延伸出的湖底藻类,幽幽浓碧,兜头覆来。   “我说的是你。”   他纠正,又自然地问,“喜欢红的还是蓝的?”   她的大脑反应还卡在他前一句话上,手指触碰玻璃的凉:“……红的吧。”   “那叫人——”   沈弗峥的声音被走廊一侧的笑声打断,中年男人穿着深色灯笼绸裤,踩着白底黑面儿的老布鞋,手上盘着核桃,直直朝他们走来。   “我这小店打从开张到现在,旁巍倒是带着他那个小女朋友经常来,你沈四公子真是稀客。”   老板认识沈弗峥。   对方很客气跟钟弥道了声好,又吩咐厨房待会儿送一道隐藏菜单里的桃胶甜品来。   可他连钟弥姓甚名谁都不问。   也不必问,因为面子是给沈弗峥的,承情的是张三还是李四根本不重要。   她在他们聊天时,自觉转过头,玻璃鱼缸内,一尾红鱼张嘴翕合,身子一鼓一瘪,接受定时喂养的饵料。   那缸水忽然绿得叫人心闷。   听到沈弗峥喊她,钟弥才从发呆状抽离。   “嗯?”   沈弗峥看着她说:“刚刚不是说喜欢红鱼?”   那位中年老板接话问:“看上那只了?”   钟弥没反应过来,怔了下:“要吃这个鱼吗?”   沈弗峥失笑:“我没这么残忍。带回去养?喜欢吗?”   喜欢的东西多了去了。   “喜欢就能带走吗?”   沈弗峥道:“你先往大了说,我去跟人商量。”   那位老板掌心转着核桃,在一旁笑眯眯捧场:“要是真喜欢,改明儿我叫人把这整个玻璃缸都送过去。”   可能受成长环境影响,她对恭维抬举有种天生的警觉,或者讲难听一点,是一种自知匮乏的被动。   那不是她该得到的东西。   是泡影。   是鱼缸里下潜的香饵。   她觉得那尾鱼张嘴求食的姿态不好看。   这骨气来得无端又矫情,叫人心情烦闷。   恰好此时,侧廊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有来客,老板招来经理叮嘱,跟沈弗峥先说了告辞,最后一眼落在钟弥身上。   世故笑容里似乎有些高看一眼的意思。   周身绕来一层冷意,可能是在绿荫处待得过久,钟弥抚上手臂,挤出一个淡淡的表情跟沈弗峥说:“我不要这个鱼,我刚刚只是开玩笑。”   “这玩笑不好。”   钟弥心一紧。   他继续说,“你看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钟弥没做声。   “画已经寄去州市,应该很快会回到你手上,旁巍助理说你留的地址是你大学的,大概在这边待到什么时候?”   钟弥答:“大概……拿到画。”   服务生过来提醒是否现在上餐,两人转进了室内,古色古香的中式风格,钟弥看到墙上仕女图的挂历,忽然思绪一跳,想他下个月生日可能是哪一天,在猜他是不是天蝎座。   入座后,餐点很快一道道送进来。   好好的中式菜硬凭量少搏出一份法餐的精致,钟弥看一旁的餐单,名字起得冗长诗意,往桌面上一一对照,嘴角渐渐带起一抹笑。   管他水生陆长,鸡鸭牛羊,酱拌煎炒,都得去风花雪月里蹚一遭。   是谓“死”得其所。   沈弗峥替她夹菜:“跟你商量个事儿。”   钟弥抬头望去。   “这顿饭能让我请么?刚刚老板的话你也听到了,本来我平时就不够照顾人家生意,回头再让人知道我好不容易来一回,还让一小姑娘请客,传出去不好听。”   钟弥慢慢咽下食物,端一旁的杯子先喝了口水才说:“那这次你请,我之后是不是还得请你两回,才算还完?”   “也不是,你要是觉得跟我吃饭没意思,那就算了。”   钟弥嘀咕:“那我多不礼貌……”   沈弗峥说:“我不是说过,你可以不礼貌。”   可以不礼貌……在州市那场宴会上。   明明时隔不久,忽然想起,却有种心境不复的滋味。   她硬生出一种挑刺心态:“你随便就给别人这种可以不礼貌的权利吗?”   他是纵容的,盛一碗浓汤放在她手边:“弥弥,别误会我。”   “是吗,我以为你故意在让我误会,让我觉得我们已经很熟了,但实际上,我连你住在哪儿都不知道。”   他回应的方式直截了当,拿过一旁的餐单,翻到背面空白,唰唰写下两行字,递给钟弥。   “我的地址,还想知道什么?”   钟弥一愣,顿顿地接过来。   她忽然想,情感博弈里,自己可能也是一颗小齿轮,一旦冒进,对方动一步,她需要拼命转才跟得上。   沈弗峥有点不忍见她这副表情,心想自己也没做什么,怎么就叫小姑娘皱眉头了,看着他,像积怨已久似的。   他伸手过去,搭她手背上,放软声音像哄人:“慢慢来,好吗?”   她第一次体会被动与心动交织,如冷暖潮碰撞,是这样怦然又怯怯。   “怎么慢慢来啊?”   “你先笑一笑?”   钟弥嗔着瞪着他。   他捏一捏她的手说:“你这个样子,万一被人瞧见了,会以为我在欺负你。”   不敢与他多触碰,明明那只手她曾大方交握过。   此刻大方一点不剩。   钟弥换了表情,却也没笑,桌面躺着那张长长的餐单小票,她手指一夹,递近看,上头居然是两个地址,一个具体到酒店房号,另一个听名字像是固定住所。   钟弥挥一挥:“地址是真的么?”   他严肃道:“我会反省这场信任危机的由来。”   他接着又说,“怎么会不真?弥弥,我期待你来找我。”   人真累。有时候,不仅与他人博弈,对待自己也下意识对抗,哪怕内心动摇了,明面也要装一装。   钟弥撇撇嘴,低声说:“我才不信呢。”   州市那次,他走得那么洒脱,一句钟小姐同我有缘,好像完全不担心会再难重逢。   也是。   这人有大海捞针的本事。   钟弥去捧碗喝汤,慢慢反应过来,想着,其实她早该察觉了,在戏馆说那只雀时,在州市酒店他替她解围搂她肩膀时,甚至说更早。   他太游刃有余,偏偏她一步步清醒沦陷。 第16章 清醒时 同我有缘   这家私房菜在京郊, 停车区种高大梧桐,落叶扫过,门口树下, 还是那辆挂京牌的黑色A6。   许是之前在州市撒过谎,说他这车牌是自己生日, 钟弥再见到这串跟自己生日完全没关联的数字,莫名心虚。   用餐出来, 她站那儿正走神, 沈弗峥在身后喊了她一声。   心脏像贴在打气筒口的瘪气球,猛然间,鼓了一下,撑至数倍大。   “是送你回学校还是去哪里?”   她镇定转过头说:“回学校。”   从这儿到京舞的路程挺久,在车上, 他们不可避免地聊起天。   地缘永远是最好的话题切入点。   就像在州市, 他们聊佛山游湖,换了地点,话题也只是换汤不换药地改了改。   从钟弥大学这三年在京市的生活体验, 说到更早, 沈弗峥在京读书时, 京市哪处还不是现在这样。   你来我往的闲聊,一句接一句, 无意交换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 伴着吹入车厢的午后秋风,有种说不出的舒适宜人。   她怕把风把头发吹得乱糟糟, 所以在车里戴上了帽子。   于是金灿灿的光顺车窗印进来, 帽檐下的脸依旧如胶卷照一样, 蒙一层清清凉凉的滤镜。   车子从京郊一路往市里开, 不急不缓,路过许许多多街巷,最后停在京舞稍显安静的西侧门。   钟弥推开车门,缝隙里,照进细窄一条暖光,微微晃人眼睛。   她没再继续往前用力,反而就以这个姿势扭过身子。   “我能问你两个问题吗?”   没被压住的头发还是被吹得有些乱,扭头回望的角度,更是暴露问题。   沈弗峥稍倾身过去,没碰到她分毫,只是手指插进她颊边的头发里,替她轻轻往后梳理一下。   钟弥因他忽然的靠近僵住上身,像只落入蜜碗的小飞虫,被甜浆缠住手脚,动弹不得。   科普上说,头发和指甲一样,长出身体的部分没有神经分布,所以缺乏感知。   可这一刻,她却像亲眼目睹自己交叉的发丝,如何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被迎力分开。   他收回手,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跟她说话:“不止两个也可以。”   “就两个。”钟弥道。   他颔首,摆出聆听姿态:“你说。”   “你应该是在旁先生那里看到画就知道会跟我见面了,那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他回答:“看你的画,自然是在想你。”   钟弥的手攥起来。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不出更多的解释,只是直直盯着他,好像那是个只能意会的问题。   沈弗峥说:“其实我没看到画之前,就知道要跟你见面了,旁巍在电话里就告诉我你要来取画。”   钟弥没说话,学他曾经那样,等着后文   “我当时在想,你果然同我有缘。”   好像无论是提问方还是回答的那个,钟弥都是被动的,她想,这人说话总是点到为止,却供人浮想联翩。   钟弥刚移开目光,他又用声音把她的思绪牵回来,问:“第二个问题呢?”   好像等她放马过来。   “你是天蝎座吗?”   他一下愣住。   钟弥倏然弯起嘴角,好像出其不意,凭代沟赢了一局。   “看来沈先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钟弥得胜一般款款下车,扶着车门,弯腰朝车内挥挥手,想了想说,“有缘——再会。”   到宿舍楼下钟弥还在回味沈弗峥刚刚懵住的表情,脚步都不自觉轻快起来,不晓得他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对星座一窍不通。   何曼琪正在宿舍化妆,听到门响,侧过头打量摘帽子的人,好奇问:“弥弥,你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啊?”   “有吗?”   钟弥这才自查情绪,摸了一下脸,并无什么大幅度笑容。   “你眼睛亮亮的,看着心情很好。”   “是吗?”钟弥不冷不淡应一声,走到自己桌前放下包,坐在椅子上翻手机,该看的看,该回复的回复。   身后“吱”一声传来椅子拖移的动静,钟弥转过头,看着妆化到一半的何曼琪凑过来,她眼妆过浓,唇颊还没来得及上色,惨白一张脸,近距离看着有些狰狞。   钟弥问:“怎么了?”   何曼琪握着腮红刷子,杵在盒子里一圈圈打转,扭捏半晌,小声道:“弥弥,我前几天遇见彭东新了。”   钟弥想起之前的事:“你现在跟着徐凝?”   “唉,讨生活嘛,没徐凝我怎么可能见到彭东新那种人。”   虽然何曼琪露出一副为难样子,但钟弥晓得徐凝借着所谓朋友的模特公司,带着这帮小姑娘可不是承诺帮她们讨生活。   见钟弥没说话,她立马跟着解释:“不是我找的彭东新,是徐凝介绍的,她说我是你的室友,我俩关系挺好,我没乱说什么,他就约我嘛,当时人挺多的,不太好拒绝。”   “曼琪,彭东新不是什么好人。”   其实这是句废话,何曼琪不会不晓得。   她抖掉腮红刷上多余的粉,唰唰往自己两颊掸,冲手持小镜子里露出一个笑,说着:“我知道啊,他是好是坏其实跟我关系不大,像他那种出生就在罗马含着金汤匙的少爷,这种人凭什么一心一意跟一个小姑娘谈恋爱呢,那些穷男丑男还会劈腿出轨呢,我都知道的。”   有些人出现,就像轮/盘/博/彩里的小概率特等奖,指针一圈圈转,光是慢下速度在他身边多停留一秒,都会有种即将暴富的错觉,是吧?为什么就不会是我呢?万一就是我呢?   再不济,不是我又怎样?   年轻漂亮也压根算不上什么沉重筹码不是吗?   一番人间清醒的话说完,她望向钟弥,本来担心钟弥因此生气。   毕竟彭东新之前看上过钟弥,现在又想跟自己不清不楚,可瞧着钟弥无动于衷的发呆样子,她居然也会有点失望。   心底里,她更希望看到钟弥冷嘲热讽,哪怕是说彭东新的坏话,也不要单单一句不是好人,她多少该有点在意吧?   何曼琪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手机响一声,她只好拖着椅子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微信里躺一条最新消息,是一家前阵子因为下午茶走红网络的酒店定位。   何曼琪不自禁露出笑,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人家快化好妆了啦。]   随即翻一张小猫撒娇的表情包发过去。   之后何曼琪刻意忽略钟弥的存在,挑出口红,完善最后妆面,喷香水,提着包小蝴蝶一样翩翩出门。   甚至没跟钟弥说再见。   她怕钟弥问她几点回来。   晚饭钟弥去学校的三食堂解决,钟弥很喜欢的糖醋排骨在二楼,三食堂离女宿稍远,她平时有点懒,特意跑过来吃一顿还怪不容易的。   大四生大多出去实习了,正值饭点,钟弥没遇到熟人,倒是有低年级的学弟问她要联系方式,被礼貌回拒。   打了饭,她找了清静角落,一边吃一边刷朋友圈。   两个小时前,何曼琪带地点发了某家酒店的下午茶九宫格自拍,文案是:难道就我觉得这家下午茶味道很一般吗?也就拍照好看吧。   钟弥给她点了个赞,继续往下刷。   回宿舍的路上,妈妈打来电话,问画的事怎么样了,问现在京市冷不冷,又问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其实已经处理好了,地址也给了,等着旁巍助理走完消档流程,寄画回来就好了。   可张口,钟弥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还有一点事没弄好。”   还有什么事呢?   她自问,都给不出回答。   她想到何曼琪,连带想到彭东新。   这一想便想到过去。   这人的爷爷颇有江湖地位,人脉更是了得,是最早一批的文艺圈大佬,监制过不少出圈电影,叫好叫座,后来赶着房地产热的风口,搁置了荧幕里的风花雪月,一门心思从商,之后消息淡了,彭家的权势却没减半分。   钟弥就是参加舞剧院的特别献礼晚会,才认识了彭东新,他抛了橄榄枝,钟弥没接,两次叫他折了面子。   京市圈小神仙多,那位彭少爷哪吃过这种照鼻子上被人甩闭门羹的滋味,经身边朋党一番吹捧,越发觉得钟弥不识抬举,噎着一口恶气要赏几分颜色给钟弥瞧瞧。   叫这落魄门户里出来的便宜千金知道知道,皇城脚下,世道几多险恶,该低头便要乖乖低头。   钟弥既没有赔附笑脸的圆滑小意,也缺一份拔刀见红的铮铮傲骨。   她不想惹事叫家里操心。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六月底课一结,打道回府,开始在州市过逍遥日子。   彭东新没想到钟弥这样果断抽身,居然半点不留恋京市的富贵,之后还打过电话给钟弥,深夜醉酒,演偶像剧似的问:“弥弥,你怎么这么犟,你跟着我,有什么不好啊?”   当时钟弥已经回家,深夜被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也纳了闷。   “我跟着你有什么好?图你兴趣来得快去得快?还是图你身边姑娘多?姐姐妹妹,三个五个,时不时聚头,一团和气就唱七仙女,不和气了改演宫心计?大清早亡了,你有病就去治病吧!”   反正就差个毕业证没领,没打算待在京市,钟弥不怕话说得难听得罪他。   可现在,关于留不留在京市,她有点动摇。   想到那点比纸还不经戳的同宿情谊,何曼琪估计会跟这人说自己的现状。   钟弥还真有点后怕。   京市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万一在哪儿转个弯就碰上了,这人不会放过她。   这夜,何曼琪没回来。   晚上快十二点,钟弥熄了灯,躺在床上,脑子虽在胡思乱想,却有一个有名有姓的禁区,死活不去想某个人,从听了何曼琪那句“这种人凭什么一心一意跟一个小姑娘谈恋爱呢”就开始这样了。   有失眠的兆头,她在床铺来回翻身,有点担心何曼琪。   但这担心也就刚刚冒头,很快被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旁人没责任也没资格去干涉什么的想法熨平。   她意识到自己短时间内可能真睡不着了,拿来手机,黑暗里,眼睛不适应屏幕光,她蹙着眼,瞧见微信有新消息。   靳月发来的。   这圈子真小,这才多久,连靳月都知道何曼琪跟彭东新挂上勾了。   [她怎么会认识彭东新啊?]   钟弥:[徐凝介绍的吧,何曼琪去了她朋友开的模特公司。]   靳月:[徐凝又是怎么认识彭东新的啊?她不是做什么礼仪中介吗?]   钟弥:[她有本事,现在混的圈子不一样了,能接触到彭东新也正常。]   靳月:[徐凝她真的好会害人。]   钟弥想,谁也不是傻子,是利是弊都是自己掂量出来的。   靳月:[估计她还拿徐凝当恩人呢。]   钟弥打趣一句:[你这是经验之谈。]   靳月:[血泪教训好吗,我现在想想她扣我钱我都还觉得好肉疼!]   钟弥已经自我规避,不去想某个人了,偏偏靳月话题一转:[对了,那家私房菜怎么样?除了贵,应该还可以吧?]   也不是我付钱。   刚这么一想,那人坐在桌对面给她夹菜的样子就浮现脑海了。   钟弥:[还行,就是菜名起得像诗。]   靳月:[他们家就是这种文化人风格。]   靳月:[弥弥,国庆你还在京市吗?]   钟弥一划屏幕,去看日期,离国庆长假也没有几天了。   钟弥没答,问她有什么事吗?   [我在外地试镜,过两天就回去,我好久没逛街了,我经纪人说这次进组前给我放几天假,你知道的,我大学也没有什么朋友,进圈之后更不可能认识什么可以来往的人。]   钟弥也不知道靳月背后那位是谁,没必要问,方便说的话,靳月会告诉她。   靳月说过他人很好,挺有幽默感,靳月不明白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他管自己叫天使投资人。   钟弥:[他还限制你交友啊?]   过了会儿,靳月发来一串字:[不是啊,他不管我的,我们见面也少,大多时候都是我经纪人在跟他助理对接,我经纪人比较严,我有时候想干什么事,她管我,我微信加个人都得跟她汇报,经常说我怎么样怎么样会给他添麻烦,我想想就算了,就听话吧。]   [我跟她说了你是我大学最好的朋友,也说了想跟你逛街的事,没问题的。]   钟弥回复:[好啊,那等你回来。]   似乎冥冥之中多了一个留在京市的理由,也不是不想走了,要等朋友回来一起逛街嘛。   天际隐隐泛白,钟弥才睡去。   早上八点的闹钟响了,她直接关掉继续睡,随后做了一个噩梦。   破天荒梦到彭东新。   梦里,她在街上遇见彭东新,这人嘴上咬着烟,还是印象里前呼后拥的纨绔模样,掐着她的下巴,熏人的烟味直往钟弥脸上喷,说,你不是很厉害,说不待在京市了吗?不想看到我吗?没走啊,舍不得我?后悔了?既然你自己送上门路,那我就不放过你了。   他把不顾钟弥反抗,把人死命往车后座塞。   钟弥在梦里使尽浑身力气,一脚死死蹬着车门不让合上……   一阵不知道响了多久的电话铃声,将她从冷汗直冒的脱力状态里解救出来。   窗帘闭合的宿舍很昏暗,连空气都有沉寂一夜的味道,但中间合不上的帘缝里透出一道刺眼的强光。   钟弥眯开眼睛,脑海的画面逐帧淡退,她睡在宿舍床铺里,人木木的,摸来旁边还在响的手机。   没有备注,是一串属地京市的电话号码。   她躺着,接通电话,人还在缓冲状态,声音惺忪地对着手机里问:“喂,哪位啊?”   那边声音似乎带了点笑,那种温情又不缺秩序感的男声像被檀木熏透的软布,柔而暖地磨着耳朵:“都中午十二点多了,还没睡醒吗?”   钟弥猛然瞪大眼,神思一瞬清明。   像从标清切至蓝光状态,周遭一切纹丝不动,却顷刻间地覆天翻。 第17章 笼中雀 多体贴的情人行为   “沈弗峥?”   “醒了。”听出钟弥语气里的震惊和疑惑, 对面声音很轻,“看来我连个备注都没有。”   说得好像他备受冷落。   但事实也的确如此,没有备注。   钟弥从床铺上坐起来, 睡蓬松的长发垂在脸颊两侧,窗帘缝隙间强照进来的一束光伸到床铺上, 人又更清醒了一些,她解释说:“我还没来得及打备注, 昨天不是才见过么?”   备注的作用是方便电话来往中知晓对方身份。最初钟弥也曾新建联系人, 名字打到一半,删除退出了。   她不觉得以后和这人会有什么频繁的电话来往,徒留一个电话号码躺在联系人列表里,是为自己日后淡忘了又再想起平添风险。   今天这通电话,也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是昨天才见过, 所以今天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吗?我没有联系小姑娘的经验, 要是做得不对,你直说。”   他问得坦诚,反倒叫钟弥咬住唇, 有点难以应对。她手指抠床单上的花纹, 语气装作大大方方的:“可以打, 找我有什么事吗?是画的事吗?”   钟弥只能想到这个稍显合理的原因。   对方比她简单粗暴,连“稍显合理”都不考虑了。   “除了画的事, 就不能联系你了?”   这话要怎么翻译?   不合理难道就不能是原因了吗?   钟弥心口一跳。   门窗闭合, 中午的宿舍里空气很闷,她正尴尬得想不到话, 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的时候, 沈弗峥再度出声:“天蝎座是有什么讲究说法吗?”   钟弥朝被面弯了弯腰, 还是没忍住溢出一丝笑, 她没办法想他去了解自己星座,然后再给她打电话的样子。   她想,如果世上有这样温柔耐心的猎人,让他落空,也不太礼貌吧?   “那你是吗?”钟弥问。   “是。”   不必她再提问,他提前一步回答供她验证。   “十月二十七。”   钟弥对星座了解不多,半瓶子水晃荡够唬住门外汉:“天蝎男比较高冷理性,你还蛮…天蝎的。”   还有另一个特点钟弥没讲,天蝎男好像公认欲望最强,由于脑子里开了小黄差,她没听清他的话。   “你说什么?”   “我说,你既通中式算命,又懂西方星座,业务范围挺全能。”   这次钟弥听清了,这人在调侃她。   “你就是打电话来问这个的吗?”   “本来是想问你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现在改变主意了。”   钟弥心情一起一浮,随他两句话跌宕:“那你有事先忙。”   “没有什么事,就是想见你,跟你吃顿饭,改变主意是指,不想等到晚上了,你不是才刚睡醒?睡到现在,不饿吗?”   “可是——”   她朝自己穿睡衣的身体看去,脑子里立刻计算出从现在的状态到打扮出门大概需要多长时间,有点超出正常约饭等人的时长范围。   “我是真的才刚刚睡醒。”   “我也是真的听出来你刚醒了。”   她怀疑他说这话时在笑,事实也是。   她那种有分寸的待人礼貌,在他类似宠溺式调侃的话里,终于消磨干净。   她顺着这种纵容,说话底气都足了好多:“那你等吧!反正我会很慢的!”   “不要紧,多慢都行,大不了就挨到晚饭,你慢慢来。”   乱拳打到棉花,大概就是这个效果。   钟弥应了声,正准备挂电话,忽然从他这句“挨到晚饭”想到他之前说的“改变主意”。   下床的动作一顿,她腿悬空在床梯上,问:“你是不是已经吃过中饭了呀?”   “遇到对胃口的人,多吃一顿又怎样?”   那种甜,像舌头上化开的糖粉,猝不及防咽下口水,甜味突如其来,几乎溺毙嗓子,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才能从味蕾中淡去。   钟弥好半天憋出一句话。   “那我去洗漱了。”   这顿饭,在下午两点半才吃上,考虑到要是往远的餐厅折腾,可能三点多才能拿起筷子,钟弥的饥肠辘辘已经不能接受舍近求远。   她真的饿了。   从学校跑出来,见到沈弗峥停在路边的那辆黑色A6,她上前弯腰,敲车窗,玻璃降下去。   车内的男人看着她:“比我想象要快。”   钟弥还没说话,肚子先咕咕叫了两声,他目光盯过来的时候,钟弥先一步拽开他的车门,请他下车:“你也听到了,我有点着急吃东西了。”   所以她建议用餐的地方就在学校附近的饭馆,那地方离学校不远,只隔一条商业街,是开在老居民区外圈的底商。   “虽然面子工程一般,但味道很不错,你要是从没来过这种地方,那今天就委屈你体验一下了。”   “你为什么觉得我没来过这种地方?”   钟弥甚至真情实感生出期待,扭头想听他讲一段富家公子体验生活的俗套故事:“你来过?”   “的确没来过了。”   这种开在拥挤的居民楼底下,以“XX家常菜”当招牌的小饭馆。   因错过饭点,进店时甚至不用问包厢就享受了包厢待遇。   两人往楼上走,逼仄的室内楼梯两侧都是严严实实的墙,只有转角一盏吸顶灯为上下两端供光,显得昏朦,连墙纸上的暗纹都瞧不清明。   店是老店,屋子也是老屋子,转角处的踩脚毯没垫牢,钟弥踩上去,朝前一踉跄,膝盖磕到放花盆的方凳,手被身后的人及时搀握,她才险险稳住身形。   缺少慢动作解剖,她慌着愣着,以至于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动作,从被他握着手腕,变成托住手心,那样亲密,却不觉得被冒犯。   他甚至还轻轻捏她的手:“当心点,饿急成这样?早知道你说一声,我带点吃的在车上等你。”   多体贴的情人行为。   可他是吗?   甚至于,他可以是吗?   这虚无又心慌的感觉到让钟弥想到高中参加短跑比赛,拿了所谓的入场券,检录过了,她已经站在起跑点,她知道要开始了,但那声枪响迟迟不来。   她如临大敌,每秒拉锯都如一年长。   此刻的紧张更胜高中短跑,因为她不晓得什么才能代表那声枪响,是上次他搭她的手背说慢慢来,还是现在他托她手心叫她当心点?   又或者是下一次?   她被动在猜测,而他似乎才是掌握发令的人。   钟弥不高兴地抽回手,加快步子踩完剩余几阶楼梯,沈弗峥跟在她身后,小姑娘说来就来的小脾气也不叫他恼。   服务生紧跟着过来上热茶,钟弥立起比4A纸还大的菜单,回避姿态,半挡住自己快速翻阅,好似一心扑在吃饭上。   沈弗峥在她对面不急不徐地烫洗碗盏筷子。   “辣子鸡。”钟弥对服务生说。   沈弗峥把她那份清洁好的餐具推过来:“这么饿,不要吃辛辣刺激的东西,伤胃。”   钟弥坚持,撩起眼皮盯着他:“我有时候就是会喜欢一些不健康的东西。”   他说:“这样也不好。”   “你放心吧,我会为此付出代价。”这话说得摆烂丧气,却暗暗有一丝撒娇意味。   她点了两个重口的菜,才象征性把菜单递给对面:“你要看看吗?”   他接过来说:“原来我也有点菜权。”   钟弥小声嘀咕,你不都吃过了么,当然要点我爱吃的。   沈弗峥望她一眼,跟服务员指了一个绿叶菜和一个素小炒,点了清淡又滋补的山药玉米排骨汤。   服务生边记录边确认,然后说稍等,拿着餐单离开。   钟弥听到那两个菜名:“口味这么清淡吗?”   “我看着像荤素不忌的人?”   钟弥好半天在讲好听话和说大实话之间反复犹豫,最后遵从后者:“看着挺讲究。”   “弥弥,你对我误会有点多。”   “我那是不了解你。”   “我不是说了,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吗?”   钟弥看着眼前的玻璃杯,那一刻的心情像没遇上滚水的茶包,苦涩滋味化不开,冲不淡,不上不下地浓烈团聚着。   她回味沈弗峥的话。   他说过,他清清楚楚说过两遍,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   可她要怎么问?问即所求。   她不擅长赌钱,也一直默认自己赌运欠佳,但她熟知一些规则,譬如同一场赌局中,选择明牌的人,需要双倍加注,没有任何一点有效信息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这时候,服务生将打印出来的小票单子送来,放在桌角,钟弥拿过来,从旁边抽来一只铅笔,手指灵活转着。   刷刷写下一行字,推过去。   沈弗峥捻起来,翻至空白面看,随即笑了。   ——你有多少钱?   “你还真问了一个我答不出来的问题,”他想想说,“这样好不好,以后我送你个礼物作为回答。”   钟弥没管礼物,也不答好不好。   “我并不关心答案,我只是想表达,其实你并不能回答我所有的问题,你或许当惯了不需要为他人提供原因的人,你就是答案本身,但我不喜欢走夜路,哪怕这条道是去寻宝。”   出声那一刻,钟弥就在心里提醒自己克制,少流露情绪,或是因为这些话已经积了太久,她不受控地讲完,甚至其中有她自己都惊讶的意气用事。   可说话如泼水,收不回来了。   好在菜上得快,辣子鸡果然下饭,她鼓着腮大口塞米饭,用力咀嚼,桌面暗褐桌布压一层淡绿玻璃,擦得干净,隐隐照见自己。   她心中庆幸,在宿舍兴致盎然将妆化到一半就去卫生间卸了,素面朝天过来,不然精致妆容配此刻不淑女的吃相,大概会更狼狈。   视线里,多半碗汤。   她想这种饭桌上伺候人的活儿他一定鲜少做,因为没有人会用托碗底的姿势给旁人盛汤,放下来会非常不方便,一点也不殷勤老练。   那碗汤受震,淡淡油花晕开又缓慢汇集。   钟弥谢谢都不说一句,捧起碗就喝。   “慢一点。”   “你现在就管我啊?”钟弥掀起睫毛,在碗沿看他。   好一会儿没说话,他就细细瞧着她:“有没有人说过你生气的样子很好看?”   钟弥放下碗:“我没生气。”   “那就是不生气也好看了。”   钟弥小幅度磨着牙,不理会,一时间不敢露表情,生气中招,不生气也中招,索性低着眼,不看他,等汤凉些,一口气喝完半碗,抽纸擦嘴:“饱了。”   沈弗峥扫扫桌上的菜,钟弥没吃多少,以她上来就扒饭的架势,像能吃下一头牛。   “是平时都吃这么少,还是不喜欢跟我吃饭?”   钟弥很想赌气说后者,但不想撒谎:“平时都吃得少……我是学跳舞的,要控制体重,都习惯了。”   钟弥不说他差点要忘了她是学舞的:“很喜欢跳舞吗?怎么不去学国画?”   钟弥低声说:“字画都是外公教的,我学国画也太作弊了吧。”   其实也并不全然是这个原因。   外公早早封笔匿迹,她学国画难免触及外公以前的圈子,有些影响不好,所以写字画画只当兴趣,从没打算深入发展。   就像高中那会儿有人说她适合去拍电影,也曾心动过,最终还是放弃一试的机会。   怨言不曾有,但也会有如弃鸡肋之感,食之可能也觉得无味,但失之难免可惜。   试一试又怎样呢?   可她不能试。   她看似无拘无束的人生里,有一些鲜为人知的枷锁。   她是那只笼子里翅羽光鲜的雀。   京市秋季下午三四点的日头已经开始偏西,倾斜的日光透过玻璃方窗照进室内,有折中的温和。微风拂动将落的黄叶,街道有炒板栗和烤红薯的叫卖声,近了又远。   沈弗峥结账回来,看她对着窗发呆。   那种表情漂亮又年轻,有种自顾自的清冷感,因人到一定年纪一定位置,可以流露迷茫神情的机会就会越来越少。   其实成人世界并不复杂,相比无菌环境的无数种可能,它的规则简单粗暴到一眼望得到头,叫人百转千回的是结果往往不如人意,但也只能接受。   钟弥转过头来看沈弗峥。   他对她而言,是另一部错过就再没机会体验的电影。   她不知道搭上这个人有什么后果,是获得自由,还是进入一个新笼子里。 第18章 那种人 她想吻一吻这夜晚   下楼的时候, 沈弗峥伸手给她。   “怕你摔了。”   钟弥本来想着就象征式搭一下他胳膊。   她是很矛盾的人,被彭东新为难,她毫无抗争精神, 卷了包袱就打道回府。   可面对沈弗峥,潜意识明明也有危险提示告诉她不该向前, 但她仍有逆心,偏偏想证明自己是不怕的。   就比如此时, 快要落到他腕骨上的手, 向前一移,滑入他手心。   “那你要扶好我。”   室内楼梯陡窄,却不长,转过弯就能瞧见门口街道上灿烂的阳光。   钟弥与沈弗峥第一次牵手,一阶阶往下走, 由暗至明。   她脚下谨慎, 不敢出错。   好似由前辈领着初登场,因为是新手,越发想演出游刃有余的身段来, 与之相配地接稳对方的戏。   出了小饭馆, 沈弗峥接到一通电话, 单手划屏接听,另一手没松开钟弥。   甚至与电话里的人说话时, 他也没有干晾着身边的小姑娘, 而是侧过来,轻轻垂眼看着钟弥, 分一些心与电话里的人沟通。   而钟弥趁着这近距离又无需出声的时刻, 肆无忌惮仰头打量他, 就是单纯欣赏男色的打量目光。   沈弗峥被她盯出嘴角弧度, 露一抹奉陪的笑。   钟弥有点怕跟他这样对视,又低下头,装作对他掌心好奇,专注研究,给他的视角里只留一个发顶。   他那通电话不长,很快结束,原本松松摊着任钟弥捏拨的手掌忽然平平抻开。   随即话声从钟弥头顶上方传来。   “你那回送我的小桃木无事牌只说能辟邪,命犯孤星,要怎么解?”   忽然提到先前她胡说八道的话,钟弥面上一灼,柔软的食指指腹顺着他干燥的手纹长长一划:“这个——比较难解,要慢慢解。”   “能解就好。”   他一本正经配合她的胡说八道梅开二度,“不然我担惊受怕死了。”   实在没忍住笑,钟弥将他的手用力一甩,发现这人比她还厉害:“你少胡说八道了。”   “我的小桃木无事牌你没扔啊?”   “怎么会扔。”   钟弥抿抿唇:“那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那你得再送我一样。”   钟弥不解:“为什么?你嫌弃不贵重?”   他回答说:“因为我需要比较,别人送的东西再好,无法跟你送的东西比较贵重,我目前只有这一样贵重的东西,可你说它不贵重。”   钟弥忍笑望着他,细细琢磨,随后一歪头,拿眼梢觑着他说:“大、奸、商!”   “你都不付出,只想收礼物吗?”   她故意这么说。   话落,薄薄的眼梢皮肤倏然感到一小片稍有压力的温热。   沈弗峥掌心虚虚笼着她的侧脸,拇指指腹按在钟弥觑他的眼角,小幅度轻轻蹭着:“我怕拿出来的东西,你不肯要。”   这话似乎比他指温还烫人。   钟弥偏头想躲开,西斜日光猛然晃进她眼底,她眼睛眯了眯,心与视力仿佛一同陷入突如其来的模糊状态。   沈弗峥把她往身边拽了一步,借身高替她挡住强光。   钟弥静下来想,或许不是不肯要,而是她要不起。   她不愿在这种低落的情绪里辗转多留,便状若轻松问起他刚刚那通电话,好像是有人约他见面,或是公事,或是一些琐碎应酬。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原因,他刚刚在电话里说往后推半个小时。   钟弥本来想说,如果你有事你就先去忙。   沈弗峥说:“先送你回学校,晚上来接你一块吃饭?”   钟弥不知道他原来是这样安排的,仗着那一点心头热意,找事一样地企图扣莫须有罪名:“是不是你待会儿要见的人,我不能见啊?”   沈弗峥说不是,还真坦坦荡荡带上她,他说里头还有一个人,钟弥也见过的。   旁巍。   上了车,司机老林跟她打过招呼,喊一声钟小姐,随即启动车子,往一处闹中取静的酒店开去。   这家酒店挺有意思,进入挑高的大厅,穿过后现代风格回廊,最近搭了场地,有一场小型装置艺术的展览,立意还蛮高的,中西方文化交流。   旁边一条曲径通幽的细长走道,绿植掩映着入口,据说后面有一家店,专做西装。   地点偏到九曲回肠,没人领着,步行导航都进不来,开在这种地方的店,好像生怕被人找到,自然不追求门庭若市。   看完装置展,沈弗峥问她对那家西装店有没有兴趣,那店也有年头,从一个意大利布商手上接过来的,跟州市的宝缎坊有点像,一西一中,一个做男装一个做女装。   钟弥说去看看。   却在心里想,宝缎坊可不是什么会员制。   中国人讲究来者是客,VIP是老外喜欢划分客人的东西,就不说这种私人定制了,连各大奢牌也酷爱饥饿营销抬身价。   这会儿过去时间有点紧,那家老店光是袖扣可搭配的材质就有一百多种,布料更是丰富到能看得人眼花缭乱,两排古董成衣隔着玻璃讲述西装发展史,不亚于小型博物馆,草草看不完。   他问是待会儿见完人带她去看看,或者他现在找个经理过来带她去。   钟弥说:“等你带我去看。”   后面的一波三折钟弥不能预知,不然这会儿她就应下后者,跟着经理去参观西装店,也不会碰见不想看见的人。   两人往商务区走,钟弥回忆起他并不常穿西装,甚至她从没见过他穿西装,州市晚宴那次,他也只是穿了件稍挺括正式的衬衫。   唯一见过的他的西装,还是他送她去宝缎坊取旗袍那次,她淋了雨,拿他的西装往自己身上穿。   钟弥问他:“你是老主顾吗?”   “谈不上,家里一个亲戚开的,每年总得去个一两趟,照顾人家生意。”   想到京郊那家园林一样的私房菜馆,钟弥失笑:“沈先生需要照顾的生意真多。”   这是调侃。   沈弗峥却笑着偏头,从容应和:“所以有时候会觉得很累,也觉得很没意思。”   钟弥嘴唇稍稍动了下,没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看他。   他身上少见奔波感,以至于很难让人想到他累不累这种问题。   在无数拼命转的小齿轮面前,大齿轮拨动一格是否来之不易,物力维艰,似乎不在常人思考的范围内。   在人生是否有意思这一问题上,不同世界的两个人会缺乏共同语言,钟弥没办法轻飘飘接一两句话,装作很懂他的样子。   她本来就不懂。   视线收回室内,钟弥远远看见转角高高立着的瓷瓶那儿,走来两个男人,除了旁巍她认识,旁边那位殷勤跟旁巍说话的男人,钟弥也认识。   钟弥皱住眉。   她对这个圈子知之甚少,以至于旁巍会和彭东新认识,她不晓得该说情理之中还是意料之外。   甚至……沈弗峥跟彭东新认识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钟弥立刻坐立难安,喉咙口仿佛有一股灼意在干烧,她握杯子,喝下一大口花茶,没能压下这股凭空生出的燥。   眼见他们要走过来了,钟弥仓促起身跟沈弗峥说:“我去趟洗手间。”   沈弗峥是什么反应她都没来得及看。   钟弥步子很快,走到稍远稍隐蔽的地方才回头观察,旁巍跟彭东新快走到沈弗峥面前时结束了对话,旁巍入座沈弗峥对面,看了桌面上的茶,招手喊服务生过来,问了两句,点了些什么。   而彭东新跟沈弗峥打了招呼。   钟弥对这人有几分了解,晓得这位彭少爷不是对谁都能有这份打躬作揖的姿态。   可沈弗峥对很多人都是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很难看出他待人的差异,甚至于他不认识不记得彭东新这个人,冲在旁巍面子上,他可能也会微微颔首应一下。   钟弥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彭东新走了又回来,从一个女经理手上拿来一瓶酒,放在桌子,笑着说了两句话,再度离开。   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钟弥越发心慌,她怕事情会弄得复杂,也不想沈弗峥这么快知道彭东新曾经逼她就范的那些糟烂事。   他如何反应都不好。   他如果替她撑腰做主,会让她在这段还没明晰的暧昧感情里陷入更大的被动,但如果他不作任何反应,她的心情估计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一时头疼,胡思乱想了许许多多。   她权衡不出来什么最优解。   可能离开太久,这时手机响动,沈弗峥打过来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酒店的淡淡香氛此刻叫人头晕,钟弥靠着冰冷的墙,心头忽生本能一样的退意。   她嘴唇嗫嗫出声只喊了他名字,却没有准备好下文:“沈弗峥……”   听筒里还有旁巍的声音,正讲到什么地产政策,说那块地皮现在限高,估计不好处理。   沈弗峥似乎只在听她说话,听出不对劲,可能是起身了,旁巍的声音便消失。   “怎么了?要我现在去找你吗?”   明明不是面对面,钟弥还是稚气地摇了摇头:“不用——”   “我没事的,就是……”她顿半天,似逃避又似胡言乱语,“我好像……有点困了,很困,我想睡觉。”   他在那头低低笑了声:“怎么跟个小宝宝一样,吃饱了就要睡。”   钟弥耳根发烫,本想顺话说回学校了。   沈弗峥先说:“我在这儿有间房,你去前台让人带你去楼上休息,等我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就去找你,去吧。”   要去他的房间?   钟弥忽的神经绷紧,说话都支吾起来:“不用了,你的房间我——”   沈弗峥轻笑,打断她,他说:“弥弥,别紧张,不用怕啊,我不是那种人。”   什么哪种人?她有说吗?钟弥更加手足无措了,好像只有恭敬不如从命这个选项。   “那我去休息一下。”   沈弗峥说的是他在这里有间房,却没告诉钟弥这是比平层豪宅还阔的大套间,夸张到什么程度?会客厅旁边还有一间会议室。   里面十几张椅子,连投影仪都有。   机子看着怪先进,极简风的按键她弄不明白,大幅的光影数次变幻,机械声很复古,像胶片电影更迭放映,一时不知道是在投影,还是在录像。   她先是在投影前用手指比了一会老鹰和兔子,很快就觉得无聊。   看见旁边搁置了一台唱片机,她试着去放歌,居然是《何日君再来》,她大学用这首伴奏编过舞,参加比赛还拿过非常好的名次,听到旋律,四肢就像肌肉复苏一样自然而然舒展起来。   乐声慵懒,舞姿也微醺一般。   一曲毕,肌肉也稍稍有点酸,跳舞这么多年,其实她挺喜欢这种韧带骨肉被抻开的感觉,但她坐中央的转椅,上半身趴桌上,盯着前方投影孔眼里投射出的光,却开心不起来。   如果没有彭东新,她现在应该剧院跳舞。   落在她身上的光,不该是酒店套房里投影仪照出来的。   越想越气,钟弥把眼前的光想成恶势力唾弃。   “垃圾!去死吧!”   跟沈弗峥说困了是借口,但一个人在套房参观完,钟弥还真哈欠连天地生出困意。   高层落地窗外已经能远眺到天边的赤金晚霞。   钟弥掏手机拍了一张风景照,在窗边又站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了才躺到长沙发上,眼皮越来越沉,很快睡去。   透过整面玻璃,昼夜接驳的光影变化,分分秒秒,一寸一寸在室内完成交替。   钟弥熟睡着,干净眼皮上微暖的霞晖渐渐褪色失温,京市夜晚的霾蓝,在一声细小的嘀响里,被一层淡黄的室内灯光覆上。   钟弥没听见。   再往前,开门的动静她也没听见。   她很久没有不做梦地睡上几个小时了,以至于被人轻轻喊醒时,她睁开眼看见陌生的夜晚,人都懵住了。   可能是怕太亮,扰到她,只有玄关那的灯开着。   “弥弥。”沈弗峥喊她,见她慢慢抬眼皮,抬五分落三分地适应着,说,“你睡很久了。”   钟弥朝后撑了一下胳膊,半坐起来。   “几点了。”   她想去摸手机,还没摸到,沈弗峥先回答了:“快八点了。”   “我睡了这么久吗?”   她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沈弗峥的手代替她的手,贴上来,光线昏昏,他看着她,声音也有种夜话一样缱绻意味。   “嗯,最近很累吗?”   无可与人说的心事太多,算一种累吗?   钟弥没法跟他说。   因为眼前这个男人也是她的心事之一。   他肩膀很宽,伸手贴她脸颊的姿态,像敞开怀抱一样,或许是还没醒,她心底生出一种渴望,想将自己的身体嵌进去,体会一下或是虚无的安全感。   不甚明亮的余光将他好看的五官轮廓镀得很深邃,平直的唇线也漂亮,钟弥久不说话,却鬼迷心窍一样,不自禁朝前靠去。   她想吻一吻这夜晚。   距离已经近到她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偏偏心头一怯,她想退回原位置,可来不及了,后脑勺忽的被一只宽大手掌按住,向前一送,断她退路。   男人的唇贴上来,触感温热,钟弥眼瞳稍稍一睁大,周身一紧,落在沙发上的五指,抓过绒面纹路,紧紧蜷缩,如被飓风扫过的一朵皱花。   好在沈弗峥没有深入,只是吻了吻她。   唇瓣分离寸许,那只大手从她后脑滑向纤细脖子,掌控着距离,钟弥仍然没有退缩机会。   可她脸颊发热,只好低垂眉眼。   小小的声音,像温过的低度酒,又或者像香薰蜡烛里的一点暖光,有种微醺的烘热。   “你不是说,你不是那种人吗?”   她脸颊边被抱枕睡出一道红痕,沈弗峥抬手抚上去蹭了蹭。   他说抱歉。   “我以为我不是。但在你面前,收到一点提示,我好像就会变成那种人。” 第19章 真可爱 螃蟹和葡萄   他指腹在钟弥脸上那红痕处停着, 瞧着她,拇指从她眼下一划。   “脸红了。”   钟弥偏头躲开:“睡觉睡的。”   他弯起唇,什么也不揭穿。那种近距离看人的模样, 仿佛将人架到火上烤,叫人无法坐以待毙, 又叫人在这种无法坐以待毙中,稍有举措, 便错漏百出。   钟弥将目光迎上去:“你对人都这么好吗?请人吃饭, 让人住你的房间。”   他露出一种苦恼神情问:“我之前是不是那儿做得不好,惹着你了?”   “没啊,干嘛这么问?”   钟弥也困惑。   只是他的不解,可能更偏向于猎人的无害伪装,而钟弥的困惑却如栽进陷阱的小鹿, 实打实是突如其来, 一头雾水。   他握住钟弥一只手,说:“我在想,我是不是得罪我们弥弥了?怎么总把我往很坏的地方想?”   原来是以退为进的控诉。   钟弥也装单纯无知问他:“那你是很好的吗?”   这种幼稚的小女生问题, 一旦想绕弯子回答, 搪塞起来有千百种方式。   再难听的话, 花前月下都有不难听的讲法,水袖似的, 舞得缱绻, 一摊开,不过是张换了说辞的免责声明。   她都知道的。   可沈弗峥捏了捏她手心说:“对别人, 不好讲, 对你, 总不会太坏。”   明明能把话说得顺耳悦心, 他偏不,一时不晓得该怨他吝啬,还是赞他坦诚。   “总不会太坏是什么意思啊?你不能对我好吗?”   “能啊。”   他笑起来,不散漫,眼神反而更聚焦。   有种冷淡却灼人的意味。   “可弥弥,我对你也不够了解,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哪种好,我也不知道那种好我能不能给得了,就像你之前说的,我并不能回答你所有的问题一样。”   这话是钟弥说的,由他之口再复述,像验证,一种说不上好的验证。男女之情里,越是决绝的否定,往往越期待推翻,就像争吵中抛出“你根本不爱我”的人,没有一个是希望对方回答“对,我不爱”的。   钟弥的恋爱经验不多,她曾以为自己反感这些口不由心的试探和猜测。   可真的遇上半点糖衣炮弹也不给的回答,居然也会惦记甜言蜜语的好。   “不会太坏的意思是——”   “弥弥,我可以给你,我能拿出来的最大的诚意。”   因为不知道界限在哪里,气球被吹大后,每添一口气,易爆的风险都会高一分。   越想越烦。   此时此刻,她不太清醒的脑子,反感再添负荷,钟弥也不愿去细想这个“最大的诚意”是什么。   这个由黄昏睡入的夜晚,太像玻璃杯里晃动的一道酒液,流光溢彩,晕晕眩眩,及时行乐教人微醺时不要思考。   太浪费。   人嘛,该醉的时候醉一醉,没什么大不了的。   钟弥没说话,成全了几分钟前自己的心底渴望,将自己当一块错位的拼图,嵌入沈弗峥怀里。   她双臂环过他肩膀,侧脸一半贴他稍硬的衬衣领,领一半贴着他脖颈皮肤,交换私密至极的体温,也闻到比想象中更深刻温暖的荷尔蒙气息,浅淡烟味混着清冷木香。   之前在州市酒店露台“狐假虎威”被他揽进怀里那次,钟弥闻过,但人是情绪动物,此一时彼一时,心境不一样了,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钟弥闭上眼睛,放空思绪,完完全全享受这如愿一刻。   她非常喜欢这样的自己,肯放下瞻前顾后,想做什么就去做。   此刻沈弗峥的想法或许也与她一致。   ——喜欢这样的钟弥。   手臂环过她后背,她比他所以为的还要单薄一些,像只收拢尖刺又露出软软肚皮的小刺猬,此刻安安静静,又鲜活有温度。   感受到她小幅度的蹭动,下颌耳根被她头发蹭得有些痒,沈弗峥在她后颈抚拍了两下。   “很累?”   钟弥睁开眼,嗯了一声,拖着疲音说:“但你不要问我为什么。”   他天真发言:“为什么呢?”   没想到这种八风不动的人,故意使坏居然有一股少年气的顽劣。   钟弥直起腰,不禁笑着在他肩上捶了一拳:“你这个人真的很没意思唉!”   沈弗峥手掌扣在她那只打人的小拳头上,轻轻掀一下嘴角:“原来我没意思你才肯笑。”   钟弥闻声一怔,忽然脑子回顾,好像从今天那顿中饭开始,她就把忧心忡忡摆在脸上。   他不可能没瞧见。   可他一句不提,现在还变着法儿来哄她。   她脸上那点笑弧收起来,那种愁云散开的开心却像印进了心里一样,手还搭在他肩上,钟弥喊他一声。   “沈弗峥。”   “嗯?”   她抿抿嘴说:“没什么,突然想喊你。我饿了。”   他先起身,继而拉她从沙发上起来:“带你去吃饭,你要先洗下脸吗?”   听到后一句,钟弥立马警铃大作捧住自己两侧脸颊,偶像包袱颇重:“我现在看着很乱吗?”   她已经开始摸眼皮,担心自己是不是睡肿眼睛。   沈弗峥招手,要她靠近来帮她看。   两步迈到他跟前,钟弥才反应过来,并不需要他这份体贴,只会叫自己尴尬。   沈弗峥并没有体贴,低首凑近看。   过近的距离,叫心跳体会到无形压迫,钟弥梗着修长脖颈,口舌一阵阵发干:“你近视吗?要凑这么近看?”   他又被她直率的话逗笑,没忍住捧着她的脸揉了揉,钟弥佯装不乐意地扭着说:“干嘛呀,过分了吧。”   “我们弥弥是真的可爱。”   那种高兴几乎从眉眼神情里溢出来,钟弥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沈弗峥,就像天上的月映到水里,虽仍是虚的,但忽然离她很近了。   虽然捞不着,但好像可以伸手去碰一碰了。   他的高兴由她而生。   这月为她而来。   钟弥说:“真的吗?很少有人夸我可爱。”   “很少?”   沈弗峥半是疑惑,钟弥的眉梢却悄然舒展开,明媚无畏,有慧黠的灵气。   “对啊,很少,因为我太漂亮了。”   能在她身上落地生根的溢美之词太多太多,泛泛而守中的可爱形容,排不上号。   “嗯。”沈弗峥看着她,颔首认同,“是太漂亮了。”   -   坐电梯上行,直达酒店顶楼的餐厅。   高层临窗位置,市中心的夜景如霾蓝调里撒一把星火,霓虹烧金粉,灯海勾车河。   浮华处,连灯光都显得争奇斗艳。   九十月正是吃蟹的好时候,季节菜单随手一翻,两页都是肉肥膏黄的螃蟹,一道清蒸,一道避风塘。   “没有海鲜过敏吧?”   钟弥摇摇头。   吃螃蟹适合配清爽的白葡萄酒,点酒的时候,沈弗峥叫人把下午存在这儿那瓶酒拿出来。   通常白葡萄酒不需要醒,稍稍冰镇即可饮用。   服务生很快将冰桶和酒送过来。   那瓶子钟弥还隐隐有印象   心弦一鸣,钟弥脑海自动浮现彭东新从女经理手里接过一瓶酒,放桌上献殷勤的样子。当时远远看,也听不到声音,她不能确定是给谁的。   钟弥托着腮,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自然地好奇:“你不是说下午要见几个朋友谈事吗?怎么还存了酒啊,旁先生送给你的吗?”   沈弗峥转回视线说:“别人送旁巍的,说是很多女孩子喜欢喝这种起泡的白葡萄酒,我说巧了,我这儿有个女孩子,旁巍就送我了。”   那就是彭东新和沈弗峥不熟,最多是认识,毕竟圈子就这么点大。   可能彭东新和旁巍关系不一般。   钟弥继续问:“你们这个年纪的人来往,关系好的话,很喜欢送酒吗?”   她这时的好奇心超出了沈弗峥对她的认知范围,但夜色气氛都这样好,她两手托腮睁着漂亮眼睛的样子,又不施粉黛,满是小女生的天真烂漫。   沈弗峥没往其他地方想,手贴瓶身上感受,怕太凉,随即就拿出来,倾身给钟弥倒:“喝一点点?”   钟弥点头,说好,心却悄悄悬着一部分,如果他略过她刚刚的问题,她再问,会显得太刻意吧?   她正这么想着,对面的人放下酒瓶,坐下来好整以暇朝她看来:“刚刚你说什么?”   钟弥唇刚动,还没发出声音。   沈弗峥先笑,“我这个年纪的人?我是什么年纪的人?”   他的故意为难叫钟弥脸颊微微发烫。   她怀疑是刚刚那口葡萄酒下腹,立即起了反应。   “你自己几岁你不知道吗?”   “三十岁怎么了?很老了吗?跟你有代沟?”   钟弥抿着一口酒,摇摇头。   他问了三个问题,她这无声的动作也不指明在否定哪个问题,又或者都否定。   “我还要再喝一点。”   钟弥把杯子推过去,等沈弗峥动作。   浅淡的琥珀黄,暖光下,似晶莹流淌的黄金,散开发酵的甜香气,的确当得起旁巍说很多女孩子喜欢。   好像女孩子们天然地喜欢这些轻盈甜蜜,带着梦幻色彩的东西。   钟弥晃晃酒杯,稚气地睁大眼,观察细小的气泡一颗颗破裂。   所以——   粉红税从天而降,像镰刀一样从女性身上收割暴利。   乖女爱坏男,白纸一样的姑娘最适合演青春疼痛电影。   很好很好的时候,就会好得像在透支未来。   这种居安思危叫人不开心。   钟弥主动展开话题,就由手里这一杯酒开始,她问沈弗峥:“你知不知道,螃蟹不可以和葡萄一起吃?”   “知道,螃蟹和葡萄一起食用,容易腹痛不消化,葡萄含酸,柿子和山楂也不能跟螃蟹一起吃,怎么了呢?你误食过?”   钟弥摇摇头,一手托腮慢慢咽酒,另一手轻晃空空的杯子:“那为什么吃螃蟹可以喝葡萄酒?”   谁能想到这家五星级的餐厅,夜景最佳的临窗位置,正在进行一场科普问答。   “葡萄酒能杀菌去腥,配海鲜不容易食物中毒,白葡萄酒清爽,也比红酒杀菌作用更好,跟海鲜是绝配。”   他耐心回答,又问:“这有什么关系吗?”   “有啊,”钟弥点头,这回她自己起身去拿酒来倒,仰脖喝下一口,弯起嘴角道,“这说明——”   “两种不适合放在一起的东西,如果有一天适合放在一起了,一定是其中一种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这是绝配的代价!”   沈弗峥看着她脸上盈起的笑容,觉得她是不是已经有醉意了,这时候清蒸螃蟹随另一道时蔬一并送上来,他适时提醒:“不要喝太快了,你酒量不好,容易醉。”   钟弥故意笑着:“我喝醉了不好吗?”   他不痛不痒把问题抛回来,纵容着,好像全听她的意思:“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说实话就好了。”   “实话就是那先别醉。”   钟弥噗嗤一声笑:“你这个人看着很好讲话,但其实——”   内心的感受不好形容。   她觉得这人身上有一股不动声色的强势,表面从容,不计较,内里却掌控欲十足,进入他的地盘,就得按他的行事风格来走,如果不能,就会被淘汰出局。   这是渡河小卒的起始规则。   身边都是肯听调遣的人,这样的人,何必有厉色?   自然看着很好讲话。   “但其实怎么?”   他身后是遥远的灯火夜景,梦幻璀璨,不切实际,衬得他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好似是唯一能把握的真实。   钟弥看着他,好半天说出一句,“……也不是很好讲话。”   沈弗峥抬下颌提示她:“吃蟹,趁热吃,凉了会有点腥。”   钟弥敛下目光看,长长的竹编盘,斜放四只橙黄的大闸蟹,视线一挑,她对沈弗峥说:“那我也跟你说实话吧,其实我不会吃螃蟹。”   “不喜欢?”   “不知道喜不喜欢,反正不会剥。”   钟弥跟他讲自己小时候的一桩事。   太小,也不记得是不是第一次吃蟹了,反正是她记忆里的第一次。   好像是哪年的中秋节。   不少亲戚来家里吃饭,那会儿才多大,剥个螃蟹都费力,她就捧着胡啃,咬到蟹腮,觉得不好吃想扔到碗里。   表姨瞧见,先说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吃相这么不斯文,死活把她拽到小桌子旁,然后颇得意地讲给一屋子人听,叫她学学表姐,教她先剥哪里再除去哪里,得像表姐那样规规矩矩坐着,有个淑女的样子。   她不想学任何人。   日后桌上有蟹便说有点过敏,吃了皮肤痒。   其实没有过敏,只是不喜欢,又不想听人来劝。   索性把话说绝。   听她说话时,沈弗峥已经净了手,慢条斯理拆解螃蟹,壳放碟里,肉和黄剥进小碗,抽空看她一眼,评价说:“年纪不大,脾气倒是挺大的。”   钟弥夹茶树菇放到自己碗里,也不否认:“你才知道啊。”   好似劝人早认清。   “小姑娘脾气大一点,有时候也不是坏事。”几只蟹腿剥干净,他端起小碗,微微起身靠近过来,放在钟弥手边。   “吃吧。”   虽然他剥蟹的时候,就有过猜想,但猜想被他的行动证实,钟弥还是顿了下。   好歹这是第一个给她剥螃蟹的人。   还是个男人。   沈弗峥察觉她的怔然,坐回原位,用湿毛巾简单揩着修长的手说:“不是不过敏么?这个季节蟹应该挺不错的。”   钟弥捧起小碗,这只拆解完毕的蟹,袒露的是一只蟹的全部。   却也代表着沈弗峥愿意袒露的一部分。   他肯为她做到这步。   于是,钟弥便心安理得享用,吃到第三只,他还在剥。   吃得总比剥得快,钟弥也不嫌腥,手上开开合合折一根细长的螃蟹腿玩。   她有点好奇,按他中午空腹吃辣都说伤胃的养生论调,这会儿不应该说螃蟹寒性太重,吃太多,伤健康吗?   沈弗峥听了她的问题,露出淡淡一个笑。   “我没那么追求健康,你真拿我当老年人了?我烟酒都嗜,大概率也不会戒掉了。”   “你好像很少抽烟,我以为你没什么烟瘾。”   “社交场合喝酒很难免,除了酒,其他会让人上瘾的嗜好,我不喜欢让人知道。”   抽烟也喜欢独处的时候抽。   钟弥还在想他话里的意思。   他将第四只蟹给她:“我大学时参加过一场辩论——清醒地屈服于欲望算不算一种失控。”   “你是正方还是反方?”   “正方。”   屈服于欲望是一种失控。   所谓清醒,只能说这种失控已经很严重了。   “赢了吗?”   “赢了。”   钟弥点头,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人是一种另类的铭器,过往种种皆有迹可循。   有些人,从不上赶着冒头掐尖,看着像是被动于顺风顺水,可偏偏好命,一生都少有败绩。   这种人往往也情感淡薄。   因为什么都有,所以什么都不爱。   钟弥忽然有点懂了,他之前说的“最大的诚意”。   沈弗峥问她:“还吃吗?”   一碟四只,都进了她肚子里。   “还可以吃吗?”   闻声,沈弗峥抬手招来服务生,又要了一份清蒸蟹。   钟弥有点不好意思,一个是需要人家剥,另一个是……   “会不会吃太多了。”   她正后悔,打算说不用再上了,连说辞都想好,搬他刚刚的话,说人不能屈服于欲望,食欲也是欲。   沈弗峥先开了口,他说:“不算多。”   “补给你小时候的。”   这句话具有怎样的魔力?   叫钟弥立马想起六七岁对着螃蟹束手无策的自己,那老旧画面里,没有大嗓门喋喋不休的表姨,没有绷直腰板作淑女楷模的表姐,忽然新出一块来——   小小的她齐刘海细软,穿蓬蓬的裙子,安静乖巧趴桌上玩布娃娃,桌边是隔着遥远年月,替她剥螃蟹的沈弗峥。 第20章 红豆饼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那顿饭结束, 沈弗峥问她吃不吃生腌,之前去过的那家园林私房菜,有一道醉蟹, 没写在菜单上,是季节限定。   钟弥问:“那之前怎么没点?”   “哪有第一次吃饭约女孩子去吃螃蟹的。”   第一次吃饭请女生吃醉蟹是有点冒昧。   钟弥失笑, 眉毛挑挑说:“沈先生要是约的话,女孩子大概也会同意吧。”   从酒店出来, 夜晚温度降了不少, 车子往学校开,车窗里灌进来的风有点凉,但在微醺的夜里吹起来,长风剔骨,像醉意浊气被一丝丝挑散, 又很舒服。   这样昼夜皆适宜的好天气, 在京市秋天的日历里,薄薄几页,撕一天少一天。   身边的人说:“你这么说, 那我下次约你, 要是被拒绝了, 我会很没面子。”   钟弥忽然想到一个词,饮食男女, 听过很多次, 一直不太明白男女之间怎么同饮食一挂钩,就成了一种俗常欲念。   今夜初初体会其中的含义。   ——饮食男女, 人之大欲。   人如何能不屈服于这样的欲望?   沈弗峥试探的玩笑话, 钟弥装作听不懂, 下车前她耸肩说:“下次的事下次再说喽, 谁知道下次是哪一天?”   回宿舍时,抄近道走了小径。地灯间隔远,昏昏浊浊,三五盏坏掉一个,能见度低,却又不至于不能通行,这些基础设施报修流程总是繁琐,凑合着用。   每一届都如此,都在凑合着用。   很多事也都是这样,初时眼不容沙,拖一拖,磨一磨,好像也就没什么可计较的了,要怪就怪人是钝感生物。   钟弥开了手机里的手电筒功能,短短一束光照着她足前两步路,看着亮起的屏幕,她点进最近通话里,给沈弗峥打了一个备注。   夜风里,有桂花浓郁的香气。   -   那晚何曼琪还是没有回来。   钟弥用钥匙打开宿舍的门,里头空气寂静沉闷,有两张床位都属于搬空状态,何曼琪桌子上昨天摊散的化妆品和工具刷仍保持原样。   钟弥本来不想管别人的事,临睡前刷朋友圈,看到一个小时前何曼琪发了条显示定位的酒吧小视频,那是京市很有名的夜场,自动播放的视频里人头攒动,灯光迷幻。   她和何曼琪共同好友不少,视频下面一串眼熟的id点赞。   钟弥没有兴趣点进去。   手指往下一刷,心思却没有翻篇。   担心别人走钢丝,自己却也没有踏上什么十平八稳的康庄大道,五十步笑百步,这担心,细细想起来都有些荒谬可笑。   钟弥熄了手机,不愿再思考,不太想深夜里硬浇自己一盆冷水,酒到微醺的夜来之不易,上头了应该先睡一觉,做个好梦。   莫负良宵。   第二天是个阴天,季节性降温的前兆,钟弥被闹钟闹醒,关了铃声,躺在床上缓了几分钟,微信里躺一条十分钟前靳月发来的消息。   告知钟弥,她已经落地京市,说明天有事,想约钟弥后天出来逛街。   钟弥回了好,起床洗漱。   已经过了早修,午饭时间还没到,这个点,食堂没什么人。   再好的螃蟹也不能多吃,过了一夜,钟弥隐隐觉得胃里有点不舒服,像灌了两碗凉水,既空又胀,具体也说不上怎么难受。   在人迹冷清的早餐窗口要了一碗白粥。   早饭点剩下的大锅粥,胜在稠,败在凉透,看着也没什么食欲。   想着食堂角落有自助加热的微波炉,她正四处看,东西没找到,手机先响了。   来电显示是个属地京市的未知号码。   钟弥接听,那头喊她钟小姐。   那碗凉粥到底没进钟弥肚子里,交代在贴着“珍惜粮食,杜绝浪费”的餐具回收处,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她匆匆往校南门赶去。   下课铃遥遥打响那一刻,她出了校,因看见沈弗峥的司机慢下步子。   他的司机好像也随他,待人不冷不热的,从始至终见钟弥,都是微微颔首淡淡地笑,话也少,既不拿乔,也无殷勤。   老林一早下车等着,见着人,迎上去,交给钟弥一份餐,过手时提醒:“里头有汤,您稳点拿。”   “哦,谢谢。”   刚刚电话里没多说,这会儿钟弥纳闷又尴尬,上回有人给她送饭,已经是小学的事:“他叫您来送的吗?干嘛这么麻烦呀?”   “沈先生说您昨晚吃多了螃蟹,胃可能不舒服,这两天最好还是多注意饮食,不然容易闹肚子,晚上我也来,我还是在这儿等您?”   一听到晚上还要来送,钟弥拎袋子的手都攥紧了,忙说:“啊?不用了不用了,我觉得好奇怪啊。”   这会儿校门里已经陆陆续续涌出吃中饭的学生,周边声音嘈杂起来,晚上南门口还有学生摆夜摊,到时候人会更多。   大概是她说话太直,老林也笑,神情里不由多了一分亲近:“这事儿我也是第一回 做,这也是我的工作,您理解一下吧。”   钟弥晓得,再说就是为难人了,冤有头债有主,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没有为难办事人的道理,齿关咬内唇的一小块软肉,绞着磨着,想着那个没露面的人。   “他今天在干什么?”   说完钟弥才反应,淡淡补一句,“我能问吧?”   老林说沈弗峥的小姑姑今天过整岁生日,他今早回家里了。   钟弥猜这个家应该不是餐单上写的那个地址,她问:“那我现在方便给他打个电话吗?”   老林抬抬手,叫钟弥请便:“我从那边过来,沈先生刚上牌桌,老宅那边一贯吃饭晚,这会儿应该还在打牌呢。”   电话不打了。   人家家里过生日热热闹闹,凑趣打牌,她打电话过去也不太合适。   钟弥拎着餐回宿舍,隔门听到熟悉的声音。   “我到宿舍了,脚酸死了,我们学校当初不知道哪个弱智设计的,女宿到正门横跨整个校区,跑毒也没这么累的,早知道我也搬出去住了。”   何曼琪凳子上放着一个logo显眼的纸袋,在阳台电话打得投入,没察觉钟弥回来,钟弥看着那个英文标,提了一路觉得还好的袋子,忽有一刻感到坠手。   放下食袋,她先去卫生间洗了个手,由于望着镜子走神,洗手液挤了两回,长呼一口气出来时,何曼琪的电话已经结束。   正在拆那只包装精细的包。   软布包着娇嫩的小羊皮,经典黑金的戴妃三格。   D家的包,钟弥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款。   何曼琪把包捧在手上,笑眯眯看向钟弥:“弥弥,我刚刚在南校门看到你跟一个男人说话,谁啊?你家亲戚吗?”   沈弗峥的司机怎么可能是她的亲戚。   可她又能怎么回答?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嗯”一声应付过去了,她心思浮起来了,不然这会儿该想想,何曼琪在南校门看见她,是谁送她回来的。   何曼琪看她坐在椅子上拆袋子,没多瞧,眼神有些心虚,拿起自己的手机给人发信息。   [我问了,那是她亲戚。]   拆包那一刻的喜悦,仿佛随这几个字发出去,瞬间消减了大半。   那头没及时回复。   她忍不住又发过去一条。   [就是因为得不到你才这么惦记她吧?]   隔几秒,屏幕里跳进一条新消息:[知道就给我想办法。]   那一瞬的恶心超出了生理承受范围。   她死死盯着手机,不敢相信这是昨晚脱她衣服说喜欢她的男人。   一点点真都没有吗?   怎么会有人坏得这么心安理得?连做样子哄人都懒得应付一下?她愕然,发冷,畸形扭曲产生的声音,仿佛一部机器从最内里开始崩坏。   她试图继续去想一些人间清醒的话来安抚自己,力证自己也没选错什么。   但耳朵里有巨大的嗡鸣。   钟弥没食欲,喝了半碗汤,胃里舒服些才挑了点菜吃,都是清淡口味,难得这份羊肉汤半点腥膻味没有。   翻看盖子上的惊鸟器图案,这家的菜虽然做得很合钟弥胃口,但那个盘核桃的中年老板实在没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   那人临走前看她那眼,此刻想起来,依然像某种尖锐的警铃一样叫她身心不适。   钟弥不是那种稀里糊涂就会让自己沉进负面情绪里的人,那天下午她去练功房出了一身汗,大多时候随着旋律放空大脑,席地坐喝水休息时,抱着膝盖,想想事情。   好几次有冲动拿手机给他打电话。   说什么都想好了,问他这么会照顾人,是不是照顾别人得来的经验。   毕竟乘凉了,问问这么好一棵树是谁栽的,也是情理之中吧?退一万步说,不是情理之中又怎么样,不是他说可以随便问的吗?那她就装天真无知随便问好了。   内心戏好足,但电话没打。   外头天黑下来,再次接到老林电话,钟弥去取了餐,在校门口她没有第一时间看到老林,一是晚上校门口人多,二是钟弥没看到那辆A6,老林是从一辆红色出租上下来的。   钟弥还当沈弗峥的车子出了什么事故,更担心是某人出了事故,老林听懂她的旁敲侧击,笑着说:“沈先生下午吩咐我去机场接了个人,换了车,说怕开那车过来给人看见了,给您添麻烦,叫我把车停在饭馆门口,打车过来的。”   钟弥心里笑,还真是又懂又贴心。   这棵树是自己长得这么好的吗?   老林说:“您要是不乐意,明天我就不来了,您自己注意点儿饮食,沈先生很关心您。”   钟弥嘴角绷着,露出一个生硬的笑,礼尚往来抛出一句话:“托您转告,我也很关心他。”   两手空空也不合适,钟弥叫老林稍等,自己就近去小吃摊上扫了码,买来一份红豆饼,纸盒装,月饼大小,十元一份,一份三个,钟弥吃过,口味还不错。   纸盒外头套着的透明塑料袋扎好,她递给老林。   “我的关心。”   回去的路上,钟弥隐隐后怕,一个男人让她这么烦,她不怨罪魁祸首,居然只怪暧昧伤人脑筋。   真没道理。   他是天蝎,又不是天仙,何必这么护他?   那天,很晚钟弥才接到沈弗峥打来的电话,晚到要不是何曼琪先进卫生间洗澡磨蹭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来出来,她这会儿估计已经换睡衣躺在床上了。   来电显示在手机上一亮,她扫到,接起电话就说:   “忙到现在才闲下来吗?可真是日理万机。”   那头静了好几秒,好似只有微小的风声,隔着电波也把人吹醒,钟弥这才察觉,自己刚刚的声音里满是恋爱小女生的那种嗔怪,跟撒娇无异。   乍然清醒,她便陷入自铸的困局。   她咽咽喉咙,脾气散了,取而代之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你……怎么不说话?”   那边含混着,拖长音,叹气似的“嗯”了一声,又停了两秒,才说:“今天听了一天的废话,弥弥我好累啊。”   不设防收到他这样的深夜弱态,钟弥一瞬间大脑皮层发麻,她没见过他这样,也没想过他会这样。她不受控去想,那该是什么样子,一个看似永远不动声色大局在握的男人,叹息,累了,是什么状态?   是阖眼靠在车座里,一边通电话一边揉眉心吗?   “你累了,就休息,干嘛给我打电话?”   沈弗峥说:“不是你让老林转达,你很关心我,我现在,就很想要你的关心。”   她起身往楼下走,似乎觉得热,想要去吹风。   “关心不就是口头一说吗,我要怎么关心你啊?”她紧张到有点开始胡言乱语了,“你是……你是今天打牌输钱了吗?”   “嗯,输了。”   站在宿舍楼前的玉兰树下,她已经开始用指甲用力抠自己的手指,才能保持声音如常了。   “输了很多吗?”   钟弥想着如果不算多,自己可以发个红包慰藉他一下,聊作情趣。   气氛到了,花点钱也无所谓。   沈弗峥回答:“没有,就输了一点。”   钟弥鼓起勇气追问:“那具体是多少啊?你的电话号码是微信吧?”   沈弗峥听出她的意思,笑了声,那种疲态里溢出一声笑的音调,模糊又酥麻,像树叶的背光绒面蹭到皮肤上,使人痒。   钟弥不懂他笑什么。   那头停了笑,一本正经说:“输了……差不多半台车,这样吧弥弥,我给个银行卡号给你?”   钟弥立时脸色闷红,还好隔着手机什么也看不到,她强装镇定,指名道姓:“沈弗峥,你不会就是靠这招在小姑娘这儿发家的吧?”   他笑着说:“没,第一次用,对方就聪明识破了,这条致富路走不通。”   刚刚钟弥还想着,气氛到了,花点钱也无所谓,现在明白,别说是气氛到了,气氛炸了也不行。   “半台车,你好意思说,你怎么不说半个我呀?”   话脱口而出,通话语音没有撤回功能。   一时安静。   钟弥紧紧皱眉懊恼。   他不故意调侃了,又是原来那副敲金击玉的嗓子,浮着疲意,如金玉落一层薄絮,显得沉顿,喊她名字,却比调侃更勾人。   “弥弥,半个不够。”   那是怎样一个夜,很久以后钟弥想起来仍记忆犹新。   九月的最后一天,夜风很凉,她匆匆下楼忘了穿件外套,没拿手机的一侧胳膊拢着自己,但不觉得冷,有一股陌生的热意从心头窜起,与这冷风对冲,不知胜败。   “红豆饼还不错,就是凉透了,豆沙有点硬。”   那份红豆饼就是随手买来糊弄的,他居然真吃了?   钟弥一边心动,一边又觉得这跟自己想为他填赌资一样,不过是气氛到了的好听话。   “你今天那么忙,还抽空吃了我的红豆饼吗?”   沈弗峥想起那盒红豆饼,透明塑料袋扎着,闷了热气水汽,又搁置到凉,拿出来的时候纸盒都有些发软了。 第21章 沈家人 用不上这么好的老婆   半百生日不易张扬。   五十岁生日要在四十九岁过。   沈弗峥的小姑姑平时就很讲究, 生日更甚,他二伯调任外地多年,还在往上头走, 平时能回京一趟不容易,小姑姑又是独女, 难得回娘家过一次生日。   今天算是近半年来,老宅里最热闹的一天。   老爷子兴致好, 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败兴。   那前厅后院的热闹, 处处是笑脸,瞧着像是人人都在过生日,不过仔细看,还是属穿一身宝蓝裙装的小姑姑最红光满面。   沈禾之今天高兴,连亲儿子前几天闯祸的事都不计较了, 把蒋骓寸步不离领在身边, 逢人介绍,嘴上说着没出息不成器,嘴边的笑却是骗不了人的。   众人也捧场, 说阿骓跟着他四哥怎么会没出息。   蒋骓听烦了, 也笑累了, 得了话茬立马想脱身:“我去找四哥。”   沈禾之一把将人拉住,使了个眼色过去, 一边拽着蒋骓往别处走, 一边压低声音,小幅度动唇说:“你四哥现在在忙。”   蒋骓跟他亲妈说话, 就没有不唱反调的时候:“今天四哥能忙什么啊, 我刚刚还看到他被女的拉去分蛋糕了!”   沈禾之狠狠瞪他:“跟谁学得坏毛病?说话斯文一点, 一身匪气, 盛澎那帮人我叫你少打交道你当耳边风?什么女的,那跟你一个姓,是你堂姐。”   蒋骓本来皱着脸,忽然神情展开,醍醐灌顶念着这两个字:“堂姐?我就说你怎么今天非把她带到外公面前来,合着你一个生日办的半个京市都知道了,这么大阵仗,是在为我爸那边保媒拉纤呢?我爸托你办的?”   说完蒋骓自己都不信。   “不会吧,我爸应该不会跟你开这个口,那就是大伯家托你办的,”蒋骓想笑,也真笑了一声,“妈,你可真是爱得深沉,你都快五十岁了,一个男人他爱不爱你真的很重要吗?你还想着往他身上使力气?”   蒋骓在角落处扭头,满场热闹里找他亲爹,终于在另一个角落看见蒋闻跟一个搞民乐创作的白发老头相谈甚欢。   他心情复杂,对爹对妈,都是。   但复杂很多年了,早麻木了,便透着一股伤人心的漠然。富贵人家的常态罢了,讲出去都不新鲜。   转过头,他看着绷着脸色,但面上神情已经凉下来的沈禾之。   没有人被泼冷水还无动于衷,尤其这个泼冷水的,还是从她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亲儿子。   临走前,蒋骓说:“真不行,我给您个建议吧,做两身旗袍,去学弹琵琶。”   旗袍琵琶几乎成了沈禾之几十年人生的禁词,听到看到,都会想到特定的人来。   蒋骓见她变了脸色,又装一副唯母命是从的样子,摆摆手:“您自个儿招呼客人吧,我去给您看看我那堂姐。”   在偏厅寻到人,戏已经没得瞧了。   婷婷玉立的堂姐捧一牙蛋糕铩羽而归。   沈弗峥站在走廊边,手上捏一只小盒子,走近才瞧出来是一盒小吃摊常见的红豆饼。   “生日蛋糕都不吃,哪来的红豆饼啊?”   蒋骓伸手,越过缺了一角显然被咬过的,快速偷来一块尝。   “怎么凉了?”   沈弗峥说:“放久了自然凉了。”   老林回来时,沈弗峥还在跟家里的几个叔伯亲戚聊天,脱不开身,刚刚那位蒋家小姐喊他去给小辈分蛋糕,他才抽身从书房出来,看了手机消息,意外钟弥还有东西给他,打了电话叫老林送进来。   就是手上这份红豆饼了。   蒋骓从窗里往屋内看,他那位堂姐瞧着挺心情失落。   蒋骓不晓得具体缘由。   本来沈禾之给蒋小姐消息,说沈弗峥这会儿在书房,他这人打小出类拔萃,在长辈面前瞧着别提多恭顺得体,拿放大镜端着瞧,都寻不出一丝错。   可实际呢?   早不耐烦,内心蔑然都是有的。   越狡猾的狐狸越会藏尾巴。   这会儿要是喊他出来帮忙,他必定肯。   蒋小姐捏好由头就去了。   沈弗峥的二伯沈兴之常年在外地,对沈家一些远点的亲戚,脸对不上人,经人介绍才知道对方身份。   沈兴之老套地说着,哪年喜宴见过,对方好像还是个小丫头,一转眼长这么大了,变得这么漂亮,婉婉有仪,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还是京市的水土养人啊,看看阿峥他们,真是个个都好,哪像我家那两个,大的小的都不省心,他妈妈一天到晚给那两个小子操心,头发都不知道白了多少。”   长辈对下,总是有说不完的虚赞。   这不稀奇。   偏偏这时候沈弗峥说:“二伯,封建迷信可要不得啊,您别今天看见了蒋小姐就说京市水土养人,您在京市待一阵子就知道了,像蒋小姐这么知书达理,宜室宜家的女孩子,满京市可养不出来几个。”   沈兴之便多打量了蒋小姐一番,眼神渐渐透着满意。   蒋小姐还不察,仪态拘着,只用余光看沈弗峥,耳根都不由在发热。   她跟沈弗峥不熟。   她家也不与沈家常来往。   家里教她当淑女,重名声,也不能像蒋骓那个女朋友那样到处参加宴会开派对,一年到头也就指着要紧的红白事才有偶然碰见的机会,见了也就是简单打个招呼。   她不知道在沈弗峥心里,她居然这样好。   他就这么起了个头,满屋叫她敬畏的长辈忽然都夸起她来,叫她更加不好意思了。   她红着脸对沈弗峥说:“那几个小孩儿还在等着分蛋糕。”   他们这才从书房出来。   她以为,沈弗峥或多或少对她有些好感,不然刚刚怎么那样夸她。   给小辈分完蛋糕,一转眼,他就去了外头,不知道给谁打电话,她犹豫一会儿,捧起一份花型最好看的蛋糕,端到走廊上。   “你要不要也尝尝,这个奶油不是很腻。”   沈弗峥司机送来一个很廉价的透明塑料袋,他刚打开到一半,转头看一眼她手上的蛋糕。   “我不爱吃甜的。”   纸盒上有字,她瞧见,不死心地说:“红豆饼也是甜的,这个跟红豆饼其实差不多。”   沈弗峥道:“是吗?”说着,垂眼从盒子拿起一块,咬了一口说,“是挺甜的。”   她便知道,他不会尝这份蛋糕了。   被人拒绝,再礼貌委婉,失落也是难免的,好似他不久前才夸她知书达理宜室宜家是一种错觉。   蒋骓对这位堂姐的印象不差,从中学就开始读寄宿女校,听话乖巧,但凡女性长辈聊到,没有一个不夸的,真是会养会教,以后谁娶回家也是有福。   收回目光,蒋骓凭心说一句:“其实她挺适合当老婆的,属于那种就算老公在外头有私生子,她都能帮体面瞒着,面子工程做得滴水不漏的那种,真的,我没乱吹,她妈就是这种人,虽然家世次了一点,但娶回去绝对省心。”   沈弗峥看着蒋骓异常认真的样子,淡淡应和着:“我也觉得,但我没有私生子啊,用不上这么好的老婆。”   提到私生子,沈家人估计都能想到沈兴之的大儿子沈弗良,沈家的长孙,沈兆之的儿子沈弗永早夭,沈弗良算是家里年纪最大的。   那是真的不成器了。   早些年正值婚龄,在外头没谱地花天酒地,最后在一个凭校花身份走红的小演员身上栽了大跟头,孩子被送回沈家的时候已经会叫爸爸了。   一张亲子鉴定换走一张支票。   因这事儿,老爷子动怒,沈兴之虽在南方任职,早年妻儿还常回京市,自那事后,老爷子放话了,说自己很好,叫他们没事不必回来看望。   整个沈家都知道,老爷子生平最厌蠢人。   那不成器的二哥,至今婚事还没定呢。   在沈家,蠢人还是少见的,像沈弗良那样拖累一家的也是稀有品种。   论聪明,大家都聪明,沈兴之的二儿子沈弗禹,沈兆之的女儿沈弗月,包括沈兆之夭折的大儿子沈弗永,偶有人提及,也惋惜他几岁大心算就了不得。   大家都聪明,聪明得不得了。   其中属沈弗禹最像老爷子,从外貌到作风,私底下都说像最像老爷子年轻时候。   可也属他最不受老爷子喜欢,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没人敢问。   沈家人取名讲究,迷信的要说这一辈行字不好,沾一个弗,弗永不永,弗良不良,禹字作王,偏也没那个拔尖的命。   沈承之排行老三,原来在兄弟三个里是最没存在感的,娶了个好老婆,更是生了个好儿子。   都说沈弗峥的名字起得好。   所有人的名字都是独体字,老爷子起的,嗜权独势之人,身旁容不下其他。   本来第四个孙子出生,老爷子已经起好名字,沈弗正,那年章载年还在京,说身正不在名,改取了一个“峥”字。   远山峣峥,当有凌云志,在途不在眼下,一个弗字,峥与不峥都是好的。   后来,沈弗峥独受器重,这名字又有另一番解读。   依山才好傍水。   他是真傍着独一份的器重在沈家拔尖了。   沈家上一辈人都知道,章载年给沈弗峥的,可不止一个好名字。   提起沈弗良,想到沈弗良的私生子,蒋骓便算了算:“那小孩儿今年上小学了吧?那女的跟二舅家还有联系吗?”   “上小学了,听说是没断。”   毕竟有了孩子,怎么可能断得干净。   可沈兴之的老婆不是软柿子,这么多年,拖着大儿子不结婚,也不让外头那些妖精进门,她清楚得很,沈弗良得娶个老爷子满意的京市闺秀,否则再放纵下去,哪怕沈兴之任期满了调回京市,他们这一家子怕也入不了老爷子的眼。   “四哥,你看你上头的这两个,结婚的结婚了,有孩子的有孩子,就你没着没落,外公和三舅不催你吗?”   沈弗峥扫他一眼:“怎么这么八卦?你自己的事弄清楚没有?要给我介绍?”   蒋骓笑道:“我哪有什么人能给你介绍,满京市还真不好找能配得上你的,彭家那个嫁过旁巍,你总不能娶个二婚的,还是兄弟老婆,孙家那个好像才刚刚读完博士回国,还有……”   “停——”   沈弗峥打断,诧异又好笑地望着他,“你这都是怎么配的?”   蒋骓道:“按门当户对配的啊,你总不能随随便便娶个贩夫走卒的女儿回来吧?”   “贩夫走卒的女儿怎么了?人家真求女儿一生顺遂,未必瞧得上你这点富贵,一日三餐,什么东西吃久了都会腻,吃什么不是吃,你妈天天山珍海味,过得开心吗?”   他这话说得很淡,没什么嘲意,似乎只是为了点醒蒋骓,他那么不喜欢沈禾之,但到底是她的儿子,潜移默化还是受了影响。   蒋骓却当局者迷,他只盯着沈弗峥看,然后说:“四哥,你知道你跟我们为什么不一样吗?”   不等沈弗峥回答,他自己说,“你不像外公,沈家人才不会说这种话,你小时候学字,外公是不是说你像章载年?说你有章老先生的风骨,上次去州市章老先生没见着,真的很想看看,你和这位章老先生是不是很像?”   这话熟悉,又勾起一段州市的回忆——   路灯坏掉的一段青石路,昏朦的车后座,淡淡的花果香,女孩子紧张到语无伦次的声音,说跟外公说话才会故意这样撒娇讨他开心。   他便问:“我像你外公么?”   她是怎么回答的?   “是有一点点像的。”   九月底刚过中秋,月正圆。   沈弗峥站在檐下,抬头看月,又低下眉眼,望着手里捏的这一盒凉透了的红豆饼。   他唇角稍稍一弯,回答蒋骓:“可能,是有点像吧。”   蒋骓一叹,自顾说着:“唉,没钟弥的联系方式啊,也不知道她来开学没有,现在人还在不在京市,要是能联系上钟弥就好了,不知道能不能托她面子,去见一下她外公,唉,四哥,你那时候在州市——”   似乎预料到蒋骓要说什么,沈弗峥先一步扯他领口,瞥他衣领下遮住的一处伤口,将话题岔开:“这伤几天了?为小鱼跟人打架。”   话题一下转到自己身上,蒋骓脑子短路一样,忘了自己刚刚要说什么,只愣愣,眨着眼睛道:“你,你怎么知道是因为小鱼?”   随即反应过来,那天在场还有谁,蒋骓嗤了一声。   “盛澎真没意思。”   帮他保密这四个字,得打括弧,不包括不告诉沈弗峥,他就说四哥怎么偏偏那么抬举盛家呢,真是忠心耿耿。   沈弗峥问他:“因为跟小鱼门当户对,你才护着她?”   蒋骓鼓着腮说:“那当然不是。”   “人家跟你青梅竹马这么多年,你不要总表现得叫人误会。”   什么叫误会呢?蒋骓自己也解释不清。   “我不喜欢她,是因为我妈喜欢她,我喜欢她,是因为我自己喜欢。”   “难得你妈在老宅过一次生日,小鱼也是第一次来沈家,今天人多,又不熟,你应该带她逛逛,刚好阿月下午回来了,你可以介绍她们多认识。”   “我不,搞得我马上要娶她似的,那么多人看着呢。”   “你不娶?”   蒋骓迟疑:“……我,还没想清楚。”   “今天等你想清楚,明天等你想清楚,永远等吗?”沈弗峥拍他的肩,“你这样子,耗时费力,讨不到好。”   蒋骓也不乐意多聊自己,试图扯开话题:“这种时候,你又特别像外公了,一针见血,半点无用功都不做,付出就必须得到回报。”   “付出当然需要得到回报。”   蒋骓问:“四哥,你这个策略永远有效吗?”   “永远有效。”   沈弗峥捻起那块红豆饼,豆沙凉了一点糯性不剩,口感不好,又补一句,“只要我乐意,也是一种回报。” 第22章 差一点 情爱幻觉像一层薄膜   关于这棵好树是不是被人栽出的, 那晚钟弥没问出口,说完红豆饼,好几次话到嘴边, 都觉得太煞风景。   人与人之间,好戏码讲究的是一唱一和, 自己的词要唱,旁人的戏也要接。   沈弗峥说想见她。   钟弥握着手机, 愣在玉兰树下。   送女朋友下晚课回来的小情侣在女宿门口依依惜别, 她干干瞧着别人又亲又抱,直到手机那端的男声在几秒的通话空白后,带着歉意说:“我太唐突了吗?”   停一秒,那端又说,“可想见你是真的。不做别的, 只是想见你, 一面也好。”   她一直有警觉,很晓得花前月下的戏文,经不起现实嚼味, 只当自己是翻折子戏的红尘看客, 得幸在风花雪月里体会一遭, 真动情了,至多鼓鼓掌, 也不吃亏。   可那一刻, 她是真信了。   他说想她,她就觉得他爱她。   情爱幻觉像一层薄膜, 半点风声便舞得铺天盖地, 猎猎作响, 好似很有分量。   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钟弥就要做出开学以来第一次夜不归宿的决定, 她刚开口想问他现在的位置,偏偏这时候妈妈的电话切进来。   章女士一贯作息传统,这个点应该已经早早睡下,钟弥担心家里有事,便先将沈弗峥这边的电话结束,说待会再打给他。   钟弥刚悬起的心,很快落地。   章女士说:“没什么事,做梦梦到你了,醒来眼皮一直跳,不放心,给你打个电话。”   钟弥应着声:“哦,没事就好,我也没什么事。”   章女士却像不信:“真没什么事吗?之前你怎么也不肯待在京市,这回要不是因为外公的事要去拿画,估计你连开学都不会自己去,弥弥,你是不是在京市遇着什么事了?你是长大了,不要家里操心了,但你不要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扛着,妈妈真的会担心你。”   一番话听得钟弥眼酸,连带着喉咙都有些微微发哽。   她还作之前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说:“真没什么事啦,就是本来我要去舞剧院实习的,但没去成嘛,我很爱面子的啊,你也知道,没法儿出类拔萃了,那就装作闲云野鹤,不然在同学面前多丢人,就想回家了呗。”   章女士被她说笑,乐了一声,想想女儿也的确是这个性子,只柔着声问:“那怎么就没去成呢?是什么原因,还能转还吗?要不然我明天早上去你外公那儿——”   钟弥连忙打断:“啊别了!之前不想说就是怕你跟外公操心,你别告诉外公!他身体本来就不好,一发愁心脏又要出毛病,他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用,你跟外公说这些干什么啊。”   “弥弥,你太逞强了,我和外公不替你操心谁替你操心?”   钟弥鼓囊着:“我自己去找一个大靠山!就不让你和外公操心。”   “又胡言乱语。”   “我没。”钟弥有点赌气,“妈妈,你是不是不能接受我是一个平庸的人?”   章女士痛心:“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钟弥说:“我或许是有一点能挤出来的本钱和底气,可是妈妈,人如果只想靠着一点关系一点姿色一点小聪明,往某条路上钻,这条路是走不到头的,我当然知道外公疼我,他不在乎什么虚名,也无所谓低头求人,可我会贪得无厌,今天托外公的关系进舞团了,明天我就想当领舞,越是吹灰不费,越是不加珍惜,总有更好的东西在前头吊着我,我不想因为这些并不重要的事,让我们一家都活得很累。”   章女士听出来了:“弥弥,你很累是吗?”   “也还好。”说完钟弥又小孩子气地改口,“就一点点吧。”   说了过于严肃的一番话,钟弥不想让这一通深夜电话以太沉重的气氛结束,便改了口吻说:“妈妈,我不想当一心扑在事业上的女强人。”   章女士好笑道:“没有人要你当女强人啊,怎么忽然把话说得这么怕怕的?”   钟弥犹豫着问:“那你接不接受我以后就是一个没有志向的咸鱼?你想要一个咸鱼女儿吗?”   章女士答得干脆:“不管你是什么样子,妈妈都会想要你这个女儿,弥弥,妈妈只是担心你过得不开心,担心你表现出来的开心是假的。”   “怎么会!”想到最近,钟弥是发自内心的觉得很好,抿起的嘴角,微微朝上,她跟妈妈说,“其实撇开实习的事,京市也……还好,我知道你想让我留在这边,多见见世面,那我就先不回去了。”   章女士担心道:“你一个人留在京市那边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钟弥叫她放心,小声说着,“京市又没有怪兽,难到还会把我吃了啊?”   “那身上钱够用吗?”   “你忘了你给我一张卡了?好多啊,根本花不完。”   章女士这下是真笑了。   钟弥哄她早点休息,别乱操心。   跟妈妈打完电话,看着最近通话的页面,她指尖空悬,正准备点“沈弗峥”这三个字回拨,忽然想到刚刚跟妈妈说的话。   指骨一蜷,仿佛电话那头真有个裹着漂亮人皮的怪兽,会一口吃了她。   差一点就要自己送上门去,供他的一时寂寞下嘴,她想到沈弗峥的大学辩题,他赢得有理有据,果然,人再清醒,屈服于欲望也是一种失控。   这种失控,既危险又迷人。   没有失去自我,也仍存理智,只是因为被人需要,催生一种究极浪漫的自我物化。   想当雨天的伞,想当露肚皮的猫,想当冬天的围巾手套,想当救命的药。   不想当人,想被人需要。   电话接通,钟弥简单讲了一下妈妈半夜给她打电话的原由,随即主动谈起刚刚搁置的话题。   ——他想见她。   “今天太晚了,你应该早点休息。”这是婉拒,但钟弥也有一份真诚,“我加你微信。”   “怎么,要给我转半台车?”   他似乎也不计较她的退怯,那种温和又疲倦的声音,让钟弥想到自己臆测他一时寂寞,顿生一些愧疚。   钟弥低声说:“才不是,半台车没有,一张照片,要不要?”   后来他们之间有很长一段时间断联,沈弗峥很多次想起她,都在夜里,点开钟弥的微信聊天页面,寥寥几句话,最上面,她发给他的第一条信息,就是这夜随手拍下的一张照片。   闪光灯亮度有限,楼道光透过层层树影,朦朦胧胧映一张脸。   她看着镜头,眼角下横来一缕细长发丝,划在她鼻梁骨上,动态的画面捕捉不清晰,颗粒感很重,隐隐看见素颜下的一点黑眼圈,临时露的一抹笑也生硬。   只眼里一点凛星一样的亮光,把所有坦然曝露的不自然不完美,都衬得其来有自。   她真的像星星。   亮或不亮,都永远好看的星星。 第23章 眼光好 俗也不俗   黑色的GMC停在京舞西侧门。   西侧伸缩门平时只开三分之一, 供学生日常通行,钟弥白裙搭深蓝牛仔衣,踩一双暗红的浅口小皮鞋, 一身清新简单又不失亮点的打扮,挎着链条包, 从门里出来。   车里的人一直注视着她,一见她走近, 就叫司机快把车门打开。   钟弥站在敞开的车门前, 往里瞧见靳月。   白色勾淡金的粗花呢小香,短裙下并着一双舞蹈生的细腿,枣红的真皮座椅,很衬肤白。   靳月看见钟弥,露出腼腆的笑:“好久不见了, 弥弥, 快上来。”   “是好久不见了。”   算算得有小半年了。   之前因为彭东新,钟弥状态最差的时候,靳月人在剧组拍戏, 被武术指导带着从早练到晚, 只能挤出时间打电话给钟弥安慰。   她很抱歉, 因为帮不上钟弥什么。   她不是不愿意为钟弥开这个口,是经纪人不让, 给她的警告非常严重, 说彭家的人,你最好沾都不要沾。   “否则不止是你的朋友, 连你自己也得搭进去, 到时候就算旁先生肯为你出面, 你也捞不到好结果, 旁家和彭家现在的关系多紧张,还需要我跟你说吗?弄没一个你就跟玩儿似的,知足吧我的大明星,一人得道已经难得,就不要再想着捎鸡带犬了。”   那话难听,又充满嘲讽,靳月本来就是容易情绪内耗的人,在心里怄了很久,她为朋友担心,为自己难过,却也知道话糙理不糙。   她和旁先生的关系里,没有吹枕头风这个环节。   每次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是无成本提要求,他越是件件应允,她越是觉得自己不该横生枝节给他多添麻烦。   钟弥上了车,靳月随即吩咐司机往商场开去,她侧着身子,迫不及待拉钟弥的手,打量她今日穿着:“你怎么穿得这么素啊?”   “这不是想着跟明星出门,容易被狗仔拍,要低调一点吗?”   靳月笑说:“你想多了,就我这种娱乐圈新人,顶多算刚有姓名,还不是我自己的姓名,不会有人拍的。”   还有一句她没说,真被拍到也无所谓,没人敢乱扒,现在的娱记都是人精,哪些人身份敏感不能见报,他们比当事人还拎得清。   许久未见,靳月感觉钟弥的状态比她想象中要好不少,晃着她的手说:“你穿得再素也好看。”   钟弥弯起嘴角:“少商业互吹了。”   靳月提起画的事,问拿回来没有。   钟弥忽而被点一下,在心里快速算了时间,消档又不是什么复杂流程,好像画早就应该回到她手上,按照杨助理的办事效率,不应该到现在都半点消息没有。   想到某人曾经问她什么时候离开京市,她回答大概拿到画。   神思骤然一清。   她匿住笑,心想原来瞧着清风霁月的一个人,背地里也会有小动作。   钟弥和靳月说:“拿回来了。”   就看之后什么时机,沈弗峥会拿给她。   这么一想,她倒很期待那个场面,她要用他朋友的话调侃他,就这么爱不释手吗?   两人逛完女装,去看鞋包。   刚刚在扶梯上,钟弥就看出靳月欲言又止,这会儿一边试鞋,一边分心瞧她一眼:“你有话就说啊,干嘛忽然心事重重的?”   靳月往她对面一坐,咬着唇,好一会儿才出声:“就是刚刚看到那张海报,想到下部戏了,就是她当女主角。”   R家的鞋子钟弥之前买过两双,上脚率极低,其中有一双想想,好像只在镜子前搭过两回,日常不好配衣服。   热衷将羽毛缀珠,绸缎蕾丝,珍珠水钻这些宫廷元素用来装点鞋履的意大利品牌,是晚宴鞋界的翘楚,拿捏死一个仙字。   在绝对美貌面前,考虑实用性是一种对美的不尊重。   华而不实,钟弥已经接受,没想到尖头高跟这么挤脚,她手上用了一点力才踩进去,抬头望靳月问:“那你是?”   周边有导购,店里还有其他客人。   靳月没说话,手上比了个“二”,钟弥便知道了。   这家的鞋码一直很迷,钟弥之前穿过36码半,也穿过37,手上这双白缎面缀珠一看,是36的。   靳月问:“小了吗?”   钟弥说:“有点……”可能是太好看了,她这两个字说相当勉为其难。   SA去帮忙调码,钟弥脚趾微微蜷着,脚跟搭地,不敢落到实处,怕足尖疼。   靳月跟着欣赏,说她穿这双真好看。   钟弥差点忘事:“你刚刚说新戏怎么了?”   靳月手肘撑在腿上,托着脸说:“弥弥,你在车上说你不着急回州市了,现在也没有确定下来的实习工作,你要不要来剧组玩一下?顺便帮我一个忙——”   话刚说到这儿,SA来通知,这款鞋国内专柜现货只剩这一双36码的,去国外总店调货,也说不好什么时候才能拿到。   靳月随着钟弥一齐起身,她建议说:“真的很不舒服吗?有的鞋子穿穿就会大一点,反正也穿进去了,要不就买这双吧弥弥?”   钟弥愣愣看着眼前的画面。   大概就在三秒前,她刚站起来,喜欢能提高人的容忍阈值,她想再感受一下这种局促挤压的不舒服是不是可以接受的,偏头往镜子里瞧,猝不及防看见了沈弗峥。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白T外搭浅咖啡色开衫毛衣的打扮,一身疏朗优渥的气质,乍看平平无奇,又贵得不费力气。   正想笑这无处不碰头的缘分,就见他身边走近一抹高挑的裙装身影,年轻靓丽,与他登对,挽他胳膊,自然地举两只鞋,要他帮忙拿主意。   他在这一刻发现钟弥,挑眼看来,两人之间隔着亮堂如水晶世界的半个门店。   对视一瞬。   钟弥迅速扭回头。   靳月看她表情不太对,温声问:“弥弥怎么啦?”   钟弥脱下鞋,低声说:“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犹似踮脚踩在刀尖,鲜血淋漓,一刻也忍不了。   靳月顺着她刚刚的视线方向看去,低低地“咦”了一声。   钟弥自然地问:“怎么?遇见熟人了?”   “也不算熟人,”有些人你就算多打过两回照面,也不敢说和对方是熟人,靳月心里清楚得很。   她忽有感慨地跟钟弥说,“就是这种人吧,好像天生就是用来让别人感到自惭形秽的,你认识她,好像只是为了感受一把这个世界人与人差距有多大。”   钟弥还以为她说的是沈弗峥,再偏头去看,沈弗峥不见了,只剩那道裙装身影,似全方位展示一样,这回给钟弥露的是正面。   “你是说那个?”   靳月似乎不敢多打量,鞋子不买了,她拉着钟弥一边往外走,一边“嗯”了一声说,她跟着那位天使投资人这么长时间,也见过不少所谓的京市名流,少见他对一个女的那么客气殷勤,她那时候还不经事,无知无畏就问过一句,她是谁啊?   “她爷爷没退下来的时候……”   她用手挡着,贴在钟弥耳边说了三个字,到顶的副职,似投闷雷,眼底一震,是现实版的开了眼界。   快走远了,靳月顺势朝身后看一眼,看到那位千金身边站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单侧面就足够出尘:“两次碰巧见,我都觉得她好傲气,不过人家也的确有傲气的资本,听说她有未婚夫,还是第一次见,她未婚夫这气质还挺能压她的。”   未婚夫?   钟弥只觉得如芒在背。   喜欢时有多拉扯缠绵,放弃时就有多干脆果决,电梯朝下一沉,带来轻微的失重感,她闭了一下眼,想刚刚在店里的画面,很快睁开。   如此贵又不合脚的鞋子,没什么好纠结,本来就不是她能驾驭的。   她不知道和沈弗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本心里,钟弥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非要撕破脸皮不欢而散的那种人。   可她也想了,真有当面对质这一天,沈弗峥要怎么跟她解释?或许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未婚妻要找得力的,心上人是自己喜欢的。   俗也不俗。   哪怕他真拿她当一时兴起的消遣,也能讲得体面,怎么不算是最大的诚意呢?   钟弥捂着脸,团着腿坐在宿舍椅子上,人伏在膝头,骨头缝里发冷,真切体会到京市难得几日的好秋天过去了。   一直自认清醒,这一记当头棒喝算是给她的自视甚高上了一课,从认识沈弗峥开始,她就不受控地在为这个人美化。   连人家有没有未婚妻都不问一句。   她多信他。   她以为他是外公的客人,他尊敬外公,至少不敢对他的外孙女胡来。   可这份所谓尊敬,由何而来,或真或假,她从没有去想,也没有去问,无根浮萍一样,不过是肤浅地,自以为地,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好人罢了。   都是感觉。   感觉是虚的,来得快也去得快。   再一想,那什么是真的?那位漂亮千金的身份是真的,人家的爷爷,显赫到不能妄加谈论。   钟弥冷笑,又忍不住夸他。   做事干脆,不拖泥带水,秉持事不过三的原则,往她手机里打了三个电话被钟弥接连挂断后,他便不再打来了,还彼此清静。   男女来往,都奉行及时行乐了,聚散离合哪需要那么多理由,遑论大伤体面的对质,沉默已然是最好的台阶,该怎么退场就怎么退场,都各有余地。   跟她之前遇到的那些死缠烂打的男人相比,沈弗峥可真是高级多了。   可没想到,隔天下午她收到一份快递,她以为是杨助理给她寄来的画,下楼梯时还觉得乌云尽散,一身轻松。   心里想着,很好。   因何而始,因何而终,拿到这幅画,幻梦一场也算有个完美句号。   她没看到句号。   回到宿舍,钟弥将快递拆开,何曼琪糊着一脸泥膜凑到钟弥桌前惊叹:“哇,这鞋好好看,弥弥你眼光真好。”   钟弥指尖落下,划过白缎面的缀珠,鼻音里轻轻笑一声,眼光好吗?但穿上不合适,已经是她不想要的了。   谁会送她这双鞋,除了沈弗峥,钟弥想不到第二个人,她胸口堵着一股恶气,在心里给沈弗峥扣分。   这可就不高级了。   人被情绪左右时,思路再偏,也总觉得自己仍有清醒。钟弥打开衣柜,从一件小鸡黄的帽衫口袋里翻出一团纸,餐单小票,抻平褶皱,上头有两个地址。   酒店套房她已经去过了。   还有一个住址。   五位数的鞋,被她像大卖场的两棵白菜一样丢在纸袋里拎上,上了出租车,钟弥才想起来给他打个电话。   那边的声音有意外吗?还是全然意料之中?知道送出那双鞋子,就必有她这通电话?他又想怎么拿捏她?虽然陪在旁人身边,但心思都在你身上?   她很不想问“你拿我当什么?”这种自取其辱又幼稚至极的问题,但那种被骗被戏耍的愤怒,一刻不停,在和她死命按住的冷静交战。   钟弥脑子里信息很多,想得切齿拊心,怨气冲天,一时没法儿去分辨,只听他在电话里一如往常地问她:“吃晚饭了吗?”   她一句废话不多说:“我来找你,你在家吧?”   “在,是之前告诉你的——”   钟弥打断他:“我知道。”   说完,她就单方面将电话挂断,手机紧紧攥在手里。   京市的出租车司机爱聊天,今晚这位师傅好几次捡着红灯空档儿,在后视镜里瞥后座的客人,一路没敢吱声。   她大概也不晓得自己此刻的状态。   瞧着像去赴一场恶战。 第24章 山不转 没,佳人生气呢   沈弗峥城南这套房子, 钟弥之后一直不大愿意来,一是因为太大,没半点烟火气, 二是她第一趟过来,留下的初印象实在烂到顶。   后来有一阵儿, 刚好碰上沈弗峥在城南办公,在这儿小住过一段时间, 沈弗峥哄她过来, 真找了好几个设计师杵在客厅,说看哪儿不如意就改,再不行房顶掀了也成,随她高兴。   可钟弥偏偏就是不高兴,改不了, 改了也不成,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有时候她就是这样,不知道在跟谁较劲,不清醒不负责地发犟。   初印象定生死。   而她对沈弗峥的初印象太好了。   晦雨返晴的傍晚, 风帘翠幕后的侧影, 外公摆满兰花的院子, 他从檐阴下伸来的手,她甚至都不敢再往后想宝缎坊的事……   这个人, 点尘不落, 知礼识节。   好的像一个假人。   进门前,她不客气地在心里骂沈弗峥, 欺骗无知少女是罪, 欺骗不无知的少女, 更是大罪!   可进了门, 真见到他本人,钟弥反而冷静下来了,手上提着名牌纸袋,攒了一路的腾腾杀气,像细菌被消毒扫杀一样,半点不剩。   她穿得不够隆重,不然会似锦衣夜行,得体得仿佛应邀来他住所作客。   钟弥凭本事装的。   半环形的棕色皮质沙发,她就近入座,朝前倾身,将纸袋搁在玻璃矮几一角,正要说,感谢他记挂,但自己并不需要。   沈弗峥先一步开口,比钟弥还不避讳。   他问她那天遇见了,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小幅度的表情变化,如同冰面绷出裂纹,钟弥不许自己因对方一句话就垮下来。   她挤出一丝笑,从嘴角弯到眼梢说:“沈先生有佳人相伴,我怎么好打扰?”   沈弗峥从烟盒里抽来一支烟,一个说不喜欢让人知道上瘾嗜好的男人,在她面前毫无顾忌地取火点烟,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似她才是那一截亟待烧掉的欲望。   他微微后仰,瞧着钟弥鼓气沉声的样子,笑了,说:“没,佳人生气呢。”   烟雾弥散。   那一刻,钟弥心也乱了。   得承认自己道行太浅。   她再装不来刚刚进门的冷眼淡漠样子,攥拳攥到无力可施,受他一句话撩拨,忍不住悸动,又实实在在地恼恨,咬着牙说:“我都看到她了!”   桌上有茶,这边的佣人按沈弗峥的生活习惯泡的,透明茶壶,搁在原木的隔热垫上。   他将烟靠在一旁,手背轻轻往玻璃上一贴,温度还适宜,倒出一杯,放在钟弥面前。   “你那天走早了,不然除了我堂妹,还能看到我妈和我大伯母。”   钟弥瞠目,视线从杯子移到沈弗峥脸上。   连解释,他都不着急澄清,只是平淡地摊开事实,一句废话没有,随她信或不信。   此时的对视,沈弗峥也看不懂钟弥,他以为解释清楚就行的事情,并没有在钟弥脸上看到翻篇了事的迹象。   他不知道,她在怎么想他。   周遭安静、空旷,水晶灯繁复绮错,华丽到摇摇欲坠,这挑高的客厅大得吓人,落地玻璃外似困着一个无边的夜,衬得偌大别墅如一座煌煌孤岛,上岸者生,离岸者死。   钟弥呼出一口气,盯着某个虚晃的光点。   倏而,沈弗峥心内一揪。   那种快速短促,甚至无法辨别是不是痛感的情绪,随着钟弥眼底浮现的两抹水汽,分秒不差地朝他划来,像被鱼线或者被新纸,划到手指一样。   细微的,甚至不能被立即察觉。   总要过段时间盯着细细一道血痕,才恍然知道,原来那么小的东西也有威力,按一按,也是疼的。   “弥弥。”   她因他这一声回神。   靳月口中的傲气千金是他堂妹,他们有同一个显赫不可言的爷爷,而蒲伯说这位沈四公子,是沈家最受器重的孙子。   她瞧着他,又像不认识他似的。   他最开始说的什么?那天遇到怎么不来打个招呼?   钟弥此刻却忽然清醒,他的妈妈和大伯母,也不是她应该见的人。   打个招呼?   用什么身份呢?   说是沈弗峥的朋友,她自己都会先笑,她甚至开始庆幸那天自己的对号入座,走得飞快,自己生气总比当众丢脸好。   他起身走近,将潦草丢进去的两只鞋子取出来,并一处,屈身蹲下,放在她脚边。   鞋跟纤细,缎面缀珠更是美得不牢靠。   他抬起头看钟弥说:“不是很喜欢吗?”   人生第一次,钟弥如此痛恨一语双关,他在问什么?   她终于剥开那把被暧昧粉饰的天平,看清了对面,也看清了自己,得承认自己是沈弗峥不堪匹配的对手,他都需要一路放水照顾她,她才不会输得太惨。   她觉得他爱她,像做梦。   可他问她不是很喜欢吗?这问句礼貌得想让人落泪。   那股从心口辐射出的难受,叫她稍稍动唇,下颌就跟着发抖,她抿唇,吞咽,将这段沉默拉得又长又生硬。   以至于她说出“不合适”的时候,像赌气。   她猜是这样,不然沈弗峥怎么会哄她再试试。   “弥弥,试都不试,就说不合适吗?”   那声音里的遗憾,真到日月可鉴。   钟弥垂下睫毛,忍不住颤动,不信也没办法,有些人仿佛娘胎里自带的本事,看什么都深情,说什么都显真心。   “我知道你的意思。”   钟弥拿起一只鞋子,看到沈弗峥支在烟灰缸旁的一根烟,袅袅散着一线烟气,好似一支预示着倒计时的香,越烧越短,时间所剩不多。   喉咙朝上泛酸气,她声音微微哽了一下,但很快调整好状态,平平的,喊了他。   “沈弗峥。”   “你无数次从我的世界里风光出场,可要是我接受了,以后未必有本事体面离开,我不是全然不知世事的小姑娘,我看得清我们的站位,这鞋子不适合我穿,我再喜欢,削足适履,以后也只会难受。   “弥弥,你想得太远。”   他声音很淡,别说是讲理,仿佛她此刻扯开嗓子骂,他都不会同她吵起来。   看似纵容,却仿佛没纵容。   那根烟的积灰坍落。   不知怎么,叫钟弥想起在州市,那支曾被他随意夹在指间,自燃了尽的香烟。   她曾好奇他待人是否也如此。   如今仿佛有了验证。   能说出刚刚那段话,已是钟弥极限。   听到他叫她不要想得太远,她忽然无比的难过,眼底一瞬间涌起雾潮,像一堆陈杂的颜料猛的糊向整个世界。   或许有一丝恨意夹在其间。   可她太难过了,有些恨不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去恨。   “我不配和你想得很远吗?”   “我不能想得远吗?”   两句话几乎没有间隔。   可这话不管怎么说,都过于幼稚,又显得自取其辱。   她阵脚全乱,忘了所有告诫。   沈弗峥那一刻是什么反应她都没有细看,仿佛眉头微收,是心疼她的鲁莽,还是不解她的愤怒?她不想、也无法计较其中的意味。   钟弥只觉得缺氧,像鱼缸里吸吐呛食的小鱼一样,被周遭水压挤得腹部凹陷,不得喘息。   她一秒都不能在这个空间里多待,丢了鞋子跑出去。   没走多远,身后就开来一辆车。   黄色的大灯照着窄窄前路,高级住宅讲究私密性,森森黑暗,仿佛走不到头。   钟弥对这辆黑色A6印象深刻,初见只觉得这人低调,现在想想,以他的身份,真是低调到没形容了。   驾驶位的车窗降下去,是老林。   那一刻,钟弥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愣愣站在路边,贴身的毛衣裙不隔风,降温欲雨的夜风吹得人通体发凉。   老林很担心她:“钟小姐,您去哪儿?我送您吧,待会儿可能要下雨。”   她已经不介意自己再俗一点了。   “沈弗峥叫你来送我的?”   老林下车,替她拉开后座车门,说:“是啊,沈先生很关心您。”   嗤。   老台词了。   可这一回,钟弥嘴角连一抹生硬的笑都挤不出来,更别提,礼尚往来地调侃回去,说自己也关心他。   “不用了,替我谢谢沈先生吧,他真是一个好人。”   钟弥不上车,老林也不敢走。   一身在丰宁巷七进七出毫发无损的本事,用来龟速行车,不远不近跟在钟弥身后,一直把她送到门口,看着她打车,坐上去了,这桩差事才算完。   老林回来得太快,问都不必问,沈弗峥了然他没送成人。   “车上有件外套,拿给她没有?”   老林面露难色:“我没想起来……”   实则是沈弗峥刚刚在电话里也没提,只说钟弥从家里出去了,叫他跟上去送。   这么回答,是给人当司机的语言艺术。   沈弗峥站在窗边,夜风灌进来,夹着几点冷雨,他手上端着一杯热茶,有一搭无一搭地递到嘴边喝。   雨势渐渐大了,他就将窗户关上。   一转身,见老林还站在客厅,正看那双钟弥丢下的鞋。   沈弗峥的疑问有了落脚处,他问老林:“现在这些小姑娘,怎么这么难懂啊?”   老林给沈弗峥当了七八年司机,沈弗峥身边来来往往都是些什么人,他比谁都清楚,大差不差能瞧出沈先生平时心情好坏,也深谙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装哑巴。   “以前那些小姑娘,您也没搞懂过,您这不是没接触没经验吗?难懂也是情理之中。”   沈弗峥觉得荒谬想笑:“我还得多接触接触,多练练手?”   “我没这么说。”老林连忙证明清白,“我的意思是,您没什么可烦的,慢慢来,也不是能急的事。”   “慢慢来?”   沈弗峥眼皮一低,瞧那鞋子,“人都吓跑了,她不愿意,哪能强求,算了吧。”   那晚不欢而散。   钟弥也清楚,沈四公子是什么样的人物,他已经肯俯身为她穿鞋,哄她入这眼下的一朝风月,而她这样捡着台阶都不肯下的人,实是不懂规矩。   山不肯转,水总要转。   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缘如纸薄的,花难重开,人难再逢,都是同一个道理。 第25章 哄不来 站在象牙塔里看名利场   夜雨下得酣畅。   断崖式降温, 仿佛换了季节,所有饶有余温的迹象,都随着风雨凄凄彻底了断。   那晚从城南回来的出租上, 钟弥两手空空,赶巧遇上个不爱唠嗑的司机师傅, 堵车间隙,司机师傅望后车镜, 朝后递来一张纸巾, 半句话也没有。   她摸摸脸,才反应过来,脸上挂了湿痕。   不想浪费纸巾,她低着头,将纸巾仔细对齐边角, 折起来, 攥在手心,指腹随意往眼下一揩,继续瞧着窗外霓虹发呆。   过往种种, 如同拉片子一样在脑海反复播放, 她像一个审片苛刻的导演, 将无数个或心动或拉锯的瞬间定格,隔着时间差和认知差, 试图去置评对错。   钟弥扪心自问在求什么, 那答案她自己都不敢认。   她要沈弗峥爱她。   仿佛一个人早就吃饱了,各色甜点端来面前, 都是可尝可不尝的, 某一道或凭几分特色, 脱颖而出, 叫他肯动叉了,这甜点忽然跳出来说,我虽然瞧着像甜点,但我要当一盘菜!   多荒谬。   有志向没错,但非要人家忽略客观事实,也没道理。   买卖谈不拢是常事。   谈拢的……要搬出宿舍了。   晚上钟弥从练功房回来,何曼琪已经把东西收得七七八八,现在流行说“断舍离”,何曼琪也曾经把选择困难症挂在嘴边,一件物品,是留是去,仿佛天大的难题。   可你瞧瞧,人如果提上了戴妃包,那堆也曾赶着电商平台节日打折才舍得下单购入“小众原创 ”“平替轻奢”打发进垃圾袋里根本不是难事。   弃如敝履,不仅是成语,也是一种能力。   但奇哉,这世界风水轮流转,乱丢东西的人,也会有被人乱丢的一天。   大概是约了人来搬东西,何曼琪完全没有着急的样子,翘着腿,坐在宿舍椅子上玩手机,见钟弥回来,跟领到主线任务似的神情一凛。   “弥弥回来啦。”   钟弥放下运动包,淡淡应了一声。   何曼琪起身,走过来,钟弥礼貌伸手挡了一下,格出彼此间的距离,抽一张湿巾擦着脸说:“我淌汗了,味道不太好闻。”   何曼琪知道这是生分了。   虽然之前她跟钟弥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可那会儿看着钟弥不冷不淡的样子,她无所谓,想着反正钟弥高冷嘛,跟谁都关系一般。   现在大概是自己心虚,总觉得钟弥是刻意疏远她。   房子就是这两天找的,她要搬出去了,彭东新搂着她,说那晚上给她开个乔迁趴,想在哪家夜场随她定。   “把你想喊的姐姐妹妹都喊上,玩儿嘛,就是要热闹要开心,别忘了你宿舍的那位。”   当时她浑身别扭,又不得不挤出笑:“弥弥她好像不怎么喜欢来这种地方玩。”   彭东新冷淡又暧昧地往她脸上轻轻吹烟,捏了一把她的腰,吃痛之际,旁边有常跟彭东新搭伙一块玩儿的男人哈哈大笑说:“她不喜欢来这种地方玩?娜娜,看来你跟钟弥关系真不怎么样啊,就今年上半年,几月份来着,就在这地儿,钟弥生吹了一瓶人头马,咱们彭少才放人的,她挺喜欢玩的,跳舞还特好看,对吧?”他问周边人要了一声认同,随即下了结论。   “她现在是不敢随便出来玩了!怂了!哈哈哈。”   那些男的女的都在笑。   何曼琪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好像把一个姑娘逼得束手束脚是件多了不起的事一样,他刚刚喊她娜娜,她都没有笑,谁是娜娜啊?   彭东新拍拍她走神的脸:“乖乖,懂了吗?”   她生硬地点点头:“嗯,我会通知弥弥的。”   “好好通知,知道吗?”   此刻,她站在钟弥面前,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身边杵着一个大活人,实在挡手挡脚,天气阴湿,毛巾晾不干,钟弥从柜子里新拿了一条干净毛巾准备洗澡,侧过身,与何曼琪正面对上:“怎么了?有事?”   说着从她身边走过。   何曼琪跟着转身:“就是……我不是要搬出去了吗?你之后又要回老家,咱们以后估计见面的机会也不太多了,晚上有个趴,弥弥,你要不要过来一起玩?”   “都有谁啊?”   钟弥应得自然,仿佛还拿她当一个值得送别得同宿同学。   何曼琪喉咙一滚:“……彭,彭东新……”   钟弥停在卫生间门口,里头的暖灯把人的身影照得仿佛立于浓郁黄昏之中,暖光融融,钟弥却觉得后背冷了一下。   钟弥转过身来,在何曼琪脸上看到明晃晃的尴尬和心虚。   “弥弥……对不起,你还是别去了吧。”   对人的期待一再放低会有什么后果?   得到一丝心软,居然都想下意识感谢。   “曼琪,只要你坚定,你觉得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管别人怎么说,对你而言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   说完,钟弥进浴室,关上了门,何曼琪怔在原地,倒不是为自己,而是想到曾经的自己。   那时候她们大二,靳月的经纪人来校帮她办休学手续,顺带清空了宿舍桌位床铺上的所有东西。   那晚,整栋女宿几乎都在议论。   她和郑雯雯也不能免俗。   她们站在象牙塔里看名利场,就像站在春天看冬天花木,猜测她们的萎靡,指责她们的衰败,事不关己的时候,分析得头头是道,什么道德与堕落,什么人性与诱惑,洋洋洒洒,出口成章。   那晚她探出脑袋问:“弥弥,你觉得是不是?人哪有那么多苦衷啊?还当是解放前吃不饱穿不暖呢,说到底,还不是不自爱。”   那时候,钟弥好像就是这么回答的。   “人为自己活,别人怎么说怎么认为,都无关紧要。”   何曼琪咽了咽喉咙,没再说话,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没过一会儿,她手机响了,几分钟后,宿舍进来一个染金发的女生,陪她一起把简便的行李拎走。   当晚钟弥就点开了租房软件。   不能低估人性里的恶,为了安全起见,她觉得还是搬出去安心一点。   不考虑租金问题,找房子其实是挺轻松的事儿,她很快就挑中了一套一居室的公寓,约了中介看房子,当天就定了下来。房东见她爽快又是个没养猫狗的小姑娘,给租金抹了零头。   钟弥是宿舍里最后一个搬走的。   带上门的一瞬,她俗套地感慨光阴飞逝,大一开学的画面仍鲜活,仿佛就在昨日。   开学钟弥是宿舍里最后一个到的,那天阵仗很大,章女士,淑敏姨,还有一个戏班里的青衣姐姐,青衣姐姐是约了来这边的医院做激光美容,跟她们的车子过来,预约还在第二天,当天就一块来送钟弥进校报名。   青衣姐姐和淑敏姨都是勤快人,大包小裹一个不让钟弥拎,进宿舍挥拖把拧抹布,擦这儿洗那儿,忙前忙后。   章女士一身藕色缎面旗袍,显年轻,显贵气,人抬衣,衣抬人,就是民国剧里都难找到她这样有韵味的旗袍美人。   端端坐在柜子前,一边替钟弥收拾衣裳,一边叮嘱她军训别被晒伤。   连隔壁宿舍都有人伸脑袋来看,当钟弥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小姐。   晚上聊天,钟弥说自己小地方来的,其他三个人还不信。   钟弥说真是小地方。   “我家在州市。”   她们都面露茫然,连州市在南在北都没概念,钟弥说到陵阳山,她们才恍然大悟。   佛山菩萨全国知名。   那会儿天真犹在,热络尚存,还说以后有机会要一起去拜佛烧香,愿望都拟好,钟弥不记得那晚她们说要去菩萨面前许什么愿了。   或许,她们自己也不记得了。   -   新地址钟弥只告诉了靳月,隔天快递员按门铃送来一束香水百合,小卡片上写着四个字——喜迁新居。   公寓很新,家电家具也齐全。   钟弥没再往里添东西。   她对京市好像永远缺一份归属感,也不觉得自己以后会留在这里,要不是前脚刚跟妈妈说了自己留在这里不回去了,搞不好这会儿又卷铺盖回了州市。   最近跟胡葭荔聊天,得知闺蜜又在爱河边缘摇摇欲坠,钟弥提醒她,找男人得擦亮双眼。   男人就像应季的水果,烂得很多,又具有伪装性,有的熟得过快,说烂就烂了。   恋爱脑闺蜜本次闯荡爱河,自我感觉依旧良好:“是吃席的时候家里亲戚介绍认识的,也没有熟得很快,就……还天天聊着呢,我觉得他挺好的,要不弥弥你下次回来再帮我看看?”   钟弥说算了,声音恹恹的:“我看男人的眼光不好。”   胡葭荔夸张吹捧道:“你看男人的眼光还不好啊?我感觉你的眼光是最好的了!高中那会儿好多女生迷徐子熠,富二代嘛,又帅又有钱,但你偏偏选了周霖,事实证明,徐子熠就是一个徒有皮囊的妈宝男,周霖就是好啊,不愧是你看中的潜力股,斯文正经长得帅,名校出身,现在一堆女友粉。”   “等等——”   钟弥没反应过来,“什么女友粉,谁的女友粉?”   “周霖啊,那么火的综艺你都没追吗?”   胡葭荔说的是一档科学类竞技真人秀,汇聚一堆高智商选手上节目烧脑子,让作为普通人的观众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最近热度挺大。   而钟弥那位前男友,名校颜值叠buff,节目里人气颇高。   钟弥说自己最近没空,没关注那些。   胡葭荔紧跟着问:“那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啊?不是说京市舞剧院的实习去不了吗?你重新在京市找实习了?”   “找了一个,不在京市。”   靳月之前拍打戏肌肉拉伤,医生建议多休养,现在新戏角色是个舞女,一舞动京城的设定,舞蹈戏份很重,有些高难度动作,需要找一个舞蹈替身。   她和靳月大学入学就一起跳过《并蒂花开》,浓妆彩裙一换,同样的纤细和柔软,再找不出来身形更相似的了。   钟弥去了要跟组一段时间,实习证明的事也能迎刃而解,她想想,觉得也挺好的,不然干干留在京市,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那天她跟大学社团的几个朋友吃饭,散场路过广场旁边的兴趣班,干净明亮的教室,十来个小女孩儿跟着老师学动作,七八岁的样子,软萌又认真。   她想起自己在州市的那份实习。   如果没有沈弗峥,她现在可能也在州市的某间教室镜子前,教小朋友跳舞。   十月二十七晚上,离这天结束还剩三个半小时,钟弥打车赶回京舞女宿楼下,从杨助理手里取走一份东西,鎏金绿的长盒子,里头是一幅辗转归来的佛头青牡丹。   玉兰树下夜风钻骨,钟弥望着旁边一辆挂京牌的轿车:“你开车……进来的?”   “旁先生的车,之前办事来过几趟,跟门卫打了声招呼。”   杨助理随口一说。   钟弥抿唇,稍点头,配合着,仿佛这真是一件云淡风轻的事。   “麻烦您跑这一趟了,谢谢。”   中国人说话很有艺术的,再次感谢,不一定是多感谢的意思,更多时候像在提醒,谢都谢过了,就到这儿吧,充作告别。   杨助理不是不知礼数的人,这点话外音都听不出,特助也别干了。   领命办事,过来之前老板吩咐了,得通知钟小姐一声,沈先生今晚庆生,人不多,都是圈里常来往的朋友,问她要不要来,话说好听一点,小姑娘嘛就是要哄着来的。   这话也是很有意思的。   不说那位沈先生,单是今晚到场的人,哪一个不是身贵名显,寻常人想见一面都得排号等着。   这位钟小姐年纪不大,本事不小。   居然哄都哄不来。   杨助理被钟弥婉拒,得了一句您路上开车注意安全,解了西装的一粒扣,上车跟司机纳罕道:“这学校是真出奇人。”   那幅画的消档流程早走完了,杨助理很上道地问自家老板,是寄给钟小姐还是寄给沈先生?   旁巍说不用寄,留着当贺礼。   还给钟弥,最后估计也是到沈弗峥手里,那他自己送,不贺生辰了,沈弗峥都多少年没谈过恋爱了,挺值得一贺,没想到,满场找遍,没看见钟弥。   本来以为沈四公子玩金屋藏娇那套,没等旁巍调侃完,沈弗峥远远同门口另一位来客举杯示意,随即碰一下旁巍的酒杯,清脆一声。   “她不会来,记得把画还给她,玩儿开心。”   旁巍不信,小姑娘哪有那么倔的,吩咐助理去办事,杨助理形单影只回来汇报情况,真有这么倔的。 第26章 冬日白 浓烈之感   十一月份靳月已经进组, 跟钟弥视频时单薄古装外裹着宽大棉袄,说这边特别冷,一定要带羽绒服。   京市迎冬这半个月, 钟弥没怎么出门,对外界骤冷的气温缺乏感知。   附近就有商场。   天黑后来了觅食欲, 她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厚衣服一件件摊在床上,比较保暖程度, 然后换了其中一身, 蹬上靴子,决定去商场吃饭顺便购物。   白色的牛角扣大衣最有学生气,茸茸的毛呢贝雷帽斜压在额头,露出的淡妆眉眼,笑起来毫不让人怀疑。   “这个是阿姨丢的, 可以还给阿姨吗?”   眼睛溜圆的小男孩儿茫然看着钟弥, 跟妈妈牵在一处的小手紧了紧说:“可是……你,你不是……”   钟弥正在心里笑自己演技拙劣,连小朋友都骗不过, 可又想, 那本来就是她的东西, 她为什么会说得心虚?   小男孩儿仰头看妈妈,不确定地问:“这个是不是姐姐, 漂亮的要叫姐姐, 对吧妈妈?”   钟弥和那位妈妈同时笑了,小男孩儿的妈妈弯着腰说:“嗯, 那你把这个东西还给姐姐吧, 姐姐丢了东西也很着急的。”   小朋友软软暖暖的小拳头搭在钟弥掌心, 一摊开, 是一枚小桃木无事牌,挂绳上还多了一个紫色的小兔子,还没一根食指长,小得像是儿童餐里会赠送的小玩具。   她不认识,没见过。   但这枚无事牌钟弥不会认错,高中和胡葭荔在民俗店里买的,胡葭荔一下就替钟弥pass掉这个,说这个有痂,再找一个完好的。   钟弥就拿了这个有树痂的,小桃木辟邪,有伤又愈合的料子更有寓意。   手指碰碰旁边的兔耳,谁挂的?又是怎么丢掉的?   附近的失物招领处设在儿童乐园里,泡泡海洋和象鼻滑梯都是活泼暖色,建得童真温馨,走失的小朋友被领到这里也不会哭闹。   钟弥从电梯里出来遇到刚刚那对母子,他们本来就是要把东西送到这里。   钟弥走进去,柜台里穿工作服的年轻女生礼貌问她:“您是丢东西了吗?”   钟弥愣住,微干的唇抿了一下,没发出任何声音。   她丢东西了吗?当然没有,这个无事牌本来就是她的,是别人,弄丢了她送出去的东西。   很小的东西,丢了也就丢了,好像也没有失物招领的必要。   钟弥摇摇头,呼出一口气:“没有,逛累了,想坐下来休息一下。”   女生对她微笑,还告诉她供应热水的饮水机和一次性纸杯就在旁边:“那您在那边坐一下吧,不过我们商场马上也要打烊了。”   钟弥收起腿侧的大衣,坐在卡通的蘑菇凳上,抬手看一眼腕间细表,快到十点了。   她看着掌心的小东西,陷入走神状态。   进行时往往失重,很多事情只有变成回忆,那些一闪而过的片段,才会像河床沉底的砂石显现出分量。   泡泡海洋里的最后一个小朋友也被家长领走,分针越过数字十二,柜台里的女生接到电话,神情一变,匆匆跑出去看了一眼。   这个商场负一楼的美食区最有人气,通常过了晚九点,楼上顾客就很少了,清算盘点,到十点门店陆陆续续关灯,人走楼空。   灯火辉煌的商场打烊,如京市夜景里衰暗一颗星。   可今晚有人不许这颗星暗下去。   商场办公室那边发来通知,说有客人丢了东西,不具体到哪家店,柜台里的女生往外头一看,目力所及不少于四个黑西装的安保人员,居然连儿童玩具店也不放过。   对临时加班的痛恨一瞬间被旺盛的八卦欲取代,女生往商场的员工闲聊小群里发消息。   [这是干什么?来我们商场拍全员加速中吗?好夸张啊?在抓谁啊?]   [霸总在逃小娇妻哈哈哈。]   [霸总在哪儿啊?为什么我只看到一堆黑衣男和一个中年男人,穿得也不霸总啊?]   [脑补别太离谱啊,哪有小娇妻,好像是他女儿丢东西了吧,刚刚来过我们店,问的是一个小玩具。]   [呜呜呜霸总有女儿了,滤镜碎一地。]   钟弥见女生从外面回来,手机里一局解压小游戏也刚好结束,她起身准备离开,随口说了一句:“你们要打烊了吧?”   女生皱皱眉说:“本来是,但今天恐怕要再等一会儿,我们商场——”   话音被门外一句“钟小姐”打断,钟弥和柜台女生同时看过去,老林身后带着一个高个安保。   女生在群里已经了解情况,主动说:“我们这边好像没有人送过来什么小木牌和小兔子唉。”   钟弥攥着东西的手指猛然一收,青白筋络立时显露在袖子下,她慢慢松开力道,把手伸出去,用平静自然的声音问老林说:“是在找这个吗?”   老林面露惊讶:“怎么在您这儿?”   “捡到的。”   老林将东西接过来说:“沈先生——”   像应激反应,她打断了这个称呼后的内容:“商场要打烊了,我就先走了。”提着今晚的购物袋,越过老林和那位安保,钟弥走到店外,一边走,一边在楼层扫看了几眼。   察觉自己下意识在找人,钟弥立马警铃大作,似犯错一般,将自己的思绪连同目光一并约束回来,目视前方,步履仓惶。   扶梯停运,她从电梯下到一楼,轿厢打开时,手机刚好响了。   外头的镜面墙照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熟悉钟弥的人会了解,她这个样子并不是在扮什么生人勿近,仅仅是在放空发呆。   钟弥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来电显示是靳月。   “华姐回京了,我让她助理帮你去开实习证明,现在去你家拿资料,你应该在家吧?”   “她到我家了?”   “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钟弥脚下步子加快:“好的,我马上到家。”   及腰的青丝乌黑又柔顺,被帽子固定在脸颊两侧,一出大门,夜风汹汹,她在门口停着的车窗玻璃里窥见自己长发被风吹起的样子。   车窗一片漆黑,深沉扭曲,衬她这身冬日的白,不素寡,反有浓烈之感。   此时车里腾起一朵腥红火焰,烧那纸一样的白,舔吻过烟草,又熄灭。   钟弥对高档商场门口会停着迈巴赫见怪不怪,擦身一瞬,朝车尾方向走去,逆着风,倏然,吹来烟草气息。   她走着,回头瞧一眼。   刚刚她草草照面的车窗已经降下去,搭出来一只男人的手。   黑色的毛衣袖口,将腕骨和手背都衬得极白,掌心朝下,指关节错落隆起,修长手指捏一根烟,连不讲文明地弹弹烟灰,都有种落雪的消沉。   目光带到车尾红灯,亮的刺眼。   这车钟弥见过一辆挂州市车牌的,在某个并不遥远的夏夜里,沈弗峥同她站在街边,她调侃他今天的宝驹够气派,他则淡淡说是酒店给他配的。   路边来了一辆空车,钟弥招手,车子减速停在她身边,她钻进车里,利落带上车门,报了回家的地址。   冷风将车里的烟气吹散。   老林走近车窗边,那只烟刚刚烧到尾,挂着小兔子的无事牌被递进车窗里。   “找到了。”   沈弗峥神情满意。   烟头火星碾到一半,接来东西,又听老林低了一分声音补充,“是——是钟小姐捡到的。”老林摸摸鼻子,声音更低了,“还挺巧。”   跟在沈弗峥身边这么久,不止做一份司机的活这么简单,老林平时话不多,却很有眼力,有时候沈弗峥不必说话,使一个眼神来,他就知道什么意思。   “钟小姐把东西给我就走了,也没说上话。”   深夜的出租从旁开过。   老林从车尾绕去驾驶座,坐进车里,从后车镜里悄悄看后面。   本来钟弥刚出去,老林就想过给老板去个电话说明情况,但想想,还是算了。   因为沈先生之前已经说过算了。   他现在着急忙慌打电话过去说见到钟小姐了,这样替老板着急欠妥当,沈先生说算了翻篇的事,你不翻篇,这不是打沈先生的脸吗?   “沈先生,咱们现在去哪儿?”   沈弗峥手指间开开合合拨弄一只金属打火机,明明刚刚已经抽过一支烟,但仿佛只是平息掉那层遗失物品的烦闷,此刻的躁气,完全崭新,不是抽一支烟就能解决的。   “这车开的惯吗?”   好半天等来这一句,老林忙应着:“开得惯。”   从A6开到库里南,中间档的迈巴赫,没什么开不开的惯一说。   “那以后就开这车吧。”   老林朝后一点头:“好嘞,您喜欢就成。”   这句不知道怎么让沈弗峥笑了,眼皮一敛,瞧着掌心里跟无事牌绑在一块的紫色小兔子,想起一句无忌童言。   这玩意儿是汉堡亲子套餐里赠送的小玩具,旁巍女儿今天给他绑上去的,奶声奶气说:“送给沈叔叔,可以跟这个挂在一起。”   小手指他车钥匙的黑皮套,单单挂着一个无事牌,“这样他就不会是一个人了。”   小孩子天真烂漫,也最能感受孤单。   能被豪门收养,小小一家孤儿院,十年也难出一个这样的幸运儿,小姑娘穿金戴银被打扮得像公主,五岁的生日愿望居然是来吃垃圾食品。   跟她脸一般大的汉堡,先叫她惊喜到双眼发光,捂住嘴巴,捧起后又耷拉下小小的眉,束手无策起来。   吃个饭都会被人盯着指点这个提醒那个的淑女教养,让她下不去嘴,没人教过她怎么斯斯文文吃汉堡。   照顾她的佣人阿姨最常说的就是,你这样像个外头捡的野孩子,妈妈看到了会不高兴的。   旁巍已经给她戴上了儿童餐的透明小手套,这会儿看小孩儿可怜巴巴的样子,问怎么了。   沈弗峥手指随意一划,指给她看:“大家都是这么吃的,你不想和大家一样吗?”   小姑娘点点头:“想。”   她非常希望自己可以和其他小朋友一样。   沈弗峥摸摸她的小脑袋:“那吃吧,可以浪费,不要吃撑了,小朋友浪费不可耻。”   牛肉饼和面包都啃秃一角,小姑娘抬起头,旁巍拿一张餐吧纸巾折成半角,给她擦去嘴角的面包屑和酱渍。   “爸爸,我可以吃那种白色的山楂吗?”   “可以啊,萍萍想吃什么都可以,过生日小寿星最大,爸爸去买,你跟沈叔叔在这里等着可以吗?”   小姑娘露出不情愿的样子。   离婚后,彭家力争抚养权,孩子归了彭东琳,旁巍平时能跟孩子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可小姑娘好像更喜欢爸爸,沈弗峥能看出来她对旁巍的那种依恋,便起身说:“叔叔去买,你跟爸爸在这里等可以吗?”   小姑娘开心了:“可以,谢谢沈叔叔!”   买霜糖山楂的店附近就有,沈弗峥提着纸袋回来,汉堡还剩老大一个,桌椅边只坐着旁巍一个人。   萍萍背来的毛绒书包也不在了。   “什么情况?”   彭东琳带着两个佣人来,把孩子抱走了,过来就怒火冲天的:“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你见萍萍,必须通过我!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旁巍心平气和说:“离婚了,有些见面,我认为能免则免。”   “你就那么不想再见到我?”   虽然坐的是露天餐吧,但店里还是有人看过来,小姑娘吓得不轻,弱声解释:“……是我想吃汉堡。”   彭东琳瞪向她:“我不是说了,不许碰外头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我说的话你为什么从来不听?你不是他的种,倒真是很像他!”   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了她这副样子,旁巍护着瑟缩的女儿,冷下脸色喝止:“彭东琳!你想骂谁可以直接骂,没必要这样指桑骂槐吓孩子,没有意思,真的。”   所谓的不干不净都是她定义的,她也只能接受别人遵从。   婚姻不合,离婚是双方的决定。   旁巍是想清楚了,她是完全想错了,她以为旁家岌岌可危,但凡看清利弊,旁巍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头来求她。   离婚是为了复婚,是一种变相的警告和惩戒,是落鞭子前手臂要朝后蓄力,你以为那是远离?只是想让这个苦头更深刻而已。   可旁巍离婚没多久在外头养了个女大学生,砸钱捧戏子这种脏手的低级事,他也做得出。   他果然亦如初见时一样叫人惊艳,不走寻常路,他起先在旁家不受重视,就几个边角的文化收藏公司在手上,卖二手家具,他当年都能卖出自得其乐来,也算本事了。   彭东琳一度恨旁巍没有事业心,旁人虎龙相斗,他演人淡如菊,他怎么不像他那个发小沈弗峥?不然他应该明白,彭家现在是她在挑大梁,他为什么不肯低头跟她示好?有她这样的老婆,拜托去烧香吧。   旁家从他们离婚那会儿就开始闹分家,旁老爷子吊着一口气,事情也拖到如今。   旁巍父母那边也希望他们能复婚,旁家很传统,婚姻在他们眼里一直是最便捷有效又一劳永逸的避险策略,所以这几家里头,也是旁家衰得最快。   最近他们跟旁巍说的话已经很难听,叫他至少在前妻面前装装样子。   “她再疯,起码对你真心一片,掌控欲也是爱,你三十几岁的人了,怎么不明白呢,你现在外头养的那个,除了年轻漂亮,有什么好的。”   肺腑之言了。   旁巍不听,也不是图外头养的那个年轻漂亮,什么年轻漂亮的以前没见过,他觉得可能是离婚后迟了十几年的青春叛逆期到了,安分守己的楷模当够了,就想干一些这些人不许这些人瞧不上的事儿。   这些人越失望,他就觉得自己越从壳里挣脱了一分。   他手上已经没什么钱,前阵子又投了一部烂片,这感觉并不坏。   小姑娘的经纪人到他跟前小心翼翼提着这角色挺适合她,她从小学舞,有这份气质,没准儿就能出一个代表作,以后戏路就好走了。   旁巍听了就点头,东抠一点西凑一点,先拿了两千万,往出品人里添了个名字。   从商场出来,旁巍仰面,看了会儿团了霾的天,长长一叹,像是悲极反笑,跟沈弗峥说:“你看看我,二十出头家里安排结婚,我就结了,她生不了孩子,说领养一个,也养了,什么都妥协过了,现在呢?”   楼要倒,再添多少瓦都是多余。   四九城里风云突变,大厦将倾是常事,能力挽狂澜的又有几个?   沈弗峥打趣着安慰好友:“现在是个二手男人,捣腾二手货,越活越招牌了,下次春拍预展记得喊我,去给你捧捧场。”   旁巍苦笑一下,从纸袋里捡出颗霜糖山楂球,酸里尝出甜味。   两人在附近的清吧喝酒喝到天黑,沈弗峥听旁巍倒苦水,也没什么可倒,除了那个小明星他半点不了解,其他早就知情。   旁巍喝多了,被司机架着,脚步虚晃往外走,忽想起沈弗峥车钥匙还在他这儿,他从兜里掏出来,丢给他,醉里不忘损人一把:“开什么迈巴赫呀,没品味。”   买车的事,是从州市回来的某一天,他忽然想起,交给盛澎去办的,京市当时就有一辆顶配的,车漆颜色不对,沈弗峥也不要,指明了,就要这一款,最近才等到。   沈弗峥摆摆手:“你懂什么是宝驹?赶紧回去吧。”   旁巍对他说:“那你别自己开车啊,叫老林来。”   “知道——等等!”   沈弗峥忽的扬声喊住他,“我钥匙上的挂件呢?”   脑子喝晕了,旁巍踉踉跄跄又坐回来,酒气烧喉,灌了两杯柠檬水,趴台子上,缓了半个多小时,他才寻到一点头绪。   “好像……应该……掉商场里了,她妈妈非叫佣人抱她走,萍萍当时吓哭了,彭东琳哄着去给她买别的礼物,好像……扯掉了,也不确定……”   沈弗峥没喝多少,送走旁巍,吩咐老林去商场找东西,老林一看时间,担心说:“这个点儿,商场快打烊了。”   沈弗峥蹙了眉。   老林知道,他这是很不高兴了。   之后商场灯火通明,直到寻回那么个小玩意,车子往夜色深处开,这一天的人仰马翻仿佛才堪堪安静下来。   说静也不静。   那是一种静默之上的喧嚣,无声胜有声。   就像沈弗峥之前说的那句“算了吧”,老林现在才悟过来,那不是翻篇的意思,也半点没有翻篇的意思。   那句算了吧,更像是遇到了生僻词,搞不明白,先卡在这一页,他没打算看别的书,书还像那小挂件一样,攥在手里,搁在腿上,他还是要往下读的。 第27章 昌平园 胭脂宝褶   京市冬天气候干冷, 不宜居。   十一月末,京市下了第一场雪,雪停的头天, 沈弗峥的母亲和大伯母准备坐私人飞机飞国外,去看看沈弗月的婚房。   她那位未婚夫是留学读书认识的, 但沈老爷子不满意,华裔, 还不太会说中文, 徒有新贵的噱头,说难听了就是在金融街混口饭的资本掮客。   老一辈最瞧不上风口搏食,不安稳不富贵,总之是不好。   老大这一门,先是沈弗永夭折, 后是沈兆之病故, 大媳妇儿本本分分孀居这些年,带着一个女儿也不容易。   沈弗月虽是孙辈里唯一的女孩儿,但性子傲, 除了对她四哥肯露几分好颜色, 跟谁都说不到一块去。   婚事上再不如她的意, 怕是要跟家里人再生龃龉。   这场恋爱谈了不少年,沈老爷子岁数也大了, 杖朝之年还有心力去管的事越来越少, 最后听之任之,俩人磨到去年才定了婚。   往年冬天, 家里这些女性长辈也爱去国外度假, 短则半月, 长则待到年前。   外头的雪还没化干净, 何瑜走前收着衣服,还问沈弗峥要不要同她们一起。   沈弗峥说忙。   何瑜看着儿子,哼一声,指一件牵牛紫的羊绒套装,提醒佣人熨一遍再收进箱子里。   外头有个脸生的小男孩疯跑过去,年轻的保姆在后头追着哄着,叫他慢点跑别摔着。   脸虽生,但这小孩儿昨天才喊过她一声三奶奶。   何瑜包上一封厚厚红包,她保养好,皮肤白皙,菩萨似的面孔,瞧着就善,笑着夸,哎呦真可爱。   扭脸跟沈弗峥从茶厅出来就换了脸色,再多一份笑都懒得给。   沈弗良的那个私生子,果然是外头野路子养出来的,年纪才多大,小聪明不少,半点纯真没有,厌得像个野猴子。   何瑜喝过洋墨水,嫁进沈家这么多年也拗不过来爱茶胜过咖啡,这会儿看着小孩儿和保姆跑过去,捧着薄薄的骨瓷杯子,心里嫌着野路子上不得台面,转念瞧着沈弗峥又格外满意。   还好她的儿子有本事又不叫人操心。   谁敢操他的心?   上一个往她儿子身上打主意的,气得昨天的家宴都不来了。   何瑜说:“我有个老同学的女儿,还没结婚,跟你年纪差不多大,本来想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想想算了,你小姑姑之前想给你介绍蒋骓的堂姐,还特意去老爷子跟前说什么亲上加亲,人家拜月老,想拴的是你啊,你倒好,转手把红绳丢到你二伯家去了,他家倒是乐意接,蒋小姐好好一个黄花大闺女,现在嫁过去要给人当后妈,你小姑姑跟姑父之间关系本来就差,现在蒋家要恨死你小姑姑了。”   说完,养尊处优的纤细手指一点沈弗峥,“你小姑姑现在也要恨死你了。”   “小姑姑和姑父怎么就关系不好了?她平时不是很顺姑父的意么?”   “表面和睦罢了,谁知道关起门来都怎么吵。”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瑜露出一个没得计较的表情,“而且你姑父这么多年,心里都是有人的。”   “据说当年你小姑姑答应了,只要那位章小姐回头,就放你姑父自由身,你姑父才肯和她结这个婚的。”   “你小姑姑既聪明又笨,捏准了章家人宁折不弯,章小姐是不可能回头的,就像你爷爷,这么多年,沈家人一年又一年去州市看望,什么礼数都做全了,那位章老先生也从没回过京市一趟。”   何瑜放下杯子起身,拂拂衣褶,笑盈盈跟沈弗峥说,“做人呢,一定要面善心狠,那些闹得张牙舞爪的,都是被捏着痛处的软柿子,成不了气候。”   她没察觉说这话时,沈弗峥神色里的一丝异样,错身从他身边走过去看行李收得怎么样。   人进了衣帽间,声音又传出来。   “你不跟我们去也好,这场雪下的,旁家老爷子去世了,你爷爷多少心里难过,旁老爷子以前还是跟章老先生一块舞文弄墨的,唉,今年昌平园的戏不知道还会不会唱。”   何瑜前脚一走,戏帖就送来沈家。   初雪一过,昌平园开戏,照惯例,一连唱三天。   论资排辈,各家领着老老小小,坐哪儿都有讲究,今年前排空了一张椅子。   上来就是一出《生死恨》,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悲悲怆怆,应了岁末衰雪的景,起了故友长辞的头。   说是听戏,现在年轻人几个能一坐几个小时,从早到晚,听这些吊着嗓子的婉转花腔,附庸风雅,点卯陪坐罢了。   昌平园那么大,水榭回廊,梅园小径,人来人往,碰头都要打招呼,说白了跟京市大妈的公园相亲角也没区别。   何瑜从小教他,面善心狠,沈弗峥有些愧意,三十年了,学不来十成十。   碰见蒋骓带着女朋友小鱼过来,身旁还有那位蒋小姐,跟沈家结亲是大喜事,嫁给沈弗良却是个噩耗,离上回在沈家见,不到两个月,这位蒋小姐眼见着憔悴不少。   小鱼是个喜鹊样儿的人物,叽叽喳喳老半天,蒋小姐也只是勉力笑了一下。   “四哥,你不知道,我刚才出了一个好大的糗!刚刚见到沈爷爷,我特别紧张,他忽然说女孩子抽烟不好啊,我心想我不抽烟啊!我还以为蒋骓不想娶我,背地里造谣说我坏话呢!”   蒋骓立马撇清:“我可没啊,你少赖我!”说着捏她脸上的一点婴儿肥,嫌弃道,“你可真丢人啊虞曦!多大了,兜里还放擦炮,还被我外公误当成烟盒了。”   “我哪知道!不是你说你二哥家有个小男孩儿也过来吗!我想着——”   小鱼嚷着,猛一下捂住嘴,瞪圆的眼睛里满是歉意看着蒋小姐。   蒋骓也露出头疼的样子。   沈弗峥淡淡笑了一下,缓解气氛:“你们玩儿,我出去抽根烟。”   蒋小姐抿着唇回头目送他。   这人气质冷,得衬霜雪,更孤高出尘了。   昌平园开戏的第二天,人通常比第一天多,那些生脸也不必一一认识,各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朋友也塞过来玩,凑个热闹,开个眼界,真认起来也费劲。   这两天旁巍都没过来。   彭东琳沈弗峥倒是打过一次照面,身后跟着的保姆抱着穿粉袄的小姑娘,萍萍扭过身子甜甜喊他。   “沈叔叔。”   彭东琳便看过来,她受西式教育,又一贯是铁娘子做派,气势压人,皮笑肉不笑地动了一下嘴角:“真没想到,沈先生这么讨小孩子喜欢。”   沈弗峥手上带着黑色的羊皮手套,他走近,自然地脱出右手,用温热的手指拨了拨萍萍被风吹乱的细软刘海,没看旁边的女人,只淡声回着:“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只要真心对她好,她就很容易有好感,没什么好奇怪的。”   园子里三餐都有安排,冷餐热食,厨子都能做,戏到晚上还有一场。沈弗峥很忙,打招呼的,搭话的,仿佛应付不完。   天黑得早,刚出饭厅,又遇到那家园林私房菜的老板。   对方点到为止地探听了一句:“我那鱼缸沈四公子现在还瞧不瞧得上?我是真心想送啊,难得见你喜欢。”   他这几天忙成这样,却没有一天不在想钟弥,半分刻意没有,总有各种各样的人,拐弯抹角地提起有关她的事来,真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他脸上的笑容很淡很不费力,无任何错漏,一眼就叫人能看出这是沈弗峥。   答的话也很四两拨千斤。   “留着吧,也难得您真心想送,哪天好日子,我派人去取。”   脱了身,夜深人静,他听着杳杳传来的戏曲声,寻声而去,晚上换了花样,水榭上搭的戏台唱一出《胭脂宝褶》,水面寒气化作烟波,森森渺渺,同夜色纠缠,台下没几个人。   沈弗峥斜依在临水走廊的朱红柱子旁,周遭无人,他低头,取火点烟,隔着第一缕逸散出的泠泠烟雾,远远瞧台上一张花旦面孔。   一时出神,那张脸就变了。   变成钟弥在馥华堂拍杂志那天的样子,闭着眼睛,桃红眼线勾得清冷冶艳,美得动魄惊心。   她不知道,那时候他就在看她。   水榭的射灯投来放大的戏影,拂过白纸似的廊壁,他站其间,一双静然眼瞳,被照得时明时暗,明时如平湖浮光,暗时又似深涧积雪。   很长一段时间里,光一分分缄暗,雪一寸寸消融,周而复始。   旁巍这时候打电话过来,沈弗峥接起,呛风,轻咳了一声。   “又在抽烟?”   沈弗峥手伸出栏杆外,食指曲着,朝湖面弹了弹烟灰,目光朝廊走一侧看去,以为旁巍过来了,但没寻到人影。   “你怎么知道的?”   旁巍说他每年看戏的时候最爱抽烟,看不惯这种生生死死,情情爱爱的调调,也烦来来往往,没完没了的交际,最常用的理由就是出去抽根烟。   好友打趣结束,切进了正题。   “这两天忙昏头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沈弗峥问什么事。   旁巍说起因经过:“沛山前几天也下雪了,我投的那部片子在沛山取景,好像是现场威亚出了事故,靳月跟我视频,我见着了一个人。”   关键时候卖起关子。   沈弗峥却莫名来了一种预感,呼吸一时沉重。   “你好歹问一声,你现在一点都不关心钟弥了?那前几天老林干嘛还问我助理钟弥离校没有,你管人家在哪儿。”   沈弗峥确定了,思路清晰:“你见到钟弥了,她在剧组,她在剧组干什么?”   “当舞蹈替身,她是靳月朋友。”   沈弗峥记忆力好,还没忘记旁巍说的前情,声音一时如尘砂扬起:“她当舞蹈替身吊威亚出事了?”   旁巍立刻澄清:“我没说啊,我真的不清楚,要不是意外看见钟弥了,我压根不会关注剧组的事。”   为防沈弗峥不信,旁巍又说:“我家现在白布满天,一堆破事,你给我送来的这两个律师加班加点在交涉情况,我这几天连眼都没怎么合,这事儿差点都要忘了,真没逗你,杨助理过去了,你要是有什么想法跟他联系,叫他安排,兄弟我也是仁至义尽。” 第28章 真喜欢 她开心就好   旁巍这通电话结束, 沈弗峥还没来得及喊老林过来吩咐事情,水廊一侧就有个男人身影模模糊糊走过来。   没走近,声音就传过来, 烟抽多了的声音,不仅听着哑, 说话都夹着咳声。   待走近了,到了亮处。   沈弗峥看清来人, 是沈弗良, 酒色浸得拉满红血色的眼球微凸,笑容夸张,显得有些醉酒疯癫。   “你说我这难得回京市一趟,东道主,你不招待——咳咳——招待招待?问了一圈人, 你躲在这儿, 怎么,没听说啊,阿峥什么时候爱听戏了。”   沈弗峥闻到酒气。   或许是心神不宁, 他此刻特别疲倦, 这种累怠不显山不露水惯了, 少了脆弱做筋骨,从外瞧着, 只显得他十分漠然, 即使说着客套的话,眼底都如冰湖, 没什么情绪波动。   “昌平园没意思?”   沈弗良按了几下脖子, 嫌道:“这麻将打得我犯困, 昌平园太正经, 这太正经的地方,我就待不住,你给我换个地方娱乐娱乐,我真得放松放松了。”   沈弗峥本来准备打个电话叫蒋骓过来,沈弗良不肯,连所谓兄弟情义都扯出来,叫他今晚一定赏光,难得他回一趟京市,这点面子也要不来?   那晚怎么说,也很像冥冥中注定。   一路霓虹开到会所门口,盛澎披着外套迎出来,说都安排好了。   这种酒肉场合的溜须拍马,盛澎最会,玩咖最知道玩咖爱听什么,三两句话就能把气氛烘到点子上,手臂搭着沈弗良的肩,嘴上应着沈弗良的话,相见恨晚的声音一听,这一趴少说要到天亮。   这家会所,不是那种挂着金光招牌,短裙白腿的姑娘夹道迎着,稍稍经营不善就被罚款贴条上新闻的夜总会。   青天白日隔着玻璃往里瞧,像个高消费的茶座,木案竹椅,檀香幽幽,很有几分水墨意境。   后头就不是茶座了,也不讲究什么意境。   这种地方的经理都是人精。   盛家靠沈老爷子一路提拔的事,没多少人知道,会所的经理自然也不会知道这等辛秘内情,但经理清楚一件事,姓盛的是老板,眼前这位沈先生,是老板背后的老板。   沈弗峥从包厢里出来透气,食指与中指并着按揉太阳穴,他明显能感觉到这两年自己的耐心越来越差,很多戏,现在做不全,也懒得做全。   有人说面具戴久了摘不下来,到他这好像相反,这面具迟早得破,新皮肉也早迟会长出来。   经理见着人,立马放下手头上的事躬身迎上去,随着沈弗峥的步子,问他是不是不舒服?现在是帮忙喊司机,还是去给他泡杯茶。   沈弗峥解开一颗衬衣纽扣,捏了一把喉咙。   洗手间门口有男女起争执,男的打女的,耳光扇的很响,女的大冬天穿着露腿的连衣裙,长发遮脸,往墙面一跌才没被掀倒。   男的收回手,攥了攥拳,皱了皱眉,仿佛他才是这大场面里最受累的那个。   服务生端盘子从旁路过,不敢多看,又见怪不怪,只屏息加快了步子,像是担心扫了这位彭少爷动手的雅兴,会祸及自己。   而经理则是怕影响了这位沈先生的心情,伸手往旁边引路:“您从这边去茶座吧,能少走几步路。”   像是忍气吞声许久,终于爆发似的,前方那道女声忽然喊着:“我都说了!我联系不上!钟弥早就搬出宿舍了!你打我有什么用!你打钟弥啊!你打到她就范啊!之前在酒吧你叫人压着她,说不喝酒就得跟你上床,把她喝到胃出血进医院,你不是很厉害吗?现在干嘛要靠我啊!又不是我想和钟弥上床!”   “啪——”   “你他妈再说!”   第二个巴掌带了怒气,比第一下更重,那姑娘就跟一片叶子一样摔到地上,又被踢了一脚。   身边的经理正要说话,只见身边的沈先生目视前方,还没喝茶,人就已经透出一股子清明冷感,没表情,只稍抬了抬手,不许他出声。   气急败坏的男人走了,被打的姑娘一时起不来,伏在地上小声抽哭,背很薄,瘦得有点不健康。   钟弥也是这样的,抱起来,摸到后背的骨头,那一瞬间闪过的是没有绮念的心疼。   沈弗峥从经理的西装口袋里抽出手帕。   深蓝色,一角绣着大牌LOGO,何曼琪盯着那块丝质手帕,先是一愣,随即慢慢朝上抬起头,看见一张男人的脸。   她在彭东新身边忍气吞声,来来回回自我洗脑的话就那几句,除了有钱有权,她也总想着,那些消遣美色的男人,年纪大就不说了,往往半点能下咽的姿色也无,好歹彭东新稍微打扮打扮,年轻帅气又多金,站他身边都体面。   可眼前这个男人,彭东新不能比。   跟着彭东新开了一些眼界之后,她越发明白什么叫富贵抬人,气质衬皮相,比画报上的明星还要有吸引力,明星还需要人设包装,这些人,真金白银,坏得坦荡。   她将手帕接过来,低低说了句谢谢,站起来,擦着手肘和膝盖。   “你是不是读舞校?”   何曼琪一愣,狼狈里窜出一股灼热:“嗯……”   她下意识想多,那些男的好像都对艺术院校出来的女孩子兴趣格外浓厚。   “我读京舞。”   很硬的一块招牌。   沈弗峥颔首道:“看来你是真认识钟弥。”   何曼琪瞪大眼,露出茫然:“钟弥?我认识钟弥怎么了?”   -   沈弗良很久没见沈弗峥回包厢,上完厕所洗手出来,甩着手上水珠,拉住一个路过的经理问沈弗峥是不是提前走了。   经理说:“沈先生在茶座跟人聊天。”   “跟人聊天?”沈弗良稀了奇,“男的女的?”   “女的。”   沈弗良又一笑,仿佛应该是这样。   他跟他弟弟沈弗禹常年在南市,他们兄弟俩不怎么受老爷子待见,这几年也少回京市惹不痛快,跟沈弗峥来往不多,对他了解也少。   他大沈弗峥四岁,沈弗禹大沈弗峥一岁,都是同辈人,偏他独得青眼,出类拔萃,一门子荣辱全凭老爷子的意思,大家脸皮不会撕破,可面和心不和也是很正常的。   他去茶座瞧了一眼,回来往软包沙发里一靠,跟盛澎乐着说:“没想到啊,我们家老四这眼光也挺俗,我当他好什么阳春白雪呢。”   说着接过旁边女人递来的酒杯,女人的下巴被他手一掐,朝盛澎那边转了一点,“也就这样的。”   盛澎一时没听懂:“什么意思啊良哥?”   “领着个女的,估计是在等司机过来了。”   沈弗峥刚刚出去时,不想多待的意思,盛澎瞧出来了。   但女人?哪来的女人?   他们都当沈弗峥要走了,没想到这一晚,沈弗峥还有再推开这扇包厢的时刻。   盛澎往嘴边递烟的动作一顿,烟头沉在酒杯里的动作,几乎和他起身同时。   沈弗峥逆着走廊明亮些的光,盛澎看不清,只觉得他身边的气压不太对劲,见沈弗峥朝自己勾了勾手指。   盛澎立时走过去,嘴上问着:“四哥,怎么了?”   刚刚那趟沈弗峥出去的时候,人看着还有点倦,这会儿把盛澎喊出去,眉压着眼,叫他去现在就去查钟弥和彭东新,他需要确定一些事情,越快越好,越细越好。   那样子,倦意不存,看着像是叫整个京市今晚都别睡了。   盛澎想不到这两个人能有什么牵扯。   “彭东新有什么好查的?彭家一个没本事的纨绔,被彭东琳姐弟俩压着,除了不务正业也只能不务正业了。”   盛澎对这种京市的二流少爷特别了解,喜欢跟那些小网红小明星在一块玩,身边养着一帮米虫,男的女的都有,成天围着捧着,就这么点儿乐子了。   彭东新逼钟弥喝过酒,她酒量不好,那晚胃出血进了医院,彭东新才放过她。   这是沈弗峥刚刚听来的。   盛澎的表情一时很微妙,脸上同时浮现两种不同的惊讶,一是彭东新居然对钟弥做了这种事,二是沈弗峥怎么这么在意钟弥,从州市回来后,还有什么故事是他不晓得的吗?   盛澎那一晚都没睡,一个人恨不能掰成八瓣用,后半夜沈弗良说昨天打麻将打得腰酸,盛澎还得陪着去楼上做水浴城做按摩,手机一刻不离手,就跟个锦衣卫头子似的,把朋友圈里能用的全拎起来“加班”。   这一夜,京市的玩咖圈子里跟过年似的热闹,都捎着熟人在四处问消息,这钟弥谁啊?   只听说惹过彭少爷,怎么又得罪盛澎这尊大佛了啊?   朋友把这话带给盛澎,盛澎衣服一件没有,身上就盖着条大毛巾,手机按耳朵边上,一脸怨相,哪是享受按摩,白毛巾往上扯扯,盖着脸能把他送走。   “我他妈算大佛了?你他妈进过几间庙啊?你当摆谱的都是大人物呢,少他妈扯犊子了,我要消息!”   哈欠连天的时候,盛澎是真恨彭东新,死尸一样躺着,嘴里忍不住骂:“个逼崽子,得罪谁不好。”   天色蒙蒙亮,盛澎给沈弗峥发了微信,该汇报的都汇报上。   末了,立场坚定地说句心疼话:“弥弥给这货欺负惨了,胃出血进医院不说,原来的实习也丢了,纯粹是被逼回了州市,怪不得那会儿逛庙街,她说她不喜欢京市,我还当她跟我开玩笑呢。”   沈弗峥昨天晚上就从她室友口中知道,她是因为彭东新才回的州市。   她说她不喜欢京市,这个“不喜欢”不是那种小姑娘显个性,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不喜欢,是因为厌恶,是因为恐惧,是因为有人压得她喘不过气,随随便便使点手段就能让她的生活不安宁。   那晚在城南,她知道他的身份,忽然情绪收不住,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他开始反思,之前相处是不是表现得太高高在上了,没照顾到小姑娘的感受?让她觉得他跟彭东新本质上是一类人?   “车备好了。”佣人来通知。   沈弗峥往外走,遇见精神不济的沈弗良从外头回来,对方很惊讶,好像沈弗峥昨晚不应该睡在老宅这边一样。   今天吃完午饭,大概下午二伯一家就要回南市,按理都要到场送别,所谓团圆,也就讲究这么点仪式感。   沈弗峥却要出门,按不了理,也懒得讲究。   今早,沈弗峥跟旁巍助理电话沟通过,钟弥没有受伤,被架子砸到的是一个武指老师。   “武术指导和舞蹈替身不是同一个人,旁总他对剧组的事情一窍不通,可能搞混了,以为是钟小姐受了伤,不过这部戏拍得有点赶,工作强度挺大的,像什么磕碰啊淤青啊,就在所难免,不过还好,钟小姐一点都不娇气,我过来这几天,瞧着她挺开心的。”   杨助理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   沈弗峥倒记着那句“不娇气”,心想是一点不娇气,哪个娇气的姑娘能这么忍,怎么说她外公也是章载年,彭东新,小三上位的非婚生子,她居然能忍着被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纨绔这么欺负,也不肯讲出来。   何瑜说章家人宁折不弯,一点都没有夸张。   沈弗峥应着:“她开心就好。”   “那沈先生,您今天大概什么到沛山?飞机只能落到省会机场吧,我安排车去接您?”   “下午一点半吧。”   “好的,时间我记着了,”说着,杨助理客套起来,“您看您,这么大方请剧组吃饭,结果您自己赶不上来吃这顿中饭,还挺不好意思。”   沈弗峥笑了一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怎么,旁巍没去探过班吗?”   杨助理回答,不排除其中有跟谁聊天就阿谀谁的成分。   “旁总他没来过,他是真拿靳小姐当小孩儿看,靳小姐在他那儿就跟萍萍差不多,您别看我们旁总结过婚,这方面,不太开窍,没您会。”   沈弗峥觉得有意思:“没我会?我会什么?”   沈先生具体是用什么情绪说这话,杨助理隔着手机琢磨不透,也不敢往下再说,他不可能说,您挺会欲擒故纵的,前脚把人家画还回去了,后脚把自己千里迢迢送过来了。   电话里得知钟小姐今天的舞蹈戏份就要结束,立马慷慨解囊请全剧组吃饭,杨助理之前就拍过旁巍马屁,拍完自家老板,现在也能拍一拍老板的好友,男人嘛,为女人花钱的时候是最帅的。   再说了,钟小姐就是来剧组帮朋友当个替身的,前后拍了一周,不露脸的戏份最后剪到正片里,说不好能不能有一分钟,真没听过哪个替身还有杀青宴的。   钟小姐自己也闻所未闻。   上午几个镜头补完,钟弥体力消耗得所剩无几,一大口吸掉三分之一的果茶,喉咙冰爽,但胃里传来咕咕缺食的抗议声。   她按了下发瘪的小腹,往现场人群里找靳月助理的身影:“今天中午吃什么盒饭啊?我好饿哦。”   戏服单薄,从镜头后出来钟弥就裹上羽绒服,靳月递暖手宝给她,目光在杂乱的现场晃了一圈:“中午好像要去酒店吃。”   钟弥问:“哪个酒店?之前那个?”   来沛山的第一天,靳月请她去酒店吃了一顿。   武侠题材的电影,拍戏的地方离市中心开车要两个小时,附近除了树就是山,周围唯二两家民宿都被剧组包下来,充作落脚点。   靳月说:“好像不是,但应该挺远的,弥弥,你先把衣服换了,吃完再回去洗澡吧。”   冬天出汗跟夏天不一样,衣服裹得厚,热气散不出来,总感觉衣服湿软,贴着皮肤,叫人很不舒服。   钟弥吃到来沛山最好的一顿。   她忽略出汗没洗澡的难受,桌上那些圈内话题她也参与不进去,只埋头苦吃,直到胃部充实。   这么多人,一家海鲜酒楼完全塞不下,连隔壁羊蝎子火锅和江都烤鱼的生意都一并照顾,这笔开心费应该不少。   见到杨助理,再得知靳月和旁巍的关系,钟弥一度缓不过来,以为自己活在什么狗血剧里,尤其靳月表情配合,看看杨助理,再看看她,恍然大悟似的说:“弥弥,你和杨助理认识啊?”   狗血程度立马加倍了。   杨助理是见过风浪的人,三两句话交代了钟弥和旁巍因为一幅画结缘的事,其中省略了诸多沈弗峥的戏份。   杨助理微笑看着钟弥,那种眼神仿佛在跟钟弥打暗语,我知道钟小姐你在想谁,你放心好了,我不说他。   靳月领的是傻白甜剧本,听完合手感叹缘分:“好巧哦!不过想想也合理,旁先生好像有好几家公司都是搞什么文化收藏,古董拍卖的,字画应该也在其中吧。”   由此钟弥知道,靳月对旁巍是真的不太了解,不然她应该知道,像旁巍这样眼尖的行业人,不可能平白无故买一幅假画。   她和旁巍能有杨助理口中的“结缘”,是因为她有一手跟沈弗峥一模一样的字,都像极了外公。   饱餐一顿,钟弥才知道这顿饭,请客的不是旁先生,是旁先生的朋友。   “旁先生的哪个朋友?”钟弥警铃大作。   靳月摇摇头说:“不知道唉,我只听说他有个朋友今天来剧组探班,他的朋友除非吃饭碰见过,不然我都不认识。”   靳月也开始猜想,“可能也是投资商吧之类的,会不会是看好我们这部电影啊?追加投资,过来实地考察?”   这次,杨助理没对钟弥再露那种贴心微笑了,很快解释来探班的这位沈先生看好的并不是这部电影。   钟弥用一种匪夷所思地表情看杨助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鬼话?看好的并不是这部电影,你敢再把话说得更绕一点?   吃完饭,钟弥回了落脚的民宿,来沛山这几天她在这有个单独的房间,住在这儿,每天出行去片场方便。   洗完澡,那一身的难受感并没有随着香氛泡沫流进下水道里,钟弥顶着一身湿热水汽出来,吹干头发,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居然有一种进入战斗转态的错觉。   甚至还想化个妆。   就算现在开始收拾行李,最早也得是明天才能离开沛山,今天和沈弗峥见面,仿佛再所难免。   钟弥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来找她,也不知道见了面要说什么话。   她没穿袜子,洗澡的那点热气早就挥散干净,一只脚心搭着另一只脚的冰凉脚背,脚趾头都卷着,像瑟缩取暖,抱腿坐在床上,将下巴磕在膝头,目光失焦地盯着地上的毛绒拖鞋,脑子像临时突击一样在复习过去。   她想那晚在城南的不欢而散。   又想到更近一点的时间,十一月的事,在商场捡到小桃木无事牌,他那么大阵仗派人去找,老林应该会告诉他,那天晚上见到自己了吧。   她和沈弗峥之间,没有过节,没有误会。   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开始。   只因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距离远得发虚,即使喜欢,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人。   她活在很多很多的担心里,怕她拿出手的爱,是他那样的人所不需要的,觉得幼稚,觉得累赘,就像那天晚上,她在他家客厅说了一长串话,他忽而皱眉,她就乱了,忍不住去猜测,他是不是觉得她有点可笑啊?   人家只是觉得橘子甜,想买,结果你立马拿出一棵橘子树叫人家回去用心栽。   人家没那么多时间的。   喜欢吃橘子的人不一定爱种橘子树。   而且他游刃有余,波澜不惊,钟弥自知不可能是对手。   一路胡思乱想到门外传来声音,钟弥本来打定主意,就缩乌龟壳里,不出去。   没想到房门直接被敲响。   隔着门,那声久违的“弥弥”她可以装作没听见,但杨助理的声音除非聋了才能继续自导自演。   “钟小姐,沈先生来了。”   钟弥一瞬焦躁起来,脚放到床下去穿拖鞋,脚尖都对不进洞里,于是开始无差别攻击,低声吐槽着:“要你说!他来了就来了,是怎么样?他难不成是仙女下凡,我们所有人都要出去列阵欢迎吗?”   钟弥打开门,声音无精打采,目光跌在地上。   “欢迎。”   门外站着一八几的男人,就算不抬头看,也很难忽略存在感。   “你看起像不太欢迎的样子。”   他低低笑一声,是那种温和的气音,钟弥熟悉,但并没有因为熟悉就对其免疫。   她说话带刺:“我的欢迎很重要吗?”   “当然,不然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钟弥一下又陷入过去那种情绪里,好像挺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也没有对这个人陌生,他一旦开放那种纵容的磁场,她就像一尾入水的小鱼,立马活起来。   她享受这种纵容,但游一会儿,又会因为察觉身边没有他,他不是和她同游的另一尾小鱼,他是鱼缸外的温柔投饲者,而觉得不公平。   钟弥抬头看他,有些意外,居然在这个仿佛永远都八风不动的男人身上看了风尘仆仆。   转瞬她想,沛山是机场都没有的小城市,飞机只能降落在省会,再转车过来,少说要三个小时,这一通忙下来,除非是自带坐骑的大罗神仙,是个人都会风尘仆仆的。   钟弥来的时候就体会过这种累。   那他呢,从金堆玉砌的京市跑到遥远偏僻的沛山来受这份累是为什么?这问题似乎有答案,但钟弥仍然不满意。   她不想说“你过来挺辛苦的吧”这种虚假客套话,谁来不辛苦啊,也没人逼着他来,苦情这两个字放在沈弗峥身上有喜剧效果,最好别刻意渲染。   这个人永远不会狼狈。   即使是此刻。   不想说客套话,所以钟弥看着他,只动了一下唇,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倒先出声,目光一眺:“里面有洗手的地方吗?”   钟弥点头,领他进去,还一路送他到卫生间门口,这边的房间陈设都很基础,水龙头上暖冷都没标了。   “这边是热的。”   房间里进来一个男人,仿佛这房间就不是她的了,钟弥不知道站哪儿才能显现自己状态十分自然,不被看出破绽。   看了一眼正运作的25度暖风空调,钟弥再看直灌冷风的门口。   她犹豫着,走过去。   刚把门关上,沈弗峥就从洗手间里出来了。   不仅洗了手,应该还洗了一把脸,额前有几缕黑发沾了湿气,钟弥猜他用得是凉水,因为此刻,他那张脸线条紧收着,有种既冰冷又通透的感觉。   晶莹剔透不适合用来形容长相,但这种感觉非常合适。   钟弥扭了一下脖子,不知道要不要解释,两秒后,她选择解释:“风太大了,吹进来很冷。”   沈弗峥将擦过手的纸巾丢进垃圾桶,眼一低,凝住眉说:“怎么连袜子也不穿?”   这话有一种逾矩的亲昵。   钟弥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小步,脚趾在绒绒的拖鞋里蜷起,雪白脚背绷起青筋。   好像不该给他看到自己的脚。   沈弗峥从柜子上拿起遥控器,将温度往上调了两度。   滴滴两声响,把房间衬得更安静了。   他好像也不介意她的不作声,放下遥控器,淡淡扫了一眼房间布局:“这边条件不太好,来拍戏,还好玩吗?”   钟弥如实说:“一般般,也没什么意思。”   “能让你觉得有意思的事,大概是很少的。”   她试图拿回对话的主动权,便以无中生有的废话提问:“我听说你这次过来,是考察,投资拍电影吗?”   “我没有女主角。”   这话像在说旁巍靳月,又像在说她和他。   情绪来得莫名,她有摊牌的架势:“你说话太绕了!为什么总让别人猜!”   他带有歉意地解释:“说直接了会怕吓到你。”   被惹怒,好像并不需要恶语相向,得不到想要的回答,人就会立马不高兴:“你的聊天方式太暧昧,我有时候真的分不清,你是在克制还是在迂回。”   沈弗峥还是那样,态度温和,游刃有余,钟弥觉得自己也没有进步,还是既控制不住沉沦又抗拒自己下陷,有点迷恋他的清醒,又有点讨厌他永远理智。   她往他身边走的时候,有一刻脑海里闪过他城南别墅里的水晶灯,摇摇欲坠。   仿佛不受控的本身。   “弥弥,你现在状态不对,就像在城南那晚,你说着看似很理智的话,实则你内心恐惧,又拒绝沟通,你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这样的你,看到的我,有失偏颇。”   钟弥知道他在说话,但完全不愿意思考,他越理智,她越想和他反着来,她站定在他面前,很近的距离,仰着头,忽然跳出现下的沟通问他:“沈弗峥,你现在想亲我吗?”   她故意的,见他一怔皱眉,也预料到一样。   沈弗峥叹了一声气,掐腰抱起她,让她坐在柜子上,仿佛她太不规矩,他试图固定她,从固定行动开始。   他低头耐心说着:“弥弥,我们要把事情聊清楚,你也需要有人帮你理一理。”   钟弥冷笑,不乏赌气:“我就知道你是这样!可是我不喜欢!你太清楚了,我想要的是一个不清楚,一个会为我发疯失智的男人。”   闻声,沈弗峥脸上的表情仿佛被按了一下暂停,一瞬怔然里,是突如其来的困惑,又好似突破限制的顿悟,非常微妙矛盾,两者交织,有一种震慑的压迫力。   钟弥被空调吹到发干的喉咙,空咽了两下,没压住预警一样的寒颤,就在她想从柜子上自己跳下来时,沈弗峥猛把她按在回原位。   钟弥后背贴着墙,嘴上贴来男人冰凉的嘴唇,他吻得又深又重,辗转深入,叫她感受冰凉之下的火热温度。   弥弥从反抗到被攥着手腕松下力气。   这一个吻,漫长汹涌到仿佛用尽世间所有的氧。   他终于慢慢停下来,和钟弥分开一些距离,像是演示完毕,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试图教育:“弥弥,你确定想要被这样对待吗?”   钟弥是懵的,脸和脖子都红了,脖子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刚刚挣扎,沈弗峥用手掐的。   力度控制得很好,既让她真被吓到,又没让人真受伤。   他太有张力,好似最优秀的话剧演员,临场发挥,以假乱真。前一刻吻她的人,如同他身体里的另一重人格,皮囊完美,笑起来蛊惑人心,既粗鲁,又脆弱,热衷暴力性.爱。   钟弥懵得彻底,哪哪都红了,像只煮熟的小虾,心脏跳得特别快。   沈弗峥看着这样的她,忽而一笑,食指抬她下巴,拇指按在她嫣红微肿的唇上,轻轻摩挲着,说:“看来是真的喜欢。” 第29章 欲雪夜 月不在窗,月在天上   手一挥, 钟弥将捏自己下巴的那只大手挥开,匆匆朝一旁别开脸,不敢看他。   唇上似乎还有厮磨余留的热度, 想不明白,他进房间不到半个小时,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她试图出声,却更将慌乱暴露无遗。   “谁, 谁说喜欢了, 是你、是你太突然了。”   想起那句导火索“沈弗峥,你现在想亲我吗?”似乎出自她口,她现在怪旁人突然,好像显得倒打一耙,站不住脚。   可钟弥不管。   我说就是随便一说的, 你怎么还真的乱来啊?我几岁, 你几岁啊,你跟我计较,你这不就是仗着年纪大欺负人吗?   她不看沈弗峥。   这人却盯她盯得紧, 瞧她脸上细微的小表情跟放电影似的有趣, 忽的, 带着那种清冷淡香,垂首靠近她:“在心里骂我呢?”   温薄的话息, 不设防掸在耳际, 钟弥脖子缩了下,侧过脸去看他, 那种下意识的草木皆兵, 像隔着透明玻璃, 鱼缸里的小鱼猛然发现有个人类正凑近在欣赏自己。   小鱼哪懂人类的喜欢。   “怎么, 不能骂?骂你要被抓去坐牢吗?”   他笑了声,真在哄她:“是你的话,就随便了。”   钟弥睨他,哼了一声。   不清不楚和暧昧很像,甚至分不清,好像开心的时候就是暧昧,不开心的时候就是不清不楚了。   沈弗峥将她的脸转过来,好声好气地说:“你体谅体谅我,年纪大了,实在不知道你们小姑娘喜欢什么。”   钟弥才不管他自贬,怨恼地噘着嘴:“你太知道我喜欢什么了!所以你才有恃无恐。”   “我要是真有恃无恐,会来这里?我的确知道你对我有好感,但我也知道你年纪小,可能只是图一时新鲜,会喜新厌旧。”   天降黑锅,钟弥立马往外甩:“我才没有喜新厌旧!”   说完才发现自己是丢了黑锅,进了罗网,他全知道了!   田忌赛马都是有先后讲究的,就像牌桌上出错一张牌,后面每一步都不好走了,走一步错一步,越错越离谱。   钟弥陷入更大的怒气里。   那种怒,像沸腾的糖浆,瞧着挺有气势,实则炸出来的小泡都是透着甜味的。   钟弥呼呼出着气:“你——你——”   刀兵相接的较量一刻,他倏的双手捧钟弥的脸,低头吻下来,平息一切,似风口里承住方向的那面猎猎而动的帆,深厚庞然。   亦正亦邪的角色,邪往往只是一层表面张力,那种更切合他伪装的正派和温柔,实则才有最大杀伤力。   这是钟弥在这前后两个吻里得出的感悟。   唇与唇分开,她再看他,眼里柔得仿佛要落雨。   男人的指腹一下下蹭着她脸上柔软的皮肤,如一种无声安抚,他也告诉她:“弥弥,你不要把我们之间想成相互角力,那样你会很累,我们之间怎么可能是相互角力的关系,这不成立。”   “怎么不成立?”   男女之间,你来我往,互相试探,不就是强与弱的角力吗?   “因为我是倾向你的。”   那声音似寒冬暖风,叫钟弥一瞬怔住。   他继续说着,“就像你那天说,你看得清我们的站位,可是弥弥,你真的能看清吗?你甚至连我都没有了解。”   “你说你怕以后不能体面,你这么不相信我吗?我还不至于连一点体面都给不了你,我跟你说,不要想得太远,让你很难过吗?”   钟弥静静听他说话,到这里,她又看见他眉头微收的样子,与那夜她泪眼朦胧瞥见的神情几乎一模一样。   那种被水压挤得要缺氧的感觉,就快要重新钻回到她的身体里。   她抿住唇,像缩住自己一样,“嗯”了一声。   那一声短音,顿顿的,低颤如一截风里的小火苗。   叫人连继续说话都不舍得,半点动静不敢有,只用温热的手掌落在她额头上,往她耳朵边轻轻抚着,过了一会儿,才出声:“弥弥,你不妨问问自己,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真的是连反悔都没有半点损失的口头承诺吗?”   钟弥屏住一口气,没有说话。   “弥弥,我从没有、也早过了给人开口头支票的年纪。我是一个生意人,无需成本的付出,在我这里是最没有诚意的奸计,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你如珠似宝,能取悦你的东西,也应该有与你相匹配的分量,懂了吗?”   一双乌瞳如盛光的清澈容器,阴雪天气,白天室内也开灯,顶灯折下一片碎碎漾漾的亮星,盛着一个确确实实的沈弗峥。   此刻她的心脏,跳到与刚才激吻时无异。   钟弥觉得自己拨开了一层雾,人们总把云开雾散比作一种好结局,但实际,雾散了会是一片更广阔的天地,路好走了,却并不指示终点,去哪里仍是一种选择。   在这一刻,她选择了坦诚。   “我想要的,是你喜欢我。”   沈弗峥忍俊不禁,低声说:“还不够明显吗?”话落手臂一收,从激情深吻到温柔环拥,谁能招架。   唇瓣动了动,钟弥本来还想说要什么的,但她抑制住声音,觉得很够很够了,不要太贪心去求一个梦,她告诫自己,贪心不好,美梦深处终要醒。   视线越过他宽阔的肩,她瞧着墙上的一幅雕刻画,刀功古隽,刻着鱼游莲下的纹样,接天莲叶,清池小鱼,自然雅趣,连动物都知寻一处庇护,人又怎么会例外。   她依恋地,在他肩头蹭了蹭。   他一只手抱着钟弥,另一手贴在她白嫩脸侧,忽而,指尖温温一潮,看着那点透明的湿润,捻了捻手指。   沈弗峥低头,望着怀里的小姑娘问:“为什么哭?”   钟弥小幅度摇摇头,只是落了一滴泪,声音却像温水里泡久了一样的软:“不知道,你总把我弄得很奇怪。”   沈弗峥摸摸她薄薄的眼皮说:“那说点你不喜欢的吧。”   “嗯?”钟弥一下拢住眉,怀疑自己听错,“什么?”   脑子太活,她一下惴惴不安起来,怕会是什么丑话说在前头大煞风景的话。   “你不是不喜欢京市吗?”   钟弥眨了一下眼,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沈弗峥凑近她的脸,他的眼睛非常亮,却与清澈这类词无关,似积雪返照的清寒,是一种无需表露原貌的干净。   钟弥在他眼里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   沈弗峥对她说:“我让你喜欢它一点好不好?”   钟弥还是没明白,但这会儿门外有声音传来,打断他们之间的后续对话。   杨助理说这边离市中心有段路,得提前过去吃晚饭。   钟弥笑了下:“你的接风宴呀?”   沈弗峥也笑了,食指轻轻勾了勾钟弥鼻尖:“你见过什么接风宴是自己掏钱的?”   “那我来!”钟弥很潇洒地大手一挥。   沈弗峥将她从柜子上抱下来:“那就谢谢我们弥弥小姐招待了。”   钟弥微抬下巴,挺可爱地晃了一下脑袋:“小钱而已,多了我可没有。”   非常默契的,那一瞬间,他们都想到了之前那夜在电话里说输了半台车的事。   钟弥比较藏不住情绪,挠了一下眼角,把人往外请:“那个,你出去一下,我要换衣服了。”   沈弗峥看了下手机里,叮嘱她今晚沛山会降温,穿厚一点,说着仰头扫了一眼正在运作的空调,刚刚已经将温度调高,此刻风声呼呼,吵得很,但没什么热气。   钟弥也随着他的视线看,解释了一句:“这边民宿开很多年了,但旅游不太行,平时没什么游客,这些电器都是老设备了,制暖有问题也没及时修。”   运作声音也大,每天晚上睡觉前,钟弥都得把空调关了。   她催着:“你出去呀。”   沈弗峥将她往怀里一拉,手臂圈住:“再抱一下。”   一低头就能闻到她蓬软头发上橙花味的香波气息。   钟弥嘴角没忍住往上翘,乖乖被抱着,又觉得这种腻歪行径跟沈弗峥本人有反差。   她贴在他胸口,忍不住问一问刚刚没听明白的话:“你说我不喜欢京市,你让我喜欢它一点,是什么意思啊?”   下颌贴着她头发,沈弗峥揉了揉她的后颈说:“希望你开心的意思。”   -   晚上这顿饭吃得比较简单,就靳月,杨助理,沈弗峥和钟弥四个人,也算破了沈先生过来考察投资的流言,因为他对电影以及有关电影的其他人一点不感兴趣。   制片人里有一个京市人,好像认识沈弗峥,但在钟弥看来很可能是单方面认识。   给他人引荐也是一项技术活,就比如有些人你说他是谁,哪儿的人,做什么的,跟谁谁谁有什么关系,怎么样的人中龙凤,这类当众恭维是给其他人的提醒。   但有些人,说难听了你连提鞋都不配,阿谀奉承都轮不到你干。没有乞丐会给其他乞丐介绍,这个国王特别富有,他只需要说这是国王就行了。   “京市的沈先生。”   那位制片人介绍完,其他人纷纷说着沈先生好。   沈弗峥点点头。   钟弥在他身上发现了平易近人这个词的妙处,真就适合形容那些其实一点都不好接近的人。   制片人热络关心着,“早上就听旁总助理说了您要过来,我们这边太乱了,条件不太好,您这一路过来真是辛苦了。”   “也还好。”   杨助理察觉这位沈先生的平易近人即将接近告罄,适时出声说:“沈先生中饭都没吃上呢,再不走,到市里更晚了。”   制片人立马不敢再多言,笑着说那赶紧去吃饭,路上开车小心,晚上要降温,车里空调提前开,别感冒了。   话特别密特别殷切。   沈弗峥也习惯了这种人,没什么感觉,一回头,走廊灯下钟弥拿着围巾包包。   “站在那儿笑什么?”   钟弥便迈出灯圈,朝他走去。   杨助理跟制片人导演打完招呼,在前领着路往民宿的停车场走去,靳月在中间,边走路边玩手机,钟弥沈弗峥殿后。   没走多远,钟弥纳闷回了一下头,人已经散了。   “不用喊导演他们一起吗?”   沈弗峥说:“不用,给你省钱。”   在市里吃完这顿饭已经很晚,街口刮起降温冷风,杨助理给沈先生安排了市里星级最高的酒店下榻,沈弗峥问她:“要不要留下来跟我一起住?”   钟弥眼睛刚瞪圆。   “再给你开间房。”   钟弥也没松下气,摇头说:“我的行李都在那边,明天走,东西都还要收拾呢。”   话虽然这么说,但钟弥其实也不想现在就跟他告别,这一天总像没完,就像一段话写了大半,还剩个结尾。   她说不清这结尾是什么。   好似高中写八百字作文,动笔的时候不能预知最后一句话会写什么,但有条线在卷面上标着,她知道不该停在这里,得再往下去。   “那我送你回去。”   闻声,钟弥觉得心往下定了定,听见他又问杨助理:“我的行李送去酒店了吗?”   “还没,在后备箱,要现在先送去吗?”   沈弗峥说:“不用了,先送她们两个回去。”   夜深了,但民宿里依旧吵闹,因为这部分取景结束,很多器材要运走,人员调动还需要分配,从停车场过来,一路上哪哪都是人声。   钟弥听到有人催进度,说待会儿可能要下雨夹雪。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房间,白炽灯先闪了闪,然后亮在头顶之上,房间里很冷,钟弥按完灯又去开空调。   沈弗峥从风口下走过,制暖非常不行。   “你这几天在这儿睡不冷吗?”   钟弥将椅子上衣服收起来,以便待会儿让他有地方坐,说着:“还好吧,我一般回来就缩进被子里,有时候半夜会觉得冷,之前沛山下了雪,很小,落地就化了。”   “那你快去床上待着吧,我出去一趟。”   钟弥点点头,以为这句出去一趟,只是给她留出洗漱换衣的时间,免得两人挤在小小的屋子里会尴尬。   没想到她洗漱完,甚至把行李都收得七七八八,沈弗峥都没有回来。   钟弥等了一会儿,光着的脚很冷,撑不住就缩进被子里,被子里也冷,她正团着,就见窗户外走过一道高大身影,随即房门就被敲了敲。   “进来。”   她看着门打开,他穿那身风尘仆仆的咖啡色大衣,米色高领毛衫衬得脖颈修长,手里拿着一个带绒面的暖水袋,鼓起的形状像已经装满了水。   钟弥目光跟着他:“你去哪儿了?”   床尾的被子忽的掀起一角,露出一双瘦伶白皙的脚,灯下如玉色,钟弥觉得脚踝被一只大手掐住,皮肤贴皮肤,浑身一激灵,想缩想躲,可被攥着,没法儿动弹。   下一秒,钟弥脚底一暖,暖融融的东西垫着她脚心,是那只暖水袋。   “去问人要了这个,水是早上烧的,不够热,又等了一会儿水开。”   他说着,将被子重新盖下来,往里掖了掖,望了一眼灯,明晃晃照下来,人躺着会被这光刺得很不舒服。   他去开桌上那盏台灯。   夜深人静,欲雪冬夜,昏灯一盏,构成了所有吐心吐胆无保留的氛围。   “你以前的女朋友一定很喜欢你吧。”   突兀的问题,他回过头看她:“你说谁?”   钟弥语气立即变得含混:“你有过很多女朋友吗?”   房间主灯熄了。   “以前在国外读书谈过一个。”   光似乎影响声音,让他的回答显得很有穿透力,钟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理作祟,才有了这样的影响。   “就一个吗?”   沈弗峥就笑了:“那照你看,我适合谈几个?   钟弥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回到原句:“那她很喜欢你吧?”   他坐在床边钟弥为他收拾出的椅子上:“怎么说?”   脚底的暖水袋踩着又热又软,钟弥半拥被子说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感受:“你很会照顾人。”   沈弗峥看着陷在软枕里的一张小脸,淡淡说以前年纪轻,有很多事看不明白,好像也不是很会,起码前任没有用“很会照顾人”这样的话评价过他。   钟弥问:“那她跟你说过什么?”   “你需要的是一份我无法提供的语录集吗?”他有点想笑的意思。   钟弥恍然,自查急迫,一时窘然,改口道:“那她最后跟你说的是什么呢?”   他想了一会儿,说:“好像是谢谢。”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意料。   他没有回避前任问题,很坦白地说:“在英国留学的时候,联谊会认识的,不同校,谈了一年,没吵过,最后也是和平分手。”   这话有种蒙太奇式的体面妥当,或有几分假,或有几分真,是他立场里的实话。   钟弥非常明白,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情分了尽,除了和平分手,似乎也很难有第二个选项。   钟弥不想猜,也没有猜的余地。   “她现在还在国外?”   “好像已经回国了,没什么交集。”他略显思索状,答得不确定。   钟弥觉得自己此刻的身心愉悦欠缺道德,他不关注前女友,叫她暗暗高兴,她不许自己翘尾巴,当头一棒,骂自己真俗。   钟弥鼓起勇气问他:“那你现在确定要交一个新女朋友了吗?”   这话有点过分直接,明明可以更旁敲侧击的,但她嫌繁琐了,说完烧脸,钟弥立马想扯被子把自己藏起来。   椅子一声微响,旁边伸来一只手,他说民宿的被子不干净,小心闷坏了,往下扯了扯被子。   就那么小小的动作,他闻到被子里逸散出来的一缕温暖又清新的香。   她身上的。   钟弥咕哝着:“你之前送我鞋,我没答应你……”   “弥弥,到我这个年纪、这个位置,别人的意愿其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我尊重你,你愿意与否,能为你做的,我都可以做。”   钟弥一愣,却也明白,这是好听话。   如果得不到尊重呢?愿意与否,也是同理,他想做什么都可以,挡不住任何。   因他只手遮天,所以恩威随意。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是害怕还是庆幸。   “我之前是为你留在京市的,可是,后来你跟我想象中有点,不一样……”   是很不一样。   他从京市来拜访外公,又姓沈,她猜他应该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可她不知道,他居然那么有身份。   玻璃窗上映的月,已经是虚妄。   可一走近才晓得,月不在窗,月在天上。   钟弥低声:“知道你的身份后,我有点……”   她想为这复杂的怯退找一找形容词,毫无未来可言不知道怎么讲才不至于太劣势。   沈弗峥也不急,只说:“那你再看看。”   说的好像他是什么铺子里的寻常商品,允许她货比三家似的。   钟弥问:“你不问问我想象中的你是什么样子吗?”   可能夜深了,他淡淡一笑,揉高挺的鼻梁骨,眉眼间有些许疲态,更显玉质温润。   “就算知道了,我也不能天天演给你看,弥弥,我也会累。”   那最后四个字,叫她心弦猛然一跳。   翻手为云覆为手雨的人物,打个响指四九城就有雷霆,偏在她面前这么一副示弱姿态。   她当然会忍不住心疼。   她舍不得他累。   钟弥曾经以为,自己做不到穿一双不适合的鞋,削足适履,走到沈弗峥面前。   但事实是,如果他需要人陪,而且是只要她来陪,原来她可以光着脚飞奔到他身边。   夜雪忽降,电压不稳,灯芯短促闪了一下光。   外头剧组还没消停,大批器材道具要在明早前搬运完,磕磕碰碰,人声突兀涌过来,一阵嘈杂。   而室内,钟弥敛下长长睫毛,钨丝灯的昏黄光晕,在她眼下,照出两片小小的灰影。   她脚心踩着被窝里的暖水袋。   那里,热得不像话了。 第30章 悬空时 爱欲是风中火炬   钟弥睫毛低低敛着, 沈弗峥以为她起了睡意,正起身说着明天的行程安排。   “那我先走了,明天早上——”   钟弥见他起身, 手指抓在被沿,眼睛又抬起来, “你能不能,先不走啊?”   房间安静, 即便话如落针, 也可闻。   沈弗峥先是俯看着她。   “怎么了?”   他眼底有淡淡的一抹愉色,瞧人清明,再说这话,好像是已经知道她的心思,随着她, 配合她。   很想拿一面镜子来照照, 是不是此刻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钟弥颊面不由发烫,听到外面机械落地的响:“外面有人, 我现在闭眼会有点害怕, 你能……你能等我睡着了再走吗?”   沈弗峥用行动回答, 将台灯亮光调至最弱,坐回床边那张椅子上, 分着腿, 向前弓着腰,握了一下她搭在被沿的手指尖, 给她安心。   “睡吧。”   那晚的入睡体验非常神奇。   她以为有沈弗峥在身边, 自己会很难睡着, 但说希望他等自己睡着再走的话已经放出去了, 本来打算闭着眼装睡,听他脚步声离开。   可一想到装睡被发现会更尴尬,她装得特别认真,心无杂念,放松呼吸,没想到很快真的把自己装得睡过去了。   窗帘没拉严,小小夜雪后是晴日,清透阳光刺进来,撑明整个房间的亮度。   钟弥睡饱自然醒,在被子里翻身,悠悠睁开眼,正在抻劲的纤瘦身体随着映入眼帘的画面,紧急按下暂停,整个人直接僵住。   她看着某个方向,眼珠又转去看窗外的早晨。   证明一夜真的已经过去。   那盏微弱的台灯依然垂首尽职工作,昨晚照房间,此刻静静在男人脸侧亮着,给那副本就好看的五官添上出尘光影。   钟弥屏息般静望。   不知是不是感知到了目光,还是门外头路过的人声吵,趴睡在桌子上的男人有苏醒兆头。   有人说,睡醒时最无遮掩,最能反应一个人的本心。   他大概是跟温和一点都不沾边的,眉心下意识冷肃拧着,眉眼间的蔑然之感叫钟弥陌生。   他转脖子向钟弥看过来,见她呆呆睁着一双大眼,脸上还是睡懵的状态,鼻音浅浅溢出,更胜以往的醇沉,相比于笑意,钟弥更愿意理解成一种轻松懒散。   “醒了?”   那种陌生感从心头快速划过,不留痕迹,钟弥看着眼前更为熟悉的沈弗峥,点点头:“嗯。”   想到什么,她起身下床趿上拖鞋,去翻行李箱,“你……怎么没走啊?”   “昨天外面动静一直没停,怕你半夜醒了,身边没人会又害怕。”   她蹲在箱子边找东西,声音从她背后传来。胸腔一浮,钟弥像当头被击中,翻到洗漱用具的手,麻麻的。   有脚步声走近过来。   “在找什么?”   “牙刷和毛巾。”钟弥正想起身,肩头忽有了重量,她的毛绒外套落下来,覆着她的双肩。   她抓起衣服拢了一下,另一只手伸出去,“给你,都是新的。”   从沛山坐上车去省会机场,车程长,途中钟弥拆开临行前靳月塞给她的一盒蛋糕,迷你的肉松小贝,一口一个,她一手往自己嘴里塞,另一手递去给旁边听电话的人。   他低头用嘴接。   钟弥转过头,看着他提一瓶水闲闲喝的样子,一时憋闷无话,他真的很有本事,顺手分享变成暧昧投喂这事如果钟弥提出来了,会衬得是她自己想入非非。   他真的就是天生一副没空儿女情长的样子。   真的是天生的吗?   钟弥又开始好奇,不由想到昨晚的对话。   相亲节目里,灯亮灯灭代表心动与否,可人在恋爱里的情绪如波浪起伏,从不是非明即暗。   更像是一个不正常的灯泡,忽然上头的时候爱生爱死爱到一瞬间就要想到地老天荒,灯泡亮得像要随时爆炸,除了眼前这个人,什么都不想管了。另一些时间,又似电压不稳,时闪时灭。   爱欲是风中火炬。   风时涌时静,火形状不明。   到机场时,天快黑,上了飞机,起飞不久,头等舱内安静。   钟弥声线低平问:“你留学的时候,会经常回国吗?”   “不是很频繁,那时候不是很喜欢国内的环境。”   “原来还有你不喜欢又没办法改变的东西啊?”   钟弥那双笑眼太傲慢,弯着的时候少,肯费力簇起来,无论真心假意,都讨人喜欢,好像能让她笑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很多。”   钟弥对这回答不怀疑。   只是会想,令他烦恼的东西,可能常人很难共情,也不必问那是什么烦恼。   何不食肉糜。   在州市,他说过他本硕都读哲学。   “所以你回国也才四五年吗?”   “八/九年了。”   钟弥面露疑惑:“八/九年前,你才二十刚出头唉,跟我现在差不多大。”   沈弗峥看着她说:“我读书早。”   钟弥歪头:“多早?神童吗?”   他忽的笑了一声:“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是很懒得动脑子的那种人,只是小时候——”那点轻松仿佛烧过的纸,稍一碰,碎得彻底,他恢复平静温和的样子,自然地将延伸折回问题最初,“我二十一岁硕士毕业,所以回国八/九年了。”   她轻轻“哇”一声:“世界的参差,有人二十一岁硕士毕业,有人二十一岁本科毕业证还没拿到。”   他伸手过来,食指曲着,指节轻敲一下钟弥额头。   “好好读书。”   钟弥冲他纠正:“我是舞蹈生,而且大四了,没那么多书要读。”   恰好空姐这时过来送饮料,蹲在他们旁边服务,钟弥瞥见对方收下巴偷偷抿嘴笑,她想在外人眼里,刚刚她和沈弗峥聊天的样子应该挺甜的吧,一个俏皮漂亮,一个矜贵稳重,放在一起都像电影。   可她知道是装的。   她在装,他也并非完全真实,就像风抖了火,不想熄灭,就得用手去护一下。   从机窗往外下看,夜还没有黑到彻底,城市笼在黑丝绒和无数灯火碎星里,地平线尽头却仍有一线橘辉没有燃尽。   将夜之时。   钟弥忽然有一种感觉,他这次来沛山找她,他们同归,并不是一个结果,只是刚开了一个头。   黎明尚远。   “那应该要实习了,之后打算做什么?”   钟弥正要回答,却察觉自己的手被人拢住,很暖的掌温,沈弗峥将问题搁置一旁。   “手怎么这么凉?”   上飞机脱了外套,钟弥也不觉冷,只是被这么一握,对比之下,才发现手是冰的。   “我好像,一到冬天就这样,四肢都很容易冷。”她开玩笑说,“大概是手长脚长,血液循环很慢吧。”   他掌心裹着钟弥指尖,搓一搓,替她生热。   人一定会在事后某一刻清醒,甚至是后悔。   再思及昨夜种种。   那氛围太好太好,便有了一点品物皆春的意思,明明提醒过自己,镜花水月不当真,却还是忍不住沉沦。   航程过大半,钟弥从舷窗外移回视线,周遭安静,一点细响都能清楚听见,她昨晚睡得很好,所以这会儿没有睡意。   而昨晚那套临时组合的桌椅,完全违背人体工学,大概让他睡得非常累,这会儿沈弗峥已经在旁轻阖上眼,面庞疲态里呈现一种静默之感。   钟弥稍稍低下头,去看他的手,修长指节分明有力,有种天然的叫人亲近的安全感。   她动了动指尖,触碰到他的食指。   一点点勾住。   他眼皮没动,指骨轻轻曲了曲,有些下意识回握的意味。   钟弥抿着唇,慢慢弯起来,脑海那些浮杂的思绪忽然有了静止的时刻,她不再急迫于理清,混沌也是一种浪漫,什么都看清了,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悬空便悬空。   能握这只手,她甘受这一程的风雨飘摇。   不想去管未来会在哪里降落。   老林将车停在机场门口,夜晚的京市比沛山还要冷些,风太干燥,嗖嗖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从大厅出来,钟弥看见路边一辆眼熟的迈巴赫,老林站在车边。   沈弗峥领着她走过去。   “你的车?”   沈弗峥将手上两只行李箱递给老林,回头揽她肩膀:“这回怎么不说宝驹了?”   钟弥钻进车厢,有股很新的皮革味,四处打量一下:“新买的吗?”   沈弗峥坐进来带上车门,嗯了一声。   钟弥实在好奇:“不会是因为我说这是宝驹……才买的吧?”   “怎么不行呢?”他下颌往前微抬,示意她,“跟老林说你要去哪儿,我顺便听听你的新地址。”   钟弥扭过头,与驾驶座的老林对上目光。   她真的很好奇沈弗峥所在的是怎样一个世界,为什么那些跟他有关的人,好像永远都不会有尴尬,怎么样都是一副平淡又理所应当的样子。   只有她孤孤单单地,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跟老林报完地址,钟弥将视线转回来,手撑车座上,探身凑近沈弗峥,继续问:“真的是因为我才买这个车的?”   “弥弥小姐都夸的宝驹当然要支持一下。”   说得好像他是她的粉丝一样。   钟弥既觉得甜蜜,又很苦恼:“可是,我当时就是随便一说的,迈巴赫得给我打广告费!”   不止沈弗峥,连老林都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是京市十二月的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应了文殊兰的花语。   与君同行。   总觉得需要用什么纪念一下,等红灯的时候,钟弥拿出手机问他:“你讨厌拍照吗?”   或许他是不喜欢的。   但有时候“不喜欢”没有“愿意”重要,他伸出手臂示意她靠近过来,说自己不上相。   钟弥举着手机,看镜头里的他:“太谦虚了沈先生!放心吧,我会把你拍得艳光四射!”   新年第一天,这张艳光四射的照片随着一则微信消息切入,亮在钟弥的手机之上。   她伸手摸进被子里来看,眉眼很痛苦地皱着,适应光的几秒,她在心里想,以后还是少跟盛澎蒋骓这帮人厮混。   昨晚跨年,闹得太晚,连坐车回家的功夫钟弥都不愿花,从酒吧出来,栽进附近酒店的大床上,一觉睡到此刻手机显示的下午时分。   沈弗峥发来的是:还没睡醒?   上面还有一条间隔五个小时的消息:睡醒了没有?   钟弥回他:刚刚醒。   从沛山回来没多久,沈弗峥就飞去美国处理事情,昨晚在酒吧,蒋骓的女朋友跟她透露了沈弗峥具体是去忙什么,沈弗峥堂妹那个未婚夫好像有隐藏的债务问题,沈家女眷这次去那边度假发现的端倪。   这婚还能不能结,一下成了未知数。   沈弗月只信任她四哥,电话里哭着要他过来主持大局。   跨年夜,钟弥跟蒋骓女友才第一次见,不过这姑娘好像对她自带恶意。   她告诉钟弥这些当然不是好心分享。   “所以说门当户对是很重要的,知根知底才万无一失,就比如我和蒋骓,自己在外面瞎找的,谁知道是人是鬼啊,现在骗婚男和捞女很多的,就像美国那个,还有——”   她做着延长甲的手在场内一划,快指到钟弥身上的时候,随便挥了挥,笑着打哈哈,“嗯……反正,就很多。”   钟弥想笑,又忍住,原来傻白甜千金瞧不起这么多人,也拿她当捞女一个,明嘲暗讽。   但很奇怪,钟弥对虞曦很难生出恶气,大概是圆脸功劳,小猫再野也可爱。   猫系长相,长得像小猫,名字叫小鱼。   多可爱。   钟弥握着酒杯,随着音乐节奏轻晃,配合着朝她点点头,贴她耳边喊:“那你要看好蒋骓哦!”   “我会的!”   钟弥攥起小拳头:“加油!”   小鱼很不爽,觉得自己在被当猫逗。   盛澎昨晚开的是套间,睡到迷迷糊糊,钟弥察觉外头有声音,但懒得起来看。   洗漱完出去,客厅躺两只G家的厚底小皮鞋,复古红绿的装饰配色,一眼可辨,包包躺在房门口,估计人睡在里面。   钟弥懒得管,把挡路的鞋踢到一边,等客房服务来送餐,打算吃完就走。   送餐的小推车一进门,她手机也响了。   沈弗峥打来,估计是看到她刚刚回复的消息,钟弥得知他刚从美国回来,不知道事情处理得怎么样。   由于他并没有把家里的事告诉她,她是从小鱼那儿随一份嘲讽才知情,所以这会儿不好问。   她往嘴里送海鲜粥,说着她以前不愿意讲的废话:“那你应该挺累的吧?要倒个时差吗?”   “在飞机上睡了一觉。”   沈弗峥问她:“你有小礼服吗?”   钟弥咬住勺子一愣。   “没有。”   这是她生活里用不上的东西。   “那我来接你去商场,还在酒店?”   钟弥问:“需要小礼服做什么?”   他沉吟片刻,随即用轻松的声音说:“带你去要广告费。” 第31章 一点春 像沸水上的热雾   后来这件蜜桃粉的缎面流光裙, 钟弥一直挂在衣柜显眼处,那年元旦夜的深刻程度,也在她记忆里超越所有。   在裕和里10号公馆举办的沙龙活动, 临晚还一心扑在找裙子上,挽沈弗峥手臂进了小洋楼, 里头别有洞天,钟弥才知道是品牌的新年分享会。   以珠宝起家的法国顶奢品牌, 在其他奢牌已经往美妆服饰高歌猛进时, 始终保持高格调,专注于珠宝和钟表,产品线虽单一,毫不妨碍高珠系列贵到咋舌。   那位车企高层也是今日受邀之一,他过来跟沈弗峥打招呼时, 钟弥正在看一场小型的新品预展。   因为是主题沙龙, 在场男士打扮得都偏休闲,有个别吸睛的,Allblack的山本耀司搭克罗心的氧化戒指, 一看就是玩潮高手, 而那些西装革履, 领带系得板正的,都是品牌方安排的高颜值SA, 随时提供优质服务, 会专业地讲解这一季度新品的设计理念,邀请来客稍后去一旁的贵宾室试戴。   那对满钻的羽毛耳环太闪了, 十字光点在明灯下, 直照得人眼晕。   钟弥今天穿得也太闪, 流光缎面, 系脖露背,像玉瓷碗里蜜桃搅拌醴酪,衣粉人白,格外娇嫩。   是冬夜温室里提前冒头的那一点春。   这样的衣着,配小颗的珍珠点缀才清透秀气,大面积的宝石装饰会把蜜桃粉衬得艳俗。   一转头,她看见一个梳背头黑皮衣打扮的成熟男士正在跟沈弗峥聊天,对上目光,沈弗峥示意她过来。   聊天才发现对方是港城人,口音明显。   她连一个迈巴赫的零件都没买过,收到“谢谢欣赏”“感谢支持”之类的话,也能稳住得宜的笑容。   男人朝旁边一抬手,钟弥看见他助理提着礼物朝这边欠身微笑,他给钟弥准备了一个联名潮玩。   这便算是过目了。   钟弥也算长了见识,原来收礼物连自己拿一下这种功夫都不用费,对方贴心地说助理认识沈先生的车,直接送去车上,交给司机。   但这一晚,钟弥还是亲手收到一份礼物。   从摆满晚香玉的洋楼院子踩着迎宾毯出来,上了车,沈弗峥让老林等一会儿,车子静静停着,夜很深,车内外冷暖是两个季节,外头有其他来客驱车返程的声音。   钟弥上车后踢掉一字带的高跟鞋,将腿缩在裙子下,专心致志拆她的“广告费”,一只少女心满满的bearbrick,钟弥对潮玩不太了解,但这身价不菲的熊这两年在网上很火,造型特别,所以她认得,没买过。   联名款能被炒到六位数的装饰玩具,满足收集癖的烧钱游戏,买一个两个没有意思,也没什么用。   “挺可爱的。”她这样评价,又开玩笑说,“这勉强算是我打工赚来的第二份工资吧。”   第一份是在剧组拿的。   累死累活的七八天,身上好几处淤青的卖力活,到手的报酬,还没有这只熊半个身子值钱。   钟弥正想问现在在等什么,玻璃被人从外头敲了敲,车窗降下,外头有人递一只盒子进来,沈弗峥接过来,又合上窗,吩咐老林开车回去。   车子启动,钟弥抱着熊,见他将一只墨蓝色的丝绒方盒放在她蜜桃粉的裙子上。   “第三份工资。”   钟弥低头看着,猜到里头可能是珠宝,她高中逛精品店,即使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都不好意思空手出来,沈先生腰缠万贯,空手而归多失了大气,随随便便买个一两样同房子一样贵的珠宝,也是情理之中。   钟弥完全能理解。   但她不知道这盒子,怎么就算工资了。   “这又是我做什么得到的工资?”   沈弗峥眼一瞥车毯上那双四仰八叉的高跟鞋,可想而知鞋子主人踢鞋时的讨厌程度,他抬起目光看向钟弥,说:“难为弥弥小姐肯受累出来玩。”   钟弥凭定力紧绷住嘴角不往上翘,一本正经又很给面子地说:“也不是特别累,一点点,就是昨晚跟盛澎他们跨年夜有点熬过头,需要时间缓缓。”   说话时,她将盒子打开。   薄弱的路灯透进来,都能令它璀璨如鳞光,颗颗钻石亮得仿佛加了特效。   钟弥看着这对羽毛耳环,心想,常言诚不欺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份实习工资买不来半只熊,现在一车子的熊也买不来一只耳环了。   “这样我以后就很难体会到打工的快乐了吧。”   沈弗峥一语点醒她:“你打工就是为了钱?”   钟弥想想也是。   只是他这句话,加一张英俊面孔,特别像台言里霸总的台词,贫穷倔强又作为精神富人的女主角,这时候一定要升华主题,点一下有钱不是万能的,嘲讽男主角除了有钱体会不到其他的快乐,真可怜。   实际上,像男主角这样的人,除了贫穷,只要愿意,他基本什么都能体会到,那种快乐是不能想象的。   包括后来得到女主的爱,拥有幸福的结局,敢说没有金钱和特权作用在其中吗?   爱一个人,为什么非要剔去金银才能显真心,很喜欢一个人,包括喜欢他的权势与富有,这与其他优良品德一样是塑造他的一部分,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说喜欢呢?   提到打工就不免说到钟弥之后的工作安排。   沈弗峥说知道了她之前在舞剧院被人为难,钟弥只惊讶了一瞬就觉得也是情理之中。   “还想去舞剧院吗?”   钟弥顿了顿,摇摇头。   沈弗峥捏着她的手,目光不动声色在她脸上分辨着:“是不想,还是不要?”   “不要。”   “理由呢?担心我不好处理?怕给我添麻烦?”   闻声钟弥笑了:“你会有什么麻烦啊?我才不担心你呢!”   “那是为什么?”   他发现自己是真的很喜欢看她笑,那种不走心,还有点没心没肺的笑,好像取悦到她了,又好像就那样,她根本不会记挂在心上。   沈弗峥拉她过来,要抱她,钟弥被拽得面朝他,肩上披着的白兔绒厚毛衣掉下了去,落在车座底下。   车里忽然就响起升挡板的声音。   钟弥半跪在他腿边,人一愣,直接问出口:“这是什么暗示吗?”   她那副表情太可爱,沈弗峥笑得胸腔微震,手臂稍稍一用力,让她跌在怀里。   他的手绕过她肩膀,落在她后颈系裙结的地方,手指绕了绕丝滑的缎带,随即一路往下,顺她皮肉下一颗颗脊骨,稍用力地刮过,如扫过一排琴键,听觉与触觉有差,却是同样的美妙。   快摸到腰,钟弥觉得痒,身子朝前挺了挺。   贴他更近了。   沈弗峥在她耳边说:“是露得有点多。”   所以老林是从车镜里看到她后背,避嫌升挡板的?还是以为他们要做什么事?   沈弗峥问她:“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要?”   他们就保持着这样亲密的姿势,钟弥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有点变味。   她身前就一层裙布和胸贴,刚刚朝前一挺,都感觉到自己轮廓在那一瞬挤出了变化,虽然不是故意贴上他的,但仍然让钟弥觉得有点羞耻。   钟弥小声说着:“这是正常的谈话吗?”   “你想让它不正常也可以。”   钟弥结舌:“先……先正常一下。”   沈弗峥轻笑,在她的话里挑刺:“先正常一下?先?你这么会控场吗?”   钟弥立马瞪他。   适可而止是好品格,沈弗峥松开她一些,让她适应。   钟弥受限于车厢空间,保持跪姿只能稍稍直起身,手指挽了挽耳边垂落的头发,耳垂润白的珍珠像被剥去一层黑纱,在沈弗峥视线里撩动闪光。   刚刚贴到零距离感受体温四目相对都只作玩闹。   这一刻,她离他半臂距离,低垂眼帘,拨弄头发的样子却让人想脱她衣服。   他依然是闲散靠坐的姿态,甚至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动。   可眼眸深沉,喉结暗暗滚动了一下。   弄好头发,钟弥倾身,一手搭他一侧肩膀,把不要的理由讲给他听。   “我不是怕给你添麻烦,我知道你会提就代表这对你而言不是麻烦事,我是怕给别人添麻烦,舞团曲目的人数是固定的,沈先生打了招呼的人,进去起码得当个主舞吧?那要踢开谁呢?我体会过那种莫名其妙失去机会的感觉,并不好,我不想当空降,让另外一个人也体会这种失去机会的滋味。”   “舞团每年都会招新,只要我不荒废,以后还可以递资料,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一点的原因,就是我现在有另外一件想做的事,我高中曾经有机会去拍电影,我没有去,虽然也不是那么喜欢,但大概就是得不到,所以成了遗憾,上次去靳月那里,体会了一下,我完全清醒,也不剩遗憾,我一点也不想当明星,当明星也不适合我,然后我就决定了,以后想做什么,就去尝试,不喜欢就算了,不要留这种望梅止渴的遗憾。之前我在州市找了一份离家近的实习,是教小朋友跳舞——”   说到这里,钟弥才发现沈弗峥有点不对劲,眼神像灰烬堆里的焰气,一息一息,既暗又灼人。   不是听人讲话的样子。   “你在不在听我说话?”   “听了一半,有点听不下去。”   钟弥刚露出一丝不解,后颈就拊来一只宽大手掌,将她朝下压去,猝不及防的,直到贴上男人的唇。   不管循序渐进了,吻得很凶。   钟弥闭着眼,渐渐也动了情,原本搭在他肩上的两只手,伸到他脖颈后面,交叠在一处。   相贴的身体让胸前的活动空间很小,手掌在这种姿态下很难有大幅度的动作,那里只是被滚烫的掌心贴着,轻又沉地往一处捏拢。   钟弥觉得不舒服。   尤其是这几天因为生理原因,本来就胸口不舒服,根本挨不住这样的触碰,头皮都在发麻。   她收起纤细的手臂,侧脸贴侧脸,热吻余潮里的话声,微喘,甜得拉丝,带着烫人的气息,毫无保留地拂来。   成了一瓢冷水。   “我,我那个还没走,不方便,”绵软拖着的声线里,钟弥的歉意和无辜,日月可鉴,天地可昭,“我刚刚,是不是不该那样回应你?”   沈弗峥一时很复杂地看着她,伸手替她刮了一抹唇边溢出的红,随即想到自己,收回手,拇指揩着唇角,指尖也蹭得红透了。   那副低迷又欲气的样子,让钟弥想到之前在这车里,说沈先生艳光四射。   那会儿的恭维是假的。   现在,是真的很艳。   钟弥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亲,企图装乖了事,刚靠上他肩膀,手还没来得及搭到另一侧,就被灼热有力的手掌一把攥住腕骨,男女之间力量与体型的悬殊,让钟弥猛的朝后倒去。   车厢里的世界猛然颠倒。   她后脑勺沉沉跌进车座,又朝沈弗峥回弹。   那一段路有密集路灯,她的视角里,欺压上来的沈弗峥变成迎光状态,一切都变得清晰,她看到他衬衫领口朝下垂落,他的喉结,锁骨,以及衬衫里面因视角而暴露的皮肤。   钟弥觉得有点晕,晕得口感舌燥,她用力吞咽着喉咙,换着气说:“我没有说谎,我不害怕也不讨厌这件事。”   相反,她很期待和沈弗峥的体验。   他似乎一个字都不想说,吻下来,所有情绪都在唇齿缠绵里。   抵进,深入,勾缠。   钟弥的呼吸乱了,好像吐出去的气,再也吸不回来,胸前的起伏越来越大,鼻息都连带着升温。   像沸水上的热雾。 第32章 因为你 晚安道别的仪式是今夜第三次的吻   那晚是钟弥第二次去沈弗峥城南那栋别墅, 脑海尚余第一次来时的深秋记忆。   森森夜色里,那栋别墅依旧煌煌似座塞满灯火的孤岛,偶见楼上落地窗边有佣人经过, 似一面皮影,灯光越是事无巨细照顾到每个角落, 就越以明亮显空旷。   车子徐徐开近。   钟弥只是隔窗,静静瞧, 并不会扭头告诉身边的人, 我不太喜欢这里。   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只当这是个顶级的下榻酒店。   沈弗峥站在车外,将车毯上的那只bearbrick和放钻石耳环的墨蓝绒盒都捡起,扔进原本装bearbrick的硬纸袋里,动作自然到像柜员扫码过的两件小商品被快速打包起来。   钟弥还坐在车上, 一边看他做这样的事, 一边慢慢把胳膊往外套袖子里塞。   他提起纸袋,望向车内,跟正穿衣的钟弥对上目光, 眼帘向下一压, 看她那双还光裸在裙边的脚丫子。   钟弥意识到自己发呆走神磨蹭如乌龟, 立马弯腰捞来一只鞋,收起一只脚半踩在车座上穿起来, 说马上就好。   那纸袋内价值不菲的两件小商品, 第二次受到不够尊重的对待,就这样被人随手搁置在车外空地上。   沈弗峥腾出来的手, 捡钟弥的另一只鞋子, 她细白的脚踝被男人的手掌抓住, 拉伸出去, 他从车外微微躬身进来帮她穿,然后伸手给她,扶她下车。   因这良好的服务,钟弥愿意给这“酒店”的内心评分,再多加半颗星。   起码从表面看,她是高高兴兴被沈弗峥牵着手进屋子的。   笑一笑也好。   新年的第一天,一切都是最好的开始,这样浓墨重彩的一晚,她不忍心破坏。   管家打扮似的中年妇人迎上来,接下沈弗峥手里的袋子,未知姓名,她替钟弥拿一双室内拖鞋,先温和礼貌地冲钟弥欠身微笑。   沈弗峥吩咐她准备客房。   钟弥已经换鞋,解放了双脚,正在看那盏水晶灯,闻声,转头问:“这里经常有人过来住吗?”   沈弗峥的表情很值得细看,钟弥要检讨自己一直以来是不是把不安多心表现得太明显了,导致现在随便问他一个问题,都像话里有话。   而他透过现象回答本质:“不经常,我第一次带女孩子过来。”   中年妇人补充:“之前只有沈夫人和沈小姐来住过一两次。”   钟弥微微牵起嘴角:“那我想住没有人住过的房间,可以吗?”   沈弗峥松开她的手,示意管家道:“带钟小姐去挑,随她住哪儿。”说完提醒钟弥,需要什么都可以跟这位叫慧姨的管家提,钟弥点点头,应了声好,随着慧姨的引路,同她先往楼上去。   房子大到让人没有安全感。   钟弥走上楼梯,还忍不住回头看,想去寻沈弗峥的身影,先是心惊了一下,自己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站在几阶楼梯下,提着纸袋,沉默跟随。   视线一放远,看见沈弗峥,他冲她浅笑。   她匆匆把头扭回来,认真看路。   等沈弗峥洗完澡,从上楼的女佣手中截下一杯滚热的红糖姜茶,送去钟弥房间门口,他才知道她选的房间有多偏,甚至跟主卧不在同一楼。   钟弥也是第一次见沈弗峥穿睡衣的样子,有领,丝质,浅咖啡色,外面搭着一件又松又薄的暖白线衫,敞开着,很居家。头发洗净吹得七八分干,发丝乌黑,藏住大半额头,面部留白减少,眉眼间的锐利感相对也变淡。   身上充满潮湿又慵懒的热气。   钟弥也才刚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吹,只用毛巾拧至不滴水,随意披散在身后。   房门一打开,她以为是刚刚问她要不要吃点夜宵的慧姨,即使客人拒绝,也要象征性来送些关心,没想到外头站着沈弗峥。   她先是快速将他看过一遍,然后舞蹈生的脚尖稍一用力,后脚跟便轻盈高悬,去减他们之间的身高差,手臂搭他肩膀,将自己挂在他身上。   沈弗峥一手搂着她裹着浴袍的腰肢,端杯子的另一只手朝外递远,怕盘中热茶晃出来,烫到怀里的人。   只是他皱眉不解钟弥刚刚说的话:“什么‘奇迹暖暖’,是什么意思?”   钟弥笑着摇头,不告诉他,有些代沟适合保留。   她闻够他身上的浴后香气,越是冷调的木质香混起滚烫的体温,越似动情的气息,像蜜蜂一头撞进被阳光晒开的花蕊里。   从他那儿两手接下放着红褐色茶汤的小木盘,帮他完成“任务”,稍辛辣的姜味已经闻到,钟弥问这是给我吗?在他点头后,手指比着数字“1”,请求说:“我可以给你派一个新任务吗?”   于是,钟弥收腿坐在沙发前的长毛毯子上,吹着手中的热热姜茶,小口啜饮,沈弗峥坐在沙发上,腿分开,留一片空地给她靠,骨节分明一双手,一手顺青丝,一手拿着吹风机轻轻晃动,吹她的长发。   晚安道别的仪式是今夜第三次的吻。   粗暴深重地对待钟弥的唇,从脖颈咬至胸口,像发泄不能发泄的欲望,叫她呼吸再度全乱。   钟弥坐在他腿上,朝后绷起腰,仰面的脸暴露灯下,嘴里吐出热的气,软的音,她的腰部韧力足够叫他刚刚吹干的发尾荡在她自己赤/裸的脚上,连脚趾头都聚在一起,紧紧蜷缩起来,随她一起跌进前所未有的水深火热里。   沈弗峥扶起她从她肩头坍落的浴袍,落在她额头的吻却格外温柔,同她说明天的安排。   他要回一趟老宅,大概会起得很早,钟弥这两天都没休息好,让她好好睡,走的时候就不过来喊醒她了,这边的厨房还可以,叫她吃完饭再走。   说到这里时,宽大手掌搭着细腰,隔着厚软的浴袍捏了一把,嘱咐叫她多吃饭,长一点肉。   等吃完饭,想去哪里,打电话给老林让他来送。   沈弗月的事情还不算解决完,电话里说通知都回来吃顿饭,明天过去,大概老爷子是要表明态度。   说话这会儿功夫,沈弗峥搁置在茶几上手机又响了一次。   刚刚也响了。   钟弥分心回头,他说不要管。   这次钟弥也回了头,来电显示依然是刚刚的沈弗月,她伸胳膊拿来,递给他。   电话接通,钟弥听他的声音,大概会以为真没什么事,因为连头带尾,他只说了嗯,知道了,早点休息。   平静得有些麻木。   靠得太近,他毫不回避就这么让她坐腿上,钟弥自然能清楚听见对面的每一句话,靳月嘴里旁人望尘莫及的傲气千金,听声音像是哭了或者是哭过了,求着沈弗峥明天一定要早一点过来。   “你一定要先过来跟爷爷说,小姑姑已经跟我妈煽风点火了,干嘛呀,不就那么点钱,计较来计较去!我自己掏还不行吗?四哥你一定要帮我!他就是知道我们家已经不满意他了,才不敢说这个的!”   他声音温和,无波澜,但不由蹙起的眉间却泄露出一丝情绪,是疲于应付,还是不耐烦,钟弥分辨不出。   想起小鱼说,沈弗月只信任她四哥,钟弥当然下意识以为他们兄妹关系特别好,此刻却有动摇之感。   如果他的家人都这样信任他,但凡出事都必要他来主持大局,那么他势必就会被架在那里,成为最稳定的那部分,跟人爱死爱活痛哭流涕这种事根本轮不到他。   战场可以少成百上千的士兵,但不失能失将帅。   心力早就被打散了。   你不能指望这样的人还有很浓烈的爱。   沈弗峥结束通话,将手机抛在一旁沙发上。   钟弥玩着他睡衣上的纽扣问:“你堂妹是要你回去帮她做主吗?你说话很管用很厉害吗?”   这是钟弥第一次问到有关于他家里。   沈弗峥垂眼看着她,一时没说话,似乎这不是一个能轻松回答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将脸低下来一点,凑近钟弥问:“你觉得我很厉害吗?”   钟弥想了想,然后摇头,很诚实地说:“我不知道,对于能让你为难的事,我还没有概念,我如果说你很厉害,这好像也不是一种夸奖,会让你真的面对困难的时候,很难以启齿吧……”   她的声音越说越想小,看着沈弗峥的目光却越来越专注了,她也察觉到他神态里的变化,是一种无言的意外之喜。   虽然他也没有笑,但刚刚那层因他家里事拢起的眉心褶痕,无声无息地熨开了。   钟弥有点受不了被这样一双含情又勾人的眼睛近距离盯着看,有种在浴缸泡着热水,手脚飘浮的感觉。   她都不能确认,此刻在这个房间里说话的人,是她自己。   “我时常觉得——”   她声音一停,静然与眼前的男人相望。   他低声问:“觉得什么?”   钟弥亦低声答着:“我时常觉得你应该没有烦恼,但我感受不到你的快乐。”   话刚落,他侧着头,低下颈,吻住声源。   钟弥原本在他睡衣扣子上游离缠绕的手指,猛一下捏紧实物,相较于前面那些吻,这一瞬间,唇与唇相贴,显得格外温柔。   甚至不像亲吻,像对来之不易的所有物,拿在手里时的珍爱和占有。   “感受到了吗?”   唇瓣上的触感离开,钟弥还没回过神:“什么?”   沈弗峥抵了一下她的鼻尖。   “我现在很快乐,因为你。”   她出生在繁盛香火供诸天神佛的州市,小时候是爸爸信佛,他一直觉得自己能娶到章小姐,是佛前磕头的虔心换来的,后来他走了,章女士便替他去敬拜菩萨。   钟弥不信佛。   从小到大,她进寺庙的次数几只手也数不清,但没有一次是正经许愿的。   此刻却很想回州市,举高香匍拜,求菩萨显慈心,让这个世界缩到就只有这个房间这么大吧,她和沈弗峥都出不去,就一直困在这里做一些腻腻歪歪的事。   恋爱脑上头的一瞬,她自己都被自己吓到,身体轻轻抽了一下,很快清醒过来。   沈弗峥低低笑了声,问她这是怎么了?   钟弥说没什么,两手撑在身体两侧的沙发上,拳头下陷,身体往后,跟沈弗峥拉开一些距离。   过了几秒,想到刚刚聊天的话题,她歪着脑袋,忽然又俏皮地问他:“那你能给我做主吗?”   手臂勾钟弥的腰,将人拉回来,这一刻的沈弗峥仿佛才是他的最常态,不费力气,又强大到不容抗拒。   “你想翻天都可以告诉我。”   后来盛澎吹她艳冠京华,身上有种祸国殃民的美,钟弥不认,但会想到这一晚,如果是,沈弗峥要负全责。 第33章 宿命感 谁敢不喜欢我们弥弥小姐   睡前没设闹钟, 厚重窗帘阻绝白昼光线,一叶蔽目,将昨夜在这个房间里延伸。   钟弥按亮床头小灯, 握来遥控器,拥着雪白的鹅绒被, 从床上坐起。   昏暗中,“滴”的一声。   轨道轻声运作将窗帘拉至两侧, 阳光刺穿玻璃, 直直扑入眼底,两秒的眩晕后,在钟弥眼帘里奉送大片苍绿整洁的园林景观。   有种幻梦般的游戏世界终迎来天光大亮的感觉。   钟弥闭着眼,往后重新倒进松软床铺,手脚松松瘫着, 似意犹未尽。   在哪里投币啊, 好想再玩一次。   洗漱时,钟弥刷出满嘴泡沫对着那条蜜桃粉的系脖露背裙发愁。   她要穿什么回家?   昨天在门店换下的冬衣好像还在车上?拿进来了吗?   钟弥打算吃完饭问问的,用完已做午餐的第一餐, 用餐巾象征性擦了一下嘴角, 她昨天的衣服就被慧姨送来。   两手接过来才知道贴身的线衫和呢裙, 都已经被洗净熨好,散发浅淡温暖的香氛。   她对慧姨道谢, 暗暗叹着他家里佣人的细心程度。   换好衣服, 钟弥没着急给老林打电话,她礼貌询问:“我可以在房子里逛逛吗?”   “当然。”慧姨问她, “需不需要我陪同吗?”   “如果您方便的话, 那再好不过。”   虽然已经算得上是第二次过来, 但钟弥对这里完全不了解, 路线不熟,也不知道这里是否有什么不该进的地方,有人陪同最好不过。   这栋别墅上下五层,负一楼一半是停车场,一半是储藏室,总体来说,都是用作摆放陈列的空间,无论是车还是酒。   钟弥看到整面墙通顶的藏酒架,一张棕色皮质的单人沙发,扶手边配一张小小的黑色置物台。   那台子乍一看是矛盾空间的几何造型,钟弥被吸引住目光,很想凑近看看这种三维世界不可能存在的结构,是用了怎样的障眼法才得以在视觉感官上成立。   “那里可以进去吗?”   慧姨微笑说可以,说沈弗峥偶尔会叫老林过来拿酒,有时候是送人,有时候是跟朋友在外聚会。   钟弥点点头,顺慧姨推开的玻璃门走进去,看着那单单一张的沙发,似乎能想象到沈弗峥靠在这里轻轻晃着酒杯的样子。   还挺孤独。   除了这张皮沙发,钟弥环顾空旷,再没找到第二处能坐的地方。   “他不会请朋友来这里吗?”   为了让这问题不显得那么唐突,钟弥装作已经了解他朋友圈子的模样,自然地举例说着,“就比如,旁先生他们?”   慧姨摇头:“从来没有,沈先生非常看重个人空间。”   钟弥研究明白那张几何台子是什么障眼法,在错误中添加错误,使错误不合理却能成立。   这会儿才能真切感觉,撇开生意人的身份,这人是本硕都读哲学的,多少有点影响,高高在上的人,可能用不着俯身拾铜臭,但或许会像沉思者雕塑那样蜷身求索。   钟弥转头问:“那你今天带我进来,他知道了会不高兴吗?”   “怎么会,这是沈先生交代过的,在这栋房子里,您想去哪里都可以。”   原来是这样。   负一楼中央做空,下沉如天井,将负一层和负二层在空间上连成整体,钟弥趴栏杆上往下瞧,在俯视视角看见一间非常壮观的玻璃房子,玻璃里头套玻璃,视觉效果奇特。   里面的物品,大大小小……   “是瓷器吗?”   身边的慧姨解答:“对,大部分是瓶樽,也有一些杯碗盘和笔洗之类的,大概两百多件。”   “两百多件?”钟弥张了张嘴,仿佛瞬间对数字失去概念,“都是真的吗?”   慧姨笑起来:“怎么会不是真的呢。”   钟弥已经不想问贵不贵之类的幼稚问题了,低声自语着:原来他的爱好不止钓鱼,还热衷在家里建博物馆。   不爱收集瓷器的生意人不是好的哲学家。   那种介于荒谬于不真实之间的情绪,叫钟弥一时无法正常说话,她开起玩笑:“怪不得他不带朋友回来。”   慧姨在旁边解释他不带朋友回来的原因。   他不会带客人来这里,是因为他还有另外的房子,但对他而言,那些都不算是住所了,只是一个买下来替他一个人服务的茶座或者清吧,甚至是偶尔招待朋友聚会小赌的度假屋。   钟弥只稍稍点头,微笑着,像是理解了一样。   慧姨问她要不要下去负二层看看。   “只是那个玻璃房需要指纹加密码才能一起解锁,现在进不去,但通体玻璃,也可以在外参观。”   钟弥说不用了,想找老林来送她回家,慧姨便说:“那我现在去帮您通知老林。”   钟弥点头道谢,又一个人靠在负一楼的栏杆边呆了一会儿,才挪步离开。   从昨晚他接沈弗月电话的样子,想到今天慧姨说的这番话,钟弥越发觉得,沈弗峥这个人把什么都分得很清楚。   大概也只有这样的人,站在高处才不会太累。   起码从表面看,不会有疲态破绽。   撇开感情处理事情,永远都是最高效也是最正确的。这样看,他是很懂利弊的生意人,又一点都不像学哲学的了。   钟弥觉得他很矛盾,也并非今日之感。   就如先前在州市不太熟的时候,她曾经觉得沈弗峥身上有和外公类似的气质,但越了解越觉得,那种相似,是阵雾气,走近吹一吹就散了。   车牌没做登记进不来,老林只能将她送到小区门口。钟弥拒绝老林下车送她进去。   她提了提手上的两只袋子,一只放东西,一只放衣物,说:“很轻的,我自己拎可以,这点东西还不至于累死我。”   老林对她笑:“好嘞,那您快点进去吧,外头风大,别吹感冒了。”   “好,那您路上开车注意安全。”   钟弥一转身,寒风兜面,差点把宽大的围巾下摆直接掀到她脸上来,她皱着脸,挪不出手,只能偏偏头找方向,让风再把围巾吹回原位。   在心里给京市扣大分,除了一个人,我喜欢的样子,你是一点没有!   我早晚要走,早晚!   还剩一个月到春节,这个时间点,就算钟弥想清楚如何安排未来,年关将至,也不太好找工作了。   但她还是试着在招聘网站上投了几份简历。   要不怎么说偌大京市,人才济济,卧虎藏龙呢,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牛人,没户口没房子,想凭大学拿的几个奖就当香饽饽,一路畅通无阻,在州市或许还有可行性,在京市,就成了天方夜谭。   那些专业资深的舞蹈培训机构,要么给艺考生集训,要么是教小朋友的兴趣班,在要求技巧身韵之前,hr先考虑的是稳定。   钟弥也实话跟人说。   本来也是,她渐渐已经没有了要在这里扎根的念头,水土不服,可能大二那会儿还做过梦。   看到前辈舞台上的光鲜,也曾想过一定要努力站在聚光灯下大放异彩。   她的颓丧,有一部分是受彭东新那件事的影响,还有一部分,是那位她曾经欣赏的前辈私生活被媒体曝光,也不是多不堪,可也算是一盆凉水浇下来,盖灭她所剩不多的美好滤镜和年少心热。   没有人能真当一尘不染的仙女。   前辈不能。   她也不会是例外。   把自己拔得太高的下场是拖着空壳子越活越累,她想明白,也就回州市了。   说到底,她既无宏图大志,也缺拼劲狠心,物伤其类的敏感心思倒是有好几箩筐。   没有谁能做她的方向,靳月不是,前辈也不是,于是失了方向,她就成了一只刺猬,装作刀枪不入地缩成一团,谁敢乱碰她,她就扎谁。   她对什么路是好的,什么路是坏的,已经失去判断。   只记着外公从小教她的,万事再难,不过情愿二字,这一份高兴,你是想给自己,还是想给别人,只要你情愿,咱们就不论对错。   之后两天都有面试,钟弥抱着了解情况的态度去见了hr,人家问她怎么这么迟才出来找工作,又看了看钟弥打扮得不像缺钱的样子,自动省去后话。   明明有各种理由,可一想到彭东新,钟弥立马生理性反感,更不愿给被他耽误的时间编什么好听的理由,可真实情况也难以启齿。   缄言片晌,hr大概有所察觉,没让气氛进一步尴尬,又简单问了一些其他问题。   隔天,老林将那辆颇显眼气派的黑色迈巴赫停在小区门口,见钟弥不是从小区里出来,而从楼下一家咖啡店推门而出,一手提包,一手拿着一本暗红封皮的厚书。   上了车,沈弗峥问:“在学什么?”   暖气充足,钟弥脱了外套,露一件里面的小翻领兔毛裙,再拿起书,晃到他眼前:“小说!谁要学习啊,最讨厌学习了。”   孩子气的抱怨语调听起来毛绒绒的,小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可爱。   沈弗峥看清书名:“喜欢日本文学?”   钟弥露出些许个人主义的嫌弃,摇摇头说:“不太,甚至我之前一直有点偏见,我妈两次去日本问我要不要一起,我都没去,世界上的樱花又不是只在一个小岛上。”   “喜欢樱花?”   钟弥点点头,又把话拉回书上:“这几天,我下午都在楼下那家咖啡店消磨时间,今天翻到这本书,觉得很有意思,我没读完,所以就去问店主能不能把这本书卖给我。”   说完将书放在一旁,钟弥一转过头来,沈弗峥的手就覆来她脸颊上,温热指腹轻轻抚着她眼角薄雪一样的皮肤,熨帖得像在融化什么。   钟弥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出声的样子。   “别读太多这种书。”   她不明白:“怎么了?”   “容易不开心。”   他还真说对了。   钟弥之所以对这本书感兴趣,就是因为无意翻到了一句,忽然让她不开心的话。   “令人类感到绝望的不仅仅是必须承认爱有局限,而是即使心碎一万遍,失望一万遍,对人类之爱这件事竟然还抱有希望。”[1]   她继续翻阅,试图去书中找这种不开心的解答。   她还没有翻到,沈弗峥就打电话给她说要带她去吃饭,心思一瞬间如久压水底的泡沫板,失重地浮起来,再没法儿沉浸下去。   他是不开心的原因,也是钟弥还没翻到的那个解答。   钟弥不愿意承认自己最近不开心,只说还好:“我只是最近比较无聊。”   沈弗峥问:“不是叫蒋骓盛澎他们带你玩,不喜欢?”   这两人还真尽职尽责联系钟弥了,只是接到电话,钟弥通通都找理由拒绝了,盛澎玩得太疯,蒋骓就更算了。   “蒋骓有女朋友啊。”   跟聪明人聊天不费劲的原因就在这里,沈弗峥问:“小鱼让你不高兴了?”   “那倒没有。”   大概是钟弥让她不高兴了。   那傻白甜千金半点城府心机都没有,一视同仁地讨厌所有蒋骓身边的年轻姑娘,生气跟河豚鼓泡一样,瞎子都能看出来。   钟弥想想说:“我还挺喜欢她的,就是她好像不喜欢我。”   沈弗峥捧着她的脸,一本正经说:“那可不行,谁敢不喜欢我们弥弥小姐。”   钟弥噗嗤一声,笑意如春风染绿,从嘴角一路染到眉梢,她扭过身子,搭了一下驾驶座,甜甜地跟老林说:“麻烦升一下挡板。”   等转过头,沈弗峥神情不对劲了,那种来者不拒的挑眉动作,且痞且雅,坏得明目张胆。   钟弥就扮起天真无邪,扑过去,笑着用双臂搂他脖子说:“吓一吓你,不行吗?”   他很配合,只是唇边迷人的笑弧,让这句“可以,我被吓得不轻”毫无可信度。   钟弥很开心。   下一秒,发现自己的小腿正被人抓着,往他身体另一侧挪,他用动作示意她坐上来,换面对面的姿势,嘴上说一句很可怜的话,受害者需要一点安慰。   钟弥一边顺着力,慢慢移动重心,一边享受他很慢很柔的吻。   小腿一扫,放在车座上的书掉下去发出声响。   本来没想管,沈弗峥忽的停下来,从钟弥身边弯腰伸臂去捡东西。   等他拾起来,钟弥才知道,不止一本书,书里还有一张印着咖啡店名称LOGO的硬卡片,一面白纸,一面彩页。   钟弥完全不知道书里还有这个东西,不知情的表情也明晃晃挂在脸上。   沈弗峥两眼扫看完毕,将卡片递给钟弥。   几行字,钟弥越看,手指捏得越紧。   那家咖啡店主说她一连三天来喝咖啡,他第一眼就注意到钟弥了,是crush的心动感觉,附带微信号,问钟弥愿不愿意给彼此一个互相了解的机会,他想请钟弥以后都来免费喝咖啡。   看完内容,钟弥咳了一声,自然地将小卡片塞进书里,自然地说着:“咳——其实,我还是更喜欢付费服务,我外公说人情债是最难还的。”   沈弗峥很满意也很认同:“你外公把你教得真好。”   说到外公,钟弥有一件很想确认的事情。   “你之前说过我外公对你有授业之恩,可我外公说,他只在你启蒙的时候教过你写字,时间也不长,你——”   沈弗峥忽然打断她:“你外公还跟你说过别的吗?”   钟弥摇摇头,以为这个“别的”是指他,随即又问:“你说的‘别的’是什么?”   沈弗峥停了两秒,声音慢慢地在密闭车厢里响起:“比如——告诉你,他为什么离开京市?”   钟弥答得特别干脆:“因为外公不喜欢。”   她听淑敏姨说过,当年外公也不是非离开京市不可,只是你外公这一生太刚正清肃,宁愿到此为止,也不肯往歪路上多走半步。   “我外公很少提过去,他说一时辉煌都是过眼云烟,没有追逐的必要。”   沈弗峥点了一下头:“像你外公会说的话,他是真的,拿得起又放得下。”   钟弥问:“所以从我有记忆开始,每一年,你家里都有人会来州市看我外公,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章老先生是我爷爷这一生唯一的挚友,也是他最信任最欣赏的人。”   这话说的太高,钟弥心思凝重,卡在信与不信之间,可她从沈弗峥的神情里看不出任何夸张成分,话语淡淡,像仅仅在平静陈述一个他早就知晓的事实。   “所以……是因为尊重,才来看望外公的吗?”   沈弗峥面色如常,又点了一下头。   不知道为什么,钟弥感觉自己像被堵在某种未知隔膜外,她正在毫无头绪地靠近当中。   久久望着眼前的人,钟弥终于理出一个问题:“那为什么,你今年才第一次来呢?”   这似乎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因为沈弗峥不再轻松作答,目光深远,那种思考神情,具有不知从何说起的年月感,好像试图在一本脉络复杂的书里找一行并不存在的,需要自己来总结的答案。   最后,他嘴角轻轻一掀,跟钟弥说:“因为我对你外公不仅仅有尊重,他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我之前一直有些抗拒来见他,但每年都有送礼过去。”   说到这里,他伸手轻轻捏了一下钟弥柔软的面颊。   “你大概不知道,你学棋的那套围棋是我送的,你知道那套棋子有多贵吗?听你外公说你很不喜欢,当场打翻,还哭着说不学。”   钟弥像被定格一样顿住。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宿命感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会这样突如其来将她贯穿,好似一阵狂风掀过,将岁月做纸的旧书,翻得词章凌乱。   只为在她的过去,找他隐晦的姓名。   作者有话说:   [1]引用 第34章 落脚处 满脸愁丝化作纷纷情网   小孩子学棋, 通常四到七岁最好,钟弥小时候磨磨蹭蹭到九岁才开始启蒙,还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小时候的钟弥, 谁见了都要夸一句活泼可爱,你要是让她唱歌跳舞, 那她能蹦蹦跳跳个没完,跟朵小花儿似的讨人喜欢, 对谁都是笑脸。   可要是不许她动, 要她规规矩矩坐着动脑子,那能难受死她,要是再碰上点儿什么不顺心的事,当场生小脾气,哭出来也是有的。   钟弥不爱动脑子学棋, 但不妨碍她聪明, 她晓得外公最疼她,只要哭着挤两滴眼泪出来,外公见了一准心软。   所以那回故意洒了棋子, 章女士虽然口头说了她一句不像话, 但外公做主又哄她, 以后便不学棋了。   之后她受不得淑敏姨的激将,还要大言不惭。   ——飞行棋也是棋。   想到小时候的这些事, 钟弥难免不好意思, 就如在外公的小院子里初初见面,沈弗峥就打趣她, 钟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怎么会没有可讲之处。   沈弗峥这会儿看她的眼神太软, 仿佛透过此刻的钟弥想象她小时候的淘气模样, 这让钟弥能特别切实地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   她还赖在外公怀里顽皮哭闹的时候,他已经芝兰玉树,通人情知世故,会给人送礼了。   “我九岁的时候,你大概在干什么?应该在读高中吧?”钟弥推算着时间,朝前一凑,抿嘴笑得不怀好意,“有……跟什么姐姐早恋吗?”   沈弗峥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你九岁,我应该在准备留学,我十七岁上的大学,没跟什么姐姐早恋。”   他条理清晰,说话不疾不徐,连所谓回敬听着都充满陪她胡闹的宠溺,“弥弥小姐十七岁应该在跟人早恋吧?”   一下被猜中,钟弥难为情地鼓了鼓两腮,为了占上风,只好先出手,一板一眼地批评他:“干嘛呀?早恋你也管,你没早恋,所以你是什么道德楷模吗?”   沈弗峥神情淡淡,瞧她可爱,曲着食指往钟弥鼻尖上轻轻一敲:“喜欢他什么?”   他的过分坦然,让钟弥心头划过一丝异样感。   如果她是和同龄人恋爱,对方不说介意她有前任,也一定会很耿耿于怀她之前那段恋情,一早就把周霖的个人消息问个底朝天吧?   而沈弗峥给钟弥的感觉就像……   举一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就像他在问拍到手的一块地皮,上一个老板是出什么价才拿到的,他或许有兴趣知晓内情,但绝不会再拿对方当对手,彼此根本不在一个层级,没有不和的必要。   钟弥有点摸不清成熟男人的想法。   但还是团着这种棉絮一样的心思,如实回忆着:“他成绩好,长得也清秀,高二我们学校运动会开幕式,我那天带手机去学校被人撞碎了屏,他捡起来,说他可以帮我修,我以为是他帮我去手机店换,没想到是他自己会修,他帮我换了一个手机屏,我当时就觉得这个男生话不多、动手能力还挺强,挺吸引人的。”   说完沈弗峥夸她眼光好,小小年纪,就很务实。   钟弥不是能藏住情绪的人,嘴撅起来,装作恶声恶气道:“我现在很不务实了!”盯着他看,含沙射影也欠缺技巧,“我现在虚得要死,现在找的对象……都不会修手机屏幕了。”   沈弗峥低声一笑,不认同:“没有,你越来越务实了,现在这个对象虽然不会修手机,但可以换,多少都可以。”   钟弥嘴角翘一翘,敷衍地夸:“哇,沈先生真是财大气粗。”   车子到了餐厅门口,缓缓停下。   钟弥穿上外套下车,沈弗峥从她书里将写着微信号的小卡片抽走,晃一晃。   “这个没收。”说完喂进旁边的银色垃圾桶里。   “以后换一家店喝咖啡。”   钟弥有点恍然,不知道他是真介意,还是知道自己其实很吃他吃醋这套,总之,她的开心不假。   她故意表现反抗精神:“为什么啊?”   扎领结的服务生询问完预约,替他们引路。   沈弗峥揽着她的肩往里走:“对于男人来说,第一眼就喜欢的人,非常难放弃,可能就是无法放弃,只要你再出现,就会想再试试,甚至不需要你出现,只要能再找到你,什么死灰都能复燃。”   钟弥入座时侧看着他,他刚把话说完,等他坐至对面,她的眼神也跟随过去。   沈弗峥问:“怎么了?”   钟弥摇摇头,端起刚刚上的气泡水凑来唇边喝,长长的眼睫低下,藏住情绪,心里想着,他看似在说那个咖啡店店主,也好像在说他自己。   放下杯子,钟弥随口说:“没什么,就是刚刚在想,公寓楼下环境不错,还能静静看书的咖啡店好像就那一家。”   开胃小菜是鳌虾和裹满奶油酱汁的扇贝,无功无过,倒没有让人胃口大开的本事。生牛肉薄片是现场制作,口蘑片,火箭菜,擦成碎的柠檬皮,最后再刨下厚厚一层木屑一样的芝士。   属于视觉给味觉加分了。   主厨遇上她和沈弗峥这样对制作过程不感兴趣的客人,大概也会觉得热情受创。   用餐时,他们聊着一些无关痛痒到事后回顾都不一定记得起的话。   钟弥食饱,开始怪刚刚的车程太短,不然她也能很自然地问他,他喜欢他前女友什么?   只是,她大概难有他那份从容大方。   这份“不大方”让钟弥在回州市过年前,干了另一件不大方的事。   那天蒋骓说他有个发小恋爱三周年,在酒吧定了包,喊了一堆朋友来玩,特热闹,问钟弥要不要一块来玩。   钟弥本来推说也不认识他那些朋友,大概都是些二代,蒋骓说:“你来了,不就认识了,来吧,我和小鱼都在。”   有时候钟弥觉得这位蒋少爷脑子很活,有时候又很想怀疑蒋少爷其实没脑子。   “你不是看不出来你女朋友不喜欢我吧?别把沈弗峥的话当圣旨好不好,少管我,你多顾顾她吧。”   或许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太了解,蒋骓完全不放在心上:“没事,她一直就那样,小孩子护食一样,没坏心的,你来啊,我叫人去接你。”   因为想打听一下沈弗峥前女友的事,钟弥那晚才有了化妆出门的动力。   到了地方,九点多才刚刚热闹起来,钟弥捡空问了,蒋骓的反应完全出乎意料,笑着说:“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我四哥还谈过,他留学那会儿的事太早了,我倒是听我妈说在英国分手的时候,我四哥送了她一份仁至义尽的大礼,我们家没有人把这事儿当事儿,不过那女的,还真挺不一般的,你知道她现在——”   那晚是庆祝蒋骓一个姓贺的发小恋爱三周年,在场其他人心里想的什么不知道,但开场一齐举杯时,小鱼心里想的肯定是沾这份喜气,和蒋骓长长久久。   话刚说到这儿,有人着急跑来跟蒋骓说:“小鱼跟一个女的吵到打起来了!我草,真的开眼界,女的扇起巴掌真猛!”   蒋骓一瞬间坐不住,手里杯子差点捏碎:“谁打她了?”   那人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你老婆谁敢打啊,小鱼打别人!快快快,快去拉!”   那晚除了小鱼出事,钟弥也碰见不该碰见的人。   洗手间一条走廊,旁边的电音节奏震得墙壁都在晃,她和彭东新冤家路窄。   相隔几步路,彭东新瞧见她,眼睛短瞬间一蹙一亮,舔着唇,惊喜地笑起来,往前走着说:“弥弥,你看京市这么大,还是咱们俩有缘,是不是?你说我们都多久没见了,我是真想你。”   那种不适感像灌了一肚子发酵的酒,难受得钟弥扭头时都下意识弯了弯背。   彭东新“欸”了一声,追上来抓她胳膊,叫她别走,钟弥越挣,他就掐得越紧。   “别走啊,弥弥,你说我这热脸贴你多少回了,你总不能次次不给面子吧?你现在在哪儿上班呢?京舞剧院那门你还想不想进了?弥弥,我是真喜欢你,就你说你那个室友,烂货一个,要不是看你面子上,我能睡她?”   那一巴掌是怎么扇出去的,钟弥后来完全没有记忆,她只记着那只恶心人的胳膊她怎么也挥不开,恶心人的话一句接一句往她耳朵里灌。   冲气到顶了,炸开了。   打完她胳膊都在发抖,面上是冷的。   彭东新往旁边踉跄一步,捂着一侧脸,不可思议瞪着她,随即眼里意外被怒火取代,要把钟弥烧成灰似的。   走廊尽头有间杂物室,钟弥狂奔过去,一秒没停顿,进门反锁,下一秒她贴着门的背就感到猛烈一震。   外头追来的彭东新拳打脚踢着,骂声一刻没停。   “给老子开门!草你妈的,老子今晚不睡到你老子跟你姓,给你脸了!敢打我!草你妈的,婊/子!”   里头没灯,黑得彻底。   钟弥强行镇定下来,蹲在门边拿出手机打电话,蒋骓的电话拨过去没人接,可能还在处理小鱼的事,手指只停了一下,她立马将电话拨给盛澎。   她知道这两人夜场玩咖不分伯仲,这边一整条街都是酒吧夜场,他们经常串着场子玩,上半夜下半夜不在一个地方都是有的。   电话一通,盛澎那边的音乐声就传过来,他笑着喊说:“弥弥,那边还好玩吗?他们那边今晚没show,你要不要——”   呼吸里是杂物沉积的霉味,门还在被人一脚一脚踢,门外的人也在打电话喊人过来。   每一秒钟弥都觉得格外漫长,根本来不及等盛澎说完话,就出声打断了他:“你能不能现在就过来,你来——”   一时急到连酒吧名字都忘了,钟弥脑袋空空,“你来……蒋骓朋友这边,二楼,洗手间走廊尽头,我被人堵在杂物室里。”   盛澎已经听到那边隔门的吵嚷,有个男声骂着,叫人来开门,说不行就把门撞开,今晚这事没完。   那一脚力太大,又或者钟弥蹲到发虚站不稳了,她往前一跌,膝盖磕在地上,地上不知道有什么杂物,痛感一瞬从骨骼处、皮肉上,毫不客气地蔓延开来,叫她皱眉。   “嘶——”   盛澎在那边急疯了:“等着等着!马上!马上就来!谁啊?谁他妈敢堵你,蒋骓呢?蒋骓死了?”   “彭东新。”   闻声,盛澎在那边爆了句粗:“弥弥,我先挂,我马上就来!”   电话里的声音消失,也同时让钟弥陷入茫茫黑雾中,她摸不清这些人之间的关系,沈弗峥让她重新进舞团或许是小事一桩,但为了她得罪彭东新或许……   不知怎么,她这一刻反而冷静了下来。   以至于门被盛澎打开的时候,她看着比在场所有人都要淡定。   彭东新站在盛澎身后,虚伪笑着问:“澎哥,这什么意思啊?抢女人不至于吧?”   盛澎把钟弥扶起来,回头嗤道:“抢你祖宗!等着死吧逼崽子,你家里没给你提醒,叫你这阵子别在外头招摇吗?”   彭东新一愣。   他靠肚皮上位没权没势没名分的妈还真苦心叮嘱过,叫他别再跟什么女大学生来往,他当说何曼琪呢,踢了就踢了,也没多心想。   彭东新露了怯,见盛澎扶钟弥出来那股小心翼翼的伺候劲儿,跟上去问:“澎哥,什么意思啊?”   盛澎看着钟弥流血的膝盖已经够闹心了,彭东新还不依不饶的。   今晚这么大动静,经理早就过来了。   盛澎吩咐经理找个药箱送来。   不知是不是后怕,彭东新自顾自把今晚的起因经过讲了一遍,话里话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我他妈真没干什么,她直接给我来了一巴掌。”   钟弥没话,接过服务生递来的手帕,弯腰曲腿,去擦往下淌的血。   盛澎问:“弥弥,咱还能走路吗?”   钟弥点点头。   盛澎又说:“你等我一会儿。”   钟弥还当他有事要和彭东新说清楚,没想到,盛澎直接上去揣了一脚,这一脚比钟弥那一巴掌厉害多了,彭东新当场倒地。   他喊来的那些朋友,此时站他后面,一动不敢动,这些人平日陪着彭东新欺软怕硬可以,恭维吹捧张口就来,可现在,就是一百个人站在这里,也没一个敢替他朝盛澎还手。   盛澎俯下身,跟彭东新说:“你是真敢拿自己当彭家人,你跟我称兄道弟就算了,到沈弗峥面前,你算什么?装孝子贤孙给他磕头都轮不到你,彭东琳姐弟最近要搭沈家在南市的关系投一个大项目,她这条大船,你要是敢毁了,你跟你妈就等着被扫地出门吧。”   盛澎看他捂着膝盖,轻蔑一笑说:“这一脚就当是帮你了,不过肯定不够,赶紧回家叫你那个中风的爹想想办法吧。”   说完,药箱也送过来了。   盛澎一手接过来,跟钟弥说:“弥弥咱们走吧,伤口到车上去处理。”   刚刚的话,钟弥都听到了,这会儿她缓慢迈着步子,跟慢了拍子似的问盛澎:“他知道了?”   “那肯定啊!我哪敢做你的主,四哥今晚在附近的乾华馆应酬,他二伯来京出差,”盛澎看她走路的样子,估计伤口不是一般疼,毕竟是膝盖位置,走一步都要扯一下伤口,白色丝巾绑着,都洇出红色来了。   “弥弥你说你也是,你怕他干什么,受这份罪,你提四哥啊,别的不说,就皇城脚下这片地,沈弗峥这三个字就没有不管用的时候。”   当时是想到了。   但是,她不想说,那一刻犹豫的心境已经很难剖析,是怕给他添麻烦,还是担心真撕破脸皮到了权衡时刻,自己会不够分量,已经很难讲清楚。   或许也是她不愿讲清楚。   盛澎说她厉害,就这种事,换别的小姑娘,大概早吓哭了。   钟弥一滴眼泪没有,瞧着也情绪稳定。   好在没赶上散场高峰,门口车不多,没等几分钟,那台迈巴赫破夜色而来,稳稳停在眼前。   盛澎上去拉车门,她裹着长外套,纤细萧索地站着,与车里的沈弗峥对上目光。   不晓得他今晚有没有喝酒,钟弥只觉得他眼波被霓虹映着,很浓很沉。   他没说话,朝钟弥伸来手。   她无比确定那是直接越过思考的鬼使神差,她就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听到他低醇的声音说慢一点,钟弥才恍觉自己想靠近他的那种急切。   盛澎把药箱递到车上,跟老林挥挥手。   车子缓缓开动。   大概是刚刚的夜风吹得太冷,她很想要他抱抱自己。   但是沈弗峥没有功夫抱她,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她膝盖上的伤全部占据,一边轻轻拆丝巾的活结,一边担心:“伤得这么重,要去医院看吧?”   老林握着方向盘,来确认:“是去附近医院吗?”   钟弥摇头:“不用去医院,我也不想去医院,伤口不深,就是皮破了一块,流的血有点吓人,其实还好。”   “还好是怎么好?不痛?”   沈弗峥投来的目光,像是生气她逞强,又像心疼她撒谎,既有威严又分外柔和,既是掌控又是纵容,种种杂糅,如同夜色里的斑斓漩涡。   看得钟弥一阵阵心悸。   这种悸动,跟那种神经一跳一跳的痛感极度类似。   钟弥轻轻出声:“痛……”   话落,丝带已经散开了,他握着钟弥纤细白皙的小腿,低着头,垂着眼,往她伤口上轻轻吹气。   细微的安抚热气,落在红白分明处,钟弥脚趾不由绷紧,他手掌察觉到她小腿肌肉在用力,便偏出两分视线过来说:“不要用力,伤口又开始出血了。”   目光越过钟弥,沈弗峥看她身后:“把药箱递给我。”   钟弥就看着他给自己处理好伤口,贴上防水的创可贴。   老林问现在要去哪儿。   钟弥说:“我很想……睡觉。”   沈弗峥往车外看一眼,转头问她:“那去酒店?”   他的住所,她的住所,都没有那家后面开着老西装店的酒店近。   这是钟弥第二次来这里。   第一次过来,那时候,她完全不知道沈弗峥跟彭东新之间有什么关系,今晚她从盛澎口中知道一些联系,心情却也没有平静到哪儿里去。   一想就会觉得太复杂。   像一片顺水流的落叶,一点点靠近,一点点被圈进漩涡中央。   钟弥洗完澡出来,坐在沙发上由沈弗峥检查伤口有没有碰到水,窗帘没拉,繁华京都,红尘夜色,一览无余。   钟弥扭头看了一眼,想起第一次来这房间里,睡了一个由昼入夜的好觉。   那天沈弗峥也是在这样的夜景之中,俯身在她旁边,将她喊醒,和她说话,摸她的脸颊。   那次她想凑上去吻他,最后仍然被退怯击溃,而如今,她已经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她可以亲这个男人。   沈弗峥先是惊讶于她的主动,很快手掌微微用力,抬她的下颌,让自己深入得更彻底。   听到女孩子喉咙里不自禁发出地一声细软嘤咛,他神经一跳,虽顾着她的膝盖,但还是握住她那只小腿,凭本能地将她压进沙发,笼罩在自己的身影之下。   钟弥的气息乱了,手困在两人身体之间,薄薄一层衬衣下,他体温烫人,气息无孔不入地将她包围。   连这一层阻隔她都不喜欢,手悄悄攀移下去,攥住他衬衫的些许衣料,试图往外提。   一隙风进来。   沈弗峥察觉,朝下看去,腹部也在那一瞬因用力,显出精实皮肉下的腹肌纹理。   随即,他抬头看了钟弥一眼,视线相对,再没说话,俯身更投入地吻上她的唇,辗转深入,再流连往下。   他的手太忙,正一颗颗解着衬衣纽扣,没空去腾出两只来雨露均沾,为了不让一侧备受冷落,便换唇去专心致志照顾,去尝去衔。   钟弥眼眸半睁着,开开合合,仿佛置身迷幻世界,只觉得眼前的光线渐渐发晕和扭曲,湿热感一阵接一阵。   那画面电光火石,是被舔的雪白碗沿,是被衔的春日樱桃。   沙发对于两人来说太逼仄,侵占似一种拉锯,钟弥渐落下风,本能地想要将自己缩起来,平坦的腹部因紧张吸气,朝下陷去,如一面受击的鼓皮,奏乐之人正在为非作歹。   膝盖有个小伤口,虽然不太严重,但到底有限制。   沈弗峥怕她不舒服,又担心她膝盖上的伤口会扯疼,俯身轻轻拥着她,将人抱起,走进一旁的卧室。   钟弥开始浑身紧张,彼此感觉都不太好受。   但沈弗峥没有着急,只额角青筋绷着,用着温柔耐心,若即若离地亲怀里的人,星星点点的吻,像编织幻梦,分散钟弥的注意力。   渐渐投入其中,她幻觉自己是一张铺陈开来的新纸,团卷着,闭合许久,终被人推上案台,他是那方紫檀镇纸,缓缓将薄纸的蜷缩姿态推开、抚平,叫皱褶处舒展成最易勾勒的模样。   她眼睛如蒙春雾。   他又做那个破雾而来的人,叫她溢出一丝低低的音,高高仰起头颅,瘦弱的身体一处紧绷,四处瘫软。   芙蓉面朝着琉璃灯,欲生欲死,缱绻颤颤,眸子里先是春光乍泄,后又春情流转。   那晚他们都喝了酒,第一次结束后兴致又很浓,气息和体温相贴着、交织着,怎么纠缠好似都不会腻烦。   钟弥缓过余韵,面上仍有热浴般的红潮,枕他手臂,缩在他怀里,抬手去摸沈弗峥的脸。   细细如春葱的手指,落在他眉眼间,指尖刚有作画兴致,半描过浓眉,就被他手掌抓住,拖来唇边,一根根亲完手指才放过。   睡前相拥,他的手在被子下探索她脊背的皮肉骨骼,修长手指像弹琴一样感受她的反应。   最后确认:“从这里开始怕痒?”   钟弥点点头。   那一夜的温存,让人舍不得提任何事来破坏美好的气氛,没有比肌肤相亲更叫人沉迷的时刻,他们都心无旁骛。   沈弗峥本想等第二天醒来再和钟弥聊昨晚酒吧的事,谁料她在餐桌上,毫无铺垫地说:“我想回家。”   最初沈弗峥还没反应过来,以为钟弥的意思是要回自己的住所,便点头说:“等吃完饭就送你回去。”   “我说的是,我要回州市。”   沈弗峥蹙眼朝她看过来。   钟弥满脸愁丝地说:“我突然好想我妈妈,我想回家。”   沈弗峥停下筷子:“我让你不开心了?”   钟弥摇摇头。   就在沈弗峥皱眉考虑如何问是不是谁让你不开心了,钟弥忽又出声了,那满脸愁丝化作纷纷情网,一瞬间仿佛有了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落脚处。   “是你太让我开心了。”   沈弗峥笑着叹息,手掌扶住额,好似这辈子没这么头疼过。 第35章 退堂鼓 钟小姐学艺不精   回州市的高铁上, 钟弥头倚着窗,车窗外的冬景飞速在瞳面带过,却难叫她欣赏, 她脑子里在想沈弗峥藏酒室那张矛盾空间的黑色小台子。   在错误里添加错误,使得错误不合理却可以成立。   这大概也是她此刻的心理。   她说他让她太开心了, 不是假话,可这份开心难落到实处, 也是真的。   她对他的了解太少, 少到连提问都无从下手。   对她而言,沈弗峥是一本超纲的教材,即使有心想学都会分外吃力。   明明也很想了解他的,但内心却始终有种潜在的抗拒,她怕这样的试探一次两次, 终有一天她会在他身上看到自己不能接受的一面。   没有了花前月下的水袖做遮掩, 图穷匕见,直刺人心,到时候, 既不能招架, 可能陷得太深了, 也会舍不得后退。   她不敢、也害怕将自己置于这种境地。   抱着逛游乐园的心态遇见想永久停留的居住地。   这种事只是讲起来浪漫。   水烧得太开只会溢出来烫伤自己,扬汤止沸, 才是明智之举。   原本钟弥做好打算, 回到家,便将京市种种暂时翻篇, 给自己一段时间清醒清醒, 没想到刚进自己久别的州市房间, 打开行李袋, 心头便浮现那张好看的面容。   分别时,钟弥能看出他有点不高兴。   换别的男人,女朋友这么想一出是一出,估计会连沈弗峥脸上那点淡笑都拿不出来。   老林将车开到高铁站,沈弗峥递一盒药膏给她,叫她回家注意伤口,小姑娘身上最好不要留疤。   钟弥将写着凝胶字样的小盒接过来,棱棱角角攥在手心,那一刻,她是有些舍不得的,舍不得与昨夜、与他,就这样在距离上生生割席。   也惴惴着,一时情热消退,距离让她清醒,也会让他清醒,他会不会觉得这小姑娘还挺没意思?   有人把爱情比作游戏。   爱情才不是游戏,游戏总得加载到百分百,什么都显示明白了,才会进入下一关,爱情说不准的,大半画幅都还是马赛克状态时,你就要开始要进去闯关了。   她不自知一胡思乱想,情绪就会通通挂在脸上。   沈弗峥俯身来抱抱她,在她耳边说:“想回去就回去吧,这阵子有点忙,等我闲下来,去州市找你。”   钟弥埋首在他颈间,闻他混着体温的松雪气息,人为制造的离别,让人每一秒有一万次反悔的冲动,甚至她自己身体里都有一个声音在不知死活地喊,我就要留在这雾里看花。   洗完澡,钟弥坐在床边屈膝涂药。   淑敏姨敲门进来,抱着一叠钟弥冬天的厚外套,已经一件件熨好,挂进衣橱。   钟弥睡衣太宽,淑敏姨一转头便看见钟弥领口下两点梅花一样的红痕。   钟弥抬头问:“怎么啦?”   淑敏笑笑摇头,说没什么,聊州市这边的八卦给她听,说她那位仰脖子往上攀高枝的表姨,终于给钟弥的表姐找到一位多金男,三十七岁,离异没孩子,做钢材生意的。   本来双方相看都挺好,最后跟人狮子大开口,算盘敲得太响,弹崩了一地算盘珠,闹黄一桩婚事。   “人要有点自知之明,得知道自己在别人那儿几斤几两。”   临走前,淑敏姨撂下这句话,瞧模样已经不想再说表姨一家,嘱咐钟弥半个小时后就下楼吃饭,厨房炖了她爱喝的汤。   钟弥“哦”了一声,门在一声轻响里被带上,她都还在继续发怔。   她像被淑敏姨的话一下点中,知道了困住自己的情绪是什么,自知之明她不缺,可实在很难判断自己到底几斤几两。   想打电话给盛澎问昨晚彭东新的事现在是什么情况,钟弥摸起手机又放下,立马自省,一心扑在这些事上,那她回州市干什么?还不如待在京市,还能面对面聊。   想到彭东新,再想到何曼琪,钟弥不免唏嘘,但再没别的了,戏中人难笑戏中人,谁敢说自己的戏就技高一筹?   本来不想管京市的事了,几天后的一个早上,钟弥晨起去护城河公园附近的老字号吃早点,看到古城区一带已经拆迁动土,胡葭荔家的老屋子坍作一片废土尘埃。   附近公园锻炼的大爷们最关心时政,钟弥在早餐店里,一边咬着热气腾腾的蟹黄小馄饨,一边留耳朵听人聊天。   有一个大爷侃侃而谈,说这么大的工程可不好做,上头有好几个大老板呢,京市来的那个是一把手,早年在海城做船舶贸易起家的,特别厉害,但这个人八字不好,命太硬,克老婆,五十来岁,克死好几个了。   其余大爷闻言啧声,啧啧啧。   钟弥一口热汤喷在桌上,收都收不住,连忙抽纸来擦,最后在几个大爷纳闷眼神中,草草一揩嘴,跑出店门。   从公园回来后,钟弥去了戏馆帮忙,说是帮忙,谁会安排事情给她做?她在二楼自己的专属位置上嗑瓜子,时不时剥一个喂给旁边笼子里馋食的小雀。   终于想起来似的,她把周霖那部综艺翻出来看,节目问答的倒计时设置得特别惊心动魄,钟弥看着都跟着紧张。   正数到倒数三秒,节目声音猛的切成手机铃声,屏幕上窜进一个属地京市的陌生号码。   她接听,那边传来的声音倒不陌生。   “听说你那天晚上也打人了?”   钟弥听出来是蒋骓那个傻白甜女朋友。   怎么,因为都在同一个场子里打了人,还隔空打出革命感情来了?还要来联络一番?   钟弥声音听起来冷淡又拽:“打了,有什么指教?”   小鱼在那头说没什么,随即赏赐一样邀请人:“出来玩。”   “不去,也去不了。”   “这么不给我面子?”   钟弥笑起来,十分好奇:“你们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是不是投胎的时候都被下过咒啊?”   小鱼像是担心自己会莫名其妙挨骂一样,小小翼翼问:“你,你什么意思?”   钟弥自顾讲着:“下咒的人说,这趟胎投了就是人生赢家,以后谁要是敢拒绝你们,你们就给我把款拿出来!就说这么不给我面子?”   这种人钟弥还真遇见过不少,她总结,“像这种张口闭口都是面子的人,往往都活得很不要脸。”   “那还好,我今天才第一次说。”   居然还听出一丝没有同流合污的庆幸,钟弥隔着手机,差点笑出声来,要不她怎么说这条小鱼又傻又可爱呢。   她不仅真信了钟弥的胡说八道,还立马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似乎拐弯抹角不在小鱼业务范围内,才没说几句,她自己先烦起来,跟钟弥嚷着:“算了算了,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因为打人的事现在被关在家里了,蒋骓还跟我爸妈说了好多我的坏话……”   钟弥察觉出对面声音一软,有点要飙泪的前兆,立马截过话问:“你那天打谁了?”   小鱼怀恨在心,咬牙切齿:“一个小碧池!”   “是你们那个圈子的吗?就跟你差不多的那种有名有姓的某某千金?”   小鱼更咬牙切齿了:“是!不过她可比我差远了!”   是,比你强,也不至于挨你巴掌。   多少胡思乱想都是空中楼阁,现在钟弥算是切身体会,有个不懂事的女朋友会有多累。   真累啊。   让着哄着,还要包容无理取闹。   钟弥这会儿三观正,思想不偏不斜:“你都打人了,难道还要蒋骓给你鼓掌叫好吗?”   小鱼很委屈:“为什么不能?如果他真的很喜欢我!为什么不能!”   原来人在感情里无度索求,真的会以爱之名胁迫对方变成自己期待的样子,来证明爱成立。   越可怕的谬论,越能逻辑自洽。   钟弥忽然有感,还没来得及说话,小鱼已经将这一页揭过去。   “我不想提这个事了,反正他对我爱答不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问你一句,你能不能来找我啊?”   钟弥纳闷:“我找你,你就能出来?”   “你当然不行啊,我爸妈又不认识你,你不是在四哥身边吗?你跟他一起来啊,顺便把我带出去,就说我们俩是好朋友。”   这份友情突如其来,钟弥得提醒她,第一次见面虞千金可就往她脑门上盖过捞女的章。   钟弥静静听着她在那头诚心道歉,说那时候不知道她是章载年的外孙女,又听她一通撒娇,软磨硬泡。   最后,钟弥享受够了傻白甜的服软,很礼貌地告知她:“好吧,我不计较了,但是不好意思啊,我人不在京市,已经回老家过年喽。”   在小鱼骂人之前,钟弥先把电话挂了。   结束这通电话,钟弥有点想沈弗峥了。   这几天,两人没什么联系,他或许也忙,只问过钟弥有没有按时擦药,钟弥也没有找话题,说两句就挂电话了。   再没心思去看综艺里的淘汰结果,钟弥切出软件,点开照相机,对着紫竹笼拍了张照片,给沈弗峥发过去。   随后恹恹趴在桌上,看着茶厅里时不时进进出出的人,楼下那些说话声像风从她耳朵边刮过去一样,一句听不进,只觉得心烦。   手机“叮”一声,进了新消息。   她腰板直起来,立马查看,不用点开对话框,就能看到他回复的那条信息。   沈弗峥:[这只小雀看着有点无聊。]   说雀又非雀,钟弥一瞬间被戳破心思,先是没忍住嘴角上扬,后又很快命令自己平静下来,打一行字过去否认。   钟弥:[才不是,吃饱了没事干而已。]   这次,那头很快回复:[州市年底好玩吗?]   想起那次在沛山,沈弗峥来找他,他开口也是问这边好玩吗?好像……他总拿她当个只图新鲜开心的小孩子。   钟弥反问回去:[那京市年底好玩吗?]   沈弗峥回答:[我这两天不在京市,在南市出差。]   虽然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还没完全定下来,但钟弥觉得,他如果去哪儿、做什么事都要跟她报备一声,也不切实际,那些她完全融入不进去,甚至听不懂的的事情,他如果总来跟自己轻飘飘地交代一句。   只会让钟弥更加不安。   会让她觉得,这个人一直在她的世界之外。   钟弥随口问着:[出差应该会有应酬吧?]   他反问回来:[担心我有应酬?]   钟弥笑一声,手指飞快点动:[才没有,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话没有违心,钟弥是真不担心他在外面应酬的事,如果一个男人连这点安心都不能给她的话,即使心动冲破脑袋,她也死都不会点头。   别看彭东新跟钟弥现在闹成这副难看的样子,刚认识钟弥那会儿,彭东新一副花花公子做派,打浪子回头的牌,很懂女孩子爱听什么,什么好听话都跟钟弥说过。   他说他是真喜欢钟弥,他觉得钟弥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他保证钟弥跟他之后,他再也不沾别的妞。   话说得比珍珠还真,深情款款的样子叫钟弥发笑。   朋友问她是不是不信?大概是有点被深情戏码打动了,想劝一劝钟弥。   钟弥不愿多聊,当时只说,不是信不信的问题。   她并不想成为这种连下半身都管不住的男人的心头白月光,谁爱当谁当去吧。   所以压根没到信不信这一步,而是钟弥不要。   她想买的是橘子,对面摊子上苹果烂没烂,跟她无关,只想离得远远的,别果子早烂透了,滚下来,砸脏自己的脚。   所以无路可走,她宁愿打道回府,也不想和这样的人多纠缠。   她并不是那种传统到恋爱就一定要奔着结婚去的人,正相反,她的家庭教育一直教她的都是过程大于结果,感受胜于对错。   就像一只手电筒,或许有一天会这电这光都会枯竭,或许也曾照过别人,但我握在手里,这段夜路我来走,这光就要独属于我一个人。   这是钟弥能接受,也是最起码的真诚。   屏幕上的文字看不出情绪,钟弥不知道沈弗峥是不信还是故意在逗她,他发来四个字:[真不担心?]   她一换口吻,拿演技出来配合一时情趣:[好吧,我承认,我都担心死了,我每天晚上都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心里都想着你呢。]   消息发过去,她回看一遍,才发觉这装醋卖痴的娇,有点过了头,自己看着都怪恶心的。   沈弗峥:[那我就放心了。]   钟弥盯着手机,一时不懂这六个字的意思。   钟弥有点不高兴:[什么叫你就放心了?你很希望看到我这样是不是?]   那边干干脆脆发来一个字:[是。]   钟弥攥了攥拳,想吐槽他跟自己真的有代沟,一点都不会说话,字没打完,屏幕里跳进新消息。   沈弗峥:[你也这样想着我,会让我觉得这很公平。]   前天晚上,沈弗峥刚到南市,晚上应酬出来,看了看时间,想着钟弥应该还没睡,给她打电话。   他就说了三句话。   “很想你。”   “记得涂药。”   “早点休息。”   钟弥在那头懒洋洋地哼声说:“原来就是虚假关心一下啊?好吧,我收到了,你也早点休息啊,沈老板。”   电话匆匆结束,沈老板那会儿在想什么呢?记得涂药和早点休息或许都能归为虚假关心,但是很想她,实实在在是全部内容。   那晚去的会所很风雅,本来乐师进来弹琵琶只是一个小插曲,可沈弗峥感兴趣的意思在场人很明显能瞧出来,做东的那位便叫这位乐师留下,又问沈弗峥还喜欢听点什么。   沈弗峥在应酬场合从来不为难这些人。   这话对也不对。   很多时候,根本轮不到他为难,例如他没表态,只推说自己也不是很懂,那穿旗袍的乐师依然被扣下来,一曲接一曲,铮铮柔柔,弹到这场了无生趣的应酬结束为止。   他先按礼数把他二伯的车送走,随后自己坐上车,老林还没启动,台阶上碎步走来一道娉婷身影,裹着厚外套,敞开的领口依然能见里头的无袖旗袍。   贴身的薄丝,胸口随呼吸起伏。   赶来他车窗前气息不稳地问:“沈,沈先生,除了琵琶,我还会别的,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给您单独表演?”   那是风月处的弦外音。   他隔窗,微微敛目转看过去,年轻漂亮的一张脸,妆面揉着紧张和期待,他以前对年轻漂亮没什么概念的,这会儿却忽然笑了,饶有兴致的样子,倒真报出一样来。   “胡琴会吗?”   窗外的人一瞬讷住,只张口不出声,应不下来。   沈弗峥没再说话,吩咐老林开车。   老林从后车镜里瞧见沈弗峥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气氛轻松,也搭着话说:“这些小姑娘,年纪轻轻,学艺不精,心思倒是很多。”   沈弗峥唇边倏的生出笑意,半醉酒意淬得声线越发低沉悦耳:“学艺不精?她那手琵琶不知道胜钟弥多少倍,你是没见过学艺不精的人。”   老林恍然,原来是想起钟小姐了。   但“钟小姐学艺不精”这句话,他实在不敢应,只装着纳闷陪老板聊天:“钟小姐怎么忽然就要回州市了?年底您是有点忙,钟小姐不是挺清闲。”   沈弗峥轻叹一声,手指稍动,开一点窗,透冷风进来吹酒热。   叹着念着,心里想着。   “她啊,很有本事的。”   他以为她一手琵琶弹得烂,只有胡琴拉得还行,没想到,她最擅长的乐器是退堂鼓,说敲就敲。   还只能由着她。   八岁半的年龄差搁着,他敢使一点强,拗她半点意思,都显得像欺负小姑娘。   沈弗峥手指抵太阳穴,微微闭眼,不晓得酒劲和钟弥哪个更叫他头疼,他也想不明白,这才多久,怎么就由着她骑到头顶上了。 第36章 红尘里 三千次欲言,三千次缄口   除夕当天, 钟弥跟着章女士按习俗去陵阳山拜菩萨,除岁除厄运,迎新迎大吉。   年关底下, 转山拜庙,是州市人的传统。   春节前几天, 即使下雪,上山道再滑, 拜佛路上都寻不到空地。前后长队都看不到头, 有三五好友结伴的,也有全家出行,还有一些外地人,提前开车也要赶在这几天过来。   万古殊胜处,名不虚传。   钟弥怀疑今天一半的本地人此刻都聚在山上, 还有另一半前两天已经来过。   转回视线, 钟弥继续跟章女士说自己在剧组实习磕了一身伤的事,得便宜还卖乖,有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 这事儿钟弥常在家干。   章女士前脚夸她从小到大, 性子里有一样最好, 从不娇气,磕碰摔倒从来不哭, 也不要大人抱, 自己爬起来,自己拍灰, 特别好。   后脚钟弥就哼哼着, 翘起小尾巴:“是吧是吧, 上哪儿找我这么乖的小孩儿啊。”   章女士柔柔斜钟弥一眼:“你还乖啊?你淑敏姨前几天打扫卫生翻到你小时候的相册, 还说我们弥弥不去拍电影当明星,真可惜了。”   有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钟弥皱眉等着下文。   果不其然,章女士说,“才几岁大,在你外公那儿说哭就哭,眼泪说有就有,多厉害的小孩儿啊。”   章家人都是不信佛的,章女士来每年数次来山上拜佛烧香,一开始继丈夫遗志,虔心做久了也就习惯了,心安之处,仿佛真觉举头有神明。   钟弥问起爸爸,问她爸爸跟章女士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特别恋爱脑?恋爱脑这种时髦词汇,钟弥还得解释一下。   章女士听后,敛起眉,很嫌弃这词,过了会儿,颇有感慨地跟钟弥说:“这怎么能叫恋爱脑呢?喜欢一个人,就能做到完全投入,这其实是一种很宝贵的能力啊,只是你们现在年轻人讲独立,谈得恋爱也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瞧不上奋不顾身这种事,可照你这么说,那戏文里唱的都是恋爱脑,哪能那么偏颇。”   “我跟你爸爸刚在一起,也觉得他付出太多,我一度觉得累,因为觉得自己拿不出来跟他对等的东西,但是你爸爸叫我放心,还劝我,说有些人是吸水的海绵,这样的人在感情,能挤出来很多东西,可有些人天生是不吸水的料子,她能做的很少,但那也是她能挤出来的全部了。”   “所以啊,弥弥,人这一生能遇见一个理解你包容你的人,是很重要的,这比爱还要重要。在你爸之前,妈妈也跟别人谈过恋爱,那个叔叔也很好,我们青梅竹马,也算志趣相投,只是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怀疑自己,觉得自己不对,做得不好,总想要为了这段感情修正自己。”   钟弥接过话:“我懂!开长途老停下来修车,这路就很难走。”   章女士很欣慰地点头。   钟弥又问:“那妈妈,你应该是那个不吸水的料子吧?这么看,我比较像我爸。”   章女士嗬的一声笑出来,似听了个大笑话:“你还像你爸?你连你爸十分之一都没有,你高中那会儿谈的那个男同学,跟人约好了周末去图书馆,你早上三请四催都起不来,说不去就不去了,人家男生在我们家客厅写完两张卷子,你还像你爸?你爸可做不出这种事。”   事实是事实,钟弥也被说得不好意思,咕哝着解释:“我那时候是舞蹈班临时加训练太累了。”   她这张脸生得漂亮,漂亮得好似天生是该得到偏爱的宠儿,她无形中得到过很多绿灯,有些她自知,有些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察觉,习以为常。   钟弥在外,章女士经常会担心她,如果有一天,她遇到不可抵抗的红灯,她是否有能力处理好。   再有一天,她在感情里遇见什么人,她又是否能正确地享受爱和付出爱。   “弥弥,累是很正常的,喜欢一个人,有时候就是累了,也要陪这个人走这段路,你要去试一试的。”   “真的走不下去了,就停下来。”   “但一累就停,只靠对方来走,那不是爱。”   话至此。   山顶忽然传来钟鸣,沉沉一击,长音荡过满山松涛雪意。   钟弥在拥攘人群中仰起头,遥遥窥见矗立林间金身佛像。   宝相庄严,静度众生。   进殿敬完香后,没多逗留,钟弥寻一角僻处,拍了一张山林积雪的照片,依稀可见络绎不绝的香客还在山上途中,这情况每年都会一直延续到除夕夜里。   天擦黑下山,那张照片在回程车上发给沈弗峥。   钟弥在丰宁巷吃完年夜饭,手机里亲朋好友的新年祝福都不知轰炸了多少轮,某个的对话框依旧毫无动静。   钟弥用一句“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从外公那里换来一封大红包,外公是有酒瘾的,年轻时一度嗜酒如命。但这几年频频进医院,医生明令禁止,现在只能滴酒不沾,陪着女儿外孙女喝烫热的饮料。   外公捏着玻璃杯,笑说:“你小时候,外公还能祝你学习进步,现在你大了,大姑娘心思不好猜了,那外公就祝我们弥弥天天快乐,好不好?”   钟弥脆脆应下一声好,举杯去碰。   “我会天天快乐的,外公也一定要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一顿年夜饭热热闹闹吃完。   钟弥家里并没有守岁习惯,吃了年夜饭就算过完年,有住得近的亲戚,当夜就会送礼过来拜早年,陪老人家聊天。   亲戚问钟弥年后怎么安排,记忆力跟不上地想着:“暑假那会儿不是还听说弥弥在州市这边实习么?怎么又去京市了,年后还回京市?”   钟弥答:“回的,毕业证还没拿。”   亲戚又问:“弥弥这么漂亮,年纪也到了,可以谈对象了嘛,谈了没有啊?”   钟弥干干笑着。   外公见她如坐针毡,放她回去,跟亲戚说:“她不要人操心的,她自己有主意。跟你妈妈一起回去吧,叫她开车主意安全。”   钟弥一直等消息的人,在车上给她打了电话。   人坐在副驾驶,钟弥正陪章女士一起等红灯,手机忽然亮屏,显示着沈弗峥名字,她一时心虚紧张,差点把手机挥下车座。   章女士见她挂了电话,瞥来一眼问:“什么电话,怎么不接?”   钟弥张口就来:“朋友的电话,大概就是祝我新年快乐之类的,没什么意思,就不接了。”   等车子开到家,钟弥回了自己房间,脱去外套,往床尾一趴,立马把刚刚挂掉的电话拨出去。   “刚刚跟我妈妈在车上,不太方便接电话。”   “跟你妈妈去哪儿了?”   那端的声音听着有点沉,远远听见一些宴席间的喧闹声音,想到他家人丁兴旺,钟弥怀疑他是不是喝多了酒。   连问问题也不像往常那样咬字清晰,好似不在意问题的答案,只是想和她说话。   让钟弥想到年前的一个夜,她在宿舍楼下接他电话,他说他听了一天废话,现在很累。   那晚,冷风也怦然。   钟弥此刻才恍觉,自己是一点都招架不住这人示弱。   就像凛冬里开春花,多罕见,多稀奇。   多叫人喜欢。   钟弥这会儿很乐意讲废话给他听,说完从外公那儿吃完年夜饭回来,还要讲白天的事,她给他发的照片,是下午跟着妈妈去陵阳山拜佛拍的。   陵阳山几十间庙,沈弗峥去过,但没敬过一炷香,那时候钟弥做导游,也不建议他们去,说随便拜个三五间,是瞧不起其他菩萨。   沈弗峥问她:“几十间庙都拜?”   “不是啊,那怎么拜得过来,就拜最大的那个。”   “拜不过来,不怕其他菩萨有意见?”   钟弥这才反应,他是在拿她过去懒得带盛澎爬山的推辞在揶揄自己,不过她一贯有本事,说黑是黑,说白是白,她站哪儿道理就站哪儿。   “菩萨能有什么意见啊,我还是小孩儿呢!”钟弥很是有理有据,“我妈妈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只是听妈妈的话,菩萨怪不着我。”   沈弗峥在那头低声笑。   是吧,连菩萨都拿她没办法。   “原来还是小孩儿啊?看来我是造孽。”   明明没说什么露骨的话,偏偏钟弥脑子里立马浮现不该想的事,有动作有声音有画面地呼应他说的造孽,脸颊唰一下就腾起红热。   没拿手机那只手,攥着被角,拉扯着,试图来消磨这股羞燥。   简直造孽!实在造孽!   他一本正经,声音却带笑:“小朋友今年几岁了?”   钟弥忍着,吐字回答:“……二十一,虚岁二十二。”   “书读完了么?”   “还没,还有几个月才毕业。”   沈弗峥问:“这个月底,你是不是要过生日?”   “没啊,我生日还早着呢!”话脱口而出,钟弥正纳闷他怎么会以为自己这个月底过生日,脑子忽的一跳,浑身打了个激灵。   她自己胡诌过。   ——你这车牌,是我生日。   钟弥咬咬唇,声音发虚,“我……我那时候,骗你的,你那个车牌,跟我的生日一点关系也没有。”   沈弗峥停了片刻,不知是在消化信息,还是他其实早知道,只是此刻再谈起,想起过去,又有了一些新感受。   他问钟弥:“那时候为什么要骗我?”   千里外的声音传来,问往日事。   钟弥心潮涌起。   还能是什么?   不过是那次分别,感觉再见渺茫,不想和这个人,也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才硬编了一些牵扯罢了。   钟弥低下眉眼,拇指按着食指关节,手上的力很重,喉间里发出的音却轻:“因为,那时候……我怕你很快就会把我忘了,而我,忘不了你。”   沈弗峥坠进沉默。   甜言蜜语是很好说的,比情话更浓更深的部分,却唯恐沾上轻浮的甜蜜,失了本来的意思,三千次欲言,三千次缄口。   彼此间淌过一小段辞旧迎新的安静,举国欢庆的日子,每一瞬间,都有无数朵烟花升空又熄灭。   钟弥趴在自己床尾,悬空半翘的脚上还挂着毛绒拖鞋。   她听见沈弗峥的声音很轻很淡地说:“你哪有那么容易忘。”   “啪嗒”一声,脚尖缩起,拖鞋坠地。   他只说了这一句,再没别的了。   钟弥却想到白天跟妈妈聊天的话,他大概也是一块不吸水的料子吧,甚至本不情愿落进世俗爱欲里,他在其他路上走得很稳很好,不蹚感情这条水路也完全可以。   她曾经故意在扇面上赠了一句艳词给他,章台走马,风流不落人后。   谁承想呢?   真叫马失前蹄,跌进红尘里。   沈弗峥在电话里问她:“正月家里很忙吧,你哪天会有空?”   钟弥知道问了这话,大概是要来找她,手心托住下巴,拖着慵懒的音说:“沈老板才是大忙人,不如您先说哪天有空?”   “初七,或者十五,初七要当天走,十五——”他声音稍停一下,“可以留一晚。” 第37章 苦艾酒 以退烧之名,叫人上瘾   隔着电话, 钟弥装若无其事问沈弗峥哪天来,沈弗峥反问她:“我哪天来,你都有空吗?”   说实话, 就是都有。   但钟弥不说实话:“我家戏馆,每年初六要唱开年戏的, 当天老戴会请一些戏友和老主顾过来,初七就是正式对外营业了, 嗯……所以, 我初七那天会有点忙。”   她以为这已然算暗示,甚至为此暗暗耳根发红。   没想到他居然问:“有点忙,是忙到什么程度?”   钟弥噎声,耳根热度加剧:“……就是有点忙,得帮着忙里忙外, 你要是来的话, 我可能就会有点顾不上你。”   声音越说越低,最后一句细若蚊吟,而物极必反, 话落, 钟弥清清嗓子, 又扬声起调,直接干脆拍板。   还说得义正言辞。   “这样, 我体谅你一下吧, 你初七当天来当天走,太赶太累, 就十五吧。”   沈弗峥从善如流, 夸道:“还是弥弥小姐善解人意。”   这句善解人意一下又将气氛烘得暧昧起来, 钟弥手肘不撑力, 往旁边一倒,身体栽进松软被子里。   初七得帮着忙里忙外,这话是钟弥胡说的,即使是新年开业当天,戏馆里闹得沸反盈天、果屑满地了,钟弥也是闲的。   沾新年的喜,她的紫竹雀笼上也贴了一张小小的倒福字,拿长羽毛探进去逗,翅尖雪白的小雀便上窜下跳,叽叽喳喳叫着,似给人拜年。   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不知随哪桌客人过来玩的,跑到钟弥身边扯她的桃粉的丝绒伞裙。   钟弥察觉动静,眼睛低下来,就见他献宝似的摊开肉乎乎的小手心,里头攥着十数粒瓜子仁,被手汗捂久了,薄膜似的种皮都被攥化,黏黏糊糊的。   大概是踌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过来问:“姐姐,我能喂这个鸟吗?我都剥好瓜子了。”   小朋友渴盼的大眼睛像乌葡萄,谁看了也不忍心拒绝,鸟笼挂得太高,钟弥拖来凳子让他踩,自己就在旁边扶着他。   鸟已经吃饱了,这十几粒胖圆的瓜子仁吃得费劲。   小朋友实在热情,趴在笼子边给已经吃撑的小雀加油:“快吃呀小鸟。”   钟弥只好劝他,说吃不完了,再硬喂要撑死,把小朋友从凳子上抱下来,领他去洗手间洗手。   本来想着洗干净了就把他送回家长那里,谁料洗手泡沫冲到一半,他忽然扭头一脸难为情地跟钟弥说:“姐姐,我想嘘嘘,我忍不住了。”   钟弥措手不及:“什么?嘘嘘?”   他小声请求:“姐姐,你能不能帮我脱一下裤子?我穿了好多裤子。”   钟弥满头问号,阵脚大乱。   她没有帮人脱裤子的经验啊,像是为了反驳她的不自信,脑子里忽的窜出少儿不宜的画面,好像……好像,也帮忙过,但地点不同,性质完全不同,钟弥更乱了。   小朋友哇一声张嘴,急得说哭就哭:“呜呜呜姐姐我要尿裤子了。”   钟弥忙稳住他,余光一瞥有人进来,是戏班里的武生,脸勾好了,扮相还没弄全,裹着黑棉袄过来上厕所。   钟弥一声喊住人:“等等等!带他一起去!快快快!他要尿裤子了,千万别千万别!忍一忍!”   这下,从钟弥一个人忙变成两个人忙,男厕所钟弥不方便进,就在外面等着。   隔间里,小朋友很害怕,呜呜呜喊着好可怕的大花脸。   武生是粗人,也服了,嫌弃说:“你这小朋友也怪可怕的,怎么还一边尿尿一边嚎啊,尿得一阵一阵的,你就不能先专心干一件事吗?你这小叽叽以后要有问题,还有没有了?”   钟弥在外面听着,已经想要遁地逃走。   小朋友忽然喊她:“呜呜呜姐姐,姐姐你还在不在?”   钟弥只好应着头皮应:“在,在呢!等你出来啊。”   就在这么兵荒马乱的时刻,钟弥开衫兜里的手机亮屏震动起来了。   她拿出来看,赫然显示三个字。   沈弗峥。   解决完人生大事的小朋友像死里逃生一样扑到她身边来,钟弥一边接听电话,一边用口型跟人道了句谢谢,领着小朋友去找家长。   沈弗峥听着那边声音,语气像是意外:“原来真的这么忙?”   送完小朋友,钟弥往自己位置上走:“也不是很忙,就刚刚,忽然有事,刚巧你又打电话过来,怎么了?因为初七没过来,特意打个电话来检查——”   话没说完,那头已经轻轻一句打断钟弥声音。   “谁说我没过来。”   屏息一刻,楼上楼下的闹声仿佛骤然放大。   戏音乐声,喧哗交谈,杂如一团乱墨,而他的声音似一滴清水,坠落其中,独独晕开一处留白。   钟弥不敢信。   “你,你来州市了?”   那句“在你家戏馆门口”让后面的话钟弥都是跑着听的。   “路上堵车,没赶上,老林去问,门口的人说已经录票开场了。”   “我马上出来。”   沈弗峥在那边提醒:“慢一点跑。”   钟弥这才反应过来,急匆匆的脚步一瞬间缓下,甚至还有空拂一拂裙摆,故作从容,她往电话里很有道理地丢一句:“有朋自远方来,这是待客之道!”   说完她将电话挂了,踩完剩余几阶楼梯,裙角飞扬,往门口去。   冬树萧索,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牌挂着她的假生日,还好他这次开来的车是这辆A6,不然换那辆宝驹来,摆门口,实在太招摇。   钟弥上前弯身,拉开车门。   车内的人,相较年前分别时,头发修短了一些,鬓角干净,一身钟弥从没见过的深灰正装,衬领洁白,缎面领带在凸起的喉结下方系得严正,严正到越是不多露一寸皮肤,越是有欲盖弥彰的禁欲之感。   质地精良的黑色大衣裹在身外,更显拒人千里之外的清贵疏离。   偏偏这样的人,侧过头,看向车外的钟弥,俊朗面容上露出一抹温和笑意:“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到要这么发呆吗?”   钟弥藏赧颜,拢裙角,坐进车里小声说:“我是没见过你穿得这么正式。”   有些话还是要老林来说味道才不一样。   “沈先生今早在南市开会,一结束就让开车过来了,本来中午能赶到的,今天路上太堵。”   钟弥刻意忽略他这一路的跋涉辛苦,不作任何感动,只专注于他的衣着打扮,调侃问着:“开什么会需要穿这么好看啊?”   “对方是个很讲究的法国人。”他低一些头,问她,“好看?”   视线落在钟弥身上,又觉得她目光古怪,盯着他的裤子,像走神了。   “在想什么?”   钟弥回过神摇头:“没什么,刚刚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着急上厕所的小男孩,我今天不是很忙,那你堵车过来的,待会儿是不是就要走了?”   “嗯。”   南市的项目由他牵头,彭家出力,上午跟外国资方开完会,晚上他还得为彭东琳牵线,去他二伯沈兴之家里赴宴。   开春沈弗良和蒋小姐就要订婚,他二伯母很满意,要不是沈弗峥当初在沈兴之面前力赞蒋小姐,他们还想不到这桩能和蒋家亲上加亲的婚事。   因这件事,沈禾之跟蒋闻夫妻关系再度恶化,一直闹到春节。   蒋闻厌她这辈子算盘一刻没停过,现在他的侄女蒋小姐也要被她害一生。   沈禾之柳眉倒竖,掐着一个“也”字,冷笑问他,也?还有谁?是你和你那个青梅竹马也是被我害得吗?当年是她非端着清高,你又放不下荣华,怎么现在只怪我?   蒋闻面色难堪,让沈禾之有种报复的快意,更是火上浇油说着:“她跟着章载年回州市,没两年就嫁了人,人家夫妻婚后可和睦得很,恐怕这么多年,我只害了你吧?”   那天大吵一架,蒋骓年都是在沈家老宅过的。   老爷子出面调停沈禾之和蒋闻,那也不算调停了,铁血人物,沈秉林一生都少有慈容软语,适可而止的意思是不管问题解决与否,都不要再让这些话传到他耳边来。   于是,蒋家硬撑起和睦与沈兴之一家筹备起订婚事宜。   二伯谢他,沈弗峥倒不揽功,说亲上加亲这事是小姑姑提的,要谢也该谢小姑姑。   人情也好,利益也罢,事情多了杂了,混在一起都是分得清,讲不清的。   他心思不顺,在会议室频频转笔,不走心的样子被有心人理解成轻怠,他也懒得计较彭东琳数次投来的不满目光。   合作才刚开始,以后日子还长。   新的合作伙伴需要时间适应了解一下,现在能叫沈先生投入卖力的事情越来越少,三分薄面,旁人就得当十二分的盛情来感恩。   散会后,外资方单独请沈弗峥去办公室品茄,侍茄师进来不久,沈弗峥助理也进来了,在沈弗峥耳边说,彭东琳那边来确定晚上赴宴的时间。   沈弗峥没有抽雪茄的习惯,倒是对剪雪茄的双刃剪刀很感兴趣,漫不经心把玩着,听对方说这盒雪茄的不凡来历。   他面上是最稀松平常的淡笑,修长的指骨有一搭无一搭地将银色薄刃翻转,闻声偏过头,眸色在眼皮微敛之间冷淡下来,对助理只说三个字。   “叫她等。”   诸事繁多。   从商业楼出来,老林开车门问他要不要回酒店休息,沈弗良打了电话来说要做东请他晚上去娱乐。   那一瞬心烦,让他想起钟弥的玲珑剔透。   等不到十五月圆,要见她一面。   老林识趣,这车没挡板,便说下去买包烟。   沈弗峥抱着钟弥,问她,想我没有?钟弥杏衫桃裙如一幅早春图景,单薄料峭,侧坐在他腿上,嘴角已然弯成一道春风,偏笑着摇头不认。   年前一别的低落情绪,好似已经翻篇,钟弥此时才能坦然承认,自己的胡思乱想有些不合时宜。   “你当时有没有生我的气?”   沈弗峥应声,很深重地说:“嗯,你好不懂事。”   钟弥面色突变,像被从优秀打成了不及格一样,备受冲击。   “我随便问问的!你这人,你这人怎么还真的‘嗯’啊!”   沈弗峥笑着,伸手将她垂下去嘴角以拇指食指提上去,叫她再度展颜:“故意说的,怎么还真的信?”   钟弥拿不准了:“是假话吗?”   “也不完全是假话。”   钟弥悬心问着:“那是什么意思?”   沈弗峥答:“你年纪小,容易冲动,做事拿不准就想先逃开冷静,也是明智之举,你把自己的感受摆在首位,我非常支持,我喜欢你这样,弥弥,我并不需要一个小姑娘用偷偷受委屈和忍着不高兴来证明她很喜欢我。”   钟弥觉得自己像热水杯壁上那层水汽,在他面前,温热又透明,她有点不确定地问:“真的吗?”   “大概我很庸俗吧。”   他嘴角微弯,淡淡自评着,“我需要你的开心,来证明自己还有点本事。”   闻声,钟弥眼神倏亮如放彩,矮身往他肩上一伏,将他抱住,樱口故意在他耳边,吐热息,讲甜话:“沈老板,很有本事的。”   钟弥能察觉到彼此都在克制,眼神屡次黏热交汇,嘴唇却相敬如宾,仿佛都知场合不对,这一吻落下去很难休止。   她先让自己的眼眸逃开,抿抿唇,与他闲话。   “你今天过来了,十五,还会过来吗?”   他干干脆脆答一个字:“来。”   钟弥点点头。   车里的气氛像在一触即燃的边缘反复跳跃,呼吸都成了蜡烛顶端最薄又最热的那一层焰。   钟弥的手被他握在手里都不敢乱动,屡屡咽津,脑子里飞快搜索着还有什么轻松一点的能和他聊的话题。   要不问点累不累、忙不不忙之类的废话?钟弥正犹豫从何处开口,他先出了声。   沈先生是不说废话的。   “之后还有事要忙吗?”   钟弥望着他,摇摇头。   他越是面容如常平静,越衬得瞳孔深处有一股不动声色的暗火,幽绿色的那种,冷淡,寡薄,像致幻的苦艾酒。   以退烧之名,叫人上瘾。   钟弥几乎是被他的眼睛锁住,后颈的僵直感与麻醉一致,他捧钟弥的脸,一说话,下一瞬又叫人心跳瘫软。   “我带你走好不好?你去南市玩两天,我不在的时候,会安排人带你出门玩,不会让你无聊,好吗?弥弥,我想要你陪着我。”   原来坦然说出口的欲望是这样的。   她好似一台性能巨好的加热器,吸进身体的氧气,迅速升温,传至四肢百骸,连头皮都跟着微微发麻。   她太想答应了。   胡葭荔的新男友钟弥还没见到人,此刻就在心里先给他扣一分,太不会选日子了,为什么要定初八!   “我跟朋友……约了要见面的,对不起……”   而且这么突然就要拎包走人去南市玩两天,她还得现编个理由应付章女士,这很难现编。   沈弗峥皱起眉:“什么朋友?”   钟弥感觉他也要恨人了。   “我闺蜜,”钟弥想起他和胡葭荔之间的一桩联系,“她家的老房子好像……就是你拆的。”   沈弗峥一瞬失笑,握住钟弥虚虚指他的手指头,攥在手心:“我怎么不知道我拆过别人的房子?”   钟弥一时真不知道怎么解释。   她并不清楚所谓古城区拆迁重建的大项目里,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但那次陪他去参加过宴会,从旁人话里也可知他随便一句话都举足轻重。   “反正跟你有关系的!”   透过玻璃看见老林“买烟”回来,站在不远处,钟弥余光瞧见,心想大概是时间所剩不多,沈弗峥得走了。   “十五见吧?好吗?”   钟弥俯身想亲他一下,聊作告别吻。   沈弗峥偏开脸,叫她的吻旁落,钟弥一愣,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说:“我没那么好打发。”   他捏着钟弥下巴,薄薄的眼皮撩起,打量人的眼神像用羽毛尖在皮肤上轻刮。   拇指一动,男人微微粗糙的指腹从她柔嫩的唇角轻轻擦过,揩下一抹淡红,用食指两下蹭掉,又同她温笑说:“攒着吧。”   钟弥从他车上下来,调整呼吸,顶着细细冷风,快步往戏馆里走。   明明什么都没做,甚至连个吻都没有,她却跟遇见妖精、撞了邪气一样,面庞红透,神思游离,像什么都做了一样不复寻常。 第38章 好高雅 焰白珠光   胡葭荔这次找的新男友还可以, 请女朋友的闺蜜吃饭还知道要迁就两个女孩子的口味,把地方定在她们之前常去的一家烤肉店。   春节大鱼大肉吃得发腻,钟弥入座后, 吸一杯清爽的西柚汁,从头到尾只吃了一点蔬菜和菌菇。   除了聊天, 她的目光频频从二楼窗边逃出去,看正月里车来人往的十字路口。   一顿饭吃得七七八八, 钟弥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胡葭荔的新男友不能吃辣, 沾一点辣就整张脸冒火,虽然一直爱屋及乌说着这家店味道好,但其实东西没吃多少,解辣的饮料倒是灌了一肚子。   见钟弥走远,他推了推黑框眼镜, 忐忑问着旁边埋头炫肉的女朋友:“你闺蜜是不是对我有意见?要是有什么误会, 你跟我说,我可以解释。”   胡葭荔虽然也觉得钟弥今天出来玩的兴致不太高,但也没到“有意见”的地步, 而且跟她上一任相比, 钟弥这回的态度已经算好。   上一任贺鑫, 她说男朋友是艺人经纪,经常跟女主播打交道, 钟弥当时嫌弃难言的样子, 胡葭荔至今铭记于心。   而她现在这个男朋友,大她四岁, 学计算机的, 公司除了前台和财务, 其他部门找不到一个女生, 他大学没谈上恋爱,毕业后也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   虽然人没贺鑫能说会道。   但钟弥倒是夸了他,说他这个工作前景挺好的。   胡葭荔从男友那儿接来一张纸巾,擦去嘴角油渍,安慰道:“应该不会的,我回头问问弥弥,你别太担心,她其实就是这样的性格,跟不熟的人不太热情。”   男友点点头,这才松了一口气。   等钟弥回来,又主动问了要不要再添点菜,钟弥摇摇头说吃不下了,胡葭荔也说很饱,他起身,叫她们稍等。   老夫妻经营的烤肉店,只能现金支付,正月人多,他去前台排队结账。   等人走,胡葭荔朝前探身,使使眼色问钟弥:“怎么样?”   “挺好的。”钟弥点着头说,“工作稳定,性格看着也老实,跟你家一样是拆迁户对吧?”   胡葭荔点头:“对!”   钟弥评价:“很好,门当户对。”   胡葭荔笑出来:“这也能算门当户对啊?”   “当然了,你想想你前面那个渣男。”   钟弥提醒好姐妹,“如果一个人在自己当前的生活状态里还有生存压力,跟这样的人恋爱,是非常忌讳‘他贫我有’的,容易不纯粹,即使有爱都不行,因为爱有时候也拗不过人性。”   胡葭荔绕过来,扑在钟弥身边抱着她呜呜喊着:“还好我有你,我的弥弥大军师!那你那个男朋友呢?什么人啊,刚恋爱就送你Boucheron,他会不会动机不纯啊?”   钟弥开玩笑:“没准是我动机不纯呢?”   视线越窗,钟弥看见她曾和沈弗峥相对而立的夜风路口,她问他的名字是哪两个字,他一笔一划在她手心写下来,也像是被刻进生命里,不能割舍,也太难忘记。   “啊?”   钟弥又笑,解释说:“恋爱和奔着结婚去处对象,是两码事,前者不需要了解那么多,即使想尽办法去了解了……也没有什么意义。”   就像她此刻不知道在沈弗峥的生活状态里,他面临的压力是什么,她也不去问,她很清楚,他的困难,绝不在她能解决的范畴内,她一时浮于表面的担心和焦虑,是虚假共情,就跟男生和女生说多喝热水一样,是毫无诚意的废话。   胡葭荔说:“可是人家都说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是耍流氓唉。”   “只要双方都是流氓,没什么不可以的,你情我愿嘛。”   潇洒慷慨的语调一出来,钟弥自己都有点惊讶,她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胡葭荔听后更是夸张:“弥弥你真的好厉害啊,高中你和周霖恋爱,你就敢带他回你家,我当时就觉得你好酷。”   胡葭荔这句“你好酷”叫钟弥在十五那天,出门时想起来都一阵心虚。   活回去了,一点都不酷了,现在出门约会还要跟妈妈编谎话,越活越纯情了。   沈弗峥已经到了酒店。   钟弥进酒店大厅后,坐电梯上去,去找到他发过来的那四位房号。   足下的静音地毯,厚软到似踩绵绵浮云来赴幽会,半昏的走廊壁灯,亦是情调十足,中式风格惯常含蓄,露三分留七分,就像艳词里的牡丹滴露,露不是露,牡丹不是牡丹,偏真有花开。   路过走廊,钟弥匆匆照了一眼墙面镜子。   镜子里的女人,脸上只化着淡妆,长发微卷,披散肩头,穿一身燕麦色的及膝大衣,手里拎着小水桶包,包里放了不少东西,拎起来有分量。   确认房号,她先按了按门铃,门开后,直接将自己的包包递进去,门内的男人应该洗过澡,虽然没穿浴袍,居家休闲的米色系打扮,清爽成熟,但脖根微潮的黑发和一身湿热水汽,看得清清楚楚。   钟弥脱掉大衣,走进去进去参观,大衣往沙发背一抛,里面穿的是一身春款裙子。   两件式,上衣短,裙子长,开叉却高,不束缚动作,她扭头往男人身上跳,依然轻盈。   只是大幅度的动作让她上衣朝上提,衣摆出露一截腰。   沈弗峥没托在她臀下的那只手,搭上那片细腻皮肤,掌温滚烫似烙,衣料间的空隙供那只手自由往上游走。   外衣里面,背部单薄的只有两条线,用指腹去刮,才晓得,原来还有更单薄贴肉的一层蕾丝,细密纹路暗示花纹繁复,叫人开始盲猜是什么颜色。   心思不显,话也不露骨,沈弗峥高挺鼻梁抵着钟弥的鼻尖,说话的亲昵气息很低又很热:“这么穿不冷?”   好高雅的一句话。   让那只欲念丛生的手掌无论怎么抚揉白皙光滑的腰部皮肤,都显得像替人取暖一样好心。   他明明知道她哪里敏感,偏偏还频频作弄,钟弥一半真一半假软下身子,扮柔柔弱弱的娇态:“好冷啊。”   说完,她便再演不下去了,眼里闪着小狐狸似的光,靠近过去,停在近至寸许的地方,看着他的眼睛,同他轻声地说话,越轻越诱惑,“很好看的。”   “哪里好看?”   他的眼神,从她卷翘扑扇的睫毛,不露声色移到她放慢话音的唇瓣上,像涌动暗流之下随着钩子在动的鱼,本来是钩子钓鱼,却因为鱼的过分配合,让小小的钩子显得更像猎物。   大鱼逗玩一只小钩子。   她忍着羞,自信道:“哪里,都好看。”   沈弗峥吻上去,抱着她稳稳抱住,往卧室走去。   窗帘紧闭,卧室主灯未开,光线旖旎。   蔽体衣物消磨得一件不剩,床边的狼藉和床上的狼藉,形成一静一动,一冷一热的对比。   他的唇还是温柔君子,在钟弥脖颈间密密流连着,呼吸都似给她紧绷的皮肤渡暖,手指却做辛勤蚌工,用耐心寻一颗珍珠,爱不释手地把玩。   松开绷至关节泛白的手指,他肩头留五个深浅不一的月牙红痕,钟弥手向下求饶,去捉他坚硬的腕骨。   唇间虚虚吐气,纤瘦的手去搭他手腕,却软到没力抗争,只停在那里,变相感受着,在以怎样频率推进。   某一瞬,她脖颈猛然后仰,眼前闪过一阵焰白珠光,火花四溅。   只觉得自己不受控地在被往前推,一点叠一点,似山角裂纹陆陆续续掉落的碎石,往前去,终有一场地崩山摧在等她。   近乎白热化的叠加,终于轰然一声。   喉间溢出陌生的声音。   她不受控地下坠,又好似栽进一场梦里炼化重生。   沈弗峥没有离开,手臂圈揽着她,如呵护又如占有,心跳激荡的胸口贴着她黏湿纤细的后背,在她的身体最深处,和她共享最后的烟花余震。   他松开手臂,将人往下送,钟弥终于与柔软的床彻底相拥,唇间吸吐的呼吸翻涌,似争夺氧气,累到眼皮都不想睁开,只闭着眼,感觉到自己被人亲了额头,身上覆来一层柔软被子。   随后昏天黑地睡了一觉。   醒来看床头钟显示的时间,才刚刚入夜。   翻身的动作,让一阵细幽的疲累不适传来,身体像一块功能欠佳的记忆海绵,还没完全恢复,心里却黏黏热热多了一部分亟待定义的新生。   钟弥看着闭合窗帘,恍然记起,不久前是一场连昼夜都不顾的疯狂情/事。   沈弗峥进来的时候,钟弥正坐在床上发懵,他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摸她的脸,问她睡饱没有。   喉咙脱水一样干,或许还有一点起床气,钟弥此刻不想说话,只往他肩膀上发懒地靠,鼻音发出一声“嗯”。   沈弗峥扯来松软被角,裹住她一丝不/挂的后背。   “喝点水?还是缓一会儿再起来?”   钟弥想到什么,往外面指:“我包里有保温杯。”   说是保温杯,其实是一个卡通茶壶,绒布的灰色袋鼠造型,袋鼠兜里塞着圆胖水壶,弹开袋鼠脑袋,里头还是与儿童水杯一致的软头吸管。   她含着喝了好几口,嗓子润下来,朝沈弗峥一伸:“你要喝吗?是梨子水。”   “怎么要喝梨子水?”   钟弥说:“前几天跟我闺蜜出门玩穿少了,回家开始咳,嗓子一直不舒服,我妈妈担心我感冒,这几天都在喝梨子水。”   “原来你出门见谁都会穿得单薄又漂亮。”   他故意讲酸话可能是人生头一遭,演技不佳,惹钟弥含着吸管发笑。   她险些要呛,连忙吞咽。   沈弗峥堵上她的唇,连甜味带呼吸全部夺去,一松开,钟弥立马剧烈地咳了两声。   他手掌又抚了抚钟弥的背,帮她顺气,坏人好人,一个人做尽了。   钟弥脸红着,斜他一眼,故意说:“我的漂亮又不是为你一个人服务的,当然人人可见,喜欢穿漂亮衣服,是我对这个世界的尊重。”   “那我大概对这个世界不太尊重。”   钟弥正要夸他衣品很好,不必谦虚,出声前一秒,猛然反应过来。   不太尊重,大概是指喜欢脱漂亮的衣服。   钟弥又一时哑言。   沈弗峥去外面提进来一只纸袋,放在床头,跟钟弥说:“晚上出门不用穿那么漂亮的衣服。”   春衫的料子,腰腹都飘逸走风。   “容易感冒。穿这个,厚一点。”   钟弥翻来袋子看,是一件白色的毛衣裙,手感绵厚,长度大概过膝,款式颜色都和她今天的外套很搭。   “你睡着的时候,我叫人帮忙去买的。”   袋子底下还方方正正折了一条柔软的围巾,双C的标,黑白菱格。   州市只有香家的化妆品专柜,沈先生再本事滔天,也不可能叫人在一堆彩妆里淘来一条保暖围巾。   “这个是什么时候买的?”   “年前,陪我妈和我堂妹逛街。”   钟弥将围巾摊开,想起之前那次和他在商场偶遇:“你经常陪你妈和你堂妹逛街吗?”   他沉吟,露出头疼神情:“每年总有那么一两次吧,逃不掉。”   她身无寸衣,只将围巾松松披着,遮掩胸前春光,圆润肩头半露不露的样子,慵懒又迷人,好笑问着:“这么可怕,真的逃不掉吗?”   “是逃了不划算。”   他如实说,“与其躲这一两次的闲,被她们一整年念叨冷情冷性毫不关心,不如做足无可指摘的样子,大家都好。”   钟弥心里有一瞬心惊,膝跳一样短促又深刻,就像第一次听见他说,只有小齿轮才会拼命地转,那时的惊讶。   如今更甚。   连他的妈妈和堂妹也只是他人生中偶尔运作的一格,什么人在他哪里,才不算是小齿轮呢?   “发什么呆?”   钟弥回神,两手拢紧,似要留住一些围巾蔽体幻觉一样的暖:“所以……这条围巾,也是你做给我看的样子吗?”   话刚出口,钟弥就有点后悔。   她觉得这话扫兴,会败了小别重逢的好气氛,不料下一秒,她被男人的手臂一环,沈弗峥将她搂到怀里,轻轻环抱着,声音贴在她耳边。   “我是想起你冬天总爱露脖子,替你冷。”   她感觉到周身实实在在暖起来了,因他的怀抱,还有他的回答。   钟弥在他怀里扬起头,俏皮嘚瑟地说:“我年轻喽。”   闻言,沈先生凝住眉,看着小姑娘洋洋得意的样子,精准又委婉地戳痛点:“现在年轻人体力不好,是通病吗?”   钟弥肉眼可见像个气球一样鼓起来,橡皮口却被捏住似的,闷得一口气都出不来。   沈先生进退有方,也不忍心,立时温柔抚抚她的背,哄着说:“好了好了,没关系的。”   钟弥洗澡的时候都在气,觉得自己落了下风,心口堵了一口未出的气,越想越郁结,冲去一身泡沫,衣服都来不及穿好,胸前裹着宽大浴巾就着急跑出来,与他再议旧题。   她光着脚,水还没擦,地板被踩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冲站在窗边的沈弗峥忽的理论:“你知道年轻人为什么体力不好吗?因为我们只要懒惰地享受生活就可以了,不像你们,已经开始需要运动抗老!”   放完话,钟弥单方面结束战斗,重返浴室,擦身穿衣。   沈弗峥在窗边扭头听她说完话,没反应过来,又见她身影闪电般消失,耳边还举着正在通话的手机。   电话那头的人饶有兴致地探听:“这谁啊?敢冲沈先生这么吼?”   沈弗峥失笑说:“小女朋友。” 第39章 全世界 于世俗中,焚花烹锦   钟弥洗完澡出来, 换上保暖的衣裳,准备跟沈弗峥出门吃饭。   走到房间门口,沈弗峥替她查看遗漏:“包不用带?”   “不带了。”   钟弥趿拉着酒店的室内拖鞋, 低头专心系着大衣上的腰带,打好结, 她转过头,冲沈弗峥眉眼灿灿说, “带着麻烦, 反正我晚上,还要回来呢。”   听懂暗示的沈先生,稍一点头,不知道是满意,还是知晓了, 很贴心地问她:“不用回家?”   钟弥没应, 拐着弯说:“我高中读书的时候都没有为了和男生夜不归宿跟我妈撒过谎。”他送的围巾没御寒,先成了打人工具,轻飘飘挥落在他肩膀上, “便宜你了。”   沈弗峥微微闭眼, 修长脖颈稍稍往后让了让, 脸上却是带笑的,他抓住围巾一端, 拿过来折好, 低着头,给钟弥戴, 说着荣幸:“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有女孩子为了和我夜不归宿跟妈妈撒谎。”   钟弥低头看他打的围巾结, 意外的整齐好看, 抬眼笑得不怀好意:“有没有重返青春的感觉啊?沈老板?”   沈弗峥先是莞尔, 将她围巾里的长发拨出来,随后认真思考,配合道:“起码——年轻了十岁吧。”   州市钟弥比他熟悉,就着夜色,她领沈弗峥去了一家地道的本地菜馆。   菜馆对面是家大酒楼,他们上二楼,坐靠窗位置,一偏头,透过玻璃就能看到门口几个工人正加班加点拆着鲜花气球,电子屏上还滚动着过时的喜庆大字,热烈庆贺某某与某某喜结良缘。   喜宴结束,越华丽的仪式散场就越是显得萧条冷寂。   草草收来的大波祝福,就像地上摞起的一堆无用红纸,卷一卷,团一团,往人生的袋子里塞,看似满满,实则毫无分量。   钟弥临时有感,本来只是想打趣地问一问他,你这个年纪,家里会催你结婚吗?话到嘴边,一思量就变了味。   最后只张了张嘴,提起筷子,咬住一根油麦菜。   清淡小炒,根茎有点清苦。   沈弗峥挑眼过来,看她已经恹恹无食欲的样子:“饱了?不吃了?”   钟弥趴着,两手交叠,垫着自己下巴,顿顿地点一点头。   桌上的小砂锅盛着原封不动的干笋冬菇煲鸭汤,底座小小的火已经烧干,其他两道荤菜也没怎么动。   “汤一口也不喝?”   钟弥说:“是点给你的,这是州市本地的特色菜。”   沈弗峥问:“你就陪着我吃几根菜叶子?”   “我习惯晚上少吃,有时候不太饿就不吃,有时候吃点酸奶水果就凑合了。”   沈弗峥闻声皱起眉:“你这样,身体要弄坏,你一个人住在京市也这么凑合?饥一餐饱一顿?”   钟弥本来没心情笑的,可话好笑,实在忍不住,所以笑得特别浅,短短一下,像水纹磷光一样破碎。   “什么饥一餐饱一顿啊?把我说的这么可怜,我想起来就会吃的好吗?不会饿死自己。”   沈弗峥更不能认同了:“想不起来就不照顾自己了?已经胃不好了,还不多注意,等你回京市,我叫人安排一个营养师给你,好好吃饭。”   听到营养师,钟弥瞬间头大了一倍,她都忽略前面话的信息,沈弗峥怎么知道她胃不好的,她胃有毛病不是吃饭造成的,是喝酒胃出血留下的小毛病,她后来多注意已经差不多好了,甚至章女士都不知道她胃不好的事。   这会儿她没深想,只一心扑在营养师这个高级词上,想着自己年后去上班教小朋友跳舞一个月才能拿多少钱,估计连人家营养师薪水的零头都没有。   “可是——”   钟弥刚出声,就被沈弗峥打断。   “不是在和你商量。你不会照顾自己,就让会照顾的人来。”   钟弥“哦”了一声,心里却有很多话在嘀咕。   她也不算不会照顾自己吧,只是他们对“照顾好自己”的定义不太一样而已,这个世界上多得是糊弄一日三餐的人。   可能沈先生不在其列罢了。   钟弥直起腰说:“那我也能不跟你商量,就命令你好好照顾自己吗?”   “说说看。”   沈弗峥眼睛蹙起笑意,无声表示着,非常喜欢她这种永远不会甘心将自己放于被动位置的性格。   无关强势,只是这种小小的思索反击,具有生命力,是再金贵的笼子都无法困住的鲜活。   话是脱口而出的,他问了,钟弥也认真地答:“你可以不抽烟吗?我爸爸是肺病去世的,他从小待在戏班里,后台抽烟的人多,有时候唱夜戏,他就得靠抽烟吊着精神等上台,后来我妈妈让他戒,但也来不及了……”   难过是从已然克制的话里一点点洇出来的,沈弗峥看着她定定望向自己,说:“我希望你健康。”停了两秒又说,“可以陪我久一点,很久很久。”   两句话,健康和长久,好像是一个意思,又好像不是。   小包厢里一时寂静,木楼结构的菜馆隔音差,更能听见外头热火朝天的推杯换盏。   沈弗峥将视线转向窗外,那是一处喜宴酒楼,电子屏的红字还在动,钟弥吃饭的时候好几次看过去,眼神落得远远的,又像玻璃一样透着情绪。   他没说话,把手心伸过去。   无声地,等着钟弥伸手来搭。   刚一将手掌懵懂放上去,便被他握住,钟弥有点无措,低声问:“很难吗?”   是什么很难,戒烟求健康?还是陪她很久?   沈弗峥捏了捏她的手,看了眼半冷的餐面,干脆起身过来,相握的手一提,将没反应过来的钟弥抱住,他面朝着窗外黑暗夜色灯火,将光明的那面留给她,倏然,轻轻喊她:“弥弥。”   “嗯?”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能陪你很久很久呢?”   他声音更低了,低得诚恳,低得温柔,似眼前纸面灯笼里的暖光。   她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没那么大的本事,无法成为沈弗峥世界里的一盏灯,没办法替他照亮前路,但是他想握她的手,那么她愿意陪他走这一程。   从年前到此刻,不说脱胎换骨,起码她想清楚了很多事,也做好了一些选择。   爱或许不该是卑微地自甘渺小,但也不该轻易地放弃毫末。   吃完晚饭,从店里出来,想着从这里到陵阳山车程不远,钟弥提议去逛庙街。   元宵是大节庆,会组织不少活动,比往常都热闹。   因为之前当导游带他去过,钟弥此时说:“旅游和约会感觉不一样。”   故地重游,今非昔比。   路过石拱桥,钟弥看见有人打着金鱼灯从自己旁边笑闹错身,往下走了两步,远远看见玲珑十二扇的招牌,店门口依然游人如织,忽的,她就想到半年前的场景。   他附在墨影灯辉旁,拿着自己赠字的扇子,转头看过来。   那时的钟弥还不知。   往后多少罗愁绮恨,从这展扇一刹间,便有了开头。   -   胃真是情绪器官,心情差时几根菜叶就能填饱,心情一好,从街头到街尾感兴趣的小吃都要买来尝尝。   沈弗峥在旁边付钱,调侃她:“原来是要留着肚子吃这些东西。”   听声音,沈先生对垃圾食品意见不小。   钟弥撕一块棉花糖,去堵他长辈似的声音,烂漫眨眼:“不甜吗?”   他不喜欢吃甜食,此刻却甘心咽下肚,点头首肯。   她那双眼,肯露笑,就是最甜的了。   白至透明的糖丝,既细又软,在他唇边有一缕残留,钟弥想着,这多有损沈先生英姿,便往旁边石阶上一站,趁软帘遮挡,四下无人,便踮脚往他嘴角亲了一下。   沈先生很淡定,起码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钟弥很意外,转着糖签说:“我之前这样干——”   声音紧急踩刹车。   但没用了。   沈先生见微知著,从钟弥嘴角消失的笑容,反而在他脸上看出变样的三分来,连话都不必说全,点着关键字眼。   “以前?这样?跟谁?”   音阶一点点抬上去。   钟弥咬唇不语。   她不会怪自己的,有错男人背,要怪就怪当时的恋爱青涩,前男朋友不如沈先生淡定,反应过分强烈。   他之前丢过咖啡店主给钟弥表白的卡片,那时装醋的模样,与此刻高下立现,虚张声势的东西都太假了,反而不敌他用指节轻敲钟弥眉心,淡淡说:“你倒是什么都敢跟我说。”   钟弥用手心捂着额头,难为情地笑,记一笔老男人的好。   吃醋不发火,吃醋很迷人,大人有大量,知情识趣……   不能深想。   否则这座方露一角的大冰山夸不完。   钟弥走在他身边,试图去找轻松地话题翻篇,隐隐听见乐声,想起元宵有戏台,是当地政府做旅游宣传特意请来的戏班,唱的是地方戏,便拉他往人群拥挤处去看。   沈弗峥纳闷:“你家茶楼不就是唱戏的,还没听够?”   钟弥咬咬唇,弯着眼睛,露出软软一个神秘笑容:“这你就不懂了吧,家花哪有野花香啊!”   沈弗峥被她拉着手,瞧她兴头十足的样子,沉沉一叹气,不由担心道:“你这个性格,倒是有点危险了。”   人声喧闹,钟弥没听到。   带方言的地方戏,别说是京市人,就是说惯普通话的钟弥也有反应不过来的时候,但热闹也是真热闹,毕竟正月假期也是旅游旺季。   往庙街门口走的时候,钟弥忽然想起来,今晚的沈弗峥似乎真的一心一意在跟她约会。   就连站在戏台下,听不懂唱词,看不懂情节的时候,他也没有把手机拿出来一次,只是低着头,听自己在他耳边讲典故,台上是哪一出才子佳人恩恩怨怨。   “你,今晚好像连个电话都没有?”   明明之前感觉他很忙,像京市南市州市三个地方连轴转,有时候通电话都觉得他声音透着疲意。   “关机了。”   淡淡三个字的回答,叫钟弥吃惊望向他。   他连你信不信都不问,这人从来不爱解释,只从黑色的大衣兜里,将黑屏的手机拿出来,丢进钟弥的外衣口袋里。   手机坠入袋底的一瞬,夜幕里传来轰然一声,是元宵的烟火表演。   沈弗峥站在街心,朝瞬息间璀璨无比的天际看去,他深刻温柔的面庞,迎着光,被满天烟火映亮。   “今晚除了你,全世界都找不到我。”   钟弥手指在口袋里悄悄攥住,指尖碰到他手机冰凉的屏幕,那是能隔绝他与另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所有联系的东西,能让他在这一晚,起码这一晚,完完全全属于她。   心间浮起一口久久难以消融的热气,将钟弥整个人无声无息地充盈。   他看着烟花的时候,钟弥仰头在看他。   想起烟花是多么俗常的事物,所有难忘的意义,往往取决那些灿烂的瞬息,是什么人在身边陪着你。   “沈弗峥。”   钟弥轻轻喊他。   他转回视线,从她缀着小小烟火的眼睛里,忽的瞧出一种天荒地老的东西。   他低头,钟弥踮脚,闭眼吻上的一瞬,才知道那种美好的东西是什么。   于世俗中,焚花烹锦,浪漫出逃的错觉。 第40章 艺术家 抽象主义和写实画派   元宵次日早上, 钟弥起不来。   酒店窗帘闭合,室内开着柔和的灯,难辨昼夜, 但她侧躺在枕头上捧手机刷朋友圈,先是浏览完胡葭荔昨天的约会九宫格, 点了一个赞,又去看靳月的深夜小作文。   屏幕一角显示当前时间。   她知道外头天已经亮了。   沈弗峥洗漱完, 高大身躯背对着床, 站在镜前穿衣,钟弥从镜中窥见他垂眼系衬衣纽扣的动作,眸半敛,映出眼下灰影,指骨修长, 慢条斯理打理着自己。   面孔上, 神清气爽之余,有种偷情/事后餍足的漠然。   他右边未被遮盖的肩颈皮肤上有一片抓咬红痕,艺术家趴床边, 远远欣赏自己昨夜的杰作。   倏然, 他眼皮一掀, 往前瞧,钟弥隔着镜子被人盯住, 先顿了下, 随即大大方方耸肩做了一个小表情,转身过去。   所以她错失机会, 不知道沈弗峥看她的眼神, 与刚刚的她有类似感觉——艺术家欣赏自己的杰作。   若有不同, 大概钟弥是天马行空的抽象主义, 而他是苛求细节的写实画派。   扣完衬衣的最后一粒纽扣,沈弗峥调整袖口让腕骨舒服,对着镜子,往左偏头,衣领缝隙里,细看还是露出一点红。   不是吻痕,是被咬的。   这点半藏半露的痕迹,社交距离下看不出来,沈弗峥也没再管,折身走去床边,坐下俯身,手指半探进温热枕被间,去托钟弥侧脸,示意她翻身来面对自己。   他手上有洗漱留下的清冷香气,掌温却很热,动作柔柔捏她的脸,声音从钟弥背后传来:“真不起来跟我一起?”   钟弥豁然翻身,一双乌玉眸子盯住他。   像是看不懂他,又不好随意乱猜他的意思。   他要去看望外公,邀自己一起是试探吗?是不介意外公知情?还是沈先生本事已然大到百无禁忌,不怕任何人知情?   可钟弥有顾忌。   恋爱是她自己的,想怎么谈怎么谈,她不愿意事情复杂化,只想把聚散掌握在自己手里。   沈弗峥瞧着床头橘灯下的一张小脸,觉得自己快要惹怒一只有起床气的小猫,用指腹蹭蹭她柔软的眼皮,哄着:“好了好了,不去,你继续睡吧。”   脚步声随着关门响离开,留下房间内的安静,却没有让钟弥的心思静下来。   昨晚回酒店的第二场,在浴室。   钟弥那时刚洗完澡,穿着酒店浴袍,头发还没吹干,听到浴室门响,便轻声问着:“是谁给你打电话啊?”   他这样的人,长时间关机联系不上,也挺吓人的。   沈弗峥没说话,从身后将钟弥拥住。   她头发拨到一侧还没完全吹干,后颈还有潮湿的碎发黏在雪白颈根,那不是吻,他闭眼,只将唇落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印着,像久冻之人抱住活物在汲取温暖。   钟弥觉得奇怪,将吹风机放下,试图转过来看他表情。   他手臂钳得太紧,小幅度摩擦起了火。   他从后进来,钟弥手心撑在镜子上,站不住,他搭着她的手背十指相扣,以这个姿势,将钟弥钉在半起雾气的镜子前。   “以前和别人有没有这样?”   钟弥要把之前在庙街夸他的那句大人有大量收回,沈老板问这样的话,太纯情。可这场景与纯情无关,钟弥无意偏了偏脖子,摇头说没有。   肩上浴袍滑落,让出最大幅的雪肌留白,随后挥毫泼墨,如梅印记细密蔓延,画中梅傲然盛放,等人采撷。   “那你呢?”   他侧脸贴着钟弥耳际,呼吸里热气也随话音拂来:“没有,我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是你难以想象的别扭,我人生里所有的关系都是不真实,不健康的。”   钟弥几乎站不住,声音变调,断断续续地问:“那,后来,那后来好了吗?”   某一瞬,触到极限。   钟弥镜面上的手指在他掌心之下猛然蜷缩,留几道细细指印,瞳光涣散如烟花,眼前弥留一阵热雾,视线不清明,听觉反而清晰了。   “好不了了,弥弥。”   过了许久,他这样说。   这个男人在她面前流露过弱态,用声音,用神情,她虽难招架,但自知半真半假。   唯独那一刻,他的脸埋在她里,看不清表情,全然一副掠夺姿态。   她却第一次觉得,他的身体里真有脆弱的一部分,以凶烈触达灵魂,似坚冰坠泡温水,被她酸软感知。   不是你来我往的试探招架。   是像什么老旧又不为人知的东西放进她手心,他在一时情热里暴露,希望她能承托。   那样的沈弗峥,让钟弥隔夜想起,都仍然觉得像梦一样虚幻。   可脖颈间的痕迹又确确实实。   没等他再回来,钟弥草草洗漱,就收拾东西回了家。   回家倒头继续睡。   近午饭时间,淑敏姨上楼喊她吃饭,她被子蒙头说很困不想吃,门关上还听到淑敏姨在和章女士纳闷:“昨天跟朋友出去玩什么了,这么累。”   之后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床头手机响起,钟弥半梦半醒之间接听,电话里,沈弗峥问她跟他要不要一起回京市,她说得在州市再过两天。   晚上她去丰宁巷外公那里吃饭,书房未收的棋局,昭示某人白天来过。   她想起一件事问蒲伯:“外公是不是有一副很贵的棋?”   蒲伯翻出来。   钟弥捻起一颗黑子放置灯下,灯影透出幽湖一样的浓碧。   “是墨翠。”蒲伯说。   “黑白子一共三百多颗都是最好的玉,成色水头几乎都一致,这是真的有价无市,再有钱,也做不出来第二副了。”   连棋盒都是雕花的金丝楠,旁边放着一个抽口系绳的云锦纹的小布袋。   钟弥问:“这又是什么?”   蒲伯就笑了:“你说是什么?我的弥弥小姐,你小时候学棋摔碎的那十多颗子。”   “啊?”钟弥肉痛的表情真真实实,“碎了十多颗吗?我怎么这么败家啊,这得多少钱?”   蒲伯笑着摇头:“这就算不清了。”   “这么贵的东西,赶紧收起来吧。”钟弥摆摆手,又明知故问:“这个东西是谁送的啊?”   蒲伯答着:“那位京市的沈四公子,送礼那会儿好像才刚出国留学。对了,今早他还来瞧了你外公,陪你外公吃完饭,下午才走的。”   钟弥装作上一次见这人不是在床上负距离,而是夏末好天,外公院子里与他点到为止握手,礼貌地互通姓名。   “哦,是那个送兰花的啊。”   她将好奇的尺度拿捏得很好,随口问着:“为什么这个人送的礼都这么贵,外公却肯收啊?别人来送东西,外公不都不收的吗?”   “有些礼,收了,自己不安心,有些礼,不收,别人会不安心,你外公年纪大了,礼不礼的都无所谓了,求个安心罢了。”   钟弥正想问那个会不安心的“别人”是指谁?是送礼来的沈弗峥,还是沈弗峥所代表的人?   他能代表谁?   他爷爷吗,外公云淡风轻提及的昔年故交,沈弗峥口中视外公为此生挚友已经退位的大人物?   话没来得及问,外公进了屋子,看到那副棋问:“怎么今天有兴趣把这东西翻出来了?”   蒲伯看了钟弥一眼,笑说:“可能是想到自己小时候闯祸了吧。”   钟弥挽着外公胳膊,装乖说:“外公,从小你就教我写字画画,学了这么多年,我现在却一样傍身的本事也没有。”   外公面露欣慰道:“我们弥弥是长大了,学会谦虚了,小时候还不是这么个说法儿,小时候还敢跟人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现在就是一样傍身本事没有了?”   “我那是年纪小,胡说的嘛。”   “不是胡说。”外公摸摸她的头发,“外公今早还跟人夸你呢,顶聪明的,学什么一点就会,就是一样不好——三心二意,不肯用心钻研。”   今早?那就是跟沈弗峥夸的自己?   钟弥神情微微一变,还没来得及摆听训的态度,外公又夸她,话语却意味深长。   “你这样也好。”   “人啊,一旦费心钻研什么,就会被什么困住,不自由,不开心。”   外公是看着她说这句话的,钟弥却有种直觉,这感慨由另一个人而生。   他是那个被困住,不自由,不开心的。   钟弥脑子里闪过一瞬音像,脱离情/欲,只闻叹息。   “好不了了,弥弥。”   之后有关沈弗峥的画面便不受控的浮现脑海,钟弥垂下眼睫,捧起茶杯,微涩的茶汤刚沾湿唇沿,在极短时间里,她想到一个合适的问题来切入。   “蒲伯刚刚说,今早那位京市的沈四公子来看您,我忽然想起来,他暑假来州市,帮过我的忙,我给他和他的朋友当过导游,嗯……这位沈先生写的字,居然和我一样,外公,你不是说,只在他启蒙的时候教过他吗?怎么会那么像呢?”   外公神思浮远,面容平和地说:“家里找人特意教的。”   钟弥声音虚虚的:“他……那么喜欢外公吗?”   “这就说不准了,”外公一笑,“没准是厌恶。小时候叫你学你表姐文静些,你都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当场耍脾气。那些肯学的,也未必是愿意的。”   “他厌恶外公吗?不可能,他很尊敬外公。”   钟弥着急说话,被外公察觉出一丝端倪,拿眼打量着她:“你倒像是很了解他了?”   钟弥心里想着,该了解的,都一丝不/挂了解过了,难以了解的,也不能一时强求,嘴上却笑笑说:“猜的嘛,如果他是很不堪的人,外公根本不会让他来看望,更不会留他吃饭。外公最会装病了,身体不适这四个字往外一丢,闭门谢客,就是大罗神仙也飞不进这个院子里。”   外公心情很好,同她笑着:“也不是回回都装,人年纪大了,身体总有垮的一天,是真不好了,也不是装的。”   钟弥听不得这样的话。   “干嘛啊,我们过年才刚碰完杯说要长命百岁,耍赖啊?”   外公正失笑,一副拿外孙女没办法的头疼表情。   蒲伯端着冒热气的小炒进来,刚听见爷孙俩对话,把菜摆桌上,叹着气劝外公:“我都说了,您千万别再在这小祖宗面前说自己身体不行了!她哪儿听得了这个,待会一生气,不跟人说话,窝一肚子火,连晚饭都不吃了,哄都哄不好。”   “好了好了,不耍赖。”   外公立马哄她。   这话又叫她想起沈弗峥。   他时而和外公截然不同,时而和外公是真的很像,像得不着痕迹,连哄她的语气都同样温和又透着纵容。   钟弥在家待了两天,收拾东西回了京市。她没跟沈弗峥说,好像他们都不习惯事无巨细地跟对方汇报行踪。   从高铁站打车回了小区。   一个多月没回来,钟弥下车,第一眼还没察觉,快走到小区门口,她才拖着行李箱折返一截路,料峭春风里蹙着眼,看向熟悉的咖啡店门口。   换了一张不熟悉的店牌。   原来的黑绿配色换成了金棕,小清新变高级感。   她纳闷地走近过去,玻璃门从里被人推开,围着员工围裙的女服务生走出来,还是钟弥眼熟的那张脸,笑着跟钟弥说了句欢迎光临。   “你们店换装修了?”   “对的,简单换了一下,内部还是老样子。”   钟弥不解:“之前不也挺新的吗?”   女服务生也一知半解:“好像是年前老板把店盘给别人了,新老板说一切照旧,连我们三个服务生都没有换,只加了薪水,可能换店牌就是简单意思一下,新店新开始吧。”   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萌生。   如春笋出土,突兀又坚定。   钟弥视线从自己之前常坐的靠窗座位移回来,那种不可思议在她心间无限放大,她咽了咽喉咙问:“能问一下,新老板,姓什么吗?”   女服务员想了想:“好像新老板没来过唉,他只派人过来跟我们打过招呼,说一切照旧,姓什么,好像不太记得了。”   钟弥试图给她提示:“是姓沈,或者是双木林?”   女服务员费劲思索着,摇摇头:“肯定不是,不是沈,也不是林,不是那种常见的姓,我记得那个姓我还是第一次见,可是我一下忘了。”   她冲钟弥笑笑,叫她稍等,自己再度拉开玻璃门,往里喊同事。   “我们那个新老板姓什么来着?”   钟弥站在店门口,室内充沛的暖气涌出来,她站在半冷半暖的交界处,清晰听见玻璃门里传来的声音。   短短两个字。   “姓钟。” 第41章 想见你 叫她不快乐,是种罪过   钟弥跟女服务员确认了一遍。   新老板姓钟?   女服务员经由同事刚刚一提醒, 此时跟记忆复现,全想来似的,非常确定地说:“对, 姓钟,还是个女老板。”   “你怎么知道是女老板?”钟弥皱起眉, 不解道,“你刚刚不是还说新老板从没来过吗?”   女服务生点头:“嗯, 她是一次都没来过, 负责人来通知的时候,我们问老板大概什么时候会过来,他说钟小姐平时很忙,不一定会过来,他是负责人, 以后店内事务跟他联系就好了。”   钟弥呆呆站着, 花时间琢磨着那句“钟小姐平时很忙”,钟小姐本人怎么不知道自己很忙?   女服务生这会儿才好奇问道:“您问这些,是跟我们老板认识吗?”   她抿了抿唇, 这问题几番思索也不太好回答, 最后模棱两可道:“好像……认识吧, 你们家咖啡挺好喝的。”   本意是以社交性的赞美就此结束话题,没想到女服务员虽然只领一份薪水, 但工作尽职尽责, 立马扬起期待的笑脸问:“那您要办会员卡吗?现在在我们店办卡,还新年优惠哦, 下个月就没有啦。”   钟弥快笑不出来了, 到嘴边的话, 要出不出, 像锅温度不够的爆米花,酝酿半天,拖拖拉拉几个字几个字地炸出来。   “那个,那个先不用了,我,我……先回家,我先,我先跟人,跟人确认一下,我——”   “我待会儿再来吧?”   忽然接到问题,女服务生也一时没反应过来,机械地点点头,依然笑脸相迎着,元气满满说:“好啊,我们店的营业时间是早上十点到晚上十点,欢迎您随时光临。”   钟弥干干弯着嘴角,笑着礼貌点头,转身拖起行李火速奔回家里。   前两天人在州市,钟弥就找了家政来打扫屋子,一进门空气清新,桌柜干净得点灰不落。   她把行李箱推一边,懒得收拾衣物,人先往沙发上一躺,摸出手机,把电话拨给了沈弗峥。   本来直切主题的“你是不是把公寓楼下的咖啡店买下来了?”,在电话接通,听到他的声音后,钟弥一瞬心口酥软,到嘴边的话也变了。   山成了水,绕着迂回。   “我家楼下,那个咖啡店,好像不一样了,店牌换了……”   钟弥以为他多少也会绕圈子逗逗自己,铺垫一些好听话,讲讲自己多用心之类的,没想到一句没有。   他认得干脆。   “我叫人买下来的,店牌不太好看就让换了。”   爱情里废话含量高是有原因的。   感觉不到爱了要明知故问,感觉到爱了,也要明知故问。   爱有时候,好像就是突然降临手中,被动拥有,再去和对方确认的过程。   “你为什么好端端的要买一家咖啡店啊?”   “你之前不是说你公寓楼下就这一家能喝咖啡看书的地方吗,上个店主喜欢你,又不是你的错,总不能因为不想你被人表白,就让你没了喝咖啡看书的地方,我没那么霸道。”   因为不想女朋友被店主表白,转头就把人家的店直接买下来,你以为这样就一点不霸道了吗?   这简直强势得离谱,还是不动声色那一挂的。   钟弥在心里嘀咕。   “我听店里的员工说,店是年前就被买下来的,这么长时间……”见过面,也一直电话微信保持联系,“怎么也没听你跟我说过啊?”   他在电话那头低声笑,声线像阳光晒过的一页纸,既透又暖,字里行间又都是条理:“你想听什么,弥弥?”   她反倒被字句困惑住。   “什么‘什么’啊?就是你买下咖啡店的事,你怎么都没提前告诉我?”   “提前告诉你,不就没有惊喜了?”说完,他声音低了一些,跟她确认,“不喜欢这种?”   钟弥脑子里豁然闪过一瞬光亮,有个声音自念着,哦,原来这是惊喜。   人生经历受限,她还没体会过这种惊喜,一时有点反应不及:“还,还好,还算有点喜欢吧。”   钟弥问他,“店里的员工说,新老板姓钟?你买下来就买下来,为什么还要送给我啊?我没有那种开一家咖啡店的小资梦想。”   “别人想请你免费喝咖啡,我总不能也只是请你免费喝咖啡,我很少跟着别人出价,我喜欢有绝对优势。”   钟弥一字一句听着,一点点咬住下唇,但没忍住嘴角眼梢的笑意。   这就是刚刚说“我没那么霸道”的男人。   “知道你大概没兴趣管,我安排了人,事情都不用你操心,过两天我助理会带你去办手续,也不麻烦的,弥弥小姐只需要安心喝咖啡看书就好了。”   钟弥抓起沙发上的方枕,朝前猛摔了一下,似情绪积沙成塔,如果不想从声音里表示出来,那必然要以其他途径发泄出来。   她得承认,她被沈弗峥撩得有点不行了。   反差感这种东西,杀人夺命,威力十足。   他身上最厉害的一点就在于瞧着像没空儿女情长,可一旦抽空儿女情长起来,次次都是绝杀,不说废话,不做多余的事。   不停刷新钟弥对成熟男人的想象。   她以前以为老男人就是仗着阅历耍花招,跟年轻的小姑娘卖弄人生经历,拿脸上的褶子当身上的魅力,花言巧语,侃侃而谈,因为年纪大,会的多,所以通通拿出来秀,总有小姑娘中招的时候。   她陷入了狭隘的认知里。   其实不全都是这样的。   他一点都不费力,所见即是,他让你感觉到自己如此特别如此幸运的时候,甚至他都不用费力讨好。   因为真正立于云端之上的人,只需要回头伸手,牵你一把,你就会有几乎晕眩的登天之感,可这个动作对他而言,又有什么难?   这一刹的念头,是红纸包裹的惊喜里,突生的黑色尖刺,小小短短,摸起来稍稍硌手,但不伤人。   钟弥的心还是软的,还是很想他。   甚至更想他。   云遮雾罩时,最念真身。   “沈弗峥。”   “怎么了?”   她喊他名字时大概有两种情况,要么在生气,要么想撒娇,这两者也很好分辨。   她被家里人教得很好,既聪慧细腻,又坦率可爱,沈弗峥跟人说及她时,没有合适的形容。   他没见过她这样的小姑娘。   前几天,去看望章载年,有个中年阿姨在打扫,多宝架上老相框积灰,她将相片都拆出来,细细擦玻璃缝隙里的灰印。   门上春联横批题着“四季长安”,风穿堂,红纸墨字被猎猎吹动,也倏然卷起桌角的照片,纷飞散落。   沈弗峥捡起落在脚边的一张,翻开空白面。   那位中年阿姨拾起其他照片,走到沈弗峥面前讨最后一张,见他低头看照片看得认真,便笑着介绍说:“这是我们弥弥七八岁照的吧,她爸爸就是武生。”   照片里小姑娘,面如白瓷,眼如清玉,一身蓝白小戏袍,点缀缨红,长靠加身像模像样英姿飒飒。   她那双眼,除了轮廓长开,神态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变,干净好看这类词拿来形容都单薄了,似愁非愁的清傲之感,只让人觉得这样的女孩儿,这一生不该皱眉。   叫她不快乐,是种罪过。   钟弥在电话里说想见他。   “可以吗?”   沈弗峥没立即应,但语气特别纵容:“你回京市都不告诉我一声,说见就要见,你面子好大啊。”   钟弥厚颜:“对啊。”   应完自己先笑起来,很享受他这样的全然包容的宠爱。   沈弗峥听到她的笑声,人也更加放松,打开的烟盒还没动,冷落一旁,金属打火机倒是活泼地开开合合,被反复拨动。   “我现在人在城南,忙点事,晚上还有一个推不了的宴会,带你去,你大概也不会喜欢。”   钟弥太想见他了,嘀咕说:“万一我喜欢呢?”   他也没什么不能跟钟弥说的:“我爷爷以前的部下,上年纪了,今晚请的也大多是些附庸风雅的老男人,年轻人不多,你喜欢?”   钟弥如实说:“喜不喜欢说不准,不过,附庸风雅嘛,我很会的啊!”   “是。”沈弗峥声音带笑,相当肯定她,“弥弥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应付这点风雅不过是信手拈来,那我就邀请弥弥小姐,今晚赏脸去洒洒水。”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她故意吹牛,他还把她往更高处抬!   笑过之后,钟弥也有担心。   沈弗峥的人脉关系复杂到他就是愿意跟她细讲,她一时半会都不一定能听得清、理得顺,州市和京市不能比,州市宴会和京市宴会也不能相提并论。   “我真的可以去吗?我不想去了之后会给你添麻烦,毕竟我又不是想见那些人。”   只是想见你。   忽的,沈弗峥那边传来一道女人声音。   “要不是你车子还在门口,我以为你已经走了,这是改好的合同。旁巍和彭家闹成这样,你还愿意给彭家搭桥,果然你们这个圈子里,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钟弥以为他要分心去应付,趴沙发上静心等着,没想到等对方说完话,他并没有理会的意思,而是对着电话,先跟她说:“晚上七点,我叫人去接你。”   “好,那你忙,我先去收拾一下。”   电话结束,沈弗峥手指随意挑起旁边的合同,薄纸如锋,力一松,落回去,利来利往的方块字便又不见天日。   他视线往旁边看了一眼,带来的律师立马察觉,起身走过来。   沈弗峥将一叠纸递给他。   动作间,他看向旁边穿干练套裙的女人,表情平淡,出口的话却有点突兀:“你跟着彭东瑞,他连这份合同怎么来的都不告诉你吗?”   那话听着,像细微的怜悯,像隐晦的讥讽,更像什么都没有,只是听者多思,空想一场。   律师这时再度走过来:“沈先生,合同没问题了。” 第42章 一只猫 走马红尘   沈弗峥说晚七点叫人来接她, 钟弥以为,这话里的意思,是他自己来不了。   没想到老林拉开后座车门, 她正隔着羊绒大衣提裙子,往里就瞧见沈弗峥坐在车内。   他朝她伸手。   钟弥看着他, 先是一愣,随即松一边手, 去掏自己的大衣方兜, 一张对着折起的暖宝宝正发热,塞到他手心。   趁他怔顿那一秒,她扬着笑,灵活钻进车里,又迅速别好衣摆, 方便老林关门。   她不喜欢京市, 天气首当其冲。   春节一过半月,州市再起风,寒气弥天也总隐匿一股春意复苏的意味, 中午坐车回京市, 出车站那一瞬, 大风迎面,又干又烈, 叫钟弥立时瑟缩。   这一遭, 由南往北,返冬彻底。   可站在车门外, 看见沈弗峥那一瞬, 又觉得, 这京市的冬严整, 凛然有序,与他相衬。   黑色车子徐徐上路,楔入珠光宝气的夜,不知往何处开。   沈弗峥今天穿了一件戗驳领的毛呢西装,这种领型隆重古典,最适合正式场合,以约束力显权势感。   偏偏他不正式,在里头搭一件黑色高领衫,妥帖包裹着修直的脖颈和立体的喉骨,如墨织物,深沉柔软。   他面容白皙俊朗,只缺一副金丝边眼镜,就可以脑补成大学老师,长腿宽肩,随性中透着禁欲,有高大修长的身体,又有渊博性感的脑子。   他大概要教哲学吧。   讲起泛神论和本我,以酒神精神来为你命名,坦诚相见时,身体力行为狄俄尼索斯注解,你是什么?是艺术与意志中的非理性原则。   钟弥在浮想联翩中惊醒,猛缩一下手,倒吸气。   “嘶——”   好似坏学生被老师体罚。   他两手一边抓钟弥的手,一边拿着她发热的暖宝宝,并一处捂在自己掌心,温度渐升,钟弥手心本来已经适应灼热,他忽然拿起,去贴她手背。   “干什么?”钟弥收着手,低声问。   沈弗峥看向她,目光不动,牵起她的手,送唇边,吻了一下她刚刚被烫的手背处:“你刚刚在走神。”   脸颊唰一下红热。   钟弥想,他还是别去当老师,讲台上站着这么洞若观火的老师,学生没有好果子吃。   钟弥柔软的指尖在他手心弹琴似的点动着,话张口就来:“我在想……待会儿要去的宴会是什么样的,老男人有多老,要附庸的是什么程度的风雅。”   沈弗峥唇角轻轻一弯,叫她别紧张。   “他认识你外公。”   这话好似变相在说,今晚的场合,没人敢怠慢她。   车子这会儿刚好驶进常锡路,一排复古小楼,只有几处疏疏有灯,与门前的遮天法桐静居夜晚。   沈弗峥看向窗外:“你外公以前就住在这儿,你来过吗?”   钟弥摇摇头。   高中艺考培训跟妈妈坐车经过这里一次,章女士那时的神情,钟弥至今清晰记着。   车子不知不觉就减了速。   沈弗峥捏捏她的手:“我指给你看是哪一栋?”   钟弥提不起兴致,也不往窗外看,只低低说:“不看,反正也跟我没关系。”   “家里没跟你说过以前的事?”   “说过一点,就是房子被收走然后拍掉了,我家有很多老照片,我虽然没进去过,但我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我妈妈养了半园子的白玫瑰,她说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最喜欢京市下雨,风雨声吹梧桐。”   察觉自己一时多言,钟弥转头看沈弗峥,问他,“你呢?你去过没有?”   说完算起时间,二十多年前外公离京,那会儿的事,他就算去过,也不一定有记忆了。   他却回答得清晰干脆:“没有,一次也没有。”   “我爷爷是一个猜忌心很重的人,即使是他的儿子孙子,都很难和他亲近。”   钟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话。   但他的表情很平静,没有计较,没有多余的情绪,话音一转才露出一点笑,“我在你外公那儿,看到很多你小时候的照片,你外公总是抱着你,小一点抱在膝上,大一点搂在怀里,我爷爷没有抱过我堂妹,没有抱过他任何一个孙子。”   “他不喜欢你们吗?”   这话很天真,缺乏对人与人之间关系能复杂到什么程度的想象。   开在春天的小花,不知道夜降寒霜是什么滋味。她也没有概念。   沈弗峥已经意识到他们不该再深聊这个话题,可钟弥疑惑地望向他的眼睛,无形中,有一种诱惑力。   诱惑人去展现恶。   去测试这双纯然眼睛能承受住什么,会有怎样的反应。   “可能也不是不喜欢。”   沈弗峥以温和有秩序的声音说着,“是不信任,觉得我们会变坏,无论他付出怎样的真心,即使是最亲近的人,终有一天都会背刺他。”   钟弥不能想象这样的亲人关系:“为什么?哪会那么坏?”   “为什么不会?”   沈弗峥看着她,缓缓说出一句话,“只有当过坏人的人,才最知道人可以有多坏。”   脑子里轻轻地轰了一声,钟弥瞳光微缩,尽力掩饰着那一刻被冲击到的错愕。   他像是后悔,伸手去抚她的脸。   钟弥不高兴地蹙起眉,抬起手,她准备去抓他那只手的时候,他几乎就在一瞬间做好了心理建设,小姑娘嘛,被吓了一下,想一个人缓缓也符合她性格。   他正准备把手拿开。   可是钟弥并没有如他想象那样。   她抓住他手,却没松,只是很依恋地将自己脸颊按在他掌心里轻蹭:“所以你爷爷对你不好吗?”   很多很多年,他已经想不起上一次这样喉咙暗自吞咽,却说不出话的语塞瞬间,是什么时候了。   良久,他终于出声。   “还好。”   他其实不太能分辨,所谓亲人之间怎样的相处算好,怎样算不好,共荣共辱,一池子水就算搅翻了,那些鱼还是活在里头。   他只希望少折腾,静一点。   沈弗峥对她说:“我是我们家最不像我爷爷的人。”   “你的确不像坏人,你有时候给我的感觉,很像我外公,脾气好,心思细,很温和。”   他脸上风吹云动一样,涌起一些虚浮的笑,轻轻捏她的脸颊:“是吗?我很像你外公,假如我并不是那样的呢?”   钟弥没有思考,只是像被吸引一样地看着他,以本能地回答着:“我会觉得……很酷。”   她觉得这话有点幼稚,说完没看他反应,膝盖撑着车座,朝前扑抱他脖颈。   她想知道裹着他喉结,浸着他体温的羊绒衫有多软。   沈弗峥收臂抱着她,她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他的目光便似没有中心一样失了焦,清清冷冷看着某处,不由感叹着:“你真像一只猫。”   小猫扶他肩,直起腰,立马冲他不悦呲牙,似乎不喜欢这样的话。   才不要当一只可有可无的宠物。   可是沈弗峥神情认真,曲起手指,点一点她鼻尖:“抱你的感觉很好,像有人陪。”   闻言一瞬,大起大落,钟弥软下来,靠在他肩头,任由他抱着。   车内的气氛安静又美好,总觉得不够,还缺点什么,过了一会儿,钟弥灵光一现,软软笑着,凑近他脸前,忽然——   “喵~”   他一下笑出声,眼角眉梢像纸浸水,迅速被笑意染透,没有半点克制。   钟弥第一次见他这样纯粹又开心的样子。   她也非常开心。   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他的笑,让她很有成就感,这开心远胜拥有一家咖啡店。   钟弥问他:“你有没有养过猫?”   “我从来没有养过宠物。”   钟弥非常想让他开心,再接再厉,兴头十足:“那我送一只小猫给你好不好?”   他两手合住,捧她的脸:“小猫弥弥。”   钟弥啼笑皆非拍了一下他的肩,抗议道:“不是我!是真的小猫!”   沈弗峥微微摇头。   车子行径灯火璀璨的大道,金箔珠粉一样的夜色霓光,簌簌扫进、掸落,刮在身上的光影每秒变幻着数百次形态。   沈弗峥的眼睛是一方无波夜潭,任凭浮光照耀,只静静盛着眼前钟弥小小的倒影。   他下颌抬动,向上吻她眉心。   “不是你,就不要了。”   闭眼那一瞬,钟弥觉得自己的心都在发颤。   后来多少走马红尘的春夜,都是这个说非她不可的男人陪在她身边,三千珠履,十丈软红,她没有迷失过一步,从始至终,她都知道真正叫她沉溺的是什么。   那晚的宴会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得知钟弥是章载年的外孙女,奉承得不得了,钟弥一时分不清,这面子到底是给外公的,还是源自她身边站着沈弗峥。   那人将外公的字画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又可惜章老先生的作品如今一字难求,盛情相邀,钟小姐今天一定要留下墨宝。   钟弥不经事,真没架子,也懒得谦虚,被他宠到无法无天那两年,没少在外洒洒水。   那一笔字,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能请动钟弥动笔,便能说明和沈先生私交甚笃。   奉承话一箩筐一箩筐地收,旁人夸她一字千金,她很知道自己金贵在什么地方。   荣华浮云来,富贵淌水去,执笔碾碎,从不过心。   后来想想,不记得那些年自己都写过什么,春风大雅,秋水文章,都是虚妄。只记得,每个场景里,她都要看向沈弗峥。   她要看他来确定,游乐园还没打烊。   那年京市的春天来得很迟。   到三月,晚上结束课程回来,钟弥还会紧裹着外衣觉得冷。   但这冷,是薛定谔的冷。有时候沈弗峥开车来接她,她就不觉得冷,顶大风往车边跑都一脸笑。   出租车和老林都没有这个效果。   钟弥干脆不要老林来接。   她周末周六要去机构上课,教小朋友跳古典舞。偶尔去公寓楼下的咖啡店坐坐。沈弗峥给她安排的营养师,钟弥跟她斗智斗勇,五次有三次拒绝她上门做饭,就算被磨到对方提菜上门,钟弥也不肯乖乖接受教育。   人家说她多油多糖吃得不健康,钟弥便笑着吸大杯果茶,知错不改,还要说:“可是我已经很快乐了,不健康又有什么要紧呢。”   平时盛澎蒋骓也经常喊她出门玩,她有时去,有时不去,全凭心意游离在这个圈子边沿。   那晚去的是一家新开的夜场,是蒋骓之前那个恋爱三周年的发小开着玩的。名字起得又雅又俗,铆足劲往风尘里蘸。   钟弥念那名字,不掩嫌弃。   盛澎听了,笑说:“那改明儿你给提个字,咱叫人挂张新匾上去?”   钟弥立马拒绝,连口风都换了:“别别别,就这名字好。”   地方在商圈负一层。   里头通顶的架子,琳琅满目的酒瓶被灯光照出各色宝石的样子,类似的夜场,钟弥去过好几个,好像都喜欢摆酒,金玉一样堆着,几辈子也喝不完。   今夜她悟,那是任人拿取的欲望。   有人在这场子里扮演酒的角色。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何曼琪,她身边的人不是彭东新,不过钟弥居然有印象。   那人是彭东新圈子里的一个朋友,常跟他在一块混着玩,这个人眉眼显戾气,偏很爱笑,经常大声开些不入流的玩笑。   他从何曼琪拢着的掌心里取了火,拍她的皮裙,示意她去给其他人点烟。   何曼琪挤着笑去捧他的场。   这画面叫钟弥本就不多的兴致再打折扣。   偏偏盛澎这时过来喊她,说里头有个厅,开了小赌桌,他邀钟弥去试手气。   钟弥本来就是在赌桌上难有胜负欲的人,没精神,软塌塌地说:“我手气很烂的。”   盛澎兴致昂扬:“搭伙嘛,我最近手气旺得很。”   待何曼琪发现她时,钟弥已经跟盛澎在往另一个方向走,两人只匆匆擦过一个眼神。   明明也是熟人,但何曼琪看她那个眼神很陌生。   钟弥没放在心上。   本来有点心不在焉,但盛澎说他最近手气旺半点没骗人,她上桌就开始赢,这种粗暴的凡压必赢的打法儿,就是失了心魂的人坐上这张椅子也要肾上腺素飙升。   不管你想不想赢,赢得感觉都会让人上瘾。   盛澎正替她看牌,钟弥忍不住别过脸,小声问他:“你没出千吧你?”   盛澎笑得像朵花,怨声说:“瞧不起人啊弥弥,我这是真本事!”   那晚她跟盛澎通赢全场,财神爷像是坐镇一样,神挡杀神。   这种原始的快乐太不可思议,她本来打算过来坐坐就走的,最后玩到深夜,精神反而变好,面前筹码堆成两摞小山。   她问盛澎这里得有多少。   盛澎粗粗一扫,说买套两居室没问题。   在场很多人都不认识钟弥,但在场是人都认识盛澎。   何曼琪待的小圈子里,有个男的说到盛澎。   “传言不假啊,看来他是真的男的女的都行,我上个月还看到他去夜大接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孩放学呢,今天又换了个妞,果然人越有钱玩得越花,咱们还是太朴素了。”   何曼琪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出声。   另一个男人嗤了声道:“你动动脑子吧,那女的全程坐着,盛澎扶她椅子,端茶倒水都是盛澎站起来的,谁玩谁啊?”   “什么意思啊?”   “盛澎是干什么的你们不清楚吗?替他爹陪王伴驾,什么妞能让盛澎陪着玩儿,是他上头的,这女的我之前见过,蒋骓,沈家那个表少爷,傲得要命。”   有人搭腔提蒋骓:“就是女朋友看人不爽,在酒吧直接扇人巴掌那个?真狂啊。”   “人家爹妈是什么人,换你你也狂。”   “这么说,是蒋骓跟这妞有关系?”   之前提盛澎的男人这时又说话,像是全场他最懂一样:“肯定有关系,但不是那种关系,蒋骓对这妞特别客气。”   “谁啊?”   吊足好奇心,那人反而提起酒杯卖起关子:“这我就不方便说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知情,还是道听途说来的。   但一直没说话的何曼琪和她身边的男人都知道,钟弥是谁,钟弥的本事有多大。   彭东新被家里丢到国外去了。   他之前混着玩的小圈子跟树倒猢狲散似的,妖魔鬼怪都跟被筛子抖到阳光下一样,很快没了踪影。   真正知情的人不多。   何曼琪才是全场最知情的人。   年前在盛家的会所,好像是十一月份的事,彭东新那天发火扇了她一耳光,她跌在走廊地上摔得不轻。   有个男人给她递丝巾,问她跟钟弥是什么关系,问彭东新对钟弥做过什么。   她对那个男人印象深刻,穿白衬衫,气质出尘,身上有种不容置喙的孤高。   聊天时间不长,基本是她战战兢兢不停在讲,想起什么就补充什么,说得特别语无伦次。   对方只是转着茶杯,静静听,偶尔皱一下眉,她就立马心慌地将语速加快。   最后她鼓起勇气问那个男人:“那,那你跟钟弥是什么关系?”   他将手里凉透的茶泼在淌水的案上,说:“还没有关系。”   这话她当时没听懂,之后她也再没见过这个男人。   但她晓得彭东新大概要惹大麻烦了,他喜新厌旧一脚踢开她,她毫不纠缠,半滴眼泪都没有,拿了好处就走人。   彭东新的圈子又乱又脏,她还跟着彭东新的时候,现在这个男的就摸过她的腿,他大概记性不好,总喊她娜娜。   后来又遇上,她主动告诉这人自己叫什么,从一个男人挪到这个男人朋友的枕边就这么简单。   他们这个圈子里,不拿这些事当事的。   她便告诉自己,也不要把这样的事放在心上。   快过年那会儿她就听到消息,说彭东新可能要出国读书,这是对外好听的说法,他会几句英语?去国外跟要他死没两样,搁古代叫流放。   而且何曼琪听彭东新说过,他同父异母的两姐弟把持彭家,早想把他支到国外去眼不见心不烦。   是彭东新那没名分的妈挺会使手段卖惨示弱,才撑着这么多年彭家的平衡。   念他实在是个废物,彭东琳彭东瑞才当他死了一样不管他。   当废物可以,但太蠢得罪人,就不好收场了。   彭家具体发生了什么,何曼琪不知道,她只知道最后一次见彭东新是年后,不久他就要被送去澳洲。   那晚盛澎也在。   盛澎坐沙发上,手里掰着一个长条魔方,说替他践行。   桌上摆了一排人头马。   盛澎跟彭东新的朋友确认:“那晚跟弥弥喝的是人头马吧?”   那人没了往常大声说不入流笑话的样子,只默着,点了点头,看了看被压在玻璃茶几前不停反抗叫嚣的彭东新,又收回目光,似乎看哪里都不对,最后只好尴尬盯着沙发腿。   得了话,盛澎看向何曼琪,拿长条魔方戳戳她的腰:“愣着干嘛,给彭少爷开酒啊。” 第43章 命中无 早春的雾   四月以愚人节开场, 天气也玩戏剧性,刚刚返春的晴日,跟魔术箱里的白鸽似的, 遮住箱子的红丝绒一扯,唰——返春失败, 又遇一场寒。   那天下雨。   霓虹灯牌沾满水珠,屋檐下淅淅沥沥, 八点刚过, 钟弥跟许久没见的靳月吃完饭。   两人天没黑就在酒店楼下碰头,先喝了下午茶,然后转餐厅。   甜点和西餐都没怎么碰,聊到最后,入夜了, 下雨了, 玻璃上除了室内灯火,还映两张愁容。   大学同宿那会儿钟弥就知道,靳月心理承受能力不太好, 当时办休学也不是真有什么明星梦, 只是流言蜚语让学校成了她待不下去的地方, 她想换个环境。   她现在说,她是真的想拍戏赚钱。   但也不是想要钱。   “我不想他砸在我身上的钱, 最后都打了水漂, 我很想给他一点回报,可在他的世界里, 我就像是一只落水麻雀, 不被呛死都是好事, 居然还痴心妄想, 跟那些生来就待在水里的鱼比谁游得快。”   “我知道他现在生意上受困,那天也听到他家里人说,只要他和他前妻复婚,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他跟他前妻这场婚姻,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对他而言,都是利大于弊。”   靳月手里的搅拌匙,在杯壁里碰出叮当的响。   钟弥看着她低落的神情,顺话轻声问:“所以旁先生是要……”   话没说完,靳月抿住唇,摇了摇头。   “不是。他说他不复婚。”   靳月声音有点变调,嘴角似乎在试图往上提,但最后没笑出来,那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就显得凄凄。   她喉咙咽了咽,过了两秒说,“我还听到他跟他爸妈说‘对,我就是喜欢那个小明星’”,她的眼睛,在那瞬晚星一样亮起,“弥弥,他说他喜欢我。”   钟弥看见她终于把那个笑挤出来了,也看见她眼里随之蹙起的浓浓水汽。   “是假的。”   接过钟弥递来的纸巾往眼下按,靳月身临大雾一样自问着,“所有人都以为他喜欢我,他自己也说他喜欢我,可只有我知道,是假的,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他给我花钱,我要什么他都答应,好像只是拿我当拒婚工具的愧疚。”   “你真的喜欢旁先生?”钟弥声音轻,目露惊讶的样子却十足震惊。   她以为靳月之前为旁巍会不会复婚烦恼,是因为怕旁巍不再单身,就算彼此之间什么也没有,她的处境也会变得很尴尬。   钟弥没有想到是这个原因。   “可是,你们之间不是一早就——”   靳月接过话,自己说着:“对啊,一早就说好了,是假的,大概是……我真的不会演戏吧,演着演着,我就当真了。”   钟弥脑子里消化着突如其来的信息,试图安慰:“其实也还好,你不是说旁先生不会复婚吗?”   “他复不复婚,都不是我能决定的,他的处境,我也完全帮不上忙,他跟他前妻领养了一个小女孩,特别乖特别漂亮,最近他前妻把小姑娘送到璟山那边,旁巍叫她喊我姐姐,我们吃饭的时候,小姑娘会问他,爸爸,你什么时候把妈妈接过来,妈妈她很想你,你想妈妈吗?”   “弥弥,你知道吗?我像一块木头,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一张口就觉得,我是不是要当阻止人家一家三口重归美满的坏女人?我不说话,我整个喉咙里苦得像胆汁泛滥。”   “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种人?明明一分力没出,尽得了好处,还要矫情,还要难过,我跟他说,我不想拍戏了,他问要不要送我去新加坡留学,那边语言环境好,说女孩子还是要多读点书,我忽然就在他面前崩溃大哭,他已经那么烦了,我还要给他添麻烦,他问我怎么了,是不是之前在剧组被人欺负了?”   “我靠在他手臂上,整个人都在发抖,我不知道怎么问,为什么你一点也不喜欢我?”   靳月眼眶通红,眼泪大滴大滴砸落,人却冷静得异常,轻声问着:“弥弥,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大一她妈妈生病缺钱那会儿,钟弥见过她大哭的样子。   如今脱胎换骨,眼泪也不是同一种滋味。   钟弥一时也说不出话,眼眶隐隐也有跟着发酸发涩的兆头。   她能共情。   第一次去沈弗峥城南别墅的夜晚,因为那双不合脚的鞋,因为他的话,她逃出来,顶着冷风,也谴责过自己的不理智。   人极度渴望爱,又清楚知道自己配不上这样的爱,想明白很痛苦,放手也很痛苦。   好像终生会被那些渴望而不得之物所困。   那些张口就来的道理和毫无意义的安慰,钟弥一句没说,只是静静陪她坐着,直到靳月经纪人打电话来接她回去。   临别,钟弥跟她说:“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前阵子拍戏也挺累的,有事给我打电话吧。”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   潮湿雨水仿佛将京市冒尖的春信压回泥土里。   那几天,京市返寒,落雨不停,乍暖还寒的天气惹来一场大规模流感。   因到清明,钟弥避开这怪天,回了州市陪章女士去扫墓。   下山路上,半晴天吹微暖风,母女俩手挽手。   章女士说:“你外公最近身体不好,他不让告诉你,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告诉你的,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不知道总以为以后日子还很长,总想着很多事以后还可以做,容易留遗憾。”   钟弥知道,章女士这一刻的伤怀或许是因为爸爸。   “外公还是心脏问题吗?”   “嗯。”章女士说,“老毛病了。”   “要不要让外公去疗养院住一阵子?一换季就犯毛病,还是让专业的人来照顾比较好。”   章女士叹气:“他哪肯呢?前脚去了,后脚消息就散出去了,就要有人要来慰问探望,嫌麻烦吧。”   钟弥忽的多生出一份心思,问着:“是京市沈家的人吗?”   “多多少少都和沈家沾边吧,不然你外公都离京快三十年了,谁还会记着他。”   “就因为外公和沈爷爷是故交吗?”   章女士声音轻轻念着:“故交,过去的交情,这词讲起来复杂,也没有再提的必要。弥弥你知道之前跟你说的,妈妈那个青梅竹马的叔叔,最后娶了谁吗?是这位沈爷爷的女儿,我们以前也同过窗,只是一直关系不怎么好。”   “所以,是她抢走了那个叔叔吗?”   钟弥知道那个叔叔是谁,蒋骓的爸爸,因为蒋骓说过玩笑话,说章女士是他爸的白月光,还好他俩当年没成,不然既没你,也没我。   章女士笑笑,摇头跟她说:“没有。”   “弥弥,如果每一种失去,我们都试图把它归为某个人的责任或者错误,那么这一生,你会就有很想不通的事情。你要学会去理解。”   “理解什么?”   “理解那些没有答案的答案,凡有所失,皆命中无。”   “拿稳你得到的就好了。”章女士面露柔光,“就像我遇见你爸爸。”   隔天,钟弥去了丰宁巷。   老槐树抽了新芽,头顶嫩绿,匝地浓荫,月底应该就会开满如雪槐花。   不过到时候,她可能没空过来欣赏。   舞蹈生的毕业论文没什么难度,但京舞毕业的汇报演出并不轻松。   总想着谢幕戏演好一点,句号才画得圆满。   软磨硬泡让外公答应去疗养院待一阵子,钟弥才放心回了京市,时间掐得紧,出机场来不及回家放行李换衣服,就直奔了舞蹈机构,她还有一节课要上。   等结束,已经是晚上六点半。   小朋友陆陆续续挥手跟她说老师再见,被家长接走,钟弥也打车回了家。   草草兑付完一顿晚饭,跟沈弗峥通电话才知道,他居然生病。   沈弗峥生病这五个字,落在钟弥耳中,跟巨人倒下无异,她以为他是刀枪不入的铁人,没想到铁人也没抗住京市前几天上新闻的妖风。   老林来接她,车子往城南开。   “沈先生这阵子太忙,连觉都睡不足,大概是太操劳,抵抗力变差了。”   钟弥身边放了小袋子,她上大学就被钟女士要求带着常备药箱,平时小病小痛,她都会自己诊断吃药。   在电话里,她问沈弗峥看医生没有,他说没到需要看医生的程度,她又问他吃药没有,他说过两天就会好。   话都说得轻飘飘。   从老林口中才得知,他昨天居然还发了烧。   当时他在沈家,忙得抽不开身。   沈弗良和蒋小姐结婚,老爷子冷待沈兴之两个儿子多年,好不容易有一桩老爷子满意的喜事,当然要借此机会大操大办,红白事自古都是社交场。   沈家在京市的人脉关系,久居南方的沈兴之不大通,但他终究最后是要调回京市,各中关系,还需要靠着沈弗峥上下打点。   这种场合,连沈弗峥的父亲沈承之,都不一定有他的儿子管用。   毕竟众人皆知,沈弗峥是唯一一个在沈秉林身边长大的孙辈,沈老爷子独独爱重这个孙子,十岁出头就带在身边,教他识人行事,教出如今世无其二的沈四公子来。   他小时候喊着爷爷伯伯的人,如今哪一个提出来,都需避讳姓名。   这场沈弗良的婚宴,沈弗峥反倒成了寸步不能离的大忙人,迎来送往,觥筹交错,也没人知道他身体不适,自然酒也没少喝。   深夜散场,老林看他在后座闭着眼,眉心蹙得难受,本来提着要不就近先去酒店休息?   沈弗峥说回城南。   等洗完澡,人清醒了一些,老林还在客厅侯着,很担心他:“要不要请医生过来看看?”   他淡淡说不用,穿着深蓝如墨的两件式睡袍,长度过膝,宽松裤脚垂在脚背上,因面部表情匮乏,显得格外冰冷苍白,从慧姨手里接过一杯温水,径直走向负一楼。   慧姨屏了一口气,没忍住提醒:“沈先生,您今晚不能再喝酒了。”   他回身,示意手中的温水杯。   负二楼那间布满昂贵瓷器的玻璃房子,看起来像博物馆,但里头其实放了一张躺椅,这栋别墅里的佣人都知道,对于沈先生来说,那更像一间睡眠室。   早几年,他回来这边的次数不多,但凡晚上回来,要么在藏酒室,要么就在这间玻璃房子里面待着,佣人有时从负一楼的栏杆边经过,往下瞧,便看见他躺在靠椅上,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睡着。   他仿佛对那些回溯历史的天价艺术品并不感兴趣,合着眼,任由那些脆弱精致的瓶樽,无意义地,远远近近地陈饰他在身边。   如此躺个几小时,再出来,沈先生会变得特别平静。   现在他很少去了。   慧姨想想,大概大半年了,上次是去年八月。   那回沈先生出来,不像以前那样,虽然也不说话,但那种平静并不能叫人安心。他在客厅又坐了很久,最后打电话叫盛澎过来。   隔天就去了州市,备上厚礼,说要看望什么人。   到月底才从州市回来。   回来之后,他状态看起来很好,好似州市那里也有一间这样价值连城的玻璃房子。   应当更昂贵。   所以叫他平静的功效更好。   -   沈弗峥城南这栋别墅,第三次过来,钟弥无心看孤岛一样的灯火,她仿佛成了流落海上的飘零船只,只迫切想要上岸。   去问候这岛的主人。   进门,慧姨替她取出拖鞋,跟她打过招呼,又说沈先生现在在房间里,领着钟弥往楼上去。   钟弥边走边问:“他晚饭吃了没有?”   “吃了,但不多,可能人病了也没什么胃口吧,”慧姨看钟弥提来一只小袋子,露出药盒一角,没多问,悄无声息收了目光。   其实这边有药,连医生也是一个电话就能立即上门。   只是沈先生不配合而已。   慧姨将她送到门口:“我叫人送点热水来。”   钟弥冲她点头微笑:“好的,麻烦你了。”   “钟小姐晚饭吃了吗?需要送点吃的上来吗?”   “不用,我吃过了。”   钟弥在沈弗峥房间门口站定,抬手,不知道他现在在不在睡觉,刚刚电话里,他声音听着,既有病气,也很困倦。   她轻敲敲房门。   “我进来喽。”   里头应了一声,门也被钟弥朝内推开。   沈弗峥起身来迎她,也注意到她提来的小袋子。   “带了什么?”   钟弥将自己的拎包丢向卧室沙发,高高扬另一只手,冲他说:“药。”   “我猜你家有药,但你不想吃,所以给你送来了女朋友牌的,应该是不会被拒绝的吧?”   他浅浅一笑:“我免疫力很好的,过两天会自己好。”   钟弥贴他身前撒娇哼着:“让我来帮你好嘛,给我一点功劳,让我来救你!”   沈弗峥哭笑不得。   这时候热水送来,钟弥去门口接,命令沈弗峥躺回床上。   听老林说他这几天顶着病体多么忙,钟弥是诚心希望他好起来,抠了药,兑了水,睁一双漂亮眼睛,趴在床边,盯着他吃下去。   可没想到诚心也会办坏事。   她喂错药了。   可能在电话里知道沈弗峥生病,她当时太惊讶,着急拿药过来看他。   也怪她平时粗心,铝箔的药片板从盒子里拿出来,就混放在一起,病好了收起来的时候也不留心。   胃药塞进了感冒退烧的盒子里。   刚刚沈弗峥吞完药喝完水,钟弥去桌上放杯子,才发现铝箔板上的药名不对劲。   感冒药里为什么会出现肠胃类的词?   她拿手机搜了一下药名。   屏幕跳转,显示。   发现是治疗胃溃疡的。   钟弥一下想起来,这胃药都是去年春天的事了,她被彭东新灌酒伤得不轻,好一阵子都胃难受,只要饮食稍不注意就会半夜返酸呕吐。   钟弥走到床边告诉沈弗峥这个突发情况。   “我,我不会害死你吧?”   他先是愣住,看着钟弥一脸担心的样子,随后轻轻一弯唇:“你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怎么会吃错药啊?”   钟弥喃喃,想想都觉得好笑,又很担心他,荒谬,叹息,懊恼,无厘头,一时脸上表情复杂得可爱。   沈弗峥正想拉她到身边来,她风一样跑去桌子那里,拿起手机继续搜,这个胃药买来都一年多了,不知道会不会过期。   刚搜完误食胃药有什么影响,还要搜一下误食过期胃药会怎么样。   沈弗峥靠在床边喊她过去。   她像临交卷一分钟,还没写完作文结尾的学生,注意力高度集中,手指在屏幕动得飞快:“等等,等我查一下!”   看她这么紧张,沈弗峥反而有闲心跟她开玩笑:“我待会儿没准就要死了,你过来,让我抱抱。你好歹让我最后抱着你。”   “哪有那么严重!不会死的!”钟弥恼他口无遮拦,说着话,她还是朝他走去,目光只顾盯着手机里的文字,没看路就往下躺,压到他胸口。   他装痛装得好真,钟弥真信了,手指立马摸上他心口,拢眉问着:“这里怎么了,绞痛吗?”   她正准备往刚刚某度不负责的诊断回答里代入。   沈弗峥答得一本正经:“跳得比往常快。”   钟弥锤他,这回下手狠,他是真呛了声气。   “咳——轻点吧,小祖宗。”   钟弥哭笑不得,与他对视。   他虚弱着又笑起来的样子,好像早春的雾,暧昧气氛不知是怎么升温的,她眼里的恼,慢慢就柔下来,趴在他身边,手肘将身体与床撑开一段距离。   钟弥在他眼里看见日光晒透薄雾的热气,融融照拂,寸许距离间,男人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带病气的眼角微红,叫人在薄雾里迷失,在灼阳里燥热。   呼吸都成了变相的充气过程,热息盈满,像渐渐往上飘起的氢气球,连带着大脑也越来越轻,越来越虚。   倏然,他翻身将她压住。   一颗气球的人生里,仿佛初初有了踏实的分量。   他吻下来那一刻,钟弥正在说话。   “你吃错药——”   想叫他别乱来。   但已经开始。 第44章 假春天 如一群斑斓的蝴蝶破谷飞出   漫长缠绵的吻, 终于在餍足中结束,稍稍分开些距离,呼吸热得像黏在一起, 视线一碰,餍足不像餍足, 像腾升出的一股更欲求不满的贪心。   钟弥抿了抿唇,嗓子明明每分每秒都在被唾液浸润, 此刻还是发干, 她试图找正常的声音,一张口,气都是发软的:“我担心那个药会影响你……”   “有没有影响。”   他抓她柔软的手掌,向下去求证。   不止是手指,头皮发麻的一瞬, 钟弥在他身下也蜷缩起来, 声音团在他胸口处,羞耻又着急地弱声道:“我不是说这个影响。”   她把自己的手拿回来,凶器一样无处安放, 最后轻轻搭他肩, 她还在担心误食的胃药会造成影响, 试图跟沈弗峥进行正常对话,“你有, 有没有什么反应, 或者感觉不舒服吗?”   她大概不知道,每一次, 她躺着说话的时候, 脖颈线条都会绷紧, 又会随呼吸微微陷动。   眼眸冰透, 有种汝瓷开片一样的凛然美感,越是僵稠绷紧,越叫人想以煅烧令其舒展,为她镀绯红的釉。   沈弗峥低头,吻她耳根的皮肤。   “刚刚不是感觉到了吗?”   温热触感向下,细密地吻去,他的声音也在她的听觉里愈低愈远,“很不舒服。”   贴身的香灰色线衫毫无防御力,三粒珍珠色扁纽扣连与手指的一场缠斗都讨不来,被大手随意一推,便堆挤到一处。   如同被剥开绿色花萼,因人的心急,忽的暴露了含苞待放的娇嫩部分。   强势呼吸似湿雨暖风,伪造一个春天。   小花在风里迷蒙颤抖,被照拂吻触的地方,哪哪都湿,越是曲径通幽的小径,越在回馈最淋漓尽致的反应。   最后本能的,即使再不合时宜,也要为这个大开大合的假春天开放自己。   起初干涩的枯井,最后灌满春雨。   她韧带好,平时训练,从背后腿被分得再开也轻松,只是脱离训练动作,要做一只被反复推进抽出的风箱,高频的工作强度,超越了这只小风箱所能承受的极限。   烈焰烧了多久,等他终于熄火。   她的身体隐处仍颤颤萌动,如藏一个瑟缩惊蛰。   薄薄的眼皮外,有光晃动,可钟弥并不想睁眼,后颈黏住一些发丝的热汗,在渐渐降温,她也正处于这样缓缓退烧的状态。   累,但也享受这个时刻。   尤其是沈弗峥抱着她,用手指一点点拂顺她散开的发,动作轻柔,好似精心修复一幅昂贵的画。   这样的平静没持续多久。   他忽然出声说饿了。   轻轻的两个字,又配上亲吻钟弥额头的动作,好似她是什么大功臣,叫他终于食欲大振。   钟弥暗暗咬牙,不打算理这恩将仇报的黑心资本家。   偏遇上得寸进尺,他连自己吃个夜宵都霸道要人作陪。   秀色可餐不该是钟弥穿着他的宽大衬衫,身外裹着薄毯,收拢一双细长白腿靠坐在餐厅椅子上,眼含浓浓怨色,看着沈弗峥吃面条的样子。   但他扶一碗清汤面,边看钟弥边进食的斯文样子,好像她真是什么最佳小菜,异常开胃。   能叫汤见底。   钟弥心想,这人是懂什么叫吃干抹净的。   事后算账无意义,但钟弥还是要在良心层面试图谴责资本家:“你一点都不担心会把病传染给我吗?”   他漱口回来,带回一壶泡好的清茶,徐徐斟倒,徐徐出声。   “如果造成这样的结果,我会谴责自己。”   这话听起来特别耳熟,绝对的耳熟,那种大集团出事故,但凡被通报批评,千篇一律都是这样的抱歉语调,官方到没有一点愧意。   钟弥目瞪口呆:“你谴责自己,对我来说有什么用?”   他答得干脆:“没有,一点用处没有。”   “弥弥,人的需求是有层次的,生理需求完全是动物性的,担心你生病的前提是,我在做人。”   第一次听人把“不做人”说得这么文雅书面化。   钟弥咬住唇,仿佛身体里正在攒气,但张不开口,话说不出一句。   沈弗峥继续说,“所以不要问别人要愧疚,这种东西,是真是假,都没有用。”   钟弥感觉自己在无形被教育,还不太开悟的样子:“那我应该问你要什么?”   沈弗峥提示她:“要你想要的。”   一时想不出什么需求,钟弥视线在这个灯火通明的房子里打转,忽然——   “我想要进你负二楼的那个玻璃房子。”   沈弗峥有点意外:“你感兴趣?”   钟弥如实说:“我对你感兴趣,我对侵犯你的私人领地感兴趣。”   沈弗峥挑了挑眉,那样子既有兴味,又颇纵容,似乎很喜欢她这个回答。   她刚刚是从楼上被沈弗峥直接抱下来的,只穿了内衣,裹了衬衫,慧姨端来面碗,怕她会冷,才找来一张蓝白花纹的小毯子给她披。   此刻她的手由沈弗峥牵着,脚上没有拖鞋,也不愿意穿,仿佛在领会他刚刚所说的动物性,以自身的皮肤体温,去感受他不为人知的领地。   蜿蜒的黑色大理石台阶,朝下伸去,触底冰凉,钟弥的脚纤细白皙,脚趾微微缩起,格格不入地一步步踩下去。   明明这栋别墅恒温,不知是不是地势低的缘故,她总觉得负二楼空到有回音的空间里,有一种幽僻生寒的感觉,可能只是心理层面上的幻觉。   “你喜欢这里吗?”   沈弗峥的回答没有一秒思考:“不喜欢。”   他牵着她走到入口的玻璃门前,告诉钟弥数字密码,又以她的食指录入新的指纹密码。   他站在钟弥身后,叫她自己解密进入。   钟弥按下数字,又将手指按上去。   精密的门锁忽闪红灯,发出尖锐的嘀声警报,她吓了一跳,披肩都掉下半截,仓惶回头望着沈弗峥:“错了?”   沈弗峥垂眼看她,抓起她的手往感应区重新按,钟弥的注意力落在因感温而一层层扩开的暗红纹路上,注意力集中到,仿佛加载即将完成。   而耳边,是沈弗峥俯低一些,轻轻擦着她软白耳廓的声音。   “没有错。你要坚信自己没有错,因为有时候,错误只是虚晃一枪的考验,你觉得错了就是错了,你觉得没错就是没错。”   话落一瞬,复杂而机械的解锁声音也停止了。   门,无声地弹开一隙。   欢迎坚信自己的第二个造访者进入。   沈弗峥替她将滑落的毯子提回肩上,钟弥伸入一只脚,脚心落在釉面一样温凉的私人领地。   她之前在负一楼的栏杆边,以俯视角度匆匆欣赏过,近距离参观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斗彩,青花,甜白,眼花缭乱的瓶樽瓷器,隔着透明玻璃,错落摆放,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拿取方便,这些玻璃都没有顶。   “这些玻璃是那种特殊定制,起保护作用的吗?”钟弥忽然问。   沈弗峥回答:“很脆,一敲就会全部碎掉。”   钟弥回身奇怪地看他:“你敲过?”   他稍稍沉吟:“还没有。”   “这些瓷器买来是用于收藏保值的吗?”   “可能有这个原因。”   钟弥看到一张豇豆红的软皮躺椅,放置中央空地处,造型复古,冷调空间里,硕大一抹红,即使饱和度极低,也足够亮眼。   脚心轻踩几下,走过去,钟弥往上一躺,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   眼皮外,沈弗峥的声音仿佛被空寂的环境浸得清冷:“在感觉什么?”   钟弥睁开眼,环顾四周后,缓缓说着:“椅子很软很舒服,环境也很好很安静,但我感觉,人躺在这里,是睡不着的。”   他走过来,单膝蹲在钟弥身侧,像是不想再俯视看她,于是换做这种亲近的、平视的姿态:“怎么得出的?”   “就是感觉。”   钟弥想了想说,“这里很像一个无菌环境,但无菌环境会限制人,就像有些展览,不许携带食物饮料,不许说话交谈,禁止气味,禁止声音,禁止一切,这种安静是不会让人放松的,人只是屏住一口气,在这种安静里忍。”   她的话,未经思考,也没有特意概括,想到什么就去说什么,说完才发现自己讲得过分严肃。   钟弥两臂搭扶手,俯下身,凑近沈弗峥在冷光源下平静俊朗的面孔,轻轻吻他嘴角,稍触即离,小声如情人低语。   “没有你说的那种动物性的快乐。”   什么是动物性的快乐?   冷了就去靠近火,渴了就喝水,累了就躺下睡觉,这些都属于人之本能,但有时候越是作为人越是不能顺应这些本能。   要克制,要带着镣铐舞蹈,带着面具社交。   不做我,才算聪明人入门。   沈弗峥起身拉她起来:“很晚了,去睡觉。”   次日早上,钟弥不肯起来,也缠身边的人,拿被子裹,拿腿勾。   一夜恢复,沈先生的精神状态很好,想着多一次少一次也没区别,干脆不委屈自己,再多一次。   钟弥更累,抱着他酣睡,不让他下床。   沈弗峥跟她商量:“拿一下/体温计,马上回来。”   钟弥睡得迷迷糊糊不记事,也不知道他去了又归,花了多长时间。   确定钟弥没有发烧,沈弗峥又摸了摸她洁白的额头,想着可能是早起运动,又裹着被子睡得太暖,体温偏高,有点像发热。   男人的手掌宽大,手指又修长,掐在钟弥纤细的脖颈上,几乎要环过来,他的拇指落在钟弥脆弱的喉骨上,轻轻揉,低声问着:“嗓子有没有不舒服。”   钟弥只觉得他吵,被摸得脊背发麻不舒服,哼声要躲,推着一床的方枕长枕想把自己藏起来。   沈弗峥不放过她,手臂一伸就把人捞回来。   “说句话我听听,弥弥,我看你嗓子发炎没有。”   人一旦开始做人,就会有礼貌和愧疚。   沈弗峥自查自己一觉起来,好似余病尽愈,昨晚跟钟弥在电话里还微哑的声线也仿佛恢复如常。   钟弥被他折腾得不像样子,这会儿想睡不能睡,被动的起床气更是原地翻倍,她终于睁开眼睛。   也配合沈老板的需求。   “王八蛋!可以了吗!”   沈老板失笑,连薄绸睡衣下胸腔都跟着欣悦共振,也确定了,会不会发炎有待商榷,已经发火板上钉钉。   他现在哄人本事娴熟,也清楚了,钟弥真就是一只傲娇小猫,在外高冷,平等地跟所有人若即若离,只有喜欢你,你哄好了,她才肯收起小爪子撒娇。   “好了,让你睡觉,今天下午几点的课?”   钟弥闭着眼喃喃,像是怕了,话说得好可怜:“三点,你别再弄我了。”   “好,不弄了,睡吧。”   沈老板温热手掌搭在她脖颈根,手指落在她后背,轻轻点拍着。   人就快要哄睡着,偏偏这时候钟弥手机响起来,显示的还是无备注的号码。   见枕被间那张小脸烦躁蹙起眉,沈弗峥手上动作没停,稍稍将频率加快,拍着她,另一只手去拿她的手机,温声说:“我帮你接。”   钟弥这才安心睡过去。   电话里就算天塌了,也有沈老板顶着。   一觉睡到十二点后,钟弥满意起床,窗帘一拉,阳光满室,她坐在床上伸懒腰,想起电话的事问沈弗峥。   “裁缝店,说你送去的舞蹈服改好了,送到家,按门铃没人。”   “哦。”钟弥想起来了,是她为毕业汇报演出准备的舞蹈服,手臂和腰上的飘带长度不合适,转起来不够灵动飘逸,送去裁缝店调整了。   “那我的衣服呢?”   “我让老林帮你拿过来了,”沈弗峥从床尾沙发上提起一个袋子递给她,“是不是今天要穿的?”   钟弥笑着摇头:“教小朋友哪需要穿这么漂亮啊,是我毕业汇报演出穿的。”   她将衣服从袋子里取出,铺在床上,柔软的纱层层错开,淡青和浅粉相叠,旋转起来,似一树枝丫纤细被风吹动的樱花。   学跳舞这么多年,她个人表演服装几乎都是宝缎坊的老板给她做的,那老板了解她,晓得她身上的灵气和柔软最配这种仙气飘飘的软纱和缎带。   钟弥眼睛一亮,忽然问。   “你要不要当第一个观众?”   五月份,京舞毕业汇演那天,沈弗峥在校领导讶异又欢迎的目光中,以突如其来的赞助人身份,坐在礼堂前排。   那天舞台上灯光,音乐,布景,甚至钟弥的妆容都无错可挑。   他在灯光汇拢在她身上时,随台下的观众一齐鼓掌,也听到身边的几个校领导跟人介绍,台上是这一届的优秀毕业生。   这个叫钟弥的小姑娘进校就被系里的老师夸有天分有灵气,她跟另一个同学跳的某支舞至今都是京舞的教学模板,这次毕业汇演节目,肉眼可见的用心,跳得多好多好。   身旁的话很多。   沈弗峥一身矜贵正装,坐在灯光昏暗的台下,轻叠长腿,微微走神,想到的是这天午时的阳光,和阳光里的钟弥,比她在舞台上精心修饰的样子还要美。   美得纯粹惊心。   她跑去旁边的衣帽间换好衣服,甚至脸都没有洗,素到不能再素,一头及腰青丝没有梳、没有盘,没有任何赘饰,随那些软绸飘带一齐静落在身上。   脚心踩在混乱一片的大床上,没有音乐,没有布景。   观众也只有床边的沈弗峥。   她稍稍闭眼,再睁开时,四肢便灵动地舒展开,自然而然地翩翩起舞,或快或慢,或愁或笑,身韵神态里都浸满勾人的情绪。   最后脚尖踮起,轻盈一旋。   那一瞬间,她的长发发稍和手臂腰间垂下的飘带,倏然飞旋,如一群斑斓的蝴蝶破谷飞出。 第45章 四月事 接你回家   清明之后, 京市迎来真正意义上的春天。   钟弥的生日在四月二十,那天刚好是谷雨,是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   那也是钟弥记忆里非常难忘的一个四月。   月初的怪雨妖风, 仿佛只是一个稍作铺垫的序章,正题未入, 往后还有的讲。   那天在床上跳完舞,谢幕后, 她笑着往沈弗峥怀里倒, 闹够一番下楼。   老林和盛澎都等在水吧,屏幕放着转播足球赛。   钟弥大大方方挥手跟他们打招呼,又问吃过没有,盛澎比着一个耶说:“吃过了,我都来这儿等两个多小时了。”   说完, 盛澎领悟什么似的, 立马改口,“也没等,我是特意来四哥这儿看球的, 这屏大, 视觉效果贼好。”   “还特意来看球, 你家没电视啊?”   一句话惹得老林和过来通知钟弥去餐厅的慧姨都笑了。   钟弥怀疑刚刚是身后的沈弗峥朝盛澎使了眼色,但转头去看他时, 他也只是淡淡地笑。   她猜沈弗峥今天应该是有事要外出, 而且已经延迟了。   钟弥粘着人不懂事的时候,少之又少, 有些分寸感仿佛与生俱来, 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她很少消磨自己。   为了情趣的情况除外。   老林起身问沈弗峥大概什么时候走, 钟弥正跟慧姨往餐厅去,软底拖鞋懒懒趿着。   她扭身朝沈弗峥一指,勾勾手指说:“你,过来陪我吃饭。”   秉持一报还一报的原则,他昨天晚上不也不顾他人意愿硬把事后想睡的自己,从楼上抱下来佐餐。   风水轮流转,谁都有当一盘菜的时候。   钟弥先动筷,等沈弗峥从水吧施施然走来,坐到一旁的餐椅上,她还问一句老林和盛澎。   “还在看球?”   沈弗峥说:“出去了。”   钟弥轻咬筷子尖,顿一下:“你不用一起?”   沈弗峥颇有闲情地取过一旁的筷子,将火腿小炒里的笋丁夹出来,积在钟弥面前的餐盘里,她喜欢螃蟹,石榴,风干的笋,多刺的鱼,平时看不出挑食,骨子里却十足贪鲜。   筷子尖夹着笋丁搁到钟弥面前,他淡淡说:“现在不用了。”   随意爽约是沈老板的本事,钟弥不在乎会有什么影响损失,若真有,大概也只是牛身失毛,无足轻重。   没必要为无足轻重的事感动。   得寸进尺才是她跟着沈弗峥学到的精髓,她把餐勺放盘子边,跟挑菜工提改进意见:“笋丁放这里吧,不然我还要一粒粒夹,我想吃大口的。”   沈老板慢条斯理,任劳任怨,过了一会儿,问她:“你那个毕业汇演是哪天?”   “下个月,可能要到月底,具体时间还没通知,我们学校的礼堂从我进校开始就说要翻新,四年了,没什么大动静,这回又有消息说,礼堂要换新设备,我都要毕业了,这次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沈弗峥听后应了一声,将剔完刺的鱼肚放在钟弥盘子里,又去夹青菜,审美好的人,连布菜都能摆出米其林三星的感觉。   钟弥觉得自己失策。   喊他过来陪坐,明明是想让黑心资本家也体会一把被人压榨的苦,将心比心,但看现在这个样子,哪里有苦?他分明乐在其中,像成年人返璞归真在玩过家家。   沈老板开心得很。   “够了!太多了,我吃不掉。”   “吃不掉也要吃,你每天就往肚子里塞那么点东西,头不晕?”   大学上形体课,老师拿着体重秤开课,训练服轻薄贴身,腰上多一点肉都藏不住。   当然有饿的时候,舞蹈生哪是那么好当的。钟弥说:“我都习惯了。”   “已经瘦成一把骨头了,三餐要正常吃,我让老林给你找的营养师……”   钟弥抢过话,心虚地先抱怨起来:“那个营养师没用。”   沈弗峥笑了:“弥弥,做人不能这样。你照着人家说的吃,才能说没用,你天天给厨子放假,叫人家别做你的了,这不能说人家没用。”   没想到他连她天天跟营养师斗智斗勇都知道,想诓也诓不过去了,钟弥一下没了声,埋着头,在碗沿乖乖扒饭。   他使筷子,把浸过汤的无刺鱼肉垫在白米饭上,钟弥用筷子默默卷进嘴里嚼,他又放两片杏鲍菇,钟弥也吃掉。   他还要伸筷子。   钟弥终于忍无可忍:“可以了,你在填鸭吗?”   投喂欲已然得到满足,沈弗峥看看腕间的表,哄她再喝半碗汤,说:“你收拾一下,十分钟应该够吧,待会儿我送你去上学。”   钟弥面露离谱之色,放下碗,大声强调:“什么去上学!我是老师!”   他的抱歉毫无诚恳,话语淡淡,却极力展现诚心:“是,老师,钟老师,对不起。”   钟弥又气又想笑,赶着时间懒得再多计较。   她没从城南去上班过,坐上沈弗峥副驾驶,捡空补一个礼节性的淡妆,化妆那会儿就在担心,会不会遇上堵车。   大概是心诚则灵的“福报”,最后还真堵在路上。   上班这么久,不说兢兢业业,钟弥从没迟到过,总是提前到教室里等着家长送小朋友过来,有的家长送孩子匆忙,孩子一丢就走了,她还会帮着换舞蹈服。   钟弥觉得是开车人的缘故。   开车那人手搭在方向盘上,向她陈述事实:“就算是老林来开,也不可能在前后堵车的情况下飞起来。”   还好没有堵很久,担心迟到,她在车上就给同事发信息叫她帮忙先去教室照看。   最后一脚刹车赶在三点前。   但钟弥不让沈弗峥把车停正门楼下。   之前隔壁教民族乐器的女老师下班被一辆卡宴接了几回,传到钟弥所在舞蹈班的八卦就已经离谱到母凭子贵这种离谱程度。   这辆碧玺绿的添越往门口高调一停,B字车标,吊打卡宴,从现在到下半年,她估计都得承包这栋教辅楼里当茶余饭后的女主角。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钟弥火急火燎下车,丢三落四。   沈弗峥在敞开的车门里,老父亲一样操心地喊她:“钟老师,水壶没拿。”   钟弥跑回来拿水壶。   刚走两步,那道带着一点低哑,能做电台主播的悦耳男声又喊她:“钟老师,外套,下车都不觉得冷?”   钟弥再返回,他从后座捞来羊羔绒的外套,贴心将袖口拎好,正对着车门,钟弥弯身进去伸胳膊套上袖子。   她以为总算大功告成,还有五分钟给她飞奔上楼,绰绰有余。   “钟老师。”   钟弥真的要发火了,尤其这人气定神闲,脸上还带着好看的笑。   “还有什么啊?”   “我。”   钟弥屏一口气,分出三十秒,跪进副驾的棕色座椅上,身子前倾,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犹嫌不够,含怨带恨,不打招呼地在他下颌角咬了一口,也不管沈老板接下来有没有行程,能不能脸上顶着一个牙印见人。   咬完就想溜,沈弗峥一把掐住她下巴,气不成气,笑不像笑:“小猫变小狗了,还咬人?”   钟弥还鼓着嘴,打一下他的手臂,但那点力,痛都不痛,他也没松。   “我要迟到了——唔。”   末了声音被吻住,他比她温柔得多,亲完说:“下班去我那里,我让老林来接你。”   钟弥挣开他,车门摔得潇洒。   “不去!除非你自己来接,我才不在你家里等着你回来呢。”   京市的春,多风,常有沙尘,空气也总是灰浊,那些古诗词里千百年写尽的柔风细雨,桃红柳绿仿佛和这个城市从不相干。   那天钟弥的背影,裙角与长发飘飘,很有几分行于春风的诗情画意。   隔挡风玻璃,沈弗峥看着她即将在转角消失,似乎知道他没将车开走,在目送,她还朝后挥了一下手。   他笑了声,收回目光,侧过脸,在车镜里照过自己下颌的印记。   还挺深的。   整个四月京市都没什么好天,下雨泛阴冷,暖风起沙尘,而且沈弗峥很忙,有半个月都在城南办公,应酬也多。   他叫钟弥过来住,她说这房子太大,没烟火气,总是不情不愿,他问她不喜欢哪儿,她一时讲不上来,就说总之不喜欢。   钟弥生日那天,客厅里杵着好几个设计师,一看设计师的衣着打扮,就知道擅长什么风格的都有。   “不喜欢哪儿,让人都改了。”   钟弥故意说:“那要是我连房顶都不喜欢呢?”   沈老板想都没想,手一抬:“掀了。”   他拉着钟弥的手,哄着,“你不喜欢就掀了,成不成?”   钟弥这才答应过来陪他住几天。   那阵子办公应酬事情一桩接一件,又多又杂,沈弗峥忙得几乎抽不开身,就差把一天拆成两天用,一半投入工作,一半忙着跟钟弥换姿势睡觉。   那也是他办公效率最高的一段时间,越忙越是要将事情安排得有条不紊,挤着时间跟钟弥见面,能一起吃饭就一起吃饭,没工夫碗筷相交,就直接脱衣服床上相见。   以前谈过恋爱,那时候二十岁左右应该更年轻气盛一些,可能是对象不同,彼此都虚伪利己的话,虽然方便理解,但好像很难做到身心交付。   他对热恋期没体验,也没概念,甚至不晓得这种荒唐的东西居然可以在他身上存在。   是有一天,他坐在兴趣班教室外的塑料长椅上等钟弥下班,等了很久很久,才忽然想明白,原来他每天都想见她,是因为在跟人热恋。   那天应酬到下午,手上忙了许久的项目终于结束,宾主尽欢后,盛澎邀人开泳池趴续第二摊庆祝,沈弗峥没去,他一贯对这种热闹不太感兴趣。   喝了酒,他叫老林开车。   钟弥上班的地方在一个不大热闹的小广场,旁边的写字楼因逢周末白领们休假,看起来有点清冷,附近就有一个商业广场,衬得这边的地理位置就不算好了。   楼下一排餐饮底商看着就萧条,五家有三家玻璃门上贴着转让单子。   之前都是在车里等人,这栋楼,沈弗峥还是第一次进来。   绕一圈路,才找到上楼的电梯。   八楼一排都是补课机构,从小语种到各色乐器,大同小异的双扇玻璃门,里头前台的灯光都明亮,衬得走廊巴掌大的小顶灯欠费一样昏暗。   他一贯都是气定神闲的,即使喝酒,也从没有醉到不清醒过,所以他确定自己是对钟弥不够上心,居然怎么也想不起来,她上班的舞蹈机构叫什么名字。   但也好找,甚至都不用他逛完一整圈比较,就有一个从卫生间出来的女老师主动问:“先生找人吗?”   被人领着,顺利找到地方,他给钟弥打了一通电话,没人接,也就算了。   算算时间,她现在应该在上课。   于是干坐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发去一条短信,告诉她,他在机构外的走廊长椅处等她。   那会儿是下午四点多,他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旁边一家教的是民族乐器,里头传来曲不成调的乐器声音,外墙上三张硕大广告板,带照片写着师资介绍,他无聊到一行行看完了。   钟弥看到信息时,距这条信息发进她手机里,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她不知道沈弗峥会突然来找她。   匆匆忙忙找出去,看到沈弗峥坐在走廊一张长椅上。   这边来学乐器的都是小朋友,天赋不够,嗓门来凑,隔一扇毫无隔音的玻璃门,葫芦丝吹得像百十只公鸭打鸣。   他两臂撑在膝上,微抬着头,眼瞳被明灯照出一片静然的光影,那副模样,似乎真的在听。   钟弥没忍住,噗嗤一声笑,想到之前自己弹的一手烂琵琶,有点心疼他,怎么一回两回都是这些不成调的东西折磨他耳朵。   闻脚步声,沈弗峥转头看见一双瘦白脚踝,视线一抬,瞧见昏暗走廊里,由暗至明款款走来的钟弥。   他直起腰,特认真问她:“你知道这练的什么吗?”   钟弥静心一听,耳朵遭罪也猜不出。   他说:“《月光下的凤尾竹》。”   钟弥面露讶异:“你就一直在这儿听吗?”   这人站起身,八风不乱的情绪终于被问出一丝波动,深受其痛地一闭眼,再睁开,说:“不然呢,我还能进去撅了杆子吗?”   钟弥捂着嘴笑,没见过沈老板这么受罪的样子,他耳根下有一点红,走近,又隐隐闻到一点酒气,   钟弥忽而看他,问:“你是不是喝酒啦?”   他伸手臂把钟弥抱到怀里,双臂环拥,紧紧搂着。   仿佛在这儿等了这么久,只是为了这一刻抱抱她,跟她亲近,他衣衫薄,体温烫人,脸上还有点未散的热气,贴在钟弥脖颈细腻的皮肤上,低低说着:“中午喝了一点,我没有醉,就是想你。”   “前天才见过,才过一天。”   她皮肤里温暖清新的味道,既有醒神作用,又好似是另一重迷醉。   他那会儿一点都放不开。   “一天也久。”   钟弥也不禁心旌动摇,他微带酒气的滚热怀抱像是已经将她融化了一部分,她做无用功轻轻挣了一下,也轻轻地说:“我还得回去一下,还有二十分钟才下课,待会儿家长都要来接了。”   他说:“我是来接你的。”   “接我去哪儿?”钟弥没搞明白,她听盛澎说了沈弗峥今天有一个很重要项目签订仪式,之后有宴会。   “接你回家。”   短短四个字,叫人心脏一软,钟弥纤细的手指摸到他后颈,那里也是热的,她怀疑沈弗峥是喝醉了才会这样。   她那一刹的失落,太败兴。   明明全情投入在谈恋爱,她很享受,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只是回家二字,忽然叫人想起归宿,迫使及时行乐之人去为前程忧愁,眼前无光的感觉,仿佛将人猛然间从晴天丢进大雾里。   一瞬间醒透,又一瞬间陷入迷茫。   她将沈弗峥回抱住,不叫自己的声音泄露一丝一毫情绪,拍他俯身的肩,几乎在哄他:“你去车里等我好不好?我很快就下来。”   四月最后一天,钟弥才在京市的酒店露台,听到关于这一天这件事的另一部分隐情。   那天她去京舞排练,遇上一同回来准备汇演节目的何曼琪。   等钟弥跟邹老师聊完,何曼琪踩着高跟鞋走过来,从包到衣服,一身杨树林,站定钟弥面前,挂着陌生的笑跟钟弥打招呼。   “好久不见啊弥弥。”   这话说一出来,大概彼此都有点尴尬,好久不见,上次是什么时候见的?那次在蒋骓朋友的夜场里,匆匆一眼,连个招呼都没打。   但一句话没有,也足够彼此将对方瞧得清清楚楚,不是同路人。   何曼琪邀钟弥聊聊天,找地方喝个下午茶,从京舞大门出来后,钟弥坐上一辆红色宝马,去的地方是何曼琪定的。   何曼琪第一次跟彭东新出门,他就是带她来这儿喝下午茶。   千把块的小点心,在那时的她眼里就已经奢侈到顶了,一口气拍了一百多张照片,精心秀出九宫格,带地址发朋友圈,自以为炫耀世面,她现在自己想想,完全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入座后,钟弥只点了一杯饮料,何曼琪熟练地点了一堆中看不中用的小点心,钟弥提醒了一句:“吃不掉那么多,不用太浪费吧?”   她便笑:“我请你嘛,想大方一点,再说了,这些甜点蛋糕不过是瞧着好看,谁还真拿它填肚子啊,不就是用来浪费的吗?”   钟弥不置可否。   一时的安静,让隔壁桌的声音清晰传过来。   她们邻座是个中年男士,看打扮完全不是这种精致下午茶的消费受众,受众是他身边带着的两个年轻姑娘。   一左一右贴他身边,如花笑颜,甜蜜投喂被男人的三高挡住,草草抿一口算应付,俩姑娘便自顾开始拍照。   钟弥看到了,何曼琪也看到了。   钟弥其实不想唏嘘,但对面的人变化太大,何曼琪第一次在这家酒店发下午茶朋友圈才多久?一年不到,她如今已经是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甚至刚刚在车上,她稀松平常地跟钟弥说,这辆车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已婚男送给她的。   跟过彭东新,又跟了彭东新的朋友,她现在想明白了,那种脾气不好的二世祖不适合她,她现在喜欢温柔一点居家一点的。   “所以就跟别人的老公在一起?”   她笑得十分谅解,好像钟弥才是不知世故的那个。   “弥弥,没有我,他也会找别的年轻姑娘,他老婆要怪也怪不到我头上,而且他结不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像那种男人,可比我们精明多了,他就算单身,也不会娶我这种除了年轻漂亮一无所有的女人。”   刚刚在京舞楼下遇见,钟弥乍一眼觉得何曼琪变了,再一听她这“人间清醒”的话,又很熟悉。   坐在酒店露台,钟弥甚至有点后悔答应过来,聊聊毕业的事,聊聊学校汇演的安排,没什么话说,实则也没有什么情分需要联络。   何曼琪大概也感觉到气氛僵持,她放下杯子,在那堆巧克力小点里戳戳捡捡,将昂贵的东西糟蹋让现在的她觉得很有意思。   她想起一件更有意思的事跟钟弥说。   “弥弥,我开学那会儿就觉得我们不同,现在,我们好像一样了,又好像依然不同。”   她故弄玄虚的话,并没有让钟弥产生追问欲,只是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我之前认识的一个小姐妹,前几天参加一个泳池趴,捞了一块鹦鹉螺,几十万呢。”   钟弥听她说才知道,那天沈弗峥在舞蹈机构长椅上的那两个小时不是空坐。   他听着扰耳的葫芦丝,闲出研究兴趣,随手录了一段音频丢到盛澎蒋骓他们那群里,问这都在吹什么?   那会儿是普通人的下班高峰期,酒池肉林的夜生活才含羞带怯拉开序幕。   盛澎当时正在揽红抱翠,十几秒的音频,除了难听什么也没听出来,便往群里问:“四哥,你这是去哪儿遭罪了?”   沈弗峥没搭腔,就问他,这什么曲子。   那天泳池趴上有好几个音乐学院的小姑娘,其中有一个就是何曼琪的小姐妹。   盛澎招手把泳池里的人通通招上来,又放一遍,七八个穿比基尼的妹妹披着大毛巾湿淋淋香喷喷围在他身边,个个脸上都是讨人喜欢的笑,问他猜对有没有奖啊。   起哄声中,盛澎摘了腕间一只才戴了两回的鹦鹉螺,往桌上一抛。   “猜对了拿走。”   最后用专业的音频分析对上《月光下的凤尾竹》。   盛澎往群里报曲儿名,探案似的认真,问沈弗峥怎么了?   沈弗峥回了两个字。   难听。   何曼琪说到这儿,很苦恼地问钟弥:“你说这些有钱人是不是很没意思?”   “然后我那个小姐妹就去打听,那位盛少爷跟人说,估计是接弥弥下班,你不知道,我那个小姐妹虽然得了一块鹦鹉螺,但可羡慕你了,一直跟我打听你的事,现在拿你当偶像呢,我就拿你以前说的话告诉她,大家都一样。”   “是吧弥弥,大家其实都一样,年轻漂亮嘛,你最漂亮,你的价跟我们就不一样。” 第46章 成功者 动物世界   对面何曼琪闲适微笑看向自己的表情, 钟弥并不陌生,但相关的记忆已经很久远,甚至模糊。   大概五六岁, 她跟着爸爸出堂会,有一次在戏班后台找不到人, 就问旁边抽烟的叔叔:“我爸爸去哪儿了?”   那位叔叔烟雾缭绕的面孔,也是带着这样的笑意跟她说:“你爸爸走了, 你爸爸不要你了。”   年幼的钟弥起初不信, 捏着裙角小声说我爸爸不会不要我的,那叔叔起劲一样,绘声绘色编故事,直到她一点点信以为真,最后哇哇大哭。   然后爸爸回来, 着急抱起她问怎么了。   那位叔叔舒舒服服抽完一支烟, 似乎觉得这样逗孩子很有意思,说:“我就开个玩笑说你爸爸不要你了,小丫头真信了哈哈哈。”   这样的人, 你不能跟他计较。   你一计较, 他就撇得特别干净说只是开开玩笑, 可这玩笑开得特别真,像刺字施墨的黥刑, 要立竿见影在你身上看到失态的情绪反应。   说是玩笑, 最后也只有开玩笑的人自己笑了。   钟弥小时候那次哭得特别难过,脸上是眼泪, 脖子里闷出热汗, 头颈憋得通红, 不停地抽噎, 像喘不上来气,爸爸抱着哄了好久。   对于这种人,钟弥一贯深恶痛绝。   而她也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子了。   露台的风轻轻吹着,钟弥特别平静地与何曼琪对视着。   后者可能以为她此刻的镇定是失态前的挽尊硬撑,眼神循循善诱,仿佛钟弥的光鲜亮丽背后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痛苦,而她可以理解。   钟弥如她所愿地微微蹙了眉。   但声音依然很平静。   “年轻漂亮当然都是一样,但如果被人选择,只是因为年轻漂亮,也蛮可悲的。”   钟弥将那种眼神原封不动还回去。   不理解,但尊重,她对搓揉别人情绪这种小把戏不感兴趣,要往回捅刀子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她提及何曼琪曾经臆测嘲讽靳月的话,原封不动,每一句都会是她自己往自己脸上甩的巴掌。   但这种撕破脸皮,除了浪费口舌与时间,毫无意义,没必要为了这种大概率以后不会再有交集的人多费精神。   钟弥招人来结账,面带类似的闲适微笑,对何曼琪说:“我请你吧,虽然我不认同,但从你给人标价的角度的来说,我是更应该大方的那个。”   对于钟弥的反应,何曼琪冷下脸,但眼神里并没有什么意外,仿佛只是更加验证了,她刚刚说的有句话绝对真——开学那会儿,她就觉得钟弥跟她们不一样。   临走前,钟弥恍然想起什么,隔几步距离,回头对何曼琪说:“对了,也告诉你的小姐妹,真拿我当偶像,别挤破头穿着比基尼当派对装饰品。”   她克制着面部一言难尽的表情。   点到为止。   “不然真的很难一样。”   说完,钟弥没再多分她一个眼神,转身离开露台。   坐上车,本来是准备回家的,偏偏沈弗峥打来电话,她又跟出租车司机改了地址。   回京舞。   “你怎么会去我们学校?”   那边回:“办点公事。”   对于沈弗峥的公事,钟弥从不过问,也一向兴趣缺缺,只“哦”一声问:“那你现在办好没有?”   “嗯,刚刚跟着你们校领导去了一趟礼堂,还有学生在排练,你怎么走了?”   “我去得早,排完自己的部分就走了,跟……”有了刚刚和何曼琪那一出,室友或是朋友,钟弥都很难说出口,模棱两可道,“去点了杯喝的,等会儿就回校了。”   沈弗峥说等她过来,随便逛逛,然后去吃晚饭。   钟弥答应,出租车停在南门,合上车门那一瞬,她对沈弗峥今天忽然来她们学校办公产生了一个不算好的猜测。   她望进京舞校园,脚步也随之走入。   说实话,她们学校春天没什么好景色可欣赏的,真说值得一逛,还得是秋天,枫叶红,桂花香,韵心亭的荷叶败了,冒出几对野鸳鸯。   水里有,岸上也有。   白天看水里的,夜里看岸上的,偶尔玩脱尺度会被人拍照投稿,校保卫处也一再发公告强调,环境优美的韵心亭是给大家学习的地方,禁止做其他事。   上周她生日,沈弗峥说有一份礼物要等到五月才能送给她,当时她俗气了,心想可能是什么定制珠宝工期没赶上,也表示理解。   此刻她很担心,见面就问沈弗峥:“你不是要在我们学校送什么东西给我吧?我不喜欢。”   钟弥浑身都是抗拒,对于这种名垂竹帛毫无兴趣。   沈弗峥说:“没有,没什么东西送给你,给你们学校捐了一点钱。”   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钟弥又想到自己在他面前随口抱怨过学校的礼堂说要新建,四年光打雷不下雨,没动静。   “捐礼堂?”   沈弗峥颔首,应了一声。   钟弥轻啧,细想遗憾:“我也用不上,我都要毕业了。”   他真偏头,作势往回走:“那我去要回来。”   钟弥措手不及,连忙将他手臂一把拉住,唉唉喊着:“不是,不是,捐也可以啊,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她笑得停不住,拿眼扫着他,“是真捐款了吗?”   沈弗峥一本正经:“假的要上新闻。”   钟弥觉得这人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也不是性情大变那种,具体说不上来。   “你以前不这样。”   从礼堂往图书馆方向走,周遭环境钟弥待了四年司空见惯,只有沈弗峥会时不时多看一眼:“不哪样?”   “就以前……不是这样让人开心。”   这话听了,让沈弗峥既笑又困惑,不明白先前自己在她那里留的都是什么印象。   “弥弥,虽然人年纪大了要承担的社会责任可能会相应增多,但我不负责让小姑娘开心。”   钟弥侧着脸看他,听他补了一句。   “除非是我的小姑娘。”   钟弥眼瞳亮了亮,看他今日的打扮,驼色长袖薄衫,米白长裤,偏浅偏暖的色调都很挑人,半点操劳感不能有,否则显暗沉,非得是皮肤白皙,气质从容,个子高又舒展的人,才能驾驭住这种游手好闲的精髓。   “看起来也不像有很多社会责任的样子。”钟弥在他身边小声说。   他听到了,很虚心向钟弥请教,怎样才算看起来有很多社会责任的样子。   钟弥说自己的刻板想象:“穿西装啊,就好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应付不完的正式场合,三件式,西装扣子一扣就把人勒得特别笔挺,领带打得端正,袖扣银光闪闪。”   沈弗峥浅浅失笑。   钟弥问他怎么了,他说,她这形容让他想到他助理。   同一个场合,如何定义正式,是分人的,光鲜却不舒服的衣着大多时候都是为了示意对他人的尊重做出的让步。   有时候是不敢怠慢,有时候是怕被别人怠慢,总之不放松,不自在。   “既然你喜欢,下次来你学校,我会正式一点。”   钟弥惊讶:“你还会来啊?”   她眼睛瞠大的样子可爱得要命,沈弗峥拇指与食指捏她两腮,叫她脸颊上的肉嘟起来,同她说:“就是拿钱往水里砸,也得听个响不是吗?你毕业那天,你妈妈和你外公会来吗?”   钟弥一怔,听懂他会来的意思,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我妈妈要忙戏馆的事,走不开,我外公……身体不好。”   沈弗峥松开手,微敛眸子,他那一瞬的多思叫人捉摸不透。   钟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找着话,不想叫彼此之间安静下来:“你之前跟我说五月份才能收到的礼物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晚上他们去了京郊那家园林私房菜,沈弗峥说那老板盛情,要送鱼缸给她。   那缸鱼红蓝相间,长尾软鳍的确漂亮。   但那缸太大。   “我收了要往哪儿摆?”   沈弗峥说:“只要你喜欢,就有地方摆。”   去年第一次来这里,京市入秋不久,如今春光将尽,站在飞檐斗拱前,有种日历被风吹翻,光阴飞转之感。   那时候,他搭一下她的手背,都足够叫她招架不安,到今日,拨她心弦的男人,再自然不过地牵着她的手往里走。   钟弥也再次见到那位颇有文化人气息的中年老板,喜新厌旧也不单单对人,连手上盘的核桃都能换成珠串。   人倒是依旧似记忆中的周到殷勤,难得他还记得仅有一面之缘的钟弥,他冲钟弥微笑,好似曾经的高看一眼押对了宝。   “怎么称呼?”   钟弥同他短暂握手:“钟弥。”   “沈先生眼光真好,钟小姐清水出芙蓉,气质好,人更是漂亮。”   有了姓名的感觉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钟弥觉得自己在这人眼里依然如一件商品,只是以前他当她是什么寻常小玩意,懒得打听,如今多问一句,也仅是了解一下这么贵的是什么东西。   本来下午跟何曼琪的见面,没有影响到钟弥的心情,此时因这老板,她又想起何曼琪说的那些话。   这两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何曼琪展现的方式太低级,明刀明枪,钟弥有话可还击,而高级一点,人家不过是笑着瞧瞧你,就能叫你心里不舒服。   人家什么话都没有说,你要急着解释你自己吗?   面前是可口菜肴,钟弥一边跟沈弗峥闲聊,一边心不在焉。   他圈子里的人,她如今才接触几个?想着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心态就要不对劲,那以后只会更不好过。   她好几次调整呼吸,好几次看那缸不知游得快不快乐的鱼,浓碧幽幽,她频频举杯自饮,告诉自己,想看山后的风景,势必要走山前人看不到的路。   有些路,她要自己去走。   妈妈也说了,要去试一试,真走不下去了,再停下来。   沈弗峥要开车,今晚没有喝酒,她不晓得这种甜甜的果酒,是以适口做幌子的酒精炸弹。   如果真要在彼此间找共同点,大概是都会装。   上了车,沈弗峥才知道钟弥好像喝多了,从副驾翻身过来,坐他腿上,后腰抵着方向盘,占满他全部的视线。   “沈弗峥,我要怎么证明我爱你?”   拉到一半的安全带,被他手指一松,弹回原位,他的手用来照顾钟弥,指尖从她酒热的脸颊划过,勾着头发,划到耳后,要将她看得清明。   “你要向谁证明?我,还是别人。”   钟弥一愣,觉得自己好像被猜透心思。   可这不合理,她明明什么也没表现出来,这一晚,她笑得很甜,话也很多,餐后那老板来跟他们聊天,她还大大方方谢人家送这么大一缸鱼给她,说九月份会来尝他家隐藏菜单里出名的醉蟹。   “如果是你呢?”   “你做得很好。”   “如果是别人呢?”   “那没有必要。”   她湿漉漉的眼睛像散着滚热的雾气,浓白一片,也陷入迷茫:“没有必要吗?”   她看着沈弗峥的模样,仿佛是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的乖学生,她等着他的指点。   沈弗峥牵她的手,送到唇边吻了吻:“弥弥,受制于他人的眼光,你会很难做真正的自己,看过动物世界没有?”   钟弥点点头。   “豹子捕食成功后,镜头总会给旁边的一群猎狗,这些猎狗不是专门来喝彩的,但不重要,成功者要学会享受这种围观。”   钟弥似懂非懂地望着他:“我,成功了吗?”   他靠在车座中,一手扶她纤细的腰,一手不动声色伸去调座位。   车座朝后倒一个角度,他猛然后靠,钟弥坐在他腿上,猝不及防,吃不住力,微醺的脑子本来就晕眩,只觉得这一瞬,整个世界都颠动了一下。   随着他一起朝后一坠一停。   她跌在沈弗峥身上,手忙脚乱的掌心撑在他脖颈旁边,似掐住命脉,堪堪支起平衡。   绵绵热热的呼吸如雨落在他肩窝,目眩的昏暗里,也听见他的声音,似乎比她的呼吸还要烫。   “弥弥,我在你掌中。” 第47章 哑铃铛 她在这片海域漂泊许久   呼吸带动喉结的起伏, 紧紧贴着钟弥的掌心,好似真有幻觉,他是她到手的猎物。   她手指摸索着, 攀登他脖颈处的高峰。   人体凸出的部分,有些是性征, 有些隐喻着性征。   男人喉骨在她软热的指腹磨动,颈侧的脉搏, 浓郁的体息, 都叫她弯下的腰直不起来,纤细手臂绕到宽肩后,藤蔓一样与他相缠。   即使他今夜不喝酒,她也要渡一些酒气给他。   仿佛标记,这是她的领地。   平时前戏都是他一力撑起的主场, 那双修长的手, 骨感分明,不仅有视觉上的艺术性,还以她的身体做琴, 擅弹艳曲。   而今夜, 玉山不颓, 人不醉,他的投入和配合都点到为止, 仿佛只是纵容着她不得章法地胡来。   柔软的裙摆在车座上散得很开, 裙下的大手只攥在腿根便不动了,时不时用一下力, 好似蹂/躏住一把弦。   那把琴紧绷得厉害, 无人抚弄, 也有欲铮铮自鸣, 好似体内幽谷起吟诗作曲的兴,有一段高山流水着急流泻出来。   偏偏琴师不作为。   钟弥咬他下唇,又舍不得咬重,徒留勾缠的银丝断,分开些距离,看着他,闪烁的眸子幽幽怨怨。   车里没开灯,这处京郊园林地理位置上已然够偏,也不是食客盈门的排挡,走的就是清烟冷火一位难求的预约制。   夜里的停车场,人车来往更是稀少。   梧桐做庇,只有昏薄的光渗进来,但钟弥仍能瞧见,沈弗峥唇颊有淡淡一抹笑,对她不好言明的怨念,只瞧着,不语。   钟弥正准备从他身上下来,猝不及防,他一手掐住她的腰,将她整个身位抬高,她原本分开曲跪的腿,在这个动静下,不自禁要伸开一些来配合。   裙下立时增出的空处,不打招呼被造访,连脱的过程都没有。   修长的两指并着,从一层薄软丝质旁按进。   突如其来的异物感让钟弥拧住眉心,下意识想逃,人一窜,脑袋撞到车顶。她垂下脑袋,低低痛叫了一声。   他结束一场虚张声势,手指也好似一位君子,款款离开:“这车里太小了,上位就是这样,你会不舒服。”   有弹性的薄丝织物弹回去,已有潮迹。   钟弥下意识紧缩小腹,上头痛得结实,下头是空空的虚浮。   沈弗峥勾她的腰,让她重新坐回做自己腿上,温声问她刚刚撞到哪儿了。   钟弥脸颊浮上醉态绯红,眼睛朦朦的,人瞧着委屈,用手碰了碰自己的头发。   男人的大手取代上去,叫钟弥趴在他身上,他的手指插进发间,轻轻替她揉刚刚撞痛的地方。另一只手雨露均沾也没闲着,重归裙底。   贴着方才的一点湿,轻拢慢捻,直到这曲高山引流水,叫她满意。   路上堵了一会儿车,回家的路程消磨更多时间。   她在满足后有点嗜睡,加之厚重的酒劲钻上来,人发热,脑子发晕,吹着夜风觉得好舒服。   除了裙底的一片黏湿还没还来得及收拾,她巴不得就这么蜷着腿,在沈弗峥的副驾驶睡去。   途中,她借与路灯频频擦身形成的片片昏金柔光,偷偷望沈弗峥静默的侧脸,目光顺他手臂,也去看他握方向盘的手指。   然后不自然地扭开视线,肩上拢着他的外套,伏在车窗边。   车河夜海,金粉尘寰。   她枕着手臂,眯眼吹风,感觉自己不会醒了。   她说累,从停车场坐电梯上楼这截路都不肯亲自走,沈弗峥来副驾驶抱她,将修直的脖颈给她搂。   钟弥依恋地贴上去蹭蹭,隐隐嗅到情/欲味道。   沈弗峥把她丢到柔软大床上,她闭着眼,浑身散热又软绵绵的,两臂朝前伸,连姿势都懒得换一个。   稍缓了缓,她听到“咚”的一声。   往床头看,一只银表被扔在床头灯下。   她和这表有点过节。   刚刚在车上,光滑坚硬的金属贴着她腿部皮肤,频频刮蹭,直到冰凉机械蕴透她隐秘的体温。   她枯水小鱼一样在他手里一下下抽搐时,它占据沈弗峥手的另一部分,表针也一下下跳动。   与她共享,也为她铭记瞬间。   此刻,表的主人兜头脱下薄衫,扔一旁,逆着灯影,勾勒一副好身躯,往床边走。   细伶的脚踝被抓,只消轻轻一拽,裙子开花一样蹭翻。   他膝盖压进床边,有新发现。   她脚腕上有一条脚链,拨弄红色的碧玺石,是一只哑铃铛。   躺着说话会不由气短,钟弥看着靠近的人说:“排练的时候戴,锁扣好像坏了,我摘不下来。”   他俯身下来,夺走她的呼吸。   那种醉酒的缺氧还没缓过来,钟弥陷入第二重的窒息,微醺的感官反而清晰,察觉细密的吻迤逦开来。   像只被搓揉绒毛的水蜜桃。   在强炙的日照中,果子熟透,鲜红处稍稍被碰,便摇摇欲坠,一树熟烂的甜蜜,他劳作许久,最后不客气地重重一击讨来收成。   耀目白光一瞬晕散。   她怀疑自己坠落枝头,桃子皮开肉绽,翻出熟透的红,在下面,摔成一滩甜水。   他用手去碰,黏的。   大概可惜,又将唇怜爱地贴上去。   钟弥想说疯了,她还没洗澡。   被桎梏住的两条细腿水深火热里走一遭,最后松开时已然脱力,僵麻坍倒,仿佛鱼搁浅在沙岸上的小尾巴,累到动弹不得。   仅剩一口气似的,濒死一样靡丽。   余光里,那人离去又回来,只空空披着一件深蓝如墨的丝袍。   手里拿回一件金属小工具,精致复古,似钳似剪,匍在她脚边,浓密眼睫垂下一片专注的灰影,为她解开脚链,最后咚一声,同他手表归宿一样,扔在床头。   他去找自己的手机。   刚刚响了,但刚刚沉浸其中,完全不想管,此时高大身影移动,搅乱满室旎光。   她不想说话,视线却追逐着他。   屏幕冷光投在他事后面孔上,是钟弥熟悉的餍足又漠然的神情,轮廓深冷。   在他身边越久,她越能感觉到这人的表面温和像是后天练出来的,同沈弗峥本人不沾边,但他已经能熟练驾驭那副翩翩公子知礼识节的好壳子。   所以少有人能察觉,他其实本性薄情,待人蔑然。   比如,连平时跟他父母见面联络,他都只当一桩需要应付的公事来。   他能做得很好,叫人无可指摘。   钟弥低低喊他:“沈弗峥。”   他偏头,将视线分来,不知是不是离开了冷光源的缘故,他表情没有变,望她的眼神却显得很柔,问她还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我想喝水。”   他走过来问:“现在要不要洗澡?”   钟弥点点头。   随后听到他打电话吩咐楼下厨房的声音,浴室里也在哗哗淌水。   她这个澡,从疲累泡到漫长,中途沈弗峥还叫人端来果盘小食和饮料供她补充体力。   她穿上睡袍出去时,沈弗峥不在房间里。   床头昏灯依旧亮着,那只男士银表发低调寂暗的光,躺在红碧玺的脚链旁。   钟弥走过去戴起来,男表太宽,在她腕骨间松松晃荡。   休息够了,有种深夜来精神的清明感。   她突发奇想去他的衣帽间逛逛,想着毕业汇演那天他来学校观礼,穿什么好。   没想到有意外收获,钟弥在他衣帽间的玻璃橱柜里发现一双女鞋。   那袋子她一眼就熟悉。   是第一次来这栋别墅,她提在手上的东西,里头装的,是那双缎面缀珠好看却不合脚的高跟鞋。   不得不承认,人的心境也是时过境迁的。   这双不合脚的昂贵鞋子,如今已经不能勾起什么难过回忆。   她将鞋子取出来,放在地上,心态平静地将脚往里踩,那种被挤压到不舒服的感觉,如记忆回溯,浮现脑海,好似在为她接下来脚尖的痛觉做铺垫。   猛然站立,后脚跟轻松贴到鞋底。   钟弥一愣,朝镜子里望去,她的确没有任何不舒服地驾驭了这双鞋。   她困惑。   那天跟靳月在门店,这双三十六码的鞋子叫她多难受,她记得清清楚楚。   店内导购也说了,国内专柜断码,只剩这一双,去国外总部调货不确定要等多久。   钟弥去翻看鞋码。   数字不会骗人,三十七码。   是三十七码。   钟弥喉咙处有种空窒渐渐蔓延开来,叫她看着鞋子陷入失语。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   她不知道沈弗峥是怎么知道她那天在门店试的鞋码并不适合,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在两天后就将这双鞋送到她宿舍的。   没有她担心的削足适履,走不长远。   他一开始送给她的,就是最合适的。   她误会了沈弗峥。   可他从来没有解释过一句,这双鞋从那晚开始就在这栋别墅里,在他的衣帽间里,这么长时间,有无数次机会,他可以告诉她,弥弥,你误会我了。   但都没有。   这个人好像从来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多做解释,没有花言巧语包裹的空头支票,没有男女之间的互相角力,他是真的如他所说的,他是完全倾向她的。   他说的每句话都具备效力。   他说她如珠似宝,能取悦她的东西,也该有和她相匹配的分量。   她都感受到了。   无关携恩求报的讨好,不是费劲展示,你看我为你做了多少,只是去做,只是将那些分量一点点放到她手中。   让她自己去感受。   你是什么,与你相匹配的又该是什么。   钟弥呼吸很轻,她怕惊扰了自己眼底的酸涩,会克制不住这种想落泪的冲动。   她的家庭教育从小灌输给她的就是清醒自信,你很好,所以你值得,你应该得到世间的爱意,你不必受宠若惊。   可怎么忍得住呢?   牙齿一下下咬着拇指关节。   明明早已对所有示好有了防备,小心翼翼,不让自己完全陷进去。   但她还是得到了一份超越她想象的爱,在一个,并没有多少爱的男人身上。   她曾经以为,这栋别墅是灯火煌煌的孤岛。   其实不是。   沈弗峥才是那座孤岛。   她在这片海域漂泊许久,抵触过这里的辉煌,也曲解过这里的灿烂。   而今,终于上岸。 第48章 戏中人 她也会是灯火处瞧不清明的一面皮影   那双鞋子, 钟弥放回了原位。   从衣帽间出来,她反将卧室闭合的窗帘全部打开,人站在偌大的落地窗前, 静静望着外面森然无边的夜。   若此刻,有人从别墅外路过。   她想, 她也会是灯火处瞧不清明的一面皮影。   昔日翻戏本子的红尘看客,他朝, 终也要赴一场属于自己风花雪月。   你我皆是戏中人。   沈弗峥在书房办公, 钟弥没去打扰他。   慧姨来询问完明天钟弥想吃的饮食,叫她早点休息,跟她说沈先生回这边一般不会办公,一旦进书房,应该是急事, 大概都要弄到很晚。   钟弥说还不太困, 夜宵吃得有点多,想四处逛逛。   慧姨问是否要她陪同。   翻出一件沈弗峥的黑色针织开衫套在自己身上,男装的袖子长到足以遮蔽手指尖, 钟弥挥挥袖筒, 微笑说不用了。   跟慧姨说不用管她, 叫她也早点休息吧。   说完又怕自己的随口关心不仅无用,还会坏事, 又问了一句:“沈弗峥不睡, 你们先休息应该没事吧?不会扣钱吧?”   慧姨笑了,说不会:“沈先生是很体恤人的老板。”   钟弥替他收下夸赞, 比一个大拇指说:“沈老板口碑不错。”   这房子, 钟弥来过很多次, 正式去看去逛也就两回, 一回是慧姨领着路,一回是沈弗峥牵着她的手,但也都只是草草看过。   因她从没有一刻,觉得这里跟她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之前还拿这儿当顶级的下榻酒店呢。   还是评分不太高的那种。   或许是那双鞋静放在这里那么久的缘故,她总觉得,该用自己的脚再去走一走。   她先去了负一楼的藏酒室,欣赏完满满一墙的陈列,在恒温酒柜里盲选了一瓶葡萄酒打开。   浅尝后,嫌涩皱眉,钟弥将挂红的高脚杯搁置在他那张矛盾空间的黑色小台上,又转下长长的大理石楼梯,去了负二楼陈饰瓷器的玻璃房子。   在输密和读录指纹后,不出意外地出现红灯频闪的警报声。   她没有第一次的惊慌,回头向他疑惑自己是不是错了,这一次,她将食指再一次笃定地按上去,看着感温的暗红纹路一圈圈扩散开。   最后精密的解锁声停下,门朝里打开。   她从容进入。   佣人来书房送茶时,沈弗峥问了一句钟弥睡了没有。   “钟小姐说她还不困,说要消食,想一个人逛逛。”   沈弗峥颔首,抬手示意人可以出去了。   他一手拎起茶杯,一手点开电脑里的监控画面,浏览过小窗后,点其中一幅放大。   杯中的茶香和热雾滚滚散开,透过这层薄薄水汽,他靠进椅背,看见屏幕里钟弥躺在那张豇豆红的软皮躺椅上。   似他过去那样,假寐合眼。   不知她在想什么。   他回房时,五月第一天的晨光将启,淡金挣脱残余的墨蓝,天光灰亮。   室内隔光窗帘阻隔一切,似还停留在四月的夜。   他放轻了动作,连一盏灯都没开,只借手机屏幕的亮度,走近床沿,躺进床铺中。   似有感应,将被窝睡得馨香温暖的小姑娘哝哝呓语,翻身往他怀里钻。   她胡乱搂他脖子的手臂上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硌着,等她换了这么缠人的姿势贴着他睡稳,沈弗峥才将她的柔软的手臂从颈后摘下来。   手指摸上去,她腕骨间,松松垮垮,坚硬光滑。   是他那只银表。   他动作轻慢取下来,手臂折后伸出,丢在床头,继而将她的手重新搭回自己身上。   完全放松地,抱着她,任由自己被困意卷入梦乡。   五月。   盛澎蒋骓都明显发现钟弥好约多了。   以前钟弥就算肯出来,也大多是自顾自地坐着,别人搭话她没什么兴致,就更别提指着什么脸熟的人,偏头问一问:“这人见过好几次了,谁啊?”   先前端着的高冷好似是一层不熟的盔甲,现在蒋骓和小鱼吵架,她都能当一当苦口婆心的和事佬,劝哭哭啼啼的傻白甜千金,别那么计较,犯不着这么看着蒋骓。   小鱼红着一双核桃眼,抽抽噎噎说:“你之前,你之前还跟我说,让我,让我看好蒋骓,还让我,还让我加油。”   钟弥紧抿唇,用无药可救的眼神看着她。   小鱼觉得钟弥高高挂起的态度,是因为她还不明白其中的厉害,所以她决定告诉她,还要提前解释一下我不是说你啊。   这圈子里,那些“门不当户不对”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削尖了脑袋钻进来的?个个没廉耻,别说蒋骓这样有婚约在身的多金少爷,就算是有妻有子的中年富商,那些女的也能为了一朝富贵,使劲浑身解数,叫人家妻离子散。   “你不知道那些女的多没下限,连有夫之妇她们都敢生抢的!我小舅舅就是——”   忽涉及家中丑事,小鱼湮了声。   钟弥也没追问,只是疑惑:“蒋骓是菜摊上不要钱的葱吗?谁来抢都能拿走?”   那当然不是,他们好歹青梅竹马,从小就有婚约的,蒋骓的妈妈禾之阿姨又特别喜欢自己,她跟蒋骓以后肯定要结婚的。   小鱼不知道怎么跟钟弥说感情里这种患得患失的苦,她也纳闷同为女生,难道钟弥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你就不打听四哥最近身边有没有窜出来什么女人吗?”   说实话,她都替钟弥急。   沈弗峥最近跟彭家来往密切,彭东瑞现在身边跟的女人很有本事,政律佳人,这两年靠着彭东瑞的资源,这位谢律师的名声在律所圈子很响,虽然风评有好有坏,但架不住美女律师就是有登云梯。   而彭东瑞并不是她的第一个贵人。   彭东瑞私下玩得那么花,她不仅能忍,还巧笑倩兮抓住所有机会陪同出席名流宴会,事业发展得红红火火,这肚量,得配什么样的城府,可想而知。   而钟弥都在干什么?   她跟蒋骓没吵架前,去接钟弥下班给盛澎庆生,车堵在路口。   钟弥领着一个舞蹈班的小朋友在马路对面等家长,小朋友手舞足蹈一下忘了动作,她蹲在那儿,手上比着动作提醒要转圈圈了,师生笑脸对笑脸,灿烂得要命。   小鱼没眼看,问开车的蒋骓:“她是不是也没想过嫁给你表哥啊?好歹找个光鲜点的工作啊。”   蒋骓冷声说:“削尖了脑袋的,你瞧不上,懒得削脑袋的,你也有意见?你少跟我妈来往,她天天都在教你些什么啊?”   小鱼当时也不高兴,说也阿姨是为了我们好。   蒋骓嗤然一笑。   禾之阿姨是这个世界上最大力赞成他们结婚的人,每次蒋骓对他母亲流露出的反感,都会让她暗自难受,他一直跟禾之阿姨对抗,不愿意听他妈妈的话,就好像……也在反感他母亲安排给他的婚事。   也在反感这桩婚事里的她。   钟弥本来不愿意回答沈弗峥身边有没有窜出来什么女人这种无聊问题的,可不晓得怎么了,小鱼忽然眼泪决堤,捂着脸,哭得更难受了。   钟弥唰唰抽两张纸巾给她。   她不爱哭,也很少哭。   如章女士所说,她小时候摔地上都是自己爬起来拍拍灰就没事了,但她身边来往的朋友,好像大多都跟她互补似的,很能哭。   胡葭荔,靳月,现在又多一个眼前的傻白甜。   钟弥说:“我是恋爱,又不是当侦探,你不觉得你疑神疑鬼反倒落了下风吗?我为什么要打听沈弗峥最近身边有没有窜出来什么女人?凭什么不是他来打听我身边有没有窜出什么男人?”   小鱼听得一愣一愣,小声嘀咕:“天,好有道理哦。”   见她听进去了,钟弥正欣慰点头。   小鱼立马脸色一换,藏起崇拜神情,磕巴着改口说,“你,你这个女的,诡计多端,没想到说话还有几分道理。”   她大发善心告诉钟弥,沈弗峥的前女友最近貌似跟他有接触,虽然只是工作上的接触,但也叫钟弥小心。   自己都哭惨成这样了,见钟弥只是敷衍点头,她还要拉起钟弥的警觉心。   “我跟你说,那个女的真的好厉害!属于那种我们俩绑一块也打不过的那种。”   傻白甜哭饿了,沿街觅食找店。   钟弥只顾着看烧烤火锅的夜灯招牌,一副不上心的样子:“那就让我一个人来,我们俩绑一块,纯属你拖累我。”   “呜呜呜我帮你,你还嫌弃我。”   钟弥回头说:“我谢你不帮之恩。”   “呜呜呜钟弥!你这个女人!没有心吧!”   “我比你还小一岁,请叫我少女!”   “你没有心!”   钟弥认真道:“那就叫我无心少女。”   小鱼噗嗤一声笑,由心地乐。   看着钟弥走在前面找店的纤细背影,她忽然有点明白沈弗峥为什么会喜欢她。   这位沈四公子,连蒋骓这种傲到目下无尘的人,都肯为他表哥鞍前马后。   那是个不容置喙的人物。   就像蒋骓说的,他四哥选的,永远是最好的,就算现在瞧着不是最好的,他也有本事让它变成最好的。   京市太大了,百花齐放,才人辈出,脑子又或者皮囊,钟弥都称不上是最好的。   就不提天壤之别的家世背景了。   沈弗峥喜欢钟弥,或许就是因为她身上这种自顾自的清傲,让她有脱离皮囊的吸引力。   人只有保持自身的思考才会像流动的水,清澈灵气,否则拿多昂贵的器皿把水蓄起来,最后都会沉灰生苔,碰一碰都嫌脏。   那晚小鱼提了沈弗峥前女友的事,钟弥不是半点好奇都没有。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种笃定的预感,她很快就会遇上这位美女律师。   或许是圈子太小的缘故。   稍留意也能发现,来来去去都是那些脸熟的面孔打转,时不时有新面孔换进来了,也留不久。   像绿绒布上的九色球,框一框,聚一聚,碰一碰,散一散,最后各自进洞,桥归桥,路归路,好似都是注定了的归宿。   京市五月份已是入夏气候,十几度的温差,一旦脱离白昼,夜间起风还是冷。   蒋骓喊她去打牌,地方在裕和里那带。   大概开车也如行事,都透露人骨子里的风格,沈弗峥开车很稳,而蒋骓爱开快车,油门踩住就不放,路过夜晚静寥的常锡路,那排复古小楼没几秒就消失在视野中。   那晚钟弥不仅见到了许久未谋面的旁巍,在场还有个脸生的男人,进去时,那人正跟旁巍闲聊着投资。   钟弥不认得他,但这人名字一说出来,她就了然了。   彭东瑞一口一个姐夫喊旁巍,这一声亲热里,多少有点玩味讽刺。   刚刚在车上蒋骓只说在场有他之前那个姓贺的发小,其他也都是钟弥之前见过的人。   显然旁巍和彭东瑞都是蒋骓去接人后才过来的。   蒋骓问钟弥要喝点什么,带着她到水吧那儿,等一杯特调的功夫,简单跟她讲了一下情况。   他们不回头看赌桌上的人,压低声音的话,句句说的都是他们。   钟弥突然笑。   蒋骓问她笑什么?   钟弥说:“我们这样搞得像地下党接头。”   “我不知道今天彭东瑞会来,还他妈带了两个女的过来,不过这个场子,他的确也是常客,巍哥倒是少来。”   “嗯。”   “别搞的你不高兴,到时候四哥肯定怪我。”   钟弥端来自己的软饮,笑笑说没事。   上了桌,钟弥就坐在彭东瑞对面。   男人窄脸,单眼皮,眼裂狭长,瞧人时态度傲慢,透着一股子戾气精明。   他两侧各坐了一个女人,一动一静,享齐人之福。   动的那个衣服穿得少,话却多,紧身裙子勒住胸口,稍有大动作,汹涌得吓人,靠在男人怀里,一些没营养的耳鬓厮磨,引得彭东瑞好几次发笑。   而静的那个,穿香槟色缎面裙,平直肩线搭着女士西装,是沈弗峥的前女友。   在国外留学谈的那个,少说九年前了。   她听蒋骓说,她现在跟彭东瑞,是有名分,会被带出门社交的那种女朋友。   可有时候这位风流倜傥的彭少心情好,也不止带她一个出来。   就譬如今晚。   钟弥目光在她身上多停了几秒。   她本来毫不在乎身边的男朋友正跟别的女人调情,察觉钟弥视线,却下意识挺直脖颈,做更漫不经心的姿态,将一支细长女士烟抽出美艳又寂寥味道。   钟弥没有正经上过多少次赌桌,这晚盛澎不在,没想到她也运气好,一路杀红眼。   玩到深夜,台面上这一局的筹码已经堆成小山。   她抓到三张A,还欠一张红桃。   太顺了。   似金庸小说里神功将成的血热。   她甚至有些急不可耐,没捏牌的那只手,指尖极小幅度地抠了一下桌面绒布——她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好牌会到她手上。   对面坐的彭东瑞加了新一轮的赌注,捻牌看牌,唇边吐着烟,一双窄目隔薄烟昏灯,阴恻恻看着钟弥,斜唇一分笑,不怀好意,明目张胆。   过浓的烟味触手一样延伸,空间似被圈成斗兽场。   钟弥呼吸道像黏住纸屑一样干痒,手边的饮料已经喝完,柠檬片见底,她忽然不舒服,低头用手捂着嘴,咳了两声。   旁巍扫来一眼,将所剩不多的烟,戳进烟灰缸里,望向彭东瑞。   后者无视旁巍的提醒,只笑着说:“这种场合还没来惯?真是难为钟小姐了,要习惯啊,不然以后怎么玩?”   说完深吸一口烟,朝他怀里搂着的女人脸上吹,那个看着比钟弥还小的姑娘娇笑着贴他更紧,撒娇说熏死啦。   钟弥顿时泛起一阵不适,心理大于生理,只捏牌的手指稍稍用了用力,没表现出来。   这时门口有动静。   彭东瑞目光越过钟弥的肩,挑眼一看,唇边笑弧立时加深,也变了味。   随即,钟弥听到一声刻意又热情的招呼。   “呦,稀客,沈四公子来了。”   钟弥背对着,听到脚步声,心脏陡然一沉,也摸到荷官发来的新牌。   牌面微凉,触在指尖。   不知为何,那一刻,她偏笃定。   她的决胜红桃A来了。 第49章 赏味期 无忧亦无惧   那张牌, 钟弥正要翻。   对面喷过来的烟味再呛呼吸道,惹她垂面,用手掩嘴又咳了两声。   下敛的视线里, 她瞧见一只指节修长有力的大手,关节收拢, 搭上她的右肩,不轻不重地捏按了一下。   她侧仰头望去, 然后将自己的手心覆上。   她坐, 他站。   沈弗峥并没有看她,薄唇抿作一条线,微抬下颌的样子,冷淡又蔑然。   话是朝对面说的。   “烟掐了。”   场面有两秒的僵持,那支香烟还在彭东瑞手上持续燃烧, 他面上的笑容依旧, 好似此刻在沈弗峥面前收拢半点,都会立刻落了劣势。   他身边穿香槟丝裙的女人,勾来一只水晶烟灰缸, 摆他面前, 话也说得妥当:“这么多女孩子在呢, 你也不怕熏着你怀里的那个?”   描暗红指甲的长指掂了掂那小姑娘的下巴,仿佛逗弄一只小宠物, 比男人更会逗弄。   彭东瑞看她轻佻又自然的动作, 目光快速地斜觑一眼沈弗峥,转回去, 话说得含糊又暧昧:“这么多年了, 你倒是还很贴心。”   女人面上纹丝不动。   那小姑娘也是有眼色的, 有时候台阶摆出来还不够, 这些人高贵,还得请着下,于是她拿刚刚说过“熏死啦”的撒娇样子,又跟彭东瑞撒娇说着,人家怕呛嘛。   随后,乖乖巧巧取了烟,替他去灭。   沈弗峥没瞧对面那场戏,刚刚说完话,他便转过视线,微蹙心眉,叫服务生去开窗通风。   那只烟的余烬在烟灰缸底部碾灭时,过窗的夜风毫不客气地掀进来,一时间,桌上纸牌簌簌翻翻。   沈弗峥弓下身,陡然靠近钟弥脸侧。   手臂伸出,指尖落在桌上,如定乾坤一般替钟弥按住那张被风翻开的牌。   他稍偏头,近距离望进钟弥盯着他的那双眼睛,他看见自己与碧罩灯下的灯影一同漾在她瞠着的眸光中。   钟弥看见他嘴唇动了,带笑说。   “手气不错。”   她从微愣状态复苏一样眨眼,转去看台面。   他手指下按的,是一张红桃A。   她的决胜红桃A真的来了。   荷官替钟弥收回大摞筹码,这一局结束。   对话却才刚刚开始。   “沈四公子,不上桌玩两把?”   降温夜风吹进来,烟味荡空,仿佛也吹散不久前一擦即燃的火气,彭东瑞跟沈弗峥搭话的语调,仿若两人是好友。   沈弗峥手臂搭着钟弥身后的椅背,还是惯常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点到为止的礼节,由他做来,很多时候不像抬举,像一种冷淡的施舍。   他音色淡淡的:“我的人不是在桌上吗?她就是我,你输给谁都是一样的。”   “钟小姐今晚运气的确好。”   彭东瑞也笑着点头,话音却不动声色一变,“新手嘛,线上赌博新用户充值都是要返水的,不拿点甜头出来,她们怎么肯入局啊?”   说完,他将问题抛给钟弥,“钟小姐,去过粤市没有啊?”   钟弥兴致缺缺地答:“没有。”   彭东瑞话兴很浓的样子,他跟钟弥没过节,甚至可以说钟弥变相帮过他一个大忙,他家里那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他早看不下去了,但没办法,这么多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着。   偏偏沈弗峥有本事,为了一个小姑娘,说把人打发走就打发走,手都没脏一下。   彭东瑞多少有点不是滋味,少了眼中钉,又好像忽然多了肉中刺。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钟弥说:“钟小姐有机会可以去那边玩玩,粤市地方虽然有点小,倒也挺有意思的,那边的酒店窗户都打不开,你知道为什么吗?”   钟弥没说话,只与他有一个眼神交锋。   彭东瑞忽的笑一声:“怕人跳楼啊!”   “昨天还是小赌王呢,今天就输光家当,跟做梦似的,辉煌一刻人人有,可人生多得是下坡路,钟小姐,今晚多赢点啊。”   钟弥知道这是话里有话。   她也非常明白一件事,人要和所在的圈子匹配,有么有钱权,有么有情分,否则谈什么平等尊严都是可笑的。   而拼命维护所谓的尊严,就像古装剧里濒临城破的围墙,无论怎么严防死守,最后场面都不会好看。   本质上,尊严就是不容他人触碰的东西,像不存在一样放在那里,才是最好的状态。   于是钟弥真当听笑话一样不过心,只大大方方地亮牌,人美声甜。   “好哇,彭先生这么有经验,那就麻烦你多走一截下坡路,让我今晚这辉煌一刻更辉煌吧。”   她是笑着的,无忧亦无惧。   蒋骓的发小在旁边看到钟弥亮出的牌,立马咋舌说:“我靠!上一把抓葫芦,这一把抓同花,你这运气不去粤市赌一把,真的都亏了吧!”   沈弗峥轻捏她灿烂笑脸,眼神亲昵又温柔。   “她运气就是好的。”   那话听着不像感慨,好像理所当然。   散场时,已经是新的一天。   小楼下,夜风更甚。   立于黄昏黎明中的时间点,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钟弥穿上沈弗峥的西装外套,柔软的丝质内衬贴在手臂皮肤上,很快生暖。   上车前,钟弥往小楼门口看。   彭东瑞的车并没有带走那位谢律师,她手指按打火机,掌心火光一瞬照亮面孔里的急欲,好似这根烟的瘾,忍了很久。   钟弥年纪轻,从她生命里划去九年,她还不太知事,九年可以让人生疏到面对面坐着,不回避,也无情绪。   她不能想象。   后车镜里的路灯树影,渐远渐小,最后在平稳的拐弯中彻底消失。   钟弥看着沈弗峥,两度欲言又止,只觉得自己奇怪,为什么会想问“你和前女友一点感情都没有吗”这种问题?   这种好奇,无关拈酸吃醋,像落入一池冷水里,自知水性再好,也终会沉进湖底。   她不敢承认自己是在怕,怕自己也有成为“沈弗峥前女友”的一天。即使是想象,她也无法坦然坐到他对面的位置上去,与他事隔经年对视,接受他毫无波澜的目光。   在你生命里掀起巨澜的人,慢慢成为脉搏心跳一样的存在,有天静下来了,好像你也会随之死掉。   车子驶入常锡路,法桐树干缠缀数层璀璨灯串,一路星光。   钟弥趴窗边,忽然出声:“好漂亮啊。”   沈弗峥慢慢减下车速,转头问她:“要不要下去看?”   有一刻的犹豫。   那里曾是外公的住所,是妈妈的家,好像与她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外公和妈妈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搬离京市,不再回来。   她与这城市无瓜葛。   这里,留住她的,只有身边这个男人。   “不要。”   钟弥看着夜色里的复古小楼,艺考那次和妈妈过来,她看见紧闭的门口摆着一只银色垃圾箱,写着禁止吸烟,文明参观。   今夜她没看到。   这房子的所有变更都与她毫无干系,钟弥摇摇头,“又不是我的。”   她将目光收回眼前。   她想,如果有一天,她和沈弗峥分开了,她大概会和妈妈一样,再也不愿意回这里。   被回忆泡湿撑大的海绵,再塞进原来的杯子里,难免会挤出眼泪来。   沈弗峥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夜宵,到酒店的时候,餐点已经提前送到房中。   后半夜的菜,难得有鲥鱼。   海棠无香,鲥鱼多刺,红楼未完,人生三恨占其一。   钟弥动筷子时想起来,春末夏初,正是吃鲥鱼的最佳时令,她认真赏味,不辜负好食材,却被沈弗峥突如其来一句话激到,细鱼刺险些卡喉咙。   “有没有人跟你介绍今晚坐你对面的,是我前女友?”   “咳咳——”   筷子尖头朝向自己,沈弗峥握着筷子,以拳在钟弥背后顺气,低笑说:“这是气到了,还是卡到了?”   钟弥喝下半杯水,平了气,眼角都咳得微微发红,捧着杯子说:“卡到了,现在好了。”   “真好了?”   “嗯。”她点点头。   钟弥坦白:“蒋骓只说了她是,没跟我介绍,估计他也没什么知道的事能跟我介绍。”   沈弗峥声音淡,嗯了一声,挑好一块鱼肉夹到钟弥碗里说:“太久了。”   “我记得,去年在沛山,你说过,她最后跟你说的话是谢谢?她谢你什么啊?”   沈弗峥略一回忆,平静地说:“她父亲那时候出了一点事。我们不同校,平时见面也不多,可能没什么感情,她不太好跟我开口。”   钟弥问:“她知道你是谁?”   这问题很有意思。   已经进入恋爱关系,怎么可能不知道对方是谁,可人是简单的,社会关系却是复杂的。   当初选择去英国读哲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能忍受国内的环境。   老爷子的青眼一度让他很有压力。十几岁对人生还没概念,但身边的人也不容他去想什么人生概念,他的人生,锦绣前程一早铺好,金光灿灿,晃着他的眼睛,搡着他的脚步。   他想跳出去,也很想知道自己是谁。   他望着钟弥,把问题抛回去:“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沈弗峥啊。”钟弥好笑地说,又开动脑筋,“不会……像你们这种人,出国留学还需要隐姓埋名吧?”   “没有。”   他说,“我一直用着你外公起的名字,跟她也是这么说的。”   “所以后来呢?”   他稍凛眉,好像在思考如何讲后来。   “我以为她只知道我叫沈弗峥,但其实,她知道我爷爷是沈秉林,她知道的很多,而我至今不知道她是怎么把电话打给我妈的。她说谢谢,我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了。”   钟弥咬着筷子,微微愕然,良久才说话:“你……怪她吗?”   “没有,没什么好怪的,只是那时候忽然清醒了,即使换了一个国度,我也没办法摆脱我不喜欢的环境,与其讨厌,不如接受,好好地接受。”   说完,他很专注地看着钟弥。   “弥弥,对于不能脱离的环境,你能做的是更多地掌握话语权。”   “不要想着跑,那没用。”   话题仿佛从他身上落到了她身上。   说的是他自己,又好像在提醒钟弥,她现在也正处于一个不能脱离的环境。   钟弥被他这样看着,后颈不禁有点僵麻,表情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地好几次张口,最后只吐出单音。   “我,我……”   沈弗峥耐心:“你不会?”   “我不会。”她跟着他念一样,小声答复。   那种无声的震撼一时难以消化,她嗓子里空咽着鲥鱼昂贵的鲜气,看着眼前的沈弗峥,不明白他说的去掌握更多的话语权,所谓话语权是什么?   沈弗峥摸摸她脸颊,温声说:“没关系,我会教你。不会太辛苦的。”   钟弥几乎没有过脑子,脱口而出问他:“那你那时候没人教,会觉得辛苦吗?”   他眼睫垂落一瞬,稍纵即逝的回忆神情像风一样无痕,很久没说话,最后因为钟弥视线长久的追逐,他露出一个笑容,云淡风轻说:“不太记得了。” 第50章 不正经 由他之手,初初经世   五月中, 蒋骓的发小真提议攒局去粤市玩一趟,给钟弥发的消息里,除了说散散心, 还说蒋骓和小鱼闹这么久了还没和好,就当大家做月老了。   钟弥说她这个月有毕业汇演, 还有舞蹈班的课要上,时间分得碎, 没办法出门旅游。   这局最后也没攒成, 具体什么原因钟弥不清楚,圈里的人对蒋骓小鱼隔三差五闹别扭,仿佛也习以为常,默认金童玉女总会重归于好。   钟弥觉得虞千金这次挺认真的。   从行动上来说,已经从家里搬出来常住酒店, 跟蒋骓冷战, 跟父母吵架,以此宣布,她现在的状态是与全世界为敌。   并且默认钟弥是她阵营里的。   四舍五入, 沈弗峥也是她阵营里的。   胆子大到什么程度, 那天喊钟弥去女士休闲会所一块玩。   这地方乍一听古怪, 钟弥没去过什么非要刻意标榜女士的休闲会所,挎包去了, 发现里头环肥燕瘦一水的小哥哥。   虞千金嫌她大惊小怪:“陪玩啦。你大学没联谊过吗?正值青春的少男少女, 交流交流感情而已。”   她往软包沙发上指一圈,五六个男生, 什么风格都有, 好似一个韩系男团, 纷纷挥手甜笑跟钟弥打招呼。   只有角落里那个带半框眼睛的, 皮相最清秀,举止也最木讷,其他人的飞吻wink都结束了,他才把手抬起来,像胳膊断了似的勉强挥了一下。   小鱼很得意地说:“没有超过二十五岁的,超过二十五的我都不要。”   钟弥当场傻了:“你管这儿叫少男少女青春联谊?”   小鱼挽住钟弥手臂,义正严词:“对啊,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钟弥被拉进去,问她:“你现在在跟蒋骓吵架唉,就不怕蒋骓知道了?”   小鱼从镶珍珠的小香手包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晃一晃,神秘一笑:“他会知道的!”   接着在那六个人里挑挑选选,其中五个都跟训练过一样专业,营业过猛,拍照比女生还会找角度,没有那种一日男友的感觉。   最后小鱼勾勾手指,把角落那个带半框眼镜的喊过来跟她自拍。她先是嫌人家戴眼镜像理工男,有点愣,后又很满意,觉得这人愣得恰到好处,跟她很有cp感。   去洗手间时,钟弥刷朋友圈,并没有刷到小鱼的动态。   后来才知道,小鱼那条朋友圈只对蒋骓开了权限。   钟弥懒得管他们了,真当是少男少女青春联谊玩了一下午。   晚上跟沈弗峥吃饭,他问她怎么嗓子听起来有点哑,钟弥才不禁心虚。   总不能跟一个三十岁的熟男说,这是她跟一群二十五岁以下的少男唱歌唱出来的。   “小鱼今天约我出去玩,我们去唱歌了。”   沈弗峥这人看着温和,很少端架子,说话天然有种大家长的味道:“小鱼和蒋骓都有点胡闹。要是太烦,你不用随着他们。”   钟弥嗯一声,笑着换了话题说:“明天毕业汇演,你下午去我学校,记得穿正式一点哦。”   “你跟我一起?”   钟弥立马摇头:“当然不,那多引人注目啊,结束了我偷偷去找你。”   沈弗峥停了筷子,细品两个字,唇角轻掀:“偷偷?”   很有见不得光的,地下情那种味道。   晚上洗完澡,沈弗峥没在房间看到人,持一杯睡前酒,寻到衣帽间,才看到钟弥鹅黄的睡裙拖地,蹲在一身搭好的西装前。   带隐藏射灯的岛台上,摆了好几块表,显然是还没有敲定好的备选。   与他身形一致的人偶木架,撑起深灰西装的肩上,搭着一条月白配绀青的缎面领带。   配色古意,温文尔雅,很适合出席高校或者文化类的活动。   她比较两双皮鞋,忙得像个小裁缝。   沈弗峥靠在门口,不出声地看她忙。   直到她忽然察觉似的回头,嗔视穿着深灰丝质、领襟袖口都绣着暗金线条的睡袍,此刻正慵懒倚门的男人。   她一起身,拖地的羽毛裙摆便被身高拎起,暴露一双细瘦雪白的裸足:“你什么时候来的?刚好,我有事要问你。”   沈弗峥端着剩下的一口酒,走进去问:“什么事?”   钟弥举起几只手表:“我不太懂手表,哪一只最贵?”   沈弗峥放下杯子,手指从那几只表一一划过,略想了一想,挑中其一。   “这只。”   钟弥怀疑他自己也搞不清。   因为数量太多又几乎没见过他戴,他最常戴的只有两只表,一只牛皮商务,一只银质休闲,都比较低调。   若不是他的表台琳琅满目,不晓得原来他有佳丽三千。   “你确定吗?”   沈弗峥将那只表抽出来,微微敛眼皮,颔首说:“确定。”   “去年三十岁生日,我妈送的。我还不至于不孝到这都不记得。”   忽然提到他去年的三十岁生日,别说礼物了,当时他们之间连联系都没有。   他生日那天,旁巍助理来京舞,把那幅佛头青的牡丹图还给她,那晚是京市十月末,冷风凛凛,好似吹散所有心热。   那一刻,她是真的觉得,她和沈弗峥之间再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联系了。   想着沈弗峥说这个月还有一份礼物要补给她,钟弥一时不好意思:“你生日,我什么也没送给你……”   她光脚,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让沈弗峥得一直低头跟她说话。她一垂眼睫,又像要藏住自己,看不清她,会让沈弗峥渐渐生起不舒服。   沈弗峥掐她的腰,将人抱到岛台上坐着,自己站在她两腿之间。   终于换成他稍抬下颌,仰视的角度。   她也藏不住自己,只能与他对视。   沈弗峥说:“你送了。”   手指不小心碰到他放置一边的高脚杯,暗红液体震动,又从透明杯壁上一层层淅下淡淡绯色。   钟弥茫然不解。   “我送你什么了?”   一旁的落地镜子里,照出他倾身靠近的高大身影,钟弥手撑在冰凉岛台上,脖颈下意识往后挪两寸。   依然与他面孔对面孔。   甚至闻到他身上洗浴后潮湿的香气,清清冷冷,又很惑人。   她有冲动,喉咙一咽,想去饮他刚刚剩下的半杯酒。   未来得及动作,先听见他说。   “旁巍约你过来,你不肯,你不是送我一刀两断了么?”   他将她说得好心狠一样。   钟弥手指头蜷缩起来,顿顿地,在光滑的台面上蹭。   台面的冰凉,皮肤的紧绷。   全传递回她的身体里。   “我不肯,最后不是也没断……”   沈弗峥撩她耳边垂落的发丝,碎发勾至耳后,他的手指也就停在她耳后那块温温薄薄的皮肤上。   拇指落在她脸颊边,轻轻抚着。   他说:“本心里,你不肯,我是很想尊重你的,但没办法,我实在——”   “太喜欢。”   那时候,他跟钟弥的聊天记录就寥寥几条,手指一划,就能看到她发给他的第一条信息,是一张夜色里的素颜自拍。   反反复复看,把这张由像素构成的图片看到失真。   最后发现自己不能接受这种失真。   本硕几年的哲学都白读了,空居于想象里的美,他越来越没有欣赏力,只会因为无法握在手里而逐渐烦躁。   大概商人做久了,越来越流于俗气,讲究身体力行,越是喜欢的东西,越是要自己握在手里才满意。   这样才踏实。   钟弥有预感今晚会在这里发生些什么,但沈弗峥吻上来时,她仍然不自禁心头发颤。   周围太亮了,什么都看得清。   那身搭好的西装温润如玉,好似真是他人生里的一只提线木偶,替他在外行尽体面事。   而入夜,便静静置于一旁,看着他本尊天性解放,一席深色睡袍未敞开,不遮掩的欲念就已浸满眼。   那一身嫩芽似的鹅黄睡裙,薄丝裙边绣轻盈羽毛,上剥下推,因没有分量,几下就被弄得不成形状。   后背细嫩的皮肤贴着大理石的台面,嫌太凉,她缩起肩。   沈弗峥察觉她皱眉的细微表情,慢下动作,伸手将她捞起来,让她靠自己的肩。   那姿势,一瞬间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了。   似一种变相的突进。   仿佛小山谷被勘探到不适宜的深度,一股崩裂的酸直击灵魂。   短促的麻,过电一样,叫人适应不了。   她想自己退开一点,膝弯却被掐住,沈弗峥不许她乱动。   他沉着眉眼,呼吸慢且深,不动声色地克制,温柔的吻落在她耳边,叫她放松一点。   钟弥不说话,额头垂抵在他湿热颈窝,完全沉进当下的感受里。   与台面分离的后背,大片雪肌,如一张白纸,空等笔墨,候到他贴来的掌心。   他那只手温热妥帖,仿佛伊甸樱桃里写做镇纸的南洋泪玉,应改雕一尊神佛菩萨,不宜镇纸,合该镇人。   “不舒服?”   他没有停下,钟弥短促的低音似被迫擦奏春曲,弹拨不止,断断续续。   “腿有点酸。”   “你能不能快一点?”   “不是那个快!你再这样——”   她将后面说“你再这样,我明天可能没办法上台”的话悄悄咽了,因为沈弗峥扯来一件白衬衫,铺在岛台上,让她舒服侧躺。   五月夜空,云收雨霁,窗外月华正明。   她的脚踝从他肩头脱力离开。   滑落半截,又被男人的手捉住,轻轻并回她另一条腿上,让她休息。   钟弥抬抬眼皮,亮如白昼的室内,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   侧躺在岛台上,像未脱离母体的纯然婴孩一般蜷缩着,纤细的足尖悬空,余韵里的麻没散去,累到不算累,只是躺着舒服,懒到手指都不想动。   玻璃里射灯的光,盈盈拥蹙上来,她由他的白衬衫裹着护着,似一块天生地养的珍宝,也由他之手,初初经世。   沈弗峥系上睡袍出去一趟,除了脖颈有汗,看起来完全一丝不苟,风度翩翩。   他取来水,喂到钟弥嘴边。   钟弥缓了缓,给他派活。   “你不能把那个东西扔在这里的垃圾桶里,否则明天早上佣人一收拾就知道了。”   沈先生很疑惑:“这是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事吗?”   钟弥噎声:“你——”   这是衣帽间,就显得很不正经啊!   “别人就会知道我们在这里做了什么!”   沈先生声音淡淡:“做了什么?”   钟弥瞬间急红脸,再度噎声,最后干脆和他一样没羞耻,大声说:“爱啊!”   听懂了,沈先生点点头,以示理解,屈尊降贵去收拾,很体贴拎起一个空空荡荡的垃圾袋,一本正经问她:“那你希望别人知道我们在哪里做过?我现在去送。”   话落,钟弥抽自己那条睡裙猛扔过去。   力小了,要不是他伸手接住,能掉在地上。   “为老不尊!” 第51章 刀马旦 无烧宝石   五一假期前, 章女士就打电话过来问过,先问钟弥五一假期回不回州市,又问她毕业汇演需不需要家里人过去参加。   钟弥当时说:“妈妈你是不是忘了, 我现在是课外舞蹈班的老师,小朋友放假就是我上班的时候啊, 我当然回不去,我还要上班呢。”   尽职尽责的话, 听得章女士欣慰又好笑, 说还真忘了,我们弥弥现在是老师了。   “那毕业需要家里人过去吗?”   那会儿,沈弗峥刚刚从楼上下来,抽开她对面的椅子入座。   钟弥食指虚比在唇上,一个小动作就能叫沈先生收声静等的, 整个京市翻过来, 也找不到第二个人。   整个餐厅,除了钟弥,像在演默剧, 连佣人上餐都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   钟弥说:“不用了, 到时候你跟淑敏姨两头折腾也挺麻烦, 现在又是旅游旺季,戏馆应该很忙吧。”   通话结束, 两人用餐。   沈弗峥问钟弥:“怎么不让你妈妈过来, 毕业好歹算件大事。”   “我妈妈不喜欢京市,我不想她为了我接受她不喜欢的行程, 再说了, 我外公说, 事无大小, 自己觉得重要才算重要,我觉得毕业就毕业嘛,也不是非要家人来见证才能拿到毕业证。”   “你外公倒是教了你不少道理。”   钟弥倏然一笑,探身靠近桌对面的人,神神秘秘说:“我外公还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   沈弗峥皱起眉。   印象里,章载年虽然岁数很大了,但从不是有朽气的人。   钟弥话音一转,接着讲,“这话是男人说的,我外公说,男人的话不能信!”   沈弗峥失笑一声,说:“你外公教你的倒都是硬道理。”   说完,他唇边的一点笑意也很快敛了,望钟弥的眼神变得有些深长,声音也低了几分,淡淡说,“你是真不信。”   似夸奖,又似感慨。   钟弥当时顾着吃完饭去上班,没细听,出门前,照旧抱住沈弗峥脖子,甜甜奉上一个面颊吻。   毕业汇演这天,京市是个晴天朗日。   毕业典礼在上午,一众校领导还要发表讲话,仪式一轮接一轮,钟弥作为学生,早上八点就要到校签到。   而作为嘉宾的沈弗峥,只需要在下午汇演时到场即可。   但这天他起得比钟弥早,洗漱停当,去床边喊刚刚按完闹钟继续睡的钟弥起来,不然待会儿时间又赶了,在路上巴巴急着,老林就差将轿跑开成低空飞机。   钟弥被人从被窝里捞起来,腰肢细软像没骨头,摇摇晃晃坐不住,睡意惺忪,眼没睁全,黏黏糊糊的声音,幽怨中暗含嫉妒:“是不是年纪大了就会没觉啊,你起床怎么从来不痛苦?”   “很痛苦?”   “嗯……”钟弥跟一条软枝似的,往他怀里钻,靠他肩膀上继续闭着眼,仿佛无法睁眼面对清早的残酷人间。   沈弗峥掌心揉揉她的脑袋:“昨天不是睡得很早?”   钟弥有大道理讲:“你不懂,就是因为睡得太舒服了,才想继续睡啊,我有一阵子睡眠差,我一早醒了,想睡也睡不着。”   钟弥跟没睡醒似的,撒娇问他,“你能让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为我暂停一小时吗?我想再睡一个小时。”   时间停止,说得跟动画片似的。   沈弗峥轻轻弯起嘴角,抚抚她的背,说:“那要叫你失望了,我就是个普通人,没这么大的本事。”   钟弥理解,本来就是随口一说。   但沈弗峥接下来说的一句话,瞬间让她睡意散去大半。   他倾身去拿床头的手机,声音依旧稀松平常。   “不过我可以给你们学校打个电话,问他们能不能把典礼往后延一个小时,这样你也可以再睡一个小时。”   钟弥睡神抽身一样,瞬间睁眼,动作迅速按住沈弗峥刚碰到手机的手。   人是真的醒了,醒得透透的。   钟弥有点被吓到:“起来,起来,马上起来。”   说着自己就伸脚下床,去找拖鞋。   沈弗峥好笑追问:“不痛苦了?”   钟弥抿唇摇头,样子乖乖的,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不痛苦,有你在,我不敢痛苦。”   说完穿着拖鞋,哒哒趿进浴室。   逢上毕业,京舞今天人多眼杂,钟弥不让老林送自己到学校,免得被人看见麻烦,半路找了个好打车的路口,叫老林停下。   老林随口一说:“您要是学了驾照,平时自己开车也挺方便。”   钟弥拎起自己的包,笑着说:“我有驾照啊,大一就考了,但在京市买车太麻烦了,我以后走了,还得处理车子。”   老林是在丰宁巷那种逼仄路段都能七进七出毫发无伤的好车技,今天这脚刹车,却水平失常一样,叫钟弥在后座猛然一晃。   她赶着时间,也没在意,下车后挥手跟老林说拜拜。   老林就看着她身影纤细,穿浅蓝半袖衬衫裙,小跑去路边,招下一辆出租,很快连人带车消失在眼前。   车厢安静,似乎还回荡着钟弥刚刚用最寻常的语气说的那句,我以后走了,还得处理车子。   就像她今天毕业,要去处理事宜一样。   处理完,就结束了。   沈弗峥待她太好,连旁观者都不自禁入了戏,唱念做打,雪月风花,这故事一唱三叹仿佛永远不会落幕,可戏里的人却始终清醒,记着一切都终有尽时。   老林一时不能理解。   这么年轻的一个小姑娘,在京市,没房子没户口,无根浮萍一样,遇过不公,也受过冷待,如今遇到沈弗峥那样可依的靠山,居然没有生根的念头。   有一天,她离开京市,会像处理一辆无法带走的车子一样,处理掉她和沈弗峥之间所有的牵连。   不止是震惊,老林是难以想象。   到底是谁在掌握这段关系?   钟弥昨晚本来说,等汇演结束偷偷去找沈弗峥,但今天有个小意外,她一个人还走不掉。   她本来只告诉小鱼她今天毕业,结果小鱼把这事儿在他们那个小圈子里散开了,初见还跟钟弥阴阳怪气,现在跟亲姐妹似的往群里撂话,说弥弥今天毕业唉,我叫人送了花去,你们也送吧。   钟弥在后台收花收到手软。   最后只能把花里夹的卡片收起来,把花送给系里的其他女生。   最后剩妈妈,靳月,胡葭荔,小鱼这四束不好送人,也不方便拿走,只好打电话给沈弗峥,问能不能让老林来接她一趟,她手上东西有点多。   汇演结束,后台水沸了一样,学生们忙着遇人就合影拍照,人一时没散。   热热闹闹的声音里,钟弥卸着妆,听人说到沈弗峥。   自然不是他的名字。   说的是,今天台下坐校长旁边的是什么领导啊,从来没见过,如果在我毕业后,学校才来了这么年轻英俊的领导,我真的会生气,这比我毕业了,才有人给京舞捐新礼堂还让我生气!   另一个女生说:“我刚刚已经去问过了,不是学校领导,就是捐礼堂的那个大佬,今天受邀来观礼,你们是没看到校长书记跟他说话的赔笑样子,真就是财神爷本爷坐台下。”   “他中途有拿手机出来拍照唉,年轻英俊就算了,来我们学校这种小地方观礼,还认真在看节目鼓掌,会对一些有素质的大佬产生好感。”   “你确定不是因为大佬颜值高?”   何曼琪没参与话题。   郑雯雯默认她如今在京市的上流社会混得如鱼得水,光鲜亮丽,已然跨越阶级,闻声,用手肘戳戳她:“唉,那个大佬你认识吗?”   何曼琪停了一下,点点头说:“认识。”   她的确认识。   她看向旁边洗完脸回来的钟弥,因为钟弥她才认识。   郑雯雯以一种暗自艳羡的目光看着何曼琪,正想开口问你那个有钱男朋友今天怎么没来,却见何曼琪视线停留某处,她擦掉眼皮上亮片金粉,也望过去。   何曼琪在看钟弥。   瞧见钟弥,郑雯雯来了一阵话欲:“听说她现在在一个课外班当舞蹈老师,她也真的是,家里条件好就是不一样,能屈能伸。唉,你听说了吗,上学期钟弥给靳月去剧组当舞蹈替身了,那电影也快上映了吧,我当时还以为什么姐妹情深,靳月要带她进圈呢,估计靳月也舍不得吧,干嘛平白给自己找竞争对手,大一那会儿她跟钟弥不就在撕谁是系里第一吗?现在还能和平共处了?对吧。”   一长串的话音落地,迟迟没有回应。   郑雯雯自觉刚刚那番话里对靳月又或者钟弥的酸气过重,暴露了不好看的妒忌心,她一时惴惴,一边追问何曼琪,一边将关系撇干净:“对吧?反正我是听人这么说的。”   何曼琪看着钟弥在走神,根本没听清旁边的人在说什么,她也并不关心郑雯雯在说什么。   她深知郑雯雯的心态跟她过去类似。   所以在这样的人面前,她只展现自己好的一面,越往高处走,越发现真诚无用,人想显贵,离不开包装。   谁说别人的老公就不能是她的有钱男朋友呢?   她敷衍郑雯雯说:“对,我也听人这么说的。”   她自悟的心得,本来无坚不摧,可一看到钟弥就会像根基不牢的积木,摇摇欲坠。   这阵子她想着提升自我,蹭一个姐姐的关系,去什么珠宝学院听了两节课。   才发现其中一个知识点,无烧宝石,钟弥大一就跟她们讲过。   好宝石毕竟少见,很多彩宝以人工加热,又叫优化处理,来提升色调和浓郁度。   有烧的彩宝看似秾艳熠光,实则是在破坏宝石的收藏价值,只会让天然的“无烧宝石”显得更加稀有珍贵。   哪有什么浴火重生,不过是短效又廉价的脱胎换骨。   经不住细看,更不值得收藏。   这道理,钟弥大一就在买手链时跟她们讲过。   可惜了,她是自己脱胎换骨后悟透的。   何曼琪正走神,身边的郑雯雯又用胳膊戳她,压低声音问着:“那是谁啊?”   一个打扮体面的中年男人进来,抱起三束花,和钟弥一起朝外走去了。   何曼琪也认得的这个中年男人。   第一次是彭东新叫她去打听他跟钟弥是什么关系,她问钟弥是不是亲戚,钟弥含糊说是,那时候她也没怀疑。   可现在她知道,这人是今天台下那位沈先生的司机,年前在盛家会所那晚,他问完自己话,他的司机还叫前台安排车送她回家。   那样的男人,混迹尖端又顺风顺水,平和到没有半点戾气给人,就像人不会跟路边的偷饼渣的蚂蚁多计较一样。   他也应该没有多少爱才对。   就算他真的喜欢钟弥,也应该让钟弥活得束手束脚不自在。   就像她那位叫她在外光鲜的“有钱男友”,家底撑腰,即使带着婚戒,那都是你们这群狐狸精上赶着勾引的。   说话自带一股优越俯视。   跟你上床和瞧不起你一点矛盾没有,随随便便朝你脸上丢一句话,那种比登天还难的阶级差就能压得你抬不起头,喘不过气。   这是硬挤进光鲜里的代价。   她明白。   可她真的很好奇,钟弥为此付出了什么?   汇演结束已经快入夜。   夏季昼长,京市五月底的晚暮仍有一丝薄红余辉,毕业汇演结束,谢昔日相会,敬今朝离分,共襄盛举的晚会散场,牛鬼蛇神各奔前程。   礼堂门口的迎宾红毯卷起来,夜幕也随之降临。   老林将花放进后备箱。   钟弥钻进车里,很有兴趣地打量此刻的沈弗峥。   “果然,你比人偶衣架好看。”   沈弗峥问她:“刚刚我在台下,你没看?”   钟弥老实摇头,笑着说:“我不敢,我怕我一看到你会分心忘了动作。”   “我在看你。”他用手心贴钟弥的脸,她卸完妆只擦了乳液,此刻白净皮肤似剥壳鸡蛋,摸起来滑滑软软,散着乳液里的植物淡香。   “好美。”   美和好看有区别,后者落实些,而前者,总有种不可捕捉的凛然。   就比如,美可以用来形容遗憾。   老林拉开车门,打破这一刻将将要酝酿起的气氛。   钟弥在后座正身坐好。   车子启动,驶出校园,将京舞提着龙飞凤舞校名的南大门远远丢在身后,是她人生里的一场告别。   她忽有感地扭头,朝后看。   沈弗峥问:“舍不得?”   钟弥眼神黯了黯,她以为她对这学校没多少感情,大学四年,风波低谷,也就这么过去了。   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会怀念什么,除非真的失去。   她低低开口:“也不是……”   好像舍与不舍,都已经过去了,自知计较也无意义,从而抗拒让自己沉溺于这种尘埃落定的情绪里。   她换了话题。   “你说五月份要送我的礼物到底是什么啊?五月份就剩两天了。”   她的手被沈弗峥合在掌心里。   华灯初上,窗外微燥的晚风吹进来,填满车厢里的空间。   “今天太晚了,明天带你去看。”   钟弥心想,是一个需要看的礼物。   手里还抱着妈妈找花店送来的花,尤加利叶和蓝绣球装点中央几只色调浓郁的向日葵。妈妈对她的祝愿一向简单,向阳,快乐。   钟弥不过随口说一句:“你今天都没有送我花。”   “我送什么给你重要吗?你大概只喜欢我吧?”   似一句情话。   钟弥脆脆地应:“最喜欢你了。”   这句更像情话。   沈老板却不大满意,伸手轻捏一捏她脸颊,声调淡淡,点评犀利。   “嘴甜心狠。”   次日早上钟弥睡了一个长觉。   沈老板昨晚没人道,床上结束,换浴室又来一次。   钟弥怀念前夜衣帽间岛台边的沈弗峥,温柔的时候是真温柔,真折磨人起来,她完全不能招架。   浴室的墙面湿凉,她身上浴袍半扯半落,似一个潦草剥开的小草堆,由人引火点燃。   温润公子也有恶趣味,好像她的舞蹈老师在测她韧带,钟弥浑浑噩噩又很想骂人,她学这么多年舞蹈,仿佛是为了他在这种时候玩高难度。   她觉得沈弗峥今晚有点不尊重她。   但情热里,难分辨。   身体上很舒服也不能撒谎,她便推着他细声央求:“你别这样对我。”   像被衔住后颈皮肉的小兽,扬起的脖子在水雾灯光下纤细脆弱。   生死一念,全由身后的人掌握。   大权在握的人,不该有这样低落的声音,也像捉摸不透她,并为这种捉摸不透恼恨:“那我应该怎么对你?”   她不晓得他在问什么,声音随着水声凿凿,磕巴说着别这样。   已知无效后,又主动献吻想讨他心软。   好似大型犬躁起来,光摸摸毛不够,得扔一根肉骨头哄。   钟弥后来真生了气:“你好过分!我真的站不住了!我明天就不在这里住了!”   他微微一顿,接着恢复温柔,掌心配合安抚照料,将她吻得神魂颠倒。   钟弥还以为是自己的话起到效果。   没想结束时,她高空坠落一般的大脑空白,接住她的第一句是,好,明天就不在这里住了。   沈弗峥说的。   又在浴室折腾一会儿,清洗干净,沈弗峥把她抱回卧室床铺上。   钟弥扯被子往自己身上盖,见距离合适,一时没忍住用脚尖蹬他胸口,腿还酸,力度没多少,但几乎是用了回光返照的力气在表达愤怒。   “你今晚吃药了?”   倾身姿态,他浴袍半敞着,俊朗疏淡的面容混进欲望,没有表情都风流得不像话,“也不带这么夸人的,不至于。”   他居然这么理解!   钟弥气死,将脸埋进枕头里。   他居然笑,似乎有点开心了,大手捏她刚刚踢人的雪白足尖,顺踝骨摸上来,给她小腿按了几下。   “生气了?”   “不跟你说话了!”   声音闷闷的,听着绝情。   沈弗峥往她身边一躺,她又跟一只受累的小猫一样,转身过来,蜷一蜷,手脚并用往他怀里挤,只想躺进自己专属的窝。   她在被子下面一通搅动,终于调整自己好喜欢的睡姿,把另一只小腿往他身上放。   小腿无意抻开他的睡袍,过一某处,实实在在被硌了一下。   呃……   她打算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把腿往他腹肌上搁。   却听见倒抽气的声音,嘶的很性感。   “一边说累一边乱撩,谁教的你?”   “谁撩你了。”钟弥声音咕哝,不承认自己刚刚的无心之失,仰面瞪他,抓他一只大手往被子里面塞,娇纵得不行:“这只腿也要按。”   沈弗峥暗自叹气。   说她百变奉迎,不如说她随心所欲。   心情好,便唱花前月下咿咿呀呀的软调子,心情不好,摇身一变枪棍都使得的刀马旦,哪个能招架?   想想也觉得好笑,居然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掌温很热,由轻到重的力道,叫原本发酸的小腿很舒服,钟弥决定原谅他之前的一点不温柔,权当新情趣好了。   浴室旧账一笔勾销。   她细细手臂一横,抱着他,闭眼睡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   沈先生的劳工费不便宜,黑心资本家也从没有光出力不讨酬的道理,手上替她的小腿按摩,亦要低头向她索吻。   钟弥喜欢这种事后温存,很配合很投入。   可忽然,吻就停了。   她听见他戛然而止的无奈声音,几乎贴着她的脸。   “你到底是有多不喜欢——”   钟弥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声音停了。   下文迟迟不来,好像也不会来了。   她将这半句话自行理解成,是她刚刚在浴室说了气话,于是很是好脾气,哄着他说:“也没有很不喜欢这里啦,还是有点喜欢的。”   沈老板荒谬一笑。   反差感要命,表面温和的人,蔑然冷淡时最撩人心。   钟弥呼吸都停了一下,心尖忍不住悸动,悄悄抿住唇思考,觉得自己刚刚回答得好像不对,他说的话,也好像不是那个意思。 第52章 穿堂风 我永远是你的共犯,你的同谋   昨晚钟弥说明天就不在这里住了, 真就是一时情急说的气话,沈弗峥后来应的那句“好,明天就不在这里住了”她也没有当真。   要不是第二天醒来, 沈弗峥在她手心放一把钥匙,估计这事儿她会在一夜之后忘得干干净净。   “不是说不想在这里住吗?带你去看看你的新房子。”   这一觉, 钟弥睡得很饱。   现在脑子里神思清明,小小的金属一放到她掌心, 就像烫着她似的, 她立马塞还给沈弗峥:“我不要!”   她能辨对错,晓得自己昨晚好像让他不大高兴了,此刻也肯认错,搂住沈弗峥的脖子说,“我不是不喜欢这里, 非要搬出去的意思, 只是我有时候会觉得,这个房子真的太大太空了,但我也已经在努力喜欢了, 我愿意陪你待在这里, 你别生气好不好?”   “我没有生气, 弥弥。”   沈弗峥声音温和,掌心隔着她披散的柔软长发一下下抚着她后背, 解释道, “连你想住在哪里这种事,如果我都不能成全, 还要跟你生气的话, 那我白长你这么多岁了。”   “弥弥, 我不会生你的气。”   “即使以后你真做错了什么, 也不用害怕,我会帮你处理,你在我身边,我永远是你的共犯,你的同谋。”   钟弥趴在他肩上,闻到雪松琥珀调的须后水气息,那味道,本应该叫人清醒。   可她愣愣眨眼,只觉得刚从梦境里苏醒的一颗心脏,又跳动着,栽进另一个白日梦境里。   心间那股热气不知翻腾了几回,越是感受到沈弗峥对她的纵容,她越不许自己当一个恃宠成娇无理取闹的人。   沈弗峥用面颊轻蹭失语状态的钟弥。   她耳朵被蹭得有点痒,歪歪脖子,唇瓣嗫动,小声说:“可是……我昨天晚上真的,让你不高兴了,我知道的。”   简简单单一句自我检讨,居然让她眼眶有泪意上涌。   她立马忍住,讨厌哭哭啼啼。   她以为自己装得天衣无缝,不晓得此刻对望,在沈弗峥眼里的自己泪眼颤颤,微小的水汽似将破的冰花。   “别人不高兴,就是你做错了吗?不一定,弥弥。”   他拇指一下下抚她紧绷的眼角,似知道她此刻的情绪,怕她太难受。   钟弥从他手心拿出那把钥匙,转问:“那这个是什么?”   “房子。”   钟弥摇头:“我不要你送我房子。”   沈弗峥哄她:“去看看,也许你喜欢呢?”   五月底,京市下午的阳光耀目刺眼,车子开进常锡路,两排遮天法桐树冠相依,形成一路浓荫,枝叶间渗漏的光斑,碎金一样撒在两侧的方砖小道上。   望着窗外,钟弥心里已经有了预感。   之前路过这里,沈弗峥要指外公的旧居给她看,钟弥知道那栋房子,但不想看,她没说之前来这里章女士触景生情的事,只说,反正也不是我的。   下了车,沈弗峥陪她一同站在复古小楼前。   二楼阳台镶的是宝瓶柱的深棕栏杆,紧闭的数扇刻花玻璃窗,浓碧如幽湖深处的一片藻荇。   “现在是你的了,去看吧。”   钟弥以目光在小楼外的建筑细节上反复描勒,可能有修缮,二三十年过去了,这栋房子依旧是钟弥在家中照片里看到的那样精致完好。   她捏着一把小小的钥匙,一时反应不过来。   “这……合法吗?”   实在是超出她的认知。   沈弗峥说要送给她的礼物,是外公很多年前就被拍掉的房子。   沈弗峥的助理在旁,还有一位陪同介绍的孙经理,也一早西装革履候着他们过来。   此刻那两人都笑了,说怎么会不合法,沈先生真金白银买回来的。   沈弗峥也轻弯了一下唇,对助理吩咐。   “把秦律师喊过来,带她看合同。”   闻声,钟弥抓住沈弗峥的手,摇摇头,窘然低声:“不用了。”   他助理已经走过来,听钟弥说不用,便朝她微微欠身:“那钟小姐把钥匙给我,我来帮您开门吧。”   钟弥把钥匙交出去,眼看着在她记忆里永远闭合的墨绿色双扇门,被人用一把小小的钥匙打开。   好似梦境开启。   在那扇门打开的瞬间,她不自觉往心口凛了一口气,经久不落。   直到沈弗峥碰碰她的肩。   “进去看吧,都打扫过了。”   等钟弥走进去,他助理随之进去,将后门也打开,一眼能看见日光照拂下的花园一角。   钟弥站在客厅中央,穿堂如马的夏日风,在她身侧匆匆踏蹄,她飞起的裙角一如妈妈在旧照片里飞扬的裙角。   那一刻,仿佛时光回溯。   她立于风中,环视四周。   客厅好几处陈设她都在照片里见过,照片因时间过久而褪色,亲眼看到的颜色,像是吹开一层薄灰。   一切鲜亮,真实。   她终于,可以来摸一摸这些旧照片里的回忆。   “这里跟以前一模一样吗?”   “这里没人住过,流拍后改成了私人会馆,偶尔宴客,第二任主人改动了一些。”那位孙经理说完,先是瞧见钟弥蹙眉,沈弗峥便他投来一眼,仿佛怪他多嘴,惹她不开心。   于是,孙经理立马补上,“不是很大的变动,钟小姐要是喜欢以前的样子,都可以改回去。”   钟弥去楼上参观完毕,走下楼梯。   那位孙经理说:“钟小姐,您要不要去后面花园看看,花园跟过去几乎一模一样。”   钟弥跨过门槛,踏进后院,正说不可能一模一样,她妈妈养的白玫瑰早死了。   话只说了一半。   她的声音,因为眼前的景象,悬悬停在喉咙里。   这栋小楼二十几年辗转,几度流拍,最后物归原主,一如往昔,妈妈的花谢了,沈弗峥重新替她养了半院子的白玫瑰。   钟弥走过去,摸了摸花坛里的泥。   新培的土,还疏松潮湿,显然是不久前才被移植过来,这些娇嫩花苞迎风摇曳,郁郁盛放。   手指一触。   她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些花像。   不曾在这里生长,却在最好的时候,在这里开放。   沈弗峥在不远处的屋檐下看她,她今天穿了一条无袖的白色长裙,日光鼎盛,晃人眼睛,她站在花丛里,就快要和那些花融为一体。   他忽然喊她:“弥弥。”   钟弥闻声朝他走来。   沈弗峥能从她眼里看到她对这房子的喜欢,但她越是深刻地打量这里的角角落落,这喜欢越像一场镜花水月一样不真切。   人对自己拥有的东西,不必如此细看,仿佛要牢牢记住这里的每一个细节。   就像出门旅游,越是喜欢的地方,越是要拍照留念,因为知道再喜欢,也不可能永远在这里落脚,甚至一别后就不会再回来。   所以才要用眼睛、用相纸去记录。   “弥弥,不喜欢这里吗?”沈弗峥按着她的肩问她。   钟弥点着头,目光仍不自禁往周围看了看,最后才仰头将视线落回眼前的男人身上,她很感动地说:“喜欢,特别特别喜欢。”   他垂颈,靠近她,忽然问。   “那为什么,是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他的问题不明晰,但钟弥此刻知道他在问什么,早上床边的话题他们并没有聊完,当时她并不介意,甚至本心里,她不想把事情聊得那么开。   她确定自己爱这个人,也感觉得到这个人对她的爱,当下美好,如酒醉人,她十万分地沉浸,不想庸人自扰,考虑未来那些她无力左右的事情,逼迫让自己清醒。   这世上,多得是无解的命题,何必非要一味求解,无论哪种选择,付出相应的代价就是了。   得与失是计较不清的。   情这一字,本来讲得就是愿者上钩。   可他此刻问自己,是我对你还不够好吗,钟弥实在太歉疚,歉疚到一瞬间眼底盈泪。   她喉咙不住哽塞,无声摇着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正常,一开口,却还是湿哑的。   “没有,你对我很好。”   “那为什么呢?你不喜欢我吗?我给你的东西你都不喜欢吗?”   他的连问让钟弥情绪失控,她摇头一叠声说不是。   “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适合我的人,但我太喜欢你了,我不甘心就这么算了,我总得为自己努力一把,我本来也想明白了,就是到你身边跟你谈一场恋爱而已,只要我不贪心,我就不会痛苦,也不会让你为难。”   在说这些话时,钟弥的眼泪像断线珍珠一样滑落,她眼眶通红,薄薄的水迹蓄在眼下,清澈生怜,一眼望得到底。   沈弗峥伸手替她去擦,她亦伸手,将他的掌心按在自己脸颊上,好似害怕失去。   她仰头望着他说,“可是你真的对我太好了,好到让我有了很多本不该有的期待,也好到让我拼命去劝自己知足,我不知道该怎么往前走,我不想、我也不敢站到被权衡的位置上去,我担心自己不够分量,也担心如果……如果你真给了我那么大的分量,我会配不上你为我做的牺牲,你已经,给我很多了……”   这些话似她自建堤坝囚住的洪水,因惧于风波一直攒着,攒到满是裂隙,一朝决堤,汹涌到,连她自己也淹没。   钟弥脑子里完全是混乱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像小孩子忍了委屈回家哭诉,在温柔问她怎么了的家长面前,一开口就落泪,既难过崩溃,又踏实安心。   “我知道彭东新的事情是你叫盛澎去处理的,你说让我喜欢京市一点,因为你,我对这里,真的有了留恋,我也知道,你送我的那双鞋,是适合我的尺码。”   钟弥伸手抱住沈弗峥的腰,将彼此之间的距离缩到最短,脸上未干的眼泪侵进他的衬衫里,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仿佛清冷檀木,叫人心静安宁。   她轻轻敛了眼皮。   声音在隐忍克制又湿热灼烧的一呼一吸间,终于低了下来。   “如果以后有机会,我就为你穿,没有机会也没关系,我知道,你已经把最好的给我了。”   这话算违心吗?钟弥不知道。   我贪心渴求的,远比这多,但同时别无所求。   沈弗峥听完这些话,手指摩挲这她耳边的碎发,蕴凉的穿堂风一阵阵将她裙摆吹起,她在怀里,单薄得好似一页随时会从他生命里翻过去的纸。   他已经在这一页写了很多字,一笔一划都是认真写的。   但原来。   他付出的,还是不够分量。   她还是会害怕自己会被轻飘飘地翻过去。   大概太难过了,刚刚又情绪崩溃说了那么一通话,钟弥脖颈里都是汗。   沈弗峥任由她靠着抱着,将她颈后的头发拨开,没有手帕纸巾,就用衬衣袖口擦,让凉风灌进来。   “舒服一点没有?”   钟弥湿哒哒应了一声嗯。   沈弗峥用拇指抚她的脸,钟弥对这份亲昵已然熟悉。   他喊她弥弥。   她有感应。   那是一个需要承诺妆点的时刻,她也感觉得到他不会吝啬。   可不知怎么,她不想要。   她不想做那种在爱里患得患失,非要紧抱着承诺作浮木,以未来的期待支撑自己往下走的女人。   她以前说过,不喜欢走夜路,哪怕这条道是去寻宝。   可如今已经走上这条路了,就不能再胆小,总不能别人点一盏灯,她才肯往前挪一步。   点灯的人也会累。   她舍不得沈弗峥累,她讨厌那种彼此受苦的爱情。   她更紧地拥住沈弗峥,打断他刚刚要说的话。   “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这条路走到头。”   说完,钟弥踮起脚,温热唇瓣贴在他唇角,不似亲吻,似一种契印。   “沈弗峥,你带我往前走吧。” 第53章 相似性 在塑造我对你的喜欢   钟弥去洗了一把脸, 出来时,沈弗峥的助理和那位孙经理都回去了。   客厅安安静静,沈弗峥身形高大, 站在靠墙的红棕斗柜前,手从复古的黄铜台灯罩里撤出来, 去拽一旁的开关链。   灯光倏明。   钟弥擦干净手,看着他一档一档调着光的背影问:“是坏掉了吗?”   沈弗峥转身:“灯泡松了, 拧紧就好。”   他走过来, 拿她手上刚擦过脸的湿纸巾,简单拭了两下手指,眉眼垂着,温声问,“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下意识摇了摇头, 钟弥忽然想, 他这种什么事都好商量,说话永远不急不缓、条理清晰的性格,如果坐到谈判桌上, 对方到底会庆幸他态度温和, 还是会不禁害怕这人深不可测。   “你对我太好, 好的像假人,好像无论我要什么, 你都会给我。”   他听后问:“那需要我改变吗?”   钟弥摇头说:“不用, 如果这是你习惯的方式,我也会喜欢。”   只是偶尔会困惑。   这人看似爱意满满, 但好像, 他根本不会爱人, 他只是在扮演一个很好的爱人角色。   就像刚刚在后院, 她说了那么多话,哭到崩溃,他是心疼的,从他表情里能看出来,但他没办法共情,这也能看出来。   他只是希望她别再难过了。   就像在他的堂妹那里是好兄长,在他母亲那里是好儿子,他擅长扮演,也完全洞悉对方的需求,只要对他有利,他能叫所有人满意。   她想,自己唯一的不同,大概是沈弗峥在她面前从来不遮掩他对其他人的态度,他不怕叫她知道,这副好皮囊下伪善利己的本性。   沈弗峥认真看着她,从她话里找问题:“什么叫‘我习惯的方式,你也会喜欢’?”   “我觉得你已经很累了,我不想也成为让你累的那一部分。”   他露出淡淡的笑,似乎觉得这话太凭空,又似乎是被戳中而心虚的掩饰,一如往常看起来那样云淡风轻:“我平时在你面前很疲倦吗?”   “不是,我是觉得你很麻木。”   钟弥神情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讲。   好似一场风浪刚刚平息,他们要做的,应该是尽可能地去享受在这一刻的温馨宁静,而不是再生波澜,抽丝剥茧把那些平静之下的问题挑出来,摆到明面上。   但他看她的眼神永远纵容,好像她不管说什么都行,一步步哄着她把自己毫无保留的打开,像解压一份关于她自己的文件,无论里头弹出来什么问题,弹出多少问题,他都能妥当解决。   他既不紧张,也不急迫,只是给足时间,等着钟弥在犹豫后开口。   “刚刚在后院,你问我不喜欢你吗,你真的在意我喜不喜欢你吗?你好像不在意,你其实不会吃醋,也不计较我看前男友的综艺,你大方慷慨,在我们的感情里,谁爱得多,谁付出得多,这些你通通都不计较,也不需要我回报,你好像,只在意,我会不会离开,你需要的是我一直陪着你,甚至有没有很多爱都不重要。”   话音落定。   钟弥的声音并不大,只是周遭安静,仅有复古的吊扇叶一圈圈缓慢打转的细微声响,就显得她的话,字字清晰。   闻声,沈弗峥眼睫下敛又抬起,那两秒他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钟弥也只是忐忑。   他迈步朝她靠近,已经很近的距离再缩短,钟弥朝后退,腰部抵到柜子再无退路,身形轻晃,便抬头直面他。   他一点没有恼火迹象,只是在对视中,低下头,问钟弥。   “那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钟弥想也没想地点头,又说:“但是,我不可以和其他人一起陪着你,我没有办法和别人分享你,我也不可以成为让我外公和妈妈失望的那种人。”   “我知道了。”沈弗峥淡声应,俯身将钟弥轻轻拥住,过了一会儿又低声问她,“弥弥,每个人对爱的需求是不一样的。”   钟弥在他怀里点头,着急接话:“我知道,所以刚刚在后院,我没说喜欢你,我说的是,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知道你需要的是什么。”   钟弥仰起头,纤细白皙的脖颈,紧绷起的线条凛然,笃定地看着他说,“认清你,陪着你,你也一直在这样引导我,不是吗?”   她就看着沈弗峥眼睛里的不可思议一点点放大,最后在掀唇的一记浅笑中,被惊喜填满。   那种惊喜像迷失山林的旅人对着山谷喊话有没有人,在最绝望时,得到最笃定的回答。   沈弗峥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目光深远到有些失真,又似在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   “我对你外公的感情真的很复杂。”   钟弥问:“你之前说过,你对我外公不仅仅有尊重,还有什么?”   “厌恶。”   他声音里突然又决绝蹦出来的一个词,叫人心惊肉跳。   钟弥微微张嘴,还没反应过来。   又听他用同样的声音说。   “感恩。”   厌恶?感恩?   钟弥的大脑似接触不良的屏幕,跳了一瞬白光。   “我外公说,他只在你很小的时候教过你一年字。”   沈弗峥阖眸,轻轻点了一下头。   “对,他只教了我一年字,甚至那时候太小,我每周和你外公见面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那段时间的记忆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我真的不记得了。”   钟弥从没有见过他露出这么迷茫的神情。   他像踩在浮木上,每一句话都无法落实,每一句话都需要犹豫,“又或者,我像背古诗一样,记了太多不属于我的东西,导致我真实的感受一点不剩了。”   沈秉林这个人猜忌心很重,至亲骨肉都会提防,沈家走上权势巅峰那年,也是章载年离京那年,他三儿一女,好几个孙子外孙,当时没一个养在他身边。   在位多年,他也就章载年这么一个至交亲信,他最信得过的人是章载年,最欣赏,最有愧的人也是。   但毕竟路都是越走越窄的,大局里的取舍,往往不由人,哪怕至交亲信也有不能同行时。   他是怎么坐稳这张位子的,知情之人不多,遑论敢说出来的。   沈家人以为这件事不可提,只当世上再没有章载年这个人。   偏有不为人知的一线牵连,被沈弗峥父母察觉——沈家司机悄悄去州市看望,背后是沈秉林的意思。   那年沈弗峥六岁,章载年作启蒙老师曾教过他写字。   于是他们特意请来章载年早年的门生继续教沈弗峥书法,不为其他,只下死命令,叫沈弗峥务必摹一手像极了章载年的字。   要叫沈秉林知道,他的这个小孙子不忘章载年的教诲,在沈家这个利欲熏心的染缸里,独他濡慕章老先生风骨,小小年纪,以身致学。   因人就是这样,越是薄情寡义处,越能戳痛肺腑。   这世间没有真正意义上心硬如铁的人。   沈老爷子当年对章载年的亏欠,日后都成了对沈弗峥的青眼。   章载年曾是他正身的镜子。   他亲手打碎。   淌血的那个,早伤口愈合,旦夕福祸只道寻常,不计较,看开了就看开了。   偏偏拿刀的那个,永远做着背刺挚友的噩梦,多少年,明面上的宽恕也讨来了,他担心人家不是诚心原谅,多少补救都不够。   他困在里头,他的儿子孙子全都得替他记着。   要记着,又要装作不记得的样子。   过分殷勤便是提醒这桩陈年旧事,事过留痕,永远不可能一笔勾销,全然不知又失了为人子孙为上分忧的孝道,讨不到老爷子欢心。   沈家人是最难做的。   东施效颦那是没学好,学好了便是沈弗峥少年时便练就的一笔字,独拥青眼。   只是有些壳子一旦套上了,便不能卸下,从一笔字,到为人处世,二十多年,他学这位已然记不清面目的章老先生,越学越像,青出于蓝。   沈老爷子很喜欢,他自己也受益匪浅。   沈弗峥年长后,沈秉林年纪大了,身体精神都越来越不济。   前不久,有一回午睡起来,沈弗峥去看他,他恍恍惚惚指书房里那幅“饮冰肃事,怀火毕命”的字,说:“承岁,你这字写得是真好啊。”   承岁,是章载年的字。   饮冰肃事,怀火毕命,通常讲得也是受命从政惶恐忧心,挂在这里倒也讽刺。   他当时徐徐倒杯清茶,温润紫砂放到沈秉林手心里,轻声说:“爷爷,我是阿峥。”   沈秉林一瞬惊恐,手中茶都撒出来一些,湿了指头,待瞧清面前人,他又松了一口气,说是阿峥啊,安心饮茶。   沈秉林说他最近清减了一点,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他答一点公事,他大伯去世后丢下的烂摊子,他毕竟年纪轻,接手这几年,镇不住那几位老臣,软钉子硬钉子没少磕。   沈弗峥不急不躁,简单一提,言语里都是不要人操心的温和。   沈秉林却嗤然,年纪大了也不能完全消退那股子上位者的轻蔑威严:“你就是脾气太好,哪能由着那帮老油条耍横。”   他跟沈弗峥提了一个人,又叫老仆翻来一张名片。   “城南的事,这人现在能做主,叫他去替你忙。”   他看着沈弗峥,不由叹气说:“你啊你,多少年了,还是这么不晓得变通。”   那话像说沈弗峥,又像透过沈弗峥在说另外一个人。   沈秉林说他累了,还要再休息一会儿。   沈弗峥捏着那张名片起身,临出门前,朝墙上那副字投去目光。   方窗外的阳光落在竹椅边,上头合眼的独权者如今也真的老态毕现,静躺着,似一截将入土的枯木。   沈弗峥带上门,嘴角浮出一丝蔑笑,转瞬即逝,走廊被柱影一片片割成明暗相接的样子,明处暗处,他皆淡然走过。   这么多年,沈秉林以为自己养出了第二个章载年。   殊不知沈四公子松姿玉骨之下,仿章载年是假,摹沈秉林才是真。   旁人赞沈弗峥有章载年风骨,青出于蓝,他常常自谦,不如章老先生万中一分,若有朝一日,被人看透骨子里的贪婪伪善与沈秉林一脉相承,他当仁不让,敢认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后院斜进来的阳光,已经有了肉眼可见的衰弱,光区拉长,慢慢移至他们脚边。   钟弥身后是柜子,身前是沈弗峥,此时进退不得。   她几乎只是在原地挪动了一下脚步:“你告诉我这些,不怕吓到我吗?”   他脸上没有一点担心,面孔靠近钟弥,亲昵的语调低成气音:“你不是说你知道我需要什么吗?那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需要。”   “那你一点都不担心我被吓到吗?”   “我觉得你胆子很大。”   他先调侃一句,又认真说,“再者,我买下这栋房子,你住进来,我家里不久就会知道我在外面做了什么,就算我现在不告诉你,以后也会有别人来吓你,甚至是夸大其词地吓你。”   “你应该有知情权。你外公不告诉你,是因为他觉得再无瓜葛不必旧事重提,而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们之间不可能无瓜葛,你要一直陪着我。”   钟弥手指还抓着他腰侧的衬衫,嘴上却故意说:“现在不能反悔了对吧?反悔会有什么代价?”   沈弗峥不客气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见她蹙眉“啊”了一声,又用拇指替她抚痛。   钟弥又想歪点子开口:“可是,我还是小孩子,小孩子反悔——”   接下来的话被他吻全堵在喉咙里。   这一吻漫长,缠绵得好似一种庆祝仪式,从行动上表明彼此贴近。   钟弥被吻得晕头转向,双眼迷蒙,踮起来去回应的脚,重新落回地面时,都觉得有点酸。   他捧她的脸,连教导都温柔:“好好说话,就让你当小孩子,不好好说话——”   声音移到她耳边,也低下来,似蛊惑。   “罚你生一个。”   振聋发聩,钟弥耳边像炸了一个气球,反应过来,拳头就招呼到他肩上:“青天白日的,你胡说什么啊!”   “我,我不反悔,我这个人可讲信用了,我外公从小就教我,人无信,不可立。”   闻声,沈弗峥忽然有感。   “你外公是按他最喜欢的样子教的你,而我学了你外公很多年,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辨不清,我到底是像他,还是不像他,可看到你,我就觉得我像他,起码我们喜好一致。”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   好似自以为游刃有余掌握在手的人生,其实是一条既成轨迹,会遇见,会爱上,都是命中注定。   去年夏,他在玲珑十二扇门口第一次看见钟弥的字,就觉得很有意思,仿佛被遥远的相似性当头击中,是我们毫不相干,甚至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你的时候,塑造我的一部分,就已经在塑造我对你的喜欢。   “你光是存在,就叫我迷恋。”   作者有话说:   之前有读者问过书名为什么叫《荒腔》,除了一点点的戏曲元素,叫荒腔的原因是这个故事有点非常规,这类题材里常见的虐梗都没有,甜文要有甜文的样子。   如果让我来总结,荒腔就是,一点荒唐,十分浪漫。 第54章 柚子茶 她忽然能悟到一点   入夜, 沈弗峥带她去附近逛了逛,这里有一些旧居,不过大多是私产或者已改作工作室, 平时不开放参观。倒是有家书店,这两年成了网红景点。   过了两条街, 就快走到裕和里。   他问钟弥饿了没有,牵她进一家小院。   钟弥看见院子里支两把巨大的咖啡色阳伞, 下头摆几张胡桃木的桌椅, 才晓得门口虽然连个招牌都没有,只挂着裕和里29号的牌子,里头实打实是一家私厨。   这一带都没什么高层建筑,日光无遮拦,西晒严重, 五月末站在露天环境下就能感觉到暑热。   院子里大概刚刚做过降温, 玻璃房顶上吹来的风,带着潮蕴宜人的湿凉气,很能消乏。   不规则切割的木板随步履错落铺开, 一条细长小道, 其间填满雪白的碎石子。   一只橘猫从花架上轻易跃下, 从钟弥脚前大摇大摆走过,钟弥低头一笑, 又看周遭的环境。   这里不像餐馆, 就像谁家讲究的后院。   她来过裕和里好几次,参加品牌的沙龙聚会, 或者跟盛澎蒋骓他们去消遣赌两把, 这地方的小洋楼给她的感觉一直都不太接地气, 半点烟火没有。   她问沈弗峥:“这地方还有人开餐厅啊?”   围着咖啡色围裙的服务生领他们入座, 递上菜单。   钟弥翻开,那也不能算菜单了,牛皮本子上都是手写字,仅仅是告知厨房现在还剩什么食材,能提供什么样的做法,已用完的食材直接一条横杠带过,当日也不再补给,真喜欢可以明日预约。   没有拿顾客当上帝的感觉,好像顾客爱来不来。   “以前没有。”沈弗峥喝着服务生端来的清茶,淡淡说,“我小姨前几年搬过来了,嫌附近没什么好吃的,她就自己开了一家,刚好她有不少朋友爱搓麻,结束了来这边吃饭也很方便。”   “你小姨?”   沈弗峥点头,似乎没瞧见钟弥眼里的震惊,自顾安排着事情:“你要是不怕闹,之后让盛澎给你开一个暖房趴,我让老林给你找了一个住家阿姨,是老林的远房亲戚,会做州市菜,平时她就陪你住,不然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老林说你有驾照,这边出租不好打,你之后上班可能不太方便,是给你安排司机,还是自己开车?”   钟弥觉得脑袋内存不够用,本来还卡在上一个问题上,这里是他小姨的私人餐厅,一转眼,他自然而然已经安排好她之后的生活。   她好像也不用动脑子,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要或不要,那些看似麻烦又不好沟通的问题就通通迎刃而解。   钟弥开车的经验并不多,大多是在州市,州市的路况和京市的早晚高峰不能比:“我自己开车……”   沈弗峥接过话:“这个月还是让司机送,你自己开车,还要练练,不然你没开惯,上路容易不安全。”   想想也是,钟弥点头。   手上的菜单也浏览完了,她递给沈弗峥让他补充,他添了一道清淡的海带排骨汤。   餐中,沈弗峥说:“之后想要什么车,叫盛澎去买,他懂这个。”   钟弥失笑:“盛澎在你这儿身份还挺时髦,除了鞍前马后,还是个买手。”   “术业有专攻。”   他说话太艺术,有时候细听也分辨不清是贬低还是抬举。   夜色更深,路灯的光晕更浓郁。   钟弥说这里后厨手作的蜂蜜柚子茶清新好喝,用完餐出来,麻绳编作提篮,沈弗峥手里提了一罐。   服务生送他们出门,提醒回去放冰箱,最好在三天内喝完。   沈弗峥想起一件事,说京郊那家园林私房菜的老板送她的鱼缸随时可以找人取回来,现在她有地方放了,可以想想要放在哪里。   想到那缸漂亮的鱼,又看他手上提着的蜂蜜柚子茶,她牵着他另一只手,忽然又感慨:“我跟着你,像横行霸道,在京市成了个强盗,去哪儿都拿人家一点东西回来,这难道就是我的致富路吗?”   沈弗峥笑出声,觉得她这想法实在可爱。   “那你这致富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是你自己,每次你不都说不要不要,最后人家硬塞,苦苦求着你收下,你才说好吧谢谢的吗?”   事实的确如此。   但钟弥还是被说得很不好意思,毕竟家里教她的是,礼尚往来,处处都人情,不能乱收。   “收的礼都是人情,以后都要还的,我怕给你添麻烦嘛。”   沈弗峥提手上的玻璃罐给她看,寓教于学:“怕什么人情呢,我小姨总不可能让我亲手再做一罐还给她。”   又提到他小姨,在钟弥心里这一部分还没过去,她虽然不想胡思乱想,但脑子里已经这样想过。   刚刚吃饭时,主厨端来汤,看样子和沈弗峥很熟,自然地搭话说了一句,沈先生很久没过来了,还是第一次带人过来吃饭。   沈弗峥直接明了,说,女朋友,住附近,以后可能常来。   她当时觉得,这是让他小姨知情,也是变相通知他家里。   她今天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成那样,他或许不能理解她为什么难过,但她疑心自己没有分量,他就立马带着她踩到实处,让她晓得,她被放在什么位置,让她知道自己有怎样的分量。   “那个私房菜的老板又不是你的亲戚,那个人……”钟弥不想说人坏话,但的确那个老板两次见面都让她很不舒服,“太殷勤了。”   “你怕殷勤的人吗?”   钟弥摇摇头,也说不上来。   可能只是她以前的生活圈子单一,她对人性的复杂缺乏见识,也缺乏相对应的处理能力。   “你觉得殷勤的人,扭头对别人趾高气昂摆起架子来,可能是你想象不到的高高在上,没有绝对殷勤的人,大都是需要殷勤的时候就殷勤一下。”   沈弗峥拎罐子的那只手,抬起来,指给她看,“你看这个路灯一到晚上亮起来,有多少小飞虫往灯面上撞,趋光趋热,都是正常现象。”   “多一重身份就多一重体验,越往上走,越能看到下面人头攒动。”   “这种人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拿他当鱼缸里张嘴求食的鱼,手边有鱼食,你高兴了就丢一点进去,不高兴就让他们饿着吧。”   “人情往来这种东西,这次不行,人家还会送下一次,你不可能靠拒绝,杜绝所有,现在送礼的比收礼的还要精,知道乱送礼吃力不讨好,还会得罪人。”   “这些分寸让他们去拿捏好了。要是还不确定,你可以问我。”   “以后只要你喜欢,我们就大大方方带回家,至于什么人情,难道没有你,我就没有这些人情往来了吗?有我处理,你不用烦心。”   钟弥想起不久前的一个夜。   他告诉自己,对于不能脱离的环境,你能做的事更多的掌握话语权。   当时她惶惑万分,低声说不会。   沈弗峥说没关系,我会教你,不会太辛苦的。   此时此刻,她忽然能悟到一点。   虽然全然陌生,但的确谈不上辛苦,好似前路再坎坷,也有人为她填那些沟沟壑壑。   回家途中,路过一家快打烊的花店。   钟弥停住脚步。   “鲜花打折唉,我们买一点回去吧?”   她捋起裙摆,在铁皮花筒前挑了各色玫瑰,店员打包时,钟弥讨来一截丝带,将自己披散的长发低低束起,用纸巾擦汗。   店员一边快速打包,一边跟钟弥说天太热,到六月更热。   钟弥应着声,隔着玻璃门,瞧门口树下男人的背影。   他在接电话。   好像是他小姨打来的。   不知道家里有没有花瓶,钟弥顺手在花店货架上又挑了两个西洋风的花瓶一起结账。   沈弗峥接完电话进来,抱起一大束潦草打包的鲜花,钟弥提着的纸袋里放着两只花瓶,彼此空余的手还要牵在一处,将最后一截回家的路走完。   回家休整了一会儿,钟弥把花运到门口的垃圾桶边,解开包装袋,准备修枝醒花。   沈弗峥拿一杯冲兑好的蜂蜜柚子茶出来时,钟弥手上的剪子正“哐当”一声掉地,另一只手上,食指指尖冒出一个小红点。   又被花刺扎了。   沈弗峥走近,在她伸手前,先捞起来剪子:“窃玉偷香风流事,色字当头一把刀,这事儿我现在常干,我来吧,你到旁边坐着。”   话说得一本正经,声调平平。   钟弥捧着玻璃杯,臀部挨到小凳子上才反应过来,这话耳熟,是她很久以前,在州市说过的。   那也是一个夜风撩拨的夜晚。   她说的是花。   沈弗峥说的,不一定。   虽然他自己说这事儿他常干,窃玉偷香或有,但真操刀剪花的经验是零,学习能力倒是好,钟弥说怎么修,他很快就悟了。   原来不止运筹帷幄,做苦力活,沈老板也是一把好手。   钟弥吸着凉凉一杯饮料。   舒爽的夜风吹拂,玫瑰香,柠檬味,柚子水,还有眼前的沈弗峥,都叫她觉得惬意。   忽而,有车开过,车灯渐远。   又叫她想起某个夜晚的记忆,她也是和沈弗峥一起待在路边,那会儿她连他名字具体是哪三个字都不确定,她在路边等车被胡葭荔那个渣男前任骚扰。   沈弗峥开一辆跟此时门口停着的一模一样的宝驹,给她解围,送她回家。   临别跟她说,以后找对象眼光好一点。   那时候,他的好心提醒里到底有没有私心呢?   钟弥从水桶里取一支除刺的粉玫瑰,在手里转着。   “沈先生。”   他抬头看过来。   路灯在钟弥身后,柔光散落,映在他眼睛里特别好看,他这样没什么表情,疏疏淡淡时最似完美情人,因眼瞳似镜,任天地辽阔,也只小小地映着自己。   钟弥不自禁露出一点笑,“那回在州市,你叫我下次找对象眼光好一点,你觉得我这次选得怎么样?”   沈弗峥一时忍俊不禁,停了两秒,配合着点头评价:“还不错。”   钟弥笑容绽开,拿着花嗅,皱皱鼻子说:“沈先生好谦虚啊。” 第55章 老照片 颓唐如积灰典籍,豁然似破晓天光   在京市待了四年。   关于京市的夏, 钟弥记忆里总是炎热漫长又难捱。   六月底,舞蹈班的本期课程结束,钟弥递了辞职信, 请几个相处半年关系还不错的同事吃了顿火锅。   今朝一别,有缘再会。   上周她去舞剧团试了角色, 之后一整个七月都是忙碌有序的排练。   偶尔练到脱力,不顾形象躺地板上, 放空的脑子里, 插空会蹦出些许忧虑,怎么到现在都没有人来找她?   随之又会被自己脑补的扔支票场面逗到发笑。   “你看,弥弥都笑了!京舞女宿7栋的空调真的就是老到不能用。”   另一个小组领舞的姐姐是钟弥同校师姐,休息间隙,说着手机上刷来的消息, 终于有人给京舞捐新礼堂了。   她便吐槽起在京舞读书那几年受的苦。   京舞有一部分女宿上了年头, 连空调都是老设备,制冷能力感人,每次训练回去, 拖凳子坐空调出风口都感觉不到冷气, 衣服浸汗像层皮黏在身上, 难脱得要命。   钟弥被拍了拍,回过神, 说自己还算幸运, 入校分到的是新女宿。   旁边有人外放视频。   今天是京舞新礼堂项目启动,有一个挺隆重的开工仪式, 应该是京舞学生拍了视频发上网。   视频点赞已经过万, 评论区留言热火朝天, 在校生着急什么时候竣工, 自己还能不能赶上新礼堂投入使用,毕业生则各种玩梗骂骂咧咧,怎么自己一毕业,母校就偷偷发展起来了。   有人刷着相关视频说:“哇,这个资方老板好年轻啊。”   “还挺帅的,不觉得吗?西装革履还挺有味道。”   听到旁边人这么说,钟弥眉梢一凛,还以为沈弗峥出席被拍到了。   挺新奇,她还从没见过这人出现在什么媒体报道或者娱乐视频里。   搜他名字,倒是有一条百度百科,没图就算了,内容还短到毫无看头。   于是钟弥自己搜来视频一看。   露天环境,看旁边的建筑,应该是在校图书馆前的小广场,隔着屏幕都能看到现场阳光烈到刺目,鼓起的风都燥热到令人表情狰狞。   鲜花红绸围拥的礼台后,西装革履的身影只短短现身两三秒,蹙眉鼓掌,是他助理。   果然,沈老板嫌累。   这种西装扣子一扣就把人勒得特别笔挺的正装,很少见他穿。   也难怪钟弥之前说自己的刻板印象,说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应付不完的正式场合,他失笑说,想到他助理。   这两个月,钟弥跟在他身边,见过不少人。发现那些私银VP也跟他助理一个路子,个个衣品似男模,才晓得打扮起来的不一定就是绣花枕头,有些人,站在那些位置上,就是需要光鲜亮丽的盔甲。   当天晚上,钟弥回家一个人吃饭,用餐结束后,她和住家阿姨在客厅看电视。   听到门口有行车响动,第一时间趴在沙发背上,准备欣赏开门一刹那,沈老板的今日着装。   软料的白衬衫,襟前开两粒扣,袖口随性折起,露一截修长有力的手臂线条,浅灰西裤中规中矩。   他一年四季几乎都是这种无记忆点的色系穿搭。   低调,不出挑。   偏偏身材底子好,又有一张俊脸,很难低调得起来。   可能身高腿长是他家的基因,见过他堂妹和表弟,也都是这一型的。   钟弥垂着手臂,懒懒趴在沙发背上看他。   “舞团好玩吗?排练累不累?”   沈弗峥换了拖鞋,走过来摸钟弥的脸,距离一近,钟弥闻到淡淡的烟酒气,猜想他今晚的应酬大概是那种不好推掉又不太重要的,所以喝了点酒,但回来得又算很早。   钟弥还没来得及回答。   阿姨倒了绿豆汤来,递给沈弗峥说:“弥弥小姐今天累坏了,下午回来,我煮个绿豆汤的功夫,她就在沙发睡着了,一觉睡到天黑才起来吃饭,说是跳舞,比干体力活还累呢。”   本来她不想把实情说的这么细,她怕沈弗峥对她的状态有意见,但阿姨先说了,她便无声。   沈弗峥的反应倒是出人意料:“看来你挺喜欢现在的工作。”   钟弥很惊喜,问他:“你怎么知道?”   喝两口绿豆汤,照钟弥口味做的,他嫌太甜,也不说,只把瓷碗递给阿姨,对钟弥说:“你不喜欢的东西没办法叫你受苦,你比那金笼子里的鸟还娇贵,栓不得,困不得,一不舒服,立马就跑了。”   “当头一把刀。”   “只有一个‘色’字,没有忍的道理。”   他手指刚刚拿过冰镇的碗,此时如笔画游走,触在她光洁额头,清凉如冷玉。   好似,刻进人心里。   上个月从京郊运回来的玻璃鱼缸就在他身后,偌大一面,自成了一扇生动屏风,钟弥叫人在边角配了冷光灯带,光线透水盈来,那些红蓝小鱼欢快游动,看得一清二楚。   沈弗峥上楼洗澡。   看完电视剧,钟弥跟阿姨说早点休息,自己也上了楼。   沈弗峥不在房间,浴室的浴后水汽散得差不多,置物台上放着他解下来的手表。   钟弥找去书房,跟他说今天舞团排练休息时的趣事。   从开工仪式自然讲到他那位出席现场的能干助理,这种高温天气保持精英打扮也真是难为他了。   钟弥见过他不少次,每一次出场都是无可挑剔的正装,时刻都是战备状态,衣品相当好。   书房也是新布置出来的,钟弥还没细看过,这会儿才有空欣赏墙上的挂画,是她以前画的,特意叫淑敏姨从州市给她寄过来。   当然没说是挂男友书房,只说要送人。   钟弥问:“他的年薪应该很高吧?但人一直紧绷着,会不会也很累呢?”   沈弗峥告诉她:“培养品味,即培养偏见,那么迎合品味,就容易在偏见中得到共鸣。长期跟人打交道,需要输出观点的人,如果能让人相信他是独到的,那他工作起来会轻松很多,也会减少很多不必要的质疑声。”   钟弥细一想,觉得好有道理。   就像有些服务行业会规定着装,甚至发工作服,目的就是为了让顾客认可其专业度。   去金融街逛一圈,到处都是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家不发工作服,但行业内也会有默认的大致着装,没人会穿篮球裤夹脚拖去见客户。   钟弥横坐在他腿上,他电脑屏幕里所谓的机密文件吸引不到她半分视线,大概只好男色,视线都落在那张被屏幕冷光照拂轮廓的脸上。   纤细的手指尖抚他眼下皮肤,那道被金属镜框映下的浅浅灰线。   因她非要横在他与电脑之间,力争出一片可供晃腿的空余,皮椅推远,他不好看屏幕上的财报数据,只得弯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副很久不用的眼镜,端正架在高挺鼻梁上。   钟弥这才知道,原来他轻微近视。   她的指尖就快在他脸上描出一副金属镜框的轮廓,好奇问:“那你很少穿正装,你不需要让别人相信你是独到的吗?”   脸毕竟不是纤维做的纸,会痒,这微微痒意悄无声息就能勾起下半身的绮思,手上还有事要做,他不得不抓住那只作祟如羽毛撩拨的手。   沈弗峥视线稍迟,从乏味生硬的屏幕,转向怀里这张不施粉黛也十足漂亮的小脸。   “现在需要我亲自去沟通的人,很多都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年纪,你就是打扮成一朵花,他也不可能信你是独到的,打领带已经不管用了,得打太极。”   钟弥噗嗤一声笑。   大概是不习惯,沈弗峥用无名指将滑下的眼镜往鼻梁上推了一下,脸上一丝情绪纹路都没有,似乎也不觉得自己有冷幽默天赋。   钟弥不想过分打扰他,欲离开,一只脚已经蹬地。   “那你先工作吧,我回——”   他手臂无声环过钟弥小腹,不费力往上一提,让她坐回原来位置。   钟弥侧过头看他:“干嘛?”   “刚刚拿这副眼镜,我想起来,老林把我大学时期的一本相册也收拾过来了,你要不要看?”   还有这种好事?   钟弥乖乖捧着手心,满脸期待:“看啊,不过你又不爱拍照,应该没几张照片吧。”   “我大学时的室友很爱摄影,他当时负责系里所有活动的出图,认真负责到令人发指,辩论演讲球赛,几乎我参加的活动,都有照片留下来。”   钟弥被他说得更期待了,相册到手,更迫不及待回房,想趴在柔软床铺里一页页慢慢翻看。   沈弗峥手臂圈住她,给的理由也十分充分:“在这儿看,有你好奇的人,我还可以给你介绍。”   钟弥点点头,觉得他细心又周道。   刚翻开第一页,活动照里,七八个人,有男有女,各色皮肤,她立时心惊了一下,问了一个煞风景的问题。   “我,会不会,在这里,翻到你前女友啊?”   他连一秒思考都没有,给了否定答复,提醒钟弥:“这是我的大学相册。”   钟弥反应过来。   他是研究生那年分手,想通了一些事,放弃读博,之后不久就毕业回国了。   这是大学相册。   钟弥一张张翻完,这本相册还挺颠覆她的想象。   因为据沈弗峥跟她说的那些事,她一直以为,他十几岁的时候,在国内环境里活得很压抑很不自由,之后不顾家里反对,坚持跳出这个圈子去英国读了四年哲学。   但最终没办法摆脱身份带来的影响,以一种主动认命的心态回国从商。   她以为他在英国那几年过得都很迷茫。   但就照片里这些定格的瞬间来看,那些时刻,那副年轻俊朗的皮相下,他的身上的忧郁和自信完全是理想中哲人的样子。   颓唐如积灰典籍,豁然似破晓天光。   单单隔着旧照片,就让人无限向往。   钟弥心头悸动,细细密密,似春树在一点点抽芽,想知道照片里他目光如炬时的发声,垂睫无言时的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忽的,靠近的声音温温热热贴在钟弥耳边,沈弗峥见她将里头的某张照片取出来看。   “喜欢这张?”   钟弥咬着唇,点点头。   “照片里,你是二十岁?”   “嗯。”   在三十岁的沈弗峥面前,为二十岁的沈弗峥怦然心动,有种微妙的出轨感觉。   她诚实地小声说:“你这张,穿白衬衫戴金属边框眼镜太好看了,好斯文,好聪明的样子,清冷又性感。”   性感仿佛什么禁词,出声一瞬就在她脑子里烫了自己一下,她立马装作自然地转移话题。   “这个是演讲吧?大概是在讲什么啊?你还记得吗?”   人越装自然,越容易错漏百出。   沈弗峥淡淡回答:“如何克服自由意志的沉沦。”   “啊?”钟弥惊了一声,“都十年了,你记得这么清楚吗?”   男人的手臂环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指进入钟弥低垂在照片上的视线范围。   他说不记得。   手指停在照片上。   “后面投屏上的英文不是写着吗?”   钟弥恍然一窘,才发现那行醒目的黑色英文,尴尬得全身都要绷紧,捏照片的手指关节都绷出小片白色,低声承认:“我没看到,我光顾着看你了。”   “那你倒是看我。”   她弓腰坐着,闻声,扭过头,看到男人灰蓝浴衣的领口,大片白皙皮肤袒露,脖颈上的凸起喉结似能感应视线一般,滚动了一下。   再往上看,是他正戴着照片里类似眼镜的脸庞,五官更成熟立体了,气质沉稳,散发着荷尔蒙,三十岁的沈弗峥好像比二十岁更性感。   对视中,他将碍事的眼镜摘了,咚的一声,随意丢到桌上,手掌钳着钟弥的下巴,吻下来。   钟弥从横坐,被调整了姿势,面对面更好接吻。   腰间的带子都没工夫分心解开,睡袍从领口轻易剥开,细细的两根吊带滑脱手臂,乱七八糟堆在腰间。   他掐腰将她身位抬起,又哄她坐下来。   亲自示范什么是自由意志的沉沦。   钟弥手里捏着他二十岁的青涩照片,三十岁的沈弗峥叫她欲生欲死。 第56章 老狐狸 夏夜难眠   八月份, 钟弥回了一趟州市。   一是胡葭荔要订婚,二是她一整个夏天忙忙碌碌都没有回家。   章女士打电话说她找的工作一份比一份忙,现在连回老家做身旗袍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了, 问她平时辛不辛苦。   好在章女士见到钟弥真人,还算满意。   上下打量后, 露出笑说,本来以为你一个人在外面吃不好好吃, 睡不好好睡, 过年在家养起来的一点肉,到夏天肯定又瘦完了。   没想到,钟弥看着像过好了。   钟弥摸摸自己的脸和腰,问是胖了吗?   淑敏姨替她把行李送到楼上,接着话说:“不胖!半点不胖!再长十斤肉才刚刚好, 你们现在这些小姑娘, 一个劲减肥,瘦成那样哪好看了,年纪轻轻, 皮包骨头, 瞧着显苦相, 有点肉才好看呢。”   肉眼不实。   隔天上午钟弥跟着章女士一块出门,宝缎坊的老板拿皮尺环身一量, 本子上记录的数据不会有假。   钟弥的三围比较去年夏天都往上增了些, 腰围浮动最小。   长袍老板往肩上挂皮尺,又在本子上记一笔, 抬头冲钟弥笑:“你这身材是越来越好了, 我们店里的假人模特都不敢按你这三围做。”   说完, 他继续抻开软尺量其他数据, 跟一旁看料子的章女士说,“你这基因好,女儿越养越漂亮。”   章女士也笑,她在老友面前一般不夸钟弥。   但她面相如春风,笑起来温柔,不是夸也是夸了:“你是不知道她多叫人操心。”   长袍老板眨眨眼,跟钟弥逗趣说:“你妈妈前一阵子带你那个好朋友和她对象来这儿做订婚服,听懂了没,她这是想操心了。”   章女士立马澄清:“我可没有啊,这种事,随缘就好。”   店里学徒取来两件新款式往钟弥身前比量,跟她说这种改良的低领,简化了盘扣设计,更方便搭项链珠宝。   钟弥一心二用,一面看落地镜里的自己,一面听章女士说话,听到章女士说随缘就好,她本来想应和一句,随缘就好。   但没来得及开口,就听章女士又说到胡葭荔。   “你去年说她找了个什么小混混,别说她父母,我听了都替她急,她这次找的男朋友还挺好的,小伙子工作稳定,虽然大她几岁,但品貌瞧着都还不错,最重要的是家境相当,谈婚论嫁起来,两家都要省心不少。”   钟弥映在镜中的眉头蹙起。   学徒察言观色,说这款不喜欢啊?两手一换又问,那这个呢?这个更古典更有女人味一点。   长袍老板应着章女士的话:“现在谁家养了二十几年的闺女,那不都疼得跟眼珠子似的,父母嘴上说女儿喜欢就行,哪个忍心看女儿低嫁受苦?”   “做父母当然怕女儿低嫁受苦,可太高攀了,也是要受罪的,最好还是家境相当,两家都能说得上话,事事有商有量着来。”   章女士语调轻松,似随口一提。   话落在钟弥耳朵里,却叫她轻松不起来,她深吸一口气,看见章女士走过来,拿着一块浅青的料子往钟弥身上比,打量说:“好像有点暗了?”   长袍老板提醒:“去年做的差不多就是这个色,花纹更俏些,今年就不做青的了吧,珍珠白和豆蔻紫都好看,弥弥皮肤白,这种又嫩又浅的淡色最抬气质。”   最后钟弥没选,照长袍老板的推荐,各做一身,款式也不同,珍珠白做气质古典,豆蔻紫做改良新式。   这趟回来,钟弥本来打算找个时间跟妈妈说自己恋爱的事,听听妈妈的意见,看要不要告诉外公。   可从宝缎坊回来,到参加完胡葭荔的订婚宴,好几次母女相对,钟弥都是张口无言,章女士问她怎么了,她最后也都扯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讲。   睡前辗转,她一合眼脑子里就胡思乱想,干脆起来找事做。   新旗袍送来一件豆蔻紫,珍珠白那件重工,得到九月初才能寄去京市。   她换上新衣服,在镜前打量,忽的就想起去年这时,有一模一样的场景。   那时候她也曾夏夜难眠,为的是沈弗峥在宝缎坊雨窗前夸她的一句“很好看”。   她嫌脚上指甲单调,便从抽屉里翻出一瓶淡紫的指甲油,人坐椅子上,脚踩在桌沿,弯着腰,对着脚指甲一点点描色。   涂完一边,她捏刷盖的手,划自己放在一边的手机,把电话打给沈弗峥。   快十二点的时间,那头不知道是应酬场合,还是朋友聚会。电话一接通,比沈弗峥那句“还没睡?”声音更清晰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声喊旁巍。   “旁巍,那小明星你要是真喜欢就继续在外头养着,又不妨碍你跟彭东琳复婚,怎么?一个小情儿拎不清还敢跟你要名分?”   为着朋友,钟弥原本滞涩的心情又多蒙一层灰雾。   旁巍是如何回答的,她没有听到,因沈弗峥起身,离开原本聊天的环境。   有人在身后怨声留他:“沈老板,咱这儿正打着牌呢!”   “上头检查,你太吵了。”   “上头检查?阿姨啊?帮我跟阿姨问个好!”   沈弗峥说:“你声音这么大,阿姨已经听到了。”   电话里的妙龄少女钟弥没忍住笑,过一会儿停了,等他走到安静的地方,才嘟嘟囔囔说:“我现在随便打个电话给你,都属于上头检查了吗?我才不管你呢。”   沈弗峥问:“不是检查,那得请您明示。”   钟弥将刷头插进指甲油瓶子里,跟他说了自己本来打算通知章女士,但最后放弃的事。   这种时候,措词不慎,弄巧成拙,最后搞不好双方都会不开心。   钟弥低声解释着:“我想等更尘埃落定一点再告诉她,我怕她太担心我,不管我怎么解释,等我一走,她还是会在州市天天为我烦。”   “你考虑得很好。”   他的话太客观,客观到缺乏情绪。   隔着电话钟弥拿不准,索性不猜了,直接问:“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说是在给你压力?”   “我们这是在沟通,弥弥,不要乱想,问题被提出来,才更容易解决。你这样很好。”   微微刺鼻的甲油胶味散掉一些,钟弥轻轻往甲面上按,还没干透,留了浅浅指纹,但她懒得管了。   她伏在自己的膝盖上,盯一旁的手机屏幕上的名字,犹似见真人,说:“你总是夸我。”   “谁没有夸你?”   他声线温和,语气稍稍一扬,居然有种要找人算账的计较意思。   钟弥抿唇一想,才发觉自己就是一个在鼓励和夸奖环境中长大的人,或许早慧,也在家里循循善诱的温柔教导中知晓一些纸上谈兵的世故规则。   心思是清明的。   但你真叫她往浑水里蹚,待在逆境里挨磋磨,百忍成钢,根本不可能。   她会立马跑的。   这种取舍,她做起来比谁都快。   而沈弗峥看她,比她自己看自己都准,他知道她需要什么,也知道她喜欢什么。   时刻保护,偶尔指引。   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怎么会不开心,没有理由不开心。   也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叫她一次次清醒又深陷,叫她领教,爱是引颈受戮的枷锁,是不顾明朝的宿醉。   除了家人,也只有沈弗峥能让她不由自主露出那种小女生偏要找茬的娇态:“那你也不能乱夸啊,说话要负责,那你跟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吗?”   那边居然无声,在犹疑?   钟弥似逼供一样着急问他:“你在想什么?”   他语气平平,又似乎被她逗出一点笑声,说:“我在想,我跟你说的每句话,的确不能保证都是真的,你也是成年人,有时候也要学会分辨和质疑。”   分辨和质疑?   钟弥脑子一瞬间负荷过重,混沌思考了一会儿,没有分辨出任何,也不知道该质疑什么。   “我要分辨质疑什么?你举个例子看看,作为交换,你举的这个例子,我不计较你为什么说假话,而且会重新考虑你的真实想法。”   “确定吗?”   “确定啊。”   钟弥做好准备,等电话里淌过几秒安静,就听到一道颇有条理感的成熟男声说。   “就比如——”   “你这次回州市,我说你很久没回去了,这次回去多陪陪你外公和你妈妈,我的真实想法是,我希望你快点回来,我希望你多陪陪我。”   话落,电话里陷入空前的沉默。   钟弥搭在桌沿的脚,圆润脚趾已经颗颗蜷缩紧绷。   过了许久,她多余解释一句。   “……我们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我已经陪你很久了。”   “我知道这很无理,所以说了假话,”稍稍一停,他补充一句,“但也希望你可以分辨质疑。”   钟弥持续失语。   这一刻,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不久前拨电话给沈弗峥时自己是什么心情,恋爱的魔力真不可思议,多巴胺分泌上头,什么烦恼都能抛到脑后。   更有魔力的是沈弗峥。   他总能不声不响就带动她去沉浸投入,床上床下都是,就好比此刻,他暗示想她,不过三言两语,钟弥的心就跟被小勾子吊起来一样,反而成了相思病更重的那个,恨不能今晚就飞回京市见他。   “给你买明天下午的机票,到时候让司机去接你,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好吗?”   以前只觉得这人像老狐狸,现在需要思考这是什么品种的男狐狸精,虚假的稳重皮囊,好大的勾人本事。   钟弥深深吸一口气,最后听到自己不争气的声音。   “好。”   “突然改行程,跟妈妈外公那边好交代吗?”   钟弥心情复杂地弯起唇,心想又说假话了是吧?精致利己的黑心资本家,你会在乎我不好跟家里交代吗?   “好交代啊。”   钟弥故意说得大大方方,“我就说我遇见妖精了,失了心智,现在谁都别管我!”   沈弗峥失笑,低低顿顿的笑音,沉醇磨人耳朵。   “等你。”   钟弥硬是拔高主题:“等我回来降妖除魔!”   他既应和又纵容:“等你回来随你处置。” 第57章 你们好 不是沈太太胜似沈太太   司机在机场接到钟弥, 先往舞团开去。   九月份有惯例的外地演出,团里开大会前,通常以各个舞剧为单位的小组内部也会私下开个小会。   钟弥今年刚进来, 很多事还不知情。   师姐在微信上临时通知,说看她朋友圈这几天回老家了, 要是过不来也没关系,也没什么大事。   作为新人, 钟弥更不敢搞特殊化, 问了具体时间,回复自己已经落地京市,很快就可以赶过去。   随即让司机改方向去舞团大楼。   去了才知道,的确不是什么大事。   嫌团里订的食宿标准低。   钟弥本来以为组里开会讨论的是愿不愿意自己贴点经费,没想到只作通知, 她们组人美心善的富婆姐姐一力承担开销, 按团里流程,还得填两张表交到财务那边。   鼓掌欢呼,填表。   半个小时, 钟弥又从舞团后门出来。   后街道连着附近一所小学, 正是放学时间, 人挤人,车挤车, 熙来攘往。   高温将马路晒得热浪滚滚。   司机站在车门边, 看到钟弥身影,一时呆住, 惊讶如此速战速决, 跟钟弥说:“刚刚林叔打电话过来, 问咱们到哪了, 我还说您临时有事改去了舞团,林叔问您这边什么时候结束,我还说恐怕要很久。”   这新司机也跟老林沾亲带故,年纪不大,也是当兵出身,跟钟弥说这话的时候,手上还傻愣愣托着一份冒热气的小吃,看样子是真觉得钟弥一时半会出不来。   钟弥拿手掌撑小棚,在眼前挡着日光,蹙眼往旁边看,说没事。   司机已经腾出空手,慌忙给钟弥拉车门,“这外头热,您赶紧上车。”   作势就要往旁边的垃圾箱里扔手上的东西。   钟弥喊住他:“唉!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旁边买份冰。”   司机说要替钟弥去,钟弥对他一笑说不用。   “你不知道我爱吃什么口味。”   等钟弥买完冰沙回来,司机那份小食也扫空干净,启动车子跟钟弥确认行程,说这时段,路上很可能堵车。   “林叔电话里说沈先生这个会大概要开到六点半,咱们过去,也差不多。”   钟弥笑盈盈点头。   车子没开多久,钟弥手机响了,一通电话时间不长,钟弥说的话也少。   司机就看着那份抹茶味的大份冰沙,浇了奶油的尖顶只动了一小块缺口,其他部分,就在车程中,静放在钟小姐膝上,一点点融化。   而钟小姐脸上一点笑也没有了。   他小心翼翼看着车镜里的人,“钟小姐,要听点音乐吗?”   “不用了,谢谢。”   司机不敢再多试探,等绿灯时,给老林发去消息汇报,余下路程便安安静静开车,把钟弥送进入夜的CBD,小小的车子,在高楼间缓缓停下。   下车前,钟弥把手里由冰成水的盒子递给他:“能帮我找个地方扔掉吗?”   沈弗峥不常在这里办公。   作为董事,一年到头可能也就重要会议需要出席。   会议桌上也谈不了什么新鲜事,因真有什么新项目新改革,在这件事能拿到会议桌上谈之前,早就私下以娱乐消遣之名碰面谈过。明面上的对垒,不过是私下出现了不同的利益拉锯。   所谓大局,自古都是变相的权势苟且。   钟弥上了老林的车,没多久,另一侧车门就被人拉开了。   车外站着沈弗峥。   烟灰衬衫,黑色西裤,深沉冷色很是疏离。   两人的表情本来一个冷淡,一个低落,都透着麻木,车里车外,对上眼,看了会儿,居然同时露出笑。   沈弗峥心情轻松不少,手里几分文件随意往车椅后一扔,坐上来,问她:“怎么瞧着不高兴?在舞团受人欺负了?”   钟弥摇摇头。   “不是。”   这个夏天好像太热,但她又过得太充实,有点无察。   “我养的小雀死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中暑,刚刚老戴还在电话里安慰我,说我已经养了好几年,用不用笼子关,都是要死的。”   “我见过的那只?”   钟弥点头,嗯了一声。   她手臂一伸,伏在沈弗峥肩上,闻到他脖颈里带着夏日汗息的松木香。   他身上的严整气质有种天然的秩序性,好似内核稳定的强大机械,叫人信服的同时,也叫人安心。   钟弥靠着他,喃喃说:“感觉不是好兆头。”   他轻笑:“什么时候这么迷信了?”   钟弥反问他:“你一点都不迷信吗?”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迷信,哲学也会研究宗教,不仅有无神论,还有泛神论,连菩萨都有定义。”   钟弥就出生在一个菩萨成道的地方,从小被灌输的思想里,菩萨就是菩萨,受涅槃,证因果,渡众生,头一回听说菩萨还有定义。   “菩萨怎么定义?”   他稍想了两秒:“致力于让他人觉悟的已觉悟者。”   听后,钟弥若有所悟,凑近他跟前,温凉的手指尖往他眉心一点。   沈弗峥问:“这是干什么?”   “你这儿缺颗红痣。”钟弥一脸认真。   “男菩萨。”   沈弗峥微微一笑:“再夸也没用,是真凡人,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他又看着钟弥问,“那是什么品种的鸟?有没有照片,我叫人给你找一只一样的来。”   钟弥不乐意:“失者永失,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东西!”   他也很能理解:“那以后再有喜欢的鸟,就再养一只。”   钟弥点点头,这时候才问他刚刚开车门的时候好像也不太高兴。   他不似钟弥有倾诉欲,小孩子似的要人哄,只淡淡说:“工作,叫人疲惫是正常的。”   钟弥看着他腕间的表。   越关键的齿轮,越要能包容其下无数小齿轮的进退碾合,将无常整合成有常,整个机械才能稳定持续的正确运作。   他又问钟弥明天要排练吗。   钟弥提醒他明天周六。   “我小姨约你晚上打麻将,你看你想不想去?”   她严重怀疑,要不是今天因为小雀去世,自己心情不好,他小姨的这次邀约,她应该没机会听到。   沈老板是一视同仁的。   在谁能占用钟弥这件事上,她的家人要排在他后面,他的家人也是。   只有一种特殊情况,他体谅钟弥,才情愿说谎。   住去常锡路后,钟弥跟他小姨见过面,也吃过好几次饭。   他小姨年轻到超乎想象,不止是保养缘故,实际年龄也是,因她只比沈弗峥大十二岁。   沈弗峥告诉钟弥:“所以她跟我妈不亲近,我外婆去世早,长姐如母,她一直嫌我妈太管着她了。”   钟弥当时一点就通:“所以你小姨跟你关系好。”   转而又想,钟弥不禁咋舌。   在人际关系方面,沈弗峥不知是神通广大,还是金子人人都喜欢,对于能进入他生活范畴的人,他都能处理好关系,叛逆的,古板的,不是对他心怀钦慕,就是对他青眼有加。   做人做到他这个份儿上,叫声男菩萨也不算夸张了。   沈老板是真有本事。   第一次跟他小姨见面,就在裕和里29号的后院餐厅。   钟弥喊慵懒又风情的何瑾阿姨,她搂着自己的猫,斜来一眼,一边顺毛一边笑说:“叫小姨就好,小姨显年轻。”   钟弥便听话地改口叫了一声小姨好。   她又问钟弥多大。   钟弥说二十二。   她亲亲热热拉住钟弥的手说:“这才是应该叫我小姨的年纪啊!沈弗峥不行,我不让他喊。”   “他不喊您小姨吗?”   沈弗峥在旁平声解惑说,在没人认识的地方,都喊她姐姐。   何瑾补充:“他小时候还不肯喊我姐姐,我就把他的书撕了。”   钟弥瞪大眼,声音完全不受控。   “啊?这么疯吗——啊不是……”   何瑾娇娇地笑起来,分享经验似的:“你以后就知道了,京市什么最多?疯子最多了,尤其是他们沈家,”往沈弗峥身上一指,面露鄙夷嫌弃,“没几个正常的。”   “与其看人疯,不如一起疯,大家都不正常才算公平啊,你说是不是?”   好有道理,但又不敢苟同。   看到这样的小姨,当时钟弥对沈弗峥的母亲更难以想象了。   吃完饭,钟弥先回家洗澡换了身衣服。   落地镜前,她一身浴后馥郁香,套上柔软的法式长裙,提起脖颈后的头发,伸手去找背后的细拉链。   沈弗峥从门口路过,便走到她身后,为她提起,拉索丝滑,贴着她后背的皮肤被拉到顶。   放下头发,钟弥转过身来,沈弗峥的手顺势就搂在她腰上。   钟弥取了耳环戴,微微偏头说:“你不用送我去了,路又不远。”   “路又不远,我送你,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耳孔小,背对着镜子没法儿照,稍一着急,十根手指都蹙在耳垂旁边,都寻不到关窍。   沈弗峥垂下脖颈,拨开她耳边的头发,替她将两粒珍珠耳环一一穿过去。   体贴服务最后换来钟弥一记软巴掌,打在他肩上。   “你少惯着我,我以后吃饭都要你喂到嘴边。”   被打的人反而低笑一声。   “也不是不能喂。”   于是再收钟弥一记瞪来的眼刀。   瞪完转身出去,两手伸到脑后,快速将头发松松散散编到一侧,收尾的法式丝带系一个单结,想着人家三缺一正在等她,钟弥风风火火下楼梯,裙摆翻飞。   沈弗峥紧随其后,老父亲一般操心,偏偏声音又一本正经:“包,手机,一样没拿,这是打算去空手套白狼?”   快走到楼下的钟弥才想起来自己丢三落四,又折身往上,哒哒走了两个台阶,去迎沈弗峥。   白净的脸上是被人调侃出来的笑,从他手上接过东西,除了包和手机,还有一件薄薄的羊绒披肩。   他叫钟弥带着:“久坐容易冷。”   他拿了车钥匙,几分钟,把钟弥送去裕和里,下车前嘱咐她:“跟小姨玩开心点。”   钟弥下了车,隔车窗跟他挥挥手说:“会开心的!沈老板这么大方,我跟小姨输了都算你的,只赢不输咯,谁会不开心。”   “快结束了打电话给我。”   “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又不远。”   “太晚了,不安全。”   眼皮突如其来的跳了几下,她用手按了按,乖乖跟沈弗峥说:“好了,知道了。”   沈弗峥便看着她进院子里,裙角在铁艺门上荡一下,随即消失。   听到动静,院里的那道门打开。   何瑾家里的菲佣出来接钟弥,入户门前的客用鞋柜打开,里头摆了三双高跟鞋,其中一双红底的CL尤其醒目,太高,看着也干练。   菲佣拿了一双全新的室内软拖放到钟弥脚边,她也弯身将鞋换了。   进去才发现,除了何瑾,的确还有另外三个女人。   看风格打扮也很分明,两个雍容富态一些的,是何瑾的牌友,另一个纤细挺拔穿天丝衬衫的,瞧着干练,那双红底CL是谁的,好像无需再思考。   穿天丝衬衫的那位,闻声转头,居然是沈弗峥的前女友,那位谢律师。   对上视线,只有钟弥吃惊,显然对方知道她会来。   稍听几句对话,也不难猜,何瑾邀来的牌友,其中一位是她律所的客户。   钟弥一愣,想着京市真小。   这样也能遇到。   下一秒,何瑾转头看见她,微笑招手说着:“过来啊,弥弥,就等着你了。”   钟弥走过去那几步,就听何瑾在为她介绍:“漂亮吧?我之前说过的那个,我那大外甥的女朋友。”   “真漂亮!叫弥弥是吧,人漂亮名字也好听。”   何瑾接着夸她:“今年刚毕业,现在在京市最好的舞团,之后有好看的舞剧,我跟弥弥拿票,请你们去看。”   钟弥应着话。   两个牌友阿姨,一个高兴说:“那好呀,咱们这些成天打麻将的,也沾沾高雅。”   另一个人夸完钟弥,还要点一点钟弥背后那位说:“你那外甥就好看,找的这个女朋友跟他真登对,眼光真好。”   何瑾抿着花茶笑说:“年纪上来了品味才上来了,以前眼光不怎么样。”   钟弥打完招呼,刚刚坐下,闻声就提住一口气,觉得何瑾这随口一句,好像故意在扇人脸。   那位谢律师也不愧小鱼夸她狠角色,笑容云淡风气,置身事外。   她合起膝上的文件,淡淡弯唇说:“那钱太太你先打牌吧,我们先聊到这里,后续您找时间来我们事务所一趟就可以了,有问题我们再沟通。”   何瑾跟那位钱太太说,自己有份合同出问题了,还没来得及找律师看,搁置挺久。   “能不能叫你的律师帮我看看?”   钱太太自然一口答应。   何瑾指派菲佣拿出一大叠资料:“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忘了。”   “谢愉欣,欢愉的愉,欢欣的欣。”   “这么讨喜的名字,啧……”末了一声,倒像是在说可惜了,何瑾笑笑,将资料递过去,客套起来,“那就麻烦谢律师了。”   之后四人在客厅打牌,像完全忘了旁边沙发上还有个人在一页页看合同资料。   钟弥没忘,她本来觉得自己最好不要管这件事,但心里总有一句不至于,都分手那么久,彼此也毫无交集了。   他的小姨何必再为难。   菲佣来添水时,钟弥状似无意提醒一句:“你去看看,谢律师要不要添点水,她在那边看了很久了。”   何瑾先是将目光投到钟弥身上,随后嘴巴微张,恍然说一会儿没注意,没想到都这么晚了,谢律师早点回家休息吧。   那位谢律师脸上能看出疲态,但依然妥当,跟在场人礼貌告辞。   中途吃了顿宵夜,等楼下厨房送餐时,何瑾跟钟弥在一旁的水吧榨果汁。   刀片飞转,将水果卷成烂泥。   何瑾说:“你年纪不大,心思倒是挺稳的,章载年的外孙女是有点不同凡响。”   钟弥知道何瑾在说什么,也不绕弯子,坦白说:“我跟她没过节。”   “沈弗峥跟她有过节。”   钟弥皱了眉,缓缓说:“可他从没跟我说过前任坏话,只说好聚好散,而且我也觉得,他的上一段感情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倒不是钟弥自信。   她亲眼见过沈弗峥坐在那位谢律师对面的样子,他的态度,用最熟悉的陌生人来形容都会觉得过分煽情了,不避讳,也没有情绪。   何瑾对她笑,像跟小孩子讲道理一样耐心:“那你猜为什么会没有影响?”   “可能时间太久了?”   “时间久吗?”何瑾好像在思考,然后跟钟弥说,“我以前谈过一个穷画家,我姐姐不让我嫁,这都快二十年吧,我结婚,离婚,又再婚,又离婚,我还是忘不掉。”   钟弥以为这是在指沈弗峥也忘不掉。   但她内心坚定,立马摇摇头说:“他不会。”   有误会,可钟弥这反应到很叫人欣慰,何瑾解释说:“对,他是忘掉了。他不是那种什么受情伤啊,然后看开了。他不是。他是连他在英国那几年的所有都当作忘了,他回国这十年脱胎换骨,以前的事就像是在另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一样。”   “他本来是可以不变成现在这种讨人厌的样子的。”   闻声,钟弥的表情静下来,玻璃杯子也滞在手心。   “他在英国读大学,我去看他,他还跟他当时的室友带我一起去划船,船就停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他跟他的朋友翻着书找论证去说服对方,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那种氛围特别好,虽然他家里反对他继续待在英国,但我支持,我甚至鼓励他去闹,最坏也不过停掉信用卡,我说没关系,以后小姨养你。”   “之后,刚刚那个姓谢的女的追他,他们在一起了,他也没有告诉家里,因为也还不久,那年他读研,他爷爷他爸爸都不希望他继续在英国深造,那一阵子经常打电话叫他毕业后就回来,可能她就是那个时候知道他身份不一般,觉得反正等沈弗峥回国了,异国也不会有结果,不知道是不是翻了沈弗峥的手机,最后居然把电话打给了我姐姐,说她是沈弗峥在英国的女朋友,可以帮忙劝他回国发展。”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父亲当时好像是在国内因职务涉嫌经济犯罪,搞不好就要去坐牢,她希望我姐姐可以帮忙处理。”   “我姐姐就说,处理完了就算完了,能懂吗?”   钟弥握着冰凉的杯子,脑子里经过一场说复杂也不复杂的梳理,很多细节连起来,有了因由,很多事此刻再想想,也完全是新感受。   就比如,他的手机没有密码,会不会也是受这件事影响?又或者他从来就是没有的,曾经被人翻过了,也无所谓了。   钟弥低声:“所以是这样结束的……他是被结束的那个,所以对方最后跟他说的话是谢谢。”   那他除了说没关系,也没有更体面的话了。   那时候他不愿意回国,一定跟家里说了很多自己可以独立的话,甚至是吵,他会描述自己在英国生活状态很好很理想,他可以摆脱家里,在另一个国度做他自己。   他应该也曾以为只要坚持就可以。   他还有说以后养他的小姨支持他。   可就像努力抓住绳子谋求出路的人,最后他没有气尽力竭,是绳子断了,连挣扎的余地都不剩。   他家里当时是什么态度,已经不得而知。   但钟弥可以想象。   如果他还不愿意回国,他们只需要说,你以为你能独立,你能做自己,最后还不是要靠着家里,你到哪里还不是姓沈?还不都有人冲着这个姓利用你现在所嗤之以鼻的权势。   他好像……也没有话反驳了。   “我以为她是很喜欢沈弗峥的。”   钟弥怅然出声。   何瑾一笑:“或许吧,她可能自己现在想想都这么觉得,这种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女人,都有一种通病,谈利益的时候,感情既是一文不值又可以论斤算账,再谈起感情,也不会愧疚,只觉得自己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说完何瑾揽钟弥的肩:“这种事估计沈弗峥也不会告诉你,他现在越活越没意思,我就是跟你一说,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反正都过去了,钱太太在喊了,继续打牌吧。”   散场已经早上五点多。   夏季天光已经亮起,清早的街道,法桐静寂,寥无人烟。   钟弥手臂上挂着披肩,站在路边,远远看着那辆眼熟的车子开近。   见人下车,她“噗嗤”一声笑。   穿睡衣开车的沈老板太有味道,头发蓬松,脚上居然还是一双室内拖鞋。   还好路近,也没交警检查。   他走近牵她,问她在笑什么。   “打牌到现在不困?”   被他这么一说,钟弥真来瞌睡一样,立马掩嘴打哈欠,懒劲一上来,人就跟被抽了骨头似的,往他身上靠。   他穿着睡衣,也叫钟弥闻到像被窝一样温暖的香味。   沈弗峥手臂环着她,怕她软绵绵站不住,像携着一个人形挂件,慢着步子往副驾驶走,说:“回去睡觉。”   这一觉睡到下午。   钟弥起来,难得沈弗峥还在家。   盛澎也在客厅,沙发上还坐着一个陌生男人,西装革履的打扮,一见钟弥立马客气询问起来:“这位是沈太太?”   盛澎看向沈弗峥,他的四哥不仅没有解释的意思,还将目光饶有兴致落在钟弥身上,似乎在看她解不解释。   钟弥跟他四目相对,眼神稍动,示意沈弗峥去介绍。   那位客人没有第一时间得到回答,此时已经出现表情变化,担心自己认错人,闹了笑话。   又委婉改了话问。   “这位是?”   眼风无形交战,钟弥终是输了一截不动如山的定力,扬起一抹再虚假不过的微笑,大明星出场一般,冲客厅的三个男人挥手。   “你们好,我是沈太太。”   说完裙角翩翩,转去餐厅吃饭。   钟弥一走,客人更懵了,不知道是还不是,不解目光投给盛澎:“真是沈太太?”   他没听说过沈弗峥结婚这种传言,但这种级别的大佬很多都私生活低调,哪怕跟娱乐圈沾边了,事情都是不可能见报的。   别说结了婚,就是结了再离,除开圈子里,其他人跟他们交集甚少,不知情也很正常。   盛澎也算是人精了,只思忖了一下,便笑着提起一口长气,回答说:“她说是,就是。”   说完看向对面的沈弗峥。   “四哥,你说对吧。”   沈弗峥嘴角掀起来,很有意思地看盛澎说:“你爸隔三差五还在我面前说你不开窍,你这脑子,都快开窍成筛子了吧?”   餐厅那边传来保姆声音,问弥弥小姐想吃点什么。   那客人这下明白了。   不是沈太太胜似沈太太。 第58章 造个孽 黄昏像一场电影   那位客人是盛澎介绍过来见沈弗峥的, 聊完事就走了。   沈弗峥进餐厅,钟弥正在吃饭,一荤一素两样菜, 烧鹅和油麦菜。   不知道是熬夜加上睡过头,导致食欲不好, 还是心情不好,她低眉戳戳米饭, 再捡几粒往嘴里塞, 瞧着恹恹的。   小份的烧鹅片得整整齐齐,看缺处,只被人夹走一块。   沈弗峥坐到她对面,问她叹什么气。   钟弥抬起眼皮。   毕竟熬了大夜,补觉睡到自然醒也能看出来双眼微肿, 细瞧还有一些红血丝, 就这么望着人,憔悴中自带一股楚楚可怜。   “我后悔刚刚说的话。”   “什么话?”沈弗峥一时没反应过来。   “说我是沈太太。以后万一当不成,那多丢人, 希望这个人口风严一点, 别出去乱说。”   原来是这句。沈弗峥面色不显。   钟弥埋头塞米。   忽的, 听见对面说:“那就当吧,免得你丢人。”   “嗯?”这下换钟弥反应不过来了。   她好像还没睡醒一样, 懵懵睁着眼睛, “你说什么?”   沈弗峥像在询问基本信息,淡然问她:“你家户口本在你身边吗?”   “不在。”   闻言, 对面的男人垂睫, 思考片刻说:“那有点麻烦。”   在厨房煮汤的阿姨这时走出来问:“弥弥小姐, 汤好了, 要不要盛一碗来?”   钟弥视线没转动,依然看着沈弗峥,跟阿姨说先不用了,又这么望了他一会儿,生锈的脑子终于跟转过来弯一样。   “等等——我想问一下,我刚刚要是说户口本在身边,是不是……”   她看着沈弗峥的眼睛,最后问题都不用问了,再大的事,也不过深吸一口气就能释怀。   “好吧,算我错失一次跟你结婚的机会。那我等第二次。”   沈弗峥笑了,故意说:“你是什么宠儿吗?错失机会马上就有下一次。”   “那有没有,还不是看你吗!”钟弥拿他的话问他,“我可以是宠儿吗?”   沈弗峥敛眼,盯她那碗快凉了都没动多少的米饭,温声催她:“多吃饭。”   钟弥将两者联系到一起:“多吃饭就可以吗?跟你结婚的门槛这么低吗?好没有成就感啊。”   “你想要多难?我可以安排。”   所有玩笑就开到这里,钟弥认真起来:“我其实更想知道真实的难度大概是怎样的?我本来以为,你家里知道我们在一起以后,不久就会有人来找我,但没有,我一开始还瞎猜过,会不会这代表不反对,后来我再想想,这其实只是不在意。”   就像燃料有限,预估到会在安全范围内烧完,就没有人会去扑火。   很多此一举。   已经太熟悉彼此,甚至都用不上问句。   沈弗峥平静说:“这件事如果太难,你会放弃。”   钟弥低声回答:“如果必须付出超负荷的代价,那就算有结果,感情最后也会随之变质,我不想看到爱被磨灭,连好的回忆都不剩,这样再想想结果,好像也就……不重要了。”   说的都是实话,可实话不好听。   钟弥说完觉得后悔,太伤好气氛,可转瞬又觉得,没什么好后悔的。   对自己的需求不撒谎,才会让彼此更轻松,这轻松是恒定的,不管是轻松地在一起,还是轻松地分开。   只是光想想分开,她就会难受。   她恨沈弗峥不是真菩萨,不然她现在就要诚心祈愿。   沈弗峥就看她丰富的小表情轮番上演,随后淡淡牵了牵嘴角:“我答应过你,不会太难的。给我一点时间。”   “菩萨显灵啦!”   钟弥举臂欢呼,连厨房的阿姨都吓了一跳。   她跑过去,横坐在沈弗峥腿上,手臂抱他脖子,殷勤到刻意,“大慈大悲的男菩萨,请问您需要什么样的供奉?”   “不好讲。”   钟弥本来要催他说一说,又听到“不好讲”后面,斯斯文文补了一句。   “有伤风化,讲出来造孽。”   钟弥因自己的秒懂陷入沉默,脸皮和耳根不知不觉就红了,她趴在沈弗峥肩上,小声嘀咕说:“你当不成男菩萨,破色戒要负全责。”   “你这么说话,菩萨就是戴助听器,也听不见你在许什么愿。”   钟弥脸更红了:“我才没有许愿!”   沈弗峥跟她商量:“那我许一个愿行不行?”   “你许啊。”   再过不久,沈弗峥满三十一岁,不太年轻了,也不算老,有副英俊皮相,气质出尘,此时一叹气,便跌进红尘里,成了一个老父亲。   “赶紧吃饭,几岁了?一边吃饭一边玩,真要人把饭喂到嘴边?”   钟弥从他腿上跳下去,乖乖回到自己位置上,捧起碗,吃了一口,米都凉了,刚皱眉,对面沈弗峥已经冲厨房说:“许阿姨,给她碗里添点热汤。”   钟弥拿勺子吃汤泡饭。   不知道是不是说了很多话,也真玩了一会儿,身体里残余的睡意散透,机能恢复,这会儿鲜美鱼汤一刺激味蕾,真觉得胃口打开了。   她吃得快,扒着最后几粒米,拖着软软的声音问沈弗峥:“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贪心,既想要,又要轻松地拿,所有好事都要占。”   她的万千愁思抛过去,他只用淡淡一句话,便毫无遗漏地接住。   “不然怎么当宠儿。”   那一瞬间的开心冲击,简直像蹬着彩云飞上天,蜜糖般的情绪像烟花炸开,好几秒,钟弥才反应过来,捧着脸,随着绽开的一个笑,整个人都像飘起来似的。   他的话还没结束。   思考了一会儿,又说,“我喜欢你既贪心,又总不满意的样子,很难搞,又很真实,而且很矛盾,我总觉得你已经很懂事了,如果你委屈,那就是我不对。”   这些话里,挑不出一个形容,是恋爱里女孩子会喜欢的,可组在一起出奇效,居然比甜言蜜语的情话还好听。   钟弥问:“那我以后乖乖的,你是不是就会觉得没意思了?”   大约是八岁半的代沟功劳,跟钟弥说话,沈弗峥经常会有一种既新鲜又费劲的感觉。   原来小姑娘的思维是这么转的。   他收下这份甜蜜负担,如实回答:“我考虑不到那时候会不会觉得没意思。”   钟弥追问:“那你考虑什么?”   沈弗峥想了想说:“我考虑——想让你乖乖听话,我得去庙里烧多少香,拜多少佛。”   声音停下来,又觉得,烧多少香,拜多少佛都不管用。   “你哪会乖乖听话。”   一个小时候不想学剥螃蟹就敢张口撒谎自己海鲜过敏的小姑娘,长大了有什么道理会乖乖听话。   钟弥将空碗放到一边,透过复古玻璃窗,看外边近黄昏的浓郁日光。   倏然,钟弥转头,收回视线,眼眸灿灿邀请他:“我们上楼吧,我吃饱了。”   沈弗峥问她:“上楼做什么?”   钟弥直接起身过去,拉着他的手往楼上去,大大方方冲他笑:   “造个孽。”   夏昼长,黄昏像一场电影,一帧一帧彤云流转,橘辉变迁,暮色四合时,黑暗重重顶上来,在混沌里洒满星光。   卧室里,精疲力尽的一场电影也放到尾声。   本来滚动演员表,只需要显示男女主就可以了,偏偏有电话在这时打进来,添上何瑜的名字。   沈弗峥拿起手机,往卧室外走去,手在身后轻轻合上房门。   按下接通键,那边的声音立马传来。   “我现在在你小姨这边,把那小姑娘带来见我,我看看是什么天仙下凡,能惹得你犯浑,你还带着你小姨一块陪你疯。”   刚入夜的京市,暗下来,给人一种终于能松口气的感觉,沈弗峥俯身趴栏杆上,看街道上零星几个路人,像散步,像归家,瞧着很闲适。   刚经历一场情.事,他还没来得及洗澡,身上松松套着沾染气味的睡衣,皮肤上有黏重感,但脑子很干净,像淋洗过一场春雨,前所未有的轻松。   所以即使面对质问,他此刻也能语调平静地对着电话说:“她是真可爱,小姨才会喜欢她。”   “你喜欢的东西,哪一样你小姨不喜欢?她一贯是闭着眼睛支持你!”   何瑜不是轻易动气的人,她教沈弗峥面善心狠这么多年,自然是自己已经做到十成十。   沈弗峥轻声问:“那你为什么不能支持我?”   “那是章载年唯一的外孙女,我都想不到,你是怎么找上这么个人的!”   “你想不到?我对章老先生的孺慕之情不是你一点点教出来的?他的掌上明珠,我也视若珍宝,你应该像小时候那样夸我才对,我学到了精髓。”   “沈弗峥,你疯了?”   被骂疯了的人,声音冷静至极又不失条理:“我是真喜欢。我现在给你的建议是,不要着急表态,事关章老先生,要先看看爷爷的反应,第一个拿这件事去爷爷那儿怂恿他反对的人,不会有好下场,无论爷爷,还是我,您懂的。”   谁第一个瞧轻了章载年,沈秉林即使本心里也有反对意见,也会对这个人心生不悦,往日那些对章载年的尊重,不过是做给他瞧的戏。   而沈弗峥不悦,自然是因为钟弥。   何瑜冷静下来,却不由感慨说:“这两年我越来越有种感觉,我不是你的母亲,我是你在沈家的一个股东,即使心不在一起,力也要往一处使。”   “是吗?我以前也曾这样怀疑过,我不是你的儿子,我只是你用来讨欢心的工具。”   隔着电话,不知怎么,何瑜却跟看到沈弗峥说这句话时冷漠的表情似的,心头不适一跳,将她原本准备说的话,通通压在喉咙里。   听筒里安静了几秒。   他有一段特别渴望把道理跟人争个明白的年纪,但已经过去了,过去很多年,他现在已经不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所谓道理,说尽了,也不过一面经风就倒的纸墙,只有绝对的强权,才能使人绝对地顺应。   或许他慢慢成为了他曾经最不喜欢最不能理解的那种人。   但还好,他也从不回头看。   他缓下声音,又用那种一贯温和的声线说,“不过,我很快就不这样想了,我们是一家人,所有利益都是我们共同分得的,这样的合作关系里不可能有受害者,要往好处想,这是互相成就。”   冠冕堂皇的话,被说得嘲讽意味十足。   这份话不说绝的体面,何瑜听来,只觉得心更冷。   在这两厢沉默里,沈弗峥能感觉到何瑜复杂的情绪。   母慈子孝的戏,演久了,演得像真的一样,现在戏崩了,另一方的确很难唱。   最后沈弗峥疲于应付留下一句称不上安慰的安慰,“我们之间还是有母子之情的,前提是大家得互相尊重一些。”   房间里,再次有开门响动。   钟弥迷迷糊糊转过身来,床边只开了一盏很暗的夜灯,门打开,外头偏厅明亮的光源勾勒他的身影,几秒后,门再合上。   他又融进卧室旖旎的昏光中。   她躺在枕上的睡颜柔软,清傲的眼睛本该像提防人的小野鹿,却在他走近时,流露出更亲昵的神态来。   “是跟谁打电话呀?不会你晚上还要出门应酬吧?”   沈弗峥重新躺回她身边,低声说:“不出去,今晚陪你,等你再睡一会儿,带你出去吃饭,刚刚不是说想吃螃蟹吗?”   提到螃蟹,钟弥忽有奇思妙想,不着急闭眼睡觉了,扬起小脸问他:“你猜猜我现在是什么?”   “漂亮的小猫。”   钟弥失望一叹:“你这个人,好没想象力啊!”   沈弗峥问她:“那你是什么?”   钟弥两手托着自己的下巴说:“我现在是发酵的葡萄。”   愿意改变自己,为绝配付出代价。   钟弥抱住他,往他怀里钻,哝哝说着,“喜欢京市,最喜欢你,你是我喜欢这个城市的全部理由。”   “都是真话?”   钟弥在他胸前仰头,露出一抹俏皮甜笑,翻他曾经的语录回复:“你也是成年人,有些话要自己学会分辨和质疑。” 第59章 太年轻 或许他就喜欢我这样   九月份, 钟弥跟着舞团去外地演出。   再回来时,京市最好的秋天已经过去,常锡路到裕和里一带的法桐, 树叶缤纷飘落,每天都有环卫工人沿街清扫。   听到楼下有声音, 她正收拾行李箱里带回来的衣服,手里还抓着薄衫就小跑到阳台, 朝下去看。   ——导游穿颜色醒目的马甲, 带着一小队游客刚刚过去。   钟弥目光静静停住,脑子里不由浮现因艺考培训第一次来京市,跟妈妈坐出租车路过这里的场景。   许阿姨上楼,敲了敲房门说,上周钟弥有个快递, 是咖啡店的人送过来。   钟弥想起是什么, 隔着门回复:“我待会儿自己拆。”   是从州市寄过来的那件重工的珍珠白旗袍,她当然不会留常锡路的地址,否则淑敏姨一看地址就知道了, 肯定大事不妙。   包括之前那次让淑敏姨寄书房的画, 也是叫寄去咖啡店。   东西到了, 店员会帮忙送来这边。   她在电话里跟淑敏姨说的是,我平时工作忙, 寄去家里我不一定在, 寄去我公寓楼下咖啡店,那儿我有熟人。   谁能想到, 一句话里, 撒了三个谎。   她也数不清跟沈弗峥在一起后, 自己跟家里说了多少谎了。   旗袍取出来, 挂进衣帽间,钟弥手指抚着领口处的刺绣,想着天气渐冷,今年估计没机会穿了,这旗袍只能这么不见光地挂在这里。   由此,她想到自己。   还没跟家里坦白。   要是章女士知道实情,会不会也像她忧心这旗袍一样,忧心她,只能不见光地住在这里。   也预想过跟妈妈坦白的场景,就现在的情况而言,她发现自己无论怎么解释,都会表现得像一个被恋爱冲昏脑袋、不顾后果的小姑娘。   妈妈,他喜欢我,他答应过我,他怎么样……   只会让妈妈更担心。   即使不想承认也必须承认。   除开沈弗峥,她手里没有一张能打的牌,她也不具备主动去找他家里人对话的能力。   也好像就明白了,靳月曾经在自己面前崩溃流泪的心情,小麻雀落进水里,不被呛死都是好事,拿什么去争。   九月初,靳月参加路演活动,跟钟弥在同一个城市,本来想约着见一面,但最终因时间凑不到一块,只能改约回京市再见。   那次聊天,靳月说她不想拍戏了,之后打算歇个半年再考虑未来。   当时看着屏幕上“未来”两个字,钟弥不知道这里头还包不包括旁巍。   京市的局势变幻,她从不参与,但也隐隐从沈弗峥那儿听到一些风声,自去年冬天旁老爷子去世后,旁家的情况一直很不好,如今更糟。   说完自己的近况,靳月又问她:“你和沈先生还好吗?”   “还好吗”要怎么定义?钟弥想了一会儿,说挺好的。   有时候恋爱就像一场豪赌,越讲不定的东西,越看运势,要有点必胜决心。   中秋这天,钟弥上午自己开车去了一趟酒店。   节假日路上堵,从后视镜看后面的车流情况,她也看到镜中的自己。   一身亚麻色的无袖连体装,带黑超墨镜,偏中性的打扮配她在外一贯懒得笑的冷脸,出奇得搭,显得这姑娘有个性。   要是换身仙气飘飘的裙子,效果立马不一样,遇五个熟人三个要问,弥弥,今天心情不好啊?   好像她不笑,就天生带着清愁。   为了不让人多想,她每每都要硬挤出一点笑来,解释自己没事,搞不好还要随口撒个小谎,可能是昨天没睡好吧。   好像只有沈弗峥能分辨她真实的状态。   昨天晚饭,钟弥没吃几口就撇开碗,趴在桌子边,阿姨诚惶诚恐来问是不是今天菜做得不好。   钟弥那会儿连话都不想说,担心阿姨乱想,本来要解释。   对面用餐的沈弗峥先开口。   “不关你的事。”   又问钟弥,“这大半个月在外地饮食作息都搞坏了吧?”   钟弥点点头,人更懒了。   他嘱咐阿姨之后注意安排饮食,替钟弥养养胃,便不再说话,自顾斯文用餐,半点声响不出。   餐厅安安静静。   钟弥不照镜子都能自察自己一定看着又累又丧气,像一滩软泥附在桌边,看对面的沈弗峥,不知道看了多久,忽然出声一笑。   他抬头看过来。   钟弥说:“还好你不太迷信。”   之前看新闻,有个港城商人严格约束太太,不能被媒体拍到打扮随意,更不能被拍到愁眉苦脸,否则要怨坏了风水财运,一度闹到分居,成了港城笑柄。   钟弥讲给他听。   他轻轻一笑,叫钟弥趁这几天天气还好,多出去转转,换换心情。   靳月还没回来,钟弥一个人出去逛了一趟街,中秋这天,小鱼打电话约她。   虞千金和家里闹僵,过节也不回去了。   钟弥也数不清这半年来虞千金跟家里闹僵了多少次,总之人还住在酒店,她跟蒋骓的联系越来越淡,两人再没像以前那样人尽皆知地大吵过。   蒋骓忙着工作应酬。   小鱼也有事忙。   之前会所那个戴半框眼镜的理工男,经常出现在她身边,陪她逛街,替她拎包。   钟弥都知道的事,蒋骓不可能不知道。   她不晓得这两个人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今天跟小鱼见面也不打算问。   车子开到酒店的地下停车场,钟弥给小鱼发消息,说自己不上去找她了,在大厅等,叫她赶紧收拾好下来,别磨磨蹭蹭。   没想到刚进大厅,就遇上了人。   应该是刚刚见完客户,谢愉欣一身职业套裙,手里提着的BIRKIN30,那么难买的金棕色,在她手里不过一只随便塞放文件的袋子。   她踩着细高跟,优雅大方地站在钟弥面前,微微笑着说好巧:“能请钟小姐喝杯咖啡吗?上次你在裕和里替我解围,我还没来得及谢你。”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钟弥手里捏着墨镜腿,稍耸肩说:“不用客气。”   对方没有就此算了,反而露一抹苦笑说:“钟小姐可能觉得这是一件很小的事吧,你别看我瞧着还算光鲜体面,皇城脚下,壁垒森严,不是穿什么衣服拎什么包就能证明你是什么人的,别人稍用点力,就能压得你喘不过来气,那天的情况,我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就让我请你喝杯咖啡吧,也不会耽误太久。”   三言两语,钟弥便被架到一个不好拒绝的位置上。   最后随她坐到靠窗的咖啡座,钟弥要拿铁,她要了一杯美式。   在咖啡上来之前,只简单聊了聊京市的天气差、路上堵之类无关痛痒的话题。   或许是职业缘故,谢愉欣非常擅长与人沟通,即使在彼此略显尴尬的身份关系里,她也能尽量让钟弥不感到别扭。   沈弗峥这三个字好像是一块未落的巨石,悬于两人之间,每一句无关他的对话,都好像在为他的出场做铺垫。   钟弥有这样的感觉。   终于她说完英国和国内的大学差异,以一句“如果不是家里出事,我在英国那几年应该也会过得挺好的”将先前所有零散的铺垫扫开,切入主题。   她说她认识沈弗峥的时候还在读本科。   “我是特别笨的那种人,我高考复读了一年才考上京大,入校的专业不是我自己喜欢的,大二我们学校跟英国那边有交换生项目,我才申请过去。”   钟弥不置可否。   但她觉得,这不叫笨,这应该是要强,而且是执行力很惊人的要强,当下不满意,就立马争取去改变未来。   “我跟他同岁,但他那时候已经在准备读研究生了。”   父亲出事前夕,沈弗峥被催促回国,那种频繁的催促争吵有点不合常理,她疑心渐重,最后在他跟他小姨的聊天记录里得到证实。   他姓的沈,是谁的沈。   她的男朋友居然是沈秉林的孙子。   她后来无数次后悔,为什么当时会因为受不住这种震惊的冲击,跟她妈妈说了沈弗峥的真实身份。   她本来计划得很好,打算一直装作不知情,在沈弗峥面前好好表现,彼此多相似、多投契,冷静理智,清醒思考,他们完全是一种人。   她要让沈弗峥知道,她不是那种庸俗缠绵的伴侣,她是沈弗峥最需要的那种soulmate,因她清楚,他那样的家世,以后要站在他身边的必然是能独当一面的女人,而她会努力朝这个方向去做。   一切美梦都在她妈妈从国内打来的一通电话里破碎掉了,父亲因职务挪用公款,涉及经济犯罪,她妈妈希望托沈家的关系从中斡旋。   “这样的事,我怎么跟他开口?”   她陷入两难,怪她妈妈不为她考虑。   她妈妈一时口不择言,戳破那层她曾自以为能遮羞的窗户纸。   “你真以为你摆一副清高姿态,不倚仗着沈家,就不是高攀了?沈弗峥是什么身份?以后他家里怎么可能会同意他娶你,见好就收吧,你难道真要看你爸爸去坐牢?你也要想想,你爸爸要是真坐牢了,这也会成为你一生的污点!别说沈家,以后就是一般的普通家庭也瞧不上你!”   之后她父亲的事情不仅被妥当解决,还在公司得到一次非常规的职位提升,虽然没有明示,但她们都知道这是沾了谁的光。   “我们算是和平分手。”谢愉欣淡淡说。   一模一样的话,钟弥第二次听。   第一次是沈弗峥在沛山那晚告诉她。   两时的心情窘然不同。   就像你被人扎了一刀,你捂着伤处,止住血,礼貌说没事了,拿刀的那个一句对不起没有,居然也说没事了。   怎么就没事了?   这是什么和平分手?单方面的和平吗?   既然对方已经摆出时过境迁、开诚布公的姿态,那钟弥也就撇开顾忌,想问就问,毕竟搭台唱戏,也讲究一来一回。   钟弥问了一个自己一直很好奇的细节:“所以你是怎么联系上他妈妈的呢?”   谢愉欣提起杯子的动作微微一滞,又自然送唇边作掩饰,模棱两可说:“有一次,在他那里看到的。”   钟弥半点面子没给:“看到,是指未经允许,翻别人的手机吗?你当时就已经在学法律了对吧?”   对面的人,脸色顿住,陷入无声。   时至今日,多少年过去,她都没觉得自己有错。   身不由己罢了。   换谁来都要身不由己的。   谢愉欣看着钟弥,觉得她实在是年轻,所以才会问这种既令人尴尬又很幼稚的问题。   她很快调整好情绪,嘴角依旧有一抹淡笑,轻声朝对面抛出问题:“有些事,人就是没有办法,如果你是我,你的家人出事,你又会怎么做?”   她好像笃定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不是她做不好,是任何人都做不好,而对面这个年轻的小姑娘会在张口无声中恼羞成怒,发现自己也无能为力。   这也是她问这个问题的作用。   “就直接跟他说啊。”   钟弥抛出这句话,表情不带一点思考。   “外公和妈妈是我最重要的亲人,也是世上最爱我的人,我跟他在一起,我对他坦诚,他不会不知道家人对于我的意义,我会跟他说,他实在有难处,我会理解,他肯我为奔波,我会诚心谢他。”   闻声,谢愉欣怔住。   这么多年,她才恍然明白,沈弗峥当时看她的眼神,原来是失望。   他既看不出来她将家人看得多重,又明白了一直以来她将沈弗峥当做什么。   她当年也像钟弥这般大,可钟弥现在懂的道理,她不懂。   她不甘心,也没有办法接受。   八月底在裕和里那次偶遇,那晚她在何瑾家落了东西,清早回去取,看见沈弗峥开车来接路边的钟弥。   她缓下车速,靠边停,几乎不敢认前面的男人是沈弗峥。   他是一个哪怕在工作场合衣着打扮都比旁人多一份从容的男人,也无需用装饰去显贵。   可谢愉欣也没见过他这样随意居家的时候,穿一身浅灰的衬衫款睡衣,身形高大修长,手臂搂着贴在他怀里撒娇的小姑娘,他脸上的笑很温柔。   陌生到从没见过。   她拨开久远的记忆,去想他在英国时的状态,也不如那一刻。   十年前,太年轻。   哪怕同样的温和,不如现在沉稳,同样的孤高,也欠缺一份自洽。   因他自身的变化,成熟稳重,让那画面里浸满他对一个小姑娘的宠爱纵容。   她想着他的今非昔比,也不觉得自己嫉妒钟弥,见车子开走,不过淡淡一笑,想着人与人的不同,不过是钟弥命好,出现在沈弗峥三十岁的时候。   她一直将过去的一切失去与变故都归功于命运,才得以问心无愧往下走。   突然有人告诉她,没有命运,一切都是她的选择。   近午时的咖啡座没什么人,充满可可香的空间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   她看钟弥的目光,忽生狠厉之气,仿佛清水下的浊泥一瞬翻涌。   激着她失态出声。   “你有没有想过,沈弗峥不会永远这么爱你,以他的家庭——”   钟弥知道她想说什么,只平淡打断,反问回去:“那沈弗峥会考虑我会不会永远爱他吗?”   谢愉欣的眼神微微愕住。   “他的爱或许很宝贵,但我的爱也不是轻易能得到的,为什么会理所当然地觉得,只有我该担惊受怕?他是个大活人,又不是我偷骗来的东西,我没必要朝不保夕地守着他,胡思乱想。”   钟弥很疑惑地看着她说,“你把自己看得那么低,又默认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这很奇怪。”   说完,钟弥更笃定了,点了一下头。   “你真的很奇怪。”   “你把自己摆到受害者的位置,自己预判自己没有好结果,然后就心安理得去伤害对方,或许你觉得那是你人生的不得已,但沈弗峥呢?你连知情权都没有给他,就在他的人生里大刀阔斧,这么多年,你真的……从来都没想过,这样的‘不得已’也很无耻吗?”   她被钟弥一番语调平平的话,说得手脚不住发麻发冷。   觉得钟弥才是奇怪的那个。   她捡起包,不住冷笑,仿佛这笑容是最后的盔甲,朝钟弥丢下一句:“你太年轻太天真了!”   “或许他就喜欢我这样。”   钟弥目送她背影,高跟鞋踩得再如履平地,也多少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刚刚被说年轻天真,钟弥也没否认。   没什么好否认的。   她才刚刚大学毕业不久,年轻天真都是她该有的特质。   应该珍惜每个阶段不同的自己,去享受人生,而不是因为他人随意一句批评,就当做耻辱一样着急丢了自己的特质。   沈弗峥曾跟她说,受制于他人的眼光,会很难做真正的自己。   他教得好。   钟弥觉得自己学得也不懒。 第60章 大志向 他人见众生时,唯我见你   小鱼从酒店房间打扮得俏丽可人下楼, 钟弥还坐在咖啡座,喝那杯还剩大半的拿铁。   虞千金裹着橘粉色羊皮裙的臀部,还没挨到钟弥对面的丝绒沙发上, 抱怨声就先一步脱口:“你喝的什么啊,怎么也不给我点一杯啊?”   “拿铁, 你也要?”   钟弥懒得看她,朝不远处的服务生招手。   虞千金放下包包, 翻出粉饼盒。   可能有点良心, 知道钟弥在楼下等她,这次没磨蹭,但化妆仓促,导致她这会儿疑心自己的妆没有定好,又照镜子检查一遍, 脸上的妆没事, 就是眼睛有点浮肿。   她打断跟服务生点单的钟弥:“我不喝拿铁,给我杯冰美式吧,我这眼睛好肿, 影响我今日份的美貌。”   钟弥听她碎碎念完。   对面“啪”一声, 粉饼镜子合上, 小鱼手肘往桌面一支,凑近看钟弥。   “我感觉你瘦了。”   钟弥说:“打工没有不辛苦的, 你要是想瘦, 也找份活儿干吧。”   小鱼敏感地用手轻掩自己的脸颊,担心道:“你什么意思啊?我胖了?我跟你说不可能!绝对只是水肿了, 我最近运动量挺大的, 不可能变胖。”   “你运动什么了?”   钟弥随口问一句。   心想你朋友圈发的日常, 不是白天逛街就是晚上蹦迪, 这就是你说的运动?   不料小鱼没提逛街蹦迪,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面色渐渐有点不自然,又用那种习惯性的挥手打哈哈的动作说:“哎呀,反正就是没少动嘛,唉,你这个月去外地演出,应该怪累的吧?”   关系好了,两人之间还是这种一言不合开怼的模式。   钟弥拿眼风扫扫她:“干嘛?你要犒劳我啊?”   虞千金大方应下:“OK啊!今天逛街吃饭都是我请客!”   “行。”钟弥说。   车子开上路,钟弥才恍然想起来一件事,“你不是前几天还在朋友圈说,身上快没钱了?”   小鱼在副驾驶咕哝一句。   钟弥正按喇叭,没听清,转头问,“你刚刚说什么?”   小鱼重复一遍,声音依旧不大。   “蒋骓的卡。”   钟弥多看了她两眼,觉得她这态度实在是说不出的奇怪。   她跟家里闹僵身上缺钱,蒋骓给她卡,这事儿要是放一年前,那时候钟弥刚认识她,虞千金大概会把卡秀到别人脸上。   朝全世界宣布,这是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蒋骓给的卡,我虞曦就是恋爱中被宠爱的小公主,我跟蒋骓青梅竹马天生一对,你们尽情羡慕吧。   而不是现在这样。   蒋骓的卡,四个字都被她说出心虚来。   过了会儿,钟弥问:“小鱼,你跟蒋骓以后会结婚吗?”   “我们怎么可能不结婚?都是早就定好的。”   连语气都变了。   以前她回答这种问题,不会声音低低的,分神抠着手指,而是兴高采烈说当然,我们青梅竹马,以后一定会结婚的。   可能是她自己也察觉了自己的变化,小鱼扬起一抹轻松的笑来掩饰,把问题抛给钟弥:“唉,就你们这个舞团,你干到明年,能当首席吗?”   钟弥用无语的目光斜视副驾驶一眼。   小鱼问:“什么意思?很难?”   钟弥说:“你要不也找份工作干干吧。”   小鱼扬起声音:“唉,我这是关心你的前途啊,还有你之后感情道路是否顺利。”   “这有什么关系?”   “当上首席这代表你有个更体面的身份啊!”   钟弥想了想,这话没错,但这点儿体面好像也没用。   “你学设计的,比我还早毕业一年,一直不事生产,吃喝玩乐,更没有体面的工作身份,蒋骓的妈妈有挑剔过你吗?你不是一直说你的禾之阿姨拿你当亲女儿一样。”   小鱼被一语点醒。   钟弥继续说,“有些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人为能改变的部分特别少,几乎不能改变。”   “我本来就没有什么扬名立万的梦想,也没有太大的事业心,或许在你看来,我现在的工作还不够体面,但我现在得到的,也是我十来岁学跳舞,我妈妈花了很多精力,陪我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人生,即使荣光渺小,我也永远不会以它为耻。”   小鱼面露恍然:“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怪不得四哥之前那么说,你们差这么多,居然没代沟,他还挺了解你的。”   “沈弗峥?他之前跟你说什么了?”   小鱼抿唇,本来这件事她不打算告诉钟弥,禾之阿姨说话不好听,她想转述给钟弥听,不管讲得多委婉,都有点给朋友泼冷水的感觉。   今天听钟弥说了刚刚那番话,她恍然觉得,有些话,只有心思敏感的人,听了才会难过,那些内心强大的人,不是什么难听话都配在她那里能成为一盆凉水的。   沈弗峥行事太高调,又是送房子,又是叫盛澎邀圈子里的人给钟弥开暖房趴,完全不避讳,现在谁不知道沈四公子身边多了这么一位正当红的人物。   沈家自然也早就知情。   蒋骓的母亲沈禾之,有次在小聚会上被一位阿姨问到这件事,那位阿姨可能是想探沈家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沈禾之淡声嗤笑,拂着杯中多余的茶沫说:“一时新鲜罢了。”   小鱼还做不到为了钟弥跟长辈顶嘴,只小声说:“其实那个女孩子挺好的,人很漂亮,学校也很厉害,现在在京市的舞剧团工作,不像我,学历都是水出来的……”   沈禾之轻哼了一声,一时把话说狠了:“空会点花架子讨男人喜欢,不入流,能上得了什么台面。”   小鱼有点被吓到,便不再说话。   之后沈弗月七夕结婚,小鱼参加婚礼,在巴厘岛遇见沈弗峥。   她没说沈禾之的话,只是趁闲聊跟沈弗峥提议:“四哥,你多关心一下弥弥的工作啊。”   沈弗峥问钟弥工作怎么了。   她当时扭扭捏捏好半天说:“嗯……就是你那么有本事,你帮帮弥弥,就是去她们团里打个招呼啊投点小钱什么的,这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吧……”   沈弗峥又问她:“这是弥弥跟你说的?”   她立马摇头,连说不是,只是自己忽然想到,随口一说的。   沈弗峥跟她说,这件事对他来说的确不难,但没有什么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   “她不喜欢这种特殊规则,不用强加给她,我只需要保证不会有不好的特殊规则在她身上发生,就可以了。”   小鱼当时着急说:“那这样弥弥以后的路会很难走。”   沈弗峥说:“摔倒了,可以扶她起来,但不能剥夺她体会摔倒的权利。”   钟弥听小鱼转述,不仅没有小鱼之前担心的,被泼冷水,一蹶不振,心情反而更好了。   “他真这么说的?”   不能剥夺她体会摔倒的权利,啧,她一边开车一边已经开始脑补沈弗峥说这句话时的神态。   在沈弗月的婚礼上?   那应该穿得很正式。   八月底的事了,那时候她刚回州市。   小鱼点头说对啊,又不解问:“我有时候挺恨铁不成钢,说你咸鱼吧,你还挺务实,起码比我勤快多了,但你跟人谈恋爱怎么一点力也不使啊?你是不是从没想过以后啊?”   这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也把原本轻松的聊天氛围弄得有点沉重。   车子停在红灯前。   钟弥看着前方一瞬接一瞬倒数跳变的数字,过了一会儿,在踩下油门那一瞬,她出声说:“没有人上了赌桌是不想赢的,但输赢,并不在我。”   国庆期间沈弗峥出差,在外地参加一个经济峰会,规模很大,那几天社交平台上随便刷一刷就看到一些相关的官媒报道。   钟弥也忙,国庆假期舞团的演出剧目排得很满,她早上四点就要起来,带着瞌睡在后台做妆造,一边打哈欠,一边刷手机解乏。   团里的化妆老师替她盘头发,好奇一问:“弥弥,你对经济金融也感兴趣啊?”   钟弥手指在屏幕上一划,说就是随便看看。   大概是万能的大数据,下一条依旧是带着相关词条的现场视频,是被单独截出来的一条专家发言,讲到未来可能实施的房产政策,很多专业名词,钟弥也听不懂。   只能窥得现场人很多。   隔着屏幕,想着这些照片里有沈弗峥的存在,感觉很神奇,好似一个清晰具象的人,隐没进芸芸众生里。   这么长时间来,钟弥一直没弄清楚一件事,也一直在和自己的对话。   结果是否重要?   不晓得是想明白了,还是心境变了,以前她总觉得好结果不过是锦上添花。   可这一刻,在天光未启的时分,在喧杂拥挤的后台,她看着一张普普通通的媒体照片,忽然就觉得,有一个结果,太重要了。   他人见众生时,唯我见你。   晚间演出一直到深夜,谢幕时,台下也是人山人海,座无虚席。   表演结束,所有舞蹈演员在台上合影留念,几十人,各种各样的造型,舞台妆浓到几乎改变人的五官,挤在同一张照片里,每个人的脸几乎只有芝麻粒大小。   钟弥问摄影老师要来图,发给沈弗峥。   “你猜我是哪个?”   凌晨时分,他估计早就入睡。   钟弥第二天早上起床才看见他完全正确的回复。   “二排左三。”   沈弗峥回京市时,那天下雨降温,钟弥休假窝在楼上染一副国画的底图。   许阿姨家里有事。   钟弥做主放假,让她安心回家。   所以楼下门铃被按响时,钟弥反应迅速,咚一声往洗笔筒里丢进毛笔,也不管一手深深浅浅的颜色。   “来了!来了!”   她光着脚,飞奔下楼,白色的纱裙尾在她不知情时拖进摊开的颜料盒里,后又浸了水,数种艳彩晕染融合,自己作了一幅画。   在她下楼时,在她身后如画卷铺开。   门一开,雨后湿漉漉的水汽和西装革履的沈弗峥,分别占据她的呼吸和视线。   “欢迎回家。”钟弥微笑说。   老林把沈弗峥的行李箱送到门边就走了,很识趣,连声招呼都没有。   沈弗峥进门,微微伸开手臂,面上栖着淡笑:“除了这句话,没有一点仪式吗?”   钟弥也笑,冲他摊开自己的十根手指展示。   “很脏唉。”   得他眼神示意没有关系,钟弥立马放下顾虑,轻盈一跳,手臂搂他脖子,双腿勾着腰。   沈弗峥想去托她臀下,手掌捞到一截半干半湿的裙尾,扯来眼下一看,姹紫嫣红。   钟弥也扭头,看见自己身后那截彩色尾巴,“啊”了声疑惑:“什么时候弄得?”   沈弗峥问:“你刚刚在家里干什么?”   “画画。”   客厅沙发还有几页打印出来的菜谱,写着所需材料和烹饪步骤。   这个月沈弗峥生日,钟弥本来打算亲自下厨,刚好许阿姨走了,她可以肆无忌惮使用厨房,但几次热油放菜进锅,都把她吓得不轻。   只能放弃硬凹也凹不起来的贤惠厨娘人设。   琴棋书画里,她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书画,于是操起老本行,打算再送一幅画给沈弗峥。   本来自己还嫌送画毫无新意。   沈弗峥脱了西装,里头是一件挺括的白衬衫,神情倒很满意,一边低头折着袖口,一边说,叫她慢慢画。   “以后可以每年生日都送画,攒够了,可以找个特殊点的日子,给你办个人画展。”   她因为“以后”和“每年”这两个词,一时走了神。   沈弗峥拿起那几张打印纸,走到钟弥面前,轻声问:“怎么了?不喜欢办画展?”   当然不是,但她也没把刚刚走神时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只顺着这个对未来暗藏憧憬的话题继续讲:“你一年就过一次生日,那我得画到多少岁才能办画展啊?”   “你要是需要,我一年也可以多过几个生日,每天都过生日也不是不行。”   钟弥努努嘴:“那我还不得画累死了。”   沈弗峥闻声一叹,露出无奈的笑:“你啊,长大一岁,越来越难伺候了。”   钟弥以此为荣:“我会慢慢进步的!”   沈弗峥问她,这几天许阿姨不在,她都吃的什么,钟弥像罚站的小学生移到厨房门口,朝垃圾桶旁边指了指,那里放着两份吃完没扔的外卖盒。   不等沈弗峥有意见,她先抱怨起来,转移注意力:“我现在懂了,你小姨要在后院开私人餐厅不是没有原因的,这边真的没有什么好吃的外卖!”   沈弗峥问:“那怎么不去那边吃?”   他看看盒子上印着韩文的炸鸡字样,稍皱起眉。   “太远了。”钟弥说。   沈弗峥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想想两条街的距离也算不上太远了,钟弥立马改口,把锅甩得干干净净,“还不都怪你!之前我说我自己要走过去,你非要送我,一次两次的,送完还要接,好了吧!现在一步路也不能走了!好好想想吧,我会吃这些垃圾食品是谁的责任。”   沈弗峥就盯着她,看她拿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架势,说尽歪理,说完还一脸正义讨伐。   可惜话太离谱,连她自己也快忍不住笑。   沈弗峥便用手一把掐住她的脸颊,摆出黑心资本家高冷算账的态度:“别笑,你再忍一会,我就真的谴责自己。”   脸太酸,钟弥笑着掰他的手,跟他这么久,也早就学精了,抗议说:“谁要你谴责自己啊,这对我毫无好处!”   闹了一会儿,沈弗峥问她想要什么好处。   钟弥眼眸惊喜亮起,好似她甩出去再烂的黑锅,沈老板也肯背。   这很难叫人不开心。   “你刚刚看我打印的菜谱,你是不是会做饭?”   钟弥目光充满期待。   那盈盈目光,仿佛看什么人都能将对方塑造成一座无所不能的高山。   沈弗峥停了一会儿。   在短短时间内,他思考甚多,想了如何作假,作假被发现的几率,作假被发现的后果,以及维持作假结果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一系列的问题。   最终选择如实回答。   “不会。”   钟弥不死心:“那你刚刚在想什么?”   “在想我上一次下厨房是在英国,一个英国朋友教我做炸鱼薯条。”   “炸鱼薯条?”   因为一份垃圾食品而起的无中生有的惩罚,被惩罚的人付出的代价是自己再做一份垃圾食品。   从超市购来食材到炸物出锅,沈弗峥期间看了教程视频,确保十来年后,依然能完成这份英国最具代表性的食物。   钟弥赏脸吃掉了大半。   沈弗峥已经很久不吃这种油炸食品,本来也没有下嘴的打算,钟弥用两根手指捻起薯条,殷勤送到他嘴边。   “是真的很好吃,我没有乱夸你,不信你自己尝尝。”   许阿姨不在,但使用完的厨房还需要收拾,钟弥难得欣赏到这个不食烟火的男人垂眼洗盘子的模样。   她也没闲着,去他旁边陪同,一边削水果,一边聊天。   从他堂妹沈弗月的婚礼,说到那天小鱼转述给她的话。   “小鱼问我是不是没想过以后。”   到这句,沈弗峥转头过来看她,手掌仍置于水流中。   “我说,没有人上了赌桌是不想赢的,但输赢,并不在我。”   小鱼当时便不再问了,大概觉得这个话题沉重。   而此时沈弗峥问她。   “那什么在你?”   钟弥放下切水果的小刀,从沈弗峥身后抱住他的腰。   “愿意输多少,这在我。”   “别人权衡利弊,我偏不及时止损,满盘皆输又怎么样,输就输,我现在不在乎,我又不是输不起,我怕什么山穷水尽。”   她贴在他后背上,闻得到他衬衫上贴着皮肤的香气,却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他没有说话,钟弥只能感觉到他不快不慢的手臂动作,在哗哗淌着的水流里,把最后一个小碗冲干净了,搁置在一边,随后直起背,抽来旁边的纸巾,准备擦手。   话说完也没多久,可太安静了,好似将时间拉长,她也不知道沈弗峥此刻在想什么,是觉得她在说大话吗?   于是钟弥又嘀嘀咕咕补一句,“就算山穷水尽了又怎么样,我回州市,接我妈的戏馆。”   听见她窝着情绪的声音,沈弗峥弯起嘴角,把身后像考拉一样抱着他的钟弥拉到自己眼前来,替她轻轻接一句,“然后呢?找个人嫁了?”   钟弥气得两腮微鼓,瞪住他。   “我一定要嫁人么?我好好赚钱,以后四十岁照样包养小白脸。”   他望她时,面上总是这种纵容神情,仿佛随她捅破天,他也替她撑着。   “你这志向还挺大。”   他淡淡说,“也挺难。”   钟弥以为是说她不行,表情都要变了,又听见一句带着思考和商量意味的话。   “等你四十岁,我很难当小白脸,老一点的行不行?老一点的,其实也挺有味道。”   心境一落一起好似过山车,钟弥实在绷不住笑,把脸转到一边,昂着下巴,傲娇道:“我考虑考虑吧。”   他用手去扳钟弥的脸,俯身折颈,凑近看着:“笑就笑,躲什么躲?”   钟弥被困在他和水池之间,想躲也没处躲,抿嘴忍笑,攥着拳打在他肩上。   “你下次说话能不能说快点啊!烦死了,你下次再这样,就罚你再做一次炸鱼薯条!” 第61章 珍珠白 平岸也能变深池   那晚结束还没到平时的入睡时间, 钟弥洗完澡,穿上睡裙,系上睡袍, 去书房继续画画。   脚步声进来时,她正专心在纸上一点点晕色调色, 没回头,只轻声问一句:“你今晚要办公吗?”   沈弗峥没回答这个问题, 出声问:“怎么又光着脚?”   背对着, 光听声音,她能想象他出声时一定皱眉。   钟弥回头笑,脚心在地板上踩了踩。   现编一条歪理。   “好像……这样搞创作,比较接地气。”   沈弗峥失笑,摇了摇头。   他出去一趟, 再回来, 手里多一双厚袜子。   钟弥一手翘着尖端潮湿的毛笔,另一手捏一只调色的平碟,垂眼看着原本高大的男人单膝蹲在她身前, 一只一只帮她穿上袜子, 语重心长对她说:“都秋天了, 少接点儿地气,多了容易生病气。”   脚趾头在柔软的毛绒袜子里灵活动了动, 钟弥眼含笑意, 长长地“哦”一声。   沈弗峥问她画的什么。   虽然还没画完,但色调已经定好, 景物形态也能瞧出七八分, 只差一点添色晕染的细节。   钟弥说:“水塘边, 两只野鸭子。”   沈弗峥正在看她的画, 闻声眼波淡淡转去看她,平平问:“你画的鸳鸯知道你在背后这么骂人吗?”   四目相对,钟弥陷入沉默,一时不知他说的鸳鸯,到底是指画里的两只,还是此刻画外的两个。   片刻后,她努力忍住尴尬,强行扭转情势说:“这不重要!这不是爱情主题,野鸭子只是动静结合的一部分罢了,主要说的是春末夏初的好时光,万物怡然,要享受当下。”   沈弗峥将目光又从钟弥脸上移回画纸上,看了两眼,再收回,面上多了两分忍笑的假镇定,点一下头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小楼的书房原本是相连的两间,外间是办公,里间宽敞数倍,原本摆了茶台,也作陈列,邀客来品茶鉴字画。   现在她和沈弗峥都没有在二楼会客的需要,于是这里便做了画室。   空出许多地方,钟弥有一次在餐桌上随口问他:“你不是喜欢花瓶么?要不要摆一些花瓶过来?”   沈弗峥说不用,不想在这里摆那种易碎的东西。   钟弥没多想,他不想摆易碎的东西,之后她就自己去淘了两只铜制的仙鹤灯架回来摆着。   两只长腿修颈的鹤形灯架,本来一模一样,她折一条小香的丝巾,露出山茶花的图案,绑在其中一只鹤的脑袋上,立时优雅淑女起来,作了雌雄分别。   沈弗峥往外走时,顺手在鹤首的丝巾上摸了一下,想起什么转头问钟弥:“你衣帽间挂的那件白色旗袍好像还没见你穿过。”   钟弥思想偏斜,警铃大作,露出有点怪怪的疑惧表情。   “现在啊?”   意识到她在担忧什么,沈弗峥沉默良久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面兽心的形象。”   钟弥反应过来是自己多想,一时窘然,声音越说越低:“不好意思……其实你不是,我只是自己觉得……你可能会喜欢那种……”   最后一句沈弗峥完全没听到。   他皱眉看向钟弥。   钟弥又把话题转到衣服上,“那个旗袍有点太正式了,感觉不适合日常穿,所以还没穿过。”   当时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很快就有了一个需要打扮妆点的正式场合。   在穿衣镜前换上本该寸寸合体的旗袍,钟弥捏腰身的一点空余,才真实感受到这两个月自己真瘦了一些。   去的地方是乾华馆,沈弗峥经常去那儿应酬,钟弥对名字不陌生,倒是第一次去。   对于这种社交宴会,钟弥完全不紧张,不问也清楚那种随便说错一句话都要命的场合,沈弗峥不会带她去受罪。   因他每次要带她外出,问的都是“要不要去玩?”   好似纸醉金迷的名利场,不过她是肯赏脸体验一下的游乐园。   车子路过裕和里时,钟弥看着窗外,忽然想到之前见那位谢律师,从她嘴里听来的一句话。   ——他那样的家世,以后要站在他身边的必然是能独当一面的女人。   真的吗?   怎样才算独当一面呢?   那晚刚入场,钟弥就在宴会上瞧见一个熟面孔,单纯眼熟,彼此没有交集,但要说一点交集也无,也不尽然,她跟对方也说过一两句话。   在州市她问,这位姐姐,都会玩什么啊?   她与那位女明星隔着人群对视,第一眼就认出对方,彼此面上也都露出一丝滞然后的惊讶,但很快便各自汇进不同的社交聊天中。   钟弥好几次分心观察,能看出来那位女明星和今天宴会主人的关系不一般,有影视圈客人过去道贺,他便举着酒杯替女明星做一番引荐。   沈弗峥问钟弥分神在瞧什么,钟弥摇摇头。   直到她陪在沈弗峥身边,站在宴会主人面前,与对方还有那位女明星碰杯。   抿酒时,钟弥视线偷偷瞧了下沈弗峥。   他好像是真的不记得,刚刚喊他沈总的女明星,一年多前,在州市那次晚宴结束,盛装打扮敲过他的车窗。   钟弥不禁多想。   会不会这样的事,他在外没少遇到过,频繁到已经不记脸了?   即使强装镇定,那位女明星今晚也表现得不自然。   她刚刚得知沈弗峥的身份,她身边的男人一身年岁泡出来的老资历,大腹便便,能言善道,非常会恭维人,讲三分点七分,把沈四公子说得高不可攀。   那位女明星便微愕住,随后打量钟弥的眼光非常复杂。   钟弥觉得自己是练出来了。   放半年前,非善意的揣测目光,还会让她很不舒服,她会不自禁带入去猜,对方怎么在想她。   那种感觉,像烂柿子长毛一样让人难受。   她现在也会猜。   但只是往好笑的地方想,对方一定觉得她很厉害吧?这么长时间了,还能陪在沈先生身边,身傍奇术?功夫了得?   宴会尾声,有人送来一只会说话的鹦鹉。   张口就是一句“弥弥发财”。   旁边立马有人捧场:“沈先生,您看这鹦鹉跟弥弥小姐真是有缘。”   送鹦鹉的人先是尴尬了一瞬,随即应和。   钟弥一时没搞清楚状况。   但她也晓得,自己只是客,而且还是临时决定跟沈弗峥一块过来,不可能有人费心为她准备一只会说“弥弥发财”的鹦鹉。   忽然被捧作主角,她面上不显,目光却悄悄去打量周遭。   最后在那位冷眼瞧她的女明星脸上发现端倪,转瞬想到,对方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茗”,鹦鹉没有后鼻音,或许也没教好,“茗茗”读出来与“弥弥”类似。   这鹦鹉本来应该是投他人所好。   可此时,已经有人借着缘分一说叫她收下,细想想,也真是好长一段缘分。   大概还记着前段时间钟弥失去心爱的小雀,沈弗峥问她:“喜欢吗?”   瞥开周围的声音,钟弥弯下身去看那只在横架上被栓住腿爪的鹦鹉,小家伙很卖力地冲她喊着“弥弥发财”,一声比一声高。   钟弥歪一下头,它居然也跟着动视线。   她这才笑了。   她目前还是很难做到像沈弗峥说的那样,只要喜欢,我们就大大方方带回家。   好在沈老板面子比天大,能得沈弗峥人情的机会,谁肯放过?盛情难却,连宴会主人都不顾女伴难看的脸色叫钟弥一定收下。   从乾华馆出来,那只鹦鹉已经装进精致的笼子里,盖上布套,放在车上。   上车后,钟弥弯身,用手指挑开一截布,不知是不是训练所致,一见光,那小鹦鹉就着急出声讨好。   “弥弥发财,弥弥发财——”   钟弥弯起唇角,也不由感慨:“沈先生真有本事,能叫人割爱。”   一旁微微扯松领带的男人,动作一顿,借车内一片昏光,垂睫看她清冷侧颜。   “能叫你开心,才算我的本事。”   钟弥扭头看他,原本那点浅浅淡淡的笑,终是情真意切染至眼角眉梢。   珍珠白的旗袍外,钟弥搭了一件鼠灰色的披肩,进卧室后,披肩落在床尾,流苏半拖在地上。   复古的刻花玻璃,即使白天也没有能见度,遑论靡靡之夜,没有开主灯的室内。   可被抵在窗边,依旧叫人心理上激起一层濒临暴露的羞耻感,薄薄一面花玻璃能挡住什么?外头有路人走过吗?   钟弥不知,鼻息渐浊。   隐隐听到有车子开过去的动静,也似幻听一般,真实的部分是衣料相蹭间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旗袍上的盘扣不好解,便衬得他的呼吸声很急很重。   外头起了降温的风。   但室内在升温。   珍珠白的衣,似一层费劲的白果壳,稍剥离肩头,露出甜美的仁。   他吻她的心脏处,手掌轻攥住没有跳动的一侧。   她不似果仁有层脆脆薄薄的种衣,但仍被掌温和力度揉着碾着,最后无物剥落,雪肤徒生一层绯红。   今夜之后,她无法再坦然趴在窗边,欣赏楼下风景,因这姿势被沈弗峥赋予了另一重含义。   旗袍还在身,被剥被推,皱得不堪。   音节似外头摇摇欲坠的枝头黄叶,一点冲撞动静便要发颤。   她几乎不能再维持站姿。   沈弗峥扶着她,耐心渐失地一次次捞她起来,抬高身位来配合自己。   他想将她分得更开。   钟弥察觉到裙子紧绷,紧张说着:“你别弄坏我的衣服。”   沈弗峥同样察觉到紧绷,是另一种更要命的,将两人间的距离分开些,合眼仰首,沉下好几次呼吸。   “弄坏了赔你。”   钟弥低声似挑衅:“你赔不起。”   猛一下朝前,他重复她的话,把挑衅抵进落到实处,赔不起?   钟弥捂住嘴里的声音,收到他的满满恶意。   这件旗袍完完整整陪钟弥见识了什么叫人面兽心,事后才被他温柔脱下来。   没有损坏,他像个好人一样替钟弥检查,叫她安心,好似刚刚做尽坏事的不是他自己。   钟弥贴着他。   他身上还是刚刚窗边那件敞开的白衬衫,他原来的西裤被弄脏了,换了件干净宽松的灰色居家裤套上,一只长腿曲跪在床沿,手轻拍着薄背,哄趴在自己肩上钟弥要么去洗澡,要么穿衣服。   她声音软得像刚出炉剥开的红薯心,可能也是嗓子缺水的缘故,又甜又糯,说要缓缓,现在懒得动。   大概是身上没了蔽体衣物,在恒温的室内也会有点冷,她把手从挺括的衬衣领口伸进他背部。   肌理紧实,体温炙热。   舒服到想叫人闭眼感受,是一种天冷时趋火的动物性快乐。   沈弗峥由着她发懒,扯来床上的毯子裹在她后背上,轻声问她今晚在乾华馆洗手间是不是碰上彭东琳了。   钟弥一瞬睁开眼,好似终于在刚刚万花筒一样的热带丛林里,跳回真实运转的世界。   沈弗峥又问,“说话了吗?”   想到在洗手间偶遇彭东琳的场景,旁巍的前妻,之前只在社交场合匆匆见过一面,当时盛澎跟她介绍过,两人没交集。   钟弥如实点了点头:“说了。”   随后又补一句,“她说了,我没说。”   “她说什么了?”   “她说——”   钟弥回忆着。   “京市这地方,财神爷大手一挥,天上就会掉馅饼,小姑娘们当自己鸿运泼天,觅得良缘,实际上呢?那是鱼钩上诱人的香饵,鱼上了不属于自己的岸,能有什么好下场?钟小姐有空不妨劝劝你那位朋友,千万别拿你当榜样,可不是人人都有你这样的好运的。”   钟弥没反应过来,因她还从没有跟这种气场摄人的职业女强人如此对话的经验。   随后彭东琳便笑,也放软声音,出口的话依旧句句带刺。   “你混得比你朋友好,她还不敢这样招摇过市,不过沈家最近也很乱,钟小姐,要珍惜好日子啊。”   说完,冲净泡沫,彭东琳甩甩手,抽纸擦干,提包出去了。   钟弥也往池子里甩甩手上的水迹,当时望着镜子想,彭东琳跟彭东瑞果然是亲姐弟,一个提醒她以后多的是下坡路,一个暗示她以后没有好日子。   钟弥瘪瘪嘴角,故意跟沈弗峥装惨卖弱,细声说:“旁先生的前妻好厉害啊,我都分不清她在夸我还是骂我。”   沈弗峥也故意接话说:“夸你呢,夸你厉害。”   钟弥便装不下去,伸手想掐他做惩罚,偏偏遇上后背紧实的肌肉,还有事后未干的薄汗,从这块换到那块,怎么也掐不起来,没法儿叫他痛。   反而被他严肃批评。   “别乱摸。”   钟弥瞬间怄住一口气,谁乱摸了!   这是未完成的惩罚好吗!   裹挟在嬉闹里的严肃话题并没有随便翻篇,过了一会儿,沈弗峥亲了亲她的耳朵。   钟弥觉得痒,往他怀里躲。   他手臂拢着宽大的毯子,钟弥衣不蔽.体在里面稍稍一动,柔软的织物便摩挲光洁皮肤,给她供暖,也好似另一种另类的保护她的胎衣。   “鱼上岸,大多都没有好结果。如果你想,你也可以提醒一下你的朋友,旁巍送她出国,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后面的话,钟弥都听得很恍惚了,只记着那句“鱼上岸,大多都没有好结果”。   沈弗峥低下头,看着钟弥微微仰首看来的眼睛,眼波明净,似一截被风吹凉的软绸,清清冷冷柔柔。   他的倒影映在其中,也看透她的心思。   她肯依赖他的时刻,都叫他的心软成一滩水,轻轻的吻,短暂印在她额头。   “只有不够的本事,没有绝对的位置。是你的话,平岸也能变深池。”   钟弥没说话。   一双纤细雪白的手臂从深蓝的毯子伸出来,越过肩,环过颈,紧紧抱住身前的人。   好似一尾小鱼跃进深池。   是她的归宿。 第62章 纵独醒 也敬这世俗万般不清明   从宴会上带回的鹦鹉挂在客厅窗边, 天气好,许阿姨会把鸟架挪到后院,可惜整个十月, 京市并没有什么好天。   阵阵阴风接淋漓湿雨。   好几次外出,钟弥在高楼间仰头, 天色都灰得厚重压抑。   那只鹦鹉平时不怎么聒噪。   钟弥一回来逗逗它,给它喂点儿食, 它就跟来劲似的疯叫“弥弥发财”。   钟弥用手指头轻戳戳它的小脑袋, 说这鹦鹉完蛋,掉钱眼里了。   一身铜臭,俗。   许阿姨笑着说:“这小鹦鹉认主,灵着呢。”   天天听着吉利话,也拦不住坏消息登门。   十月末, 沈弗峥生日才过去两天, 钟弥画的那副蓝紫色调的《水塘野鸭》,被装裱好送来常锡路。   从小跟外公那些书画打交道,笔下功夫钟弥不敢说一等一的精, 但多少养刁了一双眼睛。   楼下会客厅的挂画, 有好几幅都是上一任主人布置私人会馆留下的, 既中又洋,钟弥嫌杂乱花哨。   这晚闲着无事, 便喊来许阿姨帮忙, 该撤的撤,该换的换。   挂那幅《水塘野鸭》时, 她跟许阿姨各踩一只凳子往墙上调正位置。   忽的, 钟弥眼皮一跳, 像进灰迷了眼似的难受, 眨了眨眼,一时没踩稳,扭了脚。   钟弥按了按脚踝说没大事。   许阿姨不放心,去拿冰袋。   回来时,手上不仅拿着冰袋,还有钟弥正震动的手机。   电话是警局打来的。   钟弥听到靳月失踪的消息时,脚踝正被许阿姨按上冰袋,一股寒意窜起,贯穿身体似的将她整个人惊麻。   警方调了监控,说靳月最后见的人可能是钟弥,之后靳月外出,就再没有回家。   靳月的母亲超过24小时联系不上人,到警局报了案,并说靳月最近精神状况不太好,还在她卧室发现安眠药。   钟弥去警局配合调查。   “上一次和靳月见面,是两天前,是我男朋友生日,我邀请她过来玩。”   钟弥如是回答,但事实并非如此。   从沈弗峥那儿了解到如今旁彭两家的情势,钟弥虽然没有去劝靳月,但也知道这种时候,靳月不适合抛头露面。   九月份新电影路演过半,靳月的工作室就发了公告,说江近月女士因个人身体不适,不得已提前结束路演行程。   她精神状况不好,继续面对镜头,万一被人捕风捉影,对她没好处。   之后靳月没有通告,也没外出,难得她主动问起沈弗峥生日,钟弥不可能拒绝她过来。   当时钟弥想,她可能只是想过来在生日宴会上见见旁巍。   此刻她脑子乱掉一样坐在警局白炽灯下,想着先前偶遇彭东琳,对方说的那句“你混得比你朋友好,她还不敢这样招摇过市”,不晓得靳月这次失踪,是不是有人把她出席沈弗峥生日宴会理解成一种招摇过市。   靳月的妈妈就在一旁,一直在跟女警哭诉,从靳月七八岁学舞多能吃苦,讲到自己前几年生了一场大病,靳月学校医院两头跑,最后不读书了给她交手术费。   说得语无伦次,信息量又很大。   靳月的经纪人也赶过来,不知道是不是过硬的职业素养让她显得太麻木不仁,她冷静劝着靳月的母亲:“阿姨,不要在这里说这些,说这些没用,月月好歹是个公众人物,你在外面说这些会影响她以后的发展。”   靳月的妈妈流下眼泪,哀哀哭着:“她是我的女儿!她现在都不跟我说实话,你们到底带着她在干什么!我这条命不要了,我不活了,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钟弥听得难受,坐她对面的警察还在问见面当天靳月是否有什么异常表现,她沉默回忆,正要开口,   警察提醒她:“你手机响了。”   钟弥拿起一看,是妈妈。   妈妈一般不会这么晚给她打电话,此刻六神无主里,立即横生出担心,她想也没想接起电话问:“妈妈,怎么了?”   “跟你淑敏姨在收拾衣服,州市最近天气冷了,京市应该更冷吧,你去年那几件厚外套要不要寄——”   警局里的闹声,章女士听到了,话也停了。   靳月母亲求着女警,你们是警察,你们一定要帮我找到我的女儿。   章女士问:“这么晚了,怎么会在警局啊?”   钟弥哽住声音,斟酌着,缓缓说:“我……我一个朋友出了一点事,我过来配合问个话。”   “那你没事吧弥弥?”   脚踝生痛,心乱如麻,钟弥垂着头,低声说:“我没事,妈妈。”   说完就有一阵突如其来的鼻酸涌上,视线也随之模糊,眼前如蒙一层厚厚蒸汽。   她难受得突然。   不知是因为靳月妈妈凄凄的哭噎,还是因此刻自己的妈妈在电话里温柔的关心。   “弥弥,你有事要跟妈妈说。”   光是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嗯”字,胸口仿佛就刮过一阵海啸般的巨浪,腾起,叠下,压得潮湿的呼吸越发不顺。   章女士没再继续问,只说让钟弥今晚回家后,记得给她发一条信息。   电话挂了,很快又响起,这次是沈弗峥打来的。   “我马上就来,不想说话就在那儿坐着喝点热水,律师会去处理。”   “嗯。”   刚刚跟妈妈通电话,还能坚持在眼眶打转的眼泪,这一刻失重坠在桌面上。   “吧嗒”溅开一朵泪花。   钟弥没拿手机的那只手,攥成拳,用力抵在桌上,来回几下,擦去这抹小小的水渍。   电话里的男人察觉她声音异常。   “哭了?”   钟弥本来打算不认,到嘴边的“没有”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抵在桌上的手指越渐用力到关节泛起惨白,最后低低湿湿地,又“嗯”了一声。   “我在路上了,不要怕。”   从警局出来,天色暗得似一张陈旧墨布,黑透了,老樟树下蹿起冷风,辨不清方向,人往空旷的路面上一站,四面八方都冷。   老陈见她瘦伶伶站着,长发被风吹,按了双闪。   钟弥寻光,迷茫看过去时,沈弗峥一身黑色风衣正下车,迈开长腿,朝她走来。   她是想迎上去的,但脚步好似被冻僵在原地,只是傻傻看着,那道身影走过来,用手臂和胸膛拥住自己。   如山如塔阻绝这世间的风波,叫她在这波澜四起的一夜,终有一刻,敢合上眼,松下一口久悬不落的气。   律师简单交代一番就走了。   钟弥被沈弗峥揽着,刚上车,后头仓促停了一辆车,下来一个脚步匆忙的中年男人,一身西装打扮,身材高大,微微发福,看不出哪条道上的。   那人先跟老林说了话,等后座车窗一降,便满脸堆笑地跟沈弗峥道歉,说没有事先打好招呼,实在对不住,今晚唐突了钟小姐。   “钟小姐没受惊吧?”   沈弗峥同他客套了两句。   “改天我设宴给钟小姐赔罪,沈先生一定赏脸。”   人一走,车窗还开着。   钟弥瞧见夜色里,那人上了一辆黑色雅阁,车就是很普通的日系车,车牌零打头很不普通。   钟弥收回视线,用力按上车窗。   “有违官箴!”   沈弗峥没解释,只轻轻笑了:“这话也是你外公教你的?”   钟弥没说话,此刻只是情绪上来了,很讨厌这些明里暗里的所谓规则,不久前律师过来,跟钟弥说,沈先生在外面,钟小姐可以先回去了。   钟弥着急说:“我觉得这个事跟彭东琳有关,她之前——”   律师连忙笑着截过话,看钟弥的眼神里,既有尊重,又有一丝觉得她太天真的尴尬:“钟小姐,有些事,还是不要猜,让我来处理吧。”   坐在车中,沈弗峥看向警局,问她刚刚在里头是不是也这么气势足。   钟弥一瞬耷拉下细颈,像被雨淋得半湿,缩在墙角的小猫。   她哪有气势,知道靳月失踪,整个人都六神无主了。   旁巍的前妻她见过,是一个狠角色。   她担心是自己邀请靳月来沈弗峥生日宴会的事成了导火索,此刻陷入既慌乱又自责的情绪里,沈弗峥一捧她的脸,她没忍住,掉下一滴眼泪来。   面颊温温潮潮。   她低着头,想用手背去擦。   沈弗峥先一步触上她的脸,拇指指腹轻轻拭去她的眼泪,随后手臂一收,将她搂到怀里,轻轻拍了几下哄慰,说会叫人去打听,旁巍也已经去找彭家沟通,不会出事的。   过了一会儿,沈弗峥问她:“今天怎么不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一下急忘了。”   钟弥往他颈窝里钻,冰凉脸颊贴着他滚烫的体温。   “许阿姨说你扭到脚了,把脚抬上来我看看。”   摇了摇头,钟弥此时只想这么抱着他,一刻也不想分开:“现在不痛了。”   车厢暗,他眼睛里蕴着温玉似的,既深又亮,下颌蹭蹭她,手掌轻轻拍着。   好似什么易碎的宝贝,叫他捧在手心,怎么护都嫌不够周全。   那一晚人仰马翻的折腾,好似只是钟弥脑海中的一场幻觉。   翻篇翻得太轻巧。   仿佛所有人都不去计较了,不管是不想计较,还是无力计较。   江近月工作室对外发出退圈声明,还是换汤不换药的说辞,个人身体原因。   随后江近月的个人微博注销。   一个凭空用财力堆出的光鲜艺名,也一朝凭空消失,好似她又从江近月做回靳月自己。   钟弥不知道这其中具体发生了什么。   再次见到靳月时,她像生了场大病又痊愈一样,笑起来,叫钟弥恍然提前见到冬天的日光,温暖又虚弱。   在钟弥的咖啡店里,靳月很平静地抬手挥了挥,示意位置,身边还带着一个穿呢绒背心裙的小姑娘。   小姑娘挖着店里配咖啡一起卖的小蛋糕,靳月用纸巾给她擦嘴角的奶油,不让她再继续吃。   “你爸爸说这种蛋糕你只能吃一半,吃多了长蛀牙。”   小姑娘有点不乐意,撅撅嘴说:“姐姐,我要喊你阿姨吗?你跟爸爸是不是一对?”   靳月怔然,只低落出声说:“你爸爸是很好的人。”   而她配不上这样的好。   “可是舅舅说,爸爸狼心狗肺——”   靳月一下捂住小姑娘的嘴:“你不要信!你爸爸很好的!”   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眨了眨,待靳月松开手,委屈巴巴小声说:“我说爸爸不是,舅舅也会骂我……”   这个时间段,店里不忙。   钟弥喊了店员姐姐带萍萍去一边玩,她知道旁巍在之前那段婚姻里领养了一个小姑娘,沈弗峥车钥匙上,还挂着这个小姑娘绑的儿童餐小玩具。   见还是第一次见。   小姑娘漂亮可爱,也很有礼貌,讲话甜甜的慢慢的,谢谢常挂嘴边,就是眼睛总是大大地睁着,瞧着有点惶恐不安。   钟弥问靳月还好吗?   她说还好。   钟弥点点头。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未来,慢慢聊到刚上大学那会儿,形体老师在练功房带着她们憧憬未来,鼎盛阳光扑窗入,落在每个人身上,好似真的下一刻就要去大舞台上发光发热。   刚入学不久,大家还在宿舍夜聊,还说以后要去州市拜佛。   靳月笑笑说:“我都不记得我当时想许什么愿了。”   毕业后,钟弥没有再关注京舞相关的人和事,同靳月一聊才知道,徐凝入狱了。   听到徐凝这名字,钟弥愣了足足有半分钟才反应过来,是那位本事了得的学姐。   大一带急需用钱的靳月做礼仪模特,扣过她的薪水,后来跟彭东新混到一个圈子里,把何曼琪介绍了过去。   之后何曼琪越走越偏,也难说没有这位学姐的功劳。   徐凝入狱的原因,也与她的老本行相关,涉嫌不正当交易。   靳月往咖啡里放糖,慢慢搅拌。   “弥弥,你看人可真奇怪。”   “我们讲着人生最好不过平淡,又希望日子生出点恰到好处的波澜,可这世间波澜,哪有什么恰到好处的,总是一波三折,要人身家性命。”   钟弥不知道靳月此刻所感慨的,是他人还是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是劝她还是安慰,细想想都很多余。   纵独醒,也敬这世俗万般不清明。   何况她也未必醒着。   和靳月吃完晚饭,钟弥在路口与她们分别,转身去找自己的车。   仰头见一轮寒月。   那月,淡得像指印留下的半截灰尘,擦一擦就没了。   拿手机导航时,才恍然已经十一月了。   今日立冬。   州市有习俗,很多人家这一天会酿黄酒,卜岁又叫拜冬,章女士通常这一天会去庙里敬香。   妈妈应该会为她求平安吧。   警局那夜之后,章女士没再打电话来问,钟弥却总心有不安,频繁想起妈妈,觉得这事儿没有过去。   十一月中,钟弥接到妈妈的电话。   章女士说她来京市见一位朋友,本来想着钟弥忙,没打算告诉她自己这次的行程,在去机场的路上,忽然还是想打个电话给钟弥,叫她一个人在这边要好好照顾自己。   钟弥接到电话后就往机场赶去,想见妈妈一面。   章女士会一个人来京市见朋友,这太突然,也太奇怪。   刚入冬的京市已足够冷,路上行人已经裹上厚衣,灰沉沉的天色,如一层扯不开的发霉旧絮。   那天是小鱼和蒋骓对外宣布和好,特意办的趴,两人登对地站在一起,举杯叫来客玩得开心。   钟弥从宴会里出来,穿水蓝色的缎面长裙,细吊带,窄裙身,白色的廓形西装套在裙子外面,一副华灯璀璨里出来的明艳打扮。   整个机场,人潮匆匆,往南往北。   她白得发光,露肤度与季节不适配,踩纤细如薄冰的高跟鞋奔于其中,裙袂飘飘,长发飞舞,路人频频回头望她,美得像在拍电影。   那天为配裙子,钟弥戴了一条项链,链子很细,贝壳形状的链坠上嵌一颗蓝宝石。   小而纯净,如一粒沧海遗珠。   想到妈妈懂珠宝,最识货,怕被看出端倪,见面前,她将项链摘了,放在白色西装的衣兜里。   母女见面,章女士怕钟弥感冒,把自己手臂上搭着的厚外套给她穿,一摸钟弥冰凉的手,又说要去买两杯热饮。   钟弥说她去买。   折起钟弥那件白色西装前,章女士下意识探了探口袋,摸到那条链子。   红蓝宝石的密度都大于钻石,同样的克拉数,会比钻石小得多,而链坠上这颗蓝宝石,瞧着只精致不豪奢,却也绝对昂贵。   钟弥在外,章女士不管着她花钱,几千的鞋子,上万的包,平时也随她买。   可她给钟弥的那张卡,还买不下这样一颗蓝宝石。   其实今天看见钟弥,她远远就看出女儿的不同,这不同,从里到外,以前在州市,钟弥连旗袍都不肯穿,嫌打扮起来麻烦,现在窄裙高跟,驾驭得游刃有余。   该知道是有人改变了她。   即使没有这一趟会老友的行程,她也猜到女儿的生活大概因什么翻天覆地,只是结果更叫人震惊一些罢了。   钟弥买了热饮回来说:“怎么来京市也不跟我说,走的时候才告诉我啊。”   章女士笑笑:“妈妈又不是来找你玩的,妈妈有自己的朋友和生活。”   话音一转,又说。   “就像你,也有你的生活。”   钟弥心头泛起酸堵:“可你都来了,好歹告诉我一声,是什么朋友啊?”   “妈妈的朋友你又不认识,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可以不完全交代自己的生活,但一定,一定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热饮杯子里的暖湿气,熏得钟弥眼睛泛潮,她忽然有预感,妈妈已经知道些什么了。   她为自己的隐瞒歉疚,也为让妈妈这样担心自责。   章女士见她眼睛红了,便笑着问她:“现在在这里过得开心吗?”   钟弥点点头,喉咙发堵地说开心。   她忍不住哭,上前抱住妈妈,像小孩子那样淌着眼泪,小声的,道歉似的说:“妈妈,我谈恋爱了,我一直没告诉你。”   章女士抚她单薄发抖的背,没问她跟谁恋爱,也没问为什么一直不告诉家里,只问:“你很喜欢他,是不是?”   钟弥哭得更凶,嗯了一声。   “他对你好不好?”   “他对我很好。”   章女士扶着她的脸,给她擦眼泪:“化了妆,再哭就不好看了,他对你很好,你又很喜欢他,干嘛要哭呢?”   钟弥吸了吸鼻子:“我没告诉你和外公。”   “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我和你外公不需要参与,我们只是希望你在任何一段感情里,不要受伤,要开心,你是大人了,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对不对?”   钟弥点点头。   “那就没关系了,就算错了也没关系的,弥弥。”   章女士放下饮料,从随身的包包里拿出一只长盒子,打开复古的锁扣,给钟弥看,黑丝绒上躺着一条满钻的红宝石项链。   “你现在穿这么漂亮的裙子,也要有漂亮的首饰,这是妈妈以前戴的项链,现在给你。”   章女士把盒子放到女儿手心,“要是之后需要花钱,不好意思跟家里说,也可以把它卖了。”   钟弥不肯收。   她认得这条项链,妈妈十八岁成人礼的相片里,就戴着这条红宝石项链,是她最贵重的珠宝。   “我不要,你的项链你留着自己戴嘛,你不用给我,我有的。”   章女士温柔笑着说:“妈妈已经老了,用不上了,给弥弥戴吧。”   “需要的时候就卖了,不要舍不得,这些东西,除了价值本身,没有其他意义了,远远没有你珍贵,知道了吗?”   钟弥眼眶红着,点头应下。   章女士摸摸她的脸,嘴角带笑,目光柔而深远。   “虽然以前总说你长大了,但其实在妈妈心里,你一直都是小孩子,我和你外公必须时刻爱护你引导你,现在妈妈真的觉得,我们弥弥长大了,这世界上还有人像我和你外公那样爱着你,妈妈为你担心,也为你开心。”   “希望你永远这样勇敢,自由,快乐。” 第63章 十二月 故山犹负平生约   老同学聚会后, 章清姝见蒋闻,地点是蒋闻定的,约在京市西郊。   四五年没来京, 她的状态似乎和上一次陪女儿来艺考培训一模一样,换了个地方, 平日再稳定规律的作息也通通作废,怎么也睡不好。   这一趟, 主要是为弥弥, 章清姝也来看望大病初愈的老友。   人到中年,衰老病痛纷至沓来,仿佛也悬悬立于生死之间了。   好多年缺席的同学会,老友邀请她留京几天去聚聚,她第一次参加, 也知道自己参加, 蒋闻没有不来的道理。   蒋闻会过来是意料之中。   从席上旁人调侃中得知,三年一次的同学会,他竟然也是第一次来。   “老蒋同志日理万机, 可不是咱们现在这些平头百姓随便能见的。”   蒋闻入座, 先自罚了一杯。   二三十年过去了, 对于这些人来说,成家立业都已经是遥远的事, 结婚早的如今有的都已经抱上了孙子, 讲情分,双方都肯记着才叫情分, 否则几件陈年旧事又有什么好谈起的。   语笑喧阗, 没人计较蒋闻之前不赏光, 只将桌上气氛抬得更热闹。   快散席, 蒋闻接电话回来,在走廊遇上章清姝,一身杏白高领羊绒裙,平肩修颈,隔多少年月,依旧如一支独放枝头的玉兰。   好似所有人都会被扯搅进庸碌日子里渐渐衰老,唯她停在薄雾清晨,永远不败。   蒋闻自然同她搭话:“你这趟来京,是为你女儿吧?”   “你见过她?”   章清姝淡淡的微笑叫蒋闻恍神,他顿了一下说:“叫弥弥是吧,没见过本人,见过照片,你女儿和你长得和你很像。”   “是吧,旁人都这么说,只是性子不太像我,从小给她外公惯坏了,爱胡闹,不过我们为人父母,就是要为孩子操心的。”   一番话,震起数重胸臆难平。   蒋闻不禁想她如她女儿一般大的二十来岁,若是章载年也肯惯坏她,若是她也爱胡闹,若当年的自己再坚持一些,或许今日会很不同。   愁肠方起,又绝在一句“我们为人父母”上。   人生一旦如列车分轨,便回不了头,也再无相汇之时。   蒋闻挤出一丝笑,应和着说:“是啊,为人父母是要为孩子操心的。”   人到中年,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已经少有人能叫他露出这样不自然的仓惶神态。   见宴厅里的人出来了,不宜在此逗留多聊,蒋闻快速拿出随身的小本子,写下茶室地址撕下递出:“沈家的事在这儿不好讲,明天找个时间,单独聊吧。”   章清姝婉拒了朋友送她回去的好意,说自己下榻的酒店就在附近,路不远,就当饭后消食,走回去就好了。   走到稍僻静的路段,身边停下一辆黑色轿车,后车座的玻璃降下。   章清姝站在路边,望着车内的蒋闻。   后者似有话在喉,几番吞咽,最后出了声,微毫关心克制成京市快入冬的天气,不该暖了,否则太反常,也不合时宜。   “你……明天可能下雨,出门记得带伞。”   章清姝“哦”了一声,也客套提醒他快些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次日一早真下了小雨。   茶室的经理端茶水来窗边,同今天的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客人说:“今天天气不好,不然在这个位置能远远看见一部分沣山公园的景貌,蒋先生有空,经常来这边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沣山公园,那是章清姝三十多年前去过的地方了。   年少,她跟蒋闻,还有其他几个早已分散天涯的朋友,一起去沣山秋游,他那时是丢三落四的少爷性格,顾头不顾尾,便当忘了带,水壶也是空的。   她性子细致,饮料零食都同他分享。   最争强好胜的人,下棋时偏偏喜欢看她赢,她执白,文文静静攻城略地,满盘皆输的人笑嘻嘻地凑到跟前,说欣赏更像痴迷,夸她好聪明。   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什么都是真的是,是真的喜欢,最后也真的分散。   早间落了小雨,又似没全落下来,浮在空气里,灰朦潮湿。   蒋闻沾着雨气姗姗来迟。   聊天中,提起他们少时去沣山的小事,他桩桩件件记着,神情很怀念,仿佛珍藏于木匣之中的珍宝,不忍叫它碰半点灰,一朝取出,你看,我保存得这样好。   而对面的人,只是淡笑说:“人上了年纪,以前的事都不太记得了。”   看着她这样笑,蒋闻反而再也笑不出来了,低了低眉眼说:“清姝,对不起。”   她等的就是这句亏欠。   人人都有亏欠。   章载年之于她,也曾说过亏欠,抱守黑白,断送了女儿的姻缘,他上了年纪后自省,一世为人的肃正端清,何尝不是为人父的失职。   章清姝劝他不要这样想。   她不怪父亲,也从不后悔。   只是如今她为人父母,她不愿做一个对孩子有亏欠的母亲。   为了女儿,她没有什么好放不下的,哪怕是来见一个本不该见的人。   “弥弥这二十来年,看似在无忧无虑中长大,其实身上背负了很多我和她外公添给她的枷锁,她从来没敢坚定地去喜欢什么?小时候喜欢国画,却不得不学舞蹈,十几岁也想过去拍电影,怕给外公添麻烦,半点意向不敢表露,不敢为自己争取,她没有怨气,也从来不跟我们说。”   “她大概是没有安全感,总觉得自己什么也抓不住,性子养懒了,索性就做流水,到哪处,是哪处。”   她说她的女儿没有安全感,索性做了流水,这话叫蒋闻听了痛心,她自己当年何尝不是这样,他没办法给她安全感,叫她流向了别处。   好在沈禾之那位侄子,跟当年的他不一样。   他叫章清姝不用太担心,沈弗峥很爱护她的女儿,沈家现在知情,也没人说什么,沈弗峥的父母都是体面人,即使心里有意见,也不会做出那些私下为难的事。   沈家最近有意接触孙家,孙家那位读博回来的千金,最近跟沈家女眷有不少接触。   这件事要怎么发展,还要往后看。   蒋闻说自己也算是钟弥的叔叔,会看着照料,有消息也会叫人通知她。   章清姝露出感念的微笑。   蒋闻望向窗外,沣山隐在雨雾中,他想起一件事。   “你以前喜欢在那儿弹琵琶的凉亭,那片荷塘现在被扩建得更大了,特别漂亮,你今年来的不是时候,不然能去看看,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每年秋天我们都爱去那儿玩,我帮你抱着琴,你每次跟那些老头下棋都能赢到买冰棍的钱。”   高楼窗外,沉沉雾霭早就覆蔽京都,物是人非,还能记得什么呢?   也不该记得了。   章清姝捏起案上凉透的一杯茶,忽而想起一阙词。   故山犹负平生约。   –   今年冬天京市雪下得迟,到十二月才落了初雪。   雪势汹汹,一夜过去,推门见白。   昌平园照惯例开戏,帖子送至各家。   这阵子沈弗峥为旁巍的事忙得许久都没有回老宅,何瑜特意打电话来提醒他不要缺席。   拿不准沈弗峥的态度,何瑜只温声提醒:“头天各家长辈都在,你爷爷那样看重你,这种场合,你也要稳重些。”   他跟何瑜是母子,亦是同类,听得懂话外音,不知是不是跟钟弥在一块待久了的缘故,他有时候也会像她那样,烦一些拐弯抹角。   此刻便直接点破。   “不用担心,人家不乐意去。”   下雪听戏是什么老黄历,年轻人根本不喜欢,再者,她家里就是开戏馆的,什么戏她没有听过。   昨天小鱼来常锡路玩,来看钟弥那只会说话的小鹦鹉,没见着。   钟弥之前在沈弗峥面前说过两回那鹦鹉俗,说这鹦鹉像他,一身铜臭,天天嚷嚷着发财。   沈弗峥叫人找了一个训鸟师来,说那再教教别的话。   训练鹦鹉需要安静的环境,还要尽量阻隔其他声音对鹦鹉的影响,最近天气冷,送去训鸟师那儿,鹦鹉好几天没接回来了。   小鱼说:“你跟四哥也真的绝无仅有,怎么养只鹦鹉都给你俩养出一种送孩子去补习的感觉啊?”   钟弥一想,笑了,还真有点像。   之后何瑾牌瘾犯了,打电话问钟弥在不在家,三缺一喊又来盛澎当牌搭子。   外头落雪,牌刚打完四圈。   盛澎混着牌,一看窗外头纷纷扬扬的雪粒:“得,过两天昌平园就得热闹起来了。”   钟弥一问才知道还有这么个惯例。   何瑾一针见血,不屑道:“就那些老头爱摆谱,年年拖着一群人作陪,说是唱戏,有几个听?昌平园弄得跟相亲角似的,好姻缘一桩没有,年年都能凑出一两对烂鸳鸯,也是奇了。”   盛澎笑得肩发抖,他比沈弗峥小,沈弗峥的小姨,他一口一个姐姐喊得溜:“好姐姐,咱可不敢这么乱说。”   “谁家有对东风啊,把我牌绑得这么死?”何瑾先看着牌面发愁,干脆拆了一对,果然下方的小鱼摊开一对东风。   轮到何瑾对面的钟弥抓牌。   何瑾扬起声音,拾起盛澎的话,“怎么不能说了?我那第一个死老公不就是在昌平园见着的,我就是受害者,受害者还不能发声了?”   盛澎忙说:“能能能。”   小鱼想起一对烂鸳鸯来佐证:“小姨说得没错啊,沈家那个烂到根的二哥,娶了蒋骓堂姐,有私生子不说,他现在还在外面养了好几个呢,那个姐姐现在可可怜了。”   小鱼嘴上没把门,一说就说多。   “她之前喜欢四哥来着的,禾之阿姨还给她做过媒,可没想到——”   钟弥听得津津有味,小鱼声音一停,她追问:“没想到什么啊?”   小鱼小声:“……后来嫁给沈二哥了。”   钟弥问:“你不是说她喜欢沈弗峥吗?蒋骓的妈妈替她做媒,怎么没有成呢?”   小鱼毕竟对沈家了解不多,年纪又轻,看不出门道,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   何瑾接过话,答着:“她喜欢有什么用?沈弗峥又不喜欢她,你别看我那大外甥在外瞧着挺两袖清风的,多的是女人想往他身上生扑。”   何瑾打出一张牌,笑眯眯看旁边的盛澎,“是吧?”   盛澎抹抹额,一时尴笑:“这……我不清楚啊,四哥他……”   何瑾哼笑一声:“少装傻了。”   小鱼想到之前围在蒋骓身边的女人,没少让她跟蒋骓闹矛盾。   虽然她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耿耿于怀,但坏的回忆浮现依旧叫人不高兴,她迁怒到盛澎身上,嗤声说:“你们男人,互相包庇,没一个好东西!”   盛澎跟钟弥对上目光,只差指天誓日:“不可能!我拿我的清白担保,四哥他挺会拒绝人的。”   钟弥笑:“你拿你的清白一担保,这事儿忽然有点耐人寻味了。”   盛澎就差哭出来:“好姐姐们,我大冷天过来陪你们打麻将,你们也可怜可怜我行不行?别套我话了行不行,害了我,对你们也没有好处啊。”   小鱼就此换了话题,问钟弥昌平园开戏她会不会和沈弗峥一起去。   钟弥随口问着:“他一定会去吗?我看他最近挺忙的。”   何瑾说:“那是当然,他现在可是整个沈家的门面,沈老爷子如今还会出席的地方他必然陪同,沈老爷子没法出席的场合,他更是要做沈家代表。”   “老大早夭,老二不成器,老三倒是有本事有手段,跟沈弗峥不是一个路子的,加之这些年他都不在京市,也不是在老爷子身边养大的,到底输了一大截,弗月嫁出去了,蒋骓太年轻,以后沈家还不是要靠沈弗峥撑着。”   钟弥感觉这些话,小姨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话绕回去,又说到最初蒋骓堂姐钟情沈弗峥,沈禾之做媒也不成。   “大家心知肚明罢了,那位堂姐不差,但沈弗峥能配更好的,当时如果沈弗峥愿意,这事儿估计也能成,但他不愿意,把这红绳牵给了老二家那个不成器的,也顺理成章,他那个小姑姑瞧着很有本事,实际上也做不了沈弗峥的主,除非沈老爷子亲自开口给他指派婚事,否则就是月老下凡也不好使。”   钟弥这才恍然,怪不得他会三十岁还没定下来。   原来是他家里太放心他,笃定他最懂权衡利弊,一定会选对自己最有利的婚姻,连蒋骓的堂姐他也是瞧不上的。   那现在呢?   觉得他贪图一时新鲜,色令智昏?   沈家是不是人人这样想沈弗峥,不知道,但有人的确是这样想沈弗峥的。   昌平园开戏,沈弗峥的二叔沈兴之回不来,他的夫人携着大儿子沈弗良一家三口踏雪回京,一是看望老爷子,二是活络与京市这边亲友的关系。   沈兴之回京任职的消息已经隐隐有了眉目,这一年,他们跟京市来往密切,尤其是和沈弗峥联络颇多。   沈弗峥进了昌平园,遇见带着儿子的沈弗良。   何瑜私下瞧不上这外头野路子生的小孩儿,但不妨碍这小孩儿嘴甜又机灵。   他跟沈弗峥见面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却能远远认出人来,脆生生喊着:“四叔好。”   连沈弗良都感慨,轻拍了拍他的小脑袋说:“你这眼睛可真尖,我都没看着。”   把小孩打发给保姆,沈弗良抽出两只烟,两人推诿一番,还是由沈弗良给沈弗峥点了火。   沈弗良将自己咬的这根烟也拢掌点着,吸吐出浓浓一口烟气,摆足了过来人的姿态,拿夹烟那只手朝另一侧走廊指了指。   已嫁做人妇的蒋小姐正劝着跟自己毫无血缘的儿子,雪还没化,这院子里不能踢球,年纪小也不妨碍欺软怕硬的本性,他将球狠狠砸到蒋小姐身上,扭头跑了。   沈弗良说:“这道理按说你也懂,你总要娶个知书达理的进来,叫家里舒服,让你舒服的,养在外头不就行了?何必搞得家里不安生。”   整个沈家,混账事做得最多的就是沈弗良,此刻他说起最光耀门楣的沈弗峥,除了男人之间的心照不宣,还隐隐有种风顺轮流转的沾沾自喜。   他现在是有妻有子叫人安心的那个。   沈弗良的烟,沈弗峥抽不惯。   这一年沈弗峥的烟瘾也小了很多,此刻嗓子微哑,弹弹烟灰,目光望向一侧佣人进出的小厅,不以为意:“里头在聊我?”   “小姑姑跟我妈说你外头那个呢。”沈弗良狭促一笑问,“真那么漂亮吗?有机会也让我见见。”   沈弗峥说:“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见。我先过去一趟。”   沈弗峥走过去时,里头正聊到他最近帮旁巍的事。   他二伯母不常在京,纳闷问着:“我只记着阿峥和旁家那个高中是同学,没想阿峥都出国读了那么多年书,还能惦记这份旧情,怎么非要捞旁巍一把?”   沈禾之笑了。   沈弗峥听着声音,沿窗往门口走。   “旧情这东西,有没有不清楚,新关涉倒是有一桩。”   他站定门口,见到说话的沈禾之露出讥讽一抹笑,说沈弗峥和旁巍不止是旧情甚笃。   “现在两个人逛着同一个窑子呢。”   “旁彭两家闹了这么久,旁巍都没复婚,不也是为着外头养的小狐狸精,钟弥跟那个小狐狸精是同学,一个学校出来的。”   一旁有个跟沈禾之交情好的阿姨啧了啧,露出一丝鄙夷神态说:“我说句不当讲的,章载年半生清誉,何至于此,好好一个外孙女怎么教得攀龙附凤,清流不像清流,倒有扬州瘦马之嫌。”   沈禾之一笑,可能觉得她比喻精妙,那笑意来不及化作言语,先听门外传来一声。   “这位阿姨怎么称呼?”   那声线清冷,好似外头积雪的寒意一瞬涌进来。   众人都抬目看去。   瞧见方才提到的沈四公子如松如柏,端端立在门外。   沈禾之拾起淡笑,介绍道,这是那位孙千金的婶婶。   沈弗峥点头致意,淡淡唏嘘道:“还好只是婶婶,要是孙小姐的母亲,我得纳闷我妈把这位孙小姐夸得这样好,是谁教出来的,难不成是她自己出淤泥而不染。”   他神情温和,措辞斯文,细听去比骂人难听。   那位婶婶脸色立即变了。   沈禾之压着不悦提醒:“阿峥,这里都是你的长辈。”   知礼识节的沈四公子怎么能让长辈下不来台。   沈弗峥再度淡声开口。   “长辈之上还有长辈,章老先生是爷爷的挚友,沈家人人敬重章老先生,我更是从小濡慕章老先生风骨,这位阿姨刚刚一番话,岂不是骂遍了整个沈家人?小姑姑难道不与爷爷同心吗?居然没有察觉自己提醒错了人?还是需要爷爷亲自来提醒你一句,章老先生也是你的长辈。”   一番话说得沈禾之脸色青白,沈弗峥冷冷淡淡与她对着目光,没有半分要找台阶给长辈下的意思。   形势僵持,沈弗峥的二伯母只好出来打圆场:“阿峥,你妈妈跟你大伯母去餐厅那边了,好像是有事要找你。”   从小厅出来,沈弗峥周身气压很沉,似一场厚雪倾压,蒋骓路过看见,都只张了张嘴都没敢喊住他。 第64章 未知数 纵火燎原   今年跨年夜的活动定在城郊新开的度假酒店, 小鱼那些无业游民提前几天就去了,钟弥等舞团休假,当天下午才坐车过去。   上周开始排新剧目, 又有演出,钟弥这阵子忙得分身乏术, 跨年活动这帮人如果又在什么酒吧夜场热闹,钟弥不会奉陪。   这回肯过来, 只是纯粹想泡个温泉来放松放松。   但没想到, 连温泉水都没碰上,就连人带行李回了市里。   坐了两个小时车过来,钟弥挺累,在酒店房间一觉睡到快晚上九点,准备去泡个汤。   小鱼来敲门, 一脸着急, 说有事要回一趟市里。   “弥弥,你陪我一起,不然我之后不好解释。”   去的地方是城南那一带的酒吧街, 见的人, 钟弥也还认得。   是之前陪小鱼逛街拎包的男生, 模样依旧清俊,瞧着像喝了不少酒, 头颈烧红, 吐过又清醒了。   钟弥深吸一口气,血压在上升。   明白了小鱼之前说“不好解释”是什么意思, 这哪是不好解释, 这压根是不能为人知好吗?   那斯斯文文的男生看着不像嗜酒烂醉的性格, 此刻醉到眼睛通红, 在小鱼说“我不是跟你说了算了吗?你还想怎么样?”之后,死死抓着小鱼的手,固执低声。   “是你先招惹我的。”   “我说了给你钱,你又不要,你到底要什么啊?”   那男生问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吗?   小鱼脸色一变,急起来:“你是不是在发疯,我有未婚夫啊!”   那男生浅浅弯唇,比小鱼淡定得多,或许有酒意缘故,倒真显得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不是一直都有吗?你还不是来招惹我了。”   小鱼撇开头,看着路上来往的车辆,霓虹灯色映在她眼睛里,似被夜风掀过的灰烬堆,其下隐隐有未灭的星火。   可等她想够了,转过头来,眼底又什么都不剩了。   “柏述,我再跟你说一遍,我跟蒋骓以后是要结婚的。”   “你不喜欢他。”   小鱼荒谬一笑:“我跟他青梅竹马,我喜欢他很多年,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欢他!”   对方依旧镇定,一句“你喜欢我”让小鱼的笑容顷刻消失,与他对视,是一种怨他拎不清的无声愤怒。   钟弥站在五米外,原本顶着跨年夜的寒风,裹着自己身上的厚大衣,在瞧见那两人相拥的一刻,挪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低下头,默默转过身去。   现在是在干什么?   是装作不知道没看见,还是过去提醒一下小鱼?   这是活生生的三角恋吗?   小鱼背着人都干了些什么?好好的傻白甜什么时候转型成渣女了?   脑袋乱成一锅粥,钟弥觉得这场合自己不适合多待,给小鱼发去一条信息,先一步离开。   跨年夜,遍京市什么娱乐场所附近都不好停车,钟弥给司机发定位,叫他过来接。   她在街口望着路灯发呆,心里还在为小鱼的事发愁,忽然听见一声“弥弥”,寒风把声音吹变调,她以为是司机,正纳闷沈弗峥给她安排的司机从来不敢这么喊她。   哪怕是老林,也要称她“弥弥小姐”。   转过头,果然与司机不相干。   来人加快了步子,面上带笑,走近时就已经在说话:“刚刚远远看到侧脸觉得像你,没想到真是你。”   钟弥也没想到再次见到周霖,会在京市跨年夜车来车往的路口   她对这张脸不陌生,毕竟之前追完了那档综艺,屏幕里那张总是高冷思考的脸落于现实,因笑意充沛,倒多了几分生动。   钟弥多少有点尴尬,但没表现出来,只像遇见老同学那样随口寒暄着:“好巧啊,你也在京市?”   “回国创业,京市机会比较多,不过起步也蛮困难的,之前有朋友介绍,还去报名参加了一档综艺。”   钟弥点点头,说自己看过。   “你在网上的呼声还挺高的,很多网友都希望你参加第二季。”   “那个,其实也是有剧本的,我不是很喜欢录节目,参加那个节目也是为了认识点人,以后好拉投资,我还是比较喜欢研究技术。”   “挺好的。”钟弥礼貌笑笑。   他朝身后金碧辉煌的酒店指:“今晚在这儿应酬,喝了酒,刚刚等代驾看到你了,对了,弥弥,你现在要去哪儿啊?我待会儿送你吧?”   “不用了。”   周霖坚持:“不麻烦的,我只是送你一下,我没别的意思,是不是之前在州市那次,我有点吓到你了?其实不是,我只是当时听到徐子熠在追你,一下没控制住情绪。”   听完他一串话,钟弥抿抿唇,朝一旁指去:“不是怕麻烦你,我那个,车已经来了。”   而且已经来了有一会儿。   她跟周霖在路口说的这几句话,那司机候在车门边,也大概什么都听去了。   周霖朝钟弥所指的方向转身看去。   一辆挂京A牌照的S级奔驰商务停在路口。   钟弥快上车时,周霖赶过来问:“这是你男朋友吗?”   司机反应比钟弥快,一句“我只是钟小姐的司机”,好似也答了钟小姐的男朋友另有其人。   车窗外的周霖脸色似被风一瞬吹愣住了。   司机说:“钟小姐,风太大,我把车窗先关上了。”   “哦。”钟弥唇瓣微动,顾着看手机里小鱼发来的一大段解释,在车窗闭合前,同周霖挥了挥手说,“再见啊。”   解释不重要,毕竟钟弥已经亲眼见到了。   小鱼希望钟弥可以帮她保密。   “我以后不会再见他了。”   看着屏幕上这句话。   作为朋友,钟弥不需要这种保证,这话倒像是小鱼自己在提醒自己。   司机启动车子,问钟弥现在去哪儿:“是回常锡路吗,钟小姐?”   退出微信页面,屏幕上此刻显示的时间,不止跳进新的一天,也是新的一年。   钟弥问沈弗峥今晚的去向。   如今才知道,老林绝不是随随便便给她安排一个司机,刚刚一句话击退她前男友,现在又一副寡言粗笨的样子,憨笑着跟钟弥说:“沈先生的行程我怎么会知道啊。”   钟弥怀疑他们这些司机上岗前都做过专业培训,当然不是指拿到驾照,而是如何当一个好司机。   该说话的时候,要懂人情世故很会说话,不该说话的时候,要当一个闷头开车的质朴司机,不多嘴多舌。   显然他尽得老林真传。   钟弥透过后车镜,眺了他一眼,也不点破:“你不是经常跟老林汇报吗?叫他跟你汇报一回不行么?”   司机忍住尴尬的笑,红灯前,拿起手机说:“好,我听钟小姐的。”   之后车子一路往城南开去。   进园区,车前灯破开森森夜色,钟弥想起去年的新年第一天,也是在这里和沈弗峥度过。   当时瞧着如煌煌孤岛的别墅,不过一年,驶近时居然已经能叫她觉得灯火可亲。   没提前打电话过来,又是凌晨,慧姨见到钟弥很是意外,问她吃晚饭没有。   钟弥脱去外套说:“吃了,沈弗峥休息了吗?”   里头是两件套的针织裙,短短的红色V领上衣,嵌珍珠纽扣,白色羊绒包臀鱼尾裙,侧弯下身体换拖鞋时,曲线毕露。   腰间裂出一隙肌肤,红白相衬间,如细腻通透的羊脂玉。   “没有,蒋先生才刚刚走了,沈先生现在应该在书房,刚刚打电话下来,要一壶茶。”   钟弥神经敏感地顿住:“谁?蒋先生?蒋骓刚刚才走?”   慧姨回答:“对,今晚跟沈先生一块应酬回来的,沈先生瞧着没事,蒋先生倒是喝了不少酒,用了一点夜宵,聊了得有一个多小时,刚走没多久。”   钟弥知道蒋骓现在到了沈弗峥手下做事,有大家长风范的继承者,懂一荣俱荣的道理,提拔自家表弟也是情理之中。   小鱼害人,连累钟弥现在听到蒋骓名字都跟着心虚起来。   好似这表兄弟两个在外忙于应酬,而她俩,一个去见了不该见的人,一个偶遇了前男友。   偷情指数拉满。   慧姨瞧钟弥走神,细声问:“钟小姐,怎么了?”   钟弥思绪归位,摇了摇头,从佣人手上稳稳接来茶盘:“他在书房是吧?这个就让我来送吧。”   上了楼,她先是按这里佣人的规矩,敲了敲两下门,无需说话,只等里头传来一句低平的“进来”,才将门把按下去,轻步进入。   那画面富有冲击,叫钟弥模仿佣人放轻放缓的步子都当场顿了一下。   主灯未开,倾垂的灯杆似一弯暗月,辅在他身旁,碧绿的深邃灯罩束缚住扩散的灯光,不许它们张牙舞爪,光亮圈在窄窄一处,划出清晰的明暗交界。   沈弗峥穿着黑色睡袍,轻靠在皮椅里,情绪寡淡的面庞上,眼帘半落,浓睫印下灰影,似假寐,又像在想事儿,修长的手指夹着烟一离开,浓白烟气便自唇边徐徐逸散,缭绕着,扩散开,被灯光照作有形。   他并不关注有人进来了,甚至一个眼神都没有移过来。   钟弥走近桌边,捏着嗓子说:“沈先生,你要的茶。”   他没夹烟的那只手,随意挥了一下,示意可以走了。   茶盘落在桌角,下一秒,他挥起的手被人大胆握住。   沈弗峥转过目光,那一瞬的眼神威仪又冷漠,吓得钟弥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见到是她后,他稍有惊讶,表情幅度几乎没变,只是眉眼松了些,眼神便如寒冰化水一般柔了下来,反握住钟弥刚刚要松开的手,往自己身前拉近,另一只手自然地去够桌上的烟灰缸,烟头落进去,在两下动作间碾灭。   他蹬开桌椅间的距离,方便钟弥坐到他腿上。   钟弥在看那只烟灰缸,里头一长一短两个烟头,叫她有点恍神。   自从她说了自己父亲因肺病去世,希望沈弗峥健康可以陪她久一点的话,他不曾表态说过什么,可细想想,他好像就再没有当着钟弥的面抽过烟。   钟弥看着那点烟灰。   后知后觉的感动,似乎比当时就许下承诺更戳心一些。   “不是去和小鱼她们泡温泉了?”   钟弥没跟他撒谎,只将小鱼的部分省减去,讲了自己偶遇前男友的事。   说完她拿起他放在一旁的烟盒,抽出一根来,抿在红唇间,四处转头,却寻不到打火机。   目光对上沈弗峥,惹他一笑。   稍稍侧弯身,沈弗峥从抽屉里取出一盒长梗火柴,取一根擦燃,另一只手掌笼着,替她送火。   火苗吻上烟草的瞬时,他们的眼神都静然落在那一处。   一点暖光,映着两个人凑近的脸。   沈弗峥捏着火柴梗,甩一下,灭了火,将残余的木梗丢进烟灰缸里,火柴盒也抛到桌上。   钟弥神情做实验一样认真,掐着烟吸一口,朝他脸上吐烟。   唇红,烟白,故作风情的性感没踩到点子上,演得太用力,嘟着嘴,反倒显得像吹肥皂泡一样俏皮可爱。   钟弥问:“抽这个有什么作用?”   她玩得起劲,沈弗峥微微偏着头,手臂搂着钟弥的腰,手指划着她腰间的皮肤,那块被风吹过,温凉的,而他的掌心滚烫。   “放松。”   “很有效吗?”她又吸一口,吐出来,嘀咕自己怎么吐出来的烟都是散的。   “不如你。”   钟弥睨他一眼。   那一眼,可比她故意吐烟风情多了,她手指捏着烟身,海绵滤嘴被不会抽烟的人含得潮湿,她取出来,送到会抽的人唇上,被他咬住。   钟弥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烟头忽明乍暗,烟草燃掉一截,她眼睛微蹙,仿佛被那火星烫到一般,又不止眼睛,喉咙也干。   彼此共享这一只烟。   她其实不大喜欢烟味,靠在他肩上,看他不疾不徐地吸吐,性感消沉,也不觉得厌烦,有种彼此一起沉沦的错觉,这种氛围使然的下坠感异常美妙。   钟弥今天没泡到温泉。   沈弗峥问她,之前说不喜欢跟她妈妈去日本看樱花,去日本泡温泉愿意吗?   月中他有一趟去日本的商旅,也大概是年前唯一能挪出来陪钟弥的一段时间。   “沈先生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肯啦。”   他唇角扬起,淡淡的笑,也分不清是不是调侃,青烟缭绕后的深邃眉眼慵懒至极,那种成熟男人的从容欲念,由骨子散发,连一点细微表情,都有无形的牵引力,叫人移不开眼。   “见了前男友,回来就开始跟我说这种甜言蜜语?”   钟弥凑近问:“你是真的介意吗?”又苦恼说,“我有时候看不懂你。”   沈弗峥捏着烟蒂往烟灰缸里伸。   “看懂是为了应对,你需要应对我吗?我不是早就任凭你驱使了。”   钟弥抿住笑意,手肘搭他肩,眼睛迎光,亮亮地望着他:“我有那么厉害吗?”   “你可太厉害了。”   话音刚落,钟弥俯身堵上他的唇,烟草气息苦涩,她蹙住眉心,却伸出舌,吻得更深,渴望从他这里讨一份苦尽甘来。   他一侧手臂还伸出,搁置在烟灰缸里碾烟头,最后一丝热焰好似不是在他指尖消失,而是钻紧身体里,试图燎原。   钟弥是纵火者。   那夜沈弗峥说她厉害,钟弥只当作是情话听,直到从日本商旅回来,近年关,舞团放假,她那边取东西,又再次见到周霖。   “我在这边等你好几天了,总想着要谢谢你。”   “谢我?”钟弥不明白。   周霖说他拿到一笔投资,对方是一家的很有名的投资公司,深耕电子研发领域,像他这样才具雏形的学生研发团队,就是方案写成花,也根本递不进对方眼皮子底下,更别说对方带着研发资金亲自找上门来。   简直是天方夜谭。   朋友说天上掉馅饼要好好把握,周霖觉得京市没有白捡的馅饼,所以去问了原因。   对方说因为他跟钟弥认识。   “沈董的助理亲自打了电话来,说你们很有潜质,年轻人,好好加油,这样的贵人,可是很难遇的。”   他要是觉得这话讽刺,那是不识抬举。   从天而降的馅饼,自然要拍拍灰,感恩戴德地收下。   周霖看着钟弥,脸上挤出的一丝笑意也不似上次见面那样热切纯然。   “你现在可真厉害啊,怪不得连徐子熠也看不上。”   闻声,钟弥表情复杂。   转瞬一想,简直想为沈董鼓掌。   好心机啊。   这人要是吃醋了,看谁不顺眼了,连个正面交锋都吝于赏赐,甚至不会跟钟弥说一句坏话,多提一句都是在钟弥那儿给对方博戏份,这种事他不会做的。   他居高临下惯了,只是叫助理打个电话,就能凑起一盘怎么演都好看的戏。   周霖不来找钟弥,便是见好就收,日后也会知难而退,他沉不住气来找钟弥,那更有意思,能叫钟弥自己瞧清,不成熟的男人有多幼稚。   把自以为是的自尊看得比命重,明明是得利一方,也要摆一副忍辱吞垢的姿态,为自己的自尊讨个公道。   钟弥难道就没自尊了?   “我不太懂投资,我男朋友生意上的事我也不爱管,不过我知道他经常做慈善,好像是不会拿刀架在对方脖子上,叫对方必须收钱的,那个投资公司叫什么名字,我回头帮你问问吧。”   周霖顿时表情难堪,既有羞耻又带着愧疚。   “弥弥,我不是那个意思。”   钟弥平声问:“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周霖支吾片刻,吐声道:“……我是觉得他很不尊重人,他平时也这样对你吗?”   钟弥想了想说:“好像是这样的,他很喜欢砸钱。”   周霖正要开口。   钟弥先一步,接着话说,“不过我跟你不太一样,如果我不喜欢我就拒绝,喜欢我就开开心心拿着,拿了好处又说别人不尊重,我……我不太理解这样的做法。”   周霖目瞪口呆许久,愣愣说:“我没想到,你现在变成这样了,高中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钟弥知道他说的不一样是指什么。   那会儿徐子熠有富二代的光环,又很会花心思打扮,在校人气颇高,而他埋头学习,似乎只有成绩出彩,很多女孩子喜欢徐子熠,也会让他意识到自己和对方的差距。   但唯独钟弥。   女孩子里最光彩耀人的钟弥,偏偏选了他,大概曾给过他很大的自信和鼓励。   他不仅觉得钟弥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女孩子,也理所当然觉得钟弥要一直远离权势钱财,保持在他心里白月光一样的人设。   钟弥继续说,“你有点偏激了,别人谈什么恋爱不是由你评判的。每个人,不同阶段,谈恋爱的方式都会不同的,我男朋友他很忙,你觉得他那样的人怎么谈恋爱才叫尊重人?发现情敌就去宣誓主权,最好跟对方约一架?用拳头说话?不能粗暴砸钱,是要把人民币折成星星纸鹤,放到玻璃罐子里才算表达用心吗?”   周霖神情一拧,意识到自己特意来找钟弥不过是忍不下一时意气的幼稚。   不肯承认的方式是反问。   “那他以后会娶你吗?”   这句话,仿佛是什么百试不爽的杀手锏。   钟弥真的想笑。   沈弗峥的前女友,她自己的前男友,怎么人人都觉得,她一定会在这个问题面前崩溃失态,痛哭流涕才合理。   “为什么不问问我想不想嫁给他?万一我不愿意呢?你一边说他不尊重我,一边默认我是男人的附属,这是你尊重我的方式吗?”   说完,钟弥真笑了一下。   不再看他哑口无言又急于解释的表情,拎着包,从他身边擦过。   坐在车上,钟弥想,沈弗峥可真可怕啊。   千万不能被他那副温润公子的外表蒙骗,一个人能站至高位,怎么可能只是凭一张好皮相。   连性格温和也是假的。   最好的杀伐气是兵不血刃,他早就过了事事亲力亲为的阶段。   亏她在日本泡温泉,玩得最开心的那两天,还在心里悄悄担心过他在他家里的处境会不会越来越难,腹背受敌,还要这么高调带她出门玩,而她又帮不上什么忙。   现在想想,谁敢反对,他会不会让对方好过也是未知数。 第65章 这一生 许多迷津不可自渡   周霖来找自己的事, 钟弥没跟沈弗峥说,倒是放进心里,时不时就拿出来想一想。   吃醋这两个字落在他身上太肤浅, 总觉得有一种更恰当的解释。   只是她一时想不到。   京市落雪的深夜,钟弥在城南别墅等沈弗峥回来, 她知道他今晚是跟谁吃饭,除他父母, 还有孙家的人。   自昌平园开戏后, 他跟那位孙小姐便算正式见过面了,之后两家所有来往都可默认成一种变相的撮合。   沈弗峥和他父母能成为一家人不是没有道理,各自执着,又互相应付,给足体面。   今天冬天, 钟弥往城南跑了不少次, 她现在很喜欢他负二楼那间摆满瓷器的玻璃房子,喜欢躺在那张豇豆红的躺椅上,闭着眼。   她偶尔有种幻觉, 觉得自己也是其中一只花瓶, 是没有情绪的静物。   沈弗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钟弥完全没察觉。   “怎么忽然这么喜欢待在这里?”   听到声音,她才睁开眼。   钟弥望见他。   西装外套脱了, 白衬衫外是一件深灰的修身小马甲, 腰线勒得很窄,宽肩长腿, 光在那儿站着身形就十足压迫, 幸而一侧手上提了一盒三只装的蛋挞, 平添几分地气。   “沈先生今天好帅啊, 你见父母需要穿成这么正式吗?”   “有外人在,总要礼貌一点。”说着,他走到钟弥身前来,屈膝蹲下,递上暖色的纸盒,“快点吃吧,要凉了。”   今天晚饭吃得早,钟弥忽然想吃这家的蛋挞,问沈弗峥什么时候回来,要是没过打烊时间,路过饼店能不能带一盒回来给她当夜宵。   酥皮松脆,咬一口掉渣,钟弥用另一只掌心接住,余光里是一只斗彩抱月瓶,她呆了一下,为时已晚地问沈弗峥:“……这里是可以吃夜宵的地方吗?”   沈弗峥微仰首,在她嘴角揩去一小粒酥皮渣,之后拇指就停在钟弥唇边,触感温热,目光扫过周遭那些冷冰冰的昂贵瓷器,说:“随你了。”   钟弥便得寸进尺:“有点噎,我还想要一杯蜜桃汁。”   沈弗峥望她一眼,起身替她打电话,他叫厨房那边榨一杯蜜桃汁送过来。   慧姨回他:“沈夫人刚到客厅。”   距离近,钟弥既听到电话里的内容,也完全看清沈弗峥的表情变化,仅仅是放松的眼帘微微抬起。   “叫她等我一会儿。”   钟弥心想,看来他今天晚上虽然故意打扮得“礼貌”,但也干了一些不太礼貌的事,能惹得沈夫人这么晚了还要亲自登门来教育他。   慧姨又说:“沈夫人说想见一见钟小姐。”   刚吃完一整只蛋挞,听到这句话,钟弥鼓着腮,更噎了。艰难将一口食物吞下去,舔舔唇,也后悔了,早知道就不吃了。   第一次见何瑜,钟弥穿着毛衣伞裙都没将打扮换得更隆重一些,而沈弗峥上楼摘了表,脱了小马甲,动作利落,折起衬衫袖口,走过表台,挑出最贵的一只戴在腕骨上。   那只表,钟弥有印象。   他三十岁,他妈妈送他的生日礼物。   钟弥抱着蜜桃汁,嘬着吸管,靠衣帽间门边猜测,他戴那只表的样子像是拿上什么趁手的兵器,待会儿的会面,应该是速战速决。   做女人活到何瑜这个年纪,所谓保养好,绝不仅仅是面上少些皱纹,富家太太一身的优渥松弛才是精髓。   钟弥素面朝天走进会客厅,在何瑜抬眼看来的第一眼,露出一个得宜微笑,道了一句:“沈夫人,晚上好。”   这个称呼在何瑜意料之外。   稍一想,也是情理之中。   能叫她那个嘲讽遍京市大半名流的亲妹妹一再赞赏的小姑娘,绝不是什么逢迎讨好的谄媚之辈。   何瑜也露两分场面上的笑意。   “果然很漂亮,你妈妈当年就是京市出名的大美人,你们这一家子的气质,真是一脉相承。”   沈弗峥带着钟弥入座。   佣人送来泡好的茶,很快退下,他提起紫砂壶,徐徐斟进小杯里,眼睫垂落,掩住眸中情绪,对何瑜说:“这么晚不睡你的美容觉,特意来我这儿夸人?”   真正懂博弈的人,个个微表情都练得出神入化,即使带着笑意看人,想叫人自惭形秽、坐立难安也不是什么难事。   “怎么?你金屋藏娇,还不许钟小姐见人了?”她轻嗔,先是打趣自己儿子一句,又将目光转向钟弥,温和好似家中一位女性长辈在同钟弥说贴心话。   “钟小姐是畏生怕见人吗?这倒也不是缺点,不见人也挺好的,场面上的事就该由场面上的人做,你年纪小,何苦来受这份罪?”   这一刻,钟弥脑子里想起许多人。   给她标价的何曼琪,京郊私房菜的中年老板,说她年轻天真的谢律师,默认她高攀不起的周霖,阴阳怪气她以后好日子无多的彭家姐弟……   这些人,放到沈弗峥母亲面前,通通都太低级了。   能把“你上不得台面,不适合进门”,说得这么温柔可亲,实在是一种叫人望尘莫及的本事。   沈弗峥戴表那只手,捏着茶杯送到何瑜面前。   “妈,喝茶。”   何瑜瞧见那只表了,也晓得那是什么意思,她看着钟弥还如春风一般的目光,却在与沈弗峥对视时,阴沉了一瞬。   沈弗峥也给钟弥倒了一杯,话却是提醒何瑜的。   “这茶要趁热喝,不然,凉了,再添水,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何瑜面色不显,捏茶杯的手背却立时绷起青筋,她在袅袅茶香里酝酿声音,开口依旧软中藏刺。   “你有时候的喜好,真叫人看不透,你爷爷,你爸爸,没有一个是色令智昏的。”   沈弗峥与何瑜对着视线,平声说:“色令智昏没有好下场,我们家有这样的基因,是好事。”   何瑜反问他:“好事?你还知道这是好事?我跟你爸至今还没做什么叫你为难的事吧?好好一顿饭,不能圆圆满满吃完吗?你非要提前走,叫双方都很难堪,这都不像你能做出来的事!”   “我说了,饼店要打烊。”   他淡淡一句话,叫何瑜差点表情失态。   钟弥双眼倏然睁大,明明已经喝了半杯蜜桃汁,此刻居然又觉得蛋挞在嗓子里噎住。   她把沈弗峥给她倒的那杯茶捧起来喝。   沈弗峥很是无奈。   “我要是兴师动众叫老夫妻俩开了几十年的饼店不能打烊,传到你耳朵里,不也是一桩混账事?”   何瑜真被他激怒。   像不认识一样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还知道你现在做的是混账事?孰轻孰重,还需要别人来提醒?”   沈弗峥克制下厌烦的情绪,拇指食指捏了捏眉心:“不管我怎么做,你现在都不会满意,所以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再管我的事,这很伤母子情分。”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格外重。   说完,看了眼钟弥。   她乖巧无声的样子实在可爱,连对面还坐着他自己母亲也无所谓,沈弗峥直接上手轻轻捏一下钟弥的脸,又转去跟何瑜说:“想见的人你今晚也见了,弥弥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你非要说些拐弯抹角的话吓她做什么?你对她好一点,以后才好常相见。”   他已经敢睁眼说钟弥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言下之意,事事都会替她担着。   再多说也无益。   何瑜肺腑沉气,垂眼望着手中已经凉掉的茶,终是饮下苦涩,起身说时间太晚先回去了。   钟弥起身,开口说了今夜会面的第二句话。   “沈夫人,再见。”   听到外头慧姨送走人的声音,钟弥放下捏玩的小杯,拉起沈弗峥的手,说她还有两只蛋挞没吃。   沈弗峥被她拽着手掌,轻轻一笑,钟弥扭过头,斜眼看他,问他笑什么。   “所以你刚刚一直没说话,是在惦记你那两个蛋挞吗?”   钟弥很认真地说:“你刚刚跟你妈妈说茶凉了不好喝,我才一下想起来,蛋挞凉了酥皮就不酥了。”   “而且我没有什么要说的,我跟你妈妈又无仇无怨,是你不听话她今天晚上才会过来的,然后你坚持不听话,你们不欢而散了,从头到尾,又不关我的事。”   沈弗峥忍俊不禁:“你倒是把自己撇得挺干净。”   钟弥装傻卖乖,软软撒娇说:“什么啊,听不懂,人家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她故意缓慢眨眼,一脸刻意的纯真,哪像小孩子,活脱脱一个小狐狸模样。   下了负二楼,她快步进去,检查自己的蛋挞还酥不酥,捻起一个来,咬一口还不算失望。   她跟沈弗峥提要求,想在这张软软的躺椅旁边放一张小台子。   “你不如在这儿放一张床。”   钟弥以为这是他不同意的反讽,便开始讲放一张小台子的好处,这样以后在这里喝下午茶也很方便,不至于还要把蛋挞盒子放在自己腿上。   “我很认真的。”钟弥说。   沈弗峥踱步似逛私人展,看向她,英俊眉宇间稍有纳闷:“我也没开玩笑。”   放一张床?   放一张床……   他居然说他没开玩笑,钟弥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过了会儿,她扭头,在这张软皮躺椅上用手按了几下,似丈量宽度。   背后传来沈弗峥平淡无波的声音。   “两个人会很挤。”   钟弥掌心发麻,缓慢而用力地攥住拳,从没有哪一个瞬间,叫她如此感慨自己和沈弗峥天造地设。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钟弥问他:“你建这个玻璃房子的时候,没想过会有今天这个场景吧?”   他回答,很多事情都无法预知。   “那你当时是为什么而建呢?”   他没回答,反而问钟弥:“为什么最近很喜欢待在这里?”   钟弥手里捏着剩下的半块蛋挞,望望四周,像在感受一样慢慢移动目光,说:“待在这里,可以锻炼克制。”   沈弗峥脚步一顿,与钟弥之间隔着数重透明玻璃,空旷的环境将声线拉得深沉。   “克制什么?”   “一种将当前所有美好平静通通毁灭的冲动。”   沈弗峥没有说话。   他的身形和脸庞都被错落陈设的瓷瓶遮掩,叫钟弥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钟弥将剩下的蛋挞吃完,人很满足。   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跟他说。   她之前有天下午居然在这张软椅上躺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拿着一根棒球棍,把这里的瓶子隔着玻璃通通打碎,一地狼藉。   看见他走过来,钟弥开玩笑问他,如果梦是真的,她真把这些瓶子都打碎了怎么办?   他缓缓倾身靠近钟弥,说:“那你就得留在这儿陪着我。”   钟弥懵懂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沈弗峥用手指去碰钟弥的脸,温热指尖从眉梢慢慢划到眼角。   不可否认,这是一张很漂亮的脸,但漂亮这点特质,在她身上,实在不值一提。   何瑜说他色令智昏,也实在好笑。   他不承认自己色令智昏。   生存法则一旦定下来,根深蒂固,不容更改,一个伪善利己的人,即使一时被情爱冲昏头脑,也终有冷静下来权衡利弊的时刻。   一个少年时就戴着镣铐与面具舞蹈,一路靠着自我束缚走上权利巅峰的人,比那些旁观者清楚,他为了此时握在手里的东西,付出过什么。   本能会让他选最有利的那个。   连他自己也不能左右。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色令智昏?   如今这副壳子,他已经能浑然天成地轻松驾驭。   早几年,不如现在自洽。   每当他觉得无比厌烦,觉得难以忍受,他就会待在这个布满昂贵瓷器的玻璃房子里,提醒自己稍动即乱。   以此来克制自己,让自己继续套在这个壳子里,静下心去学习识人博弈。   保持所拥有的一切,保持沈家的平衡,在无数次权力更迭里,一步步走到制衡的位置上去。   所有人都觉得,躺在这张软椅上,是他最平静的时刻。   只有钟弥无意道破,那是他最暴躁易怒,最想毁掉一切的时候。   后来他很少情绪化了。   上一次闭眼躺在这张椅子上,算一算,是前年八月份。   人一旦没有了情绪,就容易觉得日子无味,他忽然很累,也很困惑,不明白如此顺应的人生意义是什么。   章载年在他很小的时候教过他一年字,小时候他问过,章老先生以后都不来了吗?父母将章载年离京背后的权力更迭省去,告诉小小年纪的他,这是一种顺应。   之后又请来新老师,教他写字,并告诉他,这是他人生机遇里的顺应。   因这个世界有既定规则,只有顺应才能过得好。   他十几岁,沈秉林就夸他有章载年的风骨,大概学到骨子里了,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   那些年,他不喜欢自己,也非常抗拒见章载年。   这位老先生于他人生的意义,不能一言概之。   年少时,有一度厌恶至极,觉得是章载年这个人的存在,才引他不能回头地走向人生的歧路,他每往前挪一步,都是这个人在无形中牵引他。   是他起了沈弗峥这个名字。   是他毁了沈弗峥,也是他成就沈弗峥。   前年八月,躺在这间玻璃房子里一夜也没有想通,天亮打电话叫盛澎过来,叫他备礼,隔天去了州市。   他想去看看曾经顺应的人,如今过着怎样的生活。   会遇见钟弥,完全是个意外。   那次州市一行,为的是解惑,后来想想,她的出现,也的确叫他的人生从此拨云见日。   章载年跟他说,人这一生,许多迷津不可自渡。   是不可自渡。   钟弥可渡。   好似这三十年的沉疴积弊,都是为了遇见她不药而愈。   章载年曾在他的人生里创造了诸多问题,也同样,为他创造了答案。 第66章 素与艳 胜过菩萨眉间一点红   年前小鱼来了一趟州市, 钟弥陪她去陵阳山拜佛。   佛前的蒲团,钟弥陪着章女士跪过无数次,她没一次正经许过愿望。   能成之事, 不必求佛,力所不及, 求佛也无用。   在山上,钟弥接到淑敏姨打来的电话, 问她京市来的朋友今天要不要来家里吃饭, 钟弥说我待会问问。   走回佛殿外,她看见小鱼正持香叩拜下去,背影虔诚。   不知道她此刻心中在求什么。   起了风,宝鼎弥散香灰,呛人鼻息, 迷人眼睛, 有一刹视线模糊。   钟弥目光静止。   俯瞰红尘的菩萨,供人遥遥敬瞻,看不清是应该的。   有些欲望, 人自己都讲不出, 欲壑难填, 进香匍跪,不过是借神佛之眼窥一窥。   下山时, 小鱼在缆车上跟钟弥讲了一些她离京这周发生的事, 话题落到她自己和蒋骓身上,神情也平淡。   钟弥随口搭着话:“蒋骓最近应该挺忙的吧?”   “忙嘛, 应该的。”   钟弥一愣, 缆车下移带来的视野突变, 似不可分辨的记忆返溯, 恍然记不起过去那个因为蒋骓工作忙、应酬多,不管什么女的出现在蒋骓身边,哪怕是钟弥,都能被拎出来,叫她同蒋骓大吵大闹的小鱼是什么模样。   她声音太淡。   “禾之阿姨现在跟四哥闹得不愉快,四哥就得更看重蒋骓一点,感情是感情,利益是利益,大家族所谓的一团和气就是这么复杂。”   说完小鱼叹了一声气,转头冲钟弥露出一个略显疲惫的微笑,“弥弥,你会不会有时候也觉得很累啊?”   钟弥觉得还好。   寻常门户里也有三姑六婆这些烦人的交集,人情社会,所有亲友来往的底层逻辑其实都类似。   但她能瞧出来,小鱼累了。   爱这种东西,真的一点道理也不讲,既缱绻又狠毒,有爱就会有包容,就算真的身负枷锁,苦中作乐也肯为对方咽下。   可如果不爱了。   一点纸屑落肩头,也嫌沉杂。   回程路上,车窗外南方的冬景萧索。   她和小鱼各自想着心事。   她忽然想打电话给沈弗峥,问他把鹦鹉送去驯鸟师那儿,学的是什么话。   鹦鹉学话太慢,到开春,钟弥也没能见“弥弥发财”的后半句是什么,沈弗峥也不告诉她,只从背后抱着她,贴耳说:“不着急,以后日子那么长,你总能听到。”   春光里,许阿姨找来花匠给常锡路的院子里培土,埋下新的花种,方砖路上的法桐也抽嫩绿新芽。   枝繁叶茂的世界,一派岁月静好的表象之下藏着涌动暗流,沈家不安宁,开年后,沈弗峥各种饭局应酬胜过以往。   钟弥也听到一点消息。   先前因为帮旁巍,沈弗峥已经惹得众人不快,最近他做的一些决策,也招来不少非议。   导火索是他一直未定的婚事。   沈秉林没表态,不知道是不是在拿这件事考验沈弗峥,于是沈家人便也不敢将事情摊到明面来讲,议论纷纷,各方压力最后都压在沈弗峥身上。   他们不敢拿沈四公子怎么样,可人人都晓得盛家父子是沈弗峥的左膀右臂,攘外安内这对父子没少替沈弗峥出力,州市项目正是需要钱的时候,暗地里做文章,为难盛澎父子,跟直接逼沈弗峥就范无异。   护不住心腹的主子会失去多少人心,彼此心知肚明,不是不认色令智昏吗?那便让你取舍,让你证明。   偏偏沈秉林这时候外出休养了,好似真的置身事外,要看沈弗峥会在这件事上怎么运作。   蒋骓说沈弗峥难,盛澎也说沈弗峥难,连人在国外的沈弗月都把电话打到钟弥这里,半是安慰半是愤懑:“小姑姑那么爱管人姻缘,干脆下辈子去当月老!独女了不起啊,都已经半辈子在沈家横行霸道了,还不够吗?就跟他们耗,四哥倒了,沈家没有第二个沈弗峥可以顶上去,到时候谁也别想捞到好,我四哥最近还好吧?”   “还好。”   钟弥其实更想说,他挺好的。   沈弗峥这人虽有一副君子皮囊,但绝不是经不住风浪的人,他比那些担心他的人瞧着平静得多。   这些日子,他白天经常陪钟弥待在常锡路写写画画,好似办画展的事马上就要提上议程,比他家里那些腥风血雨都紧要。   其间,旁巍给他送来一块玉,被刻做闲章,沾红泥印在书画边角,古朴篆字,方方正正地落着“弥弥雅鉴”。   她对小玩意儿爱不释手,头一个拿沈弗峥开刀,抓着他的手,似幼稚孩童在他小臂上印,笑嘻嘻说我鉴赏完了。   特制的印泥,一连好几天才洗掉。   沈弗峥晚上出门应酬,也很正常,他一贯克制,饮酒止步尽兴,绝不贪杯嗜醉。   不喜欢事情失去掌控的人,更不会让自己失去掌控。   钟弥有时候从舞团回来,晚上很累,就先睡。   沈弗峥时而体贴,时而烦人,非要把钟弥闹醒,钟弥是有起床气的,他像玩橡皮泥一样摸她的脸,钟弥梦中被扰,“啪”一巴掌打在他手上。   响声太大,她自己醒了。   便瞧见夜灯旁的男人,一边解衬衣袖口一边瞧瞧自己发红的手背,垂着视线,带笑望钟弥说:“你这打人还挺疼。”   钟弥懵懵地眨着眼,分不清梦里梦外一样,只下意识朝他伸出两只雪白胳膊,要他来抱。   沈弗峥便不顾半敞的衬衣,俯身将她抱起来,坐床边陪着睡醒的她,两人身上都烫,一个是被窝里的暖香,一个是应酬完的酒热,贴在一处,像两种虚浮不真实地融合。   有时候钟弥也跟着老林一起去接他。   那天入夜下过小雨,从乾华馆回来,车子在路口停,他喝得有点多,坐车不大舒服,钟弥和他牵手走一段路,散步回去。   路沿两侧的坑洼处,积水反光。   她脚底惊破小小一片倒影,望着眼前柔黄路灯寂静延伸的古老长街,不知怎么,忽来了诗性。   “夜阑似觉归仙阙,走马章台,踏碎满街月。”[1]   晶晶亮亮的小水洼无数,在灯下,倒真像满街月色。   沈弗峥失笑,说她很有本事,两句词骂遍了刚刚一屋子的人。   四月初,沈弗峥带钟弥去了一趟南市。   这个节骨眼上,因为钟弥随口一句京市春天没意思,隔天就让她收拾行李南下,带她出门玩。   小鱼知情后下巴都险些掉到地上,委婉建议,要不四哥进圈拍戏吧,这种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戏,我爱看。   钟弥去玩了,沈弗峥没有。   他到了南市,应酬只增不减,他二叔沈兴之一家都在南市,沈兴之的大儿子沈弗良不成器,小儿子沈弗禹却跟他走的是同一条路子。   老爷子的爱重或许是沈弗峥沾了章载年的光,但一枝独秀,也同样是众矢之的,这些年能在偏颇失衡的大环境里一路稳稳走过来,同沈家内外都搞好关系,绝对是沈弗峥自己的本事。   拘于身份,这些年沈兴之很多事都是沈弗峥派人私下在替他打点。他为人处世一贯没得挑,即使是在老爷子偏心的情况下,沈兴之都非常满意这个侄子,不缺眼界格局,进退有度。   京市的事都已经传到他耳朵里来了,也没见沈弗峥跟家里人明面上闹翻,不怕撕破脸皮,也不轻易撕破脸皮。   既是魄力,也是气度。   只凭这点,他就没辜负沈老爷子这么多年的亲手栽培。   沈兴之推心置腹,在书房跟沈弗峥聊了一个下午,也不说是劝,末了只拿沈弗良的事点一点他。   “结了婚,该养的还不是在外头养着,只要场面上的事好看了,其他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   沈弗峥对蒋骓堂姐印象不深,此刻却不禁有点可怜她,好看的是别人的场面,闭的是她那只眼。   想到蒋小姐在中午饭桌上郁郁寡欢的样子,沈弗峥无法想象钟弥日后落到这种境地里的模样,仅是想象,他都会生起一股冷冷的躁郁,无法忍受那样的表情出现在钟弥脸上。   不合适,也不合理。   她家两代人精精细细把她养得玲珑剔透,绝不是盼望着有个男人一边说爱她,一边毁了她。   沈兴之见沈弗峥一时没说话,也晓得这个侄子只是瞧着温和,实际上软壳子下头藏着雷霆手腕,从没人能替他拿主意,便不再多说,只叫他放心。   “外头的那点事,二伯能替你去打声招呼,家里的事,还是要你自己处理,总不好一直闹得这么难看,章家,是你爷爷的心病,也是你小姑姑的心病,你要好好想想。”   钟弥对南市不熟,下午跟沈弗良的太太一起逛街,身边还带着沈弗良的儿子,七八岁的小男孩正是淘气不服管的时候。   蒋小姐一次次温声哄他,小少爷变本加厉,甚至直接说,你又不是我妈!   钟弥在旁瞧着都替蒋小姐难受。   后妈难当,钟弥以为她会恨沈弗良。   没想到叫保姆带他去挑玩具,两人终于轻省坐在咖啡厅一角,提及沈弗良,蒋小姐居然会说:“他其实挺好的,他没打过我,也没骂过我,他儿子欺负我,他有时候也会管教,至于他在外头的事,看开了也就那样吧,也没什么好在意的,比他还恶劣的男人多的是。”   钟弥听得心惊不已。   仿佛看见一只在温水里快煮死了的青蛙,原来心如死灰久了,真的会觉得抱着一滩灰烬也是温热的。   也是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沈弗峥把她保护得有多好,他从没有把她放到那些钝刀子割肉的处境里,磨着她一点点忍耐一点点妥协。   他的小姨,他的属下,他的朋友,每一个安排到她身边来的人,都是真心对她好的。   他一直在捂她的眼睛,不叫她知道她如今所处的世界本来就没有公平,该教的道理他会教她,不必看的血腥,他一直护在她身前。   她所感受到的平等,是他垫了无数偏爱在她脚下。   实在没心情多逛,钟弥喝完下午茶就回去了,在酒店睡了一觉,然后去浴室泡澡。   她靠在浴缸里发呆,没听到外头有人回来的响动。   她也猜不到沈弗峥会这么早回来。   等从浴室吹干头发,穿着柔软的浴袍出来,瞧见沙发背上放着沈弗峥今早穿出门的外套,才意识到他回来了。   钟弥去自己的行李箱里翻出一样东西,攥在手心里,在套间书房找到沈弗峥。   门推开一隙,她趴在门边,只露一双被浴室热气熏蒸过的眼睛。   “可以进来吗?”   沈弗峥的沉思被打断。   窗外刚刚白昼入夜,高层酒店俯视一片中心区灯火。   他转过头,没说话,只朝钟弥伸手。   钟弥走过去,将自己握成拳的手抵在他掌心,另一手扶他的肩,刚洗完澡,浴袍下的身体馨香软滑蹭到他身上来。   沈弗峥注意到她一直握着的手,等摊开,东西便到了他手心。   一条满钻的红宝石项链。   她面对面坐在他腿上,与他一同看着项链说:“这上面嵌的宝石都是真的,给你。”   他瞧着红宝石链子问:“哪儿来的?”   “我妈妈给我的。”   他晃晃链子:“那你就随便给我?”   “我没有随便,我……我想了很久的,”钟弥手指抚上他的眉心,那里有一道小小的愁山。   他平时表情淡,心烦也不显,只是心事重时就会下意识拢着。   她都看着眼里。   钟弥越说越小声:“我不想你烦,我听盛澎说他爸缺钱,我不知道缺多少,可以把这个卖了……”   他垂眼看着手心,不懂女人的首饰,但好东西见多了也有分辨能力,像古董珠宝。   “这东西不便宜。”   “便宜就不给了你!”她好有道理地说。   这是她们家最贵的东西,她连戴都没有戴一次,怕弄坏了。   沈弗峥故意逗她:“那我拿去卖了,你舍得?”   钟弥微微一抬下巴说:“当然舍得,为我心悦之人,万金不足重。”   小姑娘的情话,三分霸道七分烂漫,叫谁听了都要心软。   沈弗峥从摊开的掌心里寻出链子头尾,两手提着,环过她纤细白皙的脖颈,扣上,静瞧这串浓滟宝光覆在她精巧明晰的锁骨上。   就该是她的。   沈弗峥抚抚她的头发,同她说:“你的东西,不要给别人。”   钟弥知道他家里意图撮合他和孙小姐的事,因他一直态度冷淡,她也从没提过,彼此都不在意的事,没有谈论的必要。   这会儿也不是没有安全感,只是跟他故意撒娇:“那别人非要呢?不止是项链,就比如——”   还没来得及说一个“你”字。   他平声打断:“不给。”   钟弥展颜一笑,抱住他脖子说,“那我真不给了。”   她咬他脖子,留了个牙印,沈弗峥偏偏视线,敛下眼看她在自己身上胡闹。   钟弥仰着头。   “你现在,盖过我的私章,就是我的了!”   她刚洗完澡,穿着酒店浴袍,长发披散,只用一条丝带松松绑着,白净似栀子花瓣的面庞下方,脖颈间一串浮光璀璨的红宝石。   素与艳,在她身上,矛盾融合。   露齿一笑,更是漂亮得晃人眼。   沈弗峥捏着她的下巴,瞧够了,便低首吻她。   他吻得不投入,因为心思不集中,断断续续,像一种刻意撩拨。   自己还是一块冰,徒惹钟弥难耐沸腾。   余光里浸着她颈间的红,他在想上次回老宅,何瑜送他一尊玉佛,提醒他这阵子戾气太重,也是时候该收敛一些了。   他对弦外音充耳不闻,专心欣赏匣子里的玉器,那玉佛,种老色正,难得眉间落一点不大不小的鸡血红。   在这件事上,何瑜已经没有脾气,也不想和儿子真闹到离心,只问他:“那小姑娘到底哪里好,惹得你这样发疯?”   沈弗峥垂着眼,手指触在玉佛眉心。   他跟何瑜说,她那样的性格,不管喜欢谁,对方都会因为她而感到快乐。   他不一样。   “只有跟她在一起,我这一生才会好过。”   吧嗒一声,盒子盖上。   东西收了,现在不知道堆在仓库哪个角落。   钟弥没有察觉他在分心,只觉得沈弗峥在故意使坏,撩人得厉害,有点喜欢,又有点不满,嘴唇追上去,轻咬他下唇,拳也打在他肩上,低低怨声:“做不做啊,烦死了。”   沈弗峥笑了,胸腔微震。   钟弥意识到自己性急,唰一下红了脸颊耳根,正扭开脸,下一秒又被一只大手扳回来,正要说话,又被一个深吻结结实实堵住。   他一边吻,一边摸到桌上的窗帘遥控。   嘀一声,似某种提醒。   钟弥忽的腾空,被他抱到书桌上。   暗红色的发带本来被她绑作低马尾,沈弗峥俯身,扯落绑系的结,钟弥顺着捋头发的力,脖颈更深地朝后一仰。   到末尾,乌浓长发一瞬间披散开来。   她跪坐着,抓过他手上的发带,解开发带的结,长长一条拖在手心两侧,递到他面前。   “可以蒙眼睛吗?”   三指宽的发带堪堪遮住沈弗峥的眉眼。   晕染血红的黑暗里,视力消失,放大其余感官,能察觉,她一边亲吻他,一边解着衬衫的纽扣。   他看似被动,实则暗暗掌控全局。   她转身伏跪,膝盖磕到桌面,一声轻响。   他看不到,但能想象纤细的上身如韧草压低,腰部线条塌陷的样子。   因他蒙着眼,所有冒失都脱离低俗,似一种温柔探索。   面对面时,沈弗峥依然看不见。   听她的声音,似扯散滚落的珠玉,隐隐猜测她在书桌上,大概手肘后撑,离他有一段距离。   她系的是活结,情到浓处时,暗红的发带松开。   往下掉落,搭在他高挺鼻梁上。   沈弗峥视线骤然一清。   瞧见她上半身浴袍脱离肩头,脸庞情态动人,在他的动作里蹙紧眉仰起脖子,雪颈间,一串赤焰宝石,灼光绯艳,欲念流动,胜过菩萨眉间一点红。   作者有话说:   [1]引用 第67章 很新鲜 对爱可能会疲倦,对你不会   南市一行, 打乱了钟弥之后的计划。   本来她带足行李,准备陪沈弗峥在南市待几天,之后就回州市参加表姐的婚礼。   对于表姨一家, 她一直没什么好感。   之前偷卖字画的事,更是叫钟弥厌从心生, 能少来往则少来往。   过年回家,钟弥听淑敏姨说了, 表姐同那位新对象刚订婚不久, 又因男方订了婚还在外不检点,险些再度闹黄婚事。   是表姨掂量对方彩礼给得足,一再劝着表姐忍了下来。   当时钟弥听了还纳闷:“还没结婚就在外面乱来了,这要怎么劝啊?”   淑敏姨不掩鄙夷道:“你那位表姨有本事,拿你外公的话劝的。”   外公常说一句“守静容人, 天地自宽”, 难为表姨还牢记在心,拿去训导表姐,说有钱男人在外头沾花惹草, 常事罢了, 兜里没钱的男人都有吃喝嫖赌的, 跟男人计较这些,纯粹给自己添堵。   “你要多想想, 守静容人, 天地自宽,”表姨搬出这八个字, 掰碎了同她讲, 章老先生的话还能有假?守得住寂寞, 容得下旁人, 这才是大智慧!   钟弥听后心情复杂,一时觉得好笑至极,一时又觉得歪曲理解,简直糟蹋了外公的话。   淑敏姨是见过大世面的,当时就断言,只要钱给够了,这事再闹也黄不了。   果真,年后便好几次刷到这位表姐的朋友圈,一次次都是日记一般长的小作文,从去看婚礼酒店,写到试婚纱买戒指,点点滴滴抠出细节,一再强调这男人他有多爱我。   要不是早知道男方品行,钟弥会真以为她找到一个二十四孝好老公。   不知是出于什么未雨绸缪的心态,章女士打电话来问四月表姐婚礼钟弥回不回来参加,放以前,她是懒得去,现在总想着这些奇葩的亲戚来往,日后也免不了,多看多学也算是历练,便答应了会回去参加。   说变卦也就变卦。   沈弗峥都没把她往水深火热里推,她自己何苦上赶着受罪。   于是,在南市玩够,她同沈弗峥又一起回了京市。   到四月中下,钟弥生日,她才回了州市,大学四年,算一算,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家人一起过生日了。   收拾行李时,她心事重重,折衣服的动作慢下来,忽然有点感慨时机不对。   沈弗峥这阵子太忙,沈兴之出手用自己的关系替他活络局面,很多事还需要沈弗峥回京市自己去办,连白天都有人往家里送文件,等着他晚上回来处理。   钟弥实在没办法在他忙到分身乏术的时候提:“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回州市过生日,顺便见见我外公。”   被宠大的孩子再聪明也没城府,明面上演得再风平浪静,实际心里藏不住事儿,尤其到晚上,脑子闲不下来,一胡思乱想,人就睡不好。   她枕在沈弗峥一侧胳膊上,本来两手微微叠着搭他的肩上。   心一躁,手脚也静不下来。   被窝里的腿往他腿上架,她先是把手臂伸开横在他胸口,体型差叫她这么抱他很费力,于是手往下挪,在胸下停一下,又到肋骨停一下,再往下,搂住他的腰。   够窄了。   只是心烦人难静,好像怎么换姿势都觉得睡得不舒服。   钟弥只顾着自己烦心,动个不停,没察觉枕边人蹙了蹙眉,有醒来的兆头,她胳膊正要动,下一秒,手腕被一只大手精准捉住。   他说话的时候才睁开眼,睡意惺忪的气声,低醇似暗暗发酵的陈酒。   “再往下伸就别睡了。”   钟弥一愣,抬头解释:“我不是要弄……”   发现不好解释。   但她也挺无辜的,顺了顺自己的长发,把脑袋靠回原位,枕他胳膊,手和脚依然不肯离开他半分:“……我只是睡不着。”   夜灯昏昏,房间里的陈设好似烛光浓郁的油画,线条模糊,阴影稠深。   沈弗峥也合上眼。   “睡不着就这么缠人?你怎么不骑到我身上来睡?”   过分失眠,醒也是糊涂。   钟弥居然没反应过来其中调侃批评的意味,一下又抬起头,发梢扫进他肩窝,认真问:“可以吗?”   沈弗峥眼皮微颤,足足沉默了两秒,叹出一口气,直接抓钟弥的胳膊,帮她环上自己的肩膀,让她翻身趴在自己身上。   本来也不是多期待的,但他这样一妥协一纵容,像软管里的甜浆一按,糖份立刻往外冒,叫人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钟弥的枕头,由他胳膊换成他胸口。   正以他的心跳数羊,忽又听到他的声音,问她怎么今晚睡不着了?   “我明天下午回家,要在州市待三天。”   他轻应了一声:“嗯。”   “会不会等我回来,你就结婚了?”   沈弗峥再度睁开眼,平静不再,眸子里满是匪夷所思:“你刚刚做噩梦了是吗?”   他这样理解钟弥的失眠。   钟弥诚恳回答:“不是,我就是自己在瞎想。”   沈弗峥眉头皱得更深,他习惯按条理办事,认为一切都有迹可循,一通深思,没分析出结果,但也得到了一个答案。   “这跟许阿姨前几天看的电视剧有点像?”   沈弗峥豁然开朗,匪夷所思的表情换到钟弥脸上:“这你也记得?”   “我记性没那么差。”   男主角不得已忽然和女配角结婚,女主角大着肚子出现在婚礼现场,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电视前的许阿姨愤慨至极,大骂负心汉,跟钟弥聊起,钟弥也频频应和。   许阿姨情绪上头、智囊附体,说男主角要是之前不怎么做,又怎么做才好,这样那样给男主角出了一堆主意,最后总结,要是按她说的这么做,他跟女主角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钟弥竖起大拇指,说许阿姨说的都是资深狗血剧观众掌握的高招,招招在理。   “但是吧,按你这么做,这电视剧不可能放到三十多集,男女爱情,分分合合才好看。”   许阿姨住在常锡路照顾钟弥起居这么久,同老林又是远房亲戚,知道她和沈弗峥之间的情况,立时换上忧心表情说:“弥弥小姐,什么分分合合,咱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跟沈先生一定好好的。”   说着目光往门口一移,起身说,“沈先生回来了,我马上去做饭。”   当时钟弥以为他刚回来,现在想想可能在那儿站了挺久,把她和许阿姨的对话都听了去,所以才会记得这么清楚。   钟弥睡在他身上,胳膊缠胳膊,沈弗峥不方便动,掌心拍一拍她。   “去把床头灯打开。”   钟弥问干嘛。   “你明天不是要回家,本来你的生日礼物打算等你从州市回来再给你,刚好你现在睡不着,提前给你吧。”   钟弥意外:“还有生日礼物?你这阵子不是很忙?”   “很忙也不至于一份礼物都不能准备。”   钟弥从他身上爬起来,去开了灯,见沈弗峥起身出去一趟,可能去了书房,回来手里多一份厚厚的文件。   他递给钟弥:“有空就把上面的名字签了。”   随便翻开一页,合同上的黑体字密密麻麻,看得人头晕,股权转让这四个字又叫混沌大脑骤然一震。   她坐床沿,直接问:“是股份吗?”   “嗯。”   她哗哗往后翻,小声念着:“是多少啊,这上面有吗?”   还没找到具体数字,沈弗峥已经报给她听。   “两亿。”   想到盛澎之前说他爸缺钱,她还傻乎乎把妈妈的项链给他,他不收,这才过多久?说明他当时可能缺的,也根本不止这一点。   钟弥表情愣住,许久都没有声音。   “我第一次生日你送了我一套房,第二次生日送两亿的股份,明年你要送我三个什么?飞机?岛吗?”   她说这番话的表情,虚得像在做一个不真切的梦。   可她此刻就住在这个房子里头,切切实实手里拿着合同。   沈弗峥将合同抽出来,搁置在床头。   他坐到她身边说:“是什么都不要紧,弥弥,不用把这些庸俗的东西掺进感情里来。”   这是什么话?那她是怎么得到这些庸俗的东西的?难道不是他掺进来的?   “我会慢慢变老。”   钟弥正在想他送自己股份的原因,忽然听他低低说了这么一句话,怔了一下,立时抢话说:“你要是老了,我早就不行了,我们是差八九岁,又不是八九十岁,你不要指望我,我不行的,我什么都不行的,我从小数学就不好,我一算账就头疼,我对钱生钱没有概念,我也不懂规划——”   她害怕到碎碎念的样子叫沈弗峥不禁发笑,他按住钟弥的肩,温声喊停她说:“弥弥,你等我把话说完。”   钟弥停住话声,看着他。   沈弗峥的表情是平静的,不急不缓的音调,像孤月悬于黑夜一样清晰,寡亮而从容,仿佛长长久久,永永远远他都会是这样的。   “我的意思是,我会慢慢变老,现在是我精力最好的时候,我不会永远都像现在这么爱你,我希望那种不可避免的落差,还有其他的东西填补,让你很久以后想想,会觉得虽然沈弗峥这个人很无聊,但日子还是有点意思的。”   钟弥的瞳面突兀跳了一下。   倏然想到一件久远又无关的事,她曾思考吃醋这个词落在沈弗峥身上不合适,应该有更恰当的形容,但一直没想到。   此刻她终于悟透,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样一个八风不动的人,极强的掌控欲之下,他对安全感的需求也不是正常人能理解的,看似练出大得大失都不喜不悲的脱俗境界,其实是假的,那是他不在乎的东西。   他真正想抓住的,松开一点都不行。   不仅不能松开,他还要不停地加固维护,他才会觉得安心。   他其实不会爱人。   这种不会,不是主观意愿,像是功能缺失一样,对他来说,吃醋一种是过分复杂的情绪。   就好比一个小朋友欢欣漫天的星星闪闪亮亮,你非要跟他说天体之间的不同,这光多少年才能到达地球。   这些都太复杂了。   星星很亮,他很喜欢,他希望一直都这样。   就这么简单。   钟弥握住他的手,拇指在他手背凸起的青筋上抚了抚,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一点都不觉得你无聊。”   他轻弯起嘴角:“怎么不问我不会永远都这么爱你这句?”   “这不是实话吗?我以后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爱你啊,如果我三十几岁了,还完全维持二十几岁的相处模式,可能我也不会喜欢吧,我们一直不变,那我们两个才会很无聊,期待对方像一成不变的机器那样提供情绪价值,这也不合理。”   沈弗峥捏了捏她胳膊,手臂一伸,把人揽到怀里来。   第一次州市遇见她,离别那天下雨。   小姑娘的心动根本藏不住,眼神举止里都是露出的马脚。   她在一窗浓稠夏雨前,信口胡诌他命犯孤星,送他辟邪的小桃木无事牌,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新鲜。   拿“新鲜”这两个字形容一个女孩子,字面意思听着难免不当,流于轻浮。   他当时答,你这话也很新鲜。   如今踏踏实实把人抱在怀里,想亲就低头亲,也终于能说当日的答案。   “你真的很新鲜。”   就像春末夏初,夜雨停歇的早晨,推窗闻到第一口换季的清新空气。   整个世界都变了一样的新鲜。   睡到半夜,起床开灯,看合同,又说了好一会儿话,钟弥终于来瞌睡了。   熄了灯,沈弗峥在她身边躺下。   钟弥忽然出声:“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黑暗里,彼此体温相贴,她的声音近在咫尺:“你说你不会永远像现在这样爱我,但你会永远百分百的爱我,对吧?”   “嗯。”   睡意浮起的这一声,听来格外敷衍。   钟弥不满意,晃晃他,亲手教:“我知道你不说假话,但你这样听着特别像假话,你要复述一下。”   她刚刚用手掌撑开的一点距离,沈弗峥手臂一勾,又将彼此拉近,侧躺姿势,手臂一环便能将人紧紧困在怀里。   一低颈,话音低缓,似吻她的额头。   “永远爱你。”   对爱可能会疲倦,对你不会。   钟弥回州市过生日时,沈弗峥也有一场意外会面。   他跟孙毓静少年时就认识,仅仅通晓姓名却无交集的那种认识,毕竟京市的圈子就这么大。   但沈弗峥读书早,中间又去英国读了本硕,等他回国发展,孙毓静正好去法国读艺术了。   虽然两家人见面时非说他们之间缘分匪浅,都在欧洲留过学,但其实可以说没缘到极致,无形中一直错开,在国外连个照面都没打过。   孙小姐出身名门,也是有傲气的人,沈弗峥一直态度冷淡敷衍,她也只是遵循场面上的礼貌,私下没有任何纠缠。   她会主动找来,也叫沈弗峥意外。   她说之前几次见面,餐桌上都有双方长辈,彼此还没有深入了解过,想找个机会跟他单独聊聊。   “婚姻毕竟是大事,如果对彼此都不了解,很难说合不合适。”   话里有种不好猜的暗示。   沈弗峥也懒得猜,抽出会议前的半个小时,在一家咖啡店与孙毓静见面。   相比于彭东琳这种在生意场上跟男人厮杀也不逊色的女强人,这位孙家小姐更深谙贤内助之道,婉婉有仪,又不失精明手段。   沈家长辈都满意的联姻对象,怎么会是等闲之辈。   但今天一见,她还是叫沈弗峥刮目相看了。   沈弗峥如何宠爱一个小姑娘的事,无需特意打听,这些日子孙毓静也有听闻。   那个叫钟弥的小姑娘也不是半点长处都没有的花瓶,章载年外孙女这身份都没拿到明面上来显摆,打听了才知道,既能在马路边配合小朋友跳舞,穿上得体裙装,也能站在沈弗峥身边举杯宴京市名流,宠辱不惊这四个字算是在她身上活了。   不怪沈弗峥喜欢她。   位高权重之人,放着百花齐放的戏码不看,非要豪掷千金捧一枝独秀,自然就成了脍炙人口的饭后谈资。   豪门轶事多少年翻不出新花样,连她自己的父亲都在外有个不为人知的私生女,那又怎么样呢?见不得光就是见不得光,她从小就懂,什么该争什么不该争。   他们本就八竿子打不着的留学经历,也很难提供什么有意思的话题,从学校讲到专业,再讲到京市,彼此所处一个圈子,圈内八卦也都各自听过。   她先不说钟弥,讲起旁巍,说去年昌平园听戏那回见到他的女儿萍萍,小姑娘真是可爱,好好一个家庭可惜了。   “我听我婶婶说,是旁先生身边有个小明星,我倒不觉得全是那个小明星的错,彭东琳把人逼得太紧,其实只要大家各司其职,互不干涉,萍萍未必不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现在倒是可惜了。”   沈弗峥听懂她的意思,淡淡一笑:“孙小姐见解独特。”   孙毓静端起咖啡浅浅呷了一口,她脊背挺直有种胜券在握的笃定优雅,放下杯子,微笑道:“联姻是对双方都有益的合作,你有心爱之人,和你有一位得力的沈太太,这并不矛盾,沈四公子一直不肯给彼此进一步发展的机会,是觉得我善妒,不能容人吗?”   “孙小姐出身清流显贵,自然气度非凡。”   沈弗峥看着她眼里丰盈的神采,稍顿片晌,又淡淡道,“我那位心爱之人,她不敌孙小姐半分,非常之——”   “善妒。”   “不能容人。”   他语气不紧不慢,却足够孙毓静的脸色地覆天翻,前一句里的“清流显贵”仿佛瞬间也有了不动声色的嘲讽意味。   哪个正常女人会在婚前就这么慷慨大度,让丈夫放心养情人。   沈弗峥稍露一丝头疼表情。   “她的东西,别人要是碰了,她就不要了。” 第68章 茉莉茶 世无其二   到五月, 京市俨然入夏。   沈秉林从外地休养回来,不晓得是灵山秀水可医陈疾,还是满意沈家如今平息下来的现状, 瞧着精神瞿烁。   晚上一大家子和和气气围桌吃饭,时不时厨房又添一道热菜过来。   蒋骓坐下首, 热气腾腾的盘子从他这儿堆上去,水陆毕陈的珍馐, 人人执筷却无食欲, 都心不在焉地往油盐里捡些味道,装装样子,静静等着老爷子发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沈秉林终于出声了, 说的倒不是坐他身旁的沈弗峥, 而是隔桌子,看向对面的蒋骓。   “你跟那个叫小鱼的丫头,订婚有好些年了吧。”   蒋骓一愣, 没想到会扯上自己。   他虽然姓蒋, 但沈禾之在这点上倒是不顾及他爸蒋闻的感受, 强势到底,不许他脱了沈家的营帐, 在外, 很少有人说他是蒋闻的公子,都称他沈家的表少爷。   但实际上, 沈秉林对他不怎么上心。   或许是他成年时, 从高位退下来的外公上了年纪, 心力不济, 也或许是他教养出来的沈四公子,已然出类拔萃,再没更好的苗子能叫他再亲手去栽培。   在这个家里,沈弗峥是能把一碗水端平的人,哪怕和沈禾之闹得不愉快,也不会薄待她的儿子。   但沈秉林不是,他一贯偏心得众目昭彰。   几十年云谲波诡,为他殉道的,不计其数,他唯独记一个两袖清风的章载年。   他的孙辈里,他最喜欢的也是有几分像章载年的沈弗峥。   提到小鱼,蒋骓眸色微沉,他怀疑厨房今天没把鱼腹处理干净,好生生一块鲜嫩鱼肉,回味居然发苦发腥,叫他声塞喉舌。   旁边的沈禾之乐见老爷子惦记蒋骓,殷勤替沈秉林布了菜,笑说:“十八岁成人礼一并定的婚,是好些年了。”   沈秉林略略回忆说:“那小姑娘瞧着很讨喜,与你也般配,能定下来就该定下来了,省得家里操心。”   蒋骓听明白了,这是拿他点沈弗峥呢。   他都能听明白的事,在场不会有不懂的,沈禾之立即应着,话里有话:“小鱼和蒋骓都是懂事的好孩子,门当户对,我们也没什么可操心的。”   沈秉林微微点头,说小鱼的父亲就这两年还要往上走,以后的确能帮上蒋骓不少,好马要配好鞍,才走得快,走得远。   “红顶商人做到这个份上,很可以了。”   桌上刚刚鼓涨起来的话兴,还没来得及往沈弗峥身上引去,沈秉林这句话,好似一根针,敏感地刺破热胀的水泡。   红顶商人,小鱼的父亲是,章载年也曾经是。   饭后,先是沈弗峥的父亲沈承之和沈禾之兄妹俩去了老爷子书房一趟。   蒋骓和沈弗峥在偏厅下棋,蒋骓已经连输两局,心不静,隔着庭院里映着葳蕤花木的寥寥灯火,往另一侧书房必经的走廊上看人出来没有。   等沈弗峥落子,蒋骓回头一看,棋面死局已定。   他攥着手心两颗快要生热的黑子,目光从回天乏术的棋局上,看向执白的沈弗峥,一派平静,似夜里无波的井。   稍后,廊上有人影走动。   门口有人来唤,老爷子叫沈弗峥过去一趟。   桌上两盏未动的茶,看样子刚刚书房里聊天的内容不太轻松,他的父亲和小姑姑连水都没喝一口。   那幅“饮冰肃事,怀火毕命”挂在书桌正当前,沈秉林穿一件黄玉色的绸料唐装,手中运一笔饱墨,在案前写字。   地上弃了两张长卷,可能刚刚沈承之兄妹俩来时,他便如此。   怪道连茶都没敢喝一口。   一言不当,叫老爷子笔墨搁置,便是错处。   沈弗峥经过那两张废卷,猜想它们的由来,走近了,喊了一声爷爷。   沈秉林没抬头,只出声,叫沈弗峥过来看看这幅字怎么样。   “遒丽有余,灵动不足,像——”   他略思忖时,沈秉林侧看过来,他便迎着那种浮于表面的敦雅目光,领教其中无需狂澜作配的深坠,毫无怯惧,点评的话声淡淡续上。   “像被囚住拳爪的老鹤。”   沈秉林闻声开怀,笑容深长却有些意味不明,手背敲了敲桌面,道:“人总是要老的,可你父亲你姑姑,他们的拳爪,离老还远着呐,你从小,我就教你,兴旺离不开一个和字,这‘和’字里有半个‘利’字,利来利往才是最长久稳定的和气,手里的线要多,这幕布后的皮影小人才能舞得好看,你这次做得很好,用你二伯来制衡你父亲,你二伯明年回京任职,你以后的路还会更好走。”   “只是为了个丫头,跟家里人闹得这么不愉快,不像你了,你父亲和你姑姑对你意见都很大。”   这是沈秉林第一次提及钟弥。   其中态度沈弗峥拿捏不准,但也不是很在乎,沈秉林拎着三尺熟宣,将自己满意的字晾到一旁。   一截长长的香灰从首端积重折落,小小星火一瞬明灭,幽幽檀香中,沈弗峥话音亦如一缕烟轻,却同样有经久不散的意味。   “她叫钟弥。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的‘弥’。”   “你姑姑提过几次,我记着了。”   沈秉林背着光,在另一张书案上看木料,嗓音辨不出情绪,“说这个丫头很有本事,不是个能受屈的主儿。”   爷孙俩看似互不相干各做各事,话音前始终牵连着。   金丝楠木的镇纸推开,沈弗峥沉腕运笔,写的和说的全然不同,也未见墨尖有半刻停顿。   “章老先生把她教养得很好,如果她到我身边来,却要受了委屈,我担不住您这些年夸我的这句青出于蓝,我会有愧。”   静默片刻,突兀有声。   “好一句‘有愧’!”   沈秉林哼笑一声,转过身来,目光锐利地打量着沈弗峥,似笑非笑,觉不出是失望还是满意:“学了这么多年章载年,还是学不成,骨子里还是沈秉林。”   为欲成之事,可以为之不择手段,背刺挚友,损伤亲人,在所不惜。   沈弗峥离开书房时,案上留着八个字,饮冰肃事,怀火毕命,遥遥照应墙上那张字。   他摹得太像。   可这八个字不是章载年教他的,是他在沈秉林跟前一笔一笔练出来的。   沈禾之在偏厅见沈弗峥从廊上走来,一盏盏夜灯辟出光明,就会反衬黑暗,明暗交织出一股深沉涌流,静默淌过,他从容走于其间,列松如翠,郎艳独绝。   这些年,浸着沈秉林的权势,溢着章载年的风骨,泼天富贵里,唯沈家四公子独显一段清冷气韵,濯濯其华。   多叫人满意。   沈秉林分明也不属意钟弥,言语间,却还是不愿出面当这个拂了孙子意的人。   他以梁屋作比,沈家是屋,沈弗峥如今是那根不可或缺的梁柱,他能为沈家撑开体面荣华才最紧要,至于这梁面上他要刻什么图,是沈家的事,但跟梁塌了比较,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就算不看门第,可钟弥是什么人?章载年当年低调离京,事情才平息,钟弥进了沈家,难保不会有人旧事重提,父亲难道——”   笔尖一顿,晕开难看黑点。   沈秉林森然抬眼,截断话,问沈禾之:“什么事值得重提?”   沈禾之当即禁了声。   一旁的沈承之在收到妹妹的眼神后,仓促地开口解围:“只怕这件事章家那边也不会同意。”   “哗”一声。   一张废卷被拂落,如此轻的声响,居然也能叫人冷汗涔涔,心惊不已。   沈秉林没作声,铺开新纸。   沈承之一回想,这么多年,沈家人年年去州市看望,明面上的和气已经讨来了,为什么章家会不同意?因这是一方为心安强求,一方作顺应妥协的结果。   真有和气,这么多年章载年怎么也没有回京?   老先生骨子里清傲,从没有一刻低头。   沈承之便知道自己也失了言,连忙补救说,“倒也不是说钟弥不好,只是孙家小姐更合适一些,对阿峥的未来也有助力,他该娶一个体面得力的妻子,叫家里安心,才不枉父亲这么多年对他教导栽培。”   书房内良久无声,沈秉林搁了笔,一抬头便是墙上鸾漂凤泊,不衫不履的书法,挂在那儿很多年了,那是一个笔正心正的人留下的墨宝。   他缓缓道:“体面,得力……”   叹息之间,人仿佛骤然衰老,失了仅剩的锐气,轻飘飘一张纸,又落了地,兄妹俩刚对视,就听沈秉林低声说,累了,让他们先回去吧。   “叫阿峥过来。”   沈禾之捧起杯盏,今年多雨,南地的春茶尝着苦涩,她看着庭院内沈弗峥愈近的身影,心内冷嗤一声,这么多年一枝独秀,如今当真是世无其二了。   她本该没什么怨言的。   她的儿子受沈弗峥照拂,沈弗峥在家族内的维系平衡上,没有错处供人指摘。   错就错在沈弗峥自己轻贱,她牵红线到蒋骓堂姐那儿,他都瞧不上,她虽恼过,但也只当这位光耀门楣的侄子目下无尘,心气甚高。   细算算,的确是蒋骓堂姐高攀。   可章清姝的女儿又何德何能?   当年章家离京,昔日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一朝不堪配,她才同蒋闻结了婚。   虽然婚后蒋闻待她一直冷淡,但这“不堪配”三个字,永远叫她思之快意,永永远远胜章清姝一头。   章清姝这辈子都不配再与她相提并论。   如今她的女儿要飞上枝头变凤凰?   她决不允许。   既然老爷子不肯表明态度,那就让章家人来表明态度,当年章载年也不是非离京不可,是他傲骨难折,才断送了章清姝和蒋闻的姻缘。   章家人宁折不弯,是低不下来头的。   隔天,她就叫人备车去了一趟州市,这么多年,礼往这儿送,没被收过,她自己倒是第一次过来。   正值五月,车开不进巷子里,只能步行,一路槐花如雪,沈禾之却深深拧着眉头,嫌这浓郁花香太粗俗乡野。   两进的小院子,随处可见墙瓦修补的痕迹,任人怎么吹捧独树风骨,到底是凡夫俗子,落没了就是落没了。   院子里,花草倒都一派精心照料的葱郁。   蒋闻说过,章载年除了擅书擅画,也喜欢侍弄花草,尤爱养兰,兰者,纤弱不失筋骨,暗香盈盈,品性脱俗。   当时以为是借花思人。   如今一看,倒是真的。   一个手脚麻利的老仆出来迎她,不冷不热的态度说着:“老先生最近身体不好,刚刚午睡醒来,要缓一会儿,您先请到偏厅喝杯茶。”   糙木茶案上,却置一杯九窨一提的茉莉银针,耗时费力的复杂工序亦表明昂贵价格。   沈禾之望着杯子,淡淡笑容里藏着些许讥讽,到底是假清高,离了京,封了笔,还不是要摆门庭若市的谱。   “这么好的茉莉银针,市面上怕是难找吧?老先生身体不好,倒是为难他常见客了。”   蒲伯将茶盒放回原位,背身整理柜子,淡淡答着:“不怎么见客了,今年就开春沈四公子来看望,老先生见过,这茶也是他带来的,老先生不爱喝花茶,我们弥弥小姐倒是喜欢,平时家里女亲朋过来,就让泡这个茶。”   听到沈弗峥,茶香浓得沈禾之眉心一跳,她装作自然放下杯子,问道:“我那个侄子常来么?”   “前年第一回 来,之后年节来看望过几次,人不来,也叫人送礼来。”   沈禾之蔑然翘起唇角,怕是沈弗峥对他自己的父亲也没有这份孝心,为着个小妖精,倒真是着了迷。   “阿蒲。”   外头喊了一声,老仆忙应着出去,再进来,手边搀着章载年。   他不像沈秉林那样老了衰了,威严依在。   章载年年轻时是就是没架子的人,看人总有三分温笑,从容如暮春晚风,垂垂老矣也有一股子蕴藉自华的气度。   他瞧着茶案前的人,眯眼辨了辨,好像过去的事情许多都不记得似的,好半天才说:“是禾之啊。”   沈禾之几乎在这一声里软了手脚,时光飞转到年少时,她为了见蒋骓,不得已去常锡路找章清姝,因蒋闻总是跟着章清姝跑,两人形影不离。   但她跟章清姝不交好,抹不开面子去敲门,经常在门口犹犹豫豫时,碰见下班的章载年,提着一兜子水果,那时候他笑起来脸上还没有这么多皱纹,很是温润英俊。   “是禾之啊。”他走近问,“怎么不进去?”   她接过章载年递来的苹果或者橘子,捏在手里,掐来掐去,大小姐的架子将她撑得不发一言。   章载年对小辈总是友善宽容,便揽着她的肩,笑着说,进去跟清姝他们一块玩吧。   再坐下来的时候,沈禾之脑子是空浮的,只见对面的章载年嘴唇在动。   “好多年没见过你了。”   这趟过来要说什么话,沈禾之一早想清楚,此时却思绪尽乱,由着本心的,从蒋闻谈起。   “您当年离京不久,我就和蒋闻结了婚,不好意思来见您。”   章载年和蔼笑笑:“各有姻缘,都是好事。”   最后在叙旧般的聊天里,她依然把这趟过来想说的事说完了。   她说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您离京,如今跟蒋闻在一起的应该是清姝,到底是门第之别把他们分开了,最后我才能跟蒋闻结婚,如今看着小辈们像是要重蹈覆辙,很不忍心。   “您当年要是肯抹开些面子,继续留在京市发展,今时今日也不会是这样的章家,您的外孙女未必不是阿峥的良配,如今云泥之别,倒叫人都很为难了。”   “阿峥父母很满意孙家千金,前阵子这孙小姐还找上阿峥,说肯让阿峥把弥弥养在外头,这……实在荒唐,也太侮辱人了,弥弥应该也没跟你们说,小姑娘一个人在京市无依无靠,也没什么法子,实在是叫人心疼。”   话点到为止,天擦黑,沈禾之就从巷子里出来了。   而章载年,坐在晚饭桌上,依然眉头紧缩,提不起食欲。   见菜都快凉了,老先生还没动筷,蒲伯提醒一句。   章载年心思深重地说:“想到清姝了,是我的傲气,毁了她的姻缘。”   蒲伯忙劝着:“您千万别这么想,后来不也嫁给合心意的人了,清姝小姐也说过,她不后悔。”   “后悔又当如何?悔也无用。”章载年神情越发落寞,低低说,“可现在弥弥,不该的……”   他想起上个月钟弥回州市过生日,他夸她这趟回来像长大了,在桌前练字都比以往静多了。   钟弥抬头,心事重重里露一个笑:“人嘛,总会长大的。”   章载年也笑,说着:“是长大了,有心事也不跟外公说了。”   钟弥放下笔,亲昵抱住他胳膊说:“如果有好事,我就告诉你!”   “那不是好事就不告诉了?”   钟弥花儿一样的笑起来,撒着娇,逗他乐:“怎么会没有好事!我昨天吹蜡烛都许愿了,满陵阳山的菩萨都听到了!现在正在施法呢!”   外公笑容慈爱,搭着她手背轻轻拍,说好好好,外公等着你的好消息。 第69章 卷草纹 意延绵,一生美满   五月中旬, 京市过午的阳光已见盛夏燥烈,从舞团大楼的檐阴下走出,灼日将人烘烤, 钟弥加快步子往停车场走去。   刚刚联排结束,回化妆间, 手机里躺着一通章女士的未接来电,浸满卸妆水的棉片敷上一侧眼皮, 她拿另一侧的视线瞄回拨过去的手机。   几声嘟响后, 屏幕上显示由零开始跳升的通话时间,钟弥戴着蓝牙耳机,说自己刚刚在排练,才看到手机。   “有什么事吗妈妈?”   棉片卸下一片浓彩,她换一张新的, 往另一边眼皮上盖。   两秒安静, 章女士柔和的声线从电话里传来:“你外公来京市了,年纪大了,可能也是太久没出过远门, 人刚到, 准备去酒店, 心脏病突然犯了。”   卸妆水倒多了,手下按力一重, 液体渗进眼缝, 辣得整个脑颅内神经紧吊,钟弥忍痛睁开眼, 忙问:“外公现在怎么样了?”   “没大碍了, 就是人还没醒。”   妈妈的声线不急不缓, 仿佛在跟钟弥说不用担心。   外公心脏有问题不是一天两天, 之前在州市也有送医抢救的情况,这种病除了注意饮食,最重要的就是平时静养,多多保重身体。   钟弥实在不明白。   “好端端的怎么非要往京市跑?现在天气又热起来了。”   很不适宜出门。   更别提来京市,这么舟车劳顿。   章女士微微提气却没说话,钟弥隐隐听到些模糊的对话声,猜想可能是此刻旁边有人,不方便说话,便改问了其他情况:“就你和外公两个人来京市了吗?”   话出口,钟弥就开始难受,外公忽然发病,妈妈一个人该多手忙脚乱,想问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却也有预感,大概是有什么不提前告诉她的原因。   章女士似乎知道她的心情,温声安抚:“蒲伯和你淑敏姨,还有淑敏姨的儿子都一起过来了,开家里那辆七座车,你外公平时吃的药,什么都带齐了,外公刚有症状我们就来医院了,现在情况算好。有人来看望,你外公还没醒,就,都在这儿等着,你过来吧,你到这儿妈妈下去接你。”   钟弥眸中闪过一丝荒谬,笑不成笑:“有人来看望?”   这才多久?连钟弥都是刚刚才接到妈妈的通知。   章女士简单解释,提了一个人,外公以前的门生。   钟弥知道这个人。   外公只教过沈弗峥一年字,而这个人才是真正意义上沈弗峥的书法老师,与沈家来往密切,现任书协主席,人很朴素随和,风雨不改,年年都会去州市看望外公。   今天就近送医才知道,他太太是这医院的副院长。   “弥弥,事情都是瞒不住的。”   章女士这话像一句提醒,钟弥立时了然,外公是知道自己和沈弗峥的事了。   “妈妈……”   “见面再说吧,”章女士问她是不是自己开车过来,叮嘱她,“慢点开车,不着急,没什么可着急的。”   刚才跟妈妈通话时,有其他电话切入的提示音,是沈弗峥打过来的。   沈家已经有人去了医院,沈弗峥不可能不知道。   他本来是准备跟钟弥说外公的情况,得知她知情,已经开车在路上,便说:“不用担心,我问过外公的情况了,还算好,你自己开车要慢一点。”   钟弥心里一暖:“你怎么跟我妈似的。”   “我跟阿姨都一样担心你,像不是很正常吗。”   钟弥心说,是你跟我妈一样都拿我当小孩儿吧。   沈弗峥说他人在城郊,赶去医院估计很迟,叫钟弥有事随时跟他联系。   钟弥到了医院,见到章女士。   外公血压高,每年入夏到秋天,最容易心脏不舒服。   按说章女士不应该同意外公来京,即使外公说出的理由是钟弥来京读书四年,入学到毕业,他从没有来见证过一次,如今他的外孙女在京市最好的舞团跳舞,再不去瞧瞧,以后身体更差,只怕会更没有机会了。   “蒲伯悄悄告诉我,前几天沈家的小姑姑来了一趟,跟你外公说了,你跟那位沈四公子在一起,沈家那边的态度不太好,可能……外公是担心你吧。”   章女士声调低低,听钟弥自责地说外公肯定是担心我了,又长长一叹说,“也可能是,他自己心里有遗憾。”   钟弥看向妈妈。   章女士亦与她对视着目光:“一直都没告诉你,其实我说要跟你爸爸结婚的时候,你外公也是不同意的,不是你淑敏姨以前跟你开玩笑说的,嫌你爸爸没文化,你外公是担心我在用自己的婚姻气他。”   “为什么会这样担心?”   “因为你外公当年离京,我虽然没说什么,心里是怪他的……多少,舍不得吧,青梅竹马的玩伴,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明明也有机会留下来,他不肯要,所以我们所有人都要跟着他回到州市,去面对以后完全未知的生活。”   钟弥懂了,外公虽然也没说什么,但他也知道女儿在怨他。   所以这么多年,祖孙三代在饭桌上,总是靠钟弥一个人将两头热闹起来,父女俩很少单独相处,说话也不多。   章女士忽然盈泪,掉落面颊,又很快地低头抹去,她怕钟弥担心,随即弯起一个淡淡笑容。   “对你外公,我很懊悔一件事。”   跟钟弥父亲结婚时,章载年曾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好了,嫁给这样的人,以后的日子可能会过得有些辛苦。   章清姝跟他说,我想好了,我知道我要嫁给什么样的男人,我很满意。   章载年劝她不要赌气。   她便说自己没有,想得很清楚,说他没读过书,所以不懂那些一尘不染的大仁大义,也不会冠冕堂皇地趋附权势,他满心满眼地爱我,他让我觉得我很重要。   冠冕堂皇的是青梅竹马,一尘不染的又是谁呢?   这话刺痛了沉默的章载年。   即使女儿的婚后生活顺遂,年纪大了,每每思及,他也很难忘记作为父亲曾经的失职。   这不可解,他不可能穿越时光去替女儿争取或许会截然不同的未来,因一切都已是定局。   如今,他想去弥补遗憾。   虽然早就释怀,也说过无数次自己从不后悔,章清姝却知道,那或许也是父亲的心结,他有心出力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人生,但钟弥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作为外公,他想将外孙女的路铺得平一些。   这一生,旁人的盛赞如耸峙高台,将他架得很高,甚至剥夺了一些他作为人的私欲,溢美之词何尝不是受困之枷?   背负一生的东西,到晚年,肯放下来,不做清风霁月的章载年,单纯去当一个弥补缺憾的父亲,当一个忧心忡忡的外公,或许也是一种圆满。   所以章清姝没多问,便答应同他一起回京市来看看钟弥。   听完妈妈的话,钟弥急糊涂了,一时绕不过来弯,不明白既然沈禾之说现在沈家的态度不好,为什么她会着急找上外公,说什么心疼她跟沈弗峥不是良配这种话。   到底是故人,章清姝对沈禾之的脾性有几分了解,浅浅一笑说:“可能是所谓沈家的态度不好,并不是什么阻力,你那个男朋友有本事不听她的话,甚至不听沈家的意见,她着急了,希望你外公可以出面阻止你们在一起吧。”   外公为什么会出面阻止呢?   齐大非偶,一世清高的章载年,不许自己的外孙女因攀高枝而受到轻视,宁愿断情,也要守住颜面。   沈禾之敲的是这个算盘。   可惜,外公不仅没有劝阻,反而为外孙女回了京。   钟弥顿觉心内滋味复杂,外公将她看得比什么都重。   她随着妈妈上楼,问外公现在的情况:“医生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才能醒?”   “没说,还要看情况,多休息也好,你外公很久没出门,或许也是累到了,等你外公醒了,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说自责的话,知道了吗?”   钟弥点点头。   她明白,她如果自责,外公也不会好受。   “那外公这趟过来是打算做什么?是要见什么人吗?”   母女俩出了电梯,遥遥见到病房外站了几个衣着体面的人,钟弥认出蒋骓的父亲,蒋闻正一脸心焦同穿白大褂的医生在说话。   章女士敛了敛眸,对钟弥说:“不重要了,反正现在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要见了。”   章女士问她阵子在京市过得好不好。   钟弥捏捏她的手:“你不会真信了别人的话,觉得你的女儿在京市含辱忍垢吧?”   她听蒋闻派来的人说过钟弥在京市的情况,沈家这边的压力沈弗峥都是一个人在处理,他把钟弥保护得很好,没有人去影响她的生活。   得知沈禾之来州市,她更确定了,如果情况真的不好,已经能影响钟弥,沈禾之不会舍近求远来州市煽风点火。   但看不到钟弥,章女士也无法完全放下心。   她明白感情里的事,冷暖自知,旁人看起来的爱护有加,有时候不一定是全貌,有些心酸委屈藏在细节里,无可与人说。   她担心自己的女儿偷偷难过。   章女士不说自己的担心,只摸摸女儿的头发,淡笑着:“那倒没有,你啊,一早被你外公惯坏了,吃不了苦,只是你那男朋友的小姑姑实在是……”   钟弥也叫她别担心:“我不管她的。”   不止是沈禾之一个。   那次跟沈弗峥从南市回来,钟弥就想通一件事,像蒋小姐那样人人满意的婚姻有什么意义?   人人满意是因为处处迁就。   所以蒋小姐活得像个傀儡,还要不断自己洗脑自己,才能继续忍下去。   “我不会轻易把自己放到受害者的位置上,花时间去感受那些恶意中伤,别人随便说一句难听话,我就立马去委屈、去愤怒,那我也太好欺负了吧,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总不能别人一说我,我就停下来哭一会儿,那我会走得很慢很累。”   那样,就不能和沈弗峥并肩了。   紧紧牵着她的手的沈弗峥,慢慢地,也会觉得很累。   最后他们都会在这样的感情里疲倦。   那些有意见的,难道在意的真是她家世不够好吗?出身平平的女孩子那么多,怎么不见他们挨个去指点,他们在意的是这样的她,居然可以站在沈弗峥身边。   “妈妈,我不是受害者,我是赢家。”   章女士目光里渐渐有湿润的欣慰,看了眼前的钟弥一会儿,粲然一笑说:“上次你回家,你外公说你瞧着像长大了,我还没看出来,现在看,是真的长大了,看来你那个男朋友不止对你好,也教了你不少道理。”   这话不是沈弗峥教的,但确实是钟弥在他身上学到的。   他本硕读哲学,回国从商这十来年,怎么可能处处是坦途顺境,沈家内系旁支一大帮人,哪一个是好应付的?纵然有他爷爷的青眼,这些人对从零开始的沈四公子难道没有苛难指点?   蒋骓现在才走到哪儿,还是有沈弗峥帮扶才不至于焦头烂额,如此,他还是会把情绪带到生活里,多多少少影响了他和小鱼。   钟弥才懂,沈弗峥为什么会是情绪少见的人,或许那些情绪也曾有过,但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那些不适宜的东西早就摒弃掉了。   他甚至不会去纠结父母待他是否有真心,有时候这黑心资本家是真的很容易知足,该父慈子孝时,演好自己的角色,齿轮该转时就转一下,很简单轻省,他也不再多求。   这样的人,心里居然还有一点温热爱意,简直像个奇迹。   天黑时,沈弗峥过来了。   五月的天气,医院走廊的冷光源下他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西裤,从电梯那儿径直朝钟弥走来。   “外公醒了吗?”   钟弥说刚醒。   沈弗峥跟章女士打招呼,喊了一句阿姨好,在场还有不少沈家的人,连沈禾之都拎包到场,见沈弗峥来了,也说起话。   章女士便只朝沈弗峥轻轻点头示意了一下。   钟弥低声说:“你爷爷刚刚来了,在里面。”   医生说需要静养,病房里不宜人多,沈家人便退出来,外公也叫钟弥和章女士去外面等,两个老人单独说话。   钟弥又说:“你爷爷是跟着你小姑姑一起来的。”   沈弗峥“嗯”了一声,知道这件事。   蒋闻先前在文化/部,跟沈弗峥的书法老师交情匪浅。   前年去州市,盛澎曾经纳闷文化/部和书法协会举办的百年艺展,钟弥外公的名字怎么排得比孙家旁家那几位都靠前,事必有因,哪怕这人已经封笔离京,其中依旧有撇不开的人情世故。   章老先生入院的消息一传出来,蒋闻第一时间赶来医院,而沈禾之则是第一时间奔回了沈家。   再同沈秉林一起来医院时,她只站在沈秉林身后,旁人再虚情假意到了都会问一句老先生现在怎么样,唯她不敢说话。   现在两个阔别二三十年没见面的老人在病房里,说什么,不知道。   病房外头这一帮沈家人,心慌意乱,如坐针毡,真忧心的有蒋闻,其余不忧心的也装作一副惶惶关切的样子,毕竟沈老爷子已经亲自到了。   而与章载年有着血缘的钟弥和章女士只是平静等候。   一向情绪寡淡的沈弗峥,瞧着反而和她们更像一家人。   彼此之间,泾渭分明。   舞团里联排到下午,钟弥今天没顾得上吃中饭,这会儿肚子轻轻叫了两声,只有近旁的人听到了。   章女士转头,视线自然地在沈弗峥身上落了一瞬,再看向钟弥,劝着说:“外公已经醒了,你们俩去附近吃个饭再来吧,就这么等也不知等到什么时候。”   钟弥本来不愿意,外公醒了,她刚刚只在门口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跟外公说上话。   章女士拍拍她肩膀:“你待会儿饿着肚子在外公跟前,叫他知道了,又要担心你在外面不好好吃饭了。”   钟弥这才答应。   沈弗峥说:“那您也要吃饭,需要点什么,我安排人送来。”   章女士冲他微笑:“我随便吃点就好了,不用太麻烦,你们去吃吧。”   进了电梯,密闭的空间本该叫人闷窒,钟弥看着电梯的金属门,模糊不清,映着自己和沈弗峥的影子。   忽而,她肩膀上环来一只手,头顶上方传来声音。   “可以不用那么撑着了。”   钟弥先是鼻翼一酸,默默地朝他转过身子,将脸埋到他肩下。   沈弗峥收回手臂,掌心轻轻地一下下抚着钟弥单薄的背,哄着:“外公没事了,其他事,也不会有,我在呢。”   刚刚身边有妈妈,对面有沈禾之,钟弥看见外公病容,一瞬间湿了眼睛又强行忍回去,她怕妈妈要分心来安慰她,也不想在外人,尤其是沈禾之面前露出弱态。   以为自己装得很好,没想到早被人看透了。   想说的话很多,这一刻却淤堵在喉,连呼吸都苦涩,钟弥往他身上蹭蹭,想汲取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电梯很快到层,有人在门口等。   钟弥被沈弗峥牵出去,到无人处,他停下来,知道钟弥刚刚想说话但被电梯到层的声音打断,轻声问她:“在这儿说,还是去车上?”   医院是一个与生老病死紧紧相连的地方,哪怕深夜,灯火通明处依旧见病人和医护人员进出来往,没有人的眉头是舒展的。   凭一点路灯余辉,钟弥看向沈弗峥。   他也皱眉,为她皱眉。   钟弥拦腰将他抱住,侧脸低着,贴他胸前:“没什么想说的,外公没事就好了。”   沈弗峥摸着她后颈的头发。   他目光放远,看着大厅玻璃外急匆匆驶来的一辆救护车,这种时候,应和一句“没事就好”好像就可以了,被推下车的病人半个身子鲜血淋漓,情况比预想还糟糕,一行人朝急救室冲去。   片刻沉默后,沈弗峥出了声。   “跟我也不能说实话吗?就算是无理取闹也没关系,现在这里只有我,在我面前,你不用那么懂事。”   她仿佛不能说话,只能以沉默维持坚不可摧的状态,稍有响动,那些忍下去的委屈也仿佛有了宣泄的出口。   “我觉得,我也没做错什么,但是让外公这样担心,还让他犯病进了医院,我看到他躺在那里,我好难受,我不知道要怪谁,可是我真的好生气,如果今天外公因为来京市有什么闪失,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没有哭,泪花在眼眶里宁死不屈地打转,那神态比落泪还叫人心疼。   沈弗峥放低声音问她,为什么会不知道怎么办?   眼泪一落,钟弥快速去抹,没抹掉,将水迹分成两道,视线一明,好像也立时没了顾忌,咬牙切齿的模样,凶狠里又见几分稚气可爱:“因为杀人犯法!”   沈弗峥手指擦她眼下泪痕,人倒是笑了,疏疏浅浅一抹弧,注视钟弥的眼睛被灯光映得清寂又好看,像皎皎白月映在酒碗里的影。   连声音也似酒醇。   “还说不知道怪谁?这不是怪得挺准的?”   钟弥没忍住,破涕为笑。   也习惯了,反正在这个人面前,她无论怎么装最后都会被看透,也根本装不下去。   “我当然要怪她!要不是她,外公今天就不会来京市,也不会住院。”   说完,钟弥也露出很讲理的苦恼表情,“可是,她也没有无中生有,顶多,顶多是添油加醋了,我跟你在一起是事实,孙小姐说的什么肯让我养在外面,也的确是她说的话,只是你小姑姑没有告诉外公,你当时就拒绝了,尽捡那些难听的跟我外公讲,惹我外公担心我,我就算找她吵也不知道吵什么,好像真吵起来,我也不占理。”   “真这么生气吗?”   “嗯!”钟弥肯定又赌气地点头。   沈弗峥问她:“那你想怎么办?”   钟弥目光先是游弋,最后眼皮一抬,望住沈弗峥,拖拽着声音问:“你刚刚说无理取闹也没关系,是真的吗?”   沈弗峥眉角稍动,淡淡的:“你说。”   “我刚刚在走廊看着你小姑姑,脑子里其实想了很多。”   “想什么?”   “想她‘好心’跟我外公说的那些话,她不是说心疼我不是你的良配,担心我高攀不起,会受委屈吗?那我要跟你结婚,不止结婚,我还要她来当证婚人,让她来见证我的幸福,好放下她的那些‘心疼’和‘担心’。”   钟弥说完就一副解气的样子。   沈弗峥很意外:“你要我的小姑姑来当证婚人?”   “不行吗?”钟弥故意这样说。   整个沈家,反对动作最大的就是沈禾之,他们不过只是恋爱,沈家还只是态度不明,她就已经坐立难安到要亲自去州市找章家人来反对,可以说在棒打鸳鸯这件事上,她已经出了全力。   这样的人,你让她来证婚,说那些花好月圆,白头偕老的话?   钟弥虽然气急了才这么想,但也知道这很离谱。   沈弗峥思忖片刻,缓缓道:“是有点无理取闹——”   钟弥正要解释自己只是随便说说,却听他接着话说。   “但也不是不可以。”   “啊?”   钟弥呆住,嘴巴合不上,“这……也可以吗?”   这对沈禾之来说,不是比死了还难受?   “你愿意嫁给我,我自然要给你一个你满意的婚礼,你希望谁来证婚,我就去请。”   钟弥也不知道话题是怎么忽然就跳到了商量结婚上,只是她还清醒,也知道现实:“你小姑姑她,不会愿意的吧?”   “又不是你跟她结婚,你管她愿不愿意呢。”   钟弥一时没听懂。   沈弗峥捧起她的脸,拇指抚着她眼下不久前被眼泪润湿的一小片皮肤。   他真的很见不得她掉眼泪。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她的情绪在他的感官里是数倍放大的,看她开心是,看她难过也是。   他声音轻轻低低的。   “你只需要管你愿不愿意的那部分,你想清楚,然后告诉我,至于其他人,他们愿不愿意能左右什么?只要你愿意,那些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明面上不都要笑着来鼓掌道贺,说新婚快乐。”   至于沈禾之来证婚,不需要给她愿意来的理由,只要有她不得不来的条件就可以了。   也不是多么难的事。   听懂意思,钟弥久久张口无言,好似被惊住。   沈弗峥按住钟弥的肩膀,忽然说,弥弥,很抱歉。   眼皮一跳,钟弥回神了,又好似跌进新的懵懂境地里。   她表情动了下:“干嘛道歉?”   “一般人结婚,双方亲友应该都会真心送上祝福吧?这点我很难为你做到,可能我们结婚之后,这种情况也很难改变。”   他把话说得诚恳。   钟弥也知道所言属实。   她没有因此不开心,反而胸臆充盈,平添力量,好似于无边汪洋攀上一只孤舟,这只舟是她的全部,这只舟视她亦然。   至于四周那些可能永远不会消失的浪涛声,只要有这舟在,她都不会害怕了。   “我不需要那些人的真心,”钟弥手掌按上他胸口,“我只要这颗。”   她脚一踮,手臂拥住他。   声音格外认真动听。   “沈弗峥,我愿意嫁给你。”   这一抱突如其来,话更是,沈弗峥手臂悬空,顿了两秒,才慢慢收拢,搂住挂在自己身上的人。   他嘴角不由轻轻弯起,不知道要不要提醒钟弥,她这台词有点快了,他还没问她愿不愿意。   不过只要她愿意,其他都不要紧。   紧接着,钟弥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得先祭五脏庙,再去拜月老。   医院门口都是些快餐店,两人沿街走,找了一家面馆,在靠窗位入座。   餐上得很快,热气腾腾。   沈弗峥忽然问她:“你刚刚说愿意嫁给我,不是只为了让我小姑姑来证婚吧?”   米白色的手工面条浸了红油,被两根筷子挑到嘴边,钟弥动作一滞,面条滑回汤碗里,筷子尖空空荡荡。   她眨了眨眼:“当然不是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只是问问。”   钟弥说:“我怎么可能是因为她,我当然是因为你。”   沈弗峥也挑起面,略略带点笑:“因为我什么?”   钟弥想了想,筷子头干脆杵进汤碗里,细数着:“当然是因为你玉树临风,腰缠万贯,满腹经纶,高情远致,德才兼备——”   钟弥一口气吊着,卡词了。   沈弗峥眸淡如水,毫不认为夸张,反而出言鼓励:“你再说几个,我很久没被人这么夸过了。”   好半天,钟弥憋出一个。   “老谋深算……老谋深算,有没有什么好听一点的近义词?”   上次这么费劲想词,还是高中写八百字作文的时候。   沈弗峥笑了一下,没再为难她,抬抬下颌。   “吃面吧。”   钟弥怕他不信,又补一句:“我现在是真心实意想嫁给你的!”   他说嗯,应得很敷衍。   快吃完时,沈弗峥手机响起,他看一眼屏幕,起身对钟弥说:“我去接个电话,你多等我一会儿。”   “哦。”   当时没在意,后来真等了很久人都没回来,钟弥托腮,起了疑。   他走之前说,多等我一会儿。   还没接通电话呢,怎么就知道这个电话一定会打很久?   吃完的面碗已经收走了,钟弥坐在窗边等,目光一掠,忽然在马路对面远远地看见沈弗峥,他出尘地站在等绿灯的人群里,却与其他人一样,面带焦急地等着数字跳减。   钟弥看着,更纳闷了。   不是去接电话吗?怎么接到马路对面去了?   等他从路对面过来,钟弥才知道,他刚刚出去那么久,不是接电话,也没有人给他打电话。   是他自己按了电话声音,起身说要出去接电话。   实际上,他跑遍了附近几条街。   天公不作美,也是情理之中,医院附近想找一家金光灿灿的珠宝店,实在是不切实际。   跑远了,沈弗峥也只在一家超市和火烧店中间,寻到一家银器换新修补的铺子,没正经招牌,店又小又旧,店主是个戴助听器的老伯。   有人站在铺子前说话,他需要把戴助听器的那侧耳朵靠过去,重新问一句,你要什么?   沈弗峥说:“有戒指卖吗?”   老伯手上活计一停,说有,随即又觉得买卖成不了,继续低头敲银条,叮响清脆里混着老迈声音:“都是旧款式啦,你们年轻人现在都不喜欢,好几年没卖出去一个了。”   “我想看看。”   清脆的响又停了,老伯眯眼朝新新旧旧贴了好几层胶带才稳住架构的玻璃柜台外看,是个穿白衬衫,高大英俊的男人。   人瞧着稳重,但气息不稳,像是从哪儿一路疾跑过来的。   他当然也不会知道眼前这个衣着光鲜的男人,刚刚在夜色人潮里寻了好几条街,找珠宝店无果,最后无意瞥见铺子门口用木板支着的银器两个字,才跑过来,停下脚步。   如果今天沈弗峥进的是珠宝店,他会很干脆地说,把你们店里最贵的钻戒拿给我,然后结账走人。   可老伯在柜子里翻出一只扁扁的榉木匣子,一打开,绒布上面,用红绳系着做固定,大概十几个银戒指,花纹古朴到一眼就能看出年代感。   老伯问他:“你要哪个?”   他一下就不知道怎么选了。   老伯见他不语,当又是一个不喜欢这种老戒指的年轻人,正要合木匣,只听那个年轻人问他。   “我要是结婚,选哪个合适?”   老伯重新打量他,神情换了,好心说:“银戒指太便宜了,小姑娘不会喜欢的,你去挑挑别的吧。”   他很认真地看那些戒指,也很认真地说:“我那个小姑娘,她不会介意的。”   于是,沈弗峥带回来一枚。   不算空手而归。   “刚刚吃面的时候,你说你是真心实意想嫁给我,我总觉得,起码得有个戒指,才能回你一句,我也是真心实意想娶你。”   他将戒指拿出来,给钟弥戴上。   古朴的银戒指圈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间,老伯说这个戒指好。   卷草纹,意延绵,一生美满。   作者有话说:   还剩一章正文完结,明天更。 第70章 当宠儿 正文完结   回到医院, 走廊那些沈家人正准备走。   病房里走出来一位老者,钟弥虽没见过沈弗峥的爷爷,但看其他人簇拥着、诚惶诚恐的态度, 不难猜到对方身份。   沈秉林也瞧见了从电梯那儿走过来的两个年轻人。   小姑娘站在他最爱重的孙子身边,一双乌瞳不卑不亢望过来, 亲缘之间有一种讲不清的相似,那股子无声无息的清傲劲儿, 像极了章载年。   一行人要回去, 章女士和蒲伯正在送。   碰了面,不打招呼是失了礼数。   章女士对钟弥说:“还没见过吧,这位是沈爷爷。”   “沈爷爷好。”   乖巧喊了一声,钟弥又看向旁边那些中年人,前前后后七八个人, 沈弗峥的母亲没来, 但她猜他父亲应该在其中。   她正分辨,章女士也有欲替她介绍。   沈秉林笑了笑,很是和蔼地先出了声:“不认得吧?”   钟弥点点头。   “以后慢慢认, 不着急, 太晚了, 不打扰你外公休息了,等你外公出院, 叫阿峥带你来家里玩。”   一旦无法放松, 久而久之,人就会像拧紧的发条, 即使笑也不显松弛, 一喜一怒都如齿轮咯哒咯哒的转动声, 叫人不寒而栗。   这是沈秉林给钟弥的初感。   这种不动声色的威严气场过于压迫, 钟弥即使硬撑着,都难免露了怯。   一时不知分辨,这话该怎么应。   万一只是客套说说呢?欢喜答应显得小家子气,若对方是诚心邀请,她一口回绝也很不礼貌。   正发愣,沈弗峥很自然揽上她肩头,话是对他爷爷说的:“弥弥的外公还需要静养,出院总得吃顿像样的饭,这事由我来安排吧。”   沈秉林满意颔首,说你办事我是放心的。   沈家人走了,只留下沈弗峥。   病房里,淑敏姨支起床边小桌伺候外公吃完饭,外公摆摆手,叫他们也去吃。   沈弗峥去了医生办公室了解外公的情况。   此刻,摆满鲜花果篮的床头前,只剩钟弥爷孙俩。   钟弥拿一只苹果洗净了削皮,心血来潮,她干不来这种细巧的活儿,苹果被削成棱棱角角许多面,削到大半,没拿稳,脱手掉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   钟弥气恼一叹。   外公反而开怀笑了,说:“好了好了,就当外公吃到了。”   钟弥抽一张纸,将湿腻腻的水果刀两面擦一擦,刀刃折回去,喃喃说:“果篮里就不能配一个刨子吗?诚心难为人。”   外公伸出手,摸了摸她低垂着折刀的脑袋,温声说:“难为我们弥弥了。”   话里有话的心疼。   钟弥抬起来的眼眶里,忽的一刺一刺地泛酸,她看着外公,摇摇头说:“我没有觉得难,万事再难,不过情愿二字,这话是外公教的,我做的事,都是我情愿的,我只是不想让你和妈妈担心。”   她还记着章女士说的话,不要在外公面前自责。   可钟弥忍不住。   外公说:“不关我们弥弥的事,这一趟,是外公自己想来的。”   钟弥眼睛一红,泪眼朦胧更像个小孩子:“骗人!”   “真的。”   外公把钟弥拉到跟前,一边给她擦掉下的眼泪,一边说,“外公担心陵阳山的菩萨不灵。”   钟弥愣住。   只听外公说着,“你从小跟着你妈妈拜佛就没诚心,蒲团都被你烧出过三个洞,你过生日许愿望还要求菩萨,菩萨哪能把你这小混蛋事儿放在心上?外公等你的好消息要等到猴年马月,外公当然要来看看你,我们弥弥哪能吃苦,外公可舍不得。”   钟弥靠着外公,眼泪一道道从鼻梁上横淌过去,心里酸得要命,嘴里却要说俏皮话:“我知道了,陵阳山的菩萨不灵,外公才是活菩萨。”   外公笑了笑,用手轻轻地拍着她。   钟弥把戴戒指那只手五指伸开:“你看,你一来,我真的就有好消息了。”   外公看了那银戒指,欣慰道:“只要你喜欢就好。”   妈妈也这么说。   甚至都不多问关于沈弗峥的事,好似真如去年初冬钟弥去机场送她,章女士说的,恋爱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我和你外公不需要参与,只是希望你开心。   “外公,你都不问问他怎么样吗?”   “一个人棋风磊落,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话刚说完,病房门被敲,两秒后沈弗峥推门进来,先是低头看着拦在脚边的一颗氧化苹果,是钟弥刚刚忘了捡的。   他捡起来看了眼,皮也没削完,扔进垃圾桶里问:“这是怎么回事?”   钟弥如实说:“我不会用刀子削苹果。”   能者多劳,于是这活儿就落到沈弗峥头上。   钟弥坐在外公床边,看他修长的手指一边拿着通红苹果,一边别着锋利刀刃,一圈圈削出一条薄薄果皮。   灯影照美人,贤惠的美人更是加分。   外公瞧着自己的外孙女,心情如水底轻轻浮动的细沙,面庞又微微带笑,没有一刻比此刻更清楚,他的弥弥是真长大了。   沈弗峥将苹果切下,分两半递给外公和钟弥,对外公说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算好,但最好在京市多待一阵子再修养修养。   “之后住的地方我已经帮您和阿姨都安排好了,刚刚听弥弥那位淑敏姨说现在住的酒店不能做饭,不大方便,我那里有厨房,也有人照料,您跟阿姨有什么事就吩咐我好了。”   外公点了点头说:“劳烦你上心了。”   沈弗峥看了眼身边的弥弥,对外公愈加恭敬:“应该的,爱屋及乌,您对我是,我对您也是。”   话不殷勤,倒是十足真心。   外公再点头,神情里多了些放心的意思。   章载年这趟来京住院,不仅叫沈家一众人看清楚了在这件事上沈秉林的态度,也看清楚了沈弗峥要跟钟弥在一起的决心。   老先生出院养好身体后,去了舞团看外孙女的剧目表演,沈家人通通出席作陪。   沈秉林和章载年坐一排,各自身边是沈弗峥和章女士,其余人坐在后面一排。   那也是钟弥第一次担任主舞位置,国风水墨的意境,从天拖垂的软绸上是笔走龙蛇的书法,一重一重,光影照出黑白。   到高潮尾声,她破开重重桎梏,如蝶破茧。   腾空一跃,双臂似挽风,一身飘逸素裙,在四面八方涌起的大风里舒展旋转,仿佛化作一张风中的韧纸,单薄不屈地舞动。   直到所有追光收回,缄暗。   最后,独独一束光落在她身上,舞蹈结束,时间也如静止一般。   稍停了几秒,台下由零星掌声牵引,继而掌声如雷。   钟弥看向台下,远远地看到沈弗峥、外公妈妈、淑敏姨蒲伯,还有靳月小鱼她们,都在台下为她鼓掌。   她大学期间无数次登台表演,每次妈妈打电话来问要不要家里人过去,她都很懂事地说不用了,自己一个人可以。   靳月和小鱼今天是沈弗峥安排来的,钟弥事先都不知道,他好像明白她那些年一个人孤孤单单站在舞台灯光里,看着下台一人不识的落寞,于是将缺憾一次性弥补。   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的爱人。   此刻都在。   表演结束,沈弗峥到后台,捧着一束鲜花过来拥抱钟弥,在她耳边说她好美。   钟弥说:“我刚刚看你了。”   他第一次看钟弥在舞台上跳舞,是在京舞的旧礼堂,多少隆重场合亲自登门相邀也请不来沈先生到场,那场毕业汇演,他盛装出席,为台上的钟弥鼓掌。   那时候虽然同他恋爱,但总患得患失没安全感,仿佛这人是镜花水月一样只可看不可得的稀罕物。   那时钟弥说,她不敢往台下看他,怕自己会心慌忘了动作。   现在被他抱着,他问,现在不怕忘了动作?   她摇摇头:“看到你,我才觉得好安心。”   察觉她的依赖,沈弗峥弯起唇角,轻轻抚她的背,对她说:“我二叔今天也特意过来了,晚点可能要一起吃个饭,到时候我介绍给你认识。”   “很多人吗?”   他声音淡,话里却有一股激将:“怎么,害怕啊?”   钟弥一副不上心的样子,说没什么好怕的,我记着呢。   “会说就说,不会说就看着你笑。”   等他来说。   沈弗峥叫她不用担心:“爷爷和外公都在,没人敢为难你。”   “那要是他们不在呢?”   “那不还有我吗?”   钟弥笑起来:“我的救兵这么多吗?”   沈弗峥捏捏她的脸,眼含淡淡笑意望着她说,这不就是她想要的,是谁之前嚷着要当宠儿,现在满意了吗?   钟弥傲娇抬起下巴,慢吞吞吐出三个字。   “还不赖。”   她是天生适合当宠儿的人,旁人无论对她再好,好似都是她应得的,是玲珑剔透的容器,装得下世间所有盛情。   如果非要去细究这不合理,会很伤脑筋。   就比如沈禾之。   上洗手间回来的沈禾之,在走廊遇上离席的沈弗峥。   这一阵子她在沈家已经算安分老实,章载年无大碍,她居心不良往州市跑的那一趟,误打误撞也算成全了沈章两家明面上破冰,也是为着一点面子,沈秉林只私下动过怒气,也没再把之前的事拿出来计较。   人人都会看风向,晓得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可这风向越是往章家往钟弥那边飘,她心里越是像积下一口吐不出来的恶气。   她很明白,造成今天这样的情况,是因为章载年吗?不是,章载年只不过是为他的外孙女锦上添花。   所有人都将钟弥高高捧起的局面,是沈弗峥一手造就的。   沈禾之在席上没有喝几杯,此刻跟沈弗峥说话也全然清醒。   “你现在对钟弥是一时迷恋昏了头,分不清利弊了,老先生徒有声名,对你以后的事业没有任何帮助,你把她捧得这么高,德不配位,日后她只会频频出错,影响你,影响沈家。”   走廊柔和的灯光,照在沈弗峥平静的面容之上,那种平静里带着绸缪意味,隐隐泛起冷意。   随即眉心聚拢,沈弗峥问了一个很跳脱的问题。   “当年,你跟小姑父也是这么说的吗?”   沈禾之霎时变了脸色。   心虚了一块,她便要用声量与气势去补,赫赫扬扬道:“如果没有我,没有沈家,他会有今天?”   “这么多年,在沈家饭桌上我从没见小姑父高兴过,也是因为有了今天吧?也不知道他后不后悔。”   沈弗峥清淡的声线,只将话意衬得更加讽刺。   沈禾之气到说不出话。   沈弗峥露出些许困惑表情,“弥弥就是个小孩子,小姑姑为什么总要这么挑剔她?”   关于钟弥的不好不足,沈禾之自然张口就能说出数条来,可她面前的沈弗峥并没有给她出声的机会。   他脸上那层困惑,仿佛如一抹淡白雾气,转眼就散了。   根本不需要旁人来解答。   神情依旧由那副温润公子的壳子拘着,如水淡漠,话音却字字有力,是不容辩驳的强硬。   “她不会,我会教,她出错,我会管,在这个家里,没有人可以越过我去指点她,更何况,连我妈都没做的事,小姑姑这么越俎代庖不合适吧?”   “如果长者都这么爱为难小辈,那么蒋骓以后的处境也不会太好,小姑姑不担心吗?”   沈禾之瞪住眼。   她听得懂弦外之音,沈弗峥不惜用为难蒋骓的法子来提醒她对钟弥客气些,荒谬之余,一口气提上来,便下不去,乱息如奔马在她胸口猛撞,她震惊道:“你居然拿一个外人这么比较?”   “一时失言。”   沈弗峥盯着她,淡淡道,“一个外人,的确不能和我未来的太太相比。”   沈禾之舌干喉苦,周身发冷发麻仿佛血脉逆行,利来利往敲着算盘的人,对下才盛气凌人,对上她比谁都拎得清轻重。   蒋骓以后还要靠沈弗峥提拔。   她不能为了一点私人怨气,毁了儿子的前途。   沈弗峥也没说话,仿佛给足时间让她自己想通。   总是用一堆道理逼别人权衡的人,终有遭反噬的一天,也要权衡取舍。   见她有冷静下来的意思,沈弗峥也缓了声音,露出一丝浅笑,“爷爷一直说,家族兴盛,要靠众人齐心,我们同姓着一个‘沈’字,我怎么会为难小姑姑呢?”   沈禾之既麻木,又有些后怕。   她一贯知道这个侄子有本事,只是这本事从没落到她身上来,今天初初领教,已然胆寒。   “你想怎么样?”   “自然是帮小姑姑一把。”沈弗峥平淡说道,“弥弥以后是我的太太,免不了要处理一些沈家的人际关系,怎么好让人知道,小姑姑和我的太太不睦,万一被有心人揣测去,只怕会以为是我跟小姑姑关系不好,我太太只是随我,这影响对小姑姑对蒋骓都实在不利,小姑姑比我清楚,京市这圈子不大,却多得是见风使舵的人。”   蒋骓瞧着身边的沈禾之,觉得一趟洗手间回来,他妈有些不对劲,一言不发,又似藏着一肚子话。   而此刻宴席场面上,沈弗峥正做中间人,带着钟弥和沈兴之说话。   沈兴之很客气地说着钟弥上次去南市,也没跟沈弗峥一块来家里坐坐,下次有空再过去玩。   “你跟钟弥关系看起来不错。”   沈禾之之前大力反对沈弗峥和钟弥的事,沈家人尽皆知。   忽然被这么一问,蒋骓目光转过去,以为这是把刺挑到自己身上来,要他也跟钟弥划清界限。   蒋骓立时厌烦不耐。   “小鱼和弥弥常在一块玩,我跟她接触倒不算多,只是四哥现在把中科的股份都转给她了,她不管事,以后倒实打实是我上司。”   如此说完,沈禾之表情更古怪了。   蒋骓冷淡丢下一句,算是提醒自己的妈不要再伸手干涉:“我跟弥弥关系好,对我没坏处。”   这场宴席一散,外公和章女士也回了州市。   酷暑当头,钟弥在京市的生活迎来全新的平静。   每个月中,沈弗峥都带她回沈家老宅吃一次饭,他在车上握着她的手说,就算以后结了婚,也差不多是这样,该应付的人应付一下,不会太辛苦。   他一向说到做到,承诺不会太辛苦的事,绝不会让钟弥操心疲累。   只是有时候,这人说话也不说全。   早知道生日那次他让她签字的文件,导致她之后需要以董事的身份去出席一些重要会议,钟弥才不会看都不看,就唰唰把自己名字签上去。   钟弥起初怨言颇深。   “我以为你只是给我钱,收就收了吧,毕竟做人头等大忌,就是别跟钱过不去,没想到!你是骗我多打一份工!”   沈弗峥蹙起眉心,问她:“做人头等大忌,就是别跟钱过不去,这话也是你外公教的?”   钟弥耸肩回答:“不是啊,这话是盛澎的口头禅。”   沈弗峥失笑,怪不得,听着耳熟。   钟弥一巴掌拍在他肩上,鼓腮道:“你还笑!你个没有良心的黑心资本家!连女朋友的劳动力都要压榨,还笑,你还是不是人啊?”   单是那份合同,钟弥都看不懂,隔行如隔山,真叫她去学那些管理决策的事务,光想想就开始脑子疼了,但要是直接摆烂说不学,又显得她毫无上进心。   沈弗峥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只觉好笑,捏一捏她的手说:“用不着你费心,到时候我会安排助理陪你,他会替你说话,你只需要去走个过场就好了。”   “真这么简单吗?”   钟弥眼神亮了一下,又半信半疑,“那干嘛费这么大劲让我去走过场?”   “一个人的威严,往往不在于他有多少能力,而在于他有多少话语权。”   能力使其出众,而话语权才能使人臣服。   钟弥被一语点透。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夜,在酒店房间,她懵懵懂懂吃着多刺鲜美的鲥鱼,沈弗峥告诉她,对于不能脱离的环境,你能做的事更多地掌握话语权。   当时钟弥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沈弗峥摸摸她的脸说没关系,他会教她,不会太辛苦的。   他说的每个字,都在时光里慢慢兑现。   得知自己不用费劲多打一份工,钟弥笑着凑过去,在他脸上啵唧亲一下,转起自己的裙摆,往衣帽间跑,声音透着兴高采烈,像要去参加什么好玩的活动。   “我好像没有职业正装,我要穿那种粗呢的套装裙子,把头发挽起来,化淡妆,涂红唇,踩尖头细高跟,拎铂金包,开会的时候把自己打扮成年轻又时髦的女高管样子!”   日子好像一碗化了蜜的水,既清透又有甜味。   唯一的苦恼大概是钟弥养的那只小鹦鹉还没毕业。   训鸟师说它之前说“弥弥发财”就音调不准,声拖得太长,又委婉说这小鹦鹉不算太聪明,既要学新词,又要矫正口音,所以前前后后教了大半年。   八月底,胡葭荔结婚,钟弥回了州市。   跟沈弗峥打电话,她还在惦记这件事,叫他来州市前别忘了把鹦鹉接回家。   夏末天气,近傍晚下一场大雨。   馥华堂下午的戏散场,迎着返晴的薄薄霞光,客人陆陆续续离开,老戴招呼人,照例放下二楼的风帘。   雨后潮晦的风,穿堂而过,风帘下的玉坠叮当作响。   钟弥在楼上休息喝茶,忽听楼下老戴的声音在喊她,说有人找。   她一席水蓝色的正绢旗袍,娉婷走出,雪白手臂往乌木栏杆上一伏,朝下看去。   来人穿一件白衬衫,长身玉立。   钟弥的观感亦如两年前第一次见他,也是八月,也是在戏馆,风帘翠幕后惊鸿一瞥,只觉得这人穿白色很正。   与初见时相比,彼此换了站位。   她在楼上,他在楼下,他身后亦是一个晦雨返晴的傍晚,逆着光,手上还提一只紫竹鸟笼,里头是一只翅羽鲜亮的小鹦鹉。   对视一笑间,他将手中鸟笼稍稍提起。   那小鹦鹉立刻勤切叫起来,而她也终于听到弥弥发财的后半句——   “弥弥发财,弥弥开心。”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   弥弥发财,弥弥开心(超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