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斐然》作者:三三娘   晋江vip2024.2.5完结   总书评数:45244 当前被收藏数:60517 营养液数:91292 文章积分:1,449,477,248   简介:   高岭之花植物学家·外交官长孙x香港顶豪大**   久别重逢/双向暗恋/男主比女主大5   那年暑假夏令营,商明宝在队友家中小住。   入住第一天,她就获知了队友有个朝三暮四道德败坏的舅舅。   当晚,商明宝深夜失眠,院里看花,遇上正在做传粉实验的男人,   穿一件黑色冲锋衣,月光下浓廓深影,微挑的薄睑下眼锋锐利。   见她单薄,随手递给她外套,说:“晚上凉。”   商明宝一边在心里痛骂渣男,一边接过衣服,乖乖地说:“……谢谢舅舅。”   叫顺口了之后才知道,这tm是队友一路保送直博的哥。   向博士刚开始觉得这姑娘眼神不好。   后来觉得她娇气可怜。   再后来,心里忍不住想:可爱。怎么是别人的女朋友?   “与她相遇,是他为她一生失守的开始。”   高岭之花为爱下神坛   阅读贴士:   -双c,HE   -文案“别人的女朋友”是误会   -有狗血成分,男女主都非完美人设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业界精英 成长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商明宝,向斐然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那情绪稳定的体制内男友   立意:去热爱生活的一切细节    vip强推奖章   十六岁那年,香港商家三小姐到内地过署假,与植物学天才向悲然因缘邂逅。短暂的相交相知后,两人因悬殊家世分开,暗恋的种子却已在心中深埋。真至纽约再会,爱恋终于破土发芽。但彼此经历所铸就的人生观念成为两人之间新的阻隔,这一次,面对爱人的决绝,向教授终于破开内心迷雾,为爱走下神坛。   对于商明宝来说,向斐然是带她蹲下身看世界的引路人,从此她的人生不再只有虚妄浮华,而充满了真实可爱的细节;对于向悲然来说,太阳般的商明宝是他不可控制想要贴近的光,在对她的爱中,他完成了对自我的救赎。本文情节丰富:感情推拉细腻且充满张力,作者笔力深厚,富有电影感,对男女主的成长及植物学、珠宝学的描绘专业细致,是一部值得阅读的佳作。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第1章   来到纽约的第二年,新闻说将会遇见百年一遇的暴风雪。   雪花飘过曼哈顿第五大道公寓的玻璃窗外时,商明宝试着裙子的动作不由得停了一停。   谁也没想过,这场初雪会以这样温柔的方式拉开序幕。   偌大的衣帽间里,长绒地毯和椅背上丢了不少裙子和鞋履,与她同为港岛人的闺蜜含着一枚果味棒棒糖,忽道:“前些天有人在飞机上碰到钟屏了。”   商明宝恍若未闻,走到落地窗边的沙发上,单膝跪了上去,另一只赤着的足尖抵在长绒地毯上。   “今年的雪来得这么早。”她很少看雪,因此目不转睛。   从这间顶层公寓俯瞰下去,第五大道的街灯已在暮色中点亮,裹着皮草的女人在风雪中拢手点烟。穿黑色冲锋衣的青年从她身边经过,怀中抱着的纸袋里露出一尖带纹理的绿白之意。   商明宝的眼神动了动,为这川流消费人群中还有人抱绿植自在独行的一幕。   闺蜜对天气漠不关心,掩了唇压低声音道:“外面都说钟屏是gay,那你们到哪一步了?他应该不行吧?”   钟屏是商明宝粉了很多年的一个影星,从去年开始对她展开了猛烈攻势。她后来才知道,钟屏其实早就知道了她的家世,并且,多年来和他的同性上司保持不正当关系。他之所以接近她,是因为觊觎上了她商家三小姐的身份,想另换高枝。   商明宝很不想再听见这个名字,闭了闭眼压下情绪:“我不知道,他不敢,你换个话题吧。”   闺蜜像是没察觉到她的不快,仍兴致勃勃喋喋不休:“那网上扒的那些呢?他跟他老板……”   话没说完,一支手机笔直地砸进了她怀里——   “没完了是吗?廖雨诺,要不要你现在打个电话亲自问问?”商明宝忍住了冲上额头的晕眩,扬声叫道:“苏菲!”   苏菲是她从小的管家,听到召唤,第一时间推门进来,目光紧张:“怎么了?”   “送廖雨诺回去。”   廖雨诺晚上刚好也还有局,骤然被她下逐客令,倒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起身,搂过她肩膀贴了一贴:“看来你还没脱敏呢。我说真的,你该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了,gay嘛,在曼哈顿比流浪汉还常见,何必气这么久?还不是跟自己为难。”   出门前,廖雨诺不忘薅她朋友羊毛,拎起一双红底高跟鞋:“我喜欢这个,拿走了。”   苏菲安排好了司机送廖小姐,回来时,又看见明宝偎在沙发里,看着暮色下摩肩接踵的天际线发呆。   ·   隔了数天,廖雨诺再度兴致勃勃地登门时,脚上穿着那天顺走的高跟鞋,身后跟了一连串人,手里则扬着一封邀请函:“快穿衣服!”   才不过下午三点钟光景,屋里暖气却将酒意烘得很酽。   商明宝握着一瓶红葡萄酒,半仰躺在贵妃榻上,闭着眼:“穿衣服干什么?”   “Alan的局。”廖雨诺抽走她的酒瓶,眼也不眨就给自己倒了满杯:“一个人喝多没意思?走啊,Alan请了很多朋友。”   Alan姓伍,家世显赫,是伍家自民国来纽约的第四代。   说罢,廖雨诺给管家递眼神:“苏菲,把我带来的那条裙子熨好,给你们家小姐换上。”   又打了个响指:“别愣着,快给商小姐做护理。”   专为曼哈顿明星名流们服务的私人造型团队,今天得了廖小姐的命令,要把她这位自甘堕落的闺蜜重新整饬出个人样。   一直等候在她身后的几人上前,将商明宝架了起来。商明宝挣扎未果,只好缴械投降。   她老老实实地被按着坐了两个小时,从头发护理到造型,再到护肤、化妆和美甲,终于得以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穿衣镜中倒映出的少女纤细挺拔,栗色长直发泛着柔顺的光泽,齐刘海的造型还是前段时间做的,此刻稍作打理便显得很精致洋气,   一辆黑色宾利已临街等候,看到两人下台阶的身影,司机躬身将后座车门打开。   车内的暖气已预热正好,一上了车,廖雨诺先开香槟,再脱外套,继而迫不及待说:“跟你说,向联乔的孙子也在!”   “谁?”   纽约留学圈很大,每天都有这个那个来头的人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纽约留学圈又很小,尤其是她和廖雨诺的圈子,进得来的一早便在,进不来的攀龙附凤也进不来。商明宝想不到还有谁能让廖雨诺这么兴奋激动。   “向联乔!”廖雨诺抑扬顿挫地又重复一遍。   想了数秒,商明宝不确定地问,“ 你……前男友?哦对不起,他都有孙子了。”   “……小姐你不学历史的吗?”廖雨诺简直不敢置信。   在课本里与诸位名人以顿号隔开并列的名字,虽不算家喻户晓,但稍在图书馆检索,却能看到一整排的专著、工作回忆录以及传记,背后足迹跨越大洲和大洋。   “我爸爸常说,向大使为人清正谦逊,又十分儒雅有魄力,虽然只是几面之缘,但给刚到美国的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和鼓舞。”廖雨诺一边饮酒,一边念叨,“我没想到Alan还有这样的关系,他以前从没提过。”   她说得很动情,但商明宝什么也没听进去,只为“向”这个姓氏有了一秒的心跳波动,以及伴随而来的漫长的心不在焉。   车窗贴了深色防窥膜,透过玻璃,上东区一幢幢排屋的灯火浮动得很不真切。   怔神间,商明宝目光一动回过神来,托着下巴的手松了一松。   真怪,在这样积雪未化的隆冬,在这样富贵显赫的社区街道上,怎么还有人……骑自行车?   他穿一件低调的黑色冲锋衣,拉链拉到了顶,掩住小半个下巴,黑色冷帽下,银色耳塞醒目,一根耳机线随着骑行带起的锋利寒风而晃动。   宾利与他同行不过一秒,便滑过了街角。   高悬路灯下,纷飞鹅毛大雪中,商明宝回眸,只觉得他露在外面的那半张脸淡漠得过分,也自在从容得过分。   她不知道,在她抵达伍家府邸的十分钟后,这辆自行车也同样驶入了伍家的前院,刚刚还穿着冲锋衣的青年,一边匆匆登上台阶,一边唰地一声将拉链拉到底,露出了里面一身板正的黑色晚礼西服,与她走近了同一座灯火通明的大楼。   ·   伍家所在的楼出自著名设计师之手,十分气派雅致,自四楼重重帷幔掩着的格纹窗中,飘出现场小型管弦乐队的演奏声。   礼宾设在玄关,有一方不小的衣帽间,里面妥帖地收纳了所有来宾的衣物和手袋,各色奢牌羊绒水滑笔挺,稀有皮手袋错落有致,间杂着数件华贵的皮草。   商明宝脱下外套,将呢子大衣交予佣人保管,继而与廖雨诺一同转过屏风,穿过大堂,最终在旋转楼梯处见到了伍家的两人。   这一场私宴的东道主是伍家的小儿子。这是他首次主理dinner party,怕他照顾不周,因此他母亲才陪他一起在这里迎宾。   挑高七米的中庭中,水晶灯的风铃晶管如瀑布悬下,母子两人一个西装革履,另一个着宝蓝色绸缎晚礼服,脸上笑容俱是上东区标志性的亲切、热络、无可挑剔。   “auntie,Alan。”商明宝上前问候,被伍夫人热情亲厚地张开怀抱拥了一拥。   “你好久没出来走动了,Alan真是有面子。”伍夫人道,牵起商明宝的一双手热情寒暄,又顺道睨了自己儿子一眼。   伍Alan耸耸肩,口吻随意:“你还是叫我柏延吧,不然我还得叫你babe。”   商明宝的英文名是父母为她取的。她是商家的掌上明珠,以“babe”为名,很恰如其分,但伍柏延不这么叫她,嫌她占便宜。   商明宝歪了下头,蔷薇色的唇微张,克制住了跟他互呛的冲动,改为一个招牌性的假笑。   她和廖雨诺算是来得迟的,迎宾已到末尾。佣人引她们上楼梯,伍夫人目送数秒后转回视线:“客人都到得差不多了,你先上去陪明宝,剩下的那位交给我。”   伍柏延正有此意,但还是问:“他还真来啊?”   今天被邀请的都是他圈内好友,身份非富即贵,不然便是纽约深受追捧的文化艺术名流,只有这最后姗姗来迟的一位他不认识。   或者说,是纵使相逢应不识。毕竟他们只在中国见过一次,那时伍柏延还小,对方却已经是高中生。   伍夫人抚了抚晚礼裙的领口:“既然是你父亲交代的,又发了邀请函,他总要来的。”   ·   黑色碳纤维自行车重心压低,以极顺滑的姿态滑过最后一道街角后,在伍家宅邸前停了下来。   通往伍宅的步汀和台阶积了雪,印出客人纷乱的脚印,又被新的落雪覆盖。   向斐然长腿微屈支地,轻轻吁出一口气后,抬腕看表。距离邀请函所写时间还剩十五分钟。   他将车子在满院豪车间停好、上锁,随着登上台阶的步伐,将冲锋衣顺势剥掉。   为免骑行过程中西服打褶,他并未系扣,此时他一边步履匆匆,一边抬手,符合礼仪地将西装的一粒扣扣好,又一把摘掉头上冷帽,露出蓬松黑发。   伍家的礼宾目睹了全程,神情微妙。等人到了跟前,他克制地、用无懈可击的礼貌微笑说:“先生,请出示一下邀请函。”   这不能怪他,毕竟他还没见过穿北面来赴宴的。   向斐然搬进新公寓不过数月,一直懒得同步地址给国内,因此伍家也无法给他寄送纸质邀请函。听到要求,他神色淡定,并不觉得被冒犯,而是点开邮箱,从「已删除」中找到了那封信函。   将手机推给对方看时,他的两指轻压着,由不得人不注意到他指节修长而骨廓清晰,莫名地给人感觉很有力量。   礼宾脸上的笑容变换,致歉的同时双手接过了他递来的冲锋衣。   通往楼梯口的步道华丽而漫长。   手机震动,向斐然垂首扫了一眼,是乐队主唱来消息,告状说他请来接替的鼓手带醉上班,演得一团糟糕。   越临近圣诞季,乐队的演出邀约和出场费就越是水涨船高,砸了招牌一事谁都不想看到。向斐然步履未停,单手编辑了一则信息,答应会免费补上一天。   处理完这些,长长的厅堂也走到了尽头。他将手机收起,手指格开镜腿,戴上锖色的半框眼镜,以一副正儿八经来赴宴的模样出现在了东道主面前。   伍夫人正与管家叮嘱晚宴细则,余光瞥见人,神情不自觉地怔忪,到了嘴边的话倏然忘了。   管家莫名,跟着她的视线一同看过去。   视线之中,只见一个东方男人从耳堂深处而来。他身形优越,骨架宽薄,很好地驾驭了一身黑色西服,有一股令人过目难忘的、年轻的冷峻感。   右侧成排的罗马窗外,雪在夜色中纷纷扬扬。 第2章   伍夫人只一眼就猜到了他是谁。   她家公那年回中国拜访老友,回来后对其孙子称赞数月,说他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夸他也就算了,硬要对比着数落伍柏延纨绔没正形。   伍夫人溺爱小儿子,对此番说法自然不服,听闻这人要来,她是存了“我倒要看看”的心思迎候在这里的。   现如今,她确实懂了“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这八个字的字面意思。   “你就是斐然吧?”伍夫人柔声问,优雅地向他递出纤纤手。   向斐然执她掌尖握了一握:“晚上好,初次见面。”   他有一把如金石一般的嗓音和周到的礼数,伍夫人脸上顿时就笑容绽开,为他的濒临迟到找托词:“我看外面又下起雪了,你这一路过来想必是很堵的。”   “骑车过来的。”向斐然自在道。   伍夫人脸上表情有一秒钟的凝滞,“骑车?啊……对了,这样的雪天,从中央公园一路骑过来应该是很清静优美的。”   她固执地认为他一定住在上东区中央公园附近,最起码,不该远于两个街区。   向斐然微微一笑,不再做解释。   “Alan今年刚进哥大,我记得你们上次在中国见时,他才十二岁。”伍夫人引他上楼,边介绍着:“你比他大不了多少?听说你在哥大读博,真是缘分。”   向斐然回道:“大五岁。”   伍夫人算了一算,原来是二十四,或者说是二十三周岁。她从丈夫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向斐然也许会在今年冬假时来公司待一阵子。   伍家有自己的家族信托,这是当然的,他们已很久不做实业,倒是持有一间投资公司,在华尔街专业人士的顾问下,做得还算风生水起。日前向家来电,说明了情况,委托他们安排向斐然实习。   向家情况颇为复杂,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向联乔此前收养的那个儿子,如今事业规模庞大,是完全值得伍家重视的。   念及此,伍夫人展颜问道:“你在哥大念什么?”   需要进入投资公司实习的,想必不是金融便是其他的什么商科了。   “植物学。”   伍夫人面带微笑,眉心却一蹙:“……什么?”   “植物学,Botany。”   在伍夫人呆滞的目光中,向斐然点点头:“前厅的千代兰不错。失陪。”   说罢,他自她身边轻巧越过,叩响了面前的那扇书房门。   伍家的长辈跟向斐然爷爷向联乔于年轻时相识,两人曾一同游历祖国大好河山,后来,随着向联乔的任职足迹越来越远,又在身份上多有不便,便很少见面了。   因为这一点,伍家家主伍兰德对向斐然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大的欢欣和热情。   听说他博士攻读的方向是植物学后,伍兰德颇为了然地说:“以你的专业背景和学术能力,将来回了你父亲的公司,一定大有作为。”   向斐然勾了勾唇,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   他父亲的公司做生物和医疗方向,故而伍兰德才会有此一说。但他并不知道,向斐然研究的方向是植物的分类与演化,跟他以为的专业背景相去甚远。   更何况……父子关系冰封,他今天来赴宴,也纯粹只是看在了向联乔的拜托上。   几句聊完,将向联乔思念故友之情带到,并谢绝了伍家安排的实习后,向斐然起身告辞。   伍兰德擎着雪茄送他出门,像是不经意间提到:“听你一说植物学,我倒想起来了,楼上有一些藏书就是有关这个的,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伍家收藏颇丰,伍兰德曾拍下过一件流失海外的汉代珍品捐赠回国,轰动一时。顶层阁楼专为书藏字画打造,是伍宅十分引以为傲的一部分。   伍夫人在一旁搭腔:“好像有一份,是卢梭的……”她不太确定地笑笑,“也许是我记错了?他应该是个思想家。”   出乎她意料的是,眼前一直冷淡疏离的青年,在这一句话后掀抬起了眼眸。   他罕见地主动开口:“卢梭曾给他表妹的女儿写过十一封有关植物学的信,合集出版时,被命名为《植物学通信》。”   伍夫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么,一定很有科研价值了?”   “没有。”   “……”   “有一些人文和博物学价值。”   “……”   向斐然沉吟数秒:“我记得,这些信件的原函应该在德莱赛尔夫人后人的手上。”   德莱赛尔夫人就是卢梭的表妹,他认为伍夫人应当有能力在前后语境中推敲出这一身份。   伍夫人没有推敲出这一层,但这并不妨碍她微微地仰了仰本就已经很笔直的脖颈,微笑道:“也许这些故纸堆兜兜转转,恰好这一世就该在这一间阁楼。”   向斐然唇角稍抬,一抹不带情绪的笑转瞬即逝。   “我猜你一定跟Alan他们谈不到一起,他是小孩子,只知道喝酒胡闹。”伍兰德早把他的兴致索然看穿,用另一种方式高明地留客道:“不如,我带你去阁楼,翻一翻那些卢梭亲笔写下的信件?”   这本书的中文和法文版向斐然当然都已翻过,信件里关于植物的辨析和一些科研论断,如今看来有诸多疏漏和臆断之处。但这毕竟是卢梭,是他曾经送给过一个小女孩的礼物。   脚步的凝滞是很细微的,只花了一秒,向斐然便放弃了酒吧下半夜的出场费,转而随他上楼。   ·   四楼乐声喧闹,现场的一切都无可挑剔,尤其是伍柏延还请了一位最近在billboard上风头正劲的歌手前来助兴。   不知道哪个人喝高了,将窗扇推成洞开。冷风穿堂扑面,将商明宝的栗色长发从肩颈上吹得微微扬散。伍柏延与人交际完,回眸瞥见这一眼,心里微动。   一旁廖雨诺嗤笑:“有些人啊,把眼神收收。”   伍柏延回过神来,对廖雨诺的打趣不置可否:“别乱讲。”   “哟,你妈都上赶成那样了,你还在我面前装矜持?”廖雨诺手指绕着头发:“别告诉我你没心思。”   商明宝家世显赫,在场诸人没几个跟她齐平,说是一个圈子里玩的,其实暗地里都以跟她有交集为荣。伍柏延当然知道他妈妈想攀联姻的算盘,他虽然嘲讽过几句,但也没明确拒绝过。   廖雨诺想了想:“她最近心情不好,你要是能把她哄到手,也算你有点用。”   伍柏延挑起一道眉:“等着。”   他打了个响指,让佣人去取一张披肩。   他几步路走得十分款款,但到了跟前,却是将酒杯从商明宝手里抢走,继而将那张披肩随便一扔到她肩上:“你不是刚在西奈山动完手术吗,可以喝这么多酒?”   商明宝一时无语:“小气鬼,请人玩,连酒都舍不得?”   伍柏延看出她明显是有些醉了,很嗲,眼底有一片湿润的蔷薇红,便又靠近了她一些:“别人我不管,只管你。晚上喝了多少杯了?”   商明宝今晚上已喝了四杯金汤力,加上下午在家里喝的小半瓶葡萄酒、在廖雨诺车上时的一杯香槟,此时已到了上限,视线微微涣散开来。   她对伍柏延略显暧昧的距离感到一丝混乱,嘟囔回道:“你少管。”   伍柏延笑了一笑:“我听廖雨诺说,你失恋了。”   “没有。”   “什么人啊。”他若有似无地探询,“雨诺说是个糊逼明星。”   商明宝强迫自己稍稍清醒一些:“没有的事,你别乱传。”   虽然没人敢做她的pdf,但她仍然不希望自己以代称化名出现在pdf上,成为一段好笑滥俗故事的主角。   “哦。”伍柏延耸耸肩:“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商家对你管制放开了是吧。”   伍柏延眼里的商明宝是在蒸馏水里长大的。因为自小有心脏病的缘故,家里十分呵护要紧她。十八岁那年,她在纽约西奈山医院做了手术,了结了这场漫长的恶症,才终于得以正常留学。   但她虽然交游广阔,身边还有廖雨诺这样玩得开的朋友,却根本没什么人敢对她不三不四。也许别的小姐还有可能被设计下套生米煮成熟饭,但商明宝不会,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商家不是他们能惹的。   已经沦为舞池的大厅,灯光给一切涂抹上浓墨重彩的金和影。   直觉到话题和气氛都有些不对劲,商明宝生硬地东张西望道:“廖雨诺呢?我要找她算帐,让她什么东西都跟你说。”   “在隔壁客房。”   “嗯?”商明宝不疑,提起绵软脚步:“我去找她……”   “她应该不欢迎你现在推门进去。”伍柏延顺手拉住她,目光意味深长。   商明宝愣了一愣,蓦然懂了。   廖雨诺这个……这个及时行乐的女人!   伍柏延观察着她脸上的红,挺玩世不恭地“啧”了一声:“你是真纯啊,怎么,你那小糊逼没教你点好玩的东西?”   商明宝恼羞成怒,咬着牙低声道:“我说了,我跟他没关系,他他妈是gay!”   伍柏延一声低笑,心想gay怎么了,她还是不懂男人。在野心面前,这也不过就是自己磕两把药的事情,说到底,是那糊逼没胆子。   但伍柏延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而是替她拢了拢披肩,问:“看烟花吗?在rooftop,雨诺特意为你准备的,她现在分身乏术,只能我勉为其难代代劳了。”   伍家的阁楼也装潢得很气派,一排排顶天立地的美式书架古典奢华,如瀑布倾泻下的水晶吊灯与各处壁灯相得益彰,交织出华美的光线。   伍柏延将人带到了地方,忽然耍赖:“记错了,距离烟花还要一个小时。”   “你……”商明宝气到。   “好了,别生气。”伍柏延轻车熟路地哄,“我又不是故意的。但我在这里藏了一瓶威士忌。”   他看着她的眼睛,缓缓低声:“金汤力喝够了,是不是该喝一点大人的酒?”   他像变魔术,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法典,揭开精装扉页,里面竟然真是一瓶酒。   醉意顺着暖气爬上大脑,让商明宝焦躁,也让商明宝懵懂。她是不担心伍柏延真对她做什么的,可是……他在撩她?   商明宝不懂,伍柏延才刚满十八岁,比她还小,但确实表现出了一副情场老手的姿态。他怎么这么老练?他想干什么?   谁也没留意到这间阁楼会有别人。   正中一列书架尽头,镶嵌在墙上的鎏金壁灯流淌出金黄光芒,既照亮了壁纸的攀花彩绘,也照亮了灯下的男人。   向斐然微微倚着身后窗棂而立,身段松弛,手戴一副翻阅藏书专用的黑色真丝手套,将卢梭的信函原件格开、展于眼前。   窗外路灯明亮,照亮了阁楼这一隅和屋檐奶白色砖石上的薄雪。   他很沉默,因此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听到男孩子说“是不是该喝一点大人的酒”时,他勾了勾唇,很轻微地笑了一息。   这样的故事在任何一个屋顶派对上都不新鲜,这时候出声显然不是个好主意。保持安静不难,唯一难的是……他摸了摸裤兜,才发现耳机放在了冲锋衣口袋里,被礼宾一同收走了。   好,希望这对热恋的情侣可以不要那么激情,最起码……下楼去找张床。   “啵”的一声响起,伍柏延拔开了软木塞。浓烈芬芳的酒味顿时弥漫了这一方寂静的、郁塞着书卷陈旧气息的天地。   接着,他慢慢地将一只手撑在了商明宝耳侧的书架上,形似将她圈在了怀里。   “你……”商明宝薄薄的脊背快贴成了一张纸。   她心跳如鼓擂,眼睛瞪得大大的,头脑却转得很慢。没人教过她该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尤其是她还在醉醺醺的状态下。   “紧张?”伍柏延哼笑一声,将手盖上了商明宝的双眼。   “把眼睛闭上。”   商明宝心一紧,条件反射地将眼紧紧闭上了。要不要踹他?穿了高跟,会不会把伍家踹断子绝孙?   伍柏延浑然不觉她内心念头,刻意地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别这么纯了,让我教你……”他顿了顿,气息几乎擦着商明宝的耳廓:“对了,我一直忘了告诉你,你的英文名真的很好听——   “babe。”   babe。   向斐然手一顿,僵硬中,几乎将那封珍贵的信捏皱。   他终于抬起了眼,在一片冰冷中看向了书架那一侧。 第3章   “我很少经历过这样一个如此热烈的夏天。它如此迷人,如此光芒四射,从我身上扫过,就像浓郁的葡萄酒弥漫在我心中。”   -   不知道见了什么鬼,今年的香港热到诡异,听闻内地的温度要凉上许多,这让即将出发的商明宝心里有了一丝丝快慰。按以往,她现在该在北欧或南欧的哪个庄园里消暑,对于去内地过夏令营一事,她实在提不起多少兴趣,却又不得不去。   事情的起因,是拥有悠久历史的女子私校与香江对岸的学校合作办夏令营,商明宝便也和内地的一个女高中生结成了搭子。她并不知道这个夏令营是她母亲温有宜牵头赞助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她多接触真实的、圈子外的生活和世界。在队友的安排与挑选上,自然也是有过一番功夫。   宾利在香港深水湾山顶等了许久,司机耐心等候在一旁的树荫下,听着不远处的央求声。   “这个一定要带的,妈咪,球包怎么可以不带?”   巨大的黑色球包简直要比她人还高,因为拉链没有完全拉拢,银灰色的碳素杆头在烈日下闪闪锃光。   另一道女声问:“你可以带,但你上哪里去找高尔夫球场呢?”   “……”   司机与身边的女管家互相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不敢上前去劝,纷纷选择了眼观鼻鼻观心。   三小姐要去内地小住且不带任何管家佣人一事,让全家上下都意外且慌乱,光收拾行李一事就进行了两个星期。因为身体缘故,商明宝自小不能做什么激烈运动,唯有打高尔夫一事还算让她钟情。听闻那里没有高尔夫球场,她抱着球包的脸委屈地垮了下来。   “babe,我希望你明白,你是去过夏令营的,不是去度假的,好吗?”母亲温有宜温柔耐心:“不可以带这么多东西去别人家,你是客,客要随主便。”   商明宝不是娇纵娇蛮的性子,听了她母亲的循循善诱,她抱着球包誓死不从的劲道渐渐松开。   温有宜送她到车边,理了理她在耳后抿得齐齐的长直发,“到别人家里要乖,不过还是开心第一要紧,照顾好自己身体,有事就给我或者苏菲打电话。”   苏菲是商明宝的专属管家,从她牙牙学语起就开始陪伴她,这一次她将陪她一同过去,帮她安顿好后便回来。   听到这句话,苏菲应了一声,让温有宜放心,内心却腹诽夫人真是狠得下心,怎么就肯让三小姐一个人离家?三小姐固然是在空中楼阁天真地长到了这么大,但谁规定人一定要认识世界的那一份真呢?   上车前,商明宝依依不舍地跟她母亲拥了拥,赴港口过关。   如果是以前,她当然是坐直升机前往宁市的,这样比较快。但今天,她不得不乖乖前往关口排队,然后再乘船过海,从港口登陆宁市。听苏菲说,是因为港口离目的地比较近,且既然是去体验生活,那从出门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大小姐了。   ·   跟随地平线一起出现在视野中的,是浓郁绿色和连绵起伏的丘陵。正是下午两三点的光景,海面反射出坚硬的白光,回首处,模糊了轮廓的香港成为了一片海市蜃楼般的幻觉。   船抵了岸,过海关又是一阵忙乱。出了大厅,方家派的车子已经等候在此。这是一台其貌不扬的黑色轿车,唯一特别之处,就是车头昂立着一面红色旗帜的车标。   方家的女儿方随宁是此次接待她的队友,宁市本地人,现年十七,比商明宝年长一岁。在此之前,她们已经在香港上了半个多月丰富有趣的活动课,十分合得来。方随宁没能亲自来接,因为她今天上午有戏曲课。   车开上山,在游龙似的盘山公路上环了一圈又一圈,温热山风和一成不变的山景让人昏昏欲睡。   商明宝将脑袋搭在后座窗户玻璃上,半梦半醒间,听到苏菲似问似提点:“真是好远,已经一个小时了,还没有看到房子。”   司机愣了一下,反应很快,笑着回道:“实在太抱歉,我以为你们已经知道了,我们临时要先去山里接个人。”   苏菲原本有些不快,但一想到这是别人的车子、别人的司机,也只能不再开口。   商明宝听了两句对话,清醒了一些,旋开矿泉水瓶问:“接谁?他在山里干什么?迷路了吗?”   司机略思忖,不知是高明还是无意地只答了其中的一个问题:“这次大概是采标本。”   “这次?”商明宝喝着水,抿了抿湿润的嘴唇:“这么说,他经常来山里?”   “是这样。”   开红旗的司机有着一脉相传的分寸与守口如瓶,不该说的不说,不必要提的不提,他没有介绍这位要接的人是谁,与方家是什么关系。   大约是山里信号弱,过了几公里后,司机又打了两通电话询问方向。在看到系着黄色丝带的树枝时,他松了口气,对后座的两位客人说:“找到了。”   红旗车打上双闪缓缓降速,挡风玻璃的视野内,一枚硬币高高弹抛起,在绿影碧翠的空中翻了一番,落至半空时,被一只戴着黑色半指手套的手收入掌心。   听到车轮毂在水泥路面的摩擦声,戴着手套的人微微转过脸,眼眸轻掀。   他有一双狭长单薄的眼睛,开扇窄而深的双眼皮下,压着一道锐利淡漠的眼神。一件轻薄的黑色风壳冲锋衣被他穿得松垮而有型,拉到顶的领口下,堆叠的纯黑色魔术巾掩住了他小半张脸。   在他脚边,长有青苔的水泥路肩上,堆放着两摞用捆带扎紧的东西,上面各压有一面格子状的松木架。扔在另一旁的登山包则十分硕大,底部挂着一卷专业的防潮毯,顶舱则扣着一卷羽绒睡袋。   虽然不认识,但商明宝还是将后坐车门推开一丝缝隙,预备下车打招呼。司机忙道:“您不用下车,我去帮他,很快。”   过了会儿,透过掀开的后备箱,传来司机与他问好的声音。他应该也是宁市本地人,司机与他说粤语,问候好耐冇见,问他这趟顺不顺利。   他话很少,只言片语,对车上的两位外客不分一丝注意力。   司机帮他将背包和那两捆东西放上后备箱,总算汇报说:“车上两位是随宁的客人。”   他知道眼前这人厌烦交际,今天可巧车子周转不开,撞上了。   隔了一秒,对方淡声回复“知道了”,语气听不出究竟。   商明宝体会着司机的态度和措辞,判断这人应当是司机的平辈,也就是方随宁的长辈。难道……是方随宁的爸爸?   等那人落坐副驾驶,系安全带的空档,商明宝甜而礼貌地问候道:“叔叔好。”   “……”   突然成了叔叔,向斐然的动作显而易见一顿。   司机口中憋住了一丝看好戏的笑,又在对方投过来的一瞥中识趣地闭上嘴。   商明宝没察觉到什么不对,继续自我介绍道:“我是方随宁的同学,叔叔可以叫我明宝。”   向斐然没有让别人尴尬的兴趣,既然只是一面之缘同乘之谊,他便没纠正,淡定异常地回复:“你好。”   “我来跟随宁一起过暑假,接下来半个月就要打扰叔叔了。”商明宝声音里保持着面对长辈的高昂情绪,将来龙去脉说清。   听着她一声接一声很脆的叔叔长叔叔短,向斐然掩在魔术巾下的唇角不免抬了一抬:“不打扰。”   司机侧过去一瞥。   不打扰?你对你表妹不是这么说的,依稀记得说的是……“别烦。”   车厢内安静非常,响起撕开手套魔术贴的声音。在他利落的动作中,商明宝找话题问:“叔叔在山里干什么呢?”   向斐然垂着眸,随口答:“采药。”   司机:“……”   商明宝信了,说:“哇。”   向斐然无声地笑了一笑,将手套塞进背包里。等他勾下魔术巾对司机说话时,商明宝终于看到了他清晰完整的侧脸。   他肤色太白了,白皙到不像是总跑山里采药的人。白皙到在黑色衣物之下,如浓墨泼玉。   这一闪而过的一瞥是如此短暂,远不及他的五官曲线清绝深刻。但商明宝在后座忽然坐得笔挺起来,仿佛有一根丝线牵紧了她身体里的神经。   长得跟方随宁不像呢……难道,不是爸爸,是叔叔?   她莫名地不再讲话,掏出游戏掌机,漫山遍野漫无目的地跑图。   车内陷入漫长的安静。过了好久,商明宝终于偷偷抬起视线,越过中控瞄了一眼。她只看到向斐然双臂环着,好像睡得很熟,渔夫帽下压,替他挡住了从挡风玻璃前倾泻下的日落余晖。   ·   一个小时后,红旗轿车在一座山间院落前停下。   一座三层高的白色楼房呈“L”型坐落,有苏式建筑的韵味,但素净粉刷的外墙在风雨中已浸出了灰调。通往房子的步汀由青砖石铺就,两侧花草成团成簇,有的蓬勃,有的已然半死不活。   在院子一角,雕有花鸟虫鱼的灰岩影壁之下,一个朴拙的水缸自成池景生态,走近看,红黄锦鲤、睡莲与两只乌龟相处得十分和谐,水中挺着一丛叶似竹芋的白色小花。   任何房子在深水湾商宅前都会显得不够看,但这里生活气息浓郁,有一派沐于林风秋月的野趣,总算让商明宝的心情亮了一亮。   苏菲在司机和工人的帮助下搬运行李,车内一时间只剩下单独的两人。商明宝吃不准是否要跟前座长辈道别,因为对方呼吸平稳清浅,仿佛还在睡。   隔了两秒,苏菲喊她的声音穿透车窗,商明宝如梦初醒,赶忙推开门下车。   直到人走远了,车内的向斐然才抓下渔夫帽,掀开眼眸。   司机目睹了全程,想笑,但不敢。他深知这位少爷厌烦人事的德行,只不过他没想到,他连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也要躲。   向斐然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面无表情乜他一眼,叮嘱道:“把标本放到观察室,晚饭不必叫我。”   司机问:“你不先看看爷爷?”   向斐然单肩挂起双肩包,户外靴踏上地面:“告诉他我回来了,晚点再去看他。”   在三层小洋楼的一侧,有一行呈一字形排开的平房,一眼望去也许有三四间。门廊下的橡木色木地板被佣人打扫得十分干净,反射着日暮下最后一束旖旎的橙色光。向斐然掏出钥匙拧开其中一扇,进去后,十分自然地反锁上。   这是一间二十平出头的房间,目之所及都是摞得高高低低的书。正中的一张书桌十分宽长,分别放着电脑、写字台及一个桌式画架,架子上夹着一张画了一半的素描纸,周围则四散着颜料管、针管笔、彩铅及墨水。   向斐然扔下背包,在电脑上插上读卡器导照片。反手脱下风壳时,连带着底下的黑色T恤也被卷起,露出了肌理明晰的一截腰腹。   raw格式文件巨大,又是上千张图,导入十分缓慢。他在办公椅上坐了一会儿,走到靠近后山的窗边,将玻璃推开一道窄缝,滑动砂轮点起了烟。   他抽烟一事,家里佣人人尽皆知,却没人敢越俎代庖告诉他爷爷向联乔。在向联乔面前,他还是话少而乖、温文尔雅的十佳青年。   与山脚连接的拐弯处人迹罕至,传来几个家政工人低语。   “听说是香港来的千金小姐。”   “随宁的朋友,哪儿冒出来的?以前怎么没听她提起过?”   “你不知道吧,跟来的那个是她管家,交代了好多事呢,不能这不能那的。”   “听说是那儿有毛病。”当中一个阿姨压了更低的声音,手指在心脏处指了指。   向斐然看不见她的动作,因此并不知道那儿是哪儿,只听到另一人抬高音量,惊异而唏嘘:“真的?哎哟,那真是挺可怜的……”   他吁出一口烟,眯了眯眼,懒得出声,夹烟的那只手在窗台上轻点了点。烟草味和这漫不经心的动静一并飘了出来,几个工人脸色一变,匆忙地噤声了。 第4章   过了没多久,管事的兰姨来请吃晚饭。   向斐然将烟蒂丢进还剩一点可乐的易拉罐里:“我说过了,晚上不过去。”   兰姨似有迟疑:“随宁刚刚到了,还有她的客人。”   向斐然垂下眼睫,指尖随着思考而点着易拉罐的铝壳。一忖过后,他唇角稍抬:“那就更不能过去了。”   饿,确实是饿的。在山里风餐露宿了一周,罐头和速食咖喱快吃吐了,他倒真很想念厨房炖的靓汤。   但叫他叔叔的小姑娘在,他一现身,身份当场便穿帮了。解释起来事小,双方难堪起来事大。还是那句话,他没兴趣处理这种场面,所以避免发生是最直接的方案。大不了,躲她半个月。   -   远道而来做客,商明宝贴心地给方随宁全家上下都准备了伴手礼,并在晚饭前一一送了出去。   虽然是新交的好友,但两人感情已经很升温,方随宁一直拉着她的手介绍。这里是她外公家,她外婆已逝,外公独居于此,平日与助理及家政工人一起生活。这个拥有温泉清溪的深山十分幽静,交通不便,她也只在每年寒暑假时过来。   晚饭快开席时,方随宁的外公从三楼书房乘电梯下来了。他年事已高,一头白发打理得妥帖,看着儒雅而气度不凡,腿脚似有旧疾,不太利索,拄一根拐杖。很少有人知道,这是向联乔在一次撤侨行动时被流弹击中所落下的伤病,年轻时看着无碍,如今岁数上来了,开始日夜隐痛。   “你外公是做什么的?”商明宝忍不住好奇。她外公是光凭举手投足就让人移不开眼的那种老人。   “教书的。”方随宁道,“在大学里教国际关系与政治。不过现在年纪大了,站不了那么久,所以已经退休了,在写书呢。”   向联乔从那位子上退下来后,就把余热发挥到了教学一线,潜心著书立说、带学生,因此方随宁也不算撒谎。她得了长辈交代,不要轻易跟同学朋友说家世,以免单纯的人际关系变复杂了。   商明宝对有学问的人向来很尊敬,又不由得想起了坐在副驾驶的人——他和向联乔之间有种微妙的相似感。   商明宝将餐巾展开铺到膝上,像是不经意地问:“那你叔叔平时也住这里吗?”   “我叔叔?”方随宁一愣,盘算了一番复杂的中国亲属关系,觉得商明宝应该是搞混了:“你说的是我舅舅吧?我妈妈有一个哥哥。”   明宝也跟着一捋,连连点头:“哦,对,那就是舅舅。”   话题从这儿开始牛头不对马嘴了。   “哦,他啊。”方随宁表现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他不怎么样的,我很少见他。你碰到他了?”   “来的路上……”商明宝含糊过去。   两个小女孩的窸窸窣窣没躲过向联乔的耳朵。他轻轻点了点拐杖,虽没说什么,但方随宁立刻噤声了,吐了吐舌头,脸也快埋进碗里。   商明宝敏锐地嗅出一层意味:那个人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可以随意谈论的人。   略关切了小辈几句,向联乔唤过助理:“斐然不来吃饭?”   助理回答:“斐然说晚点再来看您。”   商明宝小口抿着花胶靓汤,小声问:“斐然又是谁?”   “是我表哥咯。”方随宁挨过身子去答,“就是那个舅舅的儿子。”   “斐然……哪两个字?”   方随宁便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给商明宝看:“简繁体一样的写法,你知道的吧?”   知道,斐然成章。   商明宝心里默念。   这像是一个不会老的名字。   方随宁写完字,转向向联乔,隐含雀跃地问:“外公,斐然哥哥早就来了吗?”   “比你早来半个月。”   “你都不跟我讲。”方随宁噘嘴抗议。   向联乔老神在在:“他特意要我瞒着你,君子一诺,我总不能食言。”   “哼,为什么?”方随宁撒起娇来。   “他嫌你吵。”   方随宁遭受重击:“混蛋!”   整个晚饭期间,不管是舅舅还是这个混蛋表哥,都没有出现。   用完餐后消了消食,两人便回房休息。虽然卧房很有富余,但方随宁盛情邀请商明宝一起睡,这样晚上可以聊聊私密话。   方随宁的卧室布置得很规整,靠窗摆放着粉色梳妆台和书桌,堆满了盲盒和毛绒娃娃,墙上则挂着一副植物压花标本,颜色暗淡,造型扭曲,一旁批注歪七扭八,整体来说丑得相当别致。   “好看吧,我自己压的。”方随宁还沾沾自喜。   “好……好看。”商明宝只能违心地说。   “我就说,向斐然这个狗东西,还嫌我压得丑。”   他的原话是这株狭叶香港远志死不瞑目,把方随宁气得吱儿哇乱叫。   商明宝将睡衣和随行物品从自己的房间里抱过来,揭开小包盖子:“我另外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   是一根四叶草手链,她认为很适合送给高中女生做见面礼。   方随宁的目光却停在她包上:“我靠,这Kelly doll?假的?”   她是追星党,5G冲浪战士,对时尚圈的很多东西自然也是耳濡目染头头是道。kelly doll这样深受名媛和明星追捧的限量款,她一眼就认出来。   商明宝拎起手中小包比了比:“这个?”   她从小就背这个,去午餐会、春游或看展时,会在里面放上一个爱吃的三明治和小瓶奶。因为喜欢,她有一柜子不同皮质、颜色和造型的同款包,用来搭配鞋履和裙子。成长至今,她唯一一张流于公众面前的曝光照,便是她背着Kelly doll、怀里抱着粉色长耳兔的照片,长发过肩,没睡醒,才八岁。   媒体写她懵懂无知,是公主出街,却不知正是那天,她第一次病发了室上速。   她自己不记得了,但梦会帮她回忆,那时候她心跳过速无法呼吸,心脏绞痛得像是要爆炸开,休克过去后,不知道她大哥拨开保镖,抱着小小的她在人潮中狂奔起来。   不过,十六岁了还在背小时候喜欢的包包,说起来也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这款包上一次在佳士得的拍卖价是一百三十五万,商明宝不知道,方随宁却很清楚。她摸了摸皮质:“这A得也太真了。”   水货这种事在宁市很稀松平常,虽然商明宝的养尊处优肉眼可见,但一个高中女生背这种包还是超出了方随宁的认知,相比起来,认为她背A货更符合常理。   商明宝歪了歪脑袋,没有辩驳:“确实是A的,觉得好看就买了,被你发现好丢脸哦。”   方随宁大力拍了下她肩膀,蠢蠢欲动:“可是它真的很可爱啊!价格靓不靓?”   商明宝看出她的喜欢,将kelly doll塞到她怀里:“你别买了,这个送给你。”   “啊?”   “它不是旧的,是新的,”商明宝以为她介意被用过,特地解释:“我有好多个……做水货的那个厂家是我叔叔,你用旧了的话,我再送你啊。”   方随宁不疑有他,顺手收下了,并回赠给她一件自己很喜欢的东西。   闭了灯躺下后,又睨到她手腕上的电子表:“你晚上睡觉也戴表哦?”   黑夜里,液晶表盘的光也随之熄灭到最柔和的状态,那上面实时显示着心跳脉搏。   商明宝下意识捂住了表面,含糊地“嗯”了一声。她不想让方随宁知道她有病。   许多女同学说她得的是大小姐病,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喘的,体育课都在树荫底下乘凉,久而久之,她们对她敬而远之,有活动也很少邀请她。难得交了新朋友,她不想扫兴。   又东拉西扯地说了许久的话后,方随宁终于犯困,给商明宝表演了一个沾枕就睡。   商明宝却根本就睡不着。她起身披衣,将睡眠伙伴长耳兔抱在怀里,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   夜露沾湿花香,让浮动的风仿佛也带着重量。   形同云层一般的稠雾掩住了小半轮月,商明宝在院角蹲下,打电话跟苏菲轻声地诉苦。   她要诉说的苦处可太多了,比如房间不够大,甚至比不上她三分之一间衣帽间;比如花洒的莲蓬头不够高级,没有如雨滴冲下的那种圆润力度;又比如晚饭后居然是没有果盘和甜点的,要吃水果得自己削皮——天啊,她长这么大,还没亲自拿过水果刨呢!以至于根本都不知道怎么用,为免丢脸,只好干脆不吃那个早市秋梨……   苏菲听到她因为不会削皮而没吃上餐后水果,眼泪都快掉下来,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他们的家居拖鞋一定不是真丝的,床单即使是高支棉的,原料产地也一定比不上明宝从小睡到大的,更不要说床垫枕头了——让千金小姐装普通人,并不比普通人装公主容易。   倒了半个小时的苦水,商明宝挂完电话,伏脸在膝头默默地平复了一会儿。再度抬头时,骤然看见竹篱笆下的一片花。   那片花开得十分蓬勃凌乱,黄色的花瓣朦胧地反射着月光。黑暗里,传来飞蛾扑棱翅膀的动静。   傍晚来时,分明看着还是像蓬杂草的,没想到晚上盛开起来倒很不管不顾。应当是被风和昆虫带来的野花。   商明宝走过去,拢好裙子蹲身,伸出指尖在花蕊心点了点,“冇人睇你啊,点解夜晚晚开咁靓?”   她心里莫名涌起同病相怜的感觉,大发慈悲地掐下了一朵——插到水瓶里观赏,总比这样无人问津来得好。   摘到第三朵时,身后手电光忽然亮起,伴随着一道清冷且略微不耐的声音:“   “这位小姐,谁允许你又摘我的花?”   商明宝被吓得心跳骤停,惊叫一声摔坐到地上。   视线溯光望去,门廊下的男人长腿交叠倚着廊柱斜立,家用手电筒被他以一种极其懒散的姿态拿在手里。   光柱带着灰尘,温和而明亮地笼罩着商明宝的周身,将她半披的开衫、吊带半滑下肩膀的睡裙,以及那一只掼在地上弄脏了的粉色玩偶都照得清晰。   没等看清楚第一眼,向斐然就当机立断将手电筒关了。   微妙地沉默半晌,他问:“怎么是你。”   他还以为是方随宁这个惯犯。   “叔……”商明宝话到嘴边改口,声音细小:“舅舅。”   舅舅?   向斐然默了半秒,咳嗽一声:“怎么又成舅舅了。”   “跟随宁一起叫的。”商明宝解释道。   方随宁这个大脑上称250g的……是怎么跟人介绍家庭关系的?反正这个辈分他加定了是吧?   大约是看她一直坐着没站起来,向斐然一边摸黑向她所在的方向走去,一边用长辈的口吻提醒:“晚上湿气重,别坐着。”   商明宝并不是不想起来,而是被他一吓,心脏跳得很激烈,连带着双足双手都觉得很麻,根本提不起任何力气。   手腕上的电子表因为她试图撑起身的动作亮了起来。   心跳190.   这是正常人就算有做氧运动也很少达到的一个数字。   商明宝条件反射捂住了手腕,继而笑了一下,欲盖弥彰地解释说:“吓到了……”   向斐然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半蹲下身,讲话的气息忽然近了许多。   “腿软?”   商明宝点点头。   光线太黑,她这一点动静很难被看清。   向斐然:“出声。”   商明宝便很乖地出了一声:“嗯。”   她以为“长辈”多少会拉她一把,可是对方过了数秒也没动静,只是沉默地呼吸着,似乎在犯难。   拉一个女孩子起身有什么犯难的?   谁都没料到,这时候会有一阵风吹过。夜空的雾倏然散了,露出月轮。   这月光聊胜于无,但已足够将这院落照亮。   眼前人身后的灌木枝条、灰岩步汀、他刚刚斜倚而站的门廊——以及屈腿半蹲的他本人,都被照得如此清晰、无所遁形。   大概没料到会出月亮,他疏离的脸色明显一怔,薄唇抿着,喉结极细微地咽动了一下。   商明宝的眼神比那丛黄花更乱,心脏也跟着突跳了一下。   她不太确定是不是有人能保养得这么好,也许是月光柔和,渡了错觉?   云和雾再度凝到了一起,光移影动,一切又回到了莫兰迪的静物画中。   等心跳平稳后,商明宝终于蓄了力,逼迫自己站了起来。   腿很麻,她身体不免晃了一下,这一次,被向斐然当机立断扶住了,有力而稳。   向斐然扶住她便松手,接着半弯下腰,将她的玩偶捡起。粉色的东西不耐脏,何况是这种精细的长绒制品。   他垂目端详几眼,说:“我明天找人洗了还给你。”   商明宝莫名拘谨,条件反射说了一声“不用”。   向斐然淡然:“是我吓到你,就当给你赔罪。”   商明宝低头看了看在掌心攥着的那几梗花:“但是是我先摘你的花……”   这是一束海滨月见草,因为只在夜晚开花,向斐然是专门蹲守的。怕惊扰飞蛾昆虫,手电筒只能隔一段时间点亮小一分钟。   如果此时此刻的元凶是方随宁,他估计会很有话说。但面对这个远道而来、失眠又可怜的小客人,他沉默须臾,说:“没关系,是野花。”   又沉默须臾,说:“你不摘的话,它们天亮也会凋谢。”   最后沉默须臾,他返身回去,……给她找了把小巧趁手的花剪。   告别时,商明宝抱着满怀的嫩黄野花,语气里一改先前跟管家打电话时的消沉,鞠躬清脆道:“谢谢舅舅的花。”   她现在叫他舅舅十分流利。   向斐然扬了扬两指,赶小孩儿似的:“去吧。”   第二天清早,被生物钟叫醒的方随宁在睡眼惺忪中看到了双耳花瓶里的月见草后,骤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卧槽?!!!谁摘的?!”   她目光惊恐地看向屋内唯一一个不知情外客,一拍脑袋,趿着拖鞋旋风似地往院子里冲了过去。   清晨五点,房门被她拍得震天响。   向斐然起身开门,一手搭着门,黑T和运动裤松垂地挂在他年轻的身体上。   “找死?”他起床气十分可怕。   “斐然哥哥!”方随宁啪地一下双手合十赌咒发誓:“我发誓!你的月见草不是我摘的,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否则我胖20斤!”   向斐然压着眉心:“知道,睡了。”   说着就要关门。   方随宁傻了,一巴掌拍住门框:“你怎么这么淡定?海滨月见草哎?你的观察样本被摘光了!”   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们,虽然不是向斐然亲自打理,但显然种什么、种多少、能不能采摘收种都在他授意之下。方随宁触过天条犯过死罪,譬如把他的兜兰浇水涝死、把刚报春的石斑木折下来插瓶,把草珊瑚的红色果实薅光喂鸡……   为此,她的下场十分惨烈,包括但不限于写千字检讨、自掏零钱买种苗肥料、每天掐点浇水、给植物唱歌、跟蜗牛和红蜘蛛斗智斗勇、修根、换苔球、半夜三点给他打下手记录传粉、徒手捕昆虫、数三千点拟南芥种子(比散粉还细)、生日被向斐然送一整套生物突击一百卷……等等!!   花被薅秃了,当事人却如此淡定,方随宁嗅出了一丝不对的味道。   向斐然耐着性子回眸,“啧”了一声:“别叫,我让摘的。”   方随宁:“……”   向斐然:“形态学意义上被研究透了的东西,没什么观察必要,看文献也一样。”   方随宁:“…………”   你他妈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大清早的,方随宁被表哥气得像头小牛。 第5章   在别人家里不好睡到太晚,商明宝凭着钢铁般的意志在七点闹铃中爬了起来。   她起床的第一眼,就是去看那一蓬月见草。野花有野花的美,自然舒展之态比那些工整的园艺品种更有趣。她抱起那只双耳花瓶,走到窗边,对着晨光翻来覆去地看。   虽然加了水,但果然还是蔫了。   方随宁被严令禁止跟商明宝讨论此事,只好表情浮夸地话里有话地揶揄了几句这花漂亮。商明宝对她的潜台词一无所知,倒是在早饭时,忽然提说:“你舅舅看上去挺年轻的。”   方随宁剥着白水蛋,语出惊人:“是咯,不然怎么骗人二婚?”   “啊?”商明宝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方随宁虽然没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自觉,但一想到这是她斐然哥哥的私事,便点到为止地住口了,只说:“总而言之,他人不怎么样,你怎么这么好奇他?”   商明宝正想说,餐厅外却传来两声咳嗽声。这是助理发出的警报,方随宁心领神会,拿胳膊肘撞了下商明宝。两人连忙若无其事地坐正了,过了会儿,门楣下的水磨石地面上,果然递进来向联乔的影子。   已经是九点,向联乔问助理:“斐然吃过早饭了?”   “吃过了,又出去了。”   “又出去?”方随宁和向联乔的声音一同响起。   两人都以为他又出野外采标本,但其实向斐然是开了车去市区。   向联乔退休后的生活十分清简,一台红旗车就代了所有的步,向斐然问了司机,知道今天没有出车计划,便开它下山。   黑色轿车因为车主身份原因,比寻常车打理得更板正肃穆一些,没有任何装饰物,就连香氛气味道也是舒缓而规矩的,唯一的两则例外,一是开着它的青年太过年轻,二是副驾驶座的那只长耳毛绒兔……太粉。   没办法,昨晚上回灯下仔细看了看,湿泥土蹭进去的污渍不好清理,只能拿到专业的干洗店看看。   他将车在街边停好,转到副驾驶那侧,俯身给那毛绒兔解开安全带。   干洗店的玻璃门洁净透明,映出穿黑T的男人一手抱粉色玩偶、一手插兜的散漫模样。   这家干洗店是向斐然在点评网站上搜的高分,且就开在一片富人区旁。一问价格,确实十分感人。   “如果要今天立取的话,额外需要再加两百,基础会员打9折。”店员按惯例说完,察觉到对面男人眉心蹙了一下。   但这显然是小姑娘抱着睡觉的东西,既然被从香港不嫌麻烦地带过来了,想必她对它依赖很深。   向斐然微妙地叹息一声,扫码付款。   “先生要充会员吗?充两万打75折哦。”店员笑容甜美,但一开口就很惊悚。   “充不起。”   店员莫名坚持他充得起,积极游说:“一万也可以的哟,我开权限给您75折。”   向斐然没回她,对着微信账户余额里的“327”陷入了沉思。过了两秒,他低声说了声“稍等”,拨出一个电话。   “喂。”   “你那天说哪里缺人?”   双方就一晚报酬是两百还是三百胶着了十数秒,终于在两百六十上谈妥。挂电话前,向斐然淡定补充:“记得管宵夜。”   听了全程的店员:“……”   店里安静得像刚死了人一样,向斐然微微颔首:“下午来拿,失陪。”   清洗烘干加起来要四个小时,他约定了下午两点来取,驱车前往植物所标本馆。标本馆不对公众开放,但可以凭学生证登记进入。进入馆内,他在那里看了数小时的龙胆科标本,并顺手更正了六份错误鉴定。   标本馆老师吃完中饭回来,见到他,很自然地过来打招呼:“上一期phytokey你发的新种很漂亮啊。”   phytokey是SCI三区,很适合发表新种。向斐然大二时就在这里发过一篇罂粟属的新种。用他的话来说,发表新种对于植物学来说是“不值一提”的学术成果,但他这一篇论文从形态学的鉴定到基因测序、系统进化树都呈现得十分完美,远超一个大二学生所具备的学术能力。   因为这一点,他被绑架到了国内植物分类学巨擘周英澍教授的课题组。刚开始全系同学都很羡慕,后来就不了,尤其是在知道了别的硕博生有补贴而他没有的时候。   标本馆老师觑到他又改周教授的鉴定,笑道:“周教授下午也过来,你们师徒约好的?”   空旷的室内,空气仿佛有了一秒钟的凝滞,向斐然放下钢笔、合上标本册、推开椅子起身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面无表情道:“我先走了。”   作为全国第三大标本馆,这里存放着数百万份标本,里面有海量因年代、技术或其他种种原因鉴定错误、张冠李戴的标本。理论上来说,任何借阅者都有权利纠正错误、写下新的鉴定结果——只要你够自信专业。   向斐然顺手改过上百份,其中有三十多份好死不死都出自周英澍之手。这其实很正常,因为周英澍是研究竹子类群的,并不是对所有科属种的形态鉴定都很擅长。坏就坏在某天,向斐然一边修正,一边深深地叹了一声,说,师门不幸。   悄无声息在背后站了很久的他师门掌教周教授本人:“……”   吃一堑长一智,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栽倒两次,向斐然在标本馆老师的忍笑声中扬了扬手,走得头也不回。   回到干洗店,长绒玩具已经焕然一新,外面则套上了一个透明的塑料薄膜袋子。   店员一边心灵手巧地系着粉色蝴蝶结,一边笑道:“是帮女朋友洗的吧?这样显得可爱一点——蝴蝶结免费的哦。”   向斐然抱起玩偶,一向惜字如金的嘴巴里难得多吐出了两个字:“不是。”   别说他没记住那小孩的名字,昨晚上黑灯瞎火的,他连脸都没看清,只记得手电筒光下她的惊慌缭乱。何况她是方随宁的同学,方随宁没有性别,四舍五入一下她同学也没性别。   同样的话在到了乐队排练室时,也被拿出来玩笑了一通。   玩乐队的都是穷逼,高档的地方租不起,破居民楼怕扰民,便在那种老式小区里找了个平房仓库当排练室。见方的三十几平大开间,里面堆满了电线、乐器、烟灰缸和泡面盒。   向斐然到时,主唱正三截弯地倚着门框抽烟。他眼尖,从挡风玻璃前觑到了兔子,咬着烟含含糊糊一声笑:“哟,大少爷谈恋爱了?”   两人自小相识,向斐然懒得多话,淡声:“滚。”   穷逼的乐队换成员像换抹布,近期又加了新成员,还没打过照面。趁人齐,主唱回头往门里吼一句:“出来接客!”   过了会儿,出来两只更萎靡不振的鹌鹑。其中一只向斐然认识,是吉他手,也是主唱的表哥。贝斯手是新招的。   主唱一歪大拇指,吊儿郎当地作介绍。说到向联乔的身份职务时,贝斯手脸色明显一变:“扑街啊,怎么跟我们他妈的三个丧逼玩乐队?”   主唱和吉他手都狂笑起来,向斐然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烟,勾了勾唇:“他开玩笑的。”   贝斯手一想也是,什么破乐队啊,要外交大使的孙子亲自玩?立刻信了。   其实他们几个都是学生,靠驻场演出赚点外快,向斐然平时做课题很忙,因此从乐队正式成员里退了,算是编外。   他们的歌是吉他手写的,总自诩滚石遗珠,实际上一唱就被酒吧顾客投诉。半个月前主唱脑子犯抽,跟顾客杠上了,连唱两首原创,被人拔了插头。主唱且美呢,说“yoyo what's up 那我们就来一场不插电——”   被连人带包丢了出去。   向斐然带了新的商演邀约过来,剩下三人感激涕零豪情顿生,约定从下周起每周演三天,每次三小时。   “你住哪儿?”主唱凑过去给他点烟,问,“冇计,还是老样子?”   住山里多少有点来回不便,学校那边又没有打留宿申请,假期有演出时,向斐然就在排练室打地铺。   得到肯定答复,三人良心上线,将乌烟瘴气的排练室收拾了一番,好歹将烟灰酒瓶和泡面盒扔了,再喷了一斤能熏死骆驼的空气清新剂。   搞完一切还早,几人去台球室开了张台。主唱杵着杆子坐在高脚椅上,一边等开球,一边叼着烟问那粉红兔:“成没成?还是在追着?”   台球室乌烟瘴气人声喧闹,向斐然俯下身,杆头对准白球,在清脆的击球声中漫不经心道:“随宁同学,名字没太记住。”   主唱服了:“没记住你就给人跑腿?”   向斐然被他烦得不行:“行了,她是男的。”   -   十佳青年在台球室抽了五支烟赚了两千赌金时,商明宝和方随宁乖乖找了一下午的课题。   夏令营需要交课题报告,没有具体规定,由学生们自己提交选题。说得煞有介事的,其实不过是找个由头让他们自己玩。   两人天马行空,一会儿说研究粉圈,一会儿说对比香江两地青少年的流行文化,找来找去,都觉得很没意思。   方随宁支棱起来:“要不然让斐然哥哥带我们压标本、认植物?”又趴回桌子上:“算了,狗东西不会搭理我的。”   他早上还威胁她说月见草的账算她头上,因为商明宝是她的客人!离谱!   “他是学什么的,这么懂植物?”商明宝问,心里掠过了一丝奇怪的念头。昨晚那人,似乎也在研究花草?   “学生物的,但他兴趣方向在植物学。”方随宁随口一句:“他爸,也就是我那舅舅,也是学生物的,还是清华博士呢。”   两人无所事事,直消磨到晚饭时间。   向联乔问了两人的课题打算,方随宁腆着脸问:“外公,要不你跟斐然哥哥说一声,让他带我们。”   向联乔早看穿她的把戏,不动如山:“这是你自己暑假里最后一件大事,应该你自己想办法。”   方随宁噘噘嘴。向联乔又转向商明宝,话语很含蓄:“如果做植物课题,也许要爬山,你吃不吃得消?”   他脸上总有儒雅笑意,但经年的威严又从气场里透出,商明宝面对他稍有些拘谨。向联乔便拄起拐杖:“等你用完餐后,到书房来找我,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向联乔的书房在三楼,不算特别大,但气氛厚重,几千册藏书都有明显的翻阅痕迹,书脊上印的文字五花八门。   商明宝进来时,他正伏案给学生的专著写前言,蓝色墨水瓶盖子开着,一支朴素的英雄钢笔搭在划了线的簿子上。   “你爷爷给我来过电话。”向联乔不怎么寒暄,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心脏不好,你要过来,其实你爷爷和父母都很不放心。”   商明宝没料到这一层。转念一想,爷爷交游广阔,向联乔又是大学教授,两人有交集也属正常。   她马上会意了刚刚饭桌上的一问:“您担心我身体吃不消?不会的,只要不剧烈运动就好。”   “我看你平时也不吃什么药?”   “会吃一些辅酶,有一些药副作用明显,所以没特意吃。”商明宝有问必答,骄傲地说:“我今年只发作过两次哦。”   向联乔被她逗笑:“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让你过来?”   商明宝点点头:“心脏病不是关我的塔,她不希望我当长发公主。”   她表现得坚强乖巧又乐观,向联乔的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你很聪慧。那么你告诉我,你们餐桌上提的几件事,你心里最想做是哪一件?”   商明宝其实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她的世界快乐和好奇的阈值都太高了。一个女孩子,从出生起就站在世界之巅看风景的,要怎么才能对这日常的、俯视的一切产生兴趣呢?   这里的一切,她都看过更好的。   但为了成全方随宁的心愿,商明宝还是说:“植物学。”   向联乔笑起来:“斐然主意大,我也未必请得动他,而且他话不多,对植物的耐心比对人好,我恐怕你被闷到。”   “没关系。”商明宝答,心想我也很娇气,说不定在被他闷到前,他就先被我烦死了。   等向斐然晚上九点多回到家,向联乔已在标本室守株待兔多时。   他亲自出面,按理说总该马到功成,但只得到向斐然干脆利落的两个字:“不带。”   向联乔豁出老脸:“爷爷的请求就这么不值得你考虑?”   向斐然执笔在台纸上写标签,眼皮一丝不抬:“很忙,伺候不了。”   以善于谈判斡旋、讲话滴水不漏著称的前外交大使,碰了一鼻子灰走了。   他走后,向斐然叫过兰姨,让她把玩偶放回客人的卧室,且不要声张。兰姨表面不说话,心里却话很多,统一成刷屏的一行:啊???   标本室的灯毫无意外地亮到了后半夜。   向斐然没说谎,他确实忙。采集一时爽,夜夜火葬场,这次出去一周,总共采了大概五百多份标本,天天压到半夜三点。   只是没想到,出来抽个烟的功夫,又会见到这位客人。   商明宝是来找月见草的。她白天特意留心观察,发现了许多将开未开的花苞,花期应当就在今夜。左右睡不着,不如下楼来看花。   向斐然站在廊下一声未吭,抽了几口后,将还剩半截的烟捻了,抬步走向月见草边。   “睡不着?”   商明宝一个激灵,月白睡裙下,身体像小猫似的抖了一下。扭过头去,向斐然两手插在裤兜里,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将至凌晨两点,月正当空,商明宝没出口的“舅舅”和呼吸都一起停顿了下来。   他实在长了一张不怎么安分的脸,眉弓立体,眼神明明淡漠,眉宇间却有一股难征服的桀骜,穿一件浅灰色连帽卫衣,宽松款,看上去年轻得要命。   商明宝从目光到心里都十分迷惑。昨晚还能说是光线暗的缘故,今天的月光可要明亮多了,他确实就是这样年轻,但偏偏真是一位长辈。难道是向爷爷他们老来得子?   “舅……”她嘴唇张了张。   “免了。”向斐然立刻让她打住。   他终于注意到了她的样貌,问:“你比随宁小?”   果然是长辈会问的问题……   商明宝将长袖睡裙的袖口揪过手掌,回答长辈:“比随宁小一岁。”   向斐然仍是站在原地,口吻很淡:“这么晚不睡,想家?”   想家这点心事很无足挂齿,毕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讲出来会很丢脸。但被对方一问,商明宝顿时觉得鼻酸。   她“嗯”了一声,很轻,很短。   向斐然略感一丝意外:“我以为把那个娃娃还给你,你应该能睡得好一点。”   商明宝也意外,眼眸欣喜地被点亮:“还给我了?什么时候?在哪里?”   “让兰姨放你房间了,你没看到?”   商明宝明白了:“我跟随宁睡一起,没去那边。”   ‘那现在知道了,”向斐然抬了抬下巴,似命令:“可以回去睡了?”   他讲话时的神情总是很淡,眼神也没有别的情绪,叫人吃不准他的态度。   到底耐烦,还是不耐烦?大概还是不耐烦多一点。   商明宝很识趣,也懂得在长辈面前装乖,慢吞吞地“哦”了一声:“那我走了……”   她几步路走得很磨蹭,确定他不会叫住她后,一直留神的心落了下去,一直揪着袖口的手臂也垂了下来。   岂知凉而沉的夜雾中,会突然传来他声线平稳的一句,“等等。” 第6章   商明宝心里猛地一跳,回过眸去。等他?等他干什么?   向斐然没多说什么,径直走向自己的卧房。再度推开门出来时,他手上拎了件软壳冲锋衣,黑色的,带一层薄薄的抓绒内胆。   风往前涌了一涌,带着夜香浓露和他的气息,站定在她的呼吸前。   他把衣服递过来:“穿上,晚上凉。”   商明宝扭头看看近在咫尺没多少步路的洋楼,又回头看看他:“不是……回去睡觉吗?”   见她不接,向斐然松手,将衣服很随便地丢进她怀里:“如果你想看花的话。”   商明宝手忙脚乱地接住了,拎着领口展开,披到肩上。   向斐然:“好好穿。”   “……”   可恶的爱管闲事的中年人!   商明宝敢怒不敢言,只好听话地将胳膊套进袖筒。在对方定力很足的目光下,又将拉链也老老实实地拉上了。   他衣服很大,带着某种清爽的香味,宽松而温暖地拥罩着她。   向斐然伸出手:“手电筒。”   商明宝又将手电筒递过去。向斐然推上开关,将光停在那丛月见草上,漫不经心地开口:“你眼前的这片叫海边月见草,柳叶菜科,月见草属,有些地方也叫海芙蓉,原产于北美墨西哥海湾,国内主要引种栽培在华南区域,做观赏植物。月见草生命力很强,已经是很常见的野外逸生种,比如这里。”   “什么叫逸生?”商明宝问。   “通俗来讲,你可以理解为植物越狱。被规范引种的植物往往被人为栽培在植物园、花园或农业场所,但它们的种子越狱了,脱离了人为的掌控,在野外生根成势,完成了基因的自我更新,并建立了自己的自在王国。”   商明宝脸色怔然,似有话说。   “怎么?”   “舅舅,你懂得好多。”她发自肺腑。   而且你原来可以讲这么长的话?   她夸得很真诚,但对方脸色反而有些冷了下来。   商明宝有些尴尬,自顾自把话题接下去:“所以,我昨天摘的真的是野花,不是你哄我的。”   “我没必要哄你。”向斐然淡声:“这里一山之隔就是海,气候和土壤都很适合它,出了院子往山上走上五十米,有更大的一片。”   “为什么叫月见草呢?”   手电筒的光照着明黄色的花瓣:“谜底就在谜面上。”   商明宝明白了:“因为它们只在晚上开花,只有月亮才能看到,所以!”她握拳捶掌,像是恍然大悟,语气十分雀跃。   有些人的笑意淡得仿佛就没打算给人发现。   “是这样。不过叫月见草的,也不都严格限定在晚上开,还有白天晚上都开的。”   “晚上开好亏哦,都没人看。”商明宝嘟囔。   向斐然回眸,视线拂过她脸,漫不经心地说:“不亏,有你在看。”   他还说了一些有关月见草的“常识”,那是商明宝从不曾见过的世界。低矮的,会匍匐在她脚下,可是如此美丽。   它们甚至建立了自己的小小王国呢。   但向斐然也没有陪她多久,兴之所致讲完后,他便将手电筒递回给商明宝:“行了,你自己慢慢看,除了要命的事别敲门。”   商明宝:“……”   感动荡然无存了!   ·   看花浪漫,早起地狱。   翌日清早五点十分,闹铃响起时,商明宝只想掐死自己。   方随宁已经出去练嗓子了,她是特意挑这个时候起床的,只为了低调地将冲锋衣还回去。   昨晚又是三点多才睡着,好困,此刻含着牙刷都快站不稳。泼了两把冷水让自己清醒后,她换上家居服,素面朝天地就去了。   第一缕晨光尚未翻过山脊,院里弥漫着一股灰调的安静,只有厨房炊烟升入到淡蓝色的薄雾中。   正要去后院喂鸡的兰姨瞧见了她,笑着问道:“早晨,今天这么早?是不是随宁吵你了?”   他们几个工人对她很有好感,虽然至今只住了两天,但她举止有度很讲礼貌,不见大小姐架子。   商明宝将手中的冲锋衣挽得很紧,指指那扇紧闭的房门,轻声问:“他醒了吗?”   兰姨笑起来,刻意压低了些声音:“还在睡呢,别吵他,他起床气大得很,谁来也伺候不了。”   果然还是太早了吗?商明宝白起一趟,打了个哈欠正想转身走掉,眼前一扇门却突然开了,露出向斐然穿灰色连帽衫的一身。   “在。”他咳嗽一声,声音微哑。   商明宝赶紧捂住剩下的那半个哈欠。她很有点少女的矜持和美女的包袱。   “哟?”兰姨吃了一惊:“今天这么早?”   “没睡。”向斐然惜字如金,递给她一个眼神。   兰姨明白过来,很有眼力地借故走开。空落落的院子只剩下两人,连只鸡也没有。昨晚上的月见草已经败了大半,商明宝站在花丛前与他相望,心门紧着,一时忘了要来干什么。   向斐然一手撑着门框,另一手习惯性地揣在深灰色运动裤兜里,“找我?”   商明宝点点头。   过了两秒没等来下文,向斐然耐心地追问:“所以,找我什么事?”   商明宝这才如梦如醒,赶紧穿过步汀。到了他跟前,她仰起脸:“衣服还你。”   向斐然接过这件冲锋衣,没吭声。商明宝将袖口扯过半掌,主动且不好意思地说:“还没洗,我不会洗衣服……”   运转了一晚上的大脑终于在这一句里抽了风,向斐然极轻地失笑一声:“小姐,没人要你手洗衣服。”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商明宝大窘,不知道怎么解释。   “你的意思是,你穿过的衣服,理应洗干净了再还我,但你来做客,不好意思使唤工人,自己又不会洗。”   商明宝轻轻吸一口气,不知道是被他的敏锐拯救了,还是陷害了。   奇怪,怎么脸红?   “只是穿了一晚上而已,不用这么客气。”向斐然随意地将那件外套卷了卷,目光在商明宝脸上停了一会。   她的倦色显而易见,眼圈底下也有些青。也对,没人比他更清楚她昨晚是几点才回去。虽然很不解风情地命令她别敲门,但是谁一晚上都始终留了点心神在门外?直到她真的回楼去睡了,才心无旁骛地继续工作。   “你这么一大早起来,就是为了还我衣服?”他勾了些唇,惯常的淡漠中渗出了丝戏谑。   两人有着相当的身高差,令商明宝觉得他的垂视如有实质。   少女千折百回的心思难开口,却又被他戳穿了:“你想避着方随宁,不想让她知道你跟我有来往。”   商明宝心里咯噔一声,金光微渺刺破云层,也仿佛勘破了她。   是的,她不知道怎么跟方随宁交代。虽然方随宁只有只言片语,但对这个舅舅的厌恶却毫不收敛。   少年人的友谊坦率而斩钉截铁,喜好和厌恶都得在同一条阵线,商明宝觉得自己这点小小的往来好像背叛了这个新朋友。   把衣服还了就好了,以后再也不准失眠,更不准深更半夜下来看花!发誓!   向斐然,一个凭智商跳过了中考、高考,高一就被top2预定并眼也不眨拒绝了的人,只花了短短一秒就理清了来龙去脉。   她仍把他当成是方随宁的舅舅——在看清了他的脸之后。   恍惚之中,商明宝像是听到了一声微叹。   这姑娘眼神不太好。   或者对于男性样貌与年龄衰老的正相关有一些违背常识的误解。   向斐然下完诊断,脸色莫测。脑袋缓慢地转着。要解开乌龙的话,现在是很好的机会。可是他现在电量耗尽,天塌下来当被盖。   不重要,睡醒再说。   -   将冲锋衣扔上衣帽架时,清风扬落,一阵少女暗香钻入鼻尖。   一向清心寡欲的男人鬼使神差地咳嗽了一下,喉结微咽。想了想,多此一举地把那件衣服压到脏衣篓深处。   -   山里消遣很少,时间在写作业的无所事事中度过。   这里安静极了,到了午后,一切动静更像是被日头吞没,只有风吹草浪。   在彼此分享了一堆偶像明星的小卡海报后,方随宁侧耳倾听,循声望向窗外。   黑色红旗车已经驶出了院子,在山路上行驶一段后,没入到浓翠的密林中。   方随宁把小卡一撒:“等我五分钟!”   兴冲冲地去,兴冲冲地回,两手一拍书桌:“来吧baby!我带你去个地方!你要是喜欢的话,我们就把课题定在植物上!快走,机不可失!”   ——向斐然的标本室是私人重地,闲人不得擅入,她原以为刚刚那台车是向斐然开出去的,没想到意外之喜,向斐然早在两小时前就被导师召唤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噔噔噔半跳半跑地下了楼梯,格纹百褶裙角在日头下蓬蓬扬起。   “我叫babe,不叫baby……”蝉鸣声中,隐约传来少女的强调。   “知道啦!baby!baby!bb!略略略~”   向联乔三楼书房的窗扇正开着,乘风送入年轻人的好时光。   两人在一字排开的平房前停下,商明宝的气息显而易见比方随宁急促,心跳也有些沉,但她气喘吁吁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冇啊。”商明宝一边笑一边两手撑上膝盖。   走廊外,绣球牵牛和蓝雪花都盛开得热烈,方随宁左右四顾,鬼祟而精准地抬起当中一个白陶盆,从中拣出了一枚钥匙。   “锵锵!”她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向斐然懒鬼出门只带一把钥匙,剩下那些都压花盆底下。走啊,我们去他标本室。”   商明宝的笑挂在脸上,还没有发现事情的严重性:“ 你斐然哥哥也用这间房?”   “不然呢?”方随宁疑惑地看她一眼,将钥匙插进锁孔,推开了那道门。   二十多方的房间目之所及皆很整洁,一张很大的工作台上放着一台体式显微镜,右手边是一张叠一张的台纸,有很厚一摞。   “这里面都是标本,但还没有压好。”方随宁煞有介事地揭开其中一张,给商明宝看里面的植物,“已经用烘干机脱过水了。”   “这些是标本柜,用来放标本的,有一万多张哦。”   “还有这是体式显微镜,你应该知道吧?你们香港上不上实验观察课?”   商明宝点点头:“压标本还用这个?”   “要啊,标签上要尽量把形态描述完全,比如茎多长叶多宽,蕊柱多长,中萼侧萼分别多宽,等等,有的毫毛就得在体式显微镜下才能看清。”   商明宝被她唬住:“你懂得好多。”   “我也就只知道这些。”方随宁摊牌:“你再多问点我就露馅了。怎么样,你喜欢这里吗?”   倒谈不上喜不喜欢的,但这里的空气漂浮着一种干燥、温和、洁净的草木气息,让人觉得平静,也让商明宝觉得熟悉。   她好像在昨晚那件冲锋衣上嗅到过。   趁主人不在,方随宁趁机造反,推开窗户叫了一声:“兰姨!”   兰姨闻声过来,魂都吓飞一半:“天爷!你怎么进去的?!”   “怕什么,他又不在。”方随宁嬉皮笑脸,安排道:“我想吃龙眼冰了,你送两碗龙眼冰过来呗。”   小姐命令岂能不从?兰姨一边做一边阿弥陀佛,只希望她们快快地吃完,她好快快地收拾,免得被那位少爷逮到。   龙眼冰简单清爽,细究起来,其实不过是龙眼罐头的甜,但加了碎冰后,嚼着便十分有回味。兰姨快手快脚做好了两碗,装在竹木托盘里,送进标本室。   室内,百叶帘叶片半阖,午后的光线西晒进来,在橡木色的地板上形成虎纹光影。商明宝跟方随宁半躺在地板上,空调打得很低。   “我小时候可喜欢这里了,听着斐然哥哥写标签的动静午睡。我有时候会打呼噜,他说像小猪,把我丢出去。”   兰姨听得微笑起来,给她把小茶几支好,将两柄银甜品匙插入玻璃小碗之中。   龙眼圆圆胖胖,冰清玉洁地浮着。   商明宝喝着冰甜汤,一边同病相怜道:“我大哥也老是把我丢出书房。”   “看吧,天下乌鸦一般黑。”方随宁与她饱含同情地对视一眼。   “可是你好像还挺崇拜他的。”   “才没有。”方随宁不认账,明贬暗褒:“向斐然这个狗东西有什么好崇拜的?虽然他会三门外语,还会一些拉丁文,是比较厉害啦。”   “这有什么,”商明宝随口说,“我大哥会四门外语,也会拉丁文——不止一点。”   方随宁被她激出胜负欲:“好好好,这么比是吧,那我外公会十一门外语。”   “多少?!”   方随宁旗开得胜,得意地摆摆手:“洒洒水啦。”   商明宝不甘示弱,想到一件能扳回一局的事:“放心,有一点你的斐然哥哥绝对比不上。”   “什么?”   “他绝对不如我哥哥长得好。”   方随宁“哈?”了一声,“你认真的?”   “那当然,我大哥令人见之忘俗,小哥哥当顶流不在话下,你的斐然哥哥学生物的,跟理工男比也许够了,跟他们比不够。”   方随宁气得呜呼哀哉一脸沉痛:“我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瞎了。”   这话说的。   商明宝低头咬了一口龙眼:“我又没见过他,他整天神出鬼没的,连饭都不吃。”   方随宁大惊失色:“啊????”   商明宝不明所以:“啊?”   两人四目相对半秒,方随宁脱口而出:“你那天摘月见草——”   真相就要呼之欲出的这一秒,门廊上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兰姨的嗓门大得欲盖弥彰:“斐然,你回来啦?”   “我草死了。”方随宁唰的脸色一变,丢下碗勺屁滚尿流地起身,双脚在地板上一个出溜打滑:“死了死了……”   向斐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标本室整洁得令人绝望,根本没地方躲。啃着指甲无头苍蝇般转了两圈后,方随宁一个滑跪,漂移到了唯一一张沙发椅后:“我在这里先躲一下你帮我我挡挡!”   商明宝傻在当场:“我怎么挡?!”   “随便挡!你是客人他不会骂你的!”   钥匙插进锁孔,传来细微的转动声。在这令人窒息的零点一秒后,一切兵荒马乱都戛然而止。   商明宝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嘴里含着冰,条件反射坐了个板正笔直。   心脏汩汩跳着。   午后热风随着门扇推开涌入,拂起了商明宝额前的碎发。在她一瞬不错的视线中,单肩挂着一只银色背包的向斐然推门而入,左手肘弯里则抱着一盆蕨类植株。   西晒的阳光从门口递进来,如一片橘色海,笼罩着他周身。他一边脱鞋,一边漫不经心地抬眸——   视线相对的瞬间,屋内静默,两个当面的一个避难的都被按了暂停键。   商明宝脱口而出:“舅舅?”   方随宁瞳孔地震:哈?????   向斐然:“……”   就说,拖延症要不得。   他的冷静自省中带有不易察觉的认栽感。事已至此,他只好暂时放弃追究她为什么在这里,转而拉开书包拉链,从中掏出一本证件。   那上面印着一所全国知名名校的名字和校徽。   商明宝在剧烈紊乱的心跳中接过,纤长的眼睫始终垂着,不敢看他高大身影。   心里其实早有答案,不是么?   她吞咽一下。   好安静,安静到心脏在鼓膜处造反。   封面被她指尖轻巧揭开,蓝底公式照撞入眼前。   一张绝不允许人忘记的脸,一双锐利淡漠的微挑双眼。   下面写着:   向斐然   生物学院17级03班 第7章   光影渐渐地西斜。   嘴里迟迟忘记咽下的最后一块冰化了,变成一股凉丝丝的甜,在商明宝舌尖弥漫开来。   她将学生证合上,低头沉默地坐着,难堪和委屈交替上涌至喉间,又被她咽了回去。最终她只是问:“为什么骗我?”   这人竟然故意骗了她这么久。枉她多么坚信他只是保养得好,一声声舅舅叫得勤快。   向斐然将书包扔到地板上,在她面前半蹲下。因为身高差缘故,他视线微微垂着,话语里染上无奈:“我说过让你别叫我舅舅。”   他离得太近,五官放大,眉眼,鼻,唇,喉结,都确凿无疑地是属于年轻人的,拥有着年轻男人才有的不驯和冷酷。   “这怎么算?”商明宝不自觉皱了下鼻,胸腔里若有鼓声如雷:“而且第一面叫你叔叔好,你也没纠正。”   向斐然挑眉:“难道要我那时跟你说,叫我哥哥?   “跟你不熟,很冒昧。”   明明是偷换概念,可他神情里有一股漫不经心的坦然,让人不由得开始反省是否是自己的错。   眼前出现一只修长的手。   向斐然掌心平摊朝上:“验明正身,该还我了?还是你要留着,检查检查是不是假证?”   商明宝如梦初醒,烫手山芋般将学生证怼了回去回去,控诉道:“你昨晚上也可以跟我说的。”   “昨晚上月亮很亮,我以为你看清了,就没有这种误会了。”   什么?这是什么道理?   商明宝迟疑着:“是有点怀疑……可是,万一是你天赋异禀保养得好呢?”   向斐然压平唇角:“借你吉言。”   商明宝一只手不自觉握紧了脚踝,语气里平添一丝赌气:“早上明明也有机会说的。”   方随宁在沙发后听了半天墙角,从惴惴不安到幸灾乐祸再到深陷迷茫,到现在已经剪不断理还乱了。她狗日的哥哥,她亲爱的闺蜜!到底偷偷见了多少次了?!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向斐然全然没有粉饰自己的懒散:“想说的,太困了。   商明宝沉默。   “真的。”   商明宝继续沉默。   “我发誓。”   “怎么发誓?”   “如有撒谎,我所有已投期刊全部被预警。”   方随宁又瞳孔地震了。啊???这么毒的誓你小子不要命了?   商明宝:“听不懂。”   “好骗你我是狗。”   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装中年人又没有什么快感,起初不说,是懒得说,笃定了两人不会有第二面交集。第二面不说,还是懒得说,笃定了两人不会有第三面交集。第三面不说……   总而言之,他没料到在他有意识的规避下,他们还能没完没了地见第四面第五面。   不止没完没了,还登堂入室,在他的标本室里吃龙眼冰。   这种没分寸的事,向斐然用脚趾想都知道是方随宁带的头。他交代完了,目光不露声色轻扫一圈,在沙发后定了一定,而后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   “谁带你来这里的?”   场上主客轮换,他开始审讯,如猫逗老鼠,气定神闲。   躲在沙发后的方随宁心里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   商明宝十分讲义气,虽然心虚,但在决心上视死如归:“我自己来的。”   “钥匙?”   “你门没锁。”商明宝狡辩。   “那怎么刚刚我进来时锁了?”   “嗯……”商明宝认认真真地嗯了好一会,“兰姨以为我出去了,所以就锁起来了。兰姨很尊重你。”   场外观战的方随宁以头抢地。   向斐然很勉强才压平唇角,像是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所以,你一个人在这里,喝两碗冰?”   茶几上剩一碗,地上还翻了一碗,冰水被空调风吹得半干,留下透明水渍,看上去有些狼藉。   商明宝急中生智:“另、另一碗是留给你的。”   向斐然脸上似笑非笑:“既然是给我的,那谁偷喝了?”   顿了顿,目光望着商明宝染上绯红的脸:“你?”   原来编谎话这么难。   商明宝只觉得浑身热度上涌,拼尽了努力才没让自己表情垮掉:“对、对啊,不行吗……”   方随宁觉得自己没救了。在被向斐然亲手揪出来和自首之间,显然后者的下场会稍微轻一点。她深吸一口气,就要爬出去伏法时,却听到向斐然说:“行,那就欠我一碗。”   方随宁愣了一下,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出去。淡金的光影弥漫室内,向斐然侧脸微垂,神情模糊在逆光中。   蝉鸣一声叠着一声,方随宁冷汗未干,翻身坐回去,眼睛瞪得大大的。什么?竟然糊弄过去了?她那八百个心眼子的西八表哥?   向斐然没再多说什么,站起身,将那盆翠嫩绿色的铁线蕨半抱在怀里:“下次不准在这里吃东西。”   “哦……”商明宝低应了一声,心想谁还要有下一次?才不要。除非你请我。请我我也不来。   跪坐了半天的腿早就僵了,她一动弹,只觉得一阵电流般的酸麻,从鼻腔里逸出一小声闷哼。   向斐然置若罔闻,只是专注地看着那盆铁线蕨,但唇角却微微抬了抬。   手机震了一震,是方随宁让她找借口调虎离山。   商明宝:【怎么调?】   方随宁:【约他!】   商明宝:【我?】   方随宁没声儿了,表示此事已定,休要再议。   虽然很离谱,但商明宝自觉要为朋友两肋插刀。她硬着头皮:“那个……”   方随宁远程支招:【什么那个!是斐然哥哥!】   向斐然听到她无比艰难的一声“斐然哥哥”后,半侧过脸回眸:“什么事?”   商明宝眼一闭牙一咬:“你有空吗?我想跟你出去走一走。”   向斐然端着银色不锈钢水杯刚喝一口,冷不丁被呛了一下。   很显然,这是方随宁调虎离山的坏招。他转过身,修长身体斜靠工作台,不露声色地问:“现在?”   商明宝赶紧点头:“现在。”   “怎么不让方随宁陪你走?”他明知故问,银色水杯映衬着他的脸,有一股高智而冷淡的禁欲感。   商明宝:“……”   向斐然挑眉:“她不方便?”   商明宝绞尽脑汁:“她下午不舒服,在睡觉。”   好烂的借口,但她努力了。   向斐然又喝了一口水,状似不为所动。   商明宝也不知道怎么求人,只好软了语调:“要是你实在没空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这招以退为进见了效,还是向斐然大发慈悲决定放过表妹,总而言之,他终于放下杯子站直身体:“有空,想去哪?”   这里方圆十几公里独有这一户,散养的走地鸡比人多,往哪一条道走出去都是人迹罕至的。商明宝也不知道东南西北,只是胡乱闷头走着,那模样像赴刑场。   她平时很灵光的,也活泼,不知道怎么在他面前成了小哑巴。   还是向斐然叫住她,抬腕看了眼时间:“你要帮方随宁支开我的话,现在已经够了。”   商明宝顿时有种东窗事发的无措:“你、你知道了?”   “怎么,你以为你们两个很高明?”   突然被拆穿,商明宝一时也有点难堪,脸上烧起温度。要是面对自己哥哥,撒娇打滚也就过了,可这是别人的哥哥。   阳光都未曾顺利着色的少女的脸,被她自己的羞赧上了色。   向斐然移开目光,两手揣进运动裤兜:“没怪你。”又将下巴往侧扬了扬:“行了,回去了。”   “啊?才走了几分钟。”商明宝非常下意识地说。   向斐然眉心蹙起,脸上是有些迟疑的半笑:“怎么,你真想跟我走?”   陪一个离开家乡的小姑娘散散心倒没什么,但他这周事情太多,堆积了很多文献没看,而且很困——路上来回四个小时,还要跟导师斗智斗勇,真的很伤脑细胞。   “改天吧。”他想了想,口吻还算认真,“我现在得睡觉。”   他用这张脸这种语气说这种话,是一种轻车熟路的敷衍,很犯规。商明宝心里想,他很擅长敷衍女孩子。   -   方随宁躲过一劫的庆幸还没高兴上五分钟,就被告知了向斐然早就看穿了一切。灰溜溜地想去认罪时,被商明宝一把拉住:“别去,他现在在睡觉。”   方随宁:“这你都知道?”   “他自己说的,说要补觉,就不陪我走了。”   方随宁更狐疑:“他都连这都汇报给你?”   商明宝受不了她的措辞:“什么汇报,明明是为了赶走我才说的。”   “他怎么说的?”   商明宝一字不改:“说改天吧,他现在得睡觉。”   方随宁:“他要约你。”   商明宝心跳一漏,本能否认道:“没有。”   “不,你不了解他,”方随宁笃定解释:“他既然说了改天,就一定会的。”没等商明宝有所反应,她一把抱住她:“等他约你的时候,你就狠狠拒绝!”   商明宝:“……”   -   六点多晚餐时分,这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某位终于肯现身。   有的人天生存在感变很强,虽然不说话,但所有人都在欢迎他,气息鲜明地侵入这片空间。   向联乔关切道:“你不是说,标本没压完前不来吃饭?”   那当然是之前为了避免跟商明宝碰上的托辞,现在既然乌龙已解,那就没有躲着的必要了。向斐然一手拉开餐椅,淡定回道:“饿了。”   坐在圆桌对面的少女始终不说话,他眸光扫过,指节伸到方随宁眼前,在桌面叩了叩:“晚上穿裙子不冷?”   山里昼夜温差大,白天热浪袭人穿短袖,晚上却是容易冻感冒的。   方随宁不吃表哥日出西山的关心,铁骨铮铮地回:“不啊,谁像你那么虚。”   向斐然不屑于跟她争论这个话题,端起那只他专属的不锈钢马克杯,啜饮一口,像是顺便地问:“客人呢?”   商明宝身后的窗户正洞开着,日暮下的风越过山涧溪流,带着谷底的凉意涌入。她想客气,让工人别麻烦,但向斐然似乎已将她看穿,跟兰姨吩咐道:“给小客人拿张毯子。”   “哦……小~客~人。”方随宁挤眉弄眼鹦鹉学舌。   向联乔笑起来:“怎么,这都三天了,还不知道叫什么?”   方随宁正要告状,被向斐然的眼锋瞥过。等她偃旗息鼓,向斐然自己接过话:“回来那天见过,坐的同一辆车。”   向联乔倒是头一次知道,想来这种小事司机也觉得没必要汇报给他。   向斐然两指压着转盘,神态自然地将家政打出的第一碗清汤转到商明宝眼前,继而问:“你姓商,叫什么?我忘了。”   方随宁眉头一皱,心想你个能默写几千种拉丁学名的变态……?   “明宝,明亮的明,宝……”商明宝咽下涌到舌尖的“宝贝”二字,改为:“宝物的宝。”   向斐然点点头,眼神微抬,清冷淡然如横拂山岗的风。   “商明宝,欢迎你来做客。”   商明宝第一次被人连名带姓地叫。香港人,叫英文名总多一些,babe长babe短的,偶尔叫本名,也是单单明宝二字,顺口亲昵。忽然被全须全尾地叫了一声“商明宝”,她感到陌生地一怔,有种被老师点名的认真感。   因为向斐然的出现,这顿晚饭的节奏慢了许多,不仅方随宁叽叽喳喳,就连向联乔都开怀不少,还让助理泡了一壶生普,似乎谈兴很浓。   方随宁每日听新闻,晚饭间跟向联乔讨论国际局势已成习惯,辩得有来有回头头是道,但向斐然一个字都没参与。他好像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也绝无发表高论的价值需求,只是端着他的水杯,喝着袋泡的乌龙茶,神色微微地走神。   直到向联乔询问他学业近况,他才捡一两句要紧的回复。   方随宁跟商明宝咬耳朵:“他很无聊的,一天天不是出野外,就是做实验,不然就是看文献,看不完的文献。”   她讲的基本就是向斐然生活的常态。生物虽然是天坑专业,但本科生倒还不至于这么辛苦,还是能吃饭逛街谈恋爱打游戏。问题在于,向斐然不是普通本科生。新生被院士大佬亲自点名进课题组的情况,建校以来不是没有,到向斐然是第三个。   周英澍教授第一天就告诉他,植物分类学是一门相对冷门的古老学科,大部分的生物学学生想进一步深造时,都会往分子生物学那块方向走,分类系统和演化是很寂寞的领域。言下之意,这根橄榄枝你也可以不接的。   但向斐然接了,用同门师兄姐的话说,是“卿本佳人,何故自弃”?后来得知他在高一时就拒绝了清北时,更觉得他不是正常人。   整天泡在山里、实验室和标本馆的生活,向斐然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被方随宁一总结,似乎听上去确实有些枯燥。   很少开口的他,破天荒地说:“植物学有植物学的意思。”   方随宁鬼灵精的:“有什么意思反正我们也没机会知道咯,你又不带我们。”   向斐然双手环胸,身体微微仰靠在椅背上,目光看着方随宁:“简单,求我。”   方随宁气哭:“外公你看他!”   向联乔对他们之间的吵嘴习以为常:“我是已经开过口了,奈何我这张老脸面子不够,求也没用。不如趁他在,你们两个一起试试?你们加起来,总比我一个老头分量大。”   方随宁立刻双手合十,吐出硬邦邦的两个字:“求你!”   向斐然笑了笑,稍认真了些:“别当真了,真没空。”   周教授天天念叨要保持科研连贯性,跷了一个月实验室的他简直犯了死罪。为了鞭策他,周英澍亲自给他发了一个几百G的压缩文献包,要看完要综述,开学后的组会他第一个上去做汇报。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要排练驻演,连睡觉都很成问题。   方随宁见他不上钩,立刻拉商明宝下水:“小客人!小客人还没求呢!小客人貌若天仙的面子你不卖?”   死东西别太油盐不进了!   商明宝被拉上前线,心里怦然,下意识地酝酿措辞间,听见一声椅子刮过水磨石地面的摩擦声。   她抬起眼眸,见向斐然已经站起了身。   他像是根本不感兴趣她会怎么求,也不想多花两秒听一听,只想起身先走。走之前,视线低垂越过圆桌找向她,指节轻叩桌面:“商明宝,别听方随宁起哄。”   同样都是拜托,可是他连名带姓的拜托,她没有回击的余力。 第8章   因为向斐然不知好歹的拒绝,方随宁喋喋不休吐槽了他两个小时,痛陈他的六亲不认油盐不进心比石头硬,从小时候登山远足让她一个女孩子背水壶(虽然是她自己的)到长大后死活不肯代替她爸在她生物试卷上签字(58分),最后吐槽到了他本科三年发了六篇sci(怪物但尚在人类范畴)卷生卷死卷到他研三师兄开始在实验室打地铺,所列罪状比和珅抄家的财产清单还要长。   商明宝安安静静听着,大部分时间无脑跟方随宁站同一条阵线,偶尔两次小声说公道话也被无情镇压。   直到后半夜,耳根子终于随着方随宁的入睡清静了,但商明宝的脑子却仍很清醒。   今天无论再怎么失眠,也不能下楼了。否则又跟他碰上,该怎么解释呢?会有人连续好几天睡不着吗?显得她是故意来的,明知会见他;专意就为见他。   因为这一点微妙心思,她直挺挺在床上睁眼到了天亮,直到鸡叫三响才觉眼皮沉重,就此睡去。   早餐循惯例是八点钟,商明宝以命相博爬起来了。   向家的早餐花样还算多,石磨豆浆、杂粮粥、水蒸鸡蛋羹、几笼晶莹剔透的虾饺、蒸排骨,荷叶包的糯米鸡,金黄松软的马拉糕,还有大约是照顾商明宝这个香港人所做的菠萝油和西多士。   因为比前两日更丰盛,商明宝心里立刻懂了:向斐然也会来用早。   她精神委靡得不着四六,心里却随着这个直觉铛地响了一下,想谁敲了她的钟。果然听到身后家政带笑的问候声:“早晨,斐然。”   “早。”   这道声音离商明宝不远,她没有回头,垂着脸很专心刷微博的模样,直到身边一阵带冷冽香的微风经过,那张他昨晚上坐过的椅子被拉开。   商明宝抬起脸,跟在方随宁之后问候:“早晨。”   他是背对窗户而坐的,身后横窗如画框,墨绿竹林被晨间光影涂抹得深浅不一,风涌入,吹动窗台下陶罐里的紫色唐松草。   听到打招呼,他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指尖从茶盘中拨出一只白瓷茶盏,执壶给自己倒了杯生普洱。   方随宁突然想吃酸奶麦片,便起身去餐边柜那边,偌大的圆桌边只剩下了两人。茶汤的注水声停了,向斐然突如其来地问:“昨晚上没失眠?”   商明宝心里重重地一跳。明明只是关心她的睡眠而已,可是底下却仿佛铺着一层潜台词,好像在问昨晚上怎么没见到她。   她应了一声,努力提起精神说谎:“嗯,昨天很早就睡了。   向斐然将杯盏端至唇角,饮下前,目光在她脸上稍停了一停,平淡地拆穿:“用完早就回去补觉。”   黑眼圈有这么明显吗?早知道出门前上个遮瑕……   那点小女生的心思不难猜,向斐然料想她是不好意思,想了想,说道:“我接下来几天都不在,晚上想看花的话,随时下楼,不必顾虑。”   “你要去哪里?”商明宝下意识问,“又进山吗?”   她已经从方随宁嘴里知道了,他每年假期都有一半是在山里度过的,不仅是这片岭南的深山,还有高原高山,甚至是欠缺信号的地方。   向斐然目光微抬,像是对她的关心和直接有些意外。   “只是有事而已。”他的措辞充满了界限。   商明宝愣了一下,不再看他身后的唐松草,转而垂下眼睫来,专心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   方随宁端着满满一玻璃碗的麦片回来时,两人看上去一句话都没聊过,一个在专心阅读着邮箱里推送的最新文献,一个在用追星小号刷微博,空气安静得宛如静止。   这一顿早餐过后,他们果然好几天没碰上。还是方随宁提起后,商明宝才知道,他是去勤工俭学了。   “在咖啡店打工。”方随宁说。   商明宝不是很理解。虽然这里的生活与她日常相去甚远,但仍然是优质而精细的。照理来说,向斐然不需要勤工俭学赚生活费。   “这不好说……”方随宁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但有着这类家庭一脉相承的宝贵分寸,总而言之道:“他有自己的想法。”   过了两天,方随宁要回市区上戏曲课,便将商明宝一起捎上了,她们打算等下课后逛街探店,最好消磨到晚上九十点钟再回去。   戏曲课是名师私教,管理严,不准陪同围观。方随宁的脑回路有种出其不意,既怕商明宝等得无聊,又怕她一个人瞎逛迷路,头顶灯泡一闪,找了个关系很铁的男同学来陪她。   方随宁:“你们先逛,我上完课就来找你们。”   男同学挺帅,跟她们粉的墙头男星有几分相似。商明宝不是扭捏的性子,既然如此,索性大大方方地挑了几个感兴趣之地,请男同学带她逛一逛。   两人从历史文化街区逛到买手店,又逛到西江边,最后一致提议找个地方喝东西。   在点评软件上按着口碑排名找饮品店时,法文咖啡公社的评分和氛围格调都很引人注目,虽然均消也是最高的,但男同学心里打定主意,揣起手机仿若熟客般地说:“我知道有一家,氛围和出品都很好。”   男人是看碟下菜的生物,纵使只是年纪小小的高中生,也已经懂了这一套。他料定商明宝是千金小姐,等闲店铺拿不出手,愿意忍痛割肉。   保险起见,他还私下发微信咨询了下方随宁。沿着江堤走了数百米后,方随宁的回复短信也到了,说正好她哥哥也在这里兼职。   咖啡公社坐立在江岸,有纯白雨洗的外墙和面对西江的玻璃窗,窗边吧台已经人满为患,露天区也三三两两坐着人。   看到字体纤细的金属铭牌时,商明宝心里已经感到不妙,男同学的介绍恰逢其时:“随宁哥哥在这里兼职,刚好可以请他推荐一下,说不定还能打个折。”   大约是错觉,推开玻璃门后,男同学觉得她似乎有点紧张和不自在。难道是咖啡店的氛围太暧昧,太像约会,所以她害羞了?男同学心猿意马,沾上点自喜。   商明宝确实紧张,她很怕一抬起脸,就落进柜台后某道冷淡熟悉的眼神里。   男同学目光环视一周,问:“哪个是随宁哥哥?你认出来了吗?”   商明宝做了数秒心里建设才抬起视线。   没有。这店里的招待个个外形都很靓,但忙碌的穿梭身影中,并没有向斐然的身影。   “请问……”商明宝询问点单台后的店员:“向斐然在吗?”   -   植物大战僵尸的来电铃声响了半天,最后被一只修长带青筋的手摸索着挂断。   昨天是周末,演出时间长,结束后又去台球室赢了几台球,以至于向斐然现在有点精神不济。发现是咖啡店来电后,倒是没有犹豫地右滑接起。   “说。”他咳嗽一声,声音哑得萎靡。   “有人找,怎么弄?”店长在后台打着电话,一边探身出去看收银台前的两个高中生:“好像是你妹妹,带个男朋友。要不然说你今天请假?”   一直半睡不醒的眼睛在这句话后缓缓睁了开来。   向斐然在酒吧玩乐队一事家里没任何人知道,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在咖啡店打工,托这家咖啡店打掩护的福,他也一直隐瞒得很好。但方随宁竟然带着早恋的男朋友来找他,这确实超过了他的预料。   向斐然搓了把脸让自己清醒过来,说:“马上到,让她等一会。”   排练室所在的老破小离江堤不远,向斐然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干净自己,目不斜视地跨过在门口睡得跟死了一样的主唱,抄起车钥匙出门。   银色公路自行车压低重心拐过路口大厦,以极快的速度穿过斑马线的人流。一阵宛如笔尖刷过宣纸面的摩擦声后,车轮在咖啡厅的侧门刹停。   商明宝捧着一杯杂果宾治坐在窗边矮几那边,似有所感,将眸光抬起,正巧将向斐然长腿越过台阶的最后一幕捕捉下来。   怎么是从外面过来的?   向斐然步履匆匆到了后台,一边在腰后系上咖啡色围裙的带子,一边问店长:“我妹呢?”   店长朝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揶揄道:“可以啊斐哥,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也不介绍?”   向斐然一听就不对劲,抬眼望去,面无表情起来。   窗明几净,映着铺陈辽阔的江面。深蓝色的午后浮光之上,靓丽的少男少女相对而坐。   商明宝今天穿了件oversize的红黑细格英伦风衬衫,敞着,里头是一件白色背心,肩带很细,勒着平直的锁骨和肩颈,再往下是一条浅灰色百褶裙,配骑士靴。   虽然没化妆,但怎么说呢,跟在山里看到的小学生截然不同。   向斐然先是目光在她对面那个男高中生脸上停了数秒,继而才叩叩吧台,“商明宝。”   店里算是安静的,他这一声不大不小,一时间所有人都回头看。男同学也循声扭过头去,看清脸后,发自肺腑来了一句“卧槽牛逼”。   商明宝被呛了一口,用纸巾捂着嘴咳嗽了好几声。等到了柜台前,她耳廓上红晕未退,乖乖地叫:“斐然哥哥。”   向斐然没跟她寒暄,也没问她怎么会在这儿,而是直截了当地问:“喝什么?”   因为室上速的缘故,商明宝从没喝过咖啡或酒。她盯着餐牌琢磨半天,还是身边男同学问:“有推荐的吗?”   向斐然哪有空研究咖啡,垂下的视线里随便捕捉一行:“日晒耶加雪啡。”   男同学也不怎么懂,本着信赖一切成年人的清澈原则,他“哦”了一声,“那就这个。”   向斐然接着问:“你呢?”   商明宝还在思索,男同学亲密地叫:“babe,你喝这个,西班牙拿铁,我之前试过,甜,奶味也很足,适合你。”   在主动说明之前,没人会把“babe”当作是一个人的正式英文名。   向斐然也没有。   商明宝思考好了:“不要,我也要这个耶加雪菲。”   男同学会得很:“好,那就跟我喝一样的。”   他要亮付款码时,机器已经在向斐然的操作下热印出了小票:“算我请。”   男同学会来事:“谢谢哥。”   向斐然回给他一个礼节性的、点到为止的笑,这笑出现在别人脸上没毛病,但他长相偏冷,看着便有一股不好惹。   他叫了一个咖啡师跟他一起出单,美其名曰效率高,其实是凭着智商硬上弓,纯纯依葫芦画瓢。   等两人在操作台那边开始制作了,男同学才发现这咖啡名字纯纯甜欲风诈骗,根本不是什么雪顶咖啡之类的饮品,而是一款名为“耶加雪啡”咖啡豆的手冲,心里后悔不迭。他还没到喝咖啡不加奶的地步,美式好歹还加冰呢。   百无聊赖的等待中,他附耳商明宝:“方随宁哥哥一直都这么拽吗?还是我刚刚做了什么,让他看我不顺眼了?”商明宝:“咦,你问得好绿茶。”   男同学:“?”   商明宝反向pua:“他只是不爱做表情而已,点解针对你?你不要ego这么强,而且他还请你喝咖啡。”   男同学:“……”   他身上那点粉色的沾沾自喜忽然间消失了,因为他发现商明宝身上没有任何想要取悦他的成分。   操作台边,咖啡师半开玩笑问:“现在高中生这么早就谈恋爱了?你不管?”   向斐然垂眸执壶,手很稳,热水悬落成笔直的一线:“管不着。”   “男生差了点意思,配不上你妹。”咖啡师客观地评价。   向斐然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各人钟意。”   数分钟后,两杯手冲完成,商明宝到取餐台那边,看着向斐然往纸杯上套防烫壳,问:“哪杯是你做的?”   “我做的难喝。”向斐然毫不避讳,“你喝另一个。”   他会屁个手冲,五分钟前现学的。   商明宝没说话,坚持地看着他。向斐然只好指尖点点其中一杯:“这个。”   商明宝把这杯拿走了,并不知道他是骗她的,她拿的还是另一人冲的那杯。   店里生意忙,前来拿单的顾客和外卖小哥络绎不绝,商明宝给别人让路,渐渐地退到了边缘。   却没舍得走。   安静地站了几秒后,向斐然叫她名字。她抬脸,“嗯”了一声,心念波澜涟漪地等着他的下文。   “还不走?”他微挑眉。   一开口就是赶人,商明宝服了,不高兴地一抿唇,也干脆地说:“好,那我先走了。”   “等等。”他又叫住她。   这一次,他拉开玻璃柜,从里面取出一块蓝莓起司切片蛋糕,在纸盒里打包好:“这个甜,中和一下。”   商明宝还没尝过纯手冲的苦,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单只知道他送了她一块蛋糕。   馥郁的香气从纸盒的每一道缝隙中飘溢出来,萦绕在她鼻尖。   接过纸盒时,她想问你什么时候下班,或者什么时候回家,那些月见草已经开过一轮,自他走后,失眠的夜色不再好玩。   但她没有问出口,向斐然便已经送客道:“回见,愉快。”   玻璃门叮铃一声,映出两人走出店外的背影。店长这会儿凑过来,拿手背调侃似的在向斐然胸前拍了拍:“两杯咖啡一块蛋糕,总共一百九十七,微信还是支付宝?”   向斐然都懒得吐槽他们店抢钱,调出付款码:“打个员工折。”   嘀的一声,这两天靠打台球丰满起来的余额又降了回去,店长啧了两声:“我说,你爸坐库里南,你穷成这b样?自己都顾不上,还资助山里那几个小孩呢?”   向斐然十分稳定地无视了前半句,只回答后半句:“这么多年了,不能断在这时候。”   “是不是有几个明年就高考了?”   “嗯。”   店长并不知道他的家庭经,只想不通他怎么乍穷还富的,有时候穷得让人都恨不得支援他个一块五毛的,但偏偏气质看上去又是十足的养尊处优,很有二象性。但无论如何,兄弟的慈善义举得支持啊,店长最终耿直地说:“让他们高考完来这儿勤工俭学。”   向斐然承了情也只是笑笑,目光穿过全景落地窗,落在户外座位区。   两人没走,在外面休息看江景。男同学抿了一口咖啡,眉心皱成川字。他妈的,怎么比速溶涮锅水还难喝……   但鉴于是在女生面前,他还是及时进行了表情管理,将那口地狱之水咽了下去,并说:“还可以,这是埃塞俄比亚很出名的咖啡豆,你试试,回甘里有橙子的酸香。”——来自一分钟前的百度。   商明宝浅试了一口,脸苦成了一团。天啊,就这?她现在对她将咖啡当水喝的哥哥姐姐们肃然起敬。   “第一次喝手冲是会有点不习惯的。”男同学煞有介事,教她:“你多试几口,感受里面橙子的果味和茉莉的花香。”   这味觉都快进化到玄学了,商明宝将信将疑。她惜命,本就没打算喝完这杯东西,但对方如此循循善诱,又想到这是向斐然冲的,心念一动下,她抱着杯子,在度小心翼翼地细品了几口。   ——这本来该是个很好的夏日午后,如果她紧遵医嘱,不抱侥幸心理,不碰咖啡的话。   室上速来得毫无预兆。   男同学眼见着她的脸色惨淡了下去,起先还没觉得不对劲,因为她肤色原本就比别人要白一些。   直到商明宝像是陡然被人卸了一节脊心骨般,软沉沉地瘫靠上墙时,他才脸色一变:“babe?商明宝?”   商明宝浑身没有任何力气,身上每个毛孔都在冒虚汗,嘴唇张合之间,只能发出微弱而模糊的音节。   心脏好痛。她的右手神经性地死死抵住了心口,仿佛那样就能让心绞痛少一些。   男同学哪见过这阵仗,早就被吓得六神无主,推开椅子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继而才上前来,声音发抖:“你、你是不是对什么过敏啊?”   他唯一只想到了这点,可是富含各类过敏原的那盒起司蛋糕根本都还没来得及拆呢。   人在惊慌下很容易拔高分贝,一时间,周围几桌人都闻身转过头来,店内的顾客被异动传染,也引颈极目窃窃私语。   “出什么事了?”   “好像有个姑娘出了什么急症?”   向斐然将围裙摘了一半的手,在这句话后顿住。   “细路,醒目点!以前有没有出过这情况?”路人大声关切。   男生脸色煞白:“我不知道,我唔知啊!”   “你条女啊你唔知!”   “这里有没有医生?有没有医生或者护士?”有人召唤。   不知谁惊呼了一声,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她左腕的电子表上。   “扑街!心跳都上两百了!120呢?!”   细得骨感的手腕上,液晶表盘一片警告性的鲜红,显示佩戴者当前心率为239。   这已经突破了正常人对心率的认知极限,却不是商明宝最高的一次。   紧急呼叫的页面刚调出,男同学冰冷多汗的指尖还没落下,便听到微弱的一声:“别……”   商明宝很吃力而小幅度地冲他摇了摇头。虽然嘴唇煞白呼吸困难,但她目光还很清醒,只是看着非常痛苦。   □□果然是不能沾的,医生还真是没骗人啊,但只要缓一缓,缓一缓……就能熬过去。再一次。   她不想再贴电极片,也不想再闻消毒水了。   一团乱哄哄的茫然中,有谁说了一句“让开”,拨开层层叠叠的围观群众,匆匆的步履如一阵风落停在她手边。   八月上旬的阳光如一层阴白的翳,随着人群的聚散攒动忽明忽暗地蒙动在商明宝眼前。俄而这片白光消失了,有人在她眼前逆光而立,高大的身影彻底遮住了日头。   向斐然一句废话也没多说,当机立断将商明宝打横抱起的同时,对男生丢下一句“打120”。   浅灰色百褶裙在她打弯的腿后落了下来,划过向斐然的皮肤。   他只觉得这姑娘很轻,白长了一米六几的个子,轻得如一束垂丝茉莉。   “商明宝,看着我。”向斐然将她就近在地上放平,半蹲着,一手停在她的肩头,漆黑如星的眸子直望进她眼底:“身上有没有带药?”   他是知道她某方面有病的,来自于初见时家政工人的那几句闲聊。既然是长期的顽疾,总该药不离身。   商明宝的回答来得太慢,只感到向斐然的一双手停在了她腰侧。   向斐然注视着她的双眼:“我找一下药。别怕。”   随着话音和目光的,是他的手隔着她衣物,在上下口袋上仔细而快速地搜索。   发现她没带药后,向斐然撤回了手。   前后不过数秒钟,但他的一系列行动沉稳有序,没有丝毫惊慌,让人体感上的时间都走慢了些。   停滞流动的暑热中,着急的看戏的,都汗如雨下,店长和店员拼命让大家疏散些,好让空气流通。   “她是不是没呼吸了?!”不知谁眼尖,骤然惊呼一声,“嘴唇都这么白了!”   向斐然将指节在商明宝鼻下探了一息,心里咯噔一沉。根本来不及多想,他跪地,以标准的人工呼吸姿势一手捏她鼻腔,一手钳开她下颏——   俯身即将贴上的瞬间,嘴唇被一只手轻轻地贴住了。   向斐然怔住,就着这么近在咫尺的距离,他的目光如叶,落进她眼里的湖心。那里面的痛苦清澈透明,向斐然只觉得耳边很静,所有的人声都消弭了。   他的听觉被她的痛苦剥夺。 第9章   明明是人工呼吸的,因为她的拒绝,倒像是成了吻她的掌心。   她的手冰冷绵软,掌心有冷汗残留的潮意,如海边的夜晚。   围观群众没见过濒死的拒绝抢救的、缺氧的拒绝人工呼吸的,一时间都发出了如出一辙的“啊??”,就连目光也变得十分耐人寻味——   新鲜,是一心求死,还是跟他有仇?   向斐然很快从意外中回过神来,按下她的手,“憋气有效果,对么?”   商明宝一愣,她本来就想解释的,奈何没力气说话。被他点破,她下巴极轻微地点了点。   是的,憋气有用,是在室上速时让心率降下来的笨方法。只是她的自救和心悸呼吸困难的病象混杂在了一起,所以给了围观者她已经呼吸停止危在旦夕的错误判断。   向斐然仍然保持半跪的姿势,与她交握的手也没有松开。   “救护车马上就到——别说话,听我说,我会一直注意着你,你不会有事。如果你能清楚地听明白我的话,你就弯弯手指告诉我。”   商明宝果然弯了弯手指。   他的目光始终看着她的瞳孔和唇色,“你会没事,相不相信你自己?”   充满凉意的指腹再度在他掌心轻如羽毛地蹭过。   商明宝直到后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向斐然一直在跟她说话,在这短短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他讲的比他们认识的这半周还多。   救护车的尖锐鸣笛由远及近,破开午后车潮。   江堤不是行车道,车子只能在最靠近的路口停下,男同学这时候总算靠谱了一回,主动跑去领路。担架车飞速到了跟前,医生跪地检查体征,边问:“什么情况?”   向斐然的目光递给男生,男生瞬间如被老师点名般立正站好,一五一十地汇报。   “最高时心率达到了两百三十九,”向斐然补充细节:“伴有四肢无力、呼吸困难、出汗、无法说话的表现。”   医护和司机将人合力抬上担架后先行一步,医生问:“谁是家属?谁跟车?只能上一个。”   虽然问着“谁”,但他明显是看着向斐然说的。向斐然颔首,上前一步:“家属不在,我是她朋友。”   男同学不觉得被他抢了位子,只长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不必担大责。但出于基本的良心和善良,他抹了抹汗,十分懂事地问:“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向斐然加上他的微信,瞥他一眼:“买一束花,好好给你女朋友道歉。”   女朋友?什么女朋友?道歉?道什么歉?   男同学一头雾水,但迫于眼前男人的气质太冷酷,他一个字都没敢多说,硬着头皮连连点头说“好的好的”。   上了救护车厢,商明宝身上已经贴上了电极片、盖上了毯子。在医护绿色制服的环绕下,她阖着眼,苍白宁静得宛如一束纯白洋桔梗。   护士安抚:“她没有生命危险,你不用太担心,先把病人的身份证号给我挂号。”   身份证方随宁肯定是不知道的,向斐然想了想,打给了他的小姑,也就是方随宁妈妈。一来二去,想当然惊动到了香港那边。   商明宝意识清醒地听着向斐然打了数通电话,最后一则通话时,对面的开场白是:“我是商明宝的大哥,我会来处理一切。”   完了。怎么是大哥?商明宝绝望地闭上了眼,本就十分诡异的心电图又雪上加霜了几分。   120急救遵循就近原则,容不得挑三拣四,因此最后商明宝被拉进的是一家公立二甲医院。这家医院服务周围十几个老破小社区,处处透露出一股年久失修的气味,且人满为患。急救门诊所在的那条走廊上,就地坐满了病患家属。   被推了药后,商明宝被安置到了观察室内。这是一间并排放了两张床的病房,中间以百褶帘为遮挡。此刻帘子是展开状态,证明另一床有人。   护士给商明宝插上氧气鼻管和心电监护仪,轻声交代道:“她现在还没恢复,不要气她,不要让病人有情绪波动,最好保持平躺。”   护士一走,小小病房陷入安静中。商明宝合衣而躺,脸色稍缓,有了人色。   过了一小会,另一个护士自门口路过,探身交代道:“家属别玩手机,把病人靴子脱了,会舒服点。”   病房内的两人同时:“……”   她一说,向斐然才关注到这个细节,一句话也没说就把手机里的文献退掉,站起身。   商明宝也睁开了眼睛,虚弱地:“不用……!”   因为太虚弱,所以“!”得很不明显,听上去像是客气客气。   向斐然看一眼心电监护仪。心率又上去了一点,护士果然没有胡说八道,这靴子看来非脱不可。   他现在有点后悔没让她男朋友跟车了。   商明宝忽闪着眼睫,眼看着向斐然靠近床尾,弯下腰,宽大手掌隔靴握住她的小腿。   动作卡了数秒,他脸色不太好看地勾勾两指:“自己把腿垂下来。”   商明宝手足无措:“啊?”   向斐然面色板得近乎于冷酷了:“裙子,不方便。”   商明宝:“哦、哦……”   虽然腿还麻着,但在向斐然的借力下,她终于顺利把腿往床沿垂了一些。   长筒夏靴虽然是羊皮的,很软,但没有拉链。向斐然尝试扯了一下,没扯动,只好半蹲下身,将她的腿半抬起托在怀里。   商明宝惊慌失策,挣扎着要坐起来的同时蹦出绵软的一句白话:“唔好咁啊……”   心跳怎么又上一百七了!   向斐然瞥一眼,以为她是因为这些动作影响,说:“躺着别动,交给我。”   蓝色挡帘动了一动,隔壁床破了头的大叔冒着纱布渗血的危险也要探出个脑袋尖:倒要看看这两个东西在搞什么名堂……哦脱鞋啊。   毫不容易折腾好,商明宝笔挺挺地躺好,将被子默默地、一寸一寸地拉过下颏、嘴巴、鼻尖,最后盖过眼睛。   呼吸和薄汗混着心跳,蒸腾着她滚烫的脸。   隔着被子,她不太能听到被子外的动静了,并不知道向斐然走到了病房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去自动贩卖机那儿买了瓶水,渴极了似的灌了小半瓶。   回来后,他把她被角拉下,像是十分不解风情地说:“别闷死了。”   黑发下,她戴了一只银色耳夹的耳朵苍白而小巧。那是一只像是芭蕾舞鞋绑带的耳饰,交叉地环着她的耳骨,并在耳垂那里垂下一只蝴蝶结。   向斐然看了很多眼,没问她要不要把耳夹摘下,可以躺得舒服点。   他不想她发现他的目光曾为她的耳停留。   商明宝小睡了半个钟,在这期间,隔壁床的大叔走了,又躺进来一个破了脑袋的。商明宝转醒过来,精力恢复稍许,第一反应是翕动鼻翼,而后便作势要翻身下床。   向斐然当机立断按住她:“干什么?”   商明宝可怜兮兮:“……”   “什么?”她声音莫名放得很轻,向斐然没听清,只好俯过身去,在社交安全界限内尽可能地将贴近她唇边。   这回听清了,商明宝说:“臭。”   “臭——”还没问出口,嘴巴就又被商明宝捂住。   小姑娘眉头紧蹙,神情为难且紧张,目光一个劲地往旁边病床上示意。   向斐然瞥了一眼,帘子未曾遮挡的床尾,一双穿黑袜的脚。   短途出行只座宾利长途飞行只坐私人飞机的大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这比室上速要她命多了!   向斐然想了想,俯下身凑近,用只有她听得到的低音量问:“帮你问问换病房?”   商明宝矜持地稍点了下头。   过了数分钟去而复返,向斐然在她床头半蹲下,仍是耳语的音量:“问过了,没有空床,不能换。”   他也没办法跟商明宝说克服一下,这只是区级二甲公立,没有金光闪闪的魔法,生老病死以最本质的面目不着粉饰地出现在这里——这样的道理大约不在眼前这位小姐已知的世界运行经验内,人无法克服认知之外的困境。   “那怎么办?”商明宝小声问,视线自他的眼睛下移,掠过鼻尖、嘴唇和喉结后,停在他黑色T恤的领口。   向斐然:“看我干什么?”   商明宝不知道是睡昏了还是供氧过剩,脑子一抽说:“你衣服香的。”   “……”   “你穿了几件?”   向斐然:“你觉得呢?”   大夏天三十七八的气温,高于四十的地面温度,干站着都能冒汗的季节,他还能穿几件?   商明宝抿了抿唇,不做声了。她总不能让他脱掉给她。   “再忍一忍。”   “他就走了?”商明宝眼睛亮起。   “你就嗅觉疲劳了。”   “……”   拜托。   委屈之下,她绕了一缕头发到鼻前,如此一来,呼吸的好歹是自己的发香。没消停一会,心电图又显异端,商明宝失声:“你刚刚把我放地上了!头发是脏的!”   “小姐,只是水泥地而已。”   “天啊,水泥地!”   甚至不是意大利进口大理石——或者退而求其次国产!   向斐然抚了一下额,觉得需要重新调整对这位小姐的认识。   向斐然一字一顿:“当时情况紧急,就算是盖满腐殖质爬满蚂蚁趴着蚂蟥的泥地,我也会把你就地放下。”   商明宝被他一连串正常人不会用的形容惊呆了,脸上血色全无,快哭到:“真有那种时候我宁愿痛死……”   向斐然目光垂敛,停顿一瞬,认真地说:“商明宝,活着很好。别说这种话,即使是玩笑。”   商明宝怔了一下,心里的弦发出一声轻微的铮音。   “我当然知道活着很好……”她声音轻轻的,尾音几乎消弭。   她知道活着很好。   没有人比从小就生活在死亡阴影中的人更知道活着的好。   虽然她的私人医生一再保证室上速不会死,致死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计,但他们不会知道心绞痛毫无预兆降临时那一瞬间的冰冷和恐惧,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一切都感官都在涉过那条死亡的河流,要去对岸。   是的,不会死,但好像要死的感觉那么如真迫切,以至于她从八岁以来,就一直活在随时都会死掉的噩梦中。   商明宝微末地露出乖顺笑意,似乎有话要说,但向斐然以为她后面又跟着什么不吉利的东西,干脆地捂住了她嘴:“闭嘴,休息。”   他手很大,能掩她小半张脸。   香的。   商明宝懵懂地轻眨了下眼,双手齐上扣住他手腕,不让他拿走了。   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味被他的掌心阻隔在外,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和的、此前从未闻过的肌肤之息。   有些人空长了一张牛逼的脸,母胎单身至今,生平唯一跟女生的亲密接触是敲方随宁脑壳。凭借过人的面瘫本领,向斐然忍住了心里微妙且震惊的波澜,甚至想跟她讲讲道理,比如她不能这样,因为第一他们没熟到这份上;第二男女授受不亲;第三她有男朋友……等等等等。   但念在她急病初缓,他没说话,状似很淡定地就这么由着她,空着的另一只手在手机上很快地敲字。   过了十几分钟,跑腿小哥提着两枚纸袋从旁边步行街飞奔而来,纸袋里分别是一瓶香水和一件T恤。   他的主顾在App里特意提醒不要敲门,因此东西送达时,小哥只将身影在门口晃了一晃。   从他的视野望去,只看到一个挺拔英俊的青年站在床边,手掌像口罩似的轻拢在一个面容苍白的女孩脸上。   商明宝睡了很短暂的第二觉,亦做了一个很短暂的梦。梦里绿枝环绕,似在密林,过于饱和的湿度凝为白色水汽,弥漫在云山间。   醒来时,才发现口鼻间掩着一件T恤,她的梦原来是它的香气侵袭。   本该陪床的向斐然不见踪影,坐在她床边的是那位男同学,怀里抱着一大束鲜花。   商明宝一点也没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唰地一下扭头看另一边。没人。   “斐然哥哥呢?”她径直问。   男同学认真交代:“我过来后他就说这里交给我了,然后就走了。这是送你的花,祝你早日康复。”   商明宝礼貌性地看了一眼那花:“谢谢,请放床边。”   男同学:“哦。”   将花放好,指尖挠挠额头:“医药费他已经结过了,问我借了两百。”   商明宝:“哈?”   “不知道,他卡里钱好像不够。”   跟小高中生借钱实在说不过去,幸好向斐然天然冷面,因此看在男同学眼里只觉得“哇靠果然是大学生连借钱都这么坦然”。转账时,又疑似听他啧了一声,说什么……“不买香水就够了。”   “票呢?”商明宝问。倒要看看大陆的医疗急救系统有多贵……   “这里。”男同学从兜里掏出给他:“他说等下你大哥会来,会报销,到时候我这边来把钱打还给他。”   商明宝快速核了一遍那叠票据,发出灵魂拷问:“不是就一千一吗?!”   连她最喜欢吃的切片蛋糕的一半都买不起!   -   向斐然从兜里抽出最后一支软珍云烟,习惯性地在掌心磕了磕后,翻手叼进嘴角。   抽上后,他缓了缓神,终于深呼吸长舒气。   夏日的午后绵长,医院户外抽烟区的绿色挡雨棚下,夹杂在棕榈叶之间的大花紫薇正在花期。   向斐然的视线自然而然地停在那上面上,脑子里开始复盘另一件事。   最近财运不太对劲,赚是赚了点,但怎么好像都花出去了?而且都花在商明宝头上?   这姑娘……五行克金?穷得他烟都快抽不起了。   想着想着,思绪很自然地跑远。   也不知道她那个小男友能不能处理好剩下的这些。   没关系,她大哥也会来,听声音总该是个成年人,有处理事情的基本能力。   但他是个香港人,对大陆也不是很了解。   ……   还在盘算着这些的时候,脚步根本就已经本能地顺着雨棚往回走了。等回过神来时,雨棚已走到了尽头,「急诊」两字悬在眼前。   向斐然站在棚底,十分珍惜地抽完了最后一口软云后将烟蒂掐了,抬步往那幢熟悉的楼内走去。   到了病房门口,怕撞破小情侣卿卿我我的画面,他停下脚步,像是不经意地咳嗽了一声。   商明宝像一只狐獴,听到风吹草动蹭一下就亮了眼睛竖了耳朵:“斐然哥哥?”   向斐然的身影果然出现在门口,视线不动声色扫了一眼,看到里面没人后颇感意外。   “他呢?”他用人称代词问。   商明宝闷闷不乐地说:“反正留着也没什么用,我就让他先回去了。”   男生确实什么都不会,又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失落不耐,哄不明白,只能走人。   向斐然思索一瞬,了然了。   早恋。瞒着家里人的早恋。所以才要趁她大哥抵达之前先走为快。   向斐然拉开椅子坐下,拧开路上买的矿泉水递给她:“方随宁知道你病了,想请假过来,我让她别添乱。”   “嗯。”商明宝点点头,表示理解:“她安心上课就好,反正我也已经好了。”   向斐然难得勾出一个笑:“这么坚强?”   他有点像哄小孩。商明宝不确定,但脸微微地发烫。因为是平躺着的缘故,她疑心自己的心情已经被一览无余了,便将脸偏向另一边。   她的一切反应向斐然都照单全收,她不说话,他便也跟着保持安静,沉默而习惯性地打开谷歌学术。直到听到商明宝说想坐起来,他才放下手机,请护士过来确认各项指标。得到首肯,他将床头摇立起来,又过去帮商明宝起身,好坐得更舒服些。   调整枕头时,感到商明宝的额头轻轻地抵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发香弥漫。   他没说什么,薄唇抿着,当作对此一无所知。将枕头在她腰后垫好后,他一手抻着床栏,问:“这样舒服吗?”   商明宝往后挨了挨,很轻地“嗯”一声。她怀疑病房的空调已经很久没加制冷剂了,否则她怎么会觉得这么热,被黑发堆着的颈后冒出汗意。   “那个衣服和香水……”等向斐然直回身后,她问。   “衣服我可以穿,香水送你了。”   那衣服很便宜,香水却贵。他一早就打算好了的。   商明宝:“香水是你身上一样的吗?”   向斐然冷不丁咳嗽了一声,喉结咽了一下:“不是,是女香。”   商明宝“哦”一声,垂着脸玩袖子,心想大哥怎么还没来?又觉得大哥还是别这么快来得好。   沉默间,植物大战僵尸的铃声响起。   主唱刚睡醒,一边等泡面一边肾亏气虚地问:“係边度?”   “医院。”   “点解上医院?结扎?”   “……”   “朋友病了。”   “你怎么有这么多朋友,斐哥,我不是你的世界第一好了吗?”主唱开始玩尬的。   向斐然一键打断施法,把电话挂了。   “谁啊?”商明宝好奇地问。   不知道,也许是有一点是试探的,她问:“女朋友?”   “病人。男的。”   没过多久,铃声又响。主唱吃上泡面了精神状态也正常了,问出正经问题:“那你晚上怎么说?”   他们今晚上有驻演,从九点半到十一点半。向斐然估了把时间后,给出肯定答复:“我准时到。”   等他们聊完,商明宝问:“你朋友什么病?”   “脑子有病。”   商明宝不疑有他,同情地说:“那能治好吗?”   向斐然笑了笑,不逗她了:“他不是真的有病,只是容易发疯。”   商明宝很明显愣了一下,有些慌忙且尴尬地笑了一下,垂下视线:“哦,跟我不一样。”   又自顾自笑起来:“咦,脑子不好的好像是我,听不出玩笑话。”   她嘴角的扯动是牵强生涩的,向斐然便叫了她一声:“商明宝。”   商明宝不笑了,抿住唇,双眸明亮地、镇定地望着他。   “刚刚医生问我,你是不是室上速。”   “是。”   “为什么不做手术?”他已经搜索过,对这个病有了大概的了解。   室上速致死率不是没有,但很低,案例也少,它给人带来的更多是难受和未知,病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突然袭来,也许是开车时,也许是庆祝某件事时,或者,与谁吵架时。从某种程度来说,这有点像是反复发作的轻度中风。发作时,有人觉得尚可忍受,躺一躺就好了,有人却生不如死,往往要进一趟急救室;有人麻痹得手足呈鸡爪蜷缩无法动弹,有人也可能只是觉得气喘心悸。   射频消融手术是治疗室上速的常规手术,微创,成功率也高。虽然也有做了手术仍然病发的可能性,但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做。   商明宝绝不会是做不起手术的人,何况这个手术费用只要两三万,且在医保范围内。   商明宝笑了笑:“在等呢。”   “等什么?手术排期?”   “不是,在等我……长大一点。”商明宝抬起输葡萄糖液的手,比划着:“导丝是从股静脉进去的,我……发育不良,静脉比小孩更细,也更迂曲。”   她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偷偷告诉你哦,就在两年前,就算是世界上最细的导丝也不能进到我的股静脉里。”   医生是曾经试图过进行手术穿刺的,可是导丝难以前送,有生命危险。   “现在?”   商明宝绽开笑:“现在不是我长大了,是技术进步了,有了更细的口径。”   这背后,是商家数千万的投资和实验室赞助。   只是医生仍然建议手术暂缓,等她再长一长,像草啊,拥有更清晰的脉络,与更坚韧的梗。   商明宝并不习惯与人分享这些,向斐然是第一个,可是有关他是第一个的这件事,她不预备告诉他,否则很怪,给人莫名地添上寄托,是一件自私的事。   何况……他们是萍水相逢,浮萍之缘。   这个夏天只有十五天。   病房门口,从香港乘直升机以最快速度赶到宁市的男人已经安静站了很久。他西装革履,显然是从公司的会议上匆忙抽身。直到病房内内有关这话题的最后一句落下超过五秒后,他才决定走进去。   但虚掩的门在这时候从里面打开了,向斐然拧着门把,神情和脚步都微微地一顿。   他是从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第一次直观地感知到了商明宝究竟会是什么高度的出身。 第10章   两人迎面相遇,都还没来得及出声呢,商明宝便率先欣喜地叫了起来:“大哥!”   商邵对眼前青年颔首,伸出一只手作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商明宝的哥哥,商邵,你可以叫我Leo。幸会。”   他伸出的那只手修长而骨感,如玉质扇骨,腕骨处露出的一圈衬衣袖口雪白,扣着一枚低调的宝石扣。   向斐然一眼既知他的养尊处优和谨严端方,与他的手握了一握:“幸会,向斐然。”   跟在这人身后还有一个稍年长的男人,也着西装,气质也不俗。向斐然难免猜测他至少是商明宝的某位叔伯长辈,但是直到商邵走进病房后,他也未对他作介绍,而对方也只是十分自然地跟随在商邵脚步之后,似乎已习惯将自己的存在感在场合里抹去。   向斐然便明白了,即使是这种气度的人,也不过是商家这位长子的随从,没有被介绍的必要。   虽然窗户和门都开着,空气流通,但对于一个刚进入这空间的人来说,这房里的那股“气味”依然鲜明。他不动声色但富有一丝兴味地关注着这两人的神情。   出乎他意料的是,两个人都连眉心也没皱一下,没有表现出任何纡尊降贵的意味。   商邵站着,还没张口,商明宝便卖乖地说:“大哥你坐。”   又道:“康叔也坐,大哥坐床边,康叔坐椅子。”   长幼亲疏,她是有思量的。   被她唤作康叔的中年男人笑了一下:“三小姐不要客气,我站着就好。”   他只是商邵的管家,自然没有这样坐下的道理。   小小病房在这一刻显出前所未有的拥挤逼仄,向斐然适时说:“我出去打个电话,有事喊我。”   等他走后,商邵才仔仔细细地端详商明宝的脸,确认了她的精气神已经恢复了很多。   “说吧,怎么诱发的。”   明明他还是跟刚才一样的脸色,语气也温和,但商明宝莫名心底一哆嗦,连气势都微弱了下去。   虽然在方随宁面前夸口自己大哥无所不能气质卓绝令人见之忘俗,但真正到了大哥面前时,正如猫见老虎,压制早已刻在血脉里。   “就突然啊……”商明宝含糊其辞,企图混水摸鱼过去。   可不能让他知道是因为半杯咖啡的缘故,否则她的自由会消失的!   “你在过去一年里只病发过两次,一次是因为知道了好朋友在背后说你坏话,一次是因为偶像塌房,这次呢?谁气你了?”   什么黑历史啊!   商明宝嘟囔着:“才没有……”   “刚刚那个人气你的?”   “什么?”商明宝懵了,完全没明白她大哥的逻辑是怎么走的:“当然不是,你不要冤枉好人。”   “你不用替他掩护,这件事,我会好好找他算帐。”商邵对她的否认不为所动,轻描淡写一句。   “what?”商明宝不敢置信,眉头拧得很紧:“你什么时候这么自以为是自说自话了?根本不是他的错,是我自己喝了半杯咖啡,他是救我的人你懂不懂?”   一口气说完后,她愣住、反思、反应过来,气急败坏的神情十分生动:“你又套我话!”   商邵对她的指控不动如山,轻点下巴:“好,原来是因为喝咖啡。为什么?”   商明宝皱皱鼻尖,偏过脸去装死。   “医生不是告诉过你,不能碰咖啡?”他还算好言好语。   “我哪里知道真会起效这么快,只喝了一点点而已……”商明宝比出食指和拇指,捏出一道两毫米高的缝隙:“就这么点点哦。” 前言不搭后语的,商邵都懒得拆穿她刚刚还说的是半杯,见她现在精神尚好,也不再追究她的儿戏,问康叔:“那边安排好了吗?”   康叔给了肯定答复,商邵便起身道:“安排护工,送babe去停车场。”   商明宝两手压紧了被子,茫然但警觉地问:“干什么?你要带我回香港?”   商邵确实是如此打算的,毕竟这里的条件实在难言,对于明宝来说相当于是受难。但见她一脸抗拒,他倒有些意外。明宝是一只不喜爱离巢的鸟,虽然商家在世界各处皆有“飞地”,但她最喜欢待的还是香港,如果一定要离开的话,那身边一定要有熟悉的人事物,这样她才会安心。   温有宜让她来过夏令营,软硬兼施了好一阵子,还给她最近喜欢的一个小偶像送了某品牌的三个月大使身份。按理说,现在接她回香港,她该欢欣鼓舞,一秒从床上跳起。   “不然呢?”商邵问:“你不想回香港,还想在这里待着?”   “冇啊……”商明宝闷闷不乐,又说:“回香港也好……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呢?   她是有些迟疑了,在山里的日日夜夜,似乎在她回到城市的这几个小时里便已消弭掉了魔力。那里乏善可陈,百无聊赖,风声,鸟鸣,苍翠的山,都不值钱,为什么要待在哪里?趁着病,跟方随宁道别,日后再请她到深水湾小住游玩,不比这几天有趣?而且这样妈咪也不会有意见,大不了撒撒娇好了,妈咪嘴硬心软的。   十五天的夏天很短,但原来她并不拥有十五天。   也许,也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拥有十五天。   护工推着轮椅过来,经过经年不变混乱的充斥着吊水瓶、消毒水和吟哦声的走廊,从靠着墙壁低头看手机的青年面前经过。   他好像是有感应的,在这时候抬起了脸,一语不发地目送护士走进了那道门。   平躺还好,一有动作浑身上下便还是软的,商明宝乖乖地被护工扶坐到了轮椅上,将一张羊绒毯子在腿上盖好。   “我能跟我朋友道个别吗?”商明宝恋恋不舍地问。她指的是方随宁。   商邵依她:“你想当面道别,还是电话?”   “她还在上课,打电话就可以了。等周末的时候,我们请她来家里做客好不好?”   “好。”   “刚刚那位呢?”商邵问。   商明宝一直刻意地不去想这件事,奈何她大哥是如此轻而易举的点破,逼她不得不面对。   “你要给他报销医药费的。”她先说这件事。   商邵不免失笑:“当然。”   “还要给他感谢。”   “这个也当然,你想怎么谢?”   商明宝思索了一下:“给他打一百万。”   “什么?”商邵蹙眉。   “我的命不值这么多钱吗?虽然没有他也应该不会死,可是他给了我很大的安心。”商明宝信誓旦旦地说。   “你的命不能用金钱衡量,所以我不能给他打这一百万。”   一帘之隔的病床上,大叔瞪着眼睛大气不敢出,怀疑他们在说欢乐豆。   “为什么?”商明宝不明白:“你一定要给他打的,你舍不得?从我的信托里扣。”   她可不能说他缺钱,连一千一都拿不出。想了想,下午真不该让他请客,那个蛋糕……那个他送给她的蛋糕,她还没来得及尝一口。   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一百万,她是深思熟虑过的。十万拿不出手,几十万有零有整的像是精细算过,八十八万很合香港人的性子,可是对于他来说太俗,那么就一百万好了。   再多恐怕他会吓到,不敢收。   连商明宝都能出得起的钱,商邵有什么舍不得的。他俯下身,两手撑在轮椅的扶手两侧,双眸认真注视着她:“babe,你要记得,永远不要用金钱去报答道义,不要把道德情义拉到价钱的纬度里。”   顿了顿,他说:“我会给他一个承诺,以后他有什么困难,都能来找我。我和商家在所不辞。”   商明宝懵懂地眨一眨眼,“我不懂,哪有这么麻烦,别人需要什么我就报答什么,不是很皆大欢喜吗?”   她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商邵沉默了一会,由她去了。   也许她不看重这段相识,是他刚刚判断失误,她其实只想一笔勾销。   这么想的时候,明宝的选择便显得很顺理成章了,虽然有些冷漠,但想要快速斩断一桩牵扯不清的情谊时,无疑是最高效的。   商明宝一直观察着他的脸色,见他脸色稍霁,欣喜一声:“你答应了吗?”   商邵点头,示意护工可以走了。   虚掩着的门被拉开,坐在对面银色长椅上的向斐然也在这时抬起了眼。   商明宝坐在轮椅上,一条月白色的羊绒薄毯熨帖地盖在她的腿上,护工跟在她身侧,是康叔亲自在给她推轮椅。   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有一米六好几的身高,但给向斐然的印象总是小小一只。想了想,也许是因为她穿过他的冲锋衣,衣服空荡荡的,衬得她小。   又或许是她太瘦,纤细的某种花,独秀的一枝。   向斐然站起身,医护与推着点滴架的病人自他们之间穿过,切开了本该眼神交汇的那一秒。   到了跟前,向斐然两手插兜,很自然地问:“走了?”   商明宝做了番准备才抬起头看他,微笑地说:“嗯,走了。”   向斐然很平静,跟她对视着,半蹲下身,肩宽平直,一手搭在膝盖上,如他们在标本室第一次正式认识的那一刻。   他唇角微微勾了笑,看上去比平时的冷面温柔些:“照顾好自己,别喝咖啡了。”   停顿短暂数秒,他是用那副漫不经心中略带认真的模样说:   “再见,商明宝。”   商明宝脸上始终维持着微笑,郑重地点一点头:“拜拜,斐然哥哥。”   总共没说过几句话的人,在彼此道过别后,将一场缘份善始善终。   商邵示意康叔先带babe上车,等他们进入电梯后,他递出一只烟:“向先生,请借一步说话。”   向斐然接过了他的烟,跟着他的脚步走到绿色户外雨棚下的吸烟区。   但两人谁都没抽烟,只是相对站着说话。   “向先生,今天舍妹给你添了很大麻烦,”商邵说着开场白:“明宝是我最小的妹妹,从小太娇生惯养,你的帮助对我们全家都很重要。”   向斐然安静听着,没有附和,等着他的下文。   商邵不再铺垫:“我父母原本打算送她在这里过十五天,但显然目前来看,我们既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明宝。我父母正在回来的飞机上,在此之前,明宝让我先替她向你表达谢意。   向斐然绝想不到他下一句会跟着的话,因此只是散漫地笑了一下:“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商邵说出最终的下文:“稍后我的下属会你送一张支票,金额是一百万。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们也可以分笔换成外汇。”   白色的烟管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月牙印。   向斐然脸色未改,只是蹙起眉,情绪不明地失笑了一声:“一百万?”   他不是很确定,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亦或者是会错了意。   “是,这是babe的心意,很感谢你。”   商邵强调,用了两个词,救命之恩,和“一下午的忙碌”。   忙碌。还是想说忙前忙后?   向斐然脸上笑意扩大,乃至真正笑了起来。他指尖掐着那支未点燃的烟,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   “商先生。”   他没有按他刚刚的自我介绍叫他Leo,视线很平静地对视到他眼底。   “令妹的命或许很值钱,但我做的这些不值一提,所以,不必了。”   他说得很云淡风轻,脸上的微笑也十分从容。   他的拒绝根本没有出乎商邵的预料。   很少有人能立即接受一百万的酬谢,因为它过于奇怪,超出了常理范围之外。听他说完,商邵也不再劝说,而是取出名片夹——这是他刚刚特意问康叔要过来的——从中取出一张,递给向斐然:“如果你改变了主意,联系我,随时随地。”   向斐然接过,两指夹着竖起示意了一下,波澜不惊的脸上勾唇微讽:“Sure。”   等人走后,他走到垃圾桶前,面无表情地丢了进去,连同刚刚那支他递过来的高贵的未曾点燃的烟。   挂有两地牌照的宾利SUV驶过长而蜿蜒的港珠澳大桥,暮色已沉,两侧海面黑黢黢的一望无际,海轮点灯漂浮,零星数点,像黑色幕布上很寂寞的两粒图钉。   是因为觉得直升机太吵,不利于商明宝病体康复,所以才选择了坐车回程。   商邵给母亲温有宜打了电话,得知他们的私人飞机已过中东,即将进入国境领空。商明宝接过手机,一声一声答得乖巧,安抚母亲让她不必担心,这之后,又与父亲通电,接受他严厉的批评和关心。   长长的一通电话讲完后,港珠澳大桥还没走完。   商明宝把手机还给大哥,将腿上的毯子理了理。闲聊数句,商邵让她睡一会,自己亦合目养神。   深水湾已经做好了迎接三小姐回来的准备,热汤热水,所有她习惯的、赖以生存的、井然有序又精致得简直遥远的一切。   过了很久很久的一阵安静,安静到商邵以为她睡着了,久到他自己都快睡着了,忽然听到很轻的、没头没尾的一句:   “大哥,我想吃蓝莓蛋糕。”   “什么?”商邵睁开眼睛。   商明宝低着头,黑发从耳侧垂至颈前,掩着她今天乖到反常的面容。   她安安静静地又说了一遍:“我想吃蓝莓蛋糕。”   挡板升着,前座的司机和康叔都听不到,商邵只能拿起手机,亲自拨打深水湾的家政分机号码:“喂,是我,告诉西厨,babe想吃——”   他话能没说完,因为听到了身边的一声呜咽。那是一种忍了很久的,被铜墙铁壁关牢了,却又像突破一层宣纸一般轻易地逸了出来的呜咽。   车厢内如此昏黑,只有桥上路灯一盏一盏地自窗外漫无止境地划过。商邵心里一沉,挂掉电话打开顶灯,指尖拢开商明宝的长发。   他看到了他妹妹划过眼泪的脸。   “怎么好好的哭了?”他递出纸巾:“想吃蓝莓蛋糕就让厨房做,或者告诉我想吃什么口味什么牌子,我让人去买。”   他一本正经地把这当成一件事去解决,却没想到自己越是轻描淡写温柔地安慰,商明宝的眼泪就涌得越厉害。   路灯间歇的明与暗间,她的双眼被濯洗得如此明亮,泪水晶莹剔透。   不能再哭了,否则随时都可能再度诱发室上速。   商邵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面色凝重起来,双手越过中控扶住她的肩:“babe?”   他想追问,可是再高明的追问,也不过是山月不知心底事。 第11章   山里浓黑的夜幕被车子远光灯破开。在氙气灯的照亮下,一切的葳蕤植物都被照得雪亮,宛如这里曾经落过一场薄雪。   深夜造访实在失礼,商邵下了车,登门致歉。   没办法,商明宝在车上抽噎了一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商邵只能半猜半推测。少女心事海底针,最后叫他一句话戳中了:“是不是觉得外面的世界也没有那么无聊?”   “外面的世界”这个词囊括含义太大了,将商明宝想得明白的、想不明白的,都含了进去。她这才迟疑地、顺水推舟地点点头。   跟香港比起来,宁市大得吓人,宅各人已洗漱就寝,接到电话,向联乔披衣在客厅等,鼻梁上夹着一副眼镜,正顺带看书。   商明宝是牵着商邵的衣角走进去的,亦步亦趋的,眼眶还能看得出哭过的痕迹,但脸上浸透了不好意思。   商邵彬彬有礼地致歉,说深夜叨扰十分过意不去,但舍妹放不下这里的新朋友们。向联乔也道歉,说照顾不周,说随宁今日回来亦闷闷不乐十分伤心。三言两语,彼此默契地将今天这桩突发揭了过去。   商邵便将妹妹放下了,让她好好享受盛夏余额,额外叮嘱一句:“不要再把医嘱当儿戏。”   山里进出很不便,夜既深,向联乔留商邵在这里留宿一晚,但商邵谢绝了。他正在集团的各个业务板块内轮换,公务繁忙分身乏术,下午的事需要他工作到天明才能补回。   在助理的陪同下,向联乔亲自送商邵到车旁,问:“你爷爷近来恢复还好?”   商伯英身体抱恙一事见了数次报纸,但港媒惯会添油加醋,一分的事渲染成天塌的事,恨不得提前将丧事办了。向联乔跟商伯英通电还是两周以前,那时商伯英拜托他照顾这位小孙女,听声音还是很有中气的。   商邵滴水不回地回:“医生说没有大碍,只是年纪上来了,身体各方面有点力不从心。有劳您挂怀,为免他操心,babe今天的事情我们暂时没有告诉他。”   言下之意,希望向联乔也不要说漏嘴。   向联乔自然会意,拍拍他肩:“择日我去香港看看他。”   商邵颔首:“夜深风寒,您止步。”   宾利沿着山道远去,坐在副驾的康叔道:“难得有三小姐主动想回头看一眼的风景。”   商明宝的个性与哥哥姐姐们迥异,是最娇的一个,虽娇而不纵,但要讨她开心也着实不容易。能让她流连忘返高看一眼的,是几百上千万的高珠,是只流转于拍卖行的精美瓷器,是高定秀场上缤纷繁复的鞋履绣片,大自然虽然鬼斧神工,但既然从小看的就是全世界最壮阔的奇景,那么其他景色自然就显得无聊贫瘠了。   商邵正阖眼休息,闻言沉吟,搭在膝上的手指轻点:“是人是景不好说。”   康叔自然明白他意思,笑道:“babe还是小孩子呢。”   “有些事,最是小孩伤人心。”   -   方随宁一听商明宝回来了,高兴得一蹦三尺,又当场泪下:“今天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   少不经事的年纪,讲话也不知道忌讳的,把死活挂在嘴边。   “都怪蒋少康那个笨蛋,吓得话都讲不清了,害我也误会。”   蒋少康就是那位长得颇像她们某位墙头的男同学。   “你别怪他了,跟他没关系,他还来看我了呢,给我送花。”   方随宁摇头晃脑:“你觉得他怎么样?”   “人还不错,有点傻。”   “这个年纪的男的没有不傻的。”方随宁很老成地说。   女生永远比男孩早慧,这是颠扑不破的人生真理。   “那你对他有没有意思?”   商明宝被她问得吓了一跳:“哈?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代餐哎!”   商明宝心想她要见正主也不过是两通电话的事,她不过是从来不屑罢了,何至于要找替代品。   方随宁看她脸上全无少女娇羞,便知道她是真的对蒋少康没意思。她倒觉得有点好奇了,因为蒋少康在他们这所国际学校很受欢迎,是她很拿得出手的朋友。   方随宁问:“你心里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啊。”   “那你想不想谈恋爱?”方随宁眨眨眼:“你们香港16岁就能结婚了,好早。”   “虽然说法律是这样,但还是要父母同意才行的啦……”   方随宁嘻嘻哈哈挠她痒:“但你一看就没谈过。”   商明宝一边躲,一边一本正经地说:“没遇到喜欢的人。我九岁给人当花童时就好想穿婚纱,而且整天怂恿我哥哥姐姐赶快结婚。”   方随宁:“不,你只是想穿漂亮裙子。”   “……”   商明宝想了想,坦诚以待:“因为从小就觉得自己有一天赚一天,说不定哪一天就扑街了,所以就很想结婚。我从我父母身上看到,婚姻是美丽的事。”   她问,“妈咪,今年babe可以结婚吗?”   问得温有宜都懵了:“babe,你才九岁,你是想跟哆啦A梦结婚吗?那恐怕也得等到十六周岁,并且经过daddy和我同意。你知道的,哆啦A梦毕竟还有大雄,不是全心全意爱你的。”   商明宝伤心且忧愁,两只小脚交替跺着:“来不及的,万一babe明天早上就死了!”   温有宜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她唇上:“嘘,babe不会死,只是我们小宝高兴时,心脏会忍不住一起想跳舞而已。”   “可是妈咪都不会,大哥也不会,大家都不会。”   “所以babe拥有一颗独一无二的心脏,这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小宝是主角。”   “对呢,小宝是主角。”   这样的问题商明宝每年都问,直到十一岁时忽然长大了,懂得了结婚并不是一件可以挂在嘴边的事。可是老天呀,晚上睡前祈祷,还是想拜托他,千万别让她在遇到喜欢的人结上婚之前死掉。   但遇到喜欢的人是很难的,且越是期待,就越是挑挑拣拣。   对人的crush可以来得很快,可是往往还没走到真正的喜欢,就觉得索然无趣了。家庭医生说是青春期的荷尔蒙作祟,少男少女皆是如此。商明宝嘟囔:“不让我股静脉长粗一点,在这种地方用什么功……”   方随宁问:“你父母感情很好哦?”   “当然。”商明宝点点头:“在上高中前,我以为大家的父母都和我父母一样,是很恩爱真挚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上高中后,渐渐能够理清大人口中的八卦了,才知道这圈子里私生子、养几房“太太”、与明星露水情缘才是常态。   方随宁挠挠头:“你爸妈真好,我父母就有点恩爱羞耻症,好像在我面前展现恩爱是很不得体的,弄得我现在也有点。”   能教会子女爱之一事,是天使父母。   方随宁原本是想跟商明宝聊些怦然心动的、教务处主任会大发雷霆的话题的,但见她白纸一张便作了罢。两人转而聊起纸片人CP,一致同意还是纸片人好磕。   翌日,方随宁带商明宝登山远足。   那是一条蜿蜒通向山顶的小径,有岩石铺为步道,沿途展目而望,可见稻田和芭蕉林。深入到林地里,植物更是葳蕤缤纷。   方随宁跟向斐然上山过几次,也颇能认识些植物。   山中八月,正是果期。   “这是羊角拗,你看它,现在正是果期,这是它的蓇突果,像不像一对羊角?哎别摘,有毒的。”   “这是假苹婆。”   “这是草珊瑚。”   “乌蛇木。这个可以吃,甜的。”   商明宝本能摇头:“我不要,名字很吓人。”   “正式中文名叫罗浮柿嘛,你尝尝,就当野生柿子。”方随宁热心得很,折下一枝橙黄果实。   两人分着尝了一口,不约而同呸掉。   “嗯,有些东西没有进入市场,果然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看到五指毛桃,方随宁眼睛亮起:“这个!五指毛桃!炖汤好好喝,你喝过吗?”   商明宝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应该喝过的,只是不知道叫这个。”   这快算是东省省汤了,炖鸡或者猪骨都别有风味。既然遇到了,方随宁便两手齐上用力拔出,喘着气介绍说:“它的根部可以入药,中文学名叫粗叶榕,来,我教你辨认,很好认的。”   她晾着被她连根拔出的植株:“你看,它的叶序是互生的,摸着像纸,边缘有锯齿,这是它的果,金黄色,外面披着硬毛。”   她让商明宝跟她一起做五指毛桃杀手。   商明宝第一次当杀手,还有点迟疑,方随宁惊讶道:“你没有拔过什么植物吗?”   商明宝诚实地摇摇头。她只当过摧花辣手。   在方随宁的坚持怂恿下,商明宝两手抓住粗叶榕的茎向上用力。似乎,土壤里有“啵”的一声,是粗叶榕的根系不得不背景离乡了。   再见了土壤,今晚我就要跳进砂锅……   随着根须细碎的断裂声,土地的阻力由重至轻,一阵难以言喻的快乐,战栗地传递了商明宝的全身。   “好奇怪啊!”商明宝呆呆傻傻地攥着这株被她连根拔出的粗叶榕,眼睛瞪得大大的,嘴角却完全不受控地扬起:“好奇怪的感觉啊……”   有点爽,又奇异地非常满足。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满足。   方随宁严肃地说:“朋友,这是你远古祖先对你的呼唤,邀请你一起感受万年以来刻在你基因的丰收喜悦。”   商明宝下意识地仰头看看天。   瓦蓝的天被树冠切割,撒下阳光碎金。   再低头看看地。   泥土在她脚下零碎,那些匍匐在地上的结缕草被她的脚步踩扁了,虎耳草迎风招展,白色的花轻轻摇晃,宛如一只只白色的纸蜻蜓。   那阵陌生的战栗还在她体内游走,她深深地呼吸,忽然觉得连毛孔也在呼吸,呼吸旷野里的一切。   “你什么表情啊。”方随宁简直哭笑不得:“你不要表现得好像第一次做这种事好不好?”   商明宝抿着唇,不回答她,非常干脆发奋地弯下腰:“要拔多少?我来。”   方随宁提醒:“你小心干多了手心磨红,然后就会变成薄薄的手茧。”   商明宝果然迟疑了一下。她的手很漂亮,是天然为最华美的珠宝而生的。   但是,谁知道呢,也许高珠有高珠的快乐,五指毛桃有五指毛桃的快乐。   带着粗叶榕和一大捧野花回家时,连脚步都轻盈。   方随宁虽然率性,倒有些小洁癖,先她一步去洗头洗澡。   商明宝便快乐地将五指毛桃交给兰姨,抱着野花慢悠悠地往楼里走。   向斐然那一排闲人勿进的平房院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台黑色的劳斯莱斯库里南。   它在这里威严华贵得过于突兀了。商明宝怔了一怔,抬步靠近,人声由模糊至清晰。   “你一定要选植物分类学的方向?”   是一道陌生的男声,很浑厚,听得出年纪当已至中年。   商明宝心脏砰砰跳了起来。   植物学方向。   他在跟向斐然说话?   向斐然回来了?   少女抱着花的双臂不自觉收紧,几乎将那些脆弱的草本植物花朵压烂。   没有等到回应,那个男人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以你现在的积累,你想要什么offer都能拿到。我承认Tryon的团队确实世界一流,但是,分类学终究只是分类学,你把一个演化的故事讲得再完美,又能怎么样?出了这个类群,有价值吗?有人关心吗?龙胆科的杂交起源物种分化系统发育基因组学,出了你们一亩三分地,根本就没人在乎。”   商明宝听不懂了,但本能地噤声,呼吸屏住,心里的怒气却隐隐积蓄了起来。   她不喜欢这个人说话的方式,咄咄逼人,充满了专断的质疑和粗暴。   “我会亲自找周英澍谈,Tryon的直博offer,你在下周一之前给我拒了。”   对面一直沉默,直到他下了这句最后通牒后,商明宝才听到一声笑。   向斐然靠着库里南的车门而站:“但是我在乎。”   “你在乎个屁!向斐然,你就是来跟我讨债!”向微山气得咳嗽起来:“为了气我你连清北都不要,你……”   “别逗了,”向斐然欠了欠身,淡然置之:“向博士,没有人要跟你讨债,一直缠着我不放的,难道不是你吗?”   “你是我儿子,没有我管你,将来死在哪个流石滩上都——”   在向斐然微微瞥过来的那道眼锋中,向微山骤然住口,脸色也跟着一变。   向斐然站直身体,看着他数秒,面无表情道:“够了,滚吧。”   向微山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会从他口中听到这种字眼,一时间只觉得气血上涌。缓了一缓,才冷冰冰地最后说:“人生不是儿戏,我劝你迷途知返。我会亲自给Tryon写邮件说明情况,你的直博导师和方向,必须经过我的首肯。”   稍许,传来砰的一声,是车门被怒气冲冲地甩上了。   商明宝转身,将身体紧紧贴住墙角。   库里南倒车调头,驾驶座内扶着方向盘的男人与她视线交汇,彼此都有些猝不及防。商明宝神情空白,只是抿着唇,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确实是一张能看到向斐然影子的脸,可是气质却已相去甚远。   商明宝顿时明白了,他就是真正的那个令方随宁讨厌、令全家人闭口不谈的舅舅,向斐然的亲生父亲。   似乎带着怒气的引擎声被满山的密林吞没,他走后,世界重回寂静,寂静得不像话。   商明宝心跳还乱着,吞咽了一下。   她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   一声极轻极轻的,砂轮滑动的摩擦声自身后传来。   片刻之后,商明宝几乎以为自己闻错了。但是不会的,这确实是尼古丁和焦油的味道,由淡至浓,丝丝缕缕地飘过墙角,飘进她的呼吸。   向斐然……在抽烟?   商明宝难以想象,因为他是方随宁和向联乔口中的十佳青年,温和端方,天赋异禀,一心追求学术真理。她字句清晰得记得,“斐然哥哥很自律,从来不沾烟酒。”   向斐然深深地抽了两口,缓过神,将烟从嘴边取下,指尖习惯性地掸了掸烟管:“出来吧。”   方随宁这个爱听墙角的毛病是该改改。   商明宝的心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暴露了自己。一   她心跳快得厉害。   过了数秒,草坪窸窣,她终于还是乖乖地走了出来。   怀中山花清丽,长裙拂出风过来的方向。   向斐然指尖夹着最便宜的白沙,一手插兜,抬眸向她瞥来一眼。   这一眼,是商明宝躲在曼哈顿公寓阳台上偷偷抽烟时,时常浮上心里的一眼。   但此时此刻,她只是在他冰冷的目光中不由自主站得笔直,迫不及待地说:“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不会告诉别人你抽烟的。”   是的,她迫不及待想成为他秘密的同谋。   但向斐然只对她的出现表现了很淡很短的一点意外,冷漠地说:“随便。” 第12章   被如此冰冷客气地丢了两个字,商明宝一愣,却并不生气。   “你心情不好?”她叫住他,并自动为他不同以往的冷漠找好了答案:“刚刚那个……是你爸爸?你们吵架啦?”   向斐然指尖掐烟,闻言露出玩味的一抹笑。   “妹妹,”他好声好气地叫她,但目光里的距离却十万八千里:“你好像没有资格管我闲事。”   商明宝愣住,好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那种独属于她的天真、不设防的笑凝固在脸上。   他好像一点都不欢迎她的回来,不意外,不惊喜,也不关心。   空白的茫然过后,商明宝局促起来,视线经不住他冰冷的审视,狼狈地垂到了自己的脚尖,“你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我……”   向斐然截断她的语无伦次,将烟在墙上按灭了:“回见。”   他抬步即走,经过商明宝的身边也未曾留意她一眼。   商明宝努力忍住颤抖,大声喊住他:“向斐然!”   彼此都没想过,她第一次叫他全名会是这种情形。   向斐然背影稍顿,等她的下文。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这么跟我说话?”商明宝的嘴巴瘪了又瘪,眼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令她看不清他的神情,“要不是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   这句话固然是故意说出来气人的,却也起到了应有的效果。   向斐然无声地勾了勾唇,开口时,声音莫名地低哑了一些:“商明宝,这件事本来就不需要你这么看得起。”   方随宁洗完澡戴着干发帽出来,一心想看那捧野花插瓶,却没想到兜了一圈人和花都没找到。直到从阳台俯身看,才注意到后院草坪上那仿佛天女散花的一束,它们被如此轻易地丢掉,花瓣和浆果零落得到处都是,已经被正中午的太阳晒蔫了。   下了楼,见到商明宝没事人一样坐在院子的长条椅上,但什么事也没做,只是怔怔地发呆,连人靠近也没发现。   “怎么把花扔了?”方随宁在她身边坐下,将干发帽拆了下来,以指为梳捋了捋半干的黑发。   阳光晴好,将商明宝晒得反应很慢,半晌才回应道:“不好看,看厌了。”   哪是花不好看,分明是心情不好看。但方随宁没刨根问底,只当是这位豌豆公主公主心海底针,也没想太多。   在树荫底下坐了许久,久到方随宁的头发都差不多被晒干了,她跳下椅子,“好啦,我们去看看兰姨的五指毛桃炖得怎么样了!”   向联乔赴京参会,带走了司机和助理,中午只剩她们两个小姑娘吃。眼下快到十一点,菜应该备得差不多了,但两人并没闻到什么鲜汤清香。进了厨房,她们辛辛苦苦拔回来的五指毛桃被晾在地上,一旁蹲着向斐然。   商明宝脸色一僵,脚步放轻。   她还没做好跟他碰面的准备。   方随宁“嗯?”了一声:“斐然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又问:“兰姨,怎么没炖汤啊?”   向斐然拍拍手起身:“你想毒死谁?”   兰姨一直抚心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哎呦我的随宁祖宗,你这哪是什么五指毛桃,是断肠草!”   “啊???”方随宁被唬了一跳,也确实虎了吧唧的,不信,信誓旦旦地说:“不可能,五指毛桃我认识,你们少来演戏骗我。”   “钩吻和粗叶榕混生的情况我以前教过你,你忘了。”   钩吻是正式中文名,断肠草则是本地人叫的俗名,从名字就能听出来有剧毒。因为跟“五指毛桃”粗叶榕混生,在采摘时,不懂的人极易混淆两者的根系,将钩吻的根须也一起砍下来。   兰姨不敢大声,脸色白着叨叨咕咕:“冚家铲哦……”   方随宁则抱头惊恐:“我草,死里逃生?”   向斐然斜她一眼:“不用谢。”   方随宁:“老天保佑,你是怎么突然想到来看看的?”   “小姐,没有人比我对这片山更熟,你们两个……”他的眼神自然而然地带到了商明宝,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能走到哪片地方,摘的是哪里的粗叶榕,我比你们更清楚。”   商明宝被他视线一扫,表情和骨头很僵,心却很软。   心想,要是你说一句软话,我就大发慈悲地原谅你。   “係啊係啊,”兰姨补充:“幸好我跟斐然提了一嘴。”   人在经历惊魂时刻后总是会不自觉地变得很多话,向斐然不再参与她们两个的七嘴八舌,经过一声不吭的商明宝身边。   他的脚步稍停,商明宝的心悬了起来。   可是他又一次看也不看她地从她身边走了出去,仿佛她在这间屋子里是透明的。   厨房光线昏暗,只开了几扇小窗,平行的几束光柱中,漫漶着缭绕的白烟和浮尘。商明宝觉得自己的眼睛大约是被灶膛里的柴火熏到了,所以才会如此灼热干涩。   到了午饭时,偌大的餐桌边只有方随宁一个对着一桌子的菜发呆。   “我说,商明宝不吃,斐然哥哥也不吃?”她问兰姨。   兰姨给她打海底椰瘦肉汤,“他忙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对于上午向微山曾过来一事,兰姨知晓分寸,一句话也没提。   方随宁一个人寂寞地吃了午饭,寂寞地睡了午觉,又寂寞地刷了一下午的卷子。等到晚饭时,发现又只有她一个人上桌,瞬间觉得事情不太对劲了。   兰姨也跟着担忧地问:“明宝身体本来就不好,她那个病,经得住这么不吃饭不喝水的吗?”   方随宁撂下筷子,没去敲商明宝的门,直接旋风似的到了向斐然的书房门前。   向斐然正在等待服务器完成龙胆科样品RNA转录组测序数据的组装,听到方随宁的声音,他稍稍分神,说了句“请进”。   方随宁很有一点讲话的艺术,迂回地说:“斐然哥哥,不饿呀?”   向斐然一整天统共没讲三四句话,一开口,声音冷淡:“修仙。”   “哎,”方随宁十分十分悠长沉重地叹了口气:“你修仙,商明宝也修仙,怎么,你俩捡到武功秘笈忘记共享给我了?”   向斐然放下钢色马克杯,眸光瞥向她:“她怎么了?”   “她说学校要交个什么报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七八个小时了。”方随宁长吁短叹:“但是我觉得肯定是有谁让她不高兴了,她今天一整天都闷闷不乐的。”   话里话外的,拿眼神对他指指点点。   向斐然面无表情地反省了一秒。他这人从不自恋,也绝不自作多情,很快心里便有了客观的判断:他没有那种份量让她不高兴,惹到她的应该是别人。   比如男朋友。   比如,早上跟他不欢而散后,刚好男朋友来触霉头,于是情侣吵架,雪上加霜。   向斐然不冷不热:“所以?”   “所以你去劝劝她,或者哄哄她。”方随宁怂恿:“她这么讲礼貌有教养的人,竟然在我们家把自己关这么久,肯定是气死啦。”   哄不了一点。   尤其是哄别人的女朋友。   方随宁又叹了一声:“她早上也没吃,着急上山,就喝了一杯牛奶,吃了半个可颂。”   可颂本来就够小的了,看着挺饱满一口下去全是酥皮,何况只是半个?鸟都比她胃口大。   向斐然:“明知道要带她上山,为什么不让她多吃一点?”   方随宁:“嘢?”   我草,这锅怎么还能急转弯到我头上的?   她没辙了,双手齐上抱住他胳膊拉他起身:“我不管,你去哄!她身体不好,又刚出院,万一又有点什么事?”   向斐然强迫自己置身事外的心情在这句话里烟消云散,将后台进度暂停保存,继而拎起外套起身,随方随宁一同离开。   “我会不会哄人你心里有数,实在不行打晕喂饭。”   方随宁:“……”   真有你的。   商明宝确实完成了一份学校要求的报告,但那报告只需要半小时,她却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兰姨过来请过她两次,她深知在别人家里做客,缺席三餐是十分失礼的一件事,但向联乔不在,她放纵了自己。兰姨曾将餐食分成小份送进来,过了一小时又将原封不动的、冷透了的托盘端出去。   方随宁当然也来找过她几次,她很努力装出心情还好的模样,不知道有没有被随宁看穿。   敲门声响起时,商明宝拿着一支彩绘铅笔,垂目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嘴里道:“我不饿。”   向斐然:“行。”   转身要走,被方随宁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   “行什么行?”方随宁气急败坏,“给我滚进去哄!”   是他?   啪的一声,被她扔下的彩绘铅笔骨碌碌滚出了书桌边缘,掉到了地上。   她顾不上捡,坐回到床头随手拿起一本书,气息随着一连串的动作微喘。   现在知道来道歉了?晚了,她已经变成一个冷硬无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目空一切遁入空门封心锁爱不会笑也不会快乐的小姑娘了!   咦书拿反了。   将那本简体字的散文集拿端正后,隔着门扉,传来向斐然清冷的声音:“商明宝,我进来了。”   金盏花的吊灯下,穿白色蕾丝睡衣裤的少女倚靠在床头,长发披肩,苍白的面容上神情恬淡。   她的心跳是忽快忽慢的,忽然很轻盈,忽而很沉重,表面的恬静粉饰着血管里细细的颤抖。   看到他进来的那一秒,就想哭了。   不是软弱,不是寻求安慰,而是——他就是她的委屈本身。   看到他的身影,她才终于正视自己逃避了一下午的委屈和难过。那委屈海啸般淹没了她,那么她呼吸不畅觉得鼻尖酸涩仿佛被灌了水,便是如此的理所当然;那么她觉得视线朦胧好像隔了水汽,便是如此的天经地义。   咔嗒一声,房门被向斐然无情关上,阻隔了方随宁试图旁观的视线。   向斐然没干过哄女孩子这种事,更没干过哄别人女朋友这件事,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尺度也很难把握。站着太严肃,坐床边没分寸,坐转椅像长辈谈心。   想了想,他只能蹲下,一手搭着膝盖、一手搭着床沿,清了清嗓子,讲出一句失败的开场白:“听随宁说,你一天都没吃饭?”   哪知道这么平平无奇又教导主任的开场白竟有奇效,商明宝眼里唰的一下就砸下了一行眼泪。   向斐然也怔住。怎么一上来就把别人女朋友弄哭了?   方随宁是铁血女战士,跟他打了十几年除了嗷嗷假哭就是边哭边告状,像商明宝这样细水长流无声无息的哭法,向斐然没见过。   他站起身,喉结滚了滚,低声丢下一句:“我去找方随宁……”   还没来得及转身,被商明宝合腰环住。   她跪在柔软的床上,不顾一切的动作带出了被窝里香热的风,三件套的蕾丝家居服外衣从一侧肩角滑了下来。   喉结的滚动暂停了,取代为另一种更想吞咽的痒。向斐然像被定住,半抬的双手迟迟无法落下。   “你……”他尾音低沉、灼热,带着未尽的深呼吸的末尾。   “商明宝,你不能这样。”过了片刻,他听上去十分沉稳地说,视线克制地垂落在她的发顶。   商明宝好难忍住哇的一声大哭的冲动,嘴角抽着,快瘪成一个约等号,“你凭什么……”   向斐然就这么任她抱着,T恤下劲瘦的腰被她的胳膊紧紧地捂热。   “我怎么?”他的沉哑中带着难见的温和,像是虚心求教。   “你凭什么凶我,凭什么看不见我……凭什么不跟我道歉……”商明宝泪水涟涟,讲一句哭半句,气势咄咄的质问被她抽噎成了诉屈。   向斐然很沉地叹了一息:“我怎么凶你了?”   “你说……”商明宝想列证据,可是她根本难以复述那句话,光是回想就觉得心脏揪成了一团,连抽噎了好几声才说完整:“……说、我凭什么管你闲事……”   哭得好大声。   不能在这个时候觉得她哭得可爱,感觉道德有亏。   向斐然讲道理:“我说的是,你好像没有资格管我闲事。”   顿了顿,“情绪和含义都有区别,你不要擅自增添严重性。”   “没有区别!”   “……好好好。”他节节败退。   “随便问一问就是多管闲事了吗?”商明宝控制不住打哭嗝。   “只是随便问一问的话,当然是多管闲事。”   商明宝呜咽一声:“啊?”   她哭得缺氧呢,脑袋转得很慢:“那、那如果……不是随便问一问呢?”   夜漆黑如宙,屋内的金盏花灯火倒映在窗台玻璃,也倒映在向斐然微微垂着的深邃的面容上,那上面带着模糊的、点到为止的温柔。   “谢谢你的关心,但是有些事我做不到逢人就开口。”他最终折中地给出答复。   门外的方随宁抓耳挠腮,什么啊!到底在说什么啊!这门隔音怎么这么好啊!   商明宝:“那你以后可以跟我说吗?”   “可以,”向斐然的缓兵之计用得那么恰当:“如果有以后。”   商明宝的眼泪又开始汹涌:“那你又凭什么看到我假装没看到。”   向斐然再一次虚心求教:“有吗?”   他今天心情也不好。心情不好的科研狗只能跑数据,所以喂了服务器一堆数据的他,根本没有出过门,也没见她的机会。   “你有……”   “什么时候?”   “在厨房的时候……”   原来是这里。向斐然像被写进数据和命令的服务器,开始自动跑反应程序。   “我又不知道那个什么钩什么毒草,又不是我故意弄错的……”她像小孩找大人解释,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   向斐然顿声:“没有人怪你,不是你的错。”   “可是你对我视而不见。”商明宝心梗起来,眼泪像开了闸的热水。她当时,当时站在哪里,听他们一言一句的,只觉得自己是一道可有可无的、透明的影子。   “我看你了。”   商明宝心跳一停:“你没有。”   “真的。说话的时候,说你跟方随宁会走到哪一片山的时候,你再回想一下。”向斐然漫不经心地精确到了哪字哪句。   商明宝不买帐:“我不记得。”   “也许是因为……”向斐然垂下视线:“你没看我。”   心脏不受控地抽了一下,带着泛入四肢的酥麻。这是一种与室上速截然不同的感觉,究竟有什么不同,商明宝却说不出。她只知道自己好像成了一只流沙包,四肢百骸里缓慢地、滚烫地流淌着什么东西。   她的眼泪暂缓了下来,闭上眼,嗓音沙沙的甜。   “那你跟我道歉。”   “都解释清楚了,也要道歉?”   “就要。”商明宝一边哭嗝一边掷地有声。   向斐然抬起手,犹豫了很久很久的手,终于很轻地落在了她的黑发上,“对不起。”   在这三个字中,商明宝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向斐然的T恤早就被她的眼泪打湿,湿沉而不舒服地贴在腰腹上。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让商明宝一整天没吃饭的罪魁祸首……是他?   虽然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但是……为什么她男朋友这一天都没有哄好她?向斐然在这一秒心不在焉起来。   ……不知道她男朋友哄起她时是什么样的,用的什么招数。   会不会比现在……难哄?   他不介意她更难哄一点。   商明宝从未吃过这种心情上的苦。跟黑粉吵架,她可以雇人替她吵,打字比她快,词汇就比她多,就连阴阳怪气都是顶级的;跟同学朋友吵架,吵完和、和玩吵,难过愤懑不超过一顿饭的时间;跟小哥哥吵,妈咪会帮她教训他……   她的情绪如山洪泄过后的山隘,变得平缓沉静了,忽而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小题大做?很麻烦吧。   她松开手,离开了向斐然的怀抱,拿手背擦擦腮上泪痕,鼻音浓重地找补说:“你不要误会……”   向斐然抢在她说完之前就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误会。”   商明宝抬起脸,“我都没说完。”   她面颊粉的,眼眶湿的,眼尾和鼻尖红的,鸦黑的睫毛被泪水濡湿,结成一绺一绺,仿佛一只落水的黑色小雀。   如果视线往下,他还会看到她的锁骨,她的肩窝,她滑出蕾丝外套的肩膀……   但他视线不能往下。   向斐然将一直拎在手边的外套披她身上,盖过了她哭过后的活色生香。   “晚上凉。” 第13章   商明宝拉拢了向斐然给她披上的外套,又接过了他递给她的两张纸,按在眼眶下。没一会儿,纸就被洇软了。   “衣服……你特意给我带的?”   “怕你想出去走一走。”   毕竟他是奔着给别的男人哄好女朋友的任务而来的,又不知道她在气什么,那出去看看花花草草应该是最稳妥的办法。   “我想走走。”商明宝干脆地表达需求,试图下床。   怕她跪了太久腿麻,向斐然一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先吃饭。”   打开门,守在外面的兰姨和方随宁都喜出望外,兰姨热切地问:“汤还小火热着呢,先喝点汤垫垫肚子?”   商明宝点点头。   方随宁拿胳膊肘捅了向斐然一下,差点没给人捅成重伤:“可以啊斐然哥哥,小看你了。”   向斐然没什么表示,只是颔了下首,意思是这句夸奖他就懒得推辞了。   商明宝的脚步自然而然地慢了下来,要不了几步,就落到了末尾。向斐然脚步也慢,短短的一道走廊,前面是兰姨和方随宁欢欣鼓舞,后面是他们的静默无声。等方随宁两人下楼梯了,向斐然感觉到T恤一觉被人轻轻扯了扯。他回眸,商明宝揪着他一小片衣角,暗色光线下,哭过的眼尾还剩绯红。   向斐然用眼神问她:怎么?   “你还没欢迎我回来呢。”商明宝小小声地说,嘴巴噘了一点,目光瞥向它侧。   委屈死了,再见到的第一面就给她大声,也完全没表现出点高兴的意思。她能耿耿于怀三百六十五天。   方随宁在楼梯上等他们,嚷嚷:“干嘛呢?汤又凉了!”   向斐然的音量只给商明宝:   “欢迎你回来,商明宝。”   “你高兴吗?”商明宝问。   她仰起的双眸认真、澄澈、不含杂念。   向斐然便也逼自己剔除掉对她这一问的任何想入非非的旖念,“高兴。”   只是总有那么下意识的一秒,他不合时宜地想:她是不是有一点在乎他。   当然,对于一个从小就活在众星拱月花团锦簇氛围中的女生来说,霸占周围所有人的目光是吃饭喝水一样自然的事,她只是不允许作为“周围人”之一的他心不在焉,所以才有此一问。   吃完晚饭后,他践行诺言带她去看花。   “可是月见草都谢了,别的花晚上又不开。”商明宝遗憾至极。   “有很多花在晚上开,不止月见草。”   “比如?”   “最常说的,昙花。还有玉蕊,海洲常山,葫芦,丝瓜……等等。“   商明宝眼睛亮起来:“这里有种吗?”   向斐然无情地说:“没有。”   “那我都不知道它们长什么样……”   “等下可以给你看标本。”   商明宝顿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那还有什么好走的,黑漆漆的,也没什么可看的。”   那些白天盛开的花,固然晚上也是开着的,可是既已见过了盛大明媚的样子,便觉得晚上的是如此乏善可陈了。   向斐然想了想,说:“在这里等我。”   他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柄与平时家用略有不同的手电筒。   商明宝:“这是什么?”   “紫外线手电筒。”   “干什么的?”   “带你看看植物的另一面。”   向斐然推开开关,光束照出,很暗。商明宝摸不着头脑,问:“坏了?”   向斐然轻抬下巴:“看。”   一株商明宝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那束她看不见的光束下,散发出幽幽的红色荧光。   商明宝沉默一下:“好诡异……”   诡异吗?   向斐然没吭声,自觉地将紫外线光关了,十分干脆地说:“对不起,我们还是回去看标本吧。”   商明宝一把拉住他胳膊:“不要不要。”   向斐然回眸:“你不是觉得恐怖吗?”   为了哄好别人的女朋友,他也算是尽心尽力……有求必应。   “只是没习惯,所以觉得有点诡异。但是好神奇啊,为什么?”商明宝表现出求知若渴的样子。   向斐然整理了一下措辞,用最通俗的话解释:“我们肉眼看到的,并不是光的全部,出了可见光之外,还有一些是我们肉眼捕捉不到的,比如紫外线。这部分get?”   商明宝:“嗯嗯。”   “叶绿素白天吸收可见光,释放出来的光在人眼里呈现为绿色。它同时也吸收紫外线,呈现的是荧光,但是人眼看不到。为了看到植物这一面,我们可以等到晚上,没有那些可见光的干扰了,用单纯的紫外线照射。”   商明宝没回应,两手撑着膝盖,仰头念念有词,一副在努力理解的样子。   “好厉害,要长出脑子了。”   “……”   “这好像tvb武侠剧里演的密信啊,表面上是一张白纸,但是用火燎一燎或者沾点水,就能显出真正的秘密。”商明宝唰地扭过头来看他,双眼明亮:“这是植物给我们密信!”   向斐然微怔,失笑了一声。   只是很粗浅的知识,她却给出了宛如看见新大陆的回应。   可爱。别人的女朋友。   “所以,这个手电筒只发射紫外线,难怪我看不到!”她懂得举一反三了。   “那为什么那里是星星点点的荧光孔雀蓝,而不是红色荧光呢?”   “因为那里不是叶子,也许是果实,或者花瓣、苞叶、花粉壁,它们的物质与叶绿素不同,因此会释放出不同的光。”   那个晚上,她看到的植物王国里的臣民们,表现出了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样子。   白色的夹竹桃,变成了一朵蓝紫渐变的梦幻之花,雌花的柱头是伞状的冰蓝,花蕊深处,那一点叶绿素释放出的红色恰如气氛。   “好像星云啊。”   曼陀罗的白花,却又变成了完整的冰蓝色。   朱顶红在白天是那么恣意热烈的红,在紫外线下,它释放的自我是高贵神秘的紫。   可以制作板蓝根的马蓝,花朵那么其貌不扬,在漆黑夜幕下,释放出宛如翩跹蓝蝴蝶的优雅。   南山藤的花在此时此刻的商明宝眼里是顶级鸽血红宝石般的红,她却已经无师自通了:“它的花是绿色的!都是叶绿素!”   向斐然笑了一下:“它现在还没开花,所以是外面包着的那层叶绿素在释放。”   商明宝喃喃地说:“像一挂星星。”   不知不觉,原来已顺着山径走了很远。   夜幕高远,云雾很薄而没有星月,一切都黑得纯粹。万籁俱静中,夜鸮奇怪的叫声、虫蚁鼠活动的窸窣声,阔叶落在腐殖质,风穿过树冠,一切的动静都如此地进入到商明宝的听觉中。   本该很怕的,可是有什么东西带走了商明宝的胆怯和恐惧。   她抬起手来,想摘南山藤的那一挂星星,被向斐然捉住手腕:“别动,有毒。”   “又有毒?”她吃惊。   “夹竹桃科基本都有毒,分强弱,比如夹竹桃的花就是剧毒。不过,南山藤的花在云南倒是一道野菜。”   “啊?”商明宝更吃惊了:“为什么要吃有毒的东西?”   向斐然:“你可以问云南人,也许他们有特殊的处理食材技巧,或者……体质。”   商明宝并不知道云南省确切在哪里,她对大陆一点也不熟,如果让她默写地图的话,也许西欧画起来会更得心应手一点。但她等会儿回去想看看大陆地图了,看看这个会吃又苦又毒的野菜的省份在哪里,繁衍着什么样的民族,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回程时,都是下坡路。   原本该商明宝走在前面的,这样方便她踩空或绊到、滑坡时,向斐然可以及时拽住她。   但她不敢,觉得前面黑黢黢的路和草很恐怖。   那便向斐然走前面,商明宝走后面。   可是她还是不敢,怀疑身后有什么怪物在尾随,总是提心吊胆回头看。   商明宝思维发散:“会不会我被什么怪物抓走了你都没发现,等回去才知道我们已经天人永隔了?”   “少看小说。”   “……”   商明宝气鼓鼓地站住不动了。   向斐然无奈微叹一声。如果现在是他女朋友,他还能再伺候半小时,但鉴于是别人的,他有点累了,得歇一下。   手在裤兜里摸了一圈也没摸到烟盒,记起来在商明宝身上这件冲锋衣里,他上前一步,“拿下烟。”   “嗯?”   向斐然伸出手去,伸进左边的衣兜里,果然摸到了那盒白沙和打火机。   他忽然这么近,商明宝只觉得不敢轻举妄动,等到他撤回一步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向斐然把烟咬上嘴角,滑动砂轮点燃。刚来得及抽上一口,商明宝便说:“呛。”   “便宜烟。”   “都给你一百万了,你干嘛不买贵一点的?”   听到商明宝如此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这句话,向斐然动作一僵,将烟和火机踹回口袋后,神色自然地笑了笑:“你这么赏脸,拿来抽烟不是亏了。”   商明宝皱起眉:“你阴阳怪气我?”   “不敢,公主大人。”   “你就是。”商明宝不听他鬼话,“你不高兴?你不是缺钱吗?   向斐然将烟夹到指尖,平静地看着她的双眼:“我不高兴。”   商明宝结结实实地愣住:“你嫌少?”   “我没要。”   “为什么?”商明宝急了:“那不算什么,我买个包都不止这么点,你救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谢意,如果给太多你肯定不收,这个数目刚刚好。”   她情急之下,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心里话。向斐然掐着烟默了半晌,不知道该说她好心,还是天真。他笑了笑:“然后呢,一笔勾销吗?”   商明宝迟疑了一下:“什么一笔勾销?”   倒把向斐然问住了。   什么一笔勾销?   有什么东西,是不能、不舍得、无法眼睁睁看着一笔勾销的?   这个问题,第一次涉过了下意识的海,走到了他的意识台前。   他回答不了。   便不回答:“没什么。”向斐然掸掸烟灰,漫不经心的眉眼:“也许你的一句谢谢比一百万更值钱。”   商明宝果真说了句谢谢——虽然那天在医院里她已经说过好多次了。   向斐然回了句不客气,走远了两步。   商明宝想跟,他制止住了:“别过来,这个烟不好闻。”   商明宝便站在原地,看着他指尖的那颗红星明明灭灭,越燃越短,直到最后被湿润的泥土彻底捻灭。   商明宝心里一个念头描了半天了,等他回来时,鼓起勇气说:“你可不可以搂着我走?”   “什么?”   “搂着我肩膀走,我怕。”   向斐然警告她:“想都别想。”   “可是我真的好怕,我又不是装的!”商明宝快哭了,递出手:“我手心里都是汗。”   刚刚一路上山一路看植物,十分沉浸,当然不觉得怕。但现在只觉得风声可怕,鸟叫可怕,虫子可怕,看不见的一切都可怕。   见向斐然没表示,商明宝收回手,难过且反思起来:他是不是觉得她很麻烦?她确实没有随宁大胆,可是女孩子怕黑也不是什么缺点吧。商明宝忍住委屈和恐惧,越过他面前,假装很洒脱地说:“算了,我也不是很怕。”   两只掌心汗涔涔的手攥得很紧。   大师开过光的护身符在身上,妖魔鬼怪(还有蛇、老鼠、虫子)快走开!   沙的一声,羊皮底玛丽珍皮鞋在砂石路狠狠一滑,商明宝猝不及防,惊呼一声往后趔趄——电光石火之间,向斐然一手拽她手臂一手扣住她腰,逆天改命撤回了一次摔跤。   但没完,商明宝惊魂未定刚想说谢谢,脚下鞋底便又是一滑,这一次连带着将向斐然的重心也带失衡了。如果没记错的话,这边是一个陡坡,虽然不高,成年男性一个步幅的落差,但摔下去依然会很疼。   他脸色一变来不及多想,条件反射将商明宝整个抱进怀里。   黑夜里看不清,商明宝只听到了一声闷哼,和扑簌簌随之滚下的小石头和泥土块。   向斐然一时间连话都说不了。自他八岁时开始出野外,还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妈的,拿命伺候……   商明宝也摔得眼冒金星的,眼泪汪汪先发制人:“都说了让你抱着我走了……”   向斐然闭了闭眼,疼得呼吸抽紧,咬牙深吸了一口气后,凉凉地开口:   “别说了,抱着呢。” 第14章   商明宝缓过了头上那阵晕眩,想起身,却感到身上手臂紧了紧。   “别动……”向斐然难得没有用上干脆的语气,喘了一口后才低沉忍耐着说:“缓缓。”   商明宝长而细小的一只,发间堆着香气,像花束。   像洋桔梗。   你像一束洋桔梗。   向斐然把这句话埋回心里,冷淡地说:“行了,起来。”   商明宝睫毛里沁着眼泪花实在难受,起身前,她揪起他T恤领口,低头擦了擦。   向斐然:“……”   用起人来是真自然。   他松了点怀抱,宽大的手掌贴着她那一扇蝴蝶骨:“你有没有事?感觉一下身上有没有哪里疼。”   盛夏夜露微凉,越衬得他气息灼热,身体的热度从薄薄的T恤下侵袭着商明宝的每一寸肌肤,她忽而脸红,手脚并用慌乱地起身:“我、我没事。”   向斐然缓过了那阵,也跟着起身。   “你衣服脏了。”商明宝捡起地上的手电筒,在他身上晃了晃。   向斐然一手撑在树干上深呼吸,一边说:“不要紧。”   但商明宝仍是走了过来,在他后背轻拍。向斐然的深呼吸停在一半,转过身去,冷然扣住了她的腕子,拇指压着她的掌心。   “没人教过你,男女之间要保持适当的距离?”手电筒温润的光下,他眉宇间压着罕见的烦躁,眉心蹙紧,眼眸里晦深似海。   商明宝被他质问得茫然,但还是委屈和怒气冲冲更多:“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什么?”   “我连自己身上的脏东西都不用亲自动手拍,给你拍你还……你凶我!”商明宝哼了一声,重重地抽回了手:“不拍就不拍,你以为我愿意……”   这一下近似于是将向斐然的手甩开。他只觉得手心一空,心里也形似被甩开他的那股力道重重地一掼,以至于有种咯噔一沉的实感。   他一时没说话,过了两秒,心平气和地:“谢谢你的好意,心领了。”   见商明宝仍默默不说话,向斐然勾了勾唇:“你跟刚见面的那两天,差挺多的。”   一个讲话很轻,一个公主脾气。   商明宝唰地一下抬起脸,盯着他问:“你喜欢原来那个?”   “没有。”   “你讨厌现在的?”   “也没有。”   “你就是更喜欢刚认识那两天的我。”商明宝低下头来。   其实差别也不是那么大吧……她只是看到他在意她,有一点忘乎所以。   “刚认识那两天的我,也不是假的。”她最终轻轻地说。   向斐然淡然地说:“陌生人之间谈不上喜不喜欢,别困扰了,不重要。”   剩下的回程路,一路沉默。   人在不高兴时,似乎连恐惧都要让位,难怪恐怖片里的炮灰总死在跟人吵架独自离开的路上。商明宝一个人闷头闷脑地在前面走着,什么也不怕了,心口很堵,似乎有什么东西如石块般垒得高高严严的,堵住了她所有的气口。   回到院子里,一直等着的兰姨大惊失色:“出什么事了?”   路灯照出两个狼狈的身影,两人的衣服都是黑的,沾点泥巴土渍便很明显,更何况没一个人的脸色是好看的。   方随宁叼着根牙刷就来看热闹了,还没来得及奚落两句,就被向斐然吩咐:“带商明宝上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外伤内伤。”   方随宁得令,又听向斐然交代:“留意一下有没有可疑的伤口、牙印、孔洞。”   “那是什么?”方随宁问。   “山里有蛇,摔下来太疼的情况下,有可能会盖过蛇咬你的痛。一些蛇的毒素不会引发肌肉神经痛,等发现就来不及了。”   两句轻描淡写的话听得人毛骨悚然,方随宁赶紧拉起商明宝,也别上楼了,就就近吧——目光锁定标本室。   “那斐然哥哥呢?”商明宝不太坚定地回眸,只有方随宁听到。   “他没事,他八岁就进高原出野外了,知道怎么照顾自己。”方随宁一把将她推进门里,将灯开到最亮。   窗帘透光不透影,波浪的褶皱中,倒映出模糊但玲珑的曲线。   向斐然克己复礼,自然而然地背过了身,在走廊边坐下。家里没别人,他掏出被压烂了的烟盒,从中抽出一支。   兰姨给他倒了杯温水过来,看着他默默抽烟的侧脸,欲言又止半晌。她不能劝他少抽点,因为她忘不了向斐然当年靠坐着标本柜一夜一夜抽烟的情景。   向斐然吁出一口烟,接过她递来的水杯:“谢谢。”   “等下我给你上药?”   家里统共没几个男的,都跟向联乔去北京了,兰姨是家政里管事的,又是年纪最大的,勉强可算个长辈,比其他人方便点。   向斐然笑了笑:“不用,我自己来。”   兰姨想起来:“谈小姐之前留下的那个药,特别好的,不知道有没有过期……”   她一边絮叨一边转过身去,忽而意识到什么,住了口。   大家都安静得不寻常,包括正在商明宝检查伤口的方随宁。   过了数秒,响起向斐然轻描淡写的声音:“不用了,云南白药就行。”   兰姨忙“哎哎”了两声,将这件事揭了过去。   方随宁检查完毕,给出观察结论:“还好,连淤青也没有。”   “因为斐然哥哥给我挡了。”商明宝穿上衣服,那件弄脏了的冲锋衣就丢在地上。   “应该的,你是小妹妹,他再怎么都是该做的。”   商明宝抿了下唇:“他对你也这么好?你老是骂他,还以为他不照顾你。”   她本能地想找到一点抽离“妹妹”这个词的特殊性。   “照顾是没你这么照顾啦,可是自己家里人和客人当然不一样。”方随宁拍拍她,怕她愧疚,特意说:“你别过意不去,他很讨厌那种人情牵扯。”   商明宝怔了一怔。原来除了妹妹,还有客人这一层,她倒忘了。那么她在路上的那一通小姐脾气,还真是有点忘乎所以、不合时宜、交浅言深了。   她点了点头。   还想问“谈小姐”是谁,可是似乎没有时机问出口。也许……是前女友,她对他很重要,而他念念难忘,以至于连她留下的药膏也提都不能提。   商明宝深呼吸,在脸上换好微笑。   出了门,廊下却已无人,一旁卧室亮着灯。   方随宁嗅出烟草味,“咦”了一声,“是不是有烟味?”   商明宝垂下眸来,无比自然地为他掩护:“没有,我没闻到。”   方随宁陪她闲聊,问道:“所以,你们晚上看什么去了?”   “看植物的夜态——原来含羞草晚上会睡觉,叫什么……”   “感夜性。”方随宁替她说出口,“叶枕里的运动细胞吸水膨胀,叶片张开,晚上排水后收缩,叶子看上去就跟收拢睡觉了一样。”   说完,她小小地自闭了一下:“可恶,以前我问他的时候,他让我自己去看书!”   商明宝抿了抿唇:“那……他还带我看了植物在紫外线光下的样子,这个也很美很有趣。”   “什么?”方随宁绷不住了:“为什么他带你像幼儿园小朋友夜游植物园,带我看的却是小果叶下珠传粉?”   “那是什么?”   “小果叶下珠利用花蜜吸引细蛾帮它们传粉,但细蛾也不是吃素的,会趁吃花蜜的时候在花里面偷偷产卵,等到幼虫孵化以后,就以小果叶下珠的种子为食物。但是小果叶下珠大概也早就知道这东西憋着坏水,所以到了那个阶段还会散发气味吸引另一种昆虫过来,让他们吃细蛾的幼虫,防止它们把种子吃光——这个是大家互相牺牲一点皆大欢喜的寄生性互利共生传粉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他带你看花花草草带我看的却是飞蛾啊!谁要看飞蛾!”   方随宁心态崩了。……   虽然细蛾的产卵肉眼根本看不到,但那天晚上她还是被蛾子扑棱疯了!   商明宝努力压平唇角,忍住心里砰砰的乱跳,安抚她:“没关系,这都是植物的可爱秘密。”   方随宁:“那下次我们换换。”   商明宝眼也不眨地拒绝掉:“不要。”   ·   镜子上被热气蒸腾出的水雾被一只手抹开,映出了一双薄而锐利的眼。   向斐然撑着洗手台,沉舒一口气后,将药油倒在掌心搓热,潦草地抹上后背伤处。   药效很强,他皱眉忍耐,涂完时,肌肤上已布一层薄汗。   下午跑了一半的组装还得继续,同时还有好几个样品的数据要弄,睡觉是不可能睡觉的,天亮前能趴一会就不错了。   他打开门,准备回书房,猝不及防的,在门口见到了一直等着的商明宝。   嫌药油味道重,他打算晾晾,上半身便没穿衣服。   一见面,两人都僵住。   眼前男人宽肩窄腰,肌肉形状漂亮,不夸张,但一眼即知常年自律,体脂很低,一条松垂的灰色运动裤束着腰腹,抽绳没系,再往下,商明宝不能看了。   向斐然低咳一声,垂下拿毛巾擦头发的手:“穿个衣服。”   转身的动作透出一丝放他身上极为罕见的慌乱。   商明宝一怔,看到了他背上深浅不一的淤青和划痕。   向斐然随便套了件T恤回来,黑发还是潮的,但不滴水了,有些凌乱地垂掩过了他的额。   “怎么?”他有些冷淡地问。   “你的伤……还好吗?”   “不碍事。”   见她还不走,向斐然问:“有事?直接说。”   “本来是想问问你,真的不能带我们上山吗,但是刚刚看到你背上的伤,我决定不问了。”   向斐然为她的话笑了一息:“决定不问,但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   商明宝被他的似笑非笑弄得升温,被他垂目看着时,心神却从这里抽离,回到了他抱着她摔倒在林地里的场景。   她被他护得太周密,安全无虞,现在知道,是刚刚那样的身体才能如此护得了她。   商明宝有求于人的时候总是很擅长卖乖,但她这次既不卖乖也没撒娇,而是仰起脸,看着他的双眼:“我没有办法,夏令营要结束了。”   是的,夏令营要结束了,还剩五天,她将回到香港。她的家庭教师们、俱乐部们为她安排了严密的行程,她的好朋友们为她筹备了精心盛大的欢迎party,庆祝她从穷乡僻壤的受苦中解脱出来,她的sales们、客户经理们为她空运来了鲜花与高定,做好了随时为她闭店清场的准备。   她短暂的的夏天即将结束。   这样的夏天对于一个少女来说是乏善可陈的,像一片落叶在河面上轻轻地打了个旋儿,要到了三十岁、四十岁,才会是回望它的年纪。   要到三十、四十岁,她才会回望他。   向斐然关上卧室门,脸上表情很淡:“还剩几天?”   “五天。”   他点点头:“明天去买双登山鞋,回来后清点帐篷和物资,后天进山。”   商明宝有些意外他回答得这么干脆:“你答应了?你不是说你很忙……要不然……”   她反而打起退堂鼓。   “商明宝。”向斐然打断她。   悬着的那盏电灯下,传来飞蛾扑棱棱的撞翅声。   他垂着视线,深邃的目光笔直穿透她眼底:“不要撤回对我说出的请求,尤其是在我答应你之后。” 第15章   因为司机也去了北京, 向斐然只能亲自开车送她们去市区。   两个姑娘坐后排,笔记本电脑放副驾驶。昨晚上反馈的结果不太理想,他今天要找个地方重写代码, 有时间的话, 他还要去找周英澍一趟。   他正在进行的龙胆科课题并不顺利,因为周英澍研究的主要类群是竹子,虽然给予了一定的支持以及方法思路上的指点,但向斐然光是搞到充足的样品就费了一番工夫,为此还作为课题组交换去丘园白当了一年的科研民工。周英澍早就亲自跟他聊过直博一事, 但他也知道,龙胆科是向斐然在三十岁之前唯一想做的事, 而有关它最出众的团队在哥伦比亚大学。   美国, 是向斐然一早就决定要去的。   方随宁良心上线, 一边将安全带扣得死死的一边问:“你昨晚上睡觉没哦?会不会犯困?”   绿影浓浓,似一组镜头平移在挡风玻璃上。   向斐然一手搭着车窗沿, 一手扶着方向盘,懒洋洋地说:“放心,测过八字, 稳。”   方随宁翻了个白眼,下了山经过村口士多, 死活要下车去给他买一罐红牛。   向斐然坐在士多前的大榕树下,单指撬开易拉罐, 听到方随宁问:“昨晚上到底几点睡的?”   向斐然严谨地开口:“四点至六点。”   “啊?两个小时才睡着?”   向斐然瞥一眼这个没悟性的:“从四点睡到了六点。”   话刚说完, 表妹的钢筋铁掌就招呼到了背上,向斐然被她拍得一口水全呛了出来——   “噗——咳咳咳!”   方随宁横眉怒道:“谁允许你疲劳驾驶的!”   向斐然不跟她开玩笑:“行了我保证, 出门前补了四十五分钟的觉,现在绝对清醒。”   他说完, 瞥了眼一直插不上嘴的商明宝,将喝空了的易拉罐捏扁,随手丢进垃圾桶。   砰的一声,混着一句只有商明宝听到了的轻语:   “放心,你在车上,我不会乱来的。”   ·   将人送到离图书馆最近的商场,向斐然背着电脑径自去自习室。   他已经列了一个全面的清单交给方随宁,至于品质和硬件参数的挑选上,方随宁这么多年也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实在不行,直接上最贵的。   在向斐然的预想中,这会是一个很快速的环节,因为户外的东西……都朴素得很别致,靠谱的牌子也就那几个,没那么多花头好挑。但在不间断发来的照片中,显然,他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   商明宝每试一件冲锋衣,方随宁就拍照丢给他,问:【这件怎么样?】   向斐然直男回复:【行】   方随宁:【这件呢?】   向斐然:【OK】   方随宁:【这个也好看】   向斐然:【……】   方随宁:【这个这个!】   向斐然:【睡觉.emoji 电脑.emoji】   方随宁:“斐然哥哥给不出意见。”   商明宝泄了气:“你是不是没给我拍好呀?”   方随宁:“我拍得很好啊!而且你本来也好看!”   “他就没说哪件特别好吗?”   方随宁:“他根本就不回我了。”   商明宝一下子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将身上那件奶白色软风壳脱下。   一定是方随宁死亡角度把她拍得太难看,好丢脸,早知道不让她拍了。就说了,向斐然怎么会选女孩子的衣服?   导购也伺候得累死了,而且看两个小姑娘单独来逛户外,不像是真心要买的,脸色早已臭了。   商明宝把包拎起来,恹恹地说:“不选了,全包了。”   导购脸上表情失控,方随宁也失控了:“啊?”   导购微笑提醒:“小姐我们的均价在八千左右哦,您刚刚已经把我们所有的女款都试了。”   商明宝扭头问方随宁:“你不是说这是户外顶级牌子吗?这么便宜啊。”   方随宁:“……”   商明宝吸着奶茶里的珍珠:“都包了,给我打车送货上门,”扭头对方随宁说:“随宁,你把地址留给她。”   方随宁紧急call给向斐然,但被无情挂断。她稳住商明宝:“你不要冲动消费,不要浪费爸妈的钱,他们赚钱也不容易……你等等,我找个有审美的。”   两人在门店坐了小半会,导购送茶和糖果过来,又被暴击——   “三层楼的大旗舰店,连个vip室都没有,他们没有vip客人的?”   男同学蒋少康气喘吁吁出现在门口时,方随宁如获救星:“幸好你住得近!”   蒋少康喘匀了气,先对商明宝摇摇手说了句“hi”,又对着方随宁话里有话地说:“也不是很近,特意跑过来的。”   方随宁也意味深长拖腔带调地“哦……”了一声,眨眨眼:“那你帮明宝选?”   商明宝才没这心情,坐在沙发上懒得动弹:“不要,穿来脱去烦死了。”   什么破衣服,还得本小姐亲自试,连个试衣模特都没有。   蒋少康立刻善解人意地说:“那刚刚拍照了吗?我看看。”   方随宁便将刚刚发给向斐然的照片一张张展示给蒋少康看,蒋少康每件都提出了一点中肯的小建议,商明宝也从刚开始的满不在乎到后来稍稍听进去了一点。   蒋少康在她面前蹲下身:“babe,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把那两件再试给我看一看?”   商明宝左右噘了半天嘴,大发慈悲地说:“好吧。”   最终结果角逐而出,方随宁长松了口气。排队等买单时,抽空看微信,才发现向斐然在五分钟前回了她信息,挑了其中一款,附言说:【刚刚开了免打扰。】   那件因为主打防强降雨的,所以料质较重,透气性没那么好,不太适合这次出行,已经被功能性地pass掉了。向斐然没见过实物,选得不对也情有可原,方随宁没告诉商明宝。   方随宁给他回复:【选好了,选了另一件。】   向斐然:【好】   方随宁:【接下来的任务是鞋子。】   向斐然:【行】   课题组的服务器不错,可以同时跑几个任务,他刚刚重写了指令,又同时跑了两组新样转录组的注释,现在还算有空。   方随宁发照片的风格还是一口气一连十几张,什么角度都给拍全了,向斐然难得耐心,一张一张仔细看过去后给出意见。有几张商明宝明显已经不耐烦了,直挺挺地并排抻着腿,等导购给她系鞋带,嘴噘着。   死亡镜头,她自己看到得疯,但向斐然忍不住笑了一下,很坏地点了保存。   这之后,他又锁上手机、开启免打扰模式,开始看塞满了内存的文献。   直到了下午四点,方随宁才终于再次联系上他。   方随宁:【搞定,一起吃晚饭?】   向斐然:【地址,时间】   方随宁甩了个定位过去。   向斐然等最后一组数据跑完,合上笔记本走出图书馆。吃饭的地方不远,是一家日本人开的老牌日料小店,隔了一个街区,他步行前往。   已经很久没有跟谁在外面正儿八经地吃一顿饭,经过林立高楼,黑灰色玻璃幕倒映出他穿着T恤步履从容的侧影。   向斐然从对自己倒映的偶然一瞥中,确定了自己的心情。   他是有所期待的。   到了饭店,门口已在等位,方随宁在里面冲他招手。店员领他进去,到了卡座,才发现有个不算陌生的陌生人。   蒋少康老老实实打招呼:“hi,哥。”   向斐然情绪稳定地冲他点点头,唇角保持着一路上过来时的弧度。   四人使用的卡座,蒋少康和商明宝坐一排,方随宁和向斐然坐一排。今天一天的购物显然收获颇丰,蒋少康那边堆了好几个购物袋,挤得他和商明宝亲密无间。   方随宁永远是话最多的那个,叽叽喳喳分享着下午一路的经过,埋汰他:“你眼光太差了,你选的那双鞋子是实际看上去最不好看的,亏明宝相信你,还差点买了那个。”   向斐然脸上表情未变:“所以呢,最后选了哪个?”   “那当然是我们蒋少爷选的咯。”方随宁竖起大拇指。   蒋少爷是他们平日里开玩笑的称呼,因为他家确实有钱,即使是在国际学校里也是非常出众的。   蒋少康在向斐然面前莫名的有点气场不足,谦虚地说:“你别乱叫,小蒋,小蒋。”   向斐然笑了一下,点点头:“选到喜欢的就好。”   他现在觉得这个男孩子倒也没那么配不上她,还凑合。   比他好。      商明宝低头看了半天菜单,也没看进去几道,顺手递给蒋少康:“你来。”   蒋少康自然而然地说:“那就我来点吧,刚好这家店我常来,今天我请。”   端至唇边的茶盏凝了一凝,恰到好处地掩去了一抹向斐然自嘲的笑。   他该表示一下的。   于是他说:“我来请。”   商明宝猛地抬起脸看他,唇张了张,像有话说。   难道不是已经在抽很便宜的烟了吗?为什么还要请客?她看得出这家店均消不低。   向斐然的话是如此自然:“当提前给你饯行。”   商明宝愣了一下,扭过头去,像是在看聊得热火朝天的那一桌外籍客人。   她的心莫名被刺了一下,眼眶灼热,却没人能看穿。   因为向斐然话少,用餐期间,便都靠蒋少康和方随宁活跃气氛。他很绅士,会主动给商明宝调芥末,商明宝不能喝酒只喝水,他便一直注意着给她添水。需要用湿巾时,他也是先撕开一片递给她。   方随宁托着腮看向向斐然,阴阳怪气道:“嘶,我们俩好像电灯泡啊。”   商明宝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她一脚。但没踢准,带到了向斐然。   向斐然还是那副微微心不在焉的神情,对她颔首笑了一下。   难免聊起了明天的进山。   蒋少康随意一句:“听上去很有意思,可不可以带我一个?”   “你个生物学渣,跟我半斤八两的,去什么去?”方随宁呛他。   “就是学渣才要去啊,对吧哥?”蒋少康看向向斐然。   向斐然还没说什么,方随宁便“咦”了一下,扭头对他道:“但是你一个人照顾我们两个女生,确实也有点不方便,多一个男生,多一个帮你背东西?”   商明宝没说话,天真的眼睛里藏不住那份紧张,看着向斐然时,两手在桌底下攥紧了餐巾。   不要。   不要。   不要。   蒋少康歪过脸来,征询她的意见:“babe,我能来吗?”   商明宝在心里深呼吸。   他鞍前马后给她拎了一整天的包,单为了这一点,她就不能有负教养。   “可以啊。”她若无其事地说,因为撒谎而垂下眼眸。   向斐然已经听出了意思,不带情绪地问:“你有装备吗?”   蒋少康说有,于是便约定了明天早上十点碰头。   向斐然打开微信:“我把定位发你。”   商明宝凑到蒋少康那边:“咦,你们两个都有微信?”   她的发丝香香的,香得小蒋同学神情都温柔起来:“那天你进医院时加的。”   “哦。”商明宝不关心这个,借着这个话题,她终于抬眸看向向斐然,顺水推舟地问:“斐然哥哥,你怎么都不加我呢?”   “他朋友圈关的。”蒋少康抢先一步主动说。   “谁问你了。”商明宝努力藏好埋怨语气,听上去显得有点嗲。   向斐然在收藏列表里翻着家里的定位,头也没抬:“有事打电话联系就好,你知道我号码的。”   这个意思,就是不加。   方随宁在一旁作证:“他确实是这样的,你看刚刚我发他的那么多照片,他肯定都没看完。”   看了。花掉他宝贵的时间,一张一张下载原图看了,选了他钟意但绝对是她最不钟意的一张,保存进了他只有植物的相册。   如果世界上有一种叫明宝的植物就好了,才显得他名正言顺。   这个微信到底还是没加上。   -   吃完饭,向斐然去图书馆取车,她们两个则在广场出口处等。   蒋少康陪着一起等,给两人一人买了一只gelato,特意很贴心地指出:“这里有一点点朗姆酒的口味,加了夏威夷果,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你不能喝酒,但可以试试酒的味道。”   商明宝如何不提,方随宁是真看出点门道来了。   你小子,来真的?   “蒋少爷,我们明宝五天后可是就回香港了。”   蒋少康看了眼商明宝,说:“香港很近啊,过个关的功夫。”   商明宝根本没听进去,心不在焉地想,早知道刚刚跟斐然哥哥一起走回图书馆提车。   对呀,为什么没有跟他一起过去呢?虽然只有七八百米,可是那里的七八百米,一定比这里的十五分钟有意思。没有植物可讲了,不知道向斐然会说什么。他会不会干脆沉默到底?   可那也很有意思。   她还没有和他一同在楼宇间并行走过。   红旗轿车缓缓趋近,在路边打双闪停靠了下来。副驾驶座的车窗降下,露出扶着方向盘的青年的侧脸。   有正牌男朋友在,他没道理下去献殷勤。   蒋少康将那些购物袋搬上后备箱,打开车门,请两位女生上车,而后特别跟商明宝说:“明天见,晚安。”   商明宝系上安全带,也道晚安。   车门轻柔地咔嗒合上,她昂扬富有礼貌的微笑挂了下来。   方随宁刚想打趣说蒋少康目的不纯,便听向斐然那边电话响起。是乐队主唱来电话,说他有另一个live出高价出场费,前提是鼓手一定得是本人。言下之意,主唱吉他贝斯爱谁谁,不重要,人就不是奔着他们来的。   主唱蹲路边抹脸:“斐哥,脸在江山在啊,怎么样,挂个牌下海得了?”   向斐然给出无情答复:“这两周没空。”   他也不是神仙,做课题、乐队、出野外,同一段时间内只能顾上两个,进山虽然只安排了三天两夜的行程,但实打实什么也做不了,落下来的进度只能后面加倍补。   “有钱不赚不像你啊。”主唱提醒他,“你特么刚刚还找我借了一千三百八十八。”   有零有整,代表山穷水尽。   “过几天还。”他简洁地回,将电话挂了。   视线从后视镜内瞥向后座,发现两人已经各自歪向一边安安静静地睡着了。昏暗的车厢内,一切只靠高楼的灯光漫漶,格子间灯火通明,给少女的面庞蒙上了一层铄金的明亮。   向斐然收回视线,将CD声音调轻,一路平稳地开回了家。   打包物资是指望不上她们的,好在兰姨也是轻车熟路了,早已将帐篷睡袋什么的拿了出来。   向斐然给方随宁交代了一个任务,让她今晚上大致教会商明宝从采集到制作一份标准的腊叶标本的步骤和工具。   “标本夹、瓦楞纸、报纸、暖风机、吊牌、采集锄、枝剪、各种尺寸的密封袋、变色硅胶、捕虫网、离心管、FAA固定液、尼龙网带……”   向斐然正在院子里打包登山包,方随宁陪商明宝留下标本室里,将这些工具一股脑地拿给商明宝看。   “腊叶标本是可以明显区分得出压得漂不漂亮的。”她讲得头头是道:“我给你看斐然哥哥压的。”   商明宝跟着她一同过去,在标本柜里将那些分门别类整理好的植物们抽出来。   它们的花、叶、茎、根□□燥地固定在台纸上,有的宁静,有的恣意,有的蜷曲,有的舒展,旁边配着黑色钢笔写的字迹,分别是形态的精确描述、鉴定和签名。有的植株太小,便在一旁贴了形态解剖,以难以言喻的充满几何美感的方式排布。   确如方随宁所说,标本也能看出美。与她房间里那副狭叶香港远志比起来,这里的要好看太多,好看到让人想收藏,好看到能让人想象到这幅标本主人的耐心、眸光和指尖。   “你没去过斐然哥哥的书房,他还会画科学画,超级、超级好看。”方随宁用了两个“超级”。   “但他现在很少画了,除非碰上很好看很喜欢的植物。”   商明宝踮起脚,在顶端柜格里抽出一本带书脊装订的手册。她以为也是标本,没想到是一本野外考察手记,是全彩印刷本。   那上面的作者并非是向斐然,而是一个意境很美的名字:谈说月。   昨晚听他们提起“谈小姐”,商明宝脑海出现的不是这个“谈”,而是“谭”,因此,她没对上号,只说:“这里有一本书,是不是放错了?”   方随宁瞥过,面色微微地变化,不经意地说:“应该是放错啦。”   商明宝已经随手翻阅了起来:“好有意思的工作笔记。”      有点像日记,详细地记录了今天造访的地点、吃的什么、找了一位什么样的向导、发现了什么植物、生境如何,一旁配了生动可爱的手绘草图及生境摄影。   这不像是公开发表的书籍,而像是为了纪念而自行打印装订成册的。   “当然,她是中国很有名的植物摄影家、科学画画家。”方随宁随口答道,“能在野外辨认六千多种植物,连斐然哥哥都要甘拜下风。”   “六千多种?”商明宝心想,这快赶上她会拼写的英语单词了。   她心血来潮登上搜索引擎,输入了这个独特的、过目难忘的姓名。   那上面写:   「谈说月,中国著名植物摄影家、科学画画家、科普作家、植物学家,国际生物多样性计划中国委员会理事,五年前于云南香格里拉流石滩遇难。」   流石滩……这个陌生的地理名词,她似乎不是第一次听到。   可是上一次是在哪里?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也许是电视里。   方随宁抽走她的手机:“别看啦,我找到了一份中科院植物研究所的《植物标本采集、制作和管理技术入门》,我们洗完澡后一起学一下?”   商明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将这本工作手记郑重地放回了原位,随着方随宁的脚步出门,将这间她很快要告别的标本室关上。   ·   翌日清晨,蒋家用劳斯莱斯幻影送自己家少爷上山。   商明宝看了蒋家的车,心里更生气,心想可恶,这么有钱,那天还让斐然哥哥请咖啡。   蒋少康心里也嘀咕,向家房子虽然看着简约,但其实很讲究,何况是在这得天独厚的一片带温泉的山?怎么上次给商明宝付医药费还得借二百?   他的户外装备都是跟风买的,全是顶级,但没经验,不知道怎么分配,索性全带了过来,让司机卸在了院子里重新归纳。   帐篷、防潮垫、露营炊具以及折叠椅这类重物,想当然就由两个男生承担了,各人的睡袋各自背着,除此之外,暖风机和松木标本夹也被向斐然塞到了自己的登山包里。   他背伤远未好,这些装备比他单独进山时更重,上肩后肌肉被牵起痛感,但他一声没吭。   向斐然进山都是固定的一身衣服,黑色的软风壳,胸口的鸟标代表了这是他最贵的一件冲锋衣,黑色速干防风冲锋裤,沙漠色的高帮登山靴,以及,商明宝第一次见面时就牢牢记住的那双黑色魔术贴半指手套。   她还记得这双手在绿野苍翠中抛起硬币接住的样子。   她还记得他撕开魔术贴的那一声“唰”。   只是十日的光景,竟有了时光穿越的感觉。   动物界都是雄性争奇斗艳,人也不外如是,蒋少康挠了挠额头,觉得自己输得彻底。他妈的,长得好牛逼啊,他不得不说。   向斐然不是没接收到他打量比较的目光,心里不由得失笑了一声。   身体力行将四人的登山包重新整理了一番后,他将魔术巾、雨衣和急救毯分给三人,明确要求一定要放在最易获得的地方。   蒋少康举起那一包折叠成豆腐块的银色铝膜——那就是他口中的急救毯,问道:“这个……真能急救吗?”   向斐然在忙碌中瞥了他一眼,平淡地说:“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天气突变或迷路过夜,可以展开裹在自己身上。它能反射人体80%热能,可以有效避免失温。如果有搜救队,它的反光也能让他们更快地定位到你。”   他说这些话时,方随宁一直紧张地看着他。但向斐然语气正常呼吸顺畅地说完了。   蒋少康听完,老老实实地将这张小毯子收进了登山包侧兜。   “对讲机已经调试好,一人一个,卫星电话在我身上。山里没信号,如果失散,就用对讲机。放心,它的信号可以覆盖八公里,以你们的脚程,不会离开我这么远,有任何事都待着不要动,我会找到你们。”   三个高中齐刷刷地往他身边靠拢一步:“想多了,打死也不会离开你!”   松垮堆叠的魔术巾下,露出了向斐然唇边的一点笑意。   带小学生队伍还是第一次,对他来说唯一的难处就是,这三天里都得避着方随宁抽烟了。   他这次不亲自开车了,让蒋家的司机送他们到登山入口处。   虽然出发前用各种极端情况吓了他们一通,但在正式开始前,他还是温和了神色语气:“欢迎回到自然。”   这山与向宅的后山不同,更深邃广茂也更神秘寂静,一条羊肠小径蜿蜒向上,一旁则是溪流顺势而下。如果是向斐然自己的话,他会直接去山顶营地,这代表了攀升高度为1200米,路程为25公里,但因为商明宝,他将今晚的露营地安排在了中段。   这跟商明宝预想的出野外不同。   她预想的,无论如何也该是向斐然陪着她走,一路给她讲解植物趣事。   可是,事实上变成了蒋少康在陪她走,而向斐然和方随宁在前面带路   他好像在有意避着她,像躲避一种嫌疑一样避着她。   商明宝不懂,一路怏怏不乐地拔着草芯,蒋少康带了相机要给她拍照,她的笑脸很勉强。但蒋少康是个傻的,说她酷起来也很美,气得商明宝想拿石头砸他。   后来,大约是她走得实在太慢了,方随宁和向斐然的节奏根本带不起来,不得不频频停下等他们两个。   方随宁自告奋勇:“我下载了卫星行迹,我带蒋少康先去营地搭帐篷,你在后面陪明宝慢慢走。”   办法很合理,没人有异议。   商明宝任由他们安排,拄着两根登山杖坐在一块大岩石上歇脚。   太累了!谁发明的这种活动!看植物而已,像那天晚上走个一两公里就很好,为什么要走十公里!   向斐然走近她,在她面前站了会儿,说:“有蛇。”   商明宝尖叫一声,两手一扬丢掉登山杖,想也不想就扑到了他怀里。   向斐然被她扑得趔趄了一步,揽着她的肩堪堪稳住:“……蛇被你吓跑了。”   “你骗我!”商明宝紧闭双眼。   “我有这么无聊吗?”向斐然无奈,用一种极其淡定的语气描述:“一条小竹叶青,在那块鹅卵石上晒太阳,很可爱。”   “这有什么可爱的!”商明宝打死也不回头。以她有限的自然知识,她也知道竹叶青是剧毒的!   向斐然轻抬下巴:“真的,你看,在吐信子。”   商明宝快哭了:“我要回家。”   向斐然始终松弛地站着,一手插兜,一手停在她那只最轻的登山包上,如一棵树,让她靠得很稳。   “你不看就算了,起来。”他垂下脸有点可惜地说,低声命令:“商明宝,别这么懒,不然天黑也走不到了。”   商明宝扶着他手臂站稳,一脸的苍白可怜。   向斐然笑了一下,忽然才发现她昨天选的这件冲锋衣确实很衬她,尤其是领口设计得漂亮,拉链拉到顶后,显得下巴很小巧。她涂了玫瑰色的唇蜜,刚才跑过来时急,黑色发丝沾了细细的一缕在上面。向斐然没想太多,抬起手,指尖从她的发丝鬓角间穿过,替她撩开了那缕不听话的头发。   他带墨绿拼色的半只手套沾上了刚刚溪水、植物叶片和青苔的气味,混合着一如既往的松木香,很淡地从商明宝的鼻尖拂过。   只是一个很不经意很顺手的动作,因为彼此视线一上一下地对上,而拥有了让时间暂停的魔力。   向斐然的动作顿了一顿,魔术巾完全掩饰住了他喉结的滚动。溪水隆隆,他也十分确信足够盖过他的吞咽声。   还有什么是可以暴露的?   他的呼吸,凝滞又升温的呼吸。   他的眼神,从漫不经心到凝固在她脸上应该挪开却无法挪开的眼神。   向斐然,你他妈发神经。   他轻轻在她肩上推了一下,另一手早在身后护好了,防止她摔倒。但讲的话很淡摸:“走了。”   商明宝不确定自己的心跳比溪流声是否更轻。手腕上,表盘嘀嘀地发出微弱警告。   是爬山太激烈,而不是她心脏为别人失控。   她将冲锋衣的袖口盖过表面,觉得身体里涌动的感觉很陌生。   有什么冲动要突破此生未知的藩篱,因为没有突破,她感到很难受,浑身每个细胞每个毛孔都难受。   如果他刚刚……   商明宝双手抱头瞪大眼睛,“商明宝,你搞咩啊?!”   向斐然蹙眉回头,迟疑地问:“你刚刚……说话了吗?”   商明宝满脸通红:“没有!”   对讲机里传来方随宁的声音,通报她目前的位置,问他们情况如何。向斐然从肩带上卸下对讲机,让他们走他们的。   方随宁心想那不的,蒋少康十步一回头,我想快也快不了……   商明宝走两步就喘,原地耍赖:“斐然哥哥,你拉我一下……”   向斐然跟她保持两步距离:“让登山杖拉你。”   “……”   她很难骗过向斐然的经验,是真的不行了还是想偷懒,他瞥一眼就知道。有时走出一百多米,就坐在溪岸的岩石边抽烟等她,长腿交叠搭着,心不在焉却又状似出神地看着四周密布的油桐和两广梭罗。   她给他拍过照片,在他不知道瞬间。   他拥有她已知的最流畅立体的侧脸,眉宇英挺,骨相深而轮廓薄。   他最终还是牵住了她,隔着收拢后的登山杖的两端。   登上最后一个陡坡后,终于追上了方随宁两人。这之后是两公路的缓坡,然后就到营地了。中间没有岔路,向斐然将商明宝交给蒋少康,一个人先行去营地。   没有了拖累,他脚速快得惊人,很快便独自消失在山林间。商明宝这才知道前半程对于他大约是游山玩水,怪不得还有闲心用小叶月桂给她编了一顶王冠,沉默地递给她,说是她又努力走了二十米的奖励。   蒋少康也等得无聊编了一顶,但是用野花野草藤蔓编的,更精致。因为一致认为花环更衬她,商明宝便换上了这顶,将那顶月桂叶的好心让给了方随宁。   到了营地前的最后一个坡,果然看见向斐然已经搭好了一顶帐篷。   这是一间十分充裕的方形三人帐篷,帐门当作遮阳篷支了起来,面前已经燃起了户外炉,上面坐着一柄水壶,水刚巧煮开,正咕噜噜地顶着泡。   向斐然坐在折叠露营椅上,登山包卸在他的脚边。他垂眸,提起茶壶,往那个万年不变怀疑批发了二十个的不锈钢银色马克杯里注入热水。   商明宝好像从这遥远的一眼中,看到了他过去很多年的日常。   带队小学生确实很烦,向斐然一边等红茶泡好,一边费神想中午是吃经典鲮鱼罐头配挂面拉倒,还是费神给做个咖喱鸡饭(罐头)。听到方随宁要死要活的欢呼,他抿了一口茶,往来处看去。   方随宁顶着那顶月桂叶冲到他面前,扑通一下跪了,眼巴巴地说要喝茶喝咖啡,速溶的也行。   向斐然目光在月桂叶上停了两秒,确定了是自己随手编的那顶后,轻描淡写地对表妹说:“想要就跟我说,怎么还捡别人不要的?”   “人家也想要带花的。”方随宁学会了撒娇,“蒋少康编的那个全是花,你这个灰扑扑的,有没有审美?”   向斐然:“好说。”   又等了几分钟不见人影,他问:“他们呢?”   “在后面,商明宝体力太差,蒋少康拽着她走呢。”   向斐然给表妹也沏了一杯热茶,安静半晌说:“应该的。”   他当然也很乐意为她效劳,牵她的手,借给她力气。可是她男朋友就在前面走着,这算什么事呢?她固然是单纯地向他求助,但他伸出去的手全是鬼胎。   向斐然又下了一趟山。这一次是去蒋少康那里拿背包,因为另一顶帐篷在他那里。他拿了他的背包,目光自商明宝头顶的花环下移,颔了颔首,说:“还有不到一公里,是高山草甸,风景不错,你们可以慢慢走。”   等他走后,蒋少康陪商明宝又歇了一会,无意中说起一件事。   “昨晚上斐然哥给我发了好长一条清单和注意事项,我本来以为是户外徒步的一些基础常识,后来发现很实用,连冷了热了怎么穿衣脱衣都写了。大概是三点多发给我的,后来又发了一条,让我路上好好照顾你,说体力不支时容易晕倒,要及时补充体能,多吃路餐,同时让我记得一定要让你走在靠里侧,经过那段窄路悬崖时,要面对面地走过去。   “我被他讲得吓死,都想要不然不来算了。结果他今天自己陪你殿后了……对了,那段挺险的悬崖你们是怎么过的?我跟方随宁是依次过的。不过看你后来走路这么东倒西歪的,我跟方随宁还真的很担心。”   商明宝愣愣地看着蒋少康。   那段路是向斐然陪她一起过的,她站在里侧,他站在外侧,背对着悬崖,从容面对着她,告诉她,山坡上生长着茂密的簕竹和油桐,一点也不危险。她贴着里侧,因为心脏有点超负荷而头晕目眩。是恍惚了一下的,被他眼疾手快地压回了山壁。   她好像听到了他的吞咽声了。半指手套下的掌心都是汗,她无从知晓。   他还是抬起了手,触碰了她的脸颊,微凉的指尖轻轻回正她苍白的脸,目光坚定而近在咫尺地看着她说:   “看着我,商明宝。我在这里,你一点都不用怕。” 第16章   全员抵达营地时, 已经是下午两点,比预期的足足晚了一个小时。   商明宝深知是自己拖了后腿,可是一个从小连体育课都不上的人, 能凭毅力走到这里已经是种了不起。到了营地后, 方随宁见她脸色苍白,赶紧扶她坐到高势处休息。   商明宝拄着登山杖匀了好久的呼吸,心脏的激烈坠重才缓了过来。   眼前出现向斐然的身影。   他卸了商明宝登山包上的户外杯,递了一杯温水过来:“喝点水。”   额头上的花环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   很碍眼。   向斐然移过视线,等商明宝抿了两小口后, 问:“怎么样?”   商明宝仰头看着他脸,愣一会儿:“刚刚好了, 现在又快了。”   向斐然神色一凝, 很当回事, 半蹲下身:“给我看看你手表。”   商明宝乖乖地将左手伸过去。向斐然牵住她温热指尖,将冲锋衣袖口捋上去, 露出表盘。   上面起先显示的心率是117,在他握着她掌尖、观察注视的十几秒钟,眼睁睁地奔120去了, 接着是130。   向斐然越看眉心拧得越紧,抬起头来, 探究地端详着商明宝的脸色。   他是认真观察,本着要对她生命负责的意识, 专注的目光一直从商明宝明亮闪烁的眼眸一寸一寸地下移, 直到她淡淡玫瑰色的嘴唇。   谁经得起他这双眼睛的注视?   嘀嘀嘀,心跳到了140, 发出微弱警告。   向斐然开口:“怎么回事?难受吗?”   商明宝:“我唔知啊,看到你就好快……”   向斐然愣了一下, 松开她的手,变得面无表情起来,叫她全名:“商明宝。”   “干嘛……”      “这种事不要开玩笑。”   “哪种事?”   向斐然冷脸,一字一顿:“有关你生命安全的事。”   还有在戴着男朋友亲手编的花环下胡说八道让人想入非非的这种事。   花环要掉了。   商明宝还扶了一下,委屈地嘟囔一句:“我又没有乱说,我说的是实话。”   向斐然懒得理她,脸色很黑地起身走开。   走得是很干脆的,但半指手套好像忽然之间就热得戴不住了,魔术贴撕开的声音透出心烦意乱,摘下后,十分暴躁地攥到手里。   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阔步过来,将她头上的花冠摘了下来:“跟你说过,夹竹桃有毒。”   -   因为下午还要外出采集植物,时间紧迫,午餐最后还是以鲮鱼罐头和白水煮挂面解决了。   除了方随宁,剩下两位少爷小姐都没吃过这样将就的一餐,都吃得很勉强,最后是在“不吃饱的话下午很可能会因为低血糖而滚下山坡致残”的恐吓中硬塞下去的。   蒋少康问:“哥,出野外一直都这么艰苦吗?”   向斐然一句话否定了他这个问题的正当性:“不算艰苦。”   “这还不算苦?”蒋少康咋舌:“我以后坚决不选生物。”   向斐然端着杯子:“出野外不是必须的,就算是对分类学专业来说,也不会经常泡在野外。”   方随宁举手:“在分子生物学和生物信息学的手段加持并且样品充足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出野外呢?就算要观察形态也可以泡标本馆和看鲜样。”   “有些工作是只有亲自到野外去才能完成,比如要验证物种间的杂交时,就需要考察生境、传粉者以及真菌引起的水平基因转移,还有一些别的工作,比如地区的生物多样性调查、本底调查。”   方随宁摇头晃脑:“当然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某些人懒得跟人打交道,只喜欢在深山老林里待着,所以自找的。”   向斐然睨她一眼:“知道就好。”   蒋少康问方随宁:“你大学也报生物吗?”   方随宁斩钉截铁否认:“饶了我吧,我不及格的次数比及格多多了,他高一就奥赛夺金,我哪趟得了这浑水。”   蒋少康顿时肃然起敬:“表哥在清华吗?”   向斐然报了大学名字,蒋少康微微地感到了一丝尴尬。因为这所学校虽然也是top,但当然还是比不过清北。   方随宁在外人面前很维护表哥,不屑一顾地说:“他高一就拿到清北入场券了,拒绝了而已,所以你面前的这个可是连清北都得不到的男人。”   向斐然被她肉麻得听不下去,往她嘴里怼了一根谷物棒:“吃你的。”   蒋少康其实不是很关心他为什么不去清北,为什么有十六岁拿金牌的底子却去了分类学这种极难发高分文章、不那么“万众瞩目”的领域,而非在分子生物学一路直上当学术明星。   他想问的其实是商明宝:“babe,你将来打算学什么?”   商明宝忠实地说:“还没想过。”   “你没有特别想学的东西吗?”   商明宝很仔细地想了一番:“没有。”   她确实还没想过自己要做什么的,因为总以为随时会死,想了也是白想。   温有宜对她最常说的话就是“babe只要快快乐乐地长大就好了”,可是在先天性的疾病面前,快乐也成了一门很难的学问。   商明宝以前从没觉得这样富贵躺平的人生有什么不对,但回答完这两个问题后,忽然不安起来。   余光偷偷地觑向斐然。   他会不会觉得,她是个不思进取、头脑空空、虚有其表的花瓶?   他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也喜欢十分聪明的。她有快乐的智慧,但那和锐意的聪明有鲜明的区别。   “她连常识都没有,怎么可能想那么远。”方随宁开玩笑,“她上次还问我云南在哪里。”   她只是随口调侃,但商明宝莫名被刺痛,正想激烈反驳时,听到向斐然开口:“除了基本的规律和真理,大部分的常识只是同温层人群的常识,没有必要用自己的人生去按图索骥别人。”   方随宁没想到他会开口,忽然间觉得面子挂不住,有些赌气地问:“比如呢?”   向斐然递了一个眼神给商明宝,商明宝接收到讯号,想了一想,清清嗓子:“比如……你知道红宝石的区分等级吗?”   “……”   “你知道一百二十克的黄钻有多大多重吗?”   “……”   “你知道每一家高珠的镶嵌工艺和历史吗?”   “……”   “你知道一颗宝石从矿石到柜台,中间要经过多少工匠多少工序吗?”   “行行行行行……”方随宁双手合十求饶:“对不起大小姐,我错了,你有你的常识。”   商明宝双手托腮小小得意:“当然。”   她的样子实在可爱,向斐然不免笑了一下,拨弄着篝火:   “对于农民来说,怎么辨识预测天气、春耕秋收、怎么让土地产出更多,是常识。对于渔民来说,哪一片海域可以捕捞什么鱼,风向的捕捉,洋流季风的运转是常识,没有高下之分,也没有哪个更应当知道的优先级。听到人生经验之外的常识,应该为自己又增加了一份见识而感到高兴;听到别人对你所习以为常的东西感到陌生,应该为又为一个朋友打开了一扇陌生的窗户而感到愉快。”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且带一点循循善诱的说教意味,氛围一时间安静下来。   方随宁低下了头,面颊被篝火映得发烫。   这不是向斐然说的,而是谈说月教给他们的,因为当年夺金的他是如此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狂得欠揍,所以才有了这一段。   只是时隔多年,她忘了,而向斐然记到如今。   “斐然哥哥……”   向斐然从篝火边起身,修长的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不要紧。”   ·   吃完中饭稍作休整后,四个人重新进山,开始他们的植物研学之旅。   向斐然像个一本正经的带队的老师,全程讲解,有问必答,并教给他们一些基础的形态学辨认方法。但蒋少康可能把这当约会,碰到好看的植物,比如巨型的春羽、附生在石边的流苏贝母兰、以及尚在花季的大花紫薇,他都要给商明宝拍照(顺便也拍方随宁)。   向斐然这种时候便安静地等着一边,也不入镜,指尖空得发痒,想抽烟。   终于开始采集植株时,他亲自演示了一遍,讲述要点。   方随宁这次都有点受宠若惊了:“你该不会要当老师吧?怎么耐心得这么反常?”   向斐然散漫地伸出两指,将她的手腕抬高一寸:“根断了,妹妹。”   “……”   商明宝找了一棵很远很远的翠云草,蹲在地上,小小的一柄采集锄锄得无精打采。   向斐然在她身边半蹲下:“怎么了?”   “无聊。”商明宝环住膝盖,声音闷在臂弯里。   她其实不是觉得无聊,但觉得蒋少康的拍照和随时随地的表现欲把整件事弄得很无聊,可又不能发脾气,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   向斐然对商明宝的感受丝毫没有意外,静了静,说:“我送你回营地,你好好休息。”   他起身要走,商明宝按住他手腕:“你不高兴,觉得我冒犯了你的植物。”   “不存在这种事。”   植物不会说话,那些奇妙的演化故事,要人类亲自去探索。如果没有耐心聆听,那么植物就是遍地可见的、无聊的、沉闷的生物。   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从来不知道绿化带里的蕨叫什么蕨,屋后栽的竹是什么竹,那些一年花复一年的行道树,也许从你抵达这个城市到离开这个城市,都未必会知道它的名字。你只是经过,然后离开。   “你就是不高兴。”商明宝坚持说。   向斐然索性看着她,一手搭在半蹲的膝盖上:“对,我不高兴。”   “我也不高兴。”商明宝直视着他双眼。   “你不高兴什么?”   “你躲我。”商明宝憋了一整天的心情终于在这一刻脱口而出,“你今天躲着我,你明明是因为我才带我们上山的,为什么反而躲我?我做错什么了?”   向斐然对她的质问不为所动,甚至冷淡失笑了一下:“谁告诉你,我是因为你才带你们上山的?”   商明宝怔了一下:“不是吗?”   向斐然简直为她的理所当然气笑了,心里涌起冰冷的怒意:“你觉得,全世界都要看你的面子,所有恰好按照你心意发生的事都是因为你?我带你们上山,是因为我爷爷远在北京开大会也要给我消息,请我一定照顾好你。”   商明宝一个字一个字听完,鼻尖的酸涩毫不讲道理:“所以呢,过悬崖的时候不顾危险护在我外面,也是因为爷爷的拜托吗?”   向斐然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这个细节,但随即便推测出,是蒋少康和她说了昨晚的事。   他冷酷地、神情纹丝不动地说:“是。”   “就没有一丝一毫是因为我本人?”商明宝眼眶灼热,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是一种公主被拉下王座、冠冕被摘下砸得珠石粉碎的难堪。   向斐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就算你是什么公主,也别太把一切都想得理所当然。”   后来又说了什么,谁都不太记得了。离营地没几步,她甩开他的手,负气地拒绝了他的护送,带着怒气离开,而他也竟真的站在原地没动,直到几分钟后才骂了一句脏话,对方随宁简单交代了几句,从急步到小跑地追赶上去。   脚步落在腐殖质上的动静鲜明,在鸟的啼鸣下,山林显得空而静得可怕。   在这种安静里,传来哭声。   商明宝走了一半不走了,蹲下嚎啕大哭。   挂在肩带上的对讲机被按下了也不知道。   那是只对向斐然手里那支对讲机开放的频道。      向斐然抄近路跋涉在野路上的脚步凝固住。商明宝的哭声鲜明,伤心也很鲜明,就在他的耳边,比他手心出汗,让他脑袋空白。   哭了一阵,传来骂声。   除了经典的“你凭什么”,这次添了花样,比如“混蛋”,“臭混蛋”,“王八蛋”,“去死”,“扑街”,中间夹杂着一声接一声快要抽过去的断气。   向斐然找到她时,她还是蹲着,一边骂,一边揪着脚边无辜的杂草,正是骂到词穷却仍觉得不尽兴的阶段。   真吃了教养太好的亏,翻来覆去也是那些没杀伤力的词,但因为带着她的哭腔,便就此像了一颗颗子弹,正中她身后男人的心脏。   身体被一股突然的力量从地上拉了起来,商明宝泪眼朦胧,猝不及防地跌了一步。   耳边拂过气喘吁吁的滚烫呼吸。   向斐然一手卸下她肩带上的对讲机,一手压着她的后颈,将她的脸摁进怀里:“你男朋友现在不在,省点力气,就当着我的面骂。” 第17章   男朋友……现在不在?   商明宝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冷不丁听到这一句,抽了个哭嗝的同时冒出一句极度疑惑的“嗯?”   她哪有什么男朋友?   向斐然此时此刻内心对自己的厌弃达到了顶点。他想安慰人的理由找得既蹩脚又冠冕堂皇得可耻,而对方的正牌男友甚至就在五百米之外而已。   他忽然警醒过来, 松开按她在怀的手, 取下对讲机,仓促低声一句:“我去找他过来……”   商明宝一把按住他:“谁?”   “蒋少康。”   商明宝连哭都忘了:“你、你找他干什么?”   向斐然奇怪地看她一眼:“他是你男朋友,当然要找他哄你。”   他又要按下对讲机,被商明宝一把夺下,严严实实地捂到怀里:“我生的是你的气, 凭什么你不哄我?”   “而且,”她愣愣地看着向斐然, :“我没有男朋友。”   向斐然动作定住, “什么?”   “我跟他才刚认识, 见过他的次数跟你一样多。”   “……”   电光石火间,一连串的闪回画面在向斐然脑内播放。   在咖啡店的那天, 朋友上来就说是“你妹妹带着男朋友”,那时就给他种下了先入为主的印象;   逛街时,鞍前马后提包请客;   相处时, 殷勤而照顾。   当然,这些确实也可以解读为他在单方面地追求她。   向斐然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所以, 你为什么允许他叫你babe??”   商明宝瞪着他,鼻子皱着, 硬梆梆的语气好像一个卡通发声玩具:“因为那是我的、英、文、名。”   向斐然:“……………………”   “咩啊?不可以吗?”商明宝质问:“你不是很聪明?明宝, 宝贝,baby, babe,这点关联都想不明白……”   向斐然自我反省片刻, 哑然失笑:“对不起,我没想到。”   所以说,他单方面受了整整三天道德有亏的折磨。   什么拿命伺候别人的女朋友。   什么别人的女朋友可爱。   什么非礼……这个非礼那个也非礼,连拉她爬个坡都他妈的非礼。   自找的。   商明宝抿了抿唇,语气软下来:“所以你躲着我,是因为觉得蒋少康是我男朋友,要跟我保持距离。”   向斐然这会儿不认账了,垂下目光:“不至于。”   “就算他真的是我男朋友,你也不需要避嫌。难道谈个恋爱连异性朋友都不能有了?除非……”   “没有除非。”他冷淡而果决地打断,按她坐下。   哭和骂人都很耗费能量,他给她旋开保温杯,拆开能量棒,一边一件递到她嘴前。   商明宝一撇脸:“不喝。”   “你想怎么样。”   “你还没哄好我。”   向斐然:“……”   商明宝转过脸,眼尾绯红而湿润:“你刚刚说的,用个省力的力气继续骂。我还没骂完呢。”   向斐然面无表情:“你现在就挺省力的。”   话音刚落,肩膀就被搭上商明宝的下巴。   他身体一僵,喉咙里滚出她低哑的全名:“商明宝,听话,别没大没小。”   “你说一句,你没有接受爷爷的委托,”她声音带着鼻音,瓮瓮的,“骗我也行。”   向斐然静了会儿,掌心克制地在她发顶贴了贴,“是我自愿。”   总算肯喝水。   喝了两口,商明宝冷不丁蹦出一句:“要死的人不能随便谈恋爱。”   否则忽然哪天扑街了,平白无故惹一个人伤心。对于留下的那个人来说,大概也是人生里很不吉利、很晦气的事。   “你不会死。”向斐然淡淡地说,看了她一眼:“以后别把这个字挂在嘴边。”   商明宝笑了一下:“你也像我妈咪一样,相信说多了会应验——”   还在咀嚼着能量棒的嘴,被向斐然捂住。他漆黑如星的目光望着她,一个字也没说,又好像说尽了。   咕咚一下,商明宝咽下那些甜甜的蜜饯谷物,心里略过模糊的念头:   他是不是不舍得我死?   生命在他眼里应该只是一堆细胞、蛋白、测序数据,他不应该信鬼信神,信诸天神佛,信语言的不吉利真会影响一个人的命格。   相对无言时,对讲机里适时传来方随宁的声音:“斐然哥哥,你找到明宝了吗?”   向斐然回了她,让她放心,继而问商明宝:“去营地,还是跟我回去?”   “要我跟你回去也可以……”商明宝噘着嘴,余光偷偷瞥着他。   她这副样子一看就憋着下文,向斐然淡定地等着。   “叫我一声babe。”   “免谈。”   “干嘛,烫嘴啊?”   向斐然拉她起身,握着她的双肩将她原地转了半个圈,轻轻地一推:“看好,正前方直走三百米出树林就是营地。”   商明宝:“……”   向斐然俯身拎起背包,半抬了手:“回见。”   ……   到最后,她还是像个小挂件一样跟在他屁股后头,回到了方随宁他们那边。   方随宁和蒋少康一路看一路采,已经离开向斐然交代的地方有些距离。在靠近溪边的一条狭窄土沟中,他们两个正对着一棵形姿优美的藤本植株蠢蠢欲动。   方随宁挥起锄头,就要锄下之时,被身后一股力量沉稳地拦住了。   向斐然:“想坐牢?”   两个人都“啊”了一声。   “驼峰藤,国二,很刑。”   方随宁:“……”   蒋少康举手:“如果真挖了,真的会坐牢吗?警察怎么发现呢?”   向斐然沉舒了一口气:“所以濒危野外植物的保护困境就在这里,不仅要跟盗采分子做斗争,还要做到对当地民众和游客的科普,否则谁看到漂亮植物就挖回去种起来,也没办法追溯。以及,”他瞥一眼他:“今天错在我,是我没提前说清楚。真有事,算我的。”   他蹲下身,手指轻轻托住着株幼小的驼峰藤叶片,为他们讲解它的形态特征。   商明宝从未见过他如此温柔专注的时刻,想到向联乔的话,“他对植物的耐心比对人多。”   不知道他会对什么样的人有耐心?   直到他讲完,方随宁才问商明宝:“你身体不要紧?不是说要回营地休息?”   商明宝两手撑着半蹲的膝盖,眼神不敢乱瞟:“我觉得……还是想跟你们待在一起。”   向斐然轻笑了一声,将放大镜收回冲锋衣侧兜,看着她:“babe同学孺子可教。”   铮的一声,心里的琴音那么响,似乎哪根弦绷断,让她的心跳也跟着消失了一秒。   向斐然微抬唇角,对她轻点了下下巴,随即便又转过身去带路。   方随宁捏一捏商明宝的手:“你手好凉哦。”   商明宝心想凉吗?她觉得好热啊,浑身每个毛孔都在散发难以排解的热度。   这里还有一棵万众期待的国一,但到了目的地,却没想象中那么惊艳,只有光秃秃的墨绿色叶片,附生在溪边长满苔藓的潮湿崖壁上。   “这是什么?”三个人齐齐仰头看。   “紫纹兜兰,国家一级重点保护物种,花期要到十月份才开始。”   三人不明觉厉,想哇,但好像对着朴素的叶子又实在没什么好哇的。   “紫纹兜兰还有一个别名,叫做香港兜兰,是生长海拔最低的兜兰物种。”向斐然介绍。   商明宝抿住上翘的唇角,举起手机,拍下这岩壁上朴素的一幕。   回程路上,趁他走远抽烟,她终于找到机会单独问:“斐然哥哥,你是不是特意带我来看的?”   向斐然冷不丁被烟呛了一口:“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联想?”   商明宝:“因为我是香港人。”   向斐然吁了口烟,似笑非笑:“联系得很有道理,但不是。”   商明宝:“……”   他漫不经心地哄:“只是觉得你不像兜兰而已。”   兜兰固然是珍贵珍稀之花,他却觉得可爱有余,而憨气过盛。   商明宝羞涩而眼神明亮地问:“那我像什么。”   向斐然看着她脸,在他已知的五千余种植物中仔细地搜索。   他思考时,目光总是那么心不在焉,令人觉得他并没有在看她,也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回答的价值。   过了十几秒,他说:“什么也不像。”   在我已知的五千种植物中,没有什么可以比拟你。   商明宝的情绪沮丧下来:“正常人都会夸别人像玫瑰……”      “庸脂俗粉。”   “……”   再次回到队伍中时,方随宁像个晴雨表,精准地感知到:“你今天怎么忽晴忽阴的?”   商明宝闷闷不乐地“嗯”一声,又自相矛盾地说了句:“冇啊。”   回到营地已是下午五点,太阳开始落山,光线刺破密林,如金色箭矢。   向斐然简单讲解了下如何整理形态、压制标本和烘干后,丢下旧报纸、瓦楞纸和标本夹,让方随宁带队,自己则去外面折腾晚饭。   盛夏天黑得晚,在光线彻底暗下来前,商明宝三人已整理好了一百多株标本,并用标本夹捆好,丢到了暖风机上。   撩开帐篷门,深蓝色的暮弥漫在黑色的林梢,熄灭了的卡式炉上,咖喱鸡飘出浓郁香气。   向斐然坐在折叠椅上,长腿交叠抵着地面,双臂环胸。垂掩的额发下,总显得过于冷酷的侧脸此时此刻被暮色涂抹得深邃而温和。   呼吸清浅,看样子是累得睡着了。   商明宝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手机从他掌心抽出。   她很怀疑过去一周他有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蒋少康移开观察商明宝的目光,自告奋勇:“我去中午取水的地方再取两桶水。”   这里虽然比平原处要凉爽十度,但现在毕竟是夏天,何况一路跋涉过来出了很多汗,虽然不能洗澡,但还是得擦擦身体。      因为觉得商明宝看向斐然的眼神太过碍眼,他碰了碰商明宝的胳膊:“babe,你跟我一起去?”   商明宝还没到四体不勤的份上,自觉出门在外要承担好自己的那一份职责,便点头答应。   蒋少康倒是没让她提重物,跟她分工说去时她提,回来时换他。溪边汲水,环境幽静而美,蒋少康像是不经意地问:“你跟斐然哥认识很久了吗?”   “没有啊,刚认识。”   “你是不是喜欢他?”   商明宝正泼水洗脸,被他一问,差点滑进溪里。   “怎么可能?”她矢口否认,夜幕掩饰着她脸上激烈的红,“哪有这么随随便便的喜欢。”   蒋少康长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对他有意思呢,没意思就好。”   商明宝气道:“关你什么事。”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商明宝站起身,掩饰着心里的慌乱:“不告诉你。”   提着两桶生活用水回去,向斐然也已经睡醒。他的电话卡在这里有些信号,正在回复微信。   方随宁接过其中一桶水,跟商明宝钻进属于她们的那一顶帐篷。   便携式马灯就挂在帐篷顶,将小小的帐篷照得明亮温馨。   方随宁在脱衣前小声问:“外面看不看得到?”   帐篷岂能隔音,蒋少康好心地回:“看不到。”   帐篷内两个女孩子:“……”   向斐然真服了高中生的没分寸,叫了他一声,勾勾手指:“跟我走。”   他打上手电筒,带他走到营地边缘。   夜色四沉,风已带了稍许冷冽气息,卷着远处庞大明亮的城市群落。   蒋少康正好有事想请教他。   开场白从闲聊私事开始:“斐然哥,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谈过吗?”   “没有。”   “那你追过人吗?”   “没有。”   一连三个没有后,蒋少康问:““那你总喜欢过人吧。”   向斐然顿了一顿,回道:“不知道。”   蒋少康一想:“确实,你眼光肯定高,应该都是女孩子追你。”话锋一转,他突兀地说:“我刚刚还问babe,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向斐然停顿一息,等待数秒,蒋少康却没了下文。   “然后呢。”他垂着眼,第一次主动问他话。   蒋少康随意地说:“她说没有。”   向斐然点点头,昏沉的夜色下,脸上看不穿表情。   蒋少康自说自话下去:“所以,你肯定也不喜欢商明宝了。”   向斐然眯了眯眼,截住他:“直接点。”   蒋少康亦有些针锋相对地盯着他双眼:“我想问你,如果我想追商明宝的话,你这两天能不能帮我?或者说,离她远点。”   他以为至少会听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肯定,或否定,但向斐然只是给了他一个冷淡的微笑,与那天在咖啡店里别无二致。   他懒得说话,转身走了。   到了营地,方随宁两人已经擦好身体,换上了干爽舒适的衣服,正坐在篝火边烤火。   她们是按中午吃饭时的顺序坐的,但向斐然坐下后,对坐在对面的商明宝说:   “商明宝,坐我身边。” 第18章   商明宝还在为下午那句说她跟什么植物都不像而生闷气, 听到他的话,故意跟他唱反调说:“不要。”   篝火似金,在浓郁的夜色上涂抹开, 也将她对面男人的眉眼映照得深邃。   商明宝忽然扛不住与他的对视, 心里喧闹慌张如白昼的马路。   向斐然勾了勾唇,只是说:“风口,小心凉。”   蒋少康同学脸色阴沉沉地回来时,篝火边已不见向斐然的身影,反倒是商明宝的身上披了一件属于他的外套。   与第一次递给她的那件比起来, 这件已经彻底沾染上了他的体息和香水味,自商明宝双肩披拢下, 替她挡着山风, 也明目张胆地占有着她的呼吸。   蒋少康面色一僵, 觉得这是向斐然在跟他宣誓主权。   方随宁对这些暗流涌动无知无觉,问:“你跑哪去了?”   蒋少康到底是少爷, 说:“我明天有点事,就先下山了。”   “啊?”两个女孩子都一惊,商明宝不高兴地说:“你干嘛啊, 搞特殊化。”   蒋少康忍住气,面色不快地回:“你们继续你们的, 我可以自己走。”   “想得美。”方随宁气得抓起根树枝砸他:“你又不认识路,放你一个人下山可能吗?还不是得斐然哥哥送你下去。”   商明宝敏锐地问:“你们刚刚吵架了?不可能, 他不是会吵架的人, 他宁愿懒得理你直接走掉。”   蒋少康被戳得正中红心,索性撩起帐篷钻了回去。   一躬身, 倒愣住了,向斐然背靠登山包盘腿而坐, 手里拿着一本小开本的书在读着,耳朵上挂着一副黑色有线耳机。   蒋少康很不自在。虽然刚刚并没有说他什么坏话,但赌气说要下山这种事确实很没品,气量格局都不大。他有点输人又输阵的憋屈感。   向斐然掀眼瞥了他一眼,颔了下首,没有说话。   因为看不穿他究竟听没听见刚刚那些对话,蒋少康快把自己憋死,又不得不跟向斐然住一间帐篷,于是忍气吞声到很晚才睡着。   一睡着倒好了,鼾声惊天动地。   凌晨两点,向斐然睁开清醒无比的眼睛,看着晒透进来的月光忍耐沉思五秒,决定出去清静一下耳朵。   山里夜晚的湿气不是开玩笑,米咖色的帐篷布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水滴,形似下了雨。向斐然蹬进受了潮的登山靴,摸出一支软掉了的白沙。   还没点上,就看到商明宝坐在熄灭了的篝火边瑟瑟发抖,身上还卷着他傍晚时给她的那件外套。   “怎么不睡?”他抬步走过去,因为她在,嘴里的烟不打算点燃了。   商明宝蜷紧了自己,戳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那顶十分“响亮”的帐篷。   向斐然失笑:“怎么不抢在他之前睡着?”   商明宝沮丧地呼出一口的气:“可恶,以后绝对要找一个睡觉安静的男朋友!”   向斐然笑得烟都咬不稳,只好从嘴边取下,一边垂着脸闷声笑个不停。   商明宝从没见他这样笑过,脸上烧起来,怀疑地问:“你笑什么?笑我吗?”   “没有。”向斐然咳嗽一声,忍住笑,从衣兜里摸出一副耳机递过去:“听吗?”   他不用手机放歌,耳机另一端接的是白色ipod。商明宝接过这副有线耳机,捏起右边那枚,示意着问他。   向斐然玩着那支烟:“我不用。”   他这副耳机是绕耳式佩戴,且左右耳的标识打得很低调。弄了半天没弄明白,商明宝听到他低沉一声:“我来。”   他从商明宝手里接过耳机线,讲话的气息轻轻地落在她颈侧:“头发。”   商明宝将长发抿到耳后,感到一根柔软的耳机线从耳廓后妥帖地绕了上来。   随着动作,耳骨被他微凉指腹轻轻刮过。   商明宝不敢抬头,只知道蒋少康制造的噪音被从世界里剥离。   向斐然在ipod上按下播放键,一阵沙沙的雨就此下在了商明宝的脑中。   他半蹲着,视线与坐在半截树桩上的她齐平。嘴唇张了张,似乎是说了简短的一句话。   商明宝听不见他的声音,抬起手,想摘耳机。   但手指被他捉住,摘了一半的耳塞也被他轻轻推了回去。   那阵微凉的触感在她的指侧转瞬即逝,像耳朵里的雨下在了现实里,湿漉漉的苔藓生长在了她的皮肤。   她很想冲动地拉住他,请他再多牵一会。   第二天,怀疑是听了一晚上雨声的缘故,天气真的转阴。   但山林天气本来就变幻莫测,晴雨反复可能就在几步路的功夫,行程便照旧。直到傍晚,闷雷从天边滚近。   站在山顶,视线可以轻易地越过茂密林梢,看到布在另一座城市上空的浓黑密云。雨酝酿了一整天而未至,湿气恐怕达到了90%以上,空气宛若能滴水,让人闷得喘不了气。   吃晚饭间隙,向斐然接了一通卫星电话,开口时叫的是“师姐”。   他打电话时没避着人,认真听着,间或“嗯”一声,末了,似乎是给了一个见面的约定:“明天下午。”   等他打完,方随宁有话说了,语气意味深长:“我知道是哪个师姐。”   向斐然瞥她一眼,文不对题地答:“找我帮她处理数据。”   方随宁“咦”了一声:“上次让你带共一的也是她。”   “那是她老板出面。”   来回对答几轮,只显示出这个学姐确实和他关系匪浅,至少在方随宁这个表妹这里拥有极为清晰的存在感。   商明宝拨弄着篝火,双睫垂着,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内地喊学姐叫师姐吗?”   “不是,也叫学姐,但是一般同一个课题组里的就会用师兄姐相称。”方随宁回答,眨眨眼睛:“某些人什么时候变这么好心啦?卫星电话也找得到你,还不是你特意把号码告诉人家的。”   向斐然对表妹的调侃无动于衷:“问课题组的人就行。”   他经常出野外,虽然本意是为了远离人群,但课题组确实也偶有急事,因此有那么几人和小导知道他的卫星电话。这种事不难打听,费点功夫而已。   方随宁没注意到身边的人已经很久没说话,似乎连呼吸都变沉了,还在问:“那你明天下了山,直接去找她么?”   向斐然不轻易允诺,一旦开口,必然会做到。他“嗯”了一声,已经开始在脑中搜索起有关这个学姐所做课题的高水平文献。   虽然读研是本科毕业后的大势所趋,但上岸一门自己并不喜欢也不擅长的方向,是很痛苦的一件事。这个学姐就是如此,她是为了逃避分子实验和生物信息学才特意选的分类方向,但没有想到实际情况与她想像的相去甚远——要讲好一个物种的系统发育和演化故事,生物信息学的强基础是必须的。   她能考到周英澍下面的团队,证明能力和水平都不差,但做学术是枯燥而孤独的过程,比之智商,更需要一些本质的精神力——最起码,不厌恶这门东西。如果本人对日复一的学术日常只感到排斥恐惧和厌恶,那只会痛苦。这个学姐已经延毕一年,小老板很担心她的精神状态,之前亲自开口让向斐然带了她一篇共一。   商明宝脸上保持微笑地听着,手里的那根木棍在篝火堆里拨弄出火星。那些火星像极了金色的萤火虫,但寿命如此之短,浮上半空湮灭,成为四周草木的灰料。   方随宁仍没发现她的异常,跟向斐然杠上了,像是非得按头他喜欢对方:“那你晚上还陪她一起看花呢。”   她说完这一句,身边的所有动静都止息了。   火光映照着商明宝的脸,她猝不及防的一愕,似乎茫然,无法组织好这简短一句话的意思。   等终于缓慢确切地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时,世界的湿度似乎在顷刻间达到了百分之一百——   她难以呼吸。   是吗,他也陪她夜里看花。   正在烘干标本的暖风机运行着,嗡嗡的白噪音与她颅内的交织成雾茫茫的一片。   她丢下那枝细而尖端通红的木枝,苍白的脸上很镇定,说:“外面太闷了,我有点不舒服。”   起身离开前,听到蒋少康的话:“昨天斐然哥还说没追过女孩子,这不算?这都没追到?”   向斐然面无表情,视线冷冷地从他和方随宁脸上略过:“够了吗?”   方随宁噤声,继而看着向斐然走到她们的帐篷前。隔着已经拉上的门帘,他的语气听着沉稳:“商明宝,别一个人待着。”   商明宝坐在睡袋上,口吻如常地回:“我没事,只是觉得外面太潮了。”   天色尚早,落日被裹在浓厚的云层里,只能在那团密云的鎏金色边缘中看到点金光。方随宁今天一路都在念叨着要捉两只蜻蜓和豆娘做标本,刚好草甸附近有一个小小的湖泊,她央求向斐然带她过去,说不定可以网住一些特殊颜色的昆虫。   又借故去问商明宝:“明宝,捉蜻蜓你去吗?很好玩的,你肯定没玩过。”   商明宝说不去。   向斐然隔着帐门交代注意事项,尤其叮嘱她不要私自乱走,有事就用对讲机。   商明宝一声应一声,很乖巧。   末了,向斐然默了一息,最后问了一遍:“你真的没事?”   “没事。”   湖边不远,十五分钟的路程。能看到波光时,向斐然忽然想起,可以把烘标本的暖风机放到她那顶帐篷里,这样可以驱散潮气。   很迟钝,刚刚怎么没想到?在她觉得不舒服的第一时间,就应该想到这个解决办法。   返程走至一半,他更迟钝地反应过来——完全可以用对讲机告诉她这件事,为什么要自己亲自跑一趟?   在向斐然充满数据和系统推导的人生中,他第一次感受到直觉先于逻辑,并自暴自弃地、清醒地放任了这股愚蠢的、欠缺思虑、违背最优解决路径的直觉。   在泥泞的、树根盘错的山路上,他近乎跑了起来。   商明宝没有想过他会去而复返。   她是来拿暖风机的,想用来驱寒去湿,但不经意的一眼,她看到了那盒压在他睡袋枕头底下的烟。   第一次撞见他抽烟的影像又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砂轮。侧脸。火星。微蜷的指尖。拢火的手。淡漠寂寥的眉眼。   鬼使神差地,商明宝俯下身,双手撑在滑而松软的羽绒睡袋上,一步一寸地膝行过去,继而顿住。   腰肢往前舒展,伸出的手臂纤瘦,在半空中像是犹豫似的停顿一秒。   她忘记把帐篷拉链拉上了。   米咖色的帐门在微风中轻轻地拂动一角,向斐然没作多想,俯身撩开前帐,一膝跪入——   眼前少女像猫,屈膝软腰,就连褐色的双眼也像应了激的猫般瞪大,变得圆滚滚的。   ……什、什么运气?      商明宝尚在震惊尴尬中难以置信,冷不丁一声闷雷炸响,似乎就炸在了这一片中空的林地边缘。   她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抖了一抖,翻身跌坐下,撑在身后的两手死死地扣住了那盒烟,眼珠子一转也不转,只知道瞪着向斐然。   这跟当场被抓包有什么区别?   表盘发出尖锐警示声,在秒速之间干拔到了190.   死这里算了。   商明宝闭了闭眼睛,深呼吸,放弃了一切能让自己好受一点舒服一点的自救措施。   如果现场能更兵荒马乱一点,是不是就能转移他的注意力?好让他不要发现她不堪的端倪。   向斐然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身后的登山包拨开,命令她:“憋气。”   商明宝拼命摇头,脸色急遽苍白,眼里蒙着如外面潮雾般的水汽。   “你想干什么!”向斐然低声而严厉地呵她。更严厉的“是不是找死”,他没有出口。   想“偷”东西。   商明宝内心答。在知道你有喜欢有想照顾的人之后,还想“偷”走你的一包烟。   想知道你钟意的味道,想知道每次都呛你咳嗽的味道,想留住你指尖的气味。   商明宝,你很不争气。   心脏似乎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她开不了口,怕一开口,整颗心会跟着所有的委屈难过痛苦和无望一起呕出来。   她的呼吸真的渐弱了,是激烈病发带来的呼吸困难和骤停,而不是出于自救的憋气。   一手紧紧揪着向斐然的袖口,想请他不要管她,放任她。   向斐然跪在她身侧,垂掩的额发下,双目注视进她的双眼深处。   死生之间,是谁的心跳垫在雷声之下。   是的,他知道她会在病发时主动憋气,可是,在她的呼吸骤停下,赌上万分之一。万一呢?   万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此时此刻,她需要他的氧气。   陌生的气息渡下时,商明宝懵懂地睁大了眼,因为痛苦而紧缩的瞳孔,在滚滚而来的闷雷声中松弛地涣散开。   她抓着他衣袖的手松了,柔软地垂落在身侧。   她的眼睛也闭了起来,睫毛颤动,是那晚他带她看的,感到夜晚降临的含羞草。   大雨顷刻而止,隆隆地冲刷在帐篷上,吞没了里面安静的、不安静的一切。   ·   “我很少经历过这样一个如此热烈的夏天。它如此迷人,如此光芒四射,从我身上扫过,就像浓郁的葡萄酒弥漫在我心中。”   后来,她把这段话写在日记里。   “好呀,我们babe明明还小,就已经有忘不掉的夏天了。”大姐商明羡看出她眼里的雾气,如此取笑她。   “没有,”商明宝自然地否认掉,“明明是每个夏天既不能游泳又不能冲浪,只能看你们玩,所以才长这么大了都还没有度过一个真正的夏天。”   “做完手术就可以了。”大姐拍拍她的脑袋,将她抱进怀里。   与夏天的告别是很模糊的。   商明宝依偎在她怀里,闭起眼,已经记不清许多画面。   记不清那天下午,匆忙地给他送硬盘过去,在一个小而破落的小区里,一间宽而深的仓库一样的房门口,听到有人与他对话。   那人说喜欢他,带着一种如同破釜沉舟的斩钉截铁的语气。   沉默了很久,听到他的回答:   “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她心里好酸楚,不知道是为一门之隔这个表白失败的女孩子,还是为自己。   眨眨眼,闪身躲开,等他们在房间里聊完了,她才若无其事地走进去。   那是他在市区兼职时暂时住的房子,十分杂乱,缠绕乐器电线。但他没有说他会什么乐器,他说这些都不属于他。   她被电线绊了一跤,被他用怀抱扶住。   “抱歉,没有做好你来的准备……”她第一次听他用不太淡定的语气说话,解释:“因为最近一周没来,被人弄乱过。”   弄乱他人居环境的罪魁祸首从门外踱进,睨她一眼,给自己灌凉茶,不知道是嗤笑谁。他问的问题很怪,说妹妹,你是不是有一只粉毛兔子?   商明宝点头后,这个不正经的人一口凉茶呛了出来,拿手背拍拍向斐然的肩膀。   向斐然面无表情,用眼神跟他说滚。   那是她第一次进到乐队的排练室,每一样乐器都摸了碰了玩了,学电影里的rock girl玩空气吉他,请他给她拍照。   她很有表现力,而他竟真的会拍照,给她拍的那一组,成为她十八岁前病痛青春里最叛逆恣肆的一组。   后来这组照片放在了社交软件上,有人私信她,说自己在纽约玩乐队,是个鼓手。他们date过一次,在暗门酒吧里,她对台上表演的他也曾有过一分心动。但她分得清这心动的影子。   无非是他像他。   “喂,你会人工呼吸吗?”她勾着对方脖子,把人问傻。   他真的想吻上来,被她笑着轻易地推开。   夏天。夏天。   她转过身,眼前模糊,从短裙的口袋里掏出烟。   那天还停电了。   就连停电,也是她人生里遭遇的头一次。老城区修路,施工队挖坏了什么东西,电网公司发致歉短信。   那是很短、很短的一阵停电,因为国家的电网太厉害,抢修比抢救还有效率。   但在一片漆黑中,她曾被他护在墙角。   他的漫不经心中藏着紧张:“这次不会发作了?”   因为这又是十分闷热的一个夜晚。如大雨山林的昨天。   她有点想问,陪她晚上看花算什么。如果是很普通的,她太当回事是否没志气;如果是很特殊的,那为什么要分给别人。   但她没有问,因为这当中是有先来后到的,明明她才是后来的那一个。   他有点想告诉他,他没有陪别人晚上看过花,方随宁说的,是他不得不帮那个师姐做传粉观察。   但他没有说,因为她没有问,他不确定她是否在意这一点。在山里的那晚当场,她没有问,就是不在意。   没有空调的夏夜,如此炎热。   她轻轻地说,斐然哥哥,以后再见。   他送给她一本书,名字很怪,叫《植物学通信》。她以为是生物信息学的高深教材,翻过几页后,才知道是给一个十岁小女孩的。   原来我在你眼里这么小。   可是你知不知道,在你给我人工呼吸的一分钟里,我幻想过抬手勾住你的脖子,不止六十次。   临走之前,她说,你上次送我的那块蓝莓蛋糕,我还没来得及吃呢,不知是否好味?   咖啡厅已经打烊,他答应在明天回家时再带一块给她。   他回去时,她已经离开。   蓝莓蛋糕放进冰箱,很久没有人动过,最后被兰姨丢掉。兰姨丢掉前,征询他的意见:“斐然,这个可以丢掉了吗?已经过期两天。”   他摘下眼镜,脸上还是那副没有神色的样子,说好的。   兰姨很担心他,你有什么事你要讲的呀,一直不讲,又不写在脸上。   其实没什么事,只是一场预告了很久、注定会发生的道别提前了而已。   方随宁那天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商明宝接了一通急电后,就一直在发抖。没有过多久,商家的车子来了,将她提前接走。   这之后的事他们不得而知。   她是在最近的民用机场乘上直升机径直回香港的。爷爷病危,她比她大哥幸运,见到了最后一面。   商伯英牵着这个最小的孙女的手,微笑着祝她那场在成年后就将到来的手术顺利,说这个世界很有意思,爷爷用九十二年帮你确认过了,你去吧。   他后来是在新闻和热搜上看到她爷爷去世的消息的,铺天盖地,容不得人不知道。即使是与网络隔绝的人,也能在各个新闻频道的播报中看见,在股价的动荡中看见。   葬礼庄严肃穆,片段放送在晚间新闻,那天在医院见过的、曾给他递过一张名片的男人在灵前持遗像。   向联乔前去吊唁,但不曾出现在这缓慢沉痛的镜头中。   向斐然从一场葬礼知道了她的出身显赫,远超常人想象之外。   再想起她一百万的谢礼时,他虽然已经知道那不舍得令他一笔勾销的东西是什么,答案却已不必再告诉她了。   这确实是她的“礼轻情意重”,她没想过用这些一笔勾销什么,是他承受不起——即使这已经是她最小的回馈。   他没有她的微信。   拿起手机的频率变得前所未有的高,怀疑会在通讯录那一栏看到一颗红点,一个新的好友申请。   开学后,坏习惯积重难返。师兄姐说他身在曹营心在汉,灵魂已经飞到了大洋彼岸的Tryon教授那里,才会频繁看手机。   他笑笑。香江不比太平洋,可是他的香江,好像越不过了。   offer、签证、机票,一切妥当后,他去了一次香港。   小时候经常去的城市,在世界级的步道上被谈说月牵着徒步,一边看花看草,听红花羊蹄甲的故事。这次再去,却有不同感觉了,城市的喧闹,山海的气息,坚尼地的日落,西九龙的蓝。   在前往太平山顶的缆车上,听到几个中学生绘声绘色讲豪门八卦,云谁谁住在浅水湾,谁谁住的是深水湾,又是谁在太平山置地。   中学生的故事汇中,这一切是如此精彩而浮华,有着普通人踮脚也望不到头的一份向往。   下辈子吧。他们嬉笑着说。   这浮华之中,有他曾经熟悉的一个名字。   下辈子吧。   太平山顶的风拂过了他的烟星,拂过了他在这里模糊想起的十五天的夏天。   方随宁起先偶尔会说一说她在香港的近况,后来渐少了。她不用微信,没有几个人需要她登陆微信去联络。   人和人的缘份可以断得很快,尤其是大家都有自己的圈子,自己的烦恼,自己的前途。   那天他问起手术,方随宁像回忆上世纪的人一般,哦,商明宝啊,我不知道哎。咦,她没加你微信?   她问她要过他的微信号,为什么没加?   也许那个夏天一连串兵荒马乱的事情太多,也许溺爱她的爷爷去世她很长时间没有振作,也许是酒肉朋友带她流连在一场又一场夜场中。   喂,babe,喝一小口啦,度数很低的,会出事才怪。   蠢蠢欲动时,眼前总会掠过他那双淡漠认真的眼。她没有喝。   又也许,还有最直接本质的原因。   她只是没那么喜欢他。   家世悬殊,她明白。为什么在仅仅只是“喜欢”时,就想到这一点,她不明白。   顶级的财富从不会向下流通,利益和阵线的巩固只会在一次次门当户对强强结合的联姻中。她是商明宝,虽然是商家最天真最小的女儿,但从来都冷静地懂得这个道理。   只是为什么在仅仅只是觉得自己“喜欢”他时,就想到了这遥远的一点,她还不明白。   何况他有别的喜欢的人。   追逐一个不可能的人,不是她体味人生的方式。   难过是真,不舍是真,流过的眼泪是真,心跳的失速是真,什么都是真的。   可是真的,并不代表永恒。   在终于敲定了做消融手术的日期后,她的焦虑和害怕抵达到了顶端,不顾一切地寻找着所有能让她汲取到勇气的人和事。   有一个明星如此励志,给了她前行的勇气。她追他的行程,追星多年拥有了第一个所谓的“本命”。后来,那个明星联系她,追求她。   分不清是否是真正的喜欢,只能从那些似曾相熟的心跳和局促中确认自己的心意。   很像啊,跟斐然哥哥相处时的感觉很像。   她左手握着右手,感受着里面的脉跳。   大约是一年多,抑或者是两年后,那一天,方随宁冷不丁说,商明宝要做手术了。   向斐然问她,什么时候,在哪里。   她说了一个日期,做手术的地方在纽约西奈山医院,几乎是该领域全球最顶级的医院。   他为她去了人生的第一座寺庙。   山阶无尽头,渺渺雾茫茫,橙黄的外墙描着樟树的影。菩萨低眉,听他红尘心事。   早课从凌晨四点一直到了六点,他记不清自己跪下起身多少次,磕了几个头。   出山门,咬一支烟。露轻,沾湿他软壳冲锋衣的外层。   穿灰袍的僧侣洒扫庭院,叫他施主,说,求一块符吧。   为她的手术,他提前回到了纽约。   那是不为人知的一眼,她被加长林肯送到医院门口,而他在对面的街,距离短过两个相邻街道的“曼哈顿距离”,却又遥远地超过了曼哈顿上城与皇后区的天差地别。   她是穿着礼服进医院的,层叠的粉色玫瑰大拖尾,被随从从车内抱出,迤逦在半环形的砖石台阶上。   像是拍电影,或者什么广告大片。向斐然忍不住笑了笑,指尖的烟很久忘了抽。   还是小女孩。   她怕,他懂。   这是她这一生都不会知道的一眼。   顶级私人医院的管理是如此严格,未经登记访客不得入内,对于高保密级别的贵宾来说,探视更是一件和宴会一样需要确认要求邀约的事。他只留了一束花在医院前台,未曾署名,也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那是一束纯白色的洋桔梗,是他研究的龙胆科中,园艺驯养最成功的花之一。   在我所知的五千种植物中,没有一种可以比拟你。那就用我钟爱的、研究的花束为你献上一份微薄的贺礼。   后来,他终于还是知道了她的社交账号。   在他往来图书馆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清晨与夜晚中,她的纽约生活光鲜而恣意。香槟,礼服,名流,烟花。   po过一张与一个白人男生的合影,他是鼓手,向斐然知道,在与他相隔两个街区的酒吧表演,与他有过两面之交。   他们曾经离得那么近。      有一天,她发了一张兰花的照片,说:苏菲今天告诉我,卖花的跟她说,这个兰花身上有故事。什么故事?   向斐然回复了她,告诉了她这个兰花的名字。   “经过漫长的协同进化后,它的形态高度适应了某一种传粉者,以至于为它传粉的昆虫灭绝后,它无法再接受新的。值得庆幸的是,在演化中,它也拥有自花授粉机制。就这样,它转变为自花授粉,并停止了在形态上的演化,将自己所有的形态都停留在了那一种昆虫曾光顾于它的时刻,成为它湮灭后在这个星球上有关它的最后的孤独的记录。   这也许就是她所说的故事。”   她曾点进这个帐号,可是这个帐号里什么也没有。   她如此笃定不会是他,因为他不会给生物演化套上一个如此浪漫孤独的叙述。   -   新闻播报说纽约今年会有百年难遇的降雪。   雪花落下来时,不论走在哪个街区哪条街道哪座大桥的人,心里都模糊地跟着想:也许这就是电影里,故事会开始的雪。   向斐然仰头看了看砖红色建筑间的轻而圆融的雪,在垃圾桶边抽完了剩下半截烟,推开门走入公寓。   位于曼哈顿上西区的老公寓年岁久远,就连楼下的doorman也有着十分匹配的岁数。看见向斐然后,倒是从昏昏欲睡中精神一振。   向斐然走近柜台,脚步站停,从随身的笔记本中抽出了一片叶子。那叶子叶脉清晰,呈羽毛状,叶绿素还很浓翠。门房一手接过,一手脱帽给他比了个旧式的礼。   向斐然颔首,走进散发着陈年气息的电梯。   两人自始至终没有一句寒暄,但门房坐回去时,从抽屉里取出一本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色笔记本,将那片叶子平整地压了进去。   钥匙刚插进锁孔中,门率先被从里面打开。来自意大利的舍友西蒙站在里侧,穿戴整齐,看样子是正打算出门。   向斐然将钥匙收进冲锋衣的口袋,冲他点一点头,摘下一侧黑色耳机,算是打过招呼。   “回来得这么早?是不是雪很大?”西蒙说扶着墙穿鞋。   每逢周二,布鲁克林植物园全天免费,于是他这位拿了哥大植物学直博全奖offer的舍友,便总会坐上纽约市糟糕的地铁,不远万里前往那一边。   当然,让西蒙印象更深刻的是某个周末,当他心血来潮跟他一块儿去散心时,赫然发现这位东方舍友近期钟爱的绿茵地是他妈的一片公墓。   自此以后,西蒙对他连带着遥远的东方古国都肃然起敬,走在路上看到随身带铜钱的东方面孔绝对自觉离开一丈远。   公寓大楼的管理方已开了供暖,屋子里还算暖和。向斐然先将怀里那盆「油画婚礼」在玄关上放好,继而摘下另一边耳机,将线绕好。   这副价值一万二的有线耳机是他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家当,被仔细地收纳进了配套的保护盒里。   做好这些后,他才脱下外套,回答了舍友的问题:“还好,刚开始下。”   “这是你买的?”西蒙将旺盛的好奇心转向那盆叶面白绿相间、叶底和茎却呈紫红色的植物。它看上去半死不活。   “别人的。”   西蒙目光炯炯地等着,向斐然不得不大发善心多说了几个字:“Joy让我帮她救活。”   “Well……”西蒙耸耸肩不知当不当讲,“这是Joy的手段,她对你感兴趣。”   向斐然脸上毫无波澜。   他今天在布鲁克林植物园待了半天,又前往绿林公墓散步了数小时,本打算回程时顺便去大都会博物馆消遣完剩下的时光的,由于Joy的拜托,他不得不绕道去了七十街,取走这盆快死的吊兰。   「油画婚礼」吊兰只要十二刀,对于它的主人来说,给小费也嫌拿不出手。但Joy在电话里十分恳切:“救救它。”   他只好转乘地铁,前往他十分厌烦的第五大道。   在玄关处见面,Joy一边撩头发一边笑吟吟地问:“它现在很危险,可以请你经常上门来陪它吗?”   曼哈顿代遛狗是40刀一小时,临终关怀植物这种服务,收费暂且不知。向斐然淡定地报了一个数,收获美女脸上一串省略号。   这盆半死不活的吊兰最终还是得以被他抱了回来,否则会被它的原主人丢进垃圾桶。   向斐然将吊兰抱回卧室,在落地窗边找了个角落安置好。这之后,手机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一个句号,透露了当事人在存号码时的敷衍。   向斐然按断,接着从whatsapp里回拨出去:“我说过了,国际长途很贵。”   向微山的声音还是很沉着浑厚:“给你充的话费也不要。”   他一直给向斐然充话费,这是他唯一能不经过他同意打给他的钱,但一律被退了回来。   向斐然没接他这茬,半蹲下身,认真观察这盆吊兰的状态,边分神问:“什么事?”   “今年放假既然不回来,我给你安排了一个见习机会。在伍——”   “不去。”   向微山呼吸声的波动显而易见,显然是压下了某种不快。隔了两秒,还是沉沉地说:“既然不领人情,那至少登门拜访一下,这也是你爷爷的意思。”   及至晚饭间,一封措辞标准的派对邀请函发送至了他的邮箱,落款是「伍」。   向斐然咬着吐司片,一目十行阅过后,将它删了。   稍晚些时,向联乔果然亲自来了电话,跟他说了很久与伍家的渊源,言谈间,他提到了商伯英。   “到了这个岁数,不知道哪一面就是这辈子最后一面了。这一点你这个年纪是不会明白的。”他声音里有叹惋,比三年前苍老。   我明白。   向斐然心里答他。   缘份的断点与年纪无关,有时岁月还长,离别却快。   因为这通电话,他不得不从衣柜里翻出专为参加学术会议而准备的正装三件套。   不是没考虑过放在防尘罩里拎去酒吧,但从公寓所在的位置到曼哈顿下城,他需要乘地铁加骑车,随时可能会被街边和地铁里醉醺醺的流浪汉零元购。   人生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干脆把西服穿到了身上,外面加套一件冲锋衣,就这么去了酒吧。   更衣室内,乐队成员和经纪人一边对他进行了无情的调侃,一边猜测这套看不出品牌的西服要多少刀。   鉴于自己已经凭借过人的意志力和懒惰精神装了一年的哑巴,向斐然对一切置若罔闻,只是勾了勾唇,在架子鼓上敲出一串十分轻率而干脆的低音,那模样松弛从容又十分欠揍,意思是闭嘴。   驻演了半场,拿到当日出场费后,他与前来交接的黑人鼓手互相致意,重新换上西服,将北面冲锋衣拉到顶,骑上那辆银色公路自行车,去往地铁站。   路灯下,雪花纷纷扬扬,高大的身影与夜色像要融为一体。   他是如此意兴阑珊得近乎淡漠,并不知道,他的下半场开始了。 第19章   “你微笑着不发一语, 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了好久好久。”   /   伍家的藏书架层层叠叠,如迷宫交错在向斐然的视线中。   是不是有这么巧, 在纽约有第二个英文名叫babe的中国人, 就出现在这间阁楼。   又或者,是不是有这么巧,在纽约的她,是那么恰好地出现在了这件阁楼。   他甚至难以分清这两个巧合之中,哪一个的可能性更微渺。   伍柏延看出了商明宝的抗拒, 将脸从她耳边退开些许,抬起手来刮了下她的鼻尖:“这么紧张干什么?”   商明宝皱着鼻尖怒瞪他:“我警告你不要乱来。”   伍柏延装听不懂:“什么叫乱来?”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烟, 塞进商明宝的唇里, 给她按下打火机, “听雨诺说,你要搬家?”   他忽然慢腾腾地说着不重要的话。   商明宝刚刚紧绷的神经被他弄糊涂了。难道……是她误会了, 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是他喝多了,所以举止有些放浪,并不是要对她怎么样。他毕竟才刚满18岁。   商明宝咬着烟像咬一支棒棒糖, “嗯”了一声:“圣诞前搬。”   “七十四街的那个公寓不好?你不是喜欢那里逛街方便?”   “那里太吵,我不喜欢。”   位于第五大道的公寓自然有它的魅力, 但她母亲前段时间来陪她入学,小住了一阵, 觉得这里太过吵闹, 不适合明宝休养生息。在置业顾问的陪同下,母女二人看了十几处房子, 最后挑中了一栋位于中央公园东侧的排屋。   虽然上千平的五层别墅给商明宝一个人住显得过于空旷了一点,但她母亲温有宜认为这里治安良好, 社区安静,来自杰奎琳水库与森林的风穿过不长的街道拂来,有天然的浸润清洁功效,加之调查过后,周围几栋的邻居均是发家史清白、家教良好的世家,因此她母亲便做主,以四千万美金拿下了这栋房子。   这栋房子建于一战前,几任主人都是显赫之家,养护十分得当,少许打扫修葺就能入住。商明宝准备在圣诞节前住进来,为此,她的管家苏菲近段时间一直在张罗着新家的搬迁与布置工作。   唯一让明宝遗憾的是,这栋房子没有自己的私人泳池。她现在觉得打高尔夫无趣了,最喜欢的运动是游泳。幸好她大哥在曼哈顿还有一套顶层复式公寓,一直闲置着,那里就有一个二十米长的私人泳池,商明宝已经决定跟她大哥卖乖,好找个机会搬进去。   伍柏延趁机问:“什么时候搬?我帮你。”   顶级富家女很不容易讨好——商明宝听完后,真心实意困惑地问:“啊?不是工人搬就好了吗?那你问问苏菲,看看她有什么需要你的。”   伍柏延:“……”   苏菲。   是商明宝贴身管家的名字。   向斐然终于确定,捏着信纸的手怔然地松了。   曼哈顿有一百六十万常住人口,拥有世界最高的人口密度和最严丝合缝的圈层壁垒。在时代广场,你可以看到东亚人中东人西欧人东欧人阿拉伯人犹太人,可以看到白人黑人黄人两国三国四国五国混血,可以看到目光呆滞的流浪汉穿夹克的帮派青年分不清今夕是何年的瘾君子□□飞嗨了的青少年满眼新鲜的游客当街接吻的留学生西装革履的华尔街人士貌不惊人的蓝领工人精致到头发丝的时尚杂志编辑,他们出现在同一片广场,看同一个曼哈顿悬日,仰望同一块电子广告牌,在同一个垃圾桶里呕吐或丢下烟头,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有交集——   他们永远都不会交集。   纽约,如此精彩的人类景观盒子,从宏观看,它拥有最五颜六色眼花缭乱宽容热情的缤纷,但里面穿插着一道道透明的亚克力片,将每种人群的路径步道精准而严密地区分开。   会在纽约——或者说曼哈顿偶遇商明宝这种事,概率就如同蜷缩在街角的流浪汉被皮鞋锃亮的华尔街高管邀请去他家里共用一顿晚饭一样无厘头,一样没有逻辑。   伍柏延探究地看着商明宝的神色,缓缓推敲出一件事。   如果按正常手段慢慢地刷好感、陪养感情,很难。对于商明宝这样的乖乖富家女来说,带她直接玩点刺激的也许会更高效。   他终于还是做好了权衡,下定决心买定离手,慢条斯理地将两只手重新撑上了商明宝的耳朵两侧,“烟怎么样?要不要……”唇贴近耳廓:“给我尝一口?”   商明宝就算再醉也看出来了,这十八岁的小混蛋没憋好心。浓密睫毛下,她的目光自下而上扫过伍柏延的五官,将烟从唇边夹到手里,抬手勾上他的肩膀。   “Alan,”她挺暧昧地叫他一声,乖乖软软地说:“我醉了,不如……”   直接踩死你得了。   但她穿着高跟鞋的脚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伍柏延低下的头也没来得及敷上她的唇,两个人便同时听到了一声“啪”——   在暖气醺然如春的藏书室内,如春汛冰排碎裂般鲜明。   那是一本书籍被人用力合上的声音,干脆利索,隐藏着做这个动作的人极度的不爽和不耐烦。   谁都没料到这里还有别人,还待了这么久,不约而同都吓了一跳,扭过脸去——   水晶吊灯下,一身西服的男人沐浴着灯辉,一边步履徐徐地现身,一边将手上的那副丝质手套摘了,抬起视线定了一定,问:   “长大了,是么?”   商明宝瞪大眼睛,一瞬间便酒醒了,心里骂了无数句shit,勾在伍柏延脖子上的手慌张地缩回——因为太慌张,烟灰扑簌地落了伍柏延一身,烫得他“嘶”了一声。   眸光一转,又一把将烟硬塞进了伍柏延的指缝,受惊软乖地指责:“你做咩啊,带我抽烟……”   伍柏延:“……?”   他估计自己是被她的慌乱传染了,才会一边心里骂着妈的,一边却也乖乖地立正站好,宛如一个被家长撞破开房现场的的高中生般,硬着头皮叫了声:“斐然哥。”   他闷声闷气解释:“闹着玩的。”   商明唰地一下扭头看他。   他们也认识?   难道那句“长大了”,原来是对伍柏延说的吗?   她的疑惑从心里冒到了眼里,伍柏延在她耳边轻声:“小时候见过的哥。”   商明宝抿着唇,那些慌乱在她心底轻轻地尘埃落定了。   她站着一动不动,漂亮的双眼望着对面男人,根本就忘记了挪开。   三年。   他似乎什么都没变,依然是走到哪里都鹤立鸡群的样貌,依然喜欢穿一身简单的黑色。   他似乎又彻底变了,身上已经看不到学生的影子,包裹在西衣西裤下的身体蓄着力量,气质里更多了几分沉稳。   不应该再称他为“青年”。   向斐然没料到伍柏延会记得他,目光耐人寻味地看着他。   他们两个只有几面之缘,那时对方还是个小学生,他虽然即将高中毕业,但跟如今比起来也有相当的变化。   他开口,以不变应万变的一句开场白:“好玩吗?”   伍柏延点头又摇头,礼貌之下,他拉了下商明宝的胳膊,介绍道:“这个是贝——”   “babe”的音节只来得及发出第一个。   “贝——Becca。”商明宝踢了他一脚,将胳膊抽了出来,满面微笑地说。   原来斐然哥哥没认出她来。   也许是因为她今天化了很浓的party妆,也许是因为三年没见,她给他留下的印象不深,又也许是因为从16岁到19岁,从青春期到成熟少女,女大十八变,会化妆的女人七十二变……   总之,这样正好。   她不能让他知道她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会抽烟喝酒,会跟男孩子真真假假地调情,甚至跟人躲在阁楼厮混……他会失望的。   她不想让他失望。   在阁楼的这个醉醺醺的女人可以是Becca Jessica Ross Lily Lucy Christina,但就是不可以是商明宝。   商明宝一瞬间只想到了这个假装别人的方法,至于这个举动有多漏洞百出,她暂时还无暇思考。   向斐然一怔,神情由愕然到面无表情,不过一秒。   心里涌起复杂滋味。   她不想再见他。   至少,不想再跟他有第二次交集,所以才会用这么拙劣的谎言掩盖过这次重逢。只要离开宴会,他们不会有第二面。   他点点头,装作从不曾认识过她的模样,隔着灯的海,目光深深地望着她:“幸会,becca小姐。”   快要到放烟花的时间了。   也许是伍家的佣人提醒,刚刚还在四楼热闹的男女,一时间陆陆续续地走上楼梯。   阁楼那扇黑色的鎏金把手双开门被反复地关上,推开,推开,关上,如命运的门,不受控地被潮水冲刷。   商明宝眼眸明亮地笑了起来:“斐然哥哥,看烟花吗?”   向斐然已经准备走了,但他定了定的,说:“看。”   伍柏延揽过商明宝的肩膀,推她往前。商明宝的目光仍然亮晶晶地定在向斐然的脸上,脚步机械性地往前走,问:“你名字真好听,哪个斐,哪个然?”   向斐然垂下眼来,与她的面容在这一呼吸中擦肩而过:“斐然成章的斐然。”   商明宝冲他抿了下唇,化开一个极甜的笑。转过脸去,眨了眨眼,觉得眼尾有些不正常的湿润。   伍柏延给她披上了披肩,握着她瘦削的肩膀拍了拍:“下次记得多穿点,你不嫌冷我还嫌呢。”   为了这场烟火,rooftop做了极尽的漂亮的布置,沙发合围,香槟冰镇,鲜花插瓶,中式刺绣屏风上,沐浴着雪的仙鹤是如此栩栩如生。积雪被佣人提前扫空,但此时地毯上又新落了一层细碎的新雪,反射着冬夜暗淡的月光。   廖雨诺姗姗来迟,脸上红潮未退,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到了商明宝:“贝——”   她也挨了一脚,在脸色扭曲中听到商明宝微笑坚定地说:“becca都等你好久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廖雨诺常让她当僚机,两人之间有着只需意会的默契。一听她语气造作,廖雨诺瞬间领悟,亲亲热热挽住她手:“我怎么会丢下becca宝贝呢?”附耳小声问:“什么情况?”   商明宝没答她。   廖雨诺睨了一旁寸步不离的伍柏延,给他助攻:“伍少爷今天也算是大手笔了,哦?”   商明宝的心思都在身边默不作声的向斐然身上,闻言随意地应了一句:“什么意思?”   “这场烟花不是我送你的,是他送你的。他想让你开心点。”   伍柏延咳嗽一声:“小意思。”   是要谢谢他的。   如果不是他要办这场宴会,要放这出烟花,要哄骗她到阁楼,她不会遇到向斐然。   商明宝抬起脸,对伍柏延认真地说:“谢谢。”   一枚烟花蹿入高空,砰然炸开,金花滴穗,照亮了上东区这一隅的夜。   人人赞叹,抬眸仰望。那些金色水滴仿佛落进了他们手中的香槟杯里,饮下肚,进入梦里。   气氛足够了,就会有人拥吻。谁惊呼,谁羡慕,谁效仿。   商明宝很想回头看一看向斐然,看一看他被烟花照亮的脸。可是她莫名地不敢。   她只是仰着头,做出很赞叹沉浸的模样。   栗色长发从肩头滑落,落在伍柏延绅士贴着她脊背的手上。   隔着若有似无的雪和忽明忽暗的天空,向斐然安静地看着她,看她仰望的侧脸,看她熠熠生辉的眼眸和樱花一般微笑着的唇。   大约是给了自己一支烟的功夫。   心里的那支烟燃尽后,他转身离开。   屋顶花园的热闹与阁楼的悄寂形成鲜明对比,他抬手握住门把,顿了一顿,拧下后,孤身一人穿过了这间收藏有《植物学通信》原件的房间。   “我说……”廖雨诺从他的背影中回过视线:“你后面的那个男的是谁啊?这么极品我怎么一开始没发现?”   她懊悔可惜,因为刚刚那一“餐”吃的并不算顶级。   伍柏延吊儿郎当地回:“你今晚上一直想找的那个咯。”   “什么?!”廖雨诺这下子真有点捶胸顿足了,意有所指地问:“向?”   伍柏延摊摊手:“如假包换。”   廖雨诺掐住了商明宝的胳膊:“他就是向联乔的孙子!我就说!”恶狠狠地瞪伍柏延:“你不早说,等人走了才说?”   商明宝心里一紧,身体先于意识扭过头看——   她的身后有人影憧憧,但哪一张面孔都不是他。   他走了?   商明宝根本来不及多想,只觉得心里的惊慌来得这么迅猛,以至于她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   “明宝?”伍柏延拉住她胳膊,不解。   “他是我的朋友。”商明宝目光微弱但语气坚定地恳求他赶快放手,“他是我朋友……”   她的神情里有一股茫然和无助,伍柏延愣了一愣,意识到这不是她有求于他,而是因为那个人就这么走了的这件事,让她茫然和无助。   伍柏延松了手,她离开得这么快,肩上的披肩滑落,带着体温被伍柏延攥在手里。   ·   向斐然回到了二楼书房,跟伍家三位长辈做一个简短的道别。   伍兰德随他一起下楼,递给他一支烟:“怎么样,卢梭的原件?”   “很不错。”   伍兰德笑了笑:“看过了就好?你既然是研究植物学的,想不想珍藏?”他很大方,言下之意,向斐然要是钟意的话,他可以相送。   这里面几分是向联乔的面子,几分是向微山的面子,那就不好分辨了。   向斐然掐着烟管,无声地勾了下唇:“不必,凤栖梧桐,珍贵的东西就应该在珍贵的地方珍藏,看过一眼就好。”   伍兰德欣赏于他的不卑不亢进退从容,一身气度完全无愧于向联乔的亲自栽培。   学什么植物学,真是可惜了。   他送人到一楼大厅,向斐然默契地说:“多谢今晚的款待,请留步。”      伍兰德便站住了,在他肩上拍了拍:“记得常来,把这里当你在纽约的家。”   对这样老生常谈的客套话,向斐然保持了良好的风度,颔一颔首,就此别过。   他是最晚到客人,也是最早离开的。礼宾处,侍应生将他那件格格不入的北面冲锋衣拿出,跟他说:“好梦,先生。”   向斐然套上冲锋衣,冷帽一时没戴,抓在手里。   出了门,他拉上拉链,摘下锖色半框眼镜,揉了揉眉心。   直到这时,他才深呼吸了一口,呵出的白气氤氲在夜色中。   脚步即将迈下最后一级台阶时,身后传来一声:“斐然哥哥!”   气喘吁吁的,是连跑带冲,也不怕高跟鞋崴了脚。   她现在倒是能跑了?   向斐然的心本能地为她提了一提,才想起她已做过了手术。   他回过身,默默望着她到近处,疏离地勾了勾唇:“Becca小姐。”      商明宝身上改良式的紫色旗袍裙被风雪吹得拂荡,连同她沐浴着路灯、好像在发光一样的长发。   向斐然是如此自然地返身,重新步上台阶:“里面说,外面冷。”   商明宝打了响亮的一个喷嚏,礼宾赶紧拿着一条皮草披肩过来了。这也许是伍夫人的,上面带着很女人味的香水。   商明宝裹紧披肩,紧张地望着他,说着没意义的话:“你这么早就走了?”   向斐然颔首:“还有事。”   商明宝想不到任何合适的字句来挽留他,或者约他下一次见面。   她只好突兀地问:“你不想认识我吗?”   向斐然失笑一息,目光复杂而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应该已经认识过了。”   “那怎么算?你都没有留我的联系方式。”商明宝固执地说,“真正的认识,不是应该能随时联系到彼此?”   这一次,向斐然确实搞不懂了,眯了眯眼,不露声色地探究她。   她不是应该做好了绝没有下次的打算,才会隐瞒身份,谎称自己叫Becca吗?为什么现在又说要留联系方式?   竟然有一天,他会连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都看不穿。   向斐然最终神色冷淡地问:““Becca小姐,觉得我们以后有什么联系的必要?”   “怎么没有?除非你觉得我不够漂亮,你对我没有兴趣。”商明宝明亮的眼睛瞪他。   “……”   向斐然沉默住,有些不确定地问:“你一直都这么直接吗?”   商明宝抿着唇,齿尖磨着嘴唇内侧,末了,干脆说:“还是说你有人管着,不许你加异性的联系方式。”   向斐然这次却答得很快:“没有。”   可能太快了一点,他忍不住反省。   商明宝压下唇角不自觉的笑意:“那……”   眼前的男人终于肯从冲锋衣口袋里掏出手机,递过去:“你要加哪个?”   “WeChat,line,whatsapp,snapchat,ins,facebook,Twitter,微博。”商明宝一口气说,看着他掩在领口下的下巴。   听她一连串报了这么多,向斐然微抬了下唇角,语气里有自己都没发觉的无奈:“没这么多。”   最终,他们还是加了最方便简单的whatsapp,别的,也许等下次她不这么冷的时候再说。   加完了,目送他离开,商明宝又开始跟自己不高兴。   怎么这么容易就加上了啊!!!!   是她真的这么漂亮让他无法拒绝,还是说……他来者不拒?换个别的这么漂亮的,也会这么容易就加上吗?   廖雨诺追过来时,商明宝已经自顾自生闷气了半天,高跟鞋快把地板踱出洞。   “告诉我,我今天真的有这么漂亮吗?”她一把抓住廖雨诺。   廖雨诺被她问得一头雾水:“漂亮。”   “我比十六岁时候的我还漂亮吗?”商明宝拼命眨眼,“比十六岁的商明宝还漂亮?”   廖雨诺:“……”   怎么跟自己比上了?坏了,脑子坏了。 第20章   雪越下越大, 覆盖住了刚刚离开远去的那一行新鲜的自行车辙印。   商明宝喷嚏不停,廖雨诺赶紧推她进屋,一边酸溜溜地说:“你早认识他, 你也不说?亏我跟你讲了半天向联乔。”   “他是姓向, 可我不知道他爷爷叫向联乔。”   当年去方随宁哪儿过暑假,方随宁只低调地介绍她外公是大学教授,教国际关系与政治。商明宝是在后面几年才缓悟过来,她父母怎么可能轻易地把她丢到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夏令营队友家中?从一开始,这一切就都是经过筛选、安排的。   即使如此, 温有宜对她发作了两次室上速也十分自责后怕,在这之后到手术期的两年间, 商明宝竟再也没有过如此恣意、自由的光阴。   廖雨诺见她不像撒谎, 嘟囔一句:“真的?真的不是为了防我?”   商明宝愣了一下:“防你什么?”   廖雨诺拨弄头发, “防我对他下手咯。”   廖雨诺的家世虽比不上商家,但也十分显赫, 以造船发家。廖雨诺是廖家四个孙女六个孙子中的老幺,但她父亲继承的那份生意并非廖家核心,与她母亲又是常见的利益联姻, 而她母亲娘家后来式微,于是整个小家在大家族里便渐渐的有些边缘化了。她整日打牌的母亲在这桩婚姻里也日渐力不从心, 人过中年了反被丈夫各种包养、私生子的传闻弄得灰头土脸,天天被狗仔撵着问廖太这廖太那。   廖雨诺很崇拜父亲, 也很恐惧失去他的爱, 于是便像个缺爱的小孩一样,变着法儿地作, 搞出惊天动地的动静也无非是想父母多看两眼。   作到家里受不了了,给她打包发配美利坚, 学纯艺。   纽约就像个热带水族馆,迷幻,缤纷,有钱是爷,嗨到缺氧。廖雨诺对自我的放逐放纵到了这里都成了正确的、勇敢的的,于是索性彻底放飞自我,积累下“战功”赫赫。   商明宝一点都不怀疑她玩男人的手段,更不怀疑她玩男人的决心,那是一种姐看上了你就插翅难飞的魄力和疯癫。   她正色:“cheese,这个不可以的。”   cheese是廖雨诺的可爱外号,因为“雨诺”在粤语里有点像“乳酪”。   廖雨诺戳戳她心口:“点解?不舍得啊?但是我从来没有睡过这一款,你不帮我?”   商明宝拢着披肩,认认真真地说:“你去找玩得起的人,他玩不起。”   廖雨诺不屑一顾:“你怎么知道?他看上去很会玩。”      商明宝怔了一怔,“别乱讲。”   廖雨诺脸上绽开暧昧笑容:“你知唔知他这种人的点在哪里?穿着西装一本正经目下无尘的样子,也许背上还留着出门前最后一次女人给他挠破的指甲印。”   商明宝脸色涨得通红,拼命要把脑子里的画面驱赶掉:“你不许再讲了!”   廖雨诺哈哈大笑:“好好好,你是宝宝,我不讲了。”   “答应我,不可以。”商明宝坚持要她承诺,口头的也行。      廖雨诺翻了个白眼:“好了,我廖雨诺没那么没品,闺蜜的男人我宁愿去当尼姑也不碰,好吗?”   商明宝这次连耳廓耳垂都一起红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不是我……”   还讲不出口这个词。   小声正经道:“他是哥哥,我只是不想他被你伤害。”   廖雨诺问:“你们这么有渊源,怎么不让他送你回家?刚好叙叙旧咯。”   “不行啊,我刚刚问他了……”   她刚刚问向斐然可不可以送她回家,她喝多了,而家里人还没来接。   向斐然从冲锋衣口袋里掏出钥匙,坦然地说:“不行,因为是自行车。”   “自行车?”廖雨诺震撼了,“刚刚路上过来那个?”   她也有过透过宾利车窗的惊鸿一瞥。   商明宝点点头。   “酷。”廖雨诺的反应跟伍夫人如出一辙:“他肯定是觉得在下雪天的中央公园骑车别有一番风味。”   商明宝欲言又止,心说他连给她付医药费都要借两百,在咖啡店兼职,临时住的地方是乐队排练室和仓库,所以他骑自行车的原因有且只能是——   他只买得起自行车。   可是向联乔确实是前外交大使,而且轮值的都是重要战略国家,是十七位副部级大使之一,在新中国改开以后的外交史上留下了举足轻重的功绩,多段影像被定格入了共和国精彩的外交瞬间中。商明宝怕有乌龙,刚刚还特意搜索了向联乔的名字,那上面出现的老人确实与她夏令营时见的别无二致。   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立刻过上另一种生活的。   廖雨诺察觉到不对劲:“但是不对啊,你刚刚干嘛说自己叫Becca?你之前跟他交往用的是假身份?”   “冇啊……”商明宝支吾一阵:“他刚好撞到我跟Alan抽烟……”   还有点轻佻。   廖雨诺会意过来:“你不想破坏在他心里的形象?”   商明宝点点头:“当时脑袋空白,一点也想不到别的办法。”   “傻女。”廖雨诺干脆地弹下她脑壳:“那以后怎么办?不跟他来往了?为了让他留住你乖乖女的印象老死不相往来?”   “不要!”商明宝当机立断拒绝。   廖雨诺耸了耸肩:“那你总会露馅的咯。”   商明宝只能摆烂:“走一步算一步好了……”   说不定到时候好感度刷够了,就算东窗事发也不会生气呢。   ·   下了雪的中央公园安静极了。在东草坪的布道旁,向斐然停下车,将自行车随意地歪倒在长椅旁,抽了一会烟。   时间尚早,他本应该回到下城的酒吧,顶替那个喝醉了的黑人鼓手,但他并不想这么做。   他只是在安静地、一帧一帧地回想刚刚在那间阁楼里相逢的每一个瞬间。天地如此安静,他的回忆里甚至染上了雪落下的声音。   手机震动,有一则新讯息传入,来自WhatsApp。   商明宝:【你到家了吗?】   向斐然:【没】   商明宝:【住这么远哦】   向斐然:【在东草坪】   他住上西96街附近,从伍家回去只需要斜着横穿过中央公园,算不上远。   商明宝问:【干什么呢?】   向斐然:【呆着】   商明宝对他冰冷的没辙了,坐在回公寓的车上,嘴巴噘得老高。   苏菲和司机来接她,见她情绪不高,问:“谁惹你不高兴了?”   商明宝抱着手机怏怏不乐。   过了三四分钟。   向斐然:【你呢?】   苏菲眼见着她情绪又高了。   商明宝像汇报行程似的,一五一十地敲下:   【刚结束宴会,正在回公寓的路上。】   向斐然:【早点休息】   商明宝:“……”   这是要结束对话的意思吗?   她不信邪,明里暗里循循善诱:   【你话总是这么少么?】   向斐然:【对你的时候算多的。】   苏菲很想看看她家小姐到底在跟谁聊天,怎么时阴时晴、嘴角时挂时翘的?可惜商明宝懒洋洋窝在座椅一角,身上的毯子将屏幕遮得很严实。   商明宝将聊天记录截图给廖雨诺,想请她分析分析。   廖雨诺在屏幕上发出尖锐爆鸣:   【宝贝离他远点!!!!!】   商明宝:【?】   廖雨诺:【这是高手!你玩不过的!!!】   商明宝:【……你确定?】   廖雨诺:【直说吧,心里是不是七上八下了?】   商明宝反思一阵,赶紧把嘴角放平:   【那是我的问题,是我先在意了,他讲话就是这个风格,不是故意钓我。】   廖雨诺无语:【你自求多福吧】   过了会儿又连发两条:   【他肯定被别的女人调教过了】   【肯定!】   商明宝退出snapchat,回到whatsapp。屏幕上并没有新的信息,也没有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左思右想,商明宝主动出击问:   【这句话你是不是跟很多人说过?】   中央公园覆盖新雪的长椅上,向斐然眉心微蹙,她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解?   他干脆地回:【没有】   他说没有,在商明宝那里就是没有了,也用不上赌咒发誓自证清白什么的。   但商明宝的问题又来了:   【那你为什么对我话多?】   向斐然抹了把脸,呵出一团白气。   小姐,为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他只能回给她一串省略号:【……】   商明宝:【因为我漂亮?】   向斐然:【不至于】   商明宝:【……】   什么叫不至于啊?意思是她还没达到那么漂亮的程度吗?   又发给廖雨诺。   廖雨诺狗头军师:   【他在pua你!你看,这么快就已经开始pua你了!果然不能对男人有滤镜!】   商明宝怀疑地问:   【不会吧,他不是那样子的人。】   廖雨诺掐人中了:【你干嘛老是帮他说话!】   商明宝没回了,因为通知栏弹出了向斐然的新对话。   向斐然:【你长得很像我以前的一个妹妹。】   虽然不知道商明宝是出于什么动机什么思路什么顶级大智慧才会在他面前假装别人,但总而言之……她有她(未必成立的)道理。   在这个(未必成立的)道理被参悟之前,向斐然不打算贸然拆穿她。如果她只是出于某种趣味玩这个游戏,他也并不介意当一个配合的npc,等她某一天说出“bazinga”的时候,他会给予最恰当的惊讶和微笑。   但是,在此之前,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帮她完善一下这个游戏的漏洞。比如,他不可能完全对她的长相毫无怀疑。   向斐然委婉地补充:   【如果满分是十分的话,你们有九分像。】   如果商明宝能听出弦外之音,那这个时候就是她自亮身份的最好时机。   商明宝心里砰砰乱跳:   【所以……你是因为我跟她长得像,才跟我多说几句的吗?】   向斐然:“……”   她好像是铁了心要玩这个游戏。   寒冬夜里,他不得不再度叹了声气,双手极快地打下一个字:   【是】   商明宝:   【那你加我这么爽快,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向斐然:【不然呢】   车子在街边停稳,苏菲提醒:“小姐,我们到了。”   商明宝只觉得才转了两个街口呢,怎么就到了?她还没聊够。   她赤着的双足抵在香槟色的加热座椅上,长绒毛毯自腿间滑落也不自知,身体连挪都没挪一下。   苏菲抻着她的大衣等了半天,见她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由得问:“不走么?”   商明宝头也没抬,齿尖磨着唇瓣:“等下,等下再走。”   商明宝:【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跟你妹妹聊天?】   “……”   向斐然面无表情:【问得好,我也想知道】   不能再聊了,再聊下去要出人命了——指他自己会冻死。   向斐然:【你到家了吗?】   商明宝:【刚到】   其实已经到了十多分钟,司机和苏菲都安静地等着,在车内暖气中昏昏欲睡,黄色双闪灯亮在化了雪的湿漉漉的街道上。   向斐然发送了【好梦】后,从长椅上站起身,拍掉身上的雪花,长长地舒了口气,将防寒手套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手机又震。   商明宝:【干嘛道别得这么快】   向斐然捏着一副手套,敲字的那只手指节苍白:【会冻死】   商明宝这才猛地想起他一直在东草坪,这么久,外面是逼近零下的温度,而他甚至都没有穿羽绒服!她倏然坐直身体,忙不迭打字道歉。向斐然简短地回复,让她不必放在心上。   他弯腰扶起自行车把,长腿支地,在商明宝问他什么时候到家时,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答复:【二十分钟后】   -   在户外待得太久,甫一进入公寓大门便被暖气熏得打了个喷嚏,冷帽和衣服上的雪迅速化为了并凉水汽。   一直托他从植物园和公园里捡落叶的doorman跟他打招呼,瞥见他脸上不自觉的笑意,说:“看来你拥有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晚上。”   向斐然笑了笑,不置可否:“也许。”   从进电梯到公寓门口,他一路上又打了数个喷嚏,弄得给他开门的西蒙都诧异:“你这个从来不生病的也终于感冒了?”   向斐然摘下手套贴了下额头,贴不出个所以然,“在户外待太久了。”   好像,头确实有点隐隐作痛的感觉。   但他体质好,这么多年熬夜下来,也很少感冒发烧或觉得哪里不舒服,料想这次应该也会直接扛过去。   在美国的两年,他有一套明确的生活程序,回公寓的第一件事是先洗热水澡,之后会给自己倒上半杯威士忌,边查看是否有新的邮件,边更新明天的待办事项和会面。做完这一切后,他吹干头发,上床,打开上一周周末下载的高分文献,快速浏览一遍摘要和结论,以确定明天是否要花整段时间精度。   简单来说,高效且无聊。   但西蒙明显发现他这次洗澡的速度快了很多。出来后,第一件事是拿起放在浴室外边柜上的手机。   坏了,他不近女色的室友谈恋爱了。   不能啊,下午出去时还是铁血无情一副全身心献给学术的模样。   更坏了,date了,他洁身自好的室友终究是被大染缸给污染了。   向斐然完全没关注到室友意味深长痛心疾首的目光,看了眼whatsapp,发现商明宝发了一条新的讯息过来:【斐然哥哥,你周末有事吗?】   周末?向博士没有周末。   虽然Tryon教授表面上人很和气,并没有给实验室制定严格的规章制度,比如签到打卡、一周必须要在实验室待满多少时长等等,但砸起任务来十分心狠手辣,且为人严格,不会给手下人太多次失误的机会。曾有一个英籍博士生没有太跟进某部分样品的进度,以至于等三个月后才发现拷贝数据有损坏,而测序公司那边已经按时限清空了样品和数据,Tryon教授的处理方式是直接让他滚回大不列颠。   向斐然目前带了两个硕士实习生,刚带队完成了从核基因与叶绿体基因异质性入手验证龙胆科杂交起源事件的文章,正在等待反馈。考虑到Tryon教授近期正处于庆祝金婚的好心情中,向博士保守估计,他这周末喘个气应该罪不至死。   再度拉了遍本周日程后,他回复商明宝:【周六下午一点至晚上七点有空】   商明宝:【……】   向斐然:【怎么?】   商明宝:【你这么忙,我不好意思了。】   忙吗?他已经为此空出了整整六个小时,这是一段非常富裕的时间,足够他同时跑三组注释。   上一次他把这么多时间花在私生活上还是……算了,年代已不可考。   向斐然第三次重新拉了下行程,想回复【只是这六个小时确保有空,前后时间也许有空,不能作保证】,觉得太啰嗦了,将这行删干净,回复:   【不忙,有空】   商明宝好好的沙发不坐,床也不躺,挨着床尾凳坐在羊毛地毯上,琢磨半天,问:【你可不可以帮我搬家?】   苏菲正在料理她的衣帽间,因为她的那些裙子太昂贵,假手于人很不妥当,而且商明宝现如今能支配的额度远不比以前,更显得这些家当至关重要。   刚在一套老绣片的短襟外褂上贴好分类标签,苏菲就听到商明宝喊。   “什么事?”她走过去听她吩咐。   “你快找一间1b1b的公寓,不能太贵,也不能太豪华,要那种一个普通留学生刚刚好能负担得起的。哦,破一点旧一点也没关系。”   苏菲:“……”   把老花镜往下一勾,严厉又无奈地问:“小姐,你又想干什么?”   “我要做个假身份。”   “咩?”   商明宝两手撑在长绒地毯上:“体验生活嘛,妈咪不是说大师告诉她我命里多金容易出波折吗?那干嘛还要住四千万美金的房子!太贵了!我现在一个月都被扣到只有15万可以花!甚至是港币不是美金!怎么可以住那么大的房子?我会心虚的!”   苏菲:“……”   她终于意识到了点不对劲:“babe,你实话实说,今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了?出去的时候连眉毛都没力气抬,回来就要体验生活了?”   与过去三个月的状态比,她今天晚上可以说是容光焕发。   商明宝气焰消了下去,眼神乱瞟:“没有……只是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跟妈咪都会担心的……”   “那这件事我要请示一下夫人。”   “不要不要!”商明宝立刻摆手:“妈咪是说让我少花钱不是说让我吃苦!她会心疼的!”   “你也知道住1b1b的房子她会心疼啊?连我都没住过这么小的公寓!”   商明宝左思右想:“那我用得上的时候,偶尔去去?”   苏菲是拿她没办法的,她也很怀疑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人能拿她有办法,因为她撒娇起来十分自然,仿佛全天下的道理和运气都站在她那一边,如果你忤逆了她,让她的脸沮丧了下来,那简直是弥天大罪,半夜醒来都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以苏菲的判断,这不过是商明宝又一次的心血来潮,或者是苦肉计——比如下次她二姐或大哥来曼哈顿时,她就可以住进去卖惨,好让他们慷慨免去她的债务、给她打个几十万零花钱,或者大发慈悲带她去VIP室狠狠买上一天东西。   在中介的建议下,最终她在上西区56街附近找到一栋公寓,以3000刀的月租金拿下了一个1b1b共计三十五平的小公寓。   钥匙在周五时交到了商明宝的手上,她的假行李也已经放到了廖雨诺那边。   在周六中午十二点半时,商明宝再次见到了向斐然。   她一身美高女生打扮,宽大的带兜帽卫衣外面套一件深蓝色棒球夹克,短裙,长筒骑士靴,站在被扫堆了积雪的旁边,冻得一副既苍白又红润的模样。   向斐然刚从哥大图书馆过来,昨晚上通宵做了数据,今早上有些精神不济,喝了杯咖啡后又抽了根烟才缓了过来。   见她的两面总在下雪,给了他今后每次下雪都能再见她的错觉。   明明抽烟的时候看了够久了,到了跟前却只是浅浅地瞥了一眼,径直说:“上楼吧。”   商明宝攥紧了两个小拳头,心里不爽:“你怎么不问我冷不冷了?”   向斐然直接说:“下次多穿点。”   商明宝跟上他的脚步,古里古怪地说:“你这么忙,还有下次吗?”   向斐然按下电梯,好笑地瞥了她一眼:“取决于你。”   廖雨诺住的是新楼,楼层高。进了电梯,只有他们两个,电梯轿厢壁锃亮地倒映着并排的身影,谁也不看谁,一本正经地站着。直到向斐然抑制不住地咳嗽了一声,商明宝才问:“你感冒了?”   向斐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医疗口罩,一边挂上,一边“嗯”了声。   “因为那天在中央公园聊天吗?”   “应该是。”   “你也可以回去再回复我的。”   商明宝说完这句话后,被向斐然垂瞥过来的视线安静地钉在了原地。   在他的这一眼中,她忽然动弹不得,身体里的神经被一根细线轻易地束成了一捆,而那根牵引线的尽头在向斐然的双眼里。   “已经晚了很久了。”他掩在口罩下的唇角抬了一抬。   商明宝没听懂,心想你明明是秒回的。   她咽了咽,故作轻松地说:“你上次说我长得像你妹妹,让我有种在占她便宜的感觉。她会不会有意见?”   向斐然很轻地失笑了一声:“你没意见就好。”   电梯到达楼层,廖雨诺穿着睡袍,趿拉着一双奶咖色的羊皮拖鞋,双手环胸靠门站着。看到两人自电梯厅转出,不由得吹了声口哨。   她是第一次见到穿卫衣和冲锋衣的向斐然,等两人进门的空档,她忍不住在商明宝耳边吹气:“你个小妹妹,背着我偷偷吃这么好?”   商明宝唯恐她分贝太高被向斐然听到,偷偷在她腰后掐了一下:“别乱讲,是哥哥。”   廖雨诺咬唇:“床上也叫哥哥?”   商明宝噌地一下从头红到了脚。交友不慎,她怎么成天往她脑子里倾倒黄色废料啊!   商明宝的“行李”不多,就放在外玄关处,两个纸箱外加一个行李箱。向斐然抱起了那两个纸箱,意外地不是很重。商明宝自己则拖出了那个行李箱,假模假样地跟廖雨诺告别。   进了电梯,向斐然问:“你朋友这个房子的位置和管理都不错,治安也好,为什么要搬?”   商明宝不慌不忙,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因为这里太贵了,我其实住不起,跟她的房费一直是三七分,可是老占她便宜也伤感情。”   《太贵了》   《住不起》   《三七分》   《占便宜》   向斐然:“……”   就算她不知道他曾在晚间新闻管中窥豹过她的家世,她也该记得当年她随手一谢就是一百万。撒出这样的谎,是不准备圆了么?还是打算到时候直接装死耍赖过去?   向斐然只能不动声色地又帮她抓了一个bug:“你那天去参加了伍家的宴会,是伍柏延的座上宾,不应该。”   商明宝立刻可怜兮兮圆了这个bug:“那只是繁荣的假象,我家里早就大不如前了,正在进行破产清算。”   话不能乱讲要小心应验,她哀伤地说:“忘了说了,我姓钱,现在没钱的’钱‘。”   ……   向博士挺想把研究课题从龙胆科的杂交起源换成“商明宝的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的。 第21章   商明宝的房子在西区五十六街附近, 是一栋红砖老公寓,但胜在治安良好,从房间阳台可以望到哈德逊河宽阔沉静的河景, 有兴致的话, 步行能抵林肯中心,在那里用一场音乐会消磨掉一个周末的夜晚。   这个只有一洗手间一卧室、玄关餐厅和客厅相连的小公寓出现在向斐然面前时,他必须承认,他有点动摇了——   他不能想象有人会为了圆一个一定会败露的谎做到这个地步。   难道……她家里真的出了点状况?   靠墙放下纸箱后,他掏出手机, 单手敲下“商宇集团”,快速扫了一眼后, 面无表情地锁了屏。   很好,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为了圆谎做到这种地步。   苏菲早就命人来里外打扫了一通, 但商明宝觉得那些人打扫得太干净了!于是故意开了好几天的窗子,让灰尘又积了一层。放好行李箱后, 她掬着两手歪着下巴:“斐然哥哥,你可以帮我打扫房间吗?”   向斐然靠墙站着,语调散漫暗示她:“这取决于我们有多熟。”   商明宝抿抿唇:“要不然, 你把我当作你那个妹妹呢?”   “当作?”向斐然饶有兴致地垂眸盯她:“你确定只是当作?”   他差不多算是在打明牌了,但商明宝被他眼神弄得心里一慌, 支吾道:“不行就算了……”   向斐然这一天心里叹了八百遍气,脸上却气定神闲地逗她:“你怎么知道当了妹妹, 我就会帮你干活?怎么, 你觉得那个妹妹在我心里地位很高吗?”   商明宝情绪沉了下来,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那你说不高就不高呗……反正你心里你说了算……”   向斐然伸出指尖,轻轻戳了下她额头:“行了, 高得很。”   商明宝捂住额头,一会想,他怎么这么熟练啊,明明才见第二面!一会却又隐约地想,他会不会……其实是想对“商明宝”这个样子?   三年,是1095天,是73个十五天。他们所拥有的,只是彼此三年里的73分之一。商明宝时常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那无足轻重的七十三分之一了,可是总有一个瞬间,他的气息带着连绵的水汽闯入她的记忆,侵入她的现实,似山风拂开沉闷的雾。   是帐篷里大雨倾盆下的人工呼吸。   她的身体软在他铺天盖地的气息下,唇瓣与他的相贴,眼睛由大睁到认命般地闭上。绵软垂在身侧的手,却莫名拥有了力气抓紧睡袋,那么用力,指骨泛出不正常的粉。   从此每逢下雨天,总想起他不该被定义成吻的吻。   从此每逢下雨天,总想起他的吻。   今天的纽约天气晴朗,天空很蓝,空气干爽冷冽,但商明宝忽然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他唇的温度,他手捏开她下颌的有力滚烫。   向斐然的目光在她耳垂上微微瞥过:“脸红什么?”   商明宝拉开阳台门,说热。   湿润的冬季风从哈德逊河飘上阳台,吹动一室温热空气。   苏菲也有做事粗心的时候,做戏做不全,没给商明宝留下一套清洁工具。向斐然只好陪她下楼去,步行到最近的生活超市去买一些基本的用品。   说来惭愧,商明宝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亲自逛过超市。   货架上的商品、品牌、价签五花八门琳琅满目,那些几刀一个的轻工业产品让她大开眼界:原来世界上还有几块钱的东西!   向斐然推着购物车,再度认真地问了一遍:“你确定,你是真的要住在那里。”   “确定啊。”商明宝狠狠点头:“你以后就来这里找我。”   “你会来找我的吧?”她不太确定地跟了一句。   向斐然:“看时间。”   商明宝跟他一同推着购物车,左手与他的右手挨得很近。   生活用品的货架十分接地气,她拿起一个塑料脸盆,掩着脸:“你这么忙,是不是都没时间谈恋爱啊?”   向斐然从她手里接过脸盆放进车里,波澜不惊地挡了回去:“这不是妹妹该问的问题。”   商明宝又抱一截拖把在怀里:“你妹妹很乖吗?我性格肯定不像她。”   向斐然停下脚步,将那柄除了颜值一无是处的拖把挂了回去,换成另一款免拧干的魔术贴,睨她一眼:“性格像不像不太确定,但她应该比你聪明。”   “嗯?”商明宝眼珠子转了转。他是在骂她还是夸她?   好像挨骂了,不确定,再听听。   “不过有一点,你们确实如出一辙。”向斐然悠然补充道。   “什么?”   是声音吗?还是一些下意识的微表情、小神态?   向斐然:“撒起谎来都让人很为难。”   “为难什么?”   “为难要怎么配合。”   被看穿了吗?!商明宝心里一紧,套着明黄色橡胶手套的手一左一右捂住了脸:“斐然哥哥……”   向斐然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好啦我是骗了你,其实我的房子已经打扫过了,你肯定看出来了……”   向斐然恢复面无表情,一根手指指了指她,愣是一句话也没舍得骂出口。   冥顽不灵!   最后是随便买了些抽纸、衣架、空气香氛什么的。   圣诞将至,超市里到处挂满了铃铛、星星和圣诞结。商明宝放了一个圣诞结在购物车,一时新鲜,又放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铃铛、彩灯和礼盒、袜子、帽子。   经过大型商品陈列区时,视线黏在圣诞树上闪闪发光,被向斐然捂住眼睛一把拖走:“别看了,你用不上。”   商明宝趔趄一步,掰下他的手,气鼓鼓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用不上?”   向斐然都懒得拆穿她,因为那天你会在各种各样的聚会,而不是在这个1b1b的小公寓里,你会有二十米三十米高的水晶圣诞树,而不是这棵放在生活超市里喷上人造冷杉香价值60美刀的PE材质圣诞树。   商明宝是讲道理的,脚步恋恋不舍地跟上他,嘴里嘀嘀咕咕:“都没有自己挑过圣诞树呢……”   向斐然的脚步停了。   过了两秒,他认命地调头折返,走到圣诞树区,仔仔细细地给她挑了一棵树形最正、叶片最饱满、灯珠最亮的。   他挑东西的样子很认真,半蹲着,自上而下端详,连树的支架、底托都检查了一遍。商明宝抱膝蹲他旁边,看着他将珠串的插头插进电源,以检查是否能正常地亮起。   感慨了一句:“好认真哦。”   向斐然拔下插头:“买回去发现有坏的话,会扫兴。”   “坏了你也不知道。”   向斐然没看她,仔细地将选定的这棵灯线收纳好:“所以是怕扫你的兴。”   “坏了可以找你吗?”商明宝还是蹲着,仰起头望他。   “可以,”向斐然平淡地说:“但我建议你预约一个四十刀的钟点服务,或者找你的公寓托管服务,因为我的每小时还是比四十刀要值钱一点。”   既然买了圣诞树,便只能叫超市的送货服务,幸好公里数不多。   向斐然情绪稳定地埋单结帐,提起了商明宝精挑细选的那一兜五颜六色的零食和颜值大于实效的生活用品,陪她步行回公寓。   风吹过,吹动商明宝的卫衣和裙角,在她腰际勾勒出空荡荡的边。她觉得有些冷,问向斐然可不可以借一只胳膊给她抱一下。向斐然选择把她打包塞进街边出租车,关上车门说:“十分钟后见。”   商明宝:“……”   出租车一脚油门走了,又缓缓倒了回来——   商明宝一颗脑袋趴在窗沿:“不对啊斐然哥哥,你干嘛不一起上来?”   向斐然站在路灯边,嘴角已经咬上一支烟了,正要按下打火机。   听了商明宝的问话,他没作声,吸了一口将烟点燃后,才漫不经心地说:“有点不清醒,需要走一走清醒一下。”   商明宝听不明:“什么?”   向斐然目光盯了她几秒,夹烟的那只手点点脑袋:“这里出了点问题。待会见 。”   明黄色出租车极快地驶过了堆有萧瑟落叶与残雪的街道,在下一个路口右转后,驶出了向斐然的视线。   他不知道商明宝是把他当作什么在相处。因为风大和冷,就请求抱他的手——这种事对于向斐然来说还是太超过了。是男女朋友才能做的事。   而他竟然想答应。   也许对于商明宝来说,这个请求只是不得不,或者是出于十分纯粹的单纯。但既然他已经定义为男女朋友之举,又仗着她天真不懂而道貌岸然地答应,是不是有点趁虚而入了?说简单点,是混蛋。   向斐然站在街边安静而完整地抽完了一支烟,第一次直观感觉到熬夜的危害。   道理想了一堆,身体里的冲动是一点没退。      年纪到了?开始熬不动夜了?   二十三四岁就这样,博士真读不得。   商明宝在公寓楼下等了他五六分钟,因为冷,像个陀螺似的左转一圈又转一圈。见了向斐然,雀儿似的蹦跳过去,脸颊被风吹得红扑扑。   向斐然忍住了捏她脸的冲动,问:“怎么不进楼里等?”   商明宝:“忘了,而且站外面可以更快看到你啊。”   向斐然拎着购物袋的手紧了一紧,一路过来,揣在衣服口袋里的手快把一支烟玩废。   商明宝很关心他的身体,进了电梯,神色认真地问:“刚刚是说你头痛吗?是不是感冒的原因啊?”   跟她在一起,向斐然根本忘记了自己还在感冒。   所有生理上的不舒服,都隐退到了意识之外。细胞的炎症,神经的痛觉似乎都退化了,他有了更敏锐的嗅觉,更专注的视线、更渴望的触觉——他是如此鲜明深刻地感受着她。   向斐然病中的音色沙哑:“有可能。”   商明宝自我反省起来:“我不应该让你帮我忙东忙西的。”   向斐然言简意赅:“自愿,不怪你。”   回了公寓,他脱下外套,用美工刀将两个纸箱拆封,开始帮她归置东西。   商明宝也没闲着,放下大小姐做派,自己汰着抹布,将家居和衣柜表面的浮灰擦掉。衣柜顶端垫脚也够不到,要搬餐椅过来时,被向斐然按住了:“别踩这个,不安全。”   他从她手中接管了抹布,抬起手。要擦之前,垂首看着商明宝,低声说:“别挤在这里。”   商明宝被拢在他和柜子之间,仿若被他圈着,被他一说才如梦初醒:“哦……”   她低头要从他怀里出去,擦身而过的瞬间,只感到腕骨一紧——她纤细的手腕被他紧紧攥在了手里。   但是她感到被攥住的并不是她的腕,而是她的心脏。她只觉得心脏重重地一坠,已经两年未曾出现心悸之感,如此迅猛地流窜在她体内。   她四肢软了,像白色蜡烛,融化在他掌心的温度里。   向斐然攥紧了抹布,目光居高临下地、晦沉地停在她脸上。   他的感冒来势汹汹,好像不准备好了。   脑子里翻来覆去出现的,居然是……现在吻她的话,会不会把感冒传染给她?   一阵门铃声响起,伴随着某某超市送货上门的自我介绍。   冰层被凿开,氧气冒了泡,将商明宝从那种缺氧的状态中解救了出来。她匆匆地转过了潮红的脸:“我去开门……”   蓝领送货工在门外将她的圣诞树拆了包装,请她签单后,帮她抬了进来,并按照指示放到了空荡荡的客厅一角。   工人走后,室内又复寂静,隔着玻璃阳台门,似乎听到午后的风声。   商明宝在圣诞树旁边假装很忙又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地鼓捣了半天,直到手心的汗冷掉了以后,才敢回到卧室。向斐然已经套上了外套,并且莫名其妙挂上了口罩。   商明宝一愣:“你要走了?”   向斐然点头,垂着苍白的眼皮:“病得有点重,不适合再待了。”   商明宝看表:“你说了到晚上七点的,现在才四点。”   “下次补给你。”   你骗人。   三年前你说要约我散步,说现在有点困下次再补,最后也没有补。   商明宝目光转了一圈,只恨自己假行李准备得太少,以至于这么快就收拾完了。她蹲下身打开行李箱:“那你最后帮我把这些收拾——”   怎么是内衣?!   还是情趣的?!   一只珠光白的镂空刺绣蝴蝶就是这条裙子上半身最大的一片布了,从蝴蝶的四个翅角垂下四根极细的丝线,应当是拿来挂脖和系在腰上的,下面的裙摆比她今天穿的这条短裙还要再短五公分,很怀疑能不能遮、遮过屁、屁股……   廖、雨、诺!   干嘛啊,这件内衣只是上次逛街时说了一下很性感不敢穿……不是让你偷偷送的意思!   商明宝崩溃了,一把将裙子死死塞进怀里,不仅脸红,耳廓红,耳垂红,脖子红,就连蹲着的浑圆白皙的两个膝盖也是红的。   向斐然被口罩闷得厉害,想深呼吸,又觉得这个时候深呼吸显得他心思不纯像个变态,以至于他连正常的呼吸也都一起憋住了,低声丢下仓促的一句:“先走了……”   一直闷不吭声地到了玄关,扶墙穿鞋,才把那口气缓缓地出尽。   商明宝追出来,眼尾绯红又雾茫茫的样子,看上去是急得要哭了:“那个不是我的。”   向斐然没想到这个问题竟然是可以拿出来讨论的,没经历过这场面,只好说:“是你的也没关系。”   “不是!”商明宝急得要跺脚。   向斐然举双手投降:“好好好,不是不是。”   “你根本就不信。”   “我信,”向斐然尽量保持语句上的匀缓、沉稳:“我信。穿什么裙子睡觉这种事,只是个人喜好,不分高低对错,没什么好急的,好吗?”   商明宝两条眉毛皱得很紧:“你这么坦然,你见过?”   “……”向斐然被她完全不讲章法的推导给问懵了:“没有——等下——”   这件事跟他的关系是……?   “你喜欢?”   向斐然莫名其妙被按在这里接受审判,给了自己两秒捋了一捋:“首先,我确定我没见过,其次,因为没见过,所以没办法谈论喜不喜欢,最后,真的没关系,这条裙子很漂亮,你就算只是穿个高兴给自己看,也是很可爱的一件事。”   商明宝只听到掐头去尾的一句,硬邦邦地“哦”了一声:“所以你觉得漂亮可爱。”   向斐然:“……”   他沉舒了一口气,一步一步走到了商明宝的面前,勾下口罩。   “商明宝,讲点道理。”   商明宝脸色变得很快,先是白的,再是红的,最后化为樱花般的粉;先是怔愣,再是震惊,最后化为求饶的可怜。   她推着他的胸膛,轻轻地、软绵绵地说:“你认错了啦,我又不是你妹——”   向斐然只手擒住了她那一双在他怀里推拒的手腕,目光笔直地低望进她边缘放大的、湿润的眼眸:   “别装了,我带病演得很辛苦。” 第22章   东窗事发了!   商明宝腿软在向斐然身下, 瞳孔瞪得溜圆:“你你你……”   向斐然禁锢着她的手纹丝不动,另一手慢条斯理地撑上她耳边的墙:“我怎么?”   “你……”商明宝像只准备吹口哨的兔子,嘴唇噘起嘟嘟囔囔地说:“你脑子烧糊涂啦, 快点回去养病吧。”   向斐然细微地挑动眉毛:“真的?我走了, 就不回来了。”   话是这么说,人是一点没有要动的意思。   商明宝完全没有被他威胁到:“好啊,你走呗,去找你的明宝妹妹去,我们反正就是一面之缘, 以后就不用见了。”   向斐然简直被她气笑,将口罩更往下拉了点, 嘴唇贴近她的耳朵:“你的声音没变, 不讲道理的娇气没变, 叫‘斐然哥哥’的语气没变,一撒谎眼神就乱瞟的习惯没变, 不占理时靠撒娇蒙混过关的德行没变,耳垂后面的那颗痣也没变……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认不出你?”   商明宝唰地一下抽回手, 摸了一摸右耳耳垂。   这里有痣吗?她怎么不知道?   向斐然垂着与她近在咫尺的目光:“左耳。”   商明宝便又去摸左耳,抬手时, 自手背至指骨擦过了他的嘴唇。   他的唇柔软滚烫,确实是……发烧的感觉。   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但谁也没说话, 眼神也没动,似乎刚刚那一幕并没有发生过。   沉默中, 只有他高大的影子落在她身上,覆盖着她, 正如他的呼吸覆盖着她的呼吸。   商明宝捏着左耳耳垂,总疑心心跳比鼓声响,已经被他听到了。   向斐然这才轻声笑了一下:“骗你的。”   “到底有没有……”商明宝的声音小如蚊蚋。   “什么时候痣能摸出来了?自己照镜子。”   “哦……”商明宝不挣扎了,过了会儿,半屏着呼吸抬起眼,终于是乖乖巧巧地叫了一声:“斐然哥哥。”   向斐然的眼神落了下来,不知道是落在了她的睫毛,抑或是唇瓣。眼里的戏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   “不装了?”他低声一句。   “嗯。”商明宝点一点头。   “那天为什么要装不认识我?”   “我以为你没认出我……”   “在看见你之前,就已经听出你的声音了。他叫你babe,你说你的管家叫苏菲。”   这些漏洞商明宝并非不知道,正是因为隐隐约约地知道,才刻意逼自己不去细想。向斐然一提,她心揪了起来:“你早就在那里?”   “一直都在。”   “那你……”她难以启齿。   “我什么?”向斐然声音低哑,克制着想用指腹揉蹭她嘴唇的冲动。   “你从头到尾都听到了……”   向斐然怔了一怔,意会过来。搞了半天,她费尽周章漏洞百出地假装成别人,只是想把阁楼里的一切和“商明宝”切割开来。   “没有,戴着耳机。”他十分自然地撒了个谎,“从要帮你搬家那里开始听的。”   商明宝绞尽脑汁忆了一番,支吾地说:“那个烟……”   “是他哄你抽的。”   商明宝心里的那口气徐徐地松了:“嗯,他不学好,还想带坏我。”   向斐然勾了勾唇:“所以,坏朋友要少交。”   停顿一息,像是逗她又像是认真地说:“但是我也抽烟。”   商明宝立刻揪住了他的衣角:“你不算。”   向斐然始终保持着耳语的音量:“这么相信我?”   商明宝只觉得空气滞闷,人被困在了他与墙之间的犄角,身体里的升温根本无法控制,烧得她脑袋迷迷糊糊的。她终于轻轻挣动了一下:“热……”   直到向斐然松开了她的手腕后,她才意识到刚刚他一直是扣着她手腕说话的,大拇指指腹压着她青色的静脉。可恶,怪不得心跳上上下下的不舒服,原来是他压的。   她从他怀底走开:“早认出我了也不说,是不是故意——”   “咚”的一声轻响,扭头看,向斐然一手搭着墙,额头也抵了上去,整个人似站不住了栽了上去。刚刚那一声“咚”,怕不是他撞上去的动静。   商明宝快步回到他身边:“你没事吧?”   向斐然撑了一下午终于到头,闭着眼睛,声音低哑:“发烧了。”   感觉不太妙,他以前从没有过这么强烈的心烧的感觉。   商明宝伸直了胳膊:“让我摸摸。”   向斐然转过脸,让她那只滚烫的掌心贴了上来。贴了两秒,感觉不出究竟,向斐然无奈提醒她:“用手背。”   商明宝便覆过手背。她掌心很烫,手背却凉,手软得像没有骨头,皮肤那么滑,像一张凉凉的浸了水的丝帕。向斐然没作多想,在她要拿走时本能地扣住了:“借我贴会。”   “嗯?”   “舒服。”向斐然擦着低迷的唇音。   商明宝便任由他扣着自己的手……手心。   是不是有点太像牵手了?   她不敢出声,趁向斐然阖着眼,用力地抿自己的唇。   他好熟练。商明宝第一百次觉得。   咽了一咽,她一本正经地出声:“我给你叫救护车。”   向斐然眉心好看地蹙起:“付不起。”   “那……我找一下附近的诊所。”   “不用。”   商明宝左思右想:“那你去沙发上躺一躺,我照顾你。”   向斐然在她这一句中掀开了眼眸:“别把我照顾死了,妹妹。”   “……”   你个神智不清的……说什么呢!   向斐然松开了她的手,神情淡漠地将口罩拉上:“回去了,下次见。”      “喂。”商明宝跟在他身后,做好了一副要扶住他的准备:“你行不行啊?”   向斐然斩钉截铁:“行。”   “你不会半路晕倒吧?”   “不会。”向斐然拉开门,掩在额发下的眼安静地看了商明宝数秒:“很高兴还能再跟你相见,商明宝。”   商明宝愣住,在她愣神的空档,向斐然虚虚地用臂弯拢了她的头。   “痣在右边耳朵。”   他合上门,喀哒一声轻缓的落锁声后,商明宝深吸一口气,满脸通红地贴着门蹲下了:“干什么啊……”   向斐然扶着墙咳嗽了好几声,又晃了晃脑袋后,才提起精神走进电梯。   装逼翻车了,不该为了多空出几个小时而通宵工作的,不会真昏在半路吧?   虽然他拿的是全奖,还有导师扔给他的横向经费补贴,加上酒吧的驻演费,每个月能入账的不少,但纽约是个销金窟,国内的上学资助也没停,因此他在自己身上花起钱来还是很保守的。   病成这样,向斐然也没打个车,选择了坐地铁回去。步行到columbus circle有段距离,冷风一吹,他稍稍清醒了些,将耳机挂上。   纽约地铁里的信号经年都是那副德行,他没坐上第一班地铁,趁着有信号给商明宝回了信息。   商明宝很懊恼:【刚刚都忘记给你打车了】   向斐然又很自然地骗她:【没事,我自己打了】   商明宝叮嘱:【你家里有药吧?有人照顾你吗?】   向斐然:【有室友,男的】   商明宝恼火地回:【谁问你了】   向斐然笑了一笑,地铁进站,他发了一条【睡会】,将手机揣回口袋。一眼望去没座位,他也懒得找,靠着门阖眼假寐。不知哪一站发生了抢劫与口角,车门开启时,骂声脚步声跳过闸口时的碰撞声一连串地响,他始终没有掀眼。   并不是他司空见惯,他只是单纯地在复习今天下午的一切,心无旁骛。   凭着过人的意志撑到了家门口后,直接栽倒进了前来开门的西蒙身上。   西蒙:“……?”   你不是百毒不侵的吗?   西蒙跟他同在哥伦比亚大学,但西蒙是在新传的某个方向做博后,跟向斐然的专业八杆子打不着。他很庆幸自己找到了向斐然这么个舍友,事少话少打钱爽快,睡觉安静,无不良嗜好,从不带女人回来,对于他带女人回来过夜一事也从不废话一句。   简而言之,是个活得很“简练”、边界感强如结界的人。   把人扛回卧室摔上床后,西蒙塞了一根温度计进向斐然舌底,又倒了杯水进来。   烧到了四十多度,他不禁佩服:“不是早上才从实验室回来吗?这么身残志坚,约会?”   向斐然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西蒙给他喂了一片退烧药,盖上被子,给他四个边角拍得严严实实的:“不行的话,还是去个医院。算了,等排上你烧都退了。”   向斐然被他吵得烦躁,抬了抬两指,让他滚出去。   一觉昏睡到凌晨两点,被晒进八角落地窗的月亮叫醒。   向博士心里有了俗务,醒来后第一反应不是卷过被子继续睡,而是摸手机。摸了半天,怀疑是还在被西蒙挂到了椅背上的冲锋衣口袋里。   向博士心里有了俗务,对此第一反应不是算了懒得烦睡醒再说,而是掀开被子下床,去找手机。   屏幕上果然是一叠的未读讯息,夹杂着十几条whatsapp未接听通话。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倚着书桌,一边喝着,一边逐条翻开。   全是商明宝的。一会问他到家没,一会问他是不是死路上了,一会说要找911破门而入,一会说找不到他家。   为了知道他的地址,她甚至去找了伍柏延。因为正常来说,那种规格的晚宴需要送一份纸质邀请函,伍柏延那里应该有登记。伍柏延在派对上接到她的来电,心里一动,特意走出别墅,找了一个僻静的院落一角。   听她张口就问向斐然,伍柏延脸色挂了下来,戏谑地问:“怎么?在我这里一见钟情了?”   商明宝在电话那头的音色很正:“别开玩笑,人命要紧。”   伍柏延掏掏耳朵:“得了,发个烧而已,还能死了?你当他是你啊,要人伺候着才能活。”   商明宝来气:“你到底给不给?”   伍柏延也冷冷的:“没有我怎么给?”   在商明宝撂电话前,他意识到什么,脸色变得很难看:“你怎么知道他发烧?你们见过面了?”   商明宝没理他,径自把电话挂了,但答案不言自明。   最后一条来电是二十分钟前,也就是一点半。向斐然喝完了杯中水,回拨回去。   商明宝接得很快,问:“活的吗?”   向斐然勾了下唇,走到积雪未化的八角窗边:“活的。”   月影的明暗交融在他匀实的肌肉上,他推开半扇窗户,让冷风吹散室内热气,接着从床头那堆书的顶上抄起烟和打火机。   商明宝显然是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你死了。”   向斐然抿了口烟,认真地回:“没那么脆弱,暂时也不太舍得。”   又互相问候了几句,该挂电话了。商明宝脑子一抽,问:“那我家还没收拾好呢,你什么时候还有空?”   “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要住那里。那里有你现在的衣帽间大吗?”   “……”   没。   “你别管。”商明宝强行含糊过去。   向斐然笑了笑:“好,不管。明天有空,几点?”   “嗯?”商明宝疑惑一声:“你上次说星期天没空的。”   “刚空出来。”   为了什么而空出来的,商明宝不敢问了,直觉这个问题有点危险。心已经提前预知到了危险,而变得七上八下地预警。   她报了个下午稍晚的时间,这样他能休息久一点。特意将这一点邀功似的讲明了,惹来他一声笑:“谢谢。”   商明宝第一次跟他聊电话,只觉得电波有害,怎么他嗓音前所未有的好听?   挂电话前,她卷着丝被对他说晚安。   向斐然也回了一句晚安。   想到什么,月色中,他眸色倏然暗了,顺势捻灭烟起身的同时,问:“那颗痣,你找到了吗?” 第23章   痣。   痣在她的右边耳朵, 耳廓偏下的位置,背面,小而轻的一点, 比眉笔的痕迹重, 比眼线笔的痕迹轻。商明宝是让苏菲举了一面大镜子站到她侧后方,利用反射后的画中画才找到的。   连苏菲都惊奇:“这里原来有一点痣啊,我以前都没注意。”   商明宝将头发抿过耳朵:“我也没注意。”   苏菲放下镜子,笑说:“谁看得这么仔细?”   这样亲密的视角,她马上就联想到了让商明宝伤心了两三个月的钟屏, 脸色一变:“小姐,你是不是又想起那个姓钟的了?还是他又来找你了?”   很奇怪, 钟屏这个名字像是久没在商明宝心里出现过了, 此刻一听, 脸上先愕了一下,才说:“没有,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苏菲把镜子收进柜子里,絮叨:“你前段时间还动不动就坐着发呆呢,什么事都干不了。哪有这么快, 说好就好了?”起身后笑笑:“要真能好这么快,你还用难受一整个秋天?”   但苏菲说完以后, 确实也发自真心地疑惑了,因为在她看来, 商明宝的确一夜之间从伤害中痊愈, 又成为了一个焕然一新的、兴高采烈的人。   过去的那些,被什么好的东西一笔勾销。   商明宝走出衣帽间, 轻声但稳重地叮嘱苏菲:“以后不要提他,尤其是……”   “尤其是?”   商明宝含糊了一下:“尤其是在我带回来的客人面前。”   苏菲笑她多此一举, 她怎么可能如此没眼色,说出这么有失分寸的话?   -   翌日的纽约是个常见的阴天。   廖雨诺昨晚在派对浪到了四点多,没回家,敲了商明宝公寓的门。苏菲让佣人伺候了她一顿简单暖胃的早餐,又把醉醺醺的她塞到淋浴间里冲了个澡,才允许她去找商明宝。   她精神头好,第二天九点多时跟商明宝一起醒了,问她进展。   “什么进展?”   “你跟你斐然哥哥的进展咯。”   “你也知道是哥哥,还问。”   廖雨诺跪在床上,笑得肩膀发抖:“对唔嗨住啊,不知道你的‘哥哥’原来是真的‘哥哥’。”   商明宝大早上就被她揶揄到,抬腿踹了她一脚。廖雨诺倒回到床上,拿起丁零当啷挂了一堆水晶宝石的手机,“那你今天什么安排?陪我去苏豪逛逛咯?”   “待会儿去95街摆摊,下午三点见斐然哥哥。”   廖雨诺:“……”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吐哪个槽,但相比起来,还是大小姐去摆摊一事显得更炸裂:“摆摊?你认真的?”   商明宝点点头:“对啊,证件手续都已经办好了。”   上西区95街附近有一片可以摆摊的周末市场,她已经让苏菲提前了解过,并进行了申请。   廖雨诺瞳孔地震:“what?你卖什么?”   “首饰和衣服。”   廖雨诺盯了她半天,发现她真的没在开玩笑:“商明宝,你别告诉我,你要拿你那些顶级珠宝去摊子上给人挑挑拣拣,佳士得跳出来骂你扰乱行情的你知唔知!”   “冇啊,我从义乌进了点货。”   廖雨诺:“holyshit!你们商家要破产了?你怎么连义乌都知道了?!”   商明宝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   因为家里实在太有钱,于是大师说她“命里多金有波折”一事就显得分外凝重。   大师还说她的钱不接地气,要多摸摸几美分几美刀这种三瓜俩枣的,才能稳住她空中楼阁般金灿灿轻飘飘的命格。   大师确实是高人,别的豪门名流想找他算一卦还得看他心情,因此他说得再滑稽离谱温有宜也是当个事认真琢磨的。   何况整个事情捋下来,温有宜认为,这事对商明宝并没有害处。她花钱确实如流水,一个月上百万不眨眼,能改一改这样不知人间疾苦的脾性,对她日后应该有帮助。   商明宝是从自己所有信用卡银行卡都被停了之后才意识到,温有宜是来真的。从她现在一个月只有十五万可以支配,要照顾到吃喝拉撒买东西和人情往来,十分捉襟见肘。   好在前两天跟爸爸撒娇耍泼时,爸爸心软,说她要是能自食其力赚到几块,他就乘以百倍打给她——前提是偷偷的,得瞒着温有宜。   商明宝盘算了一下,假如一个周末能赚一千刀,那就能对冲到十万美金,这还犹豫什么?跟认识的内地留学生浅聊了一下,立刻便让苏菲挂上软件聊外贸了。   廖雨诺听完后叹为观止:“拉黑,马上把这个大师拉黑,坚决不能让我妈联系上他!”   但她很快又自嘲地一笑:“算了,她也只会算自己下半年牌运好不好,不会想到算我的。”   早午餐已准备好,两人转移至餐厅。   廖雨诺灵光得很:“等下,我把你货包圆了不就好了?你随便定价,我就当个冤大头,你有多少货我就all in你多少,然后你再拿着账单去跟你爸对赌,”打了个响指:“bingo!我要得不多,分我一成就可以了,怎么样?”   苏菲向来对廖雨诺严防死守的,一听她又在胡扯,赶紧上来打岔。   吃完早午餐,潦草地化了个妆,商明宝随便套了条瑜伽裤和灯芯绒夹克,一边走一边给自己扎了个乱七八糟的丸子头,问廖雨诺:“你去吗?”   廖雨诺:“分我。”   “分分分。”      下了楼,司机已到,苏菲也已经让工人将今天的货搬上了后备箱。   廖雨诺掩唇:“哦我的天呐,瞧我们三百万的宾利,居然放了足足三百美金的货耶!”   商明宝:“……”   受不了了,踢了她一脚。   到了目的地,她麻利地从兜里掏出预先打印好的各类许可证、报税证明以及付款二维码,又拆开亚克力收纳箱,将漂亮的首饰置物架、盘子摆了出来,之后喊了声只顾录像的廖雨诺:“别愣着,把衣服挂起来。”   廖雨诺这会儿真有点佩服她了:“你怎么搞定的?”   这些事情,对于做惯了的人或者普通人来说也许很容易上手,但对商明宝来说,难度大概等同于把一个乞丐按在餐桌前不出错地吃完米其林十三道碟。   商明宝其实也做了很多无用工,而且有苏菲的帮忙——苏菲是万能的。   因此她只是谦虚地说:“随便试试,错了又不丢人。”   她进的货都按照自己喜好来,五颜六色的多宝珠串,风格强烈的少女衣裙,以及作为搭配的一些陶土娃娃,整个摊位风格十分少女可爱。   “定价呢?”廖雨诺问。   衣服的进货价,只要20块人民币,折合成美金也就是不到4块,商明宝不太确定地问:“五块?”   廖雨诺心狠手辣:“五十!”   摆摊开始了。   事实证明,有时候什么都准备齐全了,但还是会夭折在第一步,比如,对经过摊前的客人热情招揽。   商明宝招揽了,声音比蚊子轻,只有廖雨诺能听到。   撞廖雨诺胳膊:“你来。”   廖雨诺也迈不出这一步:“我又没跟我爸对赌,我不来。”   有客人问裙子怎么卖,商明宝弱弱地伸出一只手:“……”   客人:“fifty?”   商明宝:“f、five……”   客人火速挑选五件扫码付款,商明宝一按计算器,亏了:“忘记算上税和摊位费了。”   廖雨诺:“……都跟你说了是五十!五十!”   “很黑心啊!”商明宝暴躁。   “你买的五千万的珠宝成本也只要五百万!都不到!”廖雨诺比她更暴躁。   向斐然提着一兜子药和一个三明治经过时,只看到两个人托着腮蹲在一边,谁也不理谁。   他起先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商明宝应该跟均价20刀的周末集市扯不上关系。而他之所以过来,是因为他有一些标本画托管在这里的一家店铺,日前对方联系他说有一副的松果脱落,希望他能来处理一下。   向斐然在她的摊位对面站了许久,商明宝都没有发现。   过去两个小时中,她的收款码被扫频率不高,社交码倒是被扫了上百次。   这里靠近哥大,住着很多留学生,尤其是亚裔。虽然哥大不缺美女,而商明宝今天又穿得乱七八糟的,但不妨碍她唇红齿白,是阳春下的雪,清新而突出。   商明宝早就被骚扰得不胜其烦,起先还热情招呼,后来发现比起买漂漂亮亮的珠珠串串,这些人在二手群里流通蛋白粉和哑铃的可能性大概会更高一点……浪费她时间!   因此,当又一双显然是男士的腿站到她面前时,她连理都懒得理,头也没抬。   向斐然蹲下身,因为病着的缘故,沐浴在阳光下的肤色很苍白,跟黑色口罩形成鲜明对比,   开口,嗓音比平日哑了几分:“迷路,帮朋友,还是社会实践?”   商明宝身体一僵,猝不及防抬头,跌入对面晦沉戏谑的视线里。   单薄的眼皮底下,眼眸漆黑如星。   见她还愣着,向斐然不得不勾下了一点口罩:“认不出?”   廖雨诺反应比她快,一个箭步冲过来,全自动孔雀开屏道:“向先生?”   向斐然更正她一本正经的称呼:“叫我斐然就好。”   “哦……”廖雨诺一字一顿地念:“斐、然。你还记得我叫雨诺吗?上次忘了告诉你,可以叫我cheese,cheese cake的那个cheese。”   她故意的,谁让商明宝生闷气不理她。   商明宝果然更生气,蹭地一下站起来——腿太麻了,吃痛哀呼一声,被向斐然扶住。   廖雨诺眨眨眼:“你看,她不让我叫你斐然,那加个哥哥吧,斐然、哥哥?”   向斐然神色毫无变化,声线也很平稳:“幸会。”   隔壁餐车在卖鲜榨果汁,他借口请她们喝东西,不动声色地走开。   商明宝拧廖雨诺胳膊:“不许对他这样!”   向斐然回来时,两人已经达成阵线和好如初,廖雨诺将商明宝往他身边推了一推:“你们去逛,这里交给我,我看着。”   向斐然便把手里的果汁递出去。   这片集市不大,但人流量还可以,管理方会预先审核各个摊位的东西和品类,因此还算有趣。正好到了下午也出了点太阳,不像早上那么阴惨惨的,附近的居民也都下来散步遛狗了。   商明宝逗了会儿一条一直缠着她的边牧,起身时,扶了扶丸子头:“早上出门急……”   她现在很后悔,不应该穿条瑜伽裤就出门的,那件棕色的咖啡色灯芯绒外套非常吃妆容,她今天四舍五入根本就没化妆,也许看上去很暗淡。   向斐然把果汁递还给她:“你的意思是,下午见我会换身衣服?”   商明宝嘴硬道:“那当然,我是讲礼貌的人。”   找了处石阶坐着晒太阳,向斐然把三明治递给她:“我猜你应该没吃东西。”   “你不是也没吃?”商明宝可不忍心抢一个病号的午餐。   向斐然的眼神看不出撒谎:“我吃过了,这是给我室友带的。”   商明宝便接了过来,拆开包装纸,金枪鱼和黄瓜、芥黄酱的气味很引食欲——虽然在此之前,她还没有吃过这种外带快捷食品。   在咬下第一口前,她停住了,说:“你、你转过去。”   “什么?”   “这个太大了,吃起来不好看。”商明宝认真地说,耳朵红红的。   向斐然:“……不至于。”   “转、过、去。”她冷冰冰地说。   向斐然只好站起身:“我去买杯咖啡。”   商明宝看他真的走到一辆咖啡车前,才转过身背对他方向而坐,认真地吃了起来。   向斐然特意跟咖啡师说:“你可以慢慢做。”   咖啡师是个热情的拉丁裔,一边摸鱼一边跟他聊:“你女朋友真漂亮,看上去真小,成年了吗?”   向斐然口罩下的唇角勾了勾,只回答了后面那个问题:“十九岁。”   话题果然又落在了“你们东方人是不是有长生不老药”身上。   他刻意消磨到了商明宝吃完了那个三明治并擦完了嘴、补上了口红后,才回到了那边。   “现在可以喝咖啡了?”他递过去一杯拿铁,意有所指地问。   商明宝点头:“做完手术后就可以喝了,虽然医生说有复发的风险,但是目前还没有出现过。”   射频消融手术不是百分百有效的,许多病人做完后还会复发,于是便去做第二次,但是风险系数当然也会相应上涨。   他们默契地都没有提人工呼吸这件事。   “斐然哥哥,你怎么会刚好出现在这里?”   向斐然便跟她说自己住在96街,而这里有家装饰品古董店在卖他的标本画。地方不远,商明宝跟着他一起从街巷里穿过去。集市的人声渐远了,四周安静下来,脚步最终停在了一家从门口开始就堆了各种柜子灯具的家具店前。   老板是个高个儿白人,很瘦,叫斐然“Felix”,行事简洁,说已经把那副坏了的标本画放在工作台上了。   见了商明宝,少不得调侃一句:“你是felix的女朋友?眼光真不错——你们两个都是。”   向斐然穿过昏暗狭长、亮着灯的店内,没回应,于是商明宝只好磕磕绊绊地说:“不,其实我是……失陪。”   她抿着唇,亦步亦趋地跟着向斐然。可恶,走这么快,都没给她留下解释的时间。   后方的工作间里是一张立式工作台,上面很乱,显然老板没少在这儿修东西。向斐然拆开玻璃框放到一边,用一柄小小的尘刷刷干净松果掉落后磕出的碎屑。   这是一幅画与物结合的立体装饰画,背景是笔触细腻的植物科学画,上面则用胶水固定着已经经过处理的植物果实、叶片与枝桠。   室内安静,只听到刷子的刷刷声。光线昏暗,只有工作台前的台灯明亮,照着向斐然低垂的、专注的眼。   过了会儿,向斐然交代她:“我要上胶了,气味不好,你去外面等。”   商明宝反坐在一张椅子上:“不要,等下他又开我玩笑。”   向斐然放下刷子,目光检查着画,头也不抬地说:“你解释一下就好了,虽然当我女朋友可以获得他一点优待。”   “什么优待?”   “比如一杯年份够久远的特调。他以前是很有名的调酒师,拿过国际金奖。”向斐然漫不经心地说。   商明宝心里乱跳,半咬着唇:“真的?那他看穿了怎么办?”   向斐然抬起眼眸瞥向她,似笑非笑:“那就等他看穿了再说。”   他戴上手套,给胶枪插上电,等加热的数秒中说:“好了,去吧,钱Becca小姐。”   商明宝恨他这会儿还要揶揄她,哼了一声,撩开档帘出去。   店里没有客人,老板果然坐在柜台后自酌自饮。在他身后的柜子里,陈列着数十瓶各色酒瓶和奇形怪状的酒杯。   不等商明宝说什么,老板先哈哈大笑起来:“我猜felix肯定告诉你,如果你是他女朋友的话,我就会给你调一杯我的经典之作。”   商明宝鬼灵精地说:“他说你很厉害,我不信,你有证据?”   老板便跟他自报家门,让她Google一下,“By the way,这杯叫做‘芳地’的酒,曾经的拍卖价格是三千美金一杯。”   商明宝“wow”了一下,没碰手机,歪了下脑袋说:“那我有这个幸运尝到吗?”   老板更笑:“不行,因为你肯定不是他女朋友,你是来骗酒喝的小妹妹。”   商明宝眼神一闪,镇定地回:“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肯定不喜欢你这个类型,你看,你太little girl了,我认为Felix这样的男人应该喜欢更美艳性感的女人。”老板老神在在地说。   他用的词是“definitely”。   如果说之前是玩笑,那么这一句后的商明宝,就真的是在努力进行表情管理,不让自己的笑难看下来。   “Well……”她找不到话说,缩在袖口里的手指勾着手心。   “谁说她肯定不是我女朋友?”向斐然撩开门帘出来,单手勾住商明宝的颈项,将她以亲密无间的姿势拥到怀里,唇瓣在她耳边轻声:“不碰你,别紧张。”   他口罩不知什么时候勾到了下颌,嘴唇不可避免地擦过了商明宝的耳廓,带起了一片不受控的绯红。   老板在饶有兴致的旁观下迎来了他意味明确的一瞥:   “还有,我肯定我喜欢她的类型。”   他用的也是“definitely”。   老板服了他,一边翻白眼一边笑着举手投降,骂骂咧咧地滚过去调酒了。      商明宝站在向斐然的身边,心跳未定,给了自己默数的五秒。五秒后,她的心跳没有好转,在如雷的心声中,她放纵了自己,将手塞进他的掌心。   “斐然哥哥,你不介意装得像一点吧。” 第24章   向斐然只僵了很短的一瞬, 就毫不犹豫地牵紧了商明宝的手。   被他手掌包裹的感觉很陌生,他的手很大,掌心温度灼热, 更衬得她的手柔软而凉。向斐然牵着她, 像捞着一段沁了水的丝绸。   商明宝咳嗽了一下,往向斐然身边挨了一步,欲盖弥彰地说:“这样就不会穿帮了吧?”   “不牵也不会穿帮,穿帮了也不会怎么样。”   他脸上神情自若地的,看不出一点情绪波动, 一手牵着她,另一手打开柜台抽屉, 从里面捡了一枚琥珀出来。   商明宝抿了下唇:“那你松手。”   刚要抽动, 向斐然便紧了一紧:“别半途而废。”   商明宝果真不动了, 依过去跟他一起看那枚琥珀:“这是什么?”   商明宝对彩宝钻石是有研究的,对于这些高珠不常用的文玩玉石了解便少了。她只觉得这它金黄剔透, 里面凝固的东西纤毫毕现,仔细看,似乎是一朵花。   向斐然答她:“缅甸金珀。”   “就是琥珀?是真的吗?”   “是真的。”   “那里面的是什么?花?”   “是一朵非常完整的花, ”向斐然非常自然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枚放大镜,一一展现给她, “你可以看到它的茎、花托、萼片,这是它的花瓣, 这是花柱和柱头。”   在这枚拇指大的金珀下, 这朵花细如丝线,薄如蝉翼, 但形态完整而栩栩如生。周围一同被凝固进去的浮尘、碎叶,形成一串飘花, 是生命的意犹未尽的省略号。   商明宝认真地看着,不由得问:“这是什么时候的?”   “白垩纪末期,距今一亿多年。”   “一亿多年?”商明宝懵了。   “是的,在早白垩纪,这个河谷生长着大片的水杉林,也许在某一次天灾中,受伤的水杉流淌树脂,将沿途所有的东西都包裹了进去,包括了这朵花。这是它最盛开的时候,它舒展蓬勃的姿态被猝不及防地凝固,经过一亿年地底的高温、高压与黑暗,在又一次的地质运动后终于重见天日,并从缅甸越洋而来,出现在了此时此刻你的眼前。”   他语速匀缓而口吻平淡,似乎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正好老板端着两杯鸡尾酒出来,向斐然便将这枚金珀收在手里,跟商明宝一起返回到他的柜台前。   他吃了退烧和消炎药,只能谢绝老板这杯价值千金的酒,老板便都推到了商明宝跟前。   “行不行?”在商明宝要喝第二杯前,向斐然虚虚地压住了杯口,端详她的瞳色。   商明宝没什么上头的感觉,只面色更红润了一些。“嗯”了一声,鼻音酸软道:“男人不能说不行,女人也不能。”   向斐然:“……”   要不还是别喝了。   但是商明宝最终还是把两杯都喝完了,四舍五入一下,觉得自己立赚六千美金。   告辞前,向斐然将那枚琥珀示意给老板看了一下,并很爽快地刷卡付了款。他没问价格,商明宝也没看到他究竟刷了多少钱。   “我现在相信她是你女朋友了,因为你从没有这么出手阔绰过。”老板不忘揶揄。   商明宝反倒不好意思,她料想这个东西应该不便宜,向斐然也没说这是送给她的,老板这么一调侃,他反而难办。   便解释:“这不是送给我的。”   向斐然将礼盒塞到她怀里,像看傻子的眼神:“不是送给你的,还能送给谁?”   商明宝还想说什么,被他牵得跌撞一步。老板在身后喊:“打了九折也不说声谢谢!”   向斐然没回头,抬起手扬了扬,算是谢过。   出了门,他牵着她的那只手紧了一紧,继而了无痕迹地松开了,没有留下任何挣扎或不舍的成份。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将手抄进了口袋,仿佛怕冷风吹散温度太快。   商明宝将那个礼盒也收进灯芯绒夹克的衣兜里,没话找话地问:“那朵花有名字吗?”   她没想到真有。   “Lachnociona terriae。”向斐然答她。   “什么?”这也太拗口了。   “拉丁学名。中文名暂时还没有。”   “那叫它明宝花怎么样?”商明宝异想天开地问。   “恐怕不行,”向斐然好笑地瞥她一眼,“因为按定年来说,它出现在白垩纪,目前关于被子植物出现年代的假说及化石证据支撑,学界普遍接受为白垩纪起源、末期爆发,因此……”他顿了一顿,眸底笑意加深:“它算是被子植物里的老奶奶,你是吗?babe同学。”   商明宝窘了一下:“不行就不行,干嘛叫我老奶奶……”   她清清嗓子,面颊如有蚂蚁在挠:“干嘛突然送我礼物?”   向斐然漫应道:“重逢见面礼,不用太当回事。”   商明宝将手抄进兜里,指腹摩挲着礼盒的边角。   这是一亿年前的礼物,一亿年前的花,她怎么能不当回事?他说这句话就是犯规的,明知是她做不到的。   “你明明知道我会当回事。”商明宝轻轻地抱怨。   向斐然垂下视线:“会当哪一回事?”   商明宝被他问得心底一震,与他对视着,失了语。   她没回答,气氛微妙地沉了一下。   转过街角,集市的喧闹又再度闯入他们的世界。   “为什么会想到摆摊?”向斐然淡定地重启了一个话题。   商明宝将那些玄学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怕他笑,先发制人说:“你不许笑。”   但向斐然早就已经笑开了,微哑的笑声闷在口罩里。   “那你呢?那些画,挂在店里的,是你做的?”   那些标本画风格独特沉静,是很有质感和美感的装饰物。向斐然最开始只是挂在网上,是老板主动联系了他。有店铺寄卖托管,他乐见其成。得知那些画一幅卖500-1000美金时,商明宝震撼了:“多少?”   向斐然重复了一遍:“里面有很多落果是世界各地的保护植物,或者分布地较为狭窄集中的物种,收集不易,有一定的稀缺性。”   对于自己那些精细绝伦的植物科学画,他只字不提。   商明宝没有求他教自己,而是迅速明白了一件事,摆摊的收入杯水车薪,如果不是爸爸给了她百倍的对赌承诺,她摆上一整天也买不来自己的一个抓夹。也许要找到自己真正独特、擅长的东西,并且定位到给得起钱的人群,才能养活自己。   天啊,揾钱太难了!为什么她不是商业奇才,这样大哥和大姐就能分点业务给她,她万众瞩目她缔造商业传奇,她把大哥从董事局的位子上拉下来,她成为位高权重举重若轻的细商董,包养、包养……   “你在想什么?”向斐然冷然的声音插入耳中。   商明宝心虚耳热:“没……在做梦。”   “什么梦?”向斐然喝了口咖啡,不经意问。   “斐然哥哥,你对……你对那种被富婆包养的好看的男孩子,怎么看?”   向斐然睨她一眼:“没接触过,不怎么看。”   “你不排斥吗?”   “跟我没关系,用不着我来排斥。”   “那要是有富婆想包养你呢?”   向斐然呛了一口,淡定擦擦嘴:“包养我……给她代写论文吗?按篇收费就可以。”   “当然不是!”商明宝气道,小小声:“包养就是那种包养咯……”   向斐然提着咖啡纸杯的杯口,好笑地看着商明宝:“商明宝,我们来聊聊你三观是什么时候开始歪的。”   商明宝大窘:“我又没说是我……”   话赶话聊到这儿了,她开始瞎扯:“帮我朋友问,朋友。”   向斐然一只手好整以暇地撑到了墙上,将她困在怀里:“那你告诉我,你哪个坏朋友这么不开眼,想包养我?”   商明宝脸红得厉害,故作镇定道:“一个漂亮朋友。”   “哦,漂亮朋友。”向斐然微挑眉,“多漂亮?”   商明宝:“……”   “跟你一样漂亮?”   “……”   向斐然的目光垂落在她嘴唇上:“那不如,见个面看看。说不定我不仅不用她花钱包养,我还倾家荡产倒贴她。”   气氛太坏,商明宝一边骂他三观跟着五官走一边落荒而逃。   逃回到廖雨诺的摊位那儿,廖雨诺问:“你的向博士呢?”   向斐然还有些数据要处理,因此先走一步,之后直接去五十六街那边找她。   廖雨诺八卦心旺盛:“有没有进展?比如……接吻?”   商明宝还是搬出哥哥那一套,廖雨诺直接拆穿她:“骗骗姐妹得了别把自己也给骗了,你看他的眼神根本算不上清白,他要是亲你,你怕是今天昨天都分不清,直接缴械投降。”   她还讲了许多露骨的词汇,商明宝都没耳听,让她小声点,粤语在这里可不是什么加密语言。   商明宝拿手背贴脸:“可是如果分手了,不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你想这么远?”廖雨诺为她的未雨绸缪感到好笑,随意道:“那你就跟他当一辈子的朋友,看他跟别人娶妻生子咯。”   “也许我没有那么喜欢他。”商明宝设想了一下向斐然跟别的女孩子谈恋爱结婚的画面,觉得心跳还算稳定,“我是对他有好感的,但没有很喜欢,不是非他不可。如果谈过以后分了,反而失去一个不错的朋友。”   廖雨诺没想到她如此冷静清醒,与她每天嬉笑玩乐单纯无忧的模样简直有天壤之别。   “也就是说……”连廖雨诺都有点不确定了,“他对你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人,但不一定要是男朋友,或者有爱情的人。”   商明宝点了下头:“嗯。”   “那我去追了。”廖雨诺故意道。   “如果换个女孩子追他,我无所谓,我不让你追是因为你没有真心,而且这样我们三个人都会很尴尬。”商明宝无比有条理地说。   廖雨诺捋了一下,“等等,等等等等,我们设想一下,假如,现在他交往了一个女朋友,你的反应是——?”   “送礼物,保持距离。”商明宝不加思索地说。   廖雨诺哑口无言,竖起大拇指:“我真小看你了,babe,你是这个。”   “我不能喜欢他的啦,”商明宝一边开始收摊,一边轻声说:“注定没有结果的事,就不要多此一举了。”   廖雨诺看着她,先问:“怎么这么早收摊?下午六点才结束。”   “这个没意思,赚不到钱。”商明宝回她,想了一想,拿起马克笔,将上面的价钱划掉,写上大大的$1,摊也不收了,直接清仓。   廖雨诺本来也就是出来玩的,便又陪她坐了下来,看她接待了两个顾客后,若有所思地继续问道:“你当时跟钟屏时,想过这些吗?他虽然是明星,但你妈妈应该也不可能允许你嫁给他的,这点你应该清楚吧。”   商明宝愣了一下,垂下眼睫:“嗯。”   “那你为什么还开始了?你特别喜欢他,所以宁愿飞蛾扑火?”   商明宝愣了愣:“做手术前,把所有的关注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不开玩笑,他那些演讲采访,我都会背。我觉得他很励志很勇敢,正面激励到我了。手术以后,他追我,我没想太多,觉得很梦幻,而且有上天眷顾我的感觉。别的我没想太多。”   而且钟屏毕竟是个中老手,在名利场的染缸中早就练就了一手好演技、好骗术,他要拿捏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易如反掌。   商明宝又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小哥哥特别厌恶他,也许那时候我还有一点为了他跟全世界为敌的叛逆,是不是很好笑?”   “好笑。”廖雨诺干巴巴地哈了三声:“所以,你明明可以随便谈个恋爱,单纯地eoy恋爱本身,但你就是不能把这件事的对象改成你斐然哥哥。你有没有发现这一点?”   客人来询问,商明宝让他们自助买单,怔怔地跟廖雨诺对视一会儿,抿唇笑道:“也许是因为他太好了,而且我没那么喜欢他。”   她太坚持“没那么喜欢他”这一点,廖雨诺被她说服,“好吧,你是当事人,你说了算。”   在“通通一块,全场一块”的魔力下,货品清仓很快,商明宝叫了司机,那些摆摊的工具直接送给了旁边的一家华裔家庭,跟廖雨诺两人一身轻松而归。   廖雨诺约了人喝酒,商明宝将她在半路放下了,让司机送她去五十六街的公寓。   距离会面还有四十分钟,商明宝掏出钥匙,在推开门时,心情就已经紧张起来。   怎么回事?他又不在里面等她,有什么好紧张的?   她脱了衣服,简单冲了个热水澡,换上一身舒适的家居服。   没什么曲线,虽然粉色桃心的刺绣纹很甜美,但确实跟性感美艳搭不上边。   要不要换那身纯白蕾丝的?虽然也不美艳,但应该更唯美。   她只是略想了一想,就立刻打住了自己。向斐然是来帮她收拾新家的,不是来欣赏她的家居服的。新买的床垫、书桌都会在今天送到,那些她搞不了。   护了肤后,商明宝将外套挂上衣帽架,手往衣兜里一掏——   空的?   她神色一变,连忙摸进另一边口袋——依然是空的。   不可能。放裤子口袋了?不对,她今天穿的是瑜伽裤。   那股淹没到心口的慌张不讲道理也不给她喘息之机,她神情空白,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廖雨诺:“cheese,你有没有捡到一个白色的纸盒,是首饰礼盒,上面印了字样是——”   廖雨诺干脆地答她:“没有。”   “没有吗?那你有看到过吗?是不是清仓的时候——”   “也没有,完全没印象。”廖雨诺问:“是什么很要紧的东西吗?”   是一亿年前的花。   安静而美丽地凝固住了,拥有一个奇怪的拉丁文名,无法被她记住。   商明宝咽了一下,迫使自己喘了口气:“不是很要紧,没关系,我再找找。”   她贴墙坐在地板上,闭上眼努力回想,拨出电话给司机,努力镇定,字字叮嘱:“找仔细一点,把整个车子每个角落都找一遍,尤其是座椅底下,或者门缝。”   司机得令,想挂电话,听到商明宝说:“别挂,就这么找,有什么随时告诉我。”   司机只能一手掌着手机,一边俯身,从后座开始细细地搜寻,将地毯也掀开。   在这通话的一分二十秒内,商明宝不敢让自己心跳太响,像用一根细线吊着、悬着。心跳太响的话,会让她错过对方的第一答复。   胸腔里是空的,似有穿堂风。她的脉跳落不到实处。   “找到了。”   像一柄锋利的刀划开了罩在她脸上的塑料薄膜,她可以呼吸了,本能地说了句:“太好了。”   她自己没发现,司机却听得清楚,说道:“小姐别哭,我这就给你送过来。”   哭了吗?商明宝下意识抹了下脸颊。   没有哭,只是声音里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欣喜那么强烈,以至于让司机以为她是喜极而泣。   那枚金珀在向斐然抵达之后,才被送上了门。   向斐然是有时间观念的人,提前了十五分钟到达。商明宝原以为是司机,满面笑容地去开门,一见是他,反而怔了一下。   向斐然将她神情的变幻捕捉地清楚:“约了别人?来得不巧?”   他很自然地打算回避,脚步往旁边让了一步。   商明宝连忙打开门:“不是,我以为是司机。真的。”   向斐然点点头。室内氤氲着一股浓郁但又带点清新的花香,从浴室蒸腾出来的热气漫漶在通往卧室的通道中,令人很容易便猜到她是刚洗了澡。   向斐然换下篮球鞋,摘下口罩。想问商明宝今天需要帮什么忙时,门铃再度响起。   商家的司机穿得比他这个博士正式多了,西装革履的,双手递上一个眼熟的白色硬纸礼盒,道:“卡在后座的地垫和门缝里,幸好你及时问,否则下一回开门,也许就滚下去真找不着了。”   商明宝接过,对他道谢。转身时,看到向斐然双腿交叠,斜倚着玄关的白墙。   “这么快就丢了一次?”他笑了笑,但神情很淡,眸色深沉,在他这副锋利清冷的长相上,明显地显现出一股拒人很远的冷感。   商明宝有些磕绊地解释:“不是,我一直放在口袋里的,可是那个袋子太浅了,今天没有拿包……”   “不要紧。”向斐然站直身体,转身往客厅里走:“东西送你就是你的了。”   送货上门的客人一波连一波,床垫、书桌、梳妆台、沙发椅。商明宝买的都是高级实木家具,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安装,大部份是整装出厂,即使是分部件的,也由送货工人安装。   屋内忙碌不停,进出工人的鞋套在地板上发出来来回回的窸窣声,更显得这一目了然的小公寓十分安静。   商明宝从冰箱里拿出纯净水,挨个给工人分了,最后递给向斐然,用惯用的撒娇语气说:“别生气了。”   向斐然勾起唇,心平气和地说:“没有生气,别多想。这个东西不贵,不要把它当成你的负担。一件出于高兴而送出去的东西,如果最后变成了一件不知道怎么让人处置的负担的话,反而弄巧成拙了。”   最后一波工人离开后,室内彻底安静下来,隔着厚实的阳台玻璃,似乎能听到楼下转角处明黄色计程车驶过柏油路面的声音。   向斐然拧上水瓶瓶盖,问:“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没有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只来了一个小时,负责在旁边监工,顺便用不低的存在感告诉这些工人,这个公寓并不是只有一个女生单独居住。   “还有……”商明宝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因为她根本就没搬过家,不知道要忙些什么,而这里看上去东西也已经准备齐全,只等她入住后慢慢地丰满布置。   简言之,她需要他帮忙的地方已经完成了。   “我请你吃饭,我们还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呢。”商明宝说,“我让苏菲订个位子。”   “改天吧,我还有点低烧,需要回去休息,明天周一,有组会要开。”   他说的是正经事正经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商明宝觉得这些话很冷淡。   “你烧还没好?中午陪我逛街时,也没退么?”   “没退,但没关系,不是会传染的感冒。”   “我不是这个意思。”   向斐然已经越过她身边,客观而冷静的姿态:“babe,我们都还要在纽约待一段时间,吃饭什么的,不急在今天。”   商明宝冲动地拉住他:“你那天明明早就认出我了,为什么不拆穿我?为什么直接就走了?”   她一拉他的手,就知道他的烧真的还没退。   明明是去拉他手,却反过来被他握住。她心里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是被他体温烫的,还是被他如此强势的反客为主而吓的。   向斐然捏紧了她的手:“你真的想知道?”   商明宝的眼眸只敢抬起一半。在他突如其来的强势面前,她忽然变得气势衰弱而胆怯。   “因为我以为你不想再跟我有第二次交集。”   “什么?”商明宝懵了,“怎么可能?无论怎么样,我都不可能……你不问一问就走?”   “因为你的招数太离谱太弱智太侮辱人,明白吗?”向斐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么弱智的表现,我只能认为你在明确告诉我,我们不需要久别重逢这件事。商明宝,我尊重你。”   他的话和词语都咄咄逼人,眼神也很让人陌生。商明宝被他晦沉的视线锁着,咽了一咽:“如果有下次,你也可以不那么尊重我,至少——”   她的“至少”在向斐然的冷笑中戛然而止。   向斐然微眯了眯眼睛:“可以不那么尊重你?”他语气莫名地放轻:“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今天早上起来就在反思自己,昨天因为彼此相认,可以看作是真正的重逢,加上他高烧不退,所以言行中似乎有欠缺稳当、突破边界的地方。   他反思了一上午。   直到去药房买完药,来不及吃一口午饭,在集市上猝不及防再见到她——   他所有的反思都土崩瓦解。纸糊的。假惺惺的。自欺欺人的。   生气?他怎么可能为了一块他送她的琥珀差一点背弄丢了而生气?   他只是必须要走。   因为他今天,烧、没、退。   而她现在居然敢说,你可以不那么尊重我?   她太单纯,根本想象不到他要的是什么。   向斐然薄唇抿着,视线如有实质地停留在商明宝的脸上,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昨天因为发烧,加上高兴,所以有冒犯你的地方,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不是那种会对女孩子很随便的人,尤其那个人还是你,我对你——”   没有非分之想。   商明宝的呼吸已经薄如蝉翼,或者说,蛛丝一样脆弱。她轻而疑惑地从鼻尖哼出一个“嗯”,声线轻轻地颤抖。   向斐然原本的话没有说完,突兀而低声地另起了一句:“我今天烧还没退,说真的。”   商明宝家居服底下的身体,出了细密的薄汗。   她仰着脖颈,仰着巴掌大的脸,目光迎着他的逼视,又受不住似的眼睫一颤,将视线阖了下来:“那你……吃退烧药了吗?”   向斐然扣紧了她细细的手腕,手里的矿泉水瓶被捏的咯吱作响,却谁也没察觉。   那阵咯吱声突然停了。   砰的一声,水瓶被随手扔在了刚拆开塑封薄膜的乳胶床垫上。他空出来的那只手,扶上商明宝的腰。   她的腰肢如此纤细,不堪一握,在他的掌心底下没出息地发软,几乎难以支撑她上半具身体。   是的,她站不住了。被向斐然握在她腰上的力道支撑着,却像是把自己往他手里送。   向斐然垂下脸,鼻尖与她的面颊若有似无地轻触,讲话与呼吸的滚烫轻而薄地拂在商明宝的脸上:“没吃,赶着来见你,忘记吃了。”   这句话是要命的。商明宝张了张唇,想说什么,但下一秒,她蓦地被向斐然折了腰,抵在窗台上。   她终于还是被他坚定、强势地吻住。   瞳孔的怔然和涣散只是一秒,一秒后,商明宝闭上眼,根本无从抵抗,顺从地张开唇,接纳了他的凶狠。 第25章   悄寂的室内, 唇齿厮磨及衣料摩挲的细微声被无限放大。   当这些声音闯入意识领地时,商明宝才猛然确切地反应过来——接吻了!   她不能说自己是被亲,虽然向斐然占据了绝对的主动和强势的引导, 但她……是有所回应的。勾着他的脖子, 折腰,踮脚,将身体的重量依托在他用力箍着她腰的臂膀之上。      她的唇齿是开放的城门,但向斐然没有进入,只是克制地吮她的唇瓣。因为这份克制, 所以加倍凶狠。   脊心骨被窗台一角抵得十分酸疼,商明宝终于坚持不住, 蹙眉哼了一声, 似乎痛苦。   这一声是梦境与现实接壤的旋转陀螺, 向斐然的吻停了下来,顿了一顿, 才离开她的唇。   商明宝脸上烧得跟过敏了一样,是真的很红,燎原之势,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的那种程度。脸红成这样很丢脸,而且一定不好看, 她有包袱,踮起脚尖把自己脸埋进他颈窝, 阻了他的视线。   她现在就能去网上发帖:跟仰望敬重的哥哥接吻了怎么办。   向斐然双手拥住她。她真瘦小, 薄得像一片压制好的标本花,他又抱得那样紧, 臂展显得很有余裕,于是左手便轻轻地盖在了她的后脑勺上。   他没想好开场白, 鼻尖和思绪都被她的香占满了,与体内的高温一同作祟起来,让他暂时想不了别的。过了一个呼吸,他喉结滚了一滚,想说点什么时,耳际传来一句:“这算什么……”   商明宝的声音听上去瓮瓮的,额头抵着向斐然的肩膀。   “对不起,”他开口先致歉,深呼吸一息过后,勾起唇,声音里带着些自嘲,“发烧了不太清醒。”   “我知道!”商明宝像拽住了一根浮木一般,迫不及待地把这句话拽得牢牢的,“脑袋不清醒的时候,是会做一些不可理喻的事。”   向斐然眉心蹙了一下:“这不是不可理喻的事,我不是那个意思。”   “其实我也是。”商明宝语气慌乱地说,烧得绯红的耳朵就在向斐然的眼底。向斐然觉得很可爱,很想亲一亲。但是明明刚刚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对于点到为止地亲吻她耳朵一事,他反而更紧张起来,似乎,这一事的亲密度高过接吻,他很珍重,喉结发紧。   “中午那两杯鸡尾酒很厉害的,后劲很足……”商明宝清晰地说,语气里带着点很自然的埋怨,和苦恼。   向斐然亲向她耳骨地吻停住了,气息屏了一屏,不露声色地问:“什么意思?”   “我不清醒,你也不清醒,我们……”商明宝艰难地启齿,“我们就当作这件事没发生过?”   -   周一上午开完两小时的组会,Tryon教授单独留了二十分钟的时间与向斐然谈天,提前向他透露了那篇有关龙胆科杂交起源的文章会被The Plant Journal接收的消息。   The plant journal是植物学领域内水平很高、影响因子前列的一区期刊,分类学的成果能发表在上面,是很值得庆祝的一件事。Tryon教授向他表示了祝贺,同时提醒他,应当顺着这个方向,深化研究龙胆科的物种分化模式。   文章被高分接收,按惯例要聚一聚,向斐然发讯息,让手下的实习生帮忙订个餐厅,又礼貌地、象征性地邀请教授。   泰伦教授也十分象征性地为难一番,一如既往地拒绝了,说:“我看你今天心不在焉的,怎么,这么快就投入到下一个难题了?不要把自己绷得这么紧。”   这个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非常好笑,向斐然勾了勾唇,不无幽默地回答他:“要保持科研的连贯性。”   “但也别忘了张弛有度。”泰伦教授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实在绷得太紧,这里可是会出问题的。我需要人带队去威斯康星北部进行生物多样性调查,你是最有这方面经验的,有没有兴趣?”   野外调查风餐露宿、强度高,又极占用时间,而且通常来说,这样的横向委托并没有很充裕的经费,因此大部份组员都避之唯恐不急。向斐然本身科研任务就重,泰伦教授是不舍得让他离岗的,但这件事他是最佳人选。   “你考虑一下,明天晚上邮件里给我写答复。”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向斐然不确定他老板是怎么看出他心不在焉、绷得太紧的。他自己并不觉得。   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在写指令时,他的指尖会停下来,并且非常低级地发生窜行这种错误。   手底下带的研究生里,有一个是中国人,过来递了杯咖啡给他,笑着说:“Dr.向,你今天状态不对。”   看到他办公位上的退烧片,这才“哦”了一声:“你生病了?”   向斐然回过神来,接过她的咖啡:“谢谢。”   她却抬了一抬手,将咖啡杯从他面前闪躲走了:“生病了就不好喝这个了,我给你泡点西洋参吧。”   向斐然回道:“不用。”   过了会儿,一杯氤氲着西洋参气味的热水还是摆到了他的手边。   “今天就不听你话了哈。”女生说。   她会这么说,是因为向斐然沉默寡言,治下严格,她和另外两个实习生都有点怵他。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在他手底下做事进步很快,因为他不藏,倾囊相授,发文章带共一也很爽快。这是在自己领域内绝对自信才能做到的坦然。   女生目光在向斐然心不在焉的侧脸上停留数秒,主动问:“向博士,餐厅订好了,确认一下是晚上六点,对么?”   向斐然点点头。   他话实在少,她顶多多站了五秒,就识趣地回到了自己的电脑前。   向斐然没喝她泡过来的那杯西洋参,一直含着甘草片润喉。   并非他对她有什么意见,而是他不习惯别人介入他的生活细节。   昨天一吻后,直到晚上就寝前,他都没说几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嗓子干疼得厉害。   大概是上火,甘草片也救不了急。   昨天最后,商明宝非常自然地用“酒劲上头”来解释了一切,说:“而且斐然哥哥你长得这么帅,我也很难拒绝……”   她对自己的“□□熏心”这么坦诚,令向斐然眯了眯眼,气息沉冷,一句话都懒得说。   “我们才见第二面,有一点错轨是正常的,我们只要把它修正就好了!”商明宝很认真地提出解决方案:“好不好?就当date了。”   date。   纽约的date文化独树一帜,一对男女可以喝酒接吻牵手上床,但是别问,问就是“只是朋友”,问就是“我们还在date中”,问就是“还没做好确切的了解和准备是否要跟Ta开始。”   商明宝说出这个词后,向斐然眸色更沉,一言不发,干脆地又吻了她一次。   商明宝被吻得晕晕乎乎,呼吸都被他不客气地占满。   怎么办,从这些没出息又沉沦的反应里,她很难说自己对他“没那么喜欢”。   是不是因为他太会吻了啊……?   第二次吻停下来时,商明宝满面绯红,程度比第一次稍浅一些,但眼眸里水雾迷蒙,一开口,鼻腔都被他亲得有点堵了。   “你干什么啊……”她带着鼻音埋怨。   向斐然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不废话,直接问:“什么时候date第二次?”   商明宝短促地:“啊?”   啊???   “不,这个是错误的——”她茫然且错愕地瞪着他,手和嘴的表达都很混乱:“我们、我们要适可而止……”   向斐然“嗯”了一声,一副问实习生的冷静语气:“为什么是错误的?”   给你个机会说说看。   “因为,你是哥哥,我是妹妹——”   “我很确定我没有你这个妹妹。”   “……”   商明宝宕机了好几秒:“我、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们的感情就好像……唔,契弟契妹……”   向斐然截断她:“谁告诉你的?”   “……”   “我说的?”   “……”   “我不记得我说过。”   “……”   商明宝口干舌燥哑口无言又无所适从,最后变为一股交织着羞涩的恼怒:“向斐然!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追你。”   他两个字说得快极了,就连着她的尾音;也干脆极了,眼也不眨,不带一丝拖泥带水。   商明宝一句话都说不出,但刚刚才平复下来的脸色又迅速地染了回去,她此时此刻的混乱堪比十八辆车连环追尾,怒气冲冲地推了向斐然一把:“出去!出去出去出去……”   公寓就这么屁长点距离,她一边推一边骂地赶他到玄关,想一鼓作气摔门时,那扇门被他当机立断地按住了。   “所以,下一次date是什么时候?”他冷酷问,那张多看上几秒就会让人精神错乱的脸被越过哈德逊河而来的午后阳光照亮,苍白,深邃,冷峻得有一股别说废话的坚定感。   商明宝张口结舌,脑子里下意识地搜索着日历,但下一秒清醒过来,恼羞成怒地把他推出了门外:“没有下次!”   砰!门几乎是擦着向斐然的鼻尖关上了。   这次会面比他预计的早结束了四个小时,太阳都还没落山。向斐然下了楼,在大厅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瓶纯净水,从口袋里摸出两板药,按破铝膜,用水一起送服了下去。   这之后,他回到公寓,带烧一直工作到晚上十点。   西蒙直觉他有点不对头,叫他一起吃饭都有点胆战心惊的。他煮了意式肉酱面,还炸了肉丸。向斐然吃饭时也一言不发,像在思考什么艰深问题,直到吃完了,他才冷不丁问:“如果一个女孩子,接吻的时候不仅不抗拒你还回应你,但又跟你说最好把这一切当作没发生过,是什么意思?”   幸好他等吃完了才问,否则西蒙高低得喷出一口面。   “你干嘛问这个?”他警觉地问。   向斐然瞥他一眼:“帮我朋友问。”   西蒙很认真地分析了一通,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女生可能有好感,但好感不多,更期望能维持现状。   “也就是说,对于她来说,目前的相处状态更让她觉得安全、舒适、长久,她不太想有变动,或者变动的意愿不足以强烈到让她真的走出这一步。”   西蒙非常老手,还是某畅销报纸都市情感专栏的主笔,而向斐然问的这个问题经典且常见,西蒙有80%把握自己切中了要害。   向斐然咬上烟起身:“狗屁不通。”   虽然他没有接受自己的分析和建议,但西蒙知道他昨晚直到很晚才睡着。早上如常起床后,西蒙跟他打了招呼,递给他一杯鲜榨橙汁:“养好身体,才有足够的脑子和状态去分析事情,否则只会一再做错误决策。”   一句话醍醐灌顶,西蒙从没见他如此乖巧地喝完一整杯橙汁。   在今天的课题组办公室,向斐然确实一反常态,非常认真、勤快地喝水,按时吃药,掐点闭目养神。   但是他没办法真的睡着。   “没那么喜欢”的判断始终萦绕在他脑海里,让他的眉心片刻也没松弛过。   他在等商明宝给他信息。   但商明宝一直没联系他,即使是例行公事地问一句他病情有没有好转。   商明宝今天上午过得有够糟糕的了。她和廖雨诺是一个专业,都学艺术管理,廖雨诺是家里捐了钱后进来的,她比她好一点,好歹是靠自己申入的。周一授课的教授管理很严,爱点名,一双眼睛跟红外线探照灯一样精确识别人脸。商明宝喜提迟到,被记一笔。   浑浑噩噩地熬过了上午的课后,听她喷嚏不断,廖雨诺让她如实招来:“昨天干嘛了?连感冒都传染了?”   商明宝支吾半天,瞒不过她,交代了个干净。廖雨诺听得兴致勃勃:“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我觉得他需要冷静一下。”商明宝趴在餐桌上,被正午阳光晒得闷闷不乐:“他喜欢我什么啊。”   “你问我干嘛,去问他啊。”   “我除了长得漂亮一点,就没有别的优点了。”   廖雨诺:“嗯嗯,很有自知之明。”   商明宝踢了她一脚:“向斐然不能是一个纯看脸的人,他不能轻易就喜欢我。”   廖雨诺挑挑眉:“想开点,也许他没那么喜欢你呢?爱情需要原因,泡小妹妹不需要啊。”   安慰鬼才,一句话把原地鬼打墙的商明宝给安慰得水泥封心了。   到下午时,她开始流鼻涕,打喷嚏打得头都痛了,后脑勺像给人砸过一样。纸巾在书桌边堆成小山,教授讲的艺术史她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后一节课,廖雨诺拐她去逛街。她最近相中了上西区一家精品店的白人小哥,要去给他冲业绩。   商明宝随她去了,才知道是一家卖饰品和时装的设计师店铺。首饰柜台前,一个导购正在给一对老年夫妇热情讲解一个多宝镯子。   “这是由欧泊和绿松石镶嵌而成的……”在灯光下,代购戴着黑手套,将手镯展示给客人看,并告知上面的欧泊开采自澳大利亚老矿,而绿松石则是设计师本人从西藏收购回来的老石头,有很强的能量。   商明宝听着夫妇两个细声商量,原本没当回事,直到她得知了那款镯子对方要价上万。   廖雨诺撩导购小哥去了,商明宝清了清嗓子,靠近两人,飞快而低声地说:“那颗超过1ct的是非洲货,吸水脱彩,不值钱,第二颗品相不错,第三第四颗,澳洲水晶欧泊,火彩稍差,第五颗,双层石,不值钱,第六颗火彩最好,但有裂,你去灯光下看。至于绿松石……”她瞥一眼即将回来的导购,轻轻地说:“有一颗算一颗全是注胶的。”   夫妇两个:“……”   商明宝打了个喷嚏,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她没太注意,但发现那对夫妻并没有立即离开,反而和导购来回聊起来。可能他们不信?觉得她穿着学生气,又蓬头垢面的,像是东方来的跳大神骗子?   开什么玩笑,他们懂不懂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从小在高珠坊和家里珠宝集团顶级原料库里泡大把宝石当弹珠玩的内行中的内行啊。欧泊和绿松石这种级别的石头,要不是她自己喜欢那些blingbling的蓝绿色,又整天泡在纽约地质博物馆里,她才没那个闲心去研究、掌眼。   她不再关注,打量起柜台里其他的商品。虽然品质高低不一,但设计还算有意思。   过了会儿,那对夫妇离开了,居然是提袋离开的!   Gosh!一万多!不是吧?人傻钱多?   廖雨诺也买了两样东西,她是真人傻钱多,而且主要是为了泡男人,商明宝便懒得告诉她那颗帕拉伊巴成色不怎么样。   买完单出门,在门口旁边的路灯下,看到了那对夫妇。   “Miss。”老太太上前来。   商明宝迷迷糊糊听了半天,原来他们是西班牙来的游客,很喜欢刚刚那个手镯上的花纹,所以即使知道那些石头不怎么样,也还是想买回去。但多亏了她,他们最终以非常优质的价格拿下了。   “2000,如何?”   商明宝竖起大拇指:“Good price。”   “我们想感谢你。”老太太拉开钱夹,从中取出两张面值百元的纸币,塞到商明宝手里。   商明宝讶异了一下,在对方的再三坚持中,她收了两张票子,揣回了大衣口袋里,说谢谢。   总价10%的报酬,非常公道的一笔中介费。   等两人一走,商明宝一反淡定,双手掐住廖雨诺的胳膊,两眼放光不敢置信问道:“cheese,我赚钱了?!”   虽然两百美元不够她们喝个下午茶的,但廖雨诺还是跟她一起高兴起来。   “啊,五指毛桃。”商明宝将两百美金贴在掌心,在将临的暮色中仰眸看圣诞彩灯。   “哈?”   “你不知道,这是来自远古祖先关于丰收喜悦的呼唤。”   廖雨诺斜眼:“懂了,你们家从山顶洞人那辈就开始经商了是吧?”   商明宝不理她的揶揄,心里盘算着。就算把这笔钱的来历告诉爸爸,爸爸也不会相信的吧?他肯定说没有流水就不作数。商明宝两手抄回大衣口袋,决定把这两百块供起来。   兴奋过后,她带病的精力槽迅速耗尽,打算回第五大道的公寓里好好躺一躺。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廖雨诺拍了下她的肩膀:“向博士?”   商明宝知道这里靠近哥大圈,但她没想过竟会这么巧,真的能碰到向斐然。她低着头胡乱转身:“不要跟他打招呼!不要让他看到你!”   廖雨诺:“……意思是这么个意思,那你倒是别往他那边转啊。”   啊?   商明宝茫然抬起脸,正撞进斑马线对面等红灯的向斐然眼里。   暮色苍茫,城市陷在晚市的车水马龙里。这里有着不同于下曼哈顿的闲适与从容,就连街灯也要温柔几分。   隔着川流的、打着转向灯的车流,世界成为了一种慢快门的影像。红色数字读秒,商明宝被他深沉地注视着,觉得自己仿佛溺在了某一种陷阱中。   直到八秒后,红灯停跳,绿灯和两侧等待的人群都动了起来,她才心脏突跳起来,迅速而狼狈地往直角交汇的那条斑马线转去,一把将廖雨诺也拽走。   不行不行,还没做好见他的准备,而且她今天都没化妆!失眠了一整晚,加上感冒,形象气色都很糟糕的!中中中中午有没有吃什么奇怪的食物?   嗯?想这个干什么?   “他没追过来吧?”她低声问,不敢回头。   “没啊,向博士不像是会当街跟你拉扯的人。”   商明宝抿了抿唇,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只知道一口气要出不出的。过了一秒,兜里的手机不管她死活地震动了起来。   whatsapp来电,“向斐然”三个字要命了。   商明宝深呼吸,混在斑马线各种肤色的人群中,她滑开接听。   在城市的共鸣中,向斐然的声音显得很清冷:“跑什么?”   商明宝随口编理由:“我……我还有点事。”   “咦,向博士今天原来是跟别人出来的啊,来吃饭么?这家西班牙菜确实不错。”廖雨诺还在刺探敌情。   商明宝脚步蓦地顿住,完全本能地转过脸去,手机仍掌着,贴在耳侧。   她迷茫而缭乱的视线只扫了两眼,便看到向斐然站在一家亮着星灯颇有情调的餐馆门口,正在跟一个小个子女生说话。   女生扎着马尾,穿着简单,从侧脸看依稀能辨认出是个东亚人,别的便不知道了。   向斐然的视线隔着街道越过来,声音亦响起:“在对面等我。”   女生大概是发现他讲电话的对象也在附近,顺着他的视线一起转过脸来。是一张小巧文静的脸,商明宝莫名心里一沉,那股酸楚难受毫无道理、却成没顶之势。   她转过身,紧紧牵着廖雨诺的手,闷头往前走,踩着绿灯的最后几秒。   “你又不喜欢人家,这会儿吃醋上了。”廖雨诺真搞不懂她。   “谁说我吃醋了!”商明宝气势汹汹地反驳回去。   “不是说就算他谈恋爱了也只会送个礼然后保持距离吗?”   “廖雨诺!”商明宝压秒过了安全岛,泄气地说:“你不要乱讲,会给我形成暗示的,等下明明只有两分的喜欢都被你暗示成七分了,你负责?”   廖雨诺指指她手机:“你通话挂了吗?”   商明宝拿起——   向斐然漫不经心地告诉她:“没挂。”   “!……”   商明宝腿心一软,觉得跑不掉了。 第26章   向斐然进了这家西班牙餐馆, 跟组里人说了声失陪,而后推开玻璃门,再度走到了街口。   商明宝跟她朋友老老实实地在对面等着, 夜色太沉, 隔着纷乱的影,向斐然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知道从姿态上看,似乎是紧绷而不自在的。   他刚刚进去打招呼时,错过了一次绿灯, 因此现在是重新读秒。三十秒。他连三年的耐心都有,但此时此刻, 却嫌漫长。   那个中国实习生追了出来, 叫了他一声“向博”, 向斐然便回过一点神,看向她。   “罗氏虾, 你也过敏吗?”她认真地问。   向斐然虽然独来独往惯了,但还没到离群索居的地步,必要的组内聚餐仍会出席。但他沉默不喜多事, 点单时从不出声,旁人问忌口, 白人同事一口气说出十几种过敏源,他也懒得提, 只在动筷时不动声色地避开。没有人知道他对一些食物过敏, 实习生第一次向他确认时,他还有些意外。想了想, 应该是虾这种食材在白人饭里太常见,而他每次都敬谢不敏, 被实习生注意到。   向斐然给了肯定的回答,并说:“不要紧,你们点你们的。”   “你不会等我们吃完了才回来吧。”实习生笑着揶揄,指尖挑起鬓边碎发,夹到耳后。   向斐然的目光始终投在安全岛的对面,漫应道:“不会,很快回来,但别等我。”   今天毕竟是他请客,没有东道主缺席的道理。   实习生点点头,说:“哦,好啊,那我先进去咯。”   她挥挥手,进门前,像是不经意地回头,看了对面一眼。   好像个子挺高的,肤色很白,在夜色下尤其。但不修边幅,看上去不太精神。   只是两眼,却被对面捕捉到了。实习生一怔过后,也没有躲闪,坦然地对对面笑了一下。   “哟,她还冲你笑。”廖雨诺撞了下商明宝:“不是她看你吗,怎么弄得像是你看她似的。”   商明宝掩过脸,打了个喷嚏:“少胡说,她看我干吗。”   廖雨诺嫌弃道:“你今天没化妆啊。”   商明宝犟:“没化妆怎么了?”   聊了没两句,向斐然穿过斑马线到了跟前。廖雨诺打了个招呼,接着便极有眼力见地闪开了:“我先去前面酒吧坐坐,你们聊。”   两个人在街角相对站着,身后买手店的橱窗里,圣诞花环缀着五颜六色的铃铛挂在正中心,灯光明亮,却越不过向斐然挺直的鼻梁,到右脸时便漫漶了,成为一层磨砂的影,将他平日的清绝渲染出了几分令人心慌的浓。   商明宝只能跟他对视两秒,撑不过第三秒便垂下了眼睫:“斐、斐然哥哥,这么巧。”   老套的开场白,但向斐然认真答了:“有篇文章被接收了,请客庆祝一下。”   “什么文章?”   向斐然将论文题目念了一遍,商明宝迷茫:“龙胆科是什么?你不是研究植物的吗?”   这个名字听上去像是恐龙和医学的结合体,研究恐龙内胆什么的……但是她也知道太离谱了,便没说。   “是植物,而且是很漂亮的植物。”   “哦……”商明宝点点头。   向斐然勾了下唇:“你确定要在这里跟我聊这些?”   商明宝酷得很:“走了。”   作势要走,被向斐然拧住胳膊,垂眸凝住:“一个绿灯的时间都不给我?”   商明宝被他问得心里一紧,嘴硬道:“你还有朋友在等你呢。”   “我心里有数。”向斐然松了些力道,但手没从她胳膊上挪开:“这里风大,换个地方。”   商明宝随着他的脚步。走了两步,握在她手臂上的手自然下移,在毛呢大衣的袖口下找到了她的手,牵住。   她的指尖冰冰凉的,被向斐然勾住时,连身体都觉得空了一下,宛如失重。   商明宝只是很轻微地挣了一下,动静比拨琴弦更小,被向斐然紧了一紧后,便不再动弹了。   到了两幢老楼之间的狭窄后巷,风果然静了,一旁是家烘焙店,飘出烤姜饼的独特香味。   向斐然这时候才认认真真地将她看了一遍。那种视线是隔空也令商明宝觉得身体发肤被郑重对待的视线,她仰着脸,洁净的面庞被路灯照亮。   在他的眼神中,她连自己没化妆都忘了。   向斐然看了这样漫长的一眼后,才问:“怎么到这里来了?”   没想过会这么快跟她偶遇的,因为纽约大学和哥大离得太远,根本是两个生活圈。看到她的瞬间,只觉得是上天嘉赏,连带着对这个并不喜欢的城市也顺眼起来。想着,在这里的一切都还不坏。   商明宝将来龙去脉答了,另一手从兜里伸出来,指尖夹着那两张美钞,骄傲且轻快道:“你看,我赚的。”   向斐然失笑了一下,握住她两只手,牵引着塞回进她大衣口袋:“这里还安全,再往上一点,就不要当街把钱拿出来了。”   商明宝虽然常被苏菲千叮咛万嘱咐连担忧带恐吓地讲纽约的街头有多乱,但由于她的描述太夸张,近乎于都市传说,她心里便没有特别当回事。此刻听向斐然也这么说,她“哦”了一声,手揣在兜里不动了。   向斐然的手也在她口袋里。   顶级羊绒细腻且保暖,将若有似无勾缠的两只手温出了汗。   这样一种静默的对视,毫无疑问酝酿着他吻她的一切契机。商明宝提前紧张起来,呼吸也不太顺畅。   当向斐然没有吻她,只是拥了她一下,声音隔着她堆拢着的黑发递到她耳侧:“刚刚为什么要走?不想见我?”   商明宝本能地摇摇头:“没有,没想到会碰到,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气氛好坏好坏,她心里的警铃早已响了半天,好尖锐,可是好像没有办法。很想负气地说上两句煞风景的话,可是她找不出,反而那股失重的感觉一直在持续。   一直。一直。   向斐然听出她讲话的鼻音,又看她脸色差劲,猜到几分:“感冒了?”   商明宝吸了下鼻子:“嗯。”   向斐然压下眼眸里的深色,低声:“昨天被我传染的?”   昨天干了什么,彼此心里都有数。   “才不是!”商明宝心头升燥热,讲话终于大声了点:“是昨晚没睡好。”   让她怎么睡得好呢?回到第五大道的公寓,心烦意乱又神思游离的,看什么都不顺眼,连墙角的绿植都要骂两句。绿植又没长嘴,怎么给自己伸冤?泡完澡躺上床,更觉燥热,一闭眼就是向斐然近在咫尺的眼神。   他给她留下的记忆是五感的,鼻息的滚烫,冷冽的香,都被商明宝的皮肤、呼吸和触觉记住。   凌晨的时候做了很糟糕的梦,醒来时,被子卷在腿间,掉了一半在床下。   难怪会着凉。   商明宝唯恐他问自己为什么会失眠,瞪着他,抢在先头说:“才不是因为你失眠的,你不要多想。”   这跟此地无银三百两也没什么区别了。   向斐然笑了一息,全盘接受她的说法:“好,不是因为我。但我失眠了,是因为你。”   商明宝都想逃了,不仅身体想逃,连灵魂都想逃。可她能逃哪里去?手还给人家牵着呢。   她涨红了脸,憋死了憋出一句:“你不要讲了,我不听。”   向斐然从善如流,改口问:“那你吃药了吗?”   聊这些,不是他的本意。他今天走神了一整天,试图冷静地找到蛛丝马迹,好一举推翻昨天西蒙“她没有那么喜欢”的结论。但他丝丝入扣的观察、严丝合缝的推理,都越不过一座大山:商明宝从没有主动联系过他。   在夏令营结束后,即使方随宁给她推送了他的微信名片,她也依然没有加他。   如果不是阁楼上的那一场意外相遇,他和她,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已经全盘接受了商明宝没那么喜欢他的事实,直到刚刚在电话里,不小心听到了“两分的喜欢”。   和“即使看到他现在跟别人在一起,也会坦然送上礼物并保持距离”的从容。   她亲口告诉他,他做的心里准备不够。他为自己保留的两毫米的侥幸还太深厚。   商明宝答道:“吃了,中午就开始吃了。”   又关心他:“你呢?好一些了吗?”   向斐然颔首:“今天退烧了。”   他还想再说什么,手机震动起来。商明宝瞥到了WhatsApp来电的头像,是女生无误。   向斐然滑开,听了两句,回道:“马上回来。”   他这边还没挂电话,商明宝已经将手从他掌中抽了出来。等他挂断,商明宝小幅度地挥了挥手:“改天见,斐然哥哥,你先忙。”   虽然不确定真相对她来说是不是有意义,但向斐然还是解释了一句:“林犀,我组里的研究生,别多想。”   因为是这个方向唯一的中国研究生,便顺理成章地被塞到了他团队里。他跟她不熟,除了课题组办公室外,便偶尔只在图书馆里碰到。大约是看他总是独来独往,林犀作为留学生里社交活跃的一份子,邀请过他几次参加节日聚会,但向斐然无一例外都谢绝了。   商明宝明亮的脸上绽开笑容:“不会,怎么可能多想。”   她太坦然,向斐然莫名烦躁起来,微眯了眼,直接问:“是真的吗,就算我现在跟谁在一起,你也只会送我一份礼物然后保持距离。”   商明宝是天之骄女,就算不是,他这样问她也只会答是。   “是啊。”她保持着笑,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调侃道:“不然呢?我可不是那种分不清界线的假妹妹。”   向斐然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面无表情地等待那阵心脏抽疼的麻痹感从身体里流过。   “知道了。”过了一息,他以近乎对自己残忍的淡定说,“不会有这个情况的。”   时间差不多了,向斐然抬起手,将她乱七八糟的驼色围巾拢了拢:“回去注意安全,以后就按这么多穿。”   商明宝提心吊胆了这么久的第三次亲吻终究是没发生。   分别后,他过斑马线回餐馆,她去找廖雨诺,两个方向,各自汇入人流。   还未走远,便收到向斐然的来电。   他电话那头很安静,衬得他声线平板:“刚刚那次不算date,我等你的第二次。”   到了酒吧,廖雨诺已经喝了两杯马丁尼,见商明宝过来,握住她的手:“这么凉?我还以为向博士会请你一起去坐坐。”   “他组里聚餐,不方便。”商明宝刚想喝一口暖暖身体,猛地想起吃了药,便问酒保要热水。   中国人要热水一事已经快把他们驯化了,酒保挑挑眉,说了声“sure”。   “他没找你算帐?”廖雨诺还等着听好戏。   商明宝指尖触着滚烫的玻璃杯:“什么?”   “两分的事咯。”   商明宝愣了一下:“没有,他提都没提。”   廖雨诺半张了下唇,似是讶异,过了会儿,一反常态温和地笑了一下:“那他当真了。”   商明宝趴到吧台上,一言不发。   难怪今天不亲她……   “好啦,”廖雨诺安慰他,“反正本来就是真的,被他知道了刚好。”      过了半天,听到身边嘟囔一句:“……也不止两分。”   廖雨诺侧眸低瞥,看着商明宝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三四分总是有的……”   三四分总是有的。   她曾经date过的那个鼓手跟他那么像,身上都是他的影子,就连那种说一不二的干脆简练,都只是对他的低质模仿。   廖雨诺噗嗤一笑:“别傻了,对向博士这种人来说,两分和三四分没有区别。如果你带着三四分的喜欢跟他在一起,我怀疑他迟早有一天会发疯。”   -   新闻里说的百年难遇的暴雪迟迟不来,倒是小雪一场接一场,下了便很快化了,让纽约本就不干净的路面变得更邋遢了一些。   商明宝这两天找到了新乐趣。   大课课间听到两个留学生讨论想买圣诞礼物犒劳自己,她双手插兜坐了过去,满面微笑道:“需不需要有人帮你掌掌眼?”   这两个姑娘在学校里很有名——虽然在纽约大学开放式的校园里,一板砖砸下去总能砸中一两个有来头的中国留学生,但她们是属于最有名且最吃得开的。   相比较起来,商明宝是很低调的那种。虽然廖雨诺每天孔雀开屏,但很守规矩,不向人透露她的来头。有人当商明宝是她的跟班,也有人猜测她是香港商家的千金,但更多的,则猜测她不过是狐假虎威的旁支。   商明宝花钱不是为了炫富,那只是她的日常,她买一套千万级的高珠,也不过是自己拍个照开心了事,并不po账号。由于这一点,除了真正跟她同一水平圈的人,别人对她的身份都只停留在捕风捉影的猜测。长此以往,有人笑她是假名媛,一件趁手的真货都拿不出手。   “你?”名媛中,叫Alice的那个问道,视线将她自上而下打量一圈,笑容满面,目光轻率。   商明宝客客气气地回之以微笑:“我对珠宝很有研究,你们要不要试试?”   “别逗了宝贝,”另一个叫阿佳的也笑,“你再怎么懂,能比sales懂?你是不是没买过像样的珠宝啊,他们会配专业的顾问和讲解,用得上你?”   “当然,”商明宝不慌不忙,“但是你们不会只逛一家吧,多个品牌对比的时候,你怎么知道哪一家在夸大其词,哪一家更值,哪一家更保值?”   “保值?”Alice跟阿佳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笑得肩膀颤抖,“不是吧你,买珠宝还想着保值呢?不就是随手买个小东西吗?”   “哦。”商明宝恍然大悟,“我还以为你们至少要买百万级的,原来不是啊,那打扰了。”   她抬屁股要走,听到身后怒气一声——   “站住。”   Alice黑着脸:“商明宝,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希望你买的每一件将来都够格进藏展,那你当然需要一个专业的顾问,比如我。” 她歪了下下巴,“如果买到次级货,将来可是会被人笑的哟。”   真正的高玩,不管是字画、文玩、瓷器、古董还是珠宝玉石,除了自己有一定的眼力之外,都会聘请专业的顾问团队,他们会负责搜罗、相看、鉴定,给出专业的建议及整体收藏规划、推动交易或代为交易。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同专业中的很大一部份人,将来的工作就是如此服务另一部分同学。这是最接近顶级富豪圈的工作之一,又能为人类的艺术文明添砖加瓦,值得他们跨越重洋来学习。   商明宝很确定自己说的这些Alice听得懂,因为听不懂的客户已经预先被她踢出去了。   但她也知道,Alice家还只是刚刚开始玩这些,正是那些画廊、拍卖行和顾问们最喜欢的“新人”,他们往往财大气粗,迫切地想要附庸风雅,还没意识到艺术市场的本质从来都无关艺术、而只有关财富投资。如果一个富人愿意花一亿买一副画,那一定是因为他既可以利用它避税,又能在未来以一亿两千万卖出去——当然,这个未来到底是指十年后,还是他死了以后,就另当别论了。   阿佳看她的目光从看好戏的轻蔑变成了略带恼怒的的审视:“商明宝,你口气不小,怎么,廖雨诺漏给你的钱不够?”   商明宝心想,係啊,我现在真的钱不够啊!一个月只有十五万!   但脸上还是若无其事的模样,不拿她们的讽刺当回事:“年末了,花钱的地方多,怎么样啊,两位美女姐姐?”   两人对视一眼,对彼此挑了挑眉。这些暗通款曲的微表情商明宝看得清楚,但她视若无睹。   过了会儿,Alice高傲地问:“也行啊,你既然缺钱。那你想要什么报酬?”   “成交价的10%.”   阿佳:“你做梦吧。”   商明宝抿了下唇,一鼓作气道:“5%,我陪你逛一天,如果那天你什么都没买,那我也认栽,就当我商明宝免费给你当了一天跟班。”   从那间教室离开后,她才深深地舒了口气。手伸出来一看,掌心全是湿汗。   廖雨诺对此很有意见,或者说这比杀了她还难受:“你发神经啊,去伺候那两个癫婆?”   Alice两个是擅长抱团,不知道是看什么美剧电影长大,深谙美式校园霸凌那一套。廖雨诺虽然玩得比她们疯,但跟她们不对付。   商明宝已经按上计算器了:“一人一套一百万的,那么佣金就是……十万!”   “她们会花一百万才怪。”廖雨诺给她泼冷水。   “一百万人民币,不贵吧?”商明宝疑惑瞪她。   廖雨诺:“……”   挥挥手:“你玩吧,大小姐,你开心就行。”   商明宝跟那两人约的下下个周末。大约是此行是为了挑圣诞礼物的缘故,虽然距离圣诞还有一个月,她心里却已经挂念上了圣诞节。   要不要选个圣诞礼物给向斐然?   要的,这是他们重逢后的第一个节日。   但他们已经有四天没有联系。自从上一次偶遇,向斐然就没有再找过她。   唯一的一次,还是前天中午,他线上问她:【感冒好了吗?】   商明宝答他说好了,向斐然让她病后也要注意休息,便没了下文。   她怀疑他是在故意晾她,用一些低级的欲擒故纵手段。   哪有这样追人的!   卯足了这口气,她也没主动找他。   如此,在临近学期末的各类死线和备考中,时间转瞬间便到了第二周的周中。   已经赌气到连圣诞礼物都不想给他挑了的人,在那天傍晚毫无预兆地接到了他的电话。   “你不在五十六街?”向斐然径直问,公寓的走廊昏暗,低昧的影笼在他眉眼下。   商明宝心脏骤跳起来,掌着手机:“还在学校,有点事。”   她扯谎,她其实在上东区的新家,因为爸爸妈妈突然要来看她,她和苏菲都措手不及,正忙着检视那栋房子是否布置妥当。   向斐然问:“快结束了吗?”   “结束了。”商明宝想也不想就回,一边走,一边摘下夹在额角的发夹、脱掉乱糟糟的发圈、摘掉刚刚料理庭院的围裙,镇定地以最快速度到了玄关口,不让他听出她的气喘。   向斐然没多说什么,只干脆而低声的一句:“等你。”   商明宝懒得解鞋带,将脚塞进篮球鞋里,手指勾得好痛,一边叫:“苏菲!香水香水!包!包!不是!帆布袋那个!”   苏菲只好放下她的爱马仕白房子,拎起那个在布鲁克林跳蚤市场花50美刀买的手绘帆布包。   商明宝随手拢了下头发,拂一拂面:“司机呢?让他快去等我,我怎么样?”   苏菲提出敏锐的一问:“小姐,你谈恋爱了?”   看样子还是个……嗯……普通人。   商明宝脸色一愕,斩钉截铁地否认:“没有,见同学,期末小组讨论。”   上了车,一边关门一边交代司机走最顺快的路去西五十六街。   直到车子开出院门,她才匀了匀呼吸,从乱七八糟的袋子里拿出镜子,草草补了个妆。   驶过第一重街角,心跳已快。   他找她干什么?这个问题此时此刻才浮出来。   是要跟她说,他想通了,两分的喜欢宁可不要,继续当关系良好的朋友?还是要跟她解释,过去两周的消失是因为什么?还是说……还是说,他要跟别人在一起了,问她兑现那一份礼物?   好好好。商明宝把口红一扔,望向窗外的神情像是跟中央公园空荡的冬景生气。   等着吧你,送你一份你一辈子也还不起的重礼!   曼哈顿直来直往的街经不起她曲曲绕绕的东想西想,气还没生够,车子已到了。   虽然生了一整程的气,但她还是甩下车门,小跑着进电梯。   至九楼,电梯门的开启发出上了年纪的晃动声,她迫不及待地一步迈出,看到等在门边的向斐然。   还是如此简练的一身all black,却不让人觉得看厌。楼道里不能抽烟,他手里把玩一支,几乎玩得软了,在他心不在焉的指尖下。   听到响动,向斐然抬起眼眸,锁着商明宝走向他的身影。   商明宝咽了一咽,直觉他今天的侵略性危险。   凝了一秒,因为与他对视而泛空的腿重新抬了起来。一边走,一边盛出若无其事的镇定的笑:“斐然哥哥?好久不见,我这几天……”   她掏钥匙,但钥匙无论如何也无法准确地插进锁孔了,因为她被向斐然压到了门边,又被他用力地按进了怀里。   商明宝忍了一路——或者说憋了两周的气根本没机会出口,她的唇没有被他的吻封住,但她所有的体征都定在了他的眼神里。   想闹的脾气都止息在了这一眼里,她的委屈变为十分安静,声音在楼道里轻轻地回响:“不是两个星期都没想起我吗,怎么现在突然想起我了?”   向斐然深深紧紧地拥着她,叹息克制、轻微、而滚烫。   “我试过了,跟以前一样只是远远看着你。”   他的唇离她只有几公分,在灼热的鼻息中字字平稳、冷静地说:   “以前办得到的事,现在办不到了。” 第27章   商明宝来不及分辨他话里的意思, 便被他紧接而来的第二句问懵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问:“可以吗?”   不需要明确是什么东西可不可以,也不需要她出声回答。她受惊藏怯但绝不躲闪的眼神,她呼吸里的升温, 以及她像是站不住了似的跌了一步却刚刚好踩在他鞋面上的篮球鞋, 都替她作了回答。   粉色麂皮篮球鞋绵软而混乱地又往后跌了几步,直到脚后跟砰地一声,磕在了门板上——   连着它的主人一起。   商明宝被压在门扇上,觉得向斐然今天给她的吻气势汹汹。   她两只手也都被他压住了,刚刚还玩着烟的、修长有力的手, 如此分明且强势地扣进了她的五指之间,手臂上青筋突得厉害。   商明宝根本没有抵抗, 闭上眼, 生疏地与他交吻, 乱七八糟且毫无章法。但她能回应的余地很少,因为察觉到她回应的向斐然, 吻得比一开始更凶,吮着她的下唇,扫着她的齿面。   在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那一秒迟疑过后, 他的舌尖探了进去,勾缠住商明宝的。   舌面摩挲的细腻触感, 像一柄最轻柔的尘刷,轻轻地扫过了向斐然的灵魂。   电梯运行的隆隆声七上八下, 似乎随时会有人从那道门里走出。   “有、有人……有人……!”商明宝含糊地支吾着, 躲过他的吻,剧烈地喘了一口。   向斐然的眸底看不到光, 喉结跟着喘息一同滚得厉害,想也不想便重新吮了上去, 一边从她指尖摘出钥匙扣,闭着眼,精确而直接地插入了锁孔。   喀哒一声,锁开了,门板随着惯性砰地撞到了墙上,又再度被被商明宝和她身上的重量、力道怼得严严实实的。   商明宝跟猫似的推了推向斐然:“……#&%!”   这跟在外面有什么区别!   “关……唔……关、关门……”   又是震天动地的一声砰,这次门终于关了——是被向斐然反手甩上的。   商明宝的帆布袋、手机、外套都掉在了地上。屋内虽然供暖充足,但只穿了一件贴身针织衫的她却抖得厉害,即使是被向斐然全然地拥抱在怀里,她也控制不住。   安静得没有人气的屋子,被热度和喘息填满。   向斐然毫无预兆地停下,一手抚住商明宝的脸,拇指揉着她的下唇。他的脸上几乎是面无表情,不见情动,只有眸色暴露心底的不清白。   商明宝的眼眶、两颊和鼻尖都绯红,唇瓣肉眼可见的比刚刚肿了,被他吮的。琥珀色的瞳孔里,水雾蒙蒙,既怔然,又埋怨。   她认认真真地说:“没有你这样的,半个月都想不起我,一找我就……这样。”   向斐然的掌心压着她的后脑,“商明宝,人每天平均会产生7万个念头,半个月就是一百零五万,这一百零五万个念头都有关你。”   商明宝脸热心慌:“向斐然,你不要仗着你是博士就胡说八道……”   向斐然闭了闭眼,觉得自己无可救:“有没有胡说八道,我自己心里清楚。”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半个月他是怎么度过的。   他试图命令自己丢掉这两分的喜欢,让自己从这场烈火燎原的重逢中冷静下来,并尝试推导出一个“你也根本没有那么喜欢她”的结论。   从阁楼偶遇后,他的精神就一直处于高位饱满的状态,这他妈是一种病态。生活的每一道缝隙都塞满了她,打开社交软件无比勤快,一想到要跟她碰面就心跳加速,潜意识里总在找理由电联她,但因为没有理由而憋死自己。   这种病态,可能是源自于过去三年他没有彻底将她忘干净,而在异国他乡的重逢又是如此意外,他把海外求学的孤独感、对同胞天然的渴求亲近之情,全部都移情到了商明宝身上,并和三年前的悸动交织混杂,以迅雷之势挤占了他所有的情感空位。   冷静下来。   第一,这只是移情。   第二,人不可能对一个只相处过十几天的异性产生一千天的念念不忘。   第三,他没理由这么喜欢她。   但是。   第一,他有海外求学的孤独感吗?就算是弗洛伊德亲自来给他做梦的解析,答案也只会是没有。   第二,他有对同胞天然的渴求亲近之情吗?很显然也没有。   但是的但是,他还有最后一点——他没理由这么喜欢她,即使她漂亮、可爱、天真、单纯、烂漫、善良、有一点撩人心痒的娇气、一点让人无奈的个性、一点让人不忍揭穿的笨拙、一点天然的娇憨、一点没见过世故的纯然、一点脆弱和完美适配的坚强、一个让人不自觉就想关注她的已经治愈的心脏病,以及一双漂亮的、被痛苦攫取时与他对视、令他忘却周遭所有声音的眼睛。   这样的女生难找吗?不难吧。   向斐然甚至思考过,那天高烧下的吻是不是也助纣为虐了。他阅览了近十年的高分文献,以确定人在高烧时是否会分泌某种激素让人对吻的成瘾性大幅提升,查阅无果后,向博士难得走进了旁边那栋办公楼,找到了相关生物医学方向的博士,问:发烧时是否会分泌或提高某种信息素从而给大脑伪造成瘾幻觉?   对面博士:“……nope.”   做科研,思路的灵活变通很重要。   在所有路都被堵死以后,向斐然意识到了这件事的另一种表述:   “向斐然喜欢商明宝,是一件在科学上无法被证伪的事。”   那天,在午后的昏昏欲睡中,这句话如一行鲜明的代码,钻入他闭目养神的脑海中。   他睁开清明冷然的双眼,薄唇紧抿的脸上,是某种难以言喻的、不敢置信的自嘲。   为什么要千方百计为自己喜欢商明宝一事找到正当理由?   难道,喜欢她一事有害?   向斐然,你真他妈发文章发到脑沟回堵塞。   后来,唯一的事情便只剩下了他是不是要这两分的喜欢。   他给了自己时间,沉默地观察、不断地内省,宛如一场苦修,只为了将她从他的意识领地清除出去。如果他有耐力的话,这场实验会持续更长,也更意味着他确实可以放下。   但,到此为止了。   他要这两分。   ·   向斐然深深地看了她一阵。   她几乎快哭了,虽然没真的哭,但下睫毛已经被沾湿,那是被他吻出的、不由自主的生理反应。   他鼻息里哼出一声轻笑,手掌在她腰后带起一阵酥麻:“都亲成这样了,也只是date?”   商明宝涨红了脸,抬起手来,似乎想扇他一巴掌,被他不由分说地按住了:“干什么?亲完了就不认账了?”   商明宝轻轻踢了他一脚,反被他按到怀里,下巴抵着他俯身的肩膀。   她不动了,耳边听到心跳声,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   这间公寓一看平时就没有人来住过,向斐然看穿却没戳穿,只是将阳台门揿开了一道风,让空气流通。   客厅角落里,那株60美刀的圣诞树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向斐然摸出烟盒,坐在第一次吻商明宝的窗台边,翻过手腕比了比:“可以吗?”   他刚刚要吻她之前也是这么问的,商明宝身上热潮未退,潦草地点点头,甚至都不敢看他:“下次别问了……”   向斐然将烟抿进唇角,垂着脸闷声笑了一下:“你是指哪个?”   商明宝恨不能把手里的衣架扔他身上。   其实她有点想抽烟,平时要躲着苏菲已经够辛苦了,现在还要加个他,憋死她得了。为了不被发现,她抽很细很淡的女士烟,倒没有什么瘾,只有时候课题小组讨论得烦了,或者课间犯困时才抽上一根。      她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抽烟喝酒不乖,而向斐然喜欢的,大概是曾经那个很乖很娇气的她。   在这里若无其事地将衣帽挂好,有一种跟他一起同居在这里的错觉。   想到这一点,商明宝衣服也不挂了,随手扔到床上。   因为今天在东区别墅那里要身体力行地干一些体力活,她今天穿得很修身,一件浅灰色的法式方领长袖针织衫,将她衬得肩颈修长,两根锁骨纤细平直,而平时没有注意过的女性曲线却前所未有地凸显出来。   向斐然像是今天才跟她见了第一面似的,莫名被烟呛了一口,将视线不着声色地移开了。   等商明宝接完一通越洋电话后,向斐然捻灭烟,提议说下去走走。   穿过不远的两个街区,就是中央公园。   十二月的中央公园已很萧瑟,叶子基本都落光了,只剩枝桠。今天阳光好,将那些商明宝叫不出名字的乔木枝桠晒成银白色,像火焰伸向蓝天。凌晨又下新雪,敷在干枯的草坪上,像是某种黑白分明的山水画。   这么冷的天也有人在弹唱卖艺,但他自弹自唱的曲子很怪,难听得有一种猫在五线谱上滚过的别致,因此面前摊开的琴盒里收获可怜。   向斐然从冲锋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二十美元,弯腰放进他的琴盒里,跟他说:“帮我问一下旁边这位小姐,一对男女接过三次吻后,是什么关系。”   小哥转向商明宝,手中拨出一串琴音后,用怪异的民谣调子弹唱道:“oh~美丽女孩,告诉不安的我,接过三次吻的我们是什么关系~”   商明宝:“……”   她瞪了向斐然一眼,也抽出一张面值二十的美钞:“帮我告诉旁边这位向博士,我们才date过一次,没有那么快。”   小哥于是转向向斐然:“……oh~Doctor——”   向斐然抬了下手,及时制止住了他的声乐污染,又放下一张纸币:“问她,谁教她这么跟人玩暧昧的。”   小哥转向商明宝:“……oh~美丽——”   商明宝丢下一百美金:“问他,谁教他这么会接吻的?”   小哥转向向斐然:“……oh——”   向斐然:“告诉她,这不算会。”   小哥放下吉他,也不起调了,直接大白话问:“那你还会什么?——小姐,你是不是想问这个?”   商明宝:“……”   谁想问这个啊!   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向斐然抽出兜里最后一张二十美元,弯腰放进琴盒,说:“问得好,impressive。”   他轻易地追上了商明宝,漫不经心地澄清:“我什么都不会,包括接吻。你觉得我会,我很意外。”   商明宝耳垂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怎么,绯红一片:“没有在夸你的意思……”   向斐然把她的手握进手里,紧之又紧。   他们后来一直沿着步道走了很久,一直走,一直走,几乎快到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那边。商明宝很久没走过这么远的公里数了,除了在跑步机上。空气的冷冽感,通过呼吸在肺部、在体内留下了鲜明的记忆。   从此以后,每当呼吸到这样冷冽的冬日空气时,她总会想起这条叫做“文学大道”的步道,以及牵着她的手。   她觉得不够,走了那么远,兜了一整个大圈,仍觉不够。   回到他们走进来的那个入口,漫步到地铁站,该分别了,他很坏,在这个时候逼她:“如果你真的那么为难,也可以拒绝我,不必考虑我的反应。”   匆忙的人流和车流,给了商明宝心头一种紧迫的氛围。   她缓缓地意识到,向斐然对她的喜欢,已经是一件斩钉截铁、覆水难收的事。   她蹙紧眉心,第一次用带着微弱恳求的眼神望他:“斐然哥哥,你不明白。”   她从没有告诉过他她的家世,那是远比随手答谢他一百万更超出想象的程度,只要她想,她可以躺在沙发上靠信托过上比全世界99.999%的人都更奢靡的日子。但是,没有任何一个顶级家族是靠成为一座孤岛来保全自己的,这个圈子远比热带雨林里的树根更为盘绕错杂,既然没有什么契约是万无一失的,那么,就只能靠最原始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剐肉带血、唇亡齿寒了。   她的父母是联姻,她的大哥大姐虽然尚未婚嫁,但早已默默明确了联姻命运,所有潜在对象无一不是顶商或名门,之所以没定,是因为商家和他们自己还没有冷静地想好要布局在哪一处:体育赛事?造船?娱乐博.彩?酒店?还是奢侈品?或者,是地图上的哪块市场?   身为这样家庭的幼女,她没有多少婚恋选择的余地,这是金钱带给她的绝对自由之外,唯一的枷锁。   伍柏延和伍夫人对她的殷勤,她不是看不懂。但是,伍家还不够格。   是的,就连在上东区拥有一栋别墅、在纽约耕耘了三代的伍家,都还不太够。   向斐然久久地看着她的双眼,勾了勾唇:“我明白。”   商明宝还想说什么,向斐然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你拒绝那个蒋什么的,不是很有主见很斩钉截铁吗,怎么到我这里就不行了?”   蒋什么的,姓名被他们一同忘了。只记得那天下山以后,他向商明宝表白,就站在前来接他的劳斯莱斯旁。   他的表白直接莽撞,但带着高中生独有的那款生鲜热烈。   方随宁在屋檐下看戏,想找向斐然时,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开了。   他人是走了,但听力还健在,半蹲在墙角,照看他上周刚种下去的铁线蕨的叶片,指尖触着,目光微微地走神。   商明宝那时拒绝得很干脆,张口时,觉得在等待她回答的并不只是眼前的蒋少康,还有另一道视线也同样在等着她的答案。   她以为是他,以至于明明在拒绝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她心跳却悸动起来。   拒绝完了才敢若无其事地回头,发现只有方随宁在看她。   商明宝这会儿翻旧帐:“你怎么知道我拒绝得很有主见?你不是走了吗?”   向斐然笑了一笑:“耳朵没聋。”   “你关心吗?”她像是打哑谜一般地问。   “关心。”   “那时候就关心?”   “那时候就关心。”   商明宝目光一顿,呼吸轻轻地窒住:“那时候就喜欢我?”   向斐然抿抬唇角,屈指在她额头点了点:“妹妹,少一点自恋。”   即将到来的晚高峰人流裹挟着他们。   向斐然凝视着她的双眼,那双从来都很坚定锐利看透一切的眼中,在华灯的喧闹下,克制地翻涌着商明宝无法读懂的复杂。像夜幕下的渊,可是她想看清时,一切却都已经了然无痕了。   “商明宝,我明白。”向斐然再次安静地说:“所以,两分的喜欢刚刚好。”   而他百分以赴。 第28章   威斯康星州的冬天很冷, 这是商明宝第一次关心这个离纽约不算远的州的气候。APP上,显示威斯康星州首府麦迪逊今日的气温是零下二度到七度,向斐然做本底调查的区域在威斯康星北部, 多山地, 靠近苏必利尔湖,应当比这个实时显示的气温更低一些。   冬季的调查要赶在圣诞长假前完成,向斐然和一个硕士、一个副教授组成了他们这边的队伍,作出委托的基金组织及联合国环境开发署的相关工作人员则组成了另一支,合计九人。行程共二十天, 全程深入冰川山地和湖区森林,没有信号也没有酒店, 当中只有一天是有下撤补给点的。   这种级别的考察要做的准备工作很多, 还有一堆必须跟组里实习生交代交接的事情, 因此出发前,向斐然没顾上跟商明宝见面。   商明宝睡前给他发了信息, 让他注意安全。   在说出“注意安全”时,她的脑内没有对应出任何具体的事项,于是这四个字变成了一句空话, 正如男生让女生多喝热水。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生活和世界认知匮乏,欠缺细节。   她只能问苏菲:“这个时候在野外做考察, 会遇到什么事呢?”   她知道考察队伍的规模,也知道队员的构成专业且科学, 具有丰富的野外经验, 想着顶多风餐露宿艰苦了点,总不至于真有什么事。   “暴风雪或其他极端天气。”苏菲答。   “当然, 这个我想得到。”   “迷路,失温?补给耗空?掉队失联?遇到野兽, 比如熊,或者狼?危险的持枪盗猎者,”苏菲认真地思索,“设备坏在半路,或者雪崩,山体滑坡,冰面破裂、掉下冰窟。”   一抬头,发现商明宝脸都白了。   苏菲赶快安慰:“我说的都是极端情况,出门在外有一些小小的突发状况是正常的,只要有充足的经验就没问题。”   但这样的话也不能满足商明宝,她很贪心:“不要,他什么事都不会遇到。”   她现在有点理解温有宜的迷信了,在她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语时,她总担心一语成谶,要呸掉,再温柔地点一下她的鼻尖,说上一声“童言无忌”。   苏菲话里有话地问:“谁啊?谁去野外做考察?”   商明宝迅速摇摇头:“没谁,一个还算要好的朋友。”   她做了一晚上纷繁危险的梦。早上五点醒来时,才发现向斐然在凌晨三点多时回了她消息,说这趟考察不会有什么危险,让她不必担心,好好准备期末。   向斐然在飞机落地后给她留了最后一道言,语句依然很简练:【落地,提前祝你圣诞快乐。】   他圣诞时赶不回来,顺利的话,会在出山的越野车上,不顺利的话,就还在冰碛和高地岩石上跋涉。   整个团队只有他一个亚裔,同队的副教授及硕士都很了解他的个性,也不怎么拿多余的闲话来打扰他,于是在深入林地的漫长路途中,他安静沉默地坐在这辆福特商务越野的后座,只做了两件事:写论文,以及偶尔不受控地想她。   或许是他敲击键盘的声音总是停下来,副教授回过头,略带玩笑地问:“很难得看到你效率不高的时候。”   端倪到了被外人所察的地步,就不是端倪了,而是昭然若揭。   向斐然摘下眼镜,合上笔记本,放纵了自己半个小时。   研究生偶尔回头看他,只见到他环着双臂,搭腿而坐。明明该是松弛养神的姿势,但他好看的眉心却一直蹙着,好像在忍受什么本能。   ·   周末时,商明宝按时赴约,陪Alice和阿佳挑选珠宝。   Alice迟到了整整四十分钟才姗姗来迟。她今天打扮得精致而隆重,头发是新做的,从头到脚的秀场款,配饰也可圈可点,手上拎了个黄白配色的铂金包,以表明这是爱马仕专门给她的定制色。阿佳家世比她稍低一些,平时穿着打扮便也注意着不抢Alice的镜。   商明宝还是头一遭等别人这么久,反复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换上笑。   她们去的第一家是大名鼎鼎的珠宝世家valeridge,它在第五大道的全玻璃旗舰店是这里最瞩目的地标性建筑之一。商明宝跟在两人的身后进去,副店已眼尖认出她,满面微笑地迎上来:“商小姐,要过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好做一下准备。”   Alice眯了眼看她:“看不出来,你级别还挺高?”   副店唤过导购,耳语两句。商明宝知道她是吩咐他去清场,但她马上自如地说:“我这两位客户也是临时起意要来看看,所以就没提前跟你说。Alice小姐肯定在你们的贵宾名单上?”   副店长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将两人迎至看贵宾室,并查阅了名单。她们确实消费过,但最高的一笔只是三百万,是在北京的旗舰店里消费的。   趁导购泡茶的空档,Alice问:“看你熟的,你经常带客人过来?”   “当然。”商明宝两手叠在玻璃柜上,小声道:“她很欢迎我,因为我每次带来的客人买个上千万,她们店的bonus全靠我。”   Alice:“……”   商明宝更掩唇小声,激将法十分高明:“你别有压力,随便看看也是可以的。”   Alice:“…………”   说话间,店内的销售助理已将茶点备好,副店长过来寒暄了几句,介绍了一位资深的珠宝顾问陪同服务。   Alice有点后悔了,如果是她和佳佳单独来,那么尽可以把那些几千万的高珠试个爽,然后一件都不买,但现在身边多了个商明宝,她莫名感觉到了些压力。   心理预算从三十万直接跳到了五十万往上,她看了一圈,相中了一枚接近百万级的紫色大主石戒指。   珠宝顾问介绍:“这是一颗6.39克拉的紫色锂辉石,非常梦幻,戒托做双层镂空蕾丝处理,这是我们家的独家工艺,Alice小姐肯定也是很清楚的。为了凸显主石的闪耀,戒壁四周选择了淡黄色钻石和铂金的包镶……”   Alice上手试戴了一下,确实很扎眼。   商明宝凑过去,中文说:“买个牌子和设计,锂辉石不值钱。”   Alice:“……”   “虽然我也很认可这个牌子,但锂辉石的产量非常稳定,算不上是贵重宝石的。”又话锋一转:“当然,Alice你手这么好看,很衬这个颜色,买个玩玩也是不错的。”   Alice面无表情地摘了下来:“商明宝,你可真能扫兴。”   商明宝眨眨眼:“我的任务是陪你买一件喜欢又相对保值的珠宝,这个系列的历史不长,我确实不建议。”   买高珠一看品牌,二看设计,三看历史,越渊久的系列越经得起时间的洗练。她三言两语介绍了这枚戒指的背景历史,总结道:“还没有足够沉淀出,而且因为主石上的投机取巧,我不看好它整体系列的升值。”   阿佳半信半疑地听着,给Alice指了下旁边一颗淡黄色大主石的戒指:“这个呢?这个看着也不错呢。”   商明宝瞥了一眼,还不等顾问介绍,便直接说:“玉髓,成吨出的,不值钱——佳佳姐姐,我们看点上档次的。”   阿佳:“……”   她们虽然一直用中文聊,但顾问已然从各人神色猜测出了什么,微笑说:“Alice小姐,其实以您的气质,是很适合我们的博物馆系列的,您要不要试试?”   商明宝挑了下眉,心想这个顾问倒是很上道。   博物馆系列是valeridge历史超过百年的当家系列,单品很丰富,因此可搭配的套系玩法便很灵活,重要的是,这个系列全线以祖母绿为主料,这一点就意味了它价格不菲。   Alice被顾问马屁一拍,已经飘飘然。到了专门陈列博物馆系列的那一间展馆柜台后,虽然心中警铃大作,但目光却根本挪不开——这里的每一件陈列品,都华彩夺目。   也就是旗舰店的缘故,才能看到这种高规格的实物,别的店都只能看图册和小件通货。   商明宝看出她今天是想买一枚戒指,那些超过五百万的高珠她直接略过,细细巡视了一圈后,点中其中一枚:“这颗,老矿木佐绿?”   顾问赞叹道:“商小姐好眼力。”   她戴着黑丝手套的双手,从洒落星光般明亮的陈列柜里取出了这枚深邃浓翠的绿色戒指,一手托举一手展示:“这颗是真正产自哥伦比亚木佐老矿的木佐绿,4.15ct,大台面尺寸,全净无油,隐秘式镶嵌,非常罕见难得的。”   如果是商明宝自己来逛,这个价格也就是买个开心,但现在她是陪Alice的,便尽职尽责地戴起丝绸手套,拿起了宝石专用放大镜,边说:“把所有证书都给Alice小姐看一下。”   顾问提供出了古柏林、ssef、agl以及GRS四家机构的鉴定证。   Alice和阿佳已经很久没说话,全程沉默在商明宝和顾问的对话中。从这股松弛且自如的对答中,她们莫名的感觉到了一丝压迫感和格格不入。   Alice像是很淡定地翻着证书,阿佳则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右下角的锖色金属立牌价签,在心里倒抽了一口气后,轻轻咳嗽一声,轻轻碰了下Alice的胳膊。   Alice嫌她反应丢人,硬是无视了她的提醒。   商明宝看完了这枚戒指的主石和一左一右的两颗2ct的无色配钻后,主动将放大镜递给Alice:“你要不要看一看?”   Alice装逼:“不用了吧,证书都在,valeridge这种顶级牌子,还能欺客不成?”   商明宝笑了一下:“不是这个意思,但每颗石头都有每颗石头的个性。anyway,你觉得怎么样?”   Alice冷静地说:“一百九十八万,就算是顶级祖母绿,这个卡数是不是也有点离谱了?”   商明宝早猜到了她的反应,有条不紊地说:“你如果市场上收购一颗裸石,自己送去镶嵌,也许不超过五十万就能拿下,但是你也知道,这是valeridge博物馆系列,它的设计、切割和工艺,不是你随便找个工匠做个镶嵌就能比较的。”   她直视着Alice的眼睛,微笑道:“Alice,我想你应该是能欣赏到品牌渊源的那种人吧?况且,顶级石头向来都是优先流向顶级品牌的。”   Alice被她看得心里不自在,躲过目光说:“两百万,我没这么快下决定。”   商明宝也不急,又陪她看了别的系列。   逛完了Valeridge,她说了声稍等,去店内的女士洗手间点了一支烟,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副店长贴心地帮她在外面立了块免打扰的告示牌,道:“商小姐,您可以去楼上贵宾室抽的。”   商明宝指尖娴熟地点点纤细烟管:“不了,不能让他们等太久。”   她这支烟也只打算抽一半。   “您倒是好久没来店里了。”副店关切道:“这个季度的新品您不喜欢?”   商明宝摇摇头,有些求饶意味地笑道:“改天,改天。”   她现在自己都靠从别人兜里掏钱过日子呢,买一件不得喝上一年的西北风?只盼望期末绩点高一些,好分别让爸爸妈妈大哥大姐二姐小哥哥一人送她一件礼物。   店外,阿佳裹紧了皮草大衣,不爽地嘟囔一句:“商明宝看上去真挺懂的。”   Alice冷哼一声:“就是因为穷逼才更懂啊,你看哪个月薪三千的不对劳斯莱斯头头是道?”   阿佳茅塞顿开:“有道理哎。不过刚刚那个祖母绿真挺不错,一比起来,外面那个什么紫锂辉?确实就显得单薄了。”   “废话,那个才八十万。”Alice白她一眼。   “那怎么?拿了那颗?”   Alice游移不定的当口,阿佳耳语:“你回头再来订不就得了?就不用给她付佣金了,谁能知道你买没买?大不了以后戴的时候别让她看到咯?更何况,你玩的那些圈子都根本没人带她进来。”   Alice经她一点拨,真顿悟了,跟她对视一眼——   迅速达成共识。   商明宝将抽了一半的烟捻了,掏出手机看了眼新信息。干干净净的页面。   她将烟蒂弹进垃圾桶,洗手漱口。洗了一半,垂下脸,双手撑在洗手台上深吸了一口气。   想他。   她从带拉链的口袋里掏出了那枚琥珀,走出洗手间,找到副店:“可以镶嵌吗?”   副店双手接过,仔细看着。虽然这是一枚含完整花朵的琥珀,但在贵重宝石面前,价格是不值一提的。她不知道商明宝为什么要问这个,含蓄地说:“琥珀比较特殊,这要问问珠宝坊的,您想做成什么?”   商明宝:“让他们出图纸给我吧。”   她这种级别的客人拥有提出一切要求的权利,副店点头应承:“Sure,of course.”   商明宝已经往店门口走了,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回头:“还是先还给我,改天我直接去你们珠宝坊。”   她怕店里人粗心大意弄丢——虽然这是极微小概率事件。   副店笑着将它装回那个厚实的丝绒束口袋里:“它对你来说很重要。”   吃一堑长一智,商明宝将琥珀收进口袋后,将拉链确保无疑地拉上,才回答她:“你知道吗,这里面这朵花是盛开在一亿多年以前,早白垩纪的花。”   出了店铺,Alice和阿佳两人的神色看上去都很愉悦,只稍稍责怪她去个洗手间这么久。   打车到另一家顶奢高珠Josemal的店铺后,两人的预算好像忽然高了,上来就要试数百万的高珠。   这一家近年的系列主打钛金属工艺,如此的好处是立体雕塑感很强,即使是满镶宝石也维持了很灵动轻盈的骨架,并且能呈现很完整具象的画面。   商明宝陪她们在这里试了足足三个小时,连推荐带讲解的,终于察觉到了些不对劲——   她们不想买这里的任何一款,只是为了戴起来自拍。   如此的情况,也延续到了Desolee,乃至第四家、第五家,直到暮色四沉。   “哎,好可惜,”最终,Alice长叹一口,满面遗憾地说:“虽然试了这么多,但是我哪个都很喜欢,就显得哪个都不太喜欢了。”   商明宝挑眉:“你可以all in。”   Alice被噎了一下,自相矛盾地换了副说辞:“我觉得今天这些一般吧,没有特别打动我的。”   “哦。”商明宝听懂了。   “我请你吃个饭吧,看你辛苦了一整天。”Alice大发慈悲地说。   “不用了。”商明宝将手抄进外套口袋,指尖隔着绒布摩挲那枚琥珀,以让自己平静下来。   “那我给你五百刀,当你今天的跑腿费。”Alice说着,从钱夹里抽出纸币。   商明宝抿了抿唇,明媚扬唇,爽快地回:“谢谢,你真大方。”   “不是我说啊,”阿佳打量着她:“你确实是挺懂的,但专业度还不够,而且你带别的顾客过去也这样吗?喧宾夺主,让那些sales连是谁买单都分不清?”   Alice递出钱,像是很大度地说:“没关系,毕竟他们是一起吃提成的。你服务态度还不错,我下次介绍别人给你。”   商明宝接了钱,跟她们告别,在挂满圣诞彩灯的行道树间,顶着风慢慢地穿过。   她一整天没吃饭,光吃了各个贵宾厅的茶和甜点,闻到热狗的香味,她停下脚步张望,在离自己五米远处看到了一辆餐车。   商明宝摸出纸币,人生第一次在街边餐车买了份经典热狗和热巧,并就近坐在长椅上认真吃了起来。   吃了一半想起什么,她拍了张啃了一半的热狗照片,发给向斐然。   当然没有回信。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也许在冰天雪地的营地里。   听闻苏必利尔湖湖岸已冰封。   不知道他的防寒服够不够。   吃完后,商明宝从刚刚的气馁中平复过来,拨打电话给V家的副店,如果这两人回去买了什么的话,要她随时通知她。   廖雨诺在第二天下午听完了整件事后,掷地有声的一个词:“bitch!”   商明宝托着腮:“没事,她们真不买也就算了,服务业就是这样的嘛,但只要她们买了什么,那该付的佣金就一分也别想少。”   “下次应该先签合同。”   商明宝眼睛亮了起来:“对啊,你说得对,哪有做生意不签合同的?”   “而且我觉得你不应该在学校里找客户,你要找真正能对自己钱包说了算的。”廖雨诺抿着蛋糕叉子,给她出谋划策。   “係啊,我也知道,可是这个要靠圈子的嘛。”商明宝若有所思。一个圈子的,大家知根知底,人家用不上她也不敢用她伺候;不是一个圈子的贵妇,她又不认识。   廖雨诺睨了她一眼:“伍柏延咯。”   “哈?”   “他一上东区土生土长钉子户,认识的贵妇阿姨肯定够你赚的了,而且还跟你的圈子完美错开。”   她说得确实很有道理。找伍夫人肯定是不行的,以伍夫人的殷勤和算计,商明宝这事情最后肯定会演变为欠她人情,而伍柏延到底只有十八岁,还是个小朋友。   虽然他对她有一点若有似无的歪心思,但商明宝认为无伤大雅,因为她和伍柏延毕竟是从小认识的,在那场烟花之前,他们两个的状态更接近于见面就互怼。   伍柏延加入了哥大皮划艇队,接到电话时,尚在训练中。他让商明宝到图书馆前的中庭等他,掐着时间回宿舍冲了个澡,套上件卫衣就去见她了。   他对上次电话还有点耿耿于怀:“你不会是来找向斐然,顺便见我的吧?”   “不啊,”商明宝好笑地看他一眼,“斐然哥哥去威斯康星了,你不知道?”   伍柏延骂道:“废话,我干什么要知道?”   商明宝忍住翻白眼,将自己的难处和打算跟他聊了聊。   伍柏延听到她一个月只能花十五万时,就已经发出了无情的爆笑,以至于后面的话都没有很认真地听进去。直到瞥见商明宝气鼓鼓冷冰冰的脸色时,才清清嗓子正色:“可以啊,你要我怎么帮?”   商明宝倒有点意外他的干脆,怀疑道:“这么好说话?”   “有条件。”   商明宝蹙眉:“什么条件?”   “服务好一个客人,就要请我吃一顿饭。”   “你,”商明宝无语,“你当我三陪啊?”   “不行算了。”   他转身要走,就等着商明宝拽他胳膊。真拽住了,压平唇角,作出很不耐烦的模样:“没得商量。”   “伍柏延,我警告你别对我有意思,少用这种下三滥手段。”商明宝明确告诉他。   “我草。”伍柏延骂了一声,“姐姐,你怎么这么自恋啊,向斐然勾到手没有?就在这里暗示我?”   商明宝张口结舌,对他如此自然的倒打一耙无语至极:“我真服你了,伍艾伦。”   伍柏延冷冷地盯着她:“你不否认吗,向斐然。”   商明宝懒得理他:“关你屁事,算了,不用你帮了。”   这次轮到伍柏延拉住她:“帮帮帮,”他咬牙,不情不愿:“等我翻翻通讯录,下周午餐会时再帮你物色物色。”   他还算有行动力,真当场翻起通讯录打起电话来。穿得少了,在外面站得冷,拽着商明宝走进旁边楼里。   他比商明宝还能在长辈面前装乖,说自己有个要好的同学勤工俭学,对珠宝品牌很有研究,愿意提供低价优质的顾问服务。   商明宝等他打完一通电话,说:“原来你也不是那么不靠谱啊。”   如此一边等着他打电话,一边漫步,不知不觉顺着走廊走到很深。   当中一扇办公室的门打开,走出来一个个子小巧的女生,绑着低马尾。商明宝并没有在意,直到对方“咦”了一声,主动停住脚步,打招呼道:“是你。”   商明宝抬起眼,只觉得她长得很宁静斯文,流畅的长圆脸,但实在没能和认识的谁对应起来。   “那天在餐馆,师兄打电话出去找的人就是你吧?你当时在马路对面。”林犀笑道,合上手中的文件夹,“我叫林犀,是这里的研究生。”   虽然现在是周日,但是对于他们课题组来说和工作日没什么区别。何况向斐然一走大半个月,她不敢落进度。   经她一说,商明宝想起来了。对方复又补充一句:“师兄就是向博。”   商明宝点点头,对她微笑。   她今天化妆了,不似那天不修边幅带着病容。林犀那天尚能跟她坦然对视,今天却不行了,将目光从容地下移,问道:“这位是?”   “一个朋友。”   “哦。”林犀瞥了眼伍柏延,珠玉在前,他虽然英俊,但不如向博士让人移不开眼。   伍柏延挺有家教,看出她们认识,而自己这边电话一时结束不了,便点点商明宝的肩膀,示意说先过去那边等她,将空间让给了她们两个。   林犀问:“你来找师兄?他出去考察了,你不知道吗?”   商明宝回说:“知道,只是刚好路过,没想到这么巧。”   她抬头看看铭牌:“这里是他平时做研究的地方么?”   林犀笑道:“不是,在楼上,我是下来找个朋友。”   她又热心地问:“师兄这次出去很久,你有没有他的联系号码?”   商明宝愣了一下:“没有,没信号。”   “有卫星电话,”林犀还是自来熟地笑说:“不过我们一般也只有紧急的事才联系他。”   商明宝抿了下唇,向她打听:“他怎么样?还顺利吗?”   “嗯,那天说路上看到了熊爪印,整个队伍不得不临时撤换路径。”   熊爪印……很危险吧。该是印象鲜明的特殊事件,可是他没有分享给她,或者说,没有预留一条可以与她分享的通道。   他还是那样,只允许人认识他欢迎你认识的那一面。   林犀按下圆珠笔,一边将卫星电话写在纸上,一边说:“看来你不是他的女朋友。说实话刚开始以为你是,我还挺意外的。”   商明宝尴尬地扯了下唇角:“确实不是。你意外什么?”   林犀爽快地撕下一角递给她:“因为师兄是不婚主义嘛。”她理所当然地说,“能在这一点前提下跟他交往的人,我觉得还挺酷的。”   “不婚……主义者?”商明宝本能地一愕,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样子。   “对啊,”林犀点点头,“他以前说过,不婚主义者只会找不婚主义者谈恋爱,以免将来有不必要的麻烦。因为这一点,他很轻松地拒绝掉了所有的表白——当然了,这招对白人女孩不太有效,但对我们中国女孩子来说,还是挺劝退的吧?我们还是挺向往从一而终的。”   她笑笑,将笔夹回文件夹:“我还有点事,先回办公室了。欢迎你常来玩。”   伍柏延挂了电话半天,都没等到商明宝过来,又觉得楼道里似乎没听到什么聊天人声,便推开通道门,回到了这截走廊。   商明宝孤零零一个人站着,身边已不见那个女生。   伍柏延走过去的脚步并不算轻,但商明宝似乎一无所觉,以至于他拍了她肩膀时,她整个人都像猫应激似的一抖。   下意识转过来的脸上,那双漂亮的眼睛是如此茫然,好像在荒无人烟的荒原上站了许久了。 第29章   服务伍柏延推荐来的第一位客人那天, 商明宝上午刚结束了一门课的期末考试,为免迟到,她匆匆买了个三明治便让司机送她去了第五大道。   这位客人是典型的上东区老钱贵妇, 左手镶钻铂金包, 右手抱只马尔济斯犬,人和狗的头发都泛着丝绸般的光泽,蜜蜂上去都得滑一跤。见了商明宝,墨镜不摘,视线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遭。   商明宝毫不怀疑如果她觉得她不够顺眼的话, 会给她五十刀打车费让她就地滚蛋。   打量完了,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典型的白人单音节, 将铂金包甩到她怀里, 但满面春风、优雅、缓速地说:“我还以为Alan推荐的是会是一个头发开叉、用美宝莲口红、外套褶皱能夹死一头大象的好学生, 你看上去……hum,not bad.”   商明宝皮笑肉不笑地抱好她的铂金包, 跟在她身后进入那间五层楼高的红砖建筑旗舰店。   显然,比起Alice她们,她是真正见过世面的, 在购物一事上有非常从容的姿态和强势的主见。商明宝那些拙劣的激将法派不上用场,全程便老老实实地伺候她的狗, 只在她提问时才简洁地为她介绍上两句。   逛完第五大道所有的珠宝店后,她又去了老钱钟爱的BG百货。她买的东西很多, 珠宝却不多, 不在商明宝的佣金范畴内。   天知道,为了服务好她, 她甚至还给她的狗捡了屎!   从BG百货出来后,这位名叫Wendy的贵妇大约又提议去47街看一看。夹在第五和第六大道间的47街被称为珠宝街, 这里有号称全世界最大珠宝交易市场,满条街都是犹太人、印度人和中东人的珠宝店,有原石批发,也有上坊下店的珠宝坊,所有东西都直接粗暴得能闪瞎人眼。   问题是,会来这里购物的通常是珠宝行家、预算明确为主顾搜寻的职业买手或宝石批发商,商明宝虽然自觉懂行,但在这种人精扎堆的地方,还是有点心虚。   “你害怕。”Wendy看出她的底气比刚刚虚弱。   “今天没带工具。”商明宝找了个理由。来这种地方找宝石,全套的鉴定器械是必备的,而她没有。并且她并不是科班出身,没有受过系统的宝石鉴定训练,所有的门道都只来自于从小的耳濡目染。   Wendy也不为难她,逛了几家店铺后,她捏着墨镜,认真告诉她:“我想要一颗黄钻,一颗会令人想到报春花的黄钻,30ct以上,预算是100万美元,如果你能找到的话,我会当场支付给你5%的佣金。”   商明宝心里快速换算一番,那就是5万美元!她没算错吧?而爸爸跟她是百倍对赌,那也就是说事成之后,爸爸要给她五百万美元?!   瞳孔的放大和震惊骗不了人,Wendy暧昧且略带轻蔑地笑了一下,以为她是在为那五万块心动。   商明宝吃一堑长一智:“可以,但我们要先签一份简单的协议,并预付给我三千美元的定金,如果事成,这笔钱将直接抵扣佣金,如果没成功,它   作为我的跑腿费和服务费,不作退还。”   Wendy眯了眯眼,拎着墨镜的手点了点她,似乎在说她不知好歹。   商明宝一身大衣全是她的狗味,一边用自己的衣袖给她的那只马尔济斯遮耳挡风,一边大着胆子说:“我的佣金对比市场你心里有数,Alan热情盛赞你是上东区贵妇的典范、人人争相效仿的榜样,我相信你从品味到道德都一定是高雅脱俗的。”   迈巴赫在街边徐徐停靠,Wendy从她手里一把接过狗狗和包,一脸咬牙切齿地上了车。过了会儿,降下车窗,黑着脸说之后会派人将协议和钱送给她。   商明宝笑容明媚熟练,夹着她刚刚给她的五百美元小费,对她挥了挥手。   目送车辆驶远后,她笑容缓缓地从脸上落了下来,低下头,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大衣上的浮毛。   曼哈顿的街很窄,两侧红砖高楼如并拢的两道僵尸手臂,将天和地拢成狭窄笔直的一道。她抬头看了会儿天,没打电话给司机,沿着街慢慢地走回第五大道。   圣诞氛围已很浓了,在那些绿意盎然的圣诞树和彩色礼盒的映照下,似乎大家都很开心。   不开心的人在人群中格格不入,因此商明宝一眼就认出了挂完电话怒气冲冲的方随宁。   她其实不太确定,因为方随宁今天化了妆,头发也留得很长了,穿着一件灰色大衣,在寒风中与商明宝错身而过。   笃的一声,高跟鞋在砖石街道上的脆声嘎然而止,方随宁转过脸来——   “商……明宝?”   她脸上的愕然很快便转为惊喜,并迅速如那年夏天一样一个箭步窜到了商明宝跟前:“真的是你?我没认错吧?baby baby baby ohh~like~”   商明宝:“……”   服了。   本该是温馨中略带点伤感萧瑟的事,硬是被方随宁唱的两句拐到了喜剧频道。唱完了后,她双手用力抱住商明宝,笑着吸吸鼻子:“真是好久不见。”   商明宝已经好多年没登陆过微信了,并不知道方随宁也来了纽约留学,并且就和她在同一所大学。大约是因为专业不同,所以她们从未碰上面过。   方随宁请她去一旁的咖啡馆喝一杯。她还是很保护唱戏的嗓子,点单时会要求去掉糖浆。   在临街的茶几卡座旁舒服地坐下来后,方随宁一边脱外套一边说:“斐然哥哥也在纽约,你知道吗?”   商明宝心里一跳,鬼使神差地说:“是吗?”   不能也不敢让方随宁知道,他们已经接吻过三次,次次都很激烈。   “对啊,不过他在哥大,很少跑这么下面来。”方随宁捋上袖子:“下次我们三个人约一杯。”   “不要。”商明宝立刻阻止她,瞥过视线:“跟他不熟,这样很尴尬。”   方随宁“哦……”了一声:“我记得给你推过他的名片的,你怎么没加?”   “忘了。”   “那天斐然哥哥回来,还带了两块蓝莓芝士蛋糕。我的那块我吃掉了,你的那块好像放到了过期。”   商明宝笑了笑:“你记性真好。”   方随宁直觉她身上有些变化。   她不如以前心直口快了,沾上心事的她,如被雨水打湿的羽毛,有了本不该属于她的消沉和封闭。   方随宁默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笑道:“也没有啦,人就是会记得一些奇奇怪怪的小事。”   她们彼此分享了各自的近况,气氛不算热络,冷却的速度正如商明宝面前那杯被她搅拌着的那杯咖啡。   咖啡彻底冷却后,方随宁从椅背挽起大衣,客气地说:“我还有点事,那我们今天就聊到这里吧,下次再见?”   商明宝也随着起身,说:“随宁,见到你很高兴,是我这几天情绪不对。”   方随宁立刻心软:“没关系,我也刚跟人吵完架。你snapchat是什么?我加你一下。”   商明宝报上账号,方随宁加上了后,随她一同向店门口走去,关心着:“你做完手术,身体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了。”   方随宁遂笑:“糟了,我又想起了一件奇奇怪怪的小事。”   “什么?”   “不说了,又是向斐然的小事。”   咖啡馆的玻璃门感应到人,清脆地叮铃一声,但商明宝却站住了,看着方随宁:“你说吧。”   她的眼神方随宁说不好,似乎藏着些胆怯,但又很明亮,含着柔软的期待。   方随宁缴械在她这样的眼神中,先笑了一下,才说:“没什么,就是你做手术的那几天,斐然哥哥也在纽约。本来是还没到返程的日子的,他突然改了签,说有事。哇你知道飞纽约的机票改签多贵吗……”   这确实是一件时过境迁的小事,且没头没尾。商明宝不敢认为向斐然是为了她才提前来纽约,因为他那天就说过了,让她少一些自恋。   跟方随宁聊一聊向斐然,并不能开解任何商明宝有关于他的心情。   所幸后来的几天,她一考完试做完汇报,就埋头钻进曼哈顿的各处珠宝市场中,寻找那颗能让人想起报春花的黄钻。   在餐车里买热狗和三明治也越来越熟练,毫无风味可言的廉价咖啡和回味寡淡的热巧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   她只给向斐然分享过一次热狗照片,后来便再没联系过他。   威斯康星北部的小镇大雪弥漫,下撤进镇子的路上,是研究生最早说了一声:“有信号了!”   所有人都第一时间去掏手机,处理大大小小的事,诉说深深浅浅的情。   向斐然掀眼。不知为什么,有种开彩票的紧张,心跳加快。   她会不会在明知没信号的情况下,也给他发了什么?   他不关心别人,只看着屏幕里与她的对话框。   那唯一的一张热狗图片,让向斐然觉得够,又似乎不够。是开心的,唇边露出笑意,又失落,正如彩票中了,但只有两百块。   原来清醒到这个地步了,他也还是会贪心。   一直开到下榻的宾馆了,向斐然才发出了第一句对白:【怎么只吃这个?】   这条信息过了好久,久到商明宝看遍了麦迪逊大道顶楼珠宝店里所有大卡数黄钻后,才进入她头晕目眩的眼中。   她陷坐在柔软的沙发椅中,手里抱着杯尚未泡开的茉莉香片,空间里是印度人钟爱的浓郁香氛,而四周人声轻轻,地毯厚实,吞没了那些数百万美金的交易和交谈。   商明宝迟疑了很久,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才打下挑不出错的一句:【你回来了?还是有信号了?】   向斐然回得很快:【今天在镇上休整】   商明宝:【哦……】   隔了两秒,向斐然问:【不想电话?】   商明宝眨眨眼,觉出了些酸涩。   她放下茉莉香片,回:【想的】   向斐然:【给我五分钟】   是指等他五分钟,还是给他五分钟的通话时间?商明宝猜不透,双手抱着手机,安安静静地等着。   这五分钟漫长——比过去的十天还要漫长。   等不住了,她问珠宝店的sales,哪里可以抽烟。   吸烟区站了五六个中东人和印度人,穿金戴银,体格庞大,脸上是他们常用的那种客气宁静的微微笑。商明宝对他们的目光视若无睹,弹开打火机的金属上盖,按出一簇火苗。   刚抽两口,电话来了,她手忙脚乱地熄灭,一边往外走,一边做出推门的动作。   一开口,语气乖得让周围几个男人吃惊。   “斐然哥哥。”   向斐然那头有风雪声,在这风雪声中,传来他清浅的呼吸和沉稳的声线:“在外面?”   “嗯,在逛街。你顺利吗?”她倚着墙壁,将脊背轻轻地贴了上去。   为了更好地跟这些珠宝商议价,她穿得远比实际年龄成熟,一件高堆领的黑色打底衫,发髻束得高高的,一条澳白项链珠圆玉润地挂在颈间,左手黑色衣袖外,则戴了一块价值千万的满钻皮表带陀飞轮表。她是虚张声势,要给那些老油条的珠宝商看看她的尖货、她的懂行。   但只是回到了向斐然的声音面前,她就回到了十九岁,十六岁。   向斐然跟她分享这几天的事,用他一贯平淡的口吻。他说一件,商明宝就认真地听一件。说完了,他安静数秒,说:“我不会讲故事,是不是很无聊?”   “没有啊,”商明宝摇摇头,“没有。”   向斐然不是分享欲很强的人,就连疑似遇到棕熊这种极其危险的事,也是同行而来的研究生分享出去的。他渲染得十分夸大其词,向斐然在一旁听了,也只是无奈地笑笑,怀疑自己跟他经历的不是同一件事。   对商明宝,他难得有分享欲,但他知道自己没什么讲故事的天赋,任何事在他嘴里都会变得极其平淡如水,所以便干脆不讲。何况,这些事对商明宝来说也许是很乏味和无聊的。   “有碰到什么危险吗?”商明宝所指明确地问。   “看到了熊爪印,所以临时换了条路线。”   “如果真的碰到熊了,会怎么样?”商明宝悬起心。   “那我们只能下辈子见了。”   “向斐然!”商明宝急迫地喊了他的全名。   “概率很小,真发生了也没办法,唯一遗憾的是,还不知道你到底会不会答应我。”向斐然漫不经心地说,“这样好了,明年烧纸告诉我。”   商明宝冷着脸把电话挂了。   他很坏。   他是故意的。   他是个很坏、很坏的不婚主义者。   电话想当然又震动起来。   商明宝特意让他多等了好几秒,才接起。接起以后,不说话。   向斐然似乎在电话那端忍笑,因为忍不住,变成了一种玩世不恭的闷笑:“这么生气啊?”   “你小心我真不接你电话了。”商明宝威胁他。   “简单,再打。”向斐然指尖掐烟,沉着声,气定神闲:“打到你接为止。”   商明宝用力抿唇,故意说:“反正你明天又没信号了。”   “我有卫星电话。”   “哦。”商明宝硬梆梆地哦一声,“原来有卫星电话啊,我还以为没有呢。”   是个傻子也能听出她话里的阴阳怪气了。向斐然报出一串数字:“记一下。”   “不记,记不住。”   “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啊。”商明宝若无其事地说。   向斐然从来没想过,这种经典无营养的对话有一天居然也会发生在他身上。   他抿了一口烟,让尼古丁和焦油混合着冷冽的冰雪,在他肺里走了一遭,低声说,“我想告诉你理由,但说了你可能会更生气。”   哪有这么聊天的?明明就是在卖关子。   商明宝果然难忍,拖长调子命令他:“说。”   他的声音轻描淡写又低沉正经地在耳畔响起:“我怕把号码给你以后,每天都会期待你来电。”   刚刚接待过商明宝的sales一直在观察她,看到她垂下手,将手机从耳边拿远了,继而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只是对话几句,她觉得身上热度汹涌,有一种快要溺毙的氧气稀薄之感。   她假装无视,轻轻地嘟囔:“这理由有什么好生气的……”   向斐然还是那副淡然模样:“听上去像花言巧语,怕你不信。”   商明宝心跳得厉害,嘴硬道:“我没那么不懂事,知道卫星电话是拿来急救的,不是拿来谈情说爱的。”   向斐然勾了下唇,像是没听清似的,再度问了一遍:“不是拿来做什么的?”   商明宝:“……”   她不出声,向斐然低声问:“现在算吗?”   谈情说爱。   商明宝赶快否认:“当然不算。”   “嗯,我也觉得不算,还太客气。”   “你已经很不客气了。”商明宝控诉他。   “还有更不客气的。”   “你你别说——”   她迫不及待地想阻止他,但晚了——   向斐然干脆利落的四个字:“我很想你。”   要不是周围那么多人,商明宝就就地蹲下了,并且要把脸埋进臂弯里。   一支烟没抽两口,倒快给指尖掐断。向斐然说完后,也深深地舒了口气。   难办,他这个性格,说这种话。   但不说,会憋死自己。   他现在又有点羡慕那个研究生了,刚刚听他给女朋友打电话,各种情话张口就来,并且丝毫不在意身边大家都能听懂。不像他,明明说的是中文,却还要顶风冒雪走到户外来讲。   他还想问商明宝,有没有想他。但两分的喜欢,好像没什么想的价值。而且这样问,未免有得寸进尺的嫌疑。   好了,要是真被熊吃了,来年要烧给他的回答又多了一个:她到底有没有想他?   他不知道,他的“我很想你”四个字,让商明宝红了脸,也红了眼。   她也很想他,即使猝不及防地知道了他的婚恋观,走入了茫然的、想要求证又没有立场的雪天,心里的沉重没有着落,如爪边挂了石头的鸟,她也依然控制不住地想他。   他从不打算结婚,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他不能负责,她刚好不需要他负责,对彼此来说都很两全其美。   她不必未雨绸缪,害怕因没有结果而伤害他,也更不必作茧自缚裹足不前、不敢跟他开展这一场了。   但她还是想问,是真的吗?你追求我,一开始就没有想要过未来。   但她也知道,她没有资格问,因为她给出的现实本就如此。   听商明宝一直没出声,向斐然勾了勾唇,自我解嘲地说:“是我的问题,我会自己解决。”   商明宝回过神来:“怎么解决?”   她不太高兴地问。想她这件事,原来除了见她,也是能用其他办法解决的?   向斐然像哄幼儿园小朋友,悠然而低柔地漫应:“多想花花草草,少想商明宝。”   其实他还有更冒犯的话没有告诉她。   比如,一向少梦的他开始为她做梦。但这样的话超出了向斐然这个人的人生界限,他开不了口。   记得哪一年跟谈说月出野外,谈说月拨了电话给向微山,很自然地说了一句昨晚梦到他了。   向微山用了非常生硬冷淡的答复。具体的字句,向斐然已经记不清了,但他一直记得母亲在月光下的神情,是从明亮的期待,缓缓地变为了沉静的灰败。   那副画面,向斐然一直找不到很好的形容。直到谈说月在流石滩遇难后,十七岁的他孤身一人再次来到了那里。   在下过薄雪的清晨,他坐在高山岩地上,看着朝日升起,松软的、洁白的雪缓缓被晒干,露出底下灰败的、坚毅的岩石。   那就是谈说月的一生。   说实在的,第一次认真关注商明宝,是来自方随宁随口的那一句:她父母超级恩爱的,她是在爱里长大的小孩。   他很想近距离地看一看,在父母很恩爱的家庭里长大的小孩会是什么样的。   后来,可能看得太近了、太认真了。   谁知道呢。   命运宠爱本就命好的人,人也偏爱本就不缺爱的灵魂。她确实是个很好的小孩,存在的每一秒都令人看到一切被爱的痕迹,于是便也想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能给出的爱倾囊相授。   爱让她发光。 第30章   因为突发的暴雪预警, 考察工作不得不提前两天结束。   做出决定的是委托方领队,彼时他们已经上升至曾经被认定为是威斯康星州最高点的瑞博山,这里的石英石岩顶已经被连日来的大雪覆盖, 视线远眺, 山坡上的白桦和栎树银装素裹,北部连绵的平原湖泊在正中午的阳光下泛出冰面一般的浅蓝色。   如果在这里度过圣诞节,确实不像那么回事。   消息一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已经提前讲起了merry Christmas。既要下撤, 宜早不宜迟,快速收拾好装备和样品后, 向斐然蹲下身, 戴着防寒手套的手轻轻扫开岩石上松软的雪, 从中捡起了一块最熠熠生辉的白色石英石。   接着,他拂高防寒服的衣袖束口, 从专业户外手表的表盘上一一确认目前的时间、经纬和海拔。   雪天下撤提不起速,虽然山不高,但到山底时已然暮色四沉, 雾气缭绕在林间。委托方的越野车在最近的山口等候,接到了人, 径直开往机场。   因为卸了任务的缘故,三台越野车上, 所有人都不再强撑着, 睡得东歪西倒。向斐然依然坐在他那个最后排靠窗的角落,将刚刚那个石英石封袋, 并用马克笔在标签贴上逐一写下经纬时间。   进入信号区后,他没有找商明宝, 而是先处理手头别的事。   不知道明天去直接纽约大学找她,会不会给她惊吓?   处理完所有堆积的公事后,向斐然甚至给笔记本连了网,从容自在地帮实习生处理了数小时的debug。   抵达机场,三方人员拥抱道别,热情盛赞对方的专业与负责,并约好来年开春再会。   老外的small talk聊起来让人遭不住,向斐然还是扮演沉默寡言的那一个,背着登山包,两手插兜,笔直又闲散得像根黑色的旗杆。   留美三年加之前在丘园的一年,白人那种热情过剩的客套他依然没有学会,脸上也丝毫没有刻进那种宛如设置好程序一般的微表情。他整个人呈现出的状态淡然安静得像一株植物,不工作时,自动进入休眠状态,将目光保持在发声物体上是他最大的礼貌。   但向斐然并不是没有存在感的人,相反,他存在感很强。他能预约到的meet up是最多的,各级别大佬都很愿意留时间给他,凡是在学术会议上与他交流过的教授,都很乐意给他在自己的内部餐会上留下位置,并将他引荐给别人。   当然,为此,向斐然也被附赠了很多烦恼——比如“相亲”。   搞学术的人想起这些由头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比如我的侄女要参观哥大,我的外甥女想看一看实验室,我的女儿正在进行某项学术竞赛,我的孙女正在为自己未来的方向一筹莫展,或者——我需要有人帮我在周末照看一下两条金毛犬,你来我东汉普顿的别墅——一打开门,发现教授的小女儿也刚好非常凑巧地在此度假。   向斐然不是很确定他们是怎么挑上他的,搞植物学的没钱,他又肉眼可见的不社交,应该算是前途比较灰暗的一个年轻人。他只能说,这些教授在为自己女儿/侄女/外甥女挑选伴侣一事上,很不走心。   为了杜绝这些无意义的牵连,他只能在一些众人闲聊的场合,一反常态但技巧高明地将自己终身不打算结婚一事透露出去。   虽然不婚主义并不代表他清心寡欲终身不爱准备披上袈裟去庙里敲钟,但对于学阀和利益联姻来说,一纸证书显然比同居多少年才形成的事实婚姻要更靠谱和稳固。   他身边的人终于还是都知道了他终身不婚的打算。这是他们唯一可以讨论的有关他的私事,但随着渐渐成为圈子里公认的一个认知,大家也终于不怎么再提了。   这次同行而来的副教授算是跟向斐然比较熟的,盛情邀请他来家里过圣诞。向斐然果然谢绝。   “那么你什么打算?一个人待着?西蒙可是有女朋友的。”副教授揶揄。   向斐然颔首:“一个人待着。”   “不觉得孤独?或许可以去圣诞集市逛逛,或者参加party——你组里的林犀,我听说她是你们中国留学生圈子里的社交达人。”   林犀确实邀请过他好几次参加那些热闹的群体活动,但向斐然反应冷淡,她也就懂了。至于每年岁末,在密集的节庆日下感到孤独一事,向斐然已经很习惯。方随宁偶尔会来找他吃饭散步,但鉴于她每次过来都在倾倒感情垃圾,事情不可避免地演变成了她一张口向斐然就说,“分。”   方随宁除非彻底分手,否则都没什么脸面来见他。   聊了几句,登机口传来登机提醒。   向斐然走到队尾排队,顺便点开ig,看商明宝这两周的生活碎片。她分享了期末几门课的成绩和纽约的大雪。   前天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开心的事,她久违地发了一张自拍,是和一颗巨大的钻石合影,虽然是很淡的妆,但在向斐然眼里,比旁边那颗黄色冰糖闪耀珍贵。下面有人问她,这是否是她期末的奖励和新年礼物。   过了登机通道,进入舷梯,屏幕里弹出了乐队群组里的聊天。近期顶替他的鼓手飞叶飞嗨掉进下水道摔破了头,乐队现在正四处找人救场,并顺便讨伐了一下某个残障人士(指哑巴)的不靠谱。   向斐然跟他们的关系和国内那组一样,是商演合作,不算正式成员。但他范儿好、技术细、屁话少,还有张会被富婆狂塞小费的脸,因此他是这支乐队的首选鼓手。   连续的请假有违职业操守,加上圣诞季演出费高涨,向斐然思索片刻,在群里发了个“1”。   全群如释重负,因为这就是他答应来救场的意思。   -   纽约大雪封城,但新闻说还会有更强烈降雪。   在走遍了纽约所有珠宝交易市场后,商明宝找到了她心目中的报春花黄钻。   30ct的实物闪耀夺目,虽然跟母亲珍藏的那颗107ct的相比略微失色,但商明宝十分肯定,这已经是在那个预算中能拿下的最高品级了。Wendy应该很清楚,这个等级的黄钻如果放在奢牌旗下,价格会上到5.   商明宝预先发了证书和各角度光源的小视频给Wendy,“艳彩黄,vvs2净度,近乎无瑕的品质,枕形切割,相信我,你一定会喜欢。”   过了两日,Wendy答应在今天下午来看一看,并特意交代她打扮得精致点,要全妆。   等她带着一整个摄制团队到了麦迪逊顶楼时,商明宝才算明白过来,她要拍“真人秀”。   顶级贵妇的吃穿住行一直是热门话题,Wendy也有一个团队专门为她经营在YouTube和ig上的个人账号,这样的高调也有出于助力她丈夫生意的考虑。   摄制组简明扼要地交代了商明宝要配合的画面和台词,并将交易价格在口头上改成了三百万美元。   Wendy看出她脸上的为难,眯眼问:“你不情愿?”   商家素来低调,在保护隐私上每年花费高额安保费和公关费,商明宝完全不想在上东区贵妇的vlog里出道。   “你脑子不好,”Wendy还是那副天然的优雅傲慢,一边逗狗一边说:“你能作为我的珠宝顾问出现,是你的荣幸,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人来邀请你,因为我是你最完美的背书。”   商明宝不得不承认,好心动。   vlog开拍,她满面招牌假笑,很荣幸地成为了上东区贵妇的私人珠宝顾问、富有经验的天才宝石掮客、神秘光鲜只为富豪提供服务的打工人。   ……一定不能让家里人看到!   Wendy很大方,签完支票后当场支付佣金,说:“发布的时候,我会圈你。”   她俨然一副将商明宝纳入麾下羽翼的模样,商明宝没那么不知好歹,火速注册新账号,给自己拟了一个新英文名:Gloria。   很贴这个“宝石专家”的新身份。   拍摄完成已是下午五点,从顶楼俯瞰,城市银装素裹,密集的玻璃大厦灯火通明,流淌着如黄金与蜂蜜一般的光彩,如此粘稠,几乎给人一种会粘住风雪的感觉。   是的,在纽约,钞票比雪轻盈。   商明宝揣着五万美金的支票在兜里,目光从楼宇间心不在焉地收了回来。   Wendy套上貂皮大衣,戴上墨镜,捞狗在怀,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轻描淡写地说:“你该感谢你有Alan这么好的男朋友。”   商明宝否认:“他不是。”   Wendy耸耸肩,说:“谁知道呢。他在外面等你,也许今晚就是了。”   出了珠宝店严密的安保门,果然看到伍柏延在外头休息区站着,正无所事事地看一副油画。   哄了几句Wendy后,伍柏延目标明确地找向商明宝:“第一单就这么成功,是不是得请我喝一杯?”   商明宝面色狐疑,眯眼打量他:“她该不会是看你的面子……”   “怎么可能,”伍柏延笑了一声:“是你能干,我只是帮你引荐而已。Wendy说你待人接物很大方,她喜欢你。”   商明宝心想,要从她两个鼻孔看人的姿态中解读出喜欢,挺难的。   这笔订单伍柏延帮了大忙,于情于理,商明宝都该请他喝一杯。伍柏延提议去下城的一间地下室酒吧,酒品很不错,live表演也可圈可点。   出了楼,真是鹅毛大雪,已将伍柏延的车覆了厚厚一层,可见他在楼上等候多时。   他今天没叫司机,自己开了一台双门跑车,这样他才可以顺理成章地邀请商明宝坐上他的副驾驶。   点了引擎,嘴硬道:“你肯定以为我会给你系安全带,放心,我没那么没品。”   商明宝自己拉过安全带扣上了:“你一天天哪来那么多内心戏。”   伍柏延清清嗓子,扶上方向盘:“我比较怕你误会我对你有不良企图。阁楼那天喝多了,你知道吧。”   商明宝扯扯嘴角跟他假笑。   引擎轰鸣一声,在暗色的风雪天中驶向下城。   路上堵了挺久的一会,到了那间叫21N的酒吧门口时,已经是七点多。   “哦,这里。”商明宝认出来了。   这里一整个街区聚集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吧,她曾经date过一两次的那个白人鼓手,就在隔壁的隔壁驻演。   伍柏延把车钥匙扔给迎上来的收费泊车小哥,塞了一百小费,睨了商明宝一眼:“来过?”   “没,旁边的去过,那个鼓手,长得还可以。”   伍柏延冷笑一声,拧着眉:“你喜欢那样的?”   说实话,他知道,因为商明宝在ig上po过合影,那时他没太关注过这个半生不熟的青梅,只觉得她那副喝醉了的样子挺有味道。   商明宝又跟他假笑:“还行。”   沿着台阶步入地下室,门口保安打量。伍柏延就不说了,商明宝今天打扮得很成熟,因此保安只瞥了两眼就放了行。   推开门,别有洞天。   典型的美式工业风,灰色系,但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涂鸦和彩灯,有点冷冷酷酷的腔调。上座率很高,不过七点多就几乎满座了,晚一点来恐怕便要排队。   商明宝听那个鼓手说过,这间bar卡人是常态,如果他觉得你的气质跟这里不对付的话。   他还特意说,常在这里表演的那支乐队很棒,尤其是他们的鼓手,可惜的是,他是个哑巴。   虽然当时商明宝开玩笑说进去听一听,但鼓手小哥非常坚定地拒绝了,说他会被比得黯然失色,不利于他释放魅力。他简洁干脆的诚实有向斐然的成分,商明宝只看上了他这一点。   因为这一层关系,她一进来就注意到了正中间那个半圆形的表演场地,话筒支架、吉他、贝斯、电子键盘,还有一组银色的架子鼓,在筒灯的照耀下闪着银亮的光芒,两支鼓棒静置其上。   还没到表演时间,商明宝脱下大衣,在真皮软椅上坐下,侧对着舞台。   她配合了大半天的拍摄,又讲了很多话,早就饥肠辘辘。坐下来后,先点了一份海鲜拼盘,又要了一杯混合玫瑰香型的雪莉特调。   伍柏延慢慢地点着别的,征询商明宝的意见,继而漫不经心地说:“也是刚发现的,同学介绍,没来过几次。要是你不喜欢,下次换。”   商明宝喝着冰柠檬水,警觉地问:“还有下次呢?”   伍柏延瞥她一眼:“你能别风声鹤唳的吗?我能把你怎么样?”   他坦然成这样,总用两性关系防备着他倒显得商明宝矫情。她掏出手机,一边打开向斐然的对话框,一边说:“好了,不提了,点你的。”   向斐然应该还有三天才回来,商明宝敲着字,留言:【斐然哥哥,我今天做成了一笔大买卖。】   如果不是伍柏延在那儿守株待兔,向斐然会是第一个被她分享这件事的人。   向斐然刚从后门进了酒吧,推门进入更衣室后,摘掉冷帽,拍掉身上的雪。   他的哑巴人设很牢固,不得不沟通时,就用手语——现编。由于没人能看懂,久而久之,简化为打字交流,又由于太过麻烦,因此到了现在,他已经不太有沟通环节上的存在感。   听到主唱说外面有个亚洲女孩特别漂亮时,向斐然没当回事,想着明天去纽大用什么理由骗商明宝出来。   主唱用的词是“hot”,翻译成靓、或者正,会比较符合他的语境。   当然。   因为商明宝今天穿了一件半高领的黑色挖肩针织打底,很贴身,显得曲线饱满,腰肢纤细。发髻高挽着,齐刘海做了微卷,修长的颈上还是那串澳白珍珠,整个气质明净典雅。那块千万级的手表她倒是没戴,怕Wendy看到了起疑,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巧的手镯式罗马表。   向斐然对看美女没兴趣,因此是在脱冲锋衣时,被主唱强行拉到了那侧暗门去看。   拉链拉至一半突兀地顿住了,向斐然面无表情,只眸底泛起波澜。   想了半个月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他一时觉得手莫名的有些痒。   淡定地回了更衣室后,他将外套脱掉挂好,接着,在乐队沉默的注视中,慢悠悠地压上渔夫帽,挂上黑色口罩。   所有人:“……?”   哑巴不需要解释任何行为动机,哑巴只需要做,然后保持淡定,别人就会觉得他肯定有他的道理。   主唱表示我懂:“他前女友和现女友都在外面。”   向斐然勾下口罩,先警告地瞥了他一眼,继而靠着更衣柜门,一边拧开瓶装水,一边点开whatsapp。   看到商明宝的留言,他眯了眯眼,一时没回。   行,一边叫他斐然哥哥,一边跟别的小屁孩出来庆祝。   演出时间到了。   向斐然最后一个出场,手里捏了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穿着宽松的卫衣,浑身不着配饰,运动裤腿半盖过黑白色的篮球鞋鞋面。   在架子鼓后坐下后,他放下水瓶,拿起鼓棒。   他们长期的演出积累了一些粉丝,因此出场欢呼声挺热烈,而在他出场后,则响起了口哨声。   商明宝抿着酒,转过脸去,第一眼看的是挂上吉他热场打招呼的主唱,第二眼,便看向了那个传说中的鼓手。   嗯……怎么遮得这么严严实实?   渔夫帽的帽檐挡住了光,在他五官分明的脸上投下散漫的暗影。   他戴了口罩,额发垂落,挡住低垂的、敛着视线的双眼。在如此密实的遮掩下,也能看出他鼻梁高挺,骨相流畅,眼睛的形状漂亮极了。   商明宝的目光不自觉停留在他身上,但始终没等来他的正脸。   他始终淡然坐着,例行检查着表演前的细节,视台下观众为无物。那股心不在焉、对周遭环境漠不关心的样子,酷得要命。   ……怎么,当鼓手的都这么酷吗?      伍柏延打了两个响指,不爽地说:“heey ,眼睛粘人身上了?”   商明宝回过神,收回视线。鬼使神差的,她看了眼whatsapp。   为什么有种心跳加快的感觉?向斐然不一定是玩鼓的,他甚至不一定玩乐队。他只是在乐队排练室暂住过。而她在那里跟他于闷热的停电夏日待过三十分钟,仅此而已。   可是,他的喉结鲜明,微微仰头喝水时,吞咽的滚动性感、成熟且让人熟悉。      手心出汗了。商明宝不敢回头,喝了两口酒,耳廓温热。   伍柏延也多盯了两眼鼓手,没盯出什么究竟,就觉得手挺好看,骨架条件也挺好,往那儿一坐,安静又从容地把一切当作自己的主场。   不是,还没热场呢,怎么就起范儿了?   伍柏延黑着脸,不爽地抿着唇。怎么说呢,雄性天然对同族裔的更有竞争心。这鼓手明显是个亚洲人,他的不爽超级加倍。   “他们换鼓手了,上次来不是这个。”他吊儿郎当地说,也不掀眼看表演。   在主唱的控场下,台下欢呼声减弱,灯光也充满氛围地暗了下来。   主唱握着话筒支架,笑了一笑,直接进入开场白:“上场前,我们鼓手临时要求换一首开场曲目,因为他要送给台下的一位客人。你们也知道的,这家伙是个哑巴,所以……”   他摊了摊手:“——Maria,送给台下这位客人。”   灯光更暗,现场如灰蓝色的海。在这片狭小海域的安静中,向斐然抬起拿着鼓棒的手,轻轻敲击两下。   这两下宛如定音符,也定下了全场的呼吸。   如此漫不经心的两声后,一连串热情的吉他音响起,随之进入的鼓声准确、有力,直接点燃了现场的高潮。 第31章   这是一首十分经典的流行老歌, 也很有圣诞氛围,因此旋律一起,便直接引爆了氛围。   主唱穿一件复古黑衬衫, 嗓音条件很好, 雌雄莫辨,还带有一点童稚感的鼻腔共鸣,唱功很好。   商明宝很快便明白了为什么这支乐队可以在这里拥有长期商演合同。除了主唱亮眼外,吉他、键盘和贝斯的表现也可圈可点。但是,在这首歌里, 一切的一切都不能夺去舞台最后那组架子鼓的存在感。   那个戴渔夫帽和口罩的亚洲鼓手,特质实在太鲜明了。明明是很热烈奔放的一首情歌, 他的鼓声也如此有力、准确、稳定, 完美地控制着整首演奏的节奏, 但他的姿态却很松弛,给人以游刃有余之感。   商明宝手指压着酒杯的杯脚, 根本就记不起喝一口,视线控制不住地停在他身上。   看得太久了。   她不确定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但似乎……那个人的视线也从帽檐下漫不经心地抬过来了一眼, 接着无比自然地转了圈鼓棒,敲入一连串天衣无缝的加花。   这段加花让整段间奏都有了新鲜感, 是之前排练时从没发挥过的,主唱扶着话筒架, 乜向斐然一眼。   破案了, 这小子女朋友真在台下。   一首歌结束,台下反应热烈, 向斐然捡起那瓶矿泉水起身。   是要喝水吗?他刚刚喝水时,都是将脸朝向另一侧, 那边正好有音箱和乱七八糟的灯架挡着,是商明宝的盲区。她现在心微微提了起来,以为能一睹他真面容。   但向斐然这次回了后台,一口气喝完了剩下半瓶后丢进垃圾桶,接着脱掉了卫衣,只着一件纯白色的宽松T恤。   架子鼓的表演很耗体力,而他今天表演得显然比以往要认真一些。   他拎了一瓶新的瓶装水回到台上时,主唱正十分熟练地跟下面观众池喊话:“虽然我不知道哑巴要送的客人是哪位,但如果喜欢刚刚的表演的话,就把你们热情和飞吻送给他。”   面对台下的起哄,向斐然拿起鼓棒,一句废话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直接进了段即兴solo。   主唱歪歪大拇指:“我就说哑巴有哑巴的好,看吧?”   台下大笑。   这段solo持续了五分钟,段落丰富,水平很高,后半段贝斯也加进来了,演变为两人的solo battle,将酒吧的氛围提前烘托进了后半夜。   伍柏延叫了商明宝一声,问她走不走。   商明宝抬腕看表,“才九点。”   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伍柏延脸色沉沉地盯着她,似真似假地问:“要不要帮你要联系方式?”   商明宝讶异地张了下唇:“不用,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只是因为那些前尘往事,对这个亚洲鼓手产生了好奇和欣赏。如果是以前,她也许会直接去后台找他,请他喝一杯。   可是现在她不必。   伍柏延观察着她神色,发现她不是在撒谎后,警觉别扭的姿态稍稍松了下来,转而问:“平安夜什么打算?”      商明宝还没想好,回道:“应该是跟雨诺一起。”   廖雨诺的局很多,跟着她永远不用担心没去处。   伍柏延原本想约她,听到这个回答后,便不着急了。廖雨诺的局十有八九他也在场。他准备了一份新年礼物,知道商明宝喜欢珠宝,所以选了valeridge的新年限定系列,是一枚镶嵌精巧的花瓣戒指,上面是几十还是上百颗钻石他记不清了,总之挺惹眼,配礼服正好。   台上solo结束后,一连演了五首齐柏林飞艇的歌,直到《All my love》结束后,进入到上半场演出的最后一首《雨颂》。这首以吉他为主,后半段编曲丰富起来后,才垫进鼓声。   向斐然等着属于他的段落,被汗打得微湿的额发垂在眼前,纯白T恤,   “These are the seasons of emotion。”   上半场结束,他是如此自然地受浴了那些掌声,如歌里落下的深邃日落下的阵雨。   商明宝将注意力回到眼前,想问一问伍柏延之前给到的客户都有什么喜好。经过Wendy,她意识到服务业投其所好的重要性,她的专业度要垫在投其所好之后,否则就只是毫无意义的卖弄。她甚至开始回忆给她留下美好印象的几位sales,分析她们的言行举止和技巧。   后台更衣室。   向斐然被包围得不行了,敲完鼓的耳朵本来就脆弱,还要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审问起哄。那感觉,八百只鸭子在他耳边吵架。   “哪个是前女友,哪个现女友?”   “我看过了,就没有单独来的姑娘,你老实招。”   “你小子,看中别人碗里的?”   向斐然对这句“别人碗里的”不太爽,瞥了眼贝斯手,像是被提醒了般,从沙发上起身。   数分钟后。   侍应生找到商明宝那桌,将托盘中那杯酒放到了她的手边。   那是一杯色泽渐变、如赤道日落般的鸡尾酒,里面如流星坠下的蓝色锥形水滴,正如沐浴着阳光气息的阵雨,在这一杯酒中为她降落。   商明宝以为他送错了单,微笑着摆了摆手,提醒他:“你也许是弄错了。”   侍应生收拢托盘,微笑道:“这是那位鼓手送给你的,我们店里每日限量的招牌,’the rain song‘——正如刚刚那首歌一样。”   鸡尾酒下还压着一张硬纸卡片,上面是两行歌词:   「you are the sunlight in my growing   so little warmth I‘ve felt before」   伍柏延直接呛了一口,跟商明宝的反应如出一辙——都扭头看向了舞台。   乐器安静地垂摆着,仍然遮得严严实实的鼓手,单手插兜倚靠在后台门边。见到商明宝投过来的目光后,他抬了下右手里的那瓶矿泉水,像是与她示意干杯。   接触到他漫不经心的视线后,商明宝脸色蓦地红了,根本做不出别的反应,只能条件反射地将脸转了回来。只吸了半口气滞在胸口,她便再度回过了脸去,假装镇定地对他颔了颔首,唇角微抬。   向斐然口罩下的唇角也跟着抬了一抬,接着转身离开。   伍柏延黑着脸一字一句:“他是不是当我是死的。”   商明宝脸上热度未退,瞪了他一眼:“干嘛,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喝了口这杯名为「雨颂」的酒,拿起手机。   一则电话正好在这时候进来。   来电显示的号码奇怪,显然是卫星电话。   是斐然哥哥?   商明宝心跳骤烈,起身时差点碰翻酒杯,将手机在掌心攥得很紧。   伍柏延抬眼:“干嘛?”   商明宝低声含糊:“失陪,我接个电话。”   酒吧不大,哪儿都挺吵的。   伍柏延奇怪地看她一眼:“还用避着我?这里接就行了。”   商明宝一想也是,万一她耽搁的这几秒,向斐然挂了怎么办?但她也没顾上坐下,而是就站在椅子和桌子间,一手抵着桌角,右滑解起。   向斐然套着冲锋衣站在后巷口,问:“在外面?”   “没,”商明宝乖乖站好,瞥了伍柏延一眼:“跟……朋友在一起。”   向斐然从嘴角取下烟:“什么朋友?”   “hum……”商明宝踌躇思考。   他认识伍柏延,而且见过他们之间喝醉后的暧昧,虽然他们百分百没什么,但商明宝到底还是心虚上了,小声说:“女、女的朋友,同学。”   向斐然慢条斯理地问:“哪个女同学一米八几穿四十几码的篮球鞋,吃饭还点蜡烛?还以为是你新交的男朋友。”   商明宝:“……”   大脑宕机了,空白了,物理层面上的出汗了。   向斐然指尖一弹,烟蒂带着火星在空中划出一道不远不近的抛物线,跌落在雪面上湮灭。   “后门,过来见我。”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留下商明宝瞪着眼睛,身体深处的热度比意识更早地汹涌而上。   根本就顾不上多思考一秒,她扭头就往通道走去。   只是十几米的路,何至于气喘如此?但她的气喘激烈极了,胸脯起伏,瞳孔游走在失焦的边缘,只知道沿着那个绿色的安全通道指标不停地往前走、往前走,绕过卡座,经过后台、取餐口和卫生间,直至后厨,接着,砰的一声,一把推撞开那扇冰冷的铁质防火安全门——   狭窄的后巷,安静地落着鹅毛大雪,已经可以没过小腿。   商明宝的眼神没有着落,吞咽了一口,才慢慢地聚焦回来。   刚刚在舞台上敲鼓,将鼓棒玩得随心所欲的男人,此时此刻就站在她眼前,双手揣在运动裤兜里。没戴渔夫帽,没戴口罩,一张任何时候都能让人心跳加快的脸就这么沐浴在昏黄的灯辉下,漫不经心地,却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商明宝反应不过来,呼吸急促,只本能地笑了一下,呵出一团白气。   她很傻,忘了自己只穿着一件挖肩无袖针织衫,却不觉得寒冷。   走了两步,叫他:“斐然哥哥?”   怎么像做梦。   只是还没走到,就被他猛然拉到了跟前。   商明宝跌撞一步,跌进有她熟悉气味的怀里,继而后背一凉,她被抵到了墙上。   向斐然的胳膊在她后背护着她,一手拽着她的腕骨。刚刚还在台上漫不经心的双眼,此刻却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低声:“谁教你对我这么客气的,嗯?这么快就变心了。”   他的视线远比刚刚在舞台上的光明正大,强烈、紧密,如有实质。   只是被他的视线盯着,商明宝就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了。   她仰着脸,张了张唇。想说“不是”,可没有机会,声音还未出口,就被他封在唇中。   他的唇舌火热,揉着她脸颊的指腹间有温暖的烟草味。   向斐然没吻她多久,便分开了唇。这一吻好像只是为了解渴。一种迫切的、折磨了他半个月的渴。   商明宝眼神迷茫、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迷恋地仰眸望着他。   真的是他。一消失就是半个月,本该在深山密林雪原岩地里的他。   “怎么提前回来了?”   她讲话的唇瓣在雪色中像玫瑰,向斐然克制着没有立刻再度吻她,简洁地回答说:“天气不好。”   “回来了也不告诉我……”   “打算明天去学校找你的,”向斐然的掌心抚着她颈侧,指腹揉着她耳垂,嘴唇贴她耳边意味深长:“谁知道就看到你跟别人约会到这里?”   商明宝心底一紧:“不是,是他帮了我一些忙……”   说来话长,她一时有些语无伦次。   “猜到,还是吃醋。”   他吃了一晚上的醋。虽然明知道没必要,但情绪全然盖过了理智。天知道他忍了整整一个小时,恨不得立刻将她从台下带走。   商明宝没声了,过了会儿,嘟囔着耍赖:“你有什么资格吃醋……”   “date对象也有基本人权。”向斐然拥着商明宝,嗓音低喃在她耳侧:“看鼓手看这么久,怎么,对他有意思?”   不是,这人吃起醋来没有章法的?   商明宝轻轻地推他胸膛,面红耳热:“明明是因为他像你……”   向斐然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薄睑的一双锐利眼睛下,微垂的视线望进她眼底:“你知道你看他的眼神是什么样子?”   被他这样盯着,商明宝只觉得脑子里一片迷糊,思考不能:“……什么样子?”   向斐然没回她,而是吻她。   什么样子?让人想吻她的样子。   他掌心贴着她的后脑勺,舌尖不客气地抵了进来。   商明宝在他怀里发起抖,但很努力地仰起头,迎合他的吻。两只手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襟。   她的舌头被含弄到汁水淋淋。   也许是抖得太厉害了,向斐然停了下来,这才注意到她没穿外套,身上清凉得可以去过夏天。   他的眸色比夜色更深,低声问:“怎么不穿外套就跑出来了?”   问是这么问了,可是他没有要放她回去的意思,而是拉开冲锋衣,将她很紧密地圈进怀里,抬手捻着她唇角水光。   吻只耽误了这一秒。商明宝偏过脸,仰头索吻,他低头续吻。两张唇迫不及待地贴到一起,在谁背后的那一双手臂都是紧了又紧,恨不得把对方揉进身体里。   向斐然的体温很高,带着在舞台上演出了半场的余热。他的手压着她的脊心,擒着她的腰肢。她的腰很细,他第一次失控时就贴上过,但那时理智尚存,且隔着睡衣衣料,克制着不曾揉弄。今天却不同,针织衫如此贴着身体曲线,底下的那条深蓝色高腰牛仔裤从腰际包着臀瓣,随着她踮脚贴腰的动作而饱满地抬起。   向斐然调动了所有仅剩的理智,才没有让自己的手往下挪一寸。   但他还是弄疼了她。   听到她像是痛地“嗯”了一声,他的吻停了下来,唇分,眸里欲色深重地看她。   “疼?”他问,指骨分明的手刚刚逞凶,青筋博起。   商明宝拧着两道细眉,眼里的水汽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怎么的。   “……力气好大。”她两条修长的胳膊合腰环着他,轻如蚊蚋地说,身体被他的热度烧着。   向斐然的鼻息与她交融,饱满的喉结滚动,声音很哑:“哪里?”   他简直像是故意问的。   商明宝瞪他,说:“手。”   向斐然盖住她眼睛,向她告罪:“刚打完鼓,力度控制不好。”   骗人。明明打鼓的时候力度控制得那么随心所欲,一双浮着青筋的腕骨各种角度都开合自如,这时候却说控制不了……   商明宝果然轻轻地说了一句:“骗人。”   向斐然失笑,唇角勾着,沉声承诺:“下次不了。”   下半场表演该开始了。商明宝比他更担心他迟到,催他回去。   老天,可不能让人找到这里来,发现她被他吻成这样。   向斐然努力不让自己的这一声深呼吸被她听出来。   声音里罕见地透出一丝不自在:“再等一会。”   “等……等什么?”商明宝迷茫地问,手心贴他胸膛:“要不然我先走?免得被别人撞到。”   向斐然出来得也急,里面只有一件白T,本来商明宝刚刚合腰抱他时就已经有点不对头,激烈吻了这么久,此刻被她柔若无骨的掌心一贴,浑身的肌肉都是一紧,那股不受他控制的酸胀更从他脊心蹿起。   商明宝不仅没能把他推开,反而被他重又按回怀里。   “两分钟。”向斐然的喉结滚了滚。   隔了两秒,他又亲了亲她的发顶,低声说:“你别乱动,不然好不了。”   作为长年5G冲浪少女,商明宝听懂了,脑子里轰然一声,紧张得不知所措,下意识就低下头——   向斐然按住她后颈,当机立断地吻住。   他比她更紧张。   “唔……”商明宝瞳孔扩散,软绵绵地挣扎了一下,眼前视线被他的手掌别有用心地盖住。   他像是很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很丢脸的,妹妹。” 第32章   商明宝果真不再敢乱动, 就这么僵在他怀里,既不敢抬头,也不敢低头, 耳廓若有似无地挨着向斐然的胸膛。   他心跳很快, 快而有力,冲击着商明宝的听觉和呼吸。   她皱着眉,为难且羞涩:“好了没啊……”   向斐然深呼吸,也丝毫不敢轻举妄动:“没。”   “你说了两分钟的……”   向斐然喉结滚了滚,眸光停在她被穿堂风吹得拂过耳垂的碎发上:“跟你说了别乱动。”   商明宝被他冤枉, 委屈得要哭:“我哪里动了?”   向斐然答不出。商明宝纹丝不动,是他的心在乱动。   没有办法了, 他握着商明宝的双肩, 将她转了个圈, 低声道:“你先走,别回头。”   商明宝背对着他, 偏过脸来,眸光上抬,像是跟他告别。她被他亲得很糟糕, 原本梳得很利落的发髻被他的手掌揉乱,眼尾的绯红与双颊的晕成一片, 唇被吮肿了。   向斐然扣住她的下巴,又狠又快地含着她的唇瓣亲了一下, 这才放过了她:“去吧。”   等商明宝进了门, 他咬上烟,潦草地抽了半支后匆匆地掐了, 顺着她的脚印走了回去。   他的心跳很激烈,在寂静的雪夜中, 连自己都嫌它吵。进了门,在远处厅池音响的律动声中,渐渐回落成柔软沉稳的低音。   向斐然合上门,抵着门板静了会儿,才彻底平复好自己,走向后台。   商明宝已回座位落座。她是先去洗手间整理了一番自己才敢回去的,但伍柏延仍然目光复杂地盯了她很久。   她的黑发在灯光下亮晶晶的,那是雪化的痕迹。   她根本不是去了洗手间,而是去外面了。   所以,整个人才会冻得那么通红。但是,胳膊处的红比任何地方都更碍眼,像是被人狠狠地揉过。   伍柏延没告诉她,他去找过她。顺着她出去的路,问着侍应生,一路找到了与后巷连接的那道窄门。他的手已经握上门把手了,却忽然觉得心慌气短烦闷斗狠,面无表情地扭头离开。   “谁的电话?”伍柏延若无其事地问。   “家里。”商明宝回,态度比出门前要软化许多。   那种软化不是觉得对他愧疚或心虚,而是因为她的某种渴望被深切地满足了,她现在无欲无求,对世界的一切都和颜悦色。   商明宝身体深处还在发抖,不知道是乍暖还寒带来的温差,还是怎么。她故作镇定地喝了一口酒,咦了一声:“那杯「雨颂」呢?”   “被waiter收走了。”伍柏延淡淡地说:“给你新点了这杯。喝完就送你回家,怎么样?”   商明宝另有打算,找着托词:“不用,又不顺路,我让司机来接我。”   伍柏延似笑非笑:“怎么不顺路,你不是搬到麦迪逊大道那边了?”   商明宝在上东区的别墅离伍家不算远。日前她已经彻底结束了搬家工作,并将第五大道的闲置公寓租了出去。对于新家,她没太多的想法,因为商家在所有重要城市和度假地都有置业,这些房子说起来无不出自知名设计师或事务所之手,但住得多了并没有什么新鲜感。   如果她告诉伍柏延,她在西56街有一个35平的公寓,那里可以看到哈德逊河上的日落鳞片,伍柏延应该无法理解。   “你喝了酒找代驾,车里坐不下。”商明宝说。   “我已经叫家里司机过来了。”伍柏延指尖敲敲桌面,“太晚了,我不可能把你单独留在这里。你实在不想跟我一起回去,那我陪你坐到你司机过来也行。”   他这招以退为进有理有据充满绅士风度,商明宝实在没有理由拒绝。   刚刚没来得及跟向斐然道别。他表演结束后有没有安排?会不会想要她留下来等他结束?还是说,他有别的事,她应该喝完酒后直接回家,然后跟他约下次再见。   心神不定间,手机震动。   向斐然给她发了一行消息:【早点回家,注意安全,到家报备】   商明宝将手机倒扣回桌面,嘴巴噘了起来。   刚把人亲成这样,却连多聊两句都懒得。他在跟她玩若即若离吗?   向斐然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商明宝的回复。倒是队里的贝斯手撞撞他膝盖。   向斐然:“?”   贝斯手挑眉:“话不会讲,接吻的气势倒不赖。”      他把手机递过去,给向斐然看上面的照片。   路灯洒进,雪纷飞,他把商明宝抵在墙上,吻得难舍难分。姿势缘故,他的身体将商明宝挡了大半,只能看到她闭着眼的侧脸和下巴,以及揪着他衣襟的手。   一流的照片。   贝斯手:“想要吗?”   碍于不能讲话,向斐然只能看着他,点点下巴。虽然看上去还是招牌式的面瘫,但给人感觉异常乖巧。   这支乐队本来就全员年纪比他大,见他吃瘪,贝斯手果然哈哈大笑起来,将照片原图drop给了他,说:“下次带她来玩。”   直到上台前,向斐然也没有收到商明宝的回信。他以为她已经走了,但上台后,视线一眼便找到了她。   她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侧身对着舞台,大概是微醺了的缘故,坐姿松弛了一些,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抵着太阳穴,认真听对面的伍柏延说着什么。   因为太认真和别的男人说话,所以不回他信息?   向斐然看了两秒,面无表情地转了圈鼓棒。   乐器被拿动的动静透过音响传出来,紧接着,掌声响起。商明宝便知道下半场开始了,他已经上了台。   虽然很想回头看他,但她克制着没有回眸。   她没有那么好的演技,只要与他对视一秒,所有的微表情都会在伍柏延前面狠狠出卖她。   她延续之前的话题,认真询问记录着伍柏延那些客人的脾气喜好,甚至问了她们的丈夫是否有外遇,外遇情人喜欢什么品牌的珠宝。   这样的问题放在普通人上自然很奇怪,但这些人不是普通人,他们的家族秘辛、花边情史甚至就写在报纸上,暧昧地相传在午餐会绣球盛开的户外花园里。   伍柏延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接着,果然告诉了她几件,譬如谁谁的丈夫曾给哪位模特或主持人送过什么珠宝。   商明宝一一记在心里,听到伍柏延笑了一声:“你看上去对这件事是认真的。”   “当然。”   “就5%到10%的佣金,一单能赚多少?还不如回去多撒撒娇,或者——”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商明宝:“找个能陪你玩得起的男朋友。”   商明宝冲他皮笑肉不笑:“逗我呢?我什么时候需要男人来给我上供了?”   “你得替人家考虑。”伍柏延云淡风轻地说,余光若有似无地往台上瞟了一眼:“你这种公主,不是谁都能陪你玩得起的。圣诞礼物想收什么?”   他话锋转得很快,商明宝愣了一下:“无所谓啊。”   “你看。”伍柏延露出笑容,“谁不想着圣诞节好好表现一下,但可能掏空了家底,送到你眼前也就是一个‘无所谓’。”   商明宝厌烦起他这副睥睨不可一世的样子:“我的意思是,”她一字一顿,“只要是带着心意的,我都会珍惜。”   “那这么说,我的你也会珍惜了?”   商明宝一愕,没想到会掉进他的圈套,有些不自在地说:“你送什么啊……别这么客气。”   “保密。”   伍家和商家的车子先后到了,打双闪停在街道上。   伍柏延挂断电话,站起身,绅士地从商明宝那张椅背上拿起她的大衣,抻开。   这样的绅士举动是极合场面礼数的,商明宝只好就着他的服务,一先一后地将胳膊套进袖筒,俯身拿起手拿包。   侍应生已在一旁候着了,准备引他们出去。商明宝推开椅子走出,终于回眸朝舞台上看了一眼。   向斐然没在看她,垂着眼眸,像是沉浸在节拍的世界里。   跟上半场比起来,他下半场又回复到了以前漫不经心的状态。   至十一点,整场演出结束,向斐然毫不留恋地起身,一身低气压地返回后台。   贝斯手故意到他面前来散德行:“哑巴真可怜,气死了也发不了脾气。”   向斐然闻言勾起唇角笑了笑,摇了摇头。   也不至于气死,但刚亲完,占有欲确实有点强。   也许睡一觉就好了。   他到底已经习惯了自己消化掉所有情绪,不过开合柜门的这么短短数秒,身上的低气压已经消弭于无形。   演出出了一身汗,向斐然拿出卫衣,先没急着穿上,而是搭在肩上,喝完了一瓶冰水后,才两手套进袖口,兜头穿上。   眼前又出现了伍柏延给她穿上大衣的情形。   向斐然脸又黑了。   与乐队告别,他背起放在角落的巨大登山包,一边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一边顺着通道走向后门,同时单手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   向斐然:【到家了也不说一声?】   商明宝回他:【还没到】   向斐然夹着烟,怔了一下。他没问是不是跟伍柏延还有约,而是问:【堵车了?】   这条之后,他一时没收到她的回信。略想了一想,他将烟咬进嘴边,一手推开门,一手拨出电话。   铅灰色的防火门推开,商明宝的声音同时从听筒和雪地里传来。雪太厚,街道太远,静谧吸收了她的音质,令一切有了不真实的质感。   向斐然脸上一愕,这一瞬间意外冲击心脏的感觉是如此猝不及防,以至于他甚至失去了对自己脸上肌肉的控制——   他眉心分明还蹙着,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嘴角却很本能地抬了一下。   他丢下烟头,问:“不是跟人走了?”   “没走,一直在车里等你。”   她仰起脸的姿态天真又自然,向斐然摸了摸她柔软的脸颊:“别招我,不能老是亲你。”   “……”   说是这么说,结果还是垂下脸,在她嘴角亲了一下。   商明宝看着他的登山包:“你从机场直接过来的?”   “嗯。”   难怪没有告诉她,原来是真的很赶。   向斐然牵起了她戴着小羊皮手套的手:“送你回家?”   商明宝觉得自己吃饱了撑的,明明刚刚就能直接回家,硬要等他送。   她点点头:“怎么送?”   “坐地铁。”   “……”   向斐然笑了一下,揽过她,摸摸她的头:“好了,打车。”   但是在送她回家之前,他还是先带她去吃了一碗拉面。每次表演完都近深夜,体力耗尽饥肠辘辘,他通常都会步行到隔壁街道的一家烧鸟店,叫上一碗拉面。可能未必有多好吃,但他很少浪费精力在衣食住行上做决策,所以就这么一直吃了两年,并且希望它在他离开纽约前别黄掉。   商明宝果然不觉得它好吃,只动了几筷子就不吃了,问向斐然为什么不另外找一家好吃的,毕竟这附近的深夜食肆不少。   向斐然一派淡定地告诉她:“人一天要做三万五千个决策,大部份都快得你意识不到,但确实调用了你的精力。所以,如果按照一套既定的程序生活,可以有效避免精力的浪费,从而更专注在有价值的事情上。”   商明宝被他唬住:“……节省下来的精力用来干什么?”   向斐然挑起一筷子面,瞥她一眼:“以前是写论文,现在是想你。”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无比自然,甚至不见思考痕迹。商明宝心跳一停,脸上慢慢地攀上红,小声说:“不理你了。”   向斐然笑了一下,掀眼,似笑非笑:“又不理我了?”   商明宝根本招架不住,都快急了,软绵绵地央求他:“你快吃吧……”   吃完面,已近十二点。向斐然拦了辆计程车,将登山包扔到后备箱后,陪商明宝坐上后座,问:“地址?”   昏昧光线中,商明宝看着他的脸,忽然想到伍柏延的话。   她的家世,会不会给向斐然留下压力?他会不会望而却步,连……连交往都要缩回手?只要随便查一查,就能看到她现在住的那栋房子,交易价是4000万美金。   “我……”她手抄在大衣口袋里,垂下视线:“我忘记带钥匙了,56街那个。”   向斐然怔了一下:“你别告诉我,你真住那里?”   商明宝赶忙点头:“真的,但是……钥匙忘在学校了,储物柜,换了个包。”   她说得颠三倒四,但向斐然听懂了:“给你去学校附近开个酒店?”   商明宝一脸正气地瞪他。   向斐然咳嗽一声:“……没那个意思。”   “不要。”商明宝拒绝:“没带卸妆的。”   “去我家。”向斐然这次干脆地说。   “……”商明宝更瞪他,神情里多了一份微妙的受伤:“什么意思啊?……你家里有女孩子用的东西吗?”   是他前女友留下来的?   向斐然一看就知道她误会了,一边将地址报给司机,一边说:“我室友女朋友的,她偶尔会来留宿。”   明黄色计程车划过冰天雪地的街道,往西九十六街驶去。   这是他第一次深夜散场后打车回家,从下城到上西区,挺贵,斥巨资了。   公寓大堂有二十四小时的doorman服务,今夜轮值的正是那个一直拜托向斐然帮他收集叶子的老犹太人。见他破天荒带了个女孩子回来,瞌睡都给吓跑了,瞪着眼睛目送两人穿过整个大堂,直到进入电梯。   “这栋楼比较老,隔音不是很好。”向斐然一边注视着楼层数字,一边说:“我室友还比较爱干净,但是毕竟是两个男的,如果你哪里觉得不方便,就跟我说。”   商明宝抿了抿唇,看穿了他的伪装淡定下的紧张。   到了门前,向斐然掏出钥匙,推门而入。   西蒙正在客厅坐着看电影,屋里的灯全关了,只剩下液晶电视的幽幽蓝光反射在他脸上。听到动静,他抬眼望去,一个弹射蹿起:“shit!shit shit!”   人在极度震惊情况下果然会丧失语言能力。向斐然眯了下眼,将钥匙拔出来,还没张口,西蒙惊恐地指着他身后:“bro,有个女女女女的跟着你一起回来了……”      他瞪着商明宝浮在昏暗走廊上的雪白的脸,吞咽着又骂了一遍:“shit……”   从他的表现看,他的“女的”确切意思,应该是“女鬼”。   向斐然淡定地关上门:“我知道。”   西蒙都破声了:“what?”   啪地一声,屋内灯光全开,将一切都照得亮亮堂堂无所遁形。向斐然保持着一手按开关的慵懒姿态,懒洋洋地问:“所以,你宁愿相信我身后跟了个女鬼,也不愿意相信我真的带了一个女孩子回家。”   西蒙:“……”   商明宝从向斐然身后歪出脑袋,乖巧地挥了挥手:“hi……”   向斐然为两人做介绍:“西蒙,博后,意大利人;babe。”   西蒙:“?就没了?”   向斐然丢下沉重的登山包,乜他一眼:”你还想知道什么?”   西蒙抬手投降:“够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babe,nice to meet you.”   商明宝冲他微微鞠躬了一下,点点头:“打扰了。”   向斐然走到西蒙身边,半提醒半威胁:“浴室里有什么不方便的,记得收收。”   西蒙接收讯号,赶紧钻进浴室里一边把瓶瓶罐罐摆整齐,一边将四周细节处理得更干净了些,还拆了一瓶新的无火香氛。   商明宝来回指了指两间卧室:“哪一间?”   “右边的,次卧。”   向斐然答着,走过去,为她拧开房门:“你先坐,我把行李收拾一下。”   他很坦然,没有什么手忙脚乱的样子,既没有不良癖好要藏,也没有不干净的东西要打扫。   他的房间,有商明宝熟悉的气息和香味。   她站在门口,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目光将这间二十多方的卧室环视一圈。   八角落地窗的窗帘拉着,洒进被积雪反射着的月光和路灯灯辉。窗前,是高高低低摞着的书,有的顶上放着玻璃烟灰缸,但干净透明,显然是每天清洗;有的书顶则搭着看了一半的、书脊倒扣的书。一侧,一盏落地台灯安静矗立。   他没有床架,或者说床架很矮,只有几公分,垫在地板上,这上面就是床垫。因此,可以说这是一张没有床头的床。纯灰色的四件套,被子还留着清早起床后抖落铺展的模样。   在门边靠墙的位置,放着一张很长很宽的书桌,这上面的东西就比较杂了,电脑支架,书、烟盒、一些基础的男性用品,标本册、画框,喝了一半的威士忌酒瓶等等。   在八角窗靠里的那一侧,也许是阳光最充裕的地方,养着数盆绿植,一旁则是鼓凳、哑鼓垫和两套鼓棒。衣柜的柜门关着,外面的银色金属衣帽架上则挂着平时用的电脑包和一件外套。   向斐然洗过手走了进来,将窗户打开:“半个月没住人了,通通风。”   商明宝有些拘谨,“嗯”了一下,又说:“还好。”   时间过晚,向斐然没废话,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一套整洁的四件套:“等我,给你换下床单。”   商明宝就真的靠在门边站着,看他将被套脱了,将原来旧的拆下来。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问:“要不要我帮忙?”   “出去找个地方坐。”   “啊?”   向斐然无奈地看她:“你看着我,我紧张。”   商明宝心想到底是你紧张还是我紧张……低头着,脸上热热地出去了。   西蒙给她倒了一玻璃杯的水,问:“女朋友?date?”   商明宝捧着杯子小口喝着,听到向斐然在屋子里替她答了:“妹妹。”   西蒙:“ 妹妹?又是妹妹?”   商明宝呛了一口,又听见向斐然淡然的声音:“他见过方随宁。”   一杯水喝了过半,向斐然床单也换好了。体力活,出了汗,他将卫衣脱了,站门口叫商明宝一声,说:“可以了。”   商明宝回到他房间,心跳剧烈无比,几乎扯紧了她的呼吸。   她努力装作泰然自若的模样:“那……”   那什么?   那什么?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要“那”什么……   向斐然叹了一声,垂眸问她:“不热?”   “啊?”商明宝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大衣都没脱,围巾也没摘。她解开围巾,指腹触到,才知道脖颈间冒了好热的细汗。   向斐然接过她的围巾,在衣帽架上挂好。   商明宝的指尖停到大衣的纽扣上。解到第二颗时,她的影子上覆落上了向斐然的。她吞咽了一下,往后轻轻地靠上了书桌。   身体两边的桌沿,撑上了向斐然的两手。   他一句话没说,只有淡然眼眸下的视线落在商明宝眼底,如一片云在湖心落下云影。   商明宝与他对视两秒,解扣子的动作和呼吸一起停了,闭上眼,微微偏过下巴。   这是她自觉的讯号,等待他的吻。   只点了一盏落地灯的房间,被昏黄暗影和唇舌交融的静谧水声填满。   这样冷静的吻只持续了十几秒,就被凶狠替代——向斐然两手托住了她牛仔裤包裹的浑圆双腿,青筋性感的手臂猛然用力,轻易地将商明宝托抱到了书桌上。   这是他早就想做的事,没想到会在自己房间里第一次做。   明明是很热的温度,但商明宝比在雪地里抖得还厉害,像一直在他掌下簌簌发抖的雀,不知道是想要依赖他的保护,还是准备闭上眼承受他的侵犯。   向斐然的吻流连至了她的耳朵,吻着她的耳骨,吻她生长了一颗小痣的耳垂,讲话嗓音连着叹息一起落在她耳侧:“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他根本就是明知故问。   商明宝被吻得鼻音绵软,耳朵烧着了一般:“不可以……”   向斐然若有似无地亲着她的唇,“不可以什么?”   “不可以……”商明宝难以启齿,最终眼一闭牙一咬:“不可以做那种事。”   向斐然失笑一声,灼热气息占满她呼吸:“没那个意思,还没开始学。”   他直起身,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将她半脱落的大衣仔细拢好:“我睡外面。” 第33章   这座两室两厅的公寓面积不算大, 横厅设计,客餐厅相连,布局紧凑。向斐然所谓的外面, 应该是指刚刚西蒙坐着看电影的那张沙发。   商明宝身上热潮未退, 仍旧坐在书桌上,问:“你的意思是,你睡沙发吗?”   向斐然“嗯”了一声:“只有那里能睡。”   “那岂不是很不舒服?”商明宝抬眼,看样子是有些意料不到和进退两难。   她刚刚听他这么直接邀她回家,还以为有多余的房间或床……那张沙发是典型的美式沙发, 看上去很软,睡一晚肯定腰酸背疼。何况, 向斐然很高, 根本塞不下。   向斐然安抚她:“没关系, 就一晚。”   “那……”商明宝抿了抿唇。   向斐然似笑非笑,星点眸光注视着她, 等她下文:“那什么?”   商明宝心一横:“那我卸完妆护完肤,就去附近酒店开个房间。”   向斐然:“……”   他笑了出来:“太晚了,别折腾了。”又拍拍她腰:“去洗澡。”   西蒙已将浴室收拾得很整洁, 还特意把自己的用品收进柜子,把女朋友的东西摆了出来。   商明宝挂上大衣, 踌躇着问:“洗完澡出来……穿什么啊?”   向斐然打开柜门:“挑一件?”   他的衣柜一目了然,只有黑白灰和从深至浅的咖啡色, 款式上则被T恤和卫衣承包了, 外套正如商明宝预想的那样,被各式冲锋衣占领了半壁江山。   商明宝随便拿了一件黑色T恤, 挽在臂上,跟着他走进浴室。向斐然教她怎么调节水温和水量, 告诉她哪些沐浴露和洗护是他的。   商明宝的耳垂一直红着,他说一件,她就点一下头,最后吞吞吐吐地问:“……毛巾……呢?”   向斐然真觉得自己昏了头了,一向做事周全的,今晚上却有顾前不顾后的忙乱感。他返回卧室,取出一条干净的浴巾。   终于准备就绪,商明宝一关上浴室门,两人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西蒙给他倒了杯威士忌,话里有话笑道:“之前那个妹妹来,怎么没见你这么好脾气?”   向斐然仰脖灌下半杯,冲他勾勾两指。西蒙凑过来,听他蹙着眉心问道:“你女朋友……”   算了,这种超过界限的问题他实在问不出口。   西蒙没等到下文,反被他勾住脖子:“跟我下楼。”   “干什么?”   “去趟便利店。”   外面天寒地冻的,鬼才出去。西蒙拒绝:“我不要。”   向斐然斜他一眼:“她洗完澡出来看见你会尴尬的。”   西蒙:“……”   他只好从玄关的衣架上取下羽绒服和帽子。趁他穿衣服的空档,向斐然回到浴室那边,敲敲门。   里面的花洒声立时停了,商明宝满身泡沫,一手抚在胸前:“斐然哥哥?”   “我跟西蒙出去一趟,你洗完就回房间,有要紧事给我打电话。”   商明宝应了一声,猜不透他这时候出门是要干什么。   深夜,路面薄霜反射月光。   西蒙缩着脖子,反观向斐然,只套了件卫衣就出来了。   “找冻呢?”西蒙耿直地问。   向斐然一手插裤兜里,一手夹烟,毫不迟疑地:“嗯。”   西蒙:“……”   你妈的,我又不需要冷却!   步行了数百米,到了附近那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向斐然走到女士卫生用品那边,目光搜索半圈,找到了目标物。   西蒙瞟了一眼,哦,一次性内裤。   他刚刚可能是想问他来来回回那么多个女朋友过来,有没有谁备了这东西在这儿。   拿了东西结账,向斐然又从冰柜里取出两罐冰啤酒,扔给了西蒙一罐。   时间还早,商明宝估计还没洗完,向斐然硬按着他在门口把这罐啤酒喝了。   可怜西蒙被折磨得透心凉,回程的路上一直在发抖。向斐然又问:“明早上有早饭吗?”   西蒙:“what?”   向斐然:“你做的早饭比我好吃。”   他们两个都会下厨,刚开始是轮流着来,但西蒙手艺秒杀他,没过半年就主动求他收手吧,洗碗得了。   西蒙:“……行。”   “她不吃小番茄。”   还是在三年前,看到她将沙拉碗里的切半小番茄一颗颗地挑出来。   西蒙摇摇手中啤酒罐:“光靠这个可置换不了这么多要求。”   向斐然喝完了自己的那罐,捏扁了丢进垃圾桶:“随便提,我买单。”   回到公寓,商明宝果然已经回房间了。   她以最快的速度洗完了澡,擦至半干的头发披散着,手里攥了一条纯白色半透明的蕾丝内裤,湿的,但已经被拧到了不滴水的状态。   商明宝这辈子亲手洗内裤的次数寥寥可数,除了那年夏令营外,就是今天了。   怎么办?不洗的话今晚上就得真空了!可是洗完以后,怎么弄干呢?光靠晾肯定不行。这房间里也没有烘干机,他们平时应该是去洗衣房洗烘衣物的。商明宝只能想到用吹风机吹,但问题是……她找不到。她也不好意思乱翻,万一翻到向斐然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着急茫然间,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   商明宝心底一慌,来不及多想就跪到了床上,继而迅速地将被子在下半身一卷。   浴室门开着,热气尚在氤氲,向斐然脱下鞋,环视一圈后走向卧室。在半掩的房门前,他停下脚步,先敲了敲门:“你在里面?我方便进来吗?”   商明宝应了一声,声音听上去有些异样。   向斐然便推开门进去,并顺手关上。一抬眼,看到她坐在床上,姿势很怪。蓬松的鹅绒被在她腰上掩着,看上去是曲膝跪坐的,但上半身挺得笔直,黑色的纯棉T恤在她身上显得十分空荡。   向斐然视线规矩,努力不去细究他的床上此时此刻就坐着他喜欢的女孩子这件事。   “怎么不吹头发?”他垂着眼眸,像是漫不经心地顺口问。   “找不到吹风机。”商明宝拘着双手,死死攥进了那团蕾丝。   向斐然反应过来,为自己的疏忽道歉,拉开书桌柜的当中一层抽屉,取出白色吹风筒。   商明宝维持着姿势,说:“你出去。”   虽然想不通吹头发有什么好出去的,但她既然说了,向斐然便起身出门。   西蒙早就洗过了澡,此时已回了房间。客厅的电视关了,只有一盏小灯亮着,照着西蒙安置在角落的生态缸,整个空间被深蓝色的昏昧漫漶着,有一股不似真实的安静。   向斐然端起刚刚喝了一半的、冰块已经化了的威士忌,走到生态缸前,看着仿真荷叶下探头探脑的珍珠龟。这龟没几个月大,认真的模样像商明宝怒气冲冲的样子。   向斐然勾了勾唇,伸出一指,在它脑袋上轻点了一点。   他喝完酒,认真权衡了一下,将那盒女士一次性内裤放到了浴室。让她自己看到,应该比他亲手交给她的尴尬程度要轻一些。   又坐在沙发上养了会儿神,听着一门之隔的风筒声,不觉时间快慢。反应过来时,才觉得她吹得稍有些久。   向斐然明天一大早就有个meet up,此时已近凌晨一点,他不得不去敲门,而后推入:“我先拿下衣服——”   他的声音和视线都戛然而止。   商明宝站在书桌前,整个人如受惊的什么小动物般缩了一下,瞳孔瞪大,吃惊又羞透了的目光跟他对上,脸色已然熟了。   她细葱似的指尖往上翘着,展着那条白色蕾丝内裤,以让暖风能更均匀地烘上。   吹风筒还在以最大功率运行,因为怔愣而松懈下来了的手劲,失去了对那条内裤的约束——它薄如蝉翼,轻如月光,美如纯白茉莉,被风轻易地从指尖拂起。   昏芒中,画面如缓慢的升格镜头。   商明张了下唇,但一个音节都发不出,只能瞪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它在向斐然的眼前如蝴蝶翩跹,最终坠落在了靠近门边的土耳其地毯上。   商明宝大脑一片空白,滑下了吹风机开关,指尖抵着那个带螺纹的按钮,掌心里已然全是汗了。   怎么办?   他看到了,他更猜到了。   她在他的T恤下,一丝.不挂。   在骤然降临的静寂中,向斐然停顿一秒,俯下身去。   在要捡起那片透明蕾丝前,他的指尖暂停,呼吸不可避免地滞住,接着,微微一勾,将那片纯白、透明、纯洁的贴身衣物勾进了手里。   很柔软,自他指尖姿态柔软地垂着,半潮的布料上还有洗护用品的香气。   她是用他的沐浴露,洗了这条内裤。   向斐然嗅着这一丝若有似无的潮香,喉结本能地滚了滚。   未起波澜的脸上,只有掩在睫毛暗影下的视线略略下移。   “里面没穿?”他看上去十分镇静地问。   商明宝却呜的一声,捂住脸直接哭了,身上的热度控制不住,从每一个毛孔里透出来。   好丢脸,怎么会这么丢脸?   他的T恤够大,也够长,遮住了她所有的春光。可是一想到她是完全真空地穿着他的衣服、坐在他的床上、出现在他此时此刻的眼前,她就觉得呼吸不畅。   他就觉得呼吸不畅。   商明宝哭得太惨,向斐然一时顾不上别的,背对着将门页合上,两步便到了她跟前。   “别哭。”安慰人也似命令——如果忽略他尾音的艰涩低沉的话。   商明宝哭得十分真心实意。   明明亲起人来凶得要命,向斐然这会儿却什么都不敢了,只敢将人虚搂到怀里,连安抚她脊心的动作都很点到为止。   商明宝捂着脸的两只手被他按下,露出哭得潮红的、眼泪滚烫晶莹的脸。   睫毛都打绺了,肩膀一抖一抖的,额头和鬓角都冒出了汗。   向斐然真没办法了,右手拂开她汗湿的长发,掌心贴着她的脸,低声问:“……要不要先穿上?你这样,我也不敢动。”   商明宝又是凄惨地呜咽一声,轻轻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太轻,太轻了,像蕾丝拂过肌肤。   向斐然扣住她腕骨,眯着眼,气息滚烫地问:“这一巴掌扇的是什么?”   商明宝答不出,眼泪被月色照得透明发光一般。在他的眼神中,她的抽噎蓦地停了下来——因为忘了。她忘了自己在哭,在觉得丢脸和难堪,而只是如惊惶的鹿一般与他对视着。   她修长的身体是被他挨紧的花,向着月光的方向簇倒。   这一巴掌终究是没有白扇。   向斐然吻她凶极了,她支撑不了,赤着的一双脚步步后跌,撞翻书摞,最终带着她的身体倒在了八角窗冰冷的、外侧凝了霜的玻璃上。   商明宝重重地抖了一下,冷热交替,她觉得好糟糕,哪里有了热潮,修长大腿并得紧紧的,不敢让肌肤有丝毫磨蹭。   半暗的室内,喘息声很重。   他的吻太凶了,舌尖扫过她的齿尖和上颚,含着她的舌,吮弄得她舌根几乎发麻。她的津液很甜,充沛地被裹出,与他刚刚喝过啤酒的啤酒花香味浓郁地交织在一起。   商明宝只能扶着他的双臂才能站稳,指腹压着他暴起的青筋,将T恤下真空的腰可怜地蹭向他的掌中。   但向斐然什么都没做,他的手和前两次没有任何不同——除了左手里多攥了一条她半干不潮的私密物之外。   他甚至没有将她的衣摆撩高一寸,意乱情迷中,爱抚地重重擦过她大腿肌肤,两个人都如失重般抖了一下。   他修长有力的手用力得根骨鲜明,即将要深入时,凭着惊人的意志力刹了车。   商明宝还是那副睫毛打绺的模样,一双被吮得水润润的唇瓣抿噘着。太招人,于是又被若有似无地亲了亲。   向斐然抹着她柔软湿润的眼底,这回想好安慰人的词了,认真地说:“没什么好丢脸的,比我聪明。我怕你没得换,下去给你买了一次性的。”   商明宝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嗯?你去给我买了?”   “嗯。”   商明宝嘴角更瘪,觉得这一遭属实是无妄之灾倒霉透了:“那你不告诉我……”   向斐然轻轻地叹一声:“怕你尴尬,所以直接放浴室了。”   商明宝用手背擦擦眼泪,“你不许跟别人说。特别是不能跟方随宁说。”   向斐然觉得她杞人忧天了:“……我不可能跟任何人说,好吗。”   “你发誓。”   “我发誓。”   商明宝止住了抽噎,声音轻轻地命令他去给她拿过来。   向斐然依言去了,水龙头拧到冷水那边,开最大,泼了自己数把,又随手扯下那条眼熟的毛巾,将脸和手擦干。   擦至手臂时,动作停了下来。   我草。   他心里字句清晰地闪过了这两个字。这是他刚刚给商明宝洗完澡擦身体的毛巾。   向斐然闭了闭眼,攥着浴巾的手如此用力,浮出青筋。   再度回到卧室时,他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打湿的发梢出卖他内心的不平静。   商明宝关上门,换上一次性内裤。向斐然给她买的是货架上最贵的一款,纯棉料质,贴身而紧实,肤感柔软舒适,和日常穿的没什么区别。   她穿好后,向斐然进来,取走自己的换洗衣物和电脑包,保持两米距离和她说了晚安。   “你明天几点去学校?”   “十点前到。”   向斐然点点头:“我和西蒙出门比较早,到时候你直接把门带上就好,他会给你留早饭,不想吃也可以不吃,牛奶和橙汁在冰箱,餐边柜里有麦片,咖啡机直接按一下开关就行。”   商明宝安静听着,还没反应过来,向斐然便说:“很晚了,别玩手机,早点休息。”   “斐然哥哥。”商明宝叫住他关门的动作。   “怎么?”   “你……你真的睡沙发吗?”   向斐然看着她,一字一句:“商明宝,别发傻,我完全不值得你信任。”   他关上门,转身离开的动静很轻。   过了会儿,商明宝在他花洒的沙沙声中闭上眼睛。   向斐然今晚上洗了两次冷水澡。   一次,是准备上床前的这一次。在近乎自虐的冷水中,他迫使自己年轻的、长年禁欲的身体冷却下来。   带着一身冰冷水汽出来时,满室悄寂,供他审视内心。   date的游戏,他从不玩,借着date的名义心照不宣地玩暧昧游戏、游走遍所有尺度,更不是他的行事作风。他坐上柔软的毫无支撑力的沙发,十指插入发间,垂着脸,安静自省。   似乎是势在必得了一点,才允许自己提前预支了这些亲密行为。   但,如果商明宝根本不肯呢?如果她只是跟他date试试。   自省到了这一步便进行不下去了。向斐然猛然发现,他没有预留一丁点商明宝不跟他正式开展交往的余地。   第二次冷水澡,是在凌晨三点多。   实在燥热,热得眉心紧蹙,想打开电脑写封邮件投诉公寓管理方将暖气开得太足。   他其实可以释放自己的,只是懒得,且觉得喜欢的对象就在床上,而自己却要幻想着她自渎这种事,实在没品。   他也没想过,这么晚了,洗完澡出来还会碰见商明宝。   商明宝本来就有点提心吊胆的,听到他开门的动静,猛地转身,脚趾踢到椅子。她倒抽气,呜呜声憋在鼻腔。   向斐然:“……”   他懒洋洋靠上门框:“我不找你,你倒来找我了?”   商明宝痛得在餐椅上就近坐下:“谁找你了,我来上洗手间。”   向斐然往旁边一让,似信非信,冷然一声:“去吧。”   商明宝往洗手间走去。她不是真想起夜,而是根本没睡着,光顾着听客厅的动静。   知道他开了威士忌的瓶子,给自己倒了酒、夹了冰块;知道他推开了阳台门,过了十分钟才进来;知道他大半夜不睡觉,起来冲澡。   她想问问,睡我隔壁就这么难熬吗?   装模作样地洗了手出来后,看到向斐然坐在刚刚她坐过的那张餐椅上,手里正点烟。   屋里没开灯,蓝色火苗簇立,点燃他眉眼。   “商明宝。”向斐然习惯性地点了点烟管,叫她的全名。   商明宝站住,知道他有下文,心脏扑通跳起来。   向斐然注视她片刻,嗓音温柔,但逼着她:“要么当哥哥,要么当男朋友,没有不上不下的中间地带,你知道的,自己选。”   商明宝指尖湿漉漉地滴着水。   “不婚主义,是真的吗?”她突兀地问。   向斐然怔了一怔,温和地问:“方随宁告诉你的?”   他已经听她提起过她们的偶遇。   商明宝摇头:“不是。”   是谁告诉的也不重要了,这是他身边人尽皆知的一件事,他也没想瞒她,她迟早会知道。   “是真的。”向斐然不假思索地承认下来,不迟疑,不用限定词,不粉饰。   “一辈子……都不打算结婚吗?”   向斐然没想过和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谈论这么深远的婚恋观,只是点了点头,干脆地说:“是这样。”   听到他亲口承认,商明宝忽然觉得眼眶酸涩。   她明明就该觉得高兴、庆幸、轻松,可是她还是鼻尖酸涩。   “那你为什么还要追我?”她笑了一下,有些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是说,不婚主义只找不婚主义吗,这样才不会有麻烦。”   是不是因为,从一开始就只是想找她玩玩呢?所以才说,“两分的喜欢刚刚好”。   太黑了,令向斐然没有看出她身体上细微的发抖。   “babe。”他第一次认真地叫她的英文名,眉眼中也是令商明宝陌生的冷静:“你的出身和家世,我是不是不婚主义对你来说没有区别,我们本来就不可能。”   商明宝呵出一口气,像是笑,又是不敢置信:“什么?”   向斐然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你爷爷的葬礼,我在新闻上看到了。”   他何其聪明,简直是瞬间就推测出了为什么这次回来后,她对他比之前更热烈、更松弛,更认真主动地回应他的吻,更不抵抗他的一切表白。      因为她知道了他是不婚主义。   她也明白了,也松了一口气。明白他们不会有以后,她不必瞻前顾后。   向斐然掐着烟管,想清楚了这一层后,释然地笑了一下。   确实是两分的喜欢。   没关系的。 第34章   没见过的东西, 人无法相信它的存在。   即使是宗教骗慰世人,也必须要降下神迹。   向斐然没见过一辈子到头的相爱,也没亲眼见过所谓完满的婚姻。   他只是见过半途而废的。   记得小时候, 谈说月和向微山感情很好, “月下微山,斐然矣。”这是谈说月为他取的名字,因为他是他们爱情的结晶。   向微山是向联乔捡回的弃婴,除此之外,向联乔只有一个女儿。他和夫人对两个小孩不分厚薄亲疏, 视如己出。向微山天姿聪慧,考入顶级学府, 成为那个年代冉冉升起的学术新星。   谈说月的出身与向微山相当, 父亲是向联乔的战友, 但两人在父母牵线之前,就已先在学校里认识、倾心了。因此, 这桩婚姻可以说是自由恋爱与门当户对的典范。   硕士毕业后,两人即结婚,同时赴美国读博, 各自为自己的理想打拼。向微山创办生物医疗公司,走在时代前沿, 谈说月则深入于高山与平原间,完成她的植物科学画专辑及蕨类的系统分类工作。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 他们两个被同行及师友称为神仙眷侣。直到后来, 向微山的亲身父母找到了他。   命运证明,有的人就是可以鱼与熊掌兼得——向微山的原本出身也并不微薄, 是富商大贾,当年的遗弃自然另有隐情。他回归本家之时, 正是家族集团内部动荡之时,他作为名义上的“继承人”,有一桩双赢的联姻在等待他做出抉择,对方携诚意价以婚姻入股,他则可以稳住本家一脉在高层的位置,并获得巨额投资入局生物医疗新市场。   向微山十分自然地选择了离婚、联姻。   谈说月的父亲已去世,谈家已没什么能量,而向联乔虽然为此动怒,却太尊重人,行事太体面。   所有的体面人都赢不了寡廉鲜耻的人。   向微山骗了谈说月很久,讲尽自己的苦处难处,如何身不由己,对她又是如何此情不渝。谈说月输就输在,她的父母将她教得太好了,太有教养、太有真心。她不能理解对于向微山这样从小在“捡来的孤儿”声音中长大的男人来说,野心是吞月的狗。   有那么几年,向斐然无法看清自己父母和家庭的定义,不明白为什么作为发妻的谈说月活得像个插足者。谈说月和向微山每个月见面次数不超过四次,大部分时间向斐然也在场。大约是有一次,他为了某篇文献单独去找向微山时,听到他的妻子向他抱怨:你那个烦人的前妻有完没完?   向斐然跟在谈说月身边,看着她越来越频繁地走进旷野。只有跟植物相处时,她才会发自内心地微笑。她不怎么跟他聊向微山,即使谈到,也是非常温和地就事论事,会陪他一起看向微山实验室发表的最新文献,带他去学校,跟他一起验证他父亲团队的那些实验。   向斐然天赋绝卓,高一时拿下生物金牌是应有之义。那时的他不可一世,对于母亲多年的理想与学术成果,他虽然没有明言,但逐渐采用了向微山的同一套说辞:没有实际意义。绝高的天赋,应该往科研的苦寒绝高处攀登,去攻克而不是温吞地研究着这些花草。   “可是花花草草很美呀,你看,这是一朵一亿年以前的琥珀花,在生命的维度上,它真的比蛋白质结构更没有意义吗?”   说这句话时的谈说月,面容在月光下模糊,也已然在向斐然的记忆里模糊了。他后来记得的母亲,是雪化后的灰色岩石。   如果有人问向斐然,你的十六岁是什么样的?他会对这个问题沉默,沉默一如他的十六岁。   那一年谈说月的生命永远留在了流石滩的大雾和雪天,一起留下的,还有一册记录了一半的工作手册、一幅画了底稿的华丽龙胆的科学画,一些尚来不及整理的龙胆科的标本与鲜样。   “我跟你说这个花超级可爱的,晒到太阳时开花,天阴时自闭。”她更改课题方向前,是这么赞叹着,开玩笑似的和他说,“研究蕨类像研究恐龙,研究龙胆科像研究小姑娘。”   对于谈说月的离世,向微山的表现很冷淡。葬礼结束后,向斐然看到他父亲望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在那短暂的一口浊气中,有没有他们志同道合的年轻岁月。   向微山对谈说月展露出恶意,是向斐然透露出他对植物学的兴趣之后。斯人已逝,向微山恶语相向,说谈说月把他“教废了”。   他带向斐然参观他那跟顶级学府合作的实验室,给他介绍团队里的博后、博士,介绍他赞助的长长的一流课题组名单,并告诉他,只要他按照他为他安排的路径按部就班,这些将来都是他的。他会送他直上云霄,名留青史。   但向斐然对此的答复是,拒绝清北的通知书。   向微山暴跳如雷,说他疯了。向斐然只是冷淡地说:“待在你待过的地方,我觉得恶心。”   向微山考虑过拿一笔钱——甚至都不需要多少——去赞助他本科所在的课题组——用以恶心他。但他最终没有。一辈子还长,只要向斐然好好地行走在生命科学的研究路上,他有的是机会帮他“修正”。   后来,他带着他的公司赴港IPO,何等风光;他在深山中安营扎寨,耐住寂寞。   向微山已经迎娶第三位妻子了。他的第二位前妻套现十亿安然离场,他的第三位妻子携数百专利入股。风流韵事成佳话,人们说早在向微山在哈佛当博后时他们便已情愫暗生,她是他的小师妹、半个学生。很可笑,因为那时的向微山还在谈说月身边。   真假已经不重要,向斐然从没有求证过。   他只知道向微山恨谈说月,恨到厌恶、憎恶的地步。   他越往植物学深入一步,他的父亲就越憎恶他的母亲一分。   十月底的一场学术会议上,他遇到了当年与他参加同一届奥赛的学生。   他不太记得对方了,因为那些年走过来,对手太多,不值得他一一放在心上。但对方显然一直记得他,以至于在茶歇上准确无误地找向他:“向斐然。”   向斐然只是回以礼貌的颔首。会叫他全名的人不多,他猜到他是国内的故人。   对方一直盯着他,但竭力表露出漫不经心的淡然:“真的是你,你也来美国了。哥伦比亚的伙食怎么样?”   聪明人不可能不察觉这前后两句中的自相矛盾之处,他耸耸肩,补充道:“之前就听说了你也在美国,但你太低调,不像我认识的那个,我还以为是假的。”   只要是跟他同一届的,没有人不对他的那种狂妄记忆深刻。他当年跟人比赛做题,是一边背架子鼓曲谱一边解的。“向斐然”这三个字,对于同届来说既是阴影也是向往。   他拒绝清北的消息确定后,一个说法渐渐流传开来:越狂妄的人越脆皮,他压力太大,所以精神崩溃,废了。这是一个伤仲永式的结尾,也是他们对此能想象到的唯一合理解释。   向斐然从他的参会证件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勾勾唇角,从容地与他寒暄。   只用了两句话,对方就有意无意地让他知道了他在哈佛读博,师从诺贝尔奖导师。   离去前,这位哈佛博士两手插兜,获得了某种姗姗来迟了数年的松弛感。他对向斐然说:“波士顿冬天冷得要命,纽约现在还能见到秋色,也不错了,适合你。By the way,欢迎你来找我喝一杯。”   那天纽约刚下了十月的最后一场中雨,银杏的金黄铺满路面,向斐然走出承办会议的酒店旋转门,沿着街道慢慢地走向地铁站,逆着人流,像逆行在一条黄金大道。   -   商明宝觉得有点冷,两条纤长的腿简直冷得疼了。但她令自己保持了那款若无其事的微笑,问:“为什么是不婚主义?是赶时髦吗?”   商明宝的问法很天真,也很典型。在还没走到婚姻的年纪郑重其事地说自己是某某主义者,确实幼稚得可笑,看上去浅薄得经不起现实的任何浪头。   “将来遇到很爱很爱的女孩子,也还是不婚主义吗?”商明宝要站不住了,微微倾斜,手掌扶住墙角。   洗手间的光背着她,将她的身体发肤照得纯白雪亮。   向斐然看着她,想告诉她,虽然谈爱为时过早,但她就是他很喜欢很喜欢的女孩子。但是,是的,他也还是不婚主义。   他选择了最简略的答复:“是的。”   “为什么?”商明宝还是重复着这个问题,变得有些茫然:“喜欢一个人,难道不想和她成立一个家,一起养育孩子,一起变老吗?”   “一些不婚主义也可以这样,住在一起,有孩子,幸运的话,一起到老。”   “但是,是不是真的结婚、有过婚礼,有契约证书,还是不一样的,不是吗?”商明宝紧皱的眉心下是一双明亮清醒的眼睛。   她是那么、那么努力地想要弄明白他的规则。   “是的,不一样,”向斐然指尖夹着的烟很久没动,“所以在开始前,这一点就应该告知对方。”   “你没告诉我。”   向斐然终于意识到了些她的不对劲。这个问题他刚刚已经回答过了,这次拆开成详细的长句:   “商明宝,你知道你的人生大事不能自己做主,所以你不想跟我开始,因为你很善良,不想伤害我,不想到头来连朋友哥哥都不能做。那天在地铁口你说的话,我说我明白,你现在懂了吗?”      烟雾缭绕间,他安静地看着她的双眼:“我知道你的身份,比你更知道我们的不可能。我不是故意瞒着你,而是我们之间,根本走不到谈论婚恋观的这一步。”   说完后,他轻微地笑了一声:“本来就没有讨论这件事的可能,郑重地拿出来告诉你,反而显得有些自作多情了。”      就好像生日时,提前跟对方说不要太破费,但其实对方根本不记得哪一天是他生日。   商明宝偏过脸去,脚步往前动了一动:“我不懂,我不明白。”   她想回去睡觉了,冷得皮肤和肉都觉得疼呢,膝盖觉得刺骨。   向斐然捻烟起身,隔着一步,将她手腕攥进掌心:“明宝。”   商明宝抬起脸来,眼睛很大,脸上空白而迷茫。   “这对你来说是好事,不是吗?”向斐然克制住了自己摩挲她手心的欲求,冷静地说:“不用考虑我。如果你觉得我还不错,值得你玩一场,就可以。”   商明宝无从揣摩他是以什么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因为暗淡影中的他面无表情,看上去有一种残忍的冷酷。   察觉到她在他手底下发抖,向斐然捡起刚刚扔在椅背上的T恤套上,将她打横抱起:“你穿太少了,回去暖一暖。”   商明宝依偎在他宽阔的胸膛前,缩成小小的一只。呼吸到他洗完冷水澡后的气息,她抖得更厉害了。   路很短,不过几步,都不够她汲取他体温的热量。   到了床前,向斐然将她放落地,手臂收紧,再度拥了一下。   他自嘲哂笑的热度落在她耳边:“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抱你?”   深更半夜不适合做决策,因为这是人最愚蠢的时候。他不应该在热血昏头的时候逼她,就算她要跟他date到地老天荒,又怎么样?他心里,已经把她当女朋友。   说到底,他根本没自信她一定会答应他。   商明宝踮起冰凉的脚尖,两只手都抬了起来,环绕着勾住他的脖子。   她抱得前所未有的紧,向斐然僵了一下,心底像被什么划过,还没反应过来,就失控地死死拥紧了她。   直到躺回沙发上,察觉到那阵钝痛从心脏随着脉搏缓缓地泛起时,已经迟了。他的四肢百骸痛得麻痹。   他们不是一路人,她不能理解他所选择的道路的话,也是情有可原、在所难免、缘分到此。   向斐然闭上眼,将这句话在心里沉默地重复了三遍。   第二天一早,他在西蒙做的三明治旁留下字条,告诉她这里面没有小番茄,可以放心吃。出门前,他想推开门,再度看一眼她,可以的话,他想在她脸颊亲一亲。但她毕竟还没有答应他,万一她睡相不好,或者喜欢裸睡,那他的不请自入就会显得很失礼。   向斐然最终没有进去,而是十分安静地穿戴整齐,挂上双肩包,跟西蒙一同出门。   西蒙买了一台二手车代步,但向斐然从没要他捎过。他喜欢骑车穿行在街头,为此,他专门收藏了一份纽约自行车地图,在过去两年间将这数百条自行车道烂熟于心。   到了哥大,径直去见Tryon教授,之后才回课题组办公室。为了欢迎他回来,以及庆祝即将到来的圣诞假期,他们中午聚了个餐。下午则是在小组的汇报和会议中度过。   这一系列事务紧锣密鼓,等他卸下这口气时,已经是下午三点。   他的手机保持了一整天的安静。商明宝一条信息都没有发给他。   林犀抱着电脑来找他,希望能跟他聊一聊硕士毕业论文的思路,末了,有些犹豫地说:“向博,那天那个妹妹来这边,我刚好碰到了。”   “哪个?”   “不是方随宁,很漂亮的,聚餐那天……”   “商明宝。”   “嗯。”林犀点点头,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我跟她说了你不婚主义的事,当时没觉得什么,后来越想,越觉得她的表情好像有点震惊。……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因为是向斐然身边人尽皆知的事,顺着那天的话题,她一时嘴快了,事后方觉不妥。   向斐然怔了一下。原来是她说的。虽然没想到,但也不重要了。   他问:“哪一天?”   林犀回想了一下,告诉了他日期。确实是在那一通下撤到补给小镇的电话前。   怪不得。   那天那通电话暧昧得近乎带上甜,短短五分钟,占据了他后面五天所有空闲下来的心神和睡梦。   向斐然安抚实习生:“没事,总会知道的。”   林犀便想转身走了,身后又响起她小导的声音:“她那天怎么会来这里?找我?”   问出这个问题时,向斐然端起了银色金属马克杯,像是随口一问的样子。   “不是啊,”林犀笑道:“人都不是你女朋友,找你干嘛?她身边跟了一个男孩子,高高大大的,中国人面孔,有点凶。”   向斐然猜到了是伍柏延,捏着杯耳,没作什么反应。   一直到晚饭时间,也依然没有商明宝的信息。向斐然发了留言过去:【今天很忙?】   一天的心不在焉都克制在了这四个若无其事的字里。   隔了十分钟,他收到商明宝回复。   她只回了个“嗯”,便不再有任何下文。 第35章   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 终究是没再落下一个键。   怕向斐然那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商明宝甚至不敢在这个对话页面多停留几秒,便匆匆地退出。   她不忙, 今天是考试周的最后一天, 下午做完汇报后,期末考试的最后一门也宣告了落幕。从教学楼走出,小组同学互相击掌庆祝,走到亮起晚灯的街道上,融入曼哈顿行色匆匆的下班人潮中。   今天的风很大, 雪也大。商明宝撑开一把厚重的直骨伞,在昏沉的雪下站了会儿, 谢绝了他们一起吃晚餐的邀请, 并一直微笑着目送, 直至他们走进斜对角的餐厅。   视线从伞檐下抬起时,不是没抱有幻想。   他昨天说今天打算来学校找她的。虽然昨晚上提前在酒吧遇见了, 他没了过来的借口。但万一,他还是来了呢?   这时候讨厌起纽约大学开放式的校园环境,教学楼一幢幢坐落在街头, 只靠一面面紫色的旗帜宣誓所有权,天色这么暗, 谁能分得清?人潮汹涌,也很难辨认出她吧。   商明宝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 只是习惯性地瞄一眼而已。她知道他没发新消息过来。   向斐然是个行事简洁的人, 她只答复“嗯”,向斐然就不会再费尽心思另起话题。   因为幻想着会在哪个地方与他不期而遇, 于是连姿态都做作起来,等车、望红绿灯, 有种被人注视的自觉。   很快又觉得自己傻了。向斐然根本不知道她在哪栋楼上课、哪栋楼考试,又怎么找她?   过了一盏红绿灯,一台跑车在商明宝面前停了下来。   伍柏延下了车,为她打开车门:“上车。”   商明宝撑着伞不动,问:“干什么?”      伍柏延从她手里缴了伞,扔到后座:“晚上有个鸡尾酒会,Wendy和她几个朋友也在,我介绍他们给你认识。”   商明宝今天没这个心力:“改天吧,我现在不想伺候人。”   伍柏延一手揽她肩膀,一手在她颈后摁着,硬给她摁进了车子:“行了,我伺候你。”   商明宝抱着学生气的书包一声不吭。等开了两个街区,她才说:“你看不出我今天很糟糕吗?你也不怕我被人轰出来。”   伍柏延辨认着暮色下的路牌:“看出来了,那能怎么办?给我说说?”   伍柏延是十足的玩咖,虽然只有十八岁,但已经修炼得只在很少时刻才会流露出生涩,大多数时候他都熟练得让人害怕。   商明宝冷不丁问:“你这么爱玩,是不是不婚主义啊?”   “不一定,没想这么远,能结就结,不结也不碍事。”伍柏延斜她一眼,“怎么,谁是不婚主义?”   “没谁。”   “哦,”伍柏延扶着方向盘:“有人跟你说他是不婚主义,你伤心了——商明宝,你进展够快的,向斐然?”   商明宝为他野兽般的嗅觉心惊肉跳,嘴硬道:“就见过一次,你比我还念念不忘?谁告诉你我是跟他?”   红灯,伍柏延耐心等着,嗤笑一声:“得了,他出现几秒,比我十几万的烟花还让你心动,鬼才看不出来。”   商明宝不吱声了。   “继续否认啊。”伍柏延睨她:“你否认我心里能好受点。”   商明宝吐出两个字:“别烦。”   “他跟你说他是不婚主义?”伍柏延自顾自笑了一阵:“听听得了,一般都是拿来断绝麻烦的。简单来说,他想跟你玩一场,但没打算负责,怕你太纯,弄出麻烦不好收场,所以才丑话说在前头——你能明白吧?”   商明宝没吭声,伍柏延玩世不恭的语调:“实话实说,这调子我也玩过,再搭配个什么原生家庭创伤、或者什么伤春悲秋所托非人的情伤往事,一出手一个准。越是纯的女孩子越吃这套,我要拿去骗廖雨诺,廖雨诺能编出个比我更惨的,这叫棋逢对手,你——”   他瞥了商明宝一眼,想说点更不中听的,但商明宝掉了一滴眼泪下来。伍柏延顿时没声了,骂了一句脏话,将车子在路边打双闪停下来。   他虽然对付女孩子很有经验,但这次却变成手足无措地叫她的名字:“babe?”   “你别说话。”商明宝从包里找出纸巾,镇静地说:“你烦死了,哪来那么多屁话。”   伍柏延抹抹脸,看着缀在她下睫毛的眼泪。   “别这样,”他收敛语气,认真地说:“喜欢到这地步就没意思了。”   商明宝将手帕纸展开,摊在掌心,接着自己的眼泪。   那些眼泪,一颗一颗的,十分鲜明,像秋天午后突如其来的雨,在白色的水泥地上凿下灰色的圆斑水渍。   过了会儿,她才缓缓地将脸伏下,埋入这张半湿的手帕纸中,允许自己肩膀颤抖着抽泣起来。      向斐然昨晚上也是这么说。   说,如果你觉得我不错,值得你玩一场,就可以。   伍柏延帮她解开安全带,隔了几秒,听到她抽着一口气,茫然地问:“为什么只想简单玩一场?是我不够好吗?”   从知道向斐然不婚主义起就积蓄起的情绪,那些泰然自若、事不关己、自欺欺人、侥幸,终于都在这一声痛哭中被释放,露出她土崩瓦解的底质。   伍柏延愣住,隔着中控将她的脸按到怀里,“你特别好,你特别好。”他斩钉截铁地说。   开到宴会所在的俱乐部大楼时,商明宝的脸色已经恢复平静。   下车后,伍柏延警告她:“从现在开始,不许给我发昏了。”   商明宝梳拢头发,扎成一个低位丸子头,深吸一口气,红红的眼眶瞪了他一眼。   推门入内,伍柏延出示会员卡,带她进到休息室,里面挂着熨好的裙子和成套首饰。   商明宝换上礼服,给自己简单化了个淡妆。出门,作为伍柏延的女伴出席了这场宴会,并经他和Wendy之手,被引荐给席间相熟的贵妇们。   在这个阶层,是否是自己人很重要,贵妇们更愿意相信午餐和鸡尾酒会上别的太太们推荐过来的人,而非自己去机构找寻。Wendy对商明宝的盛赞,让她那个名为“gloria_stone”的帐号涨了十数个拥有真金白银的粉丝。而商明宝对每位妇人今夜行头的如数家珍,也让她们会心倾心。   “你应该创办属于自己的频道。”酒过三巡,Wendy私下跟她提议,“当你拥有数十万的拥趸,带着我的推荐函,你可以把你的生意从上东区扩展至比弗利,或者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留学圈都快成网红圈了,商明宝身边的每个人,不管男女,都习惯了随时随地掏出手机拍摄。炫富成了他们积累粉丝最快的手段,他们只要撩开一丝纸醉金迷的帷幕,就能自然而然地享受到倾慕、向往和膜拜。   商明宝的个人账号粉丝数也不少,只是她这半年不怎么更新动态了,数据下滑严重。   Wendy的建议很中肯,她点点头,表示自己会认真考虑。   Wendy眯了眯眼,质疑地问:“你不会做一半跑了吧?你如果敢让我这么丢脸,我会让你在纽约时尚艺术圈寸步难行。”   商明宝甜甜失笑一下:“岂敢。”   Wendy还是打量着她:“说实在的,我很怀疑你的来路。没有哪个穷学生能在这种场合像你这样应对自如,我看了你一整晚,你没有出一丝错。”   商明宝心想当然,你们这些宴会细节跟我妈妈的比起来差远了。   但她收拾精神,微微笑道:“上大学前,我的生活过得很不错,后来才知道我父亲在外面还有个家。我作为他真正的女儿,有必要向他证明我能继承一切的能力。虽然我现在只有二十二岁,一切都很艰难,但我相信可以的。”   这是能一刀切中Wendy这种贵妇要害的身世,Wendy 果然敛起了眼里从不掉色的轻慢,流露出一丝温柔的同情:“oh,sweetie.”   她甚至摸了摸商明宝的脸——然后去洗了手。   从宴会上告辞出来已经是九点多。   怕她冷,伍柏延把自己那条围巾给她围上,像是故意似的,他绕了好几圈,把她好好的头发都弄乱了。商明宝不爽地瞥他一眼,捏紧了大衣的领子,华美长裙在月光下闪烁着星光。   “我说……”伍柏延打量她被他破坏得不洋不土的模样。   “你什么也别说。”商明宝没心思搭腔。   “你喜欢向斐然什么呢?”   商明宝心跳一停,转过脸去,不太懂地注视着伍柏延。   她的唇张了张,刚想说话时,就被伍柏延打断:“算了,你还是别说了。他段位高,别拿自己真心去碰老手。”   伍家的劳斯莱斯绕过喷泉环岛滑停。商明宝坐上后座,跟伍柏延并排。路不远,她周旋了一晚上心力交瘁,便一直没开口,而只是合着眼眸养神。   就着窗外雪地反射进来的月光,伍柏延看了她很长一段时间。   女人心疼男人是女人倒霉的开始,男人心疼女人也是男人倒霉的开始,他妈的。伍柏延收回目光,在心里骂骂咧咧。   到了商明宝的新别墅前,伍柏延一反殷勤常态,车都懒得下,只不冷不热地说了声“平安夜见”。   商明宝回到家,苏菲热汤热水地伺候着,等她泡完澡后,领她去看今日新买的圣诞树。   那圣诞树真高啊,在挑高十米的后厅中央精神抖擞地矗立着,散发着新鲜树叶与树皮树脂的香气,顶上缀着的五角星闪闪发光。   商明宝仰望了会儿,视线顺着树身落下。上面已经挂了数不清的彩灯、彩球与星星,缠绕的灯光令它流光溢彩,从院子里吹过的风带着冷冽的雪沫,吹动悬挂其上的铃铛。   太热闹了。   商明宝眼眶里滚下热泪。   她不想让苏菲察觉,低头几步,到了树下屈膝而坐。那里放着高高低低的礼盒,圣诞老人驾驶着麋鹿马车,威风凛凛地挺立其间。   当时为什么一定要闹着让向斐然买那棵圣诞树呢?它是多么的黯淡、朴实,买回来了,只供得起她一秒的新鲜。   可是当时在客厅里,他为它通上电的那一秒,胜过这里的流光溢彩。   商明宝将自己挑的礼物一个个包装到礼盒内。商家的传统是春节团聚,圣诞节,随便过过吧。陪她过节是苏菲、司机和房子里的佣人们,她为他们精挑细选了礼物,孩子气地笑着跟苏菲说:“你不要在这里偷看啦。”   苏菲为她将门关上,阻掉风雪。   等她一走,商明宝抱着礼盒发了好一阵子的呆。   西五十六街的公寓门前,一直抱臂靠墙假寐的男人被楼管的手电筒光照亮。这里的声控灯坏了,很久没修,使夜更夜。   被灯光扫过的脸有令人心跳的冷峻,白皙的脸上五官深刻,薄唇抿着,眉心压着淡淡的不耐。   在灯光中,他睁开眼,听清楚楼管的要求——他要他出示下证件。   向斐然从冲锋衣口袋里掏出钱夹,给他看自己的驾照。反复核对数次后,楼管从他极具特色的穿衣风格中认出了他来。   “你忘记带钥匙了?”楼管问,将手电筒关了,寒暄道,“这次长假如何?”   向斐然从他如此不经意而简短的一问中,推测出了商明宝已经很久没过来的事实。   他以为他们是一起同居在这里的,因为很久没出入过大楼,所以被认为是出去度了长假。而他在这里等了一晚上,则是因为忘带了钥匙。   “还可以。”他不置可否地回答楼管,唇角抬了一抬。   他竟然,天真地信了她真的会住在这里。   这个只有三十五平、他帮她搬进来、打扫、告白并吻她的平价公寓。   电梯下降,远处亮起的声控灯再度熄灭,楼道恢复到黑暗中。   向斐然又待了几分钟,心里抱着几分连老天都不会眷顾的妄想。随后,他从靠墙的姿态中站直身体,离开了这扇他等了五个小时的门。   出了公寓大楼,他编辑信息,问:【忙完了吗?】   商明宝过了很久才回:【忙完了,已经睡了】   地铁里没信号,向斐然半个小时后才读到了这一条。“晚安”两个字已经没有意义,他敲下后又删了。   并不是读不懂她躲着他的意思,只是有些难以置信她的决断来得这么快,以为相见还有意义。   在明知没有结果、他也绝不会缠着她的绝对安全、清爽的前提下,她也不愿意跟他开始这一场。   是否他真的这么差劲,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让那两分更进一分?   这是他写过最难的题,答过最难的卷。从谈说月身上,他学会的不是如何在野外辨认五六千种植物,而是爱情的不可勉强。爱情不是变量的加减法,不是所有有效因素一直累积叠加,就一定会发生的化学反应。   比如,商明宝确实不能更喜欢他一点了。在联姻前,她有充沛的自由去爱一个人、收获一段体验感良好的爱情,但这份选择没有降临到他头上,仅此而已。   迎着月光走进公寓楼前的那一秒,向斐然想明白了这一切,决定放下笔。正如那年国际奥赛的最后一场最后一题,他放下笔,明确地知道自己的正确性。那是聪明人站在命运路口时,知晓一切的坦然。   西蒙是今晚上的航班,要飞回米兰和家人一起过节。向斐然回到公寓时,他已经出发前往机场。   公寓安静,西蒙为他的珍珠龟留了一盏小灯,灰调的阴影覆盖在所有物体上。跟昨天深夜的混乱比起来,这里安静得让人难以忍受。   向斐然是在晚饭时,从学校直接去的西五十六街,此时回来,打开冰箱,才发现早上留给商明宝的三明治没有被动过,那张有关小番茄的纸条也原封不动地贴在一旁。   向斐然清理冰箱,将这些倒进垃圾桶,又拆了昨晚她睡过的床单被套。   同样的沐浴乳,为什么女孩子用会显得香一点?他想不明白。拆了一半的被套堆出小山一样的阴影,向斐然单膝跪着,动作不知为何停了,继而缓缓俯下身,将脸埋进她曾安眠过的记忆枕。   这是安静的三分钟,他将呼吸和心跳都放轻柔。   气味比一切记忆都隽永、可靠。   就让他记住。   翌日到了二十三号,大学已放假,但向斐然仍然去了学校,在办公室照常工作到下午六点后,与方随宁一起吃了晚饭。   方随宁聊起了那次偶遇,问向斐然哪天有空,三个人可以约一下。   向斐然对此反应冷淡,方随宁也就不提了。她明天要跟她分分合合十几次的男朋友共度一整天,没空搭理表哥这个孤家寡人,留给他一张百老汇的演出票。   二十四号平安夜那天,向斐然叫了一份披萨,在公寓里读了一天的文献,直到反应过来时,才发现演出已经开场过半,遂作罢。   黄昏透过八角窗,投射在房间一隅,照成金黄。   其实他这里也能看到哈德逊河。他看到的河流,与西五十六街的是同一条。他走到阳台上,透过重重楼角,看着河面上的金色鳞爪,安静抽完一支烟。   商明宝不会再找他了。他的手机已安静两天。   十分想祝她圣诞快乐。明年好了。   至晚间,各种祝福短信电话也相继进来。向斐然一一回复,措辞得体地回绝了几封教授邀请他前来度假或参加晚宴的邮件,接着开始收拾行李。   他决定去走一走阿巴拉契亚步道的纽约段,虽然冬季徒步有点神经,但也不是没味道。在冰天雪地里升上火炉,一边喝茶一边看文献,应该比在这里一边啃披萨一边看文献要专注一点。   是的,在这间她曾经来过的房间,他专注不了。   将极限温标为零下三十度的睡袋在登山包顶舱束好后,向斐然看了一下时间,是晚上九点多。   他换上更为抗风抗寒的冲锋衣,系紧高帮徒步鞋的鞋带,将沉重的登山包挂上肩后,环视屋内一圈,关掉灯,扣上了房门。   城市街道的氛围与公寓里截然不同,融化了的雪让柏油路面变得湿漉漉的,反射着无处不在的彩灯。   冷冽空气里,各种圣诞歌无孔不入,不给孤身的人以活路。   向斐然去往中央车站、决定乘车前往新泽西,从那边的步道入口反穿至纽约段。   在中央车站的圣诞集市中,他买了一个由丹麦诺贝松、圆柏、乌桕果、松果和肉桂条、干柠檬片所制作成的圣诞挂件。那上面有个红色铃铛,他嫌吵,毫不留情地摘了。   列车进站,人潮上下。   在他即将上车的那一刻,电话持续地震动了起来。   他没有在意,登上车,高大身躯和巨大的登山包简直有压迫感,人又这么冷峻。幸而看文献时的眼镜没摘,那副银边半框眼镜,中和了他身上的冷冽,但更显孤寂。   手机还在契而不舍地震着,不许他当作没听到。向斐然只好一边找向座位,一边从工装裤的口袋里摸出手机。   今天读文献不知道读了几万个单词,所以才会在看到来电显示的这一秒感到晕眩。   但向斐然还是没接,而是首先将登山包在行李架上放好。   在座位上坐下后,电话因为呼叫时间截止而自然挂断。   他点开whatsapp,冷静地打上一行字:不方便,这里说。   这行字没来得及发出,电话便再度进来。   站台广播同时响起了最后的发车提醒。   拇指在屏幕上悬停两秒,终于还是选择了右滑接起。   “喂。”   商明宝叫他:“斐然哥哥。”   商明宝那边很静,静到不寻常,静到不符合她今天本该拥有的热闹簇拥。   向斐然却没有察觉,消化好“哥哥”两字后,把自己摆正到哥哥的位置,说:“圣诞快乐,明宝。”   未开灯的公寓房间里,商明宝蹲成小小的一团,她不停地按着白色的开关。开一下,关一下,又开。可是始终没有灯亮起。   从party上穿出来的长裙迤逦拖地,裙摆在窗外建筑物的灯光下亮出如荷叶般的裾。   “那个树,坏了。”她指尖还是契而不舍地揿着开关,鼻音很浓重。   人声嘈杂,间杂着尖锐的口哨声,向斐然以为自己听错了,静了一息,耐心地问:“什么坏了?”   “圣诞树。”商明宝重复了一遍,咬着唇,竭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圣诞树坏了。”   「如果圣诞树坏了,你应该叫一个时薪四十刀的维修工或者楼管,而不是我,因为我的时间比这个贵。」他半认真的话还在耳边。   “我找不到。”商明宝用手臂擦过眼眶,像小时候受委屈大哭时所做的那样。   西五十六街的公寓,你送给我的圣诞树坏了。   她努力不让声音里泄露一丝异样,蹲在向斐然买给她的那株人造圣诞树前,反复地、依赖地,像个小孩子一般地说:“我找不到人可以修,斐然哥哥……我找不到了。” 第36章   圣诞树哪里没有呢?   廖雨诺拉着商明宝在圣诞树下自拍时, 两指戳着她嘴角往上提拉了一下:“茄子。”      纵使念着“茄子”,商明宝脸上的笑仍很勉强。廖雨诺将精挑细选的圣诞礼物送给她,并要求她当场拆开。商明宝拆了, 是一顶由月桂叶组成的皇冠, 由白金和黄金共同打造,可分体,分开后是一顶更简约的皇冠和一条月桂叶项链。   廖雨诺最近也被家里锁了额度,所以这份厚礼于她来说很隆重了。她为商明宝戴上,上看下看一阵, 十分满意:“这不把伍柏延迷死。”   不知道伍柏延私底下跟她交流了些什么,以至于廖雨诺最近很热衷于开他们两个的玩笑。   这一场已是平安夜的第二场了, 在西村一间很有名的rooftop酒吧, 包了整层, 迪斯科球缀在圣诞树顶,在玻璃空间内旋转闪烁, 折射出让人迷离晕眩的光辉。   这是廖雨诺组的局,她是东道主。但商明宝知道她最近手头紧,出手没这么阔绰, 背后出钱的应该是别人。   整个场子里,商明宝认识的人不超过一只手。   廖雨诺是交际通, 不管去哪个趴,都会叫上一堆帅哥:混迹于纽约时尚圈的秀场男模们、名牌大学校队的正选排球队员、登上billboard的流行说唱歌手、无数专栏和代表作在身的畅销书作家, 以及等等。   虽然廖雨诺绝不正式介绍商明宝的身份, 但在这些人眼里,她这样出身良好、肉眼可见单纯的富家女, 无疑是极好的猎艳、谄媚对象。   从进场后到现在,不超过一个小时, 商明宝身边已经来了无数的男人攀谈、请一杯酒。这些人都太老道了,会刻意地在烛光下靠近她、压出颗粒嗓音,连讲话的语速也充满着精心设计的痕迹,故意调侃她是否是未成年,要求看她的ID卡,“否则光是看着你的眼睛讲话,我就有种罪恶感。”   商明宝刻意放纵了自己七杯酒,直到伍柏延从自己的家宴上脱身,到场后,从她手里抢下第八杯。   “商明宝,廖雨诺这些朋友磕药飞.叶子都来的,你是不是也想试试?”哐当一声,伍柏延将那杯酒在茶几上磕出了不小的动静,酒液晃了一些出来。   商明宝支着太阳穴,浓妆的眼眸微阖:“别真当我是小孩,我看得懂这些把戏。”   隔了一会,伍柏延在她身边的黑色油蜡皮沙发上坐下,看了她一阵:“廖雨诺有没有带你磕过?”   纽约的街道,飘着纸钞、尿味和大.麻的气味。在纽约街头抽烟也许会面临罚款,但你却可以看到人三五聚集旁若无人地飞.叶子。在这种氛围下,越是不坚定的人越容易落入自证陷阱。   “这个会上瘾的吧?no thanks.”   “come on,你也太不酷了,试一试?”   酒精、灯光、氛围、周围人的眼神、为了成为聚会上别人定义里够“酷”的人——接过那支亮着红星的“烟”。   商明宝掀开眼眸,看了伍柏延一会。   是的,廖雨诺怂恿过她,并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她拒绝了。廖雨诺确实说:“你别弄得这么紧张,放松而已。”   但商明宝对于证明自己够酷一事没有兴趣,坦然说:“对唔住啊,我就是这么没意思的人。”   “没。”商明宝垂下眼睫:“她不会这么没数。”   又笑了笑:“你不是总跟雨诺玩,怎么,她玩过的你没玩过?”   伍柏延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给自己倒了杯酒:“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送我回家送上瘾了?”   “礼物没送呢,车上送。”伍柏延的视线从杯口抬起,问:“这两天还好吗?”   商明宝偏过脸,躲过他咄咄逼人的视线:“还可以。”   伍柏延暗含警告地问:“你不会明知道他随便跟你玩玩,你还凑上去吧?商明宝,拿出点你在我面前的高傲。”   商明宝扯了扯嘴角。   她不置可否的态度让伍柏延心里兀地慌了一下:“说话。”   “不是你跟雨诺建议的吗,”商明宝瞥过视线,“说我因为钟屏的事太消沉,转移下注意力就好了。你最开始,不是想亲自帮我转移?”她目光沉着明亮,“怎么,你不是随便跟我玩玩?”   伍柏延没料到她看得这么明白,脸上浮现措手不及的愕然。   他确实有点偏离预想的轨道了。   最开始,确实是跟廖雨诺闹着玩,组了那场宴会,放了那场烟花。对于商明宝的爱答不理,他接受良好,因为他身边可以玩的对象太多,犯不着去招惹她这种大小姐。直到那天跟母亲一起用早午餐,伍夫人忽然提起联姻一事,意思是虽然伍家要够上商家尚有难度,但不是不能努努力。况且圣诞后,商檠业和温有宜夫妇会来探望小女儿,这无疑是伍柏延很好的表现机会。   因此在此之前,他必须快速拉近跟商明宝的距离。   伍柏延其实不在乎商明宝跟谁交往,反正都是要分的。对于一个有百分之五十把握站在终点线的男人来说,他要做的只是在终点线等着,并随时修正商明宝前进的跑道而已。   但对象是向斐然,他忽然滋生出了微妙的不爽感。简而言之,他可不想自己未来妻子抱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白月光之恋跟他度过余生。   商明宝看着他脸上的惊愕和不自然,笑了笑:“我要给我爸爸打电话,先失陪。”   她从沙发上起身离开,那种宽容的笑容如云雾消散。一路穿过衣香鬓影与觥筹交错,她推开阳台门,在城市涌过来的风中点起一支烟。   不想被人撞见,她特意绕过了拐角,在这片露台的边角蹲下,缩着身体躲着风。   抽完烟后,她回到室内,找了一个僻静的屋子,给父亲商檠业打电话。   香港已是上午十点,商檠业的座驾刚准备驶入集团的地下车库。见小女儿来电,他叫停司机,在车库的入口处接了这通电话。   商明宝的语气一改在伍柏延面前的沉着淡定,扬着声,浮着轻快。她跟商檠业说了她目前正在做的事,以及从Wendy那里赚到的五万美金。   商檠业还以为她在开玩笑,但听她每个细节和思考都捋得头头是道,脸上那股纵容宠溺的笑便也慢慢敛了下来:“这么说,爸爸该打给你五百万美元?”   “係啊,”商明宝两手搭在沙发背上:“但是我决定不要。如果爸爸能赞助我雇佣一个视频拍摄和剪辑团队的话,我会给爸爸分红。”   商檠业简直怀疑幻听了。   新鲜,他一向挥金如土的小女儿说要请他入股、给他分红。   “也就是说,我商檠业的掌上明珠,现在在给别人当顾问、跑腿和遛狗?”他搭腿坐着,手指在西装裤包裹的大腿上沉吟着点了点。   “那有什么办法……”商明宝噘了下嘴。   “爸爸可以私下给你钱,你原来一个月一百万,大师说太多,那九十五万总是可以的,减了五万也不少了。”   商明宝:“……”   她这两天头一次真正开心笑起来:“爸爸,你不怕妈妈又给你赶到客卧?”   商檠业手抵唇咳嗽一声,严厉淡漠地说:“没有这种事。”   挂了电话,商檠业依照承诺给她汇了五百万,并留言告诉她,这件事玩玩可以,当作事业的高度,于别人来说配了,于她来说不配。   商明宝总算是知道了在他那里得一句夸奖有多难。也是,小哥哥商陆导演的电影都去柏林拿奖了,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从“玩物丧志”升级到“勉强可以放手一试”。要知道,商陆的这部商业电影获得的分红过亿……   结束通话后,商明宝回到聚会中,望着那棵顶着发光迪斯科球的圣诞树发呆。   斐然哥哥,圣诞快乐。   你连句圣诞快乐也不发给我了。   灯光刺眼,她觉得眼眶很酸,低下头来。   啪嗒一声,那顶月桂叶冠冕掉了下来,在地上摔得分成两瓣。   商明宝蹲下身,捡起它们,眼前浮现那年夏天的登山途中,向斐然漫不经心给她编发冠的样子。   他是在等她歇脚时顺手编的,站在植物葱茏、青苔蔓生的溪边,折了两条枝叶。商明宝报复他,骗他,“有蛇。”   他“嗯”一声,站在原地眸也不掀。   “你不怕?”商明宝问,“咬你了。”   “假的不用动,真的不动最安全。”他淡淡地说,过了一会,走到她身边,将那顶月桂冠扔到她头顶,套圈似的。   又俯身捡起一只鲜绿色的蛐蛐:“它在催你了。”   那只蛐蛐在商明宝腿上跳了一跳,隐没在了前面的草丛中。   “你看,沿着路上的这些车前草和通泉草,就可以到它的家。”   “斐然哥哥……”商明宝看着他的侧脸。   他转过脸来了,漫应一声。   “你好幼稚。”   向斐然失笑一下,目光和穿透林间的阳光一同抵停在她脸上:“是吗,你走得这么慢,我还以为只有五岁呢。”   说着,提溜住商明宝的登山包,像提溜起一只兔子,无情道:“走了。”   再没登过这么美丽的山,看过这么多姗姗可爱的野草。   她蹲得有点久了,被伍柏延扶起。   “这棵圣诞树有点搞笑。”商明宝笑着说。   她的笑太怪了,伍柏延握着她的手腕不松手:“过来,我送你回家。”   商明宝没有拒绝,听话地上车。到了别墅门口,他将礼盒塞她怀里:“答应我,回家就拆。”   商明宝答应了他,提着裙子的一角,在积了雪的台阶上留下一步步脚印——她在最后一步时停了,听着屋子里苏菲放的圣诞歌,看着窗户一隅透出来的圣诞树,匆忙惶急地转身。   走得太快,伍柏延的礼盒陷落在院子晶莹蓬松的雪上。   上东区的计程车可真少,她沿着主干道跑了好久,经过一株一株闪闪发光的行道树,单薄高跟鞋里的双脚冻得快掉下来。   终于叫她拦住了一辆计程车。   “去西九十六街。”她报着向斐然公寓门牌号。   到目的地时她冻坏了,大衣下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敲了许久的门,以为门铃坏了。   原来他不在家。   一想到他正在宴会上跟别人一起欢度节日,她就觉得呼吸不过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是不是有谁在这个时候正向他表白?他是不是喝醉了?他今天心情好不好,还清醒吗?会不会有谁早就被他眼熟已久,表白时,周围有好多热闹的起哄,他觉得也可以试试,于是点头首肯。   从公寓大堂出来时,那么浅浅的几圈阶梯,商明宝崴了一下脚,嘴角瘪了一瘪,几乎就要哭了,但看到从眼前驶过的明黄色车辆,她扬手:“taxi!”   钻心的痛也可以暂且搁置的。   不打电话。在抵达西五十六街前,不打电话。如果忍住不打电话,他就不会接受别人的告白。   下一个路口会有一棵圣诞树。如果有一棵圣诞树,他就不会接受别人的告白。   转过街角,会是红灯。如果是红灯,他就不会接受别人的告白。   下一家店,下一家店会是一家闪闪发光的时装店——不,她没有把握,她不赌。这局不赌。   计程车司机从后视镜打量着她,觉得她稚嫩的脸上有一股焦急的坚毅。   他不知道,她跟命运的假想敌开了一局又一局。   西五十六街的公寓,doorman正在喝咖啡,吃着住户送给他的新鲜出炉的姜饼,拆着他们或集资或个人送给他的圣诞礼物。   看见商明宝,心情愉悦地问候一声:“说真的,女士,你们也许该换一个指纹智能锁,这样你男朋友就不必在门口等你五个小时了。”   商明宝急奔的高跟鞋蓦地停住。她脸上似哭还笑,笑胜过了哭:“谁等了我五个小时?”   她误会了,不等doorman说明白下文,就不顾一切地冲进电梯,疯狂地按着楼层键。   以为向斐然在门口等她。   扑了个空时,她早就收拾妥当的笑停在脸上。   原来他没有在门口等她。可是……那是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他在这里等了她五个小时?   商明宝从手拿包里拿出钥匙——这间公寓的钥匙,她从不离身,怕他随时要在这里见她。   -   尖锐哨声贯穿候车人潮,一道身影自列车门前匆匆而下,跑了数步后,又匆匆返回——他忘记拿包了。他的登山包还在行李架上。   那里面有他给她的圣诞礼物,虽然已自觉没有机会送出。   列车门即将合上时,单肩挂着登山包的男人在最后两秒踏出了列车。   人群穿行,列车呼啸,只有他是静止不动的,弯着腰,一手撑在膝盖上,沉重地喘着气,失焦的瞳孔很久才回了神。   明明只是来回一百米,他却像长途奔袭,后怕不已。   -   Doorman的礼物已经拆完,正在将那些漂亮的礼盒和包装纸分门别类收拾好,见到气喘吁吁跑进来的向斐然,说:“merry——”   他跑得有点快,没有刹车的意思,但回过了身,一边后退着跑了两步,一边说“merry Christmas”,接着便再度转过了身去,跑进了电梯。   Doorman:“……well.”   他摊摊手。年轻人核心真好,毕竟那个登山包看上去可真不轻。   那个数字键要被按烂了。   一个两个,几次三番。   出了电梯门,心跳骤然加速。   向斐然吞咽了一下,深深地舒了两口气,命令自己心跳平复下来。   冷静一点,向斐然,别发癫。   她只是找你来修圣诞树。   掌心发潮,都是热汗。   停了许久的脚步再度迈出时,他自认为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心里准备,脸上恢复到了一贯的冷然。   也考虑过是否走到楼道间去抽一根烟缓一缓的。   可是,万一她走了呢?   他不敢赌这一支烟,即使真相揭晓时,她真的只是找他来修圣诞树。   房门没关,虚掩着,在地面透出一道河面与雪地反射上来的银色月光,像一根命运的引线。   向斐然悄无声息地推开这道门。   屋里没开灯,这公寓是如此一目了然,他走了两步,便看到蹲在沙发一角的商明宝。   她穿着珍珠色的裹身长裙,特殊的面料,在月光下泛出人鱼尾巴与蚌壳内壁似的流光。裙摆未经整理,凌乱地堆在地板上,如荷叶的裙裾。   她抱膝蹲在那里,很小的一只,像水母雪兔子。流石滩上的一种植物。   向斐然也没开灯,维持着屋子里的黑暗,一直走到商明宝的身边,蹲下身:“怎么坏了,我看看。”   他真把自己当作是来修圣诞树的。   商明宝身体抖了一下,隔了两秒,才抬起脸来望他。   屋内太黑,她的眼泪没让向斐然发现。   看到他将登山包放下,商明宝有些无措地问:“你要出远门吗?”   “嗯。”   商明宝心脏本能地抽痛,不知道自己已经将他从远途旅行种叫了回来,还以为修完这棵树,他就要走。   “坏了。”她按下开关,小孩子跟大人控诉玩具坏掉的语气:“不亮。”   “我看下线路。”向斐然绕到沙发后查看插座。他怀疑商明宝会犯插头没插的这种低级错误。   “我看过了。”商明宝认真地说,“我没有那么笨。”   向斐然勾了下唇,从背包里拿出充电器,接上手机电源。闪电标没有亮起。   商明宝茫然地看着他。   “插座坏了。”   “……”   向斐然拔了插头,转移到附近的另一个插座。   “再试试。”   商明宝蹲着,一动不动。   她不按,树就没有修好。树亮了,也许他就走了。   向斐然半蹲着,于黑暗中与她静默许久。   “商明宝。”他终究还是先开了口,“看看它会不会亮,修好了我就得走。”   “一定要走吗?”   “一定要走。”   一阵抽痛以心脏为泵,流窜过了她的四肢百骸。   “为什么?你还没跟我说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商明宝,天天开心。”向斐然镇定地说。   商明宝的眼泪把手臂打湿,却倔强地不泄漏:“没有圣诞礼物吗?”她状若平静地问。   “有,等我回来寄给你。”   “送礼物都不见面?”   “你不想见我,我不会来烦你。”他以退为进。   虽然说已经放下笔了,可试卷就在眼前,答题时间离奇地没有告终——他无比自然地又提起了笔,要解出一个尘埃落定的答案。      商明宝说:“我想见你,可是你不理我。”   向斐然快气笑:“别颠倒黑白。”   “等你礼物寄给我,圣诞都结束了,礼物过期了。”   “礼物不会过期,什么时候收到都一样的。”向斐然对她的暗示无动于衷。   商明宝半张脸埋在臂弯里,顺从地说:“好。”   向斐然呼吸着她气息里的香,问:“为什么要来这里?”   商明宝声音细得不正常:“来点灯。”   “你不住在这里,点什么灯?这个时候你应该在热闹的宴会上。”   商明宝“嗯”了一声,没有下文。   沉默中,向斐然替她做了决断,按下开关。   啪的一声后,黑沉沉的室内,六十美刀的人造圣诞树亮起。暖色的灯光明亮,同时照亮了两张脸。   两个人都是一愣,好像太久没碰面,没有做好见到彼此的准备。乍然见到了,心脏怦然跳起。   商明宝脸上的泪痕湿漉漉的,叫了他一声:“斐然哥哥。”   向斐然抬起手来,指腹在她眼底抹了抹,看上去既温柔,又心不在焉。   谁也不知道,他的另一只手掐紧了掌心。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等我五个小时?”商明宝怔怔地问,“什么时候?”   向斐然愣了一下,不知道她怎么听说了这件事。   “不重要。”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去找你了。”商明宝说,“你不在家,我敲了很久的门。”   她乖巧但颠三倒四地说:“我想起你的公寓里没有圣诞树,这里有一棵……如果你在这里的话……”   向斐然拼命压制的心跳毫不讲理地快了起来。他吞咽一下:“如果我在这里的话——怎么?”   “你走吧。”商明宝眨了下眼,刚刚的话题戛然而止:“你该赶车了。”   向斐然一把扣住了她的腕骨,低声:“商明宝,把话说完整。”   “不说。”   向斐然欺身上去。   商明宝的腿都好僵,被他一欺便跌坐在地上,迎着他浓云覆盖的眼神,目光从他的嘴唇轻缓地上移至他的眼睛,轻轻地说:“我今天喝了酒,喝了很多,我想不清楚,也讲不好。走吧,斐然哥哥。”   向斐然抿着唇,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锐利的双眼一瞬不错。   他明明想亲她。他也确定一旦他吻她,她就会迫不及待地回应他。   但他松手起身,说:“行,假期快乐。”   他提起登山包,毫不迟疑地往玄关走去。快要走出圣诞树的光源时,砰的一声,沉重的背包被他丢在地上——他猛地转身,把赤着脚在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商明宝压到墙上。   盯了她一瞬后,看着她的眼睛,明白无误地掐着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商明宝的裙摆迤逦在地上,晃荡一阵。她被他托抱起,坐在他的胳膊上,一双腿并得很紧,腰肢被他的掌心固定。   果然因为她的眼泪的缘故,吻起先是咸的。她回应得很乱,吻里渐渐交融出甜味。   很糟糕,从一开始就都吻得气喘不定。   向斐然扣着她的腰,呼吸若有似无却灼热:“我说过了,要么当哥哥,要么当男朋友,没有中间地带。”   他微仰的目光近在咫尺,却有前所未有的侵略性:“只有男朋友才能留在这里陪你,哥哥不行。你选。”   商明宝看着他的脸,故意说:“你不赶车了吗?”   “是因为你,我才从车上下来。”向斐然冷酷地回,气息却灼热而乱:“你没有任何理由回到这里,告诉我,是因为我。”   商明宝垂下眼睫,止不住颤抖的手将他拉到顶的冲锋衣拉链一寸一寸地往下拉:“你穿得太多了,斐然哥哥。”   纽约的冬天太久,而她想看他手臂的青筋。   向斐然呼吸一滞,蓦地发狠。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他压到床上。   从来没有躺过任何人的乳胶床垫震出柔软的涟漪,让商明宝的脑袋一阵晕眩。   这里……连被子都没有。   向斐然的呼吸克制,盯着她的双眼:“帮我脱了。”   商明宝吞咽了一下,被他高大身躯的阴影覆盖着,冰凉的手刚穿插进他的衣肩处,就被他亲住。   向斐然屈着一膝,俯下上身将她压在身下,两手扣着她的手腕。   T恤下的身体,太烫了。   他根本不敢彻底压下,身体与身体间留着空隙。   他好像要趁她微醺着就亲坏她,手从她的手腕移到手掌,与她十指相扣,另一手移下,反复地、深深地抚摸着她的颈项与锁骨。   太危险了,她裙子的吊带从肩膀滑下,露出沙丘般的曲线,随着她意乱情迷的呼吸起伏。   向斐然干燥的手掌流连在她肩头,滑下时,商明宝稍稍抬起了上半身。   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里的理智成份如灰。   在脊心与床垫的缝隙间,他的手抵进去,摸索到那一竖排铰扣时,心脏与小腹一同发紧。   他轻而易举地解开了。   心脏的酸胀感逼迫到了呼吸,向斐然贴着她耳畔,屏息,沉声固执地问:“告诉我,清不清醒?”   商明宝浑身都烧着了,两条手臂勾着他的脖子与肩膀,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向斐然吮她耳垂:“给我一个做这些事的身份。”   商明宝颤抖着,呵出一口带香气的叹息,无比清醒地说:“男朋友,我还小,你、你不能太乱来……”   向斐然怀疑自己幻听,心脏咚的一震,指腹却毫不迟疑地撩下了她的吊带与裙身。 第37章   昏昧的室内, 浓重的喘息声蓦地停了,轻轻颤抖的一息后,又骤然泄了气, 随着低头的动作而灼热地喷薄在商明宝的肩头。   向斐然还是及时刹车住了。   对视线下方起伏的曲线闭目不见, 克制地只将吻印在了商明宝的锁骨上。作为代偿,他揉她腰肢、抚她大腿的力道凶狠而前所未有。   珍珠色的细褶长裙有着相当的份量,自商明宝腿边滑落,迤逦在床畔。她的腿曲着,足尖紧绷地抵着床垫, 小腿和膝盖冷得像冰,而在他掌心下的大腿却火热战栗。   终于, 在他手掌滑过膝盖、并最终握住她足弓的刹那, 商明宝狠狠地抖了一下。   那种滚烫让她觉得舒服极了。   “怎么脚这么冷?”向斐然流连在她肩窝的吻若有似无, 声音很低,随气息一起输送到她耳畔。   “在街上走了很久, ”商明宝意识混乱不清地回答他,“从家里出来,计程车很少……”   她焦急的少女心事都在这混乱的语句里, 但向斐然听懂了,重又压下来。   商明宝“唔”地一声, 喘着气,说不出话了。   她以前不知道自己的脖子这么敏感, 一被他贴住就痒得要命, 身体被抽了芯剃了骨,整个人都酥麻地软了下来。   想躲开, 可是没力气,反倒偏过脸, 让出修长的颈侧,双手抱着他的脑袋,分不清是要推开他,还是拥紧他。   最终是她泄出的呜咽声让向斐然停了下来。   “难受?”他观察她的神色。虽然问得很理智,但眸中理智显然已经所剩无几,被浓重的欲色掩盖。   商明宝摇头又点头,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声音就不是自己的。   向斐然眸色暗了一分:“舒服?”   他垂下的目光像在观察什么有趣的实验样本,充满了冷然的掌控感。   商明宝立刻摇头——坚决、迅猛、怕得要命地摇头,眼眸里水光潋滟。   她不能承认舒服,否则事情会一路朝着脱轨的方向发展下去。   向斐然哼笑一息,也不拆穿她显而易见的撒谎,手的力道从她颌骨处稍稍松懈,拇指抚了抚她略肿的唇角:“那不亲了。”   商明宝:“……”   她面无表情,但每个五官都在说着“气鼓鼓”三个字。向斐然吮她唇一下:“再亲要出事了。”   胸衣是他亲手解的,这会儿又亲手将肩带勾回了她肩上,连带着将裙子也捋了回去。停顿一息,他撑着胳膊从她身上离开:“我去洗个澡。”   刚刚的意乱情迷双方都有份,他的T恤也被商明宝揉了起来,卷在腰腹间。随着起身的动作,肌肉线条一览无余。   商明宝手掌贴着他前臂,思路混乱:“为什么去洗澡?”   向斐然被她摸得屏息:“你说呢?”   工装裤面料没有太多弹性,绷得他发疼。   他手掌在她眼睛上盖住:“闭眼。”   商明宝听话地闭眼,床垫随着他起身的发力而下陷轻晃。过了会儿,向斐然脱掉T恤扔她脸上:“别跑。”   商明宝鼻尖被他身体的气味盈满,把衣服扒拉下来时,脸比他刚刚解她搭扣时还红。   过了会儿,客厅里响起他拉开登山包、取出衣物的窸窣动静。   花洒声响了好一阵子。   体内的燥热实在难忍,向斐然冲了许久,才将那股欲望强压了下去。   也想过要不要干脆先纾解了算了,免得后面又起兴。但他觉得自己应该不至于如此没出息。   再出来时,向斐然换上了宽松的运动裤。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圈,在阳台上找到了商明宝的背影。   天寒地冻的,她身上只披了件大衣,正在打电话。   苏菲问她在哪里,她说还在廖雨诺这儿,今晚上在她那里留宿。苏菲虽然不太喜欢廖雨诺,但她毕竟是商明宝的管家,而非监护人,何况廖小姐除了放浪形骸了些,也不能算是个坏朋友,因此苏菲便只叮嘱了两句,要商明宝注意玩的尺度。   商明宝应了一声,要苏菲记得提醒家政工人们拆礼物。   挂了电话,她冻得受不住,回到屋子里,跟裸着上半身的向斐然撞上。   房间里还是只有圣诞树亮着灯,光线半明半暗,商明宝视线匆忙,脸色绯红。向斐然也咳嗽一声,捡起T恤套上。   气氛一时间十分微妙,仿佛刚刚在床上的喘息失控亲吻抚摸都是假的。   商明宝拉上阳台门,没话找话:“苏、苏菲给我打电话……”   向斐然“嗯”了一声,走近她,“说什么?”   他一步步靠得很近,商明宝渐渐被他逼在身体和墙角间,闻着他身体的味道,晕晕乎乎的,脸也不敢仰起:“说我什么时候回家……”   向斐然低下头,呼吸若有似无地蹭过她的耳廓,沙哑地问:“然后呢?”   “然后……”   商明宝又说不出话了,修长的颈落入向斐然的掌控。   “回去吗?”他问。   商明宝轻轻仰靠到玻璃门上,不回答,与他接起吻来。吻了一阵,捏在掌心的手机嗡地震动。   是来电,一阵一阵的烦人。她实在忽视不了,从向斐然的吻下躲开,吞咽两下喘匀了气,看了眼来电显示。   怎么是伍柏延?   向斐然也看到了,语气很淡地问:“刚刚跟他在一起?”   商明宝头皮一紧:“没有刚刚……就是聚会上……”   “接。”   商明宝瞪他一眼,嘟囔着:“不要。”   向斐然一手撑在玻璃上,掌心的热度在上面烘出潮气:“他会一直找你,直到找到你。”   商明宝左右为难一阵,选择了右滑接起。   她把手机在耳廓上压得很紧,好像唯恐有什么声音泄漏出来。耳骨灼灼泛疼。   但没用,这么近的距离,足够向斐然将伍柏延的声音语气听得字字清晰。   伍柏延问:“上床了吗?”   商明宝:“嗯。”   “礼物拆了吗?”   礼物……?商明宝绞尽脑汁想着。好像依稀有这件事?她不太记得了,因为从月桂叶冠冕摔在地上的那时候起,她就处于心神不宁的状态,对外界的一切回应都不过是身体依据程序下意识做出的。   伍柏延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丢到哪里去了?这可真没处找起了。   伍柏延见她沉默,拧着眉头问:“还没拆?为什么不拆?”   商明宝硬着头皮:“拆了拆了拆了。”   伍柏延松了口气,温声问:“喜欢吗?”   向斐然听着他温柔语气,脸上神情纹丝不变,只是低下头来,鼻尖若有似无地蹭着商明宝的脸颊。   老天,这是什么酷刑……商明宝脸色涨红,都结巴了:“喜喜喜喜欢……喜欢的喜欢的。”   伍柏延正在跟人玩牌,听她羞涩磕绊,会错了意,也跟着有点紧张了,连筹码都多扔了两条:“喜欢就好,我挑了很久,可以配你很多礼服。”      商明宝努力想着该如何接腔,左耳听到向斐然冷冷地问:“不舍得挂?”   商明宝腿心一哆嗦,努力维持声线的平稳,对伍柏延说:“我有点困了,我们改天再聊。”   伍柏延却对她难得的柔软感到意犹未尽,从牌桌边起身:“再聊会。”   再聊个屁。   商明宝掌心一空——向斐然不客气地抽走手机,摁断通话,继而随手丢到床上。   手机复又震起,但这次没人有空在意。   纷扬的鹅毛大雪飘过曼岛上空,降落在红色铃铛与蝴蝶结的圣诞环上。   商明宝的大衣掉到了地上。   向斐然觉得身体状况有点不妙,自觉地从她身前退开,蹙眉忍耐小腹的发紧,停在商明宝身上的目光好一阵才全部回神。   这次看清了,她这条裙子十分出众,吊带、深V、腰前交叉裹身,侧边开叉,走动间,笔直光洁的长腿若隐若现。   他偏了下下巴:“今天怎么穿这么漂亮。”   虽然他语气很平淡,唇角也微微勾着,但商明宝心底蓦地一慌,迫不及待地解释说:“也没有,只是随便找了条裙子,没有刻意去打扮——”   她未尽的话语被向斐然搂她入怀的动作而打断。   向斐然抱了她一会,亲一亲她头发:“今天是平安夜,穿得漂亮开开心心是应该的。”   商明宝的身体在他怀中柔软下来,将脸枕在他肩头,闭上眼:“那你呢?平安夜,为什么要带着帐篷睡袋出门?”   向斐然静了静:“没办法待在房间里,会胡思乱想。”   “想什么?”   她是明知故问了,脑袋从他肩膀抬起,仰眸,固执地要听他亲口回答。   向斐然垂眼,抚了抚她脸:“想关于你的一切。”   商明宝还是注视着他:“比如呢?”   “比如……我到底哪里不够,让你只能喜欢我两分。”   商明宝轻轻地说:“斐然哥哥,不止两分。”   向斐然勾了勾唇:“三四分也一样。“   “不够吗?”   “以前也许够,现在不够。”   商明宝忽然觉得鼻腔酸涩:“你不觉得你很不公平?你只想跟我玩玩,凭什么要我喜欢你这么多?”   向斐然怔了一下,认真地叫了她一声:“babe,不结婚,不代表我是跟你玩一玩。”   商明宝垂下眼来,要从他怀里走开:“我不想聊这个……你玩吧,玩吧。”   她低头,找着路,语气有些绵绵的,很乖。   决定好了以身赴会,就不必再聊如此沉重的命题,以免扫了彼此的兴。她又不是玩不起,就当错过了这张脸再无分店……   她的手被向斐然拧住了。   “babe,不结婚是我人生理念的一部分,但不代表我是一个给不出真心的人。”向斐然冷静地说。   商明宝始终低着头,眼眶里默声砸下一颗泪:“你自己说的,如果我觉得你还不错,就当尽兴玩一场。”   “那是站在你的角度说的。”   商明宝鼻尖疑惑而轻地“嗯”一声,抬起脸来。   “你要联姻,又对我只有两分喜欢,我还能怎么说?”   “你这个人……”商明宝浆糊一团的脑袋忽然牵出了一根头绪,她踌躇着,“明明没结果,还拉着我玩……就不怕我到时候伤心难过吗?”   “所以我说了,我们之间,你给出两分是刚刚好。”   “你刚刚说不够。”商明宝蹙眉瞪他。   向斐然注视着她,“那是我的贪心,你不需要回应。不论几分,维持在你不要受伤害的界限里。”   商明宝一愕,神情很空白,像是没听懂。   “明宝,我们一定会有分开的那天,”向斐然目光平静清醒地看着她:“那天来的时候,我希望你是因为不再喜欢我了,不再对我感兴趣而分手,或者哪怕你已经喜欢上别人了,也可以。”   商明宝的瞳孔里渐渐凝固出一股不敢置信,将手猛地从他手心抽开,转身就走。   她甩开他的动作太坚决了,向斐然胸腔里一沉,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   抱得太紧了,无论她怎么挣扎,他的禁锢都纹丝不动。   “我会给你最好的。”他闭了闭眼,冷酷的语气里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我会给你最好的……babe,我会把我最好的一切都给你。”   商明宝破涕笑了一下:“什么?这样的话,你就不怕我不舍得放下,缠上你?”   向斐然心脏的发沉牵动他的呼吸:“不会,别发傻,我给的东西在你人生里不值一提,明白吗。”   商明宝不再问了。不再问如果你给出的是百分百的真心、最好的真心,那等结束的那天,你要怎么办呢?她决定不问,因为这个问题太傻了,这句话只是男人都会说的花言巧语,那么不新鲜、那么拙劣,她不能为此感动、先为他心疼上了,那样就上了他的当了。就让他。就让他。就让他撒这么动听的谎,不拆穿他。   人总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人总会下意识地保护自己的,向斐然,不会不穿盔甲地走进这场大雨里。   商明宝在他怀里松弛地待了一会儿,半笑了一下,说:“斐然哥哥,其实是你太较真了。如果不把这种人生大事放到现在讲,我们也就是随便谈个恋爱而已,也许很快就发现合不来。你这样,反而弄得很沉重呢。”   向斐然也跟着笑了一下,由着她在怀里转过身来面对他。他看着她,抬了抬唇角,不说话。   “可能两个月都谈不到。”商明宝故作轻松地吸了一口气。   “嗯。”   “而且哥大和纽大这么远,你又这么忙,像异地恋。”   “不会,我会经常来找你。”   商明宝都没有发现,从一开始,因为联姻和家世悬殊而踌躇不前的是她,得知不婚主义后忍不住去求证的也是她,因为他不婚主义而望而却步的,仍然是她——   从最初就想到婚姻一事,为此患得患失,为此未雨绸缪的,从来都只有她。   是她先想到跟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这个念头,是深埋在意识沙丘下的微弱的根——她的下意识将它埋得严严实实,像根系藏在沙丘深处储存水份。都是自保。   商明宝合腰静抱了他一会,仰起脸,故意做出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那你还是少喜欢我一点吧,我怕到时候分手了,你受不了呢。”   向斐然笑了笑,干脆地说:“好。”   “但是……我觉得你不会。就像这两天,我不找你,你也不找我。你是个……”她寻找措辞,找到了——“冷心冷面的人。”   她拿手指点点他胸口,控诉他,“到时候分手了,你找哪个山里一待就好了。”   向斐然失笑,眸光是如此温柔地望了她一阵:“嗯,我也觉得。”   商明宝与他对视,语气轻下来:“如果我今天没给你打电话的话……”   她后半句没说,微微偏过脸,将那些千转百回的心思、难以厘清的思绪,都干脆地融化在彼此的唇舌间。   被失控吻住的人,又觉得胸闷气短了,脑袋里有一股缺氧般的晕眩感。   商明宝被向斐然主导与引导,乖巧地将舌尖让渡给他,又被托抱而起。她露在裙外的双腿夹着他的腰,将身心的全副重量托付给他的臂膀和托着她两片臀的掌心。   她早就觉得不对劲,被放到沙发上时,心口发堵鼻音发软地问出口:“谁教你的?”   向斐然单膝跪在沙发上,抵在她腿间,两手撑在她脸侧,问:“什么?”   “接吻,还有别的乱七八糟的……”   “什么叫做,‘别的乱七八糟的’?”他看着商明宝的眼睛,手绕到了她身后,灵活的手指有力而娴熟地一捻:“比如,这个?”   她的柔软被从束缚中释放了出来,却反而觉得难以呼吸。   沙发边比床上亮,因为有圣诞树的光。商明宝这次将他眼眸里的内容看得一清二楚,身体深处颤抖起来,有热潮涌动。   她勾下他的脖子,落入他带有薄茧的掌心。   耳边清晰地响起了他喉结的吞咽声。   “好软。”他微微叹息着,认真地说。   ·   电话铃声响起时,屋内交缠的水声过了数秒才停下。   向斐然此时此刻起不了身,忍了片刻,只能选择将商明宝的脸摁在怀里,一手去捞手机。   商明宝心跳激烈,手臂被他的动作蹭到。   坚硬的。   她瞳孔扩了一下,一动不敢动。   这个……这个东西……可以这么硬的么?   来电显示是方随宁。   向斐然深呼吸一口,接起表妹电话。   方随宁语气欢快地要命:“圣诞快乐,斐然哥哥!”   向斐然冷静得不正常:“圣诞快乐。”   商明宝现在糟糕极了,衣衫凌乱得要命,胸前的曲线只靠要掉不掉的裙子衣片半遮着,锁骨上的红色印记很可疑。一听方随宁的声音,不顾一切地要逃开。   怎么逃?恨不得手脚并用地逃。   可是又逃不走,被向斐然眼疾手快地禁锢住,青筋浮起的臂膀捞着她的腰,将她固定回了自己大马金刀的腿前。   她央求地看着向斐然。   向斐然一掌抚着她脸,指腹安抚性地摸了摸,嘘了一声。   冷静,同时充满对她的怜爱。   方随宁在那头叽里哇啦:“你干嘛啊,语气这么冷淡,不高兴?”   向斐然指腹抹过商明宝唇边溢出的水光,那是被他吻出的津液。   继而意味深长地回答了方随宁这个问题:“高兴。”   非常高兴。   且尽兴。   “高兴什么?”方随宁单纯而怀疑地问:“难道……今天有谁跟你表白,你脱单了?”   商明宝用力果决地摇头,目光惊恐。   不不不,她完全没做好面对方随宁的准备!虽然她们已经三年没见,可是她一直把方随宁当真心朋友!跟她哥滚到一起这件事,容后再报!容后再报!!!   向斐然勾了勾唇,掌心掂住她沉甸甸的柔软,慢条斯理:“没有。”   “我就说……”方随宁快走回宿舍楼了,在门口站着:“我想假期里约商明宝一起玩,去法拉盛吃火锅,你真的不来吗?”   向斐然低瞥商明宝一眼:“还不到时候。”   方随宁谈兴还没尽。应该是因为今天跟男朋友过得很愉快,所以她喋喋不休东拉西扯。向斐然耐心耗尽,将手机轻轻放到茶几,开上免提,接着,将修长有力的指节插入商明宝的发间,在她耳边问:“要我亲哪里?”   商明宝隔着T恤咬上他肩膀,像是泄愤,又像是忍住自己的声音。   向斐然低笑一息:“咬用力点。”   他也没有乱亲,哪里敢。可是商明宝如此敏感,没碰就软成一团了——   还是碰了点的,实话实说。   毕竟现在指腹就捻着。   方随宁的分享终于到了末尾,向斐然耐心十足地直等到她讲出结束语,才重又拿回手机,声线平稳地说:“随宁,自己玩去。”   方随宁:“……”   挂掉电话。怪怪的?她看看通话记录,我草,向斐然个狗东西,什么时候跟她打过长达十分钟的电话了?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圣诞老人驾着麋鹿马车降临,圣诞的雪飘过窗格。   向斐然将手机关机,放到一侧,亲着商明宝的唇角问:“要不要不隔着衣服咬?”   其实不过是自讨苦吃。   冷水澡的滋味,谁洗谁知道。 第38章   屋内热得吓人。   向斐然说着, 勾着商明宝的指,带着她往下,低声哄骗在她耳边:“帮我脱了。”   他简直淡定熟练得让人生气。   商明宝指尖发颤, 将他黑色T恤的下摆撩起。没怎么用力, 也不需要她怎么用力,向斐然便盯着她的双眼,继而视线下移,看着她嫣红微肿的唇珠,自己亲手脱了。   肩膀处, 果然被她留下了浅浅的牙印。   向斐然带着她的指轻抚上去,鼻尖与她的若有似无蹭着:“咬这么狠, 怎么补偿?”   没了衣料的阻碍, 他年轻身体中的某些令人面红耳赤的东西, 随着呼吸和喘息从每一寸皮肤中升温出来。   商明宝根本不敢看他,虽然以前也撞见过几眼, 可是……可是那不一样!   她垂着眼睫,目光慌乱,轻声磕绊地说:“斐、斐然哥哥, 我要回去了……我们家有门禁……”   但她的腿与他的腿是交错的,他单膝跪着的那只腿, 就抵在她光洁的双腿之间。因此向斐然连拦都没拦一下,只是将手在她脸侧的沙发上撑住:“不是说不回去?”   商明宝噘起唇, 委屈愤懑又无可奈何地瞪着他:“都说了不能乱来……”她嘟嘟囔囔。   “不能‘太’乱来, ”向斐然淡然的声线重音明确。   “……”   他更近地欺身,呼吸轻薄在她耳侧, 意味深长地问:“什么叫‘太’?”   “……”   随着他的动作,商明宝吞咽了一下。   掌心间的皮肤触手生滑, 沉如凝脂。向斐然慢条斯理地抚弄,阴影下的眼神深邃,问:“这样算吗?”   商明宝回答不了,齿尖细细地磨着嘴唇内侧,望向他的眼眸潮红,透着一股羞涩的为难。   她难以启齿的语句,她的眼神通通帮她说了。   向斐然读懂了,眸色更暗,吻上她颈侧,流连往下,经锁骨,未停。   要吮上前,他停了一停,潮热气息与他冷静的语气形成强烈反差。   “这样呢?”   商明宝低下脸,咽口水的声音很明显。   被温暖湿润的触感包围时,一声不可自控的“嗯”声,从她酸软的鼻腔里哼出。她手边没有别的东西可抓,只能攀住他的肩,十指连心,没有力气。   商明宝将眼睛闭了起来。   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上,框着窗外午夜的浓黑,喘息声沉重暧昧,商明宝的脖颈深深地往后仰着折着,自灯光下泛出蚌壳般的流光。她被欺得太狠,身体完全陷进沙发靠背里,两个脚跟用力且难耐地抵实了坐垫,蝴蝶骨带着手臂往后折着,像是要借力向后逃,但又逃不掉,只是被更不客气地压了下去。   她根本不算坐在沙发上了,随着向斐然的得寸进尺口舌逞凶,她的背一寸一寸地往上挪,将冰凉的皮沙发磨得滚烫。   终于,她脊背的上部彻底悬空了出去,连带着脖子也毫无依托地折了下去,舒展在靠背垫上的手臂被向斐然根骨分明的手掌掐紧了——她整个人,都成了一朵被深深采着蜜的花,予取予求,柱头泛着水光。   商明宝慌得要命,只觉得心口发堵,胸腔里的跳动激烈得让她既陌生又熟悉,整颗心脏像是要随着向斐然的添弄从吟哦里挤出来,又被她自己的吞咽咽回。   商明宝终于害怕地哭了出来,不顾一切地推向斐然的脸、向斐然的肩膀——   “斐然哥哥……斐然哥哥……”她声音像沙甜的瓤,不像是她自己的了,带着哭腔求他:“不要,好难受……室上速……室上速……”   她气喘得像是室上速复发。   听到这个词,向斐然果然停了下来,气息犹沉重着,目光却已清醒了,抚着她的脸:“是不是心脏难受?”   商明宝摇头又点头,“嗯”了一声,无助而依赖地看了向斐然数秒,“还有……”   她面红耳赤细如蚊蚋:“肚子……”   肚子被抵得好酸好软。   没等向斐然反应过来,商明宝蓦地扑回到他怀里,圈着他脖子失声痛哭。   她太害怕了,射频消融本来就不是百分百管用,多的是做完几年后又复发的。此时此刻她心悸、气喘、心率紊乱,胸口发堵,手足发软,呼吸凝滞,跟病发时一模一样。   虽然……虽然病发时是绝对的痛苦,现在却达不到痛苦的地步,只是觉得难受,而难受之外,似乎还有哪里的潮水推着她、涌着她。   向斐然掌心压着她后脑勺,吞咽一下,从喉间滚出安抚沉着的话语:“我抱你去平躺?”   商明宝埋在他颈窝里,迟疑地摇了摇头,小小声地说:“好像……好像好了。”   向斐然怔了一怔:“这么快?你确定?”   他觉得还是要让她佩戴一段时间的随身式心率检测仪,好捕捉她二十四小时的心电图。   商明宝又感受了一会,确定地点了点头。她的心脏复位了,心跳迟缓下来,可是血管里流淌的酥麻却迟迟没有消散,逐渐演变成另一种难受。   她难以启齿,身体往他怀里蹭,耳朵烧着了,说:“你……你亲亲我。”   向斐然呼吸一停,撩开她耳边长发,依她言去亲她。他这次亲得没有那么多侵略性,与她温柔认真地唇舌交融。   吻了一阵,向斐然垂阖眼睫下的目光泛起了暗色波澜。   灰色运动裤的膝盖处发潮,深色水渍明显。   “babe。”   他眯了眯眼,屈膝的膝盖往后挪开一寸,沉哑镇定地说:   “你把我的裤子弄湿了。”   ·   公寓里再度响起了花洒声。   商明宝拿着莲蓬头,根本站不住,腿软地蹲下身,把自己自闭成了花洒热雨下的一朵蘑菇。   好难堪。直到洗完澡了,她脸上还是红扑扑的。或者说更红了。   她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半个脑袋,命令向斐然滚到阳台上去。   向斐然一句废话没有,套上T恤拉拢窗帘,干脆地滚了出去。   实在忍得有点反人类了,他按下火机,点了一支烟,深深地抿了一口。   雪很大,天寒地冻的,但他体内热血难凉。抽着抽着,鬼使神差地,他翻过手腕,目光陌生地看了看自己夹烟的右手。   这只手刚刚碰了什么?   他只是稍微回忆了一下,就觉得腹部燥热难挡。   商明宝擦干身体,轻手轻脚地出来,在自己房子里也像做贼。在衣柜里翻找一阵,找出那天见他时的粉色睡衣。   向斐然正好在外面抽完了一支烟,进来时,商明宝正在浴室里吹头发。   从镜子里看到他的身影时,商明宝刚白下来的脸又噌地红了,目光找不到着落,不敢看他,也不敢看自己。   向斐然勾了勾唇,从她手里接管了吹风机,一手勾起她的一缕丝发,淡定地帮她吹着。   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只有吹风机嗡嗡地运转,暖风吹着发梢在商明宝的耳旁起落。   她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目光从镜子里找向向斐然,看着他为自己漫不经心吹着头发的画面。   好不容易吹干,向斐然滑下开关,歪了下下巴,问:“吹内裤吗?”   商明宝:“……”   滚啊!   向斐然低笑一声,拔了插头,将电源线绕了一绕,在镜柜中放好后,两手慢条斯理地撑上大理石洗手台:“转过来。”   商明宝听话地在他怀里转了个身。   向斐然垂着眼眸,看着她洗净铅华的素净的脸,目光沉迷的时间远比他察觉的要长。   她有一张小巧的鹅蛋脸,看不出骨相,因为胶原蛋白是如此丰满,将脸部的轮廓棱角都贴裹得柔和。但她的五官是如此鲜明,杏仁眼,眼尾上挑,鼻尖翘着,嘴唇很软——是的,对她嘴唇的触觉,取代了他对它形色之美的感知。   向斐然很喜欢她故作生气的样子,面无表情的脸上,瞳仁黑漆漆地瞪着人,唇抿着,噘起一点。每一道神经走向都诉说着可爱,每一丝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微小神态,都在说着“快点来哄好我”。   他拂了拂商明宝的额发,那上面还带着吹风筒的余温。   “好像有一个环节忘了。”他低声说。   商明宝仰起脸:“什么?”   “我喜欢你。”向斐然停了一息,认真地告白:“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刚刚都已经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商明宝心里埋怨着,可是根本招架不住他的目光。   她故意煞风景,问:“你跟别人也是这么说的吗?我要一句新的,不能是别人听过的。”   “没有别人。”   “骗子。”   “没骗你。”   商明宝心跳失去节律:“你不是……喜欢那个师姐吗?”   向斐然被她问懵了,蹙起眉:“哪个师姐?”   “你晚上陪她一起看花的师姐。”   “我只陪过你一个人晚上看花。”向斐然认真地、不假思索地回。   “我听见了,你对找你告白的女孩子说,你有喜欢的人。”商明宝怕他不记得了,说出时间地点:“排练室外面,停电的那天。”   向斐然在记忆里极快地捋了一下,叹息着笑了出来:“她们是同一个人,你所谓的晚上一起看花的师姐,以及那天跟我……我没有陪她看花,是帮她做传粉记录——她老板拜托的。”   商明宝忽然觉得有点晕,失重般的:“那……”   “我没谈过恋爱,商明宝。”   “可是你这么会……”   向斐然笑了一下:“这种东西也不存在什么难度。”   商明宝真心实意地疑惑了,嘀嘀咕咕:“真的没人教你?”   没接过吻的人这么会吻。   没追过人的这么会追。   没哄过人的哄得如此轻车熟路。   撩拨她,挑逗她,隔着布料,用掌根和指腹伺候她,笑她没出息,笑她泛滥。   掌心被她弄得湿淋淋的,还鼻息温热地正经问她,要不要再来一次。   “你。”向斐然简练地只吐出一个字。   他掌心爱怜地蹭着她的脸颊,目光垂敛:“也许在你答应我之前,我的脑海里早就跟你谈过恋爱,千百次。”   ·   夜很深了,该睡觉。但翻箱倒柜的,也没找到一床被子。   好像是……当时苏菲要给她准备的,是她说反正只是心血来潮,不用弄得这么齐全……商明宝敲了一下脑袋,懊悔得要命。   向斐然已经将她的大衣在手中抻开:“去我那里?”   商明宝“嗯”了一下,没有犹豫。她喜欢向斐然那间卧室,八角窗,红砖街景,天南星科植物漂亮的叶子,以及那张落地的床。   商明宝直接在睡衣外面套上了大衣,向斐然看了她一会,摇了摇头:“就真的这么抗冻?”   商明宝:“……”   冇啊,她也会冻得膝盖疼……   “没有羽绒服?”   商明宝懵懂着:“我们圈里没人穿羽绒服的。”   像廖雨诺,东一件西一件的皮草。   而且,不论去哪儿都有专职司机车接车送。风只是吹过了曼哈顿的楼罢了,雪只是飘过了纽约的街罢了,与他们的世界无关。他们的世界有风花雪月,但没有风雪。   向斐然:“……”   彬彬有礼地颔一下首:“impressive。”   他拉开衣柜,亲自帮她找着,终于翻出一件还算有点克数的羊绒衫。商明宝被他命令着穿上,又看着他拆下自己冲锋衣里的羽绒内胆:“穿在大衣里面。”   商明宝乖乖地套上了,将拉链拉到顶,并在外面套上大衣、绕上围巾。   乘电梯下到一楼,电梯门开启的那一瞬,便透过大楼的玻璃门看到外面纷纷扬扬的雪。   Doorman支着腮打盹,没被他们惊动,直到风透过玻璃门往里涌了一涌,他才惊醒。   只看到两道走进雪里的身影,并着肩,一派从容,像出去赏雪。   雪比预想中的大,显然已经下了许久。风在楼体间穿过,发出震荡玻璃的呼啸声,像鬼哭狼号,很吓人。   商明宝惊了一下:“是天气预报的那个百年一遇的暴雪吗?”   简直像电影里的场景。   这样的鬼天气,路上一个行人一台车子都没有,电召电话始终在排队,打车软件上,显示等待队列在三百多号开外。向斐然换了几个软件同时叫车。   风太大,商明宝感觉要被吹跑了,被向斐然抬手揽到怀里。他眸光未抬,另一手仍然在点着手机屏幕。   在四顾无人的街上,商明宝被他如此自然坚实地揽着,心跳织成一片,用力抿着唇角慢慢地、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向斐然,真的是她男朋友了。   这个意识无比清醒地闯进脑海。   脸上的笑没来得及收,被男朋友逮了个正着。   “笑什么?”他摁了下她的脑袋,“觉得好玩?”   “没……”商明宝顾左右而言他:“打不到车,对吗?”   她倒是可以让司机来接她,可是这样一来她就得回上东区了。她不愿意。   她不提,向斐然也默认了没有这个选择,搂着她转身:“先回去,我看看能不能订到酒店。”   毫无疑问,节假日加极端天气,buff叠满,整个曼岛不剩一间空房。   重返公寓大楼,在明亮的光与暖气下,为彼此拍落发梢与身上的雪。   拍着拍着,向斐然忽然停顿下来,微微垂首,呵着气笑了一下。   不可思议,他的心脏被某种幸福感填满。   填得太快,太满了,挤占他贫瘠的荒漠,让他的世界简直……幸福得感到一丝被撑裂的疼。   “你笑什么?”商明宝凑上去,皱着鼻尖问。   “没什么。”向斐然摸摸她头发:“笑你可爱。”   对比起来,还是公寓里最暖和。   这个夜晚最终是盖着他带去露营的羽绒睡袋睡的。向斐然将睡袋拉链拉平,展开,盖在商明宝的身上。极限温标三十度,足够她温暖度过一夜。   至于他自己,则打算去沙发上合衣将就一晚。   他俯下身,拂开她刘海,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好梦。”   要走时,被商明宝牵住手:“那里睡不下你。”   那沙发只有一米一,塞不下他的腿。   向斐然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别考验我。”   商明宝目光言辞都很笃定:“我会阻止你的。”   ……阻止个屁。   被滚烫的枪擦过腿缝时,她整个人都不是自己的了。 第39章   单人睡袋宽幅有限, 即使完全铺展开,也很难完全盖住两个人。商明宝好心好意,攥着向斐然的T恤说:“你别睡这么远, 后背盖不到。”   向斐然只将上半身意思性地往她那边挨了一挨。   商明宝闭上眼睛准备睡了, 酝酿了会儿,只觉得他笼在她鼻尖的呼吸很热,而她自己的也很热。她有点想吞口水,可是不敢,因为黑夜里一切都很寂静, 吞咽的声音会很明显。半上不下地忍了一会儿后,她开口, 小小声地说:“热。”   向斐然只好与她分开几寸, 问:“这样呢?”   商明宝感受了会儿, 说:“中间进风了。”   摊平了的羽绒睡袋很轻很轻,没有那种四处压实了的包裹感。   向斐然睡意全无, 任她折腾,“你想怎么样?”   商明宝想了想:“我换件睡衣。”   她起身,也没开灯, 而是摸黑到了衣柜处,凭印象和手感抓了条轻薄的丝质睡裙。   黑暗中, 传来她换衣物的窸窣声。   过了会儿,床垫摇了一摇, 她身体的香味比她更早地到了向斐然身边。床很大, 她屈膝跪爬了两步,才掀开了睡袋。   “我换了件更凉快的。”商明宝很聪明地说, “你现在可以躺回来了。”   向斐然:“……”   他屏息,喉结滚动, 却不敢下咽。   商明宝见他没动静,小幅度地扯了扯他的衣服:“手臂给我。”   向斐然睁开那双狭长清明的双眼,冷静地说:“商明宝,你是真不管我死活。”   商明宝脑袋上冒出问号。虽然刚刚已经做过了很亲密的事了,但她对男人的认知还是有限,不知道这个年纪的男人有着怎样血气方刚又不讲理的生理反应。她是他放在梦里的女孩子,此刻穿这么清凉跟他躺在一起,根本就是蹭一蹭皮肤就会上火,闻一闻呼吸都能立旗,而她对此居然一无所知,还一派天真纯洁地邀请他共同抵御寒冷。   他不需要抵御寒冷,他现在比较需要洗冷水澡,或者去阳台上再冻一冻。   在商明宝好心的坚持下,向斐然还是伸出了手臂,压抑着自己的满心鬼胎,让她枕进了怀里。   ……奇怪,都穿这么凉快了,怎么睡了没十分钟,又觉得热得透不过气了?   商明宝觉得燥热难挡,在他怀里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下姿势。只是刚动了一下,就被向斐然摁住:“别乱动。”   商明宝不听他,将膝盖屈了一屈——即使只是隔着运动裤蹭到了大腿,向斐然也觉得身体哪处紧了一紧。他眉心低压,深深地闭了闭眼。   这还没完。商明宝突然将手掌贴到了他手臂上,感受了会儿,问:“斐然哥哥,你是不是又发烧了?”   她回忆了一下,向斐然今晚上似乎确实都在冷冷热热地交替着。   向斐然被她冷不丁一碰,猝不及防地倒抽了半口气——屏住了,忍了一会,化为克制灼热的一息,缓缓地叹尽了后,才稍稍低下了点头,说:“你到底睡不睡?”   商明宝抿了抿唇:“你身体好热,我睡不着。”   向斐然抽出手臂翻身下床——全程不带一丝拖泥带水:“冲个澡。”   他以极快的速度洗了会凉水澡,带着一身与冬夜不符的冷气回到她身边。这回商明宝安分了,枕着他手臂转了个身,背对着他,说:“晚安。”   实在很困,心思一沉静下来后,睡意便无孔不入席卷而来。她没几分钟就睡着了,呼吸平稳绵长,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存在给向斐然造成了多大的困扰。   实在走投无路,向斐然开始在心里默写植物的拉丁学名。   不知道凌晨几点,商明宝被热醒。她第一时间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全然忘了自己在冬季。后背出了很多汗,吸着丝质睡衣贴在皮肤上。她睁开眼,在一团混沌的黑暗中清醒了会儿,缓缓地意识到了不对劲——腿、腿缝间的……   是什么?   即使隔着运动裤有一定厚度的料质,她也感到了相当的热度和……分量。   身后的呼吸明明很宁静,就连两只手也十分绅士守己,一只手垫在她颈下,另一只手则自然地搭在她腰间。   要怪只能怪,他们的身量太贴合,抱起来是严丝合缝地正正好好。   商明宝一动也不敢动,只小心翼翼地吞咽了一下——她怕自己一动,就把向斐然吵醒了。   一双眼睛瞪得很大。   这就是谈恋爱吗?她发出哲学的、灵魂的拷问。谈恋爱是要做这些事的!不行不行,虽然平时追星冲浪的她“熟能生巧”、头头是道、略懂略懂,但一旦真需要亲身上阵,她就立刻被打回了叶公好龙的原形——   这种事情,还是看别人搞搞就好……来不了来不了,来不了一点!   一片紧张中,商明宝没注意到身后的呼吸凝了一凝——   向斐然也醒了过来,但不是被商明宝弄醒的,而是因为充血紧绷的感觉太反人类,直接将他从睡梦中拽了出来。   向斐然也完全无暇发现怀里这具躯体的僵硬,深深地吸了口气后,他将手从商明宝的腰间轻轻抬走。   斐然哥哥醒了!   商明宝唰地一下闭上眼,每个毛孔都热得燥得发痒,体表像是烧着了一般。   在她高悬不下的忐忑中,向斐然将枕着她的那只胳膊抽动。他既要抽出,又要防止吵醒她,因此动作行进得很缓慢。   床很软,吃力道——向斐然不可避免地借助腰腹核心。   一下很轻很轻的前顶,破开了上下两团温热、沉甸甸的腿肉。   这只是毫无力道的一下意外,但带来的力量比想象中更有穿透力,不是涟漪,也不是水纹,而是带力度的温泉水涌,柔荡着,直接送到了商明宝的身体深处。   她只觉得脊心一酥,用力抿住唇,才抵抗住了那一声本能的轻哼。   向斐然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或者说,比她更糟糕。   脊心蹿起电流,从尾椎一直袭到了大脑皮层,带给他近乎失重的快感。甚至想,要不要直接做了。但这个不负责任的想法只在他脑子里闪了一秒,就被他狠狠压了回去。   他终于顺利地将手臂抽了出来,轻轻地、劫后余生般地舒了口气,继而毫不留恋地起身。   这觉是他妈的睡不了了。   他走到客厅,抽起茶几上的烟盒。怕推拉玻璃门的声响吵醒商明宝,他这次走进了浴室,在洗手台边抽了一支烟。   镀铬水龙头里流出冷水,将跌落的烟灰冲进下水道。向斐然看了会儿,接了几捧冷水泼脸,继而两手撑着洗手台,从镜子里眯眼打量着自己,充满了一股抽离的陌生与探究。   被镜子倒映出的男人的脸,清绝骨相分毫未改,但被水流淌过下巴与喉结时,眼里却有了此前从未有过的欲色。这种欲色被他用理智压了下去,像怪物被潜回了黑色深渊,压抑着、躁动着,搅起一层令人无法看清的晦沉。   他从来都无欲无求、平静凝练的双眼,成为了欲望的深渊。   但他不打算跟她做的,今晚上发生的,就是他能允许自己的极限了。   想不清,暂时就不要想。他所心所欲地活了二十四年,连向微山几百亿市值的资产和国际顶尖级别的生物实验室都能无动于衷,又凭什么不能拒绝她的身体?   在对自我意志的做主上,他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天才。   他穿上外衣,在沙发上阖眼躺了一晚。   -   第二天一早,商明宝是被扫雪车的运作声吵醒的。   室内很明亮,不见向斐然人影。但奇异的是,她心里一点不慌,并不着急找他的去处,因为她知道向斐然不会丢下她不告而别。   穿衣起身,商明宝一边随手梳拢头发,一边走上阳台,点开app推送的新闻直播。   整个曼岛银装素裹,哈德逊河的河面反射着金色晨光,如此绚烂,让人快看不清两岸的建筑。新闻里,主持人报道这是本世纪自2004年和2015年之后,哈德逊河第三次最严重的结冰,冰层厚度超过了2015年的1.5英尺。为了不影响航运,破冰船已经在运作,被破开的碎冰浮动于金色河流上,让人以为春汛已来。   商明宝听了会儿新闻,才惊觉到这是她第一次听晨间新闻。   怎么,跟向斐然在一起的第一天,连天气都成为了她想要关心的细节。   她不仅关心天气,也关心过去二十四小时这世界上发生的一切——政要出访、局部战争、曼岛交通拥堵、圣诞集市照常营业、波道夫·古德曼百货营业额创新高、有只斑点狗在午夜前夕叼出了它只有三个月大的小主人让他免受死亡之灾。   下了一夜雪的纽约澄静无风,正如她伏在栏杆上看着世界的心情。   视线中瞥到向斐然的身影时,商明宝忍不住自顾自笑起来。   果然,他是去买早餐了,左手提了两个纸袋和咖啡。   他穿行在深厚积雪中的画面,有一股浓墨重彩的寂静。   商明宝一手托腮认真看着。也许是目光拥有感应心灵的力量,她看到向斐然的脚步缓了一缓,接着,准确无误地向这个方向、这个楼层高度抬起头来。   他准确、坚定捕捉到她的样子,仿佛他早已在街角仰望过这片阳台,不止一次。   商明宝托着腮的手松了一松,身体却不动。直到手机里的新闻播报被来电震动打断——是向斐然打的。他掌着手机,目光从楼下笔直地望着她。      商明宝接起了,听到他说:“进去等。”   商明宝问:“你买了什么早饭?”   明明马上就可以见面聊的,但向斐然在街角站住,与阳台上的她聊了起来。   “吞拿鱼三明治,鸡丝粥,可颂,牛肉时蔬卷。”   “这么多?”   “不知道你爱吃什么。”   商明宝将脸贴上了伏在栏杆上的手臂:“我早饭都不吃的。”   向斐然无奈反问:“谁教你的坏习惯?”   苏菲也常常批评她、劝导她,但她早上起来都是用一杯热咖啡解决的。   “那我改吧……”商明宝语调绵绵地说,“就从今天开始好了。”   向斐然笑了一下,也不多废话:“挂了。”   他摁掉通话,将手机揣回裤兜里,保持姿态好整以暇地看了她一会,那意思好像在问怎么还不滚回房间里。   商明宝缩缩脖子,赶紧回了房间。   早上起来得匆忙,她没留神周围。此刻一回去,才发现圣诞树下有个礼盒。很漂亮,红白条纹的,红色丝带在顶部系了个非常标准的蝴蝶结。   商明宝的脚步停了一停,眼睛瞪大,心跳骤然快了起来。   冲到圣诞树下的身影快得像一阵风。几步路的功夫,风落了,她的呼吸也落到了圣诞树下。   她在地毯上盘腿而坐,双手托起礼盒。轻轻的。会是什么?   她甚至摇了摇,想猜透里面的动静。   她是傻了,从小到大收过不知道多少份礼物,这次却全然忘了里面会铺满拉菲草,无论什么东西都不会被晃出声响的。   商明宝将礼盒放到腿间,像是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在睡衣上擦了擦手汗。   斐然哥哥呢,没什么钱,医院的急救单都要借两百,一个人在纽约生活,即使拿了全奖也不会太宽裕,日常出行是骑自行车和坐地铁,何况还在外面租公寓住,上次送给她的琥珀一定很不便宜吧,可能已经透支了他的余额了——      所以,不要抱太高的期望。   如果他这份礼物买得早,那就和琥珀的消费很接近,他出不了太多钱。   如果他这份礼物买得晚,那时候,他们已经有矛盾了,她已经开始躲着他了,他应该也不会买太贵的礼物的——会成为沉没成本。   所以,不可以抱太高的期望。   商明宝轻轻地提一口气,又再度擦了擦手汗,接着,两个指尖捏住了丝带蝴蝶结的一角。   她准备好了。在控制不住加快的心跳中,将那一角轻巧地一抽。   丝带从四周松落下去。   商明宝两手握住礼盒的上盖,脸色莫名地红润了起来,双眼亦很明亮。   如果爸爸妈妈看到,一定会取笑她的,这跟她小时候收生日礼物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她轻轻地呼气,将盖子揭了开来——   一个长方形的丝绒首饰盒,端正地躺在红色拉菲草之间。   商明宝愣住,将盖子丢在一旁,迟疑地——是近乡情更怯地,拿起那个首饰盒、打开盖子。   一副由澳白珍珠组成的耳夹,一左一右对称地摆着。   因为是贴合耳廓外骨走向而设计的形状,因此,它们就像是一颗心。   纯白的、纯净的、闪烁着顶级火彩的心。做好了倾家荡产、有来无回的准备的心。   冲上鼻尖的酸涩是如此突然汹涌、不讲道理,在商明宝反应过来之前,就变成了晶莹剔透的热泪,从她的眼眶里砸下。   向斐然没有骗她——他的礼物,是不会过期的。 第40章   后来, 在媒体采访中,她说她拥有过无数价值不菲的高珠,无数品相顶级的珍珠, 但真正最昂贵的无价之宝, 从来没有拿出来在镜头面前展示过。   记者注意到她很多次重要场合上,都佩戴过一枚澳白耳夹,有时别在左耳,有时别在右耳,黑发抿在耳后, 与纯白的流光静默生辉。没有人问过她这支珍珠耳夹的来历,因为它再漂亮, 也不可能是公主的那个无价之宝。   确实有合作的设计师问, 这么造型感的突出的耳夹通常都是佩戴单只的, 怎么当时买的时候,竟买了一对?商明宝低下头笑笑, 温柔里藏了些时过境迁。   “係啊,买一只就够了,那么贵。”   只是他想给她完整的。   ·      商明宝从蓝黑色的丝绒衬垫中, 小心地取出这对耳夹。   它的造型很别致,以商明宝对各珠宝品牌的阅历观察看, 它不属于任何品牌,也许是什么独立设计师的作品。钛金属工艺的骨骼相当贴合耳骨走势, 环绕式的耳骨佩戴法让它造型上天然有了荆棘藤蔓的生长感, 上面镶嵌了五颗澳白,最大的那颗缀在耳垂位置, 直径目测应该超过了11毫米,剩余四颗稍小, 大小不一而错落有致,宛如点缀在荆棘上的纯白花朵。   没有人比商明宝能懂这几颗珍珠的品级,在晨光中如有实质的绸缎光泽是它价格的最好证明。   她手心托着它们,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但眼泪流淌不停。   不能再哭,否则斐然哥哥回来看到会很尴尬。   商明宝深吸一口气,将左耳的那枚放回衬垫上,指尖撩开右边长发,偏着头,将耳夹正确地佩戴了上去。   太惊奇了。拥有一定分量的宝石型耳饰,其佩戴的稳固度是设计上一个相当的难题。许多积淀不够的品牌或工作室虽然能拿到优质的石头,却往往会忽视这一点,设计上的繁复落实到实物时,造成下坠、重心歪斜、发沉、摇晃等问题,从而让美学效果大打折扣。   但这枚耳夹重量分布匀当,商明宝晃了晃脑袋感受了一下,很稳。   她将礼盒在一旁放下,想去玄关口的穿衣镜前照一照。只是刚走到玄关,就听到了锁孔拧动的声音,下一秒,向斐然捏着食品纸袋和一提咖啡走了进来。   没有预期会在第一眼就看到她的,乍然见了,他目光停了一停,继而移到她的右耳。   很衬她,不枉他画了很久的图纸。   说起来,是她的脸,她的发肤,她的顾盼生辉,让这几颗毫无意义的碳酸钙矿物石有了光彩,有了生动。   灼灼斐然矣。   商明宝有些惊慌,眼眸里,哭过的罪证还没被销毁,因此被向斐然一眼看穿。   向斐然笑了一下,故意问:“怎么,阳台上的风这么大?”   商明宝抿了下唇:“昨天太晚睡了,所以眼睛比较酸。”   向斐然也不拆穿她,而是将门自身后带上,看着她问:“不过来抱一下?”   商明宝小跑几步,没刹车,张开手臂合住他腰,像一头小兽撞进了他怀里。向斐然被她撞得往后靠倒在门上,一边失笑,一边摸了摸她的头发:“比我有力气。”   商明宝抬起脸:“干嘛送这么贵的礼物?”   “不贵,喜欢吗?”   商明宝点点下巴,很实在地担忧:“你接下来两个月不会吃不起饭吧?”   向斐然“嗯”了一声,也不知是真是假地回复:“去找乐队蹭饭。”   商明宝:“……”   老天爷呀,她可真是罪孽深重!可是,她并不舍得退还这份礼物。   向斐然看她一脸天人交战的模样,就知道她当了真,揽了她一下:“别当真。我是个成年人,送得起什么送不起什么心里有数,也完全能为自己的心意负责。”   商明宝最终也没问这份礼物究竟要多少钱。   她环着他腰,踮起脚尖,与他在门边安静地接了个吻。   外面一定很冷,因为向斐然的双唇有柔软的凉意,直到彼此厮磨得够久了,才温热起来。   吻够了,向斐然才有空脱鞋。   他把早餐和咖啡在餐桌上摆好,商明宝则去收拾礼盒。把丝带团进拉菲草里时,指尖触到了什么硬物。   她咦了一声,没作多想,只是自然地拨开那堆纸丝,看到了下面的一个方形金属框。   向斐然倚着餐桌而立,握着咖啡杯的手紧了一紧,但脸上毫无波澜。   直到商明宝扭过头来问,这是什么时,他才漫不经心地说:“一块石头。”   “什么石头?”   “石英石。”   “石英石?”玩珠宝的对矿物质都有基本的涉猎,商明宝不会不知道石英石。她举起这个有一定厚度和重量的金属框,看着下沉式嵌入在里面的白色岩石。   这框像一张拍立得相片,在石英石下面的深色垫板上,有两行参数,是银色笔手写的。她看懂了,第一行是经纬线,第二行是时间、海拔,右下角的落款是一行更细小的英文地名:瑞博山,威斯康星,美国。   这是商明宝第一次看到向斐然的字迹,笔锋干脆,说不出的潇洒。   她再度回过眸:“是送我的?还是放错了?”   向斐然啜了口咖啡,轻描淡写地说:“赠品。”   商明宝掌心托着这面巴掌大的展示框,指腹在莹莹反射星芒的岩石上摸了摸。   那天,她记得,是向斐然提前结束考察的日子,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半个月未见、未联系。商明宝的反射弧缓慢地抵达了终点:那天上午的向斐然,是不是很想她?   她的心跳快了起来,有一道敏锐的直觉如闪电般击中了她——会不会,其实这块石头才是向斐然真正想送她的东西?是因为石英石不值钱,再怎么封存他的思念承载他钟爱他的意义,也并不值钱,所以他才买了那对昂贵的耳夹,将自己的心意当作不值一提的附属品,附赠出去。   这是向斐然式的买椟还珠。   商明宝将石英石贴近心口,轻声说:“赠品也很好看……也很喜欢。”   向斐然无声地勾了勾唇,指尖点点餐桌:“过来吃早饭了。”   天气预报显示今天下午四点开始又会降临暴风雪,于是商明宝的圣诞日便过得十分紧凑。他们散步去了就近的哥伦比亚圆环广场的圣诞集市,在那里,商明宝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挂饰、圣诞树造型的香氛蜡烛、灯芯绒缝制的小熊玩偶,以及林林总总的一堆琐碎饰品。   她也不是第一次逛集市,最起码她也常和一些朋友去苏豪和西村的买手店,买一些千元上下的小东西。但今天大约是集市的氛围渲染,她觉得这些东西都可爱极了——况且还是向斐然买单。   喝了热可可,吃了刚烤出来的堆着奶油冰淇淋、点缀着草莓的华夫饼,以及墨西哥塔可。   夜幕降临时,又去看了哈德逊码头的圣诞灯光秀。   天色骤暗,暴风雪即将重返时,商明宝得知了向斐然从来没去洛克菲勒中心看过圣诞树。   “真的假的?”她懵了。在纽约留学而不去看洛克菲勒的圣诞树,是不是就相当于来曼岛旅游却不去时代广场?   向斐然颔首。   圣诞树没什么好看,圣诞节也没什么好过,他的生活极简如白纸,永远保持了边缘的锋利。他每周二都会去植物园和绿林公墓,周日在中央公园边晒太阳边看两小时与专业无关的闲书,偶尔会骑车去布鲁克林桥底公园看日落,在潮湿的阴雨天大都会博物馆,挑选一个展馆静等雨停,课题遇到困难时则坐地铁去往曼岛最北边的修道院博物馆,在那里中世纪式的回廊花园中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推敲难关。   这就是他生活缝隙里的闲笔,与节日无关,与天气简略相关,并没有很多的不确定性。   商明宝打电话给苏菲,让她先安排司机给西五十六街送一床鹅绒被,之后到哈德逊码头来找她。   “哎——”要挂电话前,苏菲叫住她:“今天又不回来?”   商明宝对自己的管家很坦然,不曾心虚:“公寓里也是一样睡的。”   苏菲知道她娇气的脾性下有一颗相当有主见的心,不是那种由人左右拿捏的,便也没有多劝多问。随后,她提起一事:“今早门前台阶扫雪,捡到了一个首饰盒,是不是你掉的?”   商明宝问是什么,苏菲回道:“valeridge的新年限定系列,那枚花瓣戒指,满钻的那款。”   商明宝怔了一下:“你收起来吧,应该是Alan送我的。”   苏菲便走向她华贵的衣帽间,将戒指在梳妆台上放好,说:“伍少爷挺有心的。”   商明宝交代她:“你替我找一份价值相当的礼物回赠给他,你有分寸的。”   对于受训专业且经验丰厚的商家管家来说,这是家常便饭的一件小事。苏菲应允下来,过不了多久,就发了几组酒和艺术品过去。商明宝挑了一组去年拍卖行拍回来的藏酒,让苏菲着人给伍柏延送去。   她打电话时,向斐然就安静地等在一边。等通话结束,没等他开口,商明宝就主动说:“伍柏延昨天送我的礼物找到了,我让苏菲送一份回礼回去。”   她这句话里解释的意思很明显,向斐然点点头,神色看上去不是很在意。过了一息,他像是顺便问:“他送的什么?”   商明宝开口前磕绊了一下,而后流利地说:“一件小饰品。”   司机将那台宾利开过来时,天色已黑,暴风雪如宣纸上被笔尖扫过的浓墨。   商明宝让司机自己打车回去,车子留给她。   司机是从香港一同带来的,不会多话,但目光还是在商明宝身边的那个男人身上短暂停留了会儿。他两手插兜,脸色淡然,对他的目光颔首回应。   开了车,便显得从容了很多。到了洛克菲勒中心附近,路况拥堵,红色尾灯连绵成一条长龙。   商明宝起先被堵得有些烦躁,但向斐然扶着方向盘一派耐心,她的心情便也奇异地被安抚了下来。   在雪色与车尾灯倒映在挡风玻璃前的红光中,他们安静地接了个吻,红灯从五十九倒数至七。   吻完,向斐然掀眼,眸中欲色消弭无痕,指腹抚了抚商明宝柔软的眼底:“伍柏延有礼物,我没有?”   商明宝一怔,有些紧张地张了张唇。   这个人,不仅有耐心等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拥堵,也有耐心吃这么久的醋。   他问话的嗓音低沉,在车窗外夜色与斑斓彩灯的映照下,眉眼比平时更染深邃,微垂的眼睫里掩着一丝温柔的好整以暇。   商明宝被他这样近在咫尺地盯着,又察觉出了他那一分微妙的醋意,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心跳加速,口干舌燥,手心出汗,连带着话也不会好好讲了。   “他他他那个……”她吞咽一下,目光定定地看着向斐然。   车队长龙一动不动,向斐然也分毫未动,保持着与她呼吸交融的距离,目光从与她对视中缓缓下移,最后停在了她桃色的唇上:“他哪个?”   商明宝刚想说话,就被他再度用唇封住。   他这回亲得凶了点,一手拄着她那边的椅背,另一手抚着她的脸——与其说是抚着,不如说是固定,免得她逃掉。   商明宝果然被他亲得心慌气短大脑混沌,什么反应都被亲出来了,起先是想躲的,后来主动地邀他对她索求。   等到向斐然终于放过她,她咬了下唇,眼眸亮晶晶地问:“斐然哥哥……你吃醋了?”   向斐然坐正回去,恢复了平时那副冷酷模样,眯了眯眼:“有这么不明显吗?”   商明宝翘起唇角:“我给你选礼物了,可是前几天你不理我,所以我就没买。”   她好理直气壮,向斐然不由得勾了勾唇:“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都吃醋了,我要把它们全部买回来。”   她挑了好多呢,名人复刻、亲笔签名的鼓棒、土耳其产的镲片,超级酷的冲锋衣,限量的板鞋,刻有她名字的吊坠(虽然她不说的话他绝不会发现)……   “不用,”向斐然瞥向她,是如此了无痕迹地在接下来这句话里许下心愿:“来日方长,一年一年送。”   他许的愿望太隐蔽了,在圣诞节许向神明的数以百亿计的心愿中,或许没有被听到。   大费周折地停好了车后,到了这棵年年都被全城翘首以待的圣诞树前,商明宝似乎又觉得它很普通了。无非是很高、很大,有三百万颗施华洛世奇水晶,闪耀的伯克利之星,以及数不清的齐齐闪烁的灯珠罢了。   比起树,商明宝更关心向斐然的心情。这些东西别人会惊叹,但向斐然不会,他是能说出百万英伦玫瑰是庸脂俗粉的人,对于他来说,这些被人为妆点的美丽,并不比标本馆里一幅历史悠久的模式标本更贵重。   “斐然哥哥,”商明宝支吾了一下,有些忐忑地问:“无聊吗?”   圣诞树当然是无聊的,但站在圣诞树下的她,赋予了圣诞树不无聊的意义。   他给商明宝拍了照。   他可能是全世界最会拍照的男朋友,虽然漫不经心,但随手就是佳片。   商明宝又找了一个亚裔的女孩子,请她帮他们拍了合影。把手机递过去后,她掩唇似有话讲,向斐然便微微偏下高大的身形,听见她煞有介事地说:“在外面一定要找东亚女孩子拍照,因为欧美人不会拍。”   向斐然抿抬唇角,忍不住笑了一下。   是的,可爱,他的女朋友。   那个女孩子果然很会拍,耐心地指挥了他们几个机位,交还手机时忍不住说:“你们真的太配了,我刚刚就一直在看你们,真的好养眼。”   商明宝笑得很明媚,站在她旁边的男人,则微笑着富有教养地轻颔了下首。   “老天保佑你们白头到老哟!”女孩子挥挥手,一边走,一边热情地说拜拜。   听到她的祝福,商明宝脸上的笑顿了一下,下意识地低下头来,保持笑容地一张一张翻看她刚刚已经看过了一遍的合影。   是吧,东亚女孩子最会拍照了。   过了会,她抬起头来时,好像刚刚无事发生,问向斐然:“等我修完图再发给你,好不好?”   向斐然揽住她肩膀,说了声“好”。   雪下得太大,该回家了。他们步行过广场去取了车,再次历经漫无止境的拥堵后,终于在九点前抵达了公寓。   商明宝一路上都在很沉浸地修图,修完了方觉茫然——她没地方发。她从没在任何地方发过与异性的单独合影,只要一发就会被看穿的。在纽约这样的留学圈子里,她的官宣,会给向斐然带来不必要的关注和困扰。   何况……她不打算让家里人知道,不管是哥哥姐姐们,还是父母长辈。   商明宝将几张合影点了收藏,继而在ig上发了自己单独的照片。   点赞的人很多,好几百个,她无法一一看过来,只知道那里面有个纯色森林绿头像的,是之前回答过她兰花演化故事的账号。   她小哥哥商陆正把自己放逐在太平洋上追鲸,大哥商邵则在日复一日的公务中变得越来越沉默繁忙,爸爸呢,既要跟大儿子吵架,又要为小儿子上火,降压药当饭吃,因此首先有空发现不对劲的,是商明宝近在波士顿的二姐。   二姐商明卓在哈佛当博后,私信问商明宝:【谁给你拍的?】   商明宝:【朋友】   商明卓:【男朋友?】   商明宝:【……不是!】   商明卓:【哎哟,我们小宝从骗婚死gay里恢复过来了,都谈起新恋爱了】   商明宝:【你所说的每句话都会成为呈堂证供】   商明卓:【然后在你婚礼上循环朗诵?】   商明宝:【不理你了!】   商明卓:【除了喜欢你的人,没人能把你拍得这么好看的嘛】   又说道:【看看脸】   商明宝崩溃。她二姐,小龙女和灭绝师太的融合升级版,七情六欲的绝缘体,却有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敏锐直觉,离谱。   但鬼使神差地,商明宝真的将合影发了过去。   她知道二姐不是会多嘴的人,何况……她多想跟人正大光明地分享有关她和向斐然的一切。   商明卓将照片两指放大,戴起眼镜、摘下眼镜、眯眼看了三遍,“哦吼”了一声。   商明卓:【向博啊?睡上了吗?】   商明宝差点从床上滚下去。 第41章   二姐在哈佛搞材料, 斐然哥哥在哥大搞植物,八竿子打不着的领域,怎么会……商明宝要吐血。   商明宝:【你怎么会认识?】   商明卓翘腿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 一边慢悠悠地喝着瓶白兰地, 一边打字。   商明卓:【不认识,听说过】   商明宝:【不可能,斐然哥哥很低调的】   商明卓:【要不你扭头看看他脸】   商明宝扭过脸去,见向斐然半坐在床头,一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 拇指滑着手机。他洗过澡了,穿一件最基础的白T, 脸上架一副银边半框眼镜, 神情和姿态都很松弛, 但从眉宇间的微蹙来看,他估计又在读文献。   颜值是硬通货。   商明宝面无表情:【哦】   商明卓怂恿她:【除了学术会议的官摄, 我还没怎么见过呢,多发点】   商明宝:【……不要】   商明卓又随口问:【向博活儿怎么样?】   商明宝受不了她了:【二姐!你怎么这样!我才十九岁!】   商明卓虽然还没开发出七情六欲,但也没有普通人那些曲曲折折的包袱, 疑惑地问:【纽约州管这么严呢?】   商明宝崩溃:【不是,是没那么快!】   商明卓皱眉沉吟半天:【你得试啊babe, 万一他也是gay呢?】   商明宝撂下手机,被她聊得毛孔冒烟。   商明卓严谨地往上添了一捆柴:【听说向博不近女色, 也不是没有男的追过他, 你知道的嘛,曼岛十男九gay】   向斐然早就放下了手机, 一声不吭但饶有趣味地观察了商明宝很久,见她又是愤怒又是羞恼又是沮丧又是大惊失色又是脸色青白的, 将手机从她掌心抽走:“聊这么投入,男的?”   商明宝转身去抢,将手机誓死捍卫到了怀里:“不是不是,是我二姐。”   向斐然显然不信,勾了勾唇:“你跟你二姐聊天,脸红什么?”   商明宝还是密不透风地捂着手机,瞥下眼:“聊你啊……”   向斐然微怔,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你跟她说了?”   他没想到商明宝会把他们的关系透露给身边人,也做好了这段恋爱从头到尾不见天日的准备。忽然听她这么说,他神情顿了一顿,安静地等待着那股艰涩感略过他的指尖。   他的世界又被这种迅猛微小的幸福感撑裂了一分。   “嗯。”商明宝点点头,“二姐认识你。”   “她也在美国?”   “在哈佛,搞材料的。”   “那怎么会认识我?”向斐然眉间微蹙,像是不太确定。   虽然同是天坑专业,但植物分类演化实在很边缘,如果他是分子生物学那块的,顶刊满得一页履历放不下,专利百项,那她听过他还勉强有点合理性。   “她说你是华人博士圈唯一男狐狸,如雷贯耳。”   “……”   始料未及的答案让向斐然咳嗽了一声,喉结滚了少许,面无表情地说:“别听她乱说。”   商明宝观察他的神色,像发现新大陆:“斐然哥哥,你害羞了?”   “不可能。”向斐然斩钉截铁地说。   商明宝舒展腰肢,在他怀里往上爬了一爬,追着他的视线:“不可能吗?那你躲我干什么?”   向斐然将她摁进怀里,面色冷酷严厉:“睡觉了。”   商明宝脑子里略过明卓刚刚那句话,抿了抿唇:“你不会睡一半又跑去沙发吧?”   向斐然今天复盘过,昨晚是刚心意互通的第一天,又有节日氛围加持,加之之前数天未见,他对她情难自控实属正常。但人是意志生物,他已经做好了充沛的决心建设,也对人与人的肢体深入接触有了一定程度的阈值提升,因此,今天绝不会重蹈覆辙。   向斐然回道:“不会。”   商明宝很近地挨着他,气声若有似无地撩人:“那你昨天为什么好好地跑去睡沙发?”   向斐然:“……”   “斐然哥哥,沙发舒服,还是我身边舒服?”   扣着她的颈接上吻时,向斐然抬起手,摘下眼镜,继而将床头灯按灭。   商明宝躺回他身侧,一边被他追逐着吻,一边将身子底下的手机拨走。   向斐然给她的吻无疑充满欲望,扫过她的上颚,吸吮她的舌根,含裹她的舌尖。   苏菲送来的鹅绒被远比羽绒睡袋更能升温,商明宝今天分明只套了一件宽松T,挂在身上空空荡荡很舒爽,此刻不过被吻了一吻,便又觉得闷热难挡。   她额间鬓角都出了汗,黑暗中,被向斐然的掌心抚过。他稍抬半身,晦沉的眼眸盯了她一会儿,一句话没说,复又吻下来。   商明宝气喘吁吁中断续地想:他不近女色……女色……个屁……   她两条腿交叠着轻轻地蹭,T恤凌乱地卷压到了腰线更上。   有些地方,昨晚既然已经狠狠揉捏过了,今天当然也不会落下。   向斐然的手劲很大,既拥有专业架子鼓鼓手的力道,又有执笔画科学画和压标本的灵活细致,手掌宽厚,十指修长,纵使为非作歹时也是好看的,根骨分明,青筋迭了起来,有一股既暴戾强势又气定神闲之感。   商明宝被烧得呼吸不畅,晕晕乎乎间,由着他摆弄。   被他蓦然发狠拉到了身上。   向斐然单纯觉得这个姿势比较安全,否则,他怕自己的反应吓到她。   商明宝两肘搭在他耳侧枕畔。她没用力,趴在他身上,全副身心都软着,肉与骨的重量和柔软都鲜明地压向他。   即使交换姿势,吻也没停一秒。   沉甸甸的分量如此舒适,将深夜的沉倦疲乏都从向斐然的骨缝里挤了出来,变为流向四肢百骸的酥麻。   耳畔的呼吸声很重,顿了一顿,响起他的低哑嗓音:“脱了。”   他食指的指节,勾住了底下的薄纱蕾丝,手腕下翻。在他意味明确的动作及商明宝的配合下,它被一路褪到脚踝,又略过她涂着指甲油的脚尖,被男人的手丢在一旁。   商明宝面红耳赤,心跳堵在嗓子口。   与向斐然的腹肌严丝合缝贴上时,她蓦然瞪大了眼睛,连瞳孔都涣散了开,又恍若听到了他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商明宝浑身都颤抖得厉害,眼里迅速起了一层水雾。   黑暗中,响起他冷静沉哑的问话:“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问她。   商明宝咬着下唇,摇了摇头,很轻很轻地说:“……没有。”   向斐然将她的头发撩到耳后,灰蒙蒙的暗色中,他微眯的双眼藏着星芒注视她,接着说:“趴下来。”   商明宝被他按着后腰用力往下,滚烫皮肤间的摩擦让她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在他肌肉上留下一抹湿痕。   向斐然似乎是笑了一下,握住沉软的两边,准确地吮了上去。   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掌控之前,商明宝心里埋怨起二姐,都怪她乱讲,才害得她落到这种境地。这到底是检验向斐然还是检验她呢?   ……   灯光亮起时,一道湿滑温热的水流也正好滑进了他灰色运动裤的松紧带下,隐没着,往更深的地方流淌下去了。   向斐然吞咽着气喘了一下,觉得额头发紧,眼前被刺激得如有黑雾。   商明宝脸都熟透了,打绺的眼睫毛轻颤了一颤,大着胆子与他对视。视线触到他浓深眸底时,她身体里抖了一抖,与刚刚他指腹拨开她时的酸软如出一辙。   向斐然扣住了她的手腕,拇指抵着她还泛着余韵的虎口,支起上身吻了上去。   商明宝音色沙甜,声音轻柔得几不可闻:“你怎么办?”   她都不敢回头看。   向斐然的灼热气息屏了一屏:“等一会就好。”   商明宝不得不问了:“你……不会是gay吧?”   向斐然怀疑自己是太爽以至于幻听了:“什么?”   “二姐说……”商明宝吞了一吞,嘴唇嫣红欲滴:“有男的追过你。”   向斐然懒得置喙别人的性取向,那跟他没关系。他缓了一缓,只说:“你还太小,我不想伤害你。gay做不到这种程度。”   商明宝心声咚咚敲击着,伸出左手,向后摸索着,摸索到那团带着她香气和水痕的蕾丝。   接着,她一瞬不错地看着向斐然的双眼,手滑进了他的松紧带,将纯白的蕾丝塞了进去。   那条蕾丝是如此柔软,薄如蝉翼,如烟似雾地笼着他的笔直,塞满了里面所剩无几的空隙。   他呼吸停滞,那阵直抽天灵盖的反应是转瞬之间的事,他要闭上眼,绷紧浑身的肌肉才能忍住这一刻。   商明宝再度伏了下去,指腹和呼吸都一起若有似无地轻触着他的喉结:“斐然哥哥,别忍着。”   她真的找死。   向斐然眯下眼,骤然发狠,作弄着她,用她亲手塞进来的东西包裹着释放了自己。   屋子里的气味经久不散。   那团被湿沉淋漓还滴着水的布料被他塞进了商明宝的手心、低沉命令:“你招的,你来丢。”   这之后,趁她躲进浴室洗澡,向斐然从外套口袋里翻出了所剩无几的烟。   真是事后烟了。   他推开玻璃门,站在门边抽完这支烟,觉得心脏和腹部的发紧直到现在还有余韵。   他忍得,远比自己想象中长。   现在冷静下来了,刚才觉得刚刚头脑发昏得要命。   事情是该这么发展的吗?他也没经验,也没跟人交流过,初恋在一起第二天,再怎么血气方刚观念开放,他也不应该……   之后三天,他每天都在头脑发昏。   雪一连下了三天,哈德逊河被破开的冰每天都会重新结起,他们也在每天清晨被扫雪车准时吵醒。这三天里,他们一起看电影,逛集市,沿着街道散步,去纽约植物园看灯光秀,在中央公园骑自行车——商明宝的自行车是现学的,但她很厉害,只花了一小时就会了。市政的公共自行车不算好骑,她骑得歪歪扭扭,至雪厚处,从冲锋衣口袋里掏出夹雪器,夹出一排扁嘴小鸭子给他。   这场雪在她记忆里越下越大,到后来,终于在她生命里有了百年难遇的规模。她会忽然问:你记得吗,二零二几年的纽约,下过一场特别特别大的雪。   彼时也在纽约的朋友回忆后笑起来,说,记得,媒体渲染得那么严重,以为要上演末日电影了呢,结果也就还好。   商明宝懵了一下,仍然很笃定,不可能,一定是你记错了。   那场雪怎么会不大呢?如果不大,又怎么会困住她三天?   你知道的吧,香港从不下雪。   那件带羽绒内胆的冲锋衣是向斐然送给她的,去soho逛街时,购于一家专业户外卖手店。那家老板是个热爱滑雪和攀登雪山的北欧人,显然和向斐然很熟,见他带了个女孩子过来,免不了调侃。   问商明宝:“你是他女朋友吗?当年在乞力马扎罗山顶,我打赌他三年内谈不了恋爱。”   向斐然还登顶过乞力马扎罗,这是商明宝不知道的。   她扭头问:“乞力马扎罗山?斐然哥哥,你还去了非洲?”   “生物多样性科考。”向斐然帮她挑着女士户外防寒服。挺难的,他自己是随便穿穿,但给商明宝选的得好看。   “这小子是个科学家,我一直不相信,因为他看上去只有十八岁。”老板歪着大拇指说。   商明宝忍不住笑,蹦回到向斐然身边:“乞力马扎罗的山顶上有雪吗?”   “嗯,还有冰川。”   赤道上唯一闪耀的雪山之巅,5895米的海拔,对于常年从事户外活动的向斐然来说并不难,他是结束考察后抽了个空顺便爬的,那六天对于他来说相当于一次悠闲的植物观察之旅,让他久违地回到了与谈说月一起出野外的少年时光。   “还有什么?”   “乞峰千里木。”   “那是什么?”   “菊科植物里能长到最高的一种。”   “……”   向斐然笑了笑。   商明宝认命地问:“多高?”   “二十多米。”   “哇。”商明宝惊叹了一下,又悄声问:“你跟老板赌了什么?”   “没赌什么,他想要我的一副标本,我想要他从阿尔卑斯山勃朗峰带回来的一罐雪。”   “……”   向斐然转过脸,“怎么?”   “不会化吗?”   “就在他家冰箱里。”   “可是……”商明宝掩唇悄声,“他万一给了你一罐假的呢?比如家门口现装的。”   向斐然压平唇角,遗憾地说:“那只能防君子不防小人了。”   商明宝寻思了一下:“你怎么到处给人打赌啊?还都赌一样的。”   上次古董店里的那个老板也是!   “都是他们找我赌的,”向斐然若有所思,淡然道:“也许是因为,我是poker face,所以他们看到我就忍不住犯赌瘾。”   商明宝反应了会儿,才意识到他刚刚是讲了个冷笑话。   “……”   “……”   向斐然假装刚刚没有引起一丝波澜的冷笑话没有发生过,将挑好的几件塞她怀里:“去试试。”   商明宝用力抿着唇角,但那阵笑还是从她失控的五官中泄露了出来。   “……现在才觉得好笑?”他狐疑。   “讲笑话的你比较好笑。”   向斐然充满风度地轻点下巴:“只要你笑了就可以。”   他实在太淡定了,商明宝现在有点理解了那些人为什么想逗他——看他吃瘪或噎住是件太有趣的事。   挑好了冲锋衣后,他们去了愿赌服输的老板家,取走了那一罐勃朗峰的晶莹剔透的雪。老板还额外送了一个小鸭子夹雪器,并告诉他们,这是从义乌进的货。   从soho开车回来,商明宝好担心这罐雪会融化,不停地撕开保温袋的魔术贴,将手伸进去摸一摸冰袋看是否融化,直到单手扶着方向盘的向斐然推了下她的脑袋,并把雪袋没收到了自己那侧。   他其实早就想亲手给她买一件冲锋衣,以取代三年前让他落选的那件。   商明宝头一次在冬天穿得全副武装的,在中央公园夹了一下午的小鸭子。离开时,她带走了一只。她举着鸭子走路的样子有点傻,好像很担心它化,路也不看,被向斐然带着左拐右拐红灯停绿灯行。   带回公寓时果然有点化了,被她以送进抢救室的速度送进冰箱。   商檠业和温有宜的私人飞机即将抵达纽约,司机已在前来接商明宝去机场的路上。   商明宝脱了冲锋衣,被向斐然两手托着坐在他怀里,分开的两个膝盖深陷进沙发坐垫。   她被吻得有点难舍难分了,仅剩的衣服再度凌乱了起来。   仍在茶几上的电话循环震了两次,终于被商明宝接起。   她知道,司机绝不敢接连两通电话催促她,唯一的理由就是再不出发便要迟到了。   三言两语允诺了马上下来,她将脸埋进向斐然的颈窝:“斐然哥哥,我该走了。”   向斐然安静一会,在她耳朵上亲了一亲。   很奇怪,只是在这里一起过了七十二小时而已,却觉得好像把终身的甜蜜都透支了。   这种感觉当然是无厘头的,是他的不舍得在作祟。他自嘲地笑了笑,在商明宝腰上拍了下:“走吧,不能让爸爸妈妈等你。”   他送她到玄关,为她套上衣服。   商明宝将钥匙留在了玄关上:“这把你留着,我家里还有。”   向斐然的笑有股若有似无的戏谑和玩味:“那这里算什么?”   商明宝脸热,想把钥匙拿回来,被向斐然抬手躲过。   他这张驰名华人博士圈的脸似笑非笑,拇指压着钥匙在掌心:“我收下了。”   商明宝穿上鞋,压下门把开了锁后,脚步稍停便又蓦地回过身来,扑进向斐然的怀里。向斐然紧紧地拥住,明明喉间发紧的,却笑了一声:“怎么,出门就要跟我分手了?”   商明宝闭着眼,“数三个数。”   “三。”   “二。”   他们轮流着,最后的“一”回到了向斐然这里。过了好几秒,他终于说:“好好度假,商明宝。”   商明宝臂弯里提着两个纸袋,里面有瑞博山的石英石,澳白的耳夹,勃朗峰的雪,还有那些集市上买的杂七杂八的东西——明明是随手买的,可是一想起都是向斐然买的单,于是它们也一并变得重要起来,被装在标有顶奢logo的袋子里。   真是满载而归。   可是她好像什么也没有送给他。她这两天太快乐了,忘了要将缺席的圣诞礼物补给他。   下了楼,司机见她的第一眼先怔了一下。   他必须承认,他还没见过商明宝穿得这么暖和的时候。她常常在大冬天只穿一条黑丝,表现出无惧风寒和老年风湿病的美丽。   商明宝让他先去第五大道,她要将阿尔卑斯山的雪先放回冰箱。她决定派人设计一个冰温展示柜,将这捧雪堆成雪山的模样,永远安全地展示在里面。   阿尔卑斯山她去过的,那时怎么没想过带一捧雪回来呢?   司机没提醒她时间不够,因为显然她已做出选择。   驱车回别墅的路上,他听到商明宝给温有宜撒娇,问她是否已看到纽约城市群和哈德逊了,说纽约好冷,昨晚玩得太晚,今天睡得稍稍过了头。   温有宜岂能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笑着让她别急,最起码洗个脸再出门。   商明宝挂了电话,轻舒一口气,交代司机:“见了他们,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你知道的。”   公寓阳台上,向斐然一边抽烟,一边目送这台宾利沿着笔直的街道驶远,继而转过大厦,消失在视野内。   她一走,听觉被剥离,世界的一切都安静得不像话。   向斐然抽完了一支烟,将登山包收拾好,自觉地检查了一遍是否有遗漏下自己的痕迹,将那些见不得人的垃圾束紧,顺手带到楼下亲手丢掉。   他在垃圾桶前站了数秒后才转身离开,乘地铁回九十六街公寓。   楼下Doorman以为他徒步归来,问候他阿巴拉契亚纽约段的雪景如何,是否别有一番风味。向斐然抱歉地说他这次没能带回一片漂亮完整的叶子,下次再弥补给他。   在房间里待着很容易胡思乱想,向斐然干脆骑车去了学校,在健身房里高强度锻炼了两个小时后,找了图书馆一个安静位子,一直坐到了深夜十二点。   他料想商明宝刚跟父母团聚,应该有说不完的话,便没找她。   直到踏着星光回程,他才看到商明宝的讯息。   商明宝:【都不找我!!!!】   四个感叹号,足见意见深重。   向斐然:【在图书馆,没注意手机】   商明宝生气了。天啊,她从分别后八个小时里可是每分每秒都在想他,他居然说看资料太认真没注意手机!也就是说,整整八个小时都没想她咯?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当面时如胶似漆难舍难分非她不可,一不在眼前了就过得像是单身!   商明宝给他发了一连串的红色愤怒emoji小人。   向斐然回复完就骑上了车,瞄到这行小人后,猛地捏紧手刹来了个急停。   银色车轮毂在雪地里立正站好,他本人也长腿支地,叹出的气在寒冷夜空下散开。   他咬下一只手套,单手很快地敲击屏幕:【因为总是想你,所以才去图书馆。又因为总是忍不住等你的消息,所以才只能把手机锁起来】   太啰嗦了。   他蹙眉通读一遍,将这行字删掉,改为简洁的表述:【因为想你这件事已经严重影响了效率】   商明宝能想到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表情,因为淡然得近似于无,所以格外充满了理所当然的真实。   她窝在沙发里一边啃指甲一边脸红翘嘴的模样分外惹眼,温有宜送礼物进来,瞥见这一幕,挑了挑眉。 第42章   私人飞机于下午四点半落地滑停, 这之后,商檠业和温有宜在公务机航站楼的贵宾室等了十几分钟,才等到他们的小女儿姗姗来迟。   距离新年还剩三天, 他们是特意飞过来陪商明宝跨年的, 等过两日,在波士顿的二女儿商明卓也会过来,这之后他们会一同飞往棕榈滩度假庄园度过剩下的几天假期。   见到商明宝第一眼,温有宜便知她变化很大。她下半身穿着棕色骑士靴和蓝棕白相间的细格纹短裙,这是她一贯喜欢的风格, 上半身就很不一样了,是一件防风的浅蓝色冲锋衣, 拉链规规矩矩地拉到了顶。   在冲锋衣的衣襟上, 她别了一枚胸针, 是棕色泰迪熊。右肩则单肩挎了一个软质托特包,上面挂了蝴蝶结和墨绿色松枝的挂件。   温有宜看出来, 这是她精心搭配的一身,所有的色系和配饰,都只是给那件冲锋衣做文章而已。   她接过商明宝的鲜切花, 问:“怎么想起来穿冲锋衣了?”   这东西跟时尚向来无缘,尤其是女士时尚。商明宝打扮得再用心, 都比不上将上半身换成一件秋冬秀场款。   商明宝说:“暖和,这两天好冷呢。”又挽住温有宜的手:“好看吗, 妈咪?”   以温有宜的时尚经验和追求, 可说不出冲锋衣好看这种鬼话,只能点点她鼻尖说:“你这个年纪, 披麻袋都漂亮的。”   商檠业一贯寡言少语,且对时尚行业充满陈年老醋偏见, 这时候冷不丁说:“好看,比以前的都好看。”   商明宝:“被爸爸夸好看怎么有种被羞辱的感觉……”   商檠业:“……”   他单方面会意过来,他的小女儿一定是在故意制造跟他不甚亲密的假象,以隐瞒掉他私自给她打了五百万美金的杀头之罪。   出航站楼,两台宾利和一台商务车已在等候,其中一台是商明宝日常的座驾,另一台则负责商檠业和温有宜这几天的出行,商务车则是为管家升叔、助理小来、两名随行安保及行李箱准备的。   一家人久未见面,商明宝不舍得自己一个人落单,便撒娇央求商檠业坐副驾驶。   商檠业上一回坐副驾驶估计得是在二十年前,懒得理她,径直走向另一台宾利的后座。   商明宝故意跟温有宜大声说:“爸爸派头真大,让他坐个副驾驶好像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呢。”   司机站在一旁尽职尽责地拄着车门,心里已经冒汗了:别说了!他不是很想跟董事长一起坐前排!   ……算盘落空了。   商檠业回到了这台宾利,拉开副驾门,停顿一秒,面无表情地坐了进去。   温有宜拍拍商明宝手背,悄声教育:“不能一见面就欺负爸爸。”   商檠业的存在感太强,又不是会搭话的性格,因此轴距过长的豪华黑色轿车内,前排和后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商明宝缠着温有宜讲东讲西,商檠业则一言不发双眉紧促,修行般忍耐着这破副驾舱。   商明宝跟温有宜分享了胸针和挂件,说这个是哪个集市买的,几美刀的价格,那个是摊主亲手做的,用了几种松枝,还递到温有宜的鼻尖底下,问她闻不闻得到香味。   温有宜认真听着,她丈夫在心疼小女儿竟然在用几美刀十几美刀的东西,她则笑而不语,只是由着商明宝分享。   到了麦迪逊大道,苏菲和全套家政班子已迎候多时。温有宜让小来将新年礼物派送出去。来思齐是她的随行助理,是纽约大学的本硕生,跟她的雇主一样,有一派让人如沐春风的谈吐。   稍事休息,温有宜找苏菲过来谈天。   打理一个数千亿财产规模的家族并不比管理一个公司轻松,内外事事事要紧,内政外交不可有一样疏忽。对于苏菲几名管家来说,温有宜就是他们说一不二的老板,被她召唤询问,正如集团高层年末述职一般,是一分一秒都不能掉以轻心的,何况她还有一双敏锐的眼睛、一颗不动声色的玲珑心。   苏菲讲了搬到这里后的起居日常和邻里社交,又汇报了商明宝的课业成绩、交友往来,以及实行降零用额度后商明宝的变化。   她不算隐晦地说:“廖小姐现如今是三小姐最好的朋友,但廖小姐的作风实在‘纽约’。”   温有宜知道这一桩事,因为两个女儿走动亲密的缘故,廖雨诺的母亲也常邀她打高尔夫、喝下午茶,顺带递一些生意或慈善计划给她过目。   温有宜沉吟着,研磨着茶盏杯沿,说:“babe是有主见的,我看她这学期的成绩比廖小姐好很多,我跟校方也看过她们两个的出勤记录。”   苏菲知道了她的下文,便调转话锋说:“廖小姐对babe确实也有真心。”   温有宜笑了一笑:“在这个年纪能有几个真心朋友,不坏。还有呢?”   “还有伍家最小的少爷Alan,前年过年时他来过深水湾作客。”   温有宜如有所思,准确地说出:“那时他才十六岁,比babe还小一岁。”   “是的,伍少爷在哥伦比亚大学念考古学,还是校皮划艇队。圣诞前,他办了一场晚宴,babe和廖小姐都去了。”   “是吗?”温有宜想了想:“那是不是babe过去几个月第一次出来参加活动?”   “是的。”   温有宜饮了口热茶:“比几个月前比起来,babe的状态好了很多。”   虽然底下几个子女都瞒着她,但温有宜大致知道明宝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过去了,教会给明宝的道理一定比她亲口讲的要更深刻,因此她也就装作不知,轻巧地揭过。只是数月前的商明宝还喜怒无常、动辄摔东西发脾气,今天却又回到了甜心流沙包的模样,温有宜除了欣慰外,不免感到好奇。   “看来我得谢谢这个Alan了?”她抬起眼睫,似笑非笑地看着苏菲。   苏菲审慎地答复:“伍少爷确实跟babe走得比之前近,他送的圣诞礼物,也算大手笔了。”   “是什么?”   苏菲说了品牌系列,温有宜便知道了。   “一百多万,”温有宜叹茶,垂眸笑了笑:“伍少爷真是舍得,可是他怎么忘了babe不喜欢无色钻?”   苏菲面色一怔,对她叹服。   又聊了一段时间,她终于汇报完毕,出那间起居室时,苏菲心里徐徐地松了口气。   她对西五十六街的公寓绝口不提,因为她是商明宝的管家,而不是监工摄像头,而温有宜也并不欢迎他们将子女的一切私事都上禀。   能让一个受了情伤的女孩子快速治愈、转移注意力的,只可能是另一段恋情。温有宜心里有了数,唯一不确定的是,这是谈上了,还是在摸索暧昧中?如果谈上了,送的是虽贵重却并不投其所好的无色钻,可见对babe不上心;如果没谈,那一百多万的礼物虽说他送得起,实际却超了得体的界限,说明他急功近利。   联想到伍家的电话和邀请函,温有宜支着太阳穴,在贵妃榻上闭目思索了许久。   难得团聚,晚餐时光在家里度过。   商明宝带着他们参观了上下五层的每个房间,又卖了许久的乖。她努力让自己笑得更甜美一些,这样到时候她跟向斐然聊天时,脸上的笑才不会突兀到被看出端倪。   话题聊着聊着,温有宜将话题转到了五个子女的感情生活上。   商陆的事是聊不得的,因为还瞒着商檠业呢。温有宜便高明地绕过了小儿子,对商明宝道:“你大哥最近身边有个女孩子很活跃。”   商邵年过三十还是单身,一度让温有宜操坏了心,外界不是说他功能障碍就是性向有差,只是碍于是长子继承人的身份无法公开。如今见他肯赴女孩子的约,温有宜也悄然松了口气。   商明宝问:“谁啊?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是他在英国的同学。咦,似乎也不是同学,”温有宜漫不经心地忆了一忆:“她高中是念私立女校的,应当是一次联谊活动时认识。”   商明宝心跳顿停,心想,大哥绝不是对感情随随便便的人,但听上去,这个女生又不跟他们一个阶层,否则温有宜能在两句内就为她讲清楚她的家世。难道……大哥不联姻吗?   “有宜。”商檠业叫了妻子一声,冷峻的脸上染上一分无奈:“八字没一撇的事就不要提了。”   温有宜叹了一声,知道商檠业对那个女孩子家里在英国从政一事颇有微词,但个中利害她也不可能跟商明宝说,便温和地打岔:“他能走出这一步也是好的,哪怕没有结果,就当真心相爱一场呢?”   商明宝抿着银质叉子,目光在父母之间来回转着,有些怔然。   她可以感觉到,她父母之间闹了矛盾,有了分歧,而这矛盾是一时之间无法调和的。   她垂下眼睫:“爸爸不同意大哥的女朋友?”   “还不是女朋友。”温有宜在桌子底下捏了捏她的手,给她递了个眼色。   “就算已经是女朋友,我也不打算同意。”商檠业冷冷地说。   温有宜只好又轻轻踢了她丈夫一脚,蹙眉埋怨。   “爸爸还是这么封建大家长作风。”商明宝抿了抿唇,心跳怦怦,觉得有些鼻酸。   温有宜捏她的手更紧了,转过来的眼眸里有了些严厉。   商檠业抖开一旁托盘里的热毛巾,“是吗。”   他勾了勾唇,冷笑一声:“享受了什么荣华富贵,就要做好付出什么代价的准备。自由和浪漫主义不能帮你们巩固财富,不要躺在信托上跟我谈痛苦。”   他在家人面前鲜少动怒,那种经年上位者的压迫感被压制在了对家人全然的爱里,如今真上起火来,商明宝心里狠狠抖了一下,一声也不敢再吭。他都没有发火呢,也没有放纵脾气,只是冷冷地说了句鲜血淋漓的现实话。   过了两秒,商明宝的眼泪滴进了餐盘,她哭着放任了自己:“是大哥谈恋爱,你冲我凶什么凶?是啊,你是联姻的受害者,所以你也不想看到我们过得好!”   她图嘴快,一口气说完,偌大的餐厅里陷入令人窒息的安静,就连壁炉里跳动的火焰也犯了不识时务之罪。   商明宝两手攥紧了刀叉,曝露在礼服裙外的胳膊、修颈、脸庞,都感到了一种可耻的难堪。可她硬梗着脖子,不低头,也不抬头,看着餐桌沿黑天鹅绒绣金线的餐帕。   这冰冷的沉默其实只有一秒。   “商明宝。”商檠业缓缓地叫了她的全名,站在餐桌边的影子如山压下:“我从来不是联姻的受害者,你可以为你的哥哥鸣不平,但不代表你可以口无遮拦伤害你妈妈。”   温有宜提了提嘴角,既要拼命给商檠业使眼色让他不要再讲,又要忙着去抱商明宝:“babe不是那个意思,你还真教训上了?大过节的让大家不痛快,赶紧去反思!”   商明宝在温有宜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眼朦胧得快看不清水晶灯花,也不知道商檠业是什么时候离席的。   温有宜搂着她的脑袋,拍着她的背:“不哭了,你爸爸最近心情很不好,你别怪他上火。”   商明宝眼泪更汹涌,像小孩子一样无助地紧握着她的手臂:“妈咪,对唔住……”   她只是……她只是,太恐惧,太茫然了。   温有宜笑了笑:“没关系,下次记得了,妈咪才是联姻的受害者,要不然,才不要你爸爸呢。”   等在厅外的男人抬手将领带结拧松了一点,沉舒一口气后,唇角微勾着摇了摇头。   好好的晚饭不欢而散,温有宜两头忙,陪了小女儿很久以后,又去安抚个性顽石一样的丈夫。   “年轻人想要恋爱自由是天经地义,真不知道你上哪动这么大肝火。”温有宜喝了口凉水给自己散热,又微眯了眼睨他:“难道,你真的嫉妒他们结婚之前还能谈几段?”   天降一口大锅,商檠业抽出领带,正打算好好讲讲道理,温有宜却带上了门,“今晚上你自己睡。”   商檠业:“……”   -   抱着礼盒去找商明宝时,温有宜不期然看到了她窝在沙发里跟人聊天的模样。   刚刚才大哭过一场的脸颊尚有一层通红的燥色,此刻却又新添了红润。两侧嘴角翘得老高,习惯着地啃着指甲——这代表她是全身心地沉浸在了眼前之事上。   恋爱和咳嗽一样无法隐藏,温有宜默默看了她好一会,心里明白了。      她故意出声,继而走到她身边,将礼盒递给她:“迟到的圣诞礼物。”   商明宝放下手机,将礼盒端正放到沙发榻上,揭开丝带。   是一件美如幻梦的半长款睡袍,粉色的,有着相当精巧的绣工。这显然不是一件小女孩式的睡袍,而是风情万种的。商明宝惊叹了一声,取出来贴到脸上:“好软。”   “喜欢吗?”   “嗯。”商明宝应了一声,“可是这个怎么穿……好短呢。”   “还是可以遮到这里的。”温有宜在她腿根比了一下。   商明宝脸色更红,又乖巧地任由温有宜拨开她的头发,温柔凝视她:“时间真快,想不到我最后一个小孩也成年了。”   每个女儿在成年后都会收到她的一件睡袍,商明宝一直等着她的这件到来。也许是温有宜希望她慢些长大,所以才在十九岁的圣诞节姗姗来迟。   “还以为你忘了……”商明宝嘟囔。   “怎么会。”温有宜观察着她:“怎么样,有想要穿给他看的人吗?”   “才没有!”商明宝情绪激动地否认。   温有宜也不拆穿她:“没关系,慢慢来。”   “妈咪啊……”商明宝投到她怀里,支吾着问:“一定要家世财富上完全配得上我,才可以吗?如果差一点,行不行呢?”   温有宜以为她在暗示伍家,思忖一下,回答:“差一些没关系,但得是爱你的,人品过关,有上进心,生活干净。”   “那如果差很多很多呢?”商明宝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等着她的答案。   “这就很难讲了。”温有宜斟酌着:“并非是他供不供得起你消费的问题,而是不同环境教养出来的小孩,有着不同的看待世界和人生的方式。比如,你过个节就能收一百多万的礼物,而不必觉得受宠若惊,但放在别的男人眼里,可能就会揣测你是拜金女——你看,人的想象和解读无法超过自己的认知。有爱当然饮水饱,可是长久的生活不仅仅要爱,还要志同道合,要彼此讲得通,能在一个水平层上对话,而不是鸡同鸭讲。   “再者……”温有宜顿了顿,叹了声气:“妈咪也不舍得放你下嫁呀。你还小,可以慢慢地挑选,不急,哪怕你当一辈子的姑娘呢?”   她又取笑道:“哎呀,忘了我们babe九岁就想当新娘子了。”   商明宝又觉眼睛灼热了,她闭上眼,不再说话。   早就清楚的东西,不应该再多问的。      -   翌日清晨,伍夫人来电。   温有宜接了电话,与她寒暄了数分钟,应允明天晚上去伍家赴宴。   伍夫人此前已发过一封邮件和一张邀请函,那张邀请函此刻就压在客厅壁炉的烛台下。挂断电话,温有宜走到壁炉前,看着邀请函的细节和地址。   商明宝还没起床,温有宜和商檠业决定步行前往中央公园散步,两名高大的保镖随行在身后,以防不测。   天寒地冻的,他们自杰奎琳水库下方的入口进去,沿着大草坪漫步,向着大都会博物馆的方向下行。   商檠业牵紧了温有宜的手,问昨晚上的商明宝乖不乖,心事重不重。   温有宜呵出一团白气:“你现在知道关心了?昨天讲话这么重。明天去伍家吃饭,你可不能当作是去考察的。”   伍家与他们家的交情自上辈始,平时有一些合作和走动,但够不上商家周围最紧密的那一层。后来商明宝来纽约做手术、疗养、念书,伍夫人自认是他们在纽约最亲密的人,当仁不让地招呼起了一切。   温有宜也偶尔听廖太提起过,说伍柏延时常照拂廖雨诺和商明宝,伍夫人将这两个女孩当亲女儿来关心。   与情于理,来纽约一趟,她都不可能不赴这场宴。   冬日早晨的中央公园人不多,但温有宜心事重重,并没留神到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孩子。   留神到了也很难记住,因为他一身黑,把自己脸遮了大半,那股淡漠的、散发着冷气的气质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如果温有宜多注意两眼,就会发现他的冲锋衣跟她女儿身上的是同款。   向斐然自他们身边很快地骑行而过,正是拐角,他没减速,夫妻两个出现在视野中时,他技巧性地压了一个稍大的弯。   留的空档足够远,只带起一阵冷冽的风,以及窄细车胎在薄霜路上的一声轻擦。   商明宝刷好了牙,跟苏菲说去中央公园找爸妈,在旋转扶梯上一阵轻跑,恨不得从扶手上滑下来。   在前厅遇到了正在沟通新春宴会细节的小来,叫了声“小来姐”,没等来思齐问候,她就推开大门跑没影了。   她给向斐然留的地址特意错了一条街,一路跑过去,见到他身影时气喘吁吁。   向斐然的自行车横靠在掉光了叶子的银杏树上,原本插在裤袋里的双手在见到她后伸了出来,并随着她跑过来的架势变为一个接住她的怀抱。   商明宝没刹车,笔直地撞到他怀里,踮脚凑上去想亲时,被向斐然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了——   “刷牙没?”他冷静地问。   “……?”   在岩浆里热恋的人是怎么问出这么冰冷无情的话的?   商明宝一脸不敢置信,接着便听到向斐然低笑了一声。他将她严严实实抱在怀,摁着她的后脑勺亲了下去。   吻完,商明宝鼻尖通红,威胁他:“明天就不刷牙了!”   “明天早上没空,换个时间。”向斐然点点她额头,四两拨千斤地回。   她今早一句想见他,让他从去学校的路上调了头。   早晨打电话时是避着人的,商明宝躲在被子里,留两只眼睛在外面察言观色,声音嗡嗡的。她绵绵地为昨晚的消失道歉,因为跟妈妈一起睡,所以找不到机会。   跟他说“早安”,带着刚起床的那种艰涩沙甜,问他昨晚上几点睡的。   向斐然昨天等她信息等到了两点,中间顺便看了点论文,直到确定等不到了后,才关灯睡觉。   没了她在怀,他的睡眠突然变得很叛逆,辗转了很久才真正睡着。   听到他是两点睡的,商明宝用气声说“对不起……”   门外似乎听到温有宜靠近的脚步声,她飞快地说“等我一下!”,继而捂住话筒,像听着风吹草动的兔子。   向斐然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跟一个成年人谈恋爱。   他感觉她像个被宿管巡逻的高中生。   温有宜又被小来请走了,商明宝长出一口气,问向斐然几点起的,早饭吃了没,吃的什么,今天冷不冷,穿的什么,汇报说昨天穿冲锋衣去机场接机,被爸爸夸好看了。   这样毫无营养地聊了十分钟后,她在被子里热得受不了了,呼吸沉沉地问:“你想我吗?”   向斐然声线平稳地说:“我现在是把自行车停在路边,专心致志地跟你聊天。”   他一贯紧凑的时间从没被如此奢侈地浪费过。   他一说,商明宝便觉得他那边的车水马龙喧闹得不得了,听了会儿,鬼使神差地说:“想见你,现在。”   于是向斐然将喝了一半的咖啡塞进垃圾桶,在脑海里计算出最近的骑行路径,出现在这里。   “明天早上要干什么?”商明宝不依不饶地问,“不是放假么?”   “约了国内的一组电话会议。”向斐然答她:“下午四点可以。”   之后,他要顺便替他爷爷送一些纪念物给伍家上一辈的家主伍清桐。那些纪念物是几封信件、随身笔记本以及一些泛黄旧照。老一辈有仪式感,觉得直邮到家欠缺情谊,故此特意让他跑一趟。   伍清桐并未告诉他明晚有一场宴会,是邀请商家的。   由于伍清桐不会出席,那么这场宴会也就不会耽搁到他和向斐然的会面。他很喜欢他,打算问问他是否考虑去哈佛度过两年博后生涯,他可以为他写推荐信。等他知道以向斐然的学术成果和资源根本用不上他引荐时,已是后话。   商明宝算了一下,他们的晚宴定于五点,而从这里出发去伍家只要二十分钟。   她点头,软软地“嗯”了一声,“那你四点会准时吗?”   “要赶着做别的事?”向斐然问,在她粉霜似的脸颊上抹过,顺便捻去她唇瓣上的水光。   “要跟爸爸妈妈去吃饭。”商明宝用了折衷的说辞。只是大人间的一场饭而已,没必要告诉向斐然。   向斐然颔了颔首:“那就四点。我不会对你迟到。”   其实他做什么事都不会迟到,可是加了“对你”二字,好像更动听。   商明宝用力抱了一抱,又跟他索吻。   她有些紧张,吻得乱七八糟,被向斐然低声命令:“专心点。”   商明宝心悬着呢,总疑心商檠业他们会从哪个路口冒出来。   真像学生时代的地下情。   她喘息,脸热且小声说:“斐然哥哥,你遮着我一点……”   向斐然忍不住失笑在她耳畔,搭在她肩上的臂弯果然将她遮得严严实实的。 第43章   因为只是两家人之间的宴席, 商明宝便没有怎么隆重打扮,只穿了一条香槟缎面长裙。那裙子是法式方形荡领,稍暴露些曲线, 她自作主张在里面加了层纱质衬裙, 掩住了那一点风光。   虽然不太情愿,但既是去伍家吃饭,商明宝便从珠宝柜里抽出放戒指的一层,取出了伍柏延送的那一枚。   说实话,这是她第一次认真正眼打量它。顶奢的出品精致度固然是无可挑剔, 但中规中矩得有些无趣。商明宝将其推入右手食指,又拉开顶层抽屉, 从丝绒托盘里小心地取出了澳白珍珠耳骨夹。   温有宜走起路来动静轻柔, 更何况衣帽间还铺了极厚的地毯, 因此直到她到了身后,商明宝才有所察觉, 还被唬了一小跳。   她是做贼心虚呢,心里正想着跟向斐然的四点之约,一分一秒地捱着过。   “耳饰要换一换。”温有宜端详一阵, 给出中肯建议:“跟裙子太顺色了,分量也不太够, 适合日常和下午茶,晚宴的话, 单薄了些。”   商明宝抿了抿唇, 听话地摘了下来。   温有宜俯下身,亲自为她挑选一阵, 挑中一套祖母绿的。这是一套千万级的高珠,一佩戴上身效果立刻便不同, 整个屋子都似乎变得更熠熠生辉了。   温有宜欣赏了一阵,点点她食指戒指:“它必须是你今天浑身上下最不值钱的一件。”   “那我不戴不就得了。”商明宝作势要把戒指摘下来。   衣帽间的灯明亮灼热,照着她为向斐然而红的脸,有难以言说的少女情态。   温有宜误会了,以为她是在她面前觉得羞赧才故意赌气。她给她台阶,按住她手腕,严厉又亲昵地说:“妈咪可没教过你这种礼仪。”   商明宝听着外面座钟的滴答滴,心思早就飞到外面了。她推着温有宜出衣帽间:“妈咪你头发还没弄衣服也没换呢,快快,要迟到了。”   温有宜被她推得没法子,半回眸笑:“这么急干什么?”   “迟到总不好的,万一碰上堵车啊追尾啊,对不对对不对。”   她急得好像抢不到谷子的珍珠小鸟,温有宜忍不住笑:“好好好,我立刻,你——”   “我肚子不舒服!”商明宝按住肚子,表现出急三火四的模样:“我最近吃得不规律……”   温有宜被她推上了楼,不忘叮嘱佣人给她端一盅汤暖暖胃。商明宝一声“知道了!”,砰地关上门。房子隔音太好,她竖起耳朵老半天也没捕捉到温有宜动向,而时间已经过了四点。她拉开衣柜,抱出一件深驼色大衣在怀,将帆布鞋拎在手里,蹑手蹑脚地从三楼下到了一楼,躲在扶梯后鬼鬼祟祟观察半天后,趁没人注意,从后门一口气突袭了出去。   帆布鞋能冻死人,商明宝赤脚胡乱蹭进去,将鞋帮径直踩凹进去,一边拔足狂奔,一边将大衣披上肩膀、套进胳膊。   腰带滑了出去,掉在身后,她“哎呀!”一声,捶胸顿足折返回去。   到了向斐然身边时,她把自己都跑乱套了。   “唔对不起……”商明宝扑到他怀里,气都没来得及喘匀就忙着撩开他袖口看表:“迟到了七分钟!”   这语气不知道是懊恼还是庆幸。   向斐然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似笑非笑:“跑什么?我又不会走。”   商明宝神情沮丧:“亏了七分钟呢。”   向斐然笑出声:“下次补就是了。”   “干嘛不打电话催我?就不怕是我忙忘了?”商明宝合腰抱他,讲话时一团一团的白气。   向斐然像是被她问住了,思索一番,眉心舒展:“没考虑到还有这个可能。”   至于为什么没打电话催,是约会时,男朋友等女朋友很天经地义,而他恰好耐心很足。在未知又笃定的双重状态里,等待着她的身影会在哪一秒出现在路口,是一种新鲜的期待。你知道的,我们晚上会等待昙花盛开。   花开了,他将商明宝自上而下打量一眼,指尖将翻折起来的宝石项链调整了回去:“穿得这么隆重?”   “不算隆重。”商明宝认真地说,“妆都是我自己画的。”   又依偎着他,仰起脸问:“漂亮吗?”   “漂亮。”   是盛气凌人的她,珠光宝气的她。夺目的、遥远的她。   瞥见她薄纱下若隐若现的胸线和沟壑,向斐然沉默一息,眸色晦沉了下来:“谁教你这么穿的?”   他将那条纱往上抽了一抽,遮住了更多风光后,顺眼了。   商明宝咬唇忍笑:“斐然哥哥,你好保守哦……我有好多这种礼服呢。”   向斐然敛着神色,漠然说:“别让我看到。”   那意思是他也不干涉她穿衣自由,但眼不见为净。   “哦……”商明宝状似懂了,歪了下脑袋:“那我以后就不到你面前讨嫌了。”   掩唇在他垂下的耳边:“我专门穿给别人看。”   向斐然觉得是时候买一台车了。譬如这时候如果是在车里跟她会面,他至少有地方身体力行地跟她“讲道理”。   但现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他只能意味深长地点了两下下巴,目光凝她停顿两秒,冷冷地说:“等着。”   时间有限,他低头吻她,手掌捧住她脸,熟练地为她掩护。   深邃浓绿的宝石连着耳垂一起被卡在他玉质般修长的指间,他的手用力终至根骨分明,有一股无法排解的暴戾与珍惜。   -   大房子里静悄悄的。   商明宝提着裙角,喘匀了气后,又将上下唇瓣用力地抿了抿,以抿匀被吻乱的口红。做好这一切后,她才深呼吸一下,推开门,悄么么地进去。   刚走两步,撞到正在打电话的来思齐,商明宝立刻将鞋底沾着残雪的帆布鞋藏到身后,“小、小来姐姐。”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太敢眨,也不敢走掉。   “三小姐。”来思齐问候她,目光在她大衣上一瞥,问:“去院子里看雪了?”   “嗯、嗯……”商明宝吞咽一下。   来思齐脸上笑容未变,说:“您该补妆了,我们马上出发。”   “哦、哦……”商明宝点点头,见她刚好背过了身,赶紧将帆布鞋藏到怀里。      幸好一路都没再碰到别人,让她侥幸神不知鬼不觉地躲回了房间。   将这双脏兮兮的帆布鞋藏好后,她长出一口气,有着劫后余生般的激烈心跳。补完妆后,她给向斐然发信息:【好险!差点被发现】   向斐然坐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给她回了个摸摸头的表情。   商明宝紧接着说:【不能再见了,得等爸爸妈妈走了】   向斐然勾了勾唇,过了稍久的一会儿,回了个“好”字。   苏菲敲门,请她下楼,商明宝应了一声,将公主头两侧的发卡紧了一紧,推开门出去。   没有人看出她曾暗渡陈仓。   至伍家,时间正好。   伍夫人这次没等在中庭扶梯口,而是迎候在玄关。站在她身旁的则是丈夫伍兰德,以及小儿子伍柏延。她家公伍清桐因身体抱恙未曾出面相迎,长子则在俄罗斯陪伴他太太一家。   商家管家升叔上前摁响门铃,一声过后,门开了,一下子盛开三张笑脸。伍夫人心内火热,顾着体面与上东区的矜持,才硬生生将那笑减弱了三分,但呈现出来的效果还是相当令人印象深刻。   温有宜微笑着与她致意问候,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到一旁的年轻人身上。   伍柏延站得远比自己主理晚宴那天端正板直,到底是校皮划艇队的的,被定制西服包裹的身材相当不错。   两家人寒暄着往房里走,一切都那么彬彬有礼如沐春风,完美极了,仿佛无形中有一台摄影机在记录般的完美。   按礼数,当先去拜访伍清桐。他正待在自己书房里,一张美式沙发临窗而摆,背后窗外是中央公园的树梢掩映,若是夏秋之季想必景致会美上数倍。   客人拜访,伍清桐将手中书卷掩下。他腿上盖着的毛毯和手背上的医用胶带足以说明状况,精神头倒还好,思路清晰地陪聊着。商家是贵客稀客,他比谁都清楚。   商明宝进去问候了一声就退了出来,伍柏延默契地留在走廊上陪她,听到她轻声问:“你爷爷生病了吗?”   “年纪上来了,一天里能打起的精神有限。”   商明宝点点头:“你要好好陪他。”   伍柏延知道她跟她爷爷关系好,临终之际虽仓促见了一面,但她内心却始终自责。闻言,他默然片刻,故作倜傥笑道:“人总有这一遭,别留下后悔事就行。”   又睨她右手,看到她戴了戒指,温声说:“给我看看?”   商明宝不解,伍柏延从西装裤里伸出手,稍稍搭抬起了她指尖:“你知道我是怎么确定你戒圈大小的么?”   商明宝把手躲开:“讲话就讲话。”   “那你倒是给我看啊。”伍柏延“啧”了一声,“手而已,你矜持什么?”   “你。”商明宝瞪他,直挺挺把手伸出来:“你看吧,不好看,我不喜欢。”   “我草。”伍柏延骂一句,忍了半天,“你开始不说?喜欢什么我给你换不就得了。”   商明宝硬梆梆说:“我没有对别人礼物挑三拣四的家教。”   伍柏延这次的脏话憋在了心里,忍气吞声说:“就真一点都看不上?”   “还行吧,无聊了点。”   伍柏延舌尖顶了顶齿,点点头:“下次知道了。”   商明宝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别送我这么贵的了,我还得回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没钱,你想让我上街讨饭吗?”   伍柏延都被她抱怨懵了,捋了会儿才绕出来:“等会,谁让你回我了?送你礼物不是图你回我两瓶酒好吗?”   “什么叫两瓶酒?那两瓶酒比你戒指贵多了,你懂不懂啊。”商明宝气呼呼地说。那可是她手头还阔绰时拍下来的,自己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呢!   伍柏延深呼吸,放低沉了声音:“既然这样,那今晚上一起喝了?免得你嫌我不会品。”   他们在走廊上聊着天时,伍清桐算着向斐然也该登门了,便称累,需独处养神。几个大人便从书房里退了出来。温有宜第一个出门,一眼正看到伍柏延正低着头,神色很温柔地跟商明宝说着话。   他用的音量和呼吸,怕是连一片羽毛都吹不起。   温有宜将目光不动声色地瞥开。她能看出这男孩子对明宝的心思,令她看不透的,反而是她透明质的女儿。怎么一时看上去喜欢他,当面又如此不耐烦呢?难道恋爱中的她,就是这样傲娇的?   听到动静,商明宝立时往后退了一步。   伍夫人笑吟吟地扶住她双肩:“我一看到babe的样子,就想到我少女时,那时候跟男同学说一句话都会脸红呢。”   管家前来请移步花厅饮茶,之后便入席开餐。   二楼的宴会厅空间开阔,间隔的四组八扇丰字格落地窗相当古典,设圆桌,升壁炉,花团锦簇。   到底是伍夫人出面主理的,细节比上一场要讲究不少,别的不说,窗帘她一定是换过了,与餐垫、桌旗、杯盏相得益彰,陶瓷、透明水晶与银器的配比令人耳目一新。   时间未到,他们只是在宴会厅门口经过了一下,进入花厅喝茶闲谈。   伍夫人对今天的一切细节都有十足的把握,往餐厅投入一瞥后,她更笃定了这一点,将胸脯挺了一挺,露出更深的笑意。   茶至第二泡时,伍宅门口停下辆银色碳纤维公路车,还是穿着冲锋衣的男人以他惯常的步幅登上台阶,揿响门铃。   来开门的礼宾也算是老熟人了,这次的微笑显然是早就备好了,将向斐然请进门去,恭敬说:“伍先生已在书房等你。”   向斐然不打算久留,带着向联乔交代给他的东西,很快地上了楼。   不是没注意到这房子里冷清,似乎佣人和活气都集中到了另一处。也隐隐约约地,确实听到了杯盏与笑语之声。但他未作多想,因为这些都与他无关,也不在他兴趣范围内。   敲门后,得到伍清桐一句“请进”。   老人家比一个多月前的那一面清瘦了些,长满老年斑的手背上经脉粗胀,贴着挂盐水后留下的医用胶带。   “让你见笑。”伍清桐将手移向茶几,有些哆嗦,“请喝茶。”   向斐然想迅速告辞的心在这时消失了。他的笑容很慈祥,目光也明亮,不见故作亲和之态——面对这样一位老人,向斐然很难说走就走。   他坐下身,将手中的牛皮纸文件袋递给他。   “你跟你爷爷很像。”   向斐然饮茶的动作顿了一顿,唇角微勾。   “我不是指样貌,我知道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伍清桐抬起头,手上一圈一圈地绕开线圈:“我是说,气质和一些本质的东西。”   他看着向斐然,似乎在透过他看向半生未见的老友的青年时光:“你看,你们都是一样的心高气傲,不屑多讲。不过,他倒是做外交官这么出众。也许,越是口舌之快能言善辩的人,越是相信言语之外的东西,才是真的东西?”   向斐然静了一静,终于是真的笑了一声,语气温和:“您果然是他朋友。”   伍清桐拆开了文件袋,戴起眼睛,一页一页得隔开泛黄信纸,又看那些很老很老的照片,脸上渐渐浮现出笑。   向斐然安静等着,目光自窗户看到楼下街边停靠的两台宾利。因为视角缘故,前一辆的车牌被后面那辆接踵而停的挡住了。   他刚刚进来时没留意,此刻乍然得空,分了神,才觉得车子眼熟。   他其实从未研究过豪车型号,并不知道这是宾利的哪一系哪一款。但这毕竟是他开过三天的车。   是他在那三天暴雪中开过的,商明宝的车。   在聚精会神的回忆往昔中,伍清桐听到一声杯盏被搁下的磕晃声。   他书房这角僻静,听得到鸟叫,因此这一声陶瓷清脆十分突兀,甚至,有失礼数,稍欠沉稳。   他抬起头,老花镜片后的目光缓慢地探究看身边这个年轻人。是他判断错了?他以为他是个沉稳内敛、八风不动的年轻人。   向斐然捏着茶盏边沿。这瓷胎太薄了,似乎会被他捏碎。   只是一秒之碍,他神色恢复自若,微垂了眼睫问:“府上……今天有客?”   伍清桐点头,重又回到了那些旧物事中,漫不经心地应一声:“香港商家,你知唔知?”   向斐然说了声知道后,伍清桐似乎来了兴趣。他不自觉夸了数句商家如何了得,说,商伯英去世葬礼,你爷爷虽是他好友,但在官方吊唁镜头里,以他的地位,竟不足以拥有一秒镜头,而只被列为“及其他重要人士”。   向斐然笑了笑。他明白。   再怎么自觉将自己剥离开向联乔的影响范围,他也是深受荫庇的,他比谁都知道向联乔的身份地位。也正因如此,他比谁都更知道商伯英和商家的份量。   向联乔做到了外交官的天花板,但一生清廉,从不为自己求索。这圈子人走茶凉,向联乔既已退休,年事又高,百年之后,人们会看在他余荫的份上对他的后人多加照顾,但也只是照顾而已了。   权力的漩涡一旦远离,就绝无重返之日——更何况,外交官与所谓的权力又何止一座五指山的距离?   向联乔能留下的一切,都只是照向西山上的一轮薄日,注定要落下。   伍清桐似乎没想到向斐然一介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植物学博士,竟也会知道这些,更放松地闲谈起来,将眼镜从鼻梁上摘下:“商家的几个子女都教养得很好,比如他们的第三位小姐,明亮生动,天真纯善,看到她,就连我都要觉得自己病轻了几分呢。”   向斐然自觉不能再留了。   他不能保持微笑地听伍清桐说出她可能的婚事,因为这件事里的当事双方他都如此熟悉,面孔如此鲜明,以至于那些有关婚后、恩爱、到老的画面根本无需他细想,便铺天盖地地钻入了他的脑海,占据了他眼前。   他好像看了一场有关她和别人的电影,而他隐于光下,谢幕于影片开始的第十分钟。   拄着沙发扶手的指骨,因为太用力而泛起青白。   过了片刻,伍清桐话语停顿,看到身边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起身,额发垂掩的眉宇间不见丝毫光。   他是如此突兀地起身告辞,好像忽然之间一刻也待不了。   伍清桐谈兴正浓,遗憾地叹了口气,听他说实验室有要紧事,便知不能强留他,拄起拐杖,想要送他到门口。   向斐然按下他吃力的肩膀:“您留步。”   伍清桐察觉到他手掌的冰凉与僵硬。   他走向门口,打开书房门,与正在参观房子的一行人不期而遇。   伍夫人领先,与温有宜并行,伍兰德与商檠业并不在,另在谈论商贸事物,跟在两位母亲身后的是商明宝和伍柏延。   很显然,这是伍夫人特意安排的。   见了他,伍夫人意外之余熟练挂上了笑。他固然是青年才俊,可是她又没有女儿,因此对他的亲热也不能更上一层了。她笑着,自如地招呼:“斐然,这么快就聊完了?”   向斐然的手在门把上紧了一紧,才松了下来,对她和旁边的妇人颔首。   因为知道她是商明宝的母亲,他不自觉地多看了一眼,用一种很遥远、遥远的向往,压在他漆黑如星的眸中。   那是很短而保有礼数的一眼,这之后,他将目光回到伍夫人身上。   商明宝跟伍柏延并肩站着,浑身僵硬地如坠冰窖。   她想了很多,想妈妈会不会看出什么,如果看出了要怎么办,是不是会叫停会拆穿,如果她要拆散他们那她该怎么办;想向斐然会不会误会她和伍柏延,想要怎么解释这只是很单纯的一顿饭。她目光如此混乱,且紧张,用力地盯着向斐然,惶恐得大脑一片空白。   太惊恐了,看上去,就像是她在怕他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   向斐然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唇角勾了一下。   他都没发现,他此时此刻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都温柔。   她多虑了。他很想这样温柔地告诉她。   伍夫人为他介绍道:“这是Tanya,这是babe,tanya的小女儿,这是Alan,你们应该已经见过了。”   她每介绍一个,向斐然就将目光转过去,颔首致意。至商明宝身上时,他的目光平静地在她脸上停了一停,看到她眼里的紧张与空白。   心脏的抽痛在转瞬之间略过了四肢百骸。   向斐然凭意志力熄灭了目光里的一切波澜,平静、温柔而沉默地看着站在伍柏延身边的她。   是的,在堆着残雪的街头,祖母绿的珠宝与真丝绸缎的长裙当然会令他觉得陌生、觉得格格不入。   因为这些东西是属于这样的房子、地毯、壁画与水晶吊灯的。   她也是一样。   “对了,”伍夫人介绍完,忽然转向商明宝,“babe,上次宴会,你没跟斐然打过照面么?”   在温有宜将脸转过来时,商明宝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向斐然怔了一下,手指麻痹得微蜷,直到很漫长的数秒后,他才松开指节。   确实,在这样正式的场合下,他更适合当她生命里的陌生人。   商明宝上前一步,笑容很努力地自如着:“那天晚上人好多,没来得及每个人都见过去呢。”   她这句话是对伍夫人回答的,目光看也不看他,仿佛他是空气。   又小声对温有宜撒娇说:“妈咪,饿了……”   她只想快点把温有宜从他面前拉走。   不能超过一分钟,再久了,她恐怕温有宜就该看出什么了。   她觉得自己的表演天衣无缝,这时候终于看向他,笑容僵硬一派天真地问:“斐然哥哥吃了吗?”   伍夫人恍然笑了一下,象征性地邀请向斐然:“对呢,斐然要不要留下一起用晚?”   她明知不可能的,因为向斐然穿着冲锋衣、运动和篮球鞋,从头到尾不符合任何一条dresscode。   向斐然礼貌谢绝,自她身边经过时,脚步稍停了一停,温柔地祝她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第44章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一阵抽痛猝然从心脏泵出。   她好像做错事了,是吗?骤缩的瞳孔里过了好一阵子才聚上焦,商明宝张了张唇:“斐——”还没等她找回自己的声音, 就被人拉住胳膊。      伍柏延扣着她胳膊, 用眼神警示她,用将她食指的戒指拂了下来,吧嗒掉到地上。他好像是为了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俯身捡起,略带微笑地扬起音量说:“戒指怎么掉了?怪我, 应该量好你尺寸再送你惊喜的。”   商明宝被他纹丝不动地扣在原地,眼里的焦急逐渐交织成一层迷雾般的空白。她没看到伍柏延的这句话后, 向斐然背影的停顿。   不是没注意到这枚戒指, 因为她右手没有戴别的配饰, 把所有的焦点都留给了它。它在她手上熠熠生辉,为她的举手投足增色。   接吻时, 他曾握着她的右手与她相扣,指腹摩挲过戒面,带着对她的爱意。   商明宝在席位上坐立难安。她太失常了, 以至于温有宜私下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商明宝脸色苍白,强颜欢笑, 说也许是有些着凉。   虽然不符合餐桌礼仪,但她还是第一时间找出了手机, 给向斐然发消息。   她手心冒了很多汗, 滑得她快握不住手机。来不及斟酌措辞,她争分夺秒地打字、逐句发送:   【斐然哥哥我刚刚是故意的】   【不然的话】   还没等她完整地解释清楚, 向斐然便发她一句:【知道】   商明宝怔住,看着手机出神, 仿佛没料到他这个回答。   半晌,她指尖冰凉地敲下一行:【你没事吗?我以为你生气了……】   向斐然还是很简短的答复:【不会】   大约是怕她胡思乱想,影响了社交状态,他添了一句:【真的】   再聊下去就真的不礼貌了,在温有宜触碰手背的提醒中,商明宝不得不将手机收好。   一抬眼,看到坐在她对面的伍柏延似笑非笑,但形容很冷。   商明宝生硬地无视了他的视线,打起一百分的精神来装出乖巧与甜美的模样。   伍夫人与伍兰德提及了刚刚那一幕,又再次对温有宜和商檠业致歉:“真是不巧,他是爸爸的客人,原本不是约在这个时间。”   伍兰德远比伍夫人更看重向斐然,因为他父亲向微山的事业正处风口,伍兰德听从投资团队的建议,正准备入局。生物医疗的兴荣在中国与政策息息相关,伍兰德早已耳闻商家受了政府之邀,也正筹备着赴内地布局这一事业——伍兰德便顺势向商檠业介绍道:“这是前驻美大使向联乔的孙子,‘微山生命’的创始人向微山的儿子,现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植物学的博士学位,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   伍夫人疯了,恨不得在桌下踢他一脚。   老天!商檠业适龄的女儿就坐在旁边呢!说什么别人青年才俊!   伍兰德完全没接收到太太的讯号,反而津津有味地又跟商檠业夸了几句。   商明宝聚精会神地听着,记下了“微山生命”这个关键词。听上去,他父亲是挺厉害的人。是了,商明宝想起来,她曾撞见过他们争吵,那个男人开着劳斯莱斯库里南来的,言语神色只有高高在上和不耐烦,将向斐然的理想志趣贬低得一文不值。   “原来是他?”   出神间,听到温有宜一句。   商明宝心揪起来,脸色霎白。   商檠业蹙眉不解,温有宜便娓娓提醒道:“你忘了?明宝十六岁时去内地过暑假,不就是跟向大使的外孙女一起?”   伍夫人万万没料到还有这一层前情提要,跟着温有宜一起将目光转向商明宝,听她问:“babe,你刚刚没有认出来吗?”   “不、不是啊,”商明宝故作镇定摇摇头:“夏令营都跟随宁——就是向大使的外孙女一起,没有见过别人。”   这很合理,因为除了极了解底细的,谁又能想到向斐然是跟爷爷一同生活的呢?短短十五天,要碰上的机率太低了,是天说了算。   商明宝知道自己不擅长撒谎,于是便低下头来,若无其事地拿刀叉切起眼起这碟冷盘里的鳕鱼,嘟囔着说:“你们当时都瞒着我,我都不知道那个爷爷是这么厉害的外交官呢。”   温有宜笑了一笑:“随宁爷爷是什么身份,跟你们之间的友谊又没关系。”   不过,温有宜对向家确实也不熟悉,向联乔是商伯英的忘年交,明宝去夏令营一事也是商伯英牵线搭桥的。随着老人离世,渐渐的便没有什么走动了,只剩逢年过节例行公事的慰问。   如果向联乔曾将向微山介绍给商檠业,那两家之间的关系自然可以维系至下,但向联乔没有这么做,可见他确实是一派清廉正直。   “那个斐然哥哥……看着挺好的。”商明宝将鳕鱼肉送入嘴中,咀嚼一阵,将它和心跳一起咽回肚子里,“好年轻啊,看着。”   这回是伍夫人主动回答了:“比你大五岁呢。”   她说完,深感懊恼。不应将商明宝拿来对比的,意图太明确了,倒显得她迫不及待。   商明宝慢慢地点点头,像是若有所思了一阵,垂着眼睫:“算起来好像跟二姐差不多?比二姐小一点。妈咪啊,”她看向温有宜:“要不要介绍给二姐?博士对博士,应该很聊得来吧?二姐总说他们实验室歪瓜裂枣的,向博士就长得很好啊。”   伍柏延听了半晌,无声地冷笑一下,脸上挂起嘲弄。   如果温有宜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或者是值得商榷、考虑一事,那就代表斐然哥哥的身份是可以的……那她就可以摊牌了,结婚时让二姐坐主桌!   哦,他是不婚主义,她又忘了。   乱七八糟的心思,在温有宜握住她手的动作中戛然而止。   “傻孩子。”她笑意温柔,但目光沉静、意味明确:“都十九岁了,怎么还这么童言无忌呢?”   商明宝机械性地抿了抿唇角:“我只是随便说说……”   伍夫人和伍兰德都笑着为她解围,正巧佣人前来上今晚的第一道热盘,商明宝展开餐巾,借着擦嘴的动作将笑僵了的唇角放平。   一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累。   她看了好多次手机啊,偷偷的,可是向斐然没有找过她。   他铁了心要让她度过一个没人打扰的愉快夜晚。   用完餐,伍兰德邀请他们前往他的酒室。   他特意夸了商明宝送给伍柏延的那两支酒,并说他刚好也收藏了那个年份另一家酒庄产的,今天刚好可以一品不同风味。   商明宝疲于应付,脸上的笑模糊而僵硬,像被融化的蜡。伍柏延在这时候爆发出纨绔脾性,散漫地说:“你们喝吧,这节目太闷了,我跟babe出去透透气。”   伍夫人骂他没个整形,温有宜笑道解围:“十八九岁的小孩子,可不是觉得我们没意思,让他们去吧。”   伍柏延绅士地为商明宝披上自己的西服,在她耳边悄声说:“别拒绝,我带你出去。”   接着笑笑,“伯父,伯母,晚点我再把人还回来。”   一出酒室,商明宝就迫不及待地捻开晚宴包。   从看手机前的魂不守舍,到拿出手机的焦急期待,再到结果揭晓时的失落茫然,她的变化太明显,像一条渐变的色彩一帧一帧地演绎在伍柏延眼前。   他一把将手机从她手中抽出:“商明宝,你就这么喜欢他?”   “还给我。”商明宝冷冷地看着他。   伍柏延受不了她看敌人一样的目光,舌尖顶了顶腮,将手机递回去时,反而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别这么看我,我又没拆散你们。”   十八岁,心狂的年纪,为她能屈能伸起来。   他让佣人取来车钥匙,又为商明宝披上大衣:“走吧,想去哪?”   商明宝不说话。   伍柏延渐渐觉得自己心里那根能屈能伸的弹簧被压到底了。他吸了口气,点点头:“带你去见他?”   她是借了伍柏延的借口才脱身的,绝不能坐自己家车走,否则很难解释。事已至此,她只能上伍柏延的车。   伍柏延一坐上跑车就在中控翻出烟盒,咬进嘴里含糊道:“地址。”   商明宝不知道向斐然在哪里,她只是凭直觉地报出了西五十六街的地址。   也许他心情不好,会在那里……抱万分之一的侥幸期待,期待她。   车灯破开夜幕,沿着莱辛顿大道往南。   等红灯时,伍柏延在车载烟灰缸边掸掸烟灰:“你知道你母亲为什么认为向斐然不可以。”   商明宝冷漠地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告诉你。”伍柏延踩下油门,冷哼声被吞没在十二缸的发动机咆哮中。   “因为处在你们商家这种高度,政商联姻带来的风险系数远比收益要高,明白吗?你们商家这艘大船,掌舵的你父亲、你大哥、你妈妈,哪个不比你小心谨慎?要维持跟上面的关系,他们有一百种方式比联姻更安全、更敏捷。倘若向联乔的队伍是不对的呢?”伍柏延勾了勾唇:“你想过吗?”      商明宝蓦地一震,掀开眼,近乎陌生地看着伍柏延。   “babe,你们商家根正苗红,这是你父辈们延续至今的最高智慧,保持这一点就够了,再深入都是危险。”伍柏延一改刚刚的深沉尖锐,吊儿郎当地说:“玩玩得了。”   他知道,她听懂了。   商明宝默了一会,笑了一笑:“我没想那么远,你不用教我。”   “那最好。”伍柏延将烟捻了:“你上次听说他是不婚主义,哭那么惨,我还以为我够骂醒你了。”   “既然没有以后,是不是不婚主义都不重要。”   伍柏延勾了勾唇,听出她认命的意思。不爽了一晚上的心弦缓缓地松弛了下来,他散漫道:“说实话,也就是我妈不死心,我都是被逼的。”   他看向商明宝:“我其实跟你同病相怜。”   “嗯?”   伍柏延拿出手机,从通讯列表里调出一个外国女孩的头像,亮给她看了一眼,开始编:“我喜欢她,但我妈不同意,嫌她家世低,所以棒打鸳鸯。”   屁,这捷克斯洛伐克的美女给他代写论文。   商明宝头一次听到他说这些,见他双眉紧蹙神情阴郁,不由得问:“然后呢?你们……是断了,还是偷偷的?”   伍柏延勾起半侧唇:“地下恋长久不了,断了。”   商明宝确实给他投去了点到为止的同情:“你没想抗争一下吗?”   “抗争过,没有用。”伍柏延耸耸肩,故意摆出纨绔模样:“这事情我没跟别人讲过,你是第一个。没别的,就是想告诉你,你要是有伤心没人说,就来找我,我能感同身受。”   到西五十六街不远,但刚好够他把故事讲完。   到了公寓楼门前,他踩下刹车,毫不挽留地说:“下车吧。”   商明宝按开安全带,对他说:“谢谢。”   “如果他不在呢?”   商明宝已经开了车门了,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   她不是笃定,她是完全没有给过、自己考虑这一可能的机会。   伍柏延晃晃烟盒,又倒出一支烟:“只等你十分钟。”   砰的一声,车门甩上。他抬起脸,看着商明宝融进公寓大堂白色灯光下的背影。   钥匙拧动时,心脏已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室内全黑,窗帘拉着,将外面的楼体灯光遮挡得严严实实,偶尔有风涌入,掀起沉重一角。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轻轻的咔哒声。   这一声只一步就停了。   这屋子里没人,她分辨得出他的气息。他不在,空间里冷得可怕。   为什么不在?他为什么没来这里?   手机屏幕的光亮刺眼,再次拨出的通话终于有人接起。   “斐然哥哥?”商明宝叫了他一声,语气不太确定。   “应酬结束了?”他在那端语气淡然地问。   “结束了,”商明宝回道,迫不及待地说:“我一直打你电话——”   听到她这么说,向斐然停顿少许,“在图书馆,开了免打扰。”   拂荡城市的风将他的额发吹乱,露出下面那双微阖的眼眸。形状还是漂亮得有些锋利,只是那里面的内容却并非如他的语句这样清晰。   “所以,现在是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连上信号吗?”商明宝笑了笑,声音轻柔地问。   原来他从伍家出来后,就去了图书馆,如常地工作,如常地开了免打扰,看上去什么也没发生过。   倒显得她多想、多在乎了。   对啊,他确实告诉她了,他理解。她凭什么觉得那种举动会伤害他呢?   向斐然“嗯”了一声。商明宝没接话,两人之间便有了数秒的沉默。   “你……”商明宝在黑暗中胡乱抓着词语,问:“那你今晚上还顺利吗?”   “还可以。”   商明宝往屋子里走了几步,没开灯,只将手拿包扔到沙发上。想去开圣诞树的灯时,脚尖踢到什么。   骨碌碌的,像是什么瓶子滚动的动静,过了会儿,残留的啤酒从瓶口荡了出来,被吸进地毯,在空中很快地消散。   商明宝站住了,身体轻轻地打起摆。过了会儿,她蹲下身,将酒瓶扶起。玻璃壁还有充足的凉意。   “图书馆今天人多吗?”她安静会儿,问了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不多。”向斐然用力闭了闭眼。风将他的身体吹得冷透了,也差不多快把他所剩无几的神智吹光。他两手搭在栏杆上,垂着脸,用最后的清醒说:“你先休息,我还有点数据要处理,晚安。”   挂了电话,向斐然推开半拢的玻璃门,从卧室那边的阳台回到了房间内,继而走向客厅。   视线好像在一片黑中描摹出了一具隐约的轮廓。   他都没想过可能是入室抢劫。   他只是觉得心跳很快,牵引着他的脚步。他笔直地走过去,把那具人影抱进怀里,闭起眼亲上去。   怎么是热的?好真实的幻觉……所以,隔壁组博士生说某天喝多了受到神的指引在黑暗中看到一组参数运用以后终于攻克了整个组停滞了两个月   试了三百二十种参数也依然无果的难题是真的?   酒,确实有点玄学能量。   向斐然将怀里的幻觉抱得很紧,吻得也很温柔、克制。好像知道是假的,吻得太认真了没什么意思,所以他吻得心不在焉。   但是幻觉在回应他。   他迟疑了一秒,终于渐渐失控,一边将吻深入,一边动手去拆她系在腰间的蝴蝶结腰带。   腰带很松,一抽即松了,带着羊绒大衣的衣襟从两边垂下。   他没停住,手掌穿过她肩膀,将大衣轻而易举地扯下,另一手抚住她脸。   但是幻觉也在激烈呼吸。   向斐然这次的迟疑比刚刚更短,只是半秒之碍,他吻得她跌坐到沙发上,自己也随之抵膝跪了上去。从唇瓣流连到耳垂时,被祖母绿宝石冰了一下。   他怔了一下,蹙眉,动手给她拆耳钉。滚烫的气息轻薄在她脸侧,他面无表情着,眼里看不出什么清醒的成份了。   耐心只够他拆一边。另一边,等亲过去了再说。   昂贵的珠宝被他不知道随手往哪里一扔,沉闷地落在地毯上。祖母绿脆弱,商明宝却无暇去关心它会不会裂了。   向斐然现在……很奇怪。   他吮够了她的耳垂,将吻压向她的耳廓:“好想你。”   商明宝的身体颤了一下。从那次电话后,从未听他当面说过这句话。   他说这句话时的音色太动听,带着灼热的呼吸与投降般的沉叹,拂着她的耳朵与发丝。   说完一次后,他闭上眼,深深地叹息,又说了一次:“好想你……宝贝。”   商明宝蓦地瞪大眼睛,瞳孔里是深深的震惊。   斐然哥哥……喝多了……是这样子的吗?他清醒时连叫她babe都很少呢,总是商明宝长商明宝短的。   她被他弄得像是只会呼吸了,又像是不会呼吸。   他的吻停了一停,忽然十分认真地捧住她的脸,黑暗中眼眸如星:“这两天一直梦到你。”   商明宝主动勾过他脖子,将自己送到他唇边。   向斐然的舌尖伸了进去,吮得她呼吸不能,来不及吞咽的津液变成在唇边晶莹的水光。   他的吻一路往下,亲到冷冰冰的项链时,又是一阵蹙眉。商明宝这次自己上手拆了,扔到沙发的哪个角落,将锁骨让给他,脖颈贴在他掌心,求他的摩挲。   他叹息了一声,说:“你身体好热。”   他抽出了她用来防走光的香槟色薄纱,更深地低下头来,指腹将只有薄薄一片蕾丝的杯沿勾了下来。嫣红曝露在冷空气下,挺立着。他虎口卡着,将手里的软肉上推,推出波涛的震颤与晃荡。   一吮上去就很激烈,吸着,口舌很凶。商明宝浑身酥麻,终于“唔”了一声,从鼻腔里发出可怜颤音。   这一声太清晰太真实了,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子里的欲望和混沌。   向斐然慢慢地停了下来,慢慢地思考、回神。   他想问你怎么来了,或者你怎么会在这里。但显然,这在此刻是个送命题。   向斐然只花了两秒,快得甚至没让商明宝意识到刚刚的他和现在的他有什么区别,便用虎口卡住她的下颌,偏过脸亲回去。   这一次,他没有对幻觉的那些彬彬有礼了。他压着她仰躺在沙发上,居高临下盯着她的目光远比刚刚尖锐、明亮和不爽。再度亲下去前,他二话不说先把她食指的戒指摘了,准确地往后一抛——叮的一声,被玻璃门挡下。   不应该随手关阳台门的——   在取过一个抱枕垫在她腰下时,他遗憾且冷静地想。 第45章   公寓楼下, 跑车车窗降下一线,一枚烟蒂自指尖被掸出,在空中滑出一道亮着猩红的抛物线后, 掉在泥泞的路边熄灭了。   伍柏延比他承诺的多等了五分钟。十五分钟后, 他耐心耗尽,自嘲地笑了笑,打了几通电话组了个局,一脚踩死油门离开。   送她见男人,为她打掩护, 他妈的还得配合她有家不能回。   引擎声轰鸣,好似带着怒气, 但浮上高空时已不带分贝了。何况就算商明宝听见了, 也无暇去顾及是不是他。   她的手机在晚宴包里嗡声震了一震, 是伍柏延通知她怎么跟双方父母对口供。   向斐然不给她走神的机会,躬身垂首, 将她两边都吃得水光淋漓。   他现在觉得这件礼服选得好了,好到他甚至不用勾下肩带,或解开铰扣。   商明宝觉得难堪, 想把领口拉回去,但刚动了一动, 就被向斐然扣住了。他只用了一只手就擒住了她的两只,拉过头顶禁锢着, 上身则抬起, 视线居高临下地、微眯着停留。   虽然室内很黑,但他的目光里的气定神闲的压迫感如有实质。商明宝挣扎了几分, 躲起他来:“不要……别看了……”   “为什么不看?”向斐然凑到她耳边,声线平稳地问:“舒服吗?”   商明宝被他问得快哭了, 拒绝回答他的浑球问题,只说:“斐然哥哥,我们、我们明天再说……”   向斐然笑了一下,嗅着她颈间香味,沉哑地说:“不怕,我醉了。”   商明宝是看人说过,喝醉的男人不行。她心里安心下来,与他拥吻。   向斐然一声声叫她宝贝,吐息灼热,商明宝沦陷得彻底,只觉得浑身都不知轻重地迷糊着、酥痒着。   即使定力如他,这种时候耳边也有恶魔,无限膨胀狂妄,叫嚣着诱惑他,蛊惑他,劝导他。   不如就深入一层。不如就干脆占有。不如就彻底让她打上他的印记,像印上某种主权的标记。   他忍着心脏的发紧和眼前的晕眩,单单只抓过了商明宝的右手。   商明宝惊慌失措。   好……好什么?她昏沉震惊的大脑中根本找不到形容词。   从她的掌心,贯穿至了腕骨。   骗子……   商明宝皱着鼻尖,后知后觉地哭喊起来:“你根本就没醉……!”   向斐然干脆地说:“醉了,状态不好。”   什么?!   向斐然扣紧了她的腕:“先熟悉一下。”   实在是熟悉了很久。   后来,他将她拉起,让她靠在沙发的侧扶手上,一边掌心密实地贴着在她浅处勾弄,一边吻着她,叫她宝贝,哄她别停。   没多少会儿,他掌心率先被喷上温热水液。   她的失控她的迷离她的混乱她濒死一样的涣散是他至上的药,指缝淅淅沥沥淌着水时,向斐然沉喘着气,双眼一瞬不错地盯着商明宝在黑暗中如单独被爱神描上月光般的皎洁的脸,冲破了桎梏。   他把他的爱神弄得乱七八糟了。   商明宝的礼服和手臂、心口都没有幸免,她怔然,好像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有心脏还在激烈地跳动着,而她觉得口干舌燥。   向斐然用指背怜爱地滑过她的脸颊,触到湿热液体时,顿了一顿。那是与眼泪截然不同的质感,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很想开灯看看她,但大约知道这时候开灯的话商明宝能躲他一个月,因此他明智地忍了下来。   商明宝浑身没有丝毫力气,被他用纸巾抹干净手。他擦得耐心极了,慢条斯理的,用棉柔纸从她透明葱管似的指上根根擦过。   “骗子……”   他的所有表现都淡定极了、掌控极了,左右着她,根本不像失去神智的样子。   向斐然笑了一息,将纸巾丢进纸篓:“醉了,听到你的声音后醒了。”   “打电话的时候?”商明宝回忆着问。   “不是。”   “嗯?”她疑惑死了。   “叫的时候。”   “……”   商明宝浑身烧着了一般,翻身就想走,被向斐然按了回来:“别走,真醉了,追不上你。”   他亲着她的耳廓,气息虽然平稳了,但还是很热:“怎么突然过来?”   “怕你难过,觉得你可能会在这里。”   向斐然勾了勾唇:“不是告诉你不难过么?让你好好吃饭了。”他拂开她额发,认真地问:“所以呢,有没有乖乖吃饭?”   “没……”商明宝小小地摇了摇头,带着鼻音软绵绵且字字清晰地地说:“为向博士茶饭不思,食不知味,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向斐然压平唇角忍笑。   被哄了。感觉不赖,技巧也不坏。   他低咳一声,语气淡然,好整以暇:“向博士是成年人,不需要你这么哄。”   “可是我说的是真的。”商明宝微微回过头,灰蒙蒙的光下也能见到她神色认真。   向斐然屏了一吸,一手支起上半身,温柔地掐住她下巴吻她。   醉的感觉太好,他觉得有点上头了,又叫了她一声宝贝,将她紧拥在怀。   商明宝手掌贴着他横在腰间的手臂,问:“那你吃饭了吗?”   “忘了。”   他从便利店买了一提啤酒和三明治。三明治还完整地放在茶几上,啤酒倒是都已经空了,东倒西歪地散在地上。   “喝了多少?”   “没数。”   商明宝安静了一会儿:“不是不生气吗?怎么又是喝酒又是躲我?”   “我说不生气,不代表不吃醋。”   趁他看不见,商明宝翘了唇角,明知故问:“多醋?”   向斐然也没什么形容词或修辞,简练地说:“很。”   要他这样情绪稳定的人表现出占有欲,可能比劝说他放弃植物学更难。他太善于默默地一个人消解所有情绪,即使醋意汹涌,大约也能坦然地让它流过全身,继而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得不承认,他吃醋一事别有性感。   商明宝脸热,脸热道:“我跟他没什么,两家人正常吃饭而已……”   “你这么过来找我,不怕爸爸妈妈发现?”   他太聪明,商明宝知道瞒不过他,老实交代:“……你刚刚丢的那枚戒指的主人送我过来的……”   向斐然面无表情了两秒,不再跟她客气,抬手开灯。   商明宝自下而上地跟他对视,小心地吞咽了一下。   在明亮的灯下,他伺侯了她不止一两次。   因为玩得她太糟糕,她那条礼服斑驳不已,被丢进洗衣机速洗,又扔进烘干机柔风烘干。   烘干机运转时,她就坐在他腿上,任他手指灵活。   她是在晚上十一点前到家的。   向斐然打车送她回去,但他醉得深,上了车没多久就开始犯困,刚刚作恶多端的两手此刻规规矩矩地收在黑色衣兜里,垂着头,下巴一点一点的,额发随着计程车的起停转弯而轻晃。车窗外,车尾灯的红光映过他眉眼,留下浅淡阴影。   他莫名坚持不让自己睡过去,会突然清醒两秒,咳嗽一声或者抹一把脸。但身体里那股餍足慵懒的本能实在很难违抗,要不了一分钟就开始打盹,像上课犯困的学生。   车子在上东区的别墅门前停下来时,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双手环抱着商明宝,下巴则搭在她肩膀上,呼吸间都是她的发香。   计价表上的数字高得离谱。   向斐然清醒了一会儿,嗓音还没从低哑中恢复过来:“司机绕路了?”   “没,”商明宝小声回他,“在这里停了二十分钟。”   向斐然明白过来,深吸一口气,又晃了晃脑袋:“怎么不叫醒我?”   商明宝老实交代:“叫了,你说再睡会。”   在计程车司机从后视镜投过来的目光中,她脸色有了些不易察觉的红:“一边亲我耳朵一边说的。”   向斐然:“……”   失忆了。   商明宝看了眼时间,作势要从他怀里起身:“我该走了,你到家了告诉我。”   向斐然手臂力度微沉,摁住她。跟她对视几秒后,垂下眼睫凑到她唇边,与她安静地接了个吻。   他不方便送她下车,一边吻一边为她拉开车门。咔嗒一声后,冷空气从窄窄车一缝中渗入,令两个人都清醒了一些。   于是昏昏沉沉的吻便成了彼此清醒的吻。   过了数秒,他才自觉地松开了手:“晚安。”   商明宝下了车,又回头冲他挥挥手,抄着近道跑回自己家那一栋。   温有宜的目光一瞥过来,商明宝就吓得立正站好:“妈咪!”   她眨眨眼:“你……你还没睡吗?”   她在公寓里洗过了澡,但没敢洗头,做了造型的发梢沾水变直,那条未经熨烫有着细褶的礼裙被严严实实地捂在大衣底下——总而言之,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经得起细究,就连眼眸里的迷离也是带着未尽的波澜的。   温有宜坐在客厅沙发里,翻着书:“还早。”   她明显是在等她,否则按她的习惯,应该是在三楼起居室里看书才对。   商明宝装傻:“伍柏延没跟你说吗?”又装模作样看看表:“才十一点多,又不算晚……”   温有宜淡定地翻过一页书,勾唇笑笑:“妈咪说什么了吗?你怎么这么紧张?”   商明宝:“……”   温有宜合上书,也不问她跟伍柏延去了哪里玩,只目光将她自上而下地缓慢扫过一眼,问:“玩得开心吗?”   商明宝点点头,被那盏繁复华丽的水晶灯照耀着,只觉得像是暴露在什么严刑逼供的探照灯下,浑身都开始冒汗。她看过伍柏延的口供了,知道他没有出卖她。   温有宜却没再细问什么,只是轻声道:“去洗洗,早点休息。”   商明宝如蒙大赦,立刻开溜。   温有宜看着她背影笑了笑,叹息了一下,摇了摇头,也起身从客厅离开。   商檠业刚结束了跟国内的视讯会议,正端了杯水走出书房,两人在走廊遇上,商檠业意有所指地问:“回来了?”   “回来了。”   商檠业的眉心从回家后就一直没舒展过,沉吟着说:“babe和伍家那个都还小,再看看。”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折衷的答复,且当中有一半是因为对商明宝的宠纵。跟天底下所有的父亲一样,他既担心女儿眼光不好被骗,又自信自己女儿不至于眼光这么不好。   伍柏延是很好看透的,浮是浮了些,但根不算歪,欠一些历世的沉稳,商檠业未对他下定论。不过,如果明宝确实喜欢他的话,他就需要对伍家做一个彻底的调查和梳理,并提前开始布局。   商檠业想得深入,一局棋还没走就已经想了九十九。温有宜像是受不了他似的摇了摇头,把书本拍到他怀里:“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她不喜欢Alan!” 第46章   商明宝喜欢谁, 温有宜暂且捕捉不到,但商明宝不喜欢谁,却是写明在谜面上的答案。   爱人使人明亮, 使人呼吸轻盈……温有宜既然能看出伍柏延对她的喜欢, 当然也能看出她对他的不喜欢。   “babe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要是喜欢的人就在现场,她还能这样?”温有宜沉吟一会儿,若有所失道:“不过,她晚上倒确实是去见心上人了。”   就凭她回来时脸色发红目光乱躲自乱阵脚故作镇静, 温有宜就知道她没干好事,但她浑身都浸透在某种柔软的快乐中, 那种快乐是坚实饱满的, 并非声色犬马所能带来, 因此温有宜判断,她应该确实是去约会了, 而伍家那个,在帮她打掩护?   难道,是他的朋友?   温有宜想得投入, 全然没关注到身旁丈夫的心情就跟坐过山车一样,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陷入了更大的未知危机中。   什么?晚上跑去见心上人了?她心上人真在纽约?纽约怎么会有好男人!   计程车穿过城市, 最终在西九十六街公寓楼前停下时,向斐然已经又睡了一觉。   计价表上的路费高得令人瞩目, 他付了车资, 要下车前,这个墨西哥裔的司机终于忍不住从后视镜里打量着他, 笑容很意味深长:“Hey bro,真羡慕你有个住在上东区的女朋友。”   向斐然:“……”   被当成小白脸了。   他一边把空空如也的钱夹揣进衣兜, 一边淡然地说:“确实。”   一离开商明宝身边,他身体里绷着的那根弦便断了,酒劲上头,迅速席卷了他所剩不多的理智。冲澡时,脑中依稀闪过了今晚的几个激烈片段。   不太确定。是不是梦?   躺回床上,互道了晚安后,向斐然才彻底放下心来,扔掉手机陷入深眠。   翌日一觉睡到了中午,在头痛欲裂中醒来。昨晚上窗帘也没顾得上拉,此刻正午的阳光直射而下,将向斐然慢慢地晒回魂。   等下……他昨晚上做了什么?   向斐然缓缓将一条手臂搭上额头,眉心越蹙越紧。   她是不是又被他弄哭了?然后,他怎么哄的?   ……   “用下面哭。”   向斐然剧烈咳嗽一声,噌地一下从床上翻身坐起,一边在屋子里走了几步,一边手抵着唇又咳嗽了好几下。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是他会说的话。   ……   他确定他叫了她宝贝,不止一声。   ……   他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往下?   向斐然两手撑到书桌边沿,垂着脸,反复深呼吸。虽然也想矢口否认不可能,但身体好像已经记住了她那种柔软细腻的感觉,由不得他抵赖。   那是比他亲自上阵刺激百倍的舒服。   还有呢?   向斐然回忆得口干舌燥,顺手拧开一瓶纯净水。喝了两口后,他缓缓地记了起来。   他昨晚上喝了她不止一次。   咔嚓一声,塑料瓶被他下意识捏扁,被挤出的矿泉水淋了他一手背。   “……”   向斐然面无表情地垂眸看了两眼。   好极了,这也是不陌生的感觉。   到此为止吧。他决定不再想,转而用一些基础机械的家务来转移注意力。   打包脏衣服到了楼下洗衣房,投币,点击开启。   烘干机和洗衣机的嗡嗡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大脑空白的白噪音。   回忆在烘干机前的画面中戛然而止。她那时已经没有力气站住了,身上什么也没穿,坐在他怀里快没了声。   他的手指很深入,到了最危险的边缘。   方随宁来电时,他表哥已经在洗衣房里自闭了半个小时,双手环胸大马金刀地坐着,满是不耐的脸上双眼紧闭两道眉压得很低,好像在进行什么苦修。……别的住户来洗衣服,觉得他精神不太稳定。   “喂。”   “呃……”因为他从来没接电话这么快过,方随宁都被吓得忘词了,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啊对了……马上元旦了,你有没有安排?我们一起吃个饭?”   “要演出。”   “哦,”方随宁完全不意外他的答案,“那好吧……”   “等下。”   “啊?”   “多聊两句。”   “啊……?”   方随宁被迫跟他聊了半个小时的天,将自己跟男朋友中间的三次分合事无巨细地描述了一遍,最后,实在没话讲了,她说:“表哥,借我点钱。”   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因为执意要退学去法国主修戏剧,已经跟家里来回推拒了三个月,跟商明宝重逢那天正是家里给她下最后通牒的那天,后来她就被停了卡,失去了所有的经济支援,靠所剩无几的存款吃白人饭度日。      方随宁以前也不是没跟向斐然借过钱,因为向斐然的全额奖学金不菲,老板大方,自己又能赚,何况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万年单身狗状态,借个千儿八百的不难。   她央求:“借我五百吃饭,有借不还的那种。”   向斐然回忆了一下最近的开支和余额:“五百没有,五十可以。”   方随宁:“……”   侮辱人是吗?   “要不要?”   “要要要!”   “……”   兄妹两个对着电话沉默半晌,不约而同地问:“你怎么混这么惨?”   方随宁大呼小叫:“我也就算了!你不是很能赚吗!你又不养女朋友!万宝路能要几块钱!你一个月能抽几包!”   向斐然淡然一句:“!养着呢。”   方随宁:“养什么养你养什么小乌龟能——”   嗯?嗯嗯嗯?   方随宁瞳孔地震,CPU缓缓地烧得冒了烟。   “我要告诉外公——”   “借你五百,闭嘴。”   过了会儿,账户显入账五百美元。方随宁喜不自胜了一会儿,脑筋算道:等下,她本来要借五百的,后来变成了五十,现在又变成了五百,但是被收买了一个她秘密……?   方随宁登上ig,试图从表哥的社交账号里寻找到蛛丝马迹。   向斐然那个头像是一片森林绿的帐号从不发布个人生活,但会在每周固定更新三组有关植物的照片,偶尔会po一两张植物科学画的局部。他不加tag,也不打文案,所以关注和互动都很少。   方随宁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向斐然会喜欢哪种女孩子,点进关注列表时做足了心理建设,生怕一不小心冒出一个大胸网红或者卡戴珊式前凸后翘健身达人的帐号,虽然这两者也很好但这两者不能是向斐然喜欢的人!否则她会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方随宁脑子里给他另一半预设的是清冷高知女科学家,结果……嘁,什么嘛,他还是只关注了商明宝一个女孩子啊!   -   清冷高知女科学家商明卓从宾利下车时,已是跨年夜当天下午的两点十分。   她是瘦高身材,清瘦脸庞刀削轮廓,扎一个简单的低马尾,穿一件奶白色的皮质长款大衣,法棍牛仔裤,棕色尖头靴,从不化妆的一张脸被耳垂两侧的金属耳钉映衬得白皙明亮。她的人生只需要为实验结果操心,因此,与人想象的质朴、暗淡、蓬头垢面不同,她的身体发肤处处透露出被专人精细呵护的精致。   “纽约天气可比波士顿好多了。”商明卓第一句就是这个,摘下墨镜,挨个与家人拥抱。   趁机会,她伏在商明宝肩头问:“博士今晚上来不来?”   商明宝目光紧张,轻声应:“当然不来,你不要露馅。”   向斐然这两天都没有来找过她,两人只在线上聊天,偶尔视频。他恢复了晚上的演出,要配合乐队进行新曲目的排练,行程骤然便忙了起来。每次视频时,他那边灯光总是很暗,不是在酒吧的后门窄巷就是在什么排练室的楼道口,借着跑出来抽烟的借口陪她聊一会。   说好只聊一支烟的功夫,但烟抽完了,却不提挂断一事。商明宝会故意问:“烟抽完了,不走吗?”   他说:“再抽一根。”   说是这么说,但并不点第二根,目光注视着屏幕里的她,不说话,唇角自然地勾着。   出来远程陪她的时间越来越长,弄得乐队几个开始关心他是不是躲外面吸毒。   他笑笑,摇头否认。心里知道跟吸毒没什么区别。   家人团聚,才算真正有了些过节跨年的感觉。   圣诞树还亮着呢,那些松柏冬青的环还很鲜翠,屋内的一应软织物却已经换了新的了,红与金的交织得了温有宜的亲手指点,但见浓郁,不见俗气。几名管家分工明确,将整个房子和今夜跨年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到了晚饭间,祝福短信便从各人手机里此起彼伏地响动起来。   商明宝收到了方随宁的祝福短信,拨了电话回去。   方随宁没钱,又第二十六次踹了男朋友,因此这个跨年夜过得便有些凄惨,正孤单一人去便利店买盒饭和啤酒。   寒风中,她吸吸鼻子,大声祝商明宝节日快乐,新的一年万事顺遂。   商明宝听出她情绪不对,问她要不要来家里吃饭。方随宁很有分寸地拒绝了,说等会儿要跟同学去时代广场跨年,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她不确定还能不能挤到观看新年落球的最佳位置。   时代广场的零点倒计时落球已经成为纽约每年新年的标志性仪式,届时还会有数以十万计的彩纸从高空爆开、挥洒,飘舞在纸醉金迷的电子广告牌和由无数普通人的人生所构成的浩瀚人潮中。   方随宁说今年死也要挤进去,因为她写了愿望在彩纸上,现在应该已经被收集到广场一号的顶楼了。她要亲眼见证自己梦想飘荡的那一刻。   她抱了两罐啤酒在怀,说:“好啦,我也不是最惨的,向斐然以前比我惨多了。”   “……是吗?”商明宝像是不经意地问。   “是啊,他从来不过节的。”   “除夕……也不过么?”   “除夕过啊,可是对他来说过不过也没什么区别,”方随宁有点忘了自己是否跟商明宝提过他的身世,“顶多就是给我和外公通通电话,他爸爸已经有自己的第三个家了。”   “妈妈呢?”   方随宁被她一问,怔了一下。原来她没跟商明宝聊过。她笑了笑,故作轻松地打了个岔:“今天这日子聊这些是不是不太好呀?哈哈。”   她这样生硬,商明宝忽然懂了,又好似没懂,但心里已经咯噔一沉。   挂了电话,方随宁去收银台买单,勾了勾唇。外公今年也七十好几了,倘若有一天不在了呢?他总有一天不在的,那么那一天,斐然哥哥就是一个无父、无母、无任何直系亲属的人。只剩下她这个没心没肺的表妹啦。可是她也没有多少时间去关心他。外公去了的那天,这世界上还会有关心他的人吗?   方随宁常常怀疑,向斐然的独来独往,是否是一场大型的提前预演。他知道他人生的后半辈子大部份时间是在独处中度过的,所以,他从十六岁那年就开始提前熟悉了。你看,天才总是未雨绸缪。   有一回,她开玩笑似地说,斐然哥哥,你不会等一天七老八十了,自己跑到深山老林里,在花花草草间死掉吧?拜托,那我怎么找你?   向斐然淡定地告诉她,真有那天他会提前发经纬坐标轴给她。   还没等走出便利店,方随宁就拉开了易拉罐的拉环,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啤酒。   曼哈顿的天总是黑得不够彻底,因为人间太亮了。她仰头看看淡灰的天幕,呵出一口气。说实在的,她有点谢谢那个未曾谋面的向斐然的女朋友,因为她居然能勾起他所剩无几的爱的本能。   该用晚餐了,商明宝放下手机。   年节吃饭向来是上圆桌的,一盏盛大的水晶灯悬在中空,将一切银器瓷器都照得闪烁星芒。自灯辉下,商明宝缓缓地看过商檠业、温有宜和商明卓的脸。那是她的爸爸、妈妈和二姐。过一会,她的大哥、大姐和小哥哥也会拨视频过来。   她有一个热闹的家,数千亿的财富,不可思议,竟还恰巧那么幸福。没有明争暗斗,没有貌合神离,也没有阋墙谇帚,所有人的心都是真的,比钻石黄金还要真。   她是生活在一个多么巨大的侥幸之上。   商明宝忽然觉得眼眶酸热,在温有宜温柔地回给她笑意和注视之后。   认识这么久,她从没想过向斐然的家。她不知道他的外公外婆是否健在,妈妈是否另组家庭,逢年过节是否有人陪伴在身侧。他送她去机场,说出“别让爸爸妈妈久等”时,她觉得好当然啊,也没有问一句你爸爸妈妈会来看你吗?   难得小团圆,这一年最后一天的饭,一直用了两个多小时。   壁炉里的火一直旺得应景,花瓶里的鲜切花却还是新鲜欲滴的,刺绣着花鸟的丝绒沙发合围着茶几,壁挂式的电视始终开着,不间断地传来新闻播送声,那上面轮番上演着各处精彩纷呈的跨年活动,下面的滚动字幕条则预告着纽约各处烟花表演的地址。   酒吧今夜爆满,还没过八点,入场就已经开始排队了,内场则轰闹得不得了。   玩乐队的怎么会寂寞?几个人的女朋友都带了朋友来酒吧跨年,于是小小的后台动辄就涌入一批喝高了的人,到处祝happy new year。因为是“哑巴”,向斐然的沉默便显得不是那么扎眼,有人跟他cheers,他便抬起啤酒瓶跟对方碰碰。   八点时,向斐然借故走开,去后巷给向联乔打了一通电话。   国内已是新年第一天,晨光很亮,向联乔在任时,这种年节也忙得脚不沾地,如今安然退休,才有了坐在书房里听着鸟鸣跟他打电话的怡然之乐。   向联乔问他今夜干什么,向斐然告诉他跟组里人一起去时代广场看落球,此刻这么安静,是他正坐在计程车里。   向联乔摩挲着折在膝头的晨报,摘下眼镜:“你又骗爷爷。”   向斐然笑了笑,把嘴里的烟取走:“瞒不过你。没舍得打车,在走去地铁的路上。”   “纽约的冬天这么冷,你宁肯在那里冻着,也不回来看爷爷。”   “春天回来,有个项目,已经安排好时间了。”   向联乔提携过的后辈和学生桃李满天下,这会儿都紧着慢着地给他打电话发微信,向联乔也没多少清静工夫,挂电话前,叮嘱向斐然劝劝方随宁。   向斐然笑了一声:“为什么要劝?随宁虽然笨了点,也是个聪明人。”   挂了电话,向斐然将剩下的小半截烟抽完。有一次,大约是向联乔发现了什么痕迹,于公务之外抽出了很难得的时间来学校,问他是否染上了烟瘾。他说没有,向联乔叮嘱他要注意身体,抽烟可以,但至少要过了十八岁。讲完这些,他就在助理的陪同下匆匆走了。   这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却在这时候模糊地划过了向斐然的脑海。那天的天气,向联乔穿的正装,原来他都记得这么清楚。此去经年。   城市的热闹像一场遥远的回响,更衬得这一隅寂静。向斐然将烟蒂丢下,回到酒吧。   演了半场,中场休息时,看到了商明宝的信息。向斐然便跑出去给她回电。   并非一开始不拨给她,而是一家团聚的场面离开他太久了,他已经不太记得一个完整的家这个时候会在做什么。总而言之,大约是很忙的。他怕打扰她,将她抽离出来,反而让她显得冷清。   商明宝接得很快。   “跟家人吃完饭了?”向斐然问。   “嗯。”不等他问,商明宝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今晚上吃了什么,哪个特别好吃。   向斐然安静听着,等她说完,笑了笑:“喝酒了吗?”   “只喝了一点。”商明宝乖巧地答,“爸爸妈妈在呢,不敢喝多。”   她问他今晚上演出顺不顺利,向斐然说乐队几个都喝多了,出了点小状况,比如谈错音或走调,但除了他,似乎没人发现,在快乐面前,错误显得不重要。   “接下来呢,打算干什么?”向斐然问。   商明宝吸吸鼻子:“去看落球,在去时代广场的路上,好堵。”   向斐然一愣,失笑着摇了摇头。怎么,今晚上一个两个都跟时代广场杠上了?   今晚上他要演出到跨零点,后半场未必有空,于是他提前说:“新年快乐,babe。”   商明宝看一眼坐在一旁的商明卓,用手掩过话筒,说:“不要这个,要那个。那天晚上那个。”   向斐然缓了缓,低沉而温柔地重新说了一遍:“新年快乐,宝贝。”   他问:“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只要力所能及,他会竭尽所能。   商明宝一时之间想不到。如果是一个月前,她会说希望大师重新给她算一卦,算出她花钱越多越幸福的人生真谛,可是现在,这件事已被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想了想:“希望新年不分手。”   商明卓有些诧异地瞥了她一眼,似乎没理解她这个愿望。   电话那端,向斐然呼吸蓦地滞住。他很久没有出声,因为心脏皱缩而锁起的眉心慢慢舒展开,月光下,他笑意温柔:“别浪费心愿名额,新年不会分手,不需要许愿。”   他们在一直聊到了向斐然设的闹铃响起。他不得不回去做上场准备了,最后说:“好好度假,节后见。”   商明宝心里说的是待会儿见。   宾利车厢内安静了好一阵子,红色车尾灯那么长,不知谁按了声喇叭,引起集群效应。      商明卓最受不了曼岛的交通,开玩笑问:“零点前能到吗?”   说实在的,她对酒吧没兴趣,对乐队也没兴趣,但向博和架子鼓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后,产生了奇怪的化学反应:好怪,看一眼。   有了二姐打掩护,商明宝光明正大出门,直奔下城这间21N而来。   门口大排长队,透过通往地下室的通道,隐约可以听到里面的演出动静。   商明宝找到刚好拿到入场券的两人,给了他们一人五千美金,希望他们可以换她进去。   保安侧目,在商明宝递给他两百小费时,他点了点头,祝她今夜愉快。   一进酒吧,就被现场演奏出的音浪温柔包裹。   一首经典的英摇已经演出至半,场中人轻轻地和,暖橘色的灯光像黄昏海。   “Tender is night lying by your side   Tender is the touch of someone that you love too much”   商明卓一眼认出了舞台上的向斐然。   他正常演出时是不戴口罩的,这首歌鼓点柔缓,他微低着头,脸被镲片挡住大半,偶尔露出来时,好像有自己自成一体的独特气场,心不在焉的,微微走神的,微挑的双眼始终半阖着,跟着旋律晃动的身体姿态慵懒极了。   没有人注意到,歌词唱到某处时,他的嘴唇微微地张合,好像在温柔跟唱。   “oh my baby   oh my baby   oh why   oh mine……”   商明卓两手抄在大衣口袋里,摇了摇头。   百闻不如一见了。   她扭头看向她妹妹,神情柔和下来。   她始终站在那里,没有跟她介绍谁是谁,没有兴奋,也没有跟侍应生走。   她只是等待着,等待着高朋满座的尽兴中,属于她的那束目光越过人潮照向她。 第47章   在快乐面前, 错误是不值一提的。   当底鼓漏了一拍时,没有人注意到。   人们只看到坐在舞台最后永远静默淡定的那个男人,靠一己之力将今晚随时都会崩掉的节奏维持在准确稳定中的男人, 在视线穿过镲片抬起时, 眼神和动作——或者说整个人都顿住了。   捏着鼓棒的手不自觉怔忪,原本该踩锤底鼓的脚尖也定住,迟迟忘了踩下去,像是在怀疑此时此刻世界的真实性。   以为还要再过一周才能再见的人,从他昨晚的梦里出现在了这里, 在迷离昏昧中像一株亭亭玉立的花,只迎向他的目光绽放。   怔神的两秒过后, 向斐然的唇角缓缓抿抬了起来, 视线与她的在观众池上方安静交汇。   商明宝没有冲他招手, 只是歪了歪脸,挽着晚宴包的双手交握在身前, 挖肩式的旗袍下,随着深呼吸的动作而微凹出一片纤细骨感的肩窝。因为锁骨抹了高光的缘故,那里像盛了一汪珠光潋滟的湖水。   “现在可以入座了?”商明卓揶揄她。   两人随着侍应生的引导前往餐区落座, 点了两杯酒和一些小食后,商明宝将十张百元美金压在餐牌间, 告诉他:“帮我送一束花给鼓手,剩下的祝你新年快乐。”   侍应生很难控制住自己的目光和嘴角, 觉得今晚是不是有点太快乐了……什么天降财神。   商明卓一手托着腮, 指尖在脸上点了点:“嗯……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男狐狸。”   被姐姐一调侃,商明宝难免双颊泛红, 故作镇定道:“长得帅只是他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商明卓兴味盎然地看着她,轻轻地“啧”了一声。   “他在这里装哑巴, 你等下别跟他说话。”商明宝提醒道。      商明卓呛了一下:“啊?”   “这样可以不讲话。”商明宝认真解释:“他话不多,能不讲就不讲。”   “对你也不多?”   “……”   多呢。   商明卓抿一抿唇,故意说:“听上去跟他待一起很无聊呢。”   商明宝气呼呼否认道:“才没有。”   “那有意思在哪里?”商明卓身子往前探了探:“问你,向博会讲情话吗?”   商明宝咬了下唇,没回答,但夹着澳白珍珠的耳朵已经红得很厉害。   商明卓挑挑眉:“哦……看来不仅会讲,而且还很会讲。”   商明宝目光央求地瞪她:“二姐……”   商明卓觉得再讲下去她可能要翻脸了,便自顾自笑个不停,识趣地不再讲。   她从小就喜欢逗明宝,因为明宝就像一个可爱的发声玩具,只要你一戳就会有各种有趣的反馈,哭笑恼怒害羞迷茫思考震惊都很直观。明卓在深水湾有自己的实验室,从中学起就喜欢做实验。通常来讲,她不需要观众,但商明宝是个例外。   每次看到姹紫嫣红噼里啪啦滋滋冒烟的化学反应,商明宝都会“哇———”   商明卓在十三岁时就严肃地思考过领诺贝尔奖时的获奖感言:最后要感谢我的小妹babe,因为她各种可爱的反应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魔术师……   也不是没炸过。商明宝脸都给熏黑了,一头毛在静电下竖得跟海胆似的,还在那里既迷茫又星星眼:“哇……猴赛雷啊二姐,babe就是今天的实验结果吗?”   商明卓想到此处,从手机云盘里翻出照片:“哎,你五岁时的海胆照。”   商明宝:“!!!”   “给向博——”   “我现在就一头撞死!”   商明卓扣下手机,笑得肩膀发抖。   一首歌演完,主唱聊天暖场,向斐然拧开矿泉水瓶,一边喝水一边看着他们两个。明卓和明宝长得不像,向斐然以为她是商明宝的什么朋友。   他女朋友今天穿得太夺目,紫色的半身旗袍贴着身体曲线剪裁,一头栗色长直发如绸缎般,被乖乖地抿到耳后,露出那支珍珠耳夹。   向斐然看得出神,没注意到有个侍应生走上了舞台,怀里抱着一大束浓烈鲜花。   他的脚步在向斐然跟前停住了,弯下腰来,将花束献给他,并说:“Felix,有位客人送你花。”   向斐然第一反应是拒绝。以前也常有客人要请他喝一杯或者给他送花,但无一例外都被他谢绝,何况今天商明宝就在台下。   他摆摆手,冲主唱的方向微微抬了下下巴,意思是让侍应生送过去给主唱或吉他手。   “恐怕不行。”侍应生委婉地说。   他也不能告诉向斐然是谁送的,因为那位女士特意叮嘱过保密。   这束花太惹眼,很快成为焦点,加上主唱推波助澜,全场便都开始吹口哨起哄。   向斐然本能看向商明宝,商明宝看上去果然有些气鼓鼓的。   向斐然:“……”   骑虎难下了。他从一旁杂物箱上抄起手机,打了一行字后,接过了侍应生的花,继而走向主唱身边,让他念。   “呃……guys,这小子说……”主唱支着话筒架,先是瞥了他一眼,继而清了清嗓子:“他说谢谢这位陌生人送的花,但是他女朋友就在台下,他希望能平安地度过今天剩下来的几个小时……所以,OKOK,”主唱不念了,接过花,“我来收,我单身。”   台下会意大笑,向斐然把这烫手山芋丢掉后,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地回到了他的架子鼓后,好像那些目光、口哨和打趣笑声与他无关。   商明宝:“……”   商明卓已经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看着商明宝气势汹汹地打字。   她敲击屏幕的架势即使隔着十米也让向斐然感觉到了杀气。他自觉不妙,蹙眉划开WhatsApp。   商明宝:【那是我送的!!!】   一阵剧烈要命的咳嗽让乐队余下四人都扭过了头,众目睽睽之下,向斐然捏扁了矿泉水瓶,接着面无表情放下手机、走到主唱面前、从他怀里拿回花、回到鼓凳坐下。   乐队:“……”   主唱直接开麦调侃:“See,我就说当哑巴很好,你不用解释任何事情,只需要假装刚刚无事发生。”   商明宝伏到了桌子上,两手交叠着,挡着脸和视线。虽然没人知道送花的是她,但她身体里还是止不住地冒热汗,耳廓的通红在珍珠映衬下十分显眼。   演出开始,向斐然一行字打完,斟酌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该发,只好先放下手机。   说实话,他只是觉得刚刚很吵,剥离了语言和笑声的实际意义后,便只是单纯的一阵潮声而已。安静时,他当自己在极地,喧哗时,他当自己在雨中。只需要这样而已。只需要这样,烦恼可以精简掉百分之九十而只看见自己的心。   演出时段太长谁也吃不消,因此十一点时,将会有一段休息时间。   倒数最后一首歌前,向斐然给商明宝发了条信息。   言简意赅的三个字:【来后台】   商明宝看完消息后抿了抿唇,视线自浓密的睫毛中垂下。   商明卓一眼看穿:“他找你了?”   商明宝拘着双手撑在膝盖上,不敢跟二姐对视,小学生似地点头。   商明卓抿起唇角,语调轻扬:“那你还在这里浪费时间?”   真有意思,她起身一走,台上稳了一晚上的鼓声也乱了。   最后一首歌演完,掌声刚起,主唱还在摘吉他,身后的鼓手就已经没了人影。   跟着一同消失的还有那束花。   商明宝已经提前到了。在侍应生的带领下,穿过安静的、不被人关注的通道,在后台休息室门口等着。   听到前场音乐声停时,心跳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峰。   音浪的余韵还震着鼓膜,她却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氤氲的暖气里,染上她呼吸的潮湿。   她的呼吸就是她心里的读秒,还没到第十秒时,低垂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黑白配色的vans鞋面。   过了两秒,穿着这双鞋的左脚不客气地逼进了她的两只长靴之间,将她压上门板。   是哑巴的话,直接接吻也是说得通的。   向斐然将吻压向她,一边拧开休息室的门,推她入内。   花束太大,随着他进门的动作而擦过门框,徐徐落下几片娇艳花瓣。   花瓣还没来得及落地,门就被向斐然用脚尖踢上了,继而是毫不犹豫的一声反锁。   一边吻,他一边摘下两边耳朵里的黑色降噪耳机。   已经连轴表演了两个小时,他手上控制不好力度——商明宝“嗯”了一声,被他揉疼。   花瓣早就扑簌簌地落了一地。   听到她的哼声,向斐然手上的力度松了下来,改为箍着她的双腿。结实有力的手臂上,青筋如此明显,将她的旗袍压出褶印,也将她的两腿并堵得如此之紧,交叠处硬生生被压出奇怪酸软。   商明宝环着他的脖子,匀出一只手来,将自己送的、此刻却嫌碍事的花束从他怀里拿走,丢掉。   她要向斐然两只手一起抱她。   他空出的那只手干不了好事,隔着旗袍捻开她里面的攀扣,接着便移到了她身前,将带海绵的杯垫推了上去。   力气还是太大,商明宝眼泪花花,彼此追逐着亲了两下后,不得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向斐然被汗水打湿的额发垂在眼前,掩着他近在咫尺的双眼。   他目光很淡,眼神却深。商明宝被他这样一瞬不错地注视着,先投降下来,手掌贴着他的手臂,顺着他的青筋一路下移,与他十指相扣。   向斐然另一手掌心贴着她脸,目光从欲色中恢复清明,失笑一声:“谁准你扔我的花的?”   这是他第一次收别人送的花——刚刚在手机里打好了不知道该不该发的那行字,就是这一句。   上一次收花,大约还是奥赛拿金奖时省台来采访,记者送的,说这样入镜好看。   向斐然看着商明宝片刻,终究没有告诉她。   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如果这也要作为一个“第一次”郑重其事地提出的话,那同等标准下的第一次会很多。将来,他恐怕怀念不过来。   门外响起拍门声时,商明宝正屈膝跪坐在他身上,旗袍的盘扣解开了两颗,露出了本不该曝露在灯光下的玉瓷凝脂。   一只手在更衣柜前的长凳上摸索了一阵,才摸到震得厉害的手机。   聊天群里全在艾特他,给他打问号。   向斐然抽空打了四个字母:【wait】   门外四个:wait?wait几分钟你倒是说啊!   室内暖气充足,商明宝冒了热汗,没有力气一般挂在向斐然怀里,小声问:“隔音好不好?”   “不好。”   商明宝便去捂他的嘴巴,自觉当他从犯:“那你不要说话了。”   向斐然笑了一息,抬高她的腕骨,将唇凑过去:“用这个奏效点。”   他的吻慢了下来,不复开始那样侵略性十足,只是温柔地吮着她的唇珠,与她耳鬓厮磨。   门外安静了,乐队的几个回到了前场,加入到了喝酒的队伍中。   “怎么突然想到过来了?”向斐然一边若有似无地揉着她的耳廓耳垂,一边问。   “想你。”商明宝说,“不舍得放你一个人跨年。”   “再说一遍。”   “嗯?”   向斐然指指耳朵:“听不清。”   商明宝疑惑皱眉:“骗人。”   “真的。”向斐然面不改色,目光毫无折衷地看进她眼里,不见假话痕迹:“敲了三个小时的鼓,耳朵暂时废了。”   他骗她,也不算骗她。打完鼓后听力确实会不好,但刚刚那句话他听得清。   他只是想再听一遍。   商明宝便又说了一遍:“因为想你,不舍得让你一个人跨年。”   向斐然脸上表情未变,商明宝以为他还是没听清,明亮的双眼怔了一下,将唇贴向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想你,想跟你一起跨年。”   她说完停顿一下,真心地关切问:“这次听清了——”   她的声音随着向斐然用力的拥抱戛然而止。   他抱她那么紧,压着她的背、箍着她的腰,脸贴着她的颈窝,像要把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一个人跨年没什么的,是因为有了她,所以才显得格外难捱。   商明宝不再说话。她听力此刻胜过他,听到了他无从隐藏的心跳声从胸腔中有力传出,沉稳、坚实,带动她的一起,逐渐交织成难以分清谁更快的一片。   绵长而灼热的深呼吸中,传来向斐然失控地一句:“今晚别走了。”   明知不可能的,好像只是为了说出口,成全自己此刻的心情。   “不可以的……”商明宝迟疑地、语气很软地拒绝。   向斐然勾起唇角:“知道。待到零点,好吗?”   这算是退而求其次,还是得寸进尺?   是得寸进尺。   在她出现之前,他内心祷告的内容是,是否也许会有奇迹降临,在今年的末尾看到她一秒。正如她时隔三年重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有没有人知道,从相遇到亲吻上她,他只用了五天,和一千一百八十五天的等待。   商明宝点点头:“零点了也不急着走,斐然哥哥,”她认真地说:“我们一起跨年。倒计时的时候,看着我好吗?”   近乎于被她请求爱的感觉,攫取了向斐然的呼吸,捏紧了他的心脏。   被人需要的爱。并非没有用武之地的爱。   时间已经差不多,传来电吉他的扫弦热场声。   向斐然帮她扣好了攀扣,握着她的两手问:“待到凌晨回去,爸爸妈妈不管么?”   商明宝的脸埋在他肩上,瓮声瓮气地说:“不管,今天二姐陪我出来的,他们知道二姐不会乱来。”   向斐然:“……”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二姐?”   “嗯,”商明宝理所当然地回答:“坐我对面的就是,上次跟你提过的,在哈佛。”   向斐然一言不发,反复确认了两遍衣扣没有错位后,握着她的胳膊,将她在身前摆正,目光认真地将她打量三遍。   唇肿了。   眼妆稍晕。   衣服也看得出乱的痕迹。   ……   好极了,初面就是负分。   虽说他不需要终面,但在她家人面前塑造一个良好形象,以此证明她是个眼光靠谱的小姑娘一事,也是他的天职所在。   向斐然揉了下商明宝的唇瓣,笑着问:“怎么办?”   他难得出现这样无奈的样子,但想了一圈,好像没办法补救。   商明宝耳朵也烧着了般,小声说:“没关系,出来了快半个小时,没有人会以为我们只是在聊天的。”   向斐然:“……”   她一安慰,怎么反而更有种罪加一等的感觉?   他最终澄清:“半小时不够,你上次试过了。”   商明宝回到座位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抿了口酒,继而用餐巾擦擦嘴唇。她知道瞒不过二姐的,全套动作都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但商明卓完全没注意到这些细节,而是细眉紧蹙,似乎在深入地思考着一些事情。   商明宝不得不伸出手,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二姐?”   商明卓回过神来:“哦,你回来啦?”抬腕看表:“这么快?”   商明宝:“……半个小时,已经很久了!”   商明卓:“半个小时很久吗?”   商明宝脸色通红,要气哭了:“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商明卓:“约会呀。”   商明宝:“……”   商明卓指节敲敲桌子:“我刚忽然想到了——被向博实验思路启发的——”   “嗯?”商明宝的目光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什么,这么快就已经看了他的文献懂了他的思路并举一反三到自己专业上了吗?这就是博士的世界吗?   “等我老了的时候,碰上不想去的学术会议,我就装老年痴呆。”商明卓一本正经地说。   “……”商明宝终于忍无可忍:“二姐!” 第48章   这一年的跨年倒计时, 在彼此的对视中落下帷幕。   庄严的钟声、浑厚的底鼓与激昂的电吉他声交织出新年的第一声音符,金银彩片在空中爆开,香槟酒带着泡沫从瓶口喷涌, 拥抱、欢呼与接吻填满了此时此刻。   商明宝将这一年的年末一秒与新年的第一秒牢记得这么紧, 看到金片落在向斐然的黑发与肩膀上时,一直目不转睛的双眼轻眨了下。   他像大游行与狂欢节里心不在焉的一个,与周围人的纵情发泄笑闹相比,他庆祝进入新年的方式好安静,但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身上。   商明宝心里的心弦轻轻地动, 在意识过来前,身体已经奔跑向了他。   她冲上舞台, 在众目睽睽下紧紧拥抱住了向斐然。   向斐然捻走头顶金片的动作停了一停, 接着轻缓地回拥住了她。   他的反应冷静极了, 笑了一声,温柔地问:“怎么上来了?不怕姐姐笑话?”   商明宝摇着头:“她可能在下面录像呢。”   向斐然便抬起视线, 越过狂欢混乱的人群,果然看到商明卓举着手机。   他勾了勾唇,更紧地抱住商明宝, 将脸微微偏过垂下,亲了亲她的头发。   要用什么理由才能自然地拿到这段视频?然后存进网盘、邮箱和硬盘中, 足够安全且永久。   新年夜的城市交通一团糟糕,到处都很拥堵。虽然商明宝提议去看最近处的烟花表演, 但显然并赶不上。   最终, 他们从宾利上下车,将车子扔给司机, 步行穿小路前往。也没有人真心赶路,只是慢慢地走着。甚至没有人看导航。   商明宝问:“你认识路吗?”   向斐然指尖夹着烟, 说:“听着烟花声往前走。”   虽然建筑层层叠叠那么高,但听着烟花声往前走,就会抵达。   转过一道街角后,倏尔看到那处夜空被照得很亮,一朵红色的花火升上天空,爆开后,留下粉色烟雾。   这是烟花表演的尾声了,三个人在原地驻足,也懒得往前走了,站在这里远远地看了会儿。因为太远,光比声更快地传递到这儿,像是一场音画不同步的电影。   最后一枚烟花化为冷烬后,他们是局外人,不知表演已结束。等了一会儿,直到确定不会再听到那声尖锐的呼哨后,才知道场内人潮已散。   “好看吗?”向斐然问。   商明宝皱着眉凝神一会儿:“嗯……”   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可是眼睛确实也看到了。那么到底算不算看到了,又到底好不好看呢?   向斐然被她的样子可爱到,抬手将她揽进怀里,垂着脸,自顾自笑个不停。   他没跟商明卓聊很多,彼此之间有一股客气在里头。去吃宵夜时,倒是认真交换了一下彼此学校和课题组的学术氛围,以及纽约与波士顿两地的天气、交通与氛围。   宵夜不菲,开了一瓶日本威士忌,向斐然自觉买单。将商明宝送上车前,他抱着她说了一会话,轻轻地将她收拢在怀里,掌心盖着她圆圆的后脑勺。   商明卓一直在旁边等,也不催。直到要上车走,彼此道别后,向斐然问她要那段零点视频。盘算了很久的借口都没用上,因为几个小时的交流下来,他认为商明卓应当是个跟他同频的人,于是便直接简单地说了。   商明卓自然是说好,记下了他的个人邮箱地址。   坐进车里时,心里掠过模糊的念头。向博为什么不跟明宝要呢?很显然她会发给明宝。   是很久之后,商明卓才领悟到,他不愿再加深一些“向斐然很在乎这段关系”的印象,那样的话,告别的时候也许她会为难。   佛罗里达艳阳四射,海岸线蔚蓝。   商明宝今年的寒假放到4号,之后会上一个短学期,之后的长假便是三月份的春假了。商明卓的时间自主安排度比她高,便跟着她的行程走。   有两个孩子陪在身边,温有宜的心情也变得治愈和舒缓。人在放松和松弛中往往会更细心智慧,一些之前被忽视掉的细节,开始一条一条地钻进温有宜的脑海。   比如……冲锋衣。   再比如,那天半夜回来时,从商明宝手上不翼而飞的伍伯延送的戒指。   温有宜是在遮阳蓬下玩填字游戏时忽然福至心灵的,想到这两点,她放下铅笔和填字游戏本,起身走回庄园。   国内正是凌晨三点,被手机震动吵醒时,商邵第一反应是公司出事了。否则,没有人敢在这个时间打扰他。   看到来电显示是国外固话,他倒是很快反应过来,翻身下床,清醒了两秒后,接起来电。   温有宜先安抚他:“没有要紧事。”   商邵便将心安了回去,听到温有宜提起陈年往事:“babe夏令营发病那一次,是你去处理的,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      “妈咪记不清细节了,你再说一遍。”   商邵日理万机,按理说是不太会记得这件小事的,因为babe从小到大病发的次数真不算少——但他对这一次印象深刻。因为是他送了商明宝回山里,被向联乔询问了爷爷的病况。当时他告诉他,商伯英身体状况有所好转。这之后,他例行出国访问,在途中收到商伯英猝然病危的消息。他没见上爷爷的最后一面,只收到了他留给他的绝笔信。   是商伯英的离世,将这件不比湖心投下石子更小的小事烙印在了商邵的心底。   他娓娓而简略地复述了一遍,重点都在明宝身上,其余诸事略过。   温有宜关心的不是这个:“送她去医院的,联系你的,是谁?叫什么?”   商邵记得这个名字,因为斐然成章——配得上这个名字、人和名如此契合的情况,很少。   商邵匀缓、确凿无疑地回答了温有宜:“是向大使的孙子,向斐然,斐然成章的斐然。”   他不知道,温有宜在电话那端轻轻地敲了下脑袋,似懊恼。   商邵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件事这个人,而且还是半夜三更的急电。温有宜也没有解释,但叮嘱他:“不要跟babe提起。”   佣人刚好准备好了下午茶,温有宜挂了电话,在迎面拂着海风的廊檐下找到了姐妹两个。   温有宜端起茶盏,垂眸啜饮一口,忽而问商明卓:“新的一年了,有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商明卓:“没有。”   “眼光就这么高。”温有宜嗔怒她一句,“整个哈佛都是尖子,就没一个你看得上的?”   “哈佛人是多,博士也不是遍地走,你总不能让我谈个研究生吧。至于身边的博士呢……”商明卓笑道,“实在没几个看得过去的,而且脑子多少都有点病,跟我一样。”   温有宜不置可否:“那就别盯着搞学问的人,试试其他行业的精英才俊。”   商明卓又推拒了几句,温有宜没话了,状似略过了这一篇。吃了块小小的蓝莓塔后,温有宜像是忽然想起来,转向商明宝:“对了,babe上次是不是要给二姐介绍对象?”   商明宝早已忘了,茫然道:“有吗?”   “有呀,”温有宜不疾不徐地提醒她,“上次在伍家遇到的,向斐然?是不是这个名字?”   商明卓噗的一声,将一口冷饮喷了出来。   商明宝:“……”   温有宜抽出一张纸巾,慢悠悠地递了过去,取笑道:“怎么,反应这么激烈,你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商明卓摇头摇得前所未有的乖巧。   “他也是博士,虽说哥大比不上哈佛,但也不错,何况他长得相当好。”温有宜中肯地说。   商明宝张口结舌脑袋一片空白:“妈、妈咪,不行的……”   温有宜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不行?上次说他们两个刚刚好的是你,现在说不行的也是你。”   阴凉与徐徐海风中,商明宝脸色像是被晒伤般的红:“不行就是不行,是你上次自己说的,说他身份特殊……反正都不能有结果,你介绍给二姐干什么?二姐那么忙,哪有时间谈恋爱玩?”   她眼睛抬也不敢抬,只凭着本能将脑子里浆糊般的一团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说完后,轻轻地喘了口,将视线抬起,忐忑而手脚冰凉地等着温有宜的决定。   温有宜看着她,眼神十分柔和。   余下的都不必再试了。   生长在这样的家庭,早熟与天真是并行不悖的两条线,既可以很知世故,又可以很不知世事。她的女儿很懂得为什么向斐然是不可以的,可是她懂得这么早,令温有宜心疼得说不出话。   她笑了笑,放下杯盏:“不介绍就不介绍,瞧你,这么着急上火,显得妈咪要害她一样。”   虽然危机解除,但商明宝一口气根本出不来,心口反而堵得厉害。   温有宜将她的举止反应都看在眼里,却没拆穿。过了会儿,海风中响起她沉静的声音:“只是谈谈恋爱而已,也没什么可不可以的,想谈就谈,经历过的,都是往后回忆的一部份。如果笔直地往命运的目的地走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温柔地对两人笑了笑:“不要学你们大哥的样子,趁年轻,多开心。”   直到飞离美国返回香港的那天,商檠业都还在为商明宝恋爱一事眉头紧锁。   未知的危险性要远胜于不满意的现状。现状在明面,代表可控,比如伍柏延虽不够好,但时间还长,商檠业有的是本事塑造他。但未知就不一样了,他做梦都是商明宝被什么帮派混混带坏的画面!   他甚至开始跟温有宜商量,是否给商明宝高薪聘请一个好学生陪读,二十四小时吃住都在一起的那种。   还是温有宜一句话解救了他:“你放心吧,她交往的人好着呢。”   但多余的,任商檠业如何追问她也不再说了。   她告诉她丈夫,这是一场她自己已设立了期限的恋爱,做父母的不打扰就是最好的帮助。   但私底下,她还是让来思齐去仔细地梳理了向联乔的履历和足迹,并打开了商伯英那些尘封的信件。   她试图为她女儿找出一丝可能性。   ·   开学后的短学期课程不算紧凑,商明宝率先做了两件事,一是让苏菲为她搜寻简历,她需要一个能为她拍摄视频和制作后期、管理帐号的小团队,二则是找Alice和阿佳这两人要回佣金。   她们两个在valeridge买了将近三百万人民币的珠宝,正是商明宝圣诞前帮她们讲解和挑选的。这个消息副店早就告诉她了,但假期宝贵,商明宝不想浪费。   课间。   被商明宝堵住时,阿佳脸色率先一变,倒是Alice热情亲昵:“babe,好久不见,听说你去棕榈滩度假了?不早说呢,我在那里有栋小别墅,早知道就借你住几天了。”   商明宝皮笑肉不笑:“听说,你买了那枚祖母绿。”   Alice一愣,没想到她这么开门见山。   是,她确实心痒难耐,在圣诞后去店里拿下了那枚戒指,阿佳则拿下了那枚紫锂辉石。怕商明宝发现,她们两个都没晒ig上,打算过了这阵风头再说。但整个假期所有场合,她们都戴着这两枚戒指露面。   不得不说,商明宝的眼光很不错,为她们吸足了睛撑足了场面。尤其是Alice,她回家了一趟,被一位富太特意夸了识货——要知道,她之前总明里暗里笑她和她母亲没受过豪门熏陶,眼皮子浅。   但是,买东西还要给第三方一笔服务费,Alice没听过这个规矩,也不打算履行。   商明宝亮出手机,计算器上显示的是计算公式和竹数字:“我给你们打个九折,按两百五十万算,百分之五的提成,那就是十二万五千的佣金,抹个零十二万,”她爽快地说,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谁来打这笔钱?”   Alice拉扯两边唇角:“商明宝,你什么意思?”      “说好的我给你们当顾问,你们给我提成。”商明宝摊出手:“给钱。”      “我的提成,应该在品牌第五大道旗舰店那位sales身上,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Alice疑惑地问,“我只是看得起你,给你个面子帮我拎包而已,你怎么问我要钱呢?”   她又不解地问:“什么陪伴服务呀,这么贵,几个小时要收十二万?”   阿佳跟她对视一眼,扑哧笑出声:“比那些野鸡外围还敢收呢。”   商明宝对她们的嘲讽无动于衷:“当初是你亲口承诺我的,你想赖帐?”   “是啊,我是同意了你,你有证据吗?实话告诉你,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付你钱,你以为你谁啊,没你我就买不到这个戒指了?”Alice点点她心口:“你还是老老实实当廖雨诺那个毒狗的跟班吧。”   “没我,你挑不中这么好的货。何况,”商明宝从口袋里掏出了另一部手机:“我现在有了。”   屏幕上,音频线持续录制。   Alice一愣,正要来抢,商明宝敏捷躲过点击保存:“我开了iCloud的,现在已经到云端了。”   “你他妈——”Alice扬起手,被商明宝截下:“小姐,这里是大学,你不会要跟我玩高中霸凌那一套吧?”   冲突引人瞩目,正是课间,来往的学生都侧目而视。但见是三个亚洲女孩,便不太有人当回事。   商明宝放下手,心平气和地说:“没别的,我只是想拿回我应得的劳务费而已,不要闹得这么奇怪,好吗?Alice姐姐,十二万而已,如果你实在很看不惯我,大不了我们就不做下次生意了,可是十二万对你来说只是洒洒水。对吧?”她看向阿佳,略显无辜地问:“阿佳姐姐?你说呢?Alice姐姐听你的劝。如果你那个紫锂辉石看厌了,想流通,我可以帮你推荐最大方的买家。”   阿佳是个易恼且没有主心骨的,被商明宝一说,便迟疑地拉了拉Alice袖子:“算了吧。”   她心动于她所谓的二手买方,因为紫锂辉石确实不保值。   Alice是名人,认识她的人不在少数,何况她自诩有几十万粉丝,多少是个公众人物。被那些经过的东亚学生打量,她早觉脸上挂不住,被阿佳给了台阶,她狠狠抽回手臂:“要你劝?”   又瞪向商明宝:“卡号给我,我会让人转给你。”   钱入账时,商明宝正跟廖雨诺一块吃饭,看到十二万五千有零有整,她双手握拳:“yes!”   廖雨诺受不了地翻翻白眼:“我是真服你,你是真敢。”   “干嘛啊,光天化日的,她们能拿我怎么样?如果他们赖帐,我都准备调监控找律师了。”   “十二万!不至于!”   “至于。”商明宝抿着箸尖,一手滑动手机屏幕,认真看着苏菲发送给她的数十份简历:“够我发好久的工资呢。对了……”   她抬眸:“Alice ……说你嗑药。”   “我没有。”廖雨诺指天发誓。“我不敢。”   “叶子……”   “不飞了,早就不飞了。”廖雨诺眼也不眨地说,“没意思。”   商明宝点点头:“cheese,你跟她们不一样,否则我也能跟她们做朋友。”   廖雨诺怔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冲她这句话,她忽然眼睛泛酸直想流泪。   商明宝笑起来:“我赚钱了,这顿饭我请。”   当晚,一封未曾指名道姓但指向明确的PDF,流传在了整个纽约中国留学生圈里,包括各种八卦群、课题组群、代写群、二手群、租房群、校友群、老乡群……所有能想到的群组。   PDF里写,前段时间被人拍到来纽约的某曾当红但现已沦为野鸡被软性封杀的男明星,曾有一个秘密女友,她为他所做之事,异彩纷呈,感天动地。 第49章   PDF, 留学圈自己的八卦大舞台。   PDF每天都有,锤渣男,挂出轨, 挂学术不端, 小至谁贪了谁一个二手电饭锅,大至“原来跟我住一起三年的室友是间谍”,炸裂如某某男神原来是个双插头,朴实如谁谁在小组作业光领功不干活,还有性贿赂的, 婚外恋的,导师抢学生女朋友的, 三人行的……随时群发, 随时发布新物种。   这些爆料往往真假掺半或添油加醋, 将两分说成两百分,再在口口相传中越演越烈, 完成一场公开化的窥私狂欢。   寒假刚结束几天,正是沉闷无聊人心散漫之时,这封涉及了国内娱乐明星的劲爆pdf迅速被流传了开。   点开看, 全文没有指名道姓,杜绝了被司法追究的后患, 但所用措辞和相关细节的关联性却很强,圈内人很容易就能锁定到。   内容是说, 纽约大学某假名媛真捞女S姐假借香港某顶级豪门的姓氏, 贩卖信息差似是而非蹭家世蹭背景蹭流量,伪造出自己是千亿名媛来头很大的架势。   但是假的成不了真的, 细心观察她的ig就会发现,她没几件撑场面的硬货, 爱马仕都没晒过几个。   “但是咱也必须承认,来纽约装白富美,没点小富是装不下去的,只是纯粹看不上她似是而非自抬身价那一套而已,只能说,流量是让咱假公主玩明白了,毕竟顶着这姓氏的真公主也不能自降身价出来跟她对峙不是?”   “不过精彩的是,她这套东西还真骗到了冤大头,就是前段时间国内热搜上霸屏好一阵子的某1.5线男影星(现已殉)。”   在接下来的数百字中,这封爆料事无巨细地描述了假公主与男影星的点点滴滴,比如为了与他私会不远万里飞回国、给他送限量球鞋、献身陪他跟资本高层吃饭,“用情之深,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在爆料的最后,爆料人总结为“这个故事全员恶人”,“S姐想靠假豪门身份钓大鱼”,“大鱼两手下注两头吃”,并假惺惺地、极致煽情地渲染了S姐在发现被骗后的痛苦、一蹶不振和堕落自残。   整个PDF没有任何图片和聊天记录,只有文字,但撰写者显然对含沙射影一事轻车熟路,语气很贱,充分调动起了人的看戏本能:“虽然S姐装豪门很low,但对男明星也算一腔真心错付,希望这个be美学的爱情故事可以经典永流传捏(比心)。”   廖雨诺率先看到了这份PDF,看完后忍不住骂了声“傻逼”,转发给了商明宝。   商明宝正在面试摄影师,看他的镜头和剪辑。收到信息,她没太当回事。直到双方就工作形式和薪酬结构聊完后,商明宝才点开了手机。   她第一遍没能看完,因为文字里的恶意凶猛□□,让她感到恶心。   第二遍,商明宝强忍着心头不适,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毫无疑问,这是一封有关她的种种八卦流言的整合版,能写出来的东西,除了是早就被人捕风捉影过的,就是撰稿人无中生有的造谣。   她和钟屏的事当然不是捂得密不透风的,那双可以追溯到买方的限量版签名球鞋就是例子之一,她曾经花了很多时间去追他的行程、粉他、给他代言的品牌真金白银地晒单也是众所皆知的事,乃至于有一次在机场接机,她被大粉镜头扫到的十几秒视频,也曾在粉圈里小范围地热过一阵子。   两件事挨得这么近,容不得商明宝不联想到Alice。她有点啼笑皆非,十二万人民币而已,竟然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廖雨诺随后来了电话:“要不要我帮你扛下来?”   商明宝没懂。   “我主动跳出来说别造谣我咯,”廖雨诺无所谓地说,“香港豪门同姓,我不也是?追星,我不也追?反正我身上爆料这么多,债多了不愁,帮你转一下注意力。”   商明宝在沙发上坐下缓了缓神,,扶住嗡嗡跳的太阳穴:“不用,不用理这么无聊的事。”   “係啊,我知道你沉得住气,不跟跳脚鸡一般见识,但是毕竟现在整个纽约留学圈都在吃这个瓜。”   廖雨诺知她家低调,身份上多有不便,而这些事又很难澄清自证,要是商明宝确实很难过的话,她跳出来集集火也是无所谓的。   商明宝的注意力却在后半句上:“什么叫……整个纽约留学圈?”   “你还以为就我们学校里吃吃瓜啊?假名媛、捞女、明星地下情、双插头,”廖雨诺一个个给她列关键词:“哪个不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我手机里的每个群都在吃瓜。”   商明宝心里惴惴一跳,睁开一直闭着的双眼:“……哥大呢?”她轻声地问。   “当然。”廖雨诺滑了下屏幕:“我朋友都在问我这个pdf主角是谁,认不认识,说好惨,还……”   她顿了一下,看到群里飞快刷屏的聊天记录里闪过了一句:   【建议当事人赶快去医院检查下身体吧哈哈哈】   廖雨诺没念这句,从群了退了出来,跟商明宝说:“你别看群消息了,任何群都别看。”   方随宁也在自己的专业群里看到了这个PDF。   这个料的男主角很好猜,而且因为已经被软封杀了,所以大家聊起来更有些落井下石的肆无忌惮之感。方随宁作为曾经的资深追星党,当然立刻看出了是钟屏。吃完了瓜,她随手转发给向斐然,说:【好惨,babe的房子一塌再塌】   她还记得商明宝十六岁就很喜欢这个明星,虽不是本命,但也很有地位。   向斐然在课题组办公室里点开了这封PDF文件。   他不吃任何瓜,也从不看任何八卦。最开始在群里看到PDF时,还以为是什么要紧文件,紧锁眉头快速扫了一遍后,他就学会了不再点开任何留学群里的文件文档。   今天会点开,纯粹是因为方随宁那句“babe”。   向斐然甚至是抱着“如果商明宝因为这件事心情不好,那他最起码可以陪她聊聊”的心情点开的。   但他的神经远比方随宁纤细敏锐,方随宁看不出的当事人,他看出了。   一字一句地看完后,向斐然关掉文件,起身去接了杯水。   这样。   他心里除了这两个字,再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听着注水声,思路转了几番。   要不要表明他知道了这件事?   如果表明,他至少可以去陪她。   但万一,她不希望他知道这件事呢?   但倘若他这时候装不知情,将来有一天露馅了,她会不会反过来误会?   比如,误会他是全盘信了。   如果事件为真,她会不会认为他不求证的行为是不在乎?   如果事件为假,她会不会认为他的不求证是种默认,对她没有基本的信任?   ……   “向博,水满了。”   耳边传来小心翼翼的提醒声。向斐然回过神来,看到保温杯里的水溢了出来。   他拿起杯子,对林犀说了句“谢谢”。   事情好像比系统树里同一个节点ML、MP、贝叶斯三种算法呈现出三种差距十万八千里的支持率更复杂。   林犀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说:“发生了什么事了吗?你脸色很差,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向斐然反而怔了一下。他脸色很差吗?不可能,他心里明明什么感也都没有。      他冲林犀点了点下巴:“我没事。”   越过她走回办公位前,他脚步停住,问:“今天……有什么八卦吗?”   “嗯?”林犀惊了一下,半笑道:“你是谁啊,快从向博的身体里出去。”   向斐然很细微地勾了下唇:“刚刚看到聊天记录,好像是我表妹喜欢的明星。”   “钟屏。”林犀挑了挑眉:“女主角不知道,假装有钱人太正常了,但真爱被骗这种事,好惨。”   向斐然只觉得心里很隐密地抽了一下,好像是被什么细而锋利的丝线划过。因为痛,他的眉蹙了一下,但还是抿抬唇角对林犀道谢。   他在办公室一如既往地待到了十一点,继而收拾好笔记本电脑。骑车回家前,他给商明宝发了条信息,像往常那样告诉她他下班了。   因为太忙,他很难空出整段的时间陪她,因此晚上的【下班】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一句信号,意思是之后所有的时间都属于她。   商明宝一直没回,向斐然以为是手机设置出了问题,或者震动太轻,他错过了。   他一路停下了五次,以确定商明宝是真的没回他。   回到公寓,西蒙女朋友来了,两人正一起窝在客厅沙发看电影。向斐然打了个招呼,放下背包,从餐吧那边取下威士忌,给自己倒了半杯。   抬起头来,发现西蒙和他女朋友都在看他,目光很奇怪。   向斐然转过身,身体自然地半倚着餐边柜,淡定如常地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没。”西蒙问:“身体不舒服?”   向斐然的神情顿了一下,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后说:“没有。”   “真的没有?”西蒙有点婆妈:“不舒服还是少喝点,早点休息。”   他女朋友亦点点头。   向斐然面无表情:“真的没有。”   西蒙想让他照照镜子,但向斐然放下杯子,回了房间。   西蒙小声问女朋友:“你见过他这样吗?”   女朋友摇摇头。两人一齐回头,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一会儿,既摸不着头绪,也无从开导。西蒙转念一想,以他对向斐然的了解,他应该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向斐然打开电脑,拉开椅子坐下后,他没有立刻给电脑解锁,而是将那封PDF从头到尾再次看了一遍,逐字逐句。   他从没有听商明宝提及过这个名字。   钟……屏。   好像才意识到他是个明星,他的资料是公开的。向斐然解锁了电脑,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他的名字。      屏幕里跳出有关他的新闻稿、履历以及图集。   不需要点开就能看得很清晰。   再怎么说,也是曾经当红的明星。向斐然指腹摩挲着鼠标滑轮,迟迟没有滑过下一页。   在心里翻涌了压抑了一晚上的情绪,他此刻知道了。   叫做嫉妒。   那封爆料里的许多事,在这张脸浮现后,有了更具象登对的画面。而所谓的真心错付、深爱、热恋……这些词也有了确切的冲击。   他知道商明宝那几个月状态不好,ig更新很少,没有笑脸,只有酒瓶,而且往往是在三更半夜。   他问过她的,用那个给她讲兰花故事的账号,私信她,问她最近是否不开心。   陌生人而已,商明宝想当然没有回他。   那个对话框直到现在都还是如此,只有孤零零的一行“最近是不是不开心”,后面跟着整页的空白。   向斐然走到窗边,抽了两支烟后,他给商明宝发了条信息,问:【还没忙完?】   这一次,商明宝的电话拨了过来。   有些意外,向斐然心头一震,似没做好准备。缓了一缓后,他右滑屏幕接起。   声音从一开始就很自然,是刚刚那两支烟的功劳。   他指尖夹着刚点燃的第三支烟,寻常地问:“这么晚才忙好?”   商明宝手脚都很冰凉,裹紧了毛毯在身上:“为什么不问我?”   向斐然骤然捏紧了手机,耳廓被压得生疼。   “你看到了,随宁亲手发给你的,为什么不问?”商明宝眨了下眼,一颗眼泪砸进毯子密实的绒毛里。   方随宁吃瓜吃不明白,把文件转发到了她这个当事人这里,还二百五地问她这个女主角是谁。商明宝没有告诉她,方随宁自己调侃起来:连我都吃不明白,我还发给了斐然哥哥,他肯定觉得比他的论文还复杂。   商明宝的问题一点也没有超出向斐然在过去几个小时里做好的预演,但他想好的所有预案在她的声音里通通都失效了。   “因为不重要。”向斐然明确无误地说。   “为什么不重要?”商明宝吞咽了一下:“你不想知道是真的假的么?”   “我知道是假的。”   “如果我说是真的呢?”   向斐然一瞬间收紧了捏在椅背上的手,率先笑了一声,借着这一声,他呵出了短促的一口气——若非如此,他好像暂时忘了该怎么呼吸。   “是真的也没关系。”他勾了勾唇,“你的过去就是你的过去,跟现在无关。”   他只是被明确地告知了,那个夏天若有似无的心动,过去一千多天的思念,都只是他单方面的。   仅此而已。   而且,这一点他也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若非如此,她不会明明被推送了他的名片也没有加他的微信,姿态斩钉截铁地地表明他们后半生绝无可能也绝无兴趣产生交集。   他现在只是更明确了这一点,并且知道了原因——她在那三年里飞蛾扑火地爱着另一个人,没有想起过他。   “babe,”向斐然抿了一口烟,静了一会儿,“如果我能更早地跟你遇到,也许就能让你更快地走出伤心。告诉我,你现在至少比三个月前的你开心,是吗?”   商明宝张着嘴,心脏好像在一瞬间被什么贯穿了。她茫然地喘了两口,几乎就要嚎啕大哭起来,但她找不到声音——她只是用手压着心口,任由眼泪汹涌地划过脸庞,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喉咙连着她的心口一同被堵住了。   向斐然听到她浓重的抽泣声,一时没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她。   “是假的,”商明宝深深吸了口气后,终于能说出句子,“是假的,我没有……我只是……斐然哥哥,我只是……我那个时候就快手术了,我好害怕,我……”   她的思绪和她的眼神一样找不到焦距,像在隧道里找不到出口。   “我……我觉得他很励志,我只是把他当偶像,我没想跟他……我是送了他球鞋,但那是买给我小哥哥的,我记错了他的鞋码因为是限量的所以……那时候我都从没有想过联系他!是他私信我,我……”   他毕竟是她的偶像,她投射了所有美好、勇敢、 坚强的亲手塑造的梦幻神像。   向斐然听出她呼吸的急促,叫了她一声,一字一顿地说:“babe,听我说。”   “你现在身边有没有人?苏菲在吗?”   商明宝只能回给他一声“嗯”。她在卧室,苏菲在旁边的房间。   向斐然放下心来:“不用解释,为什么喜欢,为什么相处,都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一件错事,好吗?不要写检讨。”   “不是——”   “没有什么不是,”向斐然打断她,“你现在去泡个热水澡,不要再想,放下手机好好睡一觉。”   “我不是,我不是跟你解释这些,我是……”   向斐然安静地听着。   “我喜欢你。”商明宝找到了隧道的出口。   她找到了出口,变得坦然、透明、顺畅起来。   “我想说我喜欢你,从十六岁那年,我只是太害怕了,我……”   向斐然无声地笑了一笑,不问真假,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你不信。”商明宝说完了,心里的直觉让她忐忑。   “我信。”向斐然干脆地说。   不问如果喜欢,为什么从始至终没有联系过他。   “真的信吗?”商明宝迟疑地问,把眼泪擦掉。   “真的。”   她又被他催着去泡澡。她真的去了,去之前还跟他聊了好一会,告诉他这个爆料没什么所谓,让他别担心,而他让她早点休息,明天早上精神饱满地去学校。   商明宝挂断电话,泡澡、护肤、睡觉。   三点时,被噩梦惊醒,好像从悬崖上跌落。   被凌晨三点的电话吵醒,向斐然没有任何不耐,接起来温和地问:“睡不着?”   “我做噩梦了。”   “梦到什么了?”   商明宝一张口,就很委屈哽咽:“梦到无论我怎么说,你都不信我喜欢你。”   梦里,她都说得口干舌燥赌咒发誓了,可是向斐然始终冲她微笑,那是一种很温柔但充满距离感的笑,好像在说你随便编,我听着,你想怎么骗都行,我都信,也都不信。   商明宝回忆完,心口的堵塞加倍严峻:“我做噩梦了,我想揍你。”   向斐然安静半晌,深吸一口气,无奈地问:“讲不讲道理了?”   “你不信,你心里肯定都是问题,但是你懒得问。”   如果向斐然现在在她面前,他会把她推回床上,拉下她的眼罩,让她转移注意力别这么敏锐。但他现在不在,只能用言语哄她,告诉她他真的信。   “我非常相信你从十六岁起就很喜欢我。”他字句认真地复述了一遍。   商明宝心里憋得想打一套广播体操:“你好像在讽刺我。”   “……”   他花了十分钟,好说歹说用尽一切方式安抚好了她,让她乖乖挂断电话、上床。   又花了十分钟,让自己冷静,不要去想她是否在后半夜就是会翻来覆去睡不着,明天顶着个黑眼圈去学校,在敌人面前展露出弱者姿态。   十分钟后,他冷静失败,穿衣下楼,叫车。   深夜的士到了上东区,停在商明宝的别墅前,而非每次他们见面的隔壁街区。   登门前,他打了个电话给商明宝。   商明宝果然没睡,接得飞快,听到向斐然问:“苏菲知道你谈恋爱了吗?”   “知道……”   她动不动消失半夜,对着手机傻笑,大晚上打电话一个小时,苏菲又不是笨蛋,笨蛋做不了她的管家。   向斐然挂断电话,深吸一口气,登上台阶,按响门铃。   半夜的铃声很惊悚,佣人悚了一惊,从猫眼里看到是陌生的东方面孔,去请示苏菲。   苏菲在可视电话里看了半天,觉得眼熟,可是一时半会也想不起。   向斐然坦然面对着摄像头,声音平稳淡定:“苏菲,我是向斐然,方随宁的表哥,商明宝的男朋友。三年前夏令营我们在宁市见过,开门。” 第50章   苏菲:“……”   玄关的可视电话中显示出的是一张年轻的男性面庞, 虽然摄像头和灯光的角度都很刁钻,但依然无损于这张脸直观的视觉冲击力。他说他是商明宝的男朋友,苏菲很难质疑, 因为众所周知她家小姐和她妈妈一样, 是个无可救药的颜控。   但深更半夜的,苏菲不可能贸然给他开门。在她思索间,镜头里的男人从衣袋里掏出钱夹,从中抽出两张卡片,自指间交错捻开:“我的驾驶证和ID卡。”   透过屏幕, 苏菲仔细地与他本人的脸对照,继而措辞周到地说:“向先生, 不管你和我家小姐是什么关系, 现在时间已很晚, 如果你们是闹了什么矛盾,我建议明天白天趁彼此清醒再聊。晚安。”   她中止了通话, 但门口的男人也依然没走,而是耐心十足地站着。等待间,他点起一支烟, 对摄像头绅士地比了一下,似乎在告诉苏菲, 他不急。   苏菲摇摇头,想到商明宝今晚一晚上都心神不宁脸色难看的模样, 她咬咬牙, 还是乘电梯上了二楼,敲门:“小姐?”   商明宝应了一声, 听到苏菲语气为难地说:“向先生来了,他想见你。”   话音刚落, 便听到房间内乒乓一阵响,是床头柜的托盘、台灯都被商明宝滚下床的动作带倒。她一边跑一边将脚尖塞进真丝的家居鞋——鞋面太软了,她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前,一边蹭了半天。   房间该死得大呢。      过了好热闹的一阵响动,苏菲还在凝神听着,眼前的门冷不丁被猛然打开,露出商明宝气喘吁吁的脸:“谁?你说谁?”   “向斐然,”苏菲答,“他自称是你男——”   “他是是是。”商明宝一个劲地点头,用一连串“是”句肯定了他的身份,接着旋风般越过苏菲,直愣愣地就往下冲。   “你倒是穿——”   苏菲扶了下额。   怎么可以真空着去见人呢!男朋友也不行的呀!   向斐然一支烟才抽了一半,还没想好怎么跟她聊,便觉怀中蓦地被撞入温柔□□。她香风温热,大片的皮肤裸在外面,又撞得他那么生猛,要不是他站得稳,大概两人都会从台阶上栽倒下去。   是先觉察到了怀里撞进人,接着才看到门在晃悠,而她的管家苏菲面无表情地站着,在她旁边的女佣则一脸吃惊。   向斐然抬臂揽住她,温声问:“怎么不穿件衣服再出来?”   商明宝眼泪都冒出来:“你来干什么?”   “你不是想揍我?”向斐然将烟捻了,双手抱她:“怕你揍不到今晚上睡不好。”   苏菲冲女佣使了眼色,让她退下,只剩自己沉默地、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   她早知五十六街的公寓有男人进出留宿。   也早知商明宝心里有了新的惦记的人,用心程度远超前面那个不值得的人。   此刻见到了,内心的惊涛骇浪淹没了她面部能做出的表情。   怎么会是……十六岁时见过的人呢?要喜欢他,还能有后面那个钟屏的趁虚而入吗?   苏菲只能理解为,这是回头的缘份,是兜兜转转时过境迁了,才将就地发现原来你其实也不错。   她适时出声:“小姐,外面太冷了,让向先生进门再说。”   商明宝憋了一晚上的难受委屈却在此刻决了堤,一边咳嗽一边扑簌簌掉眼泪。   在苏菲目不转睛的注视中,这个深夜的不速之客将她从小看护到大的小姐打横抱起。   for god‘s sake!   这比她看到在教会学校读高中的小女儿被尖沙咀黄毛当着圣母像的面亲吻还要惊悚!   苏菲根本不知道是该先掐人中还是在胸口划十字,但本着职业管家的专业本能和敬业精神,她最终深呼吸,十分、十分用力地微笑道:“向先生,这边请。”   商明宝泪眼朦胧地命令说:“去二楼。”   又对紧跟其后的苏菲说:“你不要来,我们不喝茶,你去睡觉。”   苏菲:“……”   她疯狂使眼色的眼珠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一字一句温柔周到地说:“小姐,夜深了,向先生毕竟初来乍到,不如我先给他安排一间客房,你们可以明天一早聊。”   商明宝却像是全然没接到她的信号,腮上挂着眼泪,干脆果决地一扭头:“不要。”   苏菲:“……”   向斐然觉得自己再不表示一下,这位面相良善的半老太太可能会晕厥在当场,只好对她轻颔了下首:“我聊几句就走。”   他不浪费时间,上了二楼,将商明宝放落了地,“你带路?”   按理,她该带他去起居室的,但商明宝将他带到了一扇挂着蝴蝶结的的房门前。   蝴蝶结下面有一块金属铭牌,上面拓着一行手写体的英文:「babe‘s room」   这是她小时候第一次独立睡卧房时,商伯英亲手给她写的,被她带到了全世界各处的房子。   向斐然怔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低声问:“卧室?”   他的卧室可以让她随便进,但进入她的私域,他却觉心跳加快,有另一层亲密。   商明宝点点头:“卧室,里面也有沙发。”   “这样不好,”向斐然摸了摸她的脑袋:“别让你管家难做。”   商明宝噘了下唇,缓兵之计道:“那你进来,等我穿件衣服。”   把人骗进来后,她又后悔了。   床边一片狼藉,狐毛毯子从床沿垂落了一半在地上,床边的圆毯错位了,茶杯和眼罩散落着,青花瓷的陶瓷台灯也摔倒在地,幸好地毯很厚,没有摔碎。   只要是个智商正常的人,都能看出她刚刚洗下楼有多急。   商明宝垂着脸,自耳垂至颈侧的红泛成一片。   没有一个男人看到这一切后能维持无动于衷。   向斐然几不可察地深呼吸了一下,将门轻轻在背后合上。   咔嗒一声落锁声。   商明宝抬起脸来,听到他说:“不走了,就在这里聊。”   他目光晦沉而温柔地注视着她,似乎所有初次登门的家教礼数和君子之约都在商明宝为他的迫切中败下了阵来。   原来他也会令她方寸大乱。   商明宝不懂他为什么忽然变了主意,单听见他说:“过来,抱一下。”   商明宝走到他那边,安静地跟他抱了一会儿,又仰起头来,跟他索吻。   已经有五天没见面。   他的吻和他的气息一样,有隆冬深夜的冷冽。   商明宝的呼吸跟着一停,递出舌尖给他,勾住他的脖子。睡裙随着他手臂的动作紧贴到身上,勾勒出身体的线条。   难免越吻越烈。   向斐然的手掌自她臀瓣抚下,蓦然用力,将她整个人托抱而起,坐在他手臂上。   他的冲锋衣面料很冷,商明宝抖了一下,指尖捏住拉链:“你衣服好冷。”   不知道苏菲要是看到了她主动脱他衣服的动作,会不会吓得眼前一黑?她比温有宜保守多了,是个虔诚的天主教老太太,坚持认为商明宝的手术顺利有上帝的一份功。   向斐然顺着她的动作脱了外套,里面只着一件纯白色的短袖T。   “穿这么少?”她忍不住问。纽约还在最冷的季节。   “怕你等太久。”向斐然摁着她后颈,吻流连在她脸侧。   “那……又是打车过来的?”她关注的重点很歪。   向斐然失笑:“骑车过来岂不是天亮了?”   “好贵。”   “还出得起。”   商明宝翘了翘嘴角:“付完了车费,还剩多少?”   向斐然认真思考了一下余额,选择了拒绝回答。   两个人明天都有课有事,赖不得床,向斐然决定速战速决,两手握着她纤细腰肢,问:“去哪里聊?”   “床上?”   “……”   商明宝把脸埋他颈窝里:“你就算今晚上在这里过夜,也不会罪加一等,因为现在已经顶格了。”   向斐然点点她额头:“免谈。”   “那你怀里。”她退而求其次。   向斐然眯眼看了她半晌:“你不像是烦得睡不着的样子,我是不是被骗了?”   “才没有。”商明宝嘟嘴,“看到你来才好一点的,刚刚都哭了不是吗?”   最终是在卧室的那张美式沙发上坐下了,商明宝坐在他腿上,将头枕上他肩。   向斐然果然一开口就是正事:“PDF是谁发的,查到了吗?”   商明宝摇摇头:“没去查,源头是匿名email,内容里也没指名道姓,不能告诽谤。”   匿名email这件事是伍柏延告诉她的,他替她查了,说没法追溯,又问她那里面写的是不是真的。   商明宝告诉他是真的,她是伪名媛,装大款。   伍柏延气极:“我是问你跟那个糊逼。”   “你没看里面写的是一二线之间吗?是准影帝,当红,拍电视剧片酬三千万。”商明宝纠正他。   伍柏延嗤笑一声,心里的不爽到了顶峰:“怎么的,你还挺自豪。”   听廖雨诺三言两语说她被个gay 骗了是一回事,实际看到那些她上头发昏的细节又是另一回事。他承认,他不爽得很,打这通电话就是为了听她亲口否认,要是她哭了,他也想好了办法哄。   “我没有自豪,但这是什么丢脸的事吗?”商明宝反而问。   “你行,商明宝。”伍柏延被噎得哑口无言,点点头:“你斐然哥哥没问?”   他不知道,这句话才是商明宝今晚的逆鳞,唯一戳到会痛的地方。   “他不像你,看到什么就信什么。”商明宝嘴硬。   “哦,是吗?”伍柏延冷冷一哂,玩世不恭地说:“我倒觉得,估计他觉得你们两个反正也就是玩玩,没什么好在乎的,你就算之前谈过八个爱过十个,又怎么样呢?是吧。”   耍嘴贱的下场就是被挂电话。   伍柏延的车都开到了门口,又觉得凭什么,没等停稳就又一脚油门走了。他他妈就是滥施好心,上赶着,拿着爱的号码牌也不能这么掉价。   卧室灯光温暖,商明宝看着向斐然,认真地说:“pdf写什么我不在乎,明天我也不怕去学校。我只在乎你看到了怎么想。”   这个话如果是别人说,便显得像是不走真心的一句轻哄,可是她倒映着灯辉的眸光如此澄澈明亮——她拥有一双不会说谎的眼睛。   怎么想?   向斐然勾了勾唇:“他长得还可以。”   “你出道肯定比他红。”商明宝斩钉截铁地说。   “什么?”向斐然失笑了一下,搞不懂她的招数,“你不会觉得这句话会起什么效果吧?”   “有效果啊,”商明宝仰起下巴,有些耍赖地说:“你笑了不是吗?”   “谢谢,但我志不在此。”   “他真人比不上你,你看到的照片都是大浓妆大光圈,他皮肤很差的,也没什么气质,也没你高。”商明宝无比认真地说。   向斐然:“……”   他眯了眯眼,眸底藏了些好整以暇的讥诮:“商明宝,我们分手以后,你是不是也会这么贬低我?”   商明宝愣了一下,扯动嘴角:“不会啊,当然不会,我实事求是的……”   她声音和脸都一起低下去,匆忙地找着话:“聊这么多,我都忘了你为什么来的了。为什么?”   向斐然默契地跟她一起翻过了刚刚那一篇,帮她回忆道:“因为你说你做噩梦了,觉得我不信你一直喜欢我,想打我。”   他搂着她:“人现在在你面前了,想打哪里?”   商明宝都想起来了。   是的,梦里的她无论怎么跟他说喜欢他,他都一副看小朋友撒谎的表情,不信,但懒得拆穿,哄着说只要你说的我都信。   她有些愣愣地看着向斐然一点未变的神色:“斐然哥哥,这个PDF,你一点也不在乎吗?”   “不在乎。”   “你看到时……”商明宝吞咽了一下:“就没想什么,没什么想问的吗?”   “等到合适的机会,会问问你是不是真的。”   合适的机会……商明宝听出来了,如果今晚不是她主动在电话问,他会当作没有这件事发生。   “这里面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商明宝迫不及待地说。   “你电话里说过了。”   “我说过了……我说过了吗?球鞋是送小哥哥的,飞回国是因为小哥哥的电影首映……送资源是跟小哥哥一句话的事……在酒店里被拍到,没有,没有。他是gay……”商明宝皱起眉,“分手后为他自残,不可能,我是难过了几个月,但那是因为——”   向斐然牵住她冰冷的双手,打断她再次凌乱的话语:“你说过了,babe,这些你在电话里都说过了,没关系,就算是真的也没关系。”   不要再一件件地重复哪一件是真,哪一件是假的。   假的不会让他劫后余生,真的却可以再一次摧毁他的废墟。   商明宝咧了下嘴角,目光聚焦回来:“是真的也没关系吗?”   她用比哭还难看的笑问。   “是真的也没关系。”向斐然笃定地说。   “这样。”商明宝跟他对视着,心口的石块垒得那么高,眼眶湿润了,却反而一身轻松地笑起来:“那我不编了,都是真的。”   向斐然的表情只凝了很短的一瞬,什么利刃贯穿了他的身体。   “好。”   他干脆地说,跟刚刚完全一致的口径:“我说过了,没关系,不重要。”   “你怎么这么大方啊,向斐然……”商明宝剧烈地喘了一口,将手从他掌心抽走,“你为什么这么大方?”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了,但很努力地想看清向斐然:“你一定要……这么大方吗?”   是吗,他大方吗?   看到这件事后的六个小时,他一事无成,无法流畅地写完一行完整的命令。   他打开她的ig,回到数个月前,试图找到一丝她那时候也没有那么为别人伤心过的痕迹——哪怕只有一丝,他也会立刻当作全部的真相。   心里反复告诉自己,她只是在他和别人之间选择了别人——她没有选择他,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现在只不过是在这事实上多了一行,那就是她选择过别人。那又怎么样?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不是么?   他早就接受了她对他的兴趣和喜欢都是有限的,所以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难道要他跟别的男人一样,疯狂地吃醋、嫉妒、发疯,失态地像个缺爱的孩子一样反复烦人地向她确认爱意吗?   不可能的。   向另一个人确认爱意这种事,绝不会出现在向斐然的人生里。   有时候,确认爱意是自取其辱。   也有时候,确认爱意是深受宠爱的人撒娇的权利。   比起这两者,向斐然更擅长扮演一个安静的、事少的爱人。如果商明宝的世界是一座秘密花园的话,向斐然会是里面最不需要照料的一株。他会安静地生长在属于自己的这一隅,阳光,水,土壤,都给他最稀薄的就可以,他一样会为她生长的。   在她费劲地编着谎话,让他相信她一早就喜欢他,她深深地爱上另一个人是个意外时,他命令自己信。   他信这件事,正如有人告诉他西边是上帝在管东边是释伽牟尼在管他们以本初子午线为界划东西半球而治。   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也只是为了倾尽所能地告诉她,他信。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才能更好。   “商明宝。”向斐然缓了一缓,捏紧了她的双手,“你先喜欢了别人而不是我这件事,不是错事,不是丢脸的事,更不是对不起我的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看上去比我还难接受。”   他笑了笑,指尖抹过她眼睛,为她带走眼睫上若有似无的湿润:“别又哭了,我来是让你睡个好觉,而不是让你哭的。”   他说完如此温柔的一句话后,商明宝的眼眶终于再难积蓄这么多的眼泪,只好任由它们争先恐后地滚落下来。      向斐然勾了勾唇。:“我不会生气或伤心,你不用跟我编这些babytalk。这三年你没有联系过我,我早就接受了我们之间只是萍水相逢的事实。有现在,是我赚了,明白吗?”   饥饿许久的人,喝上一口白粥时,绝不会去攀比别人在吃什么盛筵的。   商明宝的嘴唇张了张,气息和讲话都变得断续:“我想联系你的……”   她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我跟随宁要了你的微信,可是我不敢加,我没有忘,Felix07260407,你的微信号,我一直都会背……”   向斐然呼吸一紧,几乎把她的手捏痛。   这个号码里有八个对外人来说毫无关联的数字,如果不是特意记,是记不住的。   他屏着呼吸,喉结滚了一滚,像问一团暧昧不清的梦:“为什么不敢?”   对啊,为什么不敢?   “我……我怕我死掉。”   她说过的,随时会死掉的人没资格谈恋爱,否则真死了,白白害人家留下阴影。   “我怕我死在手术台上。”   商明宝一双眼睛迷茫但专注地看着向斐然,心里的话,如流水,记忆的碎片,如滴滴答答的雨。   “从医院里回家的那天,车子已经开上港珠澳大桥了,我哭着跟大哥说我想吃蓝莓蛋糕。晚上回来,我想见到你。可是你不在,也没有蓝莓蛋糕。如果你在,没有蓝莓蛋糕也没关系。”   “第二天上午,听到你和你爸爸吵架,撞到你抽烟,你凶我。后来在帐篷里,你问我找什么,我找你的烟。下山那天你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以为不小心丢了,其实就在我的口袋里。”   “你给我做人工呼吸时,我可以推开你的,可是我没有。人工呼吸和接吻不一样,可是我想知道你嘴唇的触感。”   眼泪滑过脸颊,濡进她紧抿颤抖的唇缝中。   “你知道为什么你越给我做人工呼吸,我的心率就越糟糕吗?呼吸就越停,手脚都越发烫,意识就越昏?”   她抬起手,目光很轻,指尖亦轻,贴在向斐然的唇瓣上:“259,是我这辈子心跳的巅峰,就在你的嘴唇碰到我的那一刻。”   那场轰隆的山林大雨,倾泻在那时的帐篷,也倾泻在向斐然人生的此时此刻。   有什么坚固的土层、厚厚的腐殖质被永远地冲刷掉了。淋过了这场雨,他的人生再难复还。   他几乎来不及细想就扣紧了商明宝的手腕,凶狠地、毫不迟疑地吻了上去。   是迟到了三年的吻。   商明宝用力地回应他,腕心在他拇指指腹下一阵一阵地发麻,正如她曾经病发时的那样。   是迟到了三年的吻。   她的睡裙凌乱了,粉色的,在他手掌下如蜜桃的衣,被轻而易举地捋下。   商明宝的双眼前所未有的明亮,自下而上地与他对视着:“我不敢联系你,也不敢找随宁……”   他完全失控地吻她,呼吸灼热,心跳发紧,要把今天一晚上的不确定,都在这些强势的触碰和占有中确定回来。   商明宝吟了一声,手被他拉过头顶。虽然呼吸急喘,嘴唇被他吮得嫣红,但仍然字句清晰地说着:“我怕我跟她聊太多……就会忍不住想打听你想见你……”   她这时候说这些,思路不可思议地顺畅,流水一般。   “而且,而且……你那时候喜欢别人……”商明宝控诉,被向斐然咬了一口。   他咬得温柔极了,颗粒垫在齿间,被湿润的津液含裹。   向斐然再次重申:“没有。”   “那时候不知道……”她说着,屈起的膝盖朝外侧被打开。   商明宝两手掌根紧紧压住灼热的双眼,听着糟糕响亮的水声。   完了,完了,完了,他是清醒的。比上次更用力、更技巧、更目的明确百倍。   苏菲不会推门进来的,她确信。至少她会敲门。   她敲门了,笃笃笃,克制的三声。   “小姐,快四点了。”苏菲含蓄地提醒:“明天你需要在八点起来,有一整天的课。”   “没关系,我起得来……”商明宝镇定扬声:“还没聊完……还差一点……!”   还差很多,聊得很激烈,唇舌都没有停过。   “要不要喝一点茶?”   “不用!”商明宝紧紧皱着眉:“你睡吧,苏菲……”   她声音里染上哭腔,苏菲想到她晚上的事,以为向斐然在不遗余力地安慰她。   他确实不遗余力。确定了这位半老太太不会进来后,他进去。   商明宝猝然冷吸一口气。什么花有什么样的甬道,专为适应某种昆虫的口器而生,于是它的蜜便只有那一种特定的蝴蝶或蜜蜂可以采到,这是花朵演化的故事,是花和传粉者协同同谋。   向斐然的手指很厉害,会压标本,会写代码,会画精密细腻的科学画,还很会玩水。   “怎么不说了。”他抬起上半身,拂开商明宝的额发,让她游走在失神边缘的瞳孔回焦,“继续说,我还没信。”   “啊?”商明宝短促地张了下唇,漂亮的眉心紧皱起来,“你不是说你相信吗?”   “现在不信了,”向斐然言简意赅地说:“来,继续说服我。”   商明宝呼吸频率被他弄得很乱:“我现在、我现在没脑子想。”   “那等等。”   他停了,掌根抵着,深入,但不动:“先想。”   商明宝唔地哭了,绞尽脑汁地想:“我拿了你的烟,想你时偷偷抽过一口。”   向斐然眯了眯眼:“怎么不学点好的?”   “你也没来得及教我好的啊,整天神出鬼没爱答不理忽冷忽热把我当小朋友……”   “从没把你当小朋友。”   “你送我的书就是给十岁小朋友看的!”商明宝忍不住控诉。   那本《植物学通信》,她只翻了数页,实在是一看就打瞌睡。她至今记不清花药到底是长在雌蕊还是雄蕊上的。   向斐然勾起唇,目光温柔沉下:“只是想帮公主你补一点基本的常识。”   “不补了不补了……”商明宝轻轻摩挲了一下小腿:“你……”   “我什么?”向斐然明知故问。   “回去了……”商明宝面红耳赤口是心非。   “现在走不了。”   “你不是说聊两句就走?”商明宝鼻音憨软。   “没这个自制力。”他干脆地承认。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承认没自制力,商明宝忽然觉得身体深处酸软得要命。眼神与向斐然的擦过,迟缓地回神,却听向斐然哼笑了一声:“喜欢听这个?”   他垂下眼,目光滚烫,气息温沉,让她的这点涟漪成为失控的波澜,喷了出来。   商明宝是在软绵绵中听到他问后面的内容的。   他说信便连同鬼神都信,不信起来,却是用最聪明的脑子不信。   他问:“做完手术后呢。”   做完手术后呢?   如果做手术前,是怕自己活不下来,所以不敢节外生枝,不想给他留下伤痕,那么,活下来了以后呢?   手术后,她都找不到自己久未登的那个微信号了,却还是深深地记得他的微信号。但她没有加,而是找了一个作风跟他很像的鼓手date。   向斐然笑了笑,目光里的深色波澜一直没消退:“时间过去太久,你忘记我了。”   商明宝摇摇头。   “虽然记得,但是感觉已经不在了。”   商明宝还是摇着头。   “我觉得,”她慢慢地牵着脑子里的那根线:“我觉得……我们没可能,所以我没有联系你。”   “这样。”这么快找到答案,向斐然波澜不惊的脸上泛出一丝笑意,“好,你说服我了。”   他打算带着答案回去。   他已经,很满足了。   “为什么?我跟钟屏也不可能,我为什么敢跟他开始。”商明宝缓缓地将微阖的双眼全然睁开,像是问自己,也像是问向斐然。   向斐然的身体定住。   “为什么知道我们不可能,我就不联系你了?”   有什么答案就要呼之欲出,她却遍寻不到。   商明宝在向斐然怀里坐直身体,在迷蒙又失神的视线里,努力让自己看清向斐然的廓影:“斐然哥哥,你这么聪明,你能不能告诉我。”   为什么?廖雨诺也问过她的。跟所有人都可以很轻松地开始,因为反正结束了也没关系。唯独对他,是深夜输入过一百次烂熟于心的账号名却始终不敢点下好友申请的手。   不是因为怕伤害他。   不是因为怕最后连哥哥都当不成。   不是因为以为他心里有别人。   “因为我特别喜欢你。”   商明宝的呼吸定住了,眼睛也不眨了。   一柄小锤,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心田。有庄严的钟声,在她的人生时刻响起,庆祝她找到答案。风拂过荒漠,吹开细沙,露出被潜意识深埋在沙丘底下的答案。这钟声如此雄浑、辽阔,从心脏的钟塔上敲击而出,传过四肢百骸、血液骨髓、神经细胞,替她宣告给了商明宝这具躯体所有的臣民,宣告给她的43对神经、206块骨头,60万亿个细胞,250万亿根血管。   “因为我太喜欢你了,向斐然。”商明宝念他的全名,抬起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第一眼就叫她难忘的双眼。   “因为我特别喜欢你。”   从一开始,就像小时候想嫁给哆啦A梦那样的,在喜欢你。 第51章   那个清晨, 向斐然慢慢地走回西九十六街。   他清楚地记得,他自下而上地从对角横穿过中央公园,走在冷冽的、湿沉的刚下过下雨的天空下。凌晨五点二十分, 天蒙蒙地亮了, 那是一种静谧的、如画家油画笔触下的蓝,带着沉郁的黑。他一边走,一边与巡逻的警察、空无一人的观光马车擦肩而过,掌了铁的马蹄在柏油路上达达地响。   有十二个晨跑的人在他身边经过,北草坪的枯草上凝结着白霜。   在五点四十三分时, 第一束阳光从城市的东边穿过层层叠叠密集的玻璃大厦而来,刺破暗淡的云层, 在西边结了冰的的池塘上反射出金色的光线。   向斐然站住脚步, 抬眸望, 浓郁的黄金之色占领了他所有的视野。黄金色勾勒城市轮廓与街道,也勾勒他彻夜未眠的脸。那双除了花草屏蔽了生活周遭一切物事图景的双眼, 对这个他生活了三年的巨大都市意兴阑珊的双眼,被缀上了跃动的铄金。   他瞳孔里倒映着纽约的面貌,安静地、专注地看着、听着属于它的一切细节, 靠近街道边轰然的车水马龙,跳动的红绿灯, 响成破折号的喇叭声,急促的911 鸣笛声……纽约, 纽约。   向斐然的意识走得很远, 回神的那一刻,他微怔, 自顾自地笑了一声,在晨曦中呵出一团白色冷雾。   他小跑了起来, 越跑越快。翻过栏杆,穿过街道。   沾了湿气的黑色发梢被初升的旭日重新晒干爽,在跑动的风里往后拂开,露出他少年气的漂亮前额与眉眼。   西蒙和他女朋友都起了,一个在准备早餐,另一个正靠在门边,一边跟男朋友聊天一边描眉。   听到向斐然从外面推门而入的动静,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看钟。   “早晨六点,你从外面跑回来?”   向斐然脸上笑意明显,抬手问候道:“morning。”   西蒙瞟了眼锅里的鸡蛋,一边上上下下地盯着向斐然, “你昨晚上半夜出去了?”   “嗯。”   “然后现在回来?”   “嗯。”   “你睡觉了吗?”   “睡了,四十分钟。”   在商明宝的沙发上睡的。彼此忙完了后,压她在怀,本来只是想再温存几句功夫就走的,但身体里的疲惫违抗了意志,没两分钟就一起睡着了。后来还是苏菲心里过不去那道坎,敲响了门。   向斐然回答完,走进卧室前跟西蒙说:“我的那个要七分熟,谢谢。”   西蒙跟女朋友面面相觑半晌,一歪大拇指:“他有病,他对我有问必答。”   向斐然换好衣服整理好书包出来,他要的七分熟溏心蛋金黄地躺在盘子里,旁边是两片烤好的金黄吐司,金黄的阳光穿过窗户投在餐桌上,留下一片斜方田字格的光格。   一切都是金黄的。   向斐然掏出手机,拍下这每天早上都会出现的一幕,然后分享给尚在睡觉的商明宝。   西蒙双手环胸,来回左右看了他半天,视线快要在他脸上烧出个洞。   向斐然:“怎么?”   “你现在好说话得仿佛我问你银行卡密码你也会告诉我。”   “200802,里面没钱。”   西蒙:“……”   “By the way,这是我跟我喜欢的人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西蒙额角青筋直跳:“谁问你了!”   向斐然拿起叉子,在煎蛋上洒上黑胡椒和海盐粒,淡定而循循善诱道:“你可以继续问我昨天干什么去了。”   西蒙:“昨天干什么去了?”   向斐然欠了欠身:“与你无关。”   西蒙呆滞,一脸匪夷所思地转向女朋友:“他有病,他在逗我?”   女朋友笑倒:“你还没看出来吗,向博谈恋爱了,或者说关系有了重大突破,所以现在心情很好,全世界都是他的,太阳也是为他升起的。”   向斐然抿起唇角,抬眸颔首:“Tracy加10分。”   西蒙女朋友公式化微笑:“虽然你很帅,但我也要提醒你,我叫Tina,Tracy是上一位。”   “……”   用完早餐,西蒙开车送女友去附近的地铁口,向斐然则雷打不动地推出他那台轻巧的碳纤维公路自行车。   道别前,西蒙为他的出行安全牵肠挂肚:“你一晚上没睡,确定行吗?”   向斐然口罩半堆在下巴,将防寒手套的魔术贴在腕口处贴好:“放心,我现在是全世界最舍不得去死的人。”   到了办公室,大脑过于亢奋的状态依然没有改善。   他今天写代码的速度无比流畅,不见任何卡顿,效率比平时更高。至于高效节省下来的时间,向博都用来了……玩手机。   问商明宝起床没。   问商明宝上课听讲困不困。   问商明宝有没有被人欺负。   商明宝回他:   【起床啦,在刷牙】   【吃早饭】   【堵车了!】   【啊啊啊要迟到了】   【呜呼赶上了(奇迹)】   全程文字直播。直播完了才意识到:【你今天早上不忙么?】   向斐然回她:【很空】   商明宝在上下眼皮打架的瞌睡中熬到了课间,立刻接到了向斐然的电话。   他好像是算着的,就等着下课时分。   林犀观察了他一上午,发现他平时每天都要喝两杯咖啡的,但今天只喝了一杯。   话比以往多。   也更和颜悦色。   对于林犀论文初稿上的满屏:   「什么东西?」   「下笔三思」   「?」   「……」   「梦话?」   「做梦时别写论文」   等等让人汗流浃背的批注,他甚至怀疑这是否是他自己亲手写下的,凝眉问:“我上一稿时这么凶?”   林犀:“……”   摇头似拨浪鼓:“不凶不凶不凶……很温柔了!”   听他耐心提要地帮她点出了第二稿的问题后,林犀忍不住问:“向博,昨晚上是有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她还记得他昨晚走之前脸色很差,一晚上都心神不宁的。   向斐然将笔记本推还给她,点了下头:“嗯。”   抬起眼,一侧唇角抿起:“确实。”   林犀呆了一呆。   向斐然是不常笑的人,最起码在整个大课题组里的形象都是如此。他并不是那种刻板严肃一丝不苟的,而只是单纯的没什么大表情。要说严肃,比他严肃的博士生和副教授多了去了,但他们不会像向斐然一样,安静时总会流露出一股心不在焉的神情。   比较起来,真正严肃的人的世界总像是时刻准备着去救火,而向斐然散漫得像在听雨。   林犀能看得出他的高傲,正是自他那些心不在焉的走神时刻流露——   这里没有值得他全神贯注的东西。   当然,毕竟他当年站得那么高,十六岁就站在世界之巅了。   林犀一直保存着他奥赛夺金的合影照,毫无疑问,那时的他鲜衣怒马,目光明亮,唇角也是如此时一样朝一侧抿起,好像对一切都势在必得。   向斐然以前是贴在她剪报里的人,她没想过千山万水远渡重洋,有一天竟会有机会走到他面前,跟他共事。   但林犀从没见他如那张报纸里那样地笑过。大部分时候他都很安静,活得简练而干脆,那些正常人需要维系以汲取温暖的人情、社交、抱团、谈天,他通通都不需要。   过了数周,林犀见到了让向斐然笑的人。   她心里是有直觉的,因此见到了也没有很意外,而是简单地打了个招呼:“Hi,向博有个meetup,我先来接你。”      商明宝礼貌站在办公室门口:“我是不是不方便进去?”   林犀笑道:“不会。”   她领她进去,请她在向斐然的位置上稍坐,介绍道:“这是向博的办公桌和电脑,你在这里稍等一会,他很快回来。”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数人,但她们是用中文交谈的,因此也没有别人来加入。   因为有新的重要文章被接收,向斐然按惯例请客。课题组的人都知道他有了交往对象,又正是周五,便提议让商明宝一起来。   除了西蒙,商明宝还没见过他社交圈里的别人。   倒是被带去过一两次他们乐队的排练室。   排练室很远,在布鲁克林区,因为租金较为便宜,而艺术文化生活却很丰富。听说她要去布鲁克林,苏菲表现出了要昏厥过去的模样。对于苏菲来说,上东区的安全级别是一级,以上东区为圆心,安全级别逐级递减,超过曼岛半径后,红色警报器会滴滴响起。布鲁克林是鲜红色,皇后区是赤红色——意味着绝对禁入。   向斐然要带商明宝去布鲁克林约会,听在苏菲耳朵里就跟尖沙咀黄毛和她小女儿说喂别念书了跟我一起去KTV看场子一样惊悚。   在苏菲的强烈要求下,商明宝不得不带了两个保镖一起,让他们离得远远的。   没有人告诉过她布鲁克林这么好玩。   她对布鲁克林的地图探索是循序渐进的,第一次先去了威廉斯堡,那里有数不清的餐吧酒吧,遍地都是音乐家、艺术家、作家和各种各样的文化从业者。   后来,他们在布鲁克林桥底公园等待日落,或者去绿林公墓散步。由森林与墓地所构成的山丘连绵起伏,有着与中央公园截然不同的松弛感。那天,向斐然带回给公寓doorman的叶子标本是由商明宝亲自挑选的。   乐队的排练室杂乱得很,黑色电线缠绕一团,稍不留神就会绊倒,只有架子鼓四周是一片清爽的空地,好像自带结界。   长时间看向斐然装哑巴,是一件忍笑很辛苦的事。向斐然也装得很辛苦,以往是轻松之举,但他现在需要克制住跟商明宝说情话的本能。   商明宝初来乍到,其余几个成员总逗她,故意说:“别看felix很正经,其实来者不拒,像你这样的小姑娘,我们过去半年见过不下十个。”   向斐然全程面无表情,不爽,但也没嘴反驳。   听到商明宝装失望地说:“啊是吗?原来你是这样的人……”,他目光瞥向她,意味深长而冰冷地挑一挑眉。   在固定用来抽烟的楼梯间找她算账。   “帮着外人一起调侃我?嗯?”他夹着烟的两根手指揉着她的耳垂。   商明宝笑得快喘不上气,躲他,被他按在怀里。她亲一亲就软了,彼此纠缠不清的气息和“下次不敢了”的喘息声被密闭的楼梯间放大。   架子鼓的镲片,向斐然原本用的是乐队上一任鼓手的,直到商明宝送了他土耳其已经退休的大师亲手打造并刻上名字的镲片。   收到这份迟到的圣诞礼物时,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动作很郑重小心,仿佛手里拿的不是金属,而是一磕就碎的黑胶唱片。   收好礼物,他喝着水,像是漫不经心地问:“你给他送过什么礼物?”   商明宝都没反应过来“他”是谁,过了好长一会儿才意识到可能是钟屏。   “嗯……”商明宝认真回忆着,眼波流转,轻启唇,正打算说出几件时,被向斐然打断:“别说了,不重要。”   商明宝认真地看着他眼:“这是我用自己赚的钱买的,那些是用信托买的,不一样。”   对于自己竟能自食其力地买这么昂贵的东西,她都觉得惊讶了。自己亲手赚钱给他送礼,这种满足感如此磅礴而感动,此前从未出现过在她的生命里。   啊,五指毛桃。   商明宝跳到他怀里,仰着脸抱住他:“你是不是吃醋?”   向斐然断然否认:“没有。”   “你肯定是在吃醋。”   “完全没有。”   “你就是在吃醋。”   “……”   商明宝得胜地抬了抬眼神,摇头晃脑地说:“斐然哥哥的反射弧原来这么长,看到PDF时不吃,过了半个月才吃。”   向斐然把她压在窗台上,两手撑在窗沿,不装了:“你还跟他做过什么?”   他把她曾跟别人一起做过的事都重新做了一边。   商明宝有一天上课时突发奇想,将她和向斐然做过的事都列了一遍。   好多页纸。   才三个月而已,为什么就已经是这么长这么长的清单?   等到分手了,她上哪里去找一个陪她把这些记忆都一一覆盖掉的人呢?   那会是很久、很久的一段日子。   因为是第一次见向斐然的同事,商明宝今天穿得端庄成熟了些。开春了,但纽约的雪反而一场接一场,温度迟迟没有回升,商明宝老老实实地套着轻而暖的棕色大衣,头发长了一些,将齐刘海造型改了,变为中分。   林犀给她倒了杯水,还问她要不要吃糖。   商明宝看到她有些不好意思:“你上次问我时,我们确实还没有在交往呢,不是故意骗你。”   林犀回想起来,笑道:“有隐瞒也没关系啊,又没有义务。”   又委婉试探着问:“所以,你们是基于……那条准则在交往吗?”   那条准则指的是不婚主义。   商明宝点点头。   林犀似有讶然,思索了一会,释然笑笑:“其实……向博公开时,我们都以为他的不婚主义是躲避追求的托词。原来不是。”   “他不是那种用主义标榜自己的人,他既然说了,就是认真的。”   林犀纳罕地看了商明宝一眼。她比她大了四岁,自诩为比她成熟睿智,但这一刻她笑着偏垂下了脸:“你说得对,你真的了解他。”   等向斐然回来后,他们组的人便一起去预订的餐厅。   点餐向来是林犀负责的,她对各人的口味及过敏原都记得很熟,问到商明宝时,她点了一份海鲜拼盘和沙拉。   林犀起先没有在意,直到看到商明宝将餐盘里的虾一颗颗地放进向斐然那边。   商明宝爱吃海鲜,但讨厌吃虾。也不是讨厌,而是小时候过于喜欢,吃得太多,长大口味便变了。   海鲜拼盘里的是竹节虾,沙拉里的是玫瑰虾,都不便宜。是斐然哥哥请客,所以不能浪费,刚好让他自己吃掉。   林犀一瞬不错地紧盯着向斐然,捏紧了手中的刀叉。   她不能当众提醒商明宝他对虾过敏,不仅场合不对,身份也不对,但是……他会不会面不改色地吃进去,然后等没人时到处找息斯敏?   幸好的是,她包里一直有。   看到向斐然将虾拨到一边,林犀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了莫名的恍惚。   商明宝也注意到他的动作了,轻声问:“你也不喜欢吃虾?”   “过敏。”   反正是中文,别的人听不懂,林犀原本就知情,向斐然便没收着音量。   商明宝张大唇,眨了眨眼:“我怎么不知道?”   向斐然垂眼看她:“现在知道了。”   商明宝大窘,低声说:“那还给我,我吃……”   向斐然笑了笑:“我给你剥。”   当着组里人的面,他起身去洗干净手,返座后,一边跟同事聊着公事,一边真慢条斯理地给商明宝剥起了虾。   那些博士生和副教授,别说比商明宝大了,比向斐然也大,像长辈。   一想到是一桌严谨认真的学术派在看这一幕,商明宝的脸色不免升温,却又不能表现出什么。   向斐然倒是很淡定的,凑她耳边问:“脸红什么?”   商明宝摇头。   “自己吃?不能喂你。”他挨着她,商量的语气。   “谁要你喂了!”商明宝口干舌燥。   向斐然失笑,用餐巾擦净指尖。   一顿饭边吃边谈,聊了许多。安排了下个月回国后的课题组工作后,他又顺便公布了自己已经提前谈好了哈佛博后站的消息。等他在这边完成博士论文答辩,就会去波士顿度过两年。   这消息算突然却不算意外——   他会往更高处去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一个共识,只是没想到比预想的更早一些。   既然是双重好消息,吃完饭后,便顺理成章去喝一杯。   林犀跟在后面,渐渐地站到了一行人的末尾。   她刚刚找到机会了,跟向斐然开玩笑似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吃下那些虾。”   向斐然揿下水龙头,抽出一张擦手巾。听到问话,他蹙眉,带着些近两个月才出现的温和笑意:“怎么可能。”   “因为你不像是肯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林犀一直记得他每次点餐时的随和,如果不是她细心,他不会跟任何人说自己对什么过敏,而只会不动声色地避开。从知道后,她的包里就一直放了息斯敏,怕有不时之需。   向斐然等着商明宝从洗手间出来,对林犀的说法笑了笑。   “但是,她不是别人。”   他回过眸,是如此自然地说。 第52章   飞机静谧穿过平流层, 舷窗外,积云如山。   空姐刚开始发餐,宽而长的经济舱内, 乘客交谈声嗡嗡鸣,   这是一程飞往宁市的航班,中途将在香港经停两个小时。航班上座率有百分之七八十,粤语、英语和普通话交织混杂,偶有小孩哭闹,被父母轻轻呵斥。   向斐然闭着眼, 耳朵里塞着的静音耳塞为他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动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蓝色西装, 典型的商务差旅风。   刚翻开机上杂志略扫了几眼, 过道便停下一道身影, 中年人将视线自广告内页上抬起,见到眼前面容后, 目光不由得微微一亮。   “你好。”   “有什么指教?”他用词文雅,笑容里带一股受宠若惊的喜悦。   “我是头等舱的,这是我的机票, 我可以和你换五个小时么?”   “……”   对方循循善诱:“你可以用我的餐和酒,还能很舒服地睡一觉。”   身边人解开安全扣起身的动静不小, 向斐然感觉到了,但懒得睁眼。为了赶论文, 他昨晚上通了宵, 现在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也要睡觉。   隔了两秒,身边又响起安全带被扣上的咔哒声。   中年男人还是女人的体感差异巨大, 起初稍显逼仄的空间宽敞了许多,香水味也变了——   向斐然睁开眼, 正看到商明宝轻手轻脚地将一个随身包拉开,从里面拿出眼罩。   “吵醒你了?”商明宝不敢动了,可怜道:“别赶我。”   她跟他乘同一班飞机回去,原本想让苏菲订两张头等舱的,但向斐然这趟是课题考察,有经费报销——只能报经济舱,实报实销。   将近二十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商明宝又想那干脆她也坐经济舱吧。计划一出口,被苏菲和向斐然双重否决。   正常来说,这么长的航班商明宝都是包专机出行,坐什么头等舱已经是退而求其次了。一听她要去经济舱,苏菲扶额,一本正经地说:“你吃不了这个苦的。”   但是苏菲哪管得了登机后的事呢?登机后,商明宝先卸了妆、做了面膜护了肤,换上舒适柔软的拖鞋,暗渡陈仓。   “经济舱好热闹啊。”她说。   向斐然:“……”   他拧开一瓶水递给商明宝:“不嫌气味难闻了?”   商明宝往他那边挪了挪,抱住他的胳膊,脸伏在他肩上的嗅了嗅,继而摇了摇头。   他今天难得没穿冲锋衣,而是一件宽松的圆领套头卫衣,衣料柔软,有淡淡的香味盈满她鼻尖。   向斐然心跳沉稳,呼吸亦沉稳。默了一息,他抚一抚商明宝的眼底:“说真的,我舍不得。”   “我能受得了的。”商明宝认真地说。   向斐然目光凝在她脸上片刻,勾了勾唇:“我说我舍不得放你回去。”   说好了只换五个小时的,但五个小时后商明宝没有回去,那个跟她换座的中年人便也没动弹。   她不舒服,明显感觉到小腿上的静脉曲张,便始终半睡半醒的。可是一想到肩膀上枕着向斐然,她就不敢乱动,而是端正笔直地坐着。   她小小的肩膀也能支撑给他一个安稳睡眠,一想到此,商明宝便觉得身体里有一股自觉、一股使命在。   穿过晨昏线时,舷窗外的黄昏金光刺破云层,粉橘蓝渐变的天空让所有人都忍不住举起相机拍照,只有她是偏过脸去,认真地看着向斐然被金色光芒照亮的侧脸。   他睫毛很长,密实。商明宝很想用指尖拨一拨。但她也想点一点他微翘的鼻尖,或者是自然抿着的唇瓣。   怎么会有人睡觉这么安静?她胡思乱想,弯起手指垫到他鼻息底下。活着呢。   入夜后,客舱灯降到了最低,只有一些乘客的阅读灯亮着。向斐然短暂地醒了过来,就着朦胧昏昧的光线,他的目光定了两秒,将商明宝更近地搂到怀里,隔着头发亲亲她耳朵。   飞行的后半段,换成商明宝枕在他怀里睡。他把她刚刚的心路历程全部都重演了一遍。但商明宝不敢干的事,他干了——他捏住她的下巴,唇瓣吮含着亲了她一会儿。商明宝被亲醒了,迷蒙地“嗯……?”,被他摁回怀里:“梦。”   实在无聊,看完了手机里的文献后,向斐然打开kindle,点开了一本别人推荐给他、据说是写植物学家的书。看了十页,狗屁不通。   从香港转机回宁市,抵达时,已是第二个夜晚。   向斐然的目的地在云南,但他需要回家做一些出野外的准备,顺便看一看向联乔。   商明宝在山脚定了酒店,向斐然打了车,先送她回去。商明宝以前都没注意过路途远近,今天一看计价表,两百六十多!瞳孔地震!   向斐然下了车,绕到后备箱取行李,放上礼宾车后,一扭头,见商明宝一本正经地按计算器,他失笑:“你干什么?”   “地铁多少钱?”   “九块。”   “什么?!”商明宝两手捧脸,震惊失色,“早知道坐地铁好了!”   向斐然叹了一声,觉得有必要纠正她一些误区:“我打得起车。”   礼宾在一旁默默听了半晌,低头看胸口铭牌……嗯……没记错的话他们的房间均价是三千一晚。   房间是苏菲定的,办好入住后,向斐然送她上楼。   行政套,两张床,苏菲的潜台词一目了然。但向斐然没进去,在门口跟商明宝道别:“早点睡,明天下午见。”   他们买了明天傍晚的机票飞昆明,之后再乘高铁进入县城。如果是横向项目,向斐然不会带商明宝,但这趟考察是为了他自己的课题,全程只有他和一名向导,多带一个商明宝也没关系。   商明宝勾着他的手,眼巴巴地望他:“再待五分钟不好吗?”   抬腕看表:“才九点半。”   “三分钟。”她主动降低要求,表现出善解人意的乖巧。   向斐然失笑:“十分钟?时间没那么紧。”   他定了一个只有十分钟的倒计时。门合上时,商明宝依到他怀里,踮脚索吻。   在飞机上时,也偷偷接过几次吻,在熄了灯的客舱中,在一片漆黑的太平洋上空的暴雨中。但那周围毕竟有人,因此谁都吻得很克制,只浅尝辄止地触碰。这克制现在在这私密的套房里成倍反噬了——向斐然一边倾身吻她,一边与她跌跌撞撞地进到卧室。   他抬手关了灯,如此精准,恰好关的是总控。似有声音般,那灯花在眼前一跳,房内陷入全然的黑。商明宝被他压在床上,两只手被他扣着,绵软地抵进雪白床单。   宁市热着呢,三月份,穿半袖的天气了。向斐然还像在纽约一样,手指捻过,轻车熟路地解开她一排纽扣,以为还会有层贴身衣物供他刹车。   殊不知轻薄夏料的双排扣西装下面的,什么也没有。   商明宝面红耳赤地解释:“飞行时间太久了……穿不住。”   她就穿了这件,下面是一条学院风的深蓝色百褶裙,和特别透明的一条黑色丝袜。丝袜已湿了,被他充满占有欲地吻了这么久,很难不起反应。   向斐然沉沉舒出一口气,将她的灰色西服拢回去:“不亲了。”   “哦。”商明宝乖巧地应一声。      向斐然将刚刚自己解开的扣子又一颗颗亲手扣了回去,撑起上身,视线巨高临下地落在商明宝脸庞上半秒,问:“是不是想要?”   商明宝的手抚摸到他手臂,贴着青筋往上,小小声地说:“再亲半分钟。”   闹铃响起来时,她目光已被亲得很涣散,气喘吁吁地说:“坏了。”   咽了一咽:“闹铃坏了。”   “你是不是就定了五分钟?”   向斐然陪她一起颠倒黑白,按下右侧开关键,“嗯”了一声,虎口掌着她的下颌,复又气息凌乱地亲回去。   闹铃第二次响起时,向斐然自觉不妥,逼自己深呼吸数次,亲亲商明宝唇角:“得走了,爷爷还在等我。”   商明宝枕在他手臂上,问:“爷爷还会记得我吗?”   “记得,他记性好,你让人过目难忘。”   他很干脆地讲了出来,不顾听的人死活。      商明宝心里咚的一声跳,问:“你也一直没忘记我吗?”   向斐然像听到了什么冷笑话,过半晌,低声失笑一下,抚一抚她脸:“永远不会忘记。”   说完,他起身下床,将手机里马上要响第三遍的闹钟关掉,继而开上灯。   商明宝送他到门口,目视着他将那个硕大的登山包挂上右肩,揽过她拥了一拥:“晚安。”   要走时,商明宝冲动地勾住了他的手:“如果——”   她看着向斐然:“如果我去看爷爷,他会高兴吗?”   向斐然点了下头,目光和即将离去的脚步都很匆匆:“他会的。”   匆匆的目光停住了,继而回到她脸上,一言不发。   商明宝与他对视着,两秒后,忽然觉得自责和难为情:“对不起,我越界了。”   向斐然重又将她揽到怀里,左手臂弯轻轻拢着她的脑袋:“没有这回事,怎么会越界?只是……”   他一时也没想好只是什么。   “只是分手了,爷爷会问?”商明宝试探着,“到时候,反而多找了一件事去解释。”   向斐然匆乱的思绪一停,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对于一定会分手这件事,她好像逐渐变得比他更坦然。   片刻,向斐然顺着她的话勾了勾唇:“你说得对,是这样。”   商明宝心里自顾自难受了一会儿,但面上不显,怕让向斐然看穿了,叫他为难。她轻抽回被他牵着的掌尖:“你走吧,车子该到了。”   但她想抽回的手纹丝不动。她又试图抽了一下,仍没抽出,向斐然捏着,也没怎么用力,但也没松。   商明宝有些疑惑地看他,反而被他的注视弄得一怔。   “跟我回去。”   商明宝声线纤细,颤了一下:“嗯?”   像是很不可思议,不敢信。   向斐然又重复了一遍:“跟我一起回去。”   他的思路还是很乱,并没有理出头绪。但他确定,这就是他今晚上想做的事。   商明宝唇角不可遏制地扬了起来:“就说,我跟你是在飞机上碰到的,然后就顺道来看看他。他会信吗?”   向斐然笑了笑。目光温柔:“也许。”      她没带行李箱,只背上了一个双肩包,包里是必备的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关上门时,她很雀跃且聪慧:“爷爷问我行李呢,我就说我定了酒店,但是爷爷肯定说太晚了就不要跑来跑去了,于是我就可以顺便留宿啦。这样他也不会觉得我们有什么猫腻,对吧?”   她一连串地说着,牵着他的手,快蹦跳起来。   从酒店到向宅,还有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商明宝分不清远近,只觉得山黑黢黢的,葳蕤植物被照成雪白。既分不清远近,便总疑心要到了,于是心便一直提着、悬着,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反复演练着见了向联乔的第一面,要怎么打招呼,怎么假装跟向斐然不熟。   她坐了二十小时飞机的身体绷不住这么紧的弦,车程才过一半,她就靠在向斐然肩膀上睡着了。   梦里,觉得什么隆隆,像听到列车穿过轨道。   那是向斐然的心跳。   他一直牵着商明宝的手,手心温热,有一片失控的潮。天才般的大脑里,根本想不出比商明宝更周全缜密的骗术。   他疯了?   他怎么会放任自己做出这么越陷越深的举动?   惊醒时,向斐然猝然睁开眼——   但已来不及,车已到了楼下。 第53章   车子停稳时, 商明宝也自动地醒了。网约车的挡风玻璃映照着向宅,在黑沉的山中,这一点沉静澄明的灯火使人觉得像做梦。   站在院前迎接的是兰姨和司机, 都是熟面孔, 让商明宝的紧张感瞬间加倍。   向斐然握了握她的手,说了句“别紧张”,继而推开门下车。   兰姨迎上去:“都看着你航班落地呢,想着也没晚点,怎么晚了这么久?你也真是, 不让我们来接你。”   向斐然下了车,掌住车门, 延用了商明宝的说辞:“路上遇到熟人, 耽搁了一会。”   在兰姨疑惑的目光中, 他往旁边让了一步,露出商明宝下车的身影。   “哎呀, 这……”兰姨惊住,“明宝小姐?”   她目光回到了向斐然身上,似乎有点搞不清状况, 也不敢贸然开口。   “等行李时碰到的。”向斐然面不改色地说。   商明宝挥挥手,一一问候:“兰姨, 赵叔叔,好久不见。”   她且紧张呢, 一只手紧紧攥着书包带子。   司机赵叔将向斐然的登山包从后备箱取了出来, 冲她问候一声后,目光深深地看了向斐然一眼, 又将视线投往檐下,提醒道:“向大使在那边等你。”   虽然向联乔退休已久, 但身边助理随从仍延续多年工作时的称呼,后辈们则往往称他一声“老师”。   向联乔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毛毯,微笑地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院落,来到他面前。他没有第一时间开口,那股经年的威严,从他一言不发的笑和注视中渗透出来。   对于他和向斐然之间的暗流,商明宝一无所知,等了半秒,不顾向斐然介绍便硬着打招呼:“向爷爷,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向联乔脸上笑意丝毫不减:“记得,小明宝同学,很高兴看到你长这么大了。”   人在紧张时,总会沉不住气。商明宝咽了一下,迫不及待地解释着:“我们放春假嘛,就刚好在飞机上碰到了,我先认出斐然哥哥的,他还看了半天才认出我呢。”   向联乔笑着:“是你女大十大变,他不敢认。”   商明宝悬着的心随着交谈放了下来,雀跃地说:“本来我说明天再来看您的,但是斐然哥哥说他明天就走了,但是呢,路上又堵车……”   “商明宝。”向斐然叫了她一声,打断她。   “嗯?”她回望过去,努力让自己眼神表现出跟他半生不熟的模样。   向斐然勾了勾唇:“去客厅坐着聊。”   商明宝这才如梦初醒反应过来。进客厅,泡茶的泡茶,端果盘的端果盘,好一阵有条不紊的忙碌。向联乔颇为吃力地移到了沙发上坐下,看着一个坐东边、一个坐西边的两人。   “别坐这么远。”向联乔点点拐杖:“坐一起,省得我眼睛忙不过来。”   于是两人便从沙发两端一起挪到了中间,隔着两拳的距离。   向联乔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很久,像是要在脑子里描摹住他们在一起的模样。   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往年还能自己在院子里走走,现在大部分时间却要助理推着轮椅。虽然医生总说他身体硬朗,但人如残烛,不需风,便会油尽灯枯。走之前,他想过为向斐然穿针引线,为他铺好后路。   他为他物色过很多女孩子,沉静的、高学历的、温柔的……像他母亲,能与他志同道合。按他的打算,他会在未来两年逐步为向斐然铺好所有的人生路,商明宝,是个意外。   怎么看,都是不配的。艳丽的花,沉默的草;宫廷里的牡丹,高山上的冷杉。   向联乔想不通。   听到商明宝关心他身体,向联乔笑笑:“年纪上来了,腿上的老伤压不住,一到春天就疼。这么一说,这个伤倒还有点浪漫气质。”   商明宝跟着笑起来,觉得向联乔既随和,又风趣,十分好相处。她本来有点怕冷场,但向联乔始终没让她为难,徐徐地问着她的学业、近况及身体,又说随宁也在纽约,可以聚聚。   他们聊时,向斐然很沉默,只偶尔搭腔几句,除了少了个方随宁,情形跟三年前别无二致。   茶过两泡,时间转眼便到了十一点。商明宝起身告辞,推说自己已定了酒店,就在山下,行李也都在那边。向联乔没吭声,倒是兰姨热心挽留:“这么晚了,赵叔送你到酒店也该十二点过了,多麻烦?反正房间多的是,就住你之前住过的那间。”   向联乔不置可否,还是那样儒雅地笑着:“让明宝自己决定吧,要下山有车,要留下也方便,你怎么想呢?”   商明宝万万没想到选择权会被扔回到自己这儿,方寸微乱,下意识地看向向斐然。   这在向联乔面前,跟不打自招有什么区别?   “留下吧。”向斐然心里早躺平了,轻描淡写地说,吩咐兰姨:“带明宝去休息。”   等他们一走,向联乔温了一晚上的笑意冷却下来。他不笑时岿然如山,似有黑影倾覆,是可以让全球时政记者都噤声的压迫力。   向斐然与这样的他沉默地对峙着,一言不发。   最终是向联乔先开了口:“收拾好,我在书房等你。”   向斐然没什么好收拾的,他一切从简行李轻便,将登山包扔进房间后,他从中拆出一个纸盒,带着它进了向联乔书房。   “新年礼物。”他把礼物放在会客沙发旁的茶几上。   向联乔脸色不似刚刚难看,语气生硬地问:“什么?”   “骆马毛的毯子。”   骆马毛的舒适和保暖胜过美丽奴和开司米,算是料质中最昂贵的一种。向联乔用惯了好东西,寻常礼物真入不了他眼。向斐然帮他拆开了,很大的一张,正好盖在腿上保护体温。   向联乔被他伺候着,由着他将原来那张开司米的毯子拿走,道:“去了美国几年,也开始华而不实了。”   “明宝帮我挑的。”   向联乔被他一句话堵住了嘴,脸色很难讲。怎么说呢,BBC的记者也没把他噎成过这样。   过了一会,没事找事地说:“马上入夏了,你觉得我像是用得上吗?”   向斐然看他一会儿,摇了摇头,像是对他这个当爷爷的很失望。   向联乔警觉:“你摇什么头?”   “知道的,说你是教科书级别的外交使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养老院里脾气最臭的那个老头。”   向联乔:“……”   向斐然帮他整理好,在扶手椅上坐下,身体前倾,两臂搭在膝盖上,做出悉听尊便的模样:“要骂,还是要问?”   向联乔看他的姿态就知道骂也是多余。他分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一心往南墙上撞去的。   ·   商明宝仍是睡夏令营睡的那一间。兰姨帮她铺好了床,拉开床头一格抽屉:“你那时走得早,有几张画没带走,我都一直没扔呢。”   商明宝从小跟着小哥哥商陆一起学画,但她不如商陆的艺术天赋高,又没那个定力,因此只学了几年便扔在一旁了。基本功是打得很扎实的,但她只在医院里被关禁闭时才会想起涂两笔。   那是很薄的一小沓纸,彩铅涂绘,最初的几幅是明星速写,后面渐渐变成了花草,但画得并没有那么精细,类散文,形散神不散。   商明宝只觉得亲切无比,翻看着,由衷地说:“兰姨,你人真好。”   兰姨笑道:“哪呀,反正房间空着也是空着,我是想万一你以后放假,又过来找随宁玩呢?”   说起随宁,商明宝赶紧嘱咐:“千万别告诉随宁我来过,否则她觉得我瞒着她回国,要跟我生气。”   兰姨不是多嘴的人,也不探究她这理由站不站得住脚,点头应承下来。   商明宝送走了她,料想向斐然跟向联乔很久未见,该有很多话要谈,便没着急联系他,而是先去洗了澡。她没带睡衣在身上,穿的是随宁留在这儿的一身。跟苏菲报完平安,已近十二点。万籁俱寂,她心念一动,推开窗户半扇——   寂静的院子里,烟头红星明灭,向斐然背对她而站,仰头看着院子里的一棵乔木。   不知道那些长辈们睡了没睡。商明宝不敢轻举妄动,两臂交叠着趴在窗台上,拨出电话。   夜风微凉,她问:“在看什么?”   “相思树。”   “……骗人。”   “骗你干什么?豆科,金合欢属,常绿乔木,3-10月是它的开花期,现在天黑了,看不清。”   商明宝听他一本正经的,狐疑踌躇起来:“真的这么巧?”   向斐然掸了掸烟灰,垂下脸,在话筒边低声笑了笑:“怎么,你觉得我是故意的?”   商明宝这时候卖乖了:“那我以为……”   “我是故意的。”   忽而四方皆静,只闻相思树的团簇黄花从枝头扑簌坠落。   这个院子里不仅相思树在开花,夹竹桃也在开,洋蒲桃也在开,蓝花楹也在花季,要说专找明黄色的,那在院子的左上角还有一棵黄槐决明,它或许比这棵相思树更为热烈、明艳。   他是特意站在了这棵相思树下,只等她问相思。   “早点休息。”向斐然转过身,目光随着院子里浓郁的香气浮上楼层,望向他月光下的公主:“晚安。”   商明宝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在听筒边轻轻的:“别锁门。”   她像偷渡的船,乘夜色的风,渡月光的海,停靠在有他的岸。   他的房间里有他鲜明的气息,与纽约的那间不同,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清香。   月光下,商明宝将拖鞋拎在手里,屈膝跪上床,像鱼滑进向斐然怀里。   不说话,假装无事发生,闭起眼就睡。   向斐然从浅浅的睡眠中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将人抱紧了,继而才觉得不可思议。   “商明宝,你胆子是比我大。”   “反正被发现了爷爷要骂的也是你,又不是我。”商明宝很有些可爱地摇头晃脑,“我又不怕输。”   她其实说得很对,她又不怕输,全世界都在她背后,怎么不敢背水一爱?下场爱一回,回去时冠冕长袍,仍是公主。   向斐然勾了勾唇,将她拥得更紧,吻她至意乱情迷,指尖在触到棉垫时愣了一下。   刚刚在酒店时还没有的?   商明宝想起这一桩,咽了一咽,小声交代:“刚刚来的……”   “……”   “我帮你。”她说着就要往下。   向斐然将她提回怀里,冷静地说了一声“痴线”。   商明宝两手抓住他的手,让他的手指碰到自己温热柔软的唇:“用这个。”   向斐然气息明显地屏住了,没说话,将商明宝强势按回怀里,用吻堵住了她这张不知死活很可能祸从口处的嘴。   商明宝也有点吃不准。交往数月,从来都是向斐然伺候她,要她帮忙的时候少之又少,偶尔几次,她手腕不多时便酸了,半途而废,惹向斐然忍得发狠,并起她双腿,压腿缝狠送。她怀着简单的判断,单纯是觉得用嘴的话可能效率更高一点,倒没想过能不能吃下。   她衣服上有香氛的气息,像早先时会用的樟脑丸,想必是兰姨怕方随宁的衣服发霉而放。向斐然与她交吻一会儿,终于受不住,蹙眉问:“你穿的什么?”   商明宝认真地答:“随宁的睡衣。”   “……”   向斐然一字一句:“脱了。”   他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的T恤扔给她。   商明宝乖乖换上了,将随宁的睡衣叠好,放在床尾凳上——她明早还得穿着做样子。   “爷爷看出什么了吗?”躺回去时,她不太确定地问。   “你觉得呢?”   “没有吧,我的表演天衣无缝,而且爷爷看上去也很正常。”   她不谙世事,从没想过要是向联乔的不正常都能被她看穿,那过去四十五年岂不是都白干了?但她的天真让人心底柔软,不忍拆穿。   “兰姨也没看出什么。”商明宝若有所思地回忆着,枕着向斐然的手臂,勾着他的指尖,“赵叔和助理叔叔看上去也很自然。”她分析完毕,松弛下来,总结道:“我们瞒得很好。”   向斐然心里软得不像样了,为她可爱的一本正经,为她完全错误的煞有介事。   能长久在服务在政要家庭里,有哪一个不是人精?从她下车的那一瞬间起,所有人就都知道,她是他的。   他亲商明宝的头发,温柔里有他全然缴械的宠纵:“是你的功劳,你瞒得特别好。”   入睡前,商明宝定了一个五点的闹钟,比兰姨的作息还早。她完全没想到,因为长途飞行太累,她第二天根本起不来,在向斐然听到她闹铃前她就不假思索地掐了,如此重复五次,直到天光云影投中院心。   商明宝是被一阵交谈声吵醒的。窗子遮光帘没拉,只有一层纱帘拢着,阳光将房间涂抹得很亮。身边空荡荡的,不见向斐然身影。她没想太多,从床上翻身起来,去桌边找水喝。   “你房间里的,是谁?”   向微山站在廊下,眯眼看着纱帘后朦胧的人影。虽然套着T恤,但可见身板纤细,长发披肩,无疑是个女人。   他唇角的勾动是一场不动声色的狂喜。   “斐然,”他盯着他始终在脱控的儿子,他最欣赏、最想得到的儿子,缓缓地问:“交了女朋友,怎么不告诉爸爸?” 第54章   商明宝拧开向斐然的保温水杯, 浅浅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听着屋外的声音。   交谈声好像停了?窗子和门都关着,她听不清对话的内容细节, 单只听得到人声。向斐然的背影就在廊下, 令商明宝感到安心。她不敢乱走,拉出椅子,在书桌边乖巧坐下等待。   “你看错了。”向斐然脸色变也未变,淡淡地下逐客令:“说完了的话,请你离开。”   “你难得回国, 不跟爸爸吃一顿饭?”向微山收回目光,阳光刺在他瞳孔, 他微眯起了双眼。   他有三任妻子, 第一任妻子谈说月为他生育了向斐然, 第二任妻子则为他诞下一儿一女,现在的第三任妻子带了一个继子过来, 现如今怀着他们婚后的第一胎,正在美国安养着。   每一任妻子,除了为他生儿育女外, 都给向微山带来了切实的好处。谈说月是书香高门的独女,与她的结合, 为向微山带来了在那个年代难以描述的资源便利,加之谈说月自身的极致优秀和好人缘, 向微山轻易给自己打造出了温文尔雅、神仙眷侣的光环。   第二任妻子, 是典型的商贾之家二代,给了向微山人生第二个重要十年的资金池。在一些敏感事务上, 向微山从不请求向联乔出面,一来向联乔清廉, 未必愿意,二来向微山也很乐意在他面前维持形象以备后续之需,因此这方面,第二任妻子的娘家成为他操盘的手套。   第三任妻子,是比谈说月更耀眼的学术明星。谈说月毕竟淡泊名利,研究的领域在商业上无足轻重,第三任妻子则不同了,她有数项专利是向微山切实需要的,而他的实验室和资金刚好也是这任妻子所需,因此两人算是一拍即合、强强联手。   人过中年,向微山对一切都很满意。因为太过圆满,于是不圆满的那处便显得很碍眼、很刺痛——   他没有一个能够继承他事业的孩子。   第二任妻子的一双子女,抚养权皆在他手上,现如今妹妹在国内念本科,哥哥在美国哈佛读研,成绩一般表现平庸,花钱倒洒脱,秘书月底汇报从没一次低于几十万。   向微山给这个儿子打造了漂亮的学术履历,有一整个顶尖团队带着他。但假的成不了真的,这套履历能骗得了所有外行和投资人,但骗不过学术圈和向微山。一想到自己亲手推出了一个学术混子,向微山就觉得丢脸,连带着“虎父无犬子”这种话都让他觉得刺耳。   至于第三任妻子的继子,向微山还没大方到那个地步。尚在肚子里的那个,不提也罢了,总不能让他把赌注下到七十岁。   阳光刺在向微山的瞳孔里,他深褐色的瞳孔像一个平静的无底洞。看着背光而站的向斐然,那种刺痛和垂涎再度从他的无底洞里攀了上来。   要是,他足够听话就好了。   这是他儿子,继承了他基因、青出于蓝的儿子。他的天赋胜过自己,他为他打造了一个百亿市值的家产,他凭什么不要?   “我还有事要忙。”向斐然抬了抬下巴:“不送。”   他形容冷淡,向微山也不恼,自说自话地与他话闲常:“谈恋爱了,钱够不够花?”   他对向斐然的经济条件了如指掌,更别提他还资助着那十几个山里的学生。要在纽约体面地谈场恋爱,需要很多钱,而向斐然是个连一百块话费都懒得沾他的人。这么多年来,向微山一边看着二儿子每月几十万的账单,一边看着向斐然退给他的几百美金话费,心里不是没有五味杂陈。   向斐然懒得再跟他多话,转过身:“我还要吃早饭,你自便。”   房门被他高大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向微山没窥到,也没打算窥探。合上门,向斐然紧绷的神经略松,走到商明宝的身边:“怎么自己醒了?还以为要等我叫你。”   他指尖捋过商明宝发丝,揉了揉她刚喝过水的唇。   商明宝两手抱着杯子,不敢高声说话,用气声问:“谁啊?”   “我爸。”   商明宝愣了一下:“他八点多就上山来找你?他想你啦?”   向斐然失笑一声,很羡慕她有这样自然而然的思路。爱里长大的小孩。   “不是,”他目光温柔下来,“他来找爷爷的。”   “那他有发现吗?”   “没有。”   商明宝这才松了口气,抱住他腰又起苦恼:“可是现在怎么办?大家都起床了。”   向斐然忍不住地笑,“我帮你出去放风?”   商明宝不住点头。   向斐然弯下腰来,要亲她时被她偏过脸躲掉。她脸红红地嘟囔:“不要,我没刷牙呢……”虽然她刚刚已经喝了很多水了。   “不要紧。”向斐然卡着她的下颌,但手上没用力。   “要紧!”   向斐然微叹一声,只好退而求其次,亲亲她脸颊:“走了。”   他拿起手机出门,坐在走廊上将鞋带系好,抬眼瞥见兰姨,他勾起唇叫了她一声。   他找的理由很烂,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早餐吃什么?”   兰姨刚从餐厅出来,被他一带,只好又跟着他返回房子:“明宝还没起床呢。”   向斐然自然地说:“昨晚上太累了。”   兰姨瞪他。   “什么?”向斐然反应过来,略笑一笑:“昨晚上舟车劳顿,难道不累?”   遇到下面的做事阿姨——这是真不知情的,向斐然递眼神给兰姨,兰姨自有说头,将人支回了餐厅,说客来,需鲜花,命她去布置。   向斐然这才给商明宝发微信,告诉她可以出来了。   商明宝很谨慎,换回了方随宁的睡衣后才溜出来。但是楼梯口和早餐厅是相通的,虽然有屏风作视野隔断,仍会被看到。   向斐然在餐厅里象征性地待了一待便往外走,正巧在楼梯间将她堵住。   “什么时候起来的?”他站定,两手插在灰色运动裤的裤兜里,十分倜傥地站在一束晨光里。   商明宝支支吾吾:“我……下楼看花来着……”   向斐然笑了一笑:“习惯没变?”   商明宝咬着唇,不知道为什么,跟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装不熟,她的脸是熟透了。   向斐然抬抬下巴:“回去换衣服,用完早后我陪你看。”   商明宝脸红得要命了,如蒙大赦般点了点头,扭头就往楼上跑。   兰姨受不了似的摇了摇头。她认识的向斐然可不是这样的,不管是小时候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的那个他,还是十六岁躲在标本室里没日没夜抽烟的他,亦或是后来沉默寡言从不与人多说一句废话的他,都没有过如今这样的笑、这样的眼神,更别提这样陪人做戏的好心情好耐心。      商明宝洗漱完,也没工具画妆,素着脸下楼。   向联乔已用过早餐了,跟向微山在书房里谈事情。他知道向微山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向微山不提,他便也不提,问他对于生物医药市场遇冷一事怎么看。   「微山生命」最炙手可热时,市值一度逼近两百亿大关,但该领域随后突如其来的两年投资寒流,让它市值蒸发了百分之七八十。这是一道令人触目惊心的抛物线,向微山却坐得住、睡得稳。   听到养父问起,他微微一笑:“风向马上要变了,不会太久。”   聊了许久,他起身,走到窗边。向联乔坐着,看不到院中情形,向微山却看得一清二楚。   三月的宁市,山花烂漫,草木郁葱。那株相思树被养护得十分好,向微山可在杂志里深情地说一句:“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商明宝站在树下,伸手接住了一簇明黄色的落花。   “是你种的?还是兰姨种的?”她呵护着这簇落花,惊叹地问。   “我妈妈种的。”   商明宝不说话,眼眸明亮地等着。   向斐然抿了抿唇角:“她去世了。”   早已猜到这个答案的,如今被他亲口承认了,商明宝低下头来,找着话:“阿姨种这棵树……”   “没别的意思。”向斐然淡淡地说,“她喜欢一部电视剧,就叫《相思树》,里面有句台词。”   “什么?”   “‘尽管你什么都没有,但是你有希望。’”   商明宝喃喃念了一遍,问:“那,她的希望是什么?”   商明宝注视着他,听到他的答案:“理想。”   她没想过会听到这个答案,心底深处忽然震了一震。   山中气候温润,春来得早,走得晚,本该在四月盛开的洋蒲桃也在这个月末开了花。它就种在那片生态缸的旁边,花朵是白绿色,雄蕊呈丝状,簇拥着,像颗海胆。风一吹,那些蕊丝缀不住,轻轻落在春池上,像一场的落雨。   向斐然告诉她洋蒲桃的果香是玫瑰味的,五月份是它的果期。   “好不好吃?”商明宝舔舔嘴巴。   兰姨经过,对商明宝道:“明宝小姐五月再来一趟,就知道好不好吃了。”   商明宝立刻从向斐然身边跳开一步,装不熟:“不行不行,那个时候有课。”   兰姨话里有话:“那就以后的五月来,你总不能上一辈子学吧?”   商明宝两只手一块儿摆了摆,一本正经地说:“我只是偶尔碰到斐然哥哥,下次还不一定呢。”   向斐然掏出手机递过去,老神在在言:“既然这么有缘份,不如加个微信。”   商明宝:“……”   看她面红耳赤,向斐然的眼神又那么意味深长,兰姨哪还敢再看热闹,忙找了个理由走了。   商明宝微信号很久没登陆,弄了半天才注册上一个信的,嘴里叨叨咕咕地翻旧帐:“那时候吃饭要加你你不加,还说打电话也是一样……哦,现在怎么要加啦?”   向斐然睨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了实话:“那时候以为你有男朋友,怕自己犯道德错误。”   “……”商明宝目光乱瞟,“你想得美,你以为想犯就有机会犯?”   向斐然垂眼,勾了勾唇,“是你自己说的,从十六岁开始就特、别、喜欢我。”   兰姨一边洒扫庭院侍弄花草,一边不住地回眸瞄他们。人老了就是觉得时间过得快呀,一不留神,几年几年的日子跟溜冰似的,出溜儿一下就从眼底下溜走了。看到他们,兰姨止不住地回想那年那月,那时候的商小姐比现在瘦弱许多,穿什么腰际袖口都显得空荡荡的,跟斐然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对过几眼——   怎么就走到了一起了?   等到商明宝与向斐然转了个方向时,向微山终于看到了她的正脸。   不会错的,那年夏令营的一瞥,他坐在库里南的驾驶座里,而她在院内,瞪大眼睛一脸吃惊地看着她。   向微山一句话也没说,从倚着窗边的姿态中站直身体,推向联乔去阳台晒太阳。这之后半小时,他与向联乔只聊家常,说他在向斐然这个岁数时都已经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安了心,才能更无后顾之忧地去做研究。   他的意思很明确,向联乔岂能听不出来   “爸爸,”向微山为他整理腿上薄毯,垂着眼,“斐然因为我和小月的缘故,有些自我封闭,能帮的,我这个做父亲的一定会帮。他那时少不更事,很多情况不清楚,恨上我我也不怨,但爸爸你是清楚的,我也有我的苦衷。”   他抬起眼,正视着他,一字一句:“何况,要是斐然能回到我身边,由我来照顾,我想您也会更放心,否则,他将来孤家寡人一个,您怎么安心呢?”说完,他戴着第三枚婚戒的手,在向联乔苍老的、静脉浮肿的手上,十分轻缓地拍了拍。   不等老人回答,他起身告辞。   ·   与向联乔一起吃过了一顿正式的午饭后,商明宝装模作样地先行告辞。回到酒店,她要求了两个小时的延迟退房,狠狠补了一觉后打车去机场。   三点多时,她在登机口见到了走过来与她汇合的向斐然。   这人又穿回冲锋衣了,自耳塞垂下的银色耳机线随着脚步晃荡,嘴里咬了个机场饮水处的纸杯,一手揣裤兜,一手在手机上打字。背上的登山包显然是顶格装了满仓,但他走得散漫从容,一路过来十分引人瞩目。   见了商明宝,向斐然冰冷的五官和气质都有了微妙的变化,源自于他眼角眉梢和唇角的丝丝笑意。   向斐然收了手机,将纸杯捏扁扔了,将商明宝整个抱到怀里。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商明宝要被他背上的重量压死了。   “你刚刚干嘛呢?跟谁聊天?”她盘问。   向斐然解开包扔到脚边:“升了个舱。”   “嗯?”   向斐然摸摸她脑袋:“怕你又跑过来跟我挤。”   机上还有空位,他没太犹豫,升到了头等舱。昨晚上商明宝很晚才睡着,因为坐了二十个小时经济舱的腿很酸胀,向斐然帮她捏了很久。   他是专门学过的,出野外很需要这点运动康复科的知识。只能说,他手法独到,力道不留情面,商明宝怕把整座山的人都叫起来,只能一边咬被角一边捶枕头一边在他手底下哼哼唧唧。向斐然又心疼又好笑,还得跟自我作斗争:“别这么挣扎,硬了。”   商明宝转过脸去,眼泪汪汪骂他:“臭混蛋。”   后面几天还得爬山,向斐然可不想她金枝玉叶的腿又水肿一回。   国内的头等舱跟国际航班的服务不可同日而语,胜在稍微宽敞与安静一些。商明宝上了机就睡觉,向斐然开了笔记本写论文,直写到空姐前来进行下降前的安全检查。   商明宝醒过来,看了会儿他的电脑屏幕,迷茫地说:“看不懂。”   交往这么久,她还没了解过向斐然的研究领域呢,下机后,等行李时她便问向斐然要论文。向斐然让她自己挂梯子去谷歌学术上搜。   蹦出来:   《比较基因组分析揭示龙胆科花冠进化路径与形态建成机理》   商明宝:“……?”   《系统发育基因组学揭示龙胆科物种杂交起源与物种分化模式》   商明宝:“?”   《核基因与叶绿体基因异质性暗示龙胆科频繁的杂交起源事件》   “……”   《多组学数据揭示龙胆科物种蜜腺形态多次起源于形态建成的分子机理》   不看了。   商明宝关掉界面,没有意识到刚刚那些论文都发表在生物学领域内的一区。她单知道向斐然很厉害,但具体的厉害一件件摆在她眼前时,她也确实看不懂,正如她看不懂商明卓的那些实验成果一样。   但这些都不妨碍她捏紧双拳说:“好厉害。”   “看不懂也好厉害?”向斐然低头看她,莞尔道。   商明宝用力点头:“可是为什么都是龙胆科?”   向斐然笑了笑:“因为它很漂亮,也很可爱。”   漂亮易得,可爱难寻,像你。   商明宝不懂:“怎么可爱?”   向斐然自背后抱着她,一手从颈前揽过她肩膀,从手机里找出一张照片,“这是灰绿龙胆,漂亮吗?”   这是一簇蓝得很鲜明的花,有点像喇叭花,但似乎比喇叭花华丽。商明宝点点头:“漂亮。”   向斐然亲她耳尖:“晒得到太阳时它才会盛开,天阴时它就自闭,所以,它是一朵会在阴天自闭的花——不可爱吗?”   商明宝认真思考半天,眉心都蹙了起来:“是因为,阴天时它的心情不好?”   向斐然抿着唇哼笑不停,温热的气息落在商明宝耳边,让她忍不住觉得痒。她在他手臂上打了一下:“你骗我?”   “没有。”向斐然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它确实有这样的开合机制,但不是因为心情不好。”   “那是为什么?”   “行李来了,上车再说。”   “……”   商明宝托运了一个二十四寸行李箱,她的登山露营设备也在里面。推着行李出了大厅后,他们打车前往高铁站,数个小时后,她来到了这个她从没来过的边陲县城。   但这并不是行程的终点。   一台别克商务车在高铁站路天停车场等着,出站口等着一个容长红脸的中年人,穿皮夹克牛仔裤,耳朵上贴一个薄薄的棉耳罩。   见了向斐然,他迎上来问候:“向老师,冷吧?”   三月份的云南北境,确实是冷的。这种冷与纽约不同,纽约的冷也是喧嚣的,雪籽里裹着汽车尾气与粉尘,这里却是清澈的冷冽,呼吸里似乎有松柏与杉树栎树的香气。   向斐然点了下头,不算生疏也不算热络的神情:“还可以。”   他与这向导见过几次,在他面前的形象是很年少有为、禁欲正派的。   正要介绍商明宝,向导目光转到她身上,主动问:“这是您的学生?”   他的猜测很合理,因为向斐然之前找他带队都是为了课题考察,那能正大光明跟在他这位老师身边的,除了学生和助理,好像也没别的身份了。   向斐然正想说不是,商明宝却雀跃地、抢先一步地、抿唇明目,矜持地点一点头:“我是向老师的学生,我叫明宝。”   向斐然:“……”   “哦哦,明宝小姐,你看上去这么年轻!”向导被她唬住,热情又敬佩地双手去握她的手。   他接过了向斐然手里的行李箱,先行一步领着路去停车场。   向斐然微挑眉,云淡风轻地说:“好了,babe同学,现在在他面前,你是我学生,我是你老师,帐篷不能睡同一顶了,明天开始自己背吧。”   商明宝:“…………啊???”   向斐然站住,戴着半指手套的指尖点点她不争气的额头:“商明宝,你见过哪个老师睡学生的?” 第55章   别克商务车略有些年头, 车厢内气味虽不至难忍,但也说不上好闻。商明宝上车以后,旋开了保温杯的盖子, 氤氲的热气中, 袅袅出茉莉香片的香气。   向导自我介绍叫扎西,藏族人,三十出头的年纪,但已经有一双儿女。这次考察的地方在国家公园腹地,而扎西的村庄就藏在这一千四百平方公里的深山莽原中。   这里最美的季节是春秋两季, 五六月份山花遍野,九十月份层林尽染, 现在这时节只有枝桠挂冷霜, 天也阴沉, 常飘雪籽。   扎西不知道这位女学生早就看遍了全世界最靓的风景,从后视镜里瞥见她在录像, 自豪地介绍说:“五六月份是最漂亮的,满山的杜鹃,那个紫的!”   书到用时方恨少, 他讲不出“姹紫嫣红”,千百图景归为一句“那个紫的!”   商明宝收起手机, 眼神亮晶晶地问:“真的吗?”   向斐然闻言,勾了勾唇。   扎西很被她的反应鼓舞, 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真的!”   又被鼓舞着跟向斐然搭话:“向博, 我说得没错吧?”   向斐然颔首:“这里分布最多的是密枝杜鹃,五到六月份开紫蓝色或淡紫色花, 顶生伞型总状花序,成片开起来时很壮观。”   商明宝两手交握, 拗着肩,抿唇注目着他:“老师,再多说一点。”   “……”   麻烦。   因为商明宝的缘故,向博被迫讲了一路的话,比上次当纪录片拍摄顾问时讲的话还多。   时间已至傍晚,暮色早已降下,不方便进山,扎西将他们送往中途的那家度假村酒店后,约定了第二天一早六点半来接他们。   商明宝觉得太阳穴有些胀,一跳一跳地疼,但她没有跟向斐然说,觉得是生理期的问题,睡一觉就好了。   虽然他们经常一起过夜,但这是第一次开酒店房间。办理入住时,商明宝还有点不自在,被向斐然牵过手时,掩唇悄声:“向老师,你怎么跟你学生住一间房呀?”   一旁给送行李的礼宾:“……”   哦?   向斐然捏紧了她的掌尖,淡定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因为我师德败坏。”   礼宾:“……”   哦。   商明宝开始挣扎,脸上冒热气,小声说:“你放手……”   礼宾:“……”   哦?   向斐然微挑眉:“怎么?后悔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会放你走的。”   礼宾:“……”   够了!   该死的电梯终于到了,商明宝面红耳赤地从礼宾手里接过行李箱,垂着脸仓促丢下一句:“我自己来谢谢谢谢。”   梯门一合,商明宝羞愤震惊:“你怎么想到那种台词的?!”   而且还说得那么坦然!   向斐然认真思考了一下出处:“方随宁的独角戏。”   这姑娘租了个小剧场上演自己自编自导自演自唱的狗血“新派戏曲”大作,整个台下只坐了向斐然这一个观众——被她用道德亲情以及物理绑架来的。因为剧情和台词过于歹毒,在向斐然有限的文艺作品体验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向斐然是表妹这出戏的唯一受害人,因为租了几天剧场后,方随宁弹尽粮绝,靠当他的背后灵来蹭吃蹭喝。为了保证自己学术环境的纯洁性,向斐然不得不付给她两千美金以让她滚蛋。方随宁一边拿着美金一边吸鼻涕痛陈纽约客审美十宗罪,并坚定了去法国的决心。   商明宝默默听完,一边笑,一边心里却想,随宁只比她年长一岁,却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拼搏的方向,并为此付诸行动。向斐然也是。商陆也是。商明卓也是。   她人生中充满了坚定己念、目标明确的人,而她却还不知道自己想做的事在哪里。难道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学业、谈恋爱、花钱、嫁人么?她的生活当然有许多的快乐、新鲜、享受,可是,难道只是如此么?   只是如此么?   在陌生的边陲小城酒店,这个念头像一道冷冷的闪电,划过了商明宝心里蒙蒙亮的天空。   “斐然哥哥。”进了房间,她叫了向斐然一声。   “怎么?”   “你是从一开始就想要研究植物、研究龙胆科的么?”她像是不经意地问。   “不是。”   “不是么?”商明宝讶异抬眸。   向斐然放下登山包,勾了勾唇:“最开始定的方向是分子生物学,后来因为机缘巧合才开始研究植物分类和演化。”   “是放弃吗?觉得原来的方向太难了?”   向斐然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像是觉得讽刺,最终却又像是释然。   他用温柔的目光承认下来:“也可以这么说。”   太难了。在原本的方向上逃离向微山的能量和掌控,太难。他的时代比他早二十年来临,他的“庇荫”遮天蔽日。   后面几天的住宿条件都很艰苦,今晚是最后一晚五星大床,向斐然勒令她在十点之前关灯入睡。   商明宝原本想泡热水澡,可她血流汩汩只能作罢。冲了个长长的热水澡后,后脑勺的痛感似有减轻,她塞好棉条,又垫了一片卫生巾以防万一。   关了灯以后,房内光源只剩靠窗书桌边的一盏台灯。向斐然冲过澡后,换上了T恤和运动裤,又坐回了桌边,继续写他的龙胆科系统发育框架与分类修订。   昏黄灯光下,他架着轻度近视眼镜的侧脸轮廓很深,吹至半干的额发垂落,掩过了眉梢。   太专注,心无旁骛的,在商明宝的注视中安之若素,仿佛忘了她的存在。   过了一会,敲击键盘的声音停了,向斐然怀里被硬生生塞进一具温香软玉。他手从键盘上离开,转而贴到商明宝腰际和臀侧。   对于打断他工作的罪魁祸首,他注视她一会儿,取下她耳朵里的隔音耳塞,沉静地问:“想要什么?”   深夜万籁俱寂,商明宝被他问得心里一抖。   向斐然隔着那一层棉垫,指尖轻点了点:“你不可以。”   说是这么说,但他眸色很深,仅仅只是被他看着,商明宝的目光就开始慌乱起来。   勾着他脖子低声:“只是想你快点睡觉……”   她底气不足的句子没能说完。向斐然按着她的腰,交睫的距离中,音色温沉:“帮我眼镜摘了。”   商明宝两手轻轻搭在他的镜框上,将它从他笔挺的鼻梁上取下。还没来得及在桌上放稳,就被向斐然欺身吻住。他的手自她睡裙遮盖不住的滑腻腿肤上滑下,蓦地用力,将她打横抱起。   “自己关灯。”他的脚步稍停了一停,命令她。   商明宝摸索着,将开关揿灭,一边回到与他专心致志的吻中,一边被晕头晕脑地扔到床上。   她是不可以,可是生理期很奇怪,让她很想跟他贴贴抱抱。向斐然将她在怀里抱得很紧,一手虎口抵着她的下颌角,迫使她高高仰起头,挺起半身。   商明宝一边耳朵里塞着耳塞,另一边却没塞,于是那些难堪脸红的声响便一半鲜明、一般混沌,像淹在水下。   她不仅是自讨苦吃,也在给向斐然苦吃,摸他的喉结与坚硬的腹肌,为非作歹的手想要继续往下时,被他有些粗暴地钳制住。   “不准。”气息已然很重了,语气却还是清明,透露着一股能掌控欲望的冷然。   商明宝真将手撤开了,温热的唇凑到向斐然耳边:“为什么不准,向博,向老师?”   向斐然的呼吸明显停住,脑子里的弦“铮”的一声,被她刻意放缓的这两声烧断了。   商明宝以为自己得胜,抿起唇得意忘形,想要躺回去时,被向斐然的胳膊从肩后绕过——他禁锢着她,抬起她的上半身,一边命令她的手握紧,一边咬上她。   商明宝脑子里的弦也噌的一下断了。她没想过还能有这种……这种姿势这种玩法。她被折磨得不轻,身体的敏感被撩上高峰,却根本没有释放的出口。   第二天起来手很酸,吃早餐时夹米线的手止不住地抖。   臭混蛋,还告诉她云南的过桥米线好吃,要她试一试。试个鬼!   气死了,商明宝啪地放下筷子:“向斐然!”   向斐然掀眸:“怎么?”   “你不是……”商明宝两手环胸,虽然偌大的自助餐厅只有几桌客人,但她还是压低了声音,拧眉怒问:“你是不是真的学过了?”   向斐然呛了一口咖啡,咳嗽几声后,淡然地说:“学了,看了点文献。”   “what?”   “你要看吗?”   商明宝像烧开了的开水壶,每个毛孔都在呼啸着热气:“不要!”   扎西的车子准时接上了他们。   今天有四个小时的车程,先上高速,接着是省道,从省道进入国家公园后,是无穷无尽的盘山公路,路面狭窄,另一侧即是悬崖,车速提不起来,只能以三十迈速度小心驾驶。   扎西知道向斐然喜静,因此车里没放音乐。   这个季节是这儿的人流淡季,高速上基本没有车辆,透露出一股冷清凋敝的萧瑟之意。扎西扶着方向盘,忍不住从后视镜里打量向斐然。   他猜不透向斐然的年纪,因为他那张脸实在年轻,年轻得可称少年,但那次与国内机构合作的纪录片拍摄任务中,所有人又都称他为“向博”,可见确实是博士无疑。   扎西是初中肄业,在学校里只学了一些中文和算数,博士的世界他理解不了,只觉得有一股本能的肃然起敬。带着对高知人群的景仰去看向斐然,扎西便更觉得他有距离感,话少,不笑,也不寒暄。   扎西平时常接待大城市里来的客户,他们总爱拉着他问家长里短,比如家里有几头牛,每天几点去放牧,平时是不是真的只吃糌粑?当地人一般几岁结婚,多久出一次山……诸如此类的问题。扎西总是回答得很详细,有些问题冒犯了,他也只是好脾气地笑笑。但向博从来不问,所以扎西把服务他当作一种精神上的悠长假期。   不过,这一次的向博,显然跟以往不同。他以前上车就睡觉的,但今天一直睁着眼……在给身边的学生揉手腕。   扎西的视线在后视镜里很扎眼,被向斐然冷然捕捉到后,他讪笑:“向博,你们师生感情真好。”   “她不是我学生。”向斐然终于解释。   扎西一家常当这片山域的向导,而这个国家公园又是植物所出野外的重点目的地之一,师生恋的误会不能让他留下,否则后续会带来麻烦。   扎西恍然大悟,顿时松弛下来:“我就说!她是你老婆,对不对?”   扎西的普通话带有生硬的口音,“老婆”两字被他讲起来,有股煞有介事的可爱。   商明宝心里一跳,眼睛睁得很大,唇张了张,似想否认,可出声慢了下来。   竟迟疑。   “也不是。”一息后,向斐然再次否认。   把扎西弄尴尬了,一个劲地说对不住。   “女朋友。”向斐然将他的措辞和这段关系都归置到正确的轨道上,“她是我女朋友,你普通话不好,女朋友和老婆是两个身份。”   扎西头一次听他给人找台阶,忙顺着下了:“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懂,女朋友是没结婚,老婆是结婚,这回对了!”他粗糙干裂的两手掌心用力摩挲着方向盘,只觉得讪讪而紧张,又不晓得为什么气氛沉闷。   商明宝打破了这股微妙,轻快道:“我看着有那么老吗?我还没到内地的法定结婚年龄呢。”   扎西哈哈笑起来。   向斐然闭上眼睛,像是要休息,眉心蹙,嘴里却吩咐:“放点歌吧,别这么安静。”   扎西的CD都是草原人爱听的歌,欢快,辽阔。在这股奋发昂扬音质混沌的旋律中,商明宝没再看风景,而是安安静静地玩起了手机。   过了两首歌的时间,她的手被向斐然的牵住。向斐然一句话没说,只是牵着她力度渐渐地收紧。   商明宝将半侧脸鼓成包子,又将另半侧脸鼓成包子,鼓了个来回后,她不让人察觉地吸了一口气,依到他身边仰起下巴。   她想问,是不是可以不要那么严格呀,自己心里清楚也不够么?   但话出口,她却是乖乖软软地问:“男朋友,那我现在是不是不用自己背帐篷啦?” 第56章   天色彻底明亮起来后, 别克商务车过了国家公园的收费岗亭。海拔顺着山路一路攀升,至最后一个垭口时,已到了三千九, 昨晚凝的霜敷在植被和砾石岩片流石上, 给人以一种刚下过雪的错觉。   商明宝的话少了许多,向斐然以为她是因为先前的插曲不高兴,沉默地牵着她手好久后,看到指示牌,终于找到话题。   “过了这个垭口后手机就没信号了, 要到村子里才有信号。要不要跟苏菲打个电话?”   商明宝转过脸来,惨白的脸色泛出了青, 一脸痛苦地忍着什么。   向斐然立刻叫停车子的同时将窗户打开, 问:“想吐?”   商明宝不住点头, 忍得眼里都泛出泪花了。   向斐然当机立断:“我扶你下车走一走。”   他弯腰越过她的座位,将车门推开。寒风从悬崖攀上高空, 忽地将商明宝的心口灌得冰凉。脚尖刚落地,她就再难忍耐,不顾一切地推开向斐然跌到路边排水渠, 吐了个昏天暗地。   早上吃的早饭都没来得及消化呢,吐空了后, 肠胃的蠕动却不受控制,逼着她将胃液胆汁也吐了个干净。   纵使是在山间旷野, 这股气味也十分难闻, 被风吹得丝丝缕缕钻入鼻尖,连商明宝自己都受不了, 一瞥余光,却见向斐然鞋尖。   他一直都在?   商明宝心里的崩溃比肠胃的蠕动更为翻江倒海天崩地裂, 却没力气推走他或让他走开,只能蹲在地上,默默地挪转鞋跟,将自己挪到了一片干净的地方。   向斐然:“……”   虽然这时候拍照很不人道,但他还是掏出手机默默拍了一张。   商明宝在新地方又蹲了数分钟后,终于觉得肠道平息了下来。向斐然递给她一瓶拧开口的矿泉水,勒令:“漱口。”   商明宝接过,认认真真地漱了两回。   向斐然又递给她两张湿巾:“擦擦。”   商明宝擦得很用力,将苍白的唇硬是给擦出了一丝血色后,她才抬起头,眼泛泪花求助地说:“好难受,斐然哥哥。”   向斐然心底为她这句话软烂成一片,蹲下身,叹了一声:“晕车怎么不告诉我,最起码可以买晕车药。”   商明宝缓慢地摇着头:“我不晕车的。”   向斐然伸出手去摸她额温,又伸手进她颈间。他指尖冰凉,激得商明宝躲了一下。   “别动。”   商明宝不动了,老老实实地等了会儿后,听见他说:“没发烧。”   “还有哪里难受?”向斐然看着她,“肚子疼不疼?鼻塞么?深呼吸给我看看。”   商明宝挨个回答,最后深呼吸。她气息短促,呼吸频率比原来急,无精打采地说:“脑袋好痛,嗡嗡的,好像蜜蜂打架。”   虽然她没见过蜜蜂打架。   向斐然两手搭着膝,下了定论:“高反了。”      他问过商明宝是否有进高原的经验,商明宝说有,并且适应良好,他便放了心。现在看,是他掉以轻心了。   商明宝心虚道:“昨天晚上太阳穴就有点痛。”   向斐然深出一口气,扶额。不应该放任她洗那么久的澡的。   “斐然哥哥……”商明宝咽了一下:“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最初试探着问是否能跟他一起进山时,得到的答复是不行。但她用了很多理由,什么假期很闲啦,舍不得他啦,想去亲近自然啦,软硬兼施撒娇卖乖,才让向斐然松了口。一路过来,她都自觉降低自己的麻烦度,什么也不挑,有难受也不说。   她的目光藏着怯,让向斐然怔愣。   “没有。”他断然否认了她的愧疚:“你没有给我添麻烦,是我太疏忽。”   他起身返回车里,从登山包中翻出葡萄糖口服液,将瓶口折开,“先把这个喝了。”   他说什么商明宝就做什么。毫无防备地抿了一口后,脸皱成一团:“好甜……”   向斐然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听话。”   商明宝只好眼一闭牙一咬,一鼓作气地喝了。   向斐然从她掌心接过刚刚擦过嘴的湿巾和葡萄糖塑料管,说:“过了这个垭口后高度就会下降,村里的海拔是两千二,你不会有事的。”   商明宝点头。   “但是之后有任何不舒服,都一定要跟我讲,明白?”   商明宝又点头。   向斐然无奈,在她凉凉软软的脸颊上拍了拍:“说话。”   “我不会死吧?”   向斐然像是叹息般地笑了一下,并起的两根手指轻轻抵住她唇:“不会。”   “真的不会?”   “我保证。”   “要是我死了,你要年年来这里给我扫墓。”她冷不丁地说。   她说完这句,便看到向斐然的脸色蓦地一变,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他用力拉着跌进了怀里。   “商明宝,”向斐然语气莫名冰冷严厉,“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把这个字挂在嘴边当作玩笑。”   商明宝愣了一下,用力抬起唇角抿笑,有些尴尬地自我解嘲:“对不起,是以前留下的习惯。”   太想活了,又担心死,于是故意与命运开些不以为意的玩笑,说些负气的扫兴话,唯恐命运看穿了她内心的真实所想而拿捏她。   向斐然坚定地将商明宝的脸压向自己颈窝:“扎西车子里有急救氧气罐,如果我觉得你状态不对,我会给你吸氧。相信我,你怎么来的,我就会带你怎么回去。 ”   商明宝“嗯”了一声,松弛地贴在他怀里。   向斐然捏捏她的手心:“好了,从现在开始别紧张,放松自己。”   商明宝在他耳边轻笑一声:“明明是你比较紧张,我随口开个玩笑而已,你这么凶。”   而且气息还这么冰凉,弄得好像高反了的人是他一样。   向斐然什么也没有多说,牵她回车内,勒令她安静坐着不许乱动,自己则拆了个垃圾袋出来,将那些湿纸巾、塑料管和矿泉水瓶都收了进去,继而翻出一盒万宝路:“抽根烟,有事叫我。”   扎西也站在悬崖口抽烟,灰蒙蒙的天空下,经幡猎猎作响。向斐然走到扎西身边,俯身捡了块石头叠到玛尼堆上。他姿态随意倜傥,商明宝隔着挡风玻璃注视着,猜想他应该常进藏区。   扎西被风吹得勾缩着脖子,见他嘴边的烟没点燃,主动说:“向博,用我的火。”   他一手拢起挡风,一手揿下打火机,将火苗凑着递上去。   向斐然个子很高,扎西一米七几的个头在他面前竟有明显落差。他低下头,偏过脸,由着扎西敬了这支烟,吸了一口点燃后,掌尖在他通红皲裂的手背上拍了拍。   这是个非常江湖气的礼节表达,配上他垂眸的淡然神色及冷酷长相,竟然却也不违和。扎西心里忽地想,原来他不是不懂这些,只是懒得。   对人情世故意兴阑珊之人,一旦表现出些许的和缓,就容易让对方受宠若惊。   扎西果然多了些话,主动关心问:“你妻子怎么样?”   向斐然从嘴角夹下烟,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   扎西告饶,一双纹路很重、惯于与形色江湖人打交道的双眼,看穿了向斐然此时此刻的色厉内荏。他并不是真的生气,也不是真的警告,至于为什么明明没生气却还要摆出这副严肃模样,扎西暂时想不通。   他的笑里有些明知故犯的赖皮意味,伸出粗壮的两根指头:“女朋友三个字,老婆两个字,你不让我用,那就是妻子。或者按我的叫法,阿佳。”   阿佳是他们这一支藏族人对妻子的称谓。   向斐然夹烟的两指隔空点了点他,像是某种警告。   但扎西今天莫名地胆子肥了,得寸进尺起来,“嗳”了一声,“向博,不要这么严格,你喜欢她,她喜欢你,不是阿佳是什么?我在你这个岁数,孩子都两岁了!”   “我25.”向斐然纠正他。   “喔!那四岁了!”   “……”   说笑归说笑,但对于向斐然交代的事,扎西还是认真去做了。趁还有信号,他打了电话,让家里人备上热水热汤,又命妻子去村口唯一一家杂货铺挑一些爽口的水果。   后半程,扎西开得又慢又稳。   向斐然将车窗降了一线,好让车里没那么闷,又严严实实地将商明宝的脑袋用帽子捂好。   商明宝躺在他怀里昏昏欲睡,只觉得路真漫长,阳光周而复始被云层遮挡,又从山脊上冒出来。她不知睡了几觉,略微转醒时,嗅到的是向斐然的气息,便又能放心地再度昏睡过去。   扎西偶尔从后视镜里瞄一眼,发现向斐然的姿势一动未动,从未变过。   抵达村庄时,已是正午时分。   这是一座坐落在山坳处的藏族村落,四面群山环抱,通水通电通网的日子还没过过几年。村口栽果树,冒绿芽,叶片新亮,灰白的水泥路主干道与溪流平行,一直延伸到村庄深处。   车还在行驶中,商明宝先被隆隆的水声吵醒,问:“大下雨了?”   但阳光溢满车厢,早将米白色皮垫晒得发烫。   商明宝茫然,有不知今夕是何年之感。   “没有下雨,是溪流。”扎西笑着从后视镜里抬起一眼,“你看,你脸色好多了,我们这里氧气很足,是天然氧吧!”   商明宝从电子手表上看了眼海拔,果然降到了两千出头,她耳朵里的尖锐爆鸣声消失了,只有后脑勺连着后颈的那一片还在隐隐作痛。   扎西的房子在村庄末尾,一路沿着水泥路下行,看到一群小孩在路中央玩扑克牌。扎西没嘀喇叭,从窗户里冒出个头,手掌拍了下车门,用藏语喊:“喂!回家吃饭了!”   坐回车里时,他解释:“那个穿红衣服的,我小女儿。”   商明宝问:“几岁?”   “八岁。”   比商明宝预想的大。她看向向斐然:“我还以为五岁呢。”   向斐然睨她一眼,口吻凉凉道:“不奇怪,你毕竟是一个能把二十一岁大学生看成四十五岁中年人的人。”   他忽然翻旧账,商明宝苍白的脸色中泛起点红:“是随宁先入为主误导我。”   向斐然眯起眼神:“所以,看到我的第一眼,你完全不觉得中间有什么误会。”   商明宝声音越说越低:“就觉得……这个舅舅……保养挺好的……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商务车终于在路边停稳,向斐然一手拉开车门,日光晃动,他躬身,下车前回眸,丢下一句:“等你好了再跟你算账。”   向博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商明宝对此可太清楚了。   扎西的妻子旺姆在门口相迎,刚刚还在跟小伙伴玩扑克的小女孩已经飞回到了她姆妈身边,被她按在身前一起迎接来客。   旺姆已经准备好了水果、热茶和热汤。汤是牦牛骨熬的,与商明宝认知中的汤相比有些油腻,也略咸,但她还是喝了烫烫的两碗,并认为这比米其林三星的出品更好喝。   “没有买到新鲜水果,”旺姆歉疚地表示,“老板昨天腿出了点毛病,所以没有出去进货。”   她说完,命她的女儿仁央去将果盘端过来,里面是小小的青红果子。   “苹果,自己种的,纯天然。”旺姆说,“你们在城市里吃不到这么干净的。”   其实商明宝自小到大吃的都是所谓的的纯天然无污染食材,有专门此类的供应商为全球富豪解决绿色有机食品需求,富豪们每月向他们支付上百万的服务费,他们则还他们一个美丽的长生梦。   商明宝千挑万选,不知如何下手。这些苹果跟她印象里的不太一样,个儿小,皮糙,上面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的黑色印记,看着脏脏的。   仁央给她挑了一个,递给她:“丑苹果。”   商明宝忙摆手:“不丑不丑。”   “它叫丑苹果。”   “……”   哦。   “洗过的,你吃吧,很甜的。”旺姆热情推荐。   商明宝接了过来,又挑了一个,蹦蹦跳跳地跑去找向斐然了。   向斐然正在和扎西确定明天的线路和装备。两人站在房子的中庭下,阳光从天台和连排的窗户上漏下,将向斐然在黑发和领口掩映间露出的半张脸晒得几近透明。   以考察为目的的野外工作不会有很高强度,通常一天在三至五公里,细致繁琐的其实是路上的采集工作以及植被物候期的记录。扎西还另外提供了一个很有价值的信息,在高山的某处河岸湿地,似乎有华丽龙胆盛开。   商明宝在旁边认真安静地听了一会,扎西讲完了,停下来,与向斐然一起将脸转向她。   向斐然观察着她的脸色,温声问:“好了?”   商明宝嗯嗯点头,给他看自己手心里的丑苹果:“给你拿了一个。”   递过去前,她将果子在自己里面那件美丽奴羊毛的衣服袖口上擦了擦。   用袖子擦水果——这是绝不会被温有宜允许的动作,但商明宝现在做了,有种莫名的窃喜,唇角乱翘。   咔嚓一声脆响,向斐然看着果肉中蠕动的白色虫子,陷入沉默。   商明宝不疑有他,一边问“甜吗?”,一边也用力咬了一口——   虫子。   三条虫子。   三条奋力扭曲的虫子。   三条因为被人类捣了老巢而即将要躬身跳起来的白色肉虫子。   商明宝的尖叫声划破屋顶,苹果呈抛物线被抛到了十米开外,咚的一声砸到了扎西一家的蓄水缸上。   -   因为后面连续三天都没有信号,商明宝一一给重要的人发通知。   苏菲第一个打电话过来,嘘寒问暖,问她吃不吃得惯,住不住得惯,那些常备药有没有随身带着。商明宝嗯嗯嗯嗯应得敷衍,苏菲知道她主意大,生出些“女大不中留”的感悟。挂电话前,再三叮嘱严厉提醒:“一定要定两间房!”   商明宝脆利地“哦”一声,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再过几个月她都到法定结婚年龄了,可是不能提醒苏菲,否则她会写信到立法委投诉婚姻法。   纽约正是后半夜。   廖雨诺是昼伏夜出的动物,这会儿正是最嗨的时候,攥着酒瓶子给商明宝拨了视频过来。   她那端灯光迷离,一整个醉生梦死,更衬得商明宝这边寂静简陋。   看着商明宝头顶漏光的水泥层板,廖雨诺吃惊地问:“宝贝,你在天桥底下?”   “没有啊,我在一个牧民的家里。”商明宝答,仰头看了看二楼的层板。被廖雨诺这么一说,看着确实安全系数不太高。   “牧民?”廖雨诺问:“骑马放牧的那种牧民吗?”   “不然呢?”   廖雨诺对瓶吹了一口:“给我看看。”   商明宝便走了出去,切换摄像头,给廖雨诺看扎西的房子、院子、溪流、水车,以及院内拴着的马匹和骡子。   廖雨诺表情呆滞:“路上那些黑乎乎的是什么?”   “马粪。”   “what?”   “马粪。”商明宝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廖雨诺脸上没了表情,似乎是被倒了胃口。过了半天,挤出来一句:“商明宝,你疯了吗?我让你滑雪你不去,让你留在纽约你不留,跑到深山老林里吃带虫子的苹果、闻马粪,住危楼?”   “cheese,不要这么说,”商明宝想了想,“这不是危楼,是扎西和村里人在冬天空闲下来的时候,一砖一瓦亲手盖起来的。你的赛马也要吃喝拉撒的。”   廖雨诺被噎了一下,嘴硬道:“那也不一样。”   开什么玩笑,她一百多万美金的赛马可是高贵纯血,怎么能拿村里那些毛色暗淡毛发粗糙整天跟苍蝇蚊虫为伍的杂种马比?她的马可是听李斯特长大的!   “怎么不一样?”商明宝反问:“难道你的马拉下来的是金子?”   “好好好,你现在跟我当哲学家是吧。”廖雨诺点点头,“你这么心水那种穷乡僻壤,那你多待待。”   忽然吵架,商明宝烦得想挂电话,听到“啧”一声。镜头一晃,似乎是被什么人拿走了,接着出现伍柏延的脸。   “吵什么?”伍柏延懒洋洋的语调,“廖雨诺喝多了,你别跟她计较。”   商明宝脸色缓了一缓,打招呼道:“你又在。”   伍柏延笑道:“怎么,我不能在?”   商明宝不跟他进行这么没营养的对话,想挂,伍柏延却说:“廖雨诺不感兴趣的东西,我挺感兴趣的,给我看看?刚刚没看见。”   商明宝这次的镜头潦草多了:   “哝,苹果树。”   “院子。”   “马。”   “水车。”   “公共厕所。”   伍柏延:“……”   他眉心拧了起来:“商明宝,我现在对你有点刮目相看。”   商明宝也不是什么都能克服的。   挂了电话,她被向斐然强制要求去午睡,睡着睡着,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觉得浑身都痒。   她跟向斐然分开两间房睡,打电话过去时,声音里染上哭腔。过了没一分钟,向斐然披衣敲响她的房门。   “开门。”   商明宝不会用这个锁,虽然旺姆教了她两遍,什么先拧钥匙,再转反锁扣,再往上提。   弄了半天,她急哭了,好不容易打开后,整张脸都躁红得不得了,扑到向斐然怀里:“有虫子。”   “哪里?”向斐然推她进去,目光环顾,以为是飞蛾。扎西的房子沿岸搭建,晚上开灯很容易吸引进各种飞蛾,赶不走,商明宝会吓到也是情有可原。   谁知商明宝却撩起袖子:“身上,身上有虫子。”   她细瓷般的胳膊被自己挠出了数道红印。   “痒,被子里有虫子。”商明宝说着,掀开睡衣领口,往里面看,觉得能看到小虫子乱爬的痕迹。   向斐然抓住她一双手:“别抓了。”   “你是不是不信我?”商明宝身上冒汗。   其实扎西和旺姆是这个村子里最有口皆碑的一户向导,虽然条件有限,但所有床单都清洗得勤快,二楼中庭的晾衣绳上就晾着呢。说他们床上有跳蚤,实在是很伤人心的指控。   向斐然仍是抓着她的手:“我跟你换一间,你睡我那里。”   “你的没有虫子吗?”   “我保证没有,”向斐然眸光和声音皆温柔:“刚刚已经试过了,不是么?”   商明宝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如果你还不放心,我可以帮你把睡袋打开,你睡在睡袋里,不碰他们的床单和被子。”   “那不好吧。”商明宝迟疑着,“如果被看到,他们会不会很难过?”   向斐然抿起唇,掌心贴着她脸:“不会,我可以解释,你安心最重要。”   天人交战间,商明宝下了郑重的决定:“我还是克服一下吧……”   向斐然笑了一下,把她抱进怀里,拍着她的背叫她宝贝。   商明宝换到他那间,躺进他刚刚躺过的被窝中。因为是被他验证过的干净,所以她心里也无条件地安定了下来,那些似是而非的虫子似乎切实消失殆尽了。   向斐然关上门后,正碰上上二楼来晾新床单的旺姆。   旺姆刚想说话,见向斐然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便噤了口。等晾完床单下楼,旺姆才客气紧张地问:“向教授,她还住得习惯吧?”   她总把向斐然记成教授,“向博”她觉得拗口,怪怪的;向老师”又觉得不够体现他的厉害,于是便执着地叫他教授。虽然被纠正过多次,但旺姆不改口。   向斐然颔首:“住得惯,有劳。”   “那就好,那就好。”旺姆讪讪:“一看就是大城市里来的千金,气质好得不得了!我真怕她睡不好,明天上山没力气。”      向斐然勾起唇:“不会,她只是有些认床。”   认床的人在他的床上睡得很好,直到被电话叫醒时还觉得没睡够。   向斐然在电话那段沉声,底下垫着溪水隆隆:“不许再睡了,下楼去走一走,否则晚上失眠。”   商明宝穿了条瑜伽裤就下了楼,上身套着向斐然的黑色冲锋衣内胆,蓬头垢面。   院子里静悄悄,落到山脊的太阳将这里涂抹得黄亮。   仁央一字一顿地汇报,姆妈在做饭,爸爸带着向教授上山去了,而且很早就走了,已经去了两个半小时。   “他还不是教授呢。”商明宝蹲下身。   “哦。”仁央答,怯着双眼看她:“白玛。”   “哪里?”   她还以为哪里有白马。   “白玛是仙女的意思。”   商明宝挠了挠头,“我还好。”   “你是向教授的阿佳吗?”仁央问。      商明宝听到这名字就生气。上次PDF,也有阿佳的一份,到了学校,阿佳特意找到她面前看笑话。商明宝当场怼了回去:“唔好意思,我不像你,是活在PDF里的人,所以我不在乎。加油,PDF girl。”   “我叫明宝,刚刚告诉过你了。”她普通话标准地纠正。   “阿佳,妻子,妈妈是爸爸的阿佳。”   “……”   仁央绞着双手:“你是向教授的阿佳,我听爸爸跟妈妈说的。”   “……”商明宝用力抿一抿唇,悄声问:“你觉得呢,我们像吗?”   仁央用力点头。   “向老师之前跟一个女明星来过,那个女明星比你漂亮。”   商明宝气呼呼:“谁啊?”   “我不记得了……”仁央缩了下脖子,“向老师看她的时间没有看你的长。”   商明宝一怔,唇角翘起,把脸伏上盘着膝盖的臂弯:“真的吗?”   “真的,我观察过。”仁央认真地说,“他只有讲话的时候才看她,你不一样,你不讲话他也看你。”   商明宝的气呼呼变成软乎乎。   “阿佳怎么写?”   仁央找了块尖角石头,在地上写下鬼画符般的一行藏文。   “……”   向斐然回来,过来找她,见地上那一行,问:“写的什么?”   仁央嘴皮子哪有商明宝快,被抢着说:“白玛,仙女的意思。”   仁央被她捂了嘴。   旺姆来叫吃晚饭,商明宝要过了向斐然的手机,用翻译引擎查到了阿佳的藏文写法,复制,粘贴到微信里自己的备注上。   向斐然喝着水,看着她的小动作。   “以后我在你手机里备注就是这个。”商明宝说,“不许改。”   向斐然抬起唇角:“这样我还怎么找你?”   “把我置顶就好了呀。”商明宝理所当然地说,“一直置顶,就不会弄丢了。”   向斐然怔了一下,目光如此长久地注视着她,在日暮下有深邃之感。继而他放下水杯,从她手里拿回手机,亲手将她置顶。   那一行藏文在他心里一直是“白玛”。   直到那年,在尼泊尔的采集旅行中,一位藏地喇.嘛饶有兴致地说:“我第一次见把阿佳当作备注的。你和你妻子一定很恩爱。”   那是他在漫长旅途中,第一次见到这位年轻教授脸色的骤变。   她的头像已经是和别人的合影。 第57章   一夜伴着隆隆溪水而眠, 清早,商明宝在蒙蒙雾气中自然醒。   第一反应仍然是下雨了,因为这高山溪涧之声真像滂沱雨, 但拉开窗帘一看, 山色空蒙,玻璃上凝着雾气,一眼便知道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商明宝原以为自己会睡不好,偷偷地准备了褪黑素在包里,但根本没用上。她睡得好极了, 一觉到天明。刷牙时,不好好在洗手间待着, 推开窗户, 伏在窗台上一边看着水车一边刷。   旺姆正从对面山坡抄近道下来, 藤条筐里似乎是一些折下的松条,看到商明宝, 她笑着挥了挥手:“早上好!”   商明宝叼着牙刷,也用力地挥手回应她:“早——啊。”   牙刷从她嘴边掉下,掉进溪水中, 被浪花卷着不见了。   商明宝呆呆地看了两秒,自顾自趴在窗台上笑个不停。   早餐是青稞饼和酥油茶。刚烙好的青稞饼口感厚实且松软, 虽然什么味道也没有,却让人想用香喷喷这个词。商明宝用手掰着吃了两片, 觉得咀嚼间唇齿生香。与她平时一日三餐的精致料理比起来, 这是她吃过最“粗糙”的食物了,她忍不住拍了张照, 发在兄弟姐妹的小群中。   商家五个兄弟姐妹有自己小群,是商明宝建的, 群名是「阖家有钱」。大哥商邵甚少在里面说话,小哥哥商陆之前会聊,这一年销声匿迹,于是五人群里便只有三个女生聊得热闹。   这个点,常人可能刚起床或还在睡,大姐商明羡却已经在酒店的自助早餐厅进行巡场和服务调查。看到照片,她问:「这什么?」   商明宝:「青稞饼。」   又扔了一张相关的科普截图上来。   商明羡沉思:「不得了,没想到有一天会从babe身上学到真东西」   商明宝:「……什么意思!」   商明羡忙着呢,不再陪她闲聊,让她一边玩儿去。等略略巡视完,准备去沙滩上看一眼今日的冥想课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抬腕看了眼表。才七点多?这小朋友今天起这么早?   用完早餐,三人整装待发。      因为有连续三晚的露营,扎西牵了头骡子,用以背行囊。明黄色的驮袋搭于骡子健壮的腹部两侧,里面装着极寒睡袋、帐篷、炊具以及这三日的食材、饮用水。   “骗子。”商明宝小声嘀咕。   向斐然瞥向她:“骗你什么了?”   “说什么当你学生就要自己背帐篷,原来有骡子……”   向斐然笑了笑:“怎么,就这么钟意当我学生?”   “咩啊,不行吗?”   向斐然云淡风轻:“跨专业考我的研究生有点难,尤其是对于一个刷牙能把牙刷掉进河里的人。”   商明宝:“……”   被她皱鼻瞪了两秒,向斐然笑了笑,双臂环着的上半身忽然俯下,凑她眼前:“可以,先叫声老师来听听?”   经他一逗,商明宝反而扭捏着不叫了。   “你是哪门子的老师……”她脸色泛红地嘟囔,“还不是现学现卖……”   向斐然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更近地俯身到她耳侧,用只有她听得到的耳语音量:“那你觉得我学得怎么样?”   商明宝不理他了,攥紧了两只拳头往前走。   虽然有骡子分担,但各自背包里的重量依然不轻。商明宝的采集工作做得并不好,向斐然交给她的任务便只是拍照,用百微记录植物形态细节,用广角拍摄生境。   两只镜头加上全幅单反机身,加起来就快有十斤了,挂在脖子上伤颈椎不说,也不便行走攀登。向斐然在她背包肩带前装了相机快装板,又在她腰上束了一条镜头快插固定带。如此一来,便能将重量均匀依赖在身体核心,也充分解放了双手。   出发前,商明宝全副武装地对镜自拍了一张,将青稞饼、长虫子的丑苹果以及这样的自己一起po在了ig上。   这是与她过往人生截然不同的一组相片,没有水晶灯与高脚杯,也没有珠宝玉石与红唇,有的只是普通人日常可触及的、每日见到的东西。但点赞数却离奇地高,粉丝和朋友纷纷问她这个假期去哪儿了。   他们还以为她找到了什么新鲜的、原汁原味的度假方式。   伍柏延也刷到了这一条,但没点赞。穿着黑色冲锋衣与冲锋裤、登山靴的她,朴实得看不出丁点精致细节,登山包固定带与相机带松垮地勒过了她的腰际,看着那样瘦,却有一股飒爽与坚毅从躯干里生长出来。   与穿高定的她比起来,分明是两个她。   伍柏延不懂为什么城堡里的公主不好好地待在城堡里。就算她想亲近自然,雇团队就好了;她想认识世界,找世界级的纪录片团队为她定制路、带她上天入海就好了;她想登山,想去国家公园,聘专业的地陪就好了;想露营、在旷野里过夜,开几百万的房车就好了。   为什么。   伍柏延拒绝思考这个“为什么”,因此也拒绝点赞。   发完ig,进入上山路,信号立刻便消失了。   扎西牵着骡子领头,商明宝走中间,向斐然殿后。像三年前一样,她的体力没有什么长进,没走上一公里就开始气喘。   扎西拍拍骡子:“不怕,要是走不动,就让骡子驮你。”   商明宝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不要,等下它累死了。”   扎西多嘴,笑道:“这头骡子就是为你准备的,你不来,向博哪用得上这种东西?”   扎西对向斐然的体力和精力印象深刻。他原本以为除了专业玩户外的,这些城里来的都四体不勤,走不了几步就嚷嚷着要休息或骑骡子,但他接待向斐然的几次,发现他脚程根本就比他还快,上山不喘,下坡技巧专业,需要语音记录或给摄制组提供咨询时,能不疾不徐、呼吸均匀地讲两分钟,进营地搭帐篷、休整、生火都有着最简洁高效的一套流程,一看就是长期实践下来所总结出的最行之有效的经验。   不仅如此,入夜后,所有人都休息了,他居然还能整理标本至半夜两点。   不过扎西也发现他不是那种天然觉少的人,他只是摒弃了无意义的事情,把做杂事都用来睡觉了。譬如在摄制组的车上,别人吹牛他睡觉,别人撩妹他睡觉,别人吵架他睡觉,别人讲八卦他睡觉,别人睡觉他当然睡觉,别人唱歌他挂上耳机继续睡觉,总而言之,争分夺秒随时随地睡觉。   扎西那头骡子也有名字,叫达鲁,很安静。感应到商明宝打量它的目光,它低下头,默默往山坡那处挪了几分,四只蹄子哒哒儿地一阵小跑,快快地从她身边走掉了。   商明宝:“……”   它怕她。她还怕它呢!   跟动物计较丢人,她扭过头去,找向斐然的茬:“你不相信我能走完?”   “相信。“向斐然拍拍她肩膀,透着股漫不经心的哄,“来,我们证明一下,半个小时内走到前面那个坡。”   商明宝遥望了一眼:“……”   要她命。   向斐然压平唇角,揉揉她的头发:“不急,也不用在我面前逞强,我知道你几斤几两。”   商明宝故意问:“几斤几两?”   翠色.欲滴的山谷中,向斐然双手插兜着看了她几秒:“十二分钟的斤两。”   商明宝张了张唇刚想反驳,意识到他说的斤两是什么意思,羞恼转身闷头往前走:“不理你了!”   扎西:“向老师,你怎么天天都招人不理你?”   向斐然无奈失笑:“那我反省一下。”   一路逆着高山溪流攀登,满目绿意,让人想不到现在是在高海拔地带的三月份。   商明宝当晚在她的出野外笔记中记录道:   “巨大的倒木随处可见,构成这个寒温性森林生态系统维系和演替的重要一环,地衣、苔藓及杜鹃、高山柏从中生长,被腐蚀掏空的树洞成为松鼠和昆虫的休憩地;   由于生长环境的恶劣,此地的高山柏会矮化成小小的灌木,只有四五十厘米高,有股生气勃勃的可爱;   在溪流沿岸的松沃水土上,花楸、红白桦、山杨、槭树、高山栎与柳树是最常见的树木,箭竹生长于山坡之上与溪边乱石从中(ps:是大熊猫吃的箭竹);   越往高处去,由云杉与冷杉构成的针叶林取代了阔叶林,棵棵笔直,直指天际(斐然哥哥说可以长到三十多米),枝桠与针叶上挂满了淡绿色的松萝,扎西说他们叫它‘树胡子’,不生长在有污染的环境里。(我说它像斐然哥哥,他说我痴线,说他没那么脆弱。)以及,这个可以吃,凉拌菜,扎西答应了等下山后让旺姆拌给我吃。”   当然,她还记下了那条长长的、从海拔四千多米处蜿蜒倾泻而下的高山溪流的名字。   “咕噜说滴?”商明宝不敢置信,怀疑向斐然和扎西串通起来骗她,“你骗我。”   “没有。”向斐然在一块岩石上蹲下,一边从中捞起一片落叶一边说:“是真的。”   他修长的手指挂着晶莹的溪水,那截墨绿的松枝在他指间显得尤为鲜亮。   “长苞冷杉,国二。”   商明宝双手接过,让它躺在手心,继而收纳到用以装植物的无纺布带中。   行至瀑布处,阳光下现一道小彩虹,层叠十数米的白色水流之下,苔藓厚软成垫,水雾晶莹,飞溅出的水花如珠玉落。   这是商明宝人生中最艰苦的一天,在生理期中攀升了一千多米的海拔,但她竟不觉劳累,到营地时还处于亢奋中。向斐然说这是内啡肽带给她的快乐。   营地在高山草甸之中,春天的脚步尚未造访,入目皆是黄色,名为舟叶橐吾的植物散落在草甸与森林的边缘区。不等商明宝问,扎西就说:“这个也能吃。”   商明宝:“……”   扎西:“你最关心这个。”   商明宝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关心起云南这个省份,就是因为那天夜游,向斐然告诉她南山藤有毒,但云南人会吃。   三年前埋下的种子,她早忘了。如今燎原般想起来——是的,她那时候第一次对中国内地的边远省份好奇,开始关心土地与民族。   想到这一点,商明宝突然跑到向斐然面前,一把抱住了他。   “怎么了?”向斐然对她心血来潮的拥抱已快习以为常,表情只是微动,但声音低沉温柔。   商明宝摇摇头,不回答。   高山草甸向来是绝佳的牧场,因此营地里随处可见牲畜的粪便,密集处简直难以下脚,但向斐然和扎西都对此反应平淡。   经过风吹日晒,大部份已经风干,结成灰色的结实的一饼。至牧人小屋附近,也即他们未来三晚安营扎寨之处,商明宝终于崩溃:“你不要告诉我,帐篷就搭在这些……这些……上面!”   她连“粪便”两字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很不幸地告诉你,是的。”向斐然云淡风轻地说。   “……”   也许是商明宝脸上的表情太不敢置信,向斐然试图讲道理:“牛和马都是吃草料长大的,所以,理论上来说,这些也是草,只是换了一种物质形态出现在你眼前。”   商明宝表情空白:“shit。”   向斐然颔首:“确实。”   ……一词双关。   因为她的强烈要求,向斐然和扎西不得不将那些风干了的排泄物用鞋子踢开,或者捡至一处。   向斐然好歹还戴了手套,扎西是徒手捡的,说:“这些都是很好的生火燃料,晚上你要靠这些取暖的。我们以前冬天,没有通电时,就用这种硬梆梆的来生火塘。”他一边说着,一边在上面敲了敲:“你看。”   商明宝抱头蹲地,瞳孔震惊。   什么?!她已经丧失了分辨扎西所述真假的能力了!      清理了小半个小时,终于清出了一小片空地,够搭三顶帐篷。   商明宝已然忘了帐篷是怎么搭的,帮不上忙,蹲在地上看向斐然变魔术般,眨眼间组好了一顶帐篷。   “把这些地钉固定到地上,我跟扎西去准备晚饭。”向斐然将装有地钉的袋子递给她:“可不可以做好?”   商明宝不住点头。虽然是小事,但她干得认真卖力,觉得自己也不算一无是处。   达鲁的驮袋已被卸下,正在吃草。见商明宝靠近,铃铛的响声停止了——它一动不动,眼珠子也凝着。   人和骡子都表现出了不确定对方想干嘛的尴尬,直到商明宝人站在半米远之处,伸直手臂,指尖小心翼翼地在它鬃毛上摸了摸。   摸完,她“啊”了一声,火速跳开。   达鲁:“……”   她叫什么?   一旁看了半天的向斐然闷笑出声,懒洋洋道:“你越紧张,动物也越紧张,它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也怕你。”   商明宝捻了捻指腹:“好硬,动画片里画得那么软。”   “那你试试问问它,为什么毛发一点都不软?”   商明宝已经开始接受藏民世界有另一套运行逻辑了,迟疑地问:“它听得懂吗?”   “我说它肯定听不懂,但你应该可以。”   “为什么?”   “因为众所周知,只有公主才拥有跟小动物说话的技能。”   商明宝用力抿了抿唇,仰起的巴掌大的脸上,双眸大而明亮,瞳孔圆黑。   她不知道,她这副样子在向斐然这种身高的人眼里,也跟动画电影里的公主一样。   商明宝再次双手抱住他,将脸贴在他怀里用力地蹭了又蹭。   她闭着眼的神情是如此依恋,美过了降落在这旷野中的晚霞。   向斐然的手掌盖在她鬓角侧脸。   温情时刻,商明宝忽然惊醒:“你刚刚捡过牛粪了!”   向斐然:“……”   “拜托,小姐,”他半抬起手,垂眸两秒,讲道理:“我戴着手套,而且洗手了。”   这只手指节修长,指骨能用上清隽之词来修饰,怎么都不该是会被嫌弃的手。何况它还如此灵活。   商明宝退开到光年之外:“到明天前都不许碰我了!”   向斐然一歪下巴,唇角含笑目光笔直地盯着她:“行啊。”   ·   鉴于对自己的烹饪水准的充分清晰的认知,向斐然没有插手晚饭,只泡了茶。   趁他们在忙,商明宝去营地旁洗漱。这是一条由高山湖水汇流而下的小溪,被牧民用半截平剖开的树干作为水渠蓄了起来,作为生活用水。   暮色已降,气温冷得要命,商明宝洗完脸,手已被冻僵,哈着寒气跑回木屋。   剩下的天黑前的时光,便在篝火旁消磨掉。   扎西没有骗她,那些风干的牦牛粪便确实可以生火,而且神奇地没有任何异味。在红色跳跃的焰火中,商明宝捧着保温杯,视线从木屋的小窗中延伸出去。   远方并不是雪山的高山,因为冬日的缘故也有了霜色,远远望去如蛋糕上的糖霜。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最后一抹落日的余晖散尽了,世界落入风的呢喃中。   安静下来后,身处无人之境的感觉切实起来,没有人,没有动物,亦没有信号。名为人类文明的东西在这里消失了,寂寞感铺天盖地。   商明宝忽然不敢细想,坐回到向斐然的身边,紧紧挨着他,直到用完这一餐。   晚上的米饭夹生,这一点商明宝倒是在课本上学过的,有朝一日身临其境,体内流窜起奇妙的共鸣感。扎西讲起趣事:“明宝比上次那个明星厉害。”   向斐然前年来这里时,是为了配合一家省台卫视拍摄纪录片。   这是一项有关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国家基金扶持项目,十二集的规格中包括了动植物与山地高原海洋。   摄制组需要人担任植物部分的拍摄顾问,植物分类学者是最适合的。他们辗转联系到了分类学泰斗周英澍院士,请他做推荐。周教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远在美国的向斐然。   “要上镜,当然是斐然最合适。”周教授调侃,“不过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哦,忘了介绍,他是我以前的学生,现在在哥大攻读博士。”   能得院士青眼相加并被认领称一句“学生”,足见他对他的重视和认可。   摄制组笑道:“只是顾问,倒没有出镜的任务,劳烦您给问问?”   周英澍算着时差,亲自给向斐然去了通电话,又给Tryon教授致电,才算是把向斐然的时间预约出来。   他有私心,想让向斐然回国发展,而不是像很多留洋人才一样,顺理成章地拿绿卡、永居。   自然,要论做学术的环境,国外可能更适合向斐然的性格,但周英澍舍不得。为他牵桥搭线,逼他做一些不得已的登台露面,是周院士的小小把戏。   有他亲自开口,Tryon教授也不可能不放人,趁机谈了两项数据支持后,爽快地松口。   为了加强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公众普及度,摄制组每一集都邀请了不同的明星嘉宾做主讲。负责高山植物那一期的,是一个十分当红的流量女星,向斐然对她的印象并不深,只记得当时整个录制组都住在村子里,唯独她的团队睡在了国家公园外的豪华度假村。   她的排场很大,带了三个助理和一个专职司机,但本人很客气,凡张口必称老师。见到扎西,叫扎西老师,见到旺姆,叫旺姆老师,把两人叫得抓耳挠腮连连摆手。不过对于“旺姆老师”给她泡的茶、做的晚饭,她谨慎地浅尝辄止。   执行经纪对节目组的生活纸片提要求时,向斐然也在一旁。   “我们谭老师出道早,娇气惯了,吃住行都有固定的要求,否则就会焦虑得哮喘、起湿疹、抑郁。”   “虽然每天花四个小时进山很久,但山路崎岖,安全第一,睡得不好又会水肿,上镜拍起来不好看,粉丝会闹。”   “剧组老师们多等一会也没事,毕竟谭谭的状态决定了咱们最后的效果和流量。”   向斐然对这位明星及其团队的印象业已模糊,经扎西一提,反倒鲜明起来——在商明宝的衬托下。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商明宝半途而废、进村而返、或撒娇耍赖躲掉行程的准备。但她甚至都没有提过要骑一下骡子。   扎西将下载至后台的纪录片点开给商明宝看,尤其强调这一集里有他的出境。   商明宝目不转睛地看着,十几分钟后,问向斐然:“怎么没你的镜头?”   向斐然:“这是另外的价钱。”   “……”   其实当时见了本尊后,摄制组就后悔了,因为这张脸很显然是现成的热点。制片人隐晦地改口,说顾问老师也可以上镜,但眼前这个长相清绝气质冷淡的年轻人一本正经地说自己有某种恐惧症,在摄像机前会变成哑巴。   扎西帮腔:“向博说不就不,谁劝都没用。那个老板还问呢,要不要帮他做什么账号。”   扎西通红的脸颊笑起来总有股淳朴又狡黠的赖皮感:“向老师,你把她名片丢了,我看到了。”   向斐然没说那经纪人后来不知道从哪要来了他的私人联系方式,软硬兼施劝他许久,直到被他拉黑。   “要是出道,可以赚好多钱呢。”商明宝若有所思地说,“赚了钱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向斐然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做喜欢的事不需要有钱,只需要有心。如果一件爱好或兴趣需要很多钱后才能启动,那说明你喜欢的其实是赚钱,它只是你对有钱生活的描述之一。”   商明宝心底震了一下。她不应该是向斐然这句话的受众群体,她永远不会缺钱,但她听懂了。   ·   内务已在天黑前整理好,吃完饭后,扎西直接躺回去睡觉,商明宝则陪着向斐然在工作帐篷里处理标本。   彼此相对着整理植物形态、压制、收录标签、将语音信息记录为文字的过程漫长枯燥,但商明宝不觉得累,不知不觉便至九点,回过神来时才觉肩膀酸痛。   从这顶帐篷出来,天空银河倒悬,风冰凉。向斐然驻足,仰望片刻。   向斐然,今夜星空,有人陪你一起抬头。   帐篷上已沾露水,随着掀开的动静而滑下水滴,无声没入草甸之中。   “斐然哥哥。”商明宝跪坐着,要钻进睡袋前,忽而叫了他一声。   向斐然拉开冲锋衣拉链,应了她一声。   “我没有给你帮倒忙吧?”   向斐然不知道她怎么有此一问,答道:“没有。”   “那,我也有帮上一点忙吧?”   向斐然笑了笑:“有,很多。”   “那……”商明宝舔了下唇,沐浴在帐篷马灯的脸微微偏着,泛着冷白色如月光银辉的瓷光:“以后你出野外,都带上我吧。”   她抬起眼,睫毛如羽翼眨动:“别一个人了,好吗。”   如果说心底的颤动是一场太平洋上的风暴,没有人会信。因为他看着是那么的不动声色。他将冲锋衣扔到帐篷一角,像是很漫不经心的模样,接着他才转过脸,勾动唇角,干脆地说:“好,只要你不觉得无聊或辛苦。”   至于一个从来都独来独往于旷野群山中的人,在花了漫长的时间去习惯身边有另一个人之后,又该如何回到孤身一人的状态,他在心底只浅浅想了一秒。   关了灯,星光照透帐篷顶。   两顶帐篷挨得很近,商明宝凑到向斐然耳边:“扎西会听到我们讲话吗?”   “会。”   “……”   “但这个不会。”   他两根手指轻轻点在商明宝下颌角,将她脸转了过来,停顿两秒后,将唇吻上去。   这是个不含欲望也没有撩拨身体的吻,他单单只是安静而缱绻地亲着,碾磨她莹润微甜的唇瓣,连舌尖都没有抵入。   亲了一会儿,向斐然低声哼笑:“忘了,答应了这只手不能碰你的。”   他的指尖从商明宝脸侧移开。   寂静中,听闻达鲁脖间的铃铛声。   哒啦当。哒啦当。   商明宝不太匀的呼吸间杂其中,将她的情潮曝露得明显。   过了及其安静的一会儿后,羽绒睡袋发出窸窣声。向斐然隔着睡袋压上她。   “商明宝。”   商明宝用鼻息哼出好听的“嗯”,音调发紧。   “要几天才好?”   商明宝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身体极速升温,换了干净棉条的那处好像涌了一股新鲜的血出来。   “六、六天吧……还要两天……”她声如蚊蚋了。   “睁开眼,看着我。”向斐然推她的眼罩至额,声音沉稳。   商明宝睁开眼,才觉到帐篷内并非昏暗一片。是有光的,足够他们看清近在咫尺、交睫相聚的彼此,足够她看清他那双冷淡双眼中的温度和情绪。   如此平静,平静得让人察觉不到他刚刚才推翻了他设在他们交往中的一条准则。   “如果我想要你,你怎么办?”   商明宝的眼睛惊惶地眨了一下,明明听懂了,但像是没懂。   她知道他说的不是现在,那个“要”也不是之前的那种“要”。   她没再能说话,向斐然不等她的回答,就复又吻住了她。这一次来势汹汹,不留情面,舌抵进,轻扫她敏感的上颚,吮她的舌尖,咬她的唇珠。   商明宝在他的体温和羽绒睡袋中冒了汗,交叠的双腿轻轻地蹭。   她的身体就在睡袋里面,不着寸缕,活色生香。但向斐然的手始终没有动。   商明宝快被他气哭了,头昏脑胀中说出不像她能说的话:“斐然哥哥,你……你摸一下我。”   好羞耻,她怎么能这么要求别人呢?   “不行,答应过你的。”向斐然移开唇,嗓音被灼得沙哑,口吻却淡定。   “我反悔了。”   “反悔没用。”   “…………”她走投无路,乱叫他:“向老师,向教授,向博……”   向斐然的耐力像戒过毒:“没用。”   商明宝沮丧地呻泣了一声:“那你滚开。”   “为什么要滚开?”向斐然眯眼,拉开她睡袋一侧拉链,让里面带香味的热气冒出来,接着低首,一路吻下去,直到唇瓣快要碰到她想他碰的地方。   “商明宝,”他在这么关键的前方停了,清醒地说:“我刚刚说的是认真的,我想要你,你考虑一下。” 第58章   因为是第一次在如此高的海拔露营, 商明宝睡得并不好,太阳穴和后脑勺又开始钝痛。觉得睡了漫长的一觉,睁开眼后却发现月至中空, 才不过午夜。   如此复睡复醒, 直到清早时被扎西悠扬的吆喝声唤醒。   商明宝摘下耳塞和眼罩,才发现身边睡袋已空。她躺了一会儿后,翻身坐起,将衣服一件件穿上。   内帐门已被向斐然卷起,商明宝拉下外帐的拉链, 将身体探了出去——如此不设防地,这世界的画面让她吃了一惊。   朝日还未爬过山肩照到这里, 空旷的谷地被天的亮色涂抹, 清晨独有的蓝弥漫在山体, 白色凝霜覆盖草尖与嶙峋岩石。第一口呼吸到气息是极其凛冽的,几乎要冻伤脆弱的鼻腔, 在青草味的潮湿中,自木屋冒出的柴火味宛如香水中凸显的后调。   明黄色的帐篷门在微风中荡过商明宝目不转睛的双眼。   这里不闻鸟鸣,天地间只余扎西悠长的吆喝, 是藏语,商明宝听不懂。她跪在帐篷门间, 像只冒头的地鼠,问扎西:“你在唱什么?”   扎西“嘢”了一声, 这小姑娘, 还以为他在唱山歌。   “达鲁丢了,我在叫它!”扎西扯着嗓子回。   商明宝吃了一惊, 为那头小骡子紧张起来,连忙蹬进登山靴, 一边走一边勾上鞋后跟,问:“是不是被野兽叼走了?”   “哦,不是。”扎西认真解释,“是贪吃跑远了。”   商明宝:“……”   工作帐篷里,暖风机的运转声嗡嗡,烘着标本夹。她钻进去,果然看见向斐然在蛋卷桌上提笔写着什么,鼻梁上架着眼镜。   “醒了?”又写了两行后,向斐然才放下笔,抬眸望向她。   早上风冷,最是容易被吹头痛的时刻,他把自己的冷帽给商明宝戴上,“昨晚上睡得怎么样?”   商明宝摇摇头,“醒了好几次,头好痛。”   她说完,趴下身,从背后圈抱住向斐然的脖子。还没刷牙,便只在他脸侧亲了一下。   向斐然僵了一下,刚刚还提笔写字的手此刻指节蜷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没想过,在野外工作的清晨,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开启。   隔了一会,他才将掌心贴上商明宝的手臂,似乎很淡然地说:“过来,我给你按按。”   商明宝在他旁边的户外折叠椅上坐下,两手揣在衣兜里,背对向他。向斐然的指腹揉按上颈后.穴位时,她头皮一麻,猫似地哼唤了一声。按着按着,向斐然一手横过她腰间,一手揽她肩,将她抱进怀里。   他脸埋在商明宝的颈窝。这里该有一句“我爱你”的,但他没说话,而是就这样无声地抱了她很久,直到达鲁的铃铛声穿过旷野重返。   今天的行程很短,只有三公里,但采集任务却很重,走的都是野路——或者说干脆便没有路。   商明宝拍照越来越得心应手,效率和出片质量都比昨天有很大长进。她不仅记录向斐然要求她拍摄的植物,也拍摄自己感兴趣的。   当晚,在整理标本的向斐然的身边,她在笔记本上写下今天的植物:紫苑,高山大戟,高山豆,圆穗蓼,刺叶高山栎,灰背杜鹃,小叶栒子、腺毛唐松草,星状雪兔子,小叶金露梅,肋柱花。   太多了。   她一一对应照片,志向并不在于要记得入眼的一切,而只记录自己喜欢的植物。   “终于见到了第一株龙胆科的植物,奇怪的名字:肋柱花,但3月还不是它的花期。从斐然哥哥的相册里看到了它开花的样子,低饱和的蓝紫色,深蓝色的纵脉纹比画家的线条更流畅。”   “腺毛唐松草,有一股亭亭玉立的可爱,每一棵都很认真地长在岩石和山坡下。”   “星状雪兔子(未开花),从斐然哥哥的相册里得知是紫红色的伏地莲座,在草甸里美丽潦草且张牙舞爪。”   “小叶栒子(未开花),蓬勃的枝条与小叶和岩石相得益彰。原来早就在庭院里跟它见过。”   “小叶金露梅(未开花),黄色的五瓣圆花,好标准,标准得像每一个小朋友会画下的人生中的第一朵花。”   ……   这些生长在高山上的植物,往往低矮或干脆贴地生长,为了详实地记录下它们的细节,手持微距镜头的商明宝由站立至蹲下,由蹲下至匍匐,由匍匐到趴下。   近一点,再近一点。   看到花瓣上的绒毛,看到叶缘上的锯齿,看到花粉的蓬松或黏稠。   因为头痛,也曾感到目眩恍惚,只好就地翻倒躺下,从亭亭玉立、只有十公分高的唐松草的视野看到天空、树木与飞鸟。   一辈子的小矮子,还长这么认真。有无羡慕过头顶那些冷杉与松柏的巍峨呢?但是与地钱、苔藓、菌类作伴的风景,它却比冷杉看得清楚。   一天的拍摄下来,商明宝的黑色冲锋衣裤都成了灰黄的,前胸、膝盖和两个肘弯都被砂石和泥土磨进了土色,回到营地后,她站在水渠边洗了很久也没洗出,只好作罢。   日落前,向斐然带她穿过野径、翻过山坡,来到高山湖泊旁。   正是枯水期,湖的面积大大缩水,露出淤泥与石块。踩着大小不一的岩石,来到湖畔林后,看到一条被藏在这里的独木舟。   他们泛舟湖上,黄昏的霞光下,天蓝云白,山影投在湖心。船桨搅动水声的哗啦声如此静谧,直至水最深处,桨声停了,他们仰倒在独木舟上,在暖风中睡了很短的一觉。   在向斐然怀里,她不害怕船翻。   在后来因为这些经历而拓展起来的阅读中,商明宝找到了一句话:   「在那些季节里我成长起来,就像玉米在夜间生长一样。」   那是《瓦尔登湖》里句子,商明宝摘抄下来,写在那本被她越用越厚的笔记本的扉页。如果翻开她的笔记本,我们会看到她从一个陪男朋友玩票的少女,成长为有自己主心骨与目的的野外考察者的痕迹。那是字迹、画笔与涂改,风霜、露水与泥土所留在纸张上的岁月。   商明宝在每一种植物旁都配上了手绘速写,起初,她只当是晚上入睡前的调剂,潦草而稚嫩地画几笔,没有重点、没有解剖。后来,在向斐然教她科学画的画画技法后,她融会贯通,逐渐有了自己的特色。   她尤为关注花与叶的纹路,那些浓淡的相间与优美曲线,以及树干因树皮不同的剥落方式而形成的独特纹理、叶柄凋零后在枝条上留下的叶痕。   当然,在后来陪伴向斐然的一次次有关生物多样性的样方调查中,她也特别仔细地记录了不同植物组成群落的方式,藤与叶的缠绕,花与枝的点缀。   儿时学得她形惫意懒猛打哈欠的绘画,成为了商明宝记录的工具,她从不求画得多精美,而只为记录让她灵感一现的细节。   这些成为她后来进行珠宝设计与镶嵌的美学来源。   在那些有向斐然的季节里,她成长起来,就像玉米在夜间生长一样。   -   野外考察的最后一个下午,扎西要带向斐然去找那片提前开放的华丽龙胆。   商明宝一边烤着火,一边问:“到底有多华丽?”   她早就想问了,忍了好久。到底多华丽,连扎西都忍不住用上这么书面形容词!   向斐然被她问得一怔,失笑着略摇了摇头:“是学名叫华丽龙胆,不是指一片华丽的龙胆。”   商明宝:“……”   她忽然突发奇想:“那可不可以有一个叫明宝龙胆的?”   明宝龙胆……听上去像是游戏里吃下去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特级药。   “理论不可以,因为植物的命名要严格遵循林奈双名法的规则。”   林奈双名法商明宝是知道的,但是她听出他还有后文,雀跃起来:“但是呢?”   “但是,一,也许可以成为某种龙胆的园艺名,你可以理解为艺名,譬如某种龙胆属花卉终于实现了园艺驯化与人工培植,大范围进入园艺种植,人们也许会为它拟一个好听的艺名。就像虞美人原本是杂草,被驯化栽培后,有了不同的花色和名字,比如维多利亚公主、佩基小姐、雪莉。”   这是新知识,不仅商明宝目不转睛,就连扎西也听得津津有味。   “二呢?”商明宝问。   “如果一定想成为学名,有两种方式,成为某种新种的发布人,那么你的姓名可以作为种加词后的后缀,但这种方式只会体现在完全的拉丁文学名后,在中文表述中不会带到。”   商明宝举手:“那斐然哥哥,你之前发了那么多新种?”   向斐然颔首肯定:“你可以在那些新种的拉丁文名后看到我的姓名拼音后缀。”   商明宝讶然了一下:“从没听你提过!”   她觉得这是好了不起的一件事啊!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发现三十七万多种植物中的遗珠,敏锐地发现它与别人的不同,耐心地证明它与别人的不同,最后,为它命名。植物无论有没有姓名,它当然都属于自然属于地球,可是,被命名后的植物,从此被记录在册,铭刻于人类文明的长卷。   有了姓名,是有了灵魂的开始,即使灭绝,可是当人们翻阅长长的物种名录时,将会知道它曾来过。   “发表新种只是不值一提的学术成果。”向斐然笑了笑,“没什么好提的。”   他还有一些种没有发布,因为实在太忙。发布新种虽然于学术上来说是小事,也有一些学者靠这种方式来积攒履历、把持某个属的话语权,但真正严谨的,在发布新种前会进行不同物候期的生长观察、形态学的对比,以及运用分子实验、DNA测序和系统树的方式来进行遗传和基因学上的厘清。   商明宝掌尖拍着桌沿,像只着急的小海豹:“那第二种呢?还有第二种方式。”   “第二种,就是成为对植物学有重要意义的人,为了纪念他对植物学的贡献,他的姓名可以被命名给新种。”   “……”商明宝皱眉,泄气下来,“这个好难。”   “也不是不行,比如……”向斐然顿了顿,似笑非笑,“赞助了几百万给某实验室。”   “几百万就够了吗?”商明宝眼眸明亮,一看就知道她是认真心动上了。   向斐然对本学科的经济情况有充分客观的认知,颔了颔首:“对于别的学科不算什么,但对于植物学,尤其是植物分类学,是一笔巨款。”   “……”   又休息了半刻钟,出发前,扎西仔细地为他们描述通往那片华丽龙胆的沿途。   “先过海子,再上流石滩,翻过垭口后,可以看到第二个海子,就在它旁边。”   听到流石滩这三个字,向斐然整理背包的动作顿了一顿。抬起身,将登山包挂上肩膀后,他神色平淡地通知商明宝:“你别跟着,留在营地等我。”   “为什么?”她不解,“我还可以走。”   她已经歇好了脚,还做了充分的拉伸,体力和肌肉都恢复了。   “来回有七公里,直线攀登,你吃不消的。”向斐然的语气轻描淡写,对扎西撇了下下巴:“你先出发,我会追上你。”   “七公里,我可以。”商明宝坚持,抬起手腕上的表盘道,“现在还没到一点。”   “我说,”向斐然看着她的眼睛,言简意赅地重复一遍,“不可以。”   商明宝愣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这种眼神,那是不容分说的严厉和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唇角动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接着眼睫垂了下来,视线尴尬而伤心地撇走,“不可以就不可以,凶什么……”   她扭头要走,被向斐然扣住手腕,墨绿色半指手套下的手指根根坚实用力。   “我回帐篷了,你早去早回。”商明宝潦草而低声地说。   “商明宝。”向斐然蹙眉,“别耍脾气。”   这种情况,扎西也不敢直接一走了之,讪笑着帮腔劝道:“向博,路还可以,我看明宝是走得下来的,第一天的强度比这个高。”   “我不是在讨论这件事。”向斐然漠然将卫星电话塞到商明宝怀里,“昨晚上教过你了,这里很安全,你安心睡一觉,我保证在你睁眼前回来。”   “你那天答应我,以后出野外都带着我,是敷衍我吧。”商明宝捏着对讲机,兀地冷静地问。   “不是。”   “那这条往返七公里的路有什么我走不得的理由吗?如果我连这个都走不了,你以后凭什么带我?”商明宝看进他眼底。   她想撒娇的。撒娇才是她最擅长的方式。可是向斐然的不容置喙里有一股紧绷和认真,令她撒不了娇。   “商明宝,”向斐然再度叫了次她的全名,紧蹙的目光里罕见地染上了一些焦躁:“这条路也没有你非走不可的理由,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在这里等我?”   “好呀。”商明宝泄了劲,不跟他争执了,“我不去就是了,你为我好,我知道,毕竟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又不能独当一面,看到危险也不会避开,不会爬山不会下坡也不会喘气,看到树根不知道躲开宁愿被绊一跤,平地走着走着也会左脚绊右脚,摔倒了自己不会爬起来要等人来扶,手上磨破皮了要人吹气呼呼一下才会好。”   向斐然:“……”   商明宝抿着唇一会儿,无辜地看着他:“对吧,斐然哥哥,你喜欢的是这种废物。”   向斐然反复深呼吸三次,手指警告性地点了点,懒得再理她,径直扭过身往前走。   扎西大喜过望,赶快拉了下商明宝,小声说:“走啊。”   商明宝原地不动,剩扎西两头着急,眼睁睁看着向斐然的背影越来越远。   他似乎是咬了一支烟点燃,过了会儿,商明宝手里的卫星电话响起来,向斐然的声音伴着群山风声:“抽完这根烟之前如果你没追上,那就证明你确实走不了。”   商明宝撂下扎西,拔腿就跑。   “别跑别跑,哎! 来得及!……”扎西手里拿着她的登山杖,也不得不小跑起来。   商明宝在烟还剩大半截时便冲到了向斐然身边,气喘吁吁心脏乱跳:“我生气了!”   向斐然睨她一眼:“我也生气了。”   商明宝一顿,左右唇角来回抿了抿,卖乖地说:“我只是想看看那个龙胆到底有多华丽。”   向斐然没再纠正她那只是物种学名,而是问:“急救毯、照明头灯在不在身上?”   “嗯。”商明宝拍拍背包侧兜,“都在。”   “过流石滩的时候,不要掉队,记得?”   商明宝神情被他传染了严峻,点头道:“记得。”   向斐然对流石滩如此严阵以待,害得商明宝还以为这地形有多恐怖。可是,不就是一片高海拔上的乱石滩吗?灰白色的岩石碎片顺着山脊铺下,入目之处,除了石头便是雪。   还没有三年前的那个悬崖让商明宝腿软手抖呢。   她一路都乖乖地尾随在向斐然身后十步之内,没有任何超出轨迹或无视纪律的举动,让向斐然放松了紧绷的心弦。   华丽龙胆的开放期至少在五月份,龙胆科虽然有开得早的,比如蔓龙胆属、双蝴蝶属,但它们的生境是低海拔,一般在十二月就开了,何况扎西也不可能将它们混淆。   他凝神思考着这些,思绪中忽然有一根银针穿过——身后跟了一路的气喘声消失了。察觉到这一点时,向斐然的心脏蓦地一空,身体冰冷僵硬得如坠冰窖,唯有手指神经性地抽动了一下。   他猛地转身,胸口已经发紧——身后空无一人。   “商明宝?”他张开唇,但声音很难从嗓子中挤出来。   喊出来。喊出来!   “商明宝?!”他再度尝试了一次,这次,他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冷酷的自然面前,渺茫得没有分量。   “向博?”走在先头的扎西听到了他的声音,停下脚步回首,试图叫他。他站的地方比向斐然更高,看到了趴在地上的商明宝,似乎在拍摄什么东西。   耳朵里的尖锐蜂鸣声像确切的利刃,突刺着向斐然的大脑。除了风声,他根本听不到别的,瞳孔里也没有焦距,混乱的眸光随着他的视线扫过眼前。   “商明宝!”   他嗓音紧绷尾音颤抖地叫了第三声,继而不顾一切地往来路冲了下去。   “向博!”扎西目光一缩,失声叫他,心为他揪成了一团。纵然他有丰富的经验和体力,但是这种下坡的速度方式却跟找死无异。   流石滩上的风声太响,虽然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但商明宝全神贯注,忽略了这一声声。这岩石缝里提早到来的绿意、不毛之地的生命让她喜出望外,她用手扒开石缝,趴下呵护着拍了很久。   声音近到耳边时,她也拍好了,站起身欣喜叫道:“斐然哥哥——”   她的声音和喜悦都戛然而止,眼眸睁得很大。   她面前的向斐然脸色难以描述是黑是白,瞳孔是没有焦距的、破碎的,直到看到她衣服的颜色,他似乎才勉强聚上焦,出走的魂魄也终于回到了身体。   被雪水冲刷切割的灰色岩片,在登山靴中滑下——   向斐然往前数步,不顾一切地将商明宝死死拉回怀里。   他用的力道之大,让商明宝以为自己此刻是起死回生。   她不知道,流石滩的风寂静地呼啸,从他的十六岁呼啸至此时此刻,一天也没有停止。 第59章   商明宝的身体被勒得很紧。因为太紧, 她感到了拥抱着她的这具躯体的颤抖。   那是冷极了、痛极了的颤抖,是人在抵御极寒时的颤抖,是人在抵抗剧痛时的颤抖, 从骨头和肌肉的缝隙中一阵一阵地颤抖出来。   不知道是为了对抗这种颤抖, 还是怕她像流沙一样消失,抱着她的那具身体越来越用力,手臂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她一副纤薄的骨架捏碎。   商明宝动弹不得,只剩声带是自己的。   过了片刻, 她轻轻地出声,叫了他一声:“……斐然哥哥?”   她的声音是鲜活的, 带一点不明所以的迟疑, 钻进向斐然耳朵里时, 驱走了那些弥漫天地的风声。   他的体温由她的体温带动,融化他骨缝里的坚冰。   向斐然深深地闭着眼, 手心贴着她的后脑勺,将她脸纹丝不动地摁在自己颈侧:“商明宝,你是想我死吗?”   听着他碎乱的呼吸和发抖艰涩的嗓音, 商明宝心里一紧,“我没有乱走, 我只是——”   她只是想安抚他,但听在他耳朵里却像是下次还敢的狡辩。他屏着呼吸, 扶着她双肩将她扳正在眼前, 但他漆黑的瞳孔里却没有一丝光:“只是什么?谁允许你自作主张?你没有经验,根本分辨不了户外的危险, 明不明白?!”   商明宝被他凶得抖了一下,不说话了。再度被向斐然压回怀里时, 她身体软了下来,任由他禁锢。   直到感到他身体的颤抖平静了下来,她才问:“斐然哥哥,这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   她认识的向斐然,是一个纵使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男人,是一个万事有条不紊、淡然对待一切的男人,绝不会因为一眼没看见她,就失魂落魄自乱阵脚至如此。   只有一个可能。   她疑惑地问:“这里以前死过人吗?”   也许是这里发生过什么意外,有人丧生或受伤在此,所以向斐然才这么警觉。   听了她的疑问,向斐然呵了一声,像是半笑,但气息冰冷。   死过人……   是的,对于一个家庭、一个人来说是灭顶之灾的事故,在不相干的人眼里,也不过是一句“这里以前死过人”,无非,再加上一句惋惜的摇头嗟叹而已。   “没有。”向斐然吞咽一下,喉结滚动,滚出低哑的一声:“这里没有死过人,你别害怕。”   谈说月遇难的流石滩,在另一处,离这里不远,车程三个小时。   他永远都记得接到救援队电话的那一个夜晚。赶往机场的那一路,风雨如晦,向联乔第一次动用关系,让航班为他延迟了二十分钟。头等舱的静谧让人难以忍受,直到空姐来询问是否需要医疗帮助,向斐然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苍白沉默瞳孔失焦的病人、怪物。   搜救工作进行了三天,最后是在山脚的某处找到了她的遗体。   他多想抱抱她。可他不能。她的散落,已不允许他拥抱。   她的死因比她的遗体好拼凑,天气突变,突如其来的大雾和雪,失联,迷路,失温,出现幻觉,脱衣,冻僵,失足或被风吹落山崖。   所有人都认为,这样的意外不该发生在一个经验如此丰富的户外工作者身上,但事实如此触目惊心。她的帐篷就扎在流石滩下,她做好了一日往返的准备,所以她没有带急救毯,也没有带头灯或任何照明设施。   在谈说月的帐篷里,向斐然坐了很久,蛋卷桌上还摊着她写了一半的工作笔记,松木标本夹的标本还是半潮状态,拍满了的几张储存卡放在收纳包里,防潮箱里是被磕碰出无数划痕的镜头。她这一生数不清跪下匍匐多少次,为那些不起眼的植物。   她离开后的第五天,她遗留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弹出一则待办事项提醒:「斐然生日礼物」      她做起工作来总是很忘我,返程日期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生日和纪念日也并不在乎,唯有向斐然的生日是特殊。      向斐然一个一个地看她的消费账单、聊天记录,一遍一遍地打着电话:“你好,请问是否有一位谈女士曾在你这里预订过什么?”   他没有找到,直到生日当天,才接到了一个固话来电。他走进那家店铺,去取谈说月为他定制的一套画笔。店主问:“谈小姐怎么没有来?”   向斐然平静地说:“她有事,来不了。”   “这是套顶级的笔,每一支笔刷的毫毛都是她亲手试过很多次才定下的,她是行家,你可以用很久。”   向斐然从没有用过。   取走画笔,他又走进蛋糕店和花店,拿走谈说月为他预订的花和蛋糕。站在路边等车,他怀抱里花团锦簇,手边纸盒芳甜浓郁,但车水马龙中,他是如此安静,脸上不见喜哀。   蛋糕上的蜡烛,被他用手中的烟头点燃。黑黢黢的室内,火苗跃动在他沉寂的眉眼。那是一双与十六岁毫不相干的眼睛,距离他拿下奥赛国际金奖不过数月之别。   蜡烛燃至最后,突然蹿出一束小小的金花。向斐然呵笑了一下,像是不敢置信。烟花燃尽后,房间陷入完全的黑暗,他的掌根紧紧贴住灼热的眼眶。   没人见过他哭。他只是变得不怎么爱说话。   ·   听见他说这里没有出过事,商明宝感到虚惊一场,哭笑不得地说:“那你这么紧张?”   向斐然抚了抚她的头发:“答应我,永远不要掉以轻心。”   商明宝迟疑地点了点头。   扎西也来到了他们身边,神情紧张地问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得知两人都安全无虞时,他长松一口气,半笑着批评:“向博,你刚刚跑下坡的样子才最危险。”   在户外,任何救人或助他的举动都要基于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向斐然刚才是绝对的反面教材。   向斐然瞥过扎西一眼,示意他不要多嘴,继而轻点了点头:“我有数,继续走吧。”   流石滩上风紧而氧气稀薄,苍茫的景色毫无变化,人很容易因为目光没有着落点而变得晕眩。后半段没有人再有心思说话,只全神贯注地攀爬。   前车之鉴,向斐然让商明宝走在他之前,命令她严格按照扎西的行迹前进。   翻过垭口后,可以望见目的地的那个海子,在微风下翻出翠绿色的绸缎。   海拔太高,连扎西都有些气喘。歇了十分钟补充体能和热量后,再度出发。剩下的路程又回到了砾石和泥土路,沿途都是灰背杜鹃丛,有几个小型海子在冬季枯涸了下来,淤泥裂出龟背纹。   天阴了。   风骤然带上了刺骨的凉意,至海子旁,灰蒙蒙的天色下飘起了细小的雪籽。   “这就是。”扎西引向斐然至湖滩边。   湿润的淤泥被密集盘缠的草根固定,登山靴踩上去,微微地下陷。在灰黄的草上,几丛鲜花半开半闭。向斐然蹲下身,指尖托住当中一朵。   “是不是华丽龙胆?”扎西关切地问。   向斐然暂时没回答他,而是从冲锋衣口袋里取出放大镜,单膝跪在淤泥上,透过玻璃镜片仔细地观察它的形态。   叶柄,叶脉,叶腋,花冠,柱头……从形状到结构、纹路,他一一辨认。   扎西和商明宝双手拄在膝盖上,弯腰等着向斐然的答案。向斐然不说话,他们便也都没有说话,或者说连呼吸都放轻。   这就是华丽龙胆么?实话说,除了颜色十分华丽外,其余模样都十分普通,与商明宝想像中的大相径庭。看着,倒像牵牛花呢……但在这样暗淡嶙峋的高山之上,它的姿容是此地唯一的一抹亮色,确实当得起“华丽”一词。   “不知道。”向斐然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拿放大镜的手垂搭于膝盖之上。   “不知道?”扎西一愕,没预料到这个回答。   还能有他不知道的东西?他在野外辨识植物的能力让扎西深深折服,不仅能认,还能说出典故一二,在藏药典籍里的名字和当地人的俗称。他没卖弄过,别人问,他便答,什么科什么属什么种。无法确认到种的,比如杜鹃,全世界植物学者公认的难鉴定,他便也只谨慎保守地只给到属名,绝不会为了装逼而乱说。   扎西没问过他确切能辨多少植物,在他心目中,向博认识全世界。   向斐然沉吟:“形态上确实很接近,但这里海拔高,气温低,又是三月份,不应该。除非过去一段时间,这里天气持续变暖,或者土壤、水分、真菌有什么特殊性。”   他抬起头,对商明宝说:“你拍照,我采样。”   他需要带回去做更详细的鉴定。   商明宝立刻点头,从背包里取出相机。她这两天进步飞快,做事细致,已可以让向斐然全然放心地将这件事交付于她。   向斐然采了一株完整的植株,装入采集袋后,贴上标签和条码,又在手机文档里记录下采集时间、地点、海拔、生境、天气、物候期。在采集人这一栏,他写下了他、商明宝和扎西的全名。   他们忙完,扎西的一根烟也抽完了,提醒说:“向博,天气不太好了,我们早点回去。”   沿着原路返回,脚程快了许多。风声猎猎,从背后往前吹,宛如推着人走,使人心头涌起紧迫感。抬头望,天色黑沉,像电视失去信号的雪花片——这是商明宝和向斐然都无法想到的比喻句,因此是浮现在扎西的心头。   天霎时黑了。   向斐然帮商明宝将头灯固定好,捏紧了她的手,声音沉稳:“跟着我,抓紧我。”   他的掌心很热,有汗湿的潮意,指尖却冰冷。   景象可怖,从雪山尖涌下的风如婴儿夜啼,风里有刀片,割人眼,商明宝全程都睁不开眼睛,眼珠子飙泪。   终于下到平缓地带,她才知道自己两腿发抖得厉害。却不让向斐然看穿,否则下次他有了理由不带她,孤身一人走入这样的风暴。   高山天气擅变脸,下至草甸,日落光又破开了云层,澄亮地照射在林缘。   又闻达鲁铃铛声。   商明宝有了死境回来的感觉,不真切。回头看,灰云压山头,恍如隔世。   今天来不及下山,只能等明天一早。扎西提醒那雨云过不了多久就会降落到这里,因此一切从简。   快速地吃完晚饭和洗漱后,他们各自回帐篷——风,如期而至。   商明宝被命令留在帐篷里,向斐然出去和扎西一起检查三顶帐篷的地钉。   帐篷被吹出了旗帜一般响亮的滑动声,挂在头顶的马灯不住地来回晃悠。商明宝屈膝坐在睡袋上,目不转睛地马灯,留神着外面的动静。地钉是她打的,她恐怕自己做得不到位,给向斐然此时额外添加了工作量——或者,会不会忽然被吹飞出来,然后伤到他?   与第一次知道他要去冬季的威斯康星州做多样性调查时比起来,她对于野外恶劣与危险的想象有了切实的画面和细节。   就在她坐不住打算钻出去看看时,拉链被拉开,向斐然钻进来的同时,顺手抓住了要被吹飞出去的两张活页纸。   他先拉上了外帐门后,才动手脱登山靴,耳边听到商明宝紧张地问:“不会睡着睡着,帐篷被吹走吧?”   向斐然笑了一下:“不会,我检查过了,你的地钉打得很好。”   商明宝长舒一口气,听着外面的鬼哭狼号,有种身处末日孤堡之感。   “达鲁会被吹走吗?”她觉得好久没听到铃铛声了。   “不会,他被扎西牵到木屋里了。”   “那它晚上要饿肚子了。”   这头小骡子可太贪吃了,商明宝半夜三更总能听到它吃草的声音,还有它故意拱她帐篷的坏动静。   向斐然将内帐门拉好,失笑:“你怎么这么多事要操心,嗯?”   商明宝抱膝坐着,看着他的动作。直到他忙完了,她才跪着将上半身舒展过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向斐然顺势将她拉到怀里,垂首凝望着她:“怕不怕?”   商明宝点头。   原来户外工作并非是诗与远方,而是意外和突发,是风餐露宿,是披星戴月。   “下次还来么?”   商明宝用力、肯定、毫不迟疑地点头。   向斐然微眯了眼,目光晦沉地停在她脸上。他没问她为什么觉得辛苦和害怕还要来,而是将手贴在了她的脸颊上。随着他眸色的深浓,他抚着她脸的手也渐渐用力,最后变为卡着她下颌骨的模样,迫使她纤细的脖子连着天鹅般的头颅都仰起,仰在他的怀里。   他吻下去,在猎猎的风声中。   没有人知道,外面下雪了。雪粒落在帐篷上,原本该很冷的,但商明宝热得想脱衣。   夜晚漫长,从现在到就寝时间,还有足足五个钟头。   风声那样紧,倒不怕被扎西听到奇怪响动了。   羽绒睡袋被商明宝压实、濡热。她的卫生棉条自今早起便没塞了,换成了薄薄的护垫。但这棉质雪白的东西贴上去时多干净,刚刚撕下来时便也还是多干净。她清洗好自己后,又垫了一片新的上去,以防万一。   吻得这样升温,防的就不是血,而是温热清亮的什么东西。   指腹触到幼滑,向斐然慢条斯理地捻了捻,抹到商明宝的鼻尖:“什么味道?”   水腥味,带一点奇怪的甜。   他亲上她的鼻尖,继而又去吻她的唇。商明宝想躲,被他掌着下颌固定,被吻得逸出气喘吁吁的呜咽声。   确定她身上方便了以后,他看着她,像是商量着问:“手还是嘴?”   商明宝用力抿着唇,黑发凌乱在蓝色睡袋上,摇了摇头。   “都不要?”向斐然挑眉,温沉的声线听不出语气。   商明宝自下而上地与他对视着,红润的唇抿着,一时没说话。   她的眼神好像在说,她考虑好了。   旷野里的呼啸声是响,但帐篷里一切也依旧鲜明。拉链被拉下时,向斐然尚能忍耐脸上的波澜,被她柔若无骨的手托出时,他脑子里的弦却嗡地一声烧断了。   他动用了全部的忍耐力,呼吸又长又紧,心脏发沉说:“宝贝,这里不行。” 第60章   虽然荒山野岭幕天席地也有独特的浪漫, 但因为是彼此郑重的第一次,向斐然认为最起码床得是软的,而且……这里也没措施。   商明宝的勇气只有那么一丁点, 还是被外面的末日天气给蛊惑起来的, 被他一拒绝便泄了。她本来就觉得害怕,尚记得第一次亲手触碰、握到手心里时,那种沉甸甸的、滚烫的、气势逼人的实感。交往这么久以来,几乎次次见面都有亲密接触,但她对他的服务仅限于用手, 且要不了多一会儿就因为被他吻得头昏脑胀而潦草起来,往往最后变成他亲自动手。   野外没条件彻底清理自己, 商明宝心里羞耻, 躲着向斐然不让他亲下去, 耍赖似地抱着他接吻。最终是什么事也没干成,吻了一会儿, 枕他臂弯里睡着了。   一夜风雪,第二天清早起来,霜雪晶莹地覆盖在天地间, 将人间换了样貌。   帐上的积雪随着商明宝的撩动而扑簌滑下,她矮身踏出, 听到积雪的咯吱一声。沟渠结了薄冰,扎西用匕首扎破冰层, 让水重新流动起来。就着这样让人胆寒的水, 商明宝刷牙洗脸,牙齿咯咯打颤, 脸上肉都觉得紧了几分。回了帐篷护肤,撕开日抛隐形眼镜——   多新鲜, 结了冰,漂亮的灰绿色眼珠子被凝固在里面了。   商明宝托在掌心拍了张照,当世界第九大奇迹挨个展示了一遍:   “斐然哥哥,你看,美瞳结冰了!”   “扎西你看,眼镜片结冰了!”   “达鲁你看——”   算了达鲁看不懂。   冰镇过的美瞳还能不能用?她不知道,但还是把眼镜盒放到了帐篷外,等着太阳光升起。   每日清晨的草甸是最让人爱恨交加的,因为凝着露珠的一切花草都姗姗可爱,但牲畜粪便也因为吸潮而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三天下来,商明宝学会了目不斜视地从这些当中轻巧越过,鞋尖点地,像越山涧。   喝完扎西熬的红豆杂粮粥后,他们收拾行囊、拾掇垃圾,还草场原貌,继而返程下山。   连着三天的攀登,虽然每天晚上都被勒令做足了拉伸,又有向斐然专业按摩舒缓,但商明宝还是腿酸难忍,下山时只能斜着走,像个瘸腿病人,要不是有两根登山杖拄着,她估计自己能一路滚下去。   向斐然始终跟在她身后,提防着她脚下滑坡。   事实证明了他的远见卓识——商明宝滑了三次,次次都在双手划桨中被他眼疾手快拎住后领子给提溜了回来。   这种惊险时刻,他仍是面无表情的,只有眼神微动。将人拎稳了,才几不可闻地微微松一口气。   直到第四次时,商明宝滑得太狠,带着向斐然一起溜了半截。流过林间地表的山泉水将土壤浸泡得松软泥泞,滚了向斐然一身。   “……”   怎么说呢,这身gore-tex面料的冲锋衣跟了他三年,扛过暴风,挡过暴雨,唯独没遭过这种罪。   能怎么办?向斐然只能沉默数息,拍拍商明宝的肩说:“……摔得不错。”   至山脚,开着面包车等候在山脚的旺姆笑得前俯后仰。   “向教授,原来你也会摔跤啊。”   向斐然摇摇头,像是一言难尽。   “我身上脏,就不坐你车了,你带他们先回去。”   其实这面包车迎来送往许多客人,并不比他衣服干净多少。但旺姆体念他不给人另添麻烦的心,带着商明宝和扎西先回村。   商明宝依他怀里,鼓起腮卖乖:“要不要我陪你走?”   向斐然摘了手套的手掌盖住她脸,气笑了:“省省。”   登山包也脏,他卸了,毫不怜惜地扔在后备箱,唯独从侧兜里掏出了一包烟。   面包车远去,商明宝扒拉着座椅背,下巴搭在上面,不放心地看了向斐然好一会儿。   旺姆从后视镜里瞥到了,笑说:“不用担心向教授,这点路对他算什么呀。”   “他还不是教授呢。”商明宝纠正她。   “总会是的嘛。”旺姆很随意地说,“下次你们一起带学生来。”   她话里的意思,似乎往后在向斐然身边的人都是商明宝了。商明宝咬住唇,也没反驳。   旺姆给他们换了床单,太阳能热水也很充裕。商明宝洗了个漫长的热水澡,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将头发吹得半干,坐在二楼阳台晒太阳晒得眯起眼。   村里有信号,充上电开机的手机持续震了一分钟,但她连碰也没碰一下。   视线从一楼的雨檐延伸出去,望见向斐然的身影自山崖下转过溪流,从生长着苹果树的桥头步履匀缓走过。绿影落了他一身,商明宝目不转睛地看着,两手搭在水泥色的半墙上,将脸伏了上去。   过了数秒,向斐然的脚步站定,心不在焉的神情也顿了一顿。他在木桥的正中驻足,抬起目光,视线径直而准确地找到她,歪过下巴,意味深长与她对视了一会儿。   商明宝有一股被抓住的慌乱感,心跳漏了一拍,招架不住他的眼神,她将脸埋进臂弯里,一边笑,一边耳朵染红。   没几分钟,向斐然到了楼下。与旺姆和仁央聊了简短的几句,他走上二楼。   商明宝穿着鲨鱼裤和干净的冲锋衣绒质内胆,跑过来时,长发在阳光下扬起。她扑进向斐然怀里,带起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风。   向斐然用了些力道抵她的肩膀,似要推开她,但没有特别用力。   “脏,等我洗澡。”他沉声,刚刚在溪边洗过的手穿过她发丝。   商明宝仰起脸,踮起脚与他吻了一会儿。   趁向斐然收拾行李和洗澡的功夫,她终于有心思回到文明世界了。   首先是给苏菲报平安,其次给温有宜和商檠业打电话,告诉他们课题实践结束,明天就回香港,接着是在snapchat里回复廖雨诺、伍柏延及其他七七八八的人。有两位在Wendy私宴上见过的贵妇询问她近期是否有档期服务她们,商明宝查了行程后一一给予安排和回复。   摄影师将商明宝回国前最后一次出席品牌方高珠展的视频也剪辑好了,发送到了她的邮箱请她审阅。   视频里,商明宝一身经典的黑色箱型一字领硬挺礼服裙,气质疏阔优雅,与在亲友和向斐然面前的可爱甜美截然不同。镜头跟随她的身影,为观众详尽呈现了这次规格极高的邀请制展览。任何人都会说,这是一场专业独到的分享,追溯品牌历史,讲解设计渊源,点评材料成色。      她有自己的标准和审美,挑剔程度胜过那些贵妇,又不怕得罪品牌,因此并不一味吹捧,而是给出了十分犀利的评语。   十分钟的视频,商明宝从头至尾看完,将需修改的对应时间轴发送给摄影师,让他修改好后直接在她帐号里发布。   做完这一切,她从那条坚硬得硌得人疼的椅子上起身,推开向斐然的房间。   混着淋浴间带芳香的水汽还未散,在午后阳光下变为氤氲的潮湿。向斐然正站在窗边处理邮件,听到门被关上的动静,他收了手机,目光沉沉地看她一会儿:“不反锁?”      商明宝被他话里的意思问得心跳一漏,指尖捻动,响起一声落锁。   还未走至窗边,就被他拉进怀里。正对面的山崖巍峨而白,窗下的溪流隆隆,正如她胸腔里的心跳。   就着日光,向斐然垂眸望她,目光沉静,看上去毫无波澜,屈起的指侧在她脸侧轻而缓慢地摩挲而下。   他不说话,商明宝的气息却已经先乱了,忽而又想逃。这次却没机会了,也不比昨晚能用撒娇耍赖糊弄过去——她手腕被向斐然牢牢地扣住,就着这个姿势,向斐然很凶地吻了上来。   被他这样富有侵略性地一吻,商明宝方觉之前三天他的克制和浅尝辄止。她没有招架之力,彻底丧失主动或互动权,而只是承受着,吞咽不了,嘴角津液晶亮。   日头太亮,她羞耻极了,如果有人站在那半截崖上,能将她的情态看得一清二楚——她攀住向斐然的肩膊,被他体温炙烤的身体阵阵发抖。   被带到床边前,唰地一声,遮光帘被狠狠拉上。   鲨鱼裤肤感真实,不知道是他刻意在忍还是怎么,覆着薄茧的掌心用力抚摩许久,才不客气地剥下。   事到临头,商明宝霎时又慌了,说不出话,瞳孔圆滚滚地瞪着他,明亮又恐慌。   向斐然盖住她眼:“不在这里。”   商明宝紧绷的身体明显松弛了,向斐然在她身边笑了一声:“怕成这样?”   “不是,是你太……”商明宝难以启齿,“太……”   “大?”他帮她说出口了。   商明宝想躲过他的目光,但向斐然不让。他禁锢着她,眸色很深,望她,吻她,问他:“是不是?”   商明宝只好点了一下头。   “那喝点酒?”他有商有量,“这样状态差一点。”   “不要。”商明宝脱口而出。   向斐然挑眉。   商明宝脸色熟透,咬着唇,眼里藏怯:“我怕疼。会不会很疼?”   “这我怎么回答?”   “……”   她底下的布料不知不觉地拨至了一边。   “疼么?”向斐然看进她眼里,淡淡地问。   食指感受到一股紧致的温暖,自带吸力,虽然熟悉,但绝无可能厌倦。   商明宝摇头。   “这样?”   他又增添了一根,慢条斯理地问。      商明宝额头冒出了汗,吞咽声里藏着慌张:“别再深了……”   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垂下眸来,简短地说:“不会,我知道你在哪里。”   过了会儿,指侧滑下一道水流,汇入他的掌心。   “看来不疼。”他勾了勾唇,一声哼笑很不明显。气定神闲之余,嗓音染上一分暗哑:“宝贝比自己想象的厉害。”   这些动作他之前都做过,比这更激烈恶劣,如今却这样耐心细致地试过去,像做一场实验。   分明是故意的……   商明宝被羞耻浸透,但是她的感官背叛了她,全然倒戈在他好整以暇的技术下。   试到后来,初衷忘了,窗帘被灌入的风吹动,日头晃在月白纱帘,也晒在商明宝仰起的脸上。她跪在床沿,眼角渗出一行晶莹的生理性泪水。向斐然不舍得,原本要阻她,但听到她说“我想要”,他身体里的忍耐力也都失控,为她守了那么久的秩序也土崩瓦解。   不舍得是真,想要也是真。   天人交战间,湿润的触感已包裹上来,让他头皮发紧。   圣人也会失序,何况他当不起。画地为牢一事,他做过多次,这次却不想再做了。   但商明宝又一如既往地半途而废了。她脸颊酸得厉害,被向斐然拉着坐到腿上时,嘴唇和眼尾都红得艳丽。再光风霁月淡泊名利无欲无求的人,在看到她嘴角的细小伤口时,也感到了一股暴戾的占有欲。   他指腹反复揉着她的唇角,为他而破的唇角,一句话不说,眸色越来越暗,直至再度凶狠吻了上去。   旺姆上楼来晾床单时,看到两人都站在阳台上,正在清理衣物。   村庄幽静,氛围静好,很难想象这两人刚刚才经历了什么激烈的事情。   倒是注意了商明宝嘴角的红肿。旺姆道:“上火了?”   商明宝心虚地很,条件反射地抚上,“没、没……”   “还没有?这三天太辛苦了,吃得也不好。”旺姆绷直床单,道:“我有药,等下吃晚饭时给你。”   等她一走,商明宝踢了向斐然一脚泄怒。   向斐然不躲不避,唇角勾着。   冲锋衣裤太脏,又只能送去专业的地方清洗,他只能先找块湿毛巾将表面略作擦拭。   商明宝搭不上手,只能帮他打一盆水,站在一旁看他耐心细致地做着这些。   早春三点多的阳光澄澈而温柔,暖融融地晒着刚洗完澡的两人。   清理完了冲锋衣后,向斐然让商明宝将她的登山鞋拿过来。为了防滑,登山靴底往往是大齿纹,倒转鞋面一看,这些齿路中卡满了泥。   “你今天穿的那条裤子呢?”   商明宝将裤子也拿过来了,向斐然将她卷起的裤脚折下,抖出一堆碎泥草沫。   “想不想做一个实验?”他将鞋底刮出的湿泥和裤腿里的碎泥巴、草沫用刮板刮到一起。   “什么?”   “有一个植物学家,名叫索尔兹伯里,有一天他把从自己裤脚卷边里的泥土倒进花盆里,想看看会发生什么。”   “发生了什么?”商明宝蹲下身,与他面对面。   “他从里面培育出了三百多株植物。”   “这么多?!”商明宝登大眼,看着前面这堆毫不起眼的泥土。   向斐然笑了笑:“想试试吗?”   商明宝用力点头:“嗯嗯嗯!”   “那我们把这些泥土带回去?”   商明宝立刻起身:“我去找个罐子!”   “无纺布袋就可以,装样本的,我房间里还有。”   商明宝已经摸清了他在登山包里收纳东西的习惯,快去快回。向斐然仍是用着那支刮板,将这些碎泥装进了半透明的袋子中,继而拉紧两侧束口,放到她手心。   商明宝觉得自己不是捏着一坯土,而是三百株随风摇曳的花。   “等你回纽约了,我们一起种。”   向斐然明天回到昆明后,便会直接转机飞回纽约,商明宝则去香港度过剩余的假期。   “可是等我回去再种,会不会已经死了呢?”商明宝未雨绸缪。   “你太小看这些花草的生命力了。许多植物的种子有休眠机制,为了应对恶劣的环境、保存群体的繁殖,它们的种子可以在地下蛰伏多年,直到自然环境变得安全稳定。”向斐然勾了勾唇,为了让她安心,他让她猜一猜目前最顽强的种子休眠了多久。   商明宝想了想:“十年?”   “这不算什么。”   “三十年?”   “也不对。”   商明宝瞪着眼睛,猜了把大的:“总不能一百年吧?”   向斐然揭晓答案:“两千年。”   “what?”   “考古学家从两千多年前的罗马遗迹中挖出了黄木犀草的种子,它们状态完好,并在重见天日后破土发芽。”   “你编故事骗我。”商明宝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端倪。   向斐然笑了一下:“植物的故事本身就足够精彩,不需要人类有限的想像力去刻意杜撰。”   商明宝怔怔地一句:“这些植物可真耐得住寂寞。”   “如果时机成熟,它们也可以抓住机会,发芽得很快。”   “多快?”   “三十六分钟。”   向斐然说完这句,目光毫无折衷地看着她:“人也一样。”   一样的耐得住寂寞,譬如他没有她的三年。   一样的毫不迟疑出手亮剑,譬如他与她重逢后的第三面。   商明宝吞咽了一下。他的耐心和果决她都已领教过,忍耐越久,行动时便越不客气。   她现在经不住他的注视了。   商明宝将这一小袋东西拿到阳光底下,打开手机摄像头,像是若无其事地拍了几张照片,心跳得厉害。   向斐然放过了她,回房间去喝水。等再度出来时,商明宝耳廓上的红晕已退。   “这是我这次的纪念品。”她将袋子贴在心口,问:“会开出什么?”   “很难讲,也许有虎耳草、景天、多花荆芥、倒提壶、冷水花、四叶葎、甜菜、圆穗蓼、车前草、紫苑……太多了,索尔兹伯里的那三百株植物里有二十多个种,也许你的会比他多。”   “不会开出星状雪兔子吗?”商明宝憧憬地问。   向斐然失笑一下,温柔看着她:“这么喜欢这个?不喜欢龙胆?”   “星状雪兔子名字可爱!”商明宝理直气壮地说,“龙胆也喜欢……”   “喜欢什么?”喜欢它钴蓝色的花,还是顽强的生命力?”   “喜欢研究它的人。”   “……”   向斐然握着保温杯,在杯口氤氲的热气中,他蹙了下眉,像是怀疑人生。   “你什么表情?”   “好土?”   “……”   商明宝气得脸色绯红张牙舞爪,直到向斐然说:“再说一次。”   “不要。”   “多听听就不土了。”他不知道在骗谁。   “你滚。”   向斐然没滚,反而将她拉进怀里,闷在她颈侧又笑了一阵。   “真的。”他笑声干净,气息却沉下来,亲吮她的耳垂:“比起这个,不如告诉我刚刚的好不好吃。” 第61章   不太确定好不好吃, 所以晚上又吃了一次。口角破了,涂着旺姆给她的自制草药膏,不便动作, 猫似地一下一下舔着。   向斐然眯眼看着, 很难说是折磨还是舒服。   旺姆的药说是对降火消肿、祛瘀及皮肤愈合有效果。旺姆拿过来时,向斐然当着他们的面亲手帮商明宝涂了,指腹抹了一点,揉在商明宝的唇边。他太淡然,像做一件普通的事, 仁央拘着小手仰脑袋看了半天,用发现了一项规律的语气说:“向教授和阿佳真好。”   她可能想说感情真好, 但才上学前班的年纪, 耻于描述大人的情感, 便一律归为“真好”。   没人纠正她,当她童言无忌。   涂完了, 向斐然将那小瓶药膏递回给旺姆,起身离开时,掌心贴在仁央圆咕隆咚的后脑勺上轻轻地拍了拍, 似乎某种鼓励。他是不哄小孩的人,仁央第一次被他这样对待, 心里欢欣羞涩。她刚刚说对了,是吗?向教授在夸她说得好。   晚上睡觉没再分两间房了, 收拾好行李已近十一点, 向斐然破天荒地没写论文,而是很早地熄了灯。商明宝被他抱在怀里, 于黑暗中与他说着话。   向斐然不是话多的人,多半时候在听她讲, 想亲她前惦念起她涂了药膏的嘴角,气息便停了一停,指腹揉上,慢条斯理中加重些力道,似乎在代替吻诉说着别的意味。   最终还是商明宝忍不住,凑过去亲他的唇角、他的唇。若即若离的,像场追逐游戏,直到向斐然控制不住,吮含住了她的下唇,勾缠她的舌尖。   至于后来是如何一发不可收拾,从接吻演变成了别的,谁也记不清了。   他说,沙哑的嗓音:“再吃一次。”   商明宝膝行匍匐向下时,向斐然开了灯,掌尖穿进她发丝。   吸顶灯与下午拢上窗帘后的矇昧光线不同,明亮得藏不住影子。这一屋里最暗的,也许是向斐然的眼眸。   仅仅是注目着她绯红薄汗的面庞,就感到有陌生电流通过。   商明宝次次都只管点火不管灭火,这次却不同,这次是她想继续,有伤口在,只能改含为嘬,却被向斐然接管过了主动权。他好像再难忍耐,蹙着眉,屏着呼吸,注视着苍白的、唇瓣红润的她,快速解决了自己。   商明宝鼻尖上溅到了一点,懵懵的过后,舒展向前,凑到他脸边。   她上翘的鼻尖跟他的贴住了,与他若有似无地蹭着,将那一点恶劣的液体沾到他的鼻头上。   令人体热的气味在彼此绷着的、胶着的呼吸中浓郁开来,向斐然垂下眼睫,与她四目相接,任由她做这样孩子气的举动。过了会儿,没有表情的脸上失了控,吻上去的模样像要把人吃了。   ·   离开的这天清晨雾很大。   扎西还是开着那台别克商务送他们出山,又是三个多小时昏昏欲睡的盘山路。昨晚上胡闹到很晚,商明宝一上车就倒在向斐然身上睡觉,过垭口时醒了,注目了会儿向斐然的神情,发现他眉心拧着,并未睡着。   “斐然哥哥?”商明宝扯扯他袖子,“在想什么?”   向斐然睁开眼:“西五十六街的公寓,我那里,酒店,选哪个?”   “……”   商明宝万万没想到他一本郑重的神情下思考的会是这种问题,脑子里一时间略过纷繁念头无数,耳廓倒是很自觉变红了。   “我怎么知道……”她小声。   向斐然维持着双臂环胸的姿势——这是他上车补觉的经典姿势,缓缓开口,分析道:“酒店比较有仪式感,我那里比较温馨,西五十六街更有纪念意义。”   商明宝忍着额角青筋:“这种事情不需要这么严谨!”   “为什么不要?”向斐然垂眼睨她,“你难道想随随便便?”   商明宝:“……”   看她气呼呼的模样,向斐然勾抬唇角,“如果你想在上东区,可能你的管家会有一点不同意见。”   扎西两手扶着方向盘,于全神贯注过垭口中分神问:“你们在讨论什么?”   向斐然:“开组会的地方。”   商明宝:“做小组作业的地方!”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淡定,一道虚张声势,但内容听在扎西耳朵里也没什么两样。他由衷地说:“向博对学生真是负责。”   向斐然:“……”   商明宝只能拿一只手捂住了通红的脸。   到度假村酒店拿上寄存的行李后,扎西送他们直奔高铁站。   来时天灰蒙蒙,今天的蓝天却高,云也高,看着有种不真切之感。与扎西道别之后,商明宝再度仰头望了会儿天,随向斐然走进候车厅。   她这次没有任何纪念品,但被岩石磨破的冲锋衣袖口、踢坏的登山靴鞋尖、小腿的酸、肩膀的疼、旺姆的丑苹果,仁央教给她的“阿佳”,还有那一袋从鞋底和裤腿里收获的泥土与种子,怎么不是她的战利品呢?   到了省会机场的港澳台及国际航班候机楼,离别近在眼前。   商明宝的航班先飞,向斐然的要等半夜。过了安检,送她至登机口,于人潮中站着拥抱许久,直至广播提醒登机。在走向头等舱通道前,商明宝在他耳边问:“还订得起酒店吗?”   向斐然微怔,知道这就是她的选择了,勾起唇笑时,温热气息染她耳廓:“小看谁呢?”   商明宝跳开来,冲他挥挥手道别,转身要走时,听到身后一声的“babe”。   商明宝转过身,一点也不疑惑他为什么叫她,而是径直地、猛然地冲回了他的怀抱。   他抱得比刚刚紧多了,两臂收拢,微凉的唇瓣久久地压着她的耳骨与鬓发。   终于问出了克制在心间、从未出口过的问题:“会不会想我?”   香港是那么精彩的一座城市,上一次她告别他回香港时,从他的生命里销声匿迹了三年。虽然袭上心间的患得患失太荒诞,但心脏的抽痛却不受他的控制。他是被蛇咬了而怕井绳的人。   商明宝冲动地说:“跟我一起回香港,把回纽约的票退了,好吗?”   向斐然失笑,在她孩子气的邀请中更紧地抱住她:“然后呢?”   “然后跟我的哥哥姐姐们吃饭,让他们都认识你,就像二姐一样——他们个个都像二姐那么好。”   向斐然的大手用力抱揽着商明宝的脑袋、箍着她的腰。多想也说一声好,答应她,答应她一切心血来潮的念想,一切不切实际的憧憬。答应的字眼几乎就要涌出他的喉头了,他却抿上唇,说了一声:“以后。”   “以后”两个字也够商明宝高兴了。   她靠着“以后”两个字,快乐了一路。   前来接她的是大姐商明羡和司机,见了商明宝,从头到尾将她端详一遍:“晒黑了。”   这两个字在以前跟“胖了”一样,是绝对禁区,商明宝却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说:“对呢,高原上的紫外线好强。”   想说向斐然是例外,大约是天生的,晒不黑,永远是那种很清冷的肤色。   但话到嘴边,商明宝却警醒过来了,含蓄地说:“也有人天生晒不黑。”   商明羡睨她,笑着问:“谁呢?”   商明宝上了车,摇头晃脑:“我不说,不告诉你。”   车子抵达深水湾时已是晚间。她要回,商邵便也回了,被商明宝在火烈鸟湖心岛边逮到。   这是商檠业送给温有宜的礼物,因火烈鸟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忠贞不渝的鸟,又优雅,可供温有宜无聊之余散心。但到头来,这些鸟成了五个孩子的玩具,饲养员天天都提心吊胆,就怕哪位少爷小姐将鸟给喂撑了。   商明宝背着手凑过去,原本想吓他一吓的,但思来想去还是不敢,便只是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大哥。”   一盏灯笼照着微芒,在晚风里轻轻地晃,商邵坐在亭下,手边茶几上摆着茶盘,白色衬衣染上夜色,椅子边搭着西服,一看便知是刚从公司回来。   他喜静,身边没留管家伺候,刚下班就来此,说明心里有事。   商明宝在他旁边坐下,见他给她注下一盏茶汤,问:“西藏好玩吗?”   “不是西藏,是云南,”商明宝纠正他,“藏区又不止西藏。”   商邵仍是垂着眼眸,笑了笑:“继续。”   商明宝便清了清嗓子,自信满满地分享了几件藏区见闻,那模样像小朋友第一天从幼儿园回来,跟家长汇报今天学了什么新知识。   说了几件后,她打住了:“不说了,剩下的留着晚饭时候说。”   她紧张着呢,手心冒汗,跟小时候一样,觉得自己拿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浪费他时间。   商邵仔细听完,笑了一息,注视她的目光温柔了,但不多。   “男朋友回纽约了?”   “嗯。”商明宝乖乖点头。   点完头,空气沉默了下来。   …………   商邵似笑非笑:“怎么?你觉得自己能瞒过谁呢?”   在他面前,商明宝放弃抵抗直接滑跪:“不要告诉妈咪!”   “你二十二了,谈恋爱又不是错事。”   商明宝气得跺脚:“我二十!二十都没到!十九周岁!大哥!!!”   商邵讶了一下,从善如流:“对不起。”   兄弟姐妹太多,确实不太记得过来,况且在他观念里,成年后年龄便失去了意义。   商明宝声音扁扁:“没有这样道歉的。”   商邵很熟练:“要多少?让康叔打给你。”   商明宝美滋滋敲了一笔竹杠:“你怎么看出来的?”   “看出来不难,看不出才难。”   商明宝早已习惯他云遮雾障的讲话方式,将球打了回去:“哦……那要看出你有心事不难,看不出你有心事才难。”   商邵实在没做好跟一个小妹妹分享集团事务的准备,反过来不动声色地问:“谈恋爱什么感觉?”   商明宝狐疑地歪了下脸,眯起眼缝,用眼尾余光打量他:“你居然关心这个。”   “替你把把关。”   商明宝掰着手指,一样一样数给他听:“只要醒着每分每秒心里都装着他,睡觉了也会自然而然地梦到他,会为他牵肠挂肚,为他计较为他着想,只要跟他待在一起,不用特意去找有意义的事去做,仅仅只是安静待着也很开心,还有……”她不好意思说了,含混地说:“还有一些别咯……”   商邵了然,唇角含着些微笑意。   商明宝踢着脚尖,“大哥,跨年的时候,听妈咪说你身边有个女孩子在接触你?”   “嗯。”   “现在怎么样啦?”商明宝偷偷觑他,想听他的打算。   也许他的打算,可以给她反哺一些勇气。   “没怎么样。”   “这么久了,”商明宝眨眨眼,“还没进展么?”   这距离跨年都快四个月过去了!   “不急。”商邵只给了她不置可否的两个字。   商明宝鼓起勇气:“你是不是怕爸爸妈咪不同意?因为他们要抓你去联姻。”   商邵看了她一眼,“你怕这个?”   “难道你不怕?”   “商檠业手上能出的牌,并不是能将我军的牌,为什么要怕?”   商明宝一愕:“继承权,董事局,股份,信托……不能将军你吗?”   商邵笑了一息,从圈椅上起身:“如果你思考的是自己的问题的话,那就要从自己的牌入手了,babe。”   他投下眸光,“没人能做你的前车之鉴,商檠业有的牌,和真正能打出的牌并不一样,你们看中的,也许我并不看重,你觉得呢?”   商明宝瞪着眼睛,迟迟没有眨眼,胸腔内如有山洪翻滚。   什么?他的意思是,数以千亿的资产也并不足以拿捏他么?看他讲话这番意兴阑珊的样子,好像这些送他站在金字塔巅的东西,并不是他的底气和意志所在,而是累赘。   商邵指尖点点茶几:“走了,吃晚饭。”   商明宝轻轻吁出一口气,虎口边做生意:“要是我把这些拿去告诉爸爸,他能付我多少钱?”   商邵:“……”   “要是你不想我告诉爸爸的话,”商明宝探出纤纤手掌,下巴颏高扬:“那你出双倍?”   商邵一阵诡异沉默:“妹妹仔,有些脏钱赚不得。”   “怎么啦?信息差是一切赚钱行当的本质。”商明宝洋洋得意。   商邵一时觉得欣慰,一时又觉得好笑,睨她一眼:“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们来谈谈向斐然的事。”   商明宝五雷轰顶,从摇头晃脑到表情凝固只要一秒。   “现在,你可以乖乖去吃晚饭了吗?”   剩下的一路,商明宝贴他像一个背后灵:“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看出来的?谁告诉你的?是二姐吗?还是苏菲?”   商邵点点头:“原来明卓也知道。苏菲知情不报,还算对你忠心,但一码归一码,你一个人在纽约,她有监护之责。”   商明宝快哭了:“大哥,我错了,我不要你的钱了,你别套我话了……”   商邵忍笑,神情却不显:“成交。”   “那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的?”商明宝瘪瘪嘴。   自然是从温有宜的那通电话里倒推出来的,而明宝现在这副热恋中的模样,算是坐实了他的猜测。   商邵无意吓她,漫不经心编道:“他给我留的印象比较深,刚才随口拿出来诈你,没想到是真的。”   “………………”   商明宝把狗男人三个字硬生生给忍在了舌尖。   商邵略笑了笑,掀眸瞥她:“你看男人眼光还可以。”   ·   商明宝打视频过来时,向斐然已在机场写了五个小时的论文。   他去接了杯新的温水,先是确认了下未来三个月的支出以及目前的存款,接着点开预订软件,对比曼岛上的奢华酒店。   微信弹出视频请求,向斐然右滑接起,猝不及防在屏幕里看到了商邵的脸。   着衬衫,冷峻,好整以暇,跟三年前在医院里的一面殊无变化。   向斐然噗地呛出了一口水,保温杯里的热水也洒了自己一身。他咳得厉害,旁边旅客望过来,发现冷酷安静了一晚上的男人耳朵居然有些红了。   商明宝在那端语气欢快:“斐然哥哥,你上次说投资多少就算对植物学发展有重大贡献可以被命名在新种上?” 第62章   向斐然完全没做好再见一位商明宝家人的准备。   上次的二姐尚能淡然自若, 眼前的商邵却不同。他不仅是商明宝的大哥、商家长子,也是未来的掌权人,在见家长一事中份量截然不同。何况……三年前初见时, 他和商明宝还是点头之交, 他们彼此彬彬有礼地谈论了那救命之恩的一百万,不欢而散,而刚刚的上一秒,他却在为他和他妹妹的第一次挑选酒店……怎么说,都有种微妙的心虚感。   向斐然手抵唇咳嗽了一声, 将混乱的画面端回来。   再度面对摄像头时,他已经恢复到了惯性的冷然, 不露声色地吁一口气后, 唇角勾起, 抬一下手镇定道:“好久不见,商生。”   他不太确定现在是什么状况, 这位商家继承人是来闲聊还是试探,是已经知道了交往的底细,还是意外入镜。   悬而未决的情况下, 只能按兵不动,选最挑不出错的方式应对。   商邵颔首, 搭腿在一张沙发椅上坐着,两手十指交扣, 养尊处优和久居高位的气度流淌出来, 将场面弄得宛如面试。   “好耐冇见。”他开口,匀缓的语调, 别的却不再多说。   像他这样的人,不说下文时是最恐怖的, 让人心里没底,像等宣判,更何况他一双眼里的视线还如此沉稳平静,穿过镜头停在对方脸上时,说如有实质的压迫感。      他真的将这场碰面弄成了压力测试,要看看向斐然怎么处理。   自然,无论他怎么处理,商邵都不至于对他减分,他只是好奇他的处事方式——是急躁、沉不住气,是跟明宝一样天真、乐天,是局促拘谨,还是说,是符合醉心学术的刻板印象那般的不擅周旋、不善言辞?   向斐然勾了勾唇,倒是很从容地一笑,将目光转向商明宝:“babe,不如你为我们正式介绍。”   商明宝完全没发现刚刚已有暗流来回,纤长的双手掌心向上,轻快道:“斐然哥哥,我男朋友;商邵,我大哥;商明宝,全天下最可爱的公主。”   她话音一落,镜头内外的两个男人都失笑起来,气氛瞬时便变了。   商邵敛去刚刚那种高高在上的气息:“听babe说,你们已经交往很久,这句恭喜算不算迟?”   商明宝连连摆手:“不迟不迟。”   向斐然反而比她自在,并不客套,只说“多谢”。   商邵直接进入正题:“听babe说,你的实验室需要几百万?”   向斐然:“……”   商明宝拼命眨眼暗示:“斐然哥哥,是九百万对吗?”   千载难逢的机会,可千万别说一百万啊!   向斐然停顿一下,笑容微敛,滴水不漏地数控:“我现在还没有自己的实验室,如果你有意进行赞助合作,我可以推给你我导师秘书的邮箱。”   虽然足够委婉动听,但谢绝的意思明显。      商明宝疑惑地眨眨眼,正待多说什么,商邵却已顺水推舟地说:“有劳。”   他不意外向斐然的拒绝,倒有些欣赏他处理此事的态度和说辞。说完,他从沙发椅上起身,掌心在商明宝肩上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还有点事,你们聊。”   跟三年前一样,有些事,最是小孩天真伤人心。   深深看了眼商明宝后,商邵推门离开这间休息室,并通知了候在走廊上的佣人,让她不要进去打扰。   等他合上门,商明宝迫不及待便问:“为什么不答应?”   她都有些痛心疾首了!   “我答应了,”向斐然神色未改,公事公办中沾染一分温和:“邮箱发到你微信了,你转交给他就好。”   “那不一样。”商明宝怔住,情绪不太高的样子。   她不知道向斐然是真不懂还是假装不懂。   “怎么不一样?”向斐然笑了笑,“你不是想要命名么?实验室发新种时,你可以要求。但Tryon教授有他的清高,谈的时候需要点方法。”   商明宝嘟了下嘴,心里莫名涌着一股气,话出口便有点冲:“什么?几百万砸下去了,冠名个植物还得好声好气哄着?”   “不是,”向斐然顿了一下,让自己忽视她的语气,声线平稳地说:“我的意思是,对科研的赞助自然是高尚而有意义的事,但如果一开始就以命名某个新种为要求,对Tryon教授来说,并不是一件感受上舒服的事。不过我想,你大哥和他助手会有更妥善的方式达成这个目的。”   他全然的公事公办、高风亮节,言不及私。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商明宝抿着唇,一向光彩照人的脸上凝了冰霜。   向斐然看着她,冷静清冷的眼神:“我没有什么要拉经费的KPI,你想赞助科研命名新种,联系Tryon就是了,联系方式我也给了,你在生气什么?”   商明宝怒气冲冲:“一个破植物有什么好命名的?你真当我在乎这个?!”   在她这一句后,向斐然面无表情,平静里有拒人千里的味道:“那你在乎什么?”   商明宝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跟他吵架,心脏跳得很厉害,凭着一股破坏一切的忿意脱口而出:“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叮的一声,通讯被她切断。屏幕画面停顿,继而一闪,回到了两人的聊天界面。   向斐然深深吸了口气,胸膛起伏着,抬手抹了把脸。   拿着手机的手垂搭在膝上,手腕反复抬起数次,似乎在等新信息,又似乎想在对话框里输入什么,但最终还是垂了下去。   沉默地坐了会儿后,他起身走向洗手间。   吵架时的口不择言,他不应该当真。   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凝着冰凉的水珠,继而被一张擦手纸毫不留情地抹过——向斐然将脸和发梢都擦干,以免在视频里被看出来。做完这一切后,他回到座位,拨出给商明宝的视频请求。   但商明宝没接,多一秒犹豫都没有,很干脆地挂断了。   她眼眶很红,搭着手臂伏在孔雀绿的丝绒沙发背上,眼泪闷声不停地掉,一颗一颗吧嗒吧嗒。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被拒接时,向斐然还是怔了一下。那种很少出现在他生命里的无措感席卷,暴风般过境后,才从心底后知后觉地泛起了一丝钝痛。   对话框停留了许久,直到向斐然敲下一行字:   「你想赞助,留着等我回国成为PI后。不是妥协,认真的,我很欢迎」   商明宝一直没回复,向斐然也没再发。   状态被打断,他一段简单的概述写写删删几遍,最终啪地一声,将笔记本屏幕合了下来。   一个小时后,他走进登机口排队的长龙中,给商明宝发了简单的一句“登机了”,之后便了机。   -   从休息室出来时,穿过走廊,正撞见在花园里抽烟的商邵。   六千多平的建筑群在哪儿抽烟不好,非得在这儿抽?   商明宝眼眶通红,闷声不吭想溜过去时,果然被商邵叫住:“吵得怎么样?”   他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   商明宝走到灯底下,明显哭过的一张脸,但却倔强地噘了下唇,嘴硬道:“没吵。”   商邵当作没看到她湿漉漉一簇簇的睫毛,漫不经心地问:“他怎么说?”   “说他的导师比较清高,用赞助要求命名的方式虽然行得通,但需要讲究方法和分寸。”   商邵指间夹着烟:“不是说得很中肯么?这种事,做得好了是美谈,做得不好就是交易,你哭什么?”   “谁在乎这个了?我又不是那个意思。”商明宝又开始冒泪花:“我不在乎命名。明宝叫我自己就可以了,放花花草草身上我还嫌它万一长得不够好看呢。”   商邵低笑着摇了摇头:“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商明宝欲言又止,扭过脸去,看着灯下撞上来的飞蛾。   气死啦,看到飞蛾想到的不是飞蛾扑火,而是它在给什么花传粉!   她心虚说不出口的,商邵替她点名了:“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直接给他个人账户打几百万,反正我不缺钱,他又刚好需要钱,命不命名赞不赞助的,只是你的托辞。”   商明宝靠上廊柱,一边拿指尖抠着上面的浮雕,一边沮丧道:“他本来不需要钱的,是因为跟我交往才这样。”   将长发往往耳后一抿,给商邵看澳白耳夹:“妈咪都觉得OK的品相,一定不便宜。还有平时的交通、吃喝、约会、买各种各样的东西——”   她一样一样掰着手指算。   商邵耐心听她说了一串,冷不丁语出惊人:“那分手好了。”   “哈?!”她忘了哭,眼泪缀在睫毛上,一脸受了惊吓的样子。   “只要他不跟你交往,听上去应该能维持一个较为随心所欲的生活品质。”   “……”   缭绕的烟雾中,商邵看上去十足的一本正经:“你觉得呢?想他不这么辛苦,放手是个好办法。”   “我觉得……”商明宝吞吞吐吐,苍白的脸被憋红。   “你觉得舍不得。”   商明宝抬起眼,认真地说:“不是舍不得。”   “舍不得也不足以形容。”   被大哥看得这样透,微凉的夜风中,商明宝忽然惊醒,转过脸去,将脸上有的没的都擦干净。   商邵勾了勾唇,安静的夜中,他的语句那么清晰:“babe,你真的很喜欢他。”   商明宝蓦地僵了一下——这是她从小就爱重敬怕的大哥,自他口中被承认的爱,像是被结案陈词。   从四肢里流窜出的陌生电流,像春天的柳条抽芽,像雨林的藤蔓生发,迅雷不及掩耳。   “他也爱你。为你不计后顾,是他爱你的方式,”商邵捻了烟,轻描淡写地说,“你只要成全他就好了。”   直到他要走,商明宝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你早就知道他不会答应,刚刚为什么不叫住我?”她警觉,不管不顾找替罪羊:“你早点劝我,我就不会做这种事了!”   “好,我的错。”商邵供认不讳,又问:“三年前那一百万我也劝了,你听了吗?”   “……”   “吃一堑长一智,三年前的教训你没吃到,那就再吃一次。”   “可是他伤心了!”   “伤心了哄就是了。”商邵散漫地抬抬两指:“男人很好哄的,尤其是爱你的男人。”   抬步刚走,见商明宝没吭声,商邵略感不妙,大发慈悲多关心了一句:“你刚刚说什么了?”   “说‘一个破植物有什么好命名的,你真当我在乎这个’。”商明宝一字一句地重复。   “……”   “他刚刚还给我打视频了,我摁断了。”   商邵轻点下巴,抬步即走:“还有工作,你自求多福。”   “……”   想要联系向斐然时,才看到了那行冷冷清清的“登机了”,距离发送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   商明宝不抱希望地拨了电话过去,果然只收到了语音信箱的提醒。   虽然依稀记得他的航班在凌晨,不该这么早登机,但她现在根本无暇细想。   向斐然要在飞机上以这样的心情度过二十多个小时——一想到这一点,商明宝就如坐针毡,一边游魂似的往自己所在的那小栋走,一边打开航司软件——但是不行,她没有足够好的理由当晚飞回纽约。   晚上吃饭时,讲到这次进藏的课题作业详情,已经够眉飞色舞漏洞百出了。她所谓的课题作业是搜集藏区的刺绣贴片纹样,正好是温有宜感兴趣的东西,她讲了哪个品牌的设计总监哪一年的系列用了这个元素,问商明宝有什么想法。   商明宝能有什么想法?她连藏式八宝都讲不完整,磕磕绊绊半天,手心滑得快握不住刀叉。   脑袋一片空白间,是温有宜放过了她,自然地将话题带到了别处。   想不到飞去纽约的办法,商明宝只好洗漱上床睡觉。   最好能一觉睡到向斐然落地,省去她坐立难安数指头度分秒的难捱。   她也确实睡到了向斐然落地。   半夜三更的,手机将她震醒,显示时间是十二点二十分,通话申请显示是向斐然。   嗯?   飞纽约要二十多个小时,她是直接睡过了一个昼夜吗?   商明宝迷迷糊糊地滑开接听。   电话那端,向斐然的声音似乎沾上深夜的露:“肯接我电话了?”   商明宝嘴角一噘,想起彼此刚吵过架,不太自在地说:“你刚刚怎么不多打一个?万一第二个我就接了。”   “因为我也有脾气。”   “……”干巴巴地:“哦。”   向斐然像是叹了声,又问:“既然气消了,怎么不给我留言?”   落地后,在满机舱响起的嗡声震动和粤语中,刻意延迟了几分钟才打开手机、连上信号。将每条信息都逐一看过去,心脏跳动迟缓,目光返回置顶,再次确认了一遍她没给他留言的事实。   商明宝解释不了自己的微妙想法,“想让你多难过一会儿。”   “……什么?”向斐然以为自己幻听。   “反正都会哄好的,”商明宝清清嗓子,“想让你多难过一会儿。”   向斐然只听前半句:“所以,你打算怎么哄?”   “那不能说,要见了面才可以。”   向斐然唇角微勾,干脆地说:“行。”   “你这几天不要生气,认真写论文,我会来哄好你的。”商明宝认认真真地说。   夜风温热,带着山海的潮意。   深夜停机坪上,第一辆摆渡车满,向斐然将登山包在脚边放下,将身上风壳脱了,露出一件基础款的纯黑T。   第二辆摆渡车跟上,乘客有序排队,他散漫地站在最末尾,身形优越,有鹤立鸡群之感。   “没问题。”他手机贴面,还是一副很好商量的模样。   商明宝轻轻松了口气,闷得她喘不过气来的东西消失了,她试探地说:“那……晚安?”   “晚安。”   挂了电话,商明宝的睡意也没了,点开向斐然的头像。   他的头像是一张在群山之间的侧脸,额发低掩,浓影深廓,只看得清五官的锋折曲线。   她现在很想他,所以把这张看过很多遍的头像再看两遍。   看完后,稍稍反应过来,觉得不太对劲。   嗯……看眼时间。   午夜十二点三十分。   看眼日期。   ……   …………   她没有睡过一个昼夜,只睡了一个小时!   嗡的一下,微信弹出,如午夜凶铃。   向斐然发了两条信息过来。   第一条是香港春坎角绮逦酒店的地址。   第二条是:「来。」 第63章   深水湾商宅有六千多平, 各个子女各享一幢,以内外走廊与主栋相连,又有大小不一的花园、湖泊喷泉、园林造景、宴客会所……构成了庞大而座落有致的建筑群, 商家子女虽然成年后仍居住于此, 但由于走动起来很远,日常起居中,兄弟姐妹间并不怎么互相打扰。   半夜三更看到一身白的商明宝,商邵第一反应是,见鬼了。   他刚从书房练完字出来, 穿着居家,一副正准备休息的模样。   商明宝身上荡着睡裙, 小腿光着, 头发蓬乱, 泫然欲泣地喊他:“大哥……”   不用说,听语气就知道她来者不善目的不纯。   商邵的管家林存康陪同在她身边, 彬彬有礼而略含揶揄地说:“三小姐说,忽然做梦梦到少爷,十分想念。”   这个鬼话天上地下估计只有说出口的她本人才信。   商邵果然一分感动也没有, 眼神示意康叔退下,语气四平八稳地问:“什么诉求?”   商明宝扭捏一会儿, 绞着手指:“我想下山去兜兜风。”   年纪小没人权,她住得离父母的居室最近, 苏菲又不在身边, 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自己开车下山。   商邵练完字心情很好,耐心也上佳, 看了眼时间,零点四十分, 不算太晚。想到她刚跟男朋友吵过架,便答应道:“去换衣服。”   商明宝大喜过望,转身小跑两步后,不忘回身叮嘱:“大哥,记得开电跑,声音小。”   她跑得飞快,抄近路回自己的小别墅,快速画了个小淡妆,将头发梳顺,又冲去衣帽间换衣服。   翩跹急躁似蝴蝶。   拉开玻璃柜门,鬼使神差地,第一眼看到了温有宜送给她的睡衣。她从纽约带了回来,一直装在行李箱里,数次想穿时,都觉得脸红面热。   其实它只是性感,并不色.情,但因为带上了成人礼的意味,商明宝不敢随便穿。   衣架一阵碰撞,水滑的真丝料质柔软地滑了下来,笼在商明宝的向上舒展的掌心与腕口上。   衣帽间的静染上香味,香氛在水晶灯下如雨丝弥漫,商明宝套上这件斜襟束腰睡袍,足尖在纯白色的长绒圆毯上转了个圈,让那阵香的雨落在她身。   这之后,她挑出一件夏款风衣,将睡袍藏在了里面。   下楼时,商邵已在驾驶座抽了一支烟,又闭目养神了许久。耐心即将见底时,终于听到脚步动静,他掀开眼眸,将小跑而来的商明宝自上而下扫描一眼:“……”   商明宝也跟着:“……”   商邵:“耍我?”   商明宝啪地一下双手合十:“对不起!”   商邵用他日理万机的大脑运载了半晌,只能想到一个可能性:“怎么,你在香港还有个男朋友?”   商明宝:“……”   为免他反悔,她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扣上安全带一气呵成,两手紧紧抓着带子:“是斐然哥哥来了,你不许出尔反尔!”   商邵一字一句:“我只答应了带你下山兜风。”   “去春坎角兜风也是兜风!”   即使是商邵,也在此刻感到了一丝不可思议:“哪里?”   商明宝小小小小声:“他订了大姐的酒店……”   绮逦娱乐及酒店集团是从商宇集团中拆分出去的独立业务,经营娱乐场及度假村,现全权由商家长女商明羡Monica打理。春坎角绮逦是集团的新旗舰,自开业以来便成为行业标杆,刷出了香港艺术型奢华酒店的新标准。向斐然会预订到那里,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车厢内,诡异沉默蔓延。   “都怪你,如果你早点提醒我,我就不会跟他吵架,他就不会退掉纽约的机票改飞香港,就不会定在大姐的酒店,你也不用半夜三更送我下山了……”商明宝觉得自己好有道理,可是在商邵面前又根本不敢大声,气势微弱地说完后,求道:“你是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   商邵:“……”   造孽。      夜深人静,电动轿跑自路灯光影下驶下山路,破着海风、潮雾与霓虹灯,一路前往春坎角。   商邵没陪她下车,商明宝也完全没有要他相送的意思,上车时有多果决,下车时就有多快。   砰的一下甩上车门后,还是商邵降下车窗叫住她,问:“什么时候回来?”   商明宝:“……明天?”   商邵将车窗升了回去,两指赶小孩儿似的抬了抬:“注意安全。”   绮逦管理严格,注重客人隐私,未经前台登记过的客人是无法上到客房楼层的——但老板家族自然除外。   商明宝叫过当晚轮岗值班的最高级管理层,给他亮了身份证。   前来接待她的副总吃了一惊:“三小姐……?”   “嘘。”商明宝安排着:“给我开个房,别的不要多问,不准告诉Monica,否则我在她面前说你坏话。”   副总:“……”   前台给她开了行政套房,将房卡双手递给她。   商明宝拿了卡,“还有。”   副总洗耳恭听。   “2024那间客房的客人,你明天找个机会告诉他,他中了奖,房费全额退还,同时享受终生免费的绮逦入住资格。”   “……”副总欲言又止。   商明宝略一反思:“太假了是不是?”   副总疯狂点头。   商明宝大发慈悲:“那就先退房费,别的以后再说。”   没有人知道,电梯没上行政楼层,而是在高级客房的那一层便停了。   门铃声响起时,向斐然正在阳台上抽烟。这座背山面海的度假村在排行榜上高居首位,绮逦的名号他也确实如雷贯耳。一晚房费抵上他飞往纽约的一张经济舱机票,可算一掷千金。   只是今夜夜色如此浓郁,海面黑沉,偶尔有船灯和浮游生物的荧光闪烁,倒没什么景致可看。   听到铃声,向斐然在玻璃圆几的烟灰缸上捻了烟,拉开阳台门回到房间。   打开门的瞬间,她的香味告诉他,她是她。   商明宝的头发乱了,合腰抱他,仰脸,像要确认他的真实。   玄关灯太亮,照得脸庞生热,目光也热。她伸出手指,在向斐然锋折的五官曲线上一一轻轻触过,摸到喉结时,被他一把捏住了掌尖,“接吻吗?还是先聊。”   问是冷冷沉沉地问了,但不等商明宝回答,就将她压到了穿衣镜上,垂下脸,掌心的温度在水银镜上濡出湿热的水汽。   商明宝踮脚想凑上去亲他,向斐然将唇移开了,垂下的目光不露分毫声色。   “……”   她抿咬唇,眼里委屈。   “就这么哄?”向斐然垂敛着眼眸,“不怎么行。”   商明宝更怯地望着他,说:“机票改签费好贵呢。”   “没改签,直接退了。”   “为什么?”   向斐然目光平静似深潭:“不确定你什么时候能哄好我。”   被他这样盯着,商明宝不住地往镜子上贴。香港热是热,但室内冷气总像是不要命,镜子像冰,商明宝贴着,从身体深处渗出抖。   她鼓起勇气,手掌隔着T恤攀上他的肩,滑抚向他坚实的背,又做了一次亲吻他的尝试。   这次向斐然没躲开,任由她的唇贴了上来,但无动于衷,没给回应,眼神藏在深垂的眸底,漆黑的一片。   商明宝徒劳一场,脚也不踮了,沮丧委屈和难堪交织着,变成一股耍赖的撒娇:“你亲我一下……”   男人掌心下的镜面已是一片潮热水雾,但他脸上还是面无表情的冷:“就这点招数,是怎么有自信一定会哄好我的?”   真要被她的大言不惭气笑。   什么好好写论文不要分心,什么等她回纽约……等她回纽约的那天,黄花菜都凉了。   他不允许他们之间有隔夜的架。   商明宝鼓了一下脸颊,“本来想回纽约时请你坐直升机的。”   向斐然蹙了一下眉,像是没懂:“什么?”   “请你坐直升机,看曼哈顿夜景,自由女神像,哈德逊河,金融区,布鲁克林大桥,帝国大厦。”商明宝仰眸认真地说。   向斐然冷漠的一个字:“土。”   商明宝问:“土吗?我想了好久呢。”   手却从他身上的撤了下来,窸窣一声后,她抽开了白色风衣腰上的蝴蝶结。   被她捂了一路的香此刻被释放出来,争先恐后的,被她体温氤氲得浓郁的。   向斐然目光一顿,停在她穿粉色睡袍的身体上。   这是条短款睡袍,但盖住了腿根,斜襟束腰的款式。商明宝系得松垮,交叠的衣领荡着。   商明宝穿着这样的衣服,跟他一本正经地道歉:“斐然哥哥,对不起,我不应该让大哥给你打钱,不应该跟你发脾气,不应该不接你电话不理你,不应该说你不知好歹——唔!”   还没说完的话变成一声惊呼,她被向斐然抱起——是竖抱的,并着双腿,上半身倒折在他肩上。   面对这样的她还装君子,确实是不知好歹了。   睡袍本来就够短,此刻更显得不够用。   缠藤而生的白色枝朵缠枝成连绵的蕾丝,向斐然指节一勾,直接将它整个剥了下来。   商明宝蓦地瞪大了眼,为他的强势和流畅。   客房的主灯没开,只余几盏筒灯点缀,照在墙上如山影,昏黄色的,令商明宝肤色如蜜。   绮逦的床品是独一份,支撑力强而垫层柔软,商明宝被扔上去时,闭着眼天旋地转。   她被向斐然沉默的高效惊得心脏一抖,意识到他今天恐怕是要来真的。   “斐、斐然哥哥……”商明宝吞咽了一下,瞳孔很圆。   向斐然也定了一定,俯下身,挨近她,呼吸落在她面庞。   “亲我。”他不带语气的两个字,不似祈使句,是陈述句。   商明宝足跟抵着床单,目光已失去明亮,半阖了下来。唇瓣抿了一抿后,她以肘支起半身,仰起脖子亲上他。   根本不用她支撑一秒,刚唇瓣相贴的一秒,她就被向斐然欺身压了回去,陷回被子和软垫上。   忍了一晚上,坐立难安了一晚上的心情,都在这个强势凶猛的吻中落袋为安。商明宝闭上眼,感到杯沿被压下,灼热湿润的触感她不陌生,还很喜欢,紧闭的双眼不知道写的是难忍还是难耐,随着他的快慢轻重,睫毛簌簌地抖。   丝绸般的床单湿滑得承不住力。   昏昏沉沉了,在他的娴熟中,似乎听到叹笑一声:“到底是谁哄谁?”   也根本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变出来的安全措施。   听到塑料薄膜被撕开的声音时,商明宝的心脏攀到了嗓子眼。   很简单的人,买的这种东西也是无色无味的,不带任何功能,但这个尺寸的确实不好找,跑了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士多店。   商明宝的唇瓣被吮得很红,唇角伤口凝了一点暗红色的痂,被刚刚接吻的津液濡湿,看着花似的糜烂。向斐然忽然揉上这伤口,问:“家里人问了么?”   他不提还好,提了,商明宝怪起他来。   “问了。”   温有宜问她是否对高原气候不适应,干燥上火。商明宝还能怎么说……支支吾吾地默认了下来。   温有宜便让她补维生素,同时吩咐厨房晚上炖了降火护肝的汤。   商明宝一五一十地说了,惹向斐然一声轻笑:“那降火了么?”   “……”   向斐然目光温柔且意味深长:“看上去没降。”   商明宝没耳听,耳廓很红。   那阵窸窣拆封的声音停了,向斐然盯着她双眼,眼眸一片清明:“没喝酒,要喝么?”   “……”商明宝已经发晕了,脑子里全是迷雾,像上考场——但没复习的那种。   “要么?”他最后问了她一次。   商明宝惊醒过来,用力地摇着头,唇紧抿,眼眸惊惶,迫不及待地从他怀底下往外逃。   向斐然放她逃到了正好的位置,扣住她脚踝,温热的躯体重新笼住她。   “看着我。”他沉哑地命令。   商明宝连吞咽也忘记,向斐然说看,她的目光便下意识地看向他。   向斐然面色冷静,但他牵起商明宝的手,隔着T恤,贴到自己的心口。   被肌理覆盖的坚实胸膛下,是快得、沉得不可思议的心跳,在商明宝的掌下跳动。   “听说在这个时候说爱很扫兴,”他一瞬不错地看着商明宝,“那就让我的心跳说。让它告诉你,你眼前的这个人为你心脏发紧,为你心神不宁,国际奥赛的最后一场没有让它跳成这样,你做到了。我……”   他停了一停,唇角微微地上扬,似乎与过去某一部分的人生达成了和解。   “——爱你。”   商明宝瞳孔里眸光的流动停住了,像是觉得不可置信般,她呵笑着喘了很短暂的一声,热泪却瞬间从眼眶里砸下。   向斐然抬手抹过她滚烫的泪。灯影的缘故,他的脸又明又暗,平静中有一股志在必得。   是的,他的能力与强大从不张牙舞爪宣于声势,只蕴在平静中。   他的虎口掌住了商明宝的下颚,唇贴于她耳边,嗓音低沉:“我要你。”   商明宝闭上眼,两臂交搂住他,迎向他的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没了,她融化在他的掌心下。   温有宜送她的睡袍,纵然松得不成样子了也依然没有被解开的,此时此刻被他轻易地抽开。   他人生的不可思议,天降的礼物,寂寞归于山野前唯一的烟火,如此美丽,为他盛开。   下一秒,商明宝不受控制地叫了一声,倒吸气,眼泪哗哗得流。   刚刚有多感动,现在就有多想骂人。骂他:“……混蛋!”   向斐然不动如山,只反复亲她湿漉漉的掌心、眉心和眼睫。   他这么会吻,全情投入的,把所有知道的技巧都给她。商明宝被吻得迷迷糊糊,不记得地球是方是圆,也不记得此时此地——直到向斐然的一滴滑下下巴,滴在了她皮肤上。   商明宝抖了一下,眼睫微抬。她眼前的男人薄唇抿着,汗水打湿了黑色发梢,蹙紧的眉心下,狭长微挑的眼眸从交睫的距离中俯视她。   他牵起商明宝,让她掌心紧密地贴在自己汗湿的的脸颊上,一字一句:“babe,我会给你最好的。”   那是圣诞夜在西五十六街公寓告白的话,他永远都会记得。所有一切最好的——包括他的身体。   商明宝还未意识到什么,便觉得脑中似有根神经一抽——   天灵盖要飞走了,痛的。   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呼吸声,都很重,如果听力再灵敏点,还能听到男人的心跳。   他没给她呼痛的时间,深吻着她,调整角度,将瞬时的痛感磨为蔓延蚀骨的酸软。   商明宝抓着枕头的力道松了,睁开眼,透过眼泪里的光斑看他。并不知道自己呼吸的节奏变了,从痛得发紧到呵出甜糜的香气。   沉溺着、忍耐着欲.色的他,简直性感。   她把眼前这个清绝如山林晨雾的男人,自绝于一切名利和聚光灯的男人,涂染上了迷离的色、昏聩的影。   她很快又不能再看他了,因为在体内流窜的感觉是那么陌生,让她如海里的舟,被浪潮抛着,随时会失控。她不得不紧紧闭上眼,抓住他青筋迭起的手臂,靠汲取他的温暖来确定自己的存在。   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全然变了,从莹润的清亮,变为垫着沙哑的甜熟,昏沉酥麻中,还惦记着让向斐然不要看。因为她觉得这种时刻的自己应该不太美。   但向斐然让她别躲,说:“宝贝,你好漂亮。”   那天,商明宝看到了春坎角海湾的日出,听到了电视机里的早间新闻。 第64章   她淋了数场滚烫的雨。   那天的海上日出并不漂亮, 因为天还没蓝,海水便也灰蒙蒙的,漫天的潮雾里洇出淡淡的金色。   纵使漂亮, 商明宝恐怕也没精力欣赏, 脑子里只有一道声音:天亮了……?   天亮了并不代表结束。   她披阖下的眼眸里闪起希冀,暗示的意味明显:“斐然哥哥,日、日出了……”   “你想看?”   商明宝非常确定他现在的“看日出”是别的意思,明明早就绵软无力的头颅硬是摇出了坚定感:“不不不看……”   向斐然在她耳边哼笑,掌心自她被汗濡湿的额头滑至脸颊:“外面冷, 怕你着凉。”   那天的早间新闻播报的是中东战乱突发专题,作为背景音响了四十五分钟, 直到节目结束, 商明宝都没记清是哪两个国家在打仗。   播完节目, 又开始循环播放绮逦的广告片,英文粤语和普通话轮番放一遍, 直到向斐然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关了。   其实也不是这样持续了一整晚,而是睡睡醒醒。   第一次结束时, 彼此都很糟糕,她被抱去冲洗。站不住, 全靠向斐然的支撑。   她很天真,倦色浓, 问, “斐然哥哥,你累不累?”   向斐然抵她在温热瓷砖壁:“才开始。”   他帮她洗得彻底, 用浴巾将她擦干,给她束上那件粉色浴袍。   学她来时的系法, 腰间系蝴蝶结,交叠的衣襟下丘壑与春色。   “好看吗?”商明宝问。   “好看。”向斐然吻她颈侧细密水珠,“自己买的?”   商明宝偏过脑袋,让出修长的颈,回道:“妈妈送的。”   向斐然微怔,心底被什么撞击,令他揉紧了她在怀里。   商明宝像只小猫,枕着他,头发蹭得他颈窝痒。   向斐然的吻比露水沾花瓣更轻,点在她的耳尖,轻声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叫客房送餐。   商明宝确实饥肠辘辘,体力不支。有她预先提点,2024房客人已被纳为重点服务对象。深夜能叫的餐种类有限,但过了半小时,竟有服务生和一名主管推着餐车而来,送上了一整套,从汤到前菜、主菜到两道甜品,都很精致。   服务生并不知道这房客人是谁,但晓得目不斜视。   向斐然看出不对劲,提醒道:“送错了。”   “没送错,先生。”级别显然稍高些的那名主管彬彬有礼,用副总交代他的说辞解释道:“我们每天会抽一间房作为幸运房,今天抽到的刚好是这间。祝您用餐愉快。”   商明宝心虚得很:“哇、哇哦……”鼓鼓掌,“斐然哥哥,好幸运,lucky day!”   向斐然没有多怀疑,“嗯”了一声,眼里只看着她,勾唇说:“lucky day。”   吃过宵夜,让服务生来收了餐后已是凌晨三点多。向斐然抱她去床上,拥着她,问:“吃饱了?”   商明宝点点头。   “真的?”他意有所指。   “……”   小声:“好辛苦,不吃了。”   不知道是认真的还是撒娇,但向斐然明显呼吸屏了一屏。一边轻柔地安抚下去,一边唇角勾起,缓声:“对不起,虽然做了很多功课,但还是没做好。”   “也没有……”商明宝看不出他的以退为进,连忙斩钉截铁地说:“很……”   好羞耻,她耻于说出口,湿润处坚实的触觉又如此鲜明,让她晕乎。   “很什么?”向斐然气息贴在她耳边。   把脸埋进他胸膛前,商明宝才有勇气说出口:“很好。”   “如果能小一点……就更好了。”   她说完,脸红得比刚刚还要命。   惹来头顶一声轻笑:“到底是多疼?”   “就是刚开始……”   “后来呢?”   她不说了。   “忘了?”   “……”   “要不要再复习一下?”   复习时,虽然比第一次顺畅许多,但初始时还是难捱。   “放松。”他教她,鼻息灼热,说话时,带着哼出的叹息。   刚刚洗净的身体再次覆上了汗,商明宝长出息了,敢于目不转睛地看着,看向斐然滴着汗的发梢和脸。   旁边没有垃圾桶,精美的手工地毯上,散落上纸巾和别的。过了会儿,被角和床尾毯也都被曳到地上。   被拥吻着入睡时,已不知道是几点,大约距离天亮不剩几个小时。睡着睡着,感到唇瓣上覆下温柔的亲吮和厮磨。商明宝眼皮掀不开,但顺从地与他交吻。吻醒了,呼吸也热了起来,被他在怀里翻了个身,背对着贴紧他。   再后来便是日出、早间新闻。   拢上遮光帘,将这一晚六千的风景掩在外面,终于拥有了一段完整、安稳的睡眠。   再度醒来已是正中午。商明宝身边没人,试图坐起身时,嘶的一声,脸色煞白。   好痛……分辨不出痛源,只觉得浑身都像被碾了一遍。   听到动静,一直在桌边看文献的男人推开转椅起身,走至她身边。   “醒了?”他拧开了瓶纯净水给她,抱她在怀。   商明宝迷茫地看看他。眼神清醒,鼻梁上架着眼镜,气色很好。   又越过他肩看向书桌。银色笔记本开着,发出静谧的运转声。   她的不敢置信实在太生动,向斐然笑了一下,解释道:“没办法,事情太多。”   “不累吗?”商明宝渴极了似的喝掉半瓶水。   她很会喷。   “累。”   听他这样干脆地承认,商明宝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了。莫名其妙的,竟觉得他的坦然十分性感,超出言语可及的范畴。   她小口抿着水,润着嗓子和身体,等脸上热潮过去了,才问:“晚上走么?”   “不走。”向斐然说,“明天走,再留一晚。”   博士生还是拥有一定的时间支配度的,加之这几年下来,他很少请假,连法定节假日也仍在组里,自律和专注有目共睹,难得推迟两天回去,Tryon教授没什么意见。况且,这也确实是在春假中,休息几天无可厚非。   商明宝将水瓶递回给他,唇角的笑意包不住,翘得明显,但还是为他心疼,小声说:“好贵哦……”   两晚要一万多……大姐也真是的!怎么可以定这么贵的房价!   向斐然似笑非笑:“你别告诉我,你又想给我钱。”   商明宝摇头:“不敢了……”   “没钱的时候会告诉你,不会借钱跟你谈恋爱。”   商明宝迟疑一下:“可是,花得这么快,以后呢?”   向斐然静静地看着她:“哪个以后?”   商明宝不说了,这样好的早晨,不应当扫兴。   她给商邵打电话时,向斐然就在一边抽烟,听她给兄长交代口供,十分可爱。   转过身时,商明宝被他注视的目光定住。漫不经心的,又深沉。   原来昨晚不仅她变了,他也变了。   他们有了同步的人生进程。   烟雾被海风吹散,向斐然夹烟的那两根手指向上弯了弯,招她过来。商明宝真过去了,坐到他腿上,一时听不见电话那端究竟在说什么。   等她挂了电话,向斐然将烟捻了,问:“还疼么?”   商明宝点点头。   “我看看?”   日光很亮,海浪声十分遥远。从二十层的栏杆望出去,天碧水蓝,攀上来的海风被太阳晒得干爽。   在这样的明亮中,商明宝被他抱坐在玻璃茶几上。很冰,她腿心抖了一下。   被俯下身的向斐然很仔细地看着时,她闭上眼,咬着唇。被羞耻感折磨着,她快把下唇咬得滴血。   果然红着,都是对他昨晚不眠不休的控诉。何况后来两次,他放开来,不再和风细雨,将她入口绷平。   面对如此荼蘼艳烂,向斐然良心上线,克制着没做别的动作,只轻咳一声,淡然地说:“撑开了。”   商明宝在海风中呆滞。   什么?她一个妙龄少女,刚度过了人生的第一次而已……   向斐然秉着科学精神安抚:“会恢复的。”   又明智地转移话题:“我刚让礼宾去买药了。”   商明宝瞳孔地震。   什、什么?什么礼宾?什么药?这里是哪里来着?哦,是大姐的酒店啊……大姐的大本营……   “怎么了?”向斐然摸不透她的反应,半笑了一下,“只是消炎药而已。”   对于任何一家收费六千一晚的酒店来说,这样的礼宾服务都是应有之意。   商明宝双手捂面。   完了,完了完了……很快整个客房部就都会知道被三小姐特意叮嘱关照的客人让礼宾去买了一管消炎药!别管消哪里的炎!反正是消炎药!   看她面红耳赤,向斐然轻哄:“别多想,没人认识你。”   安慰适得其反,商明宝栽倒,被向斐然眼疾手快捞在怀里。   门铃声骤然响起,礼宾提着一枚药房纸袋站在门口。   商明宝如提线木偶,被向斐然半哄半亲着上完了药,足尖落地时,软在他怀里。   “你先洗漱,然后我们下楼吃饭?我预订了楼下的中餐厅。”向斐然揉揉她耳廓。   商明宝点点头,走向洗手间时,听到向斐然拨打客房服务,要求他们在一个小时后上来进行打扫和更换布草。   商明宝长腿又是一软,扶墙昏倒。   怎么忘了这回事!   她冲回去,将被子掀开——粉红色的血迹洇在床单的雪白中,还有其余的斑驳狼藉。   看到这副画面,她忽然呆滞住,好像被从旁观视角提醒了她的改变。   莫名的羞愤涌上心间,她转过身,黑而圆滚滚的瞳孔像是水洗过的,轻眨着瞪他,继而扇了他一巴掌。   掌尖扫过,不痛不痒,不如他昨晚在她身上拍出的浪。   “喂。”他不避不让,扣住她手腕,挑眉,“晚了不是?”   商明宝抽出手,赌气地哭诉:“昨天让你出去的!”   “出去了,又进来了。”   “……你!”   “别你了,”向斐然揽住她腰,隔着银色眼镜后的眼神微眯:“我现在挡不住你撒娇。”   商明宝偃旗息鼓,粉红水润的唇抿了抿,被向斐然吮进吻中。   戴眼镜多有不便,他抬手将其摘了,   商明宝后悔昨晚上亮身份了,要是她不亮身份,就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间房及这间房里一切……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她将被子拖到地上,将床笠扯了出来。   向斐然:“你干什么?”   商明宝将布草团在怀里,一本正经地说:“丢掉。”   “……”   她真的抱去丢掉了,套着向斐然的T恤,猫腰到走廊,踮脚小跑着跃到尽头的布草间,将东西丢进去,与别的客房换下来的布草混在了一起。   回来时,也不心虚了,挺直着腰板,一边走一边拍拍掌尖,像拍灰。   门没关,向斐然倚在门边,指间夹着烟,笑了一声:“现在不疼了?”   商明宝歪了下下巴,神神气气。   弄丢一张床单要赔酒店多少钱?向斐然没遇过这种情况,做好了赔个上千块的准备,只低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说呢。   确实自从认识她以后,钱财就在以一种离谱又甘愿的方式为她花掉。   商明宝洗漱完,跟向斐然下楼吃午饭。风衣稍显正式,且不太舒适,昨晚上纯是为了挡住睡袍才穿的,今天她不乐意穿了,仍是套着向斐然的T恤,掩至大腿中段。   这家绮逦有八家餐厅,位于三楼的中餐馆是有口皆碑的,出品可比米其林。报了房号挂账,侍应生领他们前往就坐。   落地窗正对辽阔的海,当中一张最好的位置上,银灰色「已预留」金属铭牌被撤走。   商明宝坐到向斐然身边,跟他一起看餐牌,暗示说,“那个金桔派林酱烧肋排,听着好好吃。”   向斐然:“点。”   “这个,花胶鲍鱼龙皇杏翅骨汤。”商明宝舔嘴唇。这是她觉得这里最好吃的一道汤。   向斐然眼也不眨:“点。”   “还有这个,澳洲灌木蜂蜜烤银鳕鱼。”虽然银鳕鱼常吃,但商明宝喜欢上面的蜂蜜味道。   这次不等向斐然说点,侍应生便记上了。   商明宝最后指着餐牌上的主食:“海鲜田园时蔬炒红米饭。啊,对,”她仰头说:“这些菜品里如果有虾的话,都替代成别的。”   侍应生欣然颔首:“好的女士。”   被人记得过敏一事的滋味,原来很不坏。向斐然勾唇笑了笑,翻到甜品那页。   “要这个,日本白桃芋泥。”商明宝建议。   她点的都是这个店里最好吃的,因为这家店营业前,所有应征主厨的出品她都是第一个试吃,吃到后来都厌烦了,但商明羡硬按着她打分。   “一份就够。”向斐然吩咐服务生。   “不是很甜的。”怕露馅,商明宝此地无银地问了一句,“对吧?”   “是的女士。”   向斐然不得不说出自己的第二个过敏原:“桃子过敏。”   “啊?”商明宝懵了。   桃子应季性强,不如虾类常见,只需要平时注意着别碰就行,因此这个世界上除了谈说月知道,便没别人记得了。他后来到向联乔家常住时,只告诉兰姨他不喜欢吃水果。   点完单,商明宝问:“怎么发现对这些过敏的?”      向斐然淡定地回:“过敏一次就知道了。”   “什么感觉?”   太久远,向斐然回忆了一下:“呼吸困难,喉咙很痒,失去意识。”   简而言之,可能会死。   商明宝忽然想起自己有一支香水的中调有桃子的气味,但向斐然很喜欢。那是他第一次嗅在她颈间,低声呢喃说她今天好香。   原来是因为过敏,触碰不了,所以才格外喜欢。   例行巡场至此,绮逦酒店的主理人商明羡停住了脚步,身后跟着的一串高跟鞋脚步声便也跟着停了。   很好,缺席了早午餐,据说是下山去找国中同学的人,现在出现在了她酒店的中餐馆里,带着一个男人。   商明宝不懂酒店的监控严密和人事错综,任何一家五星酒店都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又同时是一扇四面漏风的窗。客人在酒店发生的一切,都不会被酒店外面知晓,但绝对会在酒店内部人人皆知。   商明羡打了两个响指,跟在她身边的助理听她吩咐:“把昨晚上轮值的高管找来。”   “是郑总,现在已经下班休息了。”助理答。   商明羡抬出一根手指:“打电话,还有,问下餐饮,那桌客人挂的哪间房?” 第65章   中餐馆负责人和昨晚轮值高管的电话都一齐到了商明羡的面前。   她一手接过手机, 一手接过那桌客人的点单明细,看到挂在2024的房号下时,冲助理撇了下头, 助理便会意去找房务部的管事人了。   轮值副总一听商明羡问三小姐就知不妙, 不等她细问便倒豆子般汇报了个干净。商明羡一声不吭地听着,听完后也没响声,让对面汗都流下来。半晌,她将手机交还给助理,问房务部的:“2024什么情况?”   房务部老大来之前就听助理说Monica是要问2024的事, 因此是稍作了解后才来的,为周全, 他身边还带了今天的领班。   2024的床笠不翼而飞, 照理来说不算什么大事, 退房时问下客人照规矩处理就行了,怎么还劳动Monica亲自来问?房务部老大一个心思转了八百圈, 没转出究竟,脑子一劈叉,心想完了, 难道发生凶杀案了那床单上面扑街溅的全是受害人的血?   “丢了张床单。”房务部负责人汇报道,眼神微觑, 觑到商明羡轻微地挑动细眉。   “哦?”   他顶头老板就发了这么个单音节。   “发生什么事了?”房务部老大斟酌着试探,问领班:“还有哪些情况, 你跟Monica汇报一下——有什么说什么, 别隐瞒也别夸张。”   领班道:“凌晨三点时,用了份双人套餐, 但是入住时登记的一个人,上午十一点多时, 让礼宾那边去买药,说是要消炎去肿利于伤口愈合同时温和的,给了几个药名参考,都是常用药,后来就是床单的事了,是特意打电话明确了时间段让工人去的。”   有条不紊地汇报完,跟自己的部门领导面面相觑,彼此的目光里都在说“咩啊?”、“唔知啊!”   商明羡缓缓地环起双臂,面色凝霜。身边一串人都噤声,硬着头皮。房务部老大凝重地问,悄声:“要不要请警察,Monica?”   商明羡回神:“嗯?”   什么东西?   她清清嗓子,扬扬手指:“回去忙吧,不许再查了,要是让我知道谁越俎代庖,就滚蛋。”   在商明羡身边做事虽然高压,但有一点好——她是个指令明确的上司,不会绕弯和埋潜台词,下属不必揣摩圣意,只需要令行禁止。听她说了这句话,身边人便懂了,这是不许他们八卦的意思。   等一众人走尽,商明羡唤过助理:“你去跟那桌客人说……”   助理洗耳恭听,见商明羡扶了下额,一副造孽的模样。   两秒后,商明羡面色冷然:“说他们中了绮逦的幸运奖,两晚房费和所有消费全免,行政酒廊和一切贵宾室、VIP服务、艺术展厅都对他们免费开放。”   助理:“……”   商明羡:“愣着干什么?去啊。”   助理去了,走了两步,被商明羡叫住——   “算了,我自己去。”   高跟鞋笃笃一阵响,杀到餐桌前时,脸上换上公式性微笑。   商明宝抬头,“噗”的一声,将普洱茶喷了出来。   ……她忘了,她大姐是巡场狂魔,每天不是在巡场就是在去巡场的路上   向斐然抽出叠方纸巾给她,看着她发红的脸色问:“怎么了?”   商明宝擦着嘴,心虚地不敢抬眼,当鹌鹑。   “先生,女士,打扰一下。”商明羡眼锋在商明宝脸上轻轻剜过,双手在腹前呈爱心型互叠,微笑,倾身,颔首,标准的礼仪作派。   她和商明宝长得不太像,利落的及肩中短发,束腰西装下配一条风琴褶长裙,尖头细高跟,一派时尚职人打扮,妆容也简洁锋利。面对向斐然,她自我介绍说道:“我是这家酒店的代总经理,可能您昨晚已经知道了,您是我们今天的幸运顾客,享受一切免单服务,同时我们还为您提供了以下专享权益……”   她一二三四轻巧地说完,看着向斐然脸上的神情变化。   没有变化。   向斐然礼貌地听完,略颔首:“多谢,祝生意兴隆。”   这么宠辱不惊喜不形于色的,倒让商明羡略有意外。既然他不好玩,商明羡便转向商明宝,眯眼看了眼她身上明显的男款T恤,话锋一转说:“那么,我可以趁现在跟两位做一下服务回访吗?”   向斐然点头。   商明羡:“两位觉得我们高级客房的布草如何,舒适程度在一至十分的哪个区间呢?”   商明宝茶盏抵唇,冷不丁又呛出了一口,到处找餐巾,耳珠发着红。   商明羡挑眉,又问:“两位觉得我们礼宾服务的响应速度如何?”   商明宝手抵唇剧烈咳嗽起来。   商明羡最后问:“两位对我们深夜的餐饮出品效率还满意吗?”   “……”   商明宝掌心贴前额,彻底放弃了挣扎。   问完了绵里藏刀的几个问题,商明羡最终转向商明宝,关切地说:“女士,我看您一直在咳嗽,最近是香港的春夏之交,又是花季,您要注意过敏,游玩时做好保障措施,有需求的话,我们一定会为您办到的。”   商明宝:“………………”   闭了闭眼,忍耐着满脸的绯红,细声说:“谢谢提醒……”   一通输出,商明羡心满意足,夺命高跟鞋声施施然远去。   出了餐厅,见助理看得目不转睛,商明羡睨她一眼,问:“帅吗?”   “帅啊。”助理点头,“这不比上次来睡粉的那个顶流帅多了?”   “有主了,不许再看了,”商明羡在她肩膀上点了点,“再看派你去墨西哥做市调。”   “……”   ·   商明羡在今天下午六点半准时回到了深水湾吃晚饭。   破天荒的,商邵今天也落班很早,已经在餐厅旁的起居室喝起茶来。商明羡在旁边沙发上坐下,状似不经意地问:“babe怎么不在家?”   商邵悬着掂茶壶的手停了停,“唔知。”   看来大哥不知道。商明羡心里稍定,不再多言,起身回去,换了舒适的家居服。   回来时,正撞见从集团回来的商檠业。   “爸爸。”她问候一声,陪商檠业缓步涉过花园步汀。   商檠业西装革履,每次都集团回来时气场都有些惯性的迫人。见了大女儿,他关心几句绮逦的管理问题,略作提点,继而问:“babe在家了?”   “没呢。”商明羡回,心中警铃大作。   商檠业不是好糊弄的人,对一众儿女有天然的血脉压制,还没开始深究,商明羡就已经开始心头冒汗起来。   “一整天不在家,晚饭也不回来吃。”商檠业随口说,似有不满。   “她说要去红磡看演唱会。”商明羡道,周到地补充:“散场好晚了,跟朋友吃吃宵夜什么,恐怕得明天才回来。”   商檠业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去找温有宜。   温有宜在西厨那边准备果盘。家大业大,原用不着她亲力亲为这些东西,但商明宝放假在家,她有这份心情在。   商檠业拧松领带,从背后抱住她。温有宜手晃了一下,锋利刀刃银光闪烁,她笑着埋怨:“差点害我切到手。”   商檠业便从她手里抬起刀柄,“让工人做。”   “babe在家,我还想做蛋糕呢,”温有宜任由他拿走水果刀,两手撑在案台上,“谁知道她跑去宁市了。”   这是商明宝给她捏的理由,她不疑有他,只笑她贪玩。   商檠业眉梢微抬,缓声,不动声色地问:“去宁市了?”   不是红磡演唱会?   “去见朋友,好久没回国,玩心重一点也无妨。”温有宜打着圆场。   商檠业在她脸颊上亲了亲,脸色平静,一点内心的风声都没走漏。   出门又遇商邵。   父子俩在露台上抽了会儿烟,聊了聊赴内地开拓生物医疗板块的人选后,商檠业于烟雾中静望他,慢条斯理地开口:“babe……”   商邵:“她去澳门了。”   商檠业指尖擎雪茄:“……”   所以,他的小女儿外宿不归,他的老婆、大儿子、大女儿三个聪明人,分别用了地理上绝不可能叠加的三个理由来瞒他——怎么,他是什么很好骗的人吗?   商明宝浑然不觉家里人给她织了件四处漏风针脚混乱的破马甲,于晚饭时分出现在了深水湾餐厅中——穿着酒店烘洗干净的风衣,脖子上系着楼下精品店买的丝巾,掩住了下午被向斐然弄出的可疑红印。   所有人:“……”   她还是小女孩心理,被宵禁了这么多年,彻夜不归时总有些心虚,故而特意跑回来吃晚饭,顺便换身衣服,等晚点时再找个理由溜出去。送她上车时,向斐然拄着车门,俯身吻她片刻,“九点前回来?”   商明宝面露难色,像是有为难。   “那八点。”   商明宝打了他一下,被向斐然捉住手腕。他看她半晌:“坐进去。”   他陪她一起上了计程车,至深水湾,在山脚下落车,找了间咖啡厅一边写论文一边等她。其实在酒店里等她也没所谓的,但也许等她出来,他们可以一起逛一逛香港,在夜色中牵手走一走。   ·   餐桌气氛诡异微妙,商明宝脸上的兴高采烈也迟疑下来,刚想开口,商明羡当机立断先发制人力挽狂澜:“怎么这个点回来了?不是说晚上去红磡看演唱会?”   坐在她左右手的商邵和温有宜都是动作一凝。   商邵:不妙。   温有宜:问号。   无人在意,坐在圆桌主位面无表情的商檠业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冷哼。   商明宝措手不及:“啊?啊……这个……”   红磡?什么红磡?大姐帮她隐瞒了?为什么不先跟她串口供?   “对,”商明宝接收着商明羡的信号,“是有这个打算来着……”   商檠业靠在餐椅上,意味深长地问:“不是说,去宁市见同学?”   温有宜忙搭腔:“对啊,你忘了?你下午告诉妈咪的。”   下午?啊对,下午……可是那时候她被向斐然压在怀里抵着深磨,早就意乱情迷眼泛泪花,被温有宜一问,胡乱扯了个理由后手机就被向斐然抽走丢掉了。   商明宝记起这一茬,磕磕绊绊地找补:“对……那个,我是先去宁市见了同学……”转向商明羡:“然后,晚上去红磡看演唱会……”   吁……圆过来了。   一直默不吭声的商邵战术性地喝了一小口水,放下杯子,看向商明宝,淡然地说:“看完演唱会之后,你还将会去澳门度过周末。”   “将会去”。   商明羡:“……”   温有宜:“……”   商明宝:“………………”   你们……什么大卸八块式圆谎。   在商檠业虎视眈眈的盯视中,商明宝“啊哈”了一声,左右手击掌:“对!我今天先去宁市见了同学,然后晚上赶回红磡看演唱会,之后呢再开车去澳门小玩两把……哈哈好累哦,就是因为觉得太累了所以我决定哪里也不去,回来吃晚饭!对吗,妈咪,大姐,大哥?”   没人理她,全在扶额。   商檠业听完半晌,缓缓开口:“不错,如果爸爸能学会你的分身有术,相信集团一定还能再上一个台阶。”   商明宝腿一哆嗦,使劲浑身解数地撒了整整两个小时的娇。   下山时已是八点多,这次是商明羡送她下来,一路盘问许多,叮嘱许多。   至咖啡厅所在路口,商明羡特意提前一百米便停了,以免被向斐然撞见,她妹妹这辆一翻再翻的小车又翻一次。   “你男朋友看着像个聪明人。”她似笑非笑。   “当然,他可是博士。”商明宝理所当然地说。   透过挡风玻璃的视野看着,她跑进咖啡厅的模样胜过小朋友放学。商明羡笑了笑,轻踩油门,体贴地绕过了咖啡厅那面明净的落地窗。   兴之所致,乘缆车至太平山顶,海风温热,维港盛大地明亮在脚下。   他们牵着手缓缓地散步,听着灯海中的海风与浪涌,似宴席上不散的干杯声。到了一条名为芬梨道的路前,向斐然牵着商明宝的手,不动声色地从那条路口离开了。   商明宝不知道,这里有一首歌,因芬梨音同分离,因此情侣不走。 第66章   回纽约后, 几场小雨几场雪,春天从冻土里顶出来。   开学伊始,廖雨诺便觉得抓不住人。   她跟商明宝原本好得就差住在一起了, 但商明宝住在第五大道时, 她们也常在彼此那儿留宿,上下课形影不离,街一同逛,饭一同吃。上课时,商明宝听得蛮认真, 廖雨诺就在ig上物色帅哥,小组和期末全靠钞能力。   但新学期开始, 廖雨诺觉得见到她的次数少了。   当然, 这种状况从上学期末就初见端倪了, 廖雨诺很能理解,因商明宝交了个在哥大圈生活的男朋友, 四舍五入就是谈了个异地恋,周末当然要过两人世界。加之她还要玩那个“高珠导购”的过家家,后期又上线了个人视频频道, 也很耗时间。   这些廖雨诺都很理解,托着腮懒洋洋看她折腾。她们的课程不紧, 将这些全部都刨掉后,她们还有大把的时间一起玩。廖雨诺只是忽然接受不了商明宝还在给自己找课上。   “你又去旁听?”   下课的人潮间, 她拉住商明宝。   今天是周三, 她们只有上午的课,廖雨诺原想找她去逛街的。她在Joysiily的预留衣架都快被新款压垮了, sales一直问她什么时候去试衣,她好提前安排试衣模特到店。   商明宝最近上课越来越“邋遢”, 一个帆布袋装了一切。珠宝设计的课在另一栋大楼,她得跑过两个红绿灯,时间紧凑,她一边在帆布袋里找手机一边问:“你要不要一起?”   廖雨诺脸色不自在:“不要哦,自己的课都听得很烦了,还要去上别专业的课。”   商明宝也没多劝她,脚步匆匆:“那我先走了,我要迟到了。”   “哎——”   廖雨诺没能叫住她,只见到商明宝在人潮中灵活地穿梭,嘴里不住说着“excuse me”,身影很快便被淹没不见了。   今天来讲课的是valeridge的珠宝创意总监shena,名望在身,前来听她课的快将阶梯教室踏平。商明宝到得晚了,在教室最后排站着听了一个小时,shena阐述时,她便以课本为垫板,在一张白纸上速记。   下了课,众多学生将她团团围了好一会儿,直到第二节 的铃声响起。   商明宝原想走的,shena的助理前来请她留步。过了几分钟,shena终于脱身,向她问候道:“在教室最后一排看到你,真是意外。”   商明宝是品牌的大客户,她和她母亲曾多次来Valeridge高珠坊参观、挑选宝石或提出设计要求,shena不可能认不出她来。   “我对珠宝设计有一点兴趣。”商明宝坦言。   shena挑眉:“真的?”   “还不确定。”   她旁听了三周的课,没有特别挑选课程和讲师,时间碰得上便过来,看看自己能不能听进去,喜不喜欢。   珠宝设计可不是一个有点兴趣会画点画就能入门的串珠游戏,shena是本专业硕士出身,祖辈在德国小镇开了三代的工坊,有学院派的高傲和工匠性的敬畏心,听到商明宝的话,她只是略微笑了一笑。   这只不过又是一个千金小姐不知深浅的心血来潮,正如小女孩因为热衷于亲手给芭比娃娃缝制新娘头纱便说自己喜欢时装设计。   “我昨天在工坊里看到了一枚即将成型的琥珀花手表,听说,是你的。”   在助理的护送下,shena与商明宝在走廊上缓步走着聊着。   “是我的。”   琥珀并不是shena喜欢的材料,她认为这个地理高压下形成的东西视觉上太过脆弱,而且能进行处理的余地太小。在匠人的工作台上看到琥珀,她确实驻足了一下,了解到是商明宝的订单后,她问工匠,是谁出的设计图纸。   得到的答案让她大为意外。琥珀送到高珠坊已有一阵子,最初,商明宝要求品牌方出几张设计草稿。因她母亲地位超然,在整个高珠收藏界都有名望,设计师不敢轻怠,但她看过几稿后都不满意。后来是亲手画了图纸,又亲自挑了材料、定了工艺和宝石。   以其他匠人和设计师的眼光来看,她挑的每一颗石头其价值都要胜过这枚琥珀的。shena昨日命工匠送来了商明宝亲手彩绘的设计稿,沉默许久,指腹摩挲纸面但未置一词。   “我喜欢你的思路,浪漫非凡。”shena此时此刻对商明宝说了。她是个作风硬派的女人,对待自己的大客户也不卑不亢,“完全是你的独立想法,没有和别人沟通过么?”   商明宝点头。   “恭喜你。”shena对这位千金小姐改观,从手拿包里拿出一张卡片,上面有一行地址,“这是我的私人工作室。”   她执掌valeriage的珠宝线超过十年,是业内坐得最久的珠宝创意总监之一,同时也推出了自己的同名独立品牌,获得了valeridge控股集团股东们的投资。   商明宝接下卡片,妥帖夹进课本里。   “珠宝设计的课堂不止在宝石堆和彩绘笔下,也在工匠坊、在金工台上,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去玩一玩那些漂亮的石头们。”shena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不过,你的绘画技法实在是太差了。”   商明宝:“……”   shena似笑非笑:“找个老师好好精进吧。”   从此后,商明宝的每个周末都有半天时间去shena那里见习。   shena在德国普福尔茨海姆的兄长也来到纽约帮她做事,用shena的话来说,他是全天下最扎实的珠宝工匠。商明宝跟在他身边,从最古老的雕蜡工艺开始学,偶尔跟shena一起进入V家的宝石部门,跟她一起给新设计挑选合适切工与色彩的主石。   shena会跟她玩小游戏,让她从成堆的宝石里分类出同色温谱系下的石头们。事实证明,商明宝有非凡的色彩天赋,对这些石头颜色的判断又快又准。   作为一个顶级奢牌的珠宝创意总监,shena的工作内容其实更偏向于顶层设计和时尚风向、资源的把控,已很久没如此深入工坊了。商明宝并不探究她对自己的热心是否是出于V家新系列珠宝销售不理想的压力,但确实让温有宜出手,在他们的春夏展上购入了超过五千万的藏品。   温有宜知道她在做什么,一边揶揄说学费昂贵,一边又难得动身前往北京参加了V家晚宴。   当晚星光云集,前来展示珠宝的明星们在热搜住了一晚上,但温有宜只找shena,感谢她对自己小女儿的照顾。因为她的缘故,品牌内部白热化的新老交锋尘埃落定,shena获胜,再次与东道主V家续了两年合约。   温有宜亦关注了商明宝专门看宝石的ig账号。这个帐号的流量始终不高,但每一条视频都很精致、全面。商明宝的目的并不在于出名,这帐号只是她给自己客户呈现专业度和工作方式的窗口,偶有路人误入,只感慨富贵宝石闪瞎眼。   春天亦是学术会议的高峰期。   在学位答辩前,向斐然参加了博士生生涯中的最后一场会议,在植物演化分类学的分会场分享了中新世古地质与古气候变化推动的龙胆科物种爆发,并带来了这一课题下新的研究思路。   讲完,例行提问环节,位于会场最后一排的一名中年男人站起来,接过了场务递过来的话筒。   彼此都穿得这么一本正经,向斐然一时没认出来,认出来后,旋上保温杯盖的手微微一顿,面无表情起来。   会场鸦雀无声。   贝斯手:“Dr.向的语言能力真是让人耳目一新。”   向斐然:“……”   东窗事发,他淡定地回答了他提出的问题,并在散场后试图溜走时被堵个正着。   贝斯手:“……”   向斐然:“……”   贝斯手:“我很确定你现在装哑巴这招是行不通的。”   向斐然轻扬下巴,示意他的西装:“nice suits.”   他一开口,贝斯手双手抱头瞳孔地震。what?真的是他!穿定制西服,打领带,站在台上分享学术成果时思路清晰,语言简洁有力准确!不仅不哑巴!也不结巴!!!如果不是那股冷得欠揍的酷劲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人,他宁愿自戳双眼也不愿意相信这个真的是他们他吗的架子鼓手。   贝斯手一个快五十岁的中年白男——多年养尊处优,人生最能触发抑郁症的伤痛是七岁时妈妈不征询他的意见剃了他贵宾犬的毛——在向斐然面前彻底破防了:“holy shit!”眼眶红了,眼泪都要滚出来了,“holy shit……holy shit!holy mother f**king shit!”   自己创的祸自己平,向斐然不得不婉拒了几个过来跟他交流课题的教授,在茶歇处安抚了贝斯手整整一个小时,直到他将激动到脖子的红退回到了发际线后。   从会议酒店出来后,已是日暮,向斐然深深舒了一口气,西服外罩着不带内胆的冲锋衣防风层,嘴角咬上一根烟。   过了会儿,一台黑色宾利驶进环岛。银色车毂停止转动,穿长靴的商明宝从驾驶座下车,换到副驾驶座上。   向斐然拉开后坐车门,将肩上的办公双肩包扔进去,继而坐进驾驶座。扣上安全带前,他先倾身过去,在商明宝嘴角亲了亲。   “还顺利么?”商明宝问。   向斐然的笑带着自嘲和叹息:“很顺利,除了提问环节站起来的那个人是汤姆斯之外。”   “汤姆斯?”商明宝眨眼:“玩贝斯的大叔?他不是学音乐和兽药的吗?”   “是的,但他现在想学植物学,正在攻读他的第三个硕士学位,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植物学的学术会议。”   商明宝:“……”   他们开车回西五十六街的公寓。   商明宝在中央公园夹的雪团小鸭子原本一直在冰箱里排排坐,保存得很好的,可是前几天忽然跳了电闸,冰箱断电,等他们再过来时,小鸭子已经化为一滩水了。   商明宝难过了很久,可是四月末的纽约已经没有雪了,纵使有雪,也不是她圣诞节夹出来的小鸭子了。   他们固定每个周末在这里过夜,平时工作日的傍晚,向斐然偶尔会去纽约大学找她,或者她去下城的21N等他表演结束。   进门先脱衣。   向斐然脱掉冲锋衣挂上玄关衣帽架,正要脱西服时,商明宝贴了过来。她看着他的双眼,不疾不徐地将他西服的一粒扣解了,掌心贴着他衬衣自下而上摩挲至肩膀。   向斐然面无表情,只沉下嗓音:“想干什么?”   商明宝抿一抿唇,踮脚凑上去吻时,向斐然强势俯身下来,一手箍住她腰,一手指节扣进领带结,将领带行云流水般地自领间抽走。   虽然在香港那两晚该发生的就都发生了,但纽约后的这一个多月,他们只进行过两三次,之后便没在继续。   周末来此过夜,他们会一起看电影,喝酒,或者互不打扰地做一些案头工作,继而相拥而眠。   一些危险举动自然是免不了的,既然已经到过最后一步,再回到那些边缘行为时,他变得更强势而技巧百出,不再有所客气或顾忌。但对于最后一步,他总是堪堪忍耐住。   因为怕她疼。   虽然极尽温柔和耐心,前奏也很漫长,但商明宝每次还是疼得倒吸气。狠心进行下去,彼此确实都很愉快,但第二天她就会有不同程度的发炎。向斐然实在不忍心。硬件条件又无法降级,他只能命令自己忍着。   今天也是一样。   被他抱坐到脸上时,商明宝慌乱地挣扎起来。过了会儿,力气软了,支撑不住,全靠他青筋迭起的手臂扶着。   事情的转机,大约是在五月份向斐然通过博士学位答辩的那天。   答辩一切都很顺利,对于结束后的庆祝,他也心情淡定。共事一场,同事要为他庆祝,约在他们常聚餐的西班牙餐馆。席间开了两支红酒和几支香槟,商明宝忙完后过来时,向斐然的眼眸已然有了一层疏离深沉之色。   醉了,但清醒。   司机送他们回五十六街的公寓,又听商明宝的命令去买解酒药、水。等回来时,他家小姐已没法出来开门,只努力绷出寻常的语气让他把东西放门口。   她被向斐然抵在门与墙的犄角,闻着颈。   桃子中调的香味,太小女生,她现在只在见他时才洒在颈侧。   五月份的纽约已彻底转暖,商明宝被他抱到床上时,身上已经没剩下什么,而他自己倒还西装革履——为尊重答辩委员会穿的。   向斐然今晚吻她很用力,处处留下微红印记,将某处吮了又吮,挂着糜红的水光。之后,他将她抱起,贴在卧室的衣柜上,清醒问她:“你朋友送你的那件睡衣,在哪里?”   商明宝脑子里的弦铮地断了。   廖雨诺送她的那件蝴蝶睡衣一直安分守己地躺在衣柜装内衣的那层抽屉里,虽然常被看见,她也动过穿的心思,但她觉得斐然哥哥都为她忍成这样了,她再穿这个勾引他是不是有点不人道……   抽屉滑轨被抽出,发出顺滑的摩擦声。   向斐然看上去根本没醉,因为他是那么精准地从一叠贴身衣物中抽出了那件蝴蝶翩跹、清凉、用料节省可谓在环保上有杰出贡献的睡裙。      太短了,裙裾自他手臂上轻柔滑下,裙摆只够从他腕心至前臂中寸。   商明宝瞳孔睁得圆圆的,在一动也不敢动中,听到向斐然在她耳边清醒沉声说:“穿上。” 第67章   月色下, 珍珠色泽的真丝裙流转着蚌壳般的流光溢彩。   商明宝站不稳,贴在衣柜上:“你上次说你没兴趣的……”   “现在有了。”   商明宝更小声:“不会……”   向斐然便亲手帮她穿上。虽然乱七八糟的绳子很多,但难不倒一个刚完成了学位答辩的博士生。   当中一条珍珠成串的绳子从底下穿过时, 商明宝立时软了, 阻着他系蝴蝶结的动作:“不是这样的……错了……错了!”   向斐然冷静道:“没错。”   “你到底醉没醉!”   “什么时候说过我醉了?”他不认帐。   展翅的蝴蝶贴在了她的身前。   翅的四角各有一绳,上翅的两根绕至背后,在肩胛骨下系结,下翅的两根则绕至腰后,在尾椎的曲线凹陷处交缠。   不冷不暖的春夏之交, 室内无暖气或凉气,但商明宝身上冷热交加, 轻轻地抖。   “穿好了。”向斐然慢条斯理地将两手撑在了她耳边的柜门上, 就着月色垂眸看她, “会了吗?”   商明宝没懂他什么意思,直到他将那几个他亲手打好的蝴蝶结一捻、一抽——   好不容易穿好的裙子滑了下来, 堆拢在脚边。   “自己穿。”   “……”   商明宝穿着时,向斐然的姿势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化,眼睫温柔地垂着, 一瞬不错地注视着她。见她艰难,蝴蝶往下滑了两次, 也没有要帮一帮的打算。   裙摆荡着,来回拂扫他西装裤下的暗影。   商明宝胳膊都抬酸了, 低着头, 不敢与他对视,皮肤是冷的, 毛孔里的呼吸是热的。好不容易穿好,她仰起仰眸, 赌气地、带着鼻音说:“我要给你吃解酒药。”   向斐然略笑一声:“好啊。”   句末带语气词,还说没醉!   商明宝从他怀里灵活地钻了出来,要开门时,自身后被向斐然脱下的西装外套盖住。   “别被人看到了。”   他西装的余温骇人,商明宝蓦地打了个冷战。   开了门,做贼般眼疾手快电光石火,将司机留在门外地毯上的袋子拿了进来。拆盒、看说明书,认真间,被向斐然拉到怀里坐下。   她坐到他被黑色西裤包裹的长腿上。   起先是侧坐的,向斐然似有不满,摆弄她变为正对自己。   屋内黑沉,阳台外的灯海漫不过来,商明宝眯眼看了半天,直到锡板和说明书都被从手里抽走——向斐然挖出两粒药,含进嘴里。   “没水。”   商明宝瞪着眼睛,很担心以他现在的状态会说出什么超出人类认知的话。但向斐然只是在她腰际拍了拍:“起来,我去拿瓶水。”   以色.欲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面红耳赤,“哦”了一声,手脚并用爬开,但又在下一瞬被向斐然压下吻住。   被束在领带结上的喉结滚了一滚,药丸在交融生津中被顺畅地咽了下去。   “脸红什么?”他发现了,曲起的指侧在她脸颊上滑下。   “没见过喝醉了成你这样的……”   “真的没醉,只是高兴。”向斐然拥着她,闻着她颈侧的香。   他的学生生涯在今天彻底宣告结束。博士毕业与本科毕业时的心境不同,即使他是天才,从事着一份不需要他全神贯注的研究,他也无法轻飘飘地说这几年是快乐轻松的。没完没了的实验、代码、系统树,疲于应付的meet up,难躲的social,无聊的会议茶歇,不得不以沉默应对的人情俗务……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回首来路,一口长气松不尽。   博后比博士生更辛苦,他的新PI戴维教授大方,给出了8万的年薪,虽然远高于哈佛生物方面博后的平均薪酬,但依然不够。向斐然甚至开始研究各个航司和信用卡会员积分的高级玩法,以压缩未来两年从波士顿来回纽约的机票钱。   如果还能再谈两年就好了。这是他对未来两年唯一的心愿,不是发多少篇顶刊h指数达到多少,也不是像其他中国博后一样靠这条路径顺利拿绿卡,而是——如果还能再谈两年就好了。   他的博士学位论文致谢部分四平八稳,平铺直叙没有煽情,着墨最多的是哥大校园里的树,以及绿林公墓里的方碑,给过他指导和帮助的教授们他自然谁都没有落下。商明宝后来搜索到他的学位论文看了,跳过长长的正文部分,跳过没完没了的形态学、系统学、生物地理学、基因组研究名词,难以理解的叶绿体遗传矩阵与系统发育构建,分子钟、蛋白结构、物种分化速率计算,直接去看致谢,字字句句看得缓慢。   她没有在她的致谢里,那些长长的、连篇累牍的名单。   她是太心急了,滑得那样快,直到滑回到开头的Dedication的一页时,她才猝然看到那三行居中的英文:   “献给向联乔先生   献给谈说月女士”   以及,献给唯一的爱:明宝”   学位论文被永久收录在数据库,如此隐秘,又昭告天下,只要人们搜索“向斐然”,就会看到他的心。   蝴蝶的蝶翼盖不住沙丘,从边缘漏出柔软的括弧,在月光下泛出莹润的弧光,随着走动,那道光如水球般震颤。   在向斐然的目光中,商明宝软下阵来。   他反复地吻着她,略有茧意的掌心贴着起伏,从蝶翼的侧缘拨出,揉弄。   商明宝感到自己成为一条雨季的河,高温,水流充沛,底下是地心的强烈跳动。   她吞咽,一时想,他今天应当不会再忍了;一时又想,明天是不是又得上药……她明显感觉到向斐然今天的不同寻常,没有别的动作,只是深深地吻她。   直到商明宝按捺不住出口请求他,他才像是记起还有这件事,勾动珍珠串。   商明宝霎时没法出声了,向斐然却在她耳边问:“宝贝,这是什么声音?”   桃肉被捣成果泥,在搅拌条下被搅动出的果汁软烂的水声。   这样慢条斯理的动作下,他忽然说:“今天答辩时,一直忍不住走神想你。”   “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想当着委员会主席的面给你发微信。”   “答辩结束,他问我现在什么感觉,我说,我要跟我的女朋友异地恋了,很遗憾。”   “……”   “走出会议室,没有第一时间看到你,心里还是有点失落。”   商明宝终于艰难断续地出声了:“你自己不让我来的。”   她虽然有课,但逃一下无伤大雅,因为这是他人生的重要时刻。但向斐然不让,要她正常上课正常忙。   “嗯。”   他的话和他的动作泾渭分明。   “本科毕业典礼的时候,学校本来想让我作为学生代表致辞,我拒绝了,前一天在实验室通宵,第二天睡到了下午,所以那一届的拨穗视频里没有我。”   东省人的毕业典礼总是很兴师动众,是合家欢的场合,七大姑八大姨的恨不得都来,献花、合影、聚餐。那段日子向联乔在北京开会,向微山倒是来的,打不通他的电话,在办典礼的体育馆外大发雷霆,败兴而归。   习惯了人生的重大关口都自己安静地过,逐渐有一种盛大羞耻症,如果她真的在答辩室外等他,给他献花,他会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好的东西,纵使好上天了,但不习惯,会觉灼痛。   夜还未深,随风浮动车子驶过街角的摩擦声。   向斐然停了动作,星亮的眼眸定定注视她:“商明宝,祝我博士毕业快乐。”   商明宝环住他的脖子:“毕业快乐,向博。”   说完这句话的一秒后,她迎上向斐然充满占有欲的吻。他不再慢条斯理了,与她十指交扣,带着她来解自己的领带,将领结扯松后,她被他带着抚摸他的喉结,掌心所到之处都很滚烫紧绷,蓄势待发。   即将到最后一步时,向斐然离奇地清醒了过来。   他气息急重得厉害,嗓音沉哑着,说的却是:“不行。”   商明宝摸着他的眼睫、他的侧脸,与他鼻息交闻:“你酒醒了?”   向斐然看着穿得乱七八糟的她,笑着喘了一下:“这部分没醒。你朋友……挺会挑的。”   商明宝反客为主翻身吻上去时,向斐然屏息了一下,将她在身前拥紧。   他是喝得有些多了,解酒药的效应微乎其微,以至于商明宝扶着往下坐时,他第一反应不是拒绝,而是很爽。   很诚实。   但博士既已忍了快两个月,就证明他不是装装样子或客气客气,而是真的有决心。因此那一瞬间的闷哼与头皮发紧后,他还是调整了一下呼吸,深舒气道:“下去。”   商明宝没理他,于黑暗中摸索着去吻他,沉了心,破釜,闭眼沉底。   太痛了,瞬间的穿刺感掠夺了身体所有的感官,她眼冒金星,泪花泛了出来,却固执地不让向斐然退。   “你总不能一直忍着,忍到我们分手。”   “……”   她也不是故意要说这样扫兴的话,但道理很实在。   向斐然深呼吸,沉哑地缓声说:“只是怕你疼。”   商明宝眼一闭牙一咬,颤声:“我习惯一下就好了。”   “……这也能习惯?”向斐然用上迟疑的语气,这领域他陌生。   商明宝忍着哭腔说:“能。”   向斐然被她箍得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哼笑一声沉叹:“都疼成这样了,就别硬撑了。”   掀她下去,听到她说:“要是我未来老公没有你这么怜香惜玉呢。”   话出口,谁都安静。   商明宝看不见他的表情,只从他呼吸的频率里猜测,猜不透,索性破罐子破摔:“要不要替我未来老公谢谢你。”   “啵”的一声,慢得近乎焦灼中,红酒木塞被拔出瓶口。   一片让人觉得心底发虚的沉默中,向斐然气息沉冷,一字一句地开口:“商明宝,不需要这么激我。”   他用行动代替了言语,毫不客气,不留余地,急风骤雨。   直到她都没法出声了,他才拂开她汗湿的长发,贴她耳边:“是你想要的吗?嗯?这么激我,是不是就想要这个?”   他说了太多浑话。   “嘘,邻居来敲门了。”   “楼下都听见你了,商明宝。”   “肚子怎么鼓起来了?”   冷然的,镇定的,探究的。   “你未来老公,到不了这个地方。”   “这里也只有我能到,是不是?”   “说话,替你未来老公谢谢我,我听着。”   无论她怎么对他拳打脚踢,他都能顺势将它变成趁手的姿势。   两粒解酒药的药效在后半夜起了效,但被无视了。   向斐然只在她耳边略行通知:“我酒醒了,现在是清醒的。”   酒醒前后确实是不同的,体现在力度和偏爱的方式上。他照顾她,将她压束得服服帖帖,缓慢密实地磨,彼此严丝合缝。   许久,潮热气息笑出声来:“怎么这么舒服?”   不是雨季雨林的河,是地心的河,带熔岩热度的。原来是泡温泉?   商明宝也觉得略有不同,可是不说,睫毛蹙成相思树上叶,簇簇的,眉心拧紧。   “不叫了?”向斐然点点她脸颊,“不许睡。”   商明宝想叫,在小舟颠簸中的叫过他斐然哥哥,叫过向斐然,还叫过老师。哪门子老师。最神思迷乱中,她张嘴,眼神是迷离的,想叫的称谓凭本能——   情到深处,叫别的似乎都不够,都显得陌生。   张口间,就要叫他“老公”了,硬生生忍下,心头一个激灵,眼神也被刺醒。   不可以,他不会喜欢的,觉得她破坏彼此间的规矩。      商明宝只好凑上去,改为亲向斐然的嘴角,依恋地与他厮磨,怎么都觉不够。   翌日睡到日上三竿,在春夏之交的和煦风中被他检查伤口。她一足抵着床沿,一足垂下,两手乖巧撑于两侧,脸红红,嘟囔说不疼。   “那不上药了?”向斐然不太确定地问。   商明宝点头:“嗯。”   “真的不疼?”   “真的。”   眼见为实,向斐然确实觉得这次比之前状况好,以往的恻隐怜惜之心少了几分,想再来一次的心要很艰难才能按捺下。   他略咳嗽一声,问:“为什么?”   商明宝抿着唇,身上冒热度:“可能……这种事就是要多试才好的,不试就……”   她难以启齿,看着他,将两根手指靠了靠。   向斐然:“……”   商明宝羞愤欲死,立刻改口:“我不知道,我乱猜的!”   要落荒而逃时,被向斐然捞住了,脚踝也落到了他灼热掌腹,被他折高:“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商明宝“唔”了一声。   这这句话不是放在这个时候用的!   向斐然去哈佛入职前,终于跟方随宁在法拉盛吃上了火锅。   方随宁让他带女朋友,结果在店门口的等位区看到了商明宝。她热情拉住她,“天啊,太巧了,我跟斐然哥哥约在这里吃火锅呢!你也吃火锅吗?一个人?你朋友呢?”   “呃……”   向斐然在学校那边还有点事,商明宝在shena那里做了三个小时的雕蜡后,先独自过来。   下金工台时总是灰头土脸的,她特意回去先洗了澡换了衣服。她不能告诉苏菲她要来皇后区,那样苏菲会掐人中的,她告诉她自己是去翠贝卡的买手店。   方随宁拉着商明宝在身边椅子坐下:“我跟你说,这家火锅可好吃了可正宗了,保证你有回国的感觉。”   法拉盛确实挺有回国的感觉的,满街都是中文,开着肠粉店、按摩店、修脚店和卖中国产品的超市。但方随宁还不知道商明宝的身份,她对这样的街道其实没有什么归属感或熟悉感,倒有些无所适从。   商明宝琢磨着是现在开口,还是等向斐然来。   看着方随宁兴高采烈的脸,她实在没有勇气,只好当缩头乌龟。   方随宁还问呢:“你朋友呢?”   “他、他还没到……”清清嗓子,“在路上。”   方随宁:“你脸好红哦。”   “啊,有吗?”商明宝拿手背贴贴脸颊,始终低着头:“可能……”   “过敏,春夏最容易过敏了。”方随宁一晃手指。   商明宝:“……”   “对。”   “可惜今天斐然哥哥要带女朋友来,否则我就拉你一块儿吃了。”方随宁不无遗憾地说。   商明宝很用力地吞咽一下。   “不知道斐然哥哥喜欢什么样的。”方随宁啧了一声,“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他女朋友。”   商明宝抬头:“啊?”   怎么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他们谈了很久了,去年就在一起了,但是大半年了向斐然也不介绍给我,说是不方便,他女朋友还没准备好。”   “……”   那倒也是实话……   “所以我觉得我们气场合不来,我不能跟矫情的人相处。”   “我矫情吗?”   商明宝差不多打明牌了。   方随宁瞥她一眼,实在地说:“有一点,但还好,你性格好,又可爱,要不是你不乐意,我就撮合你和斐然哥哥了。”   chance!   商明宝张了张唇,欲语。   方随宁:“但是还是算了,否则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们两个。”   “……”   拳头捏紧了!   “你觉得斐然哥哥会喜欢什么样的?”   商明宝咬唇。   “漂亮的?可是一般自己长得很帅的,反而对另一半没有那么高的美貌要求。”   商明宝:“谁说的。”   “聪明的。”方随宁言辞笃笃,“这个百分之一百,他老是嫌我笨,对我不不耐烦,他女朋友要是没我聪明,我能笑死他。”   商明宝:“……”   你开始笑吧。   “性感的?不对不对,感觉怪怪的。”方随宁自我否认,随即忽然降下声压,“你说……他们进行到哪一步了?”   商明宝:“……”   欲起身。   “那个,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   这个场面还是太超前了!她扛不住!   方随宁没听到她这细声的一句,自顾自往下猜:“可能是跟他有反差感的,站一起没人会想到他们是一对。”   说完,莫名其妙看了商明宝一眼,看得商明宝想落荒而逃。   “比如你们,要是你们站一起,我也不会觉得是一对。”   商明宝闭上眼。   够了!   “随宁……”   “我发个消息问下斐然哥哥吧,万一他和他女朋友同意呢?”   “别——”   “哦,斐然哥哥到了。”方随宁站起身,冲向斐然热情洋溢地挥着手。   这个狗逼如果不是长得这么帅的话,方随宁从小到大跟他打的架能翻一番。   见他一手抓提着咖啡杯杯口,步幅散漫地穿过红绿灯人潮过来,方随宁“咦”了一声,“他女朋友呢?” 第68章   初夏, 黄昏光漫漶,与法拉盛街头的中文店招及乡音嘈杂交混一体,让方随宁有了短暂的精神错乱感。   她看了眼身边的商明宝, 又看了眼过了斑马线的向斐然, 晃晃脑袋——确定不是四年前。   短短十几米,向斐然很快到了眼前,抬腿迈上花砖人行道时,将咖啡纸杯顺手塞进垃圾桶,继而对方随宁抬了下手。很散漫的一下, 视线却比手上的动作更漫不经心,还没等方随宁有所回应就已经移到了一旁的商明宝身上。   方随宁:“……”   喂!   “你女朋友呢?”方随宁对他身后左顾右盼。   “嗯?”向斐然略抬眼神, 开口, “我女朋友——”   “对啊斐然哥哥——”商明宝先发制人, 一边扬声,一边拼命冲他使眼色:“你女朋友呢?”   向斐然:“……”   又来。   在方随宁略带怀疑同时又不明所以的视线中, 向斐然微叹一声:“刚刚还有的,现在没了。”   方随宁:“啊?”   向斐然面无表情:“来的路上跟我分手了。”   这什么展开?   方随宁嘴巴半张:“不是,女朋友跑了这么淡定的吗?你确定你现在……不用去追?”   “不要紧, ”向斐然瞥了一眼商明宝,淡然道:“习惯就好, 她经常这样。”   商明宝脚步轻轻刚想开溜,被方随宁一句话叫了回来:“那babe刚好跟我们一起吃饭吧!”她扬扬手机, “刚刚还想发消息问你来着, 怕你不方便。”   向斐然点了下头:“方便。好久不见,商明宝。”   商明宝尬着挥挥手:“好、好久不见, 斐然哥哥……”   向斐然抄兜站着,顿了一秒, 说:“变漂亮了。”      方随宁:“?”   不是?你女朋友还没走远吧!   商明宝悔得呜呼哀哉。这人怎么这样啊!装不熟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演这么多细节!这比她直接摊牌还要难捱!当着方随宁的面,她脸红成了刚刚的过敏样。   方随宁也不是笨蛋,狐疑地看着向斐然:“这么久不见,你怎么一副很熟的样子?”   也是。   向斐然随意想了一下,不带语气地漫应道:“可能因为babe同学一直在我心里,没走远过。”   方随宁的嘴巴慢慢张成了“O”型。   啊?   啊???   这是她表哥能说出来的话吗?   商明宝耳根子通红一片,支支吾吾:“我朋友还在等我,那个,我……”   “你朋友是不是放了你鸽子?”向斐然单手在屏幕上敲了两下,继而轻扬下巴,“看看?”   他都这么说了,商明宝只好装模作样看一眼手机,发现whatsapp里,弹出向斐然给她发的两个字:「别走」。   “……”   在方随宁询问且期盼的目光中,商明宝揣回手机,面皮绷紧强装镇定道:“对……他也放我鸽子了。”   皆大欢喜,但方随宁觉得事情是不是有点太水到渠成了些?   店内空出桌位,服务员前来请他们入座。   方随宁走前,自来熟地跟服务员搭话,向斐然和商明宝落后两步。   “缩头乌龟?”他叫她。   商明宝捏紧了拳头,小声说:“我走了。”   扭头转身,被向斐然拎着胳膊转了半圈,正好给转了回来。筋骨分明的手在她颈后摁了一下:“躲什么?我帮你。”   商明宝:“……”   方随宁原是想吃重庆火锅的,但正碰上口腔溃疡,便来吃老式北京铜锅,她听同学介绍说这家店很正宗,用料干净,羊肉很香。   商明宝没吃过老北京铜锅,也不知道调料该怎么弄,向斐然顺便帮她调了。   落座不过两秒,在方随宁正义凛然的目光中,向斐然只得又起身,……认命地给表妹也调了一份。   方随宁美滋滋地抿了抿箸尖麻酱,“嗯,果然谈了恋爱就是不一样,狗都有服务精神了。”   向斐然给各人茶杯里注着茶汤,掀眸睨她:“你找我借钱的时候不是这么叫的。”   拿人手短,方随宁忍了,转而关心道:“你借我这么多钱,还养得起女朋友吗?”   “凑合,能还最好。”向斐然轻描淡写道:“我没养她,正常谈恋爱开销。”   方随宁跟商明宝咬悄悄话:“他嘴硬,穷叮当响了,以前找他借钱都一两千一借的,上次问我五十要不要。”   “方随宁。”向斐然不凉不热地叫了她一声。   每次被他叫全名时,方随宁都有种课堂上被老师点名的心虚感,缩了缩脖子,不再说了。   但今天本来做好了心里准备见他女友的,忽然见不着,落差感之下方随宁的注意力反而移不走,聊不了两句,又绕回来问:“你女朋友长得怎么样啊?”   向斐然略笑一声:“怎么,怀疑我的眼光?”   服务员上锅底,将谈话打断,过了片刻,方随宁不依不饶:“不是怀疑,是你老是藏着掖着。”   “不是我想藏着掖着,是怕你受不了。”   方随宁眯眼:“我有什么受不了的?除非她特别配不上你,我替外公着急。”   “不会,她比我受欢迎。”   方随宁挑眉,拉长调子:“真的?”   向斐然停顿思考了一下,仿佛本尊此时不在他眼前,“她很漂亮,品味好,性格好,不娇气,有时候脑回路比较奇特,但很可爱,有想法,会思考,做事有韧性,拥有让自己快乐的能力。”   他笑了笑,从漫不经心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还有很多,所以我竞争压力很大,患得患失。”   商明宝捏着筷子的手松了,明亮的眼眸不曾眨。   以前从没听他说过这些。淡然的模样好像是向斐然人生的皮肤,他永远都波澜不惊,坦然到了让人以为他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地步。   原来他也会患得患失的……原来他也会和别人比较,为了她。   方随宁也被他一长串朴素但准确的形容惊到了,过了好半晌才喃喃低呼:“天啊向斐然,你好爱她。”   向斐然这回看向了商明宝,隔着缭绕水汽白雾,目光温柔:“这个我说了不算,要当事人的感受才算。”   方随宁:“别搞你那套学术上的严谨话术。”   “好,”向斐然唇角微勾,干脆地承认:“我很爱她。”   水开了,在铜锅中咕噜噜地顶着水泡。跟两个女生吃火锅,向斐然自觉承担一切琐碎工作。   席间难免聊到他去波士顿的事情。   波士顿与曼岛的气质截然不同,要重新适应的不止是天气还有交通与氛围,找房子也是一件麻烦事。   跟西蒙在西九十六街的那间房其实他很喜欢,八角窗的日落够美,曼哈顿的悬日也曾让他感动,绿林公墓、高线公园、大大小小的植物园、中央公园的池塘和温室,那些地方都曾留下过他散步思考的身影。身处纽约时,只觉嘈杂,即将离开了,反而知道了它能容下他心不在焉的可贵。   如果一个人终老,他会选择来纽约。纽约是人类的森林,正如植物在雨林中也是那么的自在、隐于一切。   何况,纽约有一切他有关爱的记忆。   向斐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波士顿放置太多的情绪和归属感,因此对房子的要求也很简单,通勤便利,在他收入的可负担范畴内,干净,街区安全。   如果是单身,他会整租一间公寓,但为了省出每周去见商明宝的机票钱,他已决定跟人合租,这段时间一直在刷校内职工和留学生群里的合租信息。   搬去波士顿后,兼职也是一个问题。   古董店的寄售倒不是问题,是一项很稳定的收入,但新乐队需要磨合。21N的贝斯手汤姆斯给他介绍了波士顿的一支商演乐队,唯一要求是他不准再装哑巴。   上次在学术会议遭受重创后,汤姆斯请了一星期的假,据主唱说他发了一周的烧说了一周的胡话,再出现在21N时人都瘦了三斤。   回归后,汤姆斯的精神状态是恢复了,但似乎染上了怪癖——热衷于趁其他成员不注意时让向斐然张口讲话,叫他Dr.向,向他请教一些果然是硕士生才会问的植物学问题。   为绝后患,在一次请客聚餐结束时,向斐然毫无预兆地冷面说:“对不起,四年来有一件事一直都欺骗了你们。”   “……”   全体起先并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直到呆滞的十几秒后,响起了此起彼伏的f**k和shit,抱头、捂脸、砸椅子、问候上帝和他儿子。   一顿火锅吃到了六分饱,方随宁暂且放下筷子,一边喝无糖果汁一边问:“什么时候去波士顿?”   PI哈维教授的领域是气候变迁与生物多样性、被子植物的起源和进化,毫无疑问是植物学最受瞩目的前沿课题之一,又很看重他,虽然offer里写的进站时间是九月份,但在邮件里,哈维教授附言,希望这三个月他能提前做好项目准备,因此向斐然实际上的喘气时间约等于零。   “下个月。”   “房子找好了?”   “有几套备选。”   方随宁咬着吸管:“那你跟嫂子,异地恋?”   一句“嫂子”让身边的商明宝呛出了声。   “别乱叫。”向斐然提醒方随宁。   “就叫,”方随宁摇头晃脑,“我以后还要当面叫呢。”   “随宁,”商明宝扯扯她胳膊,垂着眼睫,面庞被热气氤氲得很粉,“这种比较正式的称呼,还是不能乱用的吧。”   方随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也被向斐然传染啦?他古板,你也古板?”   她眨眨眼,“你没叫过你男朋友老公吗?咦对了,你有男朋友了吗?”   商明宝摇头又点头。   “斐然哥哥,我跟你说她特别恋爱脑,”方随宁忽然想起一事,前倾身子,笑着揶揄说:“她从九岁就开始想嫁人了,人生最大的梦想居然是结婚哎你敢信?”   “随宁!”商明宝用力地叫了她一声,很凶,把方随宁吓了一跳。   方随宁疑惑地看向她:“怎么了,你这么激动?”   商明宝忍住足底的慌乱,自始至终没看向斐然,只看着方随宁,斩钉截铁地、一字一句地说:“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是小时候不懂事现在早就变了,我不想——不想结婚的。”   方随宁神经仍很大条的:“乱讲,你夏令营的时候还是这么跟我说的。你是不是觉得不好意思啊?”   她想了想,“没关系的啊,你父母这么恩爱,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很期待婚姻的,和自己心爱的人组建一个家,生儿育女,慢慢地丰满彼此的人生,我觉得特别勇敢。”   方随宁说到这里,便也很斩钉截铁地说:“你别觉得这样不酷,特别酷也特别幸运!对吧——斐然哥哥?”   她看向向斐然,希望他能帮她一起安慰眼前这个莫名急得看上去快掉眼泪的女孩子。   餐桌不宽,但白雾缭绕不散,令方随宁看不清对面的那张脸。   过了几秒,也许是快十秒,方随宁才听到向斐然的声音。   “确实很勇敢。”他语速莫名有些缓慢,但没有很明显的情绪。   方随宁握住了商明宝的手,觉得她手很冰。她想逗她,凑过去用很可爱的语气说:“你忘啦,你说你心目中的完美人生进程就是在二十五岁之前结婚。”   “我现在改了。”商明宝沉舒了一口气,甜美的笑容有一丝勉强,轻声说:“不急着在二十五岁。”   别当真,好吗?她心底细碎的一道声音,不知道在拜托谁。   “什么叫改了?”方随宁更笑,“搞得像纠正一错误一样。”   她放下筷子,清清嗓子,严肃地说道:“商明宝,你要搞清楚,对婚姻的向往和信任是全世界只有很小一部分人被人生完美地眷顾后才能诞生的,是你的超级幸运和独一无二,所以你一定要实现!”   商明宝抿抿唇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说:“谢谢你,随宁。”   方随宁活络气氛,举杯:“为商明宝的人生理想能顺利实现干杯。”   二十五岁之前跟心爱的人走进婚姻殿堂么?   向斐然无声地抿起唇角,举起装着可乐的杯子。   玻璃杯与玻璃杯很轻地碰撞彼此,清脆的一声,碎冰浮动。   放下杯子时,那只修长的手上,指骨因用力而泛出的青白却很久没退。   刮擦一声,椅子腿在大理石地面上磨出声响,向斐然毫无预兆地起身,低声:“出去一下。”   声音和面容都很平静,背影却仓促,似乎迫不及待。   出门了才发现没带烟,烟瘾犯得厉害,问旁边人要了一根。出了国,旅游的留学的移居的打黑工的,陌生人之间天然有一层肤色与文化的纽带,举手之劳能帮便帮。   “哥们儿,”递给他烟的是个北方人,斜眼,“年纪轻轻,手抖这么厉害?”   向斐然接过他递过来的白色烟管,不可思议,居然是一支莲花,即使在国内也少见的,他莫名记住了。   在法拉盛的日暮晚风中,在闽南话粤语和普通话中,有一个北方口音的陌生人递给了他一支莲花。   指尖在烟管上掐出了一个白色的月牙印,陌生人睇到了,笑问一声:“还抽不抽了?”   他火机递出半天了。   向斐然接过,指尖在街灯下显得苍白。   他拢手点烟,抿了一口,黑色单衣下的胸膛深深起伏。   和心爱的人走进婚姻殿堂,组建一个家,生儿育女,用漫长的余生丰满彼此的余生。   在二十五岁之前。   方随宁的话在耳边清晰地回响,后来失去声音了,似乎只剩下了方随宁的嘴巴在一张一合,正如刚刚在餐桌——   刚刚在餐桌,他也曾那么短暂地失去过听觉和声音。   事情和最开始相比并没有任何不同,他一早就知道她会和别人结婚,自己也不会跟任何一个人走进婚姻殿堂。但知道她的理想有关婚姻后,忽然对未来产生了深刻的恐惧。   仿佛看到她很好的一生了。   这画面和当时在伍家里想象的她和伍柏延的那场人生电影不同。   那时候也许是举案齐眉,现在这画面里添进她的爱了。   联姻也可以诞生爱情。   向斐然很长时间没有掸烟灰,安静垂着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自嘲的。   不要小看她爱任何人的决心。她能爱别人,度过一生。   一支烟的功夫很短,等风散了散烟味后,他才返身回去。   再聊起女朋友时,方随宁明显感到他的兴致不那么高,问起异地恋打算怎么办时,向斐然说:“顺其自然。”   “哟。”方随宁一晚上尽捅刀子了,“不是怕被别人抢走吗?顺其自然肯定凉了。”   向斐然停下动作,安静看她数秒,目光沉如深潭:“说点好的。”   “百年好合呢?”   太好了,好到背弃她的理想,不可以。   向斐然想了想:“就祝,四年好合吧。”   “啊?”方随宁觉得他有病。   没见过给自己恋爱卡ddl的。   商明宝两手的拄在卡座边沿,漆黑的眼珠定定地看他:“为什么是四年?”   火关了,锅底不再冒泡,白色的雾气也冷了,在彼此的眼前消散开。   向斐然与她视线对上,手指神经不受控地蜷了一下,目光的底色却沉静温柔。   “要留一年给她找新的心爱的人。”   商明宝猝不及防,愕然的神情定在脸上,瞥过视线时,她敛下的睫毛将瞳孔上的水雾也一并敛了。   吃完晚饭,方随宁还想排队去吃一家据说很正宗的糖水,但队伍好漫长,狭窄的店面内人满为患,取餐靠阿姨吼,真让人有身临国内之感。但方随宁说出这句玩笑话后,没人回应。   看到商明宝低头坐在粉色塑料凳上,因为与夜市如此格格不入,因而显得孤零零的,方随宁跳着走过去,有些不解地关心:“怎么啦?怎么突然情绪就不太高?”   商明宝抬起头,没头没尾地说:“刚刚cheers的时候,我们杯子里装的是可乐。”   没有人懂,但方随宁还是“嗯”了一声,肯定了她。   商明宝更高地仰起脸,沐浴在糖水店的檐灯下,执着地、略微带着笑意地问,“所以,不会实现的吧?”   因为干杯的话,是酒才会有效力。   那个二十五岁的理想,她不想要了。   “我不想那么快了。”商明宝认真的,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给上一个心爱的人留多一点时间,也是可以的吧。”   从心脏猝不及防蹿起的一股遽痛,瞬间麻痹了向斐然的全身。 第69章   打车回去时, 车内静默弥漫。华裔出租车司机原本热情非凡,有许多嗑要唠,但起了几回头后, 发现这趟载的原来是一车子的锯嘴葫芦, 索性放起劲歌金曲来。   方随宁抱着包坐在后座,脖子跟肩膀都缩僵了,眼睛瞪瞪像铜铃,CPU一直在过载,头顶冒烟。   反正糖水是没吃上, 商明宝说完那句话后,方随宁脑子里的小太阳花加载半圈, 叭唧一声, 刚从火锅店买的麻酱和羊肉卷都掉在了地上。   商明宝还想满混过去, 吃力且生硬地找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刚刚听斐然哥哥和他女朋友, 有点触景生情——”   话没说完,被向斐然抬臂一揽,歪着栽进他怀里。   他宽大的手捂住了她半张脸, “别说了。”   面对着呆滞在当场的方随宁,直接了当地说:“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商明宝满面通红, 从自己的伤感中一秒抽离了出来,语无伦次:“随宁,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 今天本来……我……”   向斐然的语言功能比她正常,清晰地说:“本来今天要告诉你的, 但她高估了自己。”   “不不不,”方随宁也开始语无伦次, 也罕见地脸红起来,“是我的错,是我说的话让babe压力太大了……”   “没有没有!”商明宝摆手,“是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没有没有!”方随宁摆手加摇头:“你是怕我接受不了我知道,我知道……”   中文在法拉盛可不是什么加密通话,一时间,等位无聊的路人纷纷都往这边投来目光。向斐然当机立断打了一台车,将两人推到车边:“先回去,糖水改天再补。”   上车又费了一番功夫。   方随宁往旁边躲:“你们两个坐后面。”   向斐然拉开车门:“我坐副驾驶。”   商明宝退后一步:“你们兄妹两个坐……”   司机:“谁坐都行!”   上了车,刚刚还彼此推让的三人直接上演了快半小时的哑剧。   方随宁抱着包双膝屏拢宛如小学生,背上的冷汗就没停过。   shit!   她当了一晚上的小丑!   直到开上桥了,商明宝才叫了方随宁一小声,说:“对不起……”   方随宁又是那番自省说辞:“没关系没关系,我才要说对不起。”   太客气了,客气得让彼此远了。   商明宝一时间不再说得出什么,方随宁从包里掏出手机,很认真地刷了起来。   曼哈顿的金碧辉煌隔江倾覆在车窗玻璃前,让方随宁晕眩。ig的图片在眼底瀑布般往下滑,脑子里却一团乱,一会想,难怪斐然哥哥只关注了商明宝一个人,我是笨蛋;一会又想 ,今晚上我是小丑;一会想什么时候搞上的啊,怎么一点征兆都没有;一会又想,今晚上我是小丑;一会想,商明宝知道他是不婚主义吗?一会又想,我他妈是小丑……   向斐然降下车窗,让东河上的风灌入进来,吹散沉闷。继而打开手机,给商明宝发了条信息:「我来处理」   计程车先去了上东区。   向斐然下车送她:“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我保证明天你们会跟以前一样。”      商明宝心中塞满自责:“应该我来说,今天本来会好好的,是我——”   向斐然揉了揉她脸:“跟你没关系,随宁是小孩子,你也是小孩子,现在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你,给她点时间。”   商明宝只好回到车窗边,弯下腰:“随宁,那我先走了。”做了个电话的手势:“到家告诉我。”   方随宁点点头,匆匆抬头,对窗外气派豪奢的五层高别墅视若无睹。   再上车时,向斐然坐上了后座,给司机报了一家鸡尾酒吧地址。   方随宁汗湿的掌心捂脸,懊丧道:“你们两个干嘛都瞒着我啊,我今天还跟babe说,我估计跟你女朋友合不来。”   向斐然:“……”   方随宁喃喃:“怪不得她打退堂鼓了……”   向斐然被她气笑:“那现在合得来了吗?”   方随宁垂头丧气:“现在不是合不合得来的问题,是好尴尬啊。”   “尴尬什么?”   “我把她当好朋友的……”   “难道以后不能当了?”   “也不是……”方随宁捋了会儿,“你别试图跟我进行你那套逻辑推导,这个事情超出逻辑,全是情绪。”   到了鸡尾酒吧,一口气喝完一杯马天尼后,她情绪总算稍缓,第一句就直问核心:“她知道你是不婚主义吗?”   向斐然指尖压着杯垫,“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不会骗她,但是这个事情就很怪。”方随宁托着腮,“她之前没跟你聊过婚姻观?”   夏令营那阵子,她们每晚睡觉前除了聊明星便是聊爱情,东拉西扯,漫无边际中的充满了少女怀春向往。   方随宁一直记得她讲的小时候想嫁给叮当猫的故事,尤其被她妈妈那句“但是小叮当心里还有大雄,不是一心一意对你”给逗得乐不可支,从那时候她就知道,这姑娘真是被爱滋养大的。   “如果你没隐瞒她,她怎么会答应跟你在一起?她从小就被教育了对爱不将就,说她恋爱脑是开玩笑,她才不是那种招渣男的缺爱选手。”   鸡尾酒吧灯光昏暗,音乐轻柔,向斐然垂睫的侧影拓在墙上。   “在一起前就聊清楚了,她会跟别人结婚的。”   方随宁脸上神色不知道是错愕还是什么,呆了一会,喃喃说:“斐然哥哥,她一定很喜欢你……”   向斐然点了下头。   方随宁又呆了下。她一直觉得向斐然在表达亲密上有抗拒,不是那种可以把爱与喜欢挂在嘴边的人。他的人生中没人教过他这一点,相反,在谈说月的悲剧上,他却耳闻目睹了太多爱与依恋的耻辱,那是一种被鞭笞、被否定、被曝尸荒野无人应答的残暴的耻辱。   向微山人格上的粗暴和冷漠,伤害的何止是斯人已逝的谈说月,就连方随宁自己,在看到这个舅舅时也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股胆寒、畏惧与厌恶。   今天听向斐然亲口说“我很爱她”,方随宁就已经很震惊了,但以为当事人不在现场,便觉得还好。如今回想,他爱的人就在他对面坐着,他竟也说出口了。   方随宁看着他,反应过来:“你今天失态了,是吗,听我说她的人生理想时。”   向斐然沉默,她当作他默认。   “舍不得啊?”方随宁有意缓解气氛,调侃,“舍不得就抓紧啊,不婚主义又不是什么金科玉律,难道你绑了个系统,一结婚就会死?”   向斐然牵动唇角:“她家里环境很复杂,没有太多的婚姻自由,能嫁的人只能在小范围里挑选,我不在那个范围里。”   方随宁虽然有质疑,但毕竟是从政治家族里成长起来的,比普通人更明白一些壁垒的存在,也许是地缘,也许是金钱,也许又是什么派系、站队……她没有多问,舒了口气,默默无语地喝干了手中的第二杯马天尼。   出鸡尾酒吧时已近深夜,向斐然送她回宿舍公寓。在楼下道别前,方随宁虚浮的脚步蓦地站定了,回过头来:“如果你在她的范围里呢?”   “什么?”   “如果你在她的婚姻选择范围内,你的主义,还这么坚持吗?”   向斐然没有回答她,而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不要把精力耗费在不可能的假设上。”   方随宁笑了一下,挥挥手:“好啦,好吧好吧。”   她今晚上有点大脑过载,靠酒精麻痹了自己。等第二天醒过来时,这些信息量缓缓地、一条一条地重新加载完整,让她在床上抓了五分钟的头发。   向斐然昨晚命令她今天要主动联系商明宝的,但打开手机,发现她已经先联系她了,约晚上见面。   方随宁去布鲁克林的小剧场排练了一下午的独角戏后,如约到了商明宝指定的地点,在哈德逊河的一个码头附近。   这儿是一个民用的直升机停机坪,她在呆若木鸡中被商明宝带上了直升机,然后把整个曼岛踩在了脚下。   方随宁过了整整快一年的拮据生活,到现在都还在死扛,看到金子和dollar就两眼放光,但此时此刻,她他妈晕金了。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金碧辉煌的地方和这么纸醉金迷的风!   “随宁,希望你心情有好一点。”商明宝大声地说,“我哥哥们告诉我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多看看高处,多看看开阔的地方,心境就也会好起来。”   方随宁坐在舱内,头顶的螺旋桨声震耳欲聋,她恐高,两腿战战,头发也被吹得很潦草,但不得不承认,被肾上腺素把持的感觉很爽。   直升机带她在曼哈顿上空环绕一圈,俯瞰自由女神像、布鲁克林大桥、华尔街、洛克菲勒中心、帝国大厦、时代广场、联合国总部……直到方随宁快被吹傻了,才降落回停机坪。   她两手捋头发,被静电刺挠着,诚恳地说:“不用这么破费,我没那么想不开,很好哄的。”   而且她也不是很想用这种鸡毛掸子的状态度过这么走心的时刻……   “没事的,”商明宝安抚她:“以前我心情不好时就会来飞一飞。”   方随宁:“……”   哦。   好像有点明白向斐然那句“不在她择偶范围里”的含义了。   “你现在好多了吗?”   “超级。”   “我本来想用来哄斐然哥哥的。”商明宝雀跃一下,“你觉得他会吃这套吗?他上次说好土。”   方随宁:“很难不吃。”   商明宝在心里记下,跳到她面前,挽过她手:“你不生气了吧?”   方随宁叹声笑:“第一,这个事情从头到尾都不关生气的事,只是震惊;第二,你现在这么对我,是因为在乎我,还是因为我是向斐然的表妹?”   商明宝眼也不眨地:“因为在乎你。”   方随宁在河边的湿润风中呆了一下,脸红红。   可恶,向斐然有点吃太好了!   向斐然搬去波士顿后,方随宁便常常代他照顾或者说陪伴商明宝,听她说他们之间的日常。   方随宁懂,太过思念一个人时,只是能和别人聊一聊他,就已足够快乐。如果那个聆听者刚好也认识他、熟悉他,那么就是加倍快乐。   哥大皮划艇队参加比赛时,商明宝带她一起去前排观战席。那是最佳视野,只有队员才能拿到的票。比赛时,商明宝给她指其中一张华裔脸孔,问她怎么样。   方随宁说身材好,五官也不错。赛后,被商明宝引荐,知道了对方叫伍柏延。近距离看还是很帅的,稍有些凶,不是方随宁的type。   赛后吃饭,伍柏延翘了队内庆祝,跑出来单独跟她们两个吃。他挺绅士,但骨子里的高傲掩不住,方随宁感觉得出来。一顿饭吃完,她心里略过模糊念头:他该不会喜欢商明宝吧?   可是看他俩互动,商明宝更把他当弟弟,一点女性魅力都不屑于释放的。   当天,伍柏延加了她的好友。打过招呼后,伍柏延五句话就把话题绕到了商明宝身上,方随宁确定了,这人包藏祸心。   她发过去:「你好亲亲,这边是向斐然表妹呢」   很好,下一秒他就把她拉黑了。   方随宁试图旁敲侧击过,商明宝告诉她,她和伍柏延同是天涯沦落人,他的上一个真爱就是因为家里不同意而棒打鸳鸯的。方随宁听完,心里只有三个字:骗鬼啊!   她语重心长:“男人的卖惨小作文不可信。”   不过过了两个月后,她就从PDF里得知了这位伍少爷闪电交了个女朋友又闪电分手了,心里便想,也许他也只是顺带喜欢商明宝,不是特别认真的那种。   方随宁对商明宝的陪伴,告终于第二年的春天。她和家里漫长的拉锯战终于宣告结束,孤身飞去巴黎学习法语,准备下学期去新学校新专业报道。戏剧文学,从头再来,方随宁啃馒头也不怕,勤工俭学,学会了从旷日持久的罢工游.行队伍中轻巧跑过:谁也别阻止我去打工!   咿咿呀呀唱戏时,方随宁曾想过,家里是否会后悔当年让她学了戏?那么多能学的才艺,哪样她都学得起,偏偏是国粹。早起吊嗓子的生活一过就是十几年,戒油戒糖戒辣戒烟熏戒烟,偶尔喝酒,为它倾覆轨道,放弃家里安排的一切,在法国喝露水。   如果早知今日,家里一定不会送她去学戏的,可是人生没有早知今日,很多爱,开始了就是开始,闷头向前,积重难返。   当她把这份道理移到爱情上时,给远在波士顿的向斐然打了个电话。没说什么特别要紧的,东拉西扯一阵,问:“你跟babe还好吗?”   向斐然和商明宝很好,度过异地恋的礁石险滩时,就如方随宁穿过罢工游.行般地轻巧。   “明年你的offer就到期了。”   而届时商明宝也大四了。他们已交往三年,不吵架,不说重话,没有隔夜的气,也没有超过一个月的分离。每周见面,永远对彼此充满迫切。   时间这么久,久到向斐然晚上开始做噩梦,似乎听到闹钟的嘀嗒声响,有一个倒计时,在他的梦里按下。   他已走过了他们交往的中轴,是人生的假期过半,暑假的八月已过,往后每一天,都是往终点走。   从哈佛出站后,向斐然就该回国。国内的高校和科研所已在接洽他,谈论待遇和实验室配置。如果是以前,他会力求离向微山越远越好,但经过两年异地恋后,他舍不得了,他舍不得离商明宝太远。最终留在他备选清单里的,只剩大湾区的高校和所。   方随宁在法国的第一年过得太辛苦,从她的社交动态里一览无余。这一年的跨年,她不能在时代广场见证自己的梦想飞到数十万人的上空了,但在跟商明宝的越洋电话中,忽然被问:“我那年夏天送你的包,你扔了吗?”   方随宁这次脑袋里的小太阳花整整转了五圈才加载明白——那个被她称为是水货的爱马仕kelly doll……已经绝版的……kelly doll……六年前,就要一百多万的kelly doll……   那个包仿得太真,以方随宁的家庭背景,是不适合背出去的。带回家后,被父母严厉上了一课,之后便被束之高阁。   方随宁打了个电话给从小带她到大的保姆,请她打包寄一些包包衣服过来,说在法国穷得连hm都穿不起了。保姆依言,将那个很像鳄鱼皮的包也一并塞了进去。   二十天的海运和清关后,在新年伊始的料峭中,方随宁拆了箱,拿着这个小巧可爱的包走进拍卖行。   从那一天起,她人生的齿轮重新开始转动了。   这一年的五月,方随宁有了钱去戛纳。   这一年的五月,有一个中国导演名叫商陆,拿到了最佳导演奖,有一个中国演员名叫柯屿,拿到了戛纳影帝——是并列,双黄蛋。   姓商,不必多猜。   方随宁知道商陆也曾在巴黎求学,他的导师是她暂且够不上的大佬,她也知道商陆的很多故事,激励着她。她拍了照,分享给商明宝,恭喜她小哥哥获奖。   商明宝在珠宝设计的专业课上回复了她,祝她未来有一天能将国粹唱响在巴黎歌剧院的殿堂。   她在大二的秋季学期便转到了珠宝设计专业,又不想延迟一年毕业,便卯足了劲地学、修学分。廖雨诺起先听闻她真要转专业,不可思议地瞪着眼,问:“那我怎么办?”   她们吵了一架,不欢而散,隔了两日,商明宝主动去和好。可是她毕竟忙,跟shena一起跑遍了全球珠宝市场和矿区,又要兼顾课程以及Wendy介绍给她的贵妇们,再难陪廖雨诺一块儿没心没肺了。   廖雨诺虽觉得天天蹦迪喝酒没意思,但习惯了每天喝到三四点的日子,虽厌倦,却觉是漩涡,抽身不出。戒断一阵,PDF里说她在家里失宠了没钱了,她便又穿着新高定、带着做完热玛吉的脸和刚捏好的新鼻子杀了回去。   宿醉第二天,廖雨诺偶尔会去陪商明宝听课,看她在速写本上画戒指。   “将来我结婚,戒指要戴你设计的。”她晒着教室窗口的阳光说,吐息中有酒味。   商明宝不嫌弃她宿醉的气味难闻,专心致志中说:“好啊。”   不过商明宝并不常设计戒指,她在自然中学到的功课如此繁复绚丽,以她目前的思路,还不能很好地凝聚在这小小的一圈田地上。她喜欢设计项链、胸针与表盘,研究最好的镶嵌工艺和金属骨架。   只是第二年廖雨诺生日,她终归是忙忘了,迟了一天送上礼物。也曾在Wendy的宴会上忙得焦头烂额时冲去警察局捞人,她酒驾,问她嗑药没有,她咬死说没嗑。在警局冰冷的长椅上,商明宝蹲下身,牵她的手:“cheese,你找点事做吧,好好上课,不行吗?”   她快被学校劝退了。   廖雨诺确实发奋上进了一阵,但她身边朋友太多,各人有各人的精彩,她好忙,忙到顾不及上课。听她母亲告知,她爸爸在外面的私生女绩点高达3.8时,她沉默着,说就是因为她出身够烂才这么拼啊。比不过,干脆不比了,维持着不被学校清退的成绩和出勤率,养活了一堆论文代写。   那年圣诞,商明宝没有收到廖雨诺的邀请函。   她起初没有发现,因为圣诞是她和向斐然的纪念日,等发现时去问,廖雨诺才笑笑说,请你你也不来,不请你不也现在才发现吗?没什么所谓的吧。   站在洛克菲勒中心又一年的伯利恒之星下,她仰首,懂了什么叫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向斐然拥抱她,护着她的脸在怀里,告诉她,这不是她的责任。   春夏秋的美国郊野山林,一季有一季的美丽。在印第安纳沙丘上,看雁南飞,越过蓝色的冰碛;在黄昏时分的坎卡基河,看到萤火虫点亮暮色。在那里,向斐然给她找一种叫做疏花野蜀葵的花,浓密,馥郁,玫瑰色。他告诉她,这是美国最罕见的野花之一,只生长在这条河流的下游。   在天幕下,在野外旅行的最后一天,他和她摒弃时间,根据“林奈的花钟”设想,根据花朵绽放的时间,去猜测这时候正是白天的哪一个时段。   在奈厄布拉勒河的夜晚,黄色报春花河和德拉蒙氏雨百合盛开,向斐然为她朗读《仲夏夜之梦》,告诉她,这是他最喜欢的莎士比亚的作品,是历史上有关植物的最好的文学作品。   也曾在沙丘上看到响尾蛇。即使是在越野车里,商明宝也一动不敢动。   不可思议,在八月盛夏,他们的车停在沙丘路中间,曾一起看过了一场英仙座流星雨。这磅礴的雨落下时,商明宝不顾一切地去吻他,仿佛下一秒那如白昼般的天体碎片将带着炙热的高温砸向他们、融化他们。   在越野车的后座,前排的座椅被放至最小犄角。   夜晚的沙漠那么冷,但毯下的商明宝大汗淋漓。那晚他们都有些失控,在星空的穹顶下,她将嫣红的唇贴近他滚烫的皮肤,脸贴着,鬓角的汗湿长发蜿蜒在瓷白的肤色上。   当然,大部份时的野外工作并称不上浪漫,而只有枯燥。做样方调查,在一公里长的森林样带里每隔一百米便设置一个十米乘十米的样方,在垂直的海拔上每隔一百米就设置一条这样的样带,样方便有数百个,再在同一个样方里拉对角线设置灌木层与草本层的样方,事无巨细地采样、鉴定、汇总;灌幅高度,盖度,不停地量尺、记录……以此来得到这座山、这座林、这条河的植被构成河生物多样性。   这样的工作非两人可以完成,向斐然往往会带一支小型队伍,商明宝偶尔打下手,但大部份时是在进行自己的植物观察和速写,以喂养给她的珠宝设计灵感。   人类驯养的园艺植物固然华贵美丽,喂养出了无穷精妙的高珠设计,但既已看过旷野、深入过雨林、趴下看过伏草的天空,惊叹与浮动着雾气的河流上的玫瑰色的荧光的花,她又怎么甘心止步于此。   倒可惜过“林奈的花钟”,那么好的艺术概念被别的品牌捷足先登,否则,她可以设计出比那更灵动的概念;很喜欢的品牌有过漫长的三色堇设计历史,但她不再喜欢了,自从知道三色堇在莎士比亚的故乡被称为“惫懒花”之后。它象征的是“徒劳的爱”。   商明宝不去想未来。   二十五岁前和心爱的人结婚的理想,她不要了。谈到几岁呢?她不知道。   夜晚做梦惊醒,梦到向斐然跟她说,该结束了,醒来时才知道眼泪早已在梦里流了许久了。她抹掉,知道这个时候在波士顿的他一定已入眠了,便没打电话惊醒他,只是看着他的头像。   那张蓝色暮色与群山间的侧脸,是她拍的,强制他换上,这么多年都没换过。   从未怀疑过他会移情别恋,正如他也从未怀疑她会见异思迁。   坚定的,全然交付的。   苏菲起先问,你跟斐然还不分手呢?苏菲后来说,斐然跟你谈恋爱还养不养得起自己了,他也真是的。偶尔在上东区留宿,苏菲躲得远远的,跑中央公园里放风筝。   商明宝忽然敢想未来的那一天,是温有宜给她打电话的那天。   她说的话好委婉,始终假装不知她和谁交往,说之前那个向博,要介绍给二姐的,也不错。   商明宝问怎么不错,说上次你已经开除过他了,他家里不方便。   温有宜在电话那头说:“也不是不可以的。”   她翻遍了商伯英的信件,没有找到老人家曾经松口或提及此事的痕迹。她只好去梳理向联乔的一路升迁路、外派路。商明宝一直没分手,温有宜便一直观察着。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头,因为这一步对于商家的未来风险系数太高。她查着,像是一场自欺欺人。   但是,向联乔的身体不如以前了。风烛残年,温有宜从这生命的残酷规律中忽然领悟到了一丝可能。   “妈咪,什么叫……‘也不是不可以’?”电话那端,商明宝捏紧了手机,指骨泛白,耳廓生疼。   “如果很喜欢,也是可以大胆去试的。”温有宜的暗示只到这里了。   这一年,在向斐然即将回国的这个月,在商明宝眼前浮动的昏昧雾霭,骤然间被吹散了。   她可以……   他们……可以吗? 第70章   回国前的日子, 在各种各样的道别前度过。   向斐然先退了波士顿那边的房子,出清了所有生活的用品,将剩余的行李打包回了纽约。   他对波士顿没什么实感, 两年下来, 他并未在这个城市开展什么具体的生活,而只生活在实验室、公寓、乐队排练室及去机场的路上。   哈佛的华人博士及博后很多,彼此间形成紧密的圈子。他在来哈佛前,消息便已在这边流传开来,说什么的都有, 有讲他来之前那篇被Nature (news)关注到的有关气候变化对高山植物物种形成与灭绝速率影响的文章,有讲留美博士圈唯一男狐狸终于花落我大Harv.的, 也有曾经高中一起卷过奥赛的熟人漫说他过去如何风头无俩的, 聊了一阵, 忽而有人冒出来说,他是学阀世家, 一路有大牛保驾护航。   生物赛道,又姓向,不难联想。   向微山是著名的学者商人, 成果等身。生物医疗投资领域风云变幻,「微山生命」缩水的市值在两年间重返巅峰, 作为创始人的他也再次风光无限。   在此之前,并没有什么人将向斐然和向微山联系在一起, 因为向斐然过于低调, 从龙胆科类群着手的分类学系统发育与演化课题,无论如何也都称不上是明星课题。   没有人觉得, 一个走到哪都众星捧月的知名学者,会放自己的继承人去到这样籍籍无名的领域。   这是学术圈最爱的八卦类型, 果然热闹了好一阵子。但履历如此清晰,向博的学术清誉得以保全了下来,被拎出来鞭尸的,是另一个研究生。   在学校里碰到同父异母的弟弟,向斐然内心没有波澜。   向微山本家姓周,被亲生父母认回去后,为了感念向大使的收养恩情,他没有改姓,但跟第二任妻子诞下的两个孩子还是改回了“周”姓。   周耀一直自诩是向微山的“正统”长子继承人,最大的烦恼是为了装天才真辛苦,尤其是前面还有个真天才衬托的情况下。   周耀的哈佛研究生offer是向微山合作实验室运作下来的,但真到了科研一线,短处尽数暴露,过了一年十足窝囊的生活,被留学生圈赐名代称“大子”,不是“太”,因为他没“一点”真东西。   虽然恼火,但周耀本质上不在乎这些声音,过的依然是学阀二代、纨绔子弟最典型的生活,香车宝马,众星拱月——如果向斐然不来的话。   有对比就有伤害,周耀没别的场子好找,只能三番五次到他面前炫富。   开个跑车啦,带个超级大网红啦,从头到脚的名牌啦。但这样能获得的快感很小,得靠他自己脑补,因为无论怎么耀武扬威,向斐然看他的眼神都没点波动,仅眉心微蹙,也从不上钩。   好不容易遇到他身边跟着个女孩子,天赐良机,周耀降下迈凯伦的车窗,吹了声口哨轻佻道:“靓女,坐我副驾驶?”   商明宝教养很好,克制着没翻白眼,小声问:“谁啊?”   向斐然神色冷淡:“不认识。”   周耀摘下墨镜:“不认识?哦,你妈死了,我妈在度假,所以严格来说我不能算你弟?”   向斐然停住脚步,没多话,只是将揣在运动裤兜里的手伸了出来,不是很耐烦地对他勾勾两指。   周耀真下来了,推开车门拖长调子问:“怎么——”   下一秒,拳头招呼到了他脸上。   砰!地一声,迈凯伦被撞出闷响,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年轻人口鼻挂彩,只觉得脑袋嗡嗡的反应不过来,耳边听到女人尖叫声,神情懵着又挨了好几下。   拳头停下时,他脖子被掐得很紧,脸被迫抬起,鼻骨被揍歪了,姿态很不光彩。   视线清明过来,看清了一手扣着他下颌的男人。   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掩在额发下的狭长双眼锋利冰冷,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嫌命长?”   这是商明宝第一次看到向斐然动怒,或者说失态。他没留余地,挥拳的那只手,指骨肤色上泛起一层红,有血从皮肤伤口处渗出。   买了碘伏和绷带,她帮他处理包扎,动作生疏笨拙。   “你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怎么过得比你好啊?”   周耀开的超跑不便宜,商明宝不清楚在美国的售价,但在香港要四百多万。   向斐然淡淡地说:“脑子换的。”   商明宝没忍住,噗地一笑。   她绷带打得太难看,一点轻伤被她包扎成了快烂的那种,向斐然拆了,拿起创可贴递给她:“这个。”   商明宝对他的举动很有意见:“反正我也弄不好,你自己贴。”   向斐然淡然而正经:“你贴好得快。”   “……”   商明宝翘起唇角,一边说着没有科学依据,一边给他贴上两个,妥帖地压好:“不要碰水。”   “从今晚上开始,还是等你走了开始?”   商明宝:“……”   他一锤定音:“只能等你走了开始。”   发生这么大的冲突,向斐然看上去还是波澜不惊的。只有在被他抱着时,从他比平时更久的拥抱中,商明宝才感受到那股沉静的悲哀。   不是难过,也不是悲伤,而是悲哀。他脱离出来了,似乎在处理别人的事,观察别人的人生。   这件事惊动了双方的PI,继而是校方。周耀保持了勉强的理智,忌惮到向联乔的身份,他没有报警,但坚持要校方做出处理,取消向斐然的聘用。   博后说破天也就是个临时工,他觉得他的要求没问题,但哈维教授力保,跟校方连发三封邮件据理力争留人。周耀的PI则委婉地表达了爱莫能助别来烦他的意思。   过了一天,正在湾区谈合作的向微山亲自飞了过来。   两个都是亲儿子,向微山平息事态。出校方办公室,等在外面的只剩下周耀,向斐然已经离开了。   问清楚前因后果后,向微山动手教训了小儿子,并打电话给了正在深夜熟睡中的前妻,痛斥她的没教养和愚蠢基因。他有钱,他的子女们都等着继承他的财产,他的后两任妻子忙着明争暗斗,都怕他。被他盛怒之下侮辱,前妻忍了。   为了赔罪,向微山约向斐然吃饭。知道他一定会拒绝,直接去他办公室等他。   不巧,商明宝后脚来了,跟他打上照面,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是否该打招呼。   向微山早就调查出了她的名字,但对于她的家世,他未曾确定。向联乔身正,也提防着孩子们借他结党营私,故而向微山从未真正摸透过他的关系。将商明宝联系到香港商家,只是向微山的猜测。   “我和你的哥哥见过一面,他正在挑选内地的合作伙伴。”他漫不经心地说着开场白,“他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   商明宝嘴唇微启,眼神轻怔,那是听到家里人后本能的松弛——虽然只有一秒,但对向微山来说已够了。   向微山倒真有点纳罕了。向斐然,挑了个这么高不可攀的女朋友?   是想借势摆脱他这个父亲,还是说,他其实也不如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淡泊名利无欲无求?   “听说周耀对你出口不敬,我已经教训过了他,今天再代他向你道歉。”   商明宝说不出“没关系”,只抿着唇,身体站得紧绷而笔直。   向微山笑了笑:“斐然也是我的孩子,我没道理厚此薄彼,只是他很倔强,不肯用我的钱,连带着他爷爷——也就是我父亲的钱,他也不用。你这样的家世,要跟着一起承受他这份倔强,委屈你了。”   商明宝觉得他的话语刺耳,明亮而圆的眼眸情绪明确地瞪着他:“我不知道叔叔你是什么意思,斐然哥哥对我很好,我没有受过任何委屈。”   向微山笑容更深:“那么,也就是说,他是全心全意竭尽全力对你好了。”   “当然。”商明宝斩钉截铁地说。   这天,向微山没等到向斐然从哈维教授的办公室出来便离开了。但他没有离开美国,完成了湾区的合作考察后,再次来到哈佛,找到向斐然。   “找了个这么有钱的女朋友,怎么不跟爸爸说?”   向斐然目光瞥向他:“你想说什么?”   向微山太喜欢他的聪明和不讲废话,交锋起来,带给他无穷激赏和乐趣。   “一直活在金字塔尖上的人,向下兼容是很辛苦的。有情是饮水饱,不过时间久了,她不说,难道你自己不觉得在委屈她?她因为爱你而受劫。”   他这个长子某些混不吝的色彩只有在他面前时才会出现,难得保留了他年少时的轻狂——   向斐然唇角半侧微勾,眼神讥诮冰冷,但不多说一个字,因为这声哼笑已经把他要说的话说完了。   向微山很耐得住性子:“斐然,爸爸的事业,也有你的一份。”   “她会回到她的金字塔,我也会在我该在的位子。省省。”   “你也是金字塔尖的人。”向微山眯眼,“你爷爷是享副部级待遇的外交大使、国际关系学院的荣誉院长,你妈妈是最优秀的植物学家之一,你爸爸白手起家靠这里——”他点点自己的脑子:“获得了百亿身家,你,天才——你告诉我,你该在什么位子?”   向斐然没有耐心多说,抬步即走。   在哈佛博后站的两年,向微山找他的次数比以往多得多,每次说的都是这些。「微山生命」被淘汰出了商宇集团的内地战略合作备选后,他暴露本性大动肝火了一回,骂向斐然不知好歹。   再过了一阵子,大约是察觉出了向斐然在谈一场倒计时恋爱,经济的差异并不足以成为拿捏他的痛处,向微山便偃旗息鼓了,如一头野兽湮回丛林深处,敛去生息,等待着下一次的进攻时机。   他不知道,他的长子太善于敛藏情绪,他日复一日说出口的“她因为爱你而受劫”,并非没有回响。   将波士顿的一切闲置出清后,请过了所有该请的饭,向斐然最后跟商明卓吃了一顿饭。   商明卓拿到了副研究员的聘书,打算在波士顿久居。被许多人诟病的漫长冬季,她很喜欢当中的冷冽和清醒。   “你走了,小貔貅也不会常来看我了。”她跟他碰杯,难得地在这场道别里感到了一丝不舍。   小貔貅是她给商明宝取的新名字,因为商明宝每个月十五万的零花额度还是没有提升,整天靠贩卖信息差在哥哥姐姐们这里勒索要饭,或者靠撒娇来消除债务。   哥哥姐姐们念她要学这学那、买宝石、买裙子鞋子,睁一只闭一只眼接济她。没有人知道,她藏着商檠业给她的五百万美金呢,一分没花,确实是一个只进不出貔貅本色。   “也算当了一场同事,送你个礼物。”商明卓打开手机,发了一张图片过去。   这似乎是一场很欢乐的宴会,水晶灯下金片如雪,落在一个少女的头顶、肩上,粘在她大笑的脸上。她仰着头,笑得只见牙齿,眼睛弯成了两弯月亮,鼻尖抹着淡奶油,十个手指上也都是奶油,粉色的蛋糕裙只剩下下半截了,上身唯余一件吊带,平直的肩膀下两条胳膊瘦条条。   “是她十八岁生日宴的after party。”商明卓揭晓答案。   向斐然看得太久,商明卓不得不提醒他:“这是发给你的,你可以存下来慢慢看。”   向斐然这才略略失笑,自嘲且释然,点击了保存,“你说得对。”   “我还有很多她可爱的照片哦。”商明卓挑眉:“明年再见时,再发给你新的?”   向斐然带着这份约定离开波士顿,返回纽约。   回纽约,仍是没完没了的饭局。哥大的同事同学、导师、实习生们,西蒙和他的又一位女朋友,21N的乐队成员们。   他自认为已将人生精简,等离别摆在眼前时,才知道他还有这么多的枝枝蔓蔓,而非孑然一身。   “向博,等我回国后还来得及报考你的博士生么?”林犀玩笑道,“你一定会成为最抢手的老板。”   汤姆斯请他务必不要再装哑巴,主唱则发了他很多照片,都是商明宝来排练室探班时拍的,有时深夜,她趴在底鼓上睡着。   商明宝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凑他怀里一同看,说这张好看,那张好丑快删。   “喂,felix,”吉他手举杯,看着他的双眼说:“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虽然这么说很不rock,但让我们干杯吧。”   向斐然笑了笑:“也许五十岁后,我会回到纽约看悬日。”   那晚,在21N,他们最后演了一支非常非常老的歌,《My back pages》,向斐然依然没有开口,贡献出一如既往稳定准确有力的鼓点。   他们约好了五十岁后再来弹唱这首,如果谁死了,那就去他的墓碑前弹好了。   深夜出来,依旧绕道到那家不算好吃的日式居酒屋,点上一份不算好吃的拉面。   最后一次了,也许该试试别的?但最后一次了,有始有终也不错。   缭绕的热气中,向斐然挑起一筷子面,释然一笑。      他和商明宝都喝多了,该打车回家的,但商明宝一定要拉着他坐地铁。   好一群老鼠,张牙舞爪的涂鸦,戴兜帽交易叶子的帮派青年。   深夜地铁空荡,他们坐在一起,商明宝手心都是冷汗,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紧张的。   如果不是她心血来潮,他根本不会带她走进地下铁。   向斐然紧握住她的掌尖:“满足了?”   商明宝凑到他耳边:“你走了就没别人可以带我体验这些了。”   向斐然垂着的眸色深沉:“你有没有想过,这种东西你不需要体验?不是好东西。”   商明宝仰起下巴看他。车厢内的灯闪烁了一下,跳黑,她凑上去吻他。   这个吻从一开始就有浓烈的失控色彩。他们去了西五十六街,从出电梯开始便迫不及待地贴在了一起,互相扯下外套。   钥匙上的毛绒挂件来回晃荡了数次,锁孔才被精准插入。   门开了,顾不上开灯,一路跌跌撞撞从玄关吻至卧室,向斐然不再忍耐也不再克制,嫌慢,将她托抱而起,一边吻一边压到床上。   是因为喝多了,失控了,他才会幻听到商明宝的一声“老公”。   是因为喝多了,失控了,他才在第二声气喘吁吁的陌生称谓中,发现不是幻听,而是商明宝真实发出的声音,带着酒意、香味和热气的,带着鼻音的,纤薄颤抖的,好像压着什么巨大的情绪的。      是因为喝多了,失控了,她才会……这么叫他?   交往了整整三年,亲密深入何止上百次,她从未这样叫过他,最撩拨的是向老师,最让他难以抑制的是斐然哥哥,被他弄得疼了时是向斐然,哭起来时是混蛋。   她从没这么叫过。   “老公。”   向斐然怔住,从浸透了酒精和不舍的占有欲中,如被针刺般清醒了过来。 第71章   他猝然的清醒和冷静很明显, 虽然吻还停在商明宝的颌面上,身体亦很亲密地拥着,但呼吸的停顿骗不了人。   况且他的动作也停住了。   商明宝在他落在眼鼻间的啄吻中闭着眼, 起先仍觉得难耐迷离, 过了一会儿,喘息由急至缓,意识也缓慢回炉。   她的头脑间也有一根针,不比头发丝粗,可是冰冷地穿过时, 让她后颈发麻。   她猜不透向斐然的反应,穿插在他发间的指尖、贴着他脸颊的掌心都心虚地柔软了下来。   商明宝叫了他一声“斐然哥哥”, 佯装不解, 企图蒙混过去, 请他动一动。   向斐然闭眼亲着她的眼睫,喉结随着吞咽滚了一滚:“刚刚叫我什么?”   “刚刚……”   “是我听错了?”向斐然抚着她汗涔涔的脸。   商明宝抿着被他今晚吮得殷红微肿的两片唇瓣, 没吱声。他听上去一如既往的温柔,也许她心里的没底和忐忑是她自己心虚多想了。   “我没听错。”向斐然亲着她的耳廓,沉稳而低哑地说, “你刚刚叫我老公。”   商明宝心脏一抖,竟觉得鼻酸, 当他此时的肯定是另一层意义上的肯定,不顾一切地交臂环紧了他的肩、他的颈。   她又小声地叫了一次, 剥离了一切微醺下的混乱, 莹润清晰的吐字,小心翼翼。   向斐然扣紧了她的腕, 与她十指交扣。   他没再说话,只深深地吻着商明宝, 让汗水顺着沉默紧绷的下颌滴在她雪白的颈前。   他不留余地,漆黑的目光有一股深刻的暴戾和发狠。   浪尖抵岸,强烈、彻底,意识空白,让商明宝只剩下不由自主的叫喊的本能。但她的唇被他的吻封住了,他的舌尖深深地抵入她的口腔,汲取她的津液,与她交吻,于是所有的声音便都成为了被封回火山的熔岩,只剩下颤抖,颤抖,隆隆,被封缄于口的地动之声回响在她身体的深处。   她始终没有机会再叫出第二次“老公”。   脱了力后,向斐然仍然吻着她,温柔地,缱绻地,吮着,唇瓣厮磨。   就着床尾落地台灯的昏黄光源,商明宝看向他,翦水的双瞳怔怔的,灵魂像被洗了一次。   她觉得他们的关系也被洗了一次,比之前更交融、深刻。   她抱着他,听着自己咚咚的心跳。   向斐然的温柔中有一股很遥远的平静,发梢间的眉宇因为背光的缘故,暗影浓重,令人看不清。   抱了足够长的片刻,他摸着她的头发,“抽根烟。”   商明宝力度怔忪,目光里带着依恋、羞涩和疑惑:“你还没有。”   “不要紧。”向斐然的掌心很轻地在她后脑勺拍了拍,如一种漫不经心的安抚。   他起身,穿戴整齐,从运动裤口袋里摸出了最后一支烟。   去阳台前,向斐然倾身下来,再度摸了摸商明宝软软温热的脸颊,嘴唇在她额上轻碰:“去洗个澡,别等我。”   离去前,商明宝蓦地抓住他的手,指尖自小臂上滑下,至腕骨,柔软地贴握住他的掌心:“别走了,就在这里抽。”   “烟味难闻,乖。”他还是很坚持要出去。   “反正明天送你去机场以后,我也不会来住了。”商明宝拉着他。   这间公寓第一次到期后,她又续了一次合同,签了两年,加起来便总共是三年。这三年,这个三十五平的公寓逐渐被放进了许多生活用品、衣物和记忆。   前几天苏菲提醒她还有一个季度便又要到期了,问她还续不续。其实没必要续的,但商明宝没有第一时间答复苏菲。   向斐然将胳膊从她掌心里抽离:“babe,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商明宝愣住,像是不解地问:“为什么?”   她已经触摸到真相的轮廓了,问出口并非求一个答案,而是求一个否定。   向斐然垂下的眼中有股兴味索然,径直了断了这场对话:“没为什么,去洗澡。”   玻璃门被拉开又被推上,这么两秒的功夫,窗外的喧哗来了又走。室内又安静了,商明宝慢吞吞地套上衣服,足尖落地。   她在床边安静地垂首坐了两秒,才起身,将那扇移门再度推开。   听到动静,向斐然掐着烟管的手指蜷了蜷,没回头,只说:“外面风大,进去。”   “你生气了。”商明宝的指甲掐着手心。   “什么?没有,”向斐然这回抬起头来,眉心蹙着,“没有这回事,我只是——”   “——你只是听到我那么叫你,没了兴致。”情绪一旦开闸,就不再受控制,商明宝胸口起伏着,气息短促:“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负责啊,坚持到了最后才抽走。”   话很难听,向斐然冷了脸,起身,将没来得及抽几口的的烟捻灭,拽住她胳膊往房间走:“行,走,继续。”   商明宝站住不动,负气地将脸扭向一边,齿关咬着,面无表情。   向斐然的呼吸克制得很好,虽深但轻:“又不做了是吗?”   商明宝闭上眼,仍冷冰冰地不说话。   “商明宝,明天我就回国了,以后要见你是二十一个小时的飞机,不是一个小时了。”向斐然调动所有的耐心,“我不想吵架,你明唔明?”      “我明啊!”商明宝猛地甩开他的手,转过脸来:“所以你心里有什么就说清楚,好吗。”   “你要我说什么?”向斐然凝眉注视她,平心静气地说:“没有任何事,你要我说什么?我只是想站在这里抽一根烟。”   “你明明喜欢的,”商明宝呢喃着,脸上的每一道肌肉都不受控制了,嘴唇哆嗦,眼眸里迅速积蓄了一层水雾,“你刚刚明明是喜欢的,你以为我感觉不出来吗?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难道他滚烫的呼吸,克制不住的闷哼,失控的深凿,以及在她皮肤上留下的深红,不是证据吗?   向斐然的眸色比刚刚更深邃,但面无表情:“我也想问你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这么叫我?”   他忽然揭走了那层彼此心照不宣的粉饰,商明宝心脏抖了一下,反而委顿了,妥协下来,逃避起来。   “不就是一个称呼吗?”她慌乱地顾左右而言他,“哥哥,老公,老师,教授,博士,向斐然,有什么区别?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意这个。”   “因为你知道,我也知道,这个称呼在我们之间不一样。”向斐然一字一句。   对于很多人来说,爱情可以是一场过家家游戏,扮演大人,肆无忌惮,爱恨情仇,拜拜拜拜。但对他们来说,已经交付了深刻、毫无保留的爱,是一场积重难返的冒险,任何一次对别人来说无伤大雅的角色扮演,都是清醒的堕落、引发自焚的玩火、栽下溺毙的镜花水月。   “我不知道,我追星时每个都是我老公,好了吗,行了吗?只是气氛到了随口叫叫,”商明宝大睁着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滑下来,纤细的声音里有微弱的恳求,“别这么计较了吧,斐然哥哥,那种时候上头了什么都能叫的。”   风很凉爽,但她T恤底下的四肢冰冷,冷得坚硬刺骨了。   她后悔了,不该放任自己,纵容自己。反正都已经忍了三年,一个称呼而已,一直叫斐然哥哥也很好。   可是听到温有宜亲口说“也不是不可以”,她还是产生了幻想、痴想、妄想,她喝了很多酒,恨不得跳到他怀里跟他分享这个好消息。   但她忘了,这对他也许不是好消息。   话既然已经解释到了这个份上,向斐然无法再多说什么,牵起她手推她回房:“以后别叫了。”   他只是这么淡淡地说。   “你是不是太较真了啊。”商明宝咬着唇,靠这个来平复骨头缝里的抖。   “没这么所谓的的吧,如果不是跟你交往,换成别人,我可能早就叫习惯了。”她咧了咧唇,不太好看的笑,全靠五官撑着了,下唇破了一个浅浅的口子,沁出血珠,被她舔掉了,舌尖弥漫血腥味。   向斐然关上门,阻隔风。手很大,够掩住她半张脸。   “babe,”他定住身体,身高差让他的目光天然向上,笔直投进她眼底,“你知道我们不可能的。”   “就是因为没可能,所以才可以随便叫,反正我们都不会当真。”商明宝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歪起脸,“只是情趣而已,对吧。”   向斐然弯了弯唇角:“对,但是依然不可以。”   他有一道结满霜的墙,商明宝越不过去,懵懂间,被他抱进怀里。   他沉稳的声音和亲吻一同落在发顶:“这样就够了,不要再加码了。”   商明宝猝然抖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再更喜欢你了吗?”   向斐然收紧了胳膊:“还记得吗,一开始,你给我两分我就很足够了,知道你从十六岁就很喜欢我的那天清晨,我从你家里横穿过中央公园,我会永远记得那一个小时,那就是我人生最好的一天。”   “你明天就要走了,现在跟我说这些?”商明宝破涕笑出一声,不知道是莞尔还是不敢置信,“要是我理解能力有点问题,还以为你要跟我分手呢。”   “斐然哥哥,”她微笑着问:“你要跟我分手吗?”   抽痛从心脏泵到了指尖,令向斐然两条胳膊都感到了病态的麻痹。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否认,“我从没有这么想过。”   “我想过。”   只是这么简单的三个字,何德何能在一瞬间掠夺走了他全身的温度。   “你……”向斐然很细微地喘了一下,才能用艰涩的哑声将话说完整:“你想过?”   在过去三年,商明宝想过跟他分手?   仅仅只是在心底复述完整这句话,他的气息就染上了滚烫的焦躁和无力。   为什么?什么时候?无论他怎么绞尽脑汁,都无法找到缘由或端倪。他有哪里做得不对、或不够好?   是的,在送礼物时,他没有办法送出十万、十数万、数十万或者百万的礼物,但他有的已全部给她,每一件礼物、每一次约会都是精心,绝无敷衍。但不会的,商明宝不是会因为这些而生出不满的人,相反,她会关心他是否需要信用卡分期,跟实验室的项目报销怎么还没拿下来,主动说今年情人节我们就不要互送礼物了吧,但是向斐然依然会准备,她也依然会在他拿出礼物时抿着唇,将自己为他准备的那份也拿出来。   或者说,她嫌他太忙,没有足够的时间陪她?是的,他确实恨不得将二十四小时掰成四十八小时,但是除了科研时间,他有的、所有的分秒都已为了她存在,去机场的路成为他在波士顿最熟的一条路。   他没有让她生气或伤心过。   还是说,简单点,没有那么多理由,单纯只是不再那么喜欢他了。   这是最普通的理由。在分隔两地的缝隙里,在忽然的时间里的一隅,她想,有点烦了,这么辛苦地谈恋爱。之所以没有下定决心,也并非是有什么重大因素,只是没什么所谓。   他带给她的世界,并没有那么独一无二,花花草草,落在人间的百态,除了他,这世界还有很多人可以带给她,而这世界并非是她人生的必需品。   “她因为爱你而受劫。”向微山的话语带着回声,像在隆隆的谷底。   是因为爱,他带给她的一切才姗姗可爱,如果没有爱,不过是朴素灰暗的劫难。   “对,我想过,很多次。”商明宝毫不迟疑地点点头,“我经常想,要么算了。”   来不及看清地,她的身体被他不顾一切地摁进怀里,她的骨头被他压得很疼,他的两道手臂好像要挤碎她了。   “为什么?babe。”忽然之间,向斐然的瞳孔里找不到焦距了,眼前似有黑雾弥漫,“我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可以改。”   大脑只是在凭着多年的本能运转,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问什么。   “不是啊,你太好了。”商明宝任由他抱着,身体里没有一丝抗拒的力道。可是,太软了,太散了,她的乖顺令她像流沙,向斐然握不住。   “是你太好了,所以我经常想,怎么办呢,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商明宝轻声地说着,仰起的下巴叠在他的肩膀,“你让我别再加码,我也想,道理我也懂的。在帐篷里的时候,在昏黄的时候,在波士顿的公寓,在这里,在夏天的傍晚坐在中央公园草坪上时,我经常想够了,就到这里就够了,越美好,我就越会想,够了,我不想要更多了,我不能要更多了。”   晶莹剔透的眼泪划过她苍白又潮红的腮,划过下巴,洇进向斐然的T恤里。   “如果可能呢?”凭一股固执冲动和堪称莽撞的勇敢,她吸了吸鼻子,“如果,我可以跟家里争取,让爸爸妈妈松口——”   “babe。”向斐然气息冰冷,“我是不婚主义。”   商明宝蓦地住口,唇瓣紧抿,瞳孔瞪很大,明亮,沐浴在眼泪里。   她的眼神、神情、每一秒呼吸,都写满了不敢置信。不敢置信之后,她笑起来,唇角扬很高。   这种时候了,他还是可以眼也不眨地说出这四个字。   向斐然握住她肩,固执地要先找着她的眼神才开口,认认真真:“不要为这件事徒劳,不要跟你父母吵架。”   他管这个叫徒劳。   商明宝莫名咳嗽起来,觉得胸腔很痒,一股空旷。   “我没有,我没有跟他们聊过你,我没忘,你不结婚的,我没忘……”   她低着头,一边咳得很厉害,一边喃喃有词,“我不会忘的……”   向斐然是不婚主义,这是从一开始就说清楚了的事情,她刻在脑筋里,刻在睡梦里。   怎么敢忘?   怎么有资格自作主张地、单方面地忘了。   她的手被他牵住了。太凉,似有寒风渗进他心里。   商明宝身体倏地定住了,跟着室内一同安静下来。   倏尔,她垂着脸,平静地觉悟说:“对不起,斐然哥哥,我想我有一点失控了,越界了。你说得对,我不该叫你老公的,因为你永远都不会是。”   她说到了这里,抬起脸,就着他拉着她手姿势回首。   一张泪水汹涌的脸。   “但如果我想呢?”她定定地、迷茫地望着他,“如果我想呢,就算是幻想,就算是妄想。我想过。怎么办?”   她嘴唇张了张:“不如——”   分手好了。既已犯死罪。   要出口的话语,被他失控攥紧她手腕的动作给吞没。   向斐然一瞬不错地、失焦地、嘴里弥漫着血腥味地看着她。   那天清晨的纽约机场大雾弥漫,他回国的班机延误了整整六个小时,商明宝没有来机场送他,也始终没有关心过他的起落顺利和平安。 第72章   航班延误最见人间情。   长达六个小时的延误中, 候机楼外的苍茫迷雾宛如电影,座位区爆满,滞留在此的全球旅客不停地打电话、吵架、抱怨、给婴儿喂食、呵斥小孩、求助机场、汇报平安。   经停香港落地宁市的航班, 普通话与粤语此起彼伏。   “bb, 冇问题的啦,等我。”   “挂住你。”   “爸,妈,飞机晚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飞, 你们别担心,早点休息。”   “囡囡, 奶奶玩好了啦, 你闭眼睡觉, 明天礼物就到了。”   “丢啊,不知道机场在搞什么, 我没事没事,你跟客户那边说……”   ……   将卫衣兜帽拉得很低、掩住了上半张脸的男人,自始至终坐在长椅上沉默。没有人找他, 直到手机嗡地震了一下。他身体僵了一僵,垂阖的眼眸缓缓掀开的。掏出手机的动作也是很迟缓的, 未被兜帽掩住的唇角抿了一抿,曝露内心不安定。   是向联乔发来消息。   现在国内已是深夜了, 他早就告诉过向联乔延误一事, 让他早点休息。但老人家想是难以放心下他,捱到现在, 问他起飞与否。   向斐然告诉他已登机。   昨晚上根本没睡,商明宝终于还是说出口了分手。   “既然注定没结果, 我不想继续了。”   无论向斐然如何拼命地清晰视线,他都看不清她的神情,也看不出她有一分在赌气的成分。   “别说气话。”他仍然很用力地攥着她手腕不放,“收回去,babe,不要这样跟我道别。”   他不知道他眼底的红血丝骇人。   “不是气话,我只是忽然想通了。”商明宝的话语和挣脱都是轻轻的,“不然,你也再想想吧。”   她再次被向斐然死死拥到了怀里。他不放手,难遏的抽痛中只晓得将唇压吻着她的发:“宝贝,别这么逼我。……别用这种方式逼我。”   商明宝闭上眼睛,再多的话她不再说了。她爱他这么明显,谁又能看不穿这不过是一场走投无路的倒逼呢?这是最笨的招数,仗着她知道向斐然毫无保留地爱她。   走之前,商明宝把这间公寓的钥匙拆了下来,连同第一年跟向斐然一起在圣诞集市上买的玩偶挂件一起放在了玄关上:“这里很好,但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闹得这么难堪,他仍牢记她的安全,要送她回家。换鞋子时,听到商明宝说:“不用,我的司机马上就到了。”   看着他苍白沉默的脸,她忽然有一种想狠狠伤害他顺便伤害自己的恶感,说:“斐然哥哥,你给我的一切关心和照顾,在我的世界里其实只要雇几个工人就能做到。”   向斐然扶着墙的指节骤然用力,像是体内遭受撞击后的瑟缩。   他脸上神情的波动很小,穿好篮球鞋后,才将垂在顶灯影下的脸抬起,点点头,说:“我送你下楼。”   商明宝好不容易止住一会的眼泪又溢了出来。她很想问他,为什么听到她都这么否认、贬低他们之间了,为什么都不发脾气?不说一些恶狠狠的话来回击她?   但她什么都没问,也不再看他一眼,将门在身后狠狠甩上。   向斐然还是如约到了楼下,陪她一同等到司机,目送她上车。   氛围微妙,司机怎么看不穿?驶出街区,他从后视镜里抬头看向他家小姐。   最知道大声哭的人,这次却坐在窗边一声不吭,也没有呜咽,只有眼泪一行一行不停地往下滴。   向斐然去便利店买了包烟,一连抽了两根后,才返回公寓。从波士顿回来后,便一直住在这里,随着物件的出清和寄走,这屋子逐渐空旷到了原本的模样。他依然按习惯打包好了所有的垃圾,带到楼下丢掉。如第一年圣诞节在这里度过的三天后那样,他松开垃圾桶的上盖,沉默地站了数秒。   离去前,他将自己的那一把钥匙也放在了玄关,和商明宝的那把挨在一起,叮当落在陶瓷托盘里。   往后再无声音。   至下午一点,雾散,终于开始排队登机。   二十一个小时的飞行,不会再有人放着头等舱不坐,趁他睡着时偷偷换座位到他旁边。他这几年坐飞机快坐吐,但并没有哪一趟觉得难捱。博后的日子不好过,事情堆积如山,他甚至锻炼出了一边排队登机一边抱着电脑debug的技能,分秒必争。上机后,写论文看文献是家常便饭,因为知道下机后就能看到她,他甘之如饴,坚定认为自己是全飞机命最好的一个。   但是今天,向斐然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坐在过道的位置,空姐第一次发餐时,似乎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俯下身来细语问他是否身上有什么不适。   是的,他这么沉默,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从冷白中泛出病态的青,眉又蹙得这么紧,被舷窗外的明亮云光一照,透明得像会消失。   向斐然说没有,但似乎并没有打消他们的忧虑。从这之后直到落地,服务这段客舱的空乘们一直都始终留意着他。   经停香港时,向斐然告知了向联乔正确的落地时间。在这座以她为意义的城市,国际机场,人头攒动,电子公告牌和广告牌环绕着他,他闭了闭眼,去洗手间洗手,平静中,忽然毫无预兆地呕吐起来。   随着肠胃蠕动一同吐来的,还有某种已经超过了身体承受负荷的痛苦,每条血管每道神经都不再听他号令,只是本能地麻痹着。   水流一直哗哗流着,他掰着水龙头的手指用力得像是神经质。   飞回宁市的航程不足一个小时,向斐然做了很漫长的梦。他在梦里修了一个bug,一个横亘在不能结婚和不舍得分手之间的bug。   他凭什么呢?明知不能给她结果,却还要拉着她再爱几年。如果说事情的一开始,他们都心照不宣着不结婚的边界,那么毫无疑问,在这样浓烈的三年后,琥珀色的蜂蜜已经涂抹了这堵森白的墙,他逃避了,而她也生出了侥幸。   不是她的错。   是他一开始就想错了,没有人可以这么精确地控制好爱的分量。   飞机落地时并不平稳,巨大的“咚”的一声,从梦境一直崩塌到了现实。向斐然整个人也跟着抖了一下,他恐惧睁眼,因为梦里已经有了决议。   回家数日,向联乔没问他别的,陪他做琐事,比如去未来工作单位看看,转转宿舍楼,去提车。   向联乔说他暮气太重,原想送他一台更酷一点的宝马,但最终还是提了一台Benz。老一辈的湾区人对奔驰和雷克萨斯有情怀,念Benz和凌志,从这批最早进入中国视野的豪车中回到那个拥有无限可能的年代。   向斐然对车没什么兴致,既然定了住宿舍,像在纽约一样骑自行车也无妨,那台碳纤维的公路车他很喜欢,骑起来静谧轻巧,压弯时扑面的风亦有弧度。但这是向联乔的心意,他接过了车钥匙。   4S店准备了很隆重的提车仪式,铺了鲜花和气球,向斐然懒得,但向联乔执意要,于是他便推着他的轮椅,合了影。   向联乔被他扶着坐进副驾驶时很高兴,说坐了一辈子的后座,坐副驾驶的视野原来这么新鲜。   坐惯了红旗的,管Benz叫资本主义的车,让向斐然听了想笑。   他带他兜风,听他的指挥去了一个住宅区。心里有预感了,因此房子钥匙交给他时,意外不算很强烈。   向联乔说原本想给他买大平层的,但是大平层不方便养花栽树,怕他将来寂寞。   向斐然陪他在院子里坐着,晒了很久的太阳。宁市的十月份还是夏季,但不酷热,下午的风拂过来和煦,有桂花香。   那个下午真长,他去了一直给向联乔裁制西装的店,已经退休的老裁缝在店里等,挂上眼镜,拿一卷尺量着向斐然的身高、臂长、肩宽、颈围、腰围……一边量,一边陪向联乔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向联乔拄着拐杖,一直笑眯眯地看着。   向斐然最后带着他去了植物园。褪去了那些震人长串的头衔、身份,他也只是个普通的老人,满头白发,腿还瘸了,管是撤侨中被流弹击中还是楼梯上摔的,都是瘸了。   看花看草,听向斐然亲口讲解,很有兴味。看到故人们栽的树,抬起青筋浮肿的手摩挲着树干许久,说这是我的老首长种的。栽下去时,“这么点小苗苗,”他手压着比划了一下,“现在这么高了。”黑白的相片中,他拘手站在一旁,已是很多年后儒雅带笑的味道,但有分稚气。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不知道是谁看到了,认出来了,又汇报了上去。过了会儿,植物所的领导赶了过来,又陪着他逛了半圈园子。夕阳太好,向联乔听着讲解,在轮椅上昏昏欲睡。   晚饭也在外面吃。助理订了向联乔钟爱了一辈子的老牌酒楼,酒楼的东家特意候在这里,敬酒数杯,说喜庆话,夸向联乔鹤发童颜,精神矍铄。   其实哪有呢,回程时,在副驾驶打盹不醒,已然累极。   回到向宅,一屋子的工人都迎着,哄小孩似的,问向大使今天在外面玩得开不开心。向联乔是有点倔脾气的,怠成这样,还要回书房写两笔字,说欠着学生专著的出版前言没交差。   直孜孜不倦地写了一个小时,至十点,命助理推他下楼。向斐然在他妈妈栽的那棵相思树下,没做什么,单纯站着。      向联乔腿上还盖着他那年送给他的骆马毛的毯子,叫了向斐然一声,要他再陪他说说话。   “你和明宝,什么打算呢?”   助理已经退下了,草丛里蟋蟀鸣叫,长长短短,让夜更静。   向斐然没回答,向联乔代他说出口:“没结果的事,不如算了。”   向斐然瞳底一震,依然没出声。   “商家有商家的难,当商家的孩子,也有他们的难处。有的事,不是天命难违,而是世情如是,你应该懂。相处过一场,对得起彼此就够了,你要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人连相爱也是奢侈。”   向联乔误会了,想岔了,以为被门第、家世、政商有别所束缚住的徒劳无望的,是他的孙子。   向斐然扶着他轮椅的两手用力到泛出青白:“我知道,我会分手的。”   听到他这样说,向联乔也无法感到欣慰,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垂脸默然片刻:“早知如此,当年不该答应商伯英,让他的小孙女过来度假的……”   叹息的尾音还没散尽,便听到头顶一道慌乱但斩钉截铁的声音:“不要。”   向联乔身体一僵。   他头顶那道声音似乎是咬着牙的,从齿关里、从屏成一线的窒息中哑出来。   “就算再来一次……我也想见她。”   向联乔静了片刻,摇了摇头。   “爷爷有一些也很不错的女孩子要介绍给你,等你分手后,你见一见无妨的,万一有彼此投缘的呢?人这一生,绝不止一段缘分。”   “不见。”   向联乔一愣:“不要犟,斐然,本来这件事应该在两三年前就开始的,我的老战友里,孩子像你这么大的,早就成家立业。你又不是贪玩的人,要是——”   向斐然蹲下身,牵过他叠在拐杖上的双手,“爷爷。”   他原本想瞒他一辈子的,但今天向联乔带他看了他为他准备的一切,宛如交代后事。他不能让他放不下心地走。是的,告诉他不婚主义,他也不会放下心,但至少不是悬而未决。至少他求真了一辈子,跟谎言斡旋了一辈子,走的时候是带着真话的——   向斐然不避不闪地看着他的双眼:“我已经决定了,这辈子都不会结婚。”   向联乔一愕,震怒中牵动气管,咳嗽起来:“你只谈了个女朋友没谈成,不是看电影把脑子看坏了!”   “我不想结婚,即使那个人是商明宝。”   向联乔的咳嗽、怒声都卡在了胸腔里,脸色慢慢地涨至通红,从来都很清明睿智的双眼,忽然间随着眼泪浑浊起来:“斐然……”   他无需他说理由,顷刻间都懂了。   他教出来的好养子,言传身教地害了他最看重器重的孙子的一生。   “爷爷,我身上没有爱的教育,也没有爱的基因。我不相信长久的爱,既不相信有人会爱我一辈子,也不相信我能爱人一辈子。”   深爱时,谁不坚信天长地久,敢把真心与天比长寿。   但是,然后呢?   谁来教他从现状看到二十年后,三十年后?   谁来给他一本写好了结局的剧本,那上面写“向斐然与商明宝会彼此深爱一辈子”,白纸黑字,刻到他命运的纸中。   是的,是的,为什么要想这么多?为什么要裹足不前?为什么不趁头脑发热爱深意浓把誓言都说尽风光操办昭告天下靠着一股“现在可以那么将来一定也可以的”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偏执眼一闭牙一咬就这么结婚、组建家庭、生儿育女?   大不了,将来离婚。   可是,难道,未来的离婚竟比现在的分手高贵?   谁来教他。   难道未来的精疲力尽,竟比现在的当机立断伤害更温和?   谁来教他。   相信自己一定会爱她一生吗?向微山爱着谈说月时,也是这样坚信的。   这世上无数的垃圾男人,在面对眼前女人时,也都是这样坚信的。   难道,他们竟比他勇敢,爱竟比他纯粹?   爱、对爱的坚信,都是如此虚无缥缈、无法丈量。成为它们坚实的信徒吧,以荷尔蒙和费洛蒙之名。   成为它们衷心的拥趸吧,凭一腔眼盲心瞎的自信。   向斐然,是爱的虚无主义者、冥顽不灵的异教徒。   何况,他厌弃自己。   他厌弃自己,要给商明宝最好的一切,这“最好的”里不包括他自己。   他的身体,他的吻,他所知道的世界,他的心,都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的,但所组装起来的他的这个人,并不是。   他不是最好的,所以他决定不给。   如果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商明宝的理想是结婚,知道她显赫得不可思议的家庭竟也许会支持她的婚姻自由,他不会开始。   做一辈子的朋友,看她和别人热恋,在她看烟花时看她,在她回头时隐藏。   人老了,满脸皱纹,眼泪横着流。向斐然为向联乔抹去眼泪,心平气和:“原本想瞒你,早知道你忙忙碌碌给我找对象,我就早点告诉你了。”   向联乔由着他,默默垂泪许久,仍想劝他:“你品性好,斐然,你不是坏孩子,你会是个负责任的人。”   向斐然笑叹了一声,真像哄小孩了:“如果婚姻生活只剩下责任,多没意思。”   夜风夜露袭人心,让人内外生寒,向斐然推他回去。轮椅驶出那株相思树的树冠,在泥土上留下两道轮辙印。   怕向联乔睡得不好,向斐然在他床头陪了很久,直到他呼吸绵长起来。   他该走了,轻起身,捻台灯,转身离去,像是听到了一声梦呓。   “斐然……”曾经字字珠玑句句铿锵的外交官,声带也随着苍老而松弛了,变得沙哑、嘶哑。   “斐然……”他还是叹息地唤。   “斐然……等我走了,你怎么办……”   向斐然关上房门,靠了一会儿,随着咬牙而绷得僵硬的下颌线才松弛了下来。   这个时间,纽约正是上午十点。   他和商明宝已经六天没有联络,除了那天落地时他向她报了平安。   她的ig照常在更新,没有发得更频繁,但也没减少,今天的珠宝课学了什么,中央公园的秋,一粒橡果。   她问这是什么橡果,向斐然告诉她,这是北美红栎,仍旧用的那个墨绿色头像的账号。   不过她没有回复他,因为这是常见的落果,许多人都知道。伍柏延说她笨,问她难道没看过冰河世纪?那只小玩意儿抱的就是这个。比他回答得有意思,商明宝回复了他。   虽然已经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心里建设,也想过是否正式的分手在纽约当面说更好,但打字时,手臂依然痛到了麻痹。   他打了又删,删了再打,等意识到时,已经过呼吸,喘气声如此急促,眼睛骇人得红。   自救,跌跌撞撞地、完全靠自己认知地去自救,找塑料袋罩住口鼻,在紊乱的心跳和越来越稀薄的氧气中头晕目眩,闭上灼热的眼眶,想起在车上初见的第一面。   从后视镜里看到的,很新鲜、无忧的小姑娘,叫他叔叔。   他终于把话打完了,删删减减,没有任何煽情,简洁地一如既往:   「我考虑清楚了」   「你说得对,就到这里就好」   「万事顺利,商明宝」 第73章   门铃被揿响数声, 佣人忙去开门,迎到来客,问候一声“伍少爷”便噤声了, 不如往日热络。   伍柏延常登门作客, 挨得近,有时候拎一份甜点,有时候拎两瓶酒,有时候干脆两手空空。商明宝这房子的客厅他是很熟悉的,如进自己家门, 来得次数多了,等待自悠然, 跟佣人都熟, 懒洋洋地打两句讥诮, 佣人都说伍少爷不错。   今天登门,却感到氛围不同以往, 十分压抑,没人敢露笑脸。   苏菲见了他,没出声先苦了脸:“你这时候来干什么呀?”   这是商明宝从西五十六街回到上东区的第二天上午, 向斐然因大雾滞留机场,商明宝把自己关在房内闭门不出。   伍柏延挑挑眉:“找她吃中饭, 怎么?”   廖雨诺一疏远,伍柏延成了商明宝最亲近的朋友之一, 两人虽说一见面说不了两句好话就拌嘴, 但苏菲看得出来,伍柏延在商明宝这儿有几分薄面。她也是走投无路了, 将昨晚至今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番,忧心忡忡地说:“看来是吵架了。”   伍柏延听完, 似笑非笑:“吵架不是很正常,你愁成这样?”   商明宝起初只是偶尔跟他聊两句她和向斐然的事,多半是和方随宁及廖雨诺说,但随着方随宁远赴巴黎、廖雨诺渐行渐远,而伍柏延又是个太忠实的听众,渐渐地便越说越多。   伍柏延不怎么置喙,不像方随宁和廖雨诺会无条件帮她骂向斐然,伍柏延大部分时候只扮演一个合格的听众,漫不经心地安慰几句。   他其实没预期他们两个会谈这么久,一晃竟三年。旁观者的视角总是更清醒,这三年,商明宝越陷越深,这三年,她脱胎换骨。   她做珠宝顾问的事业有伍柏延的一份,Wendy是核心,只吃他哄的那套,若有Wendy在场的宴会,伍柏延雷打不动地给商明宝扮演男伴,绅士、英俊、风趣。在商明宝的社交圈,世人只知伍柏延,而未曾知向斐然。   Wendy私下问过多次他和商明宝的进展,伍柏延笑笑,倒对她说实话:“她有男朋友,我顶多算个蓝颜。”   Wendy看得出他对商明宝与别人不同,劝他花开堪折直须折,伍柏延与她碰杯:“急什么,反正都要结束的,她高兴多久就多久。”   苏菲从昨天凌晨起就上火,听伍柏延没事人一样调侃,瞪他一眼:“你要是来添乱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伍柏延两手抄在西装裤袋中,顺着楼梯仰目往上眺了一眺:“那要不然,我上去试试?”   他从未上过二楼。   随苏菲到了商明宝的房门外,伍柏延伸手叩了叩:“商明宝,别藏着掖着,有什么笑话给我看看。”   商明宝哑着嗓子,哭腔浓重:“滚开。”   “感冒了?”伍柏延轻声对苏菲,“听嗓子不太对劲,你叫医生上门来。”   苏菲去一旁起居室打电话,跟医生说了三两分钟,回来时,不知道伍柏延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进去了。   商明宝一张巴掌脸上该粉的粉该白的白,腮上挂泪珠,看着很可怜。伍柏延原本还想混不吝地调侃两句,见她第一面反而愣了一下,皱眉问:“你搞什么?”   商明宝不肯说,伍柏延有耐心,陪她看医生,看她喝粥、吃药。过了两个小时,她平复下来,听见午间新闻报道说机场大雾导致航班大面积延误,她愣了愣,从餐桌前起身,走到壁炉前看完了一整段新闻。   第一反应是去拿手机。与向斐然的对话框开着,字没打几个,手心一空,被伍柏延抽走——   “都气成这样了,还上赶着呢?”他讥笑,手抬高。   “我没有。”商明宝起身要去抢,被他躲开了。   “是我跟他说的分手——你还给我!”   伍柏延脸上的错愕只一瞬便藏好了,平静地将手机递出去:“行,你要觉得刚说完分手就去关心人家是你想要的,那你随意。”   这句话起了效果,商明宝拿过手机,默不吭声。   “真想分手就干脆点,别优柔寡断。”伍柏延纯以过来人的经验支教。   “我没想分手。”   “哦。”伍柏延面无表情。   商明宝眼泪又挂到了腮上,低着头:“我只是想逼他一下。”   “逼他什么?”   “逼他……动一动跟我结婚的心思。”   她做梦亦很保守,逼他所求不是跟她结婚,而只是动一动跟她结婚的心思。   伍柏延笑了半声,目光全是怀疑和探究:“商明宝,你脑子谈恋爱谈坏了?你是想拿你整个家族未来的政治风险给你当嫁妆?”   商明宝负气地回:“你不懂,你说得不绝对。”   “那谁懂?”伍柏延逼视着逼问着。   “——我妈妈懂。”   在商明宝迫不及待又掷地有声的回答中,伍柏延像被人堵住了口,过了数秒,脸上那派怡然从容的笑意缓缓僵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寒平静。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妈妈知道你跟向斐然交往,而她松口了?”   他不想听到这种消息,这让站在终点线的他感到了一丝钝挫。   “她不知道。”商明宝懒得解释,“总之,斐然哥哥可以,妈咪不会骗我哄我。”   “不可能,”伍柏延还是不信,分析着:“以向联乔的身份和地位——”   “他又不能活一辈子!”   伍柏延愕住,看着商明宝孤注一掷的脸,他不敢置信地笑了一下:“你把你跟他的希望寄托在他爷爷的去世上?”   商明宝唰地留下两行眼泪,老人的儒雅笑脸浮现在她眼前,令她心痛难遏。   “我只是说总有这么一天的,我能等……我等得起。”   一旦向联乔去世,向斐然身上就没有任何政治背景了,他一个潜心研究植物的人,一个连国际局势都没兴致高谈阔论的人,能带来什么政治风险呢?人走茶凉,未曾接受向联乔庇荫的他注定将归于人潮,这如何不是一种清醒的独善其身?   客厅安静数秒,伍柏延缓缓开口:“所以,你想跟他结婚,你家里也没问题。”   商明宝点头。   “但是,向斐然是不婚主义,他不同意。你想通过分手,倒逼他一把。”   不知道是哭太久还是难堪,商明宝两腮匀上了小孩子般的红。   伍柏延从她的少女情态了得到了全部的回答,咬牙咬得自下颌至脖颈都浮现清晰线条,“商明宝,你是越来越出息了。”   “如果他爱我,他会同意的。”商明宝天真地说。   “你觉得自己在他心里有这斤两?”伍柏延讥诮地问。   “我有。”商明宝毫不迟疑地答。   伍柏延冷笑一声,叼上一根烟:“以爱为名道德绑架啊妹妹,啊不,姐姐?”   “你别管。”   伍柏延手中的一枚打火机迟迟摁不下手,半晌,将烟捏吧捏吧塞进了裤兜,“我说,既然你这么确定,你他妈哭一晚上加一上午?”   商明宝被他问懵,过了会儿才认命地回:“我们从没有吵过架,而且他回国了,我很舍不得。”   伍柏延垂眸看她数秒,冷静了下来:“不对。你肯定已经试探过一次,而他已经拒绝过你了。换言之,他的不婚主义是真的,你在用自己的爱对抗他的主义。”   被他戳中真相,商明宝陡然间卸去了所有的心防。   “他会同意吗?”她试图从外人这里汲取到肯定感了。   “会,当然会,”伍柏延微微一笑,姿态和神情微妙地重又舒展了起来,略一耸肩,“如果他真的爱你的话,肯定会同意的。否则凭什么呢?他凭什么不想跟你结婚?说到底不就是不够爱吗?真的爱你,就应该万事以你为先,把你放进未来,原则和人生观这种东西,在真爱面前就应该成为狗屁。”   商明宝被他一连串大话冲击得懵住,未及细想,伍柏延又紧跟着道:“不肯为你将就,就是不够爱你。只要爱你,就会无条件迁就你,所以我认为——”   他顿了一顿,看着商明宝的双眼,勾着唇角一字一句:“他一定会同意。”   商明宝此前从没发现他原来也是个能言善辩、高屋建瓴的人。   这些话如果是以前听到,她会反驳的,但现在,她无条件认同,每一句、每一个字。这就是她心里想听的话,伍柏延帮她说出口了,她只觉得安心和快慰。   一直流窜在身体里的不安和心虚都落到了实处,商明宝连坐在沙发上的姿势都更下陷松弛了一些。   因为这种胜券在握,她之后几天都没有联系向斐然,照常三餐,照常上学听课,照常po动态,也照常在进行自己的事业。   很想他。   可是他是个不发动态的人,一旦沉默,便彻底没有了存在的痕迹。   商明宝没处去看他,只好反复打开手机里的合影。每一年的圣诞节、跨年,还有多得滑不到尽头的偷拍。   她的男朋友很帅很帅,很想迫不及待地拉到温有宜面前,听她夸夸他,顺便吓她一跳。哈哈,你还想介绍给二姐,没想到其实是我的吧?   课后,伍柏延照常陪她去了两场俱乐部晚宴,请她去兜风、喝酒,看洋基队的比赛,看大都会的新展,陪她去地质博物馆和拍卖行看那些五颜六色的珠宝。   他请商明宝为他的未来女朋友挑一颗足够瞩目的主石,预算无上限,越大越好。   “主石并不是越大越好,除非你的女朋友是中东和印度人。”她还有心情调侃,“关键还是要看设计、镶嵌和整体的感觉。”   黑色丝绒托盘前,伍柏延看着她手执放大镜的侧脸,说:“你说了算。”      商明宝最终为他挑了一颗百万美元的粉钻,伍柏延能支配的数额没这么高,但还是先付了定金,过了两日,将尾款也补上了。商明宝按百分之十的比例收取服务费,给他打了个六折。伍柏延把这颗钻丢给她:“帮人帮到底,再帮我设计一枚戒指,价钱好说。”   商明宝手忙脚乱地接住了:“我年前都没空。”   “没关系,放着吧。”伍柏延无所谓地说,“想得起来就行。”   商明宝便帮他暂为保管了。她现在看这些宝石都有种甲方心态,没了之前爱不释手想据为己有之感。   在这样的忙碌和充实中挨到了周四。   向斐然未曾发过来只言片语,她的稳操胜券逐日稀薄,取而代之的,是让脚心泛空的恐慌。   每天都做梦,从悬崖跌落,失重感如此真实,令她从梦里抽醒。   人在悬而未决中,总迫切想抓住点什么能带给她确定感的东西。   商明宝问苏菲,斐然哥哥会让步吗?苏菲起初沉默,被她连着追问,她只好说会的一定会的;问伍柏延,伍柏延让她稳坐钓鱼台,姿态放好。   她把能问的人都问了一圈,唯独没有问方随宁。   那天是周五。   课间听到同学讨论哪儿能看银杏,便又想起他。真不争气,从此后,世界的三十七万种植物,都将有关他。   倒扣着的手机嗡声震了一下。   商明宝放下手中的素描笔,拿起机身时,手心已冒汗。   向斐然的第一条是开场白:「我考虑清楚了的」   商明宝没有眨眼,在这空白的一秒中,她什么也没想。   因为开着对话框,手机不震了,她毫无心里建设地看到了紧接而来的第二条、第三条。   「你说得对,就到这里就好」   「万事顺利,商明宝」   身边同学听到一声笑泣声,很怪,像笑,可听着像哭。有关银杏的讨论停止了,他们回过头来,看到她后,不再说话。   她身体抖得厉害,未打几个字,咔哒一声,手机摔在了教室的大理石阶梯上。   “我没事没事,没事……”她摇着头,跪蹲到地上,伸长手臂去徒劳地摸索滑到前排的手机。还是同学捡起来递给了她。   她笑容满面:“谢谢。”   眼眶里晶莹剔透。   “你真的……没事?”爱尔兰的同学问。   商明宝很利索地抹去了面颊上的泪,维持着唇角的笑:“真的没事。”   向斐然,没有第四条微信发过来了吗?   她低头,眼泪模糊对话框。   真的没有了。   说着没事的人,将桌面上的一切东西都一股脑地扫进帆布袋里,动静之响,让周围一片人都停下了交谈和玩笑,都仰头看她。   商明宝站起身,一边一叠声地说着对不起,一边从教室离开。   什么叫“就到这里就好”呢?哆哆嗦嗦拨出电话时,轿车的喇叭声尖锐如破折号,她在路沿堪堪停住,摩天高楼、飘扬的紫色校旗、轰鸣的轮胎摩擦柏油路面的声响,交织成令她混沌晕眩的一片。   哇的一声,商明宝抱住路灯,呕吐不止。   嘴里弥漫的,并不是胆汁的苦酸,而是浓重的铁锈味。她像是吞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片,割伤了她的舌头和喉咙,让她一张口就宛如鲜血淋漓。   这通越洋电话终于还是拨出了,向斐然不会不接。   她开口,嚎啕哭得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终于找到了大人,是哭,是问,是求他主持公道:“为什么?斐然哥哥?为什么?”   她忘了,让她委屈的就是她现在想依赖的大人。   向斐然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和呼吸都很平静:“我想通了,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对我不好,对我一点都不好。”商明宝胡乱抹着眼泪,也顾不上手很脏,“我不要,我那天说的是气话,不要算了,我不要算了……”   迷茫中,一切记忆忽然都闪电般闯入她的脑海,她双眼忽地明亮:“圣诞夜!平安夜那天,你忘了,你答应我的,结束要由我说的,我才是那个可以提结束的人——你,”她大口地喘了声气:“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babe。”向斐然叫了她一声,莫名地停顿了很长时间。   他呼吸里的急促微末得让人以为是幻觉:“我这几天想得很清楚,你是要结婚的人,我给不了你结果,我们注定有这一天。以前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像你一样,觉得开心快乐美好到巅峰时,我就会想到这一点,我也会说够了。但是我真的很贪心,我总在逃避。我总想,你还小,你家里还没有给你安排联姻对象,还来得及。我现在知道,这只是我编造出来的借口,是我不舍得放手的自欺欺人。”   他平静地剖白自己。   “你那天说得很对,无论我怎么全心全意,我能提供给你的都很微不足道,是请几个工人都能满足的东西。我从没奢想过能和你走一辈子,听到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感到欣慰。”   说到这里,向斐然停顿一息,手掌用力握住了窗沿。铝制轨道很锋利,在他掌心留下剜心的痛。   他讲这句时无尽温柔:“我给你的爱,是请几个工人就可以填补的,这很好。”   如果三个不够,就请五个。   如果五个不够,就请十个。   请足够多足够多,总而言之,总会有够的时候的。   以前有些异想天开,没想过一辈子,但幻想自己奋力一击的爱可以在她的人生里留下些许水花。往后在她的漫长余生中,喝下午茶的无聊间隙,或者看到园丁料理植物时,会想起有关他的碎片,如果那些碎片能闪出微弱的光,那就是他这一生的圆满。   现在知道了是异想天开,不知为何,觉得也很好,那是一种她的人生将会远比他所想象的更好的那种好。   她永远做公主,不必沾他的尘埃。   伍柏延接到人时,已不知道商明宝在路边坐了多久。   她那么要漂亮的人,却坐在脏兮兮的马路牙子上,吸尾气,倒是不哭了,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伍柏延下车,拎起她胳膊便怒骂:“你他妈——”   “送我去机场。”   伍柏延被她这句话掐住了脖子,呼吸都粗重起来:“商明宝,你犯得着吗?”   “我求他一个当面分手,不行吗?”商明宝又用她脏兮兮的手拂过了脸和头发:“如果他看着我,还是说分手,那我就算了,好吗?”   “不好!”伍柏延简直是咆哮怒吼着。   “我们的开始很有仪式感的,分手要一个仪式感,不过份吧。”商明宝还是喃喃地说着。   “你就算过去,他他妈也还是不婚主义,有什么用?”   “你知道吗,我才23岁,我的哥哥姐姐们没有一个结婚了的。我的二姐大姐大哥都已经三十多了,他们都没有急着结婚,是不是说……”   伍柏延在惊怒交加中,听到她茫然地问:“是不是说,结婚确实不是一件好事呢?我太急了,我还小,我根本想不清楚这么复杂的事,我现在拿出来逼他干什么呢?太早了,也许……也许等我二十六七岁时,我也成了一个不婚主义者了,那不是就刚刚好?嗯,我太急了。”她点点头,“大哥常说,欲速则不达,我该——”   被伍柏延摁进怀里时,商明宝愣了一下,轻轻挣脱:“你别这样,你送我去机场吧。”   若不是不想让苏菲知道,她也不会让伍柏延来帮她。   “商明宝,你怎么就这么喜欢他。”   她头顶那道声音简直是卸下了所有伪装的咬牙切齿。   “嗯。”商明宝应了一声,闭上眼,“是这样的。他也这样喜欢我。”   “他不爱你,你自己说的,你忘了?他连这点原则都不肯为你妥协!”他板着她的双肩,恶狠狠。   “可是我觉得不对啊,”商明宝的平静中有一股摇摇欲坠,不知道是在自欺地狡辩、还是真的如此推导:“如果我要他为我杀个人,不杀就是不爱我呢?如果我要他为我销毁一个实验样品,因为我特别讨厌他的哪个同事,如果他不帮我销毁,就是不爱我呢?是这样的道理吗?我觉得不对啊,难道,不触犯法律的原则是原则,不违背品行的原则是原则,不想结婚的原则,就不是原则了吗?”   伍柏延将牙咬了又咬,点点头:“行,你脑子灵活,你宽容,你他妈神爱世人!”   商明宝跌跌撞撞地被他塞进跑车,砰的一声,关门声像炮仗炸响。   另一声炮仗也跟着响了,拍进来一股风,将商明宝沾满汽车尾气的头发吹得蓬了一蓬。   伍柏延系上安全带,冷冷地说:“两个选择,一,我现在送你回家,你在家里冷静五天,五天后你要是还想去找他,我二话不说雇个公务机陪你飞。”   “二,现在给我发誓,你商明宝顶多陪他到二十八岁,要是他还是没为你有丁点改变,你二话不说给我扭头就走,行吗?   “选。” 第74章   车水马龙声被玻璃完全阻隔在窗外, 静谧中,跑车的落锁声格外清晰。咔的一声,伍柏延等着她的回答。   商明宝本能地想选二, 唇张了张后, 倏尔感到不对:“你凭什么替我做主?”   “谁替你做主了?”伍柏延按下点火按钮,双手扶上方向盘:“行,那我现在送你机场,你爱怎么怎么,我管不了, 我认输。”   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让商明宝弯了弯唇角:“没必要说这种气话, 我自己有数。”   “你有数个屁!”伍柏延怒目而视, “商明宝, 我拜托你看清楚自己的本钱和身份,你现在说你要结婚, 登门提亲的人能他妈把你深水湾踏平你懂不懂?放古代你商小姐的比武招亲能特么连办一个月,你就非得要拗一根不结婚的树?”   商明宝这回真笑了,于苍白中匀出一丝真实的笑意:“看不出来, 原来你挺幽默的。”   “啧。”   “你一直说的那个糊逼明星,你记得吗?”   伍柏延潦草地点了下头:“干什么?”   “当时知道他骗我时, 我真的很难过,有一种被辜负、戏耍、背叛、欺骗和塌房的崩溃。我现在回头看, 觉得很不可思议, 因为那三个月我瘦了很多,闭门不出, 身边所有人都为我担心,苏菲不敢大声说话, 也不敢让我看到任何娱乐圈的新闻,总是在发呆,反应迟缓,提不起劲做任何事,包括吃饭和睡觉。”   伍柏延冷着脸:“你想说什么?”   “那三个月在我人生中是空白的,浑噩的。我想说,”商明宝定定地看着他,“我对那个明星的喜欢,不及对向斐然的一百分之一。可是我长大了,向斐然拥有的是一个长大了的我,很可惜,我不会再为了谁形销骨立三个月,但我想飞过去,让他当面跟我说清楚。如果他坚持这样是为我好,我会走的。”   在伍柏延的哑口无言中,商明宝眼眸里有一股平静的决议:“这是爱啊,伍柏延,我不知道你明唔明,这是爱,不是意气,不是竞赛,不是一颗糖吃不到就说好啦谁稀罕吃。这是爱。”   商明宝说到这里,垂下脸,安静了好久:“这两年他在波士顿,我在纽约,一共是九十六个星期。我一直记得,我只去波士顿找过他六次,他来找我,不止九十次。一趟飞机是一个小时二十分钟,来回是两个小时四十分钟,还有从哈佛到机场的路,从机场来上东区的路,航班延误……”   她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滴在手背上。   “伍柏延,这是二百一十六个小时的飞行,还不止。我最讨厌去机场了,可是我有公务机,有免排队登机,我来回专车接送……我从小知道什么最珍贵,不是钱,不是权力,是时间。钱可以生钱,权可以生权,可是不管穷还是富,我们都只有这一生。在二十四小时面前,我们是平等的,我大哥、我爸爸所拥有的时间,并不比一个乞丐更多。这一生的时间要给亲人、爱人,兴趣、学业、事业,要给旅行、思考、睡觉……谁比谁的一天要多几个小时呢?向斐然,是个每天十二点才下班、没有周末的博后,我从没想过问一问他觉够不够睡,够不够时间做他真正想做的事啊……”   商明宝抬起脸。   已是泪流满面。   “你只知道让我争气一点,係啊,有没有人告诉他也让他争气一点,不要这么挥霍自己的时间和身体啊!你是否要说,他爱我,所以是他活该……可是相爱不是这样的……我妈咪和爹地教我的爱不是这样的。   “我现在飞二十一个小时去他面前,是我cheap吗?唔系啊,是如果我不飞过去,我们之间的这三年才是真正的cheap了你明吗?是我,和他,我们所有的爱,付出,金钱,时间,心情,都变得廉价和可笑了!”   她看着伍柏延,字字句句:“我要一场清晰郑重的告别,这就是我商明宝的决定。”   于情于理,于私心于冠冕堂皇,他都不该答应她的,应该直接一脚油门轰她回上东区,让苏菲看好她。但是看着她的眼睛和面庞,明确的、明亮的、坚毅的、拥有爱人的能力同时被爱的,伍柏延将齿关咬了又咬、磨了又磨,最终还是送她到了机场。   他在商明宝面前折戟沉沙受尽窝囊,盯着红灯时,心里却只有一道声音。   能不能有一天也让他如此被爱。   来不及报航线,商明宝只能买了最近的一程航班,在东京转机。   伍柏延让人去苏菲那里拿了商明宝的护照和一切必要证件,最后买了个充电宝塞到她手里:“别傻不拉几的失联了,大小姐。”   商明宝的帆布袋里叮铃铛啷响,一堆碎东西。   该进安检了,她挥手告别,被伍柏延拉住胳膊。   他很坚持:“答应我,如果他还是要分手,你扭头就走。”   商明宝抿着唇抬了抬两侧唇角,算笑,苍白惨淡,不会比冬日里的一抹阳光更刺眼,但令人看到生机。   “我答应我自己。”   安检口上演的各式离别中,商明宝转身,孤身一人汇入人潮。   好遗憾啊,Alan,你不懂,如果我没有这么早用这件事逼他,这些都可以不发生,至少可以不用在现在发生。将来,谁知道呢?也许我们都不爱了……   涡轮轰鸣声自跑道如锋线攀上高空。多幸运纽约今天是个晴天。   漫长的飞行中,商明宝睡了好几觉。不太睡得着的,但她强迫自己合眼,不准东想西想。如此硬逼,眼皮闭得像用胶水粘住般牢固,竟也真的睡着了,复睡复醒的,在自己的池子里蓄回了些精神。   她是去打仗的,若向斐然不肯应战,她便也只能丢下武器与盔甲,茫然四顾。   落地东京时,商明宝从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蓬头垢面,脸颊上有可疑的灰渍,脸色灰败,背个十几刀的帆布袋。怪不得登机时,空姐检查了好几眼她的头等舱客票。   不能这样见他,否则先输阵了。她走进品牌店内,利用转机的四个小时好好地挑了一身衣服,画了妆,将头发梳齐整。在此期间,她有条不紊地给Wendy、Shena以及学校那边打电话请假,还抽空审核了视频。   -   宁市仍那么热,将向联乔在特护病房安顿好后,向斐然出了一身汗,在空调底下站了半天。   早上别墅电梯出了故障,向联乔便只能靠助理和向斐然抱上抱下,觉得很耻辱,发起倔脾气要自己下。拐杖没拄稳,虽然向斐然眼疾手快捞了一下,帮他卸了一些力,但向联乔还是受了冲击。   这个岁数老人最摔不得,向斐然不顾他的反对,做主将他送到了医院,做了从里到外的检查。虽然享最高等级的特护,但检查起来还是折腾人,向联乔为此生气,躺床上后闷不吭声,闭眼装睡。   听到向斐然打电话给姑姑,他才猛地睁开眼,“我又不是病危了,叫她过来干什么!念遗嘱吗?!”   姑姑在那头也听到了,对向斐然苦笑两声,让他先稳住。   向斐然收了电话,在沙发上坐下,给向联乔剥橘子。他牙口不好,啃不动苹果,勉强能含两片梨。橘子正应季,向斐然撕了一瓣到嘴里尝尝甜酸,叫向联乔看到了,睨眼:“干什么偷吃我的橘子?”   向斐然勾唇笑,起身将橘子塞进他挂着输液管的手里:“尝过了,甜的。”   向联乔一瓣一瓣地抿着,过了三瓣,目光移过去,看着坐在床边怔神的向斐然。   他脸上不常出现这种神色,那是一种不受控的游离,人在这儿,魂已跑丢了,没家的孩子。   “爷爷没事。”向联乔说,“不过是摔了一跤,医生也说我好得很,活个长命百岁!”   向斐然勾勾唇:“别咒自己,百岁怎么够?”   “那不行,等你四五十了我还活着,看你单身,气也气死了。”   向斐然:“从小到大没能做我的主意,这件事也省省。”   向联乔冷笑:“要是爷爷说,你不结婚我就绝食呢?”   向斐然克制着没翻白眼,只摇了摇头,一副好商好量的架势:“要不你试试?”   向联乔被他噎了一下,橘子不吃了,新闻也不看了,往被子里慢吞吞地滑:“我要休息了,你让丘成别来烦我。”   向丘成是方随宁的妈妈,也就是向微山的妹妹,向联乔唯一的亲生骨肉。向丘成今年刚升任了法学院副院长,很忙,跟丈夫早已过上分居生活,碍于双方家族的社会影响和利益牵扯而没有离婚,向联乔体念她人至中年身不由己,不愿她为自己奔波。   向斐然为他掖好被子,将窗户的白色卷帘拉下,关门出去。   特护病房一整条走廊都很安静,洁白,护士经过,颔首问好。不能抽烟,向斐然靠着雪白墙壁,将一直已经掐烂了的烟又掐回了手里。   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看一眼,并不是为了看商明宝有无给他发信息,而是确认她还在他的联系人名单中。   怕她拉黑。   虽然不拉黑也没什么可看的,她不发朋友圈。   要知道她过得好不好,除了她的ig,还可以看伍柏延的账号。他过去一周发了很多有关她的动态,挑宝石,看棒球赛,与洋基队合影,兜风,上游艇。   那些照片里,商明宝开心而明媚,或者生气,对他怒目相向,生动可爱。   向斐然不去比较定义哪一种商明宝是更可爱的一个,但亲眼确认了她这几天的充实有趣,心脏的绞痛之余,也慢慢地安下心来。   向丘成于四十分钟后抵达,和他交接后,以为他是忙了一天没休息好,叮嘱道:“你快回去休息,这里有姑姑。”   到了停车场,向斐然坐进向联乔送给他的奔驰车中,过了半分钟才点火。一时之间无处可去,又不敢回山里,便漫无目的地开。不知不觉出了城,在不知名的乡间小路上,向斐然停下车,伏到方向盘上,很长时间没有抬头。   喇叭声持续地响在被收割了水稻的田间,被旷野和村庄吞没。他一无所察,过了会儿,伏在方向盘上的双肩颤抖起来,握着方向盘的手始终很紧。   向丘成没待几个小时就被向联乔轰了出来,最终还是向斐然去接管。特护病房有供家属睡的单间,向斐然哄完了老人家,洗过澡,就地睡了。至凌晨,被向联乔的呻唤声叫醒,原来是换季腿疼。他给按摩疏通了许久,向联乔的呼吸一会儿轻一会儿重的,梦呓似地问:“斐然,是否发生什么事?”   他看穿他的苍白,似受了外人看不出的深重内伤。   “没有。”   “明宝是个很喜欢你的好姑娘,跟她结束时,要讲清楚,要温柔一些,不要那么突然、生硬。你不要平白无故让一个姑娘为你伤心。”   昏暗中,他阖着眼,看不见向斐然咬得死死的下颌线,也未曾听清他有所波动的呼吸。   “知道了。”他平静无事地说。   他不知自己是否算温柔、清楚。   又过了会儿,向联乔抬起手,摸索着找向向斐然的。向斐然握过去了,被他在手背上轻缓地拍了拍。   “爱人之心不可伤呐……爱人之心不可伤……”他沙哑、含糊地喃喃说。   向斐然握住他手的力道终究失控,他那么用力地握紧了向联乔的手,垂在臂弯间的脸上,眼泪自紧闭的眼中划下一行。   兰姨第二日清早打包好了东西,预备下山去送到医院里,顺便接替向斐然。司机赵叔送她下山,在盘山路上,与一台计程车迎面相逢。   路窄,赵叔降下车窗,指挥司机打转方向盘。兰姨眼尖,自那角度刁钻的视野中瞥见模糊轮廓,咦了一声,未及多想脱口而出:“那是明宝吗?”   赵叔比她视角好,定睛瞧了两眼,将车窗降到底,大声问候道:“明宝?”   商明宝靠着窗,被声音惊醒,抖了一下,以为梦里的光怪陆离。又听到一声,她按下车窗,目光投去。   赵叔怎么也见老了?两鬓生出白发,冲她笑:“真的是你,还是兰姨眼尖。斐然不在,你不知道?”   “我……”商明宝摇摇头,“我正好来看爷爷的。”   他们还没公开,她很克制。   赵叔了然,也不拆穿她,“老先生在医院呢,你来我车上,我们正好过去。”   商明宝提前结付了车资,直到坐上那台新的红旗车时,仍觉得很不真切。   “向爷爷生病了?”她目光紧着。   “哦,不不,”兰姨解释,“不小心滑了一跤,怕有意外,所以送去医院做个检查,留院看护几天。”   商明宝点点头,提起的心稍微安了些:“斐然哥哥,这两天还好吗?”   “不好呀。”兰姨担忧道,叹一声气:“忙前忙后的,坐一坐的时间都没有。”   她对商明宝笑:“你来了,他肯定高兴。”   商明宝觉得眼热,怕兰姨看出,将脸扭过去看窗外风景。   绿影翩跹,她睡着了,醒来时在兰姨怀里,车子已至市中心。   特护病房在单独的一栋,静谧的一隅,绿枝掩映红砖楼。在大厅做了严格的登记和核实,安保才放人。   电梯直升,商明宝的心要混着胆汁呕出来。   他会不会觉得她很麻烦、死缠烂打?她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怀着这样的认知和眼神,她会让他知道她的果决与骨气。   赵叔敲了轻轻的两下门,传来一道声音:“请进。”   冷然的,沉静的,带一丝倦怠的哑。   商明宝蓦地将腋下的帆布袋抓紧。   赵叔拧开门,先进,兰姨后进。兰姨没关门,于赵叔层叠的肩膀脑袋间露出身后的半轮人影。向斐然漫不经心地抬起一瞥:“谁来了?”   兰姨和赵叔笑眯眯地各自往旁边错步,让出商明宝整个儿的身影。   她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脱下来的羊绒开衫挂在帆布袋的肩带间,两手攥着拳头——紧张的。   她一瞬不错地笔直看着向斐然,试图看出他是否有一瞬间下意识的觉得麻烦。   但向斐然只是抿着唇——比自然抿合的状态更用了些力,目光移不开,喉结随着吞咽滚动了一下。   向联乔转过脸,招呼她:“明宝来了?来。”他招招手,也不问她是从哪儿来、怎么忽然过来。   商明宝忍着眼眶的热,若无其事地到了床边坐下,牵住他的手,嘘寒问暖。聊了一阵,商明宝自诩应对得特别自然。向联乔称闷,要向斐然带她去旁边单间。   一扇木门,薄薄的墙,岂能隔音。商明宝随他脚步进入,听着一墙之隔兰姨的声音,她有烟火气,跟向联乔汇报山里的一切,哄他开心。向联乔点头听着,让她多说,顺便拿起遥控器,将电视的声音调得更响一些。   单间也有电视,壁挂的,下面一块漆成暗红的实木搁板。商明宝就倚在这块搁板上,两手撑着,半握边沿。   他们很久没说话,显得隔壁特别热闹。   兰姨说昨日上山摘果子去了,柿子还没黄呢。   他们久久地看着彼此,显得隔壁特别热闹。   新闻台说俄军在乌克兰打算再投多少兵力,进行了战线调整。   他们久久地看着彼此,谁也没开口。没有寒暄,也没有问候,没有开场白,也没有微笑。   商明宝的目光还是那么明亮,眉蹙着,渐渐地从莽撞过来的忐忑变成委屈和倔强。向斐然垂眸的目光也还是那么平静,左手食指一阵一阵地痛——刚刚看到她的一瞬间,正在削梨,被刀锋擦过,正流着血,被他面无表情地摁在掌心。   说什么呢?说什么,都会被向联乔和兰姨他们听到的。   她还不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   商明宝很浅地咬了咬唇。来错了,该走了,该天再说吧。她从电视机前起身,要去开门。还没触及门把手,另一只胳膊就被向斐然拉住。   商明宝心底一抖,那是命运在玩弹珠。   他很用力,没等商明宝反应过来就把她拉到了怀里,双臂圈拢着,将她压向门与墙的犄角之间,低头吻上去。   商明宝心里的不安山洪般泄了,变成眼泪,呜咽声被封在吻中,咸而滚烫的泪水交融进彼此的唇缝。   她哭得汹涌,若不是被吻着,不是顾及外面的人,她会嚎啕大哭的。但现在,她只是流着眼泪,没完没了,让这个吻变得很苦。   她是拳打脚踢了一下,但既非真心,向斐然又怎么会摁不下?他将她困在怀里,胳膊收得很紧,从骨缝里渗出颤抖。   终于可以说话了,还要惦记隔墙,语气很重,嗓音很轻:“向斐然,你当着我的面,看着我,再说一次分——”   向斐然沉默发狠,捧住她的脸,比刚刚更迫切得吻上去。   呼吸交缠在一起,比彼此的唇更亲密,那么焦躁、急切、沉重、灼热,分不清谁是谁的。   忘了,他流着血的食指,被眼泪一碰,噬骨地疼,却让他此刻有种自残的快意。商明宝的脸上被他糊满了血,却不知道,还是被他捧着脸仰起看他:“你不说,那打电话吧,你最擅长打电话分手了。”   向斐然又将她贴抱回怀里,呼吸莫名灼痛:“我拒绝。”   “那你发短信,别人写三行情书,你发三行分手信。”   她口才这么好,语气也坚决,向斐然的心被她戳烂,目光里掠过的惊痛:“别分手,别分手好吗,babe,别分手。”   商明宝的眼泪在脸上开了红染房,白色T恤的肩袖也被洇进了鲜亮的红。她不知道她这副样子多有吓人,用手背抹了下脸,吸吸鼻子:“我只是来找你分手的,为了对得起我们过去的三年,我讲完了,我现在要回纽约了。”      向斐然死死地将她困在犄角,“来找我分手,然后跟你的伍柏延一起吗?”   “什么?”   “你和他玩这么好,过去一星期,开心吗?快乐吗?比跟我在一起时更快乐吗?”   商明宝被他一连串问懵了,又有些心虚,目光躲闪,被抹了一抹血的鼻尖皱了皱:“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躲。”向斐然的左手将她的脸轻扳回正,让她面对自己,“我给你的爱,几个工人就可以填补,他给你的呢?一百个,还是一千个?五百个吧,他姓伍。”   混账话。   “係啊,五百个!比你多!”   恶向胆边生的话语又招来吻。向斐然掐着她的下巴吻她,四肢百骸地疼。   他怎么会不胆怯,怎么不没底?他不敢破她的齿关,不敢吮她的舌,吻了这么多遍,只是吮着碾着她的唇瓣,无望到极致了,将她的下唇咬破。   “我不信。”他自己说出的答案,自己不信了,眼神却信,是过去一周看着她盛放在别人ig里所积蓄的雪崩。   “你不信?就连机场都是Alan送我过来的,因为他支持我来跟你分手,等我回去——”   商明宝的腕骨被他失控地捏痛了,话语吞没在舌尖。奇怪,为什么手腕会这么湿热呢?她低头,悚然一惊,瞳孔蓦地放大:“斐然哥哥!”   满眼的血,哪里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割腕。   向斐然喘了一口,苍白的唇似呵笑:“你肯叫我斐然哥哥了?”   “不是,”商明宝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滴着血的手腕,“这个不重要——你哪里受伤了?哪里的血?”   “心里。”   “啊?”   “心里受伤了。”   商明宝半张着唇,不知道自己脸上也被血糊满了,全是向斐染鲜红的指印。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不敢置信,哭笑不得?只好舔了舔唇:“向——斐然哥哥,让我看看你的手。”   “不用看,不要紧。”向斐然眼也不眨地说。   “我带你去护士站包扎。”   向斐然重又抱住她,将灼热的眼压在她肩膀上,不再说话,只一声一声地叫着她:“babe,babe……宝贝……”   没人发现,病房里的聊天声已经停了很久了。 第75章   忽然意识到隔壁病房没了声音后, 商明宝也蓦地没声儿了。   听着向斐然热涌在她耳边的“宝贝”,商明宝耳根子霎地通红,轻轻挣脱:“别、别叫了。”   听在向斐然耳朵里, 经过回路七拐八绕地到了脑子, 不知怎么就演变成了“他已经失去了叫她宝贝的资格”。本来就已经痛得麻痹的心脏遭受了最后一击,几乎抽得罢工了。   “你现在……”他皱眉,吞咽一下,“连宝贝都不准我叫了。”   商明宝推他,情急得难堪:“唔系啊, 爷爷和兰姨……”   国际新闻台已经播放到马来西亚正准备关闭的马六甲海峡通道以应对阿拉伯世界与以国的紧张局势,一本正经的英文播报没有被任何聊天声覆盖。   “不用管他们。”   “……”   商明宝觉得他现在精神可能不太正常, 决定推开他先抢救下局面, 但稍一有动作, 便又被向斐然压向了墙角:“别动……”与她相贴的脸颊微凉,视线也像是有些模糊地摇晃了一下, “别走,我没力气拦住你……”   商明宝先是疑惑,继而大惊失色:“向斐然!你失血过多了你!”   这一句还得了, 别说向联乔要从病床上下来,就连兰姨也不顾上主不主从不从隐不隐私不私的, 猛地一个箭步就是破门而入:“斐然——!”   小单间就那么几个方,所有内容一览无余, 看见这血糊淋剌的场面, 兰姨当场吓了个昏厥,祖籍地的方言都冒出来了:“哎呀妈呀!”   赵叔一个退伍军人, 扫视一眼当机立断就是一个闪电疾冲,将两人左右分开牢牢辖制住, 厉声道:“别做傻事!”   向斐然:“……”      商明宝连尖叫都忘了,花容失色只剩下双手捂脸的本能,滴着血的手腕、血印模糊的T恤以及眼泪鲜血半干的脸庞形成了难以描述的冲击力。向联乔急得要来看个究竟,这还能行?兰姨死命将他堵住,颤声沉着道:“叫医生吧!”   墙边就是护士铃,可被赵叔给按烂了。   护士在二十秒内冲到,一看情形,又是一句“哎呀妈呀”,“谁受伤了?谁的血?你——?”   一片兵荒马乱中,商明宝终于找回语言功能,磕磕绊绊道:“他,是他……”   护士明显往后退了一步,目光和脸色都刷地变了:“他持械伤的你?家属先冷静,不要再冲动刺激他!凶器呢?!”   紧张对峙中,忽地有了两秒的空白,向斐然终于得以抬起左手,展示伤口,请冷道:“伤口在这里,‘凶器’在茶几上。”   众人回首,茶几上一柄水果刨刀。   所有人:“……”   兰姨一边念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一边从比萨斜塔式的站姿中找回了力气,苦口婆心:“斐然啊,别走极端啊,惹babe生气了好好道歉就是了,可千万别伤害自己啊……”   商明宝崩溃地呜了一声,只敢从指缝里看人了——怎么全都知道了啊!   向斐然摇了下头,晃清视线,伤手撑住了电视下的搁板:“没想到会流这么多血。”   护士就差翻白眼了:“你老使劲,它能不流吗!而且你这伤口也不轻!还有你——”转向商明宝:“把脸洗干净把衣服换了,等下别人还以为是医闹!”   向斐然牢牢抓住了商明宝的手:“我陪你去。”   他怕她走了。   护士怒吼:“你跟我去缝针!!!”   最后转向下了床的向联乔:“老先生!老领导!你回床上躺着!”   向联乔摆摆手,一边掀被子坐进去一边说:“一九九零年八月,科威特撤侨前夜。”   停顿一下,满屋人听。   向联乔:“我都没紧张成这样。”   所有人:“……”   商明宝面红耳赤,赶紧躲进洗手间里,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大跳。   什么凶杀现场!   别说脸,脖子上也蹭得都是,就说怎么口鼻间萦绕着血的铁锈味,还以为是伤心过头。   好了,这下兰姨、赵叔、向联乔都看到她是怎么被向斐然对待的了:抚脸、贴脖子、掌下颌、摁后背、掐腰,……嗯。   洗了三两分钟的脸,才将那些血渍洗干净,出门时,却看到本该去缝伤口的向斐然坐在单间的陪护床上,长腿支着,左手间压了团很厚的医用棉花,已被鲜血染透八分了。   “怎么没去缝针?”   “等你。”   商明宝拆下绕在帆布袋上的开衫,一边套在染血的T恤外,一边说:“我陪你去。”   向斐然似是一震,眼眸未掀:“你不是急着要回纽约吗?”   “不差这点时间。”商明宝学会了不置可否的话术。   她的不置可否听在向斐然耳朵里都是果断,他抿起唇,再难开口。   刚刚在这狭窄密室里的滚烫交锋都消弭了,窗户开着,门洞开着,经历了一场啼笑皆非的慌乱后,他和她之间临界又克制、失控又无望的情绪都荡然无存。他只能站起身,点点头,说:“好。”   走至门口,还没来得及跟向联乔他们打声招呼,身形便晃了一晃。在门框上扶了一下,心慌气短,稳了一稳,又顽强地抬起一步——哐当一声,栽倒在地上。   这回不是乌龙,是来真的。又是一阵人仰马翻,直送到观察室输上液,一群人才算是舒了口气。   手的出血量本来就大,他的伤口虽被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其实皮肉皆烂,割得很深。商明宝看得身体一片冰凉,被兰姨支出去了。在门外深呼吸了几口,等回去时,缝合已至尾声。也许有七八针,她没能细数,便被医生的用纱布遮住了。   兰姨一直在念阿弥陀佛:“斐然也真是的,削个水果怎么就弄成这样?这要是用的刀还得了?”   只有商明宝知道,那是向斐然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留下的伤口。   如果是刀呢?如果是水果刀的话……商明宝也不敢细想。   护士调慢了些输液速度:“别紧张,虽然看着很吓人,但算不上失血过多,他应该是太累了,近期没有休息好,很虚弱,强撑呢。”   商明宝心里一怔,问:“斐然哥哥最近很忙吗?”   “也不算,但每天很晚才睡。”   他总是在标本室待到很晚,虽然和以前一样,但兰姨知道他最近这阵子并没有开展新课题,烟倒是抽得很凶,跟十六岁那年初来乍到时一样。   兰姨忧心的目光移开了,“老先生那里不能没人,我过去了,你在这儿陪他?哦,我忘了,你是不是要回纽约?”   怎么这也听到了!   商明宝头皮一紧,讪讪道:“没,不急……”   兰姨叹了很深的一口气,握住她手拍了拍,只说:“好好的。”   商明宝在病床边坐了一会,收到伍柏延的短信。      Alan:「见上了吗?」   Babe:「嗯」   Alan:「怎么样?」   商明宝斟酌了一下,刚要回,便听到一旁动静。   是向斐然醒了。   太快了,以为他要睡很久的。商明宝拧着眉问,“是不是手疼?”   不是手疼,是心里细细密密的疼,不停地坠落,有道声音一直回响,他迫切地想听清,听清后才发现那道声音讲的是“她走了”。   所以他醒了。   输液管晃荡一阵,向斐然抬起手,本该虚弱绵软的手有力地握住了她。   输着液,手很冰,商明宝颤抖了一下,听到向斐然闭着眼说:“别走。”   “我没走。”   “别回短信。”   “……”   这你也能听见?   “别理伍柏延。”   “……”   商明宝嘴唇动了数番,想负气地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说:“你伤口很深,别用力了。”   “我知道。”   但手劲是一点没松。   “为什么不先处理再聊?好歹止个血。”   “我有数,哪个更重要。”      商明宝泄气:“你把爷爷吓死了。”   “你呢?”   “……”   向斐然勾了勾唇,手心与她的贴着,陪她一起沉默。   过了好久一会儿,商明宝又说:“医生说你太不爱惜身体了。”   这句是她擅自篡改的,医生说的明明是“得亏他身体好”。   向斐然心里着实有数:“底子还可以。”   “那也不能——”   握着她的那只手倏然紧了一紧,他睁开眼,清明地望着她:“给我个机会,颠倒时差陪你。”   -   为了方便看护向联乔,向斐然在医院附近的酒店定了一周的房。输完液后,听医生过来叮嘱了饮食忌讳和换药事项,便被向联乔勒令回去休息。   商明宝头低着,压根不敢跟老人家对视,可是向联乔点她名问她:“明宝是几点的飞机回纽约?让斐然送你。”   商明宝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打车就行。”   向联乔温和地退一步:“你不高兴跟他独处,那就让赵叔送你,这是爷爷的心意,感谢你这么远来看我。小赵,你记时间。”   两鬓生白发的“小赵”说:“明宝小姐,你是几点的航班?”   商明宝被他滴水不漏的网给兜进去了,骑虎难下,只好说:“机票还没买呢……”   “哦……”向联乔恍然大悟,点点头,重复一遍:“机票还没买。”   向斐然受不了了,手抵唇咳嗽一声,冷面道:“我带明宝去吃个饭。”   向联乔笑眯眯地往外挥挥手:“去吧去吧。”   等两人一走,向联乔喝完了兰姨给他炖的一盅梨汤,说:“我去窗边晒晒太阳。”   兰姨和赵叔扶他到窗边,自九楼望下去,正见绿荫下一片小小的露天停车场,一台黑色奔驰停在第二排。向联乔兴致勃勃地站着,看到他们一前一后地出了院门,目睹他们上车,直目送他们驶到了医院的正门口。   百年以后,是否还有一双眼睛留在人间呢?一个宫廷里的牡丹,一个高山上的冷杉,既能相遇相爱了,再往前多走一点,多走一点,走出一番新天地,也是无妨的吧?   百年之后,是否还有一双眼睛留在人间呢?   虽然经过专业处理了,但新车的味道还没淡,有一股皮革的气息。   商明宝坐上车,系上安全带,听到向斐然问:“酒店定了吗?”   “……没。”   “那去我那边。”   商明宝多此一举:“不是五星酒店我不住的。”   “五星。”   “……”   酒店就在医院旁,图的是一个近,景致便没什么好讲的了,勉强有个曲水流觞。向斐然泊好车,自地下车库进电梯上,刷卡,直接按到了十二层,没给商明宝去前台开房的机会。   商明宝:“我要单独开一间的。”   向斐然一本正经:“没了,满房。”   商明宝狐疑:“你都没问。”   向斐然一点头:“你也别问。”   “……”   房间在走廊中段,刷卡进去,商明宝被向斐然抵在玄关处。她心里一紧:“你别用力了!”   尊重下你的伤口行吗!   向斐然脸上不见血色,冷白的肤色有了森寒的味道,让原本就很黑的眼睛更如点漆,垂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商明宝:“分吗?”   一点开场白都没有的男人。   商明宝的嘴唇抿了又抿,对着这样一张脸,实在说不出什么违心话。   向斐然给了她足足一分钟时间,或许是几十秒。几十秒后,他将商明宝抱起,扔到床上。   窗户都没关,都是闹市的轰鸣声,月白纱帘后,正中午的日光在商明宝的眼里晃动得厉害。   她并非不想,相反,想极了,可是心里委屈得厉害,眼泪一刻不停地流,指甲在向斐然的背上挠出血痕。很痛,向斐然皱眉,闷哼一声将她的手抓到眼前,一边狠送,一边哼笑半声:“让我想清楚,自己倒是去做了新指甲?”   商明宝负气地瞪他:“换副美甲换个心情。”   向斐然深沉地盯着她:“所以,我是你随便就能换掉的心情?”   商明宝要张口说是,很快便被顶撞得没声儿了,只剩下微张的唇中吐息香热。   她很快就感到了向斐然今天的不同寻常,不是什么坚硬力度或技巧耐心,而是奇怪的持久力。她几次痉挛,被抛上浪头,求饶的话也说得口干舌燥了嘶哑了没力气了,都换不来一点轻缓的意思。   有时候确实挺轻,可是深啊……没差,都让她水分流失。   激烈中,她尚惦念向斐然的伤口,扭头去看,又有向斐然将下巴掰正:“看我。”   “你……你伤口裂了……!”一句话被喘成两截。   “不疼。”   “……你打了麻药当然不疼!”   向斐然不住地亲吻她的手心、指缝,让她贴着自己的脸:“叫我一声。”   “斐然哥哥。”   向斐然盯视着她,没应。   商明宝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他想要的东西,心里颤栗,眼神从迷离疑惑变成了清醒和慌乱。   她几乎有阴影了。   躲着,不叫,顾左右而言他:“‘斐然哥哥’是你最喜欢的……”   “现在变了。”   商明宝的眼睫随着他的话语轻眨,鼻尖酸楚:“我不敢。”   她不敢。上次的那一声,代价如此刻骨铭心。有惩罚的事一定是错事……是错事。她不敢再叫了。   轻笼在她面庞上的呼吸很明显地顿住了。过了会儿,向斐然趴下身,将脸埋到她的颈窝:“是我的错……宝贝。”   他闭着眼睛,沙哑着艰涩着尾音颤抖着:“是我的错……是我胆小,懦弱,自私,是我爱你又怕你,是我想得到你又怕失去你,是我……没有学好这一课。”   商明宝的颈窝湿漉漉的,她不敢想,这灼热是他的眼泪,还是他的汗。总而言之都是为她而流……都是为她而流。 第76章   商明宝最终也没有叫出向斐然想听的那一声。   窗外的光线眼见着暗了, 向斐然一边深吻着她,一边扣着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都是汗, 她又不剩几分力气, 指尖顺着他汗湿的下颌、颈项而滑下。他又不许她出声了,深入的吻里有难以排解的无望和决绝。   明明运转着空调的,室内的温度却高,被身体与肌肤的湿热氤氲着、交织着,成为经久不散的闷。在这股闷中, 向斐然终于舍得结束。   带着闷哼的鼻息过了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他闭着眼, 不知道是最近休息太狠还是怎么, 只觉得心脏发紧, 失而复得的感觉冲刷着他,让他颤栗。   商明宝的意识已然昏沉了, 与他汗涔涔地拥吻了一阵,任由他捞她在怀。她依偎得柔弱无骨,与他身体皮肤密不透风地挨着, 升温出高烧病人般的体温。   睡着了,不知道向斐然对她的怀抱紧了又紧, 一寸寸地确认着她的脊心、她的背、她的肩胛、她的胳膊、她的脖颈,直至她的头、她的脸、她可爱的藏着一颗痣的耳朵。揉着、贴着、抚着、握着, 想轻轻的, 可重重的——他控制不了,非如此, 仿佛就不足以确认她的真实存在。   没睡多久,兀自惊醒, 看到向斐然在窗边抽烟的背影,才松弛下来。   听到动静,向斐然转过身,右手指间夹着烟,左手则散漫地提着一听刚打开的日本生啤,“去洗个澡,带你去吃饭。”   “医生让你戒烟戒酒,你烟酒还一起来?”商明宝生起气来。   向斐然笑了笑,听话地将半截烟塞进那听没喝的啤酒里:“醒醒神。”   “很累的话就不要逞强。”商明宝更气鼓鼓。   “刚刚吗?”向斐然俯身将易拉罐放到玻璃茶几上:“两个小时算什么逞强,你就当葡萄糖打多了。”   “……”   在他面无表情地说出更混账的话前,商明宝赶紧躲到了淋浴间。   她有段时间没回国,向斐然开车带她去她很喜欢的茶餐厅。挂着米其林星级总店向来是要提前预订的,向斐然一边将车开出酒店岗亭,一边给向联乔的助理打个了电话。过了会儿,预订短信和包厢号便发到了他手机上。   商明宝饥肠辘辘,以往只能吃下半只乳鸽的,今天居然吃了一整只,榴莲酥也塞了两块,龙虾泡饭吃完一碗后矜持地说再添半碗,又喝了一碗杨枝甘露。   向斐然全程怡然地喝着普洱,见她舔嘴,指尖抵碗,将自己的那份杨枝甘露轻推到她眼前。   商明宝眼睛看着那一碗冰冰凉凉,一边很认真地说:“不行不行,肚子塞不下的。”   向斐然轻点下巴:“塞得下,别谦虚。”   商明宝皱眉瞪他。   向斐然:“干什么?”   “吃饭的时候不许讲乱七八糟的。”   向斐然怔神反应数秒,哑然失笑:“小姐。”   慢吞吞地喝了一盅普洱茶消食后,夜幕已降,向斐然开车带她进山。   商明宝以为他要回来拿什么东西,但向斐然却打开了他的标本室。   这里还是商明宝记忆中的模样,那年方随宁带她偷偷潜进,她与他尚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一心叫他舅舅。   说来奇怪,那个下午的心情本该忘了的,可随着这里干燥温和的植物气味,竟然重又返回了脑海。   十六岁的心脏病少女,固执地认为自己也许没有下一个明天,对一切都兴致缺缺,并非是她高傲,而是一种出于恐惧的率先拒绝,怕人间太好,她留不住。   被新识好友拉进这扇门时,她也是那样的无所谓,幻想一个其貌不扬的屋主,一个沉默寡言的理工科男生。   嗯,沉默寡言是对了,其貌不扬挨不着边。在打翻的龙眼冰旁,甜腻腻的汁水半干,被他蹲下凑近,经历一场无人知晓的心慌意乱。   眼前灯花一闪,布置在标本柜顶端的一排排射灯同时亮起,投下一座座宁静的山丘。   “好像很久没通风了。”商明宝鼻尖翕动。   空气温和郁塞,有一股滞闷感。   向斐然点头,推开两扇窗户,让空气流通起来:“兰姨每周进来打扫一次,屋子没人活动就容易显得旧。”   这里的三间屋子都只属于他,分别是卧室、书房和标本兼实验室。他回来后,只在书房工作,标本室从未涉足过。这里的上万份标本,像是别的的孩子的积木玩具,失去了实际的价值,而只有记忆的意义。   “来这里。”   向斐然站在其中一扇柜前,目光穿过灯辉的沙丘。   商明宝脱了鞋过去,见他两手插在运动裤兜里,头微微仰角,站姿松弛倜傥。   “我小时候觉得这些柜子好高,最顶上的那层柜子可能永远都碰不到,但是我妈妈放东西的习惯,总是从最顶上开始放,于是这层柜子成为我童年的憧憬。”   他说着抬起手,胳膊不必伸直便触到了,指尖在搁板上抹了一下,垂眸捻了捻灰,勾唇道:“你看,看来兰姨也碰不到。”   这是他第一次聊起他的家庭、他的亲人,商明宝心里已经开始擂鼓。   “她在最上面那层,放什么呢?”她问。   向斐然呵笑一声,“标本,不然呢?”   商明宝讶然:“你妈妈……阿姨,也会做标本?”   “当然,她的标本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工整,优美,规范,只是看着那些已经被她处理好的根、叶、茎、花冠,就能感受到一股怡然的优雅。”   向斐然从最顶层抽出一册,翻开毛边的、些微泛黄的台纸。   产地与生境:云南,香格里拉,石卡雪山山口北侧,海拔4100米。   采集人:谈说月   采集日期:1992.10.27   定名人:谈说月   下面还跟着采集号、鉴定日期、植物名和拉丁学名。   确如他所说,这是幅堪称画的标本。   谈说月……   这名字太熟悉了,容不得商明宝忘记:“谈说月……是阿姨的名字吗?”   “嗯。”   电光石火间,似乎都串起来了。   那年他为了护她从山坡上滚下,兰姨拿了一瓶药来说是谈小姐留的,让方随宁和他都同时陷入沉默;   放在柜子顶格的那本没写完的野外工作手记;   还有维基百科里写的……流石滩遇难的年轻女植物学家。   流石滩……遇难。   商明宝更想起来了,脸色变白。   十六岁,误听向微山与他发生发生口角的那一天,那个男人说:“我不管你,哪一天你死在哪个流石滩都不知道!”   商明宝刷地抬起头,不需要酝酿,眼泪就这么笔直地流了下来。   畜生……畜生。一个父亲,用他母亲的遇难,变成刺向他的、控制他的刀。   向斐然反而被她哭愣了,温柔替她拭去:“怎么突然哭了?”   去寻找那株在早春开放的华丽龙胆的路途,流石滩,他的叮嘱被她不屑一顾,他的紧张被她以为是小题大做,他不顾生命危险冲坡下来找她的那一刻——他在想什么?   商明宝的眼睛在泪水下不可思议地明亮,讲话时,嘴角控制不住地下瘪:“流石滩……”   向斐然将手中的台纸塞回架子上,唇角微勾:“我十六岁那年,她在香格里拉的一处流石滩因为大雾迷路……”喉结滚了一下,才把话说完整:“失温,失足坠崖,……尸骨无存。”   这一长串的词刻在他的脑海里,却从未对谁启齿过。它们从来都未曾被赋予过声音。   商明宝哇地一下哭了出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      向斐然被她哭得手足无措,只好抱她在怀:“悲伤的故事不需要说给你听,你这双耳朵只要听开心的事就行。”   “可是这不是悲伤的故事……”商明宝抬起泪眼,“这是你的人生,是我爱的人的人生。”   不知道是前一句震撼他,还是后半句“我爱的人”更震动他的灵魂,向斐然只知道自己身体一僵,死死地拥紧了她:“babe……babe……”   他只剩下滚烫地、反复地叫着她名字的本能,唇压得她耳骨泛疼:“你怎么这么好……为什么这么好?”   “我一点都不好,”商明宝控制不住打了个哭嗝,“我没有想过问你,如果早一点——”   “是我的错。”向斐然亲着她被濡湿的唇,不住地抚着她的头发,“是我的边界感太强,我知道。喜欢我这样的人,……很辛苦,对不起。”   “不是,没有,我也没有告诉你我家里有多少钱。”   向斐然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只能重又抱她,呼吸颤抖着长叹:“别这么可爱。”   “好吧,其实我也不知道家里到底有多少钱……”商明宝被他抱得透不过气,只能瓮声瓮气地说。   算不清,根本算不清……   向斐然将脸埋在她颈窝中,闷笑着,压着灼热的眼眶。   “我的父母早就离婚了。他们曾经志同道合,有过非常恩爱的学生时代,硕士阶段结婚,又一起赴美读博。我人生的最初几年是在美国度过的,密苏里植物园是她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不过那时我太小,没有印象了。”   商明宝已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可是,他们还是离婚了,兰因絮果。”   兰因絮果……向斐然面露哂笑:“不,这个词对谈说月来说,太温和了。她无条件地爱着我父亲,敬仰他,崇拜他,虽然她自己也足够优秀。   她最早是研究蕨类植物分类和系统发育、演化的,后来转到了高山植物——”   “龙胆科。”商明宝替他说出答案。   “是。但是她没有来得及进行深入研究,要开展一个类群的深入研究,首先要有充足的样本。那个年代,植物学数据化还不高,也没有如今这样全球化的资源库合作,植物学家需要经常泡标本馆或跑野外。她遇难时,正是她搜集龙胆科样本的阶段,她跑遍了中国几乎所有的高山高原,发现了两个中国独有的新种。”   “阿姨……比你还厉害吗?”商明宝不由得问。   “某些方面,”向斐然莞尔:“比如标本压得比我漂亮,画比我好,对蕨类的研究比我透彻,野外……我所有有关野外的知识,都是她教的,第一件冲锋衣她送的,第一根登山杖她买的,帐篷是她教我搭的,指南针是她教我用的。”   他落下目光:“我很想再跟她切磋切磋,比谁认植物更多更快,可是她不陪我玩了。   “在我五岁时,他们的感情有了裂缝。我父亲,向微山,是被爷爷领养的。他的本家算是富商,需要他联姻。他去了,但一直跟我母亲渲染他的无辜无奈身不由己,他说他很痛苦。谈说月信了很多年,甚至他的妻子怀上二胎了,她也还是相信他。”   向斐然垂眸,看着商明宝震惊的眼神:“很傻,是吗?”他笑了笑:“我也觉得。他们的学生时代太好了,在学生时代修成正果又分开的人,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困境。她可以在野外跟盗采分子持刀相对,可以开着吉普车追他们十公里,但她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不愿意相信她曾经深爱的人已经面目全非,或者说——本性如此。”   商明宝回忆着与向微山的那寥寥数面。   她承认,向微山确实是一个气质和相貌、身材都较好的中年男人,可称儒雅和气宇轩昂,欺骗一个女人的真心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小时候,我一度以为向微山只是比较忙,所以才每周见我一次,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还有一个家,还有小孩。九岁生日那年,他接到了他妻子的电话,要他回去。但那天他兴致很好,留下来陪我切蛋糕。他的妻子带着孩子上门来,问我母亲为什么这么……”   向斐然停顿下,面色如深潭般平寂。   “不要脸”三个字,他说不出口。   “谈说月跟她道了歉,亲自送向微山和他的妻儿出门。”他平静地往下叙述了。   “她涵养太好,做不出骂街或者阴阳怪气、指桑骂槐那种事。她是真正的高门小姐,知书达理,只是我外公外婆去世得很早,她是独女,父母去世后,曾经的圈子和地位都渐渐地淡了。向家和谈家都是一样的清廉,名望大于实际的权势,也许这就是向微山舍她而另娶的原因,他那时在创业初期,很需要钱。”   向斐然找出了一本相册,也在标本柜的顶层。   很明显,他六岁前有很多很多的留影。在美国密苏里植物园,一个长相英气而美丽的女人抱着他,在植物园门口合影留念,下面一行小字写着年月,落款写明了这是她来此博士后站报道的第一天。   商明宝总好奇是怎样的父母怎样的基因才能生出向斐然这张脸,现在她知道了,向微山只是皮相的些微留痕,给向斐然注入深刻灵魂的,是她。   她是如此的英气勃发,五官又不可思议的精巧。   “几个月?”商明宝指着相片,看得目不转睛。   “一岁?记不清了。”   她回眸对比:“看不出现在的样子。”   “看得出才有问题。”   “比现在的表情好看。”   “……”   “会笑啊,”商明宝指尖戳着,“还是这样的——”她勾起半边唇学了一下,“三分凉薄三分讥诮四分漫不经心。”   “……”   什么鬼词。   “你再笑一个?很帅,特别有少年感!”   向斐然挑眉:“一岁?少年感?把人往老了夸?”   商明宝:“……”   很明显,向斐然六岁前的合影美好而密集,从七岁开始,逐年递减,过了十二三岁后,每年便只有寥寥数张了。那时已经能看到现在的模样,白肤黑发,站在班级队伍的末尾,不动脑子成绩就好,情书满抽屉地收,拍照时没什么表情,但眼锋里分明看得出桀骜。   谈说月将他养得很好,又或者是植物的世界闷不吭声地治愈了他、辽阔了他。他没有变成阴郁偏执愤世嫉俗的那种人,他沉默地生长出了自洽的骨和肉。   “初高中时,是不是特别多人追你啊?”商明宝问,目光停在十五岁的一张照片上。   “嗯。”   “你倒是谦虚一下。”   “不多,百十来个吧。”   “……”商明宝咬唇,“那你……算了不问了。”   向斐然知道她要问什么,不问自答:“从没喜欢过别人。那时候挺忙的,要上竞赛班,要做实验,要练架子鼓,还要压标本、画画,很少注意到自身之外的世界。”   “你的意思是说,”商明宝又开始变成扁扁音发声玩具,眯着眼睛,“就算是我出现在那个时候的你面前,你也看不到咯?”   向斐然微妙沉默,喉结里滚出一声轻咳。   商明宝:“说话。”   向斐然淡定翻过相册:“嘘,看下一页。”   “你别——”她想说别转移话题,但随之而来的那张照片太有冲击力,她不由自主地怔神、闭嘴、瞪大眼睛。   毫无疑问,那是高一时站在国际奥赛金奖领奖台上的向斐然,鲜衣怒马,与队友一起将奖杯高高举起。      商明宝屏着呼吸往后翻,以为会看到他更多的轻狂一面,但往后竟是一片空白。   仿佛一个少年的人生在此宣告中止,巅峰时戛然断章——他换了另一种活法了。   “后面没了。”向斐然淡然地说。   “还是……”商明宝轻触相册薄膜,“还是有值得纪念和高兴的事的吧?”   “有,”向斐然不假思索地说,“认识你。”   商明宝弯起唇角,仰眸看着他抬高胳膊将相册插回原位,继而被他压在标本架上亲吻。   她被吻得气喘吁吁,忘情地环住他脖颈,腰和臀随着她的踮脚仰首而舒展。她整个儿把自己往他手里送。   热吻停下时,她的眼神是迷离的,唇瓣因激烈的吻而发肿,但留恋地追逐上去,吮含着,与他若即若离地亲着,鼻尖相抵。   向斐然捧住她的脸,注视着她的双眼:“babe,听我说。”   他说,商明宝便认真听着了。   “我从小就目睹了我父母婚姻的失败,也许这个世界上单亲家庭的孩子很多,但这个故事是以谈说月的死告终的。她作为成年人的一生中,被爱的时间短暂,治愈痛苦的岁月却那么长,近乎于放逐自己地奔赴野外。她很漂亮,对吗,但是在我印象中的她,却像岩石一样灰败。看到你母亲的时候,我不受控制地想起她,爱与不被爱,让一个人天差地别。谈说月和向微山都不会爱人,他们的爱都是有害的,不是害人,就是害己。我没有见过正确的爱。我胆怯说爱,因为表达爱与依赖的下场,是像谈说月那样,被另一个人粗暴地羞辱。”   向斐然深呼吸,摸着商明宝温热的脸,目光在灯下说不清是怜悯还是无望:“我没有勇气跟任何人走过这一生。因为我没有见过,没有见过……我不相信有谁可以永远地爱着谁一生,爱是骗局。   “何况,我身体里流着向微山的血。   我成长在他的精神控制和暴戾中,我很努力、很努力地让自己不像他、远离他,但是……”   他喘了一喘,皱起的眉心下,目光翻涌着痛苦和厌恶:“但是也许我的个性,已经被他的基因和前十六年的欺骗、控制、背叛、高压改写了,我现在很正常,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我是不是也会成为那么恶心的人,是不是曾经在我成长过程中留下的不好的东西,都会爆发,都会浮现,就像,就像……”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凌乱的眸光闪烁着,终于让他找到了——   “就像一个慢性病人。”   不,这太温和了。   “一个隐性精神病患者,一个有着家族前科的、精神创伤患者。他没有办法作为一个好人、一个正常人,过一辈子。如果他变了,他伤害的——是谁?”   他的目光定在商明宝的脸上,呼吸也停了。   爱人如养花。他不能,不能让她这样明媚的脸庞,变成那样的灰色岩石。   “原谅我,babe。”向斐然嗅着她的发、她的颈,明明是与她皮肤相贴的,却感到一股宛如漆黑夜空般不可战胜的遥远。   他闭着的苍白眼皮曝露在射灯下,颤抖着。   “你叫我的那个称呼……我很喜欢。但我不配。” 第77章   落地纽约后, 司机和苏菲来接。   苏菲大约是猜到了什么,察言观色了一整路,几次三番想问出口, 最终却还是佯装出了自己不知情的样子。直到晚上听到她跟向斐然打视频电话, 她这颗心才算是安回了肚子里。   没分。   她也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呢,还是叹一声气。   伍柏延不知道是赌什么气,有好一阵子没登门作客,ig上也没跟商明宝互动。年末正值宴会高峰期,直到在Wendy主理的晚宴上, 商明宝孤身一人出席了,伍柏延才神色匆匆地闯进来逮人。   Wendy没有给他发邀请, 因为将他默认作了商明宝的男伴, 但伍少爷是熟脸, 礼宾谁不知道他是Wendy的忘年小友?便也没拦他。   西装革履的模样本该很英俊而风度翩翩的,奈何他一脸咬牙, 襟前华贵的领带和口袋巾都无法减弱他的怒气。   闯进俱乐部的宴会厅,水晶灯红丝绒帷帐下,见商明宝正被几位贵妇围拢在中间, 他呼吸稍顿,皮笑肉不笑地上前一步, 如往常一样站到了她身边,给她当桩。   贵妇们盛赞了她上一期有关迪拜珠宝展的视频, 顺便嗤笑了一下中东贵妇们的不讲雅韵没有积淀只图够大的审美。一场small talk结束, 商明宝将手中细长香槟杯与她们的碰了碰,接着就被伍柏延拉去了隔壁单间。   “为什么不找我?”年方二十二的伍少爷血气方刚, 忍了这十多天终于决定不忍了。   “你自己不找我的。”商明宝眨眨眼,“我以为你跟我绝交了。”   “你!”年方二十二的伍少爷既血气方刚又能屈能伸, 面色难看,口吻却软了下来:“我什么时候说跟你绝交了?”   “我告诉你我跟斐然哥哥没分,你就不理我了呀。”   那天在标本室,向斐然讲完他母亲的故事和不婚主义的原因后,商明宝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她听懂了,理解了他对婚姻和未来的恐惧,却无能为力。她不能站在自己人生的幸运上对一个经历悲剧和死别的人说,你振作起来呀,你要相信自己。这太轻飘飘了,轻飘飘得近乎残忍。   如果将这虚无缥缈的爱比作同样虚无缥缈的命运,一个命好的人总是越来越信命,一个运歹的人永远不会相信好运会降临。   所以商明宝什么都没说。   她甚至没说一句“你配”,因为没有力量的baby talk,在此时此刻不比沉默振聋发聩。   她跟他抱了好长时间,第一次跟他亲口说了想要结婚的人生梦想。   “我小时候最喜欢参加婚礼了。”商明宝说。   “我觉得那些姐姐的婚纱和头纱都好漂亮啊,我妈妈也有好多漂亮的裙子,有一栋专门用来放裙子别墅,我最喜欢到那里玩,把它们都拖到地上,埋住我,幻想我在恢弘的婚礼殿堂里。   “如果我去干婚礼策划,我一定能干得特别好,因为我每天晚上都在幻想婚礼。   “后来长大了,虽然那种明天就会死的焦虑已经淡了,但这个梦想不知道为什么留了下来。   “我也见过很多失败的婚姻,我们圈子里有很多小孩的父母是各玩各的,包养情人、生好几个私生子,我也想过是不是说自己不向往婚姻才比较酷比较新时代呢?   “可是我必须对得起我从死亡阴影下诞生的梦想。”   商明宝望着他。   “我也和你一样,是人生教育下根深蒂固的学生,你不信的,正是我坚信的。   “如果有一天,我的婚姻一败涂地了,那时候我会知道原来我信的东西并没有那么好,那也没关系。”   “你的婚姻不会一败涂地。”向斐然双手捧抱着她的脸,坚定地说:“babe,你的婚姻一定会很好,你会幸福一辈子,跟你爱的人白头偕老,长命百岁,你会有属于你们的孩子,你的孩子被你们的爱灌溉长大,会像你一样勇敢、懂爱、会爱,像你一样幸运。”   他语速莫名地越来越急,说完后,一口气才迟滞地哼了出来,带着颤抖。   商明宝没有拒绝他的祝福,掌心贴上他的手背,点点头:“没问题。”   她像接受了一项人生任务,答应了他会好好完成。   在这间安置了他们稀薄的记忆的标本室里,向斐然用力地吻她,彼此不再说话。商明宝的眼泪融进吻中时,他既没有问、也没有停下。   吻渐渐染上旁的意味,体温上升,汗意从毛孔里氤氲出,潮湿了这间屋子里原本干燥的空气。   不知道是谁更迫切一些,又是谁更不顾一切。伍柏延的信息过来,在她牛仔裤兜里连震了数下,被向斐然抽出来。无暇回复,视线很快便因为身体的被抛起和落下而摇晃模糊,她只有能力打出两个字:没分。接着便是咚的一声,手机栽到地板上,她不得不攀援住向斐然肌肉贲张的肩背,以此来支撑住自己被深深嵌凿的身体。   柜子倾倒,陈旧的标本散落一地。在呛人的灰尘中,在温暖的记忆中,在褪了色的植物上。   多渺小如豆,这深山坳里唯一亮的一间屋。   从这一则短信后,伍柏延确实没再找过她,直到今天终于按捺不住亲自上门逮人。   “谁不理你了?”伍柏延于咬牙切齿中嘴硬,“忙着比赛和训练。”   又说:“你都不来看我决赛。”   “反正你又拿不到冠军。”   伍柏延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时常想问她在向斐然面前是否也是如此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端起香槟一口气喝完一杯后,他问:“他不结婚的问题解决了?”      商明宝点点头:“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伍柏延狐疑,“他妥协了?别告诉我是你妥协了。”   “没有啊。”商明宝叠起十指抻了抻胳膊,“我们谁都没妥协。”   “然后?”   “然后……他答应我可以试着转变想法,多去想想我们的未来。如果有一天他感到的不再是抗拒和害怕,而是向往,就告诉我。”   这听上去很美好,但又像是一个遥远的海市蜃楼。它像是明天马上就会发生的事,又也许永远也不会发生。   伍柏延紧蹙的目光中都是不敢置信:“他他妈害怕个屁,他凭什么害怕?”   “你说的呀,”商明宝向上弯起唇角,“童年创伤和原生家庭,总而言之就是那些咯。”   伍柏延拍了下额头,闭眼,恨铁不成钢:“你是真单纯啊朋友!”   “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一样幸运的,Alan。”   “所以,你就打算一直这样等他?拿自己的青春去赌?等不到呢?”   商明宝笑了笑:“你干嘛啊,一句话里问三个问题?等不到,就不等了吧。这不叫赌,因为和他相处的我,是快乐的我,胜过我和别人,胜过我自己。我只是在经历快乐的同时顺便去憧憬一个结局。”   她眼神平静温和,伍柏延不确定她是将自我欺骗的骗术修炼到了这个高度,还是说她真的是如此考虑清楚了的。   伍柏延冷着脸:“如果没有期限,我就当你是自己骗自己。”   “有啊。”   在伍柏延紧盯的视线中,商明宝还是那样微微笑着:“二十七岁吧。”   这是一个比伍柏延曾经给她的期限还早一年的时间,出乎他意料外。   伍柏延心情微妙复杂,“我以为你会给更多的时间,比如三十。”   “不需要。四年足够了,如果他能转变想法,他会在这四年里转变的,如果他变不了,那也不需要再勉强了。”   说完这些,商明宝歪了歪脑袋:“所以呢,你气势汹汹跑过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   伍柏延语塞,恶狠狠地转变话锋:“为了告诉你,我明年要去香港和新加坡实习,你呢?”   他的考古学只学了一个学期多一些便转到了金融领域。考古那东西好玩是好玩,耐心也是真要有耐心。伍柏延有耐心,若非如此他不可能在商明宝身边蛰伏这许久,被几个狐朋狗友当面喷舔狗,但考古动辄下地,他吃不了这风餐露宿的苦。   商明宝的学分顺利提前修完,明年毕业,已暂定不申请硕士。伍柏延料想她会为了向斐然回香港,便将大三在华尔街的实习拒了,改到了香港和新加坡。   一片真情日月可鉴,伍夫人都心疼上小儿子了,顺便问了问进度。得知他还在学越王勾践,气得两天没喝下午茶。也说过不然算了之类的话,毕竟商家虽磅礴,明宝到底只是小女儿,不参与家族核心决策,退一步,欧美两洲海阔天空。伍柏延以前很听伍夫人的劝,这回却不了。   商明宝说:“澳大利亚。”   伍柏延:“what?”   “澳大利亚啊。”   伍柏延有一万句脏话要讲:“你不是不读硕士吗?不是,你一个美本,绩点3.8的怪物,跑澳大利亚去读什么书?”   “不是读书,是下矿区——lighting ridge,一个黑欧泊矿区。”   商明宝曾试着问过那些贵妇,是否需要她代为设计和镶嵌,但这个市场她打入不进去——高端的圈子太紧密狭窄了,最重磅的宝石多被印度、中东和俄罗斯的富豪们作为了资产配置的一部分,流向珠宝市场的尖货,则由顶级珠宝供应商和品牌牢牢把控。能买得起上百万宝石、高珠的富太们,有的是排队为他们服务的设计师们,个个尽皆出自顶奢高珠坊,不需要她这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来费心。   商明宝也想过如法炮制,帮Wendy的宝石们设计一款项链,这样Wendy再次帮她打开口碑。为了说服她,商明宝不惜冒险搬出了shena做背书,但Wendy冲她妩媚一笑:“Darling,你要明白,我可以直接找shena的,为什么要找你呢?”   过了几日,Wendy将这件事当茶余饭后的笑谈跟伍柏延说了,伍柏延第二天带了两枚价格不菲的石头过来,让她交给商明宝,请她设计和镶嵌。Wendy照做,在商明宝成全了自己的美名,但看到图纸后,她眯着眼,竖起纤细高贵的食指似钟摆似的摇了摇:“亲爱的,你不行。”   商明宝起初不服输,将图纸晾了半个月后拿起来再看,揉作一团丢进垃圾桶。   确实不行,她不能用自恋的状态来审视作品。   shena看得出她的困境,中肯地告诉她:“你对宝石的天赋是独一无二的,但设计师与宝石专家是两个物种。你学了三年,在我的金工台上磨炼了三年,最新的工艺、技法你都有涉猎、有分辨,但你不够——你没有渴望,你设计它们,好像在排列鹅卵石,在修一条公园的人行步道,或者华尔道夫酒店的大理石地砖。你设计得最好的作品,也是我决定私下收你为学生的作品,是你最初的那枚琥珀腕表。”   那晚回家后,商明宝将放在珠宝柜顶层的琥珀腕表取了出来。   这是一条很怪异大胆的手链式腕表,之所以怪异,是它的一条链子上有五个表盘,大小形状不一,有的材质是贝母,有的是满钻,有的是欧泊,有的是金属——但这些表盘都不会走。它们的指针是固定的。只有在那面以磨平了的琥珀花为底的表上,才拥有真正的时间。   作为串联这五个表盘的银色金属链,粗犷豪迈如热带森林的藤蔓,点缀在表盘缝隙间的,是用彩宝镶嵌的花朵、蝴蝶和蜻蜓。   这是个“乱来”的设计,但却要用最高的工艺来应对,所用的材质单拎出来一个都比那枚琥珀贵,但成品呈现,毫无疑问它是唯一的视觉中心,因为那是自然与生命天然的呈现。   shena的话一直在她耳边回响:“我小时候常听到我父亲和哥哥们讨论客人的订单,我想插嘴时,他们会说女人应该乖乖地待在珠宝柜台前,而不是金工台后的。我很不高兴,我有破坏一切既定的愤怒,所以我的作品也是那么的坚硬、锋利、冰冷。一个人无法设计出她生命以外的东西,我被你的琥珀手表打动,因为我从你的设计里看到了时间和爱的隐喻,永恒之花绽放在你爱人的礼物上,多么旺盛、决绝。你要找到这份内在的东西。”   来自阿尔卑斯山勃朗峰的一小坯雪在零下恒温的玻璃柜里如山尖;   来自乞力马扎罗、瑞博峰、阿巴拉契亚山脉,以及种种具名、不具名山顶上、乃至火山口所捡拾回来的花岗岩、页岩、石英岩、汉白玉岩……像当年向斐然送给她的那一面内嵌相框一样,被妥善地处理好、摆放在她书房中,记录着她这三年随他走过的经纬。   商明宝又翻开了她已写满了五本的植物学野外笔记、速写、灵感,矇昧的混沌中,忽然亮起了天光。   她内在的东西……旺盛的,决绝的,目之所睹,耳之听闻,鼻尖嗅的,她曾匍匐过上千次的旷野、抬头过数千次的树尖,用微距相机捕捉过的无数的花器与叶的秘密。   但是那个夜晚,她决定将自己毕业后的第一站放到黑欧泊身上,因为这是种如星云般绚丽的宝石,是她所知最贴近生命斑斓的宝石。   澳大利亚是伍柏延万万没有料到过的地方,但事已至此,他没办法,冷哂一声怪起向斐然来:“他也不拦着你点。”   他没立场拦她也就算了,向斐然说一句在商明宝心里能抵他一万句。   “不仅他没拦我,我家里所有人都没有拦我呀。”商明宝歪过脑袋:“Alan,去谈个恋爱吧,我去年这个时候比你成熟多了。”   伍柏延被她噎了个半死,但随着她一笑,他满脸的愤怒不爽又刹那间烟消云散。   商明宝还是最适合直发齐刘海,过了在Wendy她们那里扮成熟的阶段,她又蓄回了这种发型。她是明眸皓齿的、明眸善睐的,娃娃似的公主似的脸,但绝不幼态,小巧,但绝不局促。那是一种近乎凌人的精致,在香槟酒、水晶灯和高级礼服裙的加持下更是如此。   伍柏延忽然感觉到一阵胸闷气短,不自觉地拧了拧领带,硬声说:“这儿怎么这么闷?”   “你熬夜太多体虚了吧。”商明宝不客气地说。   “对着专业皮划艇运动员说什么呢?”恶狠狠撂完这句,他拉开门大步出去,心跳过了好一阵子才匀下来。   怎么回事?   伍柏延匀过了呼吸,回头看商明宝,她言笑晏晏,自如地与旁人打招呼。   纽约还不下雪?下了雪,可以看她那双睫毛盛住晶莹雪花。   伍柏延的脑海里忽然莫名其妙地出现了这个画面、这个念想,怪得、具体得他承受不住。他没等宴会结束就匆匆走了,怎么气势汹汹地来的,就是怎么怒气冲冲地走的。   十二月二十一号,是商明宝小哥哥商陆的生日。大四没什么期末考,该修的课她都已提前修完了,因此得以提前回国。   这是一场商明宝一辈子都不会忘的求婚。她哥哥与爱人柯屿经历了十分惨烈的两年分别后,在今年的戛纳电影节重逢,终于重修于好。   商家人里面,商明宝是跟柯屿最熟的,请他参谋生日礼物时,柯屿透露了他求婚的打算,拜托她保密。   商明宝震惊又呆滞,怀揣着秘密蹭到商陆书房,挨着门框,一副脸红红又欲言又止的模样。   商陆:“你吃错药了?”   商明宝:“不是啊,我有个秘密,可是又能不告诉你,好难受哦。”   商陆:“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样你有两个,负负得正就不难受了。”   商明宝眯起眼:“小哥……我已经二十三岁了!”   商陆全然不顾她死活,勾勾两指让她凑近,“我打算在生日宴会上向柯屿求婚,保密。”   商明宝:“……”   你们两个该死的小情侣!   于是她成为了同时知晓两边求婚计划的唯一知情人。   替人保守秘密很痛苦,还是一次来俩,商明宝牵着她哥的杜宾犬去植物园找向斐然时,向斐然正好从实验室出来。   他入职便是研究员,有独立实验室,名下带两个博后,研究生预备等明年再招。向斐然的课题方向与在哈维教授实验室里的一致,继续从木兰类植物入手研究被子植物的进化问题。木兰科、胡椒科、樟科等多个木兰类植物类群与单子叶植物及双子叶植物的系统发育关系尚不明确,是被子植物进化研究上一个让人头痛的问题。   商明宝很有分寸,牵着奥丁,只在实验楼外等。   穿惯了黑色冲锋衣和卫衣的男人,上班后也终于肯在衣柜里添置别的衣类,比如衬衫。淡蓝色衬衫外披一件白色实验长袍,从楼梯上下来,遇到别的研究员的学生,被叫一声“向老师”,他也只是点点头。   他是植物所最年轻的正研究员,一路成果丰硕履历显赫,又是这么张脸,因而一入职就备受瞩目,第二天就被行政那边旁敲侧击问是否有婚恋对象——体制内常态,管你男的女的,凡是适龄都免不了这一遭。   向斐然这次没再用自己不婚主义作挡箭牌,干脆利落地说有对象,在考虑婚姻。   行政仍很热心,不肯放过他,直到过了几天,一条小道消息不胫而走,说他是那方面的背景,关系非比寻常,不是普通人能牵线搭桥的,遂才作罢。   这是商明宝第一次来植物园找他,又牵着奥丁这么大一条威风凛凛的猎犬,一时间被进出的教授博士们看得有些面热。   等到向斐然在她面前站定了,隔壁课题组的副教授经过,问:“向博,你女朋友?”   向斐然颔首,介绍道:“宋老师。”   商明宝乖巧地叫了人,等走远了,掩唇雀跃问:“副教授厉害,还是研究员厉害?”   “研究员厉害。”   “可是研究员听着都不气派。”商明宝舔舔嘴:“还是教授听着厉害。”   “……”   商明宝又回头看看,更悄声:“可是宋老师看上去都四十多啦。”   向斐然从她手里接管过牵引绳,另一手自然而然地牵住她,说:“很正常。”   “那被他们请教时,你会不会有压力?”商明宝仰眸问。   眼前的男人虽然已经二十八岁,可是看着还是那股沉默简练的少年感模样。穿着实验室白袍,更像是一个博士生而非PI。   向斐然被她问得勾起唇:“不会。”   “那他们呢?会不会有压力?”   向斐然思考后回答:“这对他们来说也很正常,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听他这样波澜不惊地一讲,商明宝便点点头,放下心来。学术的世界她不了解,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说到底,她怕向斐然吃年轻的亏。   傍晚时分的植物园时分热闹,附近办了年卡的居民都来散步了,住在学校里的教职工们下了班,穿梭于宽阔步道上,锻炼、跑步、沉思。商明宝能牵着奥丁进来,是沾了“家属”的光。   兴高采烈地说了商陆跟柯屿求婚的事情后,商明宝忽然意识到这未必是向斐然喜欢的话题。   气氛有了一秒钟的空白。   “你小时候有幻想过求婚吗?”向斐然偏过脸问。   “没有……”商明宝沮丧地说。   想过五千次的婚礼,没想过一次求婚呢。她可真是个直奔结局的人。   向斐然笑了笑,眉心却蹙起。   奇怪……脑子里不自觉地开始想求婚的场景。   他一秒的晃神被商明宝的声音叫回。   商明宝委婉但潜藏着希冀地问:“你明天有空吗?我想你跟我一起去小哥哥的生日宴。没关系的,我爸爸妈妈不在。”她率先解释,怕向斐然有压力。   ……忘了她大姐Monica会在。   向斐然虽然忙,但时间自由,点头答应。   “还以为你不会答应。”商明宝松了一口气,看着杜宾犬在绿化带上嗅嗅闻闻:“我没有暗示你的意思,你要是为难或者抗拒,也不要紧。”      向斐然紧住了握着她的手,顿了一顿,低声:“babe,别跟我这么见外。” 第78章   植物园有专门宴客的中餐厅, 白楼临照绿水,环境十分清幽。   向斐然平时一日三餐都在单位食堂解决,鲜少会来这边。商明宝带着奥丁不方便, 两人便在后院的露天餐区用餐。   穿过大堂时, 正碰到隔壁组的博导请完客出来。他也是周英澍的学生,但已过五十,跟向斐然差了辈。打上照面,对方驻足,主动叫他师弟, 向身边几个欧洲人和领导引荐,说是所里备受瞩目的分类和植物基因组进化方面的新生代。   商明宝牵着杜宾犬乖乖在一旁等, 看着向斐然站在那些人之间交流。她看得出来那些人应该是圈内大牛或有行政地位的领导, 名望和权势均高于向斐然, 但他那股波澜不惊的气度竟显得十分从容,虽然疏离, 但却不生硬,有天然的磁场力量,带着周围人跟着他的气质走。   向斐然没让商明宝等太久, 干脆地结束了对话:“女朋友在等,失陪。”   听得懂中文的都笑, 请他不必顾虑,顺便将笑眼望向商明宝这边。   商明宝回以得体的微笑点头, 随向斐然往院后走时, 又开始悄声八卦:“那个是正的还是副的?”   “正的,准备评院士了。”   “哇哦, 那他这种有多少经费?”   “一千多万。”   “what?”这怎么跟她的印象不一样?“不是说三百万都算巨款吗?”   “对单个项目来说,三百万确实是巨款, 但一个课题组一般不止主持一个项目。”   “那谁给这么多钱?”   向斐然:“国家。”   商明宝地敲了下脑壳。   服务员拉开椅子请他们入座,递上餐牌,谈话便中断了一会。点完后,商明宝关心:“那你也有这么多吗?”   向斐然用镊子夹起几片雪松枝,放到一旁的白陶烘焙炉上,说:“暂时还没有。”   “那……”商明宝身子前倾,掩唇小声问:“你需要赞助吗?”   向斐然睨她:“又到你哪个哥哥姐姐那里勒索了?”   商明宝“哼”了一声,“我毕业了就解禁了,到时候我自己就能支持你。”   向斐然忍不住笑了笑:“经费够,不过如果你想的话,我也不会拒绝。答应过你的。”   雪松的清香随着小火的烘焙而匀了出来,洁净怡人,让人如置身冬日松林。伴随着这种香气用餐,直到日暮时分也仍觉得意犹未尽。   吃完饭绕另一条路散步回去,如此水到渠成地经过了教职工宿舍楼,向斐然问:“上去吗?”   植物所的楼都老得不成样子,为了改善引进人才们的人居环境,特意盖了一座新楼。向斐然虽然分了宿舍,但这个月才搬过来,此前一直住在山里陪向联乔,每日开车通勤长达三个小时,还是向联乔看不下去,亲自赶他走。   商明宝溜黑的眼睛瞪着他:“你故意的。”   向斐然很轻微地摇了摇头,那模样冷然且无奈,俯身到她耳边:“回来两天了今天才想起来见我,你说我是不是故意的?”   商明宝懵懂地眨眨眼:“你生气了?”   还真是不太能看出来呢!   向斐然:“你觉得呢?”   宿舍楼下开了两家士多和水果店,向斐然进去买了一提啤酒,还有别的。收银台后扫码的阿姨将他看了又看,以往总要打上一声招呼的,今天屁话没有,像是头一次见活人。   楼道很宽,奥丁小时候没被训好,到了新环境比人还兴奋,商明宝都快拉不住,又怕它给向斐然惹来麻烦或投诉,便不住地“嘘、嘘”。   脸和耳朵都红了。   房间在五楼,向斐然拧开门,从玄关柜里拿出一双全新的女士家居鞋。奶白色的小羊皮半拖,是她穿惯了的。   商明宝问:“你平时都不锁门的么?”   “不怎么锁。”   教职工宿舍楼原本就管得较为严格,楼道和走廊都有监控,而他也实在没什么能被偷的。   商明宝换了鞋,低头看看奥丁:“它的爪子脏。”   “我来擦,你去坐。”   向斐然说完,将门关上,将杜宾犬的牵引绳绕在门把手上,却没了下一步的动静了。既不让商明宝走,自己也没动作,只将一条手臂搭到门背上。   知道即将被吻,商明宝已经闭上了眼,微微偏过脸,连呼吸也放柔。但向斐然去没直接吻她,而是若有似无地亲着她让出来的颈侧,呼吸间,高挺的鼻尖蹭过她的皮肤。她的脖子很敏感,被他这样对待,激起战栗一片。   “想过我吗?”他毫不迂回地问。   商明宝没回答他,两手绕过他脖颈,踮起脚主动。   可怜奥丁哈着嘴等了半天,抬头一看,它可怜的主人比它喘得还厉害呢。   向斐然的衬衫被商明宝蹭地、攥得很皱。   吻了很久的一阵,靠非凡的意志力刹车。   “我还要回实验室一趟,你在这里等我?”他揉着她的脸,说完凑去亲她的唇角。   商明宝点点头。   “不会很久,最多半小时。”   商明宝仍点头:“不着急。”   口干舌燥,接了杯水后,倚着玄关墙看向斐然给奥丁擦爪子。他将衬衫袖口挽了上去,用一块柔软的毛巾给杜宾犬细致地擦着。   窗外暮色已沉,浮上小孩的欢闹和远处篮球场的拍球声。商明宝放下水杯,蹲到向斐然的旁边,拿一根指尖戳戳奥丁的额头。   奥丁被她戳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心情。   向斐然处理完这些便匆匆地走了,将门带上。   商明宝启开一罐汽水,一边喝一边参观着向斐然的房间。这是一间两室一厅的房子,一间是卧室,一间作书房,客餐厅连着,有个户外阳台。装修和大件家具都是交付时自带的,没什么设计可言,但看到放在客厅一角的电鼓时,商明宝仿佛被一瞬间带回到了纽约西九十六街的八角窗公寓。   书房里挂着她熟悉的标本和科学画,还有两张微距摄影,都是她拍的,一幅是园艺铃兰,一幅是在川西拍的钻叶龙胆。   虽然住在离办公室步行可抵的地方,但向斐然能多睡一分钟便多睡一分钟的风格显然没变,床尾凳上散落的T恤、运动裤和领带显然都是他早上匆忙的杰作。   商明宝俯身捡起领带,刚在手上绕了一圈,便听到推门声。从卧室门口后仰了半个身体出去,以为是向斐然,却见一张陌生面孔。   是个男的。   两人面面相觑半天,男同事:“向博不在?”   商明宝摇摇头。   男同事:“打扰了。”   关门。   过了一秒,门又开了,“那个……”   “嗯?”      “你不是小偷吧,我确认一下。”   商明宝:“……不是。”   “哦哦。我也不是。”   “……”   商明宝这次多等了几秒,确定他不会再进来后,才吁了一口气。   过了会儿,换了张脸推门而入:“向博——”   商明宝刚坐到沙发上的屁股蹭一下又抬起来了,站直:“他不在。”   “哦哦哦,对唔住对唔住。”   咔嗒,门又被轻轻关上了。   商明宝掌心贴贴脸,坐下来平复了会儿,剥开一个橘子,刚往嘴里塞进一瓣——   “向博!”   商明宝吓了一跳,含着橘瓣跟他对视着两眼,咕咚一声将嘴里的酸甜汁水咽下,第三次耐心地说:“向博不在。”   “啊?他不在呀?”对方惊奇地说,挠挠头,一个劲地冲商明宝看。   “嗯,他等下回来。”商明宝乖乖地回,问:“需要我帮你带话给他吗?”   “啊哈哈,不用,不用不用。”   第四个人推门来找向斐然时,商明宝额角青筋开始跳了。   有没有人,到底有没有人可以通知给别人!向博不在!   门被第七次推开时,商明宝有气无力:“向博不在。”   向斐然扣上门:“现在在了。”   商明宝将橘子壳天女散花地一扔,蹿到他面前抱住,受尽委屈一样哭着控诉:“好多人找你,而且他们都不敲门!”   向斐然一边贴抱住她脊背安抚,一边目光微蹙:“不可能,这个时候我一般都在实验室,他们知道的。”   商明宝从他颈窝里抬起脸:“七个!七个!”   向斐然:“……”   脱了鞋,他打开电脑,登陆系统,将本所所有科研人员名录的照片亮到商明宝面前:“哪七个?”   商明宝一一辨认。   不错,四个博后,两个副研究员,完全没有超出他的意料。   还有一个……“邱老师也来看你?”国家级重点实验室副主任,平时不苟言笑绝不八卦的。   商明宝迟疑不敢信,目光却已惊恐起来:“……来干嘛?”   来看她?为什么要看她?她刚刚不是在玩手机就是在吃橘子,被向斐然吻花了的唇妆也没补,怎么能在今天看她!   向斐然当机立断吻着她倒向沙发:“别理他们。”   两个月的分别,刚刚被强行中断的吻一被续上,就有燎原之势。羊皮半拖从商明宝的脚尖啪嗒掉在了瓷砖地上,被高透黑丝包裹的长腿贴在了向斐然的腰侧。迷迷糊糊之际,商明宝脑内划过闪电,不住推着他的肩说:“反、……反锁!……你又忘记反锁了!”   向斐然将脸压在她颈窝深呼吸了一阵,“起不来。”   商明宝:“……”   向斐然亲亲她唇角,从茶几上捞过手机。   动作这么大,商明宝想不被他抵到也难。西装裤不如他穿惯了的运动裤宽松,这种情况下确实挺难起身的……   向斐然干脆利落地拉了个新群:「回来了」   群内七人,鸦雀无声。   发完,他将手机随手扔下,解商明宝衬衣前的领带。   她私服喜欢穿美式学院风,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变,带刺绣标的蓝色衬衣颈上绕着领带,向斐然指节扣进去,下勾扯松,动作一顿,眯起眼睛:“哪个男人的领带?”   他明知故问,分明已经看出来是他昨天出席场合时系的那一条。   商明宝的身体随着呼吸起伏着,凌乱而过长的条纹缎面领带堆折在她胸前。   向斐然的眸色和呼吸的节奏一同不对劲了,他改变主意了,任由它留在她的脖子上,转而去解其他的纽扣。   高透的黑色丝袜十分薄,掩不住什么水意,被捻过时,商明宝哼了一声,咬住唇内侧。   向斐然将指腹上的水痕擦到领带上,都这个时候了,却又问了一遍:“想过我吗?”   他这次用的语气和声音都和刚刚截然不同,是沉声的,压着眸底不可告人的念想,充满着掌控的——他要唯一的答案。   商明宝点头,眼里随着他的作弄冒出充沛的水汽,唇被咬得鲜红欲滴。   向斐然不为所动。   他越逼,商明宝越觉羞赧,仿佛这个回答里会曝露什么肮脏意味。她想耍赖,环住他脖子主动亲上去,向斐然任由她亲了,掌心扣着她的后脑勺,底下却纹丝不动。   商明宝开始软声,逸出些难堪又为难的呜咽,直到向斐然又在她耳边沉着地问了一次,她终于怪罪地、负气地大声说:“很想,每天都在想你,满意了?”   向斐然拉高了她的手腕,没有表情的脸上只剩眼眸里染上暴戾的欲,没耐心,只听到刺拉一声裂帛声,丝袜果然被扯裂,既如此,他便看着她的眼睛一撕到底了。   膝弯被对折推高时,商明宝还在纠结工具。   向斐然一边吻她,一边耐心而娴熟地拓着,“有,准备了。”   “什么时候?”   向斐然居高临下地盯视着她,目光微眯,毫无折衷:“刚刚。”   商明宝在他这两个字里颤了一下,接着整个心尖都涣散开来。   后来,终究还是回了房间,并将门狠狠摔上。   “向博——”   第八个人推门来了——隔壁植物分子生理学国家重点实验室的博后,来借泡面的。进门半步,一颗脑袋与端坐在客厅的黑棕色猎犬四目相对。   “……”   关门,换个寝室借泡面。   副研:“便利店就在楼下,您倒是捣腾两步呢?”   博后:“五楼,婉拒了哈。”   副研:“话说,向博女朋友就在客厅坐着呢,你看见了吗。”   噗地一声,面条从博后鼻孔里喷了出来。   副研:“你干什么?”   博后:“客厅那只狗?”   迷茫:“不能吧?他们系统跟进化实验室都卷到这个精神状态了?“   副研咬牙切齿:“那他妈就不能是人家女朋友的狗?!”   博后:“对啊!对哈?”   副研:“ ……”   怜爱地看着他:“破案了,果然还是我们分子生理学更卷。”   虽然副研诚恳地建议他吃完面去躺躺,但博后心系科研(与绩效),还是卷到了半夜十一点。   商明宝枕在向斐然怀里睡了两觉,第一觉醒来时八点多,外面活动场上还有人声,她闭上眼又昏沉地睡去,迷蒙间,似乎听到有人亲着她问:“今晚上别走了好吗?”   商明宝唔嗯含糊地应了一声,向斐然当她答应了。   第二觉醒来时,已是万籁俱寂,似乎只能听到路灯下飞蛾撞击灯泡的窸窣声了。   向斐然开着笔记本,一手搂她一手划着中控,在满屏的奇怪英文和数据中,商明宝只看到右下角的时间:“shit!十一点了!”   明天就是商陆生日,迟到不得,商明宝断然从向斐然怀里起身,一边穿衣一边说:“我该回去了,明天见,你记得。”   修长的指按下保存快捷键,继而将笔记本屏幕扣了下来。   “我送你。”心情不虞,但耐心尚佳,准备回头再跟她算出尔反尔的账。   “不用,”商明宝没发现他的异样:“我开车回去很快的,你一来一回太远了。”   穿戴整齐出去,牵起已经睡了好几觉的奥丁,推开门,与托着笔记本、顶着两个黑眼圈眼冒绿光的植物分子生理学博后迎面撞上。   “向博……救救,救救……”   哪里来的气若游丝的声音?   商明宝:“……”   博后的目光从杜宾转到她脸上:“嫂子,大嫂,师母,让向博救救我……”   商明宝:“?”   连连摆手:“不合适不合适……”   她才芳龄二三!   向斐然咳嗽一声,此时的公事公办显得特别冷酷无情:“别乱叫,我今晚上没空,你去找邱老师。”   博后疯狂摇头,心想我要是敢去找他我还用跨界来求你……   商明宝吞吞口水,牵牵向斐然衣角,小声:“斐然哥哥,不如你帮一下吧?”   他看着真的好弱小可怜又无助……   博后:“师母明鉴!”   向斐然深呼吸,手指点点商明宝,冷冷丢下一句:“半个小时后在实验室等我。” 第79章   虽然已经是快毕业的年纪, 商明宝又常来宁市玩,但由于住在商陆这里,还是被他的宵禁规矩管得死死的。银色保时捷911开上坡道, 商明宝远远便瞧见二楼书房阳台上, 她小哥哥正在在抽烟。   很显然,她的小哥哥正在为明天的求婚紧张。   “有没有这种可能,柯屿不答应我?”商陆掸了掸烟灰。   商明宝:“你脑子坏啦,柯老师那么爱你。”   “你觉得他以前爱我吗?”   “也爱呢。”   “他还是走了。”   商明宝噎了一下。   感情一事,向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初他们两个爱到那个地步, 决裂时并非因为不爱,故而分得便很惨烈。商明宝大约知道柯屿说了很多违心的硬话、狠话, 句句都往商陆心里捅。分开后, 原本在商明宝心里如天神般拥有不灭意志力的商陆, 将自我放逐到了太平洋上追鲸,遭遇风暴九死一生。   商陆会在求婚前夜迟疑柯屿对他的爱, 商明宝充分明白。爱到深处尚能转身就走,谁说如今便一定是真金不怕火炼呢?这是人被伤害过的本能。   但是……   商明宝亮起嗓子,“柯老师爱不爱你, 这个问题你最清楚了不是吗?如果连你都怀疑,那谁来证明他的爱呢?”   商陆怔愣住, 灰从烟头扑簌落下。   安抚完她患得患失的小哥哥,商明宝冲了个澡, 跃入月光下的恒温泳池。一口气游了两个来回后, 她游向长边岸沿,推起泳镜, 看远处漆黑海面上浮动的浮藻荧光。   小哥哥和柯屿都是勇敢的人,敢于在废墟和血痂上再次说爱。   商明宝将湿漉漉的脸贴在手臂上, 如果她和向斐然分手了,即使再遇见,大约一切也是回不去的。她闭上眼,想着今天那个博士后叫她师母,想着向斐然在玄关给奥丁擦爪子,而她站在客厅,身后是夕阳金光与楼下小孩的欢笑。这两个片段如此悠长,她想着想着,几乎快在温暖的蓝色水中睡着。   翌日,除了在美国的商明卓外,全家都聚齐了。用过生日午宴后,稍事休息,温有宜让商明宝陪她散步,途中似是不经意地问:“在纽约这么久,一场恋爱都没谈么?”   商明宝说谎自如:“谈过,分了,都不长。”   温有宜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坚持将她和向斐然的恋情严瞒死守,这么多年来只好陪着她一块儿演。不知是细路长大了,还是怎么,被问起时,她已经不见当年那丝慌乱、惊惧和娇羞。   温有宜很想告诉她,那时她的一双眼里写满了:妈妈,求你不要问不要拆散。而如今这双眼里只有坦然。   温有宜像是开玩笑:“你大姐二姐都没心思结婚,你呢?你小时候最要紧的事就是当新娘子了。”   商明宝挽着她的手:“现在也是,不过不急。”   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妈咪是不是着急把我嫁出去了?要给我介绍对象吗?”   温有宜微怔,看着她的神色:“你要是愿意,妈咪倒真是有。”   商明宝脸色未变,撒娇卖乖:“愿意是愿意,现在好男人这么少,靠我自己恐怕找不到了,妈咪帮我挑的肯定是最好。不过——现在还早,以后再说吧。”   话到这儿,温有宜不动声色地再暗示了一遍:“你现在长大了,有自己的学业和事业,也许途中能遇到很好的人呢?如果很喜欢,那对方家庭稍逊我们一些也不要紧。”   言毕,拍了拍小女的手:“要是你吃不准,那就带到妈咪面前,我来替你把关。”   温热海风中,商明宝垂下眼睫,轻快地答:“知道啦,等我找到就带来。”   温有宜极了解她,或者说,她的小女是全世界最好看透的人。她不愿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心动、憧憬或迟疑——但没有。她的小女应答得,就好像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向斐然这号人。   散了一圈折返,又对商陆提点几句,温有宜和丈夫下山,将空间留给年轻人。   下午两点多时,向斐然从植物园开车过来。   昨晚上因为商明宝的一句求情,他帮隔壁组的博后debug到了半夜三点,今早正常来实验室,中午只小睡了二十分钟。   因为会见到她的兄弟姐妹,向斐然斟酌再三,换上了一套西装。一路驶出闹市,从快速路岗亭出来时,景致便倏然变幻了,深蓝色的海面在日光下闪烁粼光,公路依山傍海,视野蔚为大观,让人的心情也随着疏阔。   即将驶入隶属楼盘的内部道路时,向斐然将车打双闪停下,点了一支烟。   紧张。   确认了这份心情后,他掐烟的动作顿了一顿,低头自嘲地笑。   海风灌入,吹散了奔驰车内的烟草味,也吹乱了他的发。环山至上,斑驳树影间,开始调整呼吸的节奏和心跳频率。   宁市很大,奢盘层出不穷,但这片名叫「云归」的一直稳居第一。向斐然并不关心这些,之所以知道,是向微山曾想过将向联乔送到这里养老,但比起海边的干爽潮湿两重天,向联乔更钟意山里的温润与清爽。   直驶了两重岗亭,开了将近四十分钟的盘山路,才真正见到依山势错落的白色建筑群。   很显然,这片被顶层富人所圈起的地块,面积堪比植物园。   至山顶上的那一座,半人高的白色围墙框着庭院,金属铭牌上写着“商”字的粤语拼音:「soeng」,表明这里是商宅。   向斐然泊车在坡道,下车,自有人礼遇及通报。远远听到一声,抬头看,商明宝伏在二楼栏杆前冲他挥手,接着便跑开了。过了没一分钟,室外那部观光电梯下降,商明宝从里头跑了出来。   她领着向斐然入内,逢人便介绍。   “小岛哥哥,这是我男朋友斐然。”   柯屿颔首微笑,心想明宝这姑娘原来眼睛没瞎,当初看上钟屏多半是突发性失明了。   他五月刚搬了坐戛纳影帝奖杯回来,是国内现役男影星的top1,向斐然很难不从无孔不入的广告牌上注意到他,此刻真人在前,却觉得并无大牌架子,亲和中略带些心不在焉。   商明宝唬他:“小岛哥哥,你太紧张了,脸上都看出来了!”   柯屿真的被她唬到,立刻深呼吸,匆匆说:“失陪,我再找个地方练练。”   待他走远,商明宝得逞地笑:“你知道吗,他在戛纳领奖台上都很会讲的,结果求个婚紧张成这样。”   过了会儿,见到了今天过生日的主角。   商陆看上去比柯屿要有锋芒得多,眉眼桀骜,五官雕塑般深邃。商明宝介绍完后,他伸出手,说:“欢迎,常听babe提起你。”   陪着他们两个聊了五六分钟,商陆也匆匆告辞:“恕我失陪,我今天……”   商明宝眨眨眼睛:“你今天有大事要做。”   商陆深呼吸,点头的同时拍拍向斐然的肩:“让babe好好招待你。”   他背影一离开视线,商明宝便牵紧了向斐然的手,磕绊解释道:“斐然哥哥,他今天不太在状态,你别介意。”   向斐然微怔过后笑叹了一声:“没有这回事,别乱想。”   商明宝忽然后悔邀请他来了,因为今天晚上的客人没几个,有两个演员是他们的圈内好友和搭档,另一对则是商陆的好友,跟大哥商邵也熟识,除此之外,向斐然便是唯一的外人了。可是他既不混迹娱乐圈,也不像商场上的人那样社交起来游刃有余,或者,直白地说——他是在场唯一一个不属于任何圈子的。   将他从实验室拉出来,就是为了这样无聊的场合么?   她引着他跟所有人介绍一圈,到商邵那儿时,明眸将希望寄托在大哥身上。   商邵放下酒杯,跟他聊了聊他回国后的情况,不深入,很典型的社交场上的small talk。向斐然答了几句,正巧有旁人过来找商邵,这场没什么意义的寒暄便顺水推舟地中断了。   商明宝拉走向斐然,不让那些生意场上的谈话污染他耳朵,急切地说:“他失恋了,喜欢了一个很坏很坏的女人,所以现在阴晴不定的,我都不爱找他了,你也别理他。”   向斐然笑着摇了摇头:“你大哥和失恋这个词,我很难联系在一起。”   “嗯……”商明宝沉吟,点点下巴,“那你就当他被人利用了吧,总而言之,他上个女朋友我不喜欢,但我不敢说,因为她看上去特别开朗阳光,我要是说不喜欢,好像就是犯了错。”   向斐然摸摸她的头发:“还有谁没打过招呼?”   上山前的紧张感已经荡然无存了,松弛下来后,倒有啼笑皆非之感,因为显然他的紧张是多余的。   商明宝掰着手指一一数过去,“还有大姐——”   大姐?!   脸色的巨变逃不过向斐然的眼睛:“你大姐,怎么了?”   商明宝深呼吸,不管不顾推着他往二楼走:“我大姐没什么就是有点可怕,比他们还冷淡还不通人情,二楼有个书房很清静里面有上万本书你去那里待着吧不要参加这种无聊的社交了!”   一拧开书房门,正在里面打电话的商明羡转过身来。   商明宝本来就精神紧张,看到她的瞬间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就是:“大姐?!”   打电话就去别的地方打好啦!为什么要在书房打!   向斐然眯了眯眼。   及肩中长发,利落的职业打扮,长期从事服务行业所锻炼出的未语先笑,以及标志性的西高跟。   这个女人何止是有点眼熟。   绮逦酒店春坎角店的“代总经理”……大姐?   向斐然歪过脸,直接找向当事人商明宝,眼神意味深长。   商明宝立刻滑跪,脸上堆起卖乖的笑:“我大姐,嗯,做、做酒店的……”      商明羡收了电话,一眼便将情形看透,欲语先打了个喷嚏,挑眉:“谁骂我?”   商明宝两手指天:“我没有!”   商明羡指尖倒向向斐然:“你?”   向斐然:“?”   商明羡脸上笑起来,从下沉式沙发池蹬出,高跟鞋沉稳缓慢地笃笃两声:“怎么样,有没有去体验过我们拉斯维加斯的分店?绮逦至今以来唯一的幸运顾客先生?”   商明宝快给她跪下了——倒也不用把这件事也抖落出来!   不必她提,向斐然也反应过来了,唇角勾起哼笑了一声:“让你见笑。”   “怎么会,”商明羡冲他伸出手,“是我没做完整的自我介绍,应该我向你道歉才对。”   她陪他们徐徐参观着整栋房子,边走边聊,看完后已过了一个小时。正是冬日下午四点,太阳余晖最温暖的时候,商明宝要去游泳,便回房间换装,商明羡则与向斐然留在走廊,一边欣赏墙上的油画真迹,一边等她。   “babe从小爱游泳,不过以前心脏不好,游不了,只能推推两杆高尔夫。做完手术后,有机会就游。”   向斐然颔首:“她自由泳游得非常好。”   商明羡笑起来:“是的,我游不过她。听明卓说,你是相当厉害的学术天才。”   天才这个词过誉了,向斐然笑了笑:“远算不上。”   “明卓是我们家智商最高的,她都这么讲,那你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天才。”   聊至此,商明宝正巧换好泳衣出来,连体式的,没有任何性感的成分,冬天冷,外面罩一件厚实的浴袍,抬眸问明羡:“你不游?”   商明羡摆手:“算了,我没你这么有瘾。”   客人都在一楼花园里待着喝酒,商明宝解开外袍,做了会儿热身拉伸后便跃入了水中。游一个来回,歇力的同时侧耳倾听商明羡有没有聊什么不该聊的。   商明羡笑她:“我不聊了,你个小间谍。”   商明宝“哼”了一声,深呼吸没到水底下。   冬日的白色阳光随着水波一起柔荡,耳际回荡的都是隆隆的回响,她开心起来,为商明羡跟向斐然聊了这么多,一口气抵到对岸。   岂知她放心太早了,商明羡过了会儿就开始盘户口。   “你是宁市本地人么?”   “是。”   “说粤语么?”   向斐然用粤语回了她,地道而动听,比普通话更发挥他的声线和气质。   “你个子这么高,我本来还以为你是北方人,那看来是父母的基因特别优秀了。”   向斐然微抬唇角,简单地说:“过奖。”   商明羡便意识到他不想聊这方面,自然地岔开话题,说:“一直听明宝说你是学植物学的,植物学具体是研究什么的呢?”   向斐然跟她简单介绍两句,商明羡似懂非懂:“这么说,有好多个方向,你研究的呢?”   “植物分类学,基因组进化,以及有关生物多样性和生物地理学的一些方面。”   商明羡:“你讲得比明卓还难懂了,明卓有一次被我问烦了,说总而言之,你在研究植物为什么开花?”   向斐然笑了笑,有些被她的追问打败,“在1.3亿年前左右的白垩纪,植物的物种忽然迎来了爆发式的分化和繁荣,这一点与自然选择的漫长演化相悖,被称为达尔文的讨厌之谜。目前学术界普遍认为,1.3亿年前的这一次植物物种大爆发,与花这个器官的出现有很大关系,但花是如何‘出现’的,或者说拥有开花机制的被子植物在出现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演化过程,我们尚不知道。”   商明羡露出笑容:“你明明挺会讲故事的,但是明宝和明卓都说你很酷。”   向斐然:“……”   是因为面对这种幼儿园式的提问,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好暂时充当“十万个为什么”科普读物。   商明羡又问:“我觉得你讲得很好,为什么没有选择高校去当教授呢?”   问得好。   向斐然默了一下,淡淡说:“一节本科生课上需要讲的话,是我一周所有话的总和。”   商明羡:“……”   咳嗽一声,又问:“我还听明宝说,你认识很多种植物。植物学家都这样么?”   “不一定,每个分类学家都有自己擅长鉴定的类群,以及很多时候,资深的植物爱好者会比实验室里的博导认识更多。”   商明羡看了眼商陆的花园,“那你能不能认出园子里的树和花?”   向斐然:“……”   忽然从盘户口便成了能力考核。   “抱歉,”商明羡很善于以退为进,“我只是对你太好奇了,因为babe把你描述得无所不能,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都到这地步了,堵上商明宝的信誉和眼睛,向斐然也不得不从这二楼的距离俯瞰、分辨:“罗汉松。”   “当然。”商明羡笑,“这两棵罗汉松还是babe送的,六百万,从日本运来,算是她一点乔迁暖房心意。”   “黄杨、桃花心木、交趾黄檀、紫檀、檀香紫檀、印度黄檀。”   “等等。”商明羡叫住他,“你等等……等会儿。”   按下服务铃,有佣人上来,听她吩咐:“把你们负责园艺的叫来。”   商明羡:“你说的已经超过我认识的范围了,叫一个懂行的来,你会不会觉得这些名字更有意义一些?”   向斐然勾勾唇,“请便。”   过了会儿,园艺师过来了,听商明羡吩咐:“你听听这些名字对不对。”   园艺师点点头,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十分凝重地听着。   “枳椇、铁杉、日本黑松、红豆杉、日本茶梅、铁冬青、小叶青冈、香合欢、醉香含笑、沉香、银木……”向斐然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这些都是珍贵树种,在这里被养得很好。”   园艺师如见知音,不住点头。   “花镜的话,实在种类太多,”向斐然点到为止,不再认下去,只提道:“但那株老桩牡丹,应该在百年以上,十分难得。”   而且牡丹虽然在东省境内有分布,但园艺栽培难度极高,这里的高温湿热天气并不利于它生长开花,将这在前清民国盛开过的花栽在这里,不得不说是一种任性和自信。   园艺师讶然,看向商明羡。商明羡叹出一口气,笑道:“那是我送的,真没想到。说实在,当初拍下时对方告诉我它有一百多岁,我根本不信,只是为了送他一个人情。没想到是我有眼无珠了。”   向斐然颔了颔首:“国色难寻,希望下次可以看到它开花的模样。”   园艺师一走,商明羡道歉道:“这世界上沽名钓誉的人很多,说实在的,我觉得我们babe很好骗,也可能是长姐如母的心态,总是放心不下。”   “不必介怀,”向斐然倒觉得她太有教养了,“我经常遇到现场要考考我的人。”   一般不理。   商明羡给他倒茶,问:“你这么聪明,年轻有为,会不会觉得babe不够聪明呢?”   斐然掀起眼眸:“明宝很聪明。”   明羡十指交扣:“在普通人里自然是不笨的,跟你们搞科研的比起来,就差得远了,明卓就常嫌弃我们。恐怕你和babe聊专业问题,她也听不懂”   “她不笨,”向斐然再度重复了一遍,“她和我说珠宝设计事,我也听不懂,况且。”   他看着深蓝泳池里游得自由自在的商明宝,“能让自己和别人快乐,是最聪明的天赋。”   商明羡愣了一愣。她原本还想问他的家境如何,父母及家族从事什么,年收入多少,是否觉得商明宝的消费习惯有压力,对于社会上一些两性议题的看法。这些问题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谈起是失礼的、冒犯、尖锐的,商明羡自然懂,但她要看看眼前这个年轻人是怎样的个性。   在他的这句话里,她的一切问题都消弭于无形了。   能把艺术搞好的人,无疑是具有高才情、高感染力与表达力的。这是向斐然当晚的感想。   这是一场求婚乌龙,在两个人同时求婚、拿出一模一样的同一款对戒时,就连总是波澜不惊的他也失笑了起来。   欧亨利式的求婚。麦奇的礼物式的求婚。   但是柯屿的话是那么动听。   说,遇到你,是我运气最好的事。   说,遇到你,爱你,被你爱上,这样好的事情我生命里竟然可以拥有两次。   向斐然比参加竞赛时还专注,比听任何一场学术会议都认真。   很羡慕可以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坦然说爱的个性,也羡慕能将爱表达得如此清晰的能力。   一直游离于现场圈子之外、心不在焉又并不吃婚姻这一套的人,也被这些氛围代进去了,以至于肩膀被商明宝的眼泪打湿时,他才注意到她哭了。   她身上披着他的西服,头搭在他的肩膀上,唇抿得很用力,但滚烫的眼泪汹涌,止也止不住。   向斐然抬起手,当着她家里人的面,拥上她的胳膊,缓慢收紧。   求婚竟有这样的力量,让现场的人无一不感动、无一不热泪盈眶、无一不庄重。婚姻,似乎是一个大集合,不仅是搭伙过日子的人的目的地,是经济与利益结合的目的地,是财产和关系受法律保护的目的地,也是……相爱的人目的地。   这一点闯入脑海时,向斐然紧紧闭上了眼,攥紧了拳。   他感到一股与这里格格不入,甚至亵渎了这个场合的迷茫和痛苦。   求婚结束,烟花与香槟是今晚落下的帷幕。宾客互相道别,向斐然最后一个走。商明宝送他到车边,只有他们两个,坡道的路灯照着黑色奔驰,她说着道别的话,明天即回香港。向斐然站在车边,却迟迟没进去。   路灯下,她的身影猝然被他抱进了怀里。   “你今天哭得这么厉害,有没有一分,是为自己而流?”他的气息染上她耳廓,带着克制已久的焦躁。 第80章   这一年的除夕, 因为是向斐然出国六年后的首次团圆,在向联乔的坚持下,所有人都聚到山里吃年夜饭。   向微山的第三任妻子自认不亏欠向斐然任何, 落落大方地赴宴, 怀里抱着刚开始学说话的女儿。   “叫哥哥。”她戳戳小孩子粉嘟嘟的脸颊。   小孩头上有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已学会这个发音了,看着向斐然半天,粘连含糊地喊:“哥、哥。”   伸出短短的胳膊要抱。      “哦,要哥哥抱……斐然, 你想抱一抱她吗?”   向斐然伸出手,将小孩从她妈妈的怀里接了过来。   向微山的妻子姓郑名奥, 在美国学术界稳扎稳打了许多年。她的博导和Tryon教授算是师出同门, 向斐然读博期间, 郑奥曾代向微山来探望过他,为人算是和善, 让向斐然叫她阿姨就行。   小孩挺沉,到了他怀里,自动便趴到了他肩上。一圈人都大惊小怪, 欣喜地说闪闪喜欢哥哥。   闪闪是这个妹妹的小名,闪闪的哥哥可太多了, 不是同母异父的,就是同父异母的。   郑奥的大儿子还在读美高, 除夕自然是没过来。他跟周耀一样, 被父母拼命堆资源刷履历,但成长过程中并不快乐, 听说是因抑郁症休学了两年,每周都要看心理医生。   向微山不待见他, 就算刨开了继子这层身份,他也不看好他的承压能力,早给下了“难堪大任”的结案陈词。   天色尚早,向微山在书房陪向联乔练字,客厅里只有郑奥和保姆。   闪闪在向斐然怀里不老实,麻花似地拱了个身,小爪子想去抓向斐然的脸,被他摁了下来。   郑奥上前去拉了拉女儿衣服下摆,笑道:“你小时候就比闪闪乖。”   向微山和谈说月在美国期间,郑奥在读本科,她有天赋,大二就进实验室,因此现在外面人说郑奥是向微山的小师妹,两人早有前缘情愫。   身份到一定高度了,这些杂谈野论是懒得去澄清争辩的,笑笑就过了。郑奥不避会,对向斐然说:“你妈妈来学校找师兄时,我常见到她,她有时带着你。”   师兄就是向微山。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我根本不敢跟她说话,她太漂亮了,虽然是刚出野外回来,穿着冲锋衣、工装裤,脖子上堆了一条橙色的魔术巾,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模样,鞋子上还有泥呢,但是一出现在走廊上,那股英气勃勃的感觉就让人移不开眼。”   这是郑奥第一次提起谈说月,向斐然看向她,不自觉地问:“你……跟她接触多吗?”   “不多。”郑奥笑笑,“我那时只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天天都忙着给师兄师姐们打下手、洗试管,能跟她讲话的机会不多。有一次犯了错,一想到又要挨小老板的骂,哭得都没明天了。结果你妈妈看到了,她问了我,三两下就帮我修好了bug,我说师姐,你真像古代的侠女哎。”   向斐然怔然片刻,眼神温柔下来:“她是这样的。”   郑奥又拣了几件有关谈说月的事说,怕向斐然抱小孩累了,从他怀里将女儿接了回来,“哦哦”声地哄着。   闪闪或许是累了,保姆带她回房间睡觉,客厅里立时清静不少。   余下的时间,郑奥都用来跟向斐然聊学术上的问题。虽然专业不同,但她问得很深入,也带出几个最新的文献思考,说明她之前有特意关注过这个领域。   末了,她搭着腿,身体前倾,长舒一口气笑道:“师兄常说你可惜了,我们身边都是受过最顶尖科研训练的人才,耐得住寂寞,执行力非凡,但为什么大家的高度就是有差?我们一直觉得,搞科研灵气是很重要的,有的思路,有些人就算做上千遍实验也找不到,但有sense的人甚至只要在头脑里推演一遍就能知道症结。”   她看着向斐然的眼睛:“你还很年轻,正在步入一个科学家最好的黄金二十年,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不如来「微山生命」看看?”   年节时刻,向斐然无意把氛围弄僵,只是淡淡地说:“过奖了。”   郑奥虽然跟他打交道不多,但从向微山每每的暴怒上火中也能猜到,向斐然不是个好蛊惑的人。   她和向微山结合后,虽得益,但公司的大部份股份还是牢牢攥在他手中,未来这部分股权的去向便很关键。郑奥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出局了,闪闪还小,若等在她头上,公司早不知被血洗几轮了。剩下的,唯有周耀兄妹,以及向斐然。   向微山的前妻虽然套现二十亿离场,但根本没放弃扶持自己的儿子女儿上位,且认定了向斐然对父亲厌恶入骨,不屑要这份沾着他母亲痛苦和血泪的家业,已提前开香槟庆祝起来,那志得意满的样子,仿佛「微山生命」已掉入袋中。   郑奥深知丈夫脾性:绝对的自恋、自大,绝无可能把控制权交到她这个半路加入的第三任离异再婚且携带外姓继子的妻子手上,为今之计,只能说动向斐然入局。   她比前妻和向微山都更有优势,那就是谈说月的死与她无关,她是清白的,还受过她多次照拂——   我是你母亲生前照顾过的人,这是句太高明的心理暗示。   郑奥有耐心,被向斐然轻描淡写地拒了,也不过是惋惜地笑叹了一声:“好吧,那就等你有空了再说。”   电梯降下,向微山推着向联乔的轮椅出来,闪闪也一觉醒了,咿呀吃手指找妈妈,客厅重又热闹起来。过了会儿,向丘成和丈夫也到了。所有人都是貌合神离,但过年过节的,你让一步我退一步,竟生出些其乐融融的意味。   向斐然喝着茶,当最心不在焉的那个,只在小孩呀呀爬向他时,弯起指侧在她下巴逗一逗。   不知道商明宝小时候是否也这么可爱?他漫不经心地想。   年夜饭结束后,各种问候电话视频纷至沓来。   向斐然既已入体制,自然不如当学生时游离纵性,问候一圈,简练而从容,让人在这个时刻无比被提醒到他的出身与家教本就不凡。   手底下的两个博后也来了短信,祝他明年经费爆炸,最好狠狠地再招三两个博士生,要能再来个副研替他们集火那就更完美了。   年后,他们怀疑自己是不小心擦了阿拉丁神灯,因为开春后向斐然的经费真的爆炸了,不仅提报的项目获批了重点基金,还有了一笔不菲的赞助。   “我去,五百万!”几个实验室都露出了没见过世面的震惊。什么概念?一些研究员将手下项目相加都没这么多。   那几天,向斐然的课题组和宿舍都十分热闹,所有人都坚信只要跟向博贴贴就能获得财运,向斐然不胜其烦,终于养回了进出锁门的好习惯。   在实验室主任的办公室里看到赞助人时,向斐然面无表情。      小孩儿。   伍柏延抬手问候:“Hi,斐然哥。”   实验室主任、官网和内刊编辑以及副所长都在,副所长是搞交际的一把好手,笑眯眯:“哦?原来你们有私交?”   伍柏延自在地解释:“几面之缘,我很钦佩向博的不问名利。”   社会赞助需公示,也是个宣传的窗口,合影时,向斐然婉拒,将高光留给了伍柏延和主任。      结束后,伍柏延提出想参观实验室和植物园,向斐然单独作陪。   “你不会生气吧,斐然哥。”伍柏延饶有兴致地问。   “为什么会生气?”向斐然神色淡淡,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你支持科研,我当然乐见其成。”   “babe在昆士兰挺好的,我顺便过去看了她一趟,那个镇子,叫什么ridge?”伍柏延指尖抵着太阳穴,像是想不起来,“挺有意思的,还能泡温泉。”   向斐然停下脚步,漆黑的眼眸一丝波动也没有,但脸色十分冰冷。   伍柏延两手揣在裤兜里,勾起半侧唇角:“别误会,她当然不会请我泡温泉了,我们只是逛了逛当地的集市和珠宝交易市场,下了次矿,参观她的工作室。啊对,这些事情babe也带你做过,你应该不新鲜。”   正因为商明宝带他做过,所以画面才更深刻,随着伍柏延的叙述一一浮现。   “伍柏延,”向斐然冷淡地开口,“你如果你觉得这些事可以激怒我,你可以回去了,回到你曼哈顿的豪宅里,在你妈妈怀里好好哭一哭。大人的事,小孩不要插手。”   伍柏延明显是忍下了一句脏话,像是不在乎地哂笑一声:“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未来一年都会在香港和新加坡,babe如果回香港没有找你,那可能就是我提前约好她了。”   向斐然不为所动:“你喜欢她,我建议你堂堂正正地跟我竞争,而不是搞这些不入流的小动作。”   “竞争?我为什么要跟你竞争?”伍柏延维持着笑意,“你不是不婚主义吗?啊对,babe请你转一转你不婚主义的念头,你答应了。你以为她会一直等你?”   看到向斐然一瞬间蹙紧的目光,伍柏延惊讶道:“不会吧,难道她没有告诉你,她心里有死线?实话说,你完不成的。好好珍惜你还能跟她相处的时间吧,斐然哥,以后她就不是你的了。”   商明宝设了个期限?   没关系,不要紧,他能理解。只是……是多久?三年,两年,还是说……其实只有一年?   他控制不住地猜测,随之在体内漫漶开的,是密密麻麻如灰尘般的不确定感。   他的宝贝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跟伍柏延说了?   “斐然哥,说实话,我个人角度是很敬佩你的,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大概只有这么高吧。”   伍柏延随意比了一下,“为什么那年在阁楼我会一眼就认出你,说实在的,你这样的人确实容不得人忘记。我确实把你当竞争对手啊,在我们都认识babe之前,我就看你不爽了。   “堂堂正正地跟你竞争吗?笑话了。这场比赛早就开始了,从你的出生和我的出生开始,你爷爷和我爷爷的选择,你父母和我父母的选择,你自己的选择——权势,财富,赚钱花钱的方式。我为什么要跟你比?你本来就不够格的,你不会以为靠你一年不到百万的年薪、上百万的什么……人才引进费?就能让她开开心心地活吧?   “不会吧,你脸色这么难看,难道在我说出这点之前,就没人告诉过你吗?你自己也没有想过吗?哦,我忘了,你不婚主义,不用想以后的。那你现在想了吗?想了的话,不如再往深里想一点。你说我为什么要跟你竞争呢?我要感谢你,如果她今天喜欢的是一个家世相当的公子哥,那我会很头痛,但是她喜欢的偏偏是一个注定要出局的你,你替我挡了其他人,等你走了,我就是唯一懂她的人。   “你很好,是站在珠穆朗玛峰尖上的人,可惜你喜欢的是月亮。   “顺便回答你的问题,对,我喜欢她。她喜欢你时候的样子,迟早有一天会出现在喜欢我的时候。”   向博将自己的赞助人揍了的事,不出半小时就在整个植物研究所人尽皆知。   各个私人群组里聊天记录疯狂刷屏,有说看不出来的,有说赞助人鼻子好像都断了,有说副所和主任脸色铁青快炸了,唯有一条共识雷打不动:向博揍人肯定有向博的理由,反正肯定是对方的错。   知情人说,被揍的赞助人没有报警也没有闹,也没有说撤回赞助,但是向博的检讨罚俸是肯定逃不掉的。   向斐然回到实验室后,两个博后一句话不敢说,疯狂埋头做事。原定下午三点开会,他们都以为会取消,没想到向斐然还是敲了他们。   总结完上一周的工作进展和疑难点后,是阿拉丁神灯许愿时刻,当中一个博后说欠缺某些样品,国内没有,向斐然现场拟了一份邮件给某次会议上与他交流过的邱园教授。   两个博后一边看拟邮件,一边对视一眼,缓缓同时竖起大拇指。这不是他第一次帮他们协调样品或数据,作为PI,这是他份内之事,但博后们原本以为他沉默寡言一星期下来废话干不过十句,妥妥科研届的独狼一匹,但没想到他往哪儿发邮件哪儿就有回应,令众人都很是挠头。   简洁高效地开完会后,商明宝的电话也来了。   两人眼尖,都瞥见了“babe”这个来电显示,以为总算能看他心情变好,但没想到他们老板把电话挂了。   “先出去。”向斐然将手机屏幕倒扣。   博后们迅速收拾笔记本和数据线滚蛋,投影源断了,投影机却还亮着,屏幕上呈现出发灰白的天蓝色。   不愿听到商明宝质问他为什么要动手打人,他现在情绪很不稳,如果从她口里听到半分为伍柏延袒护的意思,他根本不确定自己会说出什么。   向斐然走到窗边,推开老式铝合金窗户,抽出一支烟在掌心磕了磕。   窗外的木棉花开着,在暮春的午后火红一片。向斐然看着花,将烟抿上唇角,安静地抽完了一支。   抽完后,第二通电话也打进来了。向斐然将烟在老楼的外墙上捻灭,轻轻舒了一口气后,接起。   “刚刚怎么没接电话?”她的声音充满轻快。   昆士兰时间比国内快两个小时,商明宝已经结束了今天的工作,正在回家的路上。经过镇上集市,她挑了些瓜果,问摊主橙子是不是带酸味的甜。   “在开会。”向斐然背过身,靠着窗台,听她跟摊主讲完后,叫了她一声:“babe。”   “嗯?”   “想你了。”   商明宝从挑橙子的专心致志中怔住,弯着的腰也直起了:“你遇到什么事了?”她担心地问。   “没有。”向斐然勾了勾唇,掌心掐着那半截烟蒂,“为什么这么问?”   “你听上去不开心啊。”商明宝站在水果摊前,长发被晚风吹得微乱。   她拆穿得太自然,看透他的伪装。   向斐然微怔,意识到伍柏延还没告状。   他安静道:“因为太想你,又见不到你,所以不开心。”   集市上来往着游客和宝石商人、矿工,商明宝感到害羞,装模作样地拿了个橙子,贴在脸颊边。   芳香的橙味和冰凉的触感与向斐然的这句话一起织进她的记忆里。   “我也想你。”借着橙子的遮挡,她轻声说。   她的气息就贴着话筒,如此真实,轻盈地拂到了向斐然耳侧。   “如果……”向斐然顿了顿,“如果我一直想不清楚,你会留在我身边,多久?”   商明宝的身体定住了,眼睫因说谎而垂下:“一直,直到有一天我不爱你或者你不爱我。”   她不愿告诉向斐然她的期限,因为她经历过总在倒计时的滋味,像一把剑悬在头顶。   她不想他在紧迫感中逼自己。   她不知道,那把剑现在已经悬在向斐然的头顶了。   商明宝轻松地笑起来:“点解又提这件事?上次在标本室已经说好了呀。”   又聊了好一会,风凉了,她准备挂电话,结尾听到向斐然说:“我爱你,babe。无论如何,我都爱你。”   他不常说这三个字的,因为这三个字有份量,不是挂在嘴边的甜言蜜语。   商明宝忽地觉得眼热,赶快背风而站,不让风吹出她岌岌可危的眼泪。   认真地挑好了一袋子甜橙和西柚,她走到尽头的停车场,坐进车里。   回味着他所说的“我爱你”。   过了几天,前两周刚来澳洲玩过的伍柏延又过来了,鼻梁上贴着医用胶带,嘴角和额角的淤青还没散,看着凶神恶煞的。   商明宝吓了一眺,因为他站在院子口又不敲门进去,还以为是什么不法分子,都准备掏防狼喷雾了。   黑漆漆的夜色中,只有两星灯光,看清是他后,商明宝提着的心陡然松了下来:“伍柏延!你吓死我了!”   看清他脸上的青青紫紫后,她更被唬住:“你被打劫啦?”   伍柏延眼也不眨:“对,我被打劫了。”   商明宝从敞口的托特包里掏钥匙:“干嘛不让苏菲给你开门?”   伍柏延的手盖住了门上的锁孔,一双眼居高临下的,沉默中滋生出迫人的意味。   商明宝不明就里:“你有病啊?”   “有病。”   商明宝“啧”了一声,败给他:“那这位先生,你是希望我帮你报警呢,还是给你找医生呢?”   “我希望……”伍柏延停顿片刻,“我希望你别等向斐然了,试试我吧。”   啪嗒一声,商明宝手里的钥匙笔直掉在柏油路上。   “我有病,我很早就喜欢你,因为一直想不通,所以才没当回事。我骗了你很多次,我没有什么捷克斯洛伐克的真爱,这个国家早他妈解体了,商明宝,你是真的好骗。我从一开始就别有居心,因为我妈妈一心想跟你家攀上关系,你也清楚,我不想你对我保持距离,所以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我人真他妈好,听你跟我讲了四年你跟向斐然的爱情,给你出谋划策,陪你散心,安慰你,当你公主病的出气筒,一次又一次送你去见他。这一切不是因为我想跟你做朋友,而是因为我喜欢你,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商明宝本能地说,眼睛瞪得很大,“你跟我讲你喜欢我,效果就跟cheese跟我说她喜欢我一样,你懂吗?”   她混乱地说,目光也跟着混乱:“what the hell?为什么好朋友之间要产生喜欢?”   伍柏延舌尖抵了抵后槽牙:“你怎么就这么舍得侮辱我呢?商明宝。”   “我要回家了。”商明宝蹲下身捡起钥匙:“你去住酒店吧,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了。”   “你知不知道你很残忍?”伍柏延还是盖着锁孔。   “我不知道啊。”商明宝絮叨地回,试图把他的手掰开,但反而被他牢牢握住了。   他力气很大,运动员的体格,商明宝蓦地受惊,整个身体都抖了一下。   他的手像铁钳,死死牢牢,只要轻易一拉,就能拉瘦弱的她入怀,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举动。   商明宝眼泪快流下来:“Alan,Alan,别……”   她惊惧地、指尖按住防狼喷雾的样子,深深地刺痛了伍柏延的双眼。   他猝然地呼吸发紧:“你把我当什么了?为什么怕我?商明宝,过去四年我陪在你身边的时间陪你经历的事一点都不比向斐然少,你怕我什么?”   商明宝根本没办法分辨他在说什么,只知道摇着头说:“我只喜欢斐然哥哥,你别这样……”   伍柏延顶着伤从医院出来,大老远飞来找她,不是为了要听她再重复一遍她有多爱向斐然的。   他拧着眉:“向斐然有什么好,不就是因为你十六岁时懵懂无知,见了他被他惊艳了吗?那是你青春期的幻觉,明白吗?四年了,你该醒了!他不会为你改变,你们之间没有结果,你舍不得结束,判个死缓,有什么意义?好,你觉得有意义,也没关系,那你也该未雨绸缪了吧!难道还要全身心爱他四年吗?分一点注意力给我,你会知道我也不差,就当给我一个试用期。”   伍柏延所有的经验和游刃有余都在这短短几分钟里土崩瓦解,他没有技巧,唯余求她看到他的本能。   但他的走投无路在商明宝眼里只显得咄咄逼人。   商明宝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在托特包里的手舍弃了防狼喷雾,本能地划开了紧急联系人。   那是向斐然的号码。   在她一声声的“斐然哥哥”和害怕中,向斐然从办公位上猝然站起,手脚冰凉中将澳大利亚会发生的凶险可能全部都想了一遍。 第81章   透过手机听筒传来的声音极力稳住了情绪, 句句冷静沉稳:“babe,告诉我你的位置和事情,我来报警。别怕。”   屏息着不肯放过对面一丝一毫动静的同时, 向斐然俯下身, 点开微信的电脑客户端,拨出语音给向联乔助理,做好了第一时间让向联乔直联大使馆和领事馆的准备。   通话接通,向斐然当机捂住了手机话筒,对那端助理说:“稍等, 别出声。”   继而将手机贴回耳侧,听着商明宝语无伦次的抽泣和描述:“Alan, Alan突然来找我……”   Alan?   哪个Alan?   伍柏延将手机从商明宝的托特包中抽了出来, 冷冷地说:“是我。她没危险, 是我表白吓到她了。”   说完这句话后,不待向斐然有所反应, 伍柏延径直按断通话。   嘟的一声忙音后,向斐然双手撑在办公桌沿,心率落了下来, 冷汗迅速演变成了黏腻的烦躁。回拨过去,果然听到已关机的提醒。   助理还在等他音讯, 向斐然解了粒衬衫扣子,匀出一口气说:“没事了, 误会一场。”   听他说没事, 两个博士后终于敢喘气了,偷偷觑一眼, 却只觉得他脸色很黑,是以前从未见过的一副模样。   伍柏延松了松攥着商明宝手腕的力道, 一豆路灯下,脸色看上去很灰败:“为什么被我吓成这样?我什么时候伤害过你了?”   商明宝双腿发软地挣扎着,想往回抽走手,但伍柏延很坚定,不松手,也没进一步动作。   “你别发神经了……”商明宝微弱地恳求他,不敢太刺激。   “我连你男朋友不舍得伤害,被他揍成这样,一下都没还手,你居然怕我。”伍柏延指尖点点鼻子,眉心因为疼痛而皱起,“商明宝,你居然怕我。”   挺丢脸的,讲出这句时心里的酸楚委屈直冲天灵盖,让他讲话的语调也跟着变了。   商明宝只听到前半句,一瞬间连畏惧也顾不上了:“你跟斐然哥哥打架了?他为什么揍你?你跟他说什么了?”   伍柏延自嘲地冷哂一声:“这不叫打架,叫单方面挨揍,否则你亲爱的斐然哥哥也得进医院躺几天。”   他是专业皮划艇运动员的体格,常年进行高强度锻炼,要不是硬生生忍住了还手的冲动,怎么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凄惨下场。   商明宝瞪着他:“你能不能别发疯了?”   她一凶,倒比刚刚的惊惧让伍柏延顺眼。是他熟悉的。   他僵硬如被冰冻的身体也跟着缓和下来。   “我也是有点贱。”   伍柏延看着她,丢出没头没尾没情绪的一句。   商明宝又扯了下手,伍柏延捏紧,骤然往自己身边一拉。商明宝踉跄了一步,在他俯身凑过来的气息中,她浑身毛孔张大,双手护头缩脖子闭眼,尖叫声刺破夜幕。   恐怖片女主角也不过如此了。伍柏延的脸在她低垂紧缩的耳畔停住了,留着不少的距离。   他其实只想在她耳边说几句话,但她抗拒紧张成这幅模样,让他的心苦涩成一团。   “babe,我本来想自然等到你跟他分手再跟你表白,已经在你身边用朋友的名义陪了这么久,也不差剩下这几年。上星期去植物园,是为了完成我爷爷的遗愿——他欣赏向斐然,遗产里有一笔五百万的资金,写明了是要赞助给他做研究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平时没看见他也就算了,一见到他,我就嫉妒得什么都想不到,什么也忍不了。是他说的,如果喜欢你的话,就跟他堂堂正正地竞争。好,那我就从现在起跟他竞争。”   说完,伍柏延松了商明宝的胳膊,人也往后退了一步,注视着她:“别问我为什么喜欢你,我答不了,我犯贱。”   “……”   “进去吧。”他歪了下下巴,“我就不去了。”   “我本来就没邀请你!”商明宝恶狠狠地说。   伍柏延咧了咧嘴,想笑,但扯到了嘴角伤口,嘶的一声,笑比哭难看。   “手机!”   伍柏延捏在掌心,长按开机键,亮起屏幕示意给她:“密码。”   “你干什么?”   “紧急联系人设置成向斐然有什么用,真碰到危险了他能帮你什么?改了吧。”   刚开机的手机震了不知道多少下,伍柏延笑了笑:“他急疯了。”   商明宝脸色冰冷一字一句:“还给我。”   伍柏延没再坚持,将手机递出去。商明宝一把抽过,未再看他一眼,将钥匙插入锁孔。   院门推开,在她的身影即将融入里头的夜色之前,伍柏延冷不丁说:“商明宝,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商明宝脚步顿了一顿,没言语,砰的一声甩上门。   苏菲刚准备再给她打一通电话,听到玄关动静,忙探身出来。看见她,长舒一口气:“我说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没到家,手机还关机了。”   商明宝踢掉鞋子扔下包,一言不发地上二楼进卧室,把自己丢到床上。   她今天失去了一个真心珍惜的好朋友,得到了一个糟糕透了的烂桃花。如果廖雨诺还在就好了,她好歹有人诉说。   长大的过程,就是和一切熟悉的人渐行渐远的过程,因每个人的轨迹都如此错综不同,而她奔波得像是世界公民。在无数个独来独往的清晨黄昏,也曾在光的缝隙里想起她遥远的朋友们,但他们甚至不能生活在同一个时间之下,又怎能保持交融在彼此的人生中?   向斐然的电话再度打来,商明宝划开,闭着眼睛听他声音。   已经关机提示听了太多遍,突然变成她的呼吸,向斐然怔了一秒,问:“没事了?”   “嗯。”   “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一直在担心。”   商明宝的声音听上去有股精疲力尽后的平静:“我现在心情很乱,斐然哥哥。”   她一句“心情很乱”,让向斐然整个人定在当场。   与她不顾一切地打越洋电话给他,哭喊地叫他说她好怕相比,“心情很乱”四个字有太多余地。仿佛……仿佛她在为伍柏延的喜欢而困扰。   不应该困扰的,以向斐然简洁利落的行事作风来看,不喜欢就拒绝,有误会就讲清楚,为什么要“乱”?   “为什么?”他克制地问,喉结感到了一股不属于自己的紧绷:“因为他跟你表白,你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商明宝翻了个身,婴儿似地蜷起身体:“如果换成是你的好朋友跟你表白,你也会这么乱的。”   “我没有这种异性好朋友。”   商明宝沉默了一下:“你在怪我吗?因为我有一个异性的好朋友,因为不小心被他喜欢上了,所以是我的错?”   在她的反问中,向斐然蹙眉,握紧了椅背:“我没有这个意思,明宝。”   商明宝情绪失控得厉害,山洪般朝他倾泻出来:“你想我怎么做?穿越回去不跟他当朋友吗?还是每天提醒他一遍别喜欢我有男朋友?我才是受害人!”   向斐然捏紧了手机,声线已有些冷了:“我不想跟你吵架,这件事怎么处理完全是你的自由,我只想知道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到家,或者在安全的地方。”   “我在家了。”   “行。”   两人谁都没再说一句,两秒后,商明宝率先挂了电话。   这一架吵得莫名其妙,且隔着十个小时的飞行距离,再难做到不留隔夜的架、不生隔夜的气。   当天凌晨,向斐然带着组里的人登上飞往瑞士的飞机。第三天,他在世界级学术会议的主会场做了二十分钟的报告。这场有关基因组共线性揭示木兰类植物的系统位置以及早期未完全谱系分选的报告,在刊登时便已引起广泛关注,在这场报告中,他披露了更为详细的细节和思路。   会议结束,曾在植物园中餐厅有过一面之缘的比利时教授找到了他。他是无油樟方面的专家,而无油樟作为被子植物最早分化的类群,在揭开被子植物分化起源方面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邀请向斐然跟他进行合作,若时间允许,希望他能在会后前往参观他的实验室,并讨论合作框架。   根特大学VIB的生物信息和植物进化研究都是国际顶尖水平,向斐然没理由拒绝。   长时间的连轴飞行、通宵达旦及不得不应对的社交应酬,原本不该让他病成那个样子的,但落地根特后,向斐然一病不起,直接在酒店躺了三天。   同行的两个博后共住一间,还是在第二天的自助早餐厅没等到他后才察觉到不对劲。电话和敲门都没人应,最后是让酒店刷卡才进去。一摸额头,两人都蹦出一句:“我草。”   不知道是国外医生用药保守还是怎么,这场高烧退了又反复,两人排了班轮流照顾他,实验室和所里的领导也都打电话过来千叮万嘱,唯恐这场烧把向斐然的脑子烧坏。   趁他昏睡,两人感慨:“咱向博人生真他妈清静啊,病了三天,愣是没一个关心他的?”   “所以搞学术才又快又好?”   “懂了,要搞学术,断情绝欲。”   乱发了一通调侃,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他怎么也没个感情需求啊。”不知哪一个小声说,“没人找他也就算了,也没看他找别人?”   不知道是钦佩还是服气了,总而言之,又是一阵沉默。   “我说,咱无微不至照顾一通,等他醒了,心里会不会倍儿暖?绩效是不是就稳了?”   “…………”   “哎,还是个弟弟呐。”   向斐然比他们两个都小了数岁,看着像个本科生。   谋划一通,被扔了一个枕头,烧得神智不清的人闭眼皱眉,冷酷而凶神恶煞:“滚出去。”   吵死了。   “……”   太虚弱了,没什么杀伤力,被喂药时还不是老老实实。      躺到第三天,人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第一件事是问:“有人找过我吗?”   两人报菜名似的报了一串领导、教授、同行的头衔名字,全是有事儿找。报完了,向斐然又等了数秒。   他的眼神似乎笃定这一串名字后还会有另一个人,令两人不忍细看,扛不住,转过脸彼此对视一眼。   面面相觑,谁都不想先开这个口,向斐然已然明白了,刚康复一些的眸光恢复沉寂,说:“知道了。”   他洗了澡,修整仪容,换上衬衣西裤,带着苍白和虚弱参观完了实验室,并在随后的自助午餐会中谈完了初步的合作框架。   被通知说自行回国,他要先飞趟澳大利亚时,两个博后都没什么震惊的力气了,心里想,你是真特么铁打的。   经悉尼转机黄金海岸机场后,提了预先租定的车子,开了数个小时后才抵达这个偏远的矿区小镇。   位于荒漠中的镇子是靠矿业支撑起来的,居住在此的不是矿主矿工就是前来采买的宝石供应商,除了农场的一两星灯光外,一路黑沉,不见任何光亮,星星倒是璀璨。可惜向斐然已经没有了抬头看星空的念头。   商明宝接起电话,第一句便听到他说:“出来看烟花。”   她披上风衣,趿拉着半拖冲出来,一拧开门,差点撞到站在门外的向斐然。   “……不是说看烟花吗?”她问,有点懵。   “不想看我?”   商明宝摇着头,投到他怀里,“我以为会看到烟花,你会在放烟花的地方等我。”   “是这么打算的,也买了。”向斐然搂着她。   “然后呢?”   “然后发现买错了,是纸炮。”向斐然淡淡地说,“要听个响吗?”   在黄金海岸大型商超里买到的所谓烟花,只是会炸出彩屑金片的纸炮,但外包装做得很逼真,他匆忙间来不及辨。   商明宝听了,哭笑不得,从他的冲锋衣上捻下一片折射灯光的金色亮片:“你还试了?”   “不然呢?”向斐然勾了勾唇角,情绪稳定中颇有些荒诞的喜剧效果,“如果不是要把炸了自己一身的纸屑拍掉,我能提前五分钟见你。”   商明宝笑起来,继而沉默,闭上眼将脑袋往他怀里用力地贴着、蹭着。   向斐然也没有说话,交臂搂紧了她。他们在门口抱了许久,苏菲和佣人见怪不怪了,都懒得出来看一眼。   将吻落向商明宝的耳畔时,他气息嗓音都发紧,说:“商明宝,你这个狠心的女人。”   商明宝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岂能不内疚,岂能不自责,可是她被惯坏了,会爱人的人被他的爱浇灌出了骄纵,忍心伤害,也忍心刺痛,因为知道他无论如何都爱她。   “我在欧洲每天给你发早安,你一次都不回我。”   “只发了三天,后面三天没发了。”她没理也变有理。   “因为我他妈病了。”向斐然一字一句。   第一次听到他说脏话,商明宝呆住,能感到他是咬着牙的,但仍很冷酷。   “……你说脏话。”她呆呆地说。   “我不仅会说脏话,我还会打人,你的‘好朋友’鼻子被我打歪了,你心疼吗?”   “……”   向斐然按着她贴在自己胸膛的脑袋:“别让他靠近你,我会吃醋。”   “他比你小六岁呢。”商明宝嘟囔。   “什么意思?嫌我老了?”   “……哈?”   向斐然歪了歪下巴,神情里有一番意味深长。   “二十九岁的人,怎么也说不上老吧……”商明宝语调和眼神都软绵绵地说。   二十九岁……了?   向斐然不怎么关注年龄,因为每年过年或过生日,没有谁会提醒他“又长一岁,事事顺遂”,那根弦便始终没有上过。填写一些个人资料时,要做一道减法才敢确定无疑地落笔。   檐下灯辉中,他定定地看着商明宝,掌心摩挲着,指腹揉着。她的脸。   八年了。   他爱她八年了。   在爱她的第八年,仍然会为她轻易地分神,会为她不辞万里飞过大洲与大洋,不觉辛苦。   听到她身边人胆敢觊觎她,还是会气血上涌,失去理智。   为她辗转难眠,为她欢欣鼓舞。   向斐然垂眸注视着她,微勾了勾唇:“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老了。第一次见你,是二十一。”   彼此都被这一句震回了过去,那么遥远,竟恍惚有半生之感。   商明宝的目光与他的对上,下一秒,谁也反应不及的,她踮脚环住他的脖子,他也发狠地箍住了她的腰。   在荒野般的小镇上,倒悬的星空与浓郁的夜中,他们吻得不顾一切。   可以就这样走到底吗?   他心底的一道声音问,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问神明问天。   再给他一点时间吧,明宝。   他替这个跟她拥吻的男人向她求情。他爱惨了你。 第82章   这一年的夏天, 商明宝从纽约大学珠宝设计专业毕业。   商家所有人都参加了她的毕业典礼,因身份难以介绍,同在现场的向斐然只观了礼, 隔着人潮看她与家人同学们合影。   七月, 商明宝收尾了在纽约的生活与道别,回国后,随向斐然一起进了趟山。   此行主要目的不是为了采样或采风,而是向斐然资助的最后一个小女孩也顺利考上了大学,那家人无论如何要请他吃饭。   地方在贵州深山, 重峦叠嶂壁刃千尺,不知道公路是如何修出来的。向斐然自驾进山, 商明宝就蜷在副驾驶上, 看着这陌生的山山水水。   到了地方, 眼见着是比扎西的村子还更穷破一些。一个黄土坯的围院里坐落着三间砖房,外墙没刮腻子也没上漆, 水泥缝歪歪扭扭,三个孩子站在院子里,大的扶小的, 小的扶幼的,红扑扑的脸上黑眼睛瞪得大而藏着怯。   他们一家有五个孩子, 最大的那个毕了业在县城当老师,次大的放暑假没回来, 在学校所在的城市打工, 这次高考完的是第三个女孩子,她下面还有弟弟妹妹这件事, 向斐然是第一次知道。   十几年了,他们的资助人第一次来这里, 这家人张罗了一桌好菜,宰了一只鸡炖汤,将两只鸡腿分别放到向斐然和商明宝的碗里。说不出十分圆滑周全的话,只是搓着手说:“吃,你们吃。”   吃完饭,用塑料杯子泡茶叶水喝,是他们能拿出来最好的待客之道——茶叶是从村长家借的。   那个高考完的女孩子鼓了一顿饭的勇气,终于问商明宝:“你是向老师的女朋友吗?”   商明宝点点头。   “这是我和我的姐姐们写给他的信。”她交出一捆很厚很厚的东西,用塑料袋裹了三四层,也许是怕进水。   “我两个姐姐说,让我看看替她们看看向老师是长什么样的,脸是圆是方,人是高是矮。”   商明宝笑起来:“那你觉得怎么样呢?”   “比我们想的都好。”女孩说,“比我们想的都年轻。”   商明宝将那一捆信件揣进怀里:“这里面都是信么?”   女孩点点头:“因为向老师不许我们给他写信,所以每年开学和新年,我们写的信都没有寄出去过。”   十三四年下来,可不就是这么厚一捆了?   商明宝怔了怔,挽这捆信如挽一枚手拿包,“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没关系,你们想写信的话,给我写就好。”   女孩扯了扯唇角,轻点了下巴。   商明宝想留下个地址,忽然发现自己这个世界公民居无定所,下半年准备搬到斯里兰卡去了。   她写下了一个邮箱,“你会发邮件吗?等你到了大学,注册了自己的邮箱,你的第一封邮件可以发给我。”   女孩把那页纸收好了。   “那两个是你的弟弟妹妹?”商明宝问,“他们上学了吗?”   女孩摇头:“没有,他们是我叔叔的孩子。”   商明宝疑惑住:“刚刚你爸爸妈妈是说后面生的呀?”   “不是。”女孩放轻声音,“叔叔家也很穷,可是跟向老师说的话,好像没完没了了。”   所以就把两个孩子带到面前来,若是向斐然动了恻隐之心,自然会主动提出继续资助下去的。   商明宝恍悟,哑然失笑。   真是朴素的狡黠。   虽然再开四个小时出山十分折腾,但村里实在找不到能收容他们的地方,向斐然也不忍心让商明宝将就。   临走时,他留下了一个红包,并果然提出了会继续资助后面两个小孩。   出了村,商明宝将真相说了,向斐然无声笑了笑:“知道,看出来了。”   “所以你在纽约存不下钱,就是因为这个?”   “这只是其中一家,我妈妈一共资助了十七个,后来有些肄业出去打工或嫁人了,又有了些父母或老师拜托过来的新小孩,这十几年加加减减,应该有三四十个。”   “到底多少个?”商明宝问。   “没数。”   “……”   “有一次漏了一家,父母以为我撤资了,也不好意思问。还是班主任给我打电话。”   “哦……”商明宝悠长而揶揄的一声,“向老师原来也有糊涂账的时候。”   向斐然失笑了一声,没否认。小时候也算花钱如流水了,买什么都不眨眼,都是最好的。后来跟向微山决裂,向微山刺激他,说他能用向联乔的钱也是拜他这个父亲所赐。少年人不留转圜,被他一激,索性都不要,决绝得没一句废话。   谈说月是春天离开的,向斐然迟迟没有动手整理她的遗物。直到过了夏天,学校开学,陌生电话一通通自山里打来,他才知道还有这件事。   谈说月也是个对钱粗枝大叶的人,向斐然只能从银行里打了流水,一个个去核对、整理名录。   十七笔学费,把彼时十六岁的他直接砸懵了。   谈说月和她父母都不是能搞钱的人,钱都在房子里了,她还经常自己贴钱做测序、出野外、购买样品,因为觉得报销贴发票很烦。那天下午,向斐然的面前摆了一排的存折和购房合同,做奥数题不需要打草稿的人硬是快把计算器按烂。      临近日暮,向斐然终于意识到,在他拥有稳定收入之前,谈说月的存款只能用来供这些房子、商铺、公寓的贷款,否则一定会断供。   所以,他既不能用他妈妈的存款继续做慈善,也不能用向联乔的钱做慈善,更别提向微山。   停止资助对这些孩子太残忍,十六岁的他只能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压岁钱。   好消息是,也有个十几万,坏消息是,他一次就要捐出四万。   “……”   用惯了好东西的人,从此开始过上一种极简的生活。幸好他确实也没什么物欲,对品质虽挑剔,但大部分在少年时就已买好,比如一万多的耳机,七八千的冲锋衣,上千块的登山杖……配置一步拉到了顶,也就不必再迭代了。需要自己掏钱时,十分诚实地选择了消费降级。   向联乔不知道捐款一事,成全了他不花他钱的决定,也成全了他在他父亲面前的骄傲。   “为什么不许他们给你写信呀?”商明宝从双肩包里掏出那扎信件,将塑料袋一层一层绕开。   “以前收到过,是写给我妈妈的。我试过继续以她的身份给他们回信。”   “然后呢?”   “是安徒生童话和电器说明书的区别,他们不信。”   “……”   “后来我说了实话。”向斐然勾了勾唇,“接管后,他们开始给我写信,开头从‘谈老师’改成了‘向老师’。我想过提笔回信,但这么多的情绪需求,我回馈不了。”   并非是冷酷到不近人情的人,只是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不好这件事,因此先斩断了一切温情。   他到底也只有十六岁。   摸黑开了快三个小时的山路,骤然看到县城的灯光时,竟觉得热闹繁华。   纵然找了最好的酒店,也不过是城市里的三星水准。入夜凉爽,开着窗户吹江面的风,在风和摩托车的嘈杂声中做。   商明宝忍着不叫,在他背上留下抓痕。   江岸的霓虹灯由足浴、KTV与夜宵档组成,闪烁在向斐然看向她的低垂眉眼间。   在这种时候看她,是他的某种偏好,或固执。会用温沉的声音说宝宝好漂亮。   商明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宝贝变成宝宝的,研磨时,气息染她耳廓,问:“明宝的宝,是什么的宝?”   夏令营第一次对他做正式介绍时,不好意思说“宝贝的宝”,改成宝物的宝。   商明宝被他折磨得受不住,彼此亲密相贴的地方温热淋漓。这时候要她自我介绍,是否太坏,且是用哄小孩的语气。   到底还是求饶了,鼻音闷闷的,染上哭腔的娇憨,回答说是宝贝的宝。   向斐然纠正了她的回答,看着她被他弄红的双眼:“是向斐然的宝贝的宝。”   弄不清楚这句话有什么魔力,商明宝眼神蓦地涣散了,被向斐然拉着坐到身上。他紧紧地抱着她、无情地摁着她,没管她像是快死了的挣扎。   那些信件向斐然依然没看,回到宁市后,收到了自己的标本室里。   商明宝没告诉他自己给女孩留了邮箱,九月多搬到斯里兰卡后,收到了对方的邮件。客气而怯生生的措辞,跟那双眼睛一样。商明宝温暖地回给了她一封长信。   -   得空,商檠业特意飞去斯里兰卡探望了她一遭。   不敢相信眼前的是自己娇生惯养的小女儿,白衬衫扎进卡其色的工装短裤里,袖子挽得高高的,因为天热出汗的缘故,衬衫被闷软了,松垮地勾勒着她瘦削的身形。   她在跟印度来的宝石商人抢一枚10ct的蓝宝石,除了店主和宝石商,还有几个男人在抄手观看。   “嘿,嘿,女士,listen,”那个印度商人伸出胳膊,不耐烦地将她往柜台外挡了一挡:“原料的买卖交给我们男人就好,你该去对面——看到没有,那里有一家精品店,你可以在那里看到很多称你心意的小戒指、小项链,cute,very cute——你该去那里。”   身后保镖要上前,商檠业抬手拦住了,饶有兴致地看着。   一切的生意场,都不乏自大、傲慢、假装无所不能并坚定认为女人一定不行的男人,何况是在这位于矿区的原料市场?这里充满了轻蔑和狡诈,如果你是个毫无经验的新人、天真的蠢蛋或者软弱的软脚虾,你会被瞬间吃掉,只有顶级的眼光、强硬的意志以及毫不发怵的经验,才够在这里杀出一片天。   在一屋子魁梧市侩男人的目光中,商明宝冷笑了一声,抬手将长发扎了个高位马尾,看着对方先嘲讽回去:“不要暴殄天物了先生,看你手上的那枚鸽血红,多么可怜的切工,多么乏味的设计,不就是喜欢大吗?出门右转,河滩上的鹅卵石更大。”   满屋子轰笑起来,店主笑着起身拉偏架:“easy,easy,young lady,我觉得你现在火药味有点太大了。”   商明宝不为所动,点着黑色衬垫上的宝石,报了一个数:“这就是我的底价,你这枚宝石有什么猫腻,你心里清楚。”   话一说完,店主和印度人脸色都是一变。   店主瞪着她,神情很黑:“lady,你要为自己的话负责。”   商明宝心里打了个突,但歪了歪下巴,注视着他:“我知道它的缺点在哪里,所以成交后我之后不会来找你,至于这位傲慢的‘印度大公’,那就很难讲了。”她微笑,“当然,我认为以他的眼光和自信,他应该也发现不了这个毛病。”   接下来的三分钟,印度人检查了一遍这颗蓝宝石无果后,脸色莫测地宣布退出竞价。   商明宝比了下手,微笑满面:“我的底价,你考虑一下,你的孩子还在等你吃晚饭。”   她最终揣走了她心仪的蓝宝石。   “就不怕被人抢?”   突如其来的粤语,商明宝眼睛一亮:“爸爸!”      她跑到商檠业面前,模样与刚刚截然不同,又瞄到他身后的六个保镖和随从,嫌弃地“咦”了一声,“这里倒也没有这么不安全……”   商檠业揽过她肩,“我倒是想问问苏菲,难道这两年你在外面,就是这样自己一个人在男人堆里争来抢去的?”   “带人在身边太麻烦了,只是好端端走在路上也要带保镖的话,我也没必要来这里,待在别墅里一辈子最安全。”   商檠业挑眉:“别掉以轻心。”   他果然比她谨慎,上了车才问:“所以,这颗石头有什么毛病?”   “没毛病。”商明宝摇头晃脑,最终忍不住开怀笑出声来。   商檠业捋了一捋,顿悟了:“你就不怕老板把你轰出来?”   “不会,他知道我给的价有多实在,他心动的,只是想吊那个印度佬罢了,那个印度佬什么都不懂,或者说不如我懂。”   这一手玩得漂亮,商檠业先是夸了她,继而脸色板了回去,威严地说:“我不允许你身边不带人,尤其是在这么原始的交易市场。”   “但是那很不方便……”   在商檠业的目光中,商明宝妥协了下来,但之后又忘了。   晚饭间,商檠业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去主持珠宝集团的工作。   黄金珠宝是商家最早起家的业务之一,在商宇集团庞大的业务版图中,珠宝这条业务线一直很稳固,二十多年前,也曾出于野心开辟过一条高端彩宝线,但市场没给反馈,最终还是砍了。   商明宝想也不想便拒绝道:“不要。”   “不要?”   “我们家的东西都土死了。”   商檠业:“?”   “本来就是,买黄金首饰的和玩宝石的根本不是同一批人,也不是同一种消费需求。何况黄金首饰玩来玩去也就是龙啊凤啊,珠子啊佛牌啊,你让我去,是要扼杀我的灵感吗?”商明宝理直气壮地问。   商檠业:“……”   “至于钻石……铂金和透明钻,天啊,我想不出比这更无聊的东西了!”   商檠业放下刀叉:“所以,你只想成为一个高珠设计师。”   “也不是,”商明宝思索着,“不急,爸爸,我才二十四岁,我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学,我不想太早定义自己。”   不想太早定义自己。   这句话能从她口中被听到,商檠业有片刻怔愣。   商明宝没有发现她父亲的异样,仍然边思考边说着:“其实高珠也没那么好玩的,我在纽约的客户从上东区一直拓展到了好莱坞、比佛利山庄,以及湾区的一些新贵,跟他们做生意太需要公关了,虽然我有这个技能,但我认为这在消耗我的能量。而且他们真的就比进我们柜台买结婚三金的人就更能欣赏设计之美吗?我想未必。他们佩戴美的东西,并非出自懂得,而出自‘买得起’。每个圈子有每个圈子的囹圄,我们身处其中,不自觉地被塑造着对样式、材质、色彩、品牌的挑选,美其名曰为风尚,认为这是自己阶级与教育熏陶后的自由选择。比如说,好莱坞的客人们就要求大,越大越好,一枚耳坠恨不得从耳朵一直垂到锁骨上,这样可以成为红毯queen。但这样真的美吗?我说了不算,但我会说不美。”   “爸爸,”她讲完了,从思索中抽离出来,悄声,“这些话不要告诉妈妈,否则妈妈会生我的气。”   商檠业唇角勾笑:“听上去,你不是觉得高珠不好玩,而是高珠背后的人不好玩。”   商明宝眨眨眼:“不包括妈妈,因为妈妈是真正有sense的人。”   “但是你玩的这些石头,都堆往一件作品时,只有这些人才能买得起。”   商明宝点点头,坦诚道:“所以我没有想清楚,我还在想。”   聊完了公事,轮到私事。   商檠业问:“伍家那个小子,听说一直在追着你跑?”   商明宝兴致一下子低了下来:“係啊。”   在澳洲闪电岭时,伍柏延总来看她。商明宝对他视而不见,伍柏延倒也不缠着她,就等在门口,等她从矿区或交易市场回来后,叫她一声。因为商明宝不搭腔不逗留,他也无法多说什么,等她那声关门声响起后,他便走了。   如此几次,搞得苏菲都奇怪地问:“Alan做了什么,搞得冷战了这么久?来得比斐然还勤快。”   商明宝没好气:“谁像他这么空啊!”   再多一两次,伍柏延问:“一定要搞得像仇人一样吗?还是说,跟我说两句话你就觉得对不起向斐然?”   商明宝:“这件事只有你不喜欢我了我们才有得谈。”   “那你就当我不喜欢好了。”   商明宝气到摔门。   从新加坡或香港飞来一点也不近,面对昔日好友,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有不忍,何况商明宝本就不是铁石心肠?她还是不理他,但要差旅时,会着苏菲好心通知他一声,她不在,免得白跑。   时间一长,苏菲埋怨起来:“这个Alan真是的,搞得人都没地方拒绝。总是做恶人也是要花心力的呀!”她心疼商明宝扮恶,知道她本性善良,长此以往会很受煎熬。   搬到斯里兰卡后,商明宝没有把地址透露给他,但伍柏延还是来了,大约是从Wendy那圈子拿到的消息。   “我现在看见你就烦。”商明宝冷脸,“朋友都没得做,你满意了?”   伍柏延虽然一瞬间脸色都变苍白,但还是说:“不用说这些硬话打压我,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Alan,”商明宝不解、困惑、不忍,“你不可以这么卑鄙的,不可以仗着你对我的了解来拿捏我对付我。”   “我只是喜欢你,在追求你。”伍柏延也不解地问:“这些年,追你的人少吗?哪个不知道你有男朋友?他们能追,能送花,我不能?”   商明宝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向斐然,因为她身正,不必用他本就在意的人去当彼此间的刺。   她想,再来几次,伍柏延就会放弃的,她已经使出浑身解数说恶话狠话了。   “爸爸又是怎么知道的?”商明宝闷闷不乐地问,胃口和兴致都没了。   “他在追求你,几个家族都知道。”   商明宝呆滞住,坐立难安起来:“他只是……只是脑子有根筋搭错了,不是真的追我。”   商檠业淡淡道:“我记得以前看你跟他相处,你们关系不错。”   “朋友而已。”商明宝明确无误地反驳,“我对他没半点意思。”   “要不要我跟他父母说一声,让他们的小儿子不要骚扰我的女儿。”商檠业的脸色和语气都告诉她,他是认真的。   商明宝愣了一下。这是很重、很不体面的一个处理方式,很作践人的心意,且有仗家世之嫌。   虽然嘴上说着伍柏延是脑子里的筋搭错了,但商明宝已经清楚,他真的喜欢她。   -   斯里兰卡离得近,商檠业的公务机来去方便,往后便常绕道一程来探望她。   次数多了难免撞到鬼——看到她跟一个青年牵手从一栋楼出来时,商檠业眯眼,有顿悟和警觉之感。   这就是她从纽约起就一直在交往的男朋友?温有宜瞒着他的那个人,让温有宜放心的那个人?   但是,算起来已经五年了,为什么babe从没跟家人聊起过? 第83章   没有人比商檠业更清楚他小女儿的梦想。   作为商家这种家族的小女儿, 正如古今中外王朝的公主格格,他人注视过来的目光中,天然就带上了对她未来命运的判词——联姻。   婚姻是千百年来利益结合最直观有效且诚意的方式, 商家即使实力断层, 也不会傻到自绝于圈子,只能说对于联姻一事,他们比别的家族拥有更多的一些余地、更高的一些标准以及更从容的一些话语权。   这些年来,商檠业暗里为商明宝挡下了许许多多的说亲。   不说港岛上的一圈,内地的新贵巨商, 欧美的百年家族,宴会上佯装不经意提及的, 请人来当说客的, 叔伯们为家族长远之计为一己之私的……商檠业心里有数。谁人来说, 明示暗提,他都一概挡回去, 冷肃的脸上半分笑意:“现在谈这些,为时过早。”   对一个自小将婚姻当神圣梦想的女儿,他想尽可能多给她自由时光, 如果她能交往到够格的真爱,商檠业也有魄力为她兜底。   “董事长?”司机问。   商檠业抬抬手指:“躲着点。”   司机明白了, 将商务车往后倒了一段,侧视位泊好, 混杂在街道形色拥杂的摩托车和厢式货车、三轮车间。   透过后座的车窗, 商檠业搭着腿,指尖在膝上随着沉吟和观察有节律地点着。   商明宝和那个青年走出街口时, 商檠业打了个电话给小女儿,通知她自己今晚将会抵达拉特纳普勒。   商明宝脱口而出:“爸爸你怎么又来了?”   商檠业面无表情只眉尾挑动。   “听起来, 你好像很不欢迎?”   商明宝心尖一缩:“没……”   挂了电话,她看向向斐然,唇噘了起来。   向斐然已经猜到了,问:“现在回去?”   商明宝摇头,攥紧了他的手:“他晚上才到,不着急。”   九月份招生季,向斐然手下招了两个博士生,其中一个是从美国回来的林犀,另一个则是国内的研究生,人手是比去年充足了,但开展的课题也更为庞大,同时还有跟比利时那边的合作、国内学术圈难以避免的种种会议、行政任务,他忙得分身乏术。   斯里兰卡听上去是近,但八个小时的飞行实在谈不上便利,何况从机场到这个宝石之城还要近三个小时的车程——向斐然没办法想来就来。   这是他第一次来拉特纳普勒,上一次他们见面还是在两个月前,他去新加坡参会,商明宝也正好在那儿。   这一次向斐然空出了三天,下午刚抵,两个人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拉特纳普勒是亚洲最大的宝石矿区,以矿业为主而非旅游。没什么好逛的,商明宝带向斐然去了最近的矿上,给他看这里的采矿作业。   矿沿河谷分布,河水浑黄,两侧植被葱郁,以木头搭筑固定的矿井深入地下,石头采上来后,便以河水淘洗分拣。   十分原始、人工的作业方式,令人难以想象这些石头最终流向的竟是高奢柜台、拍卖行、贵妇的无名指与女王的权杖。   商明宝是这里的异类,她不像别人是来收货的,也不是来当掮客的,她整天“无所事事”,不是下矿、在河里洗沙子,就是在市场流窜、出手救一下正要被大宰特宰的游客,或者在酒店的庭院中写写画画。   与向斐然顶着太阳走在泥土路上,时间一下子变得很悠长,两侧长草倒伏,河流裹沙,静谧无声。   商明宝问矿主要了两支橘子味的冰汽水,抄近路带向斐然走到门口上车。   “后面坐一下。”向斐然拉住她要拉开驾驶座车门的手。   他意味明确,商明宝踮起脚,两条胳膊挂住他脖子。向斐然一手揽住她腰,一边吻,一边将喝了一半的汽水放到车顶上。   烈阳底下,商明宝被他欺身压到了滚烫的车门上,觉得晕乎乎的,像是中暑了。   吻了一阵,又依偎着抱了会儿,说:“我开个冷气。”   半开车门,趴身到方向盘上去点空调,黑色吊带背心贴身而短,随着动作露出牛仔短裤上的半截腰。   等车里的暑热散尽了,他们才坐进去。   “爸爸也真是的……”商明宝拉过商檠业骂了半句,对上向斐然的视线,没声儿了,跨坐到他身上,贴靠到她怀里。   明明一路都在嚷嚷着晒死了,身上出了一趟接一趟的汗,这时候却不再嫌热。   车厢内空气还没凉下来,彼此的体温也高,香气中氤氲纠缠着身体发肤的汗。   向斐然将那瓶湿漉漉的汽水瓶在商明宝脸上贴了贴,冰凉的触感让她哆嗦了一下。他继而去吻她,将玻璃瓶挨在她的下颌与锁骨间。   商明宝一半凉一半热的,被他吻出气喘声,不自觉地哼了一下。   “好傻,本来就不剩多少时间了,还带你来这么无聊的地方。”她圈着向斐然的脖子,声音放得低低的。   旷野无人,东南亚无尽的夏天里连知了都不叫。   向斐然扶着她的腰,淡然的脸明知故问:“那哪里不无聊?”   商明宝不答,往下解了他亚麻衬衣的一颗扣子,被向斐然捉住了指尖。   他这回微有波澜了,眼神微眯下来:“疯了?”   虽说暂时方圆内没看到人,但毕竟是这座矿的正门口,难保不会有车辆进出。   商明宝泄气,耍赖地将下巴搭到他锁骨上,仰着眼眸:“我爸爸很忙的,他明天一定走了。”   向斐然握着她削薄的肩膊,亲她的眼皮:“没关系,他难得来看你,你多陪陪他。”   “他才不难得,”商明宝嘟囔,“新加坡飞来才三个小时嘛,你才难得。”   向斐然抱紧了她,像抱一只挂在他怀里的小考拉,低沉的声音很温柔:“是我太忙了,也许明年会好转。”   商明宝偏过脸,呼吸着他颈间的气息,喃喃的不知道是问谁:“明明我才是比较空的那一个,为什么我很少去宁市看你呢?”   时间自由,也没什么迫切的非完成不可的任务,置身于这样葳蕤丰茂的热带植被间,总不自觉想起他,但却很少为他飞回国一趟。   是被惯坏了吗?自从他去波士顿起,便是他为她而来。她习惯了,渐渐心安理得。   她的问题让向斐然怔了一下,唇角勾了勾:“这你让我怎么回答?”   商明宝抬起脸,看着他眼睛。   向斐然垂下眼眸,神色和语气都是好整以暇:“因为你没有以前爱我了?”   在暑热中微阖的眼眸,随着他这句话茫然地定住,从心脏处蹿出的锥心之痛一瞬间蔓过了全身。   商明宝僵硬着,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总为她飞在大洋上空的男人。   目光里的惊痛藏不住,被他接收到了。   “我开玩笑的。”向斐然轻笑着叹出一声,手臂却失了力度,将她勒得疼了,“怎么当真了?别听进心里去。”   明明那句话里不再被强烈爱着的是他,他反而哄她,好像受伤害的是她。   商明宝来不及说话,被向斐然摁着颈后用力地吻。她的腰快折在他怀里,舌尖被吮出了被迫张开的红唇中,头发在他的臂弯里汗涔涔地乱了。   开车回酒店,正逢一场磅礴落日。   商明宝将车窗降到了底,双手叠搭在沿上,看着在芭蕉田上半悬的红日。   快进酒店正门,向斐然下了车,在路边与她抬手道别。   苏菲已经另外订了一间房,为免撞上,她要求酒店安排得远远的,并着人将向斐然的行李送了过去。   不管多远的飞行距离,向斐然的东西总是很精简,一个双肩包便装下了。苏菲起初惊讶,后来领悟了,他能逗留的时间不长,包里只放电脑。   别看他先前飞了澳大利亚一遭又一遭,问他黄金海岸长什么样,他答不出的。大约是透过舷窗的那一瞥,蓝的海与白的沙,但非他心之所想,所以他连目光都吝于停留。   商明宝回到房间梳洗了一番,将自己拾掇清爽整齐后,商檠业的电话也到了。   这里最好吃的餐厅就在酒店里,商檠业对东南亚菜敬谢不敏,也担心商明宝水土不服,之前来了两次后,用钞能力让厨房学会了中式料理。   “爸爸最近不忙吗?”商明宝双手托腮卖乖,“总飞来飞去的好累哦。”   “确实累,”商檠业放下筷子,漫不经意地说:“所以我准备在这里顺便多休息两天。”   商明宝:“啊?”   商檠业看向她:“你有安排?”   “嗯嗯嗯嗯。”商明宝坚定猛点头。   “那正好,爸爸陪你,顺便看一看你的工作环境和内容。”   “……”   “有什么难处,可以直接说。”   商檠业的脸色难以琢磨,商明宝不够有勇气忤逆他,只好说:“没,就是那些地方都比较简陋。”   商檠业展露了些微笑意,冷哼了一声:“你都能克服,我有什么不能克服的?”   商明宝两手在餐桌底下给向斐然递消息,闷闷不乐的嘴能挂油瓶。   其实如果她坦白交代,讲一句男朋友好不容易来看我,商檠业不会在这里自讨没趣。他开始反思,是否是自己在家里的作风太严肃,才让儿女们不敢跟他交底?   吃完饭后又洗过澡,商明宝跑过长长的回廊,急匆匆地走了快十分钟,才抵达向斐然的房门前。   她一路提心吊胆,生怕商檠业的助理、随从、保镖、司机以及他本人忽然从哪间房里冒出头来。   向斐然洗过了澡,正在书桌前批改博士生递交来的论文。听到敲门声,他起身去开,顺便将灯带关了。   门一开,房内唯余台灯柔光漫漶,浮现出他的逆光身影面容也是淡的。   商明宝扑到他怀里,被他稳当托抱起。   “谁追杀你了?”他失笑,将她往上托了托,T恤下的臂膀坚实有力。   “讨厌死了。”她一边大逆不道骂商檠业,一边将掌心穿过衣物,抚向他贲张的肩背。   向斐然的目光似笑非笑:“这位小姐,你好像目的很明确。”   商明宝点点他随着讲话而滚动的喉结:“我就不信你不想我。”   看上去很有出息的,被向斐然一含耳珠就立时软了。他明知故问:“耳朵怎么这么烫?我都做好了准备今天把主动权让给你。”   商明宝:“……”   确定是受到了嘲讽。   不是没拿过主动权,但只能坚持个十几秒,剩下的时间还不是浑身酸软地趴下身,一边被他托起吃着,一边被嵌死。   来了两场,根本不敢出声,仿佛这五星酒店是纸糊的,哼一哼都会被听到。   结束后,商明宝没走,枕在他怀里闭眼养神,没多一会儿就睡着了。   灯是什么时候被关掉的也不知道,只觉得这种被人抱着入睡的感觉是如此熟悉、如此久违,也如此喜欢。   迷迷糊糊间说:“明天别走……”   她总担心向斐然会提前走。   向斐然亲着她的眼睫:“谁说我明天要走了?”   商明宝的呼吸匀了下来,不知道向斐然亲着她的耳朵:“我不像你,答应得好好的,扭头就走了。”   算的还是上回在植物园宿舍的账。   接下来的两天,商檠业真陪着商明宝去矿区,进市场,见大的供应商和矿主。倒也没全天候,因为商明宝的工作节奏本来就随心所欲,中午太热,要午休三个小时,下午五点便又收工了。   商明宝也动过发癫的脑子,心想爸爸有助理,我就不能有?告诉他斐然哥哥是助理就好了,就能顺理成章地让他陪在身边。但向斐然太帅,让这个借口很没说服力。   第三晚,商檠业终于要动身回国,公务机已就绪,只等他到。   商明宝做好了欢送的准备,饭都多吃了两口,冷不丁听到他问:“你那个纽约的男朋友,相处得怎么样了?”   商明宝措手不及,东南亚的细米粒呛进气管里,咳嗽得直冒泪花。   商檠业神情淡然,辨不清喜怒:“惊讶什么?你妈妈早就告诉我了。”   商明宝惊恐道:“妈咪也知道了?!”   商檠业:“……”   哦,原来有宜不知道?   不对。是babe不知道有宜知道。   商檠业没想到随便诈了下就把老婆的计划给诈漏了,咳嗽一声,威严而不置可否:“不然呢?”   商明宝双手捂面,失去了胡搅蛮缠的能耐。   “谈了五年了,马上要走进第六年了,是么?”商檠业说:“把头抬起来,爸爸不是在审问你,也不认为这是件错事。”   商明宝松了手,白净的脸已经红透了。   “他是什么人?”   “是科学家,植物学家。”   商檠业挑眉:“别编。”   商明宝:“……没编啊,哥哥姐姐都知道,你可以问他们。”   商檠业冷笑一声,面无表情:“所以,爸爸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   商檠业缓了缓,徐徐开口:“你觉得爸爸这么不近人情,会破坏你的自由恋爱。”   “不是。”商明宝赶快摇头,“最开始是的,后来就不是了。”   “为什么?”   商明宝不想交代得这么细,乖乖巧巧地抿嘴端坐。   “谈了五年,感情还好吗?”   商明宝细“嗯”一声,“他对我很好。”   “说说。”   让下属进行述职汇报的气场,商明宝不得不从,原本想随便点几件的,但发现一开口讲述,竟刹不住闸了:   “他有多少钱都花在我身上,明明还要资助十几二十个小孩,自己过得很极简,但从没有让我受过委屈;   我们总是在谈异地恋,分开的时间比在一起时多得多,都是他来找我;   他从不生我的气,对我大声,给我脸色,我总是给他添麻烦,但就算是在麻烦现场,他也只会认真地去解决后续,而不是责怪我;   他教会了我很多,如果爸爸觉得你的女儿现在还不错的话,有一半的功劳除了他写不下别人的名字;   他不是刻意教我的,他不讲大道理,尊重我的一切选择,是我跟他在一起体验过那些后,才渐渐明白世界上不止有高处的风景,不是只有站在金字塔上的风景才是值得看的。”   商明宝说完,有些紧张,长舒了一口气:“爸爸,他真的很好。”   她滔滔不绝地跟商檠业说着他的为人处事,他的科学研究,他的点滴细节。   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商檠业耐心地听着,注视着餐厅摇曳烛光下她越讲越温柔的脸。   在她口中,那个人简直是天上地下最独一无二的。   “既然这样,”商檠业开口,斟酌过后的审慎,“为什么一直瞒着家里?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跟他交往。”   商明宝卖乖道:“现在你们都知道了,我不用再瞒了。”   “他叫什么,家住哪里,父母从事什么?告诉我,我好派人调查。”   这是必然的一道工序,他会把这个人的祖上八辈旁系三代都查得清清楚楚,比他的族谱更知道他的表叔叫什么。   “不用了,”商明宝讪笑了一下,“他够好就可以了。”   “那自然是不够的。”商檠业淡淡的一句,道理不必多讲。   “爸爸查了也没用。”商明宝交握双手,忐忑但尽力掩饰的姿态,微笑着:“我们只是谈恋爱而已,还是尊重一下他的隐私吧。”   “什么叫谈恋爱而已?”商檠业不解,“玩玩而已?”   商明宝摇头又点头。   “babe,我不知道你在纽约受到的是怎样的教育和生活理念影响,”商檠业顿了顿,口吻比刚刚严肃,“但是就拍拖这件事,女孩子玩一玩付出的代价从生理上来说,天然地要比男人多,我希望你保护好自己。而且——”   他锐利的眼径直看穿了商明宝:“你也不是这种人。”   岂有玩玩五年的道理。   商明宝被他逼视得心尖一抖,慌乱中只好如实说:“他是不婚主义,我们不会结婚的——爸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你不要插手了。”   她的目光充满恳求,但不婚主义四个字一出,商檠业的脸上蓦地结了一层冰。 第84章   没有人敢在这种脸色这种气压的商檠业面前说话。   商明宝吞咽着, 因为不安,指甲盖无意识地顶着垫在刀叉下的纸餐巾。   她说错话了,这是她跟向斐然之间的事, 不该交代给商檠业的。      那张厚厚的纸帕被她指甲顶破时, 商檠业也开口了,缓缓而发沉的四个字:“不婚主义。”   商明宝心脏剧烈地哆嗦了一下,但纵使两条胳膊都发着抖,她仍极力让自己镇定地说:“爸爸,他没有瞒我, 我一开始就知道的。”   商檠业冷笑一声:“要我夸他高风亮节,还是你清醒想得开?”   纤细的脖子仿佛承受不住头颅的重量, 商明宝的头低着, 像一朵快从花托上凋谢下的花。   “五年, 他就没有一丁点为你改变?”   商明宝被他问得身体一僵,张口结舌磕磕绊绊地说:“他说他会试试……他在试……爸爸, 这些事强求不了的,你别管,我心里有数。”   商檠业眯眼:“你心里有什么数?”   “我有期限的, 我给了他期限了,我不会一直等下去的。”商明宝笃定地说, 却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浸满了忐忑、惶恐和哀求。   商檠业一眼就看穿了她,她迫不及待地甩出了一个保证, 希望他能在此时此刻放过他们。   “爸爸……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幸福的。”她没办法了, 唯余下下策,似盲目地抓了一截浮木:“你见一见他吧, 好吗?他就在这里。”   她敢保证,只要商檠业见到向斐然, 就一定会喜欢他的。   这是商檠业在这里两天最想等到的话,他也想亲自、第一个给商明宝谈了五年的男朋友掌掌眼。但现在晚了。   商檠业指尖点点餐桌,唤了当中一名随从的名字,淡漠地吩咐:“让车子准备好,十分钟内出发。”   唰的一下,商明宝脸上不见任何血色。   说完这句话,商檠业起身,缓而重地擦过双手后,将那张白毛巾扔回托盘里:“爸爸很忙,没有时间浪费在不必要的人身上。虽然你还年轻,但这个道理你也要懂。”   快走出餐厅时,被他紧随而来的小女儿一把拉住——商檠业回首,压抑着的怒容在看清那双眼睛后变为愕然。   “爸爸,我跟你讲了这么多,”商明宝的眼泪快盈出来,哽咽地说,“你不能仗着我对你的信任破坏我们。”   商檠业宽厚的掌盖上她冰透骨的手,说出口的话像一句死亡判词:“早点分。”   三台车沿酒店门前环岛停着,保镖立在车门边,已做好出发的准备。商檠业上了车,揿下了车窗挡帘。   商明宝立在原地,一直目送车队驶出环岛,直到开出酒店大门。   这顿饭结束得比任何人都预想得早。她回了房间,浑浑噩噩地睡了半觉后,起身找向斐然。   向斐然是明天早上的飞机,在斯里兰卡的三天,除了那天下午的矿区,他哪里也没去,一直在跑数据、改论文。商明宝得空来房间找他,他便放下案头工作,与她接吻、聊天,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抱着待一会儿。   商明宝手上有他的房卡,在门口站了好长一会儿,深呼吸,提拉脸上笑肌,做出昂扬而兴高采烈的姿态。   刷卡进去,向斐然正站在落地窗边打电话。庭院里满目鲜绿,草尖缀着落日金光。   他很专注,没留神身后动静,直到被商明宝自身后抱住,两只手在他腹间交扣,脸挨着他的背。   向斐然一手掌着手机,一手贴上了她的手背,安静听对面讲完后,提出了几个参数的修改方向。收了线,他转过身,将商明宝抱进怀里:“今天的晚饭怎么结束得这么早?”   商明宝“嗯”了一声,脸埋在他胸膛。   似乎听出异样,向斐然想抬起她的脸。但她缩得紧,向斐然不勉强她,问:“是不是哭了?”   商明宝用力抿着唇,“没有。”   “有事可以跟我说。”   “是爸爸不想让我在这里继续了,他想我快点回香港,说这里太苦,而且没意义。”她的眼泪默默地流着,嘴巴瘪得厉害。   向斐然揽抱着她依偎的脸,淡然地说:“我支持你。”   商明宝一瞬间眼泪汹涌,闭上灼得疼的眼眶:“那要是我也认同他的话呢?”   向斐然是如此认真地思考着她这桩句意明切的事,最终说:“要是你自己也认同在这里得不到更多或想要的东西,那当然另当别论。”   商明宝手脚冰凉,张口结舌:“要是我根本就没想清楚呢?我怎么知道我想的、做的决定一定是对的?万一我错得很厉害,会失去很多呢?”   她目光慌乱,莫名地有一股恐慌——那是要孤身走进命运十字路口前的恐慌。她不知道哪条路是对的。   向斐然捏紧她掌尖,看着她泛红的双眼:“商明宝,你比你自己想的要厉害得多,不要怕自己做决定,你永远是正确的。”   -   回到香港后,商檠业第一件事便是找温有宜。他笃定温有宜知道些他还没查到的东西。   “你见到他了?”温有宜还没发现事态的严峻,合十的双掌抵着下巴:“他跟babe很配吧?”   商檠业额角青筋暴跳,“不是配不配的问题。你告诉我,他是谁,为什么你那么快就确定他是个可以让你放心的人?”   恋情已经进展了五年,温有宜也知道没有再瞒的必要了,如实说:“他是向家的人,是向联乔大使的孙子,他父亲是「微山生命」的董事长向微山。”   这个身份远超出商檠业的意料,以至于愣了一下才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毕竟有一层政治背景,我怕你反对,但想着babe这么喜欢,开心地谈两年恋爱也不错。”   温有宜帮几个孩子粉饰恋爱打掩护也不是一遭两遭了,咳嗽一声熟练地倒打一耙:“是daddy你平时太古板太不通情理了,所以才瞒着你的。”   夫妻恩爱三十多年,她十分确信自己的神情语气可以治住商檠业——但招术莫名失效了,商檠业面无表情:“我不理解,你知道他的身份不行,为什么还要放任她谈这么久。五年,明宝是什么品性你不清楚?你放任她谈这么久没结果的恋爱,有没有想过对她的伤害?”   温有宜被他反问得一时没出声,缓了一缓,先说:“你别吼。”   接着找回思路:“怎么没结果呢?向大使是爸爸的朋友,爸爸的眼光你总不会怀疑。他是有政治身份,但已经退了,而且年事已高,向微山又是他抱养的,向斐然就更是清白了,他一个搞科研,将来又不从政,谈不上政治立场和队伍,怎么就——”   商檠业哑然,冷冷地笑叹出一声,一字一句缓慢地问:“很好,你为他们考虑到了这个地步,那为什么偏偏就不关心关心这个人本人?”   温有宜懵了,看着他:“什么?我当然关心过,他很不错。”   “——即使他是不婚主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你的女儿结婚吗?你知不知道你女儿明知道对方是不婚主义,还要再跟他谈几年?说要等他改?”   “不可能。”温有宜斩钉截铁地反驳:“babe试探过我很多次,有政治背景的对象可不可以,家世稍微差一层的对象可不可以,她是不是一定要去联姻。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结婚,她问我这些干什么?”   随在最后一个字音戛然而止之后的,是突如其来漫长的沉默。   温有宜蹙着眉心,喃喃地说:“我一开始是告诉她不行的,所以她才明知他是不婚主义,也开始了这一场,因为她也认同他们没结果。后来,一年多以前……”她的脸渐渐地白了,目光里充满不敢置信:“一年多前,我给babe打了个电话,暗示她,他们是可以有结果的。”   商檠业面无表情:“她会空等到现在,那个男人的花言巧语功劳占一半,你也占一半。”   温有宜猝然捏紧了沙发扶手,过了好半晌,苍白地抬起脸:“babe都跟你说了什么?”   商檠业拧松领带:“她说她心里有数,不会等到底,让我别着急拆散他们。”   说完这句,他默了一会,在温有宜旁边坐下:“找个时间告诉她,那个人的身份没可能,让她死了这条心,别等了。”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称呼过向斐然的名字,而只有淡漠的“这个人”、“那个人”,语气冷淡得像在谈论一支低劣的股票,唯有眉心微蹙间略过了一丝厌恶。   温有宜双手捂面:“要是,他确实可以为她改变呢?或者已经在变了?”   她轻轻地问。      商檠业的脸色黑得可怕:“有宜,五年了,我不同意。”   -   临近年尾,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让这座坐落在森林河谷中的宝石之城也陷入到了热闹中。   做的是宝石这样富贵的生意,人一多秩序一混乱,难免会发生些意外。那天晚上,商明宝在本区最大矿主的家里做客,因为他的别墅就在酒店附近,她没有让司机来接。八点多从别墅门口出来,不算晚,她掉以轻心了,没注意到有两个人尾随她很久。   是见色起意吗?是要抢她的钱和首饰?是要绑架,还是早就与她积怨已久,她在帮助一些游客识别骗术时无意中得罪了人?   即使就挨着街道集市,五星酒店的大门前也还是有那么段与市井隔绝的静。路灯的微芒照不穿那一径的黑,被一只手捂住口鼻时,商明宝瞪大眼睛,要掏防身喷雾的手被狠狠反剪到了背后。   剜心的痛从骨缝间传出,她却连尖叫都传递不出。绝望间,根本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是谁把箍着她的那个人揍倒,又是谁把另一个人窝心狠狠踹了一脚,随着破风声响起的,是一声很沉重的捶击骨肉的声音,商明宝惊恐得圆圆的眼睛里冒出眼泪:“——伍柏延!”   伍柏延抬起手臂又挨了一下,恶狠狠地说:“滚远点!”   商明宝拔腿就跑,用生平最快的速度,一边跑一边打电话给司机,一百多米后终于跑进酒店大门了,她不顾一切地喊:“help!help!”   一小队保安赶到时,漆黑深巷里已不见他人踪影,只有伍柏延靠在一户人家的墙下,右手捂着另一边的胳膊。   商明宝胆战惊心地靠过去,在惨淡的手电筒光下看清了他流着血的脸。   事情过于惊险,苏菲不可能瞒住,商檠业和温有宜连夜乘公务机赶了过来,当地政府、警局以及首府那边都来了高层,本地首富两边作陪,希望这件事不要影响到他们对这里投资及合作远景的考核。   伍柏延头上缠了好几圈纱布,手臂也打了石膏,听着病房外走廊上的交谈。他听出来商明宝和她管家的声音,其余的可能是医生和警察。   过了会儿门开了,商明宝回到他病床前坐下,并不知道他已醒来。   又养了许久的神,伍柏延睁开眼,转过脸问:“你谁?”   商明宝:“……”   “你别装了。”她一张脸惨白。   伍柏延气息微弱地哼笑了一声:“没吓到你。”   商明宝一颗提心吊胆的心总算落了回去,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默默坐着。   “说句谢谢?”   “谢谢。”   “我说了,紧急联系人要设置有用的人。”   “你只是刚好在这里。”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一直在这里。”   “我不愿意。”   伍柏延又笑了半声,像是自嘲。   商明宝红红的眼眶瞪着他:“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伍柏延知道她不是真心这么说,她只是故意要刺痛他,挑他的毛病。为什么?因为这件事在她心里有份量,她心软了——不得不,所以便要说些煞风景的话。   伍柏延笑着摇了摇头:“商明宝,把我当个人吧。”   商明宝紧张地提醒他:“你别摇头,医生说的。”   “好。”   “你的手……骨头要养一养。”   “没问题。”   商明宝抿了抿唇:“会影响你比赛吗?”   “会。”   “……”   商明宝更用力地抿了下唇:“你话这么少,是不是脑袋疼啊?”   “你不是喜欢这样的吗?”   商明宝垂下眼睫:“别这样。”   她起身走了出去,问这间私人诊所的护士有没有烟。护士给她找来了,她推开走廊尽头的门,找了个没人的阳台一角抽着。这件事没必要让向斐然担心,她没说。   警局立下军令状说一定会抓到歹徒,又交涉了别的事情,商檠业的公务机将商明宝和伍柏延一起带走了。   因为受了惊,商明宝被勒令在家修养。过了一周才听说伍家两位家长早从纽约赶了过来,今日晚上要在家里宴请他们。   带来这个消息的是温有宜,她捏着她的手:“要是实在打不起精神也没关系,爸爸妈妈会帮你道谢。”   商明宝点点头:“他们会觉得我很不礼貌吧。”   “你受惊了,他们会理解的。”   商明宝这几天难以入眠,靠褪黑素才睡得着,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出一身的冷汗,被梦里那只充满汗味和铁锈味的手吓醒。瘦得很快,以至于显得眼眸大得都有些空了。   被她这样看着,温有宜心疼难挡,抱住她。   “妈咪,Alan追了我快一年了。”   “妈咪知道。”   “但是我有男朋友。”   “……妈咪也知道。”温有宜闭了闭眼,扮演不知情的人,“你男朋友怎么样呢?怎么还不带来给我看看?”   商明宝不想聊这个,温声说:“不要因为这件事就把我安排给伍家。”   温有宜心里震痛:“babe,你怎么会这么想?这是两码事。”   “你保证。”   “我发誓。”   商明宝心里稍稍安定下来,急促的气息也落了回去。她是睡得不够,才会产生这么可笑荒诞的胡思乱想。   关于这场宴会的细节,她一概不知,只听说商檠业对伍柏延说了一句,“你比五年前成熟”。宴席结束后,伍兰德夫妇和伍柏延来她这边探望她。佣人提前来通报了,商明宝换了件得体一些的衣服,在起居室见了他们。   伍柏延头上的绷带薄了两圈,臂膀上还是吊着石膏,配上这样正式的黑色西服,有点好笑。   一圈人慰问过后,伍柏延单独跟她聊了两句,告诉她他年底要回曼哈顿,休完假才会回新加坡,让她注意安全。   “打个商量,能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吗?”   商明宝把他所有的社交和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商明宝闷不吭声地解锁手机,只把他从ig的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私信你,你会回吗?”   “不会。”   伍柏延笑了笑:“春天见。”   “Alan。”商明宝叫住他要走的背影。   “怎么?”他凝住脚步。   “我欠你一个人情,但你能不能不要追我了?”她的眼神里都是痛苦。   伍柏延转过身:“我喜欢你,你要我做一个默默守护和等待的人,凭什么?比赛只有争先,我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都没有隐忍克制那一套。”   伍柏延对她攻势如此旷日持久,渐渐地从几个家族的社交圈里往外透露开,渗到了投资圈中。   在一场小型投资峰会之后的自助餐会上,向微山听到了这个消息,并巧妙地进行了确认。   他其实根本不在乎商家,高不可攀如皇族贵胄又如何,家财万贯又如何,悬殊的差距只会带来话语权的受损,向微山对给人低眉顺眼一事并没兴趣。   他不在乎那个叫商明宝的小姑娘会不会和他儿子修成正果,他只感兴趣他的儿子。   向微山到了植物所,先找了几位同门师兄弟叙旧,接着才到了向斐然的实验室。   已是又一年的春天,向微山说早上刚去谈说月的墓前坐了坐。实验室里都是人,向斐然打断他,请他移步外面。   他看上去无坚不摧的,弱点处却没有铠甲。向微山看着他的面容,不动声色地想,像谁呢?如此在乎爱,沉默而固执地守卫爱。明明这么聪明,怎么就放任自己成了手无寸铁的人。   “你从去年开始,好像接了很多不该你接的活儿。”   联合国方面有关生物多样性保护的顾问工作,顶级腕表的公益顾问,纪录片的出镜拍摄、以及一场接一场的商业节目。   这些东西有的已经开展了,有的签了长期合同,正等待逐步铺开。毫无疑问,这些都是以他个人名义和这张脸出镜的商业活动——   是向斐然以前绝无可能接触,或者干脆点说,是会拒之以千里之外的活动。虽然它们能极快地带来名和利,但无疑会直接占据他做科研的时间,这是他以前绝不会允许的。   “这是你最好的二十年,如果你要名要利,你不必等到二十九岁才开始。”向微山淡淡地说,“你十六岁拿金牌那年,就有经纪公司来签你运作你了。你上大三那年,如果你答应上了那个什么恋爱观察节目,你现在已经是明星,从美国回来拍纪录片的那一年,如果你愿意出镜,你也早就红了。斐然,你比谁都清楚为了走这条科研路,你放弃了什么,为什么现在反而舍本逐末?”   向斐然波澜不惊地挡回去:“我的事你不用管。”   “为了你的女朋友,是吗?”向微山讽刺地问,“为了你高不可攀的女朋友可以买上一枚所谓的高珠,一件高定?可以过上跟原来一样水准的婚后生活?龙胆科你是觉得研究到头了,觉得对得起你妈妈了,所以你自己的学术理想就可以随便应付、敷衍,丢给手下博士生做,沽名钓誉草草了事?你有没有想过你妈妈在天上看着,会有多痛心疾首!”   向斐然转过脸,春寒料峭,他抄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掐着掌心:“不用这么冠冕堂皇,拿谈说月来压我。我想要的东西我清楚,我也不会对不起任何人。”   “为什么还要把爸爸当仇人?”向微山像是十分不解,“你想要是没错,但你确定对方也要你吗?如果真的跟你一样一心一意,那为什么整个投资圈都在说伍家和商家的联姻?”   “你说什么?”   再冷然稳定的人,在听到这句话后,眼神也有了情绪波动。向斐然几乎是在一瞬间抬起了头,本能的,猝不及防的,气息发紧。   “你不知道?”向微山像是感到好笑,唇角勾起的弧度带着残忍的微讽:“你不知道你的竞争对手已经快赢得胜利了?不对,”他眯了眯眼,更不解、更好笑了:“你的名字从来没有被提到过,没有人知道商明宝身边还有个向斐然啊。”   他疑惑地说。   “你确定你是伍家的竞争对手?” 向微山这么多年耐心的蛰伏、等待,终于到了可以亮剑的时候,“还是说,这场竞赛从一开始你就是——局外人?”   他丢下他说过千遍的句子,这一次,加上了一定会直击他心脏的利刃:“   “「微山生命」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如果你还想要参赛的话。” 第85章   还是在年前了, 从斯里兰卡回国后不久的一个周末,下午,被隔壁实验室的博士生在珠宝品牌店里碰到。   博士生婚事将近, 是与未婚妻一起来挑选对戒的, 碰到向斐然,打招呼的语气里热情且带着惊诧:“向博?”   向斐然是被珠宝顾问从VIP室送出来的,顾问还在温柔地说着:“要是您实在吃不准的话,也可以跟您女朋友多旁敲侧击一下。一生仅此一枚的戒指,当然要是最喜欢的。”   博士生暂且舍了未婚妻, 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八卦道:“你要跟嫂子求婚?”   向斐然很少会落入问题陷阱里, 意思是, 他并不是那种别人问了个问题他就会作答的人, 尤其是在私事方面。但这次,他居然点了下头, 回答得全须全尾:“还没准备好。”   顾问十指交扣在身前:“朱先生跟向先生认识?”   博士生姓朱,家底不薄,是这个品牌的在册VIP, 店里几名sales都认识他。   “认识,当然认识, 我半个导师!”   顾问便开玩笑道:“向先生在我们这里看了三个小时,朱先生您对我们品牌最熟悉了, 一定要多跟向先生多提一提我们的好。”   寒暄几句, 向斐然离开门店,博士生问:“向博看了哪几款?我看看他眼光。”   顾问从贵宾室里拿出图册, “这个、这个、这个……”一本图册从头翻到尾,“还有这个。”   调侃道:“向先生眼光很好, 起先他说要选一枚求婚钻戒,我给他推荐我们最畅销的那款,他说他未婚妻不喜欢透明钻。”   博士生心里咋舌,心想原来向博这么有钱?平时看他吃住都在植物园,不显山不露水的,就一台六七十万的车子,竟一看就是上百万的戒指。难道所里传的他那些背景都是真的?不是说跟亲爹关系不好吗?   他未婚妻莫名有点来气,拧他:“怎么人家男朋友又是PI又有钱长得又帅的?”   没谁能经得起这么比,尤其是在延毕两年的情况下。博士生面子上挂不住,咄咄:“我长得安全点怎么了,让你跟向博处你晚上能睡得着?你不天天查岗查死了?”   无论如何,托向斐然的福,他今天本来就想买个几十万的对戒的,不得不又刷了支腕表哄未婚妻开心。      看钻戒成了向斐然那段时间周末固定的消遣,有时工作日的晚上,思路受堵,他也会驱车过去。说来很怪,看着看着,课题上一些想不通的问题也就豁然开朗了。   大约是在看戒指的那些时间里,他是如此愉悦,整个人浸透在一股宁静充盈的幸福感中,觉得人生无关隘,前路可期,一切都能柳暗花明。   商明宝虽然从没提过,但向斐然知道她最心仪的是粉钻。从年前看到开春,市面上够格的品牌他都看了,拍卖行也关注了,终于选定了三款。   问题回到了他自己身上——够呛能买得起。   在向联乔送给他的别墅中,他坐了很久。   没有经过打理的庭院原本杂草丛生,被他种了些植物后,渐渐有了艳丽形状。他每周来一次,浇水施肥打枝,坐在院子里抽一支烟。   在缭绕的烟雾中,向斐然勾勒出这个院子未来花境的模样,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向微山和伍柏延曾经对他说的话——   “她因为爱你而受劫。”   “你本来就不够格的,你不会以为靠你一年不到百万的年薪、上百万的什么……人才引进费?就能让她开开心心地活吧?”   “你很好,是站在珠穆朗玛峰尖上的人,可惜你喜欢的是月亮。”   婚姻不是儿戏,不是凭着爱就能一条道走到黑。当他还是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时,他可以无视彼此间经济的鸿沟,秉着有几分就通通花到她身上的朴素原则来行事。   在美国六年,他的各项收入加起来其实很可观,但一分钱都没存下,因为他自己物欲很小,也不需为了往后生活精打细算额,分手后的孑然一身可以随便生、随便死。   但当婚姻的念头走进心里时,向斐然不得不考虑更多。   商明宝有信托是一回事,他们会做非常清晰的婚前财产切割是一回事,他想尽可能提供出的生活又是另一回事。   那天下午,在庭院中坐到接近日落,向斐然觉得自己各方面都还没逼到极限。   与联合国的联络在美国时就开始了,当时在威斯康星的合作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当项目需要在中国找到一名顾问专家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向斐然。   这项工作的报酬当然谈不上丰厚,但能带来名望。腕表品牌的公关找到他,也是因为联合国的关系。   作为瑞士历史最悠久的顶奢腕表品牌,他们从自然中汲取了许多灵感,也从花草、动物和海洋中诞生出一系列的经典作品,相关的环境保护公益计划已经持续了三十年之久,向斐然会是他们新五年的此计划代言人,与之相对的,他需要配合一系列的广告纪录片拍摄、讲座、展览及晚宴活动。   他清楚地知道,这些公关活动只是品牌文化打造的一环,地球、植被、生物多样性、他,都不过是花环上的点缀,一切的导向最终都只落脚在一场又一场的晚宴上,在那里他们风度翩翩而彬彬有礼地交谈,盛赞地球之美,刷下一千万的卡,带回一支限量款的表。   自瑞士总部过来的公关在跟向斐然签完合同后,如实说:“我们的计划视野很高,一直是在全球范围内选择青年科学家的。你在美国时我们就一直观察你了,中间也接洽过别的科学工作者,但是……”   但是,个人形象虽然是他们参考条件的最后一条,但一旦出现了堪称天堑的优势,这一条就成了决定性的一条。   “说实话,我是抱着会被您拒绝,然后跟您打拉锯战、费尽口舌劝你的准备来的。”公关笑笑,“没想到您会接受,cheers,我能交个好差了。”   所里对他接了这么多商业活动感到匪夷所思,起先也颇有担忧,但鉴于他组里人都认为他还是那个恪守尽职的他,这点微词也就暂且消失了。   有目共睹的是,向斐然从实验室离开得越来越晚,回了宿舍后,灯也总是亮到凌晨两点后。   几个熟悉的副研和博导半开玩笑地说:“这么拼,怎么,年纪轻轻就想评院士啊?”   他们都劝他别把自己用太狠。   -   向微山临走前留下了一张卡,是「微山生命」全权限的门禁卡,可以进入所有部门和实验室——连郑奥都未曾享受过这份待遇。   第二天是向斐然的生日。   因为Wendy和一个好莱坞女星的造访,商明宝陪她们在维港吃了晚饭后,才乘直升机匆匆赶到了宁市。   抵达植物园时已到了晚上八点,她这个春天因忙于创立品牌而焦头烂额,未来得及顾上这个日子,还是被预先设置好的日历待办提醒的,因此她也没有来得及准备什么礼物或惊喜。   直升机飞过灯火浩瀚相连的城市群时,在回复Wendy短信的一连串飞吻emoji中,商明宝放下手机在膝间,在螺旋桨的聒噪风声中,她是如此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好像,可以想象到没有斐然哥哥的生活了。   那一瞬间的惊惧是如此强烈而痛入骨髓,并非是来自会失去向斐然的痛,而是来自她脑海中竟可以如此自然平静地涌出这个念头的痛。   暮春的最后一场冷空气骤然来袭,宿舍楼下不似前几次热闹。商明宝上了楼,在包里翻找一番,才发现忘记带钥匙了,只好敲门。   向斐然过来开了门,与她在玄关拥抱。   她身上很凉,让这份拥抱也浸染了冷空气。   “对不起,我来晚了。”   向斐然宽慰她:“不算晚。”   商明宝扶着他肩膀,踮脚在他唇边亲了亲,老实交代道:“礼物也忘记准备了……”   向斐然勾起唇,像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不重要。”   在他呼吸间嗅到了些微酒味,商明宝问:“你喝酒了?”   “一点,写论文有点困。”   念到博士的没几个不喝酒的,电脑边永远有一瓶刚喝了一半的威士忌,因为深夜敲代码跑数据实在是太无聊,喝点酒就当自娱自乐了。   进了客厅,看到蛋糕还没拆盒,旁边堆着冰袋已经半化了。商明宝解开丝带,发现里面有张卡片,落款写了课题组的四个人。   “林犀他们送的?”商明宝将这张卡片放到一旁,动手将蜡烛插上。   “嗯。”   “他们没请你吃饭?”   “请了,没空。”   商明宝抬起头:“谁没空?”   “都。”   她笑起来,揿下打火机,“斐然哥哥,过来许愿。”   向斐然抬手关了灯,挨着她在沙发上坐下,等她将数字蜡烛点燃后,闭眼,双手合十时有干脆利落的一声“啪”,而后下一秒,手便张开了,睁眼、吹蜡烛——   呼的一声,火光灭了,一气呵成。   一连串动作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商明宝都懵了:“这就许好了?”   向斐然理所当然:“许好了。”   “就一秒?”   “太啰嗦的话神仙懒得听。”   “……”   你以为神仙都跟你一样。   向斐然拆开纸袋,将蛋糕刀取出,切开这个方方的、散发着茉莉香气的淡奶油蛋糕。不知道他平时表现得是有多不近人情,组里四人连送他生日蛋糕都要商量半天,战战兢兢唯恐他拒绝。   商明宝抿了一口蛋糕,问:“许的什么愿?”   “不敢说。”   “为什么?”   “万一不灵了。”   她忍不住笑:“哦……科学家也会迷信。”   向斐然斜她一眼,沾了一抹奶油抹过她鼻尖:“也不是第一次。”   超过力所能及范围的事,只有神明说了算,不求神明求什么呢?马克思也不是不行。   “还有呢?”   “有个小妹妹要动手术,跑去山里做了早课求了符。”他漫不经心地说。   商明宝根本没有往自己身上想,而是抿着蛋糕叉上的奶油,问:“哪个小妹妹?”   向斐然笑了笑,壁灯下的目光温柔,没有回答。   吃完蛋糕,商明宝想起来他没吃饭,“我陪你出去吃一点?”   向斐然拉她在怀:“不用,食堂吃过了。”   得知她要陪完客户才能过来后,他像往常一样去食堂吃了晚饭。   这就是他的三十岁生日。   他不在乎年纪和生日,因为这个日子快乐的记忆太远而不快乐的记忆又太多,所以他不怎么过。过得最开心的一次,还是在纽约。商明宝真的对她那个直升机夜游曼哈顿项目情有独钟,蒙着他眼睛把他拐到了直升机上。   那晚风很大,坐在舱门口俯瞰,曼岛的灯海像梵高的漩涡。回到公寓,西蒙大概说了十几个what,确认了一百八十遍他坐了直升机,最后充满嫉妒地说,bro,我敢保证你到八十岁都还会拿出来说。   向斐然觉得西蒙的这句话不错,为了八十岁还能把这个生日拿出来说,他决定努努力活到八十岁。   拥着侧坐在他腿上的商明宝,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向斐然在她身体发肤的气息中闭上眼:“结婚后,你想住在哪里?”   他怀里的身体定住了。   商明宝不确定她刚刚听到了什么,是否是自己痴心妄想了太久所以出现了……幻听。   咕咚一声,从灵魂的泥沼中冒出了一个气泡,让她整个人都战栗。   她迟疑了很久,不敢置信地出声:“斐然哥哥……”   “嗯?”   “你喝醉了吗?”   向斐然闷出一声笑:“没有,当然没有。”   “那……”   “香港,还是宁市?”向斐然又问了一遍。   商明宝骨缝里一阵一阵的抖,却声线自然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宁市。”   “明天去看看房子?”   商明宝转过脸,眼眶湿润:“你知不知道这个不能乱开玩笑的?”   向斐然掌心贴合她的脸颊:“我知道——这不是求婚。”   “那是什么?”   “想清楚了,就告诉你。”   商明宝抬手掩住唇,眼泪划了下来,渗过她的指缝,“为什么?”她是如此不敢置信,以为这辈子都等不来这个答案。   向斐然失笑了一下,替她抹去腮边一颗接一颗的泪:“这么惊讶?”   商明宝摇着头,“不是……你……”   她顿了顿,小心问:“你要不要再想想?”   向斐然怔了一下,脸上虽然还是微笑的,眉心却细微蹙起:“再想想?”   商明宝结结巴巴地说:“我的意思是,你再仔细考虑一下……别冲动,别、别强迫自己。”   向斐然抿住唇,两侧唇角往上抬了抬,与昏芒中安静地注视着她:“babe,为什么你看上去这么害怕?”   商明宝愣住,本能地说:“我没有。”   向斐然握住她的一双掌尖,近在咫尺的眼神是那么深。   “你……”   他没再说下去。   你看上去很抗拒。   他没再说下去,唯恐点明了她,唯恐她对他最后残存的爱也被这道风吹散,露出底下所剩无几的贫瘠。   向斐然不再说话,只专注地吻她。   他今天有些急躁,动作渐渐染上粗暴、迫切,沉默间,呼吸里浸满了无法排解的绝望,好像是在一个黑暗隧道里徒劳。   听到他问,能不能摘了套留在里面时,商明宝汗涔涔的身体僵住不动了。她没有拒绝,不知道是同意,还是呆住了。但向斐然摸了摸她的脸,无声地笑了一下:“商明宝,你是自由的。”   他像往常一样,将杜绝意外怀孕这件事做到了极致,在戴着套的情况下也还是到了她体外才释放。   商明宝莫名地想哭一场,跪着身体投入他怀抱,圈住他脖子,声音发紧地叫他:“斐然哥哥。”   她只能叫他名字,带着哽咽和自己的不敢回头望的绝望。   有什么深渊已经在他们之间埋下了,而她不敢次看。   向斐然拍了拍她的背,手臂贴着她的肩胛骨:“去洗洗。”   “我还没想好……”商明宝哇的一下哭了起来,分不清是害怕、惶恐、意外、忐忑、不敢置信还是委屈,她哭得像小孩,嚎啕的,“我还没想好……”   向斐然安静下来,两只手都去拥她,在她背后收紧。   虽然心里早有了答案,但到了该说出口的这一刻,尾音和呼吸都还是带着抖。   “我想通晚了,是吗?”他在她头顶闭上眼眶。   在伍柏延告诉他有那个期限后,他头上悬着的剑每天都会落下来一点。他分秒必争,带着与她婚后的生活幻想醒来与入梦。   想着想着,发现都是在重复他们曾经做过的事,四季与三餐,出野外,一起做案头工作,抱她在怀听她撒娇,听她做错事后蛮不讲理漏洞百出的谎话然后狠狠吻住她好让她别再自责也别再啰嗦。   起先觉得不过如此。   后来觉得原来如此。   这些被他珍藏在记忆里的时时刻刻,公路上曾看过的英仙座流星雨,高山上一起看过的杉与雾,公寓里听过的黑胶,排练室里被她捣乱的鼓,标本室中与她一起整理的标本,为她的珠宝设计所鉴定的三千八百七十三份花,作为种加词而记录下他们名字的华丽龙胆变种,散步过的街道,为彼此肩头拍落过的雪,等候过的话剧,煎糊掉的牛排,试图破坏掉的烟雾报警器,修过的圣诞树,看过的烟火,跨过的年——   月。   星期。   日子。   跨过的时钟、分针与秒。   镌刻着过去,昭谕的是未来。   怎么会无聊,怎么会厌烦,怎么会不爱?过去五年,尚觉不够,一趟趟地飞,是他甘之如饴。他所沉溺的,他所不舍的,难道他竟要亲手推开?因为要亲手推开,又加倍不舍加倍珍惜加倍痛苦?   向斐然,去治治脑子!   豁然开朗,恍然大悟,醍醐灌顶,柳暗花明,一切一切,人世间所有的顿悟彻悟,都在那自我认定为傻子、混蛋、白痴、神经病、偏执狂、胆小鬼、懦夫的一秒如铁匠锤出的滚烫火花落在他自十六岁后的作茧自缚如莫比乌斯环的永夜。   照亮他。   有人能知道他的财富吗?   这么好的日子,他不仅过了五年,还将继续拥有一辈子?   不敢置信,走在路上也想揪个人来问问这是不是真的。   他原本就打算今天告诉她的,会很郑重,且自以为是惊喜。他只是没想到,他想通晚了。   他想通晚了。 第86章   想通晚了吗?   商明宝的眼泪濡湿了他的肩窝与锁骨:“没有, 没有晚……”   心脏的跳动很不正常,一阵紧过一阵。她捂向心口,迷茫且恐惧:“我心脏好难过……”   向斐然心尖一凛, 顾不上自己的那点情绪, 握着她肩膀,试图看清她瞳孔:“babe?是不是心跳很快?”   商明宝点着头,眼睛和鼻尖红红的,急得粤语蹦出来了:“我不要光着去医院啊…”   “……”   匆忙间给她套着T恤,捡起内裤说“抬一下”时, 向斐然于冷静沉稳中勾了下唇。   商明宝只觉得很丢人,又没有自理的力气, 由他摆弄。心脏高速紧缩中气若游丝地说:“你笑什么……”   向斐然笑叹了一声, 将她打横抱起:“笑你可爱, 我连伤心都伤心不起来。”   冲到附近的医院急诊,心率已回落。医生未捕捉到心电图异常, 问病史,得知她六年前曾做过射频消融手术。   商明宝弱声问:“是复发了吗?”   “从目前的心电图难以判断,射频消融确实有一定的复发几率, 但你已经做了手术六年。”医生保守地说,“这种情况在之前六年里发生过吗?”   商明宝摇头:“没有。”   医生点点头:“再观察吧, 如果是复发,应该会再出现的。目前只有一次, 就算配上二十四小时心电监测意义也不大。”   公立医院的急诊室门口永远在排着队, 商明宝没再耽误医生看后面的病人,被向斐然扶了出来。   她四肢还软着, 在金属长椅上坐下,两手撑着边沿。   向斐然问:“喝水么?”   商明宝垂着脸, 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那个做手术的小妹妹,是我,对吗?”   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开窍的,也许是在跟医生交代病程的叙述中。   向斐然怔了下,微抬唇角:“是你。”   “哪座寺庙啊?”商明宝问。   向斐然说了座山寺的名,商明宝没听过,便继续问:“求了什么符?”   “平安符,紫色的。”   商明宝勾起唇:“为什么不送我?不是给我求的吗?”   “你手术成功了,它的使命就完成了。”   “你得给我,它才能继续保佑我。是不是就是因为你一直都忘了给我,所以今天才会复发?”   向斐然抬起手背贴住她唇:“别乱讲。”   商明宝就势牵住他,将凉冰冰的脸贴在他手背上,抬眸对视过去:“斐然哥哥,你为什么忽然想通了?”   “为什么觉得是忽然?”   “因为……”商明宝扯动唇角,一个不太成功的笑,“因为你从来没跟我提过。”   “去年过年,向微山的第三任妻子带着孩子来过年,叫闪闪,它在我怀里时……”   商明宝瞪着眼睛,不眨眼地等着他的回答。   “想到你。”   “想到我们生孩子吗?”商明宝脸微微地红了。真是的,她可还没想过这么远呢……   “不是,”向斐然哭笑不得,“是想到了你。我该怎么形容?”   商明宝的目光更明亮地等着。   向斐然努力回忆那一瞬间的心情:“想到你小时候应该也跟她一样小小的,很可爱。她在我怀里时,很依赖我,是无害的,那么软的一团,让人觉得全世界只剩下自己能保护她了。想到你在我怀里的感觉,虽然你拥有全世界,但那些瞬间我仍然觉得,你好像只要我。只有我能保护你。”   他的喉结滚了滚,气质清绝的面庞上是淡淡的微笑自嘲,“我形容不好,如果可以用公式表达就好了。”   商明宝坚定而缓地摇了摇头:“你表达得很好,我听懂了,”她微笑的弧度未免太用力,因为要止住哭:“因为你想保护我。”   向斐然勾着唇,叹息似的呵出一声:“嗯。”   第一次感受到与她命运的连结,是在那家咖啡厅外。她病发,周围围着那么多人,却没有人可以坚定地挽救她、解除她的痛苦。与她对视的那一眼,被她眼眸里的痛苦深深攫取,以至于什么都不再听到。   那个时候想得很单纯,要保护她。就在这十五天内也好。   商明宝用力吸了吸鼻子:“还有呢?”   “还有……”   人来人往的公立医院急诊通道,马赛克的大理石砖陈旧了,隔壁那张病床上,吊着水的病人发出呻唤声。   向斐然看向商明宝的眼:“想永远和你一起抬头看星空。”   那些朝朝暮暮的细节,他恐怕啰嗦一整晚也说不完,就用这句代替所有。   他的生日愿望。三十岁的愿望,只花了一秒许好的。   「想永远和商明宝一起抬头看星空。」   戒指的订单返回品牌总部定制,加上排队时间,需要几个月。   他本想拿着钻戒直接求婚,怕自己不够浪漫,托学姐联系了一家很不错的婚庆策划公司,但他们给出的方案实在浮夸,不仅他本人,就连学姐也笑着说:“饶了他吧,他不是那种表演型人格。”   但伍家联姻的风声,让他意识到不能再等了。暂且搁置仪式吧,确凿无疑地告诉她,怕心意来不及传递到她做决定前。      商明宝垂着脸,鞋尖蹭着大理石地面。   要是在斯里兰卡前想通了就好了,她就可以把他堂堂正正地带到商檠业面前,他会喜欢他的……而不是厌恶。   自上次遇袭后,她就一直住在深水湾的家里,每日对上商檠业,心里都会打个突。   商檠业很少再提及他,只问过两次,一次是谈及伍柏延时,商檠业说伍柏延比几年前沉淀了很多,言毕,又毫无迂回地直接问她,打算什么时候结束这段没必要的交往。   “你现在有自己的事业要忙,满世界飞,开春了又要回纽约。”商檠业淡淡地点她,“一段关系有惯性,爸爸能理解,但你要有魄力主动刹车。”   在商檠业的话语里,向斐然不是过去五年影响商明宝至深的人,而只是一道灰淡的尘影,用厨房里的一块湿抹布就可以抹去。   第二次没再提及伍柏延了,在除夕那天,他祝商明宝除旧迎新,意味明确。   商檠业的行事风格独断专行说一不二,靠着他强悍的判断力和直觉,很少识人有误。商家几个子女虽然对他各有各的叛逆,但敬畏和信服刻在骨子里。   商明宝畏惧看到他失望的眼神。在除夕夜清脆的碰杯声中,她答应他:“我会尽快的。”   从此后,在深水湾看到父亲的每一眼,她都在被提醒快点分手。   脑子里的弦越来越紧,脑子里的钟声滴答滴答。   给自己、给这段关系立下的四年之限被迅速稀释了。   从此后,她都在练习没有向斐然的日子。   原来不难。   因为过去异地恋的两年,她早已在反复熟悉。   那天,初春的午后,深水湾的花园空气里漂浮着花香,商明宝难得跟柯屿说了心里话。   小哥哥商陆跟商檠业是一类人格,大哥商邵这两年实在冷酷漠然,二姐明卓没有恋爱经历,大姐明羡无法理解她的纠结,便只剩下柯屿是最佳人选。   柯屿是有智慧的人,且跟商檠业是反方向的人生经验和智慧。   “小岛哥哥,其实品牌开在香港也没有差很多。”商明宝说,“我很惭愧,过去两年,我比他空闲,但没有回去找过他。虽然自愧,但还是准备第三次飞走。”   柯屿不熟悉向斐然,只能从商明宝的行为给出旁观者的答案:“你潜意识里已经做好了跟他分手的准备了,这几年都是你的模拟。可能你更希望你们因为异地恋而自然地断了,但你没想到他一直……抓着这段关系。”   商明宝的头低垂着抬不起来。   “换句话说,这两年里,你几乎没有经营这段关系,而只是在顺其自然。但是babe,你很爱他,一个很深很深的池子,即使一直开着闸口放水,也需要放很久,所以你还没等到这个能开口说分手的一天。”   “哦。”沉默很久,商明宝闷闷地只说了这个字。   “不要自责,按你的说法,他的不婚主义有很深的渊源,他改不了,你保护自己一点也没错。”   顿了顿,柯屿说,“我赞同你爸爸的建议,及时止损吧。”   “万一……他在变了呢?”商明宝语气踌躇,目光的茫然中有一丝空洞。   “你觉得呢?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柯屿笑了笑,沉静地反问了回去,“只有你了解他,懂得他,感受过他。”   这故事的前三年,她不知天高地厚,向阳花般的烂漫,以为爱无可挡。直到走进向斐然的人生底色,她才觉得寒冷。   标本室里那一团黑沉的过往,如此冰冷荒芜,像莫可名状的怪物,她觉得自己击不碎,也觉得向斐然打不穿。   ——她比他更早地向他的过去投降了。   商明宝抿了抿唇,并不仅仅只是在回答柯屿:“可能……改不了吧。”   她要再次去纽约了,要把自己的品牌初创在那里,给向斐然过完生日就飞。   -   商明宝披上了向斐然的西服,穿过绿色墙壁的急诊长廊,走到门口,她叫了他一声“斐然哥哥”,说:“不要因为我委屈自己,或者妥协将就。”   车子还没到,微冷的春夜风中,商明宝被向斐然攥住了手腕。   她抬头,苍白的脸曝露在医院的灯下。   “没有将就,也没有委屈。”向斐然回答,没有用很强烈的语气,因为这是句自然的、从心底流出的话语,不需赌咒发誓。   商明宝的吞咽很细微:“可是一辈子很长,我怕你是一时脑热,你再想想吧……斐然哥哥,”她恳求地说,“我们都再想想。”   向斐然深深地看着她:“商明宝,你真的一点都没变。”   那年夏令营,他为了护她而摔伤,她拜托他带她上山做课题,在他答应后,却又率先打起了退堂鼓,以他如果很忙就算了的名义。   向斐然垂着视线,深邃的目光笔直,将那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babe,不要撤回对我说出的请求。”   那年的少年锐利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今在深夜急诊室门口的艰涩。   白色节能灯下的时间显得很慢。   “你还爱我吗?”向斐然的目光停在她脸上,喉结滚了数番,不敢置信自己问出的问题。   单刀直入,剜心割肺,血溅当场。   他甚至做好了她答“不爱”的准备。   商明宝眼前血色弥漫,感到扣在她手腕上那只手紧了一紧。   她的瞳孔痛得边缘涣散开,连一秒的思考都做不到便紧紧抱住了向斐然的腰。   爱!   为何张口却哑声?   抱上了才知道,她怀抱里的那具身体是如此冰冷僵硬,不知道僵了多久。   在她的体温中,向斐然缓缓地松弛融化。   她还爱他。   两分也可以。   向斐然摸了摸她的头发,勾起唇:“那一年你说,也许你家里对你的婚姻不会管得那么严,也许你可以争取——你会争取吗?”   商明宝闭着眼,疲惫地说:“会。”   向斐然压在她后脑的手掌用力了几分:“我也会努力。”   “你已经很好了。”商明宝轻声,不敢告诉他,我爸爸对你厌恶到了极点。   向斐然扶住商明宝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也许对爱我的你来说够了,但对你父母来说还不够,再等等我,好吗。”   他不能坐等其成光靠她一个人跟家里争取。一个科研工作者,一个PI,一个杰青,于他这个年纪算是成果斐然,但是对于商家来说,不够。   他们会考虑伍家,向微山会来找他,都确凿无疑地透露了一个信息:向家加上「微山生命」,也够到了那条底线了。   虽然向联乔的政治身份这一层,向斐然还无法确定商家是否会放行,但路是一步步走的。想不通的环节,放之后再想。   他甚至笑了,很少笑的人,刚过完三十岁生日的男人,勾起一侧唇角扬起笑时还是很有少年感,有一股笃定,有一股劫后余生,有一股意气,助他一往无前。   -   自香港飞往纽约的飞机起航时,向斐然用手中的卡刷开了「微山生命」的大门。   作为生物医疗领域里的独角兽,「微山生命」的深蓝色玻璃大厦现代而气派,市场和研发分布在不同的两栋楼,以一道全玻璃走廊相接。   与另一栋楼的络绎不绝比起来,科研楼进出管理严格,只在有接待任务时才见生人,大厅清冷,进出人员有统一的着装规范。   穿黑色软壳冲锋衣的男人刷开门禁走进大堂,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前台和安保微笑阻住:“先生,请您提供下预约时所留的姓名与单位,我帮您查看一下。”   “向斐然,植物研究所。”   “向……”前台在系统中录入名字,脸色凝住,小声道歉后立刻提起了座机话筒。   五分钟后,脱了实验袍的首席科学家、执行董事郑奥亲自下来迎接他。   那一天,向斐然参观了这栋大楼里所有的实验室。   在过去三十年里,向微山的公司有三款药进入医保,成为两种肿瘤及一种免疫性疾病治疗中不可替代的药物,并在全球五十多个国家上市。   除此之外,「微山生命」还在进行智慧医疗方面的布局,有关基因组学生物数据库的建立飞速发展,为社会卫生组织及科研机构提供可信赖的基因测序和生物信息技术终端服务。   向斐然的课题样品,也曾送到这里来获得数据。   他虽然从没有走进过,但对这里一点也不陌生。十六岁之前,他密切地关注着向微山团队的一切产出,虽然父母离异,但谈说月从未说过向微山坏话,向斐然崇拜他,一心认定会在毕业后走进他的实验室,助力生命科学的难关攻克。   是在谈说月遇难后,他才开始梳理向微山的发家史,他才注意到母亲那些沉默的细节里写满痛苦。   「微山生命」,是建立在谈说月生命废墟上的大厦,在她血肉里长出来的独角兽。   那一年,向斐然从这漫长的卷宗里获得答案,彻底调转自己的研究方向,自绝了有关向微山的一切,也即自绝了有关生命科学和生物领域里最富名利的一切。   实验室里有不少熟面孔,曾经国家集训队的同学,美国顶尖的博士们。乍然相逢,有的人惊喜,有的疑惑,有的不敢认,有的脸色复杂。   生物医药的研发跟向斐然的学术背景泾渭分明,很显然,向微山要他回来不是为了他领衔做研究,近百人的顶尖科学家团队不缺一个少年天才——   他要的是一个接班人,一个在商业、决断、学术上都手腕出色、有足够视野、嗅觉灵敏的接班人。   “师兄只看好了你。”郑奥毫不避讳地说,“我知道谈小姐的事,但你不应该忌讳这间公司,你应该走回来,替她拿走她本该拥有的东西。”   向斐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唇角微勾:“郑博,你跟你师兄都很擅长冠冕堂皇。”   郑奥脸上的笑虽僵,但到底维持住了:“别把我当敌人,斐然。”   天气彻底转暖前,向斐然去了一趟谈说月出事的流石滩。风声寂寂,旷野无人,他站在锋利的山坡边缘,抛撒出了一把风马旗。   「对不起,妈妈,我找到我的爱了。我将要从这里离开。」   那些方正的、印着图案的彩色纸片被狂风吹过他的头顶,很快地淹没在灰黑色的天空中。   没有人听到他的呐喊,竭尽全力,是那么震荡,又是那么渺小,将从十六岁起就压抑的愤怒质问通通抛向天地与山谷,又被这无声的山谷吞没。   出现在「微山生命」的向斐然,人们的评价是他话很少,虽然背负着种种怀疑和非议,但他不为所动,面容里有一股下了决议的平静。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兼顾自己实验室的研究以及跟比利时那边的合作的,但这似乎不成问题,纵观那些成名就利的学术明星,谁不是如此分.身有术?   人们只是想,哦,向博原来也想当学术明星。   商明宝对此一无所知。   她在纽约很忙,马不停蹄地见Wendy引荐给她的好莱坞女星和超模们,希望能由这一条条红毯的亮相来打出她的第一枪。除此之外,她还在选址,还在同时见投资人们、银行家们及熟悉名利场的公关们。   顶级富豪的女儿,要玩创业岂会缺启动资金,但这件事她从头到尾都是靠自己隐姓埋名拉起来的,她想有始有终。既然决定在纽约的地盘闯一闯,那就让纽约的投资客们来定定她的值、估估她的底,她洗耳恭听。   针对投资人其中一场路演,伍柏延也在台下,整个品牌企划展示结束,他第一个鼓起掌。   路演结束有一场小型紧密的自助餐会,Shena和Wendy都前来助阵,伍柏延端着香槟杯,如常寒暄,问:“ppt自己做的?”   他的上司也在,商明宝展着笑颜。   “Glory是我同学,”伍柏延称呼她为宝石而拟的英文名,“我亲眼看着她一步步从宝石交易市场的顾问猎手做起,从上东区走到了比佛利和湾区,她对整个市场的定位有充分扎实的认知。”   投资人走了后,伍柏延主动跟她杯子碰了一下:“真的是意外,我没安排。”   商明宝来纽约快两个月,他没找过她。这次回纽约,一是参加毕业典礼,二是巩固下纽约的关系。   “你的路演还有能改进的地方,还有你的形象。”伍柏延比了下手,“现在太漂亮了,投资圈讲难听点就是boy’s club,这帮男的既喜欢漂亮女人,又轻蔑年轻漂亮的女人,他们不是做慈善的,你第一家店就想在第五大道,身后又没有确切的背书,光靠Wendy的几杯酒可不够。”   他帮商明宝改了路演企划书,删去了几张会带来质疑的数据图表,要带商明宝去进行造型改造时,商明宝拒绝了:“我不是在陪你演好莱坞小妞喜剧电影。”   伍柏延笑了笑:“随你?我只是建议你改下妆,减少妆容里的乖巧感,呈现一些坚定感和力量感。还有……讲话的语速和声线,太轻扬,你知道的,就算是撒切尔夫人,也专门练过自己的低沉声线。”   商明宝虽然不服气,但下一场面见投资人时,确实改了装束和妆容。   第一轮投资合同落笔签字时,伍柏延就在那间会议室里。结束后,有秘书送上鲜花和酒,商明宝不知道这是否是惯例,但一间办公室的人都在鼓掌,她只好接下,并在秘书的安排下与律师、投资人合了影。   “真应该提前问你要点股。”伍柏延像是开玩笑似的说。   商明宝没有答,但说了谢谢。   “晚上Wendy要帮你庆祝,她邀请了我。”他随她走向走廊,按下电梯。   商明宝没说话。这个品牌Wendy也占股,她在美东的人脉很可观,减少了商明宝名不见经传就去打通高珠圈子的关隘。   “你不欢迎我,我不敢轻易去。现在你知道了,晚上看到我应该不至于太扫兴?”   商明宝收拢了花束,看着伍柏延的双眼:“Alan,Glory这个牌子从无到有,你帮了我什么我心里清楚。但不会变成爱。”   “我知道,所以这两个月我没有来烦你,”伍柏延笑了笑,“上次在斯里兰卡救了你,我以为你会对我有改变,但你还是不理我,说实话我挺伤心的。我也想停止喜欢你,但听说你要在纽约创办品牌,我第一反应就是高兴。”   他太傻了,不应该提前跟她表白的,向斐然要他堂堂正正地竞争,他就上了头,没想过商明宝根本就不给他竞争的机会。   伍柏延像是自嘲地哂笑了一声,“现在弄得朋友也做不成,挺被动。而且向斐然去了他父亲的公司,很不赖,说实话,我有危机感。”   “什么?”   商明宝蹙眉,问了一遍:“谁,去了谁的公司?”   “你不知道?”伍柏延狐疑,“向斐然去了他父亲的公司。”   他从他父亲伍兰德口中听说了此事。   伍兰德知道他是商明宝交往多年的男友后,对他从欣赏改成了忌惮。两家关系是靠老人年轻时的友情联系的,但伍清桐已故去,自然不如从前亲厚。   伍家原本想通过投资「微山生命」而搭上内地生物医疗市场的东风,但合作最终告吹,傲慢的向微山拒了何止一卡车的投资人,嫌他们屁都不懂。这几年「微山生命」势头极猛,伍兰德气得肠子也青。   “斐然哥哥,”商明宝感到轻微的一阵晕眩,“去了他父亲的公司?”      为什么?向斐然不是很厌恶他的父亲,尤其是那家公司吗……   他的父亲是害了她母亲一辈子的罪魁祸首,是害他变成现在这样自我厌弃不敢轻许一辈子的罪魁祸首,是精神控制狂、偏执狂、性格上的暴虐狂,冷漠,自私,铁血无情。   他明明花了十几年割舍了一切才在他父亲的控制下走出一片天,为什么现在又要走回他的控制下?   “有这么惊讶吗?”伍柏延哼笑了一下,满不在乎地说:“我是听说他跟他父亲关系不太好,不过他爸那边没人,三四百亿市值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心动?年少无知时说什么都是仇,现在长大了知道钱重要了,当然就是父子情深。”   “父子情深?”商明宝不敢置信地跟着笑了一声,抱着花束的指尖迅速冰冷。   “嗯,”伍柏延应了一声,浑不在意地说着:“他已经被向微山正式介绍给投资人和所有董事了,他在哈佛的那个便宜弟弟气死了,听说跟他妈、还有他妹,一起堵在实验室门口,闹得挺难看的。好像还骂了他妈?不知道。”   “那他怎么样?”商明宝迫不及待地追问。   伍柏延张了张嘴,刚想回答却觉蹊跷,眯了眯眼:“这些你难道不比我清楚?”   商明宝蓦地住了口。   “分手了?”   电梯到了,门开,伍柏延伸手挡着门。   商明宝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不信。”   “太忙了,你走开。”商明宝闪过身,被伍柏延拎住胳膊。   “你当我没见过你跟我说向斐然的样子?”伍柏延居高临下的视线很有压迫感,戏谑地说:“商明宝,你眼里没光了。”   商明宝抬手抽了他一个巴掌。   很响亮,很猝不及防,要不是这儿办公区的玻璃门隔音好,华尔街的精英们高低得闻声出来看看热闹。   伍柏延拿舌尖顶了顶腮,那里有一些血腥味,目光则瞥到商明宝的脸上。   他承认,他被扇懵了,不知道哪个字惹到了她,想讽刺两句说点重话,但看到她空洞的眼和苍白的脸时,一时怔住,连一句“莫名其妙”都忘了说,而是攥住了她的手:“是被我说中了接受不了,还是怎么?”   商明宝回答不了他,瘦薄的身体筛糠似地发着抖。   伍柏延当即立断脱了西服罩她,扶住她双肩:“商明宝?”   他蹙眉叫她两声,“你到底怎么回事?”   他看到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流下两行眼泪,晶莹剔透,濡湿了她紧抿的双唇。 第87章   纽约联合国总部每天会议不断, 这个月正中,人与生物圈计划将有一场青年领导力论坛在此召开,议程第二天的主旨演讲, 将由一个中国青年学者发布。   在去纽约前, 向斐然到山里陪向联乔住了一个周末。   慢性病折磨了他这么多年,但他没怎么变,还是那样的儒雅气质,目光不见浑浊。只是他从一件笔挺的西装变成了一件洗净了忘记晾晒的衬衣了,消瘦地挂在轮椅上, 褶皱曳着皮肉。   天气很好,六月份了, 已入夏, 向斐然推着轮椅陪向联乔在院子里晒太阳, 相思树的树影阴凉凉地庇着他们。   他等着向联乔问他关于「微山生命」的问题,质问也好, 疑问也好。但向联乔只问他:“开心吗?”   不问初衷,不问缘由,不问今后, 只问走在这条路上的他,开心吗?   向斐然默了两秒:“坚持下来就会开心。”   向联乔点点头, 手掌摩挲着轮椅扶手上的黑色皮革:“你一直很知道自己要什么。”   信任他,知道他已走出向微山的掌控, 选择回去也定是出于自愿。至于是自愿什么, 自愿回到第一理想,自愿重新拥抱名利, 还是自愿以他妈妈的名义去拿回一些东西,向联乔不问。   头点着点着便想打盹了。   不知睡没睡着, 忽地想起来,又说:“明宝这个小姑娘,怎么也不来看我了。”   “她回纽约了,在忙自己的事业。”向斐然扶着他的肩膀,“等她下次回国,我带她来看你。”   向联乔迟疑地转过脸,轻缓地问:“又回纽约啦?”   “她的客户群在北美,从北美起步更顺利。”   地上落满了洋蒲桃,烂熟了没人摘,从枝头沉重落在坚实泥地上,渐渐地糜烂了。   向联乔看着那些烂至透明的果肉,算了算日子,“第六年了?”   “嗯。”   向联乔一辈子跟宏大叙事地缘政治打交道,此时竟觉得看不透这些小情小爱。觉得爱得深的,却总在分离,觉得缘分如蛛丝,当断了,却又顽强地连着。   “她还会来看我吗?”向联乔闭上眼,声音是从喉咙里含混地滚出的,生长出老年斑的脸被太阳晒得红了。   向斐然推他回房间,说:“会的,今年过年,请她来做客好吗?”   向联乔脸上皱纹随着微笑而松动舒展。   兰姨的两鬓夹生了好多白发,忘记下山去染了。帮向斐然收拾行李时,忆起过去说:“那年你去美国上学,行李箱里只有冲锋衣,我还嫌占地方呢,现在好了,这些西装更难伺候。”   量体裁衣的黑色西服用防尘袋装着,到了地方还得熨。   “你不如老先生,到哪儿都有助理秘书的,得懂照顾自己。”   兰姨说着,挽着西服背过身去,眨了眨进沙的眼。   虽然谁人都不说,怀着吉利的念想,但总觉能看到路的尽头了。   向斐然将一个中等容量的登山包挂上肩膀,手里挽着一件黑色内胆,将兰姨帮他整理好的行李箱推出楼。   这次去纽约有很多个行程,除了联合国的主旨演讲外,落地后便是腕表品牌的公益晚宴。   自商明宝去纽约后,他还没抽出时间过去,这次想给她惊喜,免于她期待等待的时刻,因而向斐然特意瞒了她。   落地纽约,一切记忆清晰扑面,想到哪一年他在这里接机,其实只是分开了一个月而已,但商明宝从通道出来,是奔跑着跳高到他怀里的。   她很轻盈,被他单手托抱住,另一手竟还有余裕去接住要滑走的行李箱。   腕表品牌的公关在到达大厅的出口接机,接上人后,直奔酒店。   这场公益晚宴不需要向斐然做什么,他跟其他人一样都是受邀出席,或许会被品牌高层介绍给合作伙伴和高级客户们,简单应付两句。   车子至下榻酒店,办理入住后,向斐然换上西服,打上领带,给商明宝发了条信息:「在纽约」   他不常参加这种宴会。   参加得最多的,是学术会议和各个教授的自助餐会,相对舒适松弛,且在自己熟悉的社交圈层里,虽然避免不了白人small talk,但他简练惯了,倒不为此所困,在旁听别人讨论的过程中,偶尔也能得到些受益匪浅的观点和判断。   由贵妇人、新贵富豪名流及时尚圈人士所组成的晚宴,向斐然还是第一次来。   他对他们有充分的认知,会关心非洲的贫困儿童和战乱,但对纽约地下铁有成群老鼠一事斩钉截铁认定为是都市传说,会关心全球气候变暖和环保,并乘坐单程碳排放量二十吨的私人飞机前往海岛上共同商议如何抑制全球水位变高。   宴会厅冷气袭人,独特的香气由现场新鲜的花材共同馥郁出来。   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商明宝的。   她来得比他早,背对他站着,在一小簇人的侧中心位。站在她左手边的是一个高大的男性,在她右手边的则是一个白人贵妇。   许久没见到的人,忽然降临在面前,向斐然的脚步一时没有靠近,而是久久地、眷恋地看着她的背影。   交往六年,她生活里的宴会他从未参加过,不知道她的这一面是如何,那些华丽别致的高级礼服被她穿着在身,穿行在水晶灯辉下的影子,是否会如花影临照波光湖面。   商明宝今天的礼服是黑色缎面,挖肩的款式,环一道小立领,修长的小鱼尾在地面微微拖拽。她有分寸,不会在这些场合争芳斗艳,宁愿将自己收拾得低调些。但硬件在这,身高体态都是最完美的,头发在颅顶不过束了个简单的髻罢了,便显得亭亭玉立。   在见到她之前,向斐然对这场宴会的所有波澜仅限于厌烦,在见到她之后,心跳剧烈起来。   他的小女孩,熟悉又莫名觉得遥远的一道侧影,端着香槟杯笑谈从容的模样迷人,且陌生。   他好像只占了她人生很小的一个圈,所以在交往六年后,还能看到她新的一面。   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出现在她面前,怕过于惊喜让她惊乍失态失了体面。   想到这一点,那丝名为紧张的情绪攀上了向斐然的喉结和指尖,他下意识地将手指扣进领带结,稍松了松。   “……当然,我很相信glory的品牌会在第五大道立足,要知道我的眼光。”   随着脚步的靠近,被刻意压低营造出的优雅语调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会心得体的笑意,小小的一阵称赞,贵妇人将手揽在了商明宝的肩膀上。   “说起来也真是了不起,为了找到最好的宝石,而不是从印度人和俄罗斯人手上挑选尾货,她在矿区一待就是那么久,在斯里兰卡的事情我真不敢回想。”   向斐然的脚步顿住,一时没有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   斯里兰卡发生了什么?   下一秒他就明白了。   Wendy摇了摇头,“说真的,要不是Alan出手及时,我的宝贝可能就得永远交代在那里了。”   她亲昵地管商明宝叫宝贝,还想认她做契女——虽然她只比她大了不到二十岁。   说完后,富有优雅魅力的面容转过去对着商明宝:“honey,但愿你现在已经不再做噩梦了——”面向众人,同情怜惜地说:“她做了连续几个月的噩梦。”   所有的售卖,本质是售卖故事。一个动人的故事对于兜售新品牌是必须的,Wendy不愧是上东区午餐会的社交女王,语气、笑容和停顿都如同预先演练过般的精准。   商明宝由着她添油加醋地讲述这个富有东方冒险色彩的故事,在需要她附和时给予肯定。   “至于Alan——她的英雄。”Wendy用无与伦比的赞叹语气说。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一起转向商明宝身边的那个男人时,向斐然狭窄的视线里也终于肯分一点到旁边。   伍柏延笑了笑,描述当时的情景,虽然语句简单,但还是惊起了现场的一阵惊心动魄:   “当时有两个人,一个拿砖块,一个拿了什么棍子。我只庆幸我那段时间一直守在她身边,才能及时赶到。”   不知谁说:“我喜欢这个英雄救美的故事。”   侍应生经过,向斐然从他的托盘里端下一杯酒,不知道是什么调制的鸡尾酒,有什么味道什么香气,向斐然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顺着喉线划入身体,随后带来的灼痛太强烈了,在他五脏六腑里烧起来。   这样的宴会,不该用这么烈的酒。   原来他想保护的人,已经遇过了袭,有了生命危险,但他一无所知,连被告知都是从这样的旁听中。   说什么要保护她。   向斐然,你很可笑。   转身要走的脚步,被随之而来的品牌高管绊住了,他没看出向斐然的异常,要为他介绍品牌的重要客户,也是他们每年环保公益拍卖会上最为阔绰、关心濒危物种的客人之一。   本来就没几步距离,品牌方一现身,那一小簇人的交谈也适时停了下来,微笑地等着他们靠近。   侍应生多机灵,不动声色地上前,以确保每位贵宾在这样的场合上没有端着一杯沾染口红印的空酒杯。   商明宝从托盘上换了杯新酒,目光瞥过,酒杯径直掉在地上。   向斐然?   地毯厚实,玻璃杯不碎,不过是咚的一声,酒液弄脏她的裙摆。   那么失仪的举动,刚刚还风趣高雅的氛围顿时冷了一秒,Wendy的脸也有点僵,不知道这个从不出错的小姑娘今天怎么会犯如此毛躁的错误。   众目睽睽的注视之下,商明宝弯腰低颈被侍应生整理裙摆,牛奶色的耳廓和颈项染上红。   向斐然将她的局促看在眼里。   他还是给她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一点小风波很快被处理好,品牌方向他们介绍,这是来自中国的青年植物学家,联合国相关项目的顾问,品牌未来五年“发现·珍惜”计划的顾问大使。   伍柏延站商明宝很近,目光与她的自同一个方向出发,经过距离抵达在向斐然的脸上。   没有人认识向斐然,也没有人知道他和商明宝的关系。   他是她的陌生人,局外人。   因为品牌的郑重介绍,在场人误以为向斐然是中国名利场当红的明星学者,Wendy从从容容地打着补丁,对商明宝笑道:“还以为你跟向先生认识,反应这么惊喜。”   商明宝动了动唇,想说,但没斟酌好措辞。向斐然却平淡地先出了声:“初次见面,很荣幸。”   他颔首致意,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glory好像不是很舒服,”Wendy没发现商明宝的异常,但认为她刚刚丢脸,有离开的必要,便意味明确地对伍柏延说:“你扶她出去透透风吧。”   商明宝一边走,一边哆哆嗦嗦地打开晚宴包,视线已经很模糊了,看不清锁扣,好不容易拧开后,掏出手机,看到向斐然给她的信息。   第一条他告诉她他在纽约了。   第二条他发了这个酒店的定位。   第三条,他说,「很想你,宝贝,晚上能见到你吗?」   在通往花园的入口等到了向斐然。   她知道的,他一定忍受不了这种无聊又浪费生命的场合,会迫不及待地出来透气。   见到他,她还没说话眼圈就红了。   向斐然失笑了一下:“别这样,babe。”   他越过了她,问礼宾台后的服务生要了支烟。在点烟的那两秒中,他岑寂的双眼被火光照亮,又好像什么也没被照亮。   “斐然哥哥,你听我解释。”商明宝抿了下唇,追上去。   向斐然夹着烟的那只手比了一下,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你今天很漂亮。”   商明宝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受邀参加了这个宴会,只是刚好伍柏延也有邀请函,这个圈子就是这么小。你别不高兴,我解释完了。”   向斐然夹着烟,用一种很陌生的目光看着她:“如果你仅仅只是担心我在意这个,你不会那么失态。商明宝,你远比你自己想象的厉害得多。告诉我,看到我的那一秒,你心里掠过的是惊喜,还是惊恐?”   商明宝捏紧了拢在身前的披肩。   “你都听到了是吗,我心里掠过的不是惊喜也不是惊恐,我只担心你难过。”   向斐然面无表情:“是吗,因为担心我难过,所以你在斯里兰卡遇到危险也不告诉我?提前回了香港,告诉我水土不服,然后呢?你觉得这件事就这么过了,翻篇了。”   “难道不是吗?”商明宝皱着眉,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意这个。   她也很害怕很恐惧,真正历经危险的是她,此时此刻却站在这里被指责。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告诉你除了让你担心,让你嘘寒问暖几句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什么叫别的意义?”向斐然不明,“babe,我们在交往,我关心你的安危,你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却瞒着我,我知道了会怎么想?”   “可是告诉了你就是没有用啊,”商明宝比他更不解,且有一种黑白倒错的委屈:“你能给我请保安还是二十四小时守着我?我不想让你无谓地分心分神,是我的错吗?”   她说的每个字都很在理,客观地在理,连向斐然这么聪明的人都找不到反驳的漏洞。   他只能笑叹,心脏的隐痛中,有一种原来如此的被通知感:“告诉我有什么用?你说得对。”   他也在问自己。他也找不到答案。   他想要保护一生的人,不仅不需要他保护,更觉得分享给他毫无意义,浪费口舌。   “斐然哥哥,我跟伍柏延真的没什么,”商明宝疲惫地说,“你可以不要吃他的醋吗?”   “不是吃醋,babe。”向斐然顿了顿,面无表情的脸上布满平静,“我只是想你,为什么他找了你这么多次,你一次都没告诉过我。”   “他找我是他的事,关我什么事关你什么事呢?”商明宝兀地感到了一股无力的烦躁:“为什么要让他出现在我跟你的聊天里?我们每天能聊的时间就已经那么少了,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告诉你除了让你难受让你在乎让你怀疑,还有什么用?斐然哥哥,我管得好我自己的心!”   “那你管好了吗?”向斐然毫不折衷地问。   商明宝神情一愕,布满了不敢置信:“你在怀疑什么?你难道觉得我脚踏两条船?觉得我变心了出轨了吗?!”   气极了的声音哽咽而压低,因为这偌大的花园还有别人在抽烟,别人在谈心。   冷不丁手腕被向斐然扣住:“你没有?如果你没有,为什么他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你身边?你没有,为什么那些人对你们关系的看待是这么亲密?我请问你,商明宝,我身边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你这个女朋友,你呢?你的家里人,你高贵的社交圈,你的合作伙伴,有人知吗?还是说——”   心底的钝痛让他失控地弄疼了她,像是要把她纤细的腕骨捏碎。   “还是说,”向斐然一字一句,“他们认为伍柏延才是你的……爱人呢?”   他没有用男朋友这个称谓,因为不配。不配他们六年的感情,不配他们从那年夏天就认定彼此的一眼万年。   爱人。   把伍柏延的名字和这两个字放在一起时,喉间的艰涩,眼眶的灼红让他难以置信。   但那么隐秘,在花园藏匿于枝朵的灯光中,令商明宝看不穿。   商明宝亦痛得身体打摆,瞳孔因为湿润而不可思议的明亮:“向斐然,被他缠上是我的错吗?我的地址是我给他的吗?他没有手没有关系去打听吗?你要我怎么做,要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戳瞎自己的双眼,还是从楼上跳下去?”   被伍柏延纠缠了一年无论如何也斩不断躲不掉的崩溃疲惫烦躁在这一瞬间通通涌上心头。   她试了,所有的好赖话都说尽,拉黑,不给好脸色,能躲就躲,能避就避,但圈子的拥挤让她没办法彻底躲开,伍柏延的穷追猛打让她精疲力尽,她像是二十四小时给自己的心绷成了一件防弹衣。   “我说了一百遍我不喜欢他他不听是要我找人杀了他还是剁了他脚?!”商明宝的情绪濒临崩溃,“我也很绝望我也很烦很无助,你要我怎么样?你自己呢?林犀喜欢你还不是被你招进来当你的博士生?我说过什么吗?她每天十几个小时跟你相对,我有反问过你怀疑过你吗?!”   向斐然感到错愕混乱和匪夷所思:“你说什么?什么林犀喜欢我?你能清醒一点吗,她他妈是我的学生!我是她的博导!”   “那又怎么样?向微山的第三个老婆以前不也是他的师妹在他的实验室里打下手,不还是结婚了吗?!你敢说你不会跟你爸爸一样吗?!”      她说完这句话,彼此之间落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商明宝,你是这么看我的。”   他缓缓的说,扣着她手腕的五指松开了。   “不是……”商明宝一把反拉住了他,低下头,凌乱地理着头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怀疑你和林犀,对不起……”   “我会找她谈,如果是真的,我会安排她离开我的课题组,转给别的导师。”向斐然冷静地说,“你呢?你能让伍柏延离开你的生活你的人生吗?是不能,还是不舍?真的就这么难吗,你的品牌,是他了解得多,还是我了解得多?你的理想,你的设计,你的热爱,是他被你倾诉得更多,还是我?”   “他是Wendy的好朋友,Wendy是他介绍给我的,Wendy……她很重要,很有用,帮了我很多——斐然哥哥,你不能这么怀疑我。”   商明宝呼吸不上来,大睁着的眼眶里滑下眼泪,“我已经脱离我家里的圈子来创业了,Wendy是我靠自己经营了六年的关系,她跟伍柏延认识得比我早,跟他走得近,这不关我的事……为什么成了我的错,我不能让她跟伍柏延断绝往来,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也很受困扰,我拒绝得很明显……”   “好啊,”向斐然徐徐地呼吸,扯松领带,冰冷地看着她:“那你在我们之间留下期限的这件事,为什么告诉了伍柏延而不是我?”   “什么?”商明宝懵住,像挨了一闷棍。   向斐然清晰地又问了一次:“你给我们这段交往设定了死线,为什么告诉的是他,而不是我。是给他一个等的期限吗?告诉他他有希望,他不会等太久?”   商明宝不敢置信,忘了否认,只是循着本能,问出了致命的一问:“你怎么知道的?”   烟已经燃到尽头了,向斐然一口没抽。烟蒂被他掐出了月牙般的甲印,他却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夹着那半截烟的指节在无法控制地发着抖。   “我怎么知道的。”他冷白的脸上这次真的笑了,“对啊,我怎么知道的?因为他跟你是一路人,是你的知己,所以他知道你的一切秘密一切打算,我是外人,只负责被你通知——或者被他通知。你给我的期限是多少?到了吗?现在忍心告诉我了吗?”   “那时候他还没有跟我表白,他是我的好朋友,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语无伦次的解释,坚定迫切的语气,却充满了一股无力。   明明,明明她说的是实话啊,怎么会感到没办法证明自己?   她百口莫辩。   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她的本意,但一桩桩一件件如拼图般拼在一起,成为一个恐怖的漩涡,吊诡的陷阱,丑陋的沟壑。她虽清白,却无法自证清白。   “好朋友走到婚姻殿堂,也是你们这个圈子里联姻的常规路径,是吗?”向斐然残忍地问,自己清晰,带着冷哂:“商明宝,我自由的世界公民,没想到你的人生也早就有了路径依赖了,谈一段走心的恋爱体验生活,然后跟知根知底的好朋友结婚,先婚后爱。”   “我什么时候要跟他联姻了?”辩不明的委屈像一个又一个凶猛的浪,重重地打在她的身上,她难以呼吸,太阳穴嗡嗡地跳,“向斐然,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自说自话了?”   “在你和伍柏延离开的那一分钟,你重要的合伙人向在场所有人宣布了你和他会结婚的消息。”   “不可能!”商明宝难堪得浑身发抖,爆出了生平最脏最脏的脏话,“Wendy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她怎么会觉得我们要联姻?她怎么可能觉得我配得上伍柏延?”   Wendy,血统论的忠实拥护者,上东区的卫道士,门阀的守门员。她“glory”不过一个小小的工厂主女儿,为了跟独生女争家产而在纽约给贵妇们当宝石掮客,怎么可能配得上Wendy眼里在纽约扎根四代赫赫有名投资家的后代?   “那说明她不认为是联姻,认为你们是爱的结合。够了吗?babe,你知道我爱你,就算你对我只留两分的爱也够我为你舍生忘死,这是我一开始对你的承诺,是我求仁得仁。但是你现在——”   向斐然伸出手,像是想要抚摸她的脸。但他的爱人距离他如此遥远,他的手落了下来。   “……对我还有两分的爱吗?”   喀哒一声,纤细的高跟鞋往后退了一步,商明宝勉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努力定睛看着他:“我爱你,可是我觉得你好陌生啊。”   她喜欢的冲锋衣少年,在绿影浓翠中戴着半指手套抛接一枚硬币、冷酷却从不装腔的博士,不说废话,即使骑自行车穿行纽约的风雪街角也自在从容的少年,变成了现在眼前这个穿西服打领带,会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宴会厅上,与人敬酒碰杯,与人寒暄,与人虚与委蛇的男人。   会来参加这样无聊的浪费他学术生命的宴会,听他人的吹捧与歌颂,听他人的废话假话空话客套话,跟那些她从小到大就厌倦了看透了的人一样,彬彬有礼,绅士周到,笑容娴熟而商务。   那么的……上流社会。   是的,这样的他依然迷人,可是她觉得不认识他了。   “我爱你啊,”商明宝胡乱地抹了把眼泪,“可是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我最爱你的时候你愿意给我什么?你连我的梦想都不能陪我实现。你说你妈妈的悲剧,你受了多么大的伤害和影响,我信,我通通信,我心疼你尊重你绝不逼你,我慢慢地放手慢慢地告诉自己没有那么爱你这一辈子不是非你不可——可是你呢?”   鼻腔被眼泪堵得无法呼吸,哭声也像是咳嗽出来的。   “可是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坦然地走进你爸爸的公司?你不是恨他吗?为什么面对我的结婚梦想你妈妈就可以是理由,面对几百亿的家产就不是了就可以放下就可以冰释前嫌了?你让我怎么爱你?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认不认识你!”   向斐然不敢相信从她口中听到了什么,被痛苦灼红的眼眶死死地盯着她:“我为什么去向微山的公司?我为什么去向微山的公司?”   他的每一次呼吸里都是抖:“我为什么去向微山的公司你不知道?如果不是为了你,不是因为你家里——”   一股想要破坏一切的暴戾,蓦然从商明宝压抑了两年的身体里彻底宣泄了出来,她一把甩掉了向斐然的手——   “别再找借口了!我不是你利欲熏心的借口!向斐然!难道你觉得我在乎这些钱吗?如果我想要钱,我会跟你在一起吗?如果我需要你带给我高珠高定别墅泳池,我会选择你吗?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是你,我跟你的爱根本不需要你用金钱来供奉!我们之间也从头到尾都不需要你用献祭自己的理想自己的灵魂来喂养!难道这么多年,你一点都不了解我吗?”   她涕泗横流的脸令她看不清向斐然了。   她是那么尊重他的痛他的过往,是那么钦佩他脱离他父亲的掌控的意志力,交往六年,从不允许他送过于贵重的礼物,一块石英石、一捧雪都被她欣喜珍藏,连酒店房费都要大姐配合她撒那么漏洞百出的谎。还有生虫子的丑苹果,磨破鞋的山径,黑云压城的流石滩……但在这泼天的现实和富贵面前,都显得如浮云般轻描淡写了。   “我当不起你这么冠冕堂皇沉重深情的借口。”商明宝心力交瘁,只觉得所有一切都已面目全非,“去跟你妈妈的在天之灵说吧,如果你觉得你对得起她的话。”   万箭穿心的痛中,向斐然闭了闭眼,扶住一侧栏杆。   “是你和伍家的联姻消息在先,我才试图争取。” 他还在试图理清今晚的这整场对话。   “如果你父亲,如果你父母觉得一个植物所的博士,PI,杰青,我所有的履历加起来,足够打动他们,足够配得上你这颗明珠,如果你觉得仅凭我自己给你爱,你觉得足够,觉得被打动,而不是认为我给你的爱是几个园丁、司机、管家、佣人就可以替代的,我愿意……我愿意把一切给你,而不是走进那家让我每天觉得恶心的公司。”   他还是想要这颗明珠。   他还是想要在流石滩曾告诉过给妈妈的这个……宝贝。   明亮的,向斐然的宝贝。   他也想要放手,但他的父亲没有教会他爱,他的母亲没有教会他放手。 第88章   他们剩下了什么?   他们还剩下了什么?   不管不顾充满恨意委屈与愤懑地倾倒出这些话的后来, 谁都陷入了沉默,只剩下沉重的呼吸相对。   不知何时花园里的人声也小了,原本一直在礼宾台后的侍应生也不见了, 那扇对开的玻璃门, 被谁好心地拉拢。   没有人剩在这里,除了他们两个。   “六年,babe。”向斐然将早就寂灭冰冷的烟头摁进掌心,“我们还拥有什么?”   商明宝早已说不出话,泪流满腮。   “你不了解我, 我不信。你今天一定要用这些话朝我心口捅,来。”隔着西服和衬衣, 向斐然指尖点着自己那颗跳动的心脏, “继续说, 不如说我妈妈去得早,没有教会我什么是爱, 不如说我父亲人格低劣,难怪我也会硬生生对你这两年的冷淡视而不见,看不清你商明宝内心真正的想法——向斐然怎么还不跟我分手?他怎么不会看眼色?或者说, 我的家教里自始至终就没有长久的、纯粹的爱,所以我做不好, 我咎由自取——babe,对着我说这些话, 把我们之间的六年都否定干净, 我会感谢你。”   商明宝很用力地抿着唇,像给自己的嘴巴说了一层保险。   向斐然无比冷静地看着她, 眼眶里缓缓地渗出灼痛的赤红:“说。”   商明宝还是摇头,退后半步的身体却被他一把扣住:“说啊!”   “我不说, 我不说……”商明宝的每个字都很破碎,看着他的双眼懵懂亦惊恐——那不是对向斐然的惊恐,而是对他刚刚每一个字和后面每一个会导向的结局的惊恐。   “你怕。”向斐然居高临下的双眼有清醒痛楚的洞悉,“你怕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是为了你才走进我父亲的公司,你承担不起,我孤注一掷的样子让你胆怯,尤其是你根本已经从头到尾考虑的都是怎么离开我。”   “不是的,斐然哥哥……”商明宝张了张唇,却发现无从反驳了。   若非因为本能的惧怕退缩,不敢承受他这份沉重破釜沉舟的爱意,那她那番话就只能是真的信他利欲熏心。她信吗?或许在伍柏延戏谑地说出三四百亿时,她曾有分秒钟的信。可是现在,她信不信已经不重要了,她的口不择言把自己带入了死胡同。   她根本没办法对比出,究竟是不敢承受他的爱更伤他一点,还是信他利欲熏心更伤他一点。   “我来告诉你,商明宝,”向斐然一字一句无比清晰残忍,“你既觉得我有利欲熏心的可能,又怕我真的为你出卖灵魂。”   心底石块轰然倒塌的震动,共振到了商明宝包裹在晚礼服里的身体。   有什么话要呼之欲出,用她擅长的蛮横娇纵、倒打一耙、模糊重点,或者干脆的撒娇耍赖,但她被向斐然注视着,宛如一只蝶翼破碎的蝴蝶,被难堪地展览在柜台上。   她是如此不堪注目,孱弱极了,灵魂。   被看穿,有一种残忍的自弃的痛快。   商明宝的眼泪甚至慢慢止住了,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定看着他:“斐然哥哥,我好累啊……”   她终于说实话了:“你也好累,我知道。你说得没错,过去两年,我考虑的根本不是跟你怎么走到最后,我考虑的是你离开我以后,我要怎么过。你告诉我的流石滩,好像压在了我的心上,我不敢相信我有份量让你改变,我不敢相信我的爱可以帮你冲淡你妈妈留给你悲剧阴影……我怕了,我给我们留的时间是四年,我觉得四年足够让异地恋下的我不爱你也足够你不爱我了。要是你真的在为我改变,那四年也来得及……跟Alan说这些,是因为那时真心把他当朋友,我总跟他说你,我不想跟随宁说,因为我怕她夹在中间难做。”   商明宝递出手机:“Alan在我这里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是拉黑删除状态,包括电话。上次斯里兰卡他救了我,脑震荡,胳膊也断了,他让我不要再拉黑他,所以我把他从ig里放了出来。”   向斐然没有接她的手机,也没有验证她的说法。他信。只是让他受伤的,从来也不是表面的这些东西。   “四年。”他重复了一遍,只觉得啼笑皆非,“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以为只有一年,两年,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拼了命地让自己想,不停地想。”   像跑一条漫长的隧道,不敢停歇,殚精竭虑,期望能快快地跑通这漫无边际的黑,抵达有她在的光明彼岸。   “我不想让你体验我前三年的忐忑。我没有想到Alan会跟你说。Alan跟你说了,你为什么不问我呢?”   “我不敢。”   商明宝抿起唇角,似哭似笑,腮上的泪干了,她习惯性地用手背擦了擦。   异国恋两年,他们之间有太多的错位,有太多的齿缝早就扣不上,却不闻、不问、不看,当作没有,把每次见面的热烈拥抱亲吻当作解决问题的手段,以为此刻的我们尚能尽兴拥抱做.爱,心底的距离便一分没散。   “斐然哥哥,我们……”   她要说出口的话被向斐然猛然拉她入怀的动作打断。   他今夜第一次紧抱住了她,用一如既往的姿势。   “不要轻易说出口。”向斐然斩钉截铁地说,“不要现在,不要在吵架过后。”   推门花园门,走上通往宴会厅的走廊,商明宝深呼吸,拨电话给Wendy,告诉她自己出了点事,不方便再回去了。   Wendy随后赶来,被她妆容尽花的惊悚模样唬了一跳:“Alan跟你吵架了?”   商明宝感到不可思议地皱了下眉:“我跟Alan没关系,你知道的,为什么会这么问?”      “Well……”Wendy耸耸肩,“他脾气不太好,你脾气也不太好,闹点矛盾也正常。”   “那你为什么要说我跟Alan有婚约呢?”商明宝看着她面前的这个合作伙伴。   Wendy不以为意地笑了笑:“honey,你们好像要联姻了,整个圈子都知道。”   商明宝的脸色僵住,在斑驳的粉底下,显得尤为僵硬。   “什么联姻?”   “你是商家的,glory,babe,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吧?”Wendy还是那副优雅知性的笑容,拨了拨卷发,“你喜欢玩这种隐姓埋名闯北美的游戏,我理解,我在你这个岁数也一样。”   商明宝喃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oh honey……”Wendy为她的反应笑了笑,“这一点不难,不是每个人都像shena一样嘴严的。不过我承认,我是最近才知道,”她做了个略显俏皮的指部动作,“你还是被你家里藏得很好的。”   “所以,你之前根本不想交给我设计你的宝石,却忽然欣赏起我,肯跟我一起在第五大道开旗舰店。”   Wendy搞不懂她还在纠结什么,微笑着翻了翻白眼:“尊贵的长发公主阁下,为人处事论迹不论心,你需要我,我现在在这里,这就够了,为什么要问后面的的那层为什么呢?你怎么不问shena为什么肯教你东西?你知道你母亲的订单稳住了她在品牌的位子,所以你心安理得。怎么,在我这里,你对我有更高的道德要求?”   商明宝无法控制地呵笑起来,紧紧攥着手拿包,语气空得像一道虚空深渊:“所以,你周围的人也知道。”   “宝贝。”Wendy只微笑着亲密叹息地叫她。   商明宝齿冷起来,上下两排牙齿打架:“所以,Alan也知道,你们知道。”   Wendy颇有些厌烦了,但她是商家的公主,是她意外得到的资源,只得耐着性子循循善诱:“他当然知道。宝贝,你是最天真的,而我们都很乐意保护你这份天真,陪你玩这个游戏。”   一刻晶莹的碎钻从她的晚宴包上掉了下来——商明宝抠掉了它,那么用力,她的指缝渗出血,剜心的痛:“一直以来,我都是以商家三小姐的身份,和Alan出现在你的宴会上的。”   “显而易见。”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商明宝像是没了痛觉一般,狠狠地将自己已经出血的指甲缝去抵第二枚碎钻。她做着美甲呢,她甲面的泛白被掩盖在暗红色的指甲漆下。   是她自以为是瞒天过海,其实所有人都在陪她玩过家家游戏。   是她跟伍柏延出双入对言笑晏晏,才会给了别人传出他们要联姻的机会,而她对此一无所知,还在和伍柏延出现在共同圈子的场合。   几个圈子都知道他追求她,为她上山下海毅力非凡,几个圈子也都知道他左右相伴,为她的品牌穿针引线。   怪不得那些贵妇人态度会一百八十度转变,从客气拒绝到愿意听她讲述设计理念,也怪不得好莱坞的明星们愿意见她、试戴她的作品。   门第与圈子的游戏规则,是看不见的锋利渔网,她以为自己在广阔透明的新天地,其实从未离开这趋炎附势斗兽场。   商明宝哈哈笑起来,看向Wendy的目光摇摇欲坠:“为什么要陪我玩这种游戏呢?我只是小女儿,我带不给你们利益的……”   她木然地问。   Wendy岂能对她晶莹的泪眶无动于衷?迎上去,像要擦掉小孩眼泪一样地哄,“there there……babe,我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未来几十年的合作伙伴,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   她还是优雅、从容,专门练过的低沉声线,用保养得当的手指敛去她脏兮兮睫毛上的泪珠。   商明宝眼见着她将自己濡湿在她指尖的眼泪抹了抹。   在走廊的安静与宴会厅的弦乐声中,突兀地响起她的声响:“你知道吗,最开始的你,碰到我皮肤都是要洗手的。”   Wendy愣住。   “再见。”商明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以及,刚刚那位向先生才是我的男朋友,你真是有眼无珠。”   她冲着与宴会厅相反的方向走去,无视Wendy在背后恼羞成怒的呵斥,越走越快,脚步越走越疾,推开一重又一重的门。   在走回房子的路上,她的高跟鞋底被粗砺的路面磨得破烂斑驳,她的鱼尾裙摆拖拽过曼哈顿肮脏混乱的路面,她把晚宴包夹在腋下,抿着烟,抿得双颊都凹进去。   手上的打火机就是该死的划不出火。她狼狈而狠地划了数下砂轮,甲缝的血迹干了,但滑动砂轮时连着心脏的骤痛。直到那簇火苗燃起,她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夹着烟,在行道树的花圃边蹲下放声痛哭。   糟透了!   一切的一切,都糟透了。   高珠俱乐部的选址,华丽的三层街角大楼,一轮又一轮的合同,框架协议,股权,宝石供应商,工坊,面试的工匠,一支又一支炸响的香槟……都是假的,都是过家家。律师,银行家,贵妇,明星,置业顾问,公关,掮客,都在陪她玩过家家,都在陪她玩假办大人的游戏……   那天晚上,她睡得冷汗涔涔,长发被汗粘连在颈上、背上。她打了个电话给温有宜,苍白的语气问:“妈妈,你有没有空啊?我可不可以回家?”   温有宜一听即知她出事,要安排公务机过来,却被苏菲率先告知她已经通往机场了。   “小姐说想家了。”   温有宜算着时间在家里等她,原以为她在纽约受到了些委屈,一见到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宝贝……”她抱着她,手在她泛出青色的脸上抚摸着,“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爸爸呢?我要见爸爸。”商明宝的镇定有一股走投无路的病态,穿着西服的胳膊底下夹着一大摞什么东西,目光在偌大的建筑物内逡巡,找不到落地,“我要见爸爸,……今天是周末,他在家。”   “他在书房,在谈事,babe——”温有宜掰过她的双肩,叫她名字,让她目光回魂到眼前,“有什么事,也可以跟妈妈说。”   商明宝摇着头:“妈咪帮不了我,帮不了我……”   她固执地走向商檠业的书房那栋,在秘书阻拦下乖乖在沙发上坐下了,弯着腰,腰里挽着那摞东西,包裹在浅口高跟鞋里的脚尖机械地点着。   她的脚腕上贴了好几个歪歪扭扭的创可贴,穿的是什么啊,显然是初春才穿得住的羊绒料西服,身体窝出汗了也不知道。   秘书细看,又忽然不忍细看了,恐她大小姐脾气发作要硬闯,又觉得她好像根本不会硬闯。沉默中,她像在进行一场耐力修行。   倏尔书房门开了,传来脚步动静。原来是叔父来谈族中事物,商明宝瞳孔扩散,毫无缘由地疑心他来给自己谈姻亲。   陪送走叔父,商檠业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让她进来。   族中事比集团事难办,因牵扯族亲血缘,商檠业的书房里弥漫着雪茄的烟味,烟灰缸已然满了。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问商明宝:“怎么忽然从纽约回来了?”又看了她一眼后,笑着批评:“穿的什么,纽约都六月份了还有寒潮?”   “爸爸,二叔父是来给我介绍对象的吗?”   “不是。”商檠业眉心微蹙,“babe,你才二十五,我不会不经你同意把你安排给任何人。”   “向斐然可以吗?”商明宝认真地问,“他的爷爷是向联乔,他的爸爸是向微山,是……是很厉害的科学家商人,大哥接触过的,他妈妈可厉害了,是植物学家和画家,他自己我上次跟你介绍过了……爸爸。”   商檠业面色冷了下来:“你去纽约,是去做事业的,不是让男人灌迷魂汤的。”   “不是啊,不是的,我的品牌在筹备,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向斐然可以吗?他的不婚主义改了,他跟我求婚了。”   她的语序和条理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双目充满恳求地看着商檠业。   “在你告诉我之前,我就已经调查过了。”商檠业面沉如水,握着手中的玻璃杯,一字一句,“我的答复是,不可以。”   商明宝五雷轰顶,感到一阵晕眩,“为什么?妈咪说过可以的,你再想想。”她坚持地说。   商檠业头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让他再想想的台词,一时间荒诞感和上位者的压迫同时从他的神情里透了出来,“有宜怎么可能说过可以?她从来不知道你的男朋友叫什么。”   商明宝微张了唇,被他轻描淡写的否认突袭得茫然怔愣。   “妈咪知道他,她见过他,”她理着思绪,凌乱地复述,“她想介绍给二姐的,她跟我说斐然哥哥虽然身后有政治背景,但是可以淡化……”   “你先睡一觉,不要颠三倒四地跟我谈。”商檠业的指节骨抵在书桌上,淡漠地说。   他第一次审视自己,觉得自己将这个小女儿惯坏了,在精心呵护的成长过程中,似乎缺少了一环至关重要的什么。   “爸爸……”商明宝嘴唇瘪了一下,胆寒他,但把怀里的那摞东西在他面前打开。是笔记本和文件夹,经年累月,鼓鼓囊囊,有几张活页和树叶标本随着她打开的动作而飘落下来。   “你看,你看一眼,这是我跟斐然哥哥出野外的笔记,那上面的注解都是他口述给我的,这是我的手绘,这是我的灵感速记,这是我的设计图稿,那时候画得不好,shena让我请老师重修,但是老师没有斐然哥哥会教。好多……有三千多种,爸爸,我亲眼见过三千多种花草,有的只生长在一条河、一道沟,有的五六年才开一次花,开完就死了,这个,这个,”   商明宝翻到了随便的一页,“长柄双花木,它的种子需要经过两个冬季才能发芽,从开花到新苗要四年,爸爸你不觉得很了不起吗,它长这样……”   “够了。”商檠业放下水杯,重音明确的两个字,面孔严厉森寒。   商明宝哆嗦了一下,抱紧了乱七八糟的活页笔记本:“爸爸,答应我吧,他很好,他不会委屈我,他不能为了我回到他爸爸那里去……”   商檠业冷冷地问:“为什么不能?他的父亲不是很厉害的科学家商人吗?不能回去,是因为他的发家史是靠抛妻弃子完成的吗?”   商明宝脸色煞白:“你都知道。”   “我说过,我会调查清楚。向家是不错,但他父亲姓周,你了解过吗?知道他们家做过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生意打过什么官司吗?这样的家庭,这么复杂的重组关系,兄弟姐妹都算不清!算了吧babe,找个关系清白的。”   “他姓向!跟周家有什么关系?他甚至都没有回去过!”商明宝气到发抖,咬牙切齿地头一次顶撞了她的父亲,“你这是偏见!你就是对他充满了偏见,你根本懒得去真正了解向斐然这个人!”   商檠业抄起水杯就想砸,一想到这是小女儿不是那两个不孝子,硬生生给忍了下来,踱了两步厉声道:“对!爸爸就是对他有偏见,什么东西也配吊着你五年六年?!”   一想到有男人仗着她年纪小懵懂心软就控制她、吊着她五六年还美其名曰有苦衷,他何止有偏见,简直想宰了他!   一直在门外徘徊的温有宜再难忍耐,推门闯进,一把将商明宝护进怀里:“你对她吼什么,女儿病了!”   一声痛心疾首的“女儿病了”,让商檠业骤然哑火,目光陌生地看着被温有宜护在怀里的商明宝。   她确实病了,双眼灼痛目光破碎,嘴唇干燥苍白,瘦得柳叶片般的脸是青的,全凭着本能站在这里,本能地说着:“你不是调查过了吗,不是知道他身上他父母发生什么了吗?你为什么不能理解他,他已经跟我求婚了,他为了我去了他父亲那里,我要他回来……结婚就好……”   “分手也能好!”商檠业说了一天的嗓子本就很哑,这会儿上火得咳嗽起来,“分手了他要是还在他爸那里,那就说明这本来就是他想要的,也省得你内疚!你问问你妈妈,当年那么多事,我有没有说过一句是为了她好?!”   “为什么都逼我!”商明宝狠狠将手中的笔记本摔了出去,“都逼我!逼我爱,逼我不爱,逼我结婚,逼我不结婚,不婚主义逼我,爸爸逼我,伍柏延逼我,Wendy逼我,都逼我!我想这样的吗……我能怎么办……”   温有宜再难听下去看下去,将手掌盖到商明宝滚烫的眼睛上,对丈夫严厉地摇了摇头。   “babe,睡一觉,没人逼你,妈咪保证等你醒来什么都不会变。”   她温柔的声音在昏沉的耳边飘忽,显得遥远。   商明宝睡不安稳,总觉父母在背着她商议什么,疑神疑鬼忽睡忽醒。   不知睡了多久的一个整觉,她醒来,日光温和,枕边放着她的笔记本,已被收拢好。   嗅到铅笔、圆珠笔和纸页的气息,商明宝闭了闭眼,将它们揽进怀里,揽进被子里。渐渐的,她蜷缩身体,用环抱着它们的姿势如婴儿般睡着了。   惊醒是因为想到向斐然还在等她的回答。   从床上猛然翻身坐起了,吓到在一旁贵妃榻上支着额打盹的温有宜。她长出一口气,无奈地说:“babe,你才睡了一个小时。”   “妈妈,我得回纽约了。”商明宝想掀开被子,但被温有宜按住肩。   她继而坐到床沿:“你现在不能回去。告诉我,一段好好的恋爱怎么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婚主义是怎么回事?怎么现在又求婚了?”   见她不说,温有宜也不急,按了服务铃唤佣人。过了会儿,佣人端着托盘进来,里面是热毛巾和甜汤。温有宜抖开毛巾,给商明宝擦额头和脸颊:“二十五岁的姑娘了,被人求婚,不知所措了是不是?”   商明宝又觉眼热,但不愿再哭了,被热毛巾擦过的脸有一股清爽。   “我不知道怎么说,妈咪,我很高兴,也很害怕。”   “都说说?”   “我高兴的是,他为了我改变了,他想跟我结婚了,我害怕的是,他是硬逼着自己改的,我怕我给他的爱不够份量,他只是一时上头……未来他不快乐。”   温有宜将厚实的热毛巾盖在她眼睛上:“听上去,你很为他考虑,可是又像是没有胆量回应他的爱。”   在闭着眼的这数秒里,商明宝觉得眼前一片肉色的红,像一个封闭的匣子。是心房吗?她听到心底的回响,被她妈妈叩响了。   敷够了,温有宜撤下温掉的毛巾,又接过佣人递过来的新的,抬起商明宝的胳膊:“妈咪做错了,妈咪早就知道你们在一起,好多年。那年去纽约跨年,你们刚在一起呢?”   “嗯。”商明宝扯动唇角,“他跨年夜还去酒吧表演呢,跟他表妹打电话时,才知道他总是一个人,妈妈已经去世了,我去找他……”她垂下脸,的眼泪滴进被子里,“我明明知道他妈妈对他很重要,却用这个伤了他。”   “妈咪知道你总是口无遮拦,耍起性子来只想先说个痛快、戳个痛快。”温有宜静了静,“知道你只对亲密的人这样,家里人不会跟你计较,知道你不是真心……忘了你身边会有新的爱人,新的家人。是妈咪忘记教你了。”   商明宝摇着头,“是我一定要伤害他。这两年,我一直觉得有股气憋在心里,我不知道它是因为什么,不知道怎么解决,怎么释放,跟谁诉说,就一直憋着……前天终于吵起来,我觉得脑袋里血液一直涌,知道什么话能伤他,就越是说什么话。”   温有宜抱她在怀:“babe,妈咪错了,早知道他是不婚主义,就不会给你希望,你们两个也不会弄得这么疲惫。”   “他答应我试着改变,是我不敢信……我觉得他走不出过去,所以过去两年,”商明宝沉喘了一口,“我做得很不够。”   怎么很不够,她说了,温有宜擦着她手指的动作缓缓地停了下来:“明宝,爱可以再生,可是如果你只是消耗它,它就只是消耗品了。”   她现在懂得这个道理了,可好像为时已晚。   “妈妈脑子里有了个画面,你想不想听?”温有宜问。   商明宝点点头。   “是一辆越来越快的马车,车轮滚滚,后面拖着他,他太想拉住这台车了,所以被折磨得体无完肤,血肉模糊。”      “妈咪!”商明宝语气猝痛,瞳孔圆睁,不敢细看脑海里的画面。   温有宜看着她的双眼:“先分手吧。”   “可是他现在跟我求婚了!”商明宝焦急且茫然地说。   “你觉得婚姻是什么呢?从小,你觉得自己快死掉了,结婚对你来说是新娘子的漂亮裙子和头纱,长大后,你说想过我这样的人生,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是你有没有认真地思考过,被你追求的婚姻,到底是什么呢?”   商明宝想回答,温有宜在她手上握了握:“不要着急回答我。”   婚姻是什么呢?商明宝发现自己追逐着它,像盖茨比追逐长岛对岸的那盏绿灯。是一个浓郁美丽的幻影,由她父母构筑。可是幻影里究竟是什么,她从没仔仔细细地思考过。她只是把它当作一个固定的名词、一件固定的事。   温有宜:“婚姻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张证书,一个有法律效应的文件。让你向往的,不是婚姻这件事,而是两个人恩爱白头、共同生活、共赴理想。是两个人的日子,把婚姻这个契约词丰满了,可是你,babe,把它当作了一个在婚礼仪式上抵达的目标。美满的婚姻,是路途而不是终点,它到死才能盖棺定论,但你的一生就是它的路。”   温有宜给她擦完了两条手臂和十根手指,说:“当然,你一定也有自己的答案,你已经二十五了,可以交人生的答卷了。振作起来,挺拔起来,只有有胆量承担决定后的责任的人,才有决定和选择的自由,否则不过是害人害己。”   这是她相当严厉的一句话,商明宝忽然发现自己的脊心是如此孱弱,如此中空。从来,除了那次义无反顾地回到宁市留住他外,她没有做过决定,她只是放任,束手,顺其自然。   “妈咪!”商明宝叫住她,声音颤抖着,“你跟爸爸一样,不同意我嫁给他吗?”   “跟他没关系,爸爸吓唬你的。只是你们都需要想一想,如此急迫草率,谁在追杀你们呢?错位的线条会慢慢收紧变成死结,到时候再解就晚了。”   温有宜掩上房门,贴着门板长长徐徐地吐出一口气。她也觉得眼眶酸了,却不知怪谁。   温有宜让商明宝想一想,她就真的想了。晨钟暮鼓,走在她的花园里,想着如花火般绚丽的三年,想着这疲惫蹉跎的两年。   她抽出一天去探望了向联乔。   向联乔看到她很高兴,说:“斐然说今年过年请你来做客,现在是不是过年了?小明宝同志。”   商明宝陪了他一整天,方知他八十二了还要伏案工作,“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斐然不让,说我会瞎掉。”向联乔不无自满地说。   商明宝帮他誊稿,校稿,山中时日快,她来不及抓住,暮色便来。   盛夏日落最适宜看山色,商明宝帮他压平腿上披肩,看着草色从绿变黄,继而灰黑下来。   她轻车熟路,如那年的方随宁,在院角的陶土盆下找到标本室钥匙。在最顶格,陈旧相册被她取下,径自翻到向斐然十六岁那年,在意气风发的他脸上摩挲许久。   翻至后一页,商明宝在那些被中断了的空白塑料薄膜里,一张一张塞进他们的相片。   太多了,她难取舍,塞进一张,那年跨年;塞进一张,雪山合影;塞进一张,布鲁克林大桥下看落日的自拍……还有,帐篷前的拥吻,鼓凳上的轻哄。   洛克菲勒中心圣诞树下的合照,她做了拼图,打印在一张相片纸中,塞进了属于他们六年的最后。   她在向斐然的人生里经过了。   他也许像以前一样,永远不会再动这本相册,假许哪一天动了,是否可以会心一笑,而非红了眼眶。   出门,商明宝对兰姨竖起食指掩了掩。兰姨会意,点点头。   向联乔坐在客厅的灯下摆围棋,听闻她脚步,知道她来告别,抬起头微笑:“要走了吗?”   商明宝点点头:“要走了。”   “还来看爷爷吗?”   他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别的。   商明宝迟疑了一下,向联乔往外挥挥手:“不用回答,想来就来,山在这儿,又不跑。去吧,明宝。”   一辈子还很长,去吧去吧。   又去了植物所向斐然的宿舍。   坐在客厅,安静地饮了一杯水。不知谁推门进来:“向博回来了?”   商明宝站起身:“没呢。”   “哟,嫂子。”抬手打了个招呼。   是个眼熟的研究员,但这儿的研究员太多,她分辨不清是那年那七个里的哪一个。   寒暄两句,商明宝拎起包。   “就走啦?”   “嗯,就走了。”   被客气地送到了走廊尽头,商明宝一步步下楼,搭上前往机场的专车。   在短短四天里来回飞,她的生理作息被时差和舟车劳顿弄得混乱而疲惫不堪。想到过去两年的向斐然,商明宝将头枕在了舷窗上。   飞机飞过了晨昏线,深的蓝,粉的橙,一半是黑夜,一半是黎明了。   第二天,纽约联合国总部,有关生物多样性的青年领导力论坛的主旨演讲,在下午三点发表。   站在主席台上,背对着联合国的蓝色橄榄标志,面对着环形阶梯会场的,是来自中国的青年植物学家向斐然。他身量很高,站在演讲台上更为鹤立鸡群,蓝黑色的西服剪裁利落,将他气质衬托得清隽而令人移不开眼。   向斐然当作只是又一场学术汇报而已,用中文发表的语句被同声传译成各种语言,响在来自世界各国及观察组织代表团的耳机中。   沉稳,凝练,视野全面。   在紧扣议题的汇报和呼吁中,他独独为一个名字停顿,在当中穿插进了一个曾跟猖獗盗采团伙持刀相向的女性植物学家的故事片段,谈说月。   二十分钟的汇报演说完毕,掌声雷动,向斐然下台,自在地抄走了放在演讲台上的黑色保温杯。   回到会场,同僚向他握手道贺,觉得他宠辱不惊的那股子神态真够稳的。   哪里知道他已经连续两个月靠吃褪黑素入睡。   后面议程很长,向斐然落坐,习惯性地打开手机。那天不欢而散,问题悬置,他在等他命运的钟声。   结束了主办方的自助餐会后,向斐然出楼,转过街道楼角,在明亮的夜色和络绎不绝的人群中看到了商明宝。   她穿着礼服,粉色的蛋糕裙,妆发齐全,像是要去赴宴。   隔着匆匆行色,商明宝率先冲他笑起来。   向斐然也抬起了唇角,像是释怀地呵笑了半声。他好像听到钟声了,庄严而辽阔。   商明宝提着裙角,夜色如掉了帧的流动影像,粉色的一抹到了他眼前。   向斐然虚虚地抱住她,像是怕她摔跤。先注意到了她右手大拇指上的创可贴,环着指甲。   “受伤了?”他握着她手。那创可贴被她缠得有些可爱。   “小问题。”商明宝被他牵着手,眷恋地想要留住他的温度。   “汇报顺利吗?”她看着他的蓝黑西装、浅蓝色衬衣及深蓝的条纹领带。目光往上,自喉结至下颌,溺进他的视线中。   真是的,这么多年这么多天,还是会被帅得一哆嗦。   “顺利。”向斐然答着,将她拥进怀里,在她背后几不可闻地舒出一口长气。   “晚上有宴会?”他问。   其实没有,但商明宝“嗯”了一声。   这是她那年穿着进西奈山动手术的裙子,巨大的花瓣尾拖摘下后,是一条轻盈的蛋糕纱裙。   “裙摆弄脏了。”   商明宝依偎着他:“没关系。那天跟你说的那些话……”   “我知道你是这个风格。”他没有多说,谈不及原谅不原谅。   “对不起。”商明宝还是郑重地说,“我知道你没变,我爱的人一直在我眼前。”   温柔中,有了沉默的缝隙。向斐然束在领带结上的喉结滚了一滚:“你考虑好了?”   “我考虑好了。”   向斐然的唇瓣抿着,带些微的弧度,这是只有面对她时才会自然出现的神采。   他怀抱下那具身体随着深深的呼吸起伏。   商明宝闭上眼,“斐然哥哥,就到这里结束吧。”   这不是向斐然要听的回答。   不是他做好了心理准备想听到的回答。   他猝不及防,身体僵住,继而连一秒都等不及便收紧了手臂:“为什么?我不同意。”   他离她的生活如此遥远,混乱地抓着唯有的几条头绪,“是因为……你要跟伍柏延联姻?你父母决定了,你……”他吞咽了一下,忽然觉得怀里的这条裙子如火焰,灼痛他:“你是要……跟他赴宴吗?”   商明宝轻缓地摇了摇头:“跟他没关系,斐然哥哥,从你爸爸给你的迷雾中出来吧。我不爱他。”   “那是为什么?”向斐然蹙紧眉心,想到一个可能,他心中比刚刚她要去订婚时更为巨恸,迅速地麻痹了他的四肢:“你确实不爱我了,是吗。”   商明宝这次清晰地说出了口:“爱,但没有以前爱了,斐然哥哥,对不起。”   他的指尖一瞬间颤抖了起来,连着心的十指,连着十指的心,他分不清是哪里痛了。   坚定说着只要两分就可以的人,自以为两分就足够他活的人。   “以前我好爱你啊,你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你的。”   是忍过的那千百次在交融时控制不住叫他老公的爱意冲动。   是幻想过的婚纱,挑选过的礼服。   是为他痛而痛,为他伤而伤。   “可是我变了,我变得自私,胆怯,懦弱。我拖着你,想让你主动累了厌倦了主动说分手,我不配你爱,我没有任何胆量,甚至不敢跟你说实话。”   “我不在乎,babe,”向斐然语气迫切地想要打消她的念头,“只要是我能给出的,你想要我都会给,我没有后悔,也没有觉得累。再试试,好吗?你只是没以前那么爱,不是……不是不爱。”   “我们都要停一停,斐然哥哥。这几年,不是我被你的不婚主义压迫着,就是你被我的期限追杀着,我们没有哪一天真的好好地喘上一口气。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不健康的,不是我妥协,就是你妥协。你真的觉得做好准备走进婚姻了吗?而不是因为这两年我对你的淡漠感到危机,不是因为伍柏延让你患得患失?你说你一刻不停地想,我心疼,你是不是想赶在考场铃之前完成这份答卷?”   商明宝始终平缓地、温柔地说着。   “为了我放弃你决定继承的你妈妈的遗志,放弃那朵白垩纪的琥珀花,是健康的吗?你那么聪明,只要想一想就知道我并欠缺物质,也不需要这样供养我,可是因为爱我,你爸爸是如此轻而易举地拿捏了你,扼制了你。斐然哥哥,从那家公司退出来吧,我知道你跟他不是一路人,你不开心。   “斐然哥哥,”商明宝抬起伏在他怀抱里的脸,“让我再看着你。”   “再”。   多么写满离别的字眼。   向斐然的眼圈很红,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在深刻冷酷的脸上,有一种穷途末路的决绝。   “不要难过。”商明宝仰抬着脸:“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忍心告诉你,我父母松口的原因,是建立在爷爷去世的基础上的。我那天去看他了,我希望他长命百岁,有他在,你有回去的路。”   在这句后,向斐然不再能说出话,冰冷的唇紧紧抿着,目光一瞬不错地停在商明宝的脸上。   也到了“再让他看看她”的时候了。   商明宝抬起手,指尖触着他苍白的脸庞。   是不健康的关系,才会招来这么多的觊觎和进攻。爱不应该你追我赶,削足适履。   蹉跎掉的爱意,可以说回来就回来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能再试了,不能再凭着他对她的爱,就让他在原地等。   “对不起,我没能变坚强,没能跟着你一起长大。”商明宝在心里告诫自己不哭,因为她已反复练习,画上的是她最喜欢的妆。   “再见,向斐然。”   她退离一步,手腕一如往常被他拉住。   “你真的决定好了。”向斐然紧紧收着手,用力得根根筋骨分明,锐利的双眼里没有慌乱,没有仓促,只有最后的决绝的平静。   商明宝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挽留。   她微笑着,宁静的最后一眼:“我决定好了。”   他松手,眼睁睁看着她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即将要走时,他还是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她。   “别走。”他努力不让这两个字发抖。   商明宝转过身,跟他紧紧相拥,憋了许久的眼泪决堤般地冲刷过她的脸:“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真的走了,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走进曼哈顿匆忙的金色夜晚中,层叠的蛋糕裙摆在风中鼓荡起弧度。   向斐然终于认出来她这条裙子,是当时动手术前的那一条。   他像她的心脏病,被告别在了注定要逝去的岁月里。   向斐然忽然看不清路灯,看不清月,看不清那些楼和楼标了。他的视网膜前模糊一片,像下了一场漫无止境的大雪,半蹲跪在地上时,不知道从心脏或者胸膛、肺腑里呕出了一团什么东西。   “sir?”有人围过来,他看不清,只听到嗡嗡的人声。   他问他是否要叫救护车。   向斐然摆摆手,说自己没事。   “但是……”   路灯下被呕咳出的鲜血。   他没事。   他只是忽然间觉得眼前所有都是黑色。   他要等着这阵黑色潮退去。 第89章   分手后, 向斐然睡了这几年来的第一个长觉——超过六小时。   很奇怪,梦里在赶飞机,脚步越来越匆忙, 穿越重重人潮。   “赶不上了”的焦灼贯穿了他的身体、撵着他的脚步。赶不上这趟飞机, 他这周就见不到商明宝了。   他必须赶上。   在赶不上飞机的恐慌中惊醒,第一时间是摸手机,想再看一眼自己的电子登机牌。摸了个空,反倒是身上的被子触感松软又陌生。   清醒了将近五六秒后,才看清病房环境。   “你总算醒啦。”方随宁出声, 到他床边坐下,眨眨眼。   她刚好在纽约参加夏日戏剧节, 接到她妈妈向丘成电话后赶到医院, 与他的同僚交接了下基本情况后, 就一直守在这里。   “你要不还是检查下身体吧,回国以后。”方随宁给他递了杯水, “听你同事说,你吐了好大一口血。”   在联合国大楼的街角看到有人围着,本着热心助人的国人精神上前, 结果却发现是他。下午还举手投足充满领导力的他,此刻半跪着, 一手按在心口,一手撑在地上, 鲜红的血纵使在夜色中也足够醒目。同僚惊吓到, 以为他遭到抢劫或枪击,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外伤口。   混乱中, 只听到他反复地说着一个名字,以及“别走”。   向斐然对那些场面的记忆一片空白, 他甚至不记得是哪位同僚送他的。那个场面,整个场面,如何告别,她最后的眼神,裙子,完整又彻底地从他的意识里消失了,变成一段突兀的断档。   向斐然很自觉地喝下了半杯水,看了眼日历,说今天下午还有两场会,他得走。   方随宁:“……”   她在这里守了整整一晚上都没睡,向丘成都急疯了,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向联乔也活不了,打了十几通电话过来跟进。他倒好,睡醒了天亮了,要他妈去上班了?   “哥哥,没有人规定你在悲伤欲绝时也得保持冷静和高效率,好吗?”方随宁公式化微笑。   “我没有悲伤欲绝。”   他说着就要掀被子下床,被方随宁轻而易举地摁了回去——真是轻而易举,在他肩膀上推了一下而已。   方随宁:“你都虚成这样了,就别逞强了吧?”   向斐然咳嗽了一阵,把剩下的半杯水喝完了,说:“吃饭。”   方随宁让护工去买饭,就着他床沿坐下,安静了一会儿:“你可以表现出难过和脆弱的,斐然哥哥。”   向斐然的坚硬有了一丝裂缝:“你都知道了。”   “知道。”   她一无所知,情急中给商明宝发了信息。她来了,就在后半夜,在床边坐下。   她的动作像演一出默剧,起初是将手贴上了他的脸颊,停了许久后,伏下身,将自己的脸与他的脸相贴许久,一言不发。   她跟方随宁说了分手的事,方随宁不敢置信,问她知不知道向斐然在筹备求婚。商明宝说知道,但是现在不合适。   “我看不懂你了,商明宝。”   “是我的错,我配不上现在的他。别告诉他我来过。”   方随宁转述:“昨天你一副马上就挂的样子,我发了消息给她,她告诉我你们分手了。”   向斐然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波澜,垂着眼:“她来过吗?”   方随宁知道他想听什么答案,但她只能残酷地撒了个谎:“没有,就让我好好照顾你。”   向斐然勾了些唇角,“辛苦。”   方随宁想打爆他的脑袋:“你能说点人话吗?”   向斐然安静数秒,蹦出平平淡淡的一句:“方随宁,我挺难过的。”   这就是他的人话了。   十二岁那年,谈说月的葬礼后,回到山中,她吭哧走了好远的山路,在他常去的那个山坡上找到了他。他什么也没干,只是躺在草上晒太阳。暮春的阳光晒在他的脸庞上,从模样看,根本看不出他经历了什么。方随宁那时不懂,十二岁衣食无忧的小屁孩能懂什么呢?问,斐然哥哥,你不难过吗?那时的向斐然也说,挺难过的。   方随宁忍不住问:“她有别人了吗?”   可是看昨晚商明宝的表现,又不太像。她对他还爱着,她看得清楚。   她知道他们进行了这么久的恋爱长跑,聚少离多,又都处在学生转向成人的剧烈变化阶段,有诸多难关、诸多疑惑,孤独感常伴随挫折侵袭而来,而偏偏双方又都那么闪耀、条件优渥,身边绝不缺人雪中送炭、嘘寒问暖,被人趁虚而入这种事情,虽然唏嘘,但也算常见。   “没有。”向斐然让她别乱猜:“是我们自己之间的问题。”   “我不明白。”   向斐然扯了下唇角:“你跟你那位前男友分分合合十几次时,我也不太明白。”   方随宁没料到他这种状态下还能噎她,冷哼一声,“少来笑我,说不定你们也分分合合。”   “不会。”   “可是你就是很爱她。”   “我也不是生下来就爱她的。”向斐然目光平静。   他也不是生下来就被设定了程序,非爱她不可的。他无非只是要回到不爱她的状态而已,跋山涉水,总有一天。   方随宁不再特地开玩笑松泛氛围了,正好护工送了餐食进来,向斐然略吃了一点,接了来自同僚的两通慰问电话,问方随宁:“真不能走?”   方随宁指着门口:“你走到那儿试试呢?”   向斐然依言走了,单人病房不大,越过床,短短三步的距离,一阵晕眩猛然袭上头顶。扶着门框平复了一会儿后,乖乖地回来。   “医生都说了,就算底子好也不能折腾啊。”方随宁叉起随餐附送的一小块蜜瓜。   “给我找点事做。”   方随宁一脸“excuse me”,“玩手机啊。”   “现在看不进去文献。”   方随宁:“?你懂不懂什么叫’玩‘手机?”   向斐然只能拿起手机。屏保是他和商明宝的合影,他换了,从系统里随便选了张风景图,点开微信,看到她还在他的置顶,试了数次,那个「删除对话」的红条出现又滑回去。   还是舍不得。   那就不对抗了,顺其自然吧。也许商明宝会把他删了。   他后来开始整理相册。相册分门别类井井有条,向斐然长按那个名为“商明宝”的相册,删除了里面所有的照片。   方随宁下午还要参加剧团的排练,吃过午饭后便匆匆地走了,走之前叮嘱他不要挣扎,安心躺平。   “对自己好点。”她手指指着他鼻尖说,被向斐然蹙眉移开,“少没大没小。”   方随宁没想过她一走,向斐然脸上的神情、眼眸里的所有色彩都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病房里静得让人难以忍受,静得像一个压力球,挤迫着他、封闭着他、喧嚣着他。他耳朵里的蜂鸣一刻也未停止。为了盖过这个声音,向斐然打开了壁挂电视,找到了最没营养最嘈杂的一档节目,认认真真地看着,像看学术报告。五分钟后,他满身冷汗地下床,镇定走到洗手间。   伏到洗脸盆上的那一刻,一团鲜血再度毫无预兆地呕了出来。   原来真的会吐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向斐然会觉得他的同僚在夸大其词,而方随宁进行了二次渲染。   他怎么会吐血呢?他觉得自己一切都还好,昨晚上的锥心之痛只是一瞬间,他现在很平静,心态平稳,对于失去商明宝这件事,他曾经每夜恶梦,但真的发生了,似乎不过如此。   为什么会吐血?   洗脸盆里还有方随宁刚刚洗手后留下的水迹,渐渐地稀释着这一团比昨晚稍黑的血。   向斐然目光感到陌生地静看了会儿,拨开水龙头到最大。   雪白的瓷盆恢复到了洁白,他抬脸,看到嘴角的血迹后,面无表情地用大拇指捻抹过。   两天后,整个会议行程结束,向斐然跟团队一起回国。回国前的一个聚会在西五十六街附近,鬼使神差地,他上了楼,来到他跟商明宝曾经住过的公寓。   插不亮的圣诞树,三天的暴雪,冰箱里的小鸭子,从鞋底和裤脚泥土里种出的二十四株植物最后都被商明宝精心养死了,在望得到哈德逊河的窗台上,他第一次亲吻到了他心爱的姑娘。   如果是影视剧,也许会正巧碰到新客入住,工人搬出旧床垫,他们会驻足寒暄几句,他会说我曾在这里住过。但没有,房门紧闭,唯有门牌被换了个新的款式。   向斐然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他不知道在医院的那天,方随宁曾在排练途中接到商明宝的电话。她问他情况怎么样,方随宁说他只是气急攻心,全身检查什么的,还是回国再做吧。   她听得出商明宝的担忧、自责和强忍着的想跟她多聊几句向斐然的渴望。   方随宁不是没脾气,她多想狠狠地骂她一顿,指责几句,问她知不知道向斐然连戒指都挑好了,价格够她从头再从纽约折腾到巴黎一次。但方随宁忍住了,因为她什么不了解,没有置喙的余地。   她还想问问商明宝,你会不会后悔?向斐然这个人,把一件事做到极致后,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他不是会在原地等的人——你在做决定前,有没有充分、确切地了解过他这一本质。   那天的午后,方随宁的排练厅漫漶在阳光与尘埃中,向斐然的病房外有一道身影停了很久。   多想走进去,若无其事地问他还好吗,让他保重身体。假装这两年的事从没发生过,她没出口伤害过他,她带着对他的坚信一往无前,前路是庄严教堂。   -   回国后,向斐然的第一件事是找向微山摊牌,说他会退出公司。   两个月的时间,他介入得不深,谈不上负责不负责的,但向微山很恼火,在办公室里砸出烟灰缸。   向斐然在原地没动,只偏了偏头躲过。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配不上她出局?就算没有伍家,她也有大把的人可以选,靠你那点工资绩效——”   向斐然蹙眉打断他:“分了,别再啰里八嗦的。”   向微山万万没料到他们会分手得这么快。   他心里遗憾呢,要是商明宝能再爱他久一点,伍家的谣言再烽火四起一点,他就能更从容地拿捏他、布局他、掌控他,时间一久,就容不得他脱身了。   几天后,郑奥来找他,带着闪闪。   小孩子长起来真快啊,一眨眼已经能跌跌撞撞地走了,小手抓着向斐然的裤腿。   挺可爱,向斐然蹲下身,指尖在她下巴勾了勾,脸上没表情。   保姆在后面看得急死了,怕闪闪哭,心想岂有这样哄小孩的。但闪闪爬到了他怀里,要抱,奶呼呼问:“我可以跟你香香吗?”   香香就是亲亲,是她最高规格的亲近礼,郑奥那些学生没一个有这待遇的。   向斐然:“不可以。”   说着真抬起手,将小孩凑过来的脸用掌心盖住了。闪闪哭闹了会儿,但她眼前的男人不为所动,只轻声说:“别闹。”   郑奥笑起来,从他怀里接回小女儿抱着:“以后闪闪要是叛逆,说不定找你你能管。”   聊了一阵,她把话题自然地引到了想去的地方:“其实你现在转方向是完全来得及的,我看过你实验室的课题,给你三年足够完成那些了,这当中你完全可以慢慢地学。”   郑奥说话循循善诱,像在跟学生谈心,“哪怕不是为了你妈妈,是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全人类的健康呢?生命科学有那么多待攻克的难题,解决了哪个都可以造福上千万乃至上亿的人、子孙后辈。”   她温柔地看了眼怀抱里的闪闪,接着看回向斐然的眼睛,很真诚:“斐然,我知道植物学不是你的第一志向,别让你妈妈的悲剧困住自己。”   向斐然对她谈不上好恶,态度只是惯常的冷淡而已,淡淡反问:“就算我要回到这个领域,全世界有那么多的药企和实验室,我为什么非要回到「微山生命」?”   郑奥张了张唇,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请回吧,我没兴趣加入你们的股权之战。”   底牌被点明就没什么好玩的了,郑奥只能失望地摇了摇头,语气有点重:“斐然,我真为你感到可惜。”   向斐然这次真笑了,哼笑一声,两手揣着裤兜:“是谁给你的傲慢,觉得人类高于动物,动物高于植物?影响因子吗?”   对于PI全身心回归课题组这一事,四个博士生和博后喜极而泣,也不管向斐然同不同意了,死活要给他庆祝。   向斐然先是被他们骗出实验室,再是被他们骗出楼,最后被强行塞进计程车。挤着他的博后猛拍座椅:“师傅快开!”   司机师傅配合得很,一脚油门将车轰了出去。   聚餐在附近的商场,四个人扬言请客,吃了一桌昂贵精致的预制菜,最后单被向斐然买了。   回园区,让计程车在门口停了,慢慢地散步回去。   随着跟根特合作的敲定,需要派一个人去比利时那边一年。四个人都想去,但又都各有各的牵挂,林犀抓住了这个机会。邮件和简历到根特那边已经有两个月多,她也一直在做手上工作的收尾,但此前向斐然很少在实验室,她逮不到机会问他。   这会儿她终于了:“根特那边有答复了吗?”   向斐然颔首:“下个月,你可以提前熟悉下那边的项目。”   林犀觉得他有哪里不太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她说不出。她觉得……向斐然像一道影子在活着。虽然还是跟以前一样平静、简练、干脆,但多了一份抽离感。这分抽离让他变得比以前温柔,也比以前更冰冷。   她观察了向斐然好几天,在那晚,她留到最后一个。已经十一点,但向斐然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林犀鼓起勇气问:“向博,你是不是跟明宝分手了?”   电脑前的向斐然明显顿了一顿,声线淡淡响起:“别打听你导的私生活。”   林犀立刻确定了,跟他说少喝点酒——   她发现向斐然桌前的威士忌空得很快。   过了数天,是商明宝的生日。林犀知道,因为以前在哥伦比亚大学时,曾听他提过一句,她莫名记住了。      果然在盛开荷花的池塘边找到了他,研究遇到关卡时,他会来这边静坐思考。   斜坡有些陡,荷叶上盛着露珠,在月光下闪光。   林犀在后面站了会儿,被他发现了,问她:“有事?”   “没,怕你喝多了滚下去淹死。”   向斐然勾了下唇,“神经。”   拎起啤酒瓶起身,从斜坡上涉月影而上的。   “我还有几个问题问你,是关于根特那边的,有点理不清。”   向斐然靠上了一棵树,两条胳膊环抱着,手里握着那瓶棕色玻璃瓶的生啤,瓶颈从他胳膊下冒出一截,像古代剑客抱着剑。   “问吧。”他闭着眼,不知道是养神假寐还是喝多了犯困。   月光照着他的脸,在深刻清绝的五官上留下淡影。   林犀问了好几个,向斐然有的答得很快,有的思考一下,说:“等我明天酒醒了再告诉你。”   林犀忍不住抿唇笑,问完了,大着胆子说:“今天是她的生日,我本来很担心你。”   “不必,不会淹死。”   “嗯,我看你也还好。”   除了酒是喝得快了点,数据跑得也快了点,弄得他们四个欲哭无泪,怀疑他是不是想在五十岁前卷上院士。   默了默,她像是打趣着问:“你之后还会喜欢别人吗?”   “看缘分。”   他一句看缘分令她懂了,在他过往人生的清单里,没有另一个令他目光停留的缘份。他的缘份只可能在新的人上。   “其实……”林犀耸了耸肩,舒出一口气,“我本来以为你们会一辈子的。没想过你会失去她。”   向斐然安静了会儿,“我确实失去她了。”   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一句平铺直叙的陈述。心脏的抽痛还是不可避免,但他波澜不惊的神情只蹙了下眉。   林犀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人之间便安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林犀看着他闭眼靠着树干的姿势,听他的呼吸,想,他不会睡着了吧?   真睡着了。身子歪了一下,眼看着就要往一边栽倒,林犀出声提醒:“向博!”   其实还是能扶一下的,但她只往前了半步,因为多少年来都不敢,对他的望而却步刻在骨子里。   向斐然没来得及,脑袋撞到旁边那棵树干上,树影扑簌一阵轻晃。   “……”   向斐然捂住额头,原地默了会儿,假装无事发生,说:“走了,回去睡觉。”   博士生楼和教职工楼在不同的方向,沿着树影下的柏油路走了一段,到了岔路口,向斐然跟她点了下头,径直往自己的那个方向走。   数步后,他停了下来,半回头:“林犀。”   他的眼被影子涂抹,鼻尖被月色点亮,轮廓如此流畅。   “哎!”林犀应了一声   “好了根特好好干,否则别说是我的学生。”   林犀愣了愣,用力地点头,“嗯”出一声。   日子到了她该暂别实验室的那一天了,她完成手上的所有工作,交接清晰所有进度,脱下了实验室外袍,挂上前,从四四方方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药瓶。   息斯敏。   从知道他对虾类过敏后,她就一直带着这个在身上。她从没有用上过。   息斯敏,就是她这场暗恋的全部。 第90章   商明宝的生日是在纽约过的。   她年年生日都有一堆人争着抢着给她办宴会、办party, 光是品牌给她的小型生日宴就得提前半个月排队了,个个都说为她精心定制了生日款,全球限量, 温温柔柔地说着祝福, 用沁染香氛套着丝绸手套的手为她佩戴珠宝或侍弄裙摆,指给她哪儿是特意为她设计的刺绣,寓意如何。品牌处久了都是朋友,盛情难却,商明宝很少拂面。   有时香港的朋友们也埋怨, 说明明是暑假她竟也不回港,不知道纽约有什么好值得她留恋的。   在纽约念书这些年, 自与廖雨诺渐行渐远后, 商明宝只主动办过一次生日趴。香港的两个同学来找她, 又有两个在欧洲的闻讯一块儿来凑热闹了,苏菲便在汉普顿的度假别墅张罗了一场派对。   美式派对上的人总会莫名其妙地越来越多, 到最后谁都不认识谁,也不管谁是东道主谁是寿星,总之疯狂喝酒就是了。   那天向斐然也在, 但他没有出现在任何人面前,商明宝逃了朋友们的灌酒和追问, 带着一身奶油蛋糕味和酒味来找他。   乱极了,每间房推门进去都能看到接吻的人, 彼此大眼瞪小眼一阵, 谁也不认识谁。将别墅上下三层的每间房都开了一遍后,推着向斐然倒在楼梯间的墙壁上, 闷笑不止。   绿色竖条纹的墙布上,鎏金壁灯光辉温柔, 空气里郁塞着一股海风侵袭的木质霉味。   在自己的生日宴、自己的房子里,找不到一个能跟男朋友清静说话接吻的角落,怎么不好笑呢?   商明宝笑得站不住,被向斐然无奈扶着。他揉她的唇瓣,点她的鼻尖,意味深长地说他们博士圈没见过这种阵仗。   其实是吃醋,忽然发现她身边有那么多相当醒目的年轻人——男人。   最终是在别墅外的屋角停了下来,跑得气喘吁吁,都染上醉意了,吻了又停停了复吻,说一点有的没的的话,听着海岸线的浪涛声。   那天的夜晚没有星空,商明宝记得真切,云雾聚散,露出一两颗遥远的星,都比不上向斐然看着她的双眼。   别墅内闹极了,她牵着他的手,依着他仰起脸问他,可不可以带他去见自己的朋友们闺蜜们。   那是他们交往的第二年,各自为他的不婚主义、她的联姻所困,明明彼此都想极了,但为了对方考虑,又都默契地退了一步。   一个说,会不会不方便?   一个说,嗯,要不还是以后再说。   想来,这似乎就是他们这么多年来错位的一幅缩影。   那一场派对之后,商明宝再没有办过。第三年的生日,是在落基山国家公园的冻土地带过的,稀薄的空气和海拔冲淡了暑热,似春天。   是的,向斐然特意安排好了时间,驱车跋涉带她来这里,因为七月份,平原的酷暑难耐,这里却是野花的绚丽王国——除了天地之外,独属于她。   林木线以上,草坡、林缘、万年不化的冻土层上,北极龙胆盛开,一小从一小从地聚集着,矮小匍匐,白绿的花看着如此惬意顽强。顺着野花坡极目而去,四周层峦叠嶂,雪原壮阔,岩石上的地衣斑驳出暗红的色彩——   商明宝比在VIP室、派对、城堡庄园里更觉得自己像个公主。   在帐篷里,她追问,为什么龙胆花会在艳阳天时盛放,阴天时闭合。   这还是她第一次跟他出野外的话题了,当时向斐然卖了个关子。他没想到这么两年过去,商明宝竟然从没找过答案。   “你没有搜过吗?”他看上去有些哭笑不得。   “想搜的,可是是你先跟我聊的,我就一直等你的回答。”商明宝的逻辑里莫名有一种乖巧。   向斐然难以置信,告诉她,并非所有龙胆花都有这样的机制。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在花朵盛放的生命期里,花朵内正在进行传粉结子的繁衍活动,如果遇到暴雨,部分龙胆的漏斗形花朵将会积蓄雨水,对它们的繁衍造成灭顶之灾——   是为了拒绝雨水,保护传粉结子,才会在阴天时预警,提前合拢花瓣。   这样一本正经的科普,在帐篷的睡袋上说,染上了不正经的意味。商明宝在他的身体力行下狠狠地记住了这个知识点。   还有一年的生日,是在波士顿过的。她提前飞过去,到了他公寓,趁他回来收拾行李时跳到他怀里。   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怔愣的神情,和怔愣过后,他目光里看向她的深涛浓云。那是一种牢牢地捕获了她、令她呼吸不畅、近乎溺毙的深情。   那一个瞬间,商明宝觉得他会为她赴汤蹈火,无所不能。   她心里的萌芽迅速破土,蠢蠢欲动,直到温有宜的那一通电话后,瞬间成参天之势——而后又因为一声“老公”,迅速枯萎。   后面的生日便模糊不清了,是在异地状态下通过电话与视频庆祝的。   商明宝在西五十六街的公寓里,用短短的十秒回忆完了这一切,回过神来,在购置房产的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接过了钥匙。co-op公寓买卖起来很麻烦,她花了一番周折才拿下,且远高于市价。   签完合同后,商明宝前往Wendy主理的俱乐部。   Wendy脸色不太好看,因为今天是给她的生日宴,请的都是她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两个全球知名的女星从洛杉矶赶来,但是——商明宝穿着便装就来了。   门口保安以为她会进入俱乐部后再换礼服,未阻,但有机灵的已去通报了Wendy。   她在商明宝进入宴会厅前截住了她,勉力维持笑容:“亲爱的,这是你的生日宴。”   无视dresscode,相当于在她的脸上狠抽了一个耳光。   商明宝告诉她:“glory这个品牌我不打算做了,第五大道的俱乐部我已经退租,银行那边还需要些功夫处理,有任何问题,你之后联系我的代理律师。”   她从名片夹里抽出一张名片递过去,上面印的并非是Wendy推荐给她的华尔街极富盛名的金融律师,而是香港商家一直合作的律所。   Wendy接过了那张名片,僵硬的笑容上有一双因提动肌肉而挤眯起的眼:“亲爱的,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你成熟独立,你不能这样过家家地对待我们的生意,别生气了,好吗?”   从第一面为她服务、给她抱狗开始,Wendy善于通过墨镜或眼白来看人的傲慢个性从未变过,商明宝都忘了她是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耐心极佳的。   她叹了声气,笑笑:“你和你那些贵妇朋友、律师、投资客们哄着我时,不就是把我当小朋友玩过家家的吗?既然是小朋友,那就是这样的咯。”   她耸了耸肩,“sorry啊,我不懂事的。”   “你——”   商明宝最后颔了下首:“再见,我的朋友。”   她是真的把Wendy当朋友的,因为觉得她两个鼻孔看人的感觉还挺可爱,不像假人。一路过来,她对她诸多提点和帮助为真,但商明宝已经无暇去分辨这当中有几分真情了。   灯火通明的俱乐部里,派对照旧,笑容款款的女主人咬牙安抚好了宾客,悠扬的现场管弦□□过窗棂传出。   商明宝在这乐声中回眸望了最后一眼。   也算兰因絮果了。   她坐进计程车,头也不回地离开。   -   是夜,上东区别墅的门铃被疯狂按响。   佣人来报,说是伍家少爷,苏菲正要命她找个理由打发掉,商明宝却从沙发上起身:“让他进来。”   门一开,伍柏延匆匆穿过玄关和侍立的佣人,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茶几边的商明宝。   伍柏延来的这一路上心神难安,一见到人,心里定了一定:“我今天公司有点事去得迟了,听Wendy说你不干了?”   “对,我不打算继续在纽约了。”   “为什么?”伍柏延错愕,“你这几个月都为了这个东奔西跑,说不干就不干了?那些违约金——”   “我给得起。”商明宝轻描淡写地说。   伍柏延长吁了一口气,点点头:“行,Wendy那边我来安抚。”   “不用,”商明宝笑笑,“我的律师会安抚她。”   伍柏延察觉出几分不对劲:“babe……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只是想好了,决定回香港,这样离斐然哥哥会近一点。”   “what?”伍柏延不敢置信,“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商明宝笑着轻缓地摇了摇头:“Alan,你的消息真的很灵通,到底是谁告诉你的?我的佣人里,你收买了谁?”   立在客厅入口处的女佣微妙地变了脸色。   “是苏菲吗?”商明宝的目光移过去。   苏菲被她这一问这一瞥弄得肝胆俱裂:“babe!”   “你没有,我知道。”商明宝勾起笑,“你陪着我从小长大,我怎么会怀疑你?”   苏菲手心冒着汗,陡然泄气下来:“我以为伍少爷跟你青梅竹马,是你信赖的人,有时候有些难关我帮你排解不了……”   商明宝点点头:“我不怪你,是我让你判断错误,但是Rinna……”   她看向门口的女佣,“你怎么说呢?”   伍柏延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只是想了解你的近况,你不喜欢,大不了我以后不问了。”   商明宝吩咐Rinna:“你去我的衣帽间,珠宝柜最底下那层,有一枚粉色钻石,还有一张设计图纸,给我拿出来。”   佣人依言去了,脚步发软,取出那枚裸石后,垫在设计手稿上,手稿被她双手托着。   “小姐……”她双肩打摆,面如土色。   “去,你亲自交给伍少爷。”   Rinna去了,双手呈上去:“伍少爷……”   伍柏延烦躁地拧了拧领结:“什么意思?”   “你当时托我帮你选的,要我帮你设计,你忘了?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匠人,没办法帮你实现,你自己找人吧。”   那是一张很灵动的设计手稿,但伍柏延的目光只停驻了一眼:“商明宝,你难道不知道当时我做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我说这是我要送给我未来女朋友求婚的宝石和戒指,一百万美元,”伍柏延看着她的双眼,“除了你,我不会送给任何人。”   商明宝摇摇头:“我不会给我自己设计钻戒的,正如没有一个婚礼策划师希望亲力亲为给自己策划婚礼。”   伍柏延黑沉着脸,一把从Rinna手上将石头和稿纸都一把攥到手心,“商明宝,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够?从十八岁开始到现在,你跟向斐然的六年,也是我对你的六年!我陪你逛街陪你谈心陪你处理难关,你哭的时候,我也会难过!”伍柏延点着自己的心口,“你跟他已经结束了,为什么不能试试接受我?”   “因为我不喜欢你!”商明宝骤然极力喊出一声,满屋皆静,在大而豪华的房子里几乎形成回声,“我不喜欢你!你到底要我说多少次!”   当着这么多佣人的面,伍柏延难堪得下不来台,面色已不能用黑沉来形容,是铁青的,冰冷的。   “你是喜欢我对我好,然后呢?哄着Wendy一起来骗我,跟我玩过家家,收买我的佣人,监视我的行程!你像个苍蝇!苍蝇!甩不掉拍不死的苍蝇!”   眼见着伍柏延脸色煞白,苏菲也觉不忍,想劝商明宝口下留情,但一想到她在极怒之中,而自己还做了错事,便默了下来。   “Wendy……”伍柏延的口吻染上慌乱,“Wendy怎么会是过家家?你想在纽约创立高珠俱乐部,她是最好的人选,你本来就是商明宝,那些投资人本来就是愿意来攀你的,靠你的那些设计和蓝图来打动他们,他们怎么会懂?他们不懂的!用最便捷的方式达成目的,有什么错?你的目的是把事情做起来,你管中间那些环节那些人的初衷?!”   商明宝深深地失望地看着他,从他口中得到了有关这场过家家游戏的最后一块积木。   “你太好心了……”她攥着拳,绷紧了全身的每一道神经,“我真谢谢你。”   “babe,babe,不要为这件事生气好吗?”伍柏延试图让她冷静,“我错了,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不应该瞒着你越俎代庖,但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保护你,记得吗,在斯里兰卡我真的可以为你去死,就算当时是向斐然在现场他也不过是做到我这样了!”   商明宝只感到一股无穷的疲惫和平静:“你走吧,Alan,我不会再给你机会缠着我了。”   伍柏延彻底惊慌无措了起来:“商明宝!我是你爸爸最看好的人之一——”   “那是因为他瞎了!”商明宝闭眼大喊,“送他出去!”   “……”   保镖上前来,礼貌地请他离开。但伍柏延并不放弃,还在做最后的尝试:“我知道你跟向斐然分手很难过,你再冷静一段时间,好吗?给我时间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商明宝麻木淡漠地看着他:“你推波助澜,让我跟向斐然分开,就是最大的伤害。”   “你怪我?”伍柏延不敢置信。   “我怪我自己——送客吧。”   他追逐了六年的女孩,年长他一岁但总被他当妹妹对待的女孩,转过身去背对向了他,无视他的挣扎和咒骂,也无视了他的声声挽留,只留给了他一道淡漠的、没有情绪的背影。   门关上,商明宝蹲下了身。   “苏菲,我今天失去了两个朋友……”   她捂住双眼,滚烫疲倦的呼吸盈满掌心。   还有太多的账没算,算了,友情爱情情意利益,如何算得清呢……多么孱弱啊,她,怕伤朋友的心而举棋不定绥靖退让。多么孱弱而光芒四射,才会招来这么多的觊觎和妄想。她和向斐然,都不过是携珠宝而夜行的人。   即将迎来零点,她二十五岁生日的末尾,她没有等到向斐然的一句「生日快乐」。   「你可不可以祝我一句生日快乐」   微信对话框里,绿色光标闪烁。   零点过了,钟声敲响,这一句始终没有发出去。   -   “生日快乐,商明宝。”   那夜星空下,不是没有回声。   -   不想再飞了。   这是再次落地香港后唯一浮现的念头。   温有宜来机场接机,看见商明宝面容,心里稍安心。比起上次的神思恍惚,她要坚毅清澈太多。   又要重新开始,商明宝一时没有头绪,却不急躁了。   “你到底要当一个珠宝商人,还是珠宝设计师,你先想清楚。”深水湾湖心亭,商邵问她,“就算是一个只服务小众客群的独立品牌,你也不可能既做公关,又做营销,兼职运营、采购、设计以及生产。现代企业诞生出这么多细分部门,不是让你一个人从头到尾身兼数职的。”   商明宝思考着:“在纽约时,公关和市场、客户资源由Wendy来负责,但我确实也花了很多时间去维护。”   喋喋不休地跟那些明星贵妇们讲材质美学,她都快讲吐了。   “忘了,你还身兼了销售。”商邵点点头,“不错,天纵商业奇才。”   “大哥!”商明宝恼怒了,“我的计划里也有招这些人!”   “没用,因为你没有打通环节,不是你指挥他们到筋疲力尽,就是他们各自为营。你在纽约确实是过家家,但我没想到你能骗到投资。”商邵认真思考了一瞬:“华尔街水平下降得这么厉害?”   商明宝:“……”   “想清楚自己的定位,喜欢玩宝石和设计,就好好玩宝石和设计,品牌怎么做起来,去找专业能拉起品牌的团队;喜欢做品牌,那就好好了解整个产业链环节。听爸爸说,你看不上自己家的珠宝集团?”   商邵进集团的第一站轮岗就是在珠宝集团担任助理总裁,虽然只有一年,但他清楚这部份业务是如何成熟丝滑,是一架上过油的马车。   商明宝硬着头皮:“不喜欢黄金和钻石。”   “那你了解整个业务的运作流程吗?成本管控?了解客群画像,每年的公关媒介计划,竞品?定价?一件商品的周期流程,供应商库,门店运营?”   商明宝:“ ……”   “你不想了解这些。”   商明宝拼命摇头:“完全不想。”   商邵搭在腿上的手点了点,沉吟:“说说你的本能,想做这件事最基本的驱动力。”   “喜欢,觉得用大自然的馈赠去创造有一种成就感,想让自己的产品被更多人看到。”   “所以你在纽约想做俱乐部,靠圈子和社交属性走捷径打进高珠圈。”   商明宝点点头。   “为他们服务,有实现自己设计理想的自由吗?”   “有一点……不太多,以后可能会更多。”商明宝实话实说。   在那个圈子里,设计感有点像是皇帝的新衣,没有的可以硬说有,有的也能被硬说成没有,声势大于设计本身,所以大部分的独立品牌其主理人是从奢牌出走的,自带有多年的时尚圈资源和名望,背后的投资也基本来自各大时尚集团。   “你舍近求远了,除非你只想做百万级别的作品。”   商明宝不解地看着他。   商邵的目光望回去:“在明羡的酒店里先开一家店,如何?”   “啊!”商明宝捂脸惊呼,嘴巴微张。   “怎么?”   “你好聪明啊大哥!天呐!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她简直醍醐灌顶又顿觉啼笑皆非了,还有绮逦更适合她的定位更聚焦更能试试水的地方吗?   商邵嫌她和火烈鸟一样吵,从亭子里起身准备走了,不经意地问:“这些问题怎么不去问商檠业?他之前没跟你聊过?”   商明宝懵懂:“没,他说纽约挺好的。”   商邵垂眸,冷不丁说:“他想让你受受挫。”   而且败的是投资人的钱。嗯。   “你再去跟爸爸聊聊吧,我对你这两年的发展不太清楚,也许有偏颇。”商邵将最后一盅鸟食洒了,抖开托盘里的湿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不要,我暂时不想理他。”商明宝冷面说。   商邵勾起唇,笑了笑。   “你笑什么……”   “笑他不长记性。”   前有商陆后有商邵,又来一个商明宝,商檠业已经连续在三个孩子婚恋一事上翻了车。   “那么你跟那个向斐然,”商邵略停了脚步,多问了一句,“还有下文吗?”   商明宝脸上的神采迅速暗淡了下去,像灰烬上的火星。   “不知道。”她轻轻地说。   “就当体验人生好了。”商邵颇为淡漠地说,是他这两年对男女之情一贯的态度。   “你们都这么认为吗?”商明宝抬起头,不解地问。   “我想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大哥如此漫不经心地说。   商明宝那颗动过手术的心脏剧烈抖了一下。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想反驳,但商邵已经走远,她不知道该辩给谁听。   -   八月末,方随宁过完假期准备回巴黎,约商明宝在宁市吃饭。   商明宝一直住在宁市商陆的房子里,近期正在看房。接到邀请,她心里有波动,但未敢多想。   方随宁约在了一家日料馆里,下血本了。移门推开,是典型的下沉式包间。方随宁已预先到了,包厢门口有一双女士单鞋。商明宝脱下自己的帆布鞋,跟方随宁打了个招呼,在她对面坐下。   服务生递上餐牌,介绍了一番今天到店的有什么特殊的,给两人倒上茶水,便退了出去。   “你看上去气色不错。”随宁说,饮了口热茶,目光莫名有些飘忽。   “可能还是香港的水土适合我。”商明宝垂着眼,勾了勾唇。   其实她听得出方随宁的弦外之音,但分手是她提的,决定是她下的,诉说自己多痛苦思念他,显得无病呻吟和不尊重人。只好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去。   聊了一阵,分享近况,没留神到移门外的一丝脚步声,很轻微。   灯将人影描在门扇的纸上,向斐然以为是方随宁。   虽然看到了包厢门口还有双帆布鞋,是女生的,但他以为是方随宁的同学,没作多想。方随宁致力于给他介绍新女朋友,并吐槽他已经年过三十,市场堪忧。向斐然拒了她多次,她会干出先斩后奏这种事,也挺符合她个性。   今天是周末,他从山里开车过来的,穿着休闲,未作打扮。脱了鞋后,向斐然拉开移门,高大的身影微微俯身,从檐下探入。   “来晚了,抱歉。”他说着,不经意地抬起一眼。   这高级日料店如此安静,不设转台,只有包厢,大厅里水声潺潺,竹筒接满了水沉向那端,咚的一声,黑色岩石上敲出禅意的响。   商明宝端着茶盏,被黑色陶映着的红唇微微地张开。   “斐……”   她只做了这个唇形,未能发声。   分手两个月,从未联系过一丝音讯,不知他的近况。这一眼,商明宝想看很久。看他黑T恤下挺阔的胸膛,看他冷白的肤色和微垂的额发,看他扶在移门上的那只手。   向斐然的目光在她脸上经停,转向方随宁,面无表情的一眼。   方随宁瞪他,用眼神求他别走。   向斐然略略颔首,目光看也不看商明宝第二眼,神情没有波澜,只礼貌地说了声“不好意思”——      而后退了出去,干脆地关上了移门。 第91章   篮球鞋不好穿脱, 坐着系鞋带时,清晰听到包厢内的动静。   方随宁“哎呀”了一声,相当痛心疾首的感觉, 擦地锃光的实木地板上一阵咚咚的响, 过了会儿,呼啦一声,移门又被推开了——方随宁半跪在门口,这一会的功夫起了气喘:“你干嘛?”   向斐然穿好了鞋子,从中悬的木条台上起身, 给了个眼神给方随宁,意思是出去说。   方随宁往后仰了半身, 看了商明宝一眼, 又迅速趴了回去, 手忙脚乱地趿拉上单鞋,一边走一边勾着鞋帮子, 怕追不上向斐然。   包厢内静了,静得能听到大厅里的水声。竹筒又盛满了水,咚的一声回到这侧。   商明宝放下黑色古陶茶器, 看着墙上挂着的泼墨竹绘,看了好一会儿, 觉得眼眶没那么酸胀了,方低下头来。无所事事, 她抬起箸, 夹了一丝日式风味醋物,慢慢地送进嘴里。   向斐然是细心的人, 不会没看到门口有两双女士鞋履。但他进来了,问候温和而礼貌, 说明他不排斥包厢里有另一个女孩子。   错的不是这包间里有第二个女孩子,错的是这第二个女孩子是她。   方随宁在大厅的中段追上了向斐然,拉住他又埋怨地问了一遍:“你干嘛呀?”   向斐然脸上看不出生没生气,“她让你组局的?”   什么意思?求复合吗?求和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只要……   “不是啊。”方随宁一头雾水地说,“我自己组的局,她跟你一样都不知情的。”   向斐然心里的兵荒马乱戛然而止,唇角的弧度有淡淡的讽刺之意:“下次别干这种蠢事。”   方随宁不服气。   是是是,她是越俎代庖了,但作为两人之间唯一的纽带桥梁,她不就是干这种蠢事用的吗?看得出谁都不太好过(明宝似乎过得不错),觉得这段关系还能抢救一下,也许只缺个台阶呢?   方随宁扯了扯向斐然的衣角:“你就不想再见见她?”   向斐然相当干脆利落的一声:“不想。”   “……”   “走了。”   没走成,衣角还被方随宁攥着。   “你这样她多难堪啊。”方随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分的时候不是挺体面的吗,别弄得像仇敌一样。”      向斐然的呼吸缓慢地无声地进行了一个来回,目光投向那道移门上的淡影。   她没拿包出来说要走。说明她比他有定力,无论他走还是留,对她来说毫无关系。   反而显得他是落荒而逃了。   移门又发出了呼啦一声,像扫帚扫过荒芜庭院。   商明宝捏进了黑色的筒状茶器,在袅袅茶香中听闻方随宁轻快地说:“他手机忘拿了,回去拿一下。”   显而易见的托词,谁都默认下来。   向斐然在大厅坐了很长一会儿,温热掌心搓了搓脸,深呼出一口气,上赛场似的起身。   移门第三次被从外面拉开时,商明宝身上窜起了一股鸡皮疙瘩,颈后和脊背上的汗毛似乎都竖了起来,为了感受是否是他。   是他。   带着冷冽的雾凇似的香气,鲜明地经过了商明宝身侧,彻底进入到这个四方的小室。   她好没出息,想投入他的怀抱,环住他的腰,被他彻底完全地拥抱在体温里。   方随宁算盘打得很好,眨眨眼建议道:“斐然哥哥,你跟明宝坐一边吧。”   商明宝动身,往里面挨了一挨,让出外侧的空间。   她的感官都调动到左边了,挨着他的那边。   但向斐然无视了她,径直去到方随宁那边:“你们两个坐,我嫌挤。”   也有道理……方随宁只好起身,坐到了商明宝的手侧。   如此一来,反倒成了她跟向斐然相对而坐。方随宁拼命给向斐然打眼色,希望他能把握良机与商明宝对视一下。对视可以升温!   向斐然垂着锐利狭长的眼眸,执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淡淡地说:“我不知情。”   方随宁捏紧了拳头。   商明宝抿住茶盏,也垂着目光,红唇在上面留下淡淡的印:“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好好吃饭吧。”向斐然放下茶壶,未看她,看方随宁:“你多说点。”   方随宁:“……”   人既已齐,服务生便开始上菜。为了这顿饭,方随宁猛下血本,人均两千六的set她一订就是三套。先上的是酒肴,岩手生蚝,软煮章鱼和红毛蟹,冷羹冷炙,总觉得让气氛更冷了些。   方随宁承认,她有点汗流浃背了……   一时间,只能听到上碟子、服务生介绍、动筷子、撤碟子,以及来来回回移门推拉的声音。   服务生出去时忍不住跟主厨说:“山月那桌人真是来吃饭的,光吃,一声不吭。”   主厨欣慰极了,心想蚝为知己者死。   装有北海道海胆、赤贝和比目鱼的又一道刺身被端上后,方随宁总算受不了了:“那个……babe,你现在是常住在宁市吗?”   商明宝应了一声:“不算,也常回香港。”   “不在纽约啦。”方随宁明知故问。   “不去了。”商明宝说,“纽约的事情都处理好了,还有关于我要跟谁联姻的小道消息,也都澄清了。”   说完后,她忐忑而乖巧地抿住唇,目光稍抬起,望向向斐然。   他是不知情今天见的是她呢,还是不知情今天有第二个女孩子?他今天这么帅,是为了见别的女孩子吧。   向斐然面色平静,眸底毫无波澜,仿佛没接收到她的视线。   方随宁浮夸地“哇”了一声,“你们圈子好险恶哦,居然有人用谣言倒逼你结婚?”   商明宝点点头:“是我没有及时发现,都是我的错。”   方随宁:“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呢?”   商明宝:“好好梳理自己,重新开始。”   方随宁循循善诱:“重新开始什么?”   商明宝:“重新开始事业。”   方随宁:“……”   带不动。   气氛尬了一秒,商明宝鼓起勇气,明亮的眼眸正大光明地看向了对面的人:“斐然哥哥,你……还好吗?”   “好。”   商明宝:“那天听随宁说,你吐血……”   “肠胃毛病。”向斐然淡淡地说,“跟你提的分手没关系。”   “哦、嗯……”商明宝迫不及待地点头,怕晚了一秒,“我也是那么想的。”   方随宁想以头抢地。   “那……是什么毛病?可以养好吗?”商明宝顺着关心。   医生说什么毛病都没有,肠胃镜都做了,纯粹就是各种情绪齐攻心头,但确实伤身,勒令他不准再想有关的事物。   向斐然做了两个月的心理疗谈,每周一次。   在最后一次疏导中,他平静地说,这场节奏错位的恋爱让两个人都面目全非、走火入魔。他理解了她,但也到此为止了。   那天出诊所,医生说他可以不用再来了。回头整理材料,发现这钱赚得很简单,因为这是个过于聪明和自洽的病人,与其说她起到了什么专业作用,不如说她只是作为了一个聆听者。他就算是对着一堵墙,也能把事情想明白、把自己梳理好。   向斐然随便编了一个毛病:“胃炎。”   “那你要少吃今天这样的冷食和海鲜,很寒。”商明宝很认真地说。   向斐然将筷子搭到青山状的陶瓷箸架上,颔首:“多谢。”   抬起的目光,自然地望了她一眼。   她也是出门见朋友的休闲打扮,妆不浓,气色尚好,穿一件简单的纯白色衬衫裙,看不出瘦没瘦。   确认了她过得好,向斐然将这不动声色的一眼移开了。   刚说完不宜食寒,服务生就端上了一盅甲鱼清汤。一时间,这件名为山月的包厢里,又只剩下瓷匙和汤盅碰撞的清脆声。   纵使冷气足劲,方随宁也觉得身上腻了好闷的一层汗。可怜她绞尽脑汁使尽解数,也没融化两人之间那层客气的隔阂。   他们看着,像两个正在相亲的人,而不是曾经相亲相爱的人。   但是,又是谁靠吃安眠药入睡,夜凉如水的深夜在庭院里徘徊。月见草有了新的簇簇丛丛,向着月亮盛开——又到了那年她来山里度假的日子。   八月,如此难捱。   因难捱,他干脆在月中那段时间搬离了山间。   方随宁开始祈祷这个套餐快点上完了,如坐针毡中,她打开手机看了眼餐牌,昏厥过去:怎么还有十五碟!   日本和牛与白芦笋一块儿煎上来,方随宁慢吞吞地嚼着,忽然灵光一闪,觉得抓住了好大一个可以展开的话题:“斐然哥哥,你的那个戒指?”   快说啊,快点说你定了戒指!   向斐然轻描淡写地回:“退掉了。”   方随宁:“……”   她彻底放弃了,余下十几道寿司碟的时光中,她不再穿针引线,只负责先跟商明宝说说话,再跟向斐然说说话,至于他们两人之间,一段对话也不再诞生。   终于熬到了最后两道甜品环节,方随宁简直想山呼万岁。   那两道甜品是自制酱油淋冰淇淋,以及川上町白桃。但服务生最终送上来的是静冈蜜瓜,对客人致歉道:“这批到的白桃不是很甜,所以换成了蜜瓜。”   商明宝勾了勾唇。   好像是天意,她连说明一句“他对桃子过敏”的机会都没有。   坐立难安的两个小时终于度完,依次起身,在包厢门口换鞋。   向斐然最后一个出来,两手插在兜里,步履散漫地跟在他们两个身后穿过大厅。   倏尔有人钻出来,拍了下方随宁的肩膀,原来是高中同学。欣喜一阵,说包厢里还有谁谁谁,邀方随宁去见一见,聊两句闲话。   方随宁临走前特意叮嘱:“你们等等我,都别走。”   大厅里冷得厉害,配上水声和日本灯笼的幽光、石龛里的僧童像,让紧绷了两小时的商明宝忽然有了心慌之感。她迫不及待地想站到太阳底下去,站到自然与城市的尘埃与嘈杂中去。   “我先出去了。”她仓促轻声地丢下一句。   看着她迫切匆匆的背影,向斐然在原地站了数秒,一声不吭地跟了上去。   怕她哪里不舒服。   到了门口,一直闷声不吭的人破天荒地说:“我抽根烟。”   仿佛抽烟才是他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原因。   商明宝“嗯”了一声。也想问他要一根,但抽烟一事,她彻底瞒了他六年,不知为何。大约是烟瘾不重,她没被发现过。   这家日料店有两个门,一扇通往商场内,一扇面对着巨大的露天环形下沉广场。此刻暮色四合下来,晚风温热,那些餐吧和咖啡厅的门口门庭若市,星灯缠在墨绿色雨篷布上,空气里都是杯碟金器之声。   向斐然往旁边站了一些,立在日料店暗红色的雨檐下,将烟夹在离商明宝远的左手上,心不在焉的疏离感。   广场上的大王椰高过层楼,在风中摇晃。商明宝看着这巨型的叶子,忽然想,这种巨型植物怎么做标本呢?她以前都忘了问他。   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你从你爸爸的公司退出来了吗?”   “退了。”   听到他这么干脆的一句,商明宝心里的难受满得要溢出来。   她到底怎么会怀疑他去公司有一分一毫是出自利益私心?当年在哈佛,周耀在他面前唯一狂妄炫耀的资本就是钱,面对那种极度折辱人的挑衅   ,他都能无动于衷,岿然如高山。   “斐然哥哥,那天说你是利欲熏心……”   “你道歉过了。”向斐然漫不经心地打断她。   商明宝愣了一下。      “分手那天。”   “哦……”她记不清了,只知道那天的她说了很多话,祝了爷爷长命百岁,以及他们都要停一停。   安静了一会儿,向斐然的目光微微瞥过她低垂的脸庞:“不必放在心上。”   “我误会了你,让你难过,总要——”   总要很用力、很用力地道歉的。   “不多这一件。”   商明宝愕然,嘴唇有细微哆嗦。   她身体里的秩序像一座被定点爆破的大楼,碎片瓦砾成为垂直的瀑布,坠着她的血肉。   “你……是不是恨我?”湿热掌心攥紧了缠着丝巾的手袋提柄。   向斐然勾起唇,垂首笑着哼出一声叹息,“不至于,谈场恋爱而已,哪有谈成仇人的?”   他说完,抿进唇角的烟很久没动,过了好一会才抬手夹走了,吁出短暂的一口。   商明宝又抬起头去看那棵大王椰了。   有客人进店,从她身边经过,她侧身让过几分,衬衣挨过向斐然的手臂。   很香。   他转过脸,压住眼眸里这一秒波动的心猿意马。   想揽她入怀。   神经。   商明宝一无所察,回过神来时,向斐然已经站远了她几分。   “那……”她将唇色咬出泛白了,才问:“随宁刚刚说的戒指,是什么?”   事情都过去了,扯这些没来得及做出的事有画空饼之嫌,向斐然用了个最无足轻重的说法:“生日想送你个戒指,既然分了就退了。”   “是求婚戒指吗?”商明宝的指甲扣进掌心。   “不是。”   为了让自己这句话有可信度,向斐然看向她,唇角匀出一丝客气的笑意:“千万别这么想。”   他好像在让她不要自作多情。   “还有什么想问的?”向斐然左手夹烟,右手抄进了裤兜,姿态看着慵懒,“你在我那几个住处还有几件衣服几双鞋,听说你跟我分手前去过,既然没拿走,就当作你不要了,已经扔了。”   “……好。”商明宝的齿尖细细地咬着唇,“那个护身符……”   他为十八岁的她亲叩山门的护身符。   “也扔了。”   没人看到商明宝身体的轻晃,站不住似的。   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两个月,她还在朝思暮想的人就已经收拾好了自己,彻底挥断了他们的过去,将那六年像丢包袱一样地丢掉了?   太快了,快得超过了她的预想。慌乱在四肢里铺天盖地,她的目光里尽皆是不知所措。   她是想停一停,因为不确定是否能理顺自己、要多久才能理顺自己,又不能再让他无止境地自我消耗下去,才做出了分手的决定。   别这么快,斐然哥哥……   商明宝多想开口恳求他。可是无论快慢,是他的自由。   她不能再让他拽着她,拽着这只狂风中不知远近、不知是否还能回来的风筝,任由风筝线将他的掌心割得血肉模糊。   “你都没给我看过呢。”商明宝强忍着笑了笑,“明明是给我求的,既没送我,也没让我看一眼……说丢就丢了,不是我的东西吗……”   她末尾的那两句说得轻极了,空洞的,向斐然没有听到。   “这么多年了,大概也保佑到头了。”向斐然淡淡地说,将烟在一旁垃圾桶顶端的砂石烟灰缸里捻灭。   夏天的七点多钟总有种奇怪的松弛感,就连空气里的灰尘味也是迷人的,空气舒缓,风是流动的,矇昧的光线涂抹着建筑物和人影。   他的人生已然很久没有拥有这样的时刻了——   在这一刻这一个意识的诞生中,向斐然忽然回过神来,在今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认真的目光看向她。   “商明宝,我现在觉得很轻松。希望你也是。” 第92章   再没有听过比这一句更万箭穿心的话语。   虽然知道过去两年他很累, 但总有些快乐的时刻,明亮的时刻吧,总不至于乏善可陈, 回首望, 竟像个牢笼。   夜色沉得很快,越衬得灯亮。商明宝脸色煞白:“斐然哥哥,你现在也觉得,我们分手是对的吗?”   向斐然转过身,倜傥的姿态, 看到穿过大厅而来的方随宁,先抬了下下巴当作招呼, 继而回答商明宝:“非常对, 还有——”他顿了顿, “叫我向斐然吧,别叫哥哥了。”   方随宁到了这边, 目光穿梭一个来回,打哈哈解释:“好久不见的一帮人,聊得久了点。你们怎么样?”   “不怎么样。”向斐然抬手扬了下, “叫我等你干什么?”   “呃……”方随宁急中生智,“我刚刚——就刚刚, 喝了杯清酒,你送babe回去?”   商明宝想说她自己开了跑车过来的, 但咽了回去。   向斐然神色冷淡, “我不方便,打车吧。内地很安全, 现在也不晚。”   说完,分别冲两人颔了颔首, “还有事,先走。”   看着他没入日料店幽暗光线下的背影,方随宁不知道想揍他还是先揍自己,扯了扯嘴角:“你别往心里去,他本来就是这样的……”   商明宝也跟着她一起咧开唇角:“我知道,他以前对我比较特殊。”   现在只是这份特殊被他收回了而已。   见方随宁尴尬,商明宝沉静地说:“随宁,谢谢你,但是我们之间短时间里是不可能复合的。我不想让他拥有不是在全心全意爱他的我,我需要时间。”   方随宁一直不敢把她往不爱向斐然的方向想,却没想到她会亲手剖开自己,露出稻草般的内里。   她骨缝里忽然感到冷。跟前男友分分合合十几次,吵架时戳过刀子扔过杯子单方面换过锁跟新的人date半夜三更拍门放狠话,什么戏剧的狗血的幼稚的都干过,偏偏谁都没敢承认过心底已经没那么爱了。不是他们爱得山枯石栏,而是胆怯,知道承认不那么爱了的自己将会是道德上的罪人,更会给下一次的复合留下伤疤,继而成为再下一次争吵时被指责的罪证。   “商明宝,你突然这么说,弄得我今天好像小丑。”随宁挠了挠头,心里想,妈的。   “对不起。”   方随宁急道:“你就不怕时间长了,他爱上别人,身边出现别的人,或者单纯就是再也不会爱你了?人是有节点的,过了那个节点就是海阔天空八头牛也拉不回了!”   “我怕。”商明宝眼也不眨地说,“可是我不能再自私一次了,因为怕他转移目光就吊着他让他空等,跟过去两年的我有什么区别?”   方随宁摇了摇头,脸色和目光都难看下来:“行,这是你的自由。”   -   地下停车场昏暗无人,向斐然降下车窗,安安静静地又再抽了一支烟后,才启动车子。   驶出冰冷的地下掩体,城市的华灯倒映挡风玻璃前。缓行汇入等红灯的队伍,面前那辆银色保时捷911挂着两地牌照,他认识,那是商明宝的其中一台跑车。   向斐然扶着方向盘,让另一台车并入了他们之间的车道,阻隔了他的视线。   那是他和商明宝未来一年里最近的一段距离,以及唯一的一眼。   他没再见过她。ig虽未取消关注,但懒得挂梯子登陆,久而久之他也就再没打开过这个软件,朋友圈则回到了关闭状态。   从没人再在他面前提及过商明宝。给期刊审稿时,看到其中一篇投稿引用了他的博士论文。他久违地点进去,看着题献那句「唯一的爱」,面色疏无变化。   最靠近彼此的一次,腕表的公益晚会在香港春坎角绮逦酒店举办,他在那里进行了两场讲座。   一楼面对花园和大海的走廊上,有一家珠宝店占据了视野疏阔的一隅,店名是一个简单的「Ming」,下面有一行小字,写着「艺术珠宝」。   鬼使神差地,向斐然走进了店内。   这里的每一件作品都没有被规矩地收纳排布在玻璃柜台里,而是放置在以整块原石为展台的内嵌式玻璃格中。   向斐然并不知道这是商明宝的店,只看出来这里的每一件作品都能看到植物的影子。   “这枚戒指由电镀白色钛金属打造骨架,花瓣共镶嵌超过10ct透明圆钻,花瓣底部由铰链结构相连,可以根据佩戴者的心情选择合拢和展开,中心的这一颗是1ct的黄色蓝宝石。”slaes站到了他的身边,自在而娓娓地介绍道,“灵感来自于‘珠光香青’。”   向斐然勾了勾唇。   珠光香青,听着很高级,其实是南方高山林缘与草坡上很常见的野花,商明宝第一次见到时大呼小叫,觉得多花头簇拥一起的它圆头圆脑的,十分可爱。   “我们主理人喜欢它,因为它盛开周期很长,从盛夏到下雪的季节。在西方,它称为‘珍珠永恒’、‘夏日雪’,也是我们店最为畅销的一款。”   向斐然看了眼售价,三万多,不过是这家绮逦普通房型的五晚房费而已,是相当高明的定价。   sales移步:“您也可以看看这枚黑欧泊花簇胸针,由电镀多色钛金属勾勒出了十二种花卉造型,主石是来自澳大利亚闪电岭老矿的顶级黑欧泊,整体造型迤逦飘逸,不仅可以作为胸针佩戴,还可以变为吊坠。”   这是个如油画般浓郁的作品,拥有古典主义般扎实写实的细节,在极微小的造型中,设计师勾勒出了每种植物最典型的形态学上的分类特征,使得它们栩栩如生。   “这十二种花卉是,象鼻花,黄匾萼花,苜蓿花、小千里光,七瓣莲……”   呃,好像背混了。sales卡顿了一下,想无视错误继续讲下去,话却被对面的男人接管了过去。   “这里没有七瓣莲,剩下的是高山水杨梅,高山银莲花,玫瑰王冠,耧斗菜,大花蔷薇、高山黄花、风铃草,以及……”向斐然一一地说着,视线在最后一朵花上停留,吐出它的名字:“北极龙胆。”   sales的眼睛和嘴巴一块儿张大了:“哇,先生您……好厉害。”   她由衷地说。   天晓得,她老板总以植物为缪斯,又需要他们一五一十地跟顾客阐述设计来源,因此他们需要背很多生僻的植物名。   除了那枚夏日雪戒指外,这里的每一件作品都是纯手工打造,造型繁复,用材大胆。在以往,这样复杂精美的艺术珠宝往往只诞生于奢牌们的高珠线,只归属于极小部分的富人们,因此自从品牌落户绮逦起,便迅速积累起了相当一部分忠实客群。让sales印象深刻的,是有个上海来的富婆,每入住一次都会带一件作品回去。   听闻一件逸事是,他们老板有些清高傲骨在身上,原本的首选店址是澳门绮逦名荟,那里的客人天天在赌场输赢几百万,对几万至二十万的珠宝根本已经丧失了价格敏感度。但老板拒绝了,理由是不想客人出于冲动带走作品,她会为那些石头花感到委屈。   sales回过神来,话题重新落到黑欧泊胸针上:“这件作品叫‘北极王国’。”   她眼前的男人波澜不惊,看不出对这件作品喜不喜欢,只是淡淡地问:“为什么叫北极王国。”   “因为……”sales微笑地说:“这是北极气候下,高山冻土带夏季七八月份鲜花盛开的样子,像一个童话王国。”   果然是她。   向斐然已然明白,视线再次看向品牌名。   Ming,原来是“明宝”的明。   她的理想和事业终于开展了第一步。   sales的服务很到位,也许是因为店铺开在这里,已经进行了最基本的购买力筛选。进店的每个人都具备购买力,那么他们的服务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我们品牌这一季的主打缪斯是它,”她款款移步引导着,“您看上去对植物很了解,不知是否认识?”   向斐然驻足,望着这枚花瓣层叠舒展、由榄尖形宝石镶嵌,呈现出蓝调浓转淡渐变的戒指。   很常见的花境用材,不具有辨识难度。   “黑种草。”   sales给足了情绪价值,笑容发自真心,“没错,这是一朵具有三千年历史的花,英文园艺名叫Love in a mist,迷雾之爱,花语是’无尽的思念‘,”   sales很认真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作品,很有韵味,讲述的是一个因为爱被藏在迷雾中,所以失去的故事,时光茫茫,只剩下戒指的主人对着物件睹物思人,诉说遥远的思念。”   向斐然怔了怔,勾起唇,未置一词,目光落在售价标上。   九千九百九十九万?   他眯了眯眼。认真的?火星还是月球上挖回来的矿?   “这个标价是老板定的。”sale笑着解释,“因为她不打算卖,只作展览,但是询问的人实在太多,为免客户被拒了扫兴,只好先标一个天价。”   确实也像她的任性作风,免得你被拒绝,我直接让你望而却步。   店铺面积不小,布局氛围如美术馆,不知不觉便让人沉浸其中。一圈看完,sales尽心尽力如作艺术讲解,姿态毫无殷勤迫切,给人的感觉很舒服。末了,她交握着双手道:“不知您看中了哪一款?我们可以拿出来仔细欣赏。”   “不必了。”向斐然礼貌谢绝,走出商店,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表达“无尽思念”可以直接发微信,不必寄托在售价一个亿的珠宝上。他只认为他们的故事成为了她艺术的注脚。   祝她好。   下榻春坎角绮逦的后面两天,向斐然不再走过这条必经的走廊。晚宴中也听到腕表品牌的高级客户们谈起了这家店,其中一个金发妇人的晚礼服上赫然就别了那枚飘逸锦簇的「北极王国」胸针。   结束了讲座后,向斐然返回宁市,被发小在植物园宿舍楼下堵住。   主唱对玩乐队一事比他长情,那支破烂乐队从大学起换过鼓手换过贝斯手,但主场和作为吉他手的表哥从未散过。两人家里都不差钱,玩呗。终于玩出名堂,live house有忠实乐迷了,音乐节有邀请函和报酬了,唱片也终于发了一张,有了一首破圈的代表作。接到综艺节目,表兄弟两个抱头痛哭,第一期上线时,硬把向斐然按在电视前看了两小时。      向斐然很长时间没接过演出,只在课题思路受阻时即兴敲一敲电子鼓,当按摩大脑。      看到一头卷毛永远像没睡醒的主唱,向斐然没做多想,问他什么事。   主唱有备而来,上前一个箭步抱住他双腿:“青天大老爷!”   又从哪个犄角旮旯冲出来埋伏着的他表哥,从背后钳抱住他腰:“哥哥!”   向斐然:“啧。”   “听我说——”   向斐然:“没空。”   主唱噎了一下,以丰富的经验熟练地无视了他的冷酷,死缠烂打干嚎道,他们伟大的鼓手骨折了。   “喝多了,骑电动车摔沟里了,在医院里吊石膏呢。”   向斐然:“……”   有种造孽和就知道的复杂心情。   他冷静道:“找别人救场,我没空。”   “你有空去香港给资本主义们开讲座喝香槟,没空帮兄弟的忙?”主唱泫然欲泣,“你变了,香江的水灌了你根正苗红的大脑。”   “……”   “哎,弟,你岂能道德绑架向博!”表哥呵斥,沉痛道,“虽然向博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又有一身细腻的技术,但他现在已经贵为杰青,是人人敬仰的大科学家,怎么能让他再来陪我们玩这种敲敲打打的幼稚游戏!”   向斐然:“……”   “表哥!”主唱深吸一口气,痛心疾首道:“斐不是外人,绝不会做出这种自绝于兄弟的事,你这么说,岂不是看轻了他,也看轻了我们这三十年的友情!”   向斐然:“二十七年。”   主唱改口:“二十七年!”   表哥握拳,沉痛:“哎!兄弟!切莫让兄弟为难!”   向斐然:“确实。”   主唱:“斐,你就这么忍心!”   隔壁实验室的贺研究员经过,掏出手机,迟疑地问:“需要叫保安吗?”   向斐然淡定道:“不用,欣赏就好。名人,最近上节目呢。”   一听到“名人”二字,主唱和表哥齐刷刷从他身上松开,咳嗽着,拧了拧(并不存在的)领带。   贺研究员:“认识啊?”   向斐然:“以前认识。”   “我草。”主唱心态崩了,咬牙切齿道:“两期,就两期,兄弟,你得给我时间跟新鼓手磨合吧!”   厂牌那边确实不缺能救场的鼓手,但大部分要顾到另一支乐队的排练,而他们的歌鼓点是重中之重,向斐然从小跟他们一块儿玩,大学成立乐队后也是他撑起了商演,除了他真没别人更合适了。   真见死不救也不行。   两周后,新一期节目录制,向斐然戴上渔夫帽,压好黑色口罩,站到了综艺的表演台上。 第93章   新一轮赛程是改编赛, 十几首老歌被打乱抽签,主唱抽到的是《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这是一首很慵懒的小歌,像陷入爱潮中的姑娘刚洗完头发, 坐在下午三四点钟阳光下的竹条椅上, 一边剪脚趾甲一边哼唱。电吉他和鼓点都是相当出色的,当时一抽到主唱和吉他手就狠狠拉了一波羡慕嫉妒恨。   由于连续两个赛段他们乐队都是擦边晋级,积分排末尾,这一轮便显得尤为重要,要是不能反超一名, 那即使在本赛段赢了,在整个积分排位中也会被末尾淘汰。   向斐然不喜欢欠人人情, 既然答应了救场, 那就尽人事听天命。   往后的两周, 他每天六点准时从实验室刷卡离开,前往乐队排练室。长期高秩序高效的工作模式早就带动了课题组成员, 这并不是一个他短期抽身就会崩盘的团队,到了录制时间,他请了三天假, 没有后顾之忧。   没人知道向博干什么去了,就觉得他耳朵一天比一天不灵光, 有时候白天找他说事,声音轻点儿会惹来他蹙眉的一声“嗯?”, 挺温柔, 弄得行政处的阿姨们动不动来找他填个表。   每支乐队都有跟拍摄影师和助理,但并非全天候跟着。他们过来取素材时, 向斐然就戴上口罩,坐在堆着架子鼓的角落里沉默垂睫。   导演组小姐姐:“第二现场和舞台上也戴口罩吗?”   主唱一歪拇指:“不行吗?他素人。”   导演组小姐姐:“你是名人了呗。”   主唱抹一手头油:“好说。”   向斐然时常根据他的行径给自己上辈子定罪, 得出结论是自己上辈子可能卖了白.粉。   录制当天。   《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倒数第三上场,由于之前出了点事故,录制时间大大延迟,轮到他们时已是半夜十一点,人困马乏怨声载道,别说坐在评审团的一众嘉宾了,就连池子里的乐迷也困得开始席地而坐。   “下一支上场的乐队是波特尼,改编曲目《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电子升降屏缓缓升上,乐手各司其职,一些观众发现了架子鼓后的男人换了一个,黑T恤下的胸膛挺阔,露在袖外的手臂结实,浮着青筋,除此之外便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进曲目前,向斐然即兴敲了段花。   场子冷时的基本操作,他没多想,也没炫技。第二现场抱臂打盹的一群摇滚老炮儿“哟”了一声,睁眼了:“还有高手?”   主唱心尖哆嗦激动无以言表,心想没跑了,老子上辈子肯定救过他的命。   装逼冷酷地说了句开场白后,他回头,对向斐然示意。向斐然举起鼓棒,交叉点了两下后,一阵舒心悦耳的镲声由弱渐强,进入鼓点、电吉他、贝斯及合成器。   他们把这首歌改到了更为电子迷幻的风格,也更贴主唱慵懒的的声线。   乐迷池和评审席的变化显而易见,从昏昏欲睡强撑精神到被带入氛围中,只花了二十秒。一般来说,燥一点的舞台会更占优,但毫无疑问,他们慵懒迷幻的现场让这个午夜十二点更舒适了。   第二现场的竞争对手们也一改坐姿,身体前倾看着同步直播的大屏。   “这鼓太稳了,哪儿找来的?”   “比最早那小东强。”   “你小心小东吊着石膏来找你。”   现场一顿乐,点评的这个冲摄像机喊话:“千万得帮我剪了。”   鼓是一支乐队的定海神针,鼓的强弱所带来整体效果的对比立竿见影。现场不乏圈子里成名已久的大神,一双眼睛不再看主唱和其他乐器,单只盯着鼓。看了半晌,默默吐一句:“范儿太正了。”   “编得也好。”队友搭腔,以为是厂牌找的人救场,开玩笑说厂牌不厚道,好东西藏着不共享。   一首演完,场子虽比不上最热时,但也将刚刚沉闷一扫而空了。   电子屏幕降下,乐队四个上前,分别是主唱、吉他手表哥、贝斯手,以及编外人员键盘手和鼓手向斐然。这节目穿衣自由,各人穿的都是自己私服,向斐然从头到脚的黑,唯有一双黑白绿配色的篮球鞋算有点亮色。   刚演完气息都有些不匀,等锁票后,主持人惯常唠嗑。   主持人:“听说你们鼓手小东进医院了,怎么回事?”   主唱:“对,上一轮不是劫后余生吗,一高兴喝高了摔沟里了,这我发小。”   主持人转向向斐然:“介绍一下自己。”   主唱:“他哑巴。”   主持人瞪眼懵了,现场也有哗动,不知道是惊讶还是惋惜。   “真的假的?”   主唱眼也不眨:“真的。”   主持人只好问:“那为什么戴口罩?能摘吗?”   主唱:“不能。”   主持人:“脸上也有伤?”   主唱摸摸鼻子:“不是,他太帅了,我们走实力派乐队的,摘了成爱豆乐队了。”      主持人:“你可真会得罪人。”   第二现场的乐队们已经交头接耳起来了。   “你见过吗?”   “都没见过?”   “哥们儿上哪都戴着口罩呢?”   “呵,挺会玩儿。”   嘉宾一号站起来拱火:“不是,你这样节目播出去以后,观众以为这是节目组为了捧人故意炒作。”   主唱澄清:“他不出道,他铁饭碗。”   向斐然:“……”   蒙在口罩底下的脸叹了一声气,看了吉他手一眼,垂在身侧的手隐蔽地勾了勾,那意思是让他赶紧打断他。   主持人:“你发小对你好像有意见,在后面串通阿D给你打晕。”   现场大笑,氛围彻底活泛起来,主持人终于将话题绕回正题,请现场音乐人点评。   “耳目一新的改编。这首歌其实挺难发挥的,气质和制作都很完整,如果只是锦上添花的点缀没有意义,大改又会破坏歌词里的感觉。我很喜欢这个版本,够舒服,一切都是刚刚好,很难得。”   女嘉宾附和道:“我也很喜欢,‘你快乐所以我快乐’,不是一种献祭感,那太沉重了,他的哼唱和演奏中就有一股淡淡的无奈和投降,特别酷。然后我特别喜欢鼓手……”   拱火嘉宾打断她:“前面那句其实可以不用讲,直接从你喜欢鼓手开始讲起。”   女嘉宾还年轻,经不起起哄,脸色微微红了,把节目效果拉满。在满场的口哨声中,她笑着坚持说完:“我很喜欢他的style,有一种不费吹灰之力的慵懒和游离,这个是天生的。”   主持人斜眼,没放过这现成的话题:“之前录制的几期没感觉你词汇量这么丰富。”   第二现场也都笑得前俯后仰了。   “学废了,下次登台哥儿几个蒙个口罩,帽子那么一压,氛围感帅哥不就拿捏了吗?”   “首先你得有人那身材条件。”   向斐然失策了,在他的预想里,他只是上来打个鼓,在角落默默无闻地帮完场就算了事。何况还有个哑巴人设,现场无论如何也不该注意到他。他忘了,近一米八.九的个子不管站还是坐都很难让人忽视。   闲聊至尾声,主持人:“现场乐迷对你很热情,你能跟大家说句话吗,用手语。”   向斐然:“……”   真失策了,真不会。   主持人认真:“你应该能看懂你发小的手语吧?”   主唱打包票:“能,必须能。”   事已至此,向斐然只能抬起双手,十分淡定地比划了几个手势。   主持人:“他说什么?”   主唱伸直手臂捏了个心:“他说爱你们宝贝们。”   向斐然:“?”   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几个嘉宾都快笑趴在沙发上了,池子里尖叫声不断,主持人笑得连冠名商手卡都拿不住:“我觉得他说的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对对,其实他说的是今晚很开心,谢谢大家,网上多捞捞我们!”   节目还未正式上线时,官方讨论小组里有关他们的内容就已经翻倍,小道消息疯传,传到最后,成了波特尼的主唱请了个爱豆外援。   周五那天,新一期节目正式上线。   主唱买了花生啤酒和烤串,几个成员窝在酒店房间里一起看新节目。   拍胸脯保证道:“你放心,哥们儿满嘴跑火车的片段肯定剪了,那都是废片。”   进度条直接拉到他们登场的片段,一声不吭地看完,发现一刀没剪。   在床尾凳上坐着的向斐然,从大马金刀的坐姿变成了横搭起了一条腿,两条手臂也环了起来——   这是他焦虑情况下才会采用的坐姿。   冷静,这节目每期有那么多可圈可点的表演、精彩的爆点,观众不至于注意这一段。   表哥拿起遥控器往回拉进度条,把他们的表演再放了一次。   架子鼓后的向斐然占据了相当多的单人片段,用上了高帧速。升格镜头里,在身后屏幕画面及现场灯光的渲染下,向斐然挂着耳返垂着眼睫,微微律动的姿态从容慵懒极了。   在向斐然面无表情的沉默中,   主唱咬着签子:“坏了。”   表哥嚼着花生:“坏了。”   贝斯手起开一瓶啤酒:“坏了。”   “哥儿几个要火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向斐然:“……”   好端端坐着四个人的房间里,变成了一个人和三只上蹿下跳的猴。   主唱跳起来一把勾住了向斐然的脖子,“你放心,放一百个心,哥们儿跟你保证,绝对没人能扒你!”   向斐然冷冷瞥过一眼:“闭嘴。”   他的保证就没有一次灵过!   节目上线一小时后,一直吊车尾的波特尼登上文娱热搜。   「好好好就这么勾引老子是吧?下期给老子把口罩摘下来!」   「哪个爱豆啊到底哪个爱豆啊我好急啊!」   「他哑巴的样子好酷好可爱哦」   「感觉是那种羞涩大帅逼,搞纯爱的,靠死缠烂打就能追上的那种」   「冷静点姐妹们,也许口罩帽子摘了就是个普男」   「摇滚鼓手搞纯爱,你在讲什么安徒生童话」   「哈哈哈笑得,这种条件的鼓手不给你拉出一卡车前任py就算干净了」   本来,内娱帅哥千千万,摇滚乐毕竟小众,观众们新鲜一阵也就过去了,直到一个自称手语老师的人留评:   「不是,我以我八年聋哑学校老师的专业担保,他比的那句手语是个啥啊,我,你,%&#……?」   「聋哑人表示看不懂,帅哥是不是文化水平不高(怜爱」   摇滚乐小组,滚圈人脉聚集地,遍地都是“包打听”,没有任何乐手能毫发无伤出来的地方,认真勤奋地拿放大镜扒上了。   「到底有没有点人脉!波特尼有这么糊吗,一天过去了一个知情人爆料都没有!」   「波特尼在宁市演出历史挺长的,依稀记得最早的鼓手确实很帅,但不是哑巴,会讲话,后来退队了。听人说是去美国留学了」   Ip显示在美国的网友留言:   「?等会儿,其实我早就想说,他跟我在纽约fo的一个鼓手感觉很像,那个鼓手确实是哑巴,无敌帅,长这样」   「图1.jpg」   「啊?这不是波士顿那个吗?他不是哑巴啊,就是话少」   「?」   「是的啊,他会讲话,声音蛮好听的,确实帅,我也拍过」   「图2.jpg」   因为是演出灯光下的远距离手机拍摄,两张图都有点糊。但从侧脸的轮廓以及极富辨识的五官来看,毫无疑问是同一个人。   「对个暗号,英文名开头F的?」   「felix……」   「丢!你确定听过他讲话!」   「确定」   「天杀的……敢耍老子!他可是整整装了四年的哑巴啊!」   「看明白了,所以这是一个帅哥鼓手装哑巴流窜作案但翻车了的故事」   「笑晕了,所以他在台上的手语就是乱比的是吧!他怎么敢的啊!」   「忽然想到他每次在21N的手语……(点烟」   「但是话说回来,这也不能确定就是波特尼的那个外援吧?」   很快,有人从主唱的微博带着照片考古回来了。   「如果再加上这张照片呢(^ ^)」   照片发布时间是整整十年前了,向斐然一张脸没变,但显然比在美国时青涩,戴着兜帽,耳朵里塞着有线耳机,倒头睡在排练室角落。过长的额发垂落在眉心,肤色被黑发和四周电线衬得很白。   主唱配文:「通宵跑数据通宵排练,兄弟!」   没跑了。   至此,向斐然的帽子口罩哑巴三件防护套彻底被扒了个干净。   「破案了,万万没想到追乐队还有当福尔摩斯的一天」   「这怎么不算中美两国联合办案呢……」   「家人们,怎么会有人为了不说话而装哑巴装了整整四年啊……」   小组的扒皮风向瞬间变了,变回了老本行——谁睡过?   没有乐手能毫发无伤地从小组出来,因为没有乐手不睡果儿!   「来点直接的,谁睡过?我今天就住这儿了」   「睡过主唱」   「睡过表哥」   「好好好,就贝斯没被人睡过是吧(今天也是辱贝斯的一天」   「满朝文武支支吾吾,竟无一人认领!」   「真没人睡过?我怎么这么不信呢?这条件,私信不得塞爆?」   「美国友人也没睡过吗?」   「他不睡果吧,没听过,我姐们儿追过,等我敲下她,她现在在南法有时差」   「五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过去了」   「你是打飞的去找你姐们儿了吗?」   等回复间,楼刷刷地盖。   十五分钟后那个美国IP的滚友终于再次出现。   「来了!姐们儿看他上节目吓得魂都掉了,21N阶段狂追过他,但花没送出去过,礼物也不收,酒也不喝,主打一个目中无人油盐不进。」   「叠甲,我姐们儿巨美巨有钱,内娱美娱未尝一败,只有他。顺便问问节目组他真的要出道吗?真的话她准备从南法回来了」   「或许……gay?」   「感觉很直,我雷达没响」   「gay也睡果儿啊,关键是现在管他直的弯的没人认领。」   「别这样,我信仰塌了,怎么会有乐手不睡果?」   数百层回帖高楼平地起,被营销号打上水印搬到了微博。   趁PI不在默默摸鱼冲浪的博士后之一,在看到照片后大叫一声:“啊!!!”   连人带椅屁滚尿流地滑出了两米远。   什么脏东西!   怎么会在这个恶贯满盈的娱乐营销号上看到向博!   十几秒后,自林犀公派后剩下的那个博士生和两个博后三颗脑袋凑到了一起,沉默地研究着面前手机上的帖子。   “向博。”   “鼓手。”   “哑巴。”   “综艺。”   “出道。”   “睡果。”   “……”   退出帖子,彼此对视一眼:“他们在对着一个杰青说什么?”   博士生痛心疾首:“对着我导如此高洁的灵魂,怎能谈出如此污秽话题!”   博后:“所以你不想看向博敲鼓。”   博士生:“想。”   当期节目上线后,每支乐队的表演片段也被单独剪辑了出来,波特尼的《你快乐所以我快乐》播放量一骑绝尘,是后面所有乐队的总和。弹幕全在指路:「姐妹们这里没有采访,采访在正片,快去看!」   三个博士忍痛冲了会员,跟着指路点开正片,欣赏到了他们老板站在台上淡定乱比手语的精彩片段。   由于已经翻车,弹幕全在哈哈哈,在主唱说出“爱你们宝贝们”时,弹幕彻底淹过了人脸。   三博齐齐沉痛抹脸。   “我觉得我精神状态不大好了。”   “我觉得这个世界不大好了。”   “我觉得我们是不是该给向博发个加油,告诉他给他投票了?”   博后大惊:“你小子想延毕吗!”   “……”   “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不知道!”   整个植物所都知道了,整个植物所都装作不知道,风平浪静,一派祥和。   问答网站上,有人问,「为什么波特尼的新鼓手会在一夜之间热搜?」   「这你要问他不着四六的好兄弟,本来正正常常演完,跟主持人聊个过场也就完了,就算叠个哑巴buff也没什么,偏偏要说“帅过爱豆”、“   不出道,体制内”,还有后面喜剧效果拉满的手语环节,范儿也确实正,别太有爆点……总之,节目组肯定推了一手,网友也确实有探索力。」   「泻药,利益相关匿了。如果你们知道他真实身份的话可能就不止热搜了。」   「啊啊啊啊匿了,本实验室已经上蹿下跳一整天了。」   「啊,真看不出来啊(捧腮)。匿了」   「研二师妹已经抱手机一天了。匿了」   「别说你研二师妹,我导(60,男)都研究一天了。匿了」   「我导问这是什么新型招生手段。匿了」   这层透明的窗户纸终究是被一个三无新号捅破了:   「杰青,博导,研究员,植物学分类演化和多样性保护方面的大佬,联合国人和生物圈最年轻的顾问专家,最无足轻重的一点,某年生物奥赛国际金牌,真·为国争光过,别果不果的了,看不下去,研究点有用的,比如学术成果和有关生物多样性保护方面的科普!」   说到这地步,真名也就呼之欲出了。   网友听劝,乌泱泱都去搜他论文。博士学位论文加载出来时,那段已经时过境迁的题献也随之被截图了出来——   「献给唯一的爱——明宝」 第94章   作为曾经的追星少女, 商明宝虽然久未追星打投了,但社交圈里还是不乏此类人士。一些同担在经年的相处下来也处成了稳定的网友关系,忙碌之余, 商明宝隔三差五也会登进聊天群, 看看他们最近在分享什么好玩的。   花花粉圈迷人眼,没人用真名追星,换一个墙头就换一个昵称,商明宝也灵活得很,手握十七八个小号, 更名的速度取决于奶茶店上新速度。突然从群里看到“明宝”二字,她承认,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万万没想到, 学术大佬竟然是纯爱战神……」   「有没有可能是女儿?」   「不可能, 大佬未婚」   在无尽的刷屏中,商明宝不停往上滑, 终于滑到了一张截图。   是英文写就的,姓名由拼音拼写,像三行情书。   Xiang L.Q   Tan S.Y   Ming bao   「猜不出前面两个是什么名字」   「猜测是重要的亲人吧?向, 爸爸或爷爷?谭,妈妈?老师?明, 女朋友?」   「姓明的好少啊,什么bao?宝, 保, 苞,褒, 葆?」   「磕死,只有最后面那个名字有前缀the only love」   「赌一个明宝, 感觉很甜」   「也可能是明苞?明葆?」   「我赌明葆,因为向博是搞植物的,所以女朋友也是草字头!」   「?你的逻辑很新颖」   在满群认真的推理探讨中,商明宝手冰得像冰块,不懂怎么会在一个粉圈灌水群里看到有关向斐然的信息。   她太久没上微博了,登入账号后,才发现首页已经被有关向斐然的消息淹没。   他上了综艺节目?   被扒了个底朝天?   红了?   ……红了这个词怪怪的,商明宝不愿把它跟向斐然放在一起,有一种泥点子溅上茉莉花之感。   一个知名粉圈号的微博占据了相关词条的热门:   #学术人的浪漫#   「吃瓜吃到现在,心情反而从上蹿下跳里安静了下来。看到博士论文的这三行字,觉得好纯啊,想象他敲下这三个姓名时,心情该是多么的郑重。   有人说如果分手了,这不就跟身上纹了前女友名字一样尴尬。其实不是的。纹身更像是隐秘的纪念,它能淡、能褪色、能随着身体胖瘦和皮肤松弛而变形,甚至能洗,而你出现在我的博士学位论文里,是决绝的没有回头路的宣告。   虽然这份宣言能看到的人那么少,但读过博的人会知道,这是我生命里绝无仅有的几个人生时刻之一,它被收录进永久的数据库——   从此后每一条有关我的引用,都会导向让世界知道我爱你。」   博士学位论文……   她只知道他的博士论文是有关龙胆科的系统发育和生物地理学的研究,但没有下载过,因为他的论文外行人看不懂,商明宝自取其辱过几次。   “看不懂。”挫败感强得很。   “小姐,”他滑着她iPad的屏幕,轻笑声染她耳廓,“如果你能看懂的话,只能导向两个结论,一,你是绝世天才,二,我写的是垃圾。”   “……”   从谷歌学术里搜索向斐然,这篇博士论文的下载量在这两天平地干拔。商明宝下载了下来,不停地往下滑。她太心急了,以为纪念名单只会出现在最后的致谢部分,便直奔那里。   几万字、近两百页的文档,各种奇形怪状的图表让她眼花缭乱,终于到了目的页,她仔细地、心瓣发紧、逐字逐句地看。   可是没有。   在长长的致谢名单、单位和事项中,商明宝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   是在往回滑,想再返回目录确认一眼的时候,才注意到了最初的「Dedication」   「For the only love——Ming bao」   这三行字在连篇累牍的研究中是如此简约、清爽,不起眼。商明宝的指尖在屏幕上定住了,长长久久地看着。   评论区有人问:   「不知道如果分手了,大佬会不会后悔这次宣告?」   「会当作黑历史吧……」   「感觉他只会看淡,然后从此不再打开这篇论文?」   「好了,现在开始想知道这个明bao的心情了」   商明宝锁上手机,摘下眼镜,从工作台上起身。   她的手绘工作台宽敞而长,散落着数不清的成稿、草稿、废稿,早先随向斐然出野外做的笔记已经被一页页转录成了电子版,又打印出来以供随时翻阅。   助理曾叹为观止,为她对植物的热爱。   “这些素材够用一辈子了吧。”小姑娘天真地问。   “不够。”她老板淡淡地回复,“要保持灵感的生命力,只有随时重返旷野才可以,否则,你去专业的植物网站上能看到比这些更细节的图片。”   纤细的彩铅在有坡度的工作台上骨碌碌往下滚,啪嗒一声停了下来。商明宝推开玻璃门,在屋外浓绿的稻田景观中,她倚着门框而立,点开了向斐然的对话框。   从不敢给他发微信,怕自己的打扰在他眼里显得轻率,也怕屏幕上出现一个红色的警示标,提醒她已被他删除好友。   表演片段商明宝看了,目不转睛的三遍,怕错过细节。   好久没见他玩架子鼓,他还是恣意从容的姿态。试图看清他用的是不是她送给他的镲片——专业鼓手总会带自己的镲片。   但镜头没给到,她看不出。   商明宝咬了咬唇,打下一行字:「斐然哥哥加油」   ……他不让她叫斐然哥哥了。   改成:「向斐然,加油」   嗯……好客套。   最终改成平平无奇的:「加油」   发吗?   在漫长的左右纠结中,商明宝眼一闭牙一咬,点击了发送——   发送成功了!   ?!   看着绿色对话框,商明宝结结实实懵了两秒——   “shit!”   一边手忙脚乱弹走葱细烟管,一边长按选择撤回。   撤回了!   但是有记录……   斐然哥哥为什么没把她删除?   商明宝握着手机的手贴在心口,心砰砰乱跳,眼睛很久才眨了一下。   丢了衣服丢了护身符,但没删微信吗?   是忘了删了,还是懒得删?还是……不舍得删?   “babe姐,”助理Essie抱着一大摞影印资料过来,咦了一声,“你裙子。”   商明宝低头一看,鲜白的裙子上被烟灰弄脏了,还烫出了洞。   “……”   Essie又咦了一声,看到iPad自动播放下一条纯享版的综艺。   “你也听摇滚?”   商明宝莫名地有些磕绊:“对。”   “那你看这期爆出来的那个鼓手了吗?”   商明宝:“……看了。”   “他好帅哦。”   “戴着口罩呢,哪有什么帅不帅的。”轻描淡写的感觉像是不屑一顾。   “那个感觉就是帅哥的感觉啊。”Essie放下资料,“而且都被扒出来了,确实很帅。”   商明宝走回工作台边,给自己倒了杯纯净水,装作不经意地问:“都扒了什么?”   “身份啊,照片啊,履历啊——才三十出头就是博导了,啊,还有他献给他已经去世的前女友的题献。”   “噗——”商明宝喷出一口,差点没把肺给咳出来,“谁?献给谁的dedication?”   “他死掉的前女友啊。”Essie疑惑但理所当然地说。   商明宝一脸震惊,“我——他前女友什么时候死掉了?”   “听说是他攻读博士期间,有一次进行野外考察时遇到了龙卷风,他前女友被卷进去了,从那以后他每次出野外时都会带一枝洋桔梗,因为那是她生前最爱的花,他要带着她继续他们的理想。”   商明宝:“……”   什么企鹅空间式的故事!   “真的很感人,看到那句献给唯一的爱,Mingbao时,我都哭了。”   “……”   说到这里,Essie转过脸,“babe姐,你跟他死掉的前女友名字一样哎。”   商明宝抿起两侧唇角,皮笑肉不笑:“我好好活着呢。”   Essie叹了一声气,拍拍双手的灰:“不过我也是看群里扒的,大部份网友还没来得及知道这个悲伤故事,现在他们乐队的投票页面下,全是顶着Mingbao名字的打投。”   商明宝:“?”   一夜之间,“明宝”喜提几十万分.身。   打榜页面上,人气一直在中下游徘徊的波特尼,在两天内以势如破竹之势被票进了前三,评论区及实况通栏里,每隔两秒刷新一条:   「Mingbao可爱分号刚刚为波特尼投票了」   「明葆本宝刚刚为波特尼投票了」   「明葆宝褒刚刚为波特尼投票了」   明葆香港分葆……   明葆10086号……   明葆宝宝……   怎么会有这么多冒牌宝!   看上去,明葆这个名字得到了最终的一致认可——就因为它是草字头。   瞎了,快不认识“明”字也不认识“葆”字了。   商明宝啪一下点进个人设置,更改个人资料,把昵称改成“明宝本宝”。   系统无情提示:「该昵称已被占用」。   “!!!”   键盘噼里啪啦一阵敲击后,她改成“西五十六街明宝分宝唯一宝”,并顶着这个昵称投了票。   Essie没注意到她的这些动作,将刚刚那摞影印资料分门别类归置好后,说:“这些是你昨天让我整理的热带花卉和叶,我现在算是理解了你说的生命力了。”   她自己也玩绿植,能够在面试中杀出重围,是因为她滔滔不绝地谈了很多有关热带绿植的心得,并给商明宝看了她的花烛墙。   “比如蔓绿绒,在家里养,在植物园里看到,跟在图片里看到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Essie认真地说,“即使图片里的这一株拍摄自亚马逊,但依然欠缺了那种旺盛像蟒蛇一样的生命力。如果仅仅只看图片来设计的话,真的会陷入依葫芦画瓢的刻板中吧。”   Essie并不是学珠宝设计的,学的是商科管理类,美本加硕,在同学都去投行和四大里卷时,她因为喜欢商明宝的别墅而入职了她的团队。   宁市够大,山海之城,商明宝没有像她两个哥哥一样将房子设在海边,而是归于山野。   附近的村子在夏季时常接待溯溪的短途游客,这房子最初就是这里最贵的一家酒店,三层式的别墅背靠丘陵而建,景致开阔宁静。东家因经营不善而出让,商明宝从朋友那儿闻讯后接手,作重整与修葺,院子里铺一道二十米长的游泳池。   面前徐徐展开的梯田原是属于村民的,被她一并承包了过来,原作物不变,田垄上种椰树与大花紫薇。   商明宝谢过了Essie的整理工作,在地毯上席地而坐,一张张翻看那些高清彩绘热植图。   ……看不进去,全身心都留神着手机的动静。   数千公里之外的城市,节目专属排练室里,向斐然对着手机里的“已撤回”眉头紧锁。   上一期改编赛,波特尼排名靠前,紧随而来的是一对一PK。赛制安排不科学,他们需要在未来三天里排练好曲目。昨晚上通宵后,今天全员都乏了,不到下午三点,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就地睡得东倒西歪人事不省。   向斐然也困,垂阖的双眼在看到置顶对话框的提醒后,凛然清醒了过来。也许是出于不确定,他目光定在了上面数秒。   所以,她没有删他好友。   发了什么?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什么要撤回?   故意的吗?   故意发一条无关紧要的东西再撤回,……勾引?试探?   向斐然眯了眯眼。   还是说,单纯只是不小心发错了。因为太尴尬,所以当作没发生?这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网上铺天盖地的都是他博士论文的题献,她这个追星混粉圈的女人,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漫长的思索后,向斐然放下鼓棒,双手环胸缓缓地往后靠到了墙上,面无表情,气压很低。   她到、底撤回了什么?   出去洗了把脸清醒自己后,他跟组里开了个电话会议,又抽了根烟。   网上那些八卦,他纵使不想看,为了她也全面梳理了一遍,确定没有扒到她后,他才算安心。   可能她是想警告他,让他不要拿她的身份炒作?   多虑了。   从走廊尽头涌入的风带有夏天的尘土味,拂散了他疏离双眼前的缭绕烟雾。   向斐然从嘴角夹走烟,勾了勾唇。   他不该为她的一个无心之举猜东猜西。   一支烟抽完,他直接拨了电话过去。   震动连续响了一阵。   商明宝根本没想过会是他,以为是店里销售或温有宜。看见前男友的头像在屏幕上闪,她吓得“啊”了一声,手机笔直掉地上。   怎么说呢……有种她只是浅浅丢了颗手榴弹,结果对方轰过来一枚洲际导弹的感觉。   清嗓子,再清嗓子。   Essie:“babe姐,你嗓子不舒服?”   商明宝闭眼:“出去。”   Essie出去了,贴心带上门前,提醒:“你脸好红。”   商明宝拍拍脸颊,“呼”地吐一口气——不敢吐太久,恐他挂电话。   就这么一口气滞色在胸口,不上不下地接起。   训练了一年的低沉声线足够她应对任何投资人和时尚采访,却在面对向斐然时彻底破功。   不自觉细声:“斐……”   已经被勒令不许叫斐然哥哥了。   商明宝改口:“向斐然。”   向斐然:“……”   他将手机从耳边拿下,确认了眼。   是她头像。   连名带姓地叫,是吗?   他掸掸烟灰,也单刀直入地问:“撤回了什么?”   商明宝:“……”   通过手机听筒传来的声音,低沉,带些微冷感,让她不自觉怔然,呼吸放轻。   “说话。”   “没什么,就是看到你上节目了,给你加油。”   悬了快一个小时的心落回了胸腔,生出了一股啼笑皆非之感,带着自嘲。   “谢谢。”   听出他要挂电话的意思,商明宝喊住他:“等等!”   “还有事?”他在那端平静无澜地问。   “为什么网上都说我死了啊……”商明宝咬着唇。   “……谁?”   “你不知道?我助理说,网上爆料说你前女友被龙卷风卷走了,所以你每次出野外都会带一支她生前最爱的洋桔梗,你的论文题献也是因为这样才写的。”   “我的论文题献是基于你长命百岁的祝福下写的。”向斐然声线平板地纠正。   商明宝忍不住舔了舔下唇,想说什么,但心脏砰砰乱跳着,脑袋也迷糊着,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如果是恋爱状态,这就是他的情话。   可是现在是分手,她不敢多想。但心脏不归大脑管——她的心跳忤逆了她的理智。   斐然将走廊的推窗移开了些,让风声盖过他在手机前微微屏住的呼吸。   沉默的两秒后,他说:“走了。”   “——等等!”商明宝第二次叫住他,“我可以来现场吗?”   其实要来便来了,乔装打扮一番,他也无暇认出来。   但她怕惹他生厌,怕还没修整好的自己出现在他眼前为时过早、不合时宜。   电话那端的声音空白了两秒。   向斐然淡声说:“不可以。”   这次通话是真挂了。   宽广的工作间里一时没了声音,只剩下远处稻田里的鸟鸣。   商明宝慢慢地将抱枕抱到了怀里。   又听到向斐然的声音了。   她把脸挨上枕头,闭上眼,在苦柑橘与愈创木交织的香气中,仿佛伏在了一片沐于苦夏盛雨中的林上。   三天非人的排练后,向斐然第二次站到了演播厅舞台上。   因为被她问了可不可以过来,自上台的那一刻起,他就垂睫敛目,将自己的目光牢牢摁在了架子鼓所围拢的这一亩三分地中。   演出至中段,他投入到了节奏中,被氛围浸染,眼锋不经验自舞池中扫过,看到了一双与她很相像的眼睛。   不是她。   但他的鼓已经漏了一拍了。   很明显,第二现场的几个鼓手都指了出来:“这儿失误了?不像他能犯的错误。”   演出结束,向斐然在鼓凳上多坐了几秒才起身。   过去几天,他个人的曝光也带动了植物学的相关曝光,   #献给唯一的爱#   #学术人的浪漫#   #人和生物圈#   #植物分类学#   #植物分类学不是博物学#   #原来植物不是一开始就有花的#   #龙胆是什么#   ……   各种乱七八糟的话题都涌了出来,植物所有关实验室及研究员的公示网页下,向斐然的那一页被大量访问,甚至崩了好几分钟。   由于身份特殊且流量巨大,节目组也无法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演出结束,主持人不得不动情地说:   “上一期节目播出后,由于节目观众和广大乐迷的热情,波特尼的新鼓手向老师被迅速推到了公众面前。节目组心里一直很不安,担心给向博的工作和单位带来不必要的打扰,在此我也要向大家澄清,向老师是友情出演,架子鼓是他学术之外的爱好,节目录制结束后,我们祝愿向老师的生活和学术都能回到原来的轨道。”   向斐然礼貌地颔了颔首。   主持人话锋一转:“那你现在能开口说话了吗?这也是我第一次跟杰青说话。”   向斐然:“……”   演播助理唰地一下递上话筒。   向斐然确实也有话要说,便淡定接过话筒。   台下全在扯嗓子喊:“摘口罩!摘口罩!”   拱火嘉宾:“你们不都在网上看完了吗,我天,跨度十年,从宁市到美国,从纽约到波士顿,还有你们没看到的照片?联合国演讲的新闻稿都被你们逐字品读了是吧?”   荧光手环挥舞成斑斓灯海。   马甲漏到了这份上,再坚持戴口罩确实也没什么必要了。为表礼貌和尊重,向斐然摘了下来,折好压平后抄进运动裤兜里。   镜头直扫,导播很懂地推了个近景。   切第二现场,一堆乐手开玩笑似的从座位上起身:“不比了不比了,比不了,比不了一点儿。”   主持人平息现场气氛:“我敢打保票,接下来的音乐节谁能请到带向博编制的波特尼,谁的票就能最快售罄。”   几个嘉宾都笑:“不是,这怎么越录越像炒作了?洗不清了啊。”   演播后台在紧锣密鼓中也隐隐压着一股雀跃。谁能想到一档策划一年的节目会因为一个鼓手的骨折而迎来意想不到的热点?事已至此,镜头不可能放过现场任何一个细节——因为他们都知道,下一期节目必爆。   主唱接过话打圆场:“我发誓,他真是被我们坑蒙拐骗来的。”   主持人笑:“我算是看清楚了,你的酷是跟他学的。”   主唱:“是是是,他打小学起就这样,欠揍,全赖我保护。”   向斐然勾了勾唇,算了,要出道的是他,让让他得了。   在笑声中,主持人问:“今后考虑上音乐节吗,向博?”   “不考虑。”   “综艺呢?比如那种脑力综艺,生活类带点科普性质的真人秀?”主持人认真道:“我是真接到好几个制片人朋友的电话。”   “谢谢,婉拒。”   “……”   主持人认真道:“上节目前有没有考虑过会出现这种情况?”   向斐然惜字如金:“没有。”   “那过去几天有没有给你生活带来什么困扰?”   “有。”   主持人明显尬了一下,没料到他会这么干脆,干脆到不留情面。   身边嘉宾经验丰富地把话题接了过去,插科打诨:“是不是人生头一次感到了颜值带来的困扰?我跟网友们一样,论文看不懂,五官身材倍儿懂。”   “我想问一下。”制作人嘉宾打断,“你刚刚的鼓是不是有了个失误?还是你设计的?因为你后面加了段花。”   向斐然坦然承认:“失误。”   他想再去找那双与她相似的眼睛,但克制住了。   跟乐队其他成员聊了几句后,主持人将话题绕回他身上,问他有没有话跟现场及观众说。   “不是手语的那种。”嘉宾哪壶不开提哪壶。   向斐然想了一想,声线平稳语气淡然:   “植物学是一个相对冷门的专业,植物不会说话,也无法自保,生物多样性的保护除了有赖于政府、机构和专业人士的努力外,面向公众的科普教育和关注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许多物种濒危的原因,不在于自身在自然环境下的繁育困境,而在于盗采、盗挖,或者仅仅是在不知情情况下出于喜欢和感慨美丽的采摘。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对我个人的关注都能转化为对分类学和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关注的话,我不介意多多益善。”   掌声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发言。向斐然微微颔首,等现场气氛稍息,他淡淡续道:“但是有一件事,我希望可以借这个舞台澄清。”   他不玩社交平台,没有其他可以澄清的账号。   主持人面色认真,以为他要接着说其他学术方面的事。   向斐然直视镜头,清冷的面庞上神情很淡:“我前女友还健在,并且很健康,她会长命百岁。” 第95章   向斐然救场的第二期, 刷新了这档综艺节目播放量的纪录,甚至超过该赛季的第一季。就在所有人都翘首期盼能看到他更多镜头时,从后续录制现场流传出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波特尼又换了个鼓手, 向斐然没有再出现在现场。   「波特尼的表现很棒, 新鼓手也很好,但不是向博,over。」   「签了保密协议不能多说,现场主持人问了好几遍真不来啦,主唱的意思是向博当初答应的就是只帮两期。」   「波特尼出场前, 哇哇哇,波特尼出场后, 啊啊啊?笑死, 谁说滚圈不看脸, 这不以前没脸看吗!」   「有点人脉,节目组开了小几百万的出场费(注意是每期, 愣是没啃下来。」   网友对新人新事的记忆力比不过金鱼,在每天层出不穷的新热点新话题中,随着后续曝光的断崖式隐匿, 向斐然终于如他所愿地淡出了公众视线。   算起来,他是受害人, 原本要招聘秘书来做日常行政管理工作的,出了这件事后, 为免后台涌入大量无效简历, 他只能将招聘计划暂缓,老老实实地又捱了段自己贴发票报销的日子。   财务处对谁都没好脸色, 发票没对齐像犯了死罪,唯独对向博例外, 星星眼问:“向老师,我能帮我小孩向你咨询个问题吗?”   “嗯。”   正常来说,她不是问奥赛就是问留美直博,从过往经验看,直接掏出一道竞赛题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财务:“玩架子鼓是不是有助于大脑发育啊?”   向斐然:“……”   幸好所里没有年会表演,否则以后尾牙根本逃不过露一手。   时间在按部就班中稳步推进到了九月末。   从哥本哈根参加完学术会议后,向斐然回单位第一天就被所里叫了过去。   同时在办公室的还有一位知名纪录片导演,姓杨,、应该说是中国最好的自然纪录片导演之一;一位来自外省宣传部门的官员,以及一名知名自然保护机构的负责人。   这些人对他来说都不是生人,在这两年大大小小的会议上,他们或许有过几面之缘,或许交换过名片。齐齐出现在这里,意味很明显——他又得出差了。   所里领导表示爱莫能助,谁让他红了?能胜任纪录片出镜讲解的学者不胜枚举,但上面点名要他。   “想开点,向博。”主任拍拍他肩膀,“话是你自己说的,只要对你的关注能转成对自然保护的关注,你是多多益善的。”   向斐然人生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这一部纪录片的摄制地在热带雨林,定于一周后开拔。   向斐然的团队正在进行花发育调控网络的研究,探究全基因组复制事件对于这些基因的影响。他只能将组会提前,梳理了他们的进度和难点后,又花了两个通宵修改了他们提报上来的论文。   正式出发当天,向斐然行李轻简,从候机到登机至飞行全程他都在审核期刊那边积压的投稿,并写下认真精要的批注意见。   落地海岛,从舷梯下来乘摆渡车,风潮热地带着重量,让他想起几年前落地香港的那一次。   很怪,明明在绮逦作论坛分享的那两天他都没想起过商明宝,但在这相似的风里,却心不在焉地忆起了那晚的心情。   那天也是摆渡车,也是夜晚。在等候上车的队伍末尾,塔台的灯星冷,他迫切想见到刚分开不过十个小时的她。   经行李转盘后至到达大厅的出口,节目组派了专人来接,白板接机牌上写着“向博”二字,很醒目,另外还有一块接机牌,写的是纪录片名。   制片组的小姑娘先前在群里聊过,叫惠雯,“哎”了一声,“向老师出来这么快?”   一看他的登机箱明白了,说道:“傅老师跟您同一趟航班飞过来的,应该是在等行李,我先带您上车,她那边应该也快了。”   一路上跟他交底:“傅钰老师是被她导师推荐过来跟组的,他们要做一本中国本土热带花卉解剖图鉴,不会耽误到我们拍摄进度。另外还有一个小宝老师明早到,是我们杨导那边的关系,也是跟着录制。”   向斐然展现出了事不关己的疏离,轻颔首:“你们定。”   上了商务车略等片刻,电动车门再度被静谧开启。向斐然身子前倾坐着,两手搭在膝盖上,正忙着在手机上回复邮件。听到动静稍抬目光:“幸会。”   惠雯为他介绍:“这是傅钰老师,”又转向女生,“这是向老师,你肯定认识的。”   “当然。”名叫傅钰的女生笑了笑,轻快问候,“向老师好。”   人既已齐,商务车便直奔市区酒店。当晚,一场小型欢迎宴在宴会厅进行时,商明宝和Essie刚收拾好了两个行李箱。   节目组是Essie联系的。她是个眼里有活儿的助理,见商明宝在热植上灵感郁塞已久,便通过内部关系找了这个由部里牵头省里配合拍摄的纪录片资源,成功将她作为自费编外人员塞了进去。   一年考察下来,商明宝对Essie的能力很放心,也就由着她安排了。   行李箱里,相机还是她当时跟在向斐然身边时用惯了那一套,空白活页笔记本和速写笔准备了一大摞。她本不想带助理的,但苏菲坚持要Essie同去,以免有需要时她手边没人。   十一点未到,商明宝熄灯就寝。   稻田里的夜静极了,一长一短的都是蛐蛐的鸣叫,叫到她梦里,为她催着明早五点飞向海岛的飞机。   从酒店到森林有将近六个小时的车程,时间紧凑,摄制组所有人在八点半用完早餐后便到了停车场准备出发。   “向老师,你和傅老师坐这台。”惠雯已经将车分配妥当。   向斐然昨晚上审稿审到了凌晨两点,睡了三个小时后早上五点多起来开跨国会议,这会儿已经到了休眠边缘,所有会消耗电量的选择题都被大脑屏蔽,别人怎么安排他都随便,展现出了相当好说话且沉默乖巧的一面。   上了车,跟负责开车的师傅打了声招呼后,他环上两条胳膊,闭上了眼。   车窗没关,半降着,太阳还没正式升上,外面嗡嗡闹闹,垫着环岛喷泉的水流声。   “小宝老师的车子回来了。”有人喊,“惠雯姐!”   又听惠雯声音,自车窗边经过,由近飘远的一声:“小宝老师,辛苦辛苦,凌晨的飞机太磨人了。”   小宝老师的声音很低。   有另一道声音代她续上寒暄:“哪里,幸好没有晚点,否则耽误了大家出发。”   又一阵啰里八嗦的废话,浮动在向斐然困懵了的潜意识里。   俄而声音近了,听惠雯介绍:“今天的车程有六个小时,要是您需要用洗手间的话,趁现在可以去酒店用一下。”   商明宝摇摇头。   “823,823……”惠雯嘴里念着车牌——给嘉宾的每一台车都是宝马X3,赞助的,长一样。她分辨着车牌号,想起来:“哦对,这是向博的那台。”   全中国姓向的博士总不止一个,何至于听到“向博”二字就心跳漏拍?   商明宝抬起眼,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什么表情都没来得及做,单单只是在早晨九点的阳光下,自那片半降的深色车窗外经过——   歪靠在后座椅背上的那颗脑袋,黑发掩着白肤,脸微微地垂着,薄唇自然抿合。   商明宝懵得大脑发空。   那一秒,慢得像升格镜头下的慢动作。   即将擦窗而过时,那双闭着的眼睛毫无预兆地睁开了,与商明宝的对上,漆黑澄澈,没有情绪。   做不出情绪,他困着呢,休眠状态。   升格镜头走完了。与他交汇的一眼带走了时间,她走过他的车窗,步履来不及停下。   “向博太忙了,昨天出机场来的一路上都在回邮件。”惠雯的声音有一股不谙世事不知春秋的轻快。   Essie掩唇:“Oh、My、God!”   她不敢置信:“向博?这个纪录片是向博、当顾问吗?”   惠雯得意:“是出镜主讲。”   Essie的声音纵使压低了也听得出调门:“天啊,你们怎么办到的?”   这可就不能说得太详细了,惠雯打哈哈过去,将他们送到另一台宝马X3上:“这是你们两位的车。”   上了车,商明宝的瞳孔仍带着失焦感。   “babe姐,你脸怎么这么红呀,是不是过敏?”Essie关切地问,“涂一点防晒霜吧。”   商明宝被她提醒,双手掌尖贴脸——她没化妆!也没来得及洗脸!一定很丑很憔悴……   “我去下洗手间,你跟惠雯说一下。”她推门下车,很快地跑进酒店旋转门。   女士洗手间香气袭人,商明宝泼冷水冲了把脸,看着自己眼底的红血丝、淡青色的黑眼圈,试图在死亡顶灯下判断自己肤色暗不暗沉。   她补了个蔷薇色的唇蜜,走出走廊后,与刚刚下车过来的向斐然不期而遇。   “……”   “斐……”商明宝作唇形。   向斐然眼睛微眯,微微歪了点下巴。   “向博。”商明宝及时刹车了,用听不出亲疏的称谓。   以前只在床上才这样叫他。   向斐然脸上的那点情绪波动散了,恢复到没表情的休眠状态,“早。”   “早……早?”商明宝迟疑着,向斐然却已经越过了她,仿佛对她出现在这里一事既无疑问也无兴趣。   到了洗手间,径直将水龙头开最大,泼了两分钟的冷水。   其实根本不必洗脸,在看到她的那一秒,他早已睡意全无。   再度回车上,那个叫傅钰的姑娘也到了,冲他大方打招呼:“向老师,打扰了。”   向斐然轻点下巴:“不必客气。”   他思绪显然不在现场,心不在焉的,目光随着走神而低垂,整个人充满了游离感。   车队开拔,往数百公里外的热带雨林前进。   商明宝攥着手机,掌心的潮热在屏幕上捂出一小片水汽。   “向博真人比电视上还帅。”Essie的话题就没离开过他,“难怪摘口罩的那期台下叫成那样。”   商明宝“嗯”了一声。   要不要给向斐然发条微信解释什么。倘若他误会为她是特意为了他而来,他会生气和讨厌的吧?而是这是工作,他一定不希望把私情带到工作中来。   “好羡慕他前女友啊,竟然拥有最好阶段的他——二十几岁的他不得帅炸了?”   “没,没什么变化。”商明宝下意识地回。   Essie:“?”   商明宝反应过来,找补道:“我是说看照片。”   “倒也是。”Essie若有所思,“这个也看基因,羡慕不来的,有的人一年就老很多。”   商明宝:“……”   她转过脸,认真看着Essie,“我看着是不是老了很多?”   “姐你也就二十七……”Essie被她问懵了,仔细打量数眼:“不过作息不好看着是要憔悴一点的,网上管这叫’累丑‘。”   以前陪他一趟趟出野外时,风餐露宿睡不好吃不好,却从未想过是否会变丑,因为少女面庞上丰润的胶原蛋白是最好的美容。被高反折磨得吐时,脸上眼里都没光彩了,他也会不假思索地说她可爱。商明宝现在却没自信在他面前吐了,假如要吐,也得躲得远远的。   一百多公里后,车队停靠服务站,终于得以解放筋骨。   Essie去洗手间了,商明宝坐在车里没动,过了会儿,还是惠雯来敲车窗:“小宝老师,来,下来走一走,今天天气不错。”   她还以为她是个腼腆少话的女生,怕生。   商明宝只得下了车。   露天停车场上,录制组车队依序停靠,明黄色油漆刷出笔直车位线,向斐然就站在那里,正跟纪录片的其他顾问聊天。   “我给你介绍一下,”惠雯热心地说,“你进组晚,没参加昨晚上的欢迎宴,都脸生着呢吧?”   作为制片人之一,惠雯熟知这里每个人的身份和背后导向的关系,她是杨导那边来的,杨导虽然也语焉不详不肯说出个究竟,但特意叮嘱了不能怠慢。   两个女孩子还没靠近,闲谈就已经停了下来,注视着他们。   向斐然的目光很淡,将垂在身侧的手抄进了运动裤兜里。   无人知他喉结咽动。   “各位老师,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小宝老师,是一名珠宝设计师,这次跟咱们的录制组和科考团主要是为了采风。”惠雯口条清晰,随后一一介绍,说这是某某中心的什么教授,那位是某某植物园的什么研究员。   向斐然被放在了压轴。   “这位是向博向斐然老师,你肯定在热搜上听过他的。”惠雯笑道。   向斐然没有表态,星眸里的视线居高临下地,久违地停在了商明宝脸上,散漫而意兴索然的模样。   商明宝不愿给他带来麻烦,生疏地作出与他初次见面的模样:“你好,向老师,久仰。”   向斐然面无表情,过了半晌开口:“你好,小宝老师。”   听他冷冷吐出“小宝老师”四个字,商明宝抿了抿唇,大太阳底下耳廓染红得明显。   “啊对了,你还没进我们群。”惠雯一拍脑袋,“我把你拉到群里。”   节目组有七八个群,她将商明宝拉进了顾问和嘉宾们所在的群。   聊了数句,又该准备出发了,便各回各车。车队有编号,商明宝的那台就在向斐然之后,停靠在停车场的那端。   顾问老师和惠雯都上了车,剩他们两个在太阳底下走。   其实统共没五十米的距离,商明宝却觉得……好幸福啊。   好幸福啊。   即使他们默默地,谁都没有说话。 第96章   823到了。车子已经点好火, 引擎声一阵一阵的嗡嗡。   “那个……”   在向斐然要拉开车门前,商明宝叫住他。   “我来之前真的不知道你也会来。”她认认真真地解释,目光里没有躲闪的成分。   “看出来了。”   车门咔哒一声轻启, 又砰地一声被合上。   海岛气候炎热, 车内冷气开得很强。上了车,思绪还没稳下来,手边就被递过来一瓶水:“向老师。”   向斐然回过眸去,叫傅钰的女生说:“冰的,我刚买的, 车上的水都被晒烫了。”   他接过水,说了声谢谢。   “你跟小宝老师认识吗?”傅钰问。   “不认识。”   话题到这儿便断了, 他们没再继续聊商明宝, 也没有开启别的话题。对讲机里, 传来车队领队的声音,询问每台车人数是否到齐, 又讲了接下来的路程和路况。   商明宝上车后便开始补觉。正是旅游旺季,高速上堵堵停停,许是赶飞机没休息好, 终于捱到下一个服务站时,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吐了好一会儿。今天没吃什么, 吐也不是哇哇吐,只觉得肠胃抽动得厉害。Essie拿了一瓶水陪在一旁, “我去问问惠雯有没有晕车贴。”   “不用, 不是晕车。”商明宝叫住她。   “是不是太累了呀?还是吃了不好的东西,急性肠胃炎了?”   在Essie眼里, 商明宝可能是全地球生活最精细的人。她不知道她到底什么家底,但一栋别墅里竟养了八个佣人, 八个人专职伺候她一个,日常饮食都不是超市里能见着的,而是由飞机和厢式货车冷链运输过来的特供。Essie曾查过那不起眼的蓝色标志,发现这家供应商最初级的年费是三百万。      温室里的苗在野外活不了,那些被园艺驯化后开得恣意娇艳的花一入旷野左右逃不过一个死,Essie料想她矜贵的身体这会儿每个细胞都在闹脾气呢。      商明宝接过她递过来的湿纸巾,虚弱地笑了笑:“别这么小看我。”   “总得知道为什么,否则后面几天岂不是废了?”   大太阳底下蹲久了,起身后天旋地转的一阵黑。商明宝闭上眼缓了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只是……太紧张了。像中学上体育课。   别人是欢乐的,但她有心脏病,所以格格不入。一到体育课,被公主公主地叫,在阴凉下看他们打网球,听他们谈论昨天骑的赛马有多乖,高尔夫挥出了多远的一杆,在帆船的手动绞盘比赛中如何拔得了头筹。等待上体育课前的那个课间,这种想要呕吐的紧张感总是如影随形。   一年未见的人出现在她面前,她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该说什么,用什么神情与眼神,怕淡的太淡,浓的太浓,坦然的被解读为释怀,局促的被解读为居心不安,怕笑在他眼中是轻率,怕不笑在他眼中是无动于衷。   要是有标准答案就好了。   长路漫漫,微信群聊一阵停一阵,只有两个人始终未曾发言,一个是他,一个是她。   终于抵达森林边缘的村庄时,已比原定时间迟了一个多小时。   这档纪录片是个浩瀚工程,是预备申报国家工程奖的项目,向斐然只负责植物这部份的出镜讲解。在录制组正式进场前,由十名专家组成的顾问团队已反复踩过点,拍摄线路和内容都有周密的规划。   雨林条件恶劣,摄制组又扛着诸多大型设备,未来五天他们便都以这个村寨为住宿点,只有最后两天因涉及到雨林夜摄,有一段小小的十二公里的穿越路,当晚便宿在林缘沙滩。   村寨是少民寨,船型屋,铺茅草,屋后栽芭蕉与香露兜,青砖砌成的花箱里种着姜黄,已过了花期。   蝉鸣声从昼响到夜。在四面透风的堂屋里,负责接待的村民开设了三张圆桌,导演组和顾问嘉宾们坐一桌,其余各组职工各分两桌。   杨导健谈,滴水不漏地照顾过去,先说前段时间去拜访了周英澍院士,这次能请到向斐然多亏了周院士的引荐,说他为了植物分类学是鞠躬尽瘁不拘小节;之后又聊到李教授,他是中国博物学研究第一人,门生遍地,傅钰就是他最看好的学生之一——   如此将每人背后的关系都四两拨千斤地点过去后,转向Essie,说的是广电的某位领导,只浅浅提了姓。   能听懂的都听懂了,一时间都对Essie有客气和照顾不周之感,弄得小姑娘挺尴尬。   商明宝不理会这些人情世故,但也听出来那位领导似乎是举足轻重的,找了机会轻声问Essie:“是不是花了很多周章?下次可以跟我说,我来安排,你不用当那种全能助手。”   Essie摸摸头,打哈哈:“没关系,他是我叔叔。”   商明宝神色没半点变化的,既不明她叔叔的重磅,也不在乎她叔叔的重磅,轻轻巧巧地“哦”了一声,“那回头让苏菲回一份礼过去。”   Essie心想可不敢,你随手送套瓷能把我叔叔给真送“进去”咯。   没人觉得Essie这种来头能真给人当助理,因此商明宝被当作沾了她光进来的闺蜜。商明宝不介意,反而觉得这种聚光灯照不到的感觉蛮自在,安安静静地喝着汤,听席上众人吹捧,云某某明星随和,某某耍大牌,某某合作完送了多大方的伴手礼,某某有一次跟他喝酒时说……   “柯老师那绝对是我接触下来为人处事最舒服的。”制片主任说。   商明宝抿起唇角,漾了一丝笑意,给柯屿发微信,说小岛哥哥怎么业务这么广泛,连纪录片都有涉及。      柯屿和商陆已经在尼泊尔有段日子了,拍有关喜马拉雅守山人的电影,信号时有时无的。算商明宝运气好,他们这会儿正好下撤在博卡拉,能回她。   有来有回地聊着,期间柯屿的手机还被商陆抢过去了一阵,商明宝只顾着跟小哥哥拌嘴,没发现圆桌对面的向斐然已经盯了她许久。   她笑得很明亮,发自肺腑,仿佛手机对面的人是照着她喜欢的样子生长的,句句都说在她觉得有趣的地方。   聊得久了,柯屿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今天怎么这么有空?」   她很少在微信上聊这么长时间的天,创业一年,泡在作品里的她像被泡在福尔马林。   商明宝抬起头来,视线飘向正被敬酒的向斐然,在被他发现前又收了回去。   明宝:「在吃饭,斐然哥哥也在」   柯屿:「……几个人?」   明宝:「一堆,十几个」   柯屿:「什么感觉?」   明宝:「坐立难安,不知道怎么办」   柯屿:「找他聊聊?」   明宝:「他眼里没我,我不敢打扰他」   不管是中间的休息站,还是抵达村庄后的分发行李、分房,亦或者是这顿漫长乏味的晚饭,向斐然都没有跟她聊过天,也没有看她一眼。   有关这一点,柯屿还真有经验可以分享:「别管他,缠上去」   明宝:「……他会烦我的」   柯屿:「别管,商陆当年也很烦我」   明宝:「哦,可是小哥哥是口是心非」   柯屿:「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口是心非?」   明宝:「因为斐然哥哥比小哥哥酷」   柯屿:「……呵呵。」   过了一会。   柯屿:「上一条是你小哥哥发的」   商明宝无情拉踩完亲哥后,将手机锁了屏,听着杨导和向斐然说话。   杨导显然喝多了,杨导常跑户外工作,很黑,杨导有点小幽默。   向斐然很白。   商明宝的目光不知不觉地停在他身上,不再移开,思绪飘很远。她什么也没想,只是在他的侧颜中安静而舒适地发着呆。   杨导的聊天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她全然不知,回过神来时,目光里的焦点也聚了回来——   向斐然的眼神跟她的在半空交汇,面无表情。   满桌推杯换盏,海风将热带雨林吹出哗然声响,林涛与浪涛又有什么区别。   商明宝怔了又怔,有被当场逮到的窘迫,条件反射中将目光瞥开。   这四面透风的茅草下的大堂,忽然闭塞得让她呼吸不畅。她对Essie说了一句,装作接电话的模样,起身从桌边离开。   院子里没灯,全靠着船型屋的光源,一走远了便显得黑了。用石块砌成的围墙根下,一溜缝儿的青葙轻轻地招摇。   席面大约也是散了,不断有职工走出,在院子口呼朋引伴,一说散散步,一说回去搞两瓶啤酒,黑夜里烟头明灭。   听到傅钰的声音:“李老师常提你,他跟谈老师是同门,说你的科学画很漂亮。不知道你现在还画不画?”   傅钰的导师跟谈说月曾是师姐弟的关系,这一点傅钰昨晚和今天一路都没用来攀谈过,刚刚酒席上与向斐然隔空搭上两句话后,方觉有点熟络了,此刻点明,说:“李老师还说托我捎一份见面礼给您,哪知道他后来自己忙忘了,让我跟您请罪,说下次您到北京了,他给您请罪。”   响起向斐然的声音:“不必客气。”   又道:“叫我向老师或者‘你’就好。”   傅钰欣然从了:“我小时候买过谈老师的科普书,是写高山植物的生存智慧的。有一幅高山塔黄,谈老师画得极美,从她的笔触里知道了塔黄多少年才开一次,花开过便坦然迎接死亡了,让我震动。后来我就想,我要成为一个植物学家。结果学着学着觉得好难啊。”   向斐然似是笑了一笑:“现在学的是什么方向?”   傅钰答:“自然教育。比起你们前沿的研究,更靠近博物学,做公众面的知识普及,讲好植物的故事。”   “很有意义。”   “我给您——你,我给你写过套磁信,你没要我。”傅钰莞尔说。   向斐然忆了一忆,坦然说:“我不记得了。”   招生季给他发邮件的人无法尽数,他确实不可能有印象。   “你没要我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否则我年年愁延毕,得上天台吹冷风。”   向斐然笑了一息:“不至于。”   几句对白,两人从屋檐下走到了院门口。   “向老师,你客栈跟我的好像在同一个方向,”傅钰站定,大大方方地问:“一起回吗?”   “我还有点事。”向斐然淡淡地说:“注意安全,找个人陪你吧。”   刚好有制片组的小姑娘出来,傅钰问了一声,获知是宿同一家酒店后,便与她结伴走了。走之前道别,说:“我刚刚通过群里加了您好友,您通过一下?”   走远了,执行制片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你跟向博同一台车不是么,怎么像是刚聊起天?”   傅钰答:“向老师很忙,一路不是处理文献就是补觉。”   商明宝安安静静地听完,脸上做不出表情。直到手机连震了两条,方将她震回了神。   是Essie来信,问她在哪儿。商明宝回复她,说已经在回客栈的路上了。   站起身,默然地捶着蹲麻了的小腿,脑袋里反复回响着向斐然对别人的温和与耐心。   酸麻感退去后,她转身,冷不丁跟向斐然撞上。他在找安静角落打电话,右手掌着手机帖耳,左手指间夹着烟。   院子道儿窄,背后是院角,犄角的一条缝,青葙和野跖草的气味在这安静的一隅漫漶开。   没有错身而行的空间,也没有回头的路,商明宝只能面面相觑地站着,等待向斐然后退。   跟两车相遇等他倒车似的。   向斐然没倒车,原地站着,对电话那端的向联乔说:“早点休息,有事,先挂。”   好浓的墨水蓝的夜。   “听你助理说,你白天吐了。”向斐然先开了口。   月至中空,照出鱼鳞纹的天,飘渺的云带聚散。就着月光,向斐然试图看清她脸色的健康与否,看着看着,走起神来。   自上次那顿饭后,一年零两个月没见。谈说月送给他的那一套精绘笔,从未被拆封过的,有一日醉后被拆开了。他灯也不开,就着月光伏在案上,绘她的双眼。第二天醒来,自弃感难以言喻,将纸揉了丢进纸篓,一整天没说话。   商明宝“嗯”了一声,“不是很严重。”   “现在怎么样?”   “还行。”商明宝回,“一直在喝热水。”   “早点休息。”   他说着,让开了身,让出了路。   商明宝往前走,自他眼眸底下经过,肩膀轻轻擦过他的胸膛。   向斐然的目光垂落,看着她在月光下淡淡反着光的黑发。   多想扣住她的手,像之前每次的那样,问问她到底什么意思,出现在这里是不是真的一分一毫与他无关,而只是命运赐给他的意外。这意外导向不了结局,改变不了走向,仅仅只是遇上,是作为彼此的局外人的遇上。   有的人相逢即知有故事,有的人纵使相逢如不识,既不红眼,也不红脸,同桌共饮,目光一个向左一个往右。   心中的郁塞几乎要吞没呼吸。   “向斐然。”   商明宝的脚步突兀地停了下来,垂着头,攥着拳:“我们就这样了是吗?”   天晓得,她花了多大的气力才能问出这一句。   向斐然被她问愣,冷冷勾动唇角:“不然呢?你不是已经交了新男友了吗?”   心中的郁塞好像被一棍子砰然打散了,商明宝懵住:“谁交男朋友了?”   向斐然又不可能说你刚刚发微信笑得挺甜的,只好掸掸烟灰,半垂着目光看她,一股子无动于衷的意味。   商明宝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产生这个误解的,只好说:“我那天去看你了。”   鼻尖的酸楚一瞬间涌上,好没道理。   “我去看你了,就在台下。”   他说他的前女友会长命百岁,所有人都在尖叫,只有她傻愣愣地站着,浑身血液倒流。   她不知道他们在叫什么,她只知道故事谱写的最后,爱与时过境迁被写在了同一页。   向斐然目光一顿,呼吸里克制住了一层波动:“那个戴棒球帽的,是你?”   “你看到了?”商明宝猝不及防。、   “黑色棒球帽,白色口罩,黑色长袖针织衫。”   Polo领。为他尖叫,两只手在嘴边拢作喇叭。   黑沉的夜中,商明宝感觉像做梦:“你认出我了?”   “没有,第一眼感觉眼睛像你,第二眼又觉得不太像。”   商明宝的眼睛很大,上下睫毛根根分明,像娃娃。   “我怕你认出来,所以改了个妆。”商明宝呢喃地说,突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仿佛被他摁在了当场:“你失误的那段——”   “跟你没有关系。”向斐然斩钉截铁打断她。   商明宝抿起唇,刚刚还明亮得不可思议的目光仓促垂下:“嗯。”   向斐然按捺下深呼吸,比平时更冷淡地地问:“为什么来看我。”   商明宝很轻地说:“想见你,你不让。”   只好梳好头发,画上新学的妆,戴上帽子与口罩,只将双眼留给你,当乌泱泱人群里泯然众人的那一个。   她每天都想见他,可是想见你与深爱你之间,跨的何止一道银河。如果只是因为想见你就若无其事地在你面前出现,飘然而来飘忽而走,岂非对爱你一事太过轻佻。   该在短短的时间里死缠烂打么?他一定会同意的,但等占有欲和失去的恐慌感退潮时,他们立足的、剩下的,究竟是坚实广阔的岸,还是丑陋的千疮百孔装作为岸的暗礁珊瑚尸体?   不可以再你追我赶地交往、做决定。   妈妈说的,人生还长,纵使是荷尔蒙主导的爱情,也容得下一段思考。   向斐然皱着眉,突发间歇性失忆:“我什么时候不让了?”   “我问你了,你说不可以。”商明宝的齿尖滑过下唇,一五一十地说:“你说你分手后过得很轻松,你不许我再叫你斐然哥哥。我不敢再惹你伤心讨厌,什么是你喜欢的、觉得舒服的方式,我就怎么做。”   “……”   “要是你觉得我在这里碍你眼了,那我就说我水土不服,明天就走。”   “……”   商明宝的目光告诉他,她是认真的。   没办法,眼睛太大,真的撒不了谎。   天气太热,向斐然身体里的每一寸都染上烦躁,皮肤黏腻地滋生着某种渴望,像滴着水的苔藓滋生在雨林的乔木上。   他语气里的冷冰简直冷到南极了:“我要谢谢你的体谅吗?”   商明宝怔住,以为这就是他要她走、她碍了他眼的意思。   她嘴唇发抖,用力地抿着,瘪着,但夜色中并不真切。   “我们交往的后面两年,我没有体谅到你,我要都补回来。”   向斐然:“……”   商明宝快把嘴唇咬出血,但坚持要体谅他到底,说:“我会让Essie处理的,我换个队伍采风。”   向斐然释放出来的情绪平淡且漠然:“不必,来都来了。”   商明宝摇头:“这没什么,哪怕等你们走后我再找向导进山也可以。斐然哥哥,不用考虑我——”   好顺口地叫错了。她赶快抿住唇,磕绊了一瞬:“向斐然,向老师。”   向斐然面无表情:“雨林不是你想得那么好玩的,我不觉得你能找到比这支队伍更专业的向导和顾问。”   商明宝坚持:“只要是钱可以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向斐然:“……”   他转身走了,将还剩短短的烟咬进嘴里:“请便。”   “但是——”商明宝冲着他的背影,踌躇着,尴尬着:“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是挺想留下来的。”   “为什么?”   “因为Essie花了很多功夫。”   “……”   以及这里有你。   千金难买,万金不换。   商明宝的声音静悄悄在唇边,轰隆隆在心底。   向斐然脚步站定,将烟顺手捻灭,背对着她,半抬起的手散漫地扬了扬:“明天扎紧裤腿,雨林里有旱蚂蟥。” 第97章   Essie被杨导和制片人绊住了, 客客气气地聊了几句后,总算脱身。   刚从吃饭的大堂出来,迎面碰上向斐然, 问候一声“向博”。向斐然点点头, 知道她身后还跟着导演制片,为免又被拖进社交劳损里,马不停蹄地走了。   Essie想笑,敛着唇角,余光瞥见从暗处走出来的商明宝, 笑意变成了奇怪:“你不是说你在回客栈的路上了吗?”   商明宝胡诌理由:“耳钉掉了,回来找。”   Essie不疑, 陪她一块儿走出院子, 说:“那你看到向博了吗?他跟你一个方向出来的。”   “看到了, ”商明宝含糊其辞兼此地无银,“没聊什么。”   “向博好好玩, 怕杨导又拉他啰里八嗦,走得头也不回。”   商明宝神情温柔:“不然怎么会装四年哑巴?”   “节目上看,还以为是那种装得要命的酷哥, 其实还真的只是懒得说话,挺平易近人的。”Essie说, “你走得早,刚刚席散时, 他还问我你身体怎么样了。”   商明宝的耳朵往着她话音的方向生长, 面上却无动于衷的样子:“你怎么说?”   Essie不是多嘴的人,商明宝让她别声张, 她便没跟任何人说她身体不舒服。被向斐然问到时,Essie措手不及。   他问的不是”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而是:“你老板,她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高明的预设陷阱,加上是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双眼,Essie迷迷糊糊的都没想到否认,下意识顺着他答:“好多了,后来就没再吐了。”   答完后才“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的?”   向斐然轻描淡写的一声:“看到了。”   “看到了?”商明宝惊吓一声,“怎么看到的?”   Essie挠头:“这我哪知道。”   大约是在某处服务站时,她自以为找了个僻静院角,对着有半人高的荒芜杂草吐得有一阵没一阵,并不知道身后有一道身影为她驻足。太阳底下站得那么安静,手中的水瓶为她拧开,但料想她不愿意在这种狼狈情况下与他见面,遂转身走掉。   在满桌举杯助兴的间隙中问过情况后,向斐然交代Essie:“有什么事找制片,别自己扛。”   Essie:“好。”   心想,他关心我工作,照顾我难题?难道我是他的style?   向斐然:“如果你老板让你自己扛,别听她的。”   Essie:“嗯。”   下一步是不是该加微信了?呵,男人。   哪知向斐然说完,抄起火机叼上烟,头也不回地走了。   原来斐然哥哥主动找Essie问过她。商明宝不敢擅作主张认为这意味着什么,或是什么他对她余情深浓的证据,心里只有一道喃喃的声音:原来向斐然不讨厌她。他没有厌恶她。   到了客栈梳洗上床,听着林涛一夜安眠。   翌日,队伍清晨七点多便整装出发了。   由村后小路进山,两个向导一个领衔一个压队,除此之外是当地植物园的两名顾问、摄制组的摄影灯光及后勤。   向斐然一路都和导演组及顾问走在队伍前列,商明宝和Essie落在最后,听不清他们在聊什么,只有路蜿蜒转角时,她才透过折角望到上坡的他。   官方项目的出境,衣着不能太随意,速干裤上配的是美式衬衫,有宽松的放量,勾勒出清隽身形,黑色麦克风被妥帖地别在衣领上。   商明宝模糊地想,你们应该让他穿冲锋衣、戴半指手套,既专业又酷。又想,不行,那得把他热死了。   雨林内部,奇诡、绚丽、潮热,空气似乎是不流通的。   商明宝自己身上挂着长焦和广角镜,百微则交给了Essie。在拍完一株自半空垂下的淡色妖精兰后,傅钰与她们站在了一起,问:“什么感觉?”   商明宝回头看她,傅钰笑了一笑:“雨林,你们应该是第一次来?”   商明宝仰头目视着。由常雨乔木群落组成的四周密不透风,墨绿色的树干上无法看到树干本色,无不被攀援附生着天南星科的藤蔓、巢蕨,盛开着一丛一丛的绮丽兰花,这些植物遒劲紧密,本该是含氧量很高的景象,却让人觉得难以喘气。   花烛属、凤梨属及兰属的巨大叶片与绚丽花卉组成奇景,过于饱满也过于巨大,以至于诡异冰冷之感超过了美丽。   她回答:“杀气腾腾,植物像蟒蛇。”   傅钰微怔,被她的回答意外道:“我没想到。”   续道:“这是一个等级森严弱肉强食的地方,物竞勃发的另一面,是植物为了争夺生存资源的厮杀。像这样被称作空中花园的雨林奇观,收容着九百一十三属,两万多种的植物。为了生存竞争,高原冻土上的种子可以蛰伏三个冬季只为暖春,但在这里却不能等,种子掉下后如果没有迅速萌芽,就会失去先机。”   她笑道:“待会儿要拍摄的林窗也是这样。巨木死掉,让出位置,在附近的植物便争分夺秒地享受阳光、发展根系、挤占土壤,谁先挺拔起来了,拔得头筹,谁就能独享这一片的阳光。”   抵达拍摄点后,向斐然配合拍摄,其余人便在一旁自行活动,有拍摄素材的,有采集植物的,也有抱臂闲聊的。   林子里的路极难走,树木强劲的板根凸起在地表,错综复杂的根系被掩藏在青苔、腐植层和低矮灌木草本植物下,摔跤实在是太正常了。   商明宝被板根绊到,整个人往前一扑,两膝着地,手掌被擦出红印子。   雨林里的静,是一种酝酿着危机、吞没一切活物的沉闷之静,她摔得这么狠,却只有腐叶扑簌声,连个响都没惊出——除了Essie的一声“啊”。   Essie扶她起来,忙拆出湿巾擦她手。商明宝随便擦了一擦,第一时间检查相机镜头,并不知道隔着层叠林木的拍摄现场,向斐然的声音停顿一瞬。   镜头里,他的走神显而易见。导演喊了卡。   “忘词了,抱歉。”向斐然淡淡地说,“重开一条。”   等待摄影机的空隙中,目光将现场环视一圈,不动声色地问一名顾问:“我记得这附近有两条兽道?”   这件事还是前天初见时,本地植物所的顾问给他看红外相机时提到的。   前一阵子台风光顾,不少乔木被连根拔起,露出了林窗,他们目前所停留的这棵巨型多花紫薇,被定为林窗现象的讲解现场。顾问可惜于这场台风破坏了他们追踪了两年的兽道,安置在此的红外相机也遭毁,不知附近走兽下落。   顾问应了一声,惠雯是个心细的,已经在清点人数,“哎呀,小宝老师和Essie说是拍刚刚那株蝎尾蕉,怎么这么久没回来?”   不等向斐然再提醒,她叫上一个男生,返回去找商明宝。   商明宝果然还在蝎尾蕉那儿,并未自行离队。惠雯松了一口气,也没留意到她浅色速干裤膝盖上的两处脏色。   “你们拍完了吗?”Essie问,“这么快?”   “没,向博提醒说这里有两条兽道。”惠雯笑道,“真亏他记性好,那晚上过了能有二十台红外相机呢。”   “什么兽道?”Essie不明。   “食肉动物走出来的小路。”   这里的静和闷够人不安的了,一想到林后或许还有双冰冷的眼在伺机,Essie毛骨悚然,汗毛都竖了起来。   惠雯摆手:“没事儿,我们人多,动物怕我们还差不多,你们别离开太远就成。”   话虽是这么说,但吃过午饭后,在翠绿平缓如死水般的河道中看到森蚺游过时,全体人员还是足足沉默了半分钟。   Essie小声问:“你见过这——么——粗的蟒蛇吗?”   商明宝漫不经心地清理着储存卡:“见过,在斯里兰卡。”   Essie:“失敬了,姐。”   森蚺难见,其他小型动物却常光顾,一路将树蛙、蜥蜴、艳丽毒蛇与大翅蝴蝶看了个遍。   因为预先踩过线,已领教过雨林的可怖,所有人都展现出了见过世面的淡然,直到要走过那条山蚂蝗道时,才有了一阵小小骚动。   扛脚架的摄影助理落后了一些,气喘吁吁地说:“来这儿踩线五次,前面那些蚂蟥最烦人。”   他是找商明宝闲聊的,问:“裤腿扎紧了吗?”   商明宝点头。   “别的动物再毒都怕人,都知道绕着人走,只有那玩意儿是被人招过来的。”摄助小哥停下脚步,汗如雨下,拎起湿透了的T恤抖风:“闻着人味儿跟吸嗨了一样。”   Essie连忙弯下腰,将登山袜再往上提了提。   “没用,图个心理安慰,等走过了那一段,得好好摘一摘。”   他管清理蚂蟥叫“摘一摘”。   前面队伍已经走进了那片草本与灌木丛生的夹道。      至林中空地,文心兰清幽之处,队伍稍歇,各自检查裤腿。   防护到位了没那么可怕,偶尔有人中招也不见怪。   向斐然跟顾问站在一起,聊着明天要拍的绞杀榕,冷不丁听到一声“向博”——   傅钰指着他腿:“蚂蟥。”   向斐然低头,黑色的,正顺着他速干裤往上弹跳。向斐然表无表情,弯腰伸手将那东西摘掉。   “还有。”傅钰提醒,见他没找到,蹲下身,帮他将那条漏网的给摘了。   她不怕,两指捻着虫子眼也不眨:“要是开始吸了就麻烦了。”   向斐然怔了一下,说:“谢谢。”   余光瞥见,指她小腿侧面:“那里。”   傅钰歪头,“咦”一声,屈指弹走,笑道:“刚刚摘了十几条呢。”   向斐然勾了勾唇,“很勇敢。”   旱蚂蟥将口器扎进皮肤的感觉是痛的,似针扎的一下,但不强烈。在雨林里的一路,黏腻的皮肤上针扎般的烦躁感如影随形,商明宝没留意。   她低着头,仿佛未曾看到林中空地上他们互动的那一幕,也没听到向斐然那不知是夸奖后辈还是夸奖女孩子的一声“很勇敢”。   终于也抵达了他们休息的地方,商明宝没有靠近导演组在的那一圈,而是在职工们所在的外围停下了。有人让出座位,让她得以在巨大横卧的朽木上坐下。   周围人谈天的谈天,抽烟的抽烟,商明宝默默将高邦登山靴解开,看到白袜子上大小不一的黑点时,心瓣嗡地一下,整个人麻得差点晕过去。   她没叫,不愿展现娇气一面,想当勇敢的人。即使他根本没留意到她。   倒是Essie要昏死过去了,商明宝一声轻轻的“别叫”,让Essie的尖叫窒在了喉咙里,只能猛掐人中:“怎么这么多?!”   刚刚跟他们同路的摄助小哥蹲下身:“我帮你,趁他们扎进皮肤前。”   商明宝跟他一人负责一边。软体动物的冰凉触感,在指尖扭动,仿佛带弹性。   “你是不是喷什么香水了?”摄助小哥也头皮发麻了,但既然想表现一下,总得付出代价。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留意到商明宝掌根上的血痕,“你受伤了?”   商明宝愣了愣,翻过双手——纤细柔嫩的掌心上,红色伤口道道,不疼,只是刮破了口子,但微末的血腥味已足够让那些恶心生物为之疯狂。   “刚刚摔了一跤。”商明宝轻声地回,视线专注在掌心,未曾敢回抬起望一望。   她也很勇敢的,只是他不看。   摄助小哥问:“还有别的伤口吗?”   商明宝摇摇头:“没有。”   “你再检查一下,把裤腿卷高看看,还有腰,手臂。”   顾问说着此地野生兰花盗采交易的乱象,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是正到愤慨处,但向斐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越过重重人影的视线,只能看到商明宝的半道侧影。她坐在苔藓滴水的枯木上,正在整理鞋袜。蹲在她身旁的,是陌生人。摄制组林林总总那么多号人,向斐然没有留意过他,只觉得他半蹲在她身边的身影是如此刺眼,又如此熟悉。   他也曾如此蹲在她身前,关心她是否崴了脚,体力是否还有剩余,垂下眼眸为她耐心地摘去裤腿上的苍耳。   休整完毕,从另一个方向踏上返程。      商明宝依然耐心地拍摄着这里的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关注它们独特的花序与花冠结构,欣赏大自然不按章法的色彩搭配。腿上蜿蜒流淌的细流并非被她无视了,但她以为是汗流得厉害——谁的衣服不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快走出丛林时,空气终于有了流动之感,头顶遮天蔽日的巨大树冠与蕉叶也变得稀疏了些。商明宝一口气松了一半,听到身后Essie颤声:“babe姐?”   商明宝回眸,Essie指着她脚踝:“你袜子……你袜子上怎么都是血?”   Essie没有出过野外,早上还跃跃欲试的,一天下来心脏都跳麻了,惊乍了不知多少次,一只树蛙掉到肩上都能蹦出两里地。骤然见血,她忘了收声,一时间所有人都望过来。   商明宝提起裤脚,看到被鲜血浸染的白色袜腕,也有点懵。第一反应是算日子,排除了月事的可能。   她抬起脸,对众人笑了笑:“可能哪里被刮破了,没事,我都没感觉。”   队伍重启,刚走没多会儿,走在中段的向斐然突兀地停了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脸色猝然一变,冰冷着气息折返。   脚步不能仅用大步流星来形容,是急切的,略微凌乱。   所有人都跟着停了下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直到他在商明宝跟前停下。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找她说话,众目睽睽之下,商明宝顿生紧张之感,觉得腿心软软的。   他为什么眼里略过惊痛之色?   “你刚刚检查过蚂蟥了吗?”向斐然厉声问。   “啊?”商明宝眨眨眼,乖乖地回:“检查了呀。”   依摄助小哥的指点,跟Essie从头到脚摸排了一遍,但到底条件有限,总不能当众脱衣服脱裤子地查过去。   “站着别动。”   他冷声,沉稳的语气染上些空,蹲下身将她袜子染血的那条裤腿往上提——   细白的小腿上,红色液体蜿蜒,随着她的走动被速干裤来回磨蹭,将皮肤涂抹成了鲜血模糊的一片。   心脏的抽动连带着指尖也颤抖起来,向斐然不敢置信,只觉得两条手臂里的血管也跟着空了:“商明宝,你是笨蛋吗?” 第98章   队伍长, 这声“商明宝”只有在一旁的Essie及押尾的向导听到了。   商明宝蹙眉瞪他,神情为难,那意思好像在提醒他记得装陌生人。   Essie脑筋尚未转过弯儿来, 就听到一声干脆利落的命令:“带她去后面看看。”   依向导所言, 还有十五分钟便出雨林了,商明宝不乐意当这西洋景,垂下目光说:“多谢向博关心,但我没事。”   再怎么样,不过几只蚂蝗吸血而已, 不值得他这么大动肝火。   “你——”向斐然被她噎到,盯着她半晌, 面色和声音都冷了:“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还没等反应过来, 商明宝就觉得视野里天际线一阵晕眩——她被向斐然握着双肩原地调了个头, 又被他在脊心轻推了一下。   “带你老板去检查。”这句是对Essie交代的。   商明宝往前、踉跄了一步,脸色已经蹭得红了。   又这样。   这人老这样……把人当陀螺转。   Essie哪敢大喘气, 也不敢再偷瞄一眼向斐然的脸色,乖乖地陪商明宝走到林坡后。   安静间,隐约听到人声交谈, 一道是向斐然的,一道是惠雯和导演的, 俄而动静大起了些,是领头的向导吆喝大家先走。   Essie凝神听清了, 说:“他们先走了。”   商明宝本来就觉尴尬不自在, 听到队伍先走,呼地松了口气, 动作也松弛起来。   Essie猜:“肯定是向博支走的。”   商明宝“嗯”了一声,默默地卸着身上的装备。   他就是比较绅士, 要是自作多情了反而是她不对。   商明宝今天是轻装,东西全靠一件户外马甲装了,之后拆下了扎在腰上的镜头固定带,又摘下相机,解开速干裤自带的尼龙编织皮带。   Essie在她裤腿上抓了抓,脸色倏然不对了:“你裤子都湿了……”   “汗。”   “不是啊……”Essie颤颤悠悠地捻开指腹:“是血啊姐。”   商明宝怔了怔,脑袋还是懵懵的,将长裤脱了下来——   一声尖叫刺破雨林,惊起飞鸟无数,也惊起了半靠在山坡上等待的男人。   向斐然立刻便要冲过去,还是傅钰按住了他:“向博,男女有别,我去看,交给我处理。”   又对一旁的惠雯说:“你跟我一起去。”   到了地方,Essie已是一屁股坐在地上了,止不住地干呕。   东西在臀线和后腿,商明宝看不见,下意识伸出手想掰一下,听到Essie崩溃大喊:“别别别别别!别碰!啊啊啊啊啊别碰到它们!”   商明宝身体僵住了,“到底怎么?”   惠雯胆子没大多少,还是傅钰接管了场面,定了定神:“我来。”   绕到商明宝背后,一眼扫过去,头皮蹭地一激,连呼吸都不稳了:“怎么这么多?你都没发现?”   商明宝低头,看到自己布着红血丝的两颗膝盖。当时是觉得有些疼,但考虑到腐植层和泥土都那么软,不该破皮的……   早在她踏进那条路的第一步,那些玩意儿就疯了,争先恐后地从草窝里蠕动弹跳到她身上。条件有限,她只来得及检查脚踝至小腿及腰腹那一圈。   这漫长的一路下来,这些虫子早已吸饱,但口器里分泌的抗凝血毒素、一直在运作,故而才一直在流血。   傅钰忍着头皮发麻,先安抚:“没事没事,看着吓人,还没有一天大姨妈的量呢……别紧张别紧张。”   Essie快哭了:“这怎么弄啊?”   傅钰吞口水:“不能硬拔,否则口器断在里面容易感染病菌。这是雨林,微生物肆虐的地方。我……我还是去找向博吧,我手软。”   她大步想走,被商明宝一把拉住。   商明宝看着她双眼,笃定中带着恳求:“你来。”   虽然她们没一个肯告诉她究竟有几只虫子的,但只要稍微调动想象力就知道画面会非常恶心。   她不想让向斐然看到她身上出现这么恶心的一面。   “他是男的。”商明宝冷静地说,“不方便。”   傅钰深呼吸,与她对视漫长的一眼后,点点头:“OK,我来。”   她从裤兜里摸出了打火机:“盐巴用完了,我用火把它燎下来,你别动……”   热源靠近皮肤的感觉极其鲜明,商明宝一动不敢动,扶住了树干,只觉得冷汗连连。   吸饱了血的蚂蝗没那么难缠,被火一燎,蜷起后自动脱落下来。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Essie忍着想吐的冲动,头晕目眩地看着,双手跟惠雯的互相绞成了鸡爪子。   那些东西喝饱了血,胀大无比,在地上也不跳也不动了,被傅钰一脚一个。血爆开,溅进泥土和草叶上,终于把Essie给彻底弄崩溃了:“我要回家……妈妈我要回家……”   终于燎完,傅钰身上已是汗如瀑布,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好了,把衣服也脱了看看?”   商明宝干脆地脱掉速干T恤,只留一件户外胸衣,由着她们三个来回检视一圈。   Essie和惠雯都觉得身上毛毛的,检查完她,把自己的衣服裤子也都脱了翻查了一遍。   一通忙完,已经过了二十多分钟。商明宝慢腾腾地穿回了马甲,向傅钰道谢:“多亏你。”   傅钰抿抿唇角,当作回应。   回到原先的队伍所在,只剩向斐然和向导,烟味缭绕在了傍晚林间的青葱雾气中。   已不知抽了多少根烟。   看到人,他站直身体,目光径直落在商明宝身上:“怎么样?”   “被傅老师用火燎下来了。”商明宝客客气气,“多亏您和傅老师,否则我和Essie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听了她的话,向斐然掐紧了手中的烟管,面无表情中眼神莫测。   惠雯笑道:“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呢,看向博那么紧张。”   “不认识呀。”商明宝轻缓地摇摇头,苍白的脸上神情宁静自然,“向老师户外经验丰富,又是个负责任的人。”   向斐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句话没说。   出林子,进村同行数百米,岔路口通向不同的客栈,自然而然地便分别了。   趁外人都走光了,Essie才问:“向博怎么会知道你名字呀?”   “因为……”商明宝还没编好。   “而且你名字跟他‘唯一的爱’是一样的。”   商明宝:“……”   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见Essie抿着唇,已经笑成一脸痴线。   “他超级紧张你的,”Essie比了个OK的手势,“我懂,唯一的爱。”   商明宝薄薄的脸皮上果然渗出了红:“……你现在恢复过来了是吧,刚刚吓得一点用都没有。”   Essie两手捂心口:“我腿还软着呢,但我的心为‘唯一的爱’火热跳动。”   没完了。   商明宝懒得理她,攥紧拳头往前走。   到了客栈,在床沿坐下,将厚厚的登山靴脱了,卷下袜子——   赫然发现脚背上还有一只。快胀成透明的、鼓鼓的、带条纹的。   “啊!啊!啊!”   砰的一下,鞋子被往后甩飞到门板上。   “弄它!弄它!”Essie直接从她老板身边弹出两米远。   商明宝笔直地伸着那条腿,只会闭眼尖叫了。如果手边有斧子,她能直接剁了这只脚。   惊天动地的动静被两声急迫的敲门声打断:“商明宝?”   商明宝:“啊啊啊啊啊啊快弄它!”   Essie :“我不会啊啊啊啊是不是有谁敲门?”   商明宝:“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快点找人!找人!把这只脚拿开!拿开!”   Essie:“不行啊脚长在你身上啊!”   手机乱七八糟地震动起来,商明宝划开就是一阵:“啊啊啊啊啊啊!”   向斐然:“……”   “开门,我在门外。”   脚尖刚抵地面,商明宝就感到一阵心抖手抖,嚎啕哭道:“我不行我不行斐然哥哥,那东西在我脚上我脚不能要了!!!”   向斐然深呼吸,一字一句:“那你让Essie开。”   Essie一个闪现过来,拧开门锁,见刚刚分别的向斐然还是那一身装束,显然是连房间都没回就来了这儿。   向斐然顾不上看她,进门后便第一时间到了商明宝跟前:“怎么回事?”   纵使空调风呼呼吹着,商明宝也满头大汗,眼眸里冒泪花:“蚂蝗……蚂蝗……”   向斐然余光已经瞥到,提着的心放了下来:“不要紧,交给我。”   商明宝两手攥紧了雪白床单,眼看着他半蹲下来,滑动打火机的砂轮。   “好恶心,你能不能不看。”她哇哇乱哭,不知道是急蚂蝗吸血,还是急被自己他看到了皮肤上趴着蚂蝗。   向斐然视线抬也未抬:“不看会烫到你。”   他的手托住了商明宝高高的足弓。雪白的,流着丝缕鲜红的血。   他定了定神,指尖火苗轻轻一燎,少顷,地板上落下吧嗒一声。   向斐然十分淡定地将它捡了起来,惹得屋里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   商明宝一只脚穿鞋,一只脚光着,一踮一踮地跟在他身后,眼见着他将它将丢进马桶,接着按下旋钮冲水。   “做咩丢在这里啊,它晚上会不会爬出来?”她咕噜咽一口口水,雪白的脸上有潮红,黑发贴着鬓角。、   向斐然慢条斯理洗着手的动作停住了,“那怎么,给你掏出来,换个地方扔?”   商明宝:“……”   Essie指着她另一只鞋:“这这这这只还没脱呢。”   商明宝指尖又泛空了,头摇成拨浪鼓:“不要不要,我不要,我就这么睡了!”   向斐然蹙眉狐疑:“刚刚在林子里不是很大胆吗?只听到你助理叫。”   商明宝眉拧得比他厉害:“我没看到啊……我怎么知道会这么恶心。”   “几只?”向斐然问Essie。   “十……”   “啊!”Essie还没说出尾数就被商明宝的抱头尖叫打断了。   向斐然垂着脸上毫无波澜,不准心底的心疼抵达眼底。   继而歪了歪下巴:“坐下,我帮你脱。”   商明宝还想说什么,被向斐然直接打断:“我还要带你去社区卫生站,别浪费时间。”   她只好听话地在床尾坐下。   向斐然淡淡命令:“闭上眼。”   商明宝果真将一双眼睛闭得死死的。   视觉被剥离后,触觉变得前所未有的鲜明,向斐然在她身体上、皮肤上留下的一举一动,都被放大感受。   他解开了她的鞋带。   他脱下她的登山靴。   他托着她的脚,将染红的长统袜小心翼翼地卷下来,从足尖褪去。   她的身体被雨林的藤蔓滋生占满了,盛开出硕大的叶和花。   皮肤上的热汗被另一种更隐秘的热度取代,商明宝面红耳赤,问:“有吗?”   “有。”   “……”   “别抖。”   商明宝热不热不知道,Essie反正觉得挺热的,不好意思地将目光转开。   直到第二次马桶冲水声响起,商明宝才敢睁开眼,听到洗手间哗哗的水流中,向斐然平稳的声线:“换双鞋子,我带你去卫生站。”   “不用了吧。”商明宝将赤着地脚贴在客栈的复合地板上,清清凉凉的,正如她心底事。   “要消毒,还得打破伤风。”向斐然擦干了手,走到玄关处:“给你三分钟。”   门在他出门后被轻轻带上了,商明宝跟Essie面面相觑一阵,Essie轻轻催:“快呀,愣着干什么?”   商明宝舔舔嘴唇,鬼使神差的,她抬起脚,鼻尖凑近嗅了嗅。   Essie:“……”   拜托。   鼻翼的翕动小心翼翼而谨慎,半晌,有了定论:“还好……”   不枉她最贵的登山靴最贵的登山袜最贵的饮食最贵的Spa,滋养半生,好像就是为了此刻的不窘迫。   Essie:“向博连澡都没洗就来带你去打针。”   商明宝冲洗过脚,换上干净袜子:“我长眼睛了。”   虽然拼命让自己不要乱想,但唇角还是微微翘起。   想哼一句歌。   刚穿好袜子,便收到向斐然电话。她以为他催她,一边接起,一边准备开门,听到话筒里他的声音:“抱歉,临时有点事,我让惠雯来带你。”   商明宝的手停在了门把手上,“哦”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便说:“不用麻烦,我自己也可以。”   “让Essie陪你也行,”向斐然那边听不出情绪,“总之一定要处理。”   商明宝轻轻靠到玄关柜上,悬挂着的衣架被她压出丁零的晃动。   “嗯。”她应声,“那你忙。”   挂了电话,Essie瞧着她的动静,疑惑问:“怎么了?”   “不急了,他有事,我洗个澡再去吧。”商明宝笑笑,往房间里走。   自以为镇定的背影,其实失落得连Essie都能看穿。      “哦……”Essie点点头,宽慰道,“向博确实感觉很忙呢,听人说昨晚上他房里的灯又亮到了两点。”   商明宝扯扯嘴角,仿佛无事一身轻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语调轻快地说:“那我先去洗澡咯。”   脱光了衣服,等待水温热起来的时刻,焊在脸上的笑容落了,轻轻地将脊背贴上雪白瓷砖。   肩胛骨太瘦,被抵得莫名感到些尖锐的疼。   向斐然对她的作为,像极了一个合格的前任——你有难,我不会视而不见,但危难过后,也就这样了。   因为足够了解你,在处理与你有关的事物上会比旁人多一层细心、多一层体贴、多一层不避嫌,但那些都是点到为止的,多么体面。   水热了,商明宝站到花洒下,冲洗掉腿上黏腻斑驳的血。   被蚂蝗光顾过的地方留有细小的口子,有几处明显钻得较深,皂液擦过皮肤时有灼烧感。   仔仔细细地清理一番后,开门出去,Essie已经回她自己房间了。商明宝插上吹风筒,开始吹头发,莫名地耐心极佳,有一种无所事事中给自己找事情做的感觉。   忽而想起还要整理照片素材和标本,精神才为之一振。   向斐然第三次来电。   “怎么没去卫生站?”他开门见山,听筒中有风声,显然在室外。   商明宝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向斐然淡淡地回:“我在这里。”   在摄影师的房内看了几条预览,用最简洁利落的方式回应了杨导的建议和需求后,自走廊上经过自己的房间,他脚步停也未停,直接赶到了村庄的卫生站。   “……”商明宝眨眨眼,懵懵的:“你在那里?你不是有事?”   “处理完了来找你,结果你不在。”   “哦我……”商明宝清清嗓子,不知为何弱声:“先洗了个澡……”   向斐然在那端沉默,屏息中显然克制了一道深呼吸:“商明宝,你分不分得清轻重?”   “血都止了。”   “那你准备感染留疤吧。”   “我来了!”   一骨碌从床上翻身,趿拉进半拖中,“马上来马上来。”   “你认识路吗?”   “……”   好问题。   商明宝迷茫后斩钉截铁:“我会问路!”   村民的普通话可不标准,她找路还真费了一番功夫。老远看到卫生站的绿色门头后,心跳莫名激烈起来,且越是跑就越是激烈。   到了地方,气喘吁吁,刚洗过的长发自肩头如瀑布柔顺滑下。   她穿得简单,只是一件自带衬垫的黑色挖肩背心,下身是一条再简单不过的牛仔短裤。   已是七点,海岛的太阳落了,但天色还亮着。拂过椰林的风此刻拂过她的臂膀,拂至向斐然的鼻尖。   “对不起,刚刚走错了一条路。”商明宝抿了抿唇。   向斐然收起看了一半的邮件,“没关系,走吧。”   村庄的社区卫生站跟大礼堂及村委会挨着,提供给村民日常基础的医疗。一进屋内,方觉昏暗,药柜摆得凌乱,穿白袍的乡村大夫刚给一个小朋友听完诊。   听向斐然描述完症状后,医生果然给开了一剂破伤风,又让商明宝坐下,他得看看伤口情况。   伤口位置敏感,商明宝有些过不去心里那关,医生倒也爽快:“不好意思的话,让你男朋友拍了给我也行,这里的蚂蝗很厉害的!往后两天肿起来,有你小姑娘痛的!”   “他不是——”商明宝下意识想否认。   “哪里方便?”向斐然打断她,冷冷静静地问。   医生给指了旁边的一间小室,“那里吧,有插销。”   进去后,才知道是个药房库,没有窗,狭窄的长方形房间里放了两个陈旧的铝合金柜,中间是一架实木三层梯,柜子上各类药盒和药水瓶挤得满满当当,灰尘和药味混杂着浓郁在空气中,不算难闻。   向斐然进去后,开了灯,将门关上,插上插销。   “转过去。”他又没开场白了,漫不经心的一声。   “……”   商明宝依言转过去,双手扶上柜子,没话找话,“站着看吗?”   怎么感觉怪怪的……   向斐然莫名咳嗽一声:“你要坐着也行。”   商明宝一本正经,怕隔墙有耳,声线特别低:“坐着可能更清楚,不然你还得掰……”   她说不下去了,滋滋的白炽灯下,眼睫垂着,抿唇很用力。   向斐然:“……”   商明宝低着头想往门口走:“我不看了,留疤就留疤。”   向斐然的手在她肩上点到为止地停顿:“别任性,感染了会很麻烦。”   他没来得及洗澡,衬衫还是雨林的那一身,往后轻退了一步:“没洗澡,别靠这么近。”   商明宝心尖空了一拍,心底隐秘的声音。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抱你。   一目了然的是,这屋子里没凳子,只有那架实木梯。有点脏。   找了一圈,找到一沓旧报纸来垫。   商明宝脱了羊皮半拖,坐上最顶上那层,足跟一前一后地抵上第二层和第三层。   她视线根本没处安放,两道细眉拧得紧紧的,蓦地自暴自弃说了第二遍:“不看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向斐然冷面冷语:“坐好。”   商明宝攥紧了拳心,自下而上跟他视线对视上,再确认了一遍:“你没交女朋友吧?”   “别发神经。”   她殷红的下唇被咬进了嘴里,“那……那你看吧,快点。”   向斐然握住了她纤长的脚腕,面上无论如何波澜不惊,他喉结的滚动却根本无从遮掩。 第99章   “伤口是左腿多, 还是右腿多?”   在抬起她的腿之前,向斐然公事公办地问。   商明宝思索一瞬,也学他公事公办的语气:“右边。”   向斐然便拉高了她的右腿。   商明宝两手抓紧了实木梯的两端, 不敢看他, 脸微微仰着,目光投向天花板,齿尖磨着下唇内壁。   该死的蚂蝗,害她这么尴尬。   被叮咬过的地方已经浮起了小小的红色肿包,在她肤色上很醒目。向斐然半蹲着, 凝神仔细查看过去。白炽灯不够明亮,且被商明宝挡在了身后, 投下一池暗影。   “手机给我。”   商明宝不明所以, 但还是乖乖把手机递给过去。向斐然接过, 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打个灯。”   “哦……”   手电筒开启,投下放射形的光源。   因为要打灯, 商明宝视线不能再躲,低着头,看着向斐然垂阖的眼睫, 高挺削薄的鼻骨,抿着的双唇, 以及脖颈上饱满的喉结。   热死了,想用手扇风。这地方没空调吗?她明知答案, 仍抬眼在墙壁上四顾一圈。墙角结着蛛网, 药品的气味一直熏着她呼吸与意识。   向斐然点开商明宝手机的摄像头,拍下了他觉得严重的伤口。   “上面的看不清。”他滚了滚喉结, 脸色和语气都一派淡然,“被挡住了。”   “那……”商明宝被这突如其来的难题困住, 目光一时无措:“我、我……把牛仔裤脱了?”   “……”   “……”   一片沉默中,两人谁也没看谁,视线上下错峰。   “你叫Essie来吧。”   “她睡觉了。”商明宝回道,有些口吃地说:“没、没关系,反正你以前也看过……”   “……”   他还不至于看个前女友的腿就心猿意马想东想西,但这里窒闷,空气不流通,确实让他头脑有点发昏。   他不应声,商明宝已从阶梯上起了身,赤足踩在地上,低头抬腿,将牛仔短裤的裤筒套了出来。   腿肚子莫名地发软,没站稳,身体歪了一下,脑袋擦过向斐然的胸膛,又被他及时扶了一下。   谁让她穿背心的,肩膀光洁着,露在外面,毫无阻隔地感触到他掌心的烫。   “站好。”   他命令她,冷淡的,嗓音暗哑。   好不容易脱完,像跑了一段八百米,心脏在胸腔里乱跳,皮肤烧红了般,气息越屏越乱。   商明宝将牛仔裤垫在旧报纸上,重又坐了上去。   好险,进行户外工作时,她都穿美丽奴羊毛材质的内裤,因为能快速排汗、透气,款式没什么花里胡哨的,健康、正经、用料慷慨。   但纵使如此,到底是内裤啊……   这屋子里闷得让人要发烧。   剩余的伤口都在后腿根,有的越过了臀线。向斐然只能尽可能地拉高她的腿,弯折她的膝盖,并确保自己的目光落在该落的地方。   有两处肿块明显,想必是最早叮入的蚂蝗,似乎已经感染了。   向斐然的呼吸随着心率屏了一促,怪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她的异常。   “怎么这么笨?”他蹙眉,漫不经心地问:“那个摄影助理不是帮你一起检查了吗?”   是他掉以轻心,以为别的男人跟他一样有用。   商明宝的右脸颊鼓起个包:“你怎么知道的?你看我啊?”   向斐然不掉她陷阱,平淡道:“刚好扫到一眼。”      “就检查到了膝盖,谁知道它们爬得这么快?”   “能碰吗?”他掀眼。   “啊、啊?”商明宝被他问得猝不及防,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下。   “我说伤口,需要确认肿块大小和疼痛范围。”   “哦……”商明宝咽了咽,脸红得滴血,细如蚊蚋的声:“那你……好,你碰吧。”   但她的腿被拉得太高了,而梯面又如此狭窄,她收紧核心绷了半天,冷不丁汗津津的手一滑,整个人往后仰倒过去——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伴随着手忙脚乱的趔趄,随后一切都偃旗息鼓了——她苍白的手腕在空中划出绵软的一道,被另一只修长的手及时拽住,用力而轻易地往回一拉——   她直挺挺地栽进了向斐然怀里。   亏得梯子稳,只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半声刮擦。   商明宝整张脸隔着衬衣贴着他胸膛,眼睛瞪得大大,半天没敢吞咽。   他的体息,烟草味汗味香水味发肤原本的气息衬衣的烘洗香氛,交织在一起,铺天盖地地占满了她的呼吸。   耳畔的心跳如山谷里巨石滚落,沉稳的,隆隆的,越来越快的。   向斐然的喉结微动,屏息中,低哑嗓音落她头顶:“没收住力度,抱歉。”   刚刚还拉她的手,此刻推上她肩,似乎是要将她从怀里推开。   一阵不顾一切的冲动占据了大脑,商明宝猛地合腰抱住了他,两条手臂收得那么紧、那么紧。   “别走。”   向斐然僵住,衬衣袖子挽在手肘,他浮着青筋的胳膊与她的手臂亲密无间地贴着,似从前。   “商明宝。”他点她名,像老师点一个不听话不成器的学生。   商明宝不听,眼睛死命闭着,脸往他怀里紧贴,手臂也更用力。   她不管不顾的势头宛如这是个梦。   这就是个梦,一年零四个月,不闻,不听,不见,不碰,夜夜要冲破藩篱,日日又望而却步。   向斐然的身体僵得厉害,下颌线绷如时刻。   “别这样,没洗澡。”半晌,他低声说,听不出语气。   “不重要。”商明宝迫不及待地说。   向斐然顿了一顿,还是沉稳感觉、:“起来,还剩几个伤口。”   商明宝觉得耳畔的心跳好快啊。   可是,咦……原来是她自己的心跳。   不是向斐然的。   他的心跳,和他的声音,他的情绪一般地沉稳,一般地无波动。   商明宝愣住,忽然觉得身体哪里疼得厉害,目光也变得茫然,像做了错事。   “斐然哥哥……”她像是死也不肯放的手臂松了,脸庞抬离他胸膛。   想问什么,但脚底有个黑色漩涡,不停吸食她的勇气。   你是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了。   向斐然往后退了半步,扬了扬下巴:“回去坐好。”   商明宝目光轻轻地凝视了他片刻,但向斐然偏垂着脸,将松垮下来的衬衣袖子又往上叠了一叠,没有回应她的视线。   “对不起……”她垂阖眼睫,“我可能……”   向斐然打断她,波澜不惊地问:“要不要换个姿势?那样你坐不稳。”   他说什么,商明宝便是什么了,从梯子上落了地,两手扶着药柜,将腰沉了下来,额头轻轻抵上铝合金柜的转角,闭上了酸涩的眼。   他的触诊点到为止。   “这里疼吗?”   “嗯。”   “这里呢?”   “一点。”   “这里?”   她摇摇头。   这方小室还是如此的狭窄、昏暗、闷热,汗水从皮肤的毛孔里冒出来,但是那层旖旎暧昧的藤蔓忽然停止了生长,因为找不到坚实的攀缘之物,只好无力地萎靡到地上。   所有伤口都检查完了,需要拍照的地方也都拍了照,向斐然将手机递还给商明宝:“你可以发给你的私人医生再确认一下。”   商明宝慢腾腾地将裤子穿好,接过手机“嗯”一声,“谢谢。”   两人相顾无言地站了数秒,向斐然转过身去,正要拉开插销推门,忽而听到熟悉的声音。   “你怎么也来了?”一道男声,北京口音重,似乎是其中一名摄影师,今天在坡上滑了一跤。   “开个奥美拉唑。”这道是惠雯的。   “又反流呢?”   “别提了,烧心得很,前几天不是赶项目吗,多喝了几杯咖啡。”   向斐然将插销插了回去,转过身,散漫地将背抵上门板,对商明宝低声:“等等。”   习惯性地掏出烟盒抽了支烟出来,咬上后方思及不方便,便没点燃,只是在唇角含着。   如果是以前,她会依偎上去索他的吻。   他很会吻,纵使这辈子只吻过她一人。   而如今,这漫不经心的姿态如此疏离,商明宝被困在这斗室之中,只能听着惠雯、摄影师与卫生站大夫的寒暄,不知外头天光几何。   趁大夫去玻璃柜里拿药,摄影师扯闲天:“那个小宝老师怎么样?”   “挺遭罪的。”惠雯同情地说,“吓得我天灵盖都飞了。”   “我看向博关心得很嘛,熟人?”   惠雯笑道:“这我哪知道,反正看着挺生的。”   “也是。”摄影师叨叨咕咕,“说不定看上人家了,追着呢。”   惠雯更笑:“哪有这么快。”   “多漂亮啊,”摄影师道,“年纪又刚好,成了也不稀奇。”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看到美女就走不动道儿了?”惠雯打趣道:“你没追向博的八卦吧?特爱他前女友,写在博士论文里‘唯一的爱’呢。”   “嗐,”摄影师抽了根烟出来,不以为然,“年轻时玩浪漫,谁不整点儿海誓山盟?分了也就那样。告儿你,死了的才是永久白月光,但凡活着都得成白米粒儿。”   见惠雯白眼他,斜眼回去:“不信呐?那你觉得,向斐然写那句话时就笃定了甭管分不分,反正他都不可能再爱别人呗?”   惠雯倒也答不出话了,见医生回来,不太乐意地丢下一句:“反正我看他不是那种随便一说的人。”   “呵。”摄影师扬起调门,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就看脸吧,一个个的。”   惠雯拿了药,一时没走,稍等了他一会儿,跟他说笑着一同出门了。   当场听人议论非非,商明宝不知道作什么表情,抬头看向斐然,他倒是一如既往地淡定,似乎自己不是话题中心。   “斐然哥哥,”商明宝垂在身侧的手指缓慢地捻着,捻出勇气,“那个题献……”   “出去吧。”向斐然打断她,转过身去,干脆地将插销拉开了。   窄门一开,风灌入进来,吹散这里曾让她脸红心跳的热气,也吹动向斐然身上的廓形衬衫。他的背影离她远了。   向斐然清晰地跟医生描述了商明宝身上的伤口,连肿块大小和疼痛范围都说了,专业精确得让这个乡村赤脚大夫挠头。商明宝又将手机里的照片给他看,如此面面俱到地诊断一番后,开了外敷的碘伏和口服消炎药后,又打了一剂破伤风。   处理完后,天色已黑,村庄没有路灯,只靠一幢幢船型村屋的灯照亮前路。曲曲折折中,闻得几声犬吠,水泥路里蒸腾出来的暑热轰着商明宝,山风拂着商明宝,让她身上凉的凉,热得热。   惠雯在顾问嘉宾群里喊吃饭,仍是昨晚的那一处。   快抵达了,向斐然的脚步自然而然地停住:“你先过去,我先回去洗个澡。”   商明宝知道他想避嫌,直白地问:“今天叫我全名的时候,就不怕他们发现了?”   “当时没想这么多。”   “那你现在呢?现在多想了点什么?”商明宝不放弃地问。   “在想你该去吃饭,然后早点休息。”对她的逼问,向斐然淡然地四两拨千斤。   商明宝抿了抿唇,虫鸣与犬吠的寂静中,她问:“向斐然,你的题献,过期了吗?”   吹过雨林与梯田的风啊,吹不乱她的目光。   深蓝色似天鹅绒的苍穹下,商明宝鼓着勇气,坚定地、不躲不闪地望着向斐然:“你写的时候,是抱着不论我们之间有没有结果,你都永远爱我的信念,还是说,它现在过期了?已经是一道过时的月光了,我。”   向斐然的目光笼在她脸上,安静,宁静,沉静。   “对于以前的商明宝来说,这句题献永远不会过期。”   商明宝愕住,神情因为巨大的海啸般的痛而空白。   这句话,要反着听。   她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以前的商明宝了。   每个字,都是一根竹片,嵌入她的甲肉。   她痛得以为十个指头在滴血。   血从心脏抽泵出,顺着血管交汇到她指尖,一滴滴鲜红地滴下来,每一滴都是坠痛。   “你今天对我的这些呢?也是看在过去的商明宝的份上吗?”   她的追问,是否不知好歹。   “不是。”向斐然认真看她:“今天对你的这些不算什么,任何一个跟我认识这么多年的朋友,假如她身边没有别人,我都会这么帮。只是我们有另一层关系,所以能帮到的地方比普通朋友多了一点。别往心里去。”   “我不信。”商明宝摇着头,“你看到我的眼神我读得懂。你不是对我无动于衷,向斐然。”   向斐然勾了勾唇,像是一种自嘲:“那又怎么样。”   -   雨林的后几天考察,一天比一天深入。   遇到野象,趟过乱石堆中的溪流,在宁静地蓄着杀意的绿色河道上泛独木舟,寻找老茎生花,走进巨大的绞杀榕中空的树干,看遍目不暇接的诡异美丽的各种兰花,惊异于随处可见其貌不扬的毒物。   顾问老师惊叹于她采攫植株的专业与规范,问及,商明宝只说在美国留学时,有个爱出野外的好友。采摘的标本叶片太多,她来不及处理,晚上跟Essie弄到半夜,想到与向斐然在工作帐篷里压标本的日子,遥远得恍如隔世。   Essie不止一次敬佩她的能忍,后几日,蚂蝗的毒素果然发作起来,她给她上药时都仿佛被传染痒痛,商明宝却一声不吭。   丛林里的小飞虫,黑色,叫做“蚋”的东西,无孔不入,叮一个便是一个大包,众人都叫苦不迭,商明宝也能忍。   至最后两天,该走穿越线了,好处时露营的沙滩有土路可行车,于是所有人的帐篷睡袋便由皮卡直接拉过去,免了他们在雨林里负重科考的苦。   当日下午四点到了那片洁白的野沙滩,所有人都如释重负。   后勤已经拉起了三个洗浴帐篷,淡水车子一箱一箱地拉来,管够。   Essie老远拖了帐篷包过来,听了半晌如何动手搭建,先这样再那样……听完,脑筋打结。   商明宝径自拆出了帐篷部件,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她,示意给她看。   “哇哦。”Essie不知道第几次星星眼,不自觉扭头去看向斐然。   他晚上还有拍摄,正跟顾问沟通细节。   他们过去几天,只寥寥说过必须的数句,没有人再疑心他和商明宝有什么前缘。   天色黑下来后,杨导与摄影组带着向斐然和顾问重返林子,剩余人便留在营地自行休息。   惠雯实在是个很合格的生活制片,在这样简陋的条件下硬是拉起了篝火,车上还有冰镇西瓜与啤酒。明日便能结束放假,所有人都松弛下了一根弦,喝得多了,聊得也多了。   不知怎么,话题绕到婚姻上。   “向老师是不婚主义。”制片组另一小姑娘说,“挺酷。”   “我丁克。”惠雯扬了下下巴,“酷不酷?”   小姑娘马屁道:“那肯定雯姐最酷。”   在场的婚育人士多,对此类“歪门邪道”一阵玩笑似的批评,一个后勤大哥拿向斐然当反面例子:“这么说吧,向博要不是不婚主义,说不定早跟前女友修成正果了,哪个小姑娘受得了不结婚干谈恋爱的?多半是因为这分的。”   “我受得了。”一道淡淡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看道篝火映照下傅钰的脸。   她笑容沉静,拿着一根棍子拨弄着火星:“巧了,我也是不婚主义。”   “哟哟哟。”马上有人开起玩笑,“我可听出来了啊,傅老师。”   Essie的笑有些僵硬,下意识回过眸去,找商明宝的脸。   商明宝喝着纯净水,跳动的火焰下,她脸上笑意模糊而美。   围绕着婚与不婚,生与不生的好坏,众人交锋几个来回,都是成年人,知道留体面,到最后各为各的主义说好话,生了的说生育的烦恼,不生的奉承小孩可爱,结婚的笑叹不婚的自由,不婚的敬佩结婚的勇敢,大家都心满意足,走在被他人歌颂的康庄大道。   至八点多,篝火熄了,有人在海边玩沙子,有人散步,商明宝早早地钻进了帐篷,在活页上整理着今天的植物。许多名字不知道,偷偷问顾问,顾问只能模糊说到属,再精确下去便不知道了,怂恿她去问向斐然,“你去问向老师啊,他肯定认识。”   商明宝没问,准备有信号后慢慢地用软件识别。   她不是放弃,她只是认为这场重逢太突如其来,也许回到宁市后,她能更好地向他交代心意。   隔着帐篷听到清晰人声,知道是摄制组拍完回来了,那个京腔的摄影师说被咬了一身蚊子包,又说夜晚的雨林太特么吓人,全靠强光壮胆。   商明宝轻轻地松了口气。   又听到他说:“哟,拍星轨呢?”   傅钰笑笑:“银河。”   没听到向斐然的声音。   单听到傅钰叫他:“向老师,抬头。”   他静默,其余摄影师和导演都惊叹出了声:“真有银河?海边还能看到银河?”   “确实很少见。”   摄影师们和导演还得整理当晚素材,都钻进工作帐篷里,远远的听到惠雯热情:“给你们来点儿西瓜?”   “那敢情好!”   在这样的热闹中,傅钰的声音显得特别得近了:“向老师,您会调参数吗?我刚拍得不太好。”   向斐然仍然没声。   商明宝的笔尖很久没动了,外面有银河,她竟不知。   大约是参数调好了,终于响起向斐然的声音:“试试。”   “你先别走。”傅钰叫住他,“万一不行呢?”      曝光时间被调到了两分半钟。   “银河好看吗?”傅钰问。   “还可以。”   “还可以?”   “比高原高山的差一点,但胜在难得。”向斐然淡淡地说,两手插在裤兜里,仰眸望着。   苍穹璀璨,玉带横越,这营地上大大小小的帐篷都长一样,他没法说一句,商明宝,出来看银河了。   两分半钟很漫长。   傅钰问:“说话会影响快门稳定吗?”   向斐然看了眼她的三脚架:“这台脚架不会。”   “我们刚刚聊天,聊到你了。”傅钰沉静地说着开场白。   “什么?”   商明宝屈起了腿,活页纸在她手下揉皱。   血管里流淌的惊慌让她目光茫然。   别。   别……   “他们说你是不婚主义。”   向斐然显然是沉默了有一会儿。      “好巧,我也是。”傅钰轻松地说。   向斐然转过脸去,目光停在她脸上一会儿。她男朋友比她小,前两天还来问过他明年的博士生名额,并给他发了她男友的简历。说实话,离他的标准还差了些,难怪这小姑娘第一天就把谈说月搬了出来——别管装得多沉稳,手段还是小学生。   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商明宝的心底响起一道祈祷的音。   不要对别人产生兴趣。   不要对别人产生好奇。   求你。   不要把目光停在别人身上。   别让第二个人等待你的心意……   向斐然勾起唇,有些无奈地看着傅钰,摇了摇头:“你为什么是不婚主义?”   他甚至怀疑这也是她为了她男友套近乎的方式之一。   一道帐门之隔,铅笔无声地滑落在了睡袋上。   黑色的浪花从白色的沙滩上退去了,连带着将商明宝的血液也连带着退得干干净净。   他终于还是对别人产生了好奇。   志同道合的、同属一类人的、不需要他妥协什么的好奇。 第100章   傅钰的语气十分豁达轻松:“因为我父母感情蛮好的, 我已经看过了一种人类制度形式下的最优解了,所以想试试另一种路径。”   商明宝已经不再能听清他们谈的天了,向斐然如何回应的, 用的是什么语气, 她一概不知,只知道黑色的浪涛循环往复,挤占了她耳边的所有声音。      机械快门声轻轻运作,这之后,是“咻”的一生, 一枚小小的烟花蹿上了夜空。   “咦,这里还有别人?”傅钰问, 俯下身去查看刚刚的长曝光照片, 嘀咕着, “幸好是快门声后才放,否则这张照片就完了。”   预览框中, 星夜璀璨,银河呈现出深邃的宝石光彩。   烟花声接二连三在空中绽开,引得众人坐不住, 纷纷从帐篷里、篝火边和沙滩上仰起头来。   杨导抱着一瓤西瓜,一边看烟花一边问惠雯:“你备的?”   惠雯笑道:“哪能啊, 可能是附近的孩子吧。”   这一片野沙滩并非人迹罕至,否则也不至于有那么一条现成的、皮卡车能开进来的土路。想必是附近村寨里的小孩来这儿放响炮玩。   夜浓海沉, 这几簇小花显得寂寥, 宇宙的大幕布上溅上两滴橘子汽水   礼花响了一会便熄了,众人又回到自己手头忙活的事情中去。   在沙滩上远近跑着闹着的几个初高中青少年, 在看到大人靠近时,警觉而狐疑地停下了脚步。   “喂!是德概吗?”说的是少民话。   向斐然听不懂, 驻足,指尖燃着烟:“你们放的烟花?”   星月的淡光笼着他的眉眼,不是“德概”,是个陌生的汉族人。   当中一个稍大一些的孩子站出来回:“我们放的,你有什么事?”   “还有吗?”   “有。”   “有更大的吗?”   大孩子歪斜地站着,一双手的手指捻了捻,似乎不知道怎么回。另一个圆寸头的小孩更机灵:“你是警察吗?”   向斐然笑了笑:“不是。”   生长着连绵草海桐的洁白沙滩上,烟花的纸筒还散发着硫磺味。   “朴冲的店里有。”一个女孩子回,“有这么大的。”   她两手张开比了个手势,像比一个西瓜。   “远吗?”   “不远。”女孩子回头指了下堤岸上的三台电瓶车:“骑车很快,十几分钟。”   向斐然掏出手机,给最大的那个孩子转了账,委托他们去帮自己买几提烟花。   几个男生赤足在沙滩上跑起来,有一个一边倒退着跑一边问:“要不要留两个人给你,等下你以为我们不回来。”   他眼里又高又酷得让人生畏的男人淡淡地说:“不回来那就算了。”   一眨眼的功夫,高中生们已跑出了沙滩,骑车的拧动电瓶车钥匙,被载的则两手拢作喇叭大声喊:“喂——我们会回来的!”   向斐然在沙滩上就地躺了下来,烟头倒插在细白沙子里,两手垫在脑后。   也许这里会有蛇,或其他爬行的动物,不要紧。草海桐正进入果期,白色果实如珍珠,与老鼠簕花朵的气味交织在一起。银河黯淡了,随着夜晚的水汽聚拢成云。   半个小时后,那些孩子信守承诺归来,电瓶车的脚踏上放一墩,后座的怀里再抱一墩,大大小小的也有了六七墩礼花。   向斐然将刚刚倒插在沙子里的烟抽了出来,重新点燃了,凑近引线。   几个孩子在沙滩边缘的盘腿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随着呼哨声,又齐刷刷地抬起头来,仰望夜空。   烟花绽开了,远比他们刚刚的小穗子震撼,红色的花火在坠落中成为金色的泪滴,烙印在视网膜上。   帐篷里的人再次像狐獴一样冒出头来,久久地望着这场莫名其妙的天空宴会。   Essie找到了商明宝的帐篷,将它撩开:“姐,看烟花——”   帐篷里空无一人,睡袋的凌乱着,活页笔记本上的堇色卡特兰只绘了一半。   黑色曲折的海岸线上,那道人影跌跌撞撞,在发着光的苍穹与金色眼泪的映照下,时明时灭,看着那么纤细渺小。   听着烟花声往前走。   听着烟花声往前走,就会抵达。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这道声音,和那年跨年夜未曾赶上曼哈顿下城的烟花表演。烟火照亮的夜空,街角的建筑层层叠叠那么高,一重又一重,但向斐然教过她的,“听着烟花声往前走”——   就会抵达被花火点亮的地方。   烟花一枚接一枚,没有间隙,目不暇接。   慢一点,别这么快放完。   风把沙子吹进了眼睛,商明宝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执念,哪里来的急切。   也许这并不是他放的。也许他不在那里。也许他在那里,但身边站着别人。   她像个偏执狂,走投无路了,把希望寄托在触景生情的镜花水月中。   最后一枚烟花升上天空时,她并不知道这就是最后一枚,仍在祈祷着别那么快放完。   天空的震颤似乎要把那些星星都抖落下来。   商明宝等了一会儿,未再等到新的,跌撞的脚步缓缓停了下来,仰头望着夜空,巨响后的万籁俱寂。   她的脸庞再没被照亮。   黑又浓了。   耳际的风声忽柔忽烈,她没了方向感,只循着空中硫磺味的指引。   跑得太急,与人擦肩而过。   “对不起。”她被人扶了一下,未曾回头,匆忙地一个劲地向前。   怀抱里的温度暖了又冷了,向斐然停着脚步,看着她往前的背影。其实看不清,只是模糊的轮廓。   不知为何,他笑了笑,转过身,继续往营地的方向走去了。   终于到了放烟花的地方。   几个青少年正在奋力将瓦楞纸筒往堤岸上搬,见又有人过来,等了一等。刚刚那个人给了他们额外的一笔钱,要他们将这些垃圾纸屑带走。   这里没有向斐然。   商明宝的目光急乱地找寻着。哪有向斐然,凭什么有向斐然。   “烟花……”她脸上激烈的慌乱停顿住了,唯独剩下一声接一声的气喘:“是你们放的?”   只是附近村寨的几个小孩在这里放烟花玩,却被她当作.爱情的暗语。   多么病急乱投医。   “不是。”当中一个女孩子多看了她数眼,见她低下头要走,遥指,“是另一个。”   商明宝抬起眼来。   “个子高高的,走掉了。”   夜晚的海极其恐怖,失去了光线后,一切变为黑色的未知,像漩涡要将活人吞没——   想到这一点,想到这里是涨潮的野滩,想到这里不知道有没有大陆架断崖,向斐然的脚步骤然停住,一直心不在焉的神色也凝住。   只是为了确保她的生命安全,才返回去看一眼。   匆匆的脚步遇上闷头的追逐。   “唔。”商明宝捂住鼻子,只觉得被撞得眼冒金星,鼻骨痛得感觉要断了。   她没事。   浓得摸不开的黑中,向斐然咽了一咽,撤回了扶稳她的双手,一言不发地转身。   “别走!”商明宝不顾一切地从背后抱住他,鼻尖的酸楚不知道是刚刚撞出来的还是为何,“别走,斐然哥哥……你是回来找我的,对吗?”   “只是怕你出事。”   “我出事了。”商明宝迫不及待地说,“我鞋子跑丢了,赤脚走过来的,脚被玻璃割伤了。”   向斐然沉默了一息,“你先松手。”   “我不松。”商明宝拼命摇头,“松了你就走了,我追不上你,你腿长。”   在中央公园,说好了是散步,可她却得小跑疾走,因为他步幅宽,一步抵她两步。   “你不松手,我怎么看你伤口?”   商明宝迟疑了一下,松开两道死紧的手臂,没话找话:“烟花是你放的,对吗?”   向斐然不为所动,歪了下下巴:“坐下。”   商明宝依言坐下了,看着向斐然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左脚右脚?”   商明宝两只脚都死死地抵在沙子里。   向斐然等了会儿,抬起的脸被温润散光照亮:“问你呢。”   商明宝紧张的神情将她出卖了个干净——她骗他的,鞋子是丢了,但没有玻璃碎片割她的脚。   向斐然沉默一息,将手电筒关了。想起身的瞬间,被商明宝扑了个满怀。   是泼水灭火的架势,是初生牛犊扑向红绒布的架势,没有技巧,只有孤注一掷和慌乱,将整副躯体的重量都压向斐然。   一声闷哼,向斐然护着她,猝不及防地仰倒在沙滩上。   “别走,别急着走,别不理我,”商明宝哽咽地说,忍着鼻腔的酸涩和心头的茫然,说出口的话全是本能,“对我笑,跟我说话,好奇我……理一理我,好吗?”   “别走?”夜色下,向斐然顾不上后背下硌着的石头砂子,自嘲地笑了一声,“商明宝,当初坚决要走的人是你,我才是被抛弃的那个。”   她怎么敢的,挽留一个被舍弃的人,不准他往前走。   “不是的,我没有抛弃你。”商明宝想也不想便否认。   “敢做不敢认?”向斐然冷冷地反问,唇角勾起了一点弧度。   “……”   “起来。”他干脆地说。   推了一下没推动,商明宝两条胳膊自他颈后环着,身体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他满怀。   时隔一年多的温软与香气,他能忍药室里那一回,也只能忍那一回了。何况那时心系她的伤口,心猿意马想这些未免畜生。   “我不起,我一起你又要走了,你又不听我的了。”商明宝一心耍赖,不知他体内潮涌。   “有蛇。”   “随便咬。”她紧闭着眼想也不想地说。   “……”   “别再推我了。”商明宝紧着两扇肩骨,“好疼,你别这么用力。”   这句话有莫名的魔力,让向斐然果然停了动作收了力道。   眉头虽然未蹙,一股漫不经心不为所动的淡漠,但总令人觉得他目光里压着某种不耐和烦躁。   “商明宝,有话好好说,用正常的姿势。”他勒令。   商明宝埋在他颈窝里的脸纹丝不动:“跟我和好,我们重新在一起好吗,斐然哥哥。”   心跳的轰隆骗不了人,像巨石滚下悬崖,是失重的,晕眩的。但悬崖下还有一颗心,一团血肉,被砸得稀巴烂。   向斐然分不清哪一团肉才是他真正的心。   “你受什么刺激了?”末了,他只这样沉稳地问了一句。   “没有。”   “傅钰?”   那些小孩子放烟花时,每一顶帐篷都有动静,唯独他身边的那顶动也未动,分明亮着灯,描着人影,里头的人却像是木头人。   什么都瞒不过他,该死的聪明敏锐。   “是,不是。”   商明宝理不清自己,只好把所有的一切都讲述于他,“她很好,她帮我抓蚂蝗,她很勇敢,她是学植物学的,她从事科普教育,她知道你妈妈,敬佩你妈妈,她……她还是不婚主义,我不如她,她像是照着你做出的另一个你,我想不出你不注意到她不对她感兴趣的理由,我怕你觉得跟她相处很舒服,不需要妥协,也不需要照顾,你讲半句她就懂下半句,你们志同道合……我怕你的目光移走了就再也移不回来了,觉得商明宝不过如此,以前的所有都不过如此。”   她一股脑语句破碎地说着,没有经过组织,唯恐他听不懂,唯恐她说得不够,便越发啰嗦、强调起来。   向斐然认真安静地听完,听懂了,漫不经心地说:“谢谢你,你不说的话,我还没发现她这么优秀。”   “嗯?”商明宝愣了兼而慌了一下,磕绊地改口:“不不,我也没那么差……”   “没有吗?”   一阵剜心的痛随着他这句轻慢的反问蹿起,痛得商明宝身体的重量都轻了几分。   “我……”她从他颈窝里抬起脸,茫然地,无所适从地,瞳孔痛出了水色。   原来,她在他那里已经成为了一个很差劲的人,而她竟一无所知。   “自说自话地穿上礼服来跟我隆重告别,一年半里从不出现从无音讯,自我感动地把我们过去当作养料供养给你的珠宝设计,都已经这样对我了,还要我认为商明宝是全天下最可爱的,最纯真,最坚强,最漂亮,最需要我保护,最好,最爱我的人,你讲不讲道理?”   向斐然抚上她的脸,轻得若有似无,目光望进她眼底:“我也是人,babe。”   啪嗒,一滴滚烫的泪滴在了他的虎口上,顺着胳膊的青筋滑下,没入他挽起的衬衣袖口间。   “如果不是这次遇见,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找我?”向斐然像是没接收到她的眼泪,冷冷静静地问,“你觉得我会一辈子永远在原地等你、爱你,义无反顾,望眼欲穿,所以你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地修复着自己,是吗?修复得好,就回来找我,修复不好,那就算了。”   “不是的,”商明宝错愕,拼命摇头,“不是这样的。我每天都在想你,每天都想见你,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怕失去你,是因为低劣的占有欲作祟才回头来找你,还是真正修好了自己。我不想再伤害你第二次,不想再让你抱着只是几分爱你的我当作宝贝一样的不松手。我会——”   “如果不是刚好听到傅钰说她也是不婚主义,你会来找我,让我别走吗?”向斐然打断她。      商明宝愣了一下:“我会,我一定会。”她笃定地说:“没有她,我也打算回宁市后就请你来我的房子参观,我想给你看我过去一年的工作和生活。我今天操之过急了……不对。”   她顿了一下,思绪里缓缓浮起一盏灯:“我没有操之过急,明明是你放烟花给我,我才来找你,我们才这样的……”   她垂下眼眸,视线与向斐然的对上。   他的脸色平静无波,唯眼眸里有一股晦色,微眯着,等待她的觉醒。   烟花是他放的,是他抛向天空的硬币,定他们命运的生死。   倘若她不来……   被这个“倘若”刺痛的双眸,猝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变得漆黑一片。   他给的机会那么微小,是无边际的宇宙里的一根蛛丝。   她没能耐了,皮肤上覆盖黏腻冷汗,什么也来不及想,不管不顾地将唇覆向他。   这场烟花将永远地炸响在她梦里,时时刻刻紧催着她:去啊,快去,别忘了去,别赶不及去……   怎么会有这么苦涩的吻,不带任何甜味,仿佛是在海水底下接吻,会灼痛伤口的浪淹没了他们。   从相遇起就拼命克制的欲望山洪般火山喷发般爆发出来倾泻下来,向斐然一点也没迟疑,一点也没僵硬,一点也没客气,手掌用力贴上她的后脑勺,摁下她的脊心,吮上她的唇瓣。   多不争气,对不起他吐过的血,咨询过的心理医生,辗转过的夜晚,吞过的一把又一把的褪黑素,饮过的酒。   吻上她,与她唇舌交融的瞬间,心里想的竟然是,他果然这么爱她。   所有的对抗、冷漠、自救,都是为了迎接这一个失败的结局。用这场一败涂地告诉自己,你确实爱她,无可救药。   天地调转了个个,她被他反客为主压到了身下,睁着的双眼里星空倒悬。   紧紧揪着向斐然衬衣领口的两手松了,被泪水簇成绺的睫毛下,她的眼神茫然且被震撼。   “商明宝,看银河了。” 第101章   在青石般银河光芒下的, 是他比银河更深邃的眼。   “胆小鬼,知道我在旁边,连星星和烟花都不敢看。”   眼眶溢出了泪水, 冲刷着商明宝此刻发烫的脸颊:“明明是你不理我, 总是对我说冷话……”   “你要我怎么办?”向斐然平静地剖白自己:“被你像个玩厌了的玩偶一样丢在原地,努力想让自己回到若无其事的状态,却在看到你后把自己所有的不平静都告知你吗?指望你的心疼,还是指望你的怜悯?”   “我会心疼……我本来就心疼。”   向斐然勾了勾唇:“是吗?分手吐的血都没换来你一丝不忍心,你心疼?”   “你自己说是胃炎……”   “你脑子呢?”   “我知道是因为我, 我去看你了。”商明宝自下而上地与他对望,“随宁知道。第二天下午, 你在病房里看手机, 我在走廊上看你。我不敢见你, 我是胆小鬼。”   向斐然点开手机,点进相册。   他的相册总是分门别类整理得很好, 在带着预览图的列表中,商明宝滑到了底。属于她姓名的相册不见了。   她指尖颤抖着,点进大相册不停往上滑着。曾经被她与他合影占满的相册, 干干净净的只剩下花草与树木。   “那天我不是在看手机,我在删照片。”   眼泪朦胧了视线, 商明宝还在孤注一掷地往上滑着,但汗津津的手心握不住机子, 被向斐然面无表情地抽走。   这是她应得的——   这样想着, 努力让脸上呈现笑容,但泣出的一声又是那么破碎, 她勾住他的脖子,想要凑上去要他的吻。   凡人敬香请神明, 她请他的吻。   但向斐然按下了她,宽大修长的手掌着她的脖颈,虎口贴着她的下颌线。不粗暴,但冰冷。   刚刚才稍抬起的脊背,被他重又按回了沙滩上,轻轻的嗡从胸腔震至头脑。   “斐然哥哥……”她迷茫着,只知道叫他的姓名。   “过去的一年半,我每天的代办事项里,永远都有一条关于你。”   商明宝睁着懵懂的眼,不设防地听着。   听到他说:“忘记你。”   每日洗漱上床,借吞下褪黑素片的动作,将“忘记她”一事固定为确切的程序、刻入肌肉记忆。   忘记她。   在明年生日前,你要忘记她。   向斐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有没有想过,你来晚了?”   在铺天盖地的恐慌中,商明宝眼也不眨地否认:“我没有,我没有来晚……你还爱我,你骗不了我。”   向斐然哼笑了一声,掌着她颈项的手的拇指,温柔地、反复地摩挲着她的皮肤。但无论怎么温柔,他的指腹上都已经沾了沙子,在对她的抚摸中带给她粗砺的痛。   他俯下身,低下头,潮热的呼吸笼在她被星光照亮的面庞上,目光从她的眼眸中流连至唇瓣。   “我确实还爱你。”   脸挨得近极了,交睫之距,彼此呼吸里的温度都一清二楚,皮肤若有似无地贴着,像两片叶子的绒毛感触到对方,带起颤栗。   商明宝闭上了眼,耳畔只剩下潮涌。她偏过脸,挨着依着偎着蹭着他的下巴,他的呼吸。   嫣红唇瓣被他吮住时,她身体不可遏制地抖了一下。   向斐然松开了对她的钳制。她可以如愿地勾住他的脖子,纵情地吻他,将身体抬起贴进他怀里了。   “抱我……抱我。”商明宝呢喃地说。   向斐然抱紧了她,手臂完全地拥住了她的脊背。   吻,不似刚刚泛苦,涌出甜味。这甜是危险的,总觉得是最后一遭,商明宝不敢让自己沉溺,可她还是沉溺了,因为他太擅长对付她的唇舌,知道怎么勾缠吮吸是她喜欢的。   她跪起身,舒展着腰肢,如雨林里拼了命要往上攀援的花,穿着吊带的身体近乎要被他箍断。   营地里已经没有任何一道声响了,只有挂在帐门上的马灯在海风中摇晃。   Essie来电,手机震动在商明宝紧贴皮肤的牛仔裤口袋里,也一并震动给强势挨着她的向斐然。   他代她从口袋里抽了出来,划开接听,没给Essie出声的机会:“她跟我在一起。”   商明宝攀着他肩膀的身体又往前挨了两步,像是恨不得挤进他的血肉里,一只手解他的衬衣钮扣,一只手贴着他的颈侧。他的皮肤滚烫,颈动脉的脉博被她指尖触着,压着。   向斐然拉开彼此面孔的距离,微眯着眼,平静的双眼里了无情绪,又晦暗得深。   商明宝要凑过去亲他,被他捏着下巴制住。迷茫委屈的两秒后,向斐然就着掐她下巴的姿势凶狠地亲了上去。   她娇嫩的唇这几天饱受日晒瘴雾海风与发炎的折磨,在他的咬吮下破了皮,沁出血珠。   臀瓣终于被向斐然托了起来,整个人分开双膝跨坐到他怀里。   然后呢?没别的事能做了,商明宝埋下头,狠狠地冲他颈侧咬了下去。   浪与风声中的哼声并不真切,但感到他的身体猝然绷紧。   “不嫌脏?”他的沉声就贴在她耳侧,似乎比她更嫌弃这副在丛林里钻了一天的身体。   齿尖刺破了向斐然的皮肤,商明宝的汗和泪水也滑了下来,濡湿在她留给他的牙印上,让他刺痛。   眼泪终于还是决堤了,她松了口,将额头埋在他肩膀上,哭得嚎啕、咳嗽,上起不接下气。   向斐然的掌心温热地盖着她的后颈:“别哭了,商明宝,”他平静地投降,“我可能这一辈子都会爱你。”   商明宝弓背在他怀里,揪着他的衬衣领子,不停摇头。   “抬起头来,看着我。”   商明宝总是听他的话,虽然哭得不成样子了,但还是依言抬起脸。   她哭得很可爱,漫漶星光下,该红的红该白的白。向斐然抚开她汗湿的刘海,露出她光洁的前额与眉心,“我还是爱你,这是我的失败,我向你认输。但你真的来晚了。”   不忍告诉她,联合国总部大楼,她穿着礼服汇入人流的那一个傍晚,就已经带走了所有他对爱的信任。   他是如此拼尽全力,不信爱的信了爱,不会爱的学了爱,认为表达爱渴求爱挽留爱只会招来粗暴对待的,也表达爱、渴求爱、挽留爱了。   但她走得头也不回。   是他的错。   是在爱之一事上不健全的他,爱上了一个过于健全的她。   她离开的道理和初衷他全都懂,她展示了一个在爱里长大的孩子的底气和茁壮,认为一段病入膏肓的亲密关系需要冷静修复,便就用充分的决心去冷静和修复。   只是她高看了他。   高看了一个不如她健康的人。   对于一个健康的人来说,爱是总会盈满的月亮。   对于不健康的人来说,爱是总会残缺的月轮。   有的人永远都不欠缺重头开始的勇气,但对有的人来说,这样的爱只有一次。是孤注一掷拼拼凑凑破破烂烂怀着胆怯与试探的唯一一次,再烂再病再千疮百孔,他也宁肯抱残守缺,而非放手。   目睹过她背向他转面,他就只记得她的转面了。   “没有晚,”商明宝嘴唇哆嗦着,一厢情愿地说,“你还爱我,我也爱你,只要有这两点,我们就不会晚。”   “我承受不了第二次了,babe。”向斐然平静地说,“承受不了第二次你再跟我说状态不对,所以需要分开一段时间。你可以抛下我修复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何况……你可能永远都不会像我爱你一样地爱我。   她当然也是认真的、全心全意地爱着他,对于普通人度过平和漫长的一生已足够,对于从前只要两分、三四分的他也已足够。   但对于要开展第二次的他来说,不够。   她不是要健康的关系吗?未来患得患失、陷入自疑的他,可不健康。一场苦雨,不如不下,一场酸夏,不如不度。   “不是的!”商明宝语无伦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我们这次慢慢地来好吗,我长大了,心性成熟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斐然哥哥,像我小哥哥给柯老师机会那样地给我机会。我会证明给你看,我爱你,像以前一样爱你。”   向斐然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你下了注,你放了烟花,你明明也想我来找你,你给我机会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商明宝拥回他,字字如骤雨般一颗追打着另一颗,“我抓住了,我在这里……我鞋子都跑丢了,你不能出尔反尔……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们找了很久的鞋子。   “找到了你就要答应我。”商明宝打着手电,目光紧紧地寻觅在沙滩上。   只要找到了她跑丢了的鞋子,他就要答应她,再给她一次机会。他没有点头,但商明宝当他默认了。   她的夹脚拖是黑色的,在这黑灯瞎火中找它,宛如在漆黑中找一张黑纸。   向斐然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躬着背,小小而认真的一只。   “可能被浪卷走了。”他淡淡地提醒。   “不会,我是靠里走的。”商明宝将头发撩到耳后,“就在这附近,不可能找不到的。”   总比她记得他七年前随口说的有关烟花的一句话、对上他的电波、莫名其妙发神经一样认为抵达烟花绽放之处便能见到他——要容易。   但……整整两个小时过去了,向斐然陪着她将这条沙滩来回找了五遍。   他一个回家第一件事永远是洗澡的人,为了她,沉默地忍耐着身体上的不清爽。   商明宝的耐心还有,但心底的慌张却越来越浓,低头太久,脖子和腰背都酸疼得厉害,有头晕眼花想吐之感。   老天,你不会真的这么不眷顾我吧?她站直身体,抬起脸。   啊哈,这些星星都躲起来了,不肯赐予她光亮,也面对不了她的质问。   用“既然能诞生在商家成为商明宝便也一定能在这里找回鞋子”的信念感,绝不气馁地找第六遍。   “别找了。”向斐然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   “不能不找,都已经这么久了。”商明宝头也不抬地回,专注的心神中忽然闪过了一丝银线。   她站停脚步,直起腰。   向斐然以为她找到了。   意兴阑珊的眼眸下,是心跳快了一快。   “不对。”商明宝转过身,长发被海风柔柔地吹着:“你陪我找了这么多遍,说明你也很想找到,给我们一个机会。所以……这个机会你已经给我了。”   “……”   见向斐然面无表情,她自我收拾情绪,状若刚刚什么也没说:“我继续找了……”   向斐然拎住她胳膊:“明天天亮了再找。”   “天亮了找到就不作数了。”   “谁说的?”   “……”   商明宝抿住下唇,一双眼睛明亮有神地望着他。   向斐然叹了一声,声音放低,故左右而言他:“睡觉要紧。”      “天亮找到也作数。”商明宝不死心地问。   “嗯。”   “你不会趁我晚上睡觉,偷偷把它丢进海里吧?”她没来由地疑神疑鬼。   “图什么?”   商明宝答不出来图什么,但也看不清向斐然的心,不知道如此漫不经心的倦色下,藏着的究竟是一颗怎样的心。   她不知道,她把这个从不会遇事不决,活得干脆简练的男人,折磨成了两半,一半爱她,一半唾己。   找鞋子吗?不如抛硬币。   向斐然在两侧裤兜里拍了拍。   嗯,没有。毕竟抛硬币是正反概率一半一半,老天也觉得拿来置换万分之一便宜他了。   至中段,一直挡着月辉的浓云倏尔散开,照亮了一丛草海桐的边缘。   一只夹脚拖,鞋尖半埋在白沙里。   商明宝还在严密地找着,但目光全然在错误的方向。   向斐然的脚步顿了一顿,视线停到她背影上的这一秒,风也寂,浪也静。   向斐然,你想叫住她吗?   告诉她,你们的机会就在那里吗?   抄在裤兜里的双手,五指蜷了蜷。   他的心跳真像雷鸣,感到被闪电劈中般的艰涩和痛。   喉头也是紧绷的艰涩的,随着吞咽滚了滚,却发不了声。   商明宝。   在你的十一点钟方向。   “不找了!”商明宝扶腰站直,往后抻了抻,吐出累极了的一口长气:“明天白天再找了。”   风和浪声又回来了。   向斐然勾了勾唇,视线中,她往前走的背影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模糊。   她走过了她的十一点钟方向,未曾转头。   到了营地前方,于寂静中小声告别。   向斐然终于得以洗澡,淡水充足,为他洗尽一身汗与尘土。肩颈相连处他看不到,只知道很痛。指尖小心地触碰着,摸出她小小整齐的牙印。   洗完后换上干净T恤,湿着发出来,找了个地方抽烟,顺便让海风吹干头发。   一支烟不经抽,几口就没了。向斐然指尖折着淡黄色的烟尾,又一个人站了很久。   唯有他的帐篷被马灯点亮,在猎猎的风声中,分明记得拉好了拉链的外帐门却在空中翻飞。   她又搞什么?   想也不想便猜到是她,正如那年第一次带她露营,回来时将来偷烟的她逮个正着。   微蹙的眉心在看到跪趴着的商明宝时蹙得更紧了。   未必所有人都睡了,他不方便出声,只是咳嗽了一下。   商明宝愣了一下,保持跪姿从帐篷里退了出来,手里摇晃着一副夹脚拖。   想趁他不在偷偷放进他帐篷里的。   “……”   不是那一双。   向斐然不是傻子,如何能看不出?可能是Essie的,或者是她备用的。   商明宝脸不红心不跳,被马灯照亮的面庞上只有开心和得意:“我找到啦。”   她无声地说,做着唇型。   向斐然久久地凝望着她,继而抿抬唇角笑了笑。   果然是她。宁肯跟命运作弊,也要拿住这个机会。   商明宝站起身,冲他招招手。   向斐然散漫站着,微微倾身,以便她踮脚凑他耳边说话。   商明宝一手拢着,唇里呵出的气息温温热:“我找到啦,你不能说话不算。”   脚跟落地,目视着向斐然,忐忑等他的答复。   不知为何,觉得向斐然今天看她的目光有点怪。   看得太久了,又很认真,锐利的锋芒被藏着,深邃而平静,似乎知晓一切,在从更高的纬度看这营地中小小的彼此。   半晌,他轻点了头。   没有拆穿她。   商明宝笑颜展开,想拥他,又不敢,便将一双拖鞋紧紧压在怀里,眼眶莫名地湿润。   她再次踮起脚来,声音轻送:“回宁市后,你会不会又不见我了。”   向斐然摇了摇头。   “你想见我吗?”   向斐然既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轻扬下巴:“回去睡觉。”   商明宝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怀里仍很紧地抱着那双作弊的人字拖。   翌日清早,痛失拖鞋的Essie只能谎称昨晚玩水时拖鞋被海水冲走了。   今天一整天的时间都只用作返程,惠雯早已统计好了个人的航班时间,定于早晨九点从营地出发回村,再从村寨赶赴机场。   这样的天光下没人睡懒觉,清晨六七点钟便听到各种洗漱动静了。商明宝昨晚上四点多才睡着,真正入眠时间不过两小时,却显得神采熠熠,不仅手脚麻利地将自己的帐篷收了,顺便也帮Essie的也卷了起来。   Essie摸不着头脑,趁下手功夫凑过去:“昨晚上什么进展?”   商明宝牢记不能半场开香槟,轻描淡写但语调上扬:“没进展,只是聊了聊。”   Essie眯眼:“我打电话给你时,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是他接的?”   “嗯……在谈严肃认真的事,所以不能打断。”   Essie撬不出话来,正想放弃,听到商明宝叮嘱:“对了,回去后把房子和工作室好好收拾一下。”   Essie瞪着眼:“他要来?不会吧?”   商明宝的别墅太偏,平时鲜少接待客人,倒是偶尔会有时尚杂志来采访的,拍摄她的家居,做一期诸如《独立珠宝设计师的家》之类的专题。   “不一定……”商明宝将地钉收进收纳袋里,“但他答应我再给一个机会……”   向斐然不会对她食言的。   “你觉得……”商明宝提前紧张起来,“他会喜欢我的作品吗?会不会觉得幼稚?”   虽然昨晚上他说了什么“用我们的过去供养珠宝设计”之类的鬼话,但是他一定没仔细看过,只是道听途说。毕竟他上哪儿去得知她的品牌呢?「Ming」做得很低调,只在春坎角设店,没有任何社交媒体。   “不会的。”Essie给她打气,“说实在的,自从知道你跟他的过去后,我再看你的手稿和作品,都有了另一种感动。”   商明宝的心便稍稍地安了下来。   她过于焦虑,或者是因为少觉,心跳得比平时更快,说话做事有头重脚轻之感,找个向斐然被杨导绊住的机会,偷偷去雨林边缘抽烟。   被台风刮倒的树干上青苔遍布,商明宝蹲在上面,在尼古丁中舒缓心情。   “借一根?”   抬头看,是傅钰。   “鞋带散了。”商明宝指指。   “哎呀。”傅钰笑笑,蹲身系紧鞋带,在她旁边坐下,“我看看,你抽什么?”   商明宝掏出烟盒:“万宝路。”   “以为你会抽带爆珠的那种。”傅钰抽了一根出来。   “以前抽过一阵子。”   傅钰点上烟,说:“还没问你在哪个品牌做珠宝设计?我买得起吗?”   “这得看了,”商明宝笑笑,“Ming,你可以搜一搜,有官网。”   “好叻。”傅钰掸掸烟灰,“你身上蚂蝗毒素清了吗?伤口怎么样?”   “还可以。”   边抽边聊了一阵,傅钰接了通电话,张口就是:“老公。”   商明宝猛地扭头看她,瞳眸中浸满震惊和疑惑。   那边可能是在问她航班时间,好去机场接她。傅钰三言两语交代完,失笑地问:“你这么惊讶?哦,我知道了,我昨天说自己是不婚主义。”   “不是……”商明宝否定完,抿住唇。   “他跟我一样的,不过不妨碍呀,我想想啊……”傅钰仰眸回忆,“我们高中就在一起了,不过他本来就比我小,还复读了一年。大家同频,蛮自在的。”   “我还以为你对……向博。”   傅钰笑了一下:“不会,是偶像,他和他妈妈都是,好吧,他爸也是。”   她回头指指身后那片庞大岑寂的雨林:“林窗,还记得吗?雨林的竞争,一个位子空出来了,别的生命绝不会跟你客气,讲究什么先来后到,谁先生根发芽谁是赢家了。”   商明宝愣住,听出她的另一层暗示:“你……”   “昨晚上一不小心撞见了一下。”傅钰耸耸肩,“吓我一跳。”   她跳下树桩,把烟在泥土里掐了:“好啦,加油。有一个问题。”   “什么?”   “你们文艺工作者,什么都是灵感吗?你会把蚂蝗设计到作品里吗?还蛮legend的。”   “……”   傅钰从她的脸色里读懂答案:“OK不会,走了,谢谢你的烟。”   “等一下!”商明宝叫住她。   “嗯?”   “向博,知道你……非单身吗?”   “知道呀,”傅钰理所当然地回:“他还看过我男朋友简历和论文呢,没看上。”   “……”   等等,所以向斐然一早就知道傅钰有男朋友,也知道她被他们有关不婚主义的对话刺激到了吃醋了恐慌了,那么,听她讲着那么大段颠三倒四酸不拉几的话的时候,他到底什么心情?……他是不是笑了? 第102章   回宁市后, 深秋的第一场寒流来临,乍然降了两天温。商明宝到植物园找向斐然时,穿着旗袍, 冻着鼻涕。   似乎是那个姓贺的研究员, 在职工宿舍楼下认出商明宝:“哟,好久不见。”   这天儿谈的,好像商明宝只是临时出了个差。   商明宝两条胳膊在胸前紧紧环着,但在萧瑟寒风中站得笔挺:“老师好。”   一两面之缘,忘记姓什么了, 总之“老师好”就对了。   “你在这儿等向博?”   商明宝点点头。   “他知道你来吗?”   商明宝清清嗓子,假装随意地说:“还不知道, 我来这儿采风来着, 想说要是他有空的话……”   贺研究员点了下头:“去楼道里面等吧, 今天风大。”   他赶着去实验室,草草两句便抬步走了。   商明宝没进楼道, 换了背风的角落,再度点开了给向斐然的微信。   「我刚好来植物园采风,你在吗?」   向斐然还没回她。   他没空看手机, 过去一周课题组积了些问题亟待解决,忙起来午饭也没顾得上吃。贺研究员从他们实验室外经过, 身体往后倒回来:“你怎么还在这?”   向斐然脑中划过当日待办,以为自己漏了什么烦人的行政会议。   “你再不去人家就要被吹傻了。”   确实被吹傻了, 就不该图漂亮。   抽出手帕纸刚擤了下鼻涕, 商明宝冷不丁听到身后声音:“怎么不进去等?”   她惊吓地抖了一下,擤了数次鼻涕的鼻尖红红的。   向斐然的视线从她脸上往下移。她没穿那种贴身的改良旗袍, 而是宽松款,很古典的柳茸黄, 套在身上被风吹动,像一片纸似的薄。   “外面不冷。”商明宝攥着纸巾嘴硬,忍住了吸鼻子的本能。   “刚从雨林回来,又采风?”   虽说植物园的温室馆是国内规模数一数二的,但跟庞大的雨林比起来不过是一本科普小书。见她支吾答不出,向斐然心知肚明,几乎是亮明牌问:“找我?”   从录制组分开的那天起,商明宝开始给她道晚安。   回程的机票是惠雯那边直接定的,给他定了头等舱。其余人飞北京上海,只有他们两个(三个)飞宁市。在头等舱候机室遇到时心里已感不妙,登机一看,好消息是,没挨着,坏消息是,跟Essie挨着。   Essie鞠躬摊手:“唯一的爱,请入座。”   向斐然觉得这姑娘脑回路比她老板还脱线,耳机一挂口罩一戴,抱臂环胸睡了一路。醒了也硬睡,闭着眼,将身边商明宝的动静捕捉得一清二楚,眉心忍成川。   落地宁市后已是后半夜,他没托运行李,比两个女生先走一步。回植物园宿舍后,收拾完行李洗过澡,看着置顶上的那一句「晚安」,沉默了能有五分钟。   互道晚安的暧昧级,在向斐然这里一直是拉满的——   他这辈子只跟商明宝发过晚安。   出于这种定性,向斐然没回,翻来覆去到三点后,觉得明明看见了当没看见很不礼貌,还是发了条“晚安”回去。   商明宝秒回:「你这么晚还没睡?在实验室吗?」   向斐然:“……”   回过去:「嗯」   商明宝:「早点休息,昨天就睡得很晚」   向斐然发了个“OK”的表情。   商明宝觉得很伤心,半夜三更拎着枕头到Essie房里,问她为什么有人可以一边说“我可能一辈子都会爱你”一边冷淡到三句话加起来只有三个字和一个表情。   Essie哪有这经验,只好胡乱安慰:“酷哥都是这样的。”   此刻酷哥就在她眼前站着,一件松垮的黑色圆领卫衣上是一张漫不经心的脸。   商明宝头皮一紧,赶紧点头:“是来找你……没事,你忙你的,我自己转转。”   向斐然也不勉强她,只说:“我拿件衣服给你。”   走了两步,见商明宝还在原地,驻足回眸:“站着干什么?”   商明宝心底微震,如梦初醒般,顶风小跑过去。齐刘海被吹开了,到了门洞一看,在前额凌乱成一个爱心型。   向斐然勾了下唇,商明宝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勾唇。   “打算什么时候换发型?”他没来由地问。      “嗯?”商明宝仔细作想,一本正经地说:“我怕我换了你就认不出我了,我要留住你喜欢的感觉。”   向斐然停住脚步,眉心的微蹙带一丝怀疑之感:“谁教你这么说的,你助理?”   “你怎么知道?”   “她比你还土。”   “……”   还是熟悉的楼,由明至暗的一段甬道,转角,花岗岩的楼梯。一步步往上,商明宝还是环着臂,软底皮鞋悄然无声。也许是冷气尚在体内流窜,或者是跟他说了这两句不着调的话,她身体紧着,总打冷颤。   她不说话,向斐然问:“你出门不看天气预报,苏菲和Essie也不看?”   想到纽约那么冷的冬季,零下十几的温度她也是礼服裙配大衣或短皮草,便又释然了。她说过,香车暖房,他们是个不需要羽绒服的圈子。   “我挑了好久呢……”商明宝低着头,耳根子发热。   她漂亮衣服太多,在衣帽间里取舍半天,思及这个风格是他以前从没见过的,所以选了这一身。虽然古典,但穿在很洋气的她身上也有眼前一亮之感。   是专门为了见他而穿的。   向斐然忽然没话了,直到到了房门口,才叮嘱说:“下次穿多点。”   他又开始不锁门了,直接拧开门把推进去,“喝杯热水?”   “嗯。”   “自己倒,都在原来的地方。”   “……”   算你酷。   商明宝偏着视线,含着隐秘的小心思问:“那我穿什么呀?”   向斐然没开鞋柜,自然道:“没你的鞋子,不用脱了。”   “……哦。”   赤脚太冷,商明宝只得依他所言,穿鞋踏入屋内。幸好她这样的人连鞋底都是每日有人打理的,只有浮灰罢了。进了屋,熟门熟路地找直饮水机,将温度调至七十,从杯架上取下一个绘有鸢尾花的陶瓷马克杯。   这是她的,他没扔。   为什么?忘了,还是没舍得?她不敢问,怕提醒了向斐然,反而被扔掉了。   商明宝捧着鸢尾花杯,靠着案台,饮了半杯热水后,问:“这个杯子……有被别人用过吗?”   卧室里传来柜门被拉开的动静,向斐然一手掌着柜门,闻言动作顿了一顿。   用过,如果他是别人的话。   有天凌晨四点才从实验室回来,望着启明星。太累了,大脑像被打了麻醉,鬼使神差地用了她的杯子喝水。察觉到后,心情倒很平静,就着月光喝完了杯中水。那处薄薄的杯沿,是否曾是她抿过的一角?   “没有。”向斐然声线稳当地说,问:“想穿什么?”   商明宝搁下马克杯,从吧台处走过去,倚着卧室门而立:“都可以。”   “你不是要好看?”向斐然回眸瞥她,摘下一件黑色冲锋衣,“随便的话那就这个。”   抗风,正适合今天。   商明宝手忙脚乱地接了个满怀,将衣服挽在怀里,一时没走开。   他的卧室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只有墙上的一副标本画换了。床单是新的,深灰色,泛着高支棉料子的光泽感,被子蓬松地铺着,稍有些凌乱,枕边是电子阅读器,床头柜上是书。   看得太出神了,直到视线被阻断——向斐然站到了她的视野正中,两手环着,好整以暇,一言不发。   话少也就算了,他一言不发的时候才是真折磨人,意味着他什么都看穿了,但懒得说,懒洋洋的神色让人不敢正视。   商明宝清了清嗓子,慌忙将视线瞥开,旗袍的圆领之上,白净修长的颈项染了粉。   “我不打扰你了……”她找着话,挽着他的冲锋衣,吸了吸鼻子。   向斐然将沾了她嘴唇一抹红的鸢尾花杯收进水池,漫不经心地说:“今天风太大,逛完温室就回去,别在外面走。”   “嗯。”商明宝将冲锋衣展开,胳膊套进袖筒。穿衣镜中的她苗条得可怜,衣服挂在肩上晃荡,让那条古典的旗袍也变得不伦不类了。   “拉链拉上。”向斐然提醒。   商明宝拉到了顶,两手抄进口袋里。这一路打了腹稿无数,也酝酿了好多次,但真开口了只有直冲冲:“你这周末有空吗?”   “周日有半天。”   “还是这么忙哦……”   向斐然笑了笑。有几个学生物的不忙的?几个实验室的适龄青年有一个数一个全是单身,顾好自己的生活就不错了,哪有心思再去顾另一半?   “想约我?”他径直问,帮她省了那些弯弯绕绕的开场白。   商明宝点着下巴,指尖的长甲因为踌躇忐忑而攥着手心:“我在宁市的房子,你还没来过。但是它很远……”   跟去向宅差不多的距离,但在两个方向。   向斐然没二话:“地址给我。”   商明宝眼睛亮了起来:“你肯来?”   向斐然微末地叹,注视她的双眼里似乎有些笑:“你今天大老远来亲自邀请我,我总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商明宝没想到自己早被他看穿了,抿着唇承认道:“嗯,我觉得打电话和发微信都不够有诚意。”   向斐然睨她一眼:“你是觉得我只要看着你就没办法拒绝你。”   好吧,又被看穿了。   商明宝吞咽一下,快站不住了,在他改变主意前飞快地说:“那我星期天等你。上午还是下午?”   “下午。”   “好。”她要快快乐乐得出门了,被向斐然叫住。   “我安排个人带你,你自己走马观花,白来这一趟。”   商明宝心想,你答应了我,我就不是白来。   但她还是任由他安排了个最好的讲解员过来,被领着细致地逛了一圈。每一棵树、每一株花都有趣味事,她听得津津有味,录了许多条语音笔记。   从温室出来,她还想逛逛棕榈园,被讲解员拦住:“向博说,温室逛完要送你上车离园。”   “……啊?”   讲解员笑:“听他的,今天太冷了,植物也没精神,被吹得很潦草呢。”   商明宝只好被他送着到了停车场,上了自己一直开的银色911 。副驾驶座上,安静地堆着她下车前特意脱下的廓形西装外套。   暖气从送风口及自加热的座椅上源源不断地烘着她的身体,她将向斐然的冲锋衣脱下,反穿到身前。   鬼使神差地,又或者是想这样已久了,她揪起冲锋衣领口,将脸埋了进去。   宁肯他给一件穿过几日的衣服,她好闻到他。   开了足足一个半小时才抵家,自停车场一路穿过庭院,小小的身影在远处巨大梯田的映衬下那么急迫轻盈,近乎跑起来。甫一进门,声音便扬着:“我请到他啦!斐然哥哥答应来了!”   为了迎接向斐然,全宅上下都动了起来,连请来照看梯田的农人也得到了仔细的叮嘱。   交代完一切后,商明宝抑制着激烈的心跳,给温有宜打了个电话。   “妈咪呀,这周末他要来了。”   这一年多,温有宜和商檠业从未给她介绍过别人,社交场上再谈及她的婚姻之事,并非之前的模棱两可之语,而是明确表态说一切看她心属。这么一来,倒有很多富家公子蠢蠢欲动,想要来打动她的欢心。   但商明宝随两个哥哥的脚步长居在宁市,藏匿在这样的山野间,他们找不到,只偶尔在必要的社交场合上见到她人影。端酒过去攀谈几句,觉得她甜兮兮的样子真是油盐不进,又念及纽约伍家小儿子,为英雄救美又是脑震荡又是骨折的也没落到好,背地里都说这位公主等闲人伺候不起。   商明宝常跟温有宜提到向斐然,因为她每一件作品都有向斐然的印记,要介绍灵感便绕不开他。   在海岛初遇向斐然的第一天,她就告诉给了温有宜,讲自己的胆怯,讲自己的踌躇。向斐然说的那些诸如“晚了”之类的话,她却对温有宜只字未提。彼此分开一段时间静一静理一理是妈妈力荐的,倘若让她知道了现在这么曲折,妈妈也会自责的。   “我好紧张啊。”商明宝捏着拳,推开通往屋后一座玻璃花房的门。   她每个月的电费账单高达几十万,警察找过来,怀疑她在这僻静郊野种什么非法作物。   “他那天问我,要是这里没遇到的话,我打算什么时候找他。我回答不好。”商明宝在玻璃房外站了会儿。冷锋已带着寒潮过了,天气不冷不热,但她鼻涕流得勤快。   “你为什么答不好?”温有宜问,“你心里怎么答呢?”   “理好了就去找他,理得七八分了也去找他。我理得差不多了。”   “那就照实说。”   “他反问我,要是我理不好,是不是就再也不找他了。”   温有宜听出她的迟疑和心虚:“事实就是这样。但你现在迫切地想挽回他,觉得这句话很残酷,怕他往心里去。你不敢说得这么真实,绞尽脑汁粉饰,又知道粉饰了一定会被他拆穿,所以你觉得回答不好。”   商明宝靠上玻璃墙。对温有宜说的这些,她只需回一个“嗯”。   “babe,我想,健康的关系能容得下这些真实,”温有宜想了想,“一个房间,乱了就是乱了,整理好了就是整理好了。乱了,住在里面的人便退一退,等整理好了再进来,否则住着也不舒服。要是迟迟整理不好,或者整理好了换了一个格局,那也只是缘份的时差罢了。你如实告诉他就好。”   商明宝点点头。   “不要再用很多激烈的赌咒发誓去粉饰自己、证明自己,越激烈,越尖锐,越有害。”   商明宝的心稍稍定了下来。   温有宜笑道:“你的那些花,引种驯化成功了吗?”   “没有……”商明宝回着,隔着玻璃跟花房里的园艺助理挥挥手打招呼。   “不急,要是才一年就成功了,那它之前就已经成功了。”   商明宝挂了电话,推开玻璃门进去。   里面冷气充足,大功率的制冷机二十四小时不停运转,让她打了个哆嗦。   在被结缕草铺满的半湿润土壤上,盛开着钴蓝色花朵。从新加坡被高薪聘请来的园艺引种专家,号称曾成功培育出绿绒蒿发芽开花的男人,正在这片花圃里观察记录每一朵花、每一块埋着种子的试验土壤。   “宁市的天气不适合它,这些植物能盛开完全是因为你用冷气供着。”   商明宝蹲下身,用手指托起因阴天而微微闭合的花朵:“我知道,这就是我请你来的意义。你是全世界少数能培育绿绒蒿的高手,我相信你。”   “可是,恕我直言,这种匍匐草本类花卉的观赏价值远远比不上绿绒蒿,即使驯化成功,它也难以回报给你经济效益。”   他的忠告之前就说过了,商明宝笑笑,一如既往回答:“我就是想要。”   “Well……”这个新加坡混血老头耸耸肩。   -   星期天,寒流彻底过境,天气回暖,又回到了适合穿短袖的温度。   向斐然一路跟着导航,开到了这处快要出市界的村落。这个行政区偏僻,他鲜少来。一路芭蕉与无花果田连绵,基塘边粉色异木棉盛开得十分鲜艳。路过了两个度假村和一个高尔夫俱乐部后,终于由一条分叉路口进入到了水泥铺就的村路。   村道一边是稻田与果田,另一边是连绵的村屋。   宁市的村屋与城中村模样相仿,淡黄色或砖红色的长方形小砖铺成外立面,栅栏式的银白色防盗窗,不设外阳台,因为通常有一个自属的院子,但这也不妨碍家家户户在窗台上见缝插针地放上几盆万年青、三角梅,再插上一柄从寺庙里请来的金色转运风车。已是年末了,这些风车经风吹日晒,退了色,要等新年换新的。   在这样朴素杂乱的景观下,突然遥遥看到一片白色建筑,向斐然搭着方向盘的手紧了一紧。   近了。心绪乱,音乐都听不了,吵得他烦躁。   向斐然关掉电台,降下车窗,让稻田里温热的风顾吹进来。   毫无疑问,这处建筑原先的选址和设计出自专业团队,拐了个角后,那些红绿的村屋和电线便彻底在景观里消失了,整片视野豁然开朗,浓绿的梯田与高耸的椰树组成了极具度假风的景色。   商明宝的语音发了过来,向斐然将听筒抵到耳边,听到她的声线:“斐然哥哥,你找到了吗?”   有点甜。   向斐然停了车,下去抽了根烟。   十分钟后,Benz的车轮毂在白色砂石的步汀上发出持续的摩擦声,一直在外玄关下踱步的商明宝立刻迎了出来。向斐然本来就有点心不在焉,看到她后猝不及防踩死刹车,心率几成破折线——   “你不要命了?”   商明宝完全没在怕的,眼里只有他,绕到了驾驶室的窗外,弯下腰:“你没有迷路就好。”   下了车,商明宝的声音还在继续:“已经一点了,下午是从十二点开始计算的。”   向斐然:“……”   她像极了他见缝插针去上东区见她时的模样,连迟了十几分钟都要计较——虽然那时迟到的是她。   偌大的别墅和院子空空荡荡的,不见佣人,不见园丁,连苏菲和Essie都没露面。   “他们出去休年假了。”商明宝一本正经地说,“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   商明宝磕绊了一下,多余解释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   向斐然瞥她一眼:“没误会。”   商明宝莫名紧张,先前预演过一遍的话题和路线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怕冷场,话赶话地说:“我带你参观一下房子吧,斐然哥哥。”   可以,客人来了坐也不给坐。   向斐然当活动筋骨了,颔首道:“你安排。”   商明宝从泳池边的冰箱里抱出两瓶水,“这是泳池。”   向斐然:“嗯,认识,以前见过。”   商明宝:“……”   她先是窘得脸红了一下,继而忍笑起来。唇角怎么也抿不住了,干脆趴到水吧上笑出了声。   向斐然睨她,淡定地拧开水喝了一口。   商明宝笑得颈上冒汗:“这好像是你讲过最好笑的笑话。”   向斐然微勾了勾唇:“继续吧,导游。”   不可思议,冷得冻死人的天气后,居然还有如此猛烈的回温。   太阳晒得人根本站不住,商明宝领着他,一直在房子与树的影子下走。   “我今年年初才搬过来,本来哥哥姐姐都让我去云归那边住,好跟小哥哥互相照应,但是我嫌那里太工整了,就是富人山庄该有的模样。”她沉静而娓娓地说着,“我喜欢田野里的这份寂静,尤其是午后,虫鸣,风从植物间走过的声音,都让我想起在爷爷那里、在野外的感觉。”   向斐然听出来了,这处房子总让她想起他。   若住海边,他带给她的感觉也许就被日复一日的海浪冲走了。   人一生中总有那么几个关于夏夜的片段,伏在妈妈肩上被她拍哄入睡的呢喃,萤火虫的光点,蟋蟀的鸣叫,植物郁葱的复杂气息,灯下的飞蛾,那些片段是归处,纵使在茶水间,想起后也会觉得吾心有乡。   他就是她的夏天,取代了她过往人生片段里所有高高在上的风景。   商明宝抬起头来,看着向斐然逆着光、骨相清绝的侧脸:“斐然哥哥,如果可以,我能变成一粒种子,被种在泥土里,像一株植物一样经历、感受。”   如果能,她将用变成植物的方式,去记住你、回忆像植物一般的你,被你的时光与感觉所浸润的我,总会再次发芽盛放。那粒在古罗马遗迹中的黄木犀草,虽然休眠了两千多年,但它并非忘了,只是睡了,只要沐浴到天光,它就会回忆起自己的使命,破土开起花来。   商明宝心里想得好好的,却难以组织出这些语言。她不确定向斐然有没有听懂。   不知是谁手中的水瓶被捏出了细微的碎响。   商明宝赶快地笑了笑,转过话题:“我带你看看我种的植物吧,Essie种了一面很大的热植墙,有一颗很漂亮的锦化龟背竹。”   向斐然接过了她的话:“你种花的手艺,有长进吗?”   “没有哦。”商明宝被他问得心虚,绵绵而闷闷不乐地回道。   向斐然笑了笑:“正常,我组里的五个植物学博士都跟你一样是植物杀手。”   商明宝比出一根指头,煞有介事:“但是我种活了一盆芦荟。”   丢到土里就能活的植物,生命力比野草还旺——算了,她也不是没养死过野草。   太丢脸了,商明宝转移他的注意力:“我们回房子里吧,热植墙和工作室都在里面,你想先看哪个?”   向斐然:“我想先坐一坐。”   “……”   她简直浑身冒汗了:“对不起!一直拉着你东走西走,都忘了请你坐一坐……”   怎么办,她刚刚说那些动情的心里话时,向斐然心里想的会不会是好晒好热?   这房子哪面外墙都有景,都陈设了茶几和藤椅沙发,花器里永远有花插着。   房子能体现一个人的气韵,商明宝的住处并不富丽堂皇,竹影描上白墙,锦鲤散尾池水,很不像那个爱穿美高风学院制服的她。   远远地见到一座玻璃房,长方形的,面积可观,在阳光下折射着坚硬的光。   “花房?”向斐然眯了眯眼。那个造型只能是花房。   “不是。”商明宝否认得急,差点咬到舌头,“原来是花房,上一个酒店老板留下的,我还没整理呢,里面都是杂物。”   没实现的事,不该拿到他面前邀功。   向斐然没有往心里去,听她否认便也收回了目光。回了两条微信后,问:“你那条狗怎么样了?”   “奥丁吗?在香港养着,在这里他老跟村子里一条金毛打架……打又打不过。”   向斐然漫不经心的神情里匀出了一丝笑。   “爷爷……”商明宝舌尖舔舔唇,鼓足勇气关心,“身体还好吧?”   “还不错,医生也觉得不可思议。”向斐然掀眼,“之前谈结婚的时候,你应该把这个条件告诉我的,可能我们就提早算了。”   商明宝心里蓦地难受起来:“只是……只是代表了少了一层阻碍,不是说作为条件,或者我和我家人盼着这样。”   “我知道,这是很现实的事,”向斐然唇边的弧度有一抹讥诮:“我只是很难理解建立在这层条件上的圆满可能。”   商明宝点点头:“嗯。爷爷会好好的,我们的事与他无关。就算我们重新在一起了,我也每天祈祷他长命百岁。”   向斐然没有说话,垂着眼睫,拧开水瓶喝水。   商明宝觉得自己被太阳晒昏了,晒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他没有否认那句“就算”,他没有否认他们会重新在一起的可能性。   “斐然哥哥,我、我想亲你。”   向斐然呛出一口,咳嗽起来。   商明宝懊恼死了,为什么向斐然当初要她初吻的时候亲就亲了,她还得打个招呼?   可她没有周旋于男人的本事和技巧,对别的男人她向来是公主病大过天,唯一对付过的男人就是他。 第103章   造景池里的锦鲤哗啦一声摆了尾, 扬起水花。   向斐然于狼狈中维持住了平素的淡定,低声又咳嗽了数下后,拿手背擦擦嘴:“这种事你要我怎么回答?”   商明宝的勇气似退潮, 唯独脸红得不正常:“照实回答就好。”   向斐然睨她一眼:“不可以。”   商明宝垂下脸来, 静了一会:“好吧,我猜也是。”   向斐然收回了目光,看着对面错落梯田上越过的飞鸟。这里的午后很静,他是个很能享受寂静的人,却忽觉此刻的静忍受不了, 逼迫着他不得不说些什么:“babe。”   “嗯?”   “当年在纽约,西五十六街的公寓, 我见你的第三面就亲了你, 你没有拒绝我, 说纽约的date文化就是这样的。其实我不是一个能接受这种文化的人,但那个时候我已经确定自己一定要追到你, 所以在正式确定关系前,我们才接过那么多次吻。现在……”向斐然顿了顿,“我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还能跟你开展第二场, 所以我不能,即使我很想。”   商明宝确定自己已经被太阳晒成一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了, 这么一场段话,她只听进去了末尾“所以我不能, 即使我很想”, 再精简一点,只剩下“即使我很想”。   原来他想, 他有波动,那就够了。四舍五入, 就等于亲过他了——   他们的灵魂已经如上唇和下唇般,轻轻地触碰过了。   但是有一件事还是要澄清。   商明宝看着他,一脸认真:“我也不是date文化的拥护者,我允许你在确定关系前老是亲我,是因为我知道我一定会接受你。”   向斐然勾了勾唇:“那你还跟我若即若离那么久?”   “谈恋爱就是这样的呀。”想到一首歌,商明宝不自觉轻声地哼:“‘将暧昧期拉长’……”   可是她现在后悔了,倘若能回到那个十一月,她会在向斐然凑向她时就勾住他脖子迎上去,并说:斐然哥哥,我们不要浪费时间。   人的一生只有三万多天,用来相爱嫌短。   在廊下阴凉处坐了一阵,商明宝带他进房子参观。   玄关处,为他准备的家居鞋并排放着——这屋子的每一处玄关入口都有这么一双。   进了一楼大厅才知道,背着游泳池的另一面是一气贯通的落地窗,直接相连着稻田,如果有兴致,推开玻璃门便可以直接走到田埂上,踩进水稻田中。   现如今是十一月,稻子刚收割过,扎成捆、码成垛,有农人开着机器犁田,声音透过隔音玻璃,只剩下静谧的白噪音。   “那边就是我的工作室。”商明宝指了一个方向,“一楼是资料馆和手绘台,二楼金工台和材料库,三楼是作品陈列和我收藏的高珠。”   她按照顺序,一处一处地陪向斐然慢慢地看。   一楼的资料馆相当于别人的书房,气质和格局都很疏阔,在环形的下沉式沙发区,正中间的一个天然洞石立柱上,玻璃柜里是一小坯晶莹的雪。墙上的一面透明亚克力做成了书报架的款式,但上面陈列的是他曾给她及她自己从每个山峰捡回来、矿区淘回来的原石,整齐划一,精致而气派。   一幅植物科学画的尺寸超过了常规,落地而摆,绘的是报春花龙胆的整株和解剖,右下角手书着画者姓名。这是国内最著名的植物画大师,向斐然曾在丘园与他有一面之缘,彼时他在写生,他没有过去打扰。此刻一看真迹,果真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这是今年想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商明宝绞紧的两手间汗湿着,“以前听你说过你欣赏他的作品。”   这样巨型的科学画耗时至少一个月,而且这位大师年事已高,很少送墨宝了,商明宝辗转联系到人,开出高价,但大师不为所动。刘备也不过是三顾茅庐,而她去了七次。大师是小孩脾性,被她烦到,吹胡子瞪眼说除非你男朋友死了,你想纪念他——那也没用!这种破故事我听得多了!   商明宝后来是用自己出野外拍到的所有微距照片来跟他交换的。许多珍稀濒危物种往往只在某个喀斯特岩洞的入口、或某两座山交界的山坳沟里生长,她拍摄的高清照简直如同这些植物在人间的公式照、证件照,对植物爱好者来说弥足珍贵。   向斐然怔了一怔,心里的感觉一时间竟然很难捕捉清晰。   她好像……背负了不该属于她的心情。   “Babe。”向斐然认真叫她一声,要她抬眸,“过去一年,你是用赎罪的心情在布置这些、完成这些吗?”   商明宝错愕,脸上滑过一丝茫然和无措:“不是,我——”   向斐然打断了她的否认:“你那天跟我说,你要把最后两年做得不好的地方都弥补给我。”   商明宝愣住:“我的意思是……”   “你不欠我。”向斐然平静地说,“一生很宝贵,不要用亏欠和赎罪的心情来度过你的时间。”   心底的弦忽而铮地一下——已很久没响过、没被拨动过了,扬起的尘铺天盖地,从心里呛到了她的呼吸。眼眶和鼻子都酸得很,她骤然紧抱住了向斐然,脸靠在他怀里:“我总觉得把以前做得不够好的地方补回来,就能减少那两年你的累。”   她做了在时间的长河里刻舟求剑的笨蛋。   向斐然被她扑得措手不及,一手撑着手绘台稳住身形,另一手迟疑了很久,掌心轻轻地盖到了她的发上:“你不是说你爷爷抓你国文很严厉吗?论语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可是你不让我追。”   “我是让你不要沉湎在对过去的懊悔里,往前看。如果你过去这几百天,是用赎罪的心情来对待我们的,那我想你还需要再理一理自己。”   “向斐然……”商明宝皱起鼻尖,简直急得想哭了:“你怎么这么理智啊!”   向斐然唇角微勾,理智吗?   也不是那么理智吧。   “你可以否认。”他低声。   “我否认你就认吗?”   “你否认我就认。”   商明宝从他怀里仰起头,目光明亮且浸透不可思议。向斐然抬起手,盖住她这双眼睛:“好了,你已经二十七了,不能再一哭就乱抱人。”   “……”   商明宝被他轻轻推离了怀抱,看着他神色如常地半蹲在了那副植物画前,似乎在认真研究那画纸上的笔触。   偌大的空间随着他的观摩安静了半晌,末了,响起他声音:“还送吗?”   “嗯?”   向斐然回眸:“生日礼物,应该还归我吧?”   人的眼眸原来可以像一盏灯一样迅速被点亮,纵使是在这么明亮的室内也熠熠如星。   “送!但是车子可能有点难放下,我安排人……”她简直手忙脚乱,“苏菲!”   “苏菲不在。”   “哦……对。”商明宝笑起来,蹲到向斐然身边,“唐老师把我拉黑了。”   “为什么?”   “因为他说了些我男朋友死不死的话,我逼他呸呸呸,他不呸,”商明宝屈着双膝,下巴搁在膝头,嘀嘀咕咕地说,“我就要挟他不把剩余的素材库更新给他,他呢,一怒之下狠狠地呸了一声,然后狠狠地把我扫地出门了。”   向斐然笑了一息,漫不经心地说:“你可以报复回去,比如把这幅画挂到拍卖行,一块钱起拍。”   商明宝震惊中眨眨眼睛:“……你舍得?”   “我不舍得。”   他们之后又看了她的手绘稿、作品集以及二楼的金工台。自全世界最好的工坊里切割好后送过来的宝石们,大卡的单独陈列,碎石则分门别类如钮扣般被堆积在玻璃隔层里,让人感觉啼笑皆非,仿佛这些只是她城堡里的玩具。   这之后,是三楼的作品陈列室。   每一件彻底完工的艺术珠宝在被送往门店及上线到官网前,都会在这一楼度过无人问津的一个月时光。创作状态中的昂扬会左右对作品的审慎评判,商明宝足够冷静,把作品丢到楼上来不闻不问,若一个月后看到仍觉得惊艳,才会送往门店。   楼梯上铺着厚实地毯,吸走了她的沉重心跳。   多亲密啊,让她的缪斯亲眼看光她的设计,比做.爱更羞耻,是人类最高级别的坦诚相对。   门开了,墙壁包裹着的黑丝绒材质吸走了一切光和音,整个空间如在永夜,而那些在柔和灯光下流光溢彩的珠宝们,是她的极光。   商明宝紧张坏了,像拿一张不及格的试卷给家长签字,脚步匆匆,不说开场白便介绍:“这是我准备在冬季推出的……冷杉与含羞草系列。”   “冷杉与含羞草?”向斐然想了一想,没想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它们甚至一个是裸子植物一个是被子植物——界门纲目科属种,除了都在植物界外,它们从“门”开始就分道扬镳了。   “冷杉……”商明宝手指比划了一下,目光拼命示意。   向斐然:“?”   商明宝眼一闭牙一咬:“像你。”   “……”   尴尬坏了!商明宝咬了一下唇,在心潮中听到向斐然淡定地问:“冷杉属有五十多个种,你指的是哪一种?”   商明宝:“?”   向斐然好整以暇地点了下下巴:“不是每一种冷杉都这么高的。”   商明宝呆滞住,心想,斐然哥哥是不是在逗我?逗我就是哄我咯?不确定,哄回去。   胸有成竹地说:“是长苞冷杉,国二,你从溪里捞出来放我手心的。”   在那条叫做“咕噜说滴”的高山溪流中。   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和这层来由,轮到向斐然咳嗽一声:“记性真好。”面无表情地顾左右而言他:“那含羞草呢?”   “植物的感夜性,你教给我的第一个知识,而且……”商明宝老实交代,“主要是它的叶序排列和冷杉有一些相通之处,镶嵌后更有系列感。”   她对于植物的处理可以很具象,也能很抽象,全看她对素材的应用了,是只有真正了解植物的人才能达到的随心所欲。   长方形的玻璃展柜里,「冷杉与含羞草」泛着冷冽的光,素材以绿宝石、透明钻为主,还有一种非常翠丽的绿色,商明宝介绍:“这是绿色石榴石,这部份用了手工微绘。”她都习惯性地要从兜里摸出放大镜了,这才发现今天为了见他,只穿了条漂亮的挂脖裙。   从玻璃壁中闪出的柔和冷光,照亮了向斐然俯下的面庞。   一切都是黑的,他的侧脸宛如浮在黑丝绒上,如此专注,唇自然地抿着。   “斐然哥哥……你戴眼镜看吧。”   说着话时,她已经挨近了他一步,先是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继而在向斐然抬过脸时,也将面庞转了过去。   他的衬衣领间夹着一枚半框眼镜,是他平日以备不时之需的。   商明宝注视他的双眼,将那枚眼镜轻巧地抽了出来。呼吸那么近,香气快要浸染他的衣领。   “我帮你戴。”   向斐然没说话,薄唇依然抿着,但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   商明宝折开了两边镜腿,保持着与他挨得那么近的姿势,暧昧中,她却语声轻而沉稳:“你上次说我用我们的过去来供养灵感,我否认不了,但这句话应该是另一种表达,‘如果没有我们的过去,我的作品呈现的就不会是这个样子’。shena是我真正敬佩的老师,当初她要我找到自己的生命力和坚定要表达的东西,我茫然了很久。shena说我太圆满了,对人生无欲无求,所以表达的东西总是不温不火,只是美丽,但没有力量。即使是在矿区和准备在纽约第五大道投放的作品,如今看也很浅薄,只是对自然色彩和形状的致敬。   过去一年,我一直在沉淀、找寻。   我记得你分享给我的诗句,威廉·布莱克的,‘有些人看到一棵树,会感动得留下眼泪,可是在其他人的心目中,那只是一棵拦路树罢了。’   给我的植物注入泪水与希望的,是斐然哥哥你。我的品牌叫「Ming」,不是明宝的明,是希望永远看清自己的‘明’。爷爷为我们取名字时,男孩子是耳朵旁,所以大哥叫商邵,小哥哥叫商陆,刚好左右耳朵,我和姐姐们的中间字则是‘明’。爷爷说,兼听则明,一个人能明白自己,明白他人,明白爱,明白理想、事业、婚姻,是幸运的事,也是很难的功课。这些年,我和小哥哥、大哥都相继走进过迷雾和窠臼里,可是谁的经验都无法使另一个人少走弯路。   这些作品,在每一笔画下的线条,每一粒镶嵌的宝石上,我总能看到这些花朵与树木的泪水,也许是悲伤的,也许是美好的。没有你,花只是花。我看明了自己的内心。斐然哥哥,”   商明宝仰着脖颈,脸上如此澄澈、明亮,“请你也看明我吧。”   她微微踮脚,两手举起,将那副眼镜轻巧而稳当地推到了他的鼻梁上。 第104章   那天回去的路很黑, 因为村道上并无路灯,只靠两盏车前灯破开黑暗,才七点多的光景, 给人给深夜之感。   车后座横着插入了那幅精雕细琢的植物画, 外面覆着塑料气泡垫,画框的四个角用泡沫纸仔细缠裹。   这是他们合力包起来。佣人都不在,商明宝从杂物间翻找出这些工具,由她扶着画,向斐然一层一层地缠着, 贴上胶带。他做这些很细致,慢条斯理而流畅, 而她也配合默契。打包好, 一起放进那台奔驰车。   “好像超了一点?”   “不会。”   虽然笃定不会, 但关车门时还是小心翼翼,生怕磕碰到。   他们一起做了一顿晚饭, 很难吃。   商明宝了解他的时间管理,他说给一个下午便不会多送一个夜晚,晚上多半安排了别的事情, 因此也没有作他会吃留下用晚餐的准备。五点多时,忽然福至心灵, 问:“你中饭没吃,饿吗?”   向斐然倒也不撒谎:“饿。”   因为他早饭也没吃, 除了一杯美式——假如这也算是进食的话。   商明宝跟他面面相觑半天:“家里真没留佣人……也没有外卖。”   他们开了冰箱。食材当然很多, 但超出了向斐然处理的能耐,最后找出了两片牛排, 几根芦笋,几朵口蘑和一个西红柿。   如果向博的智识是一步登天的话, 那么下厨就是他永恒挂零的功课。   商明宝坐在岛台边的高脚椅上,看着他淡定地拧开火,用金属夹将牛排娴熟翻面,还以为他有了长足的进步。直到将这块澳洲M9等级的牛排放进嘴里咀嚼半天后,她艰难下咽,懵懵的:“我记得你喜欢五分熟的。”   向斐然动作一顿,面不改色:“改了,现在喜欢全熟。”   不会下厨的人对食材的熟度往往有一种不自信,总担心东西没熟,于是最后端上来的永远是一份过熟的东西。   爱如烹鲜。   而向斐然对食物有极高的忍耐力,只要不是有毒的,都行——偶尔,微毒的也行,比如天南星科的某些果实,以及炸蒲公英。对于炸蒲公英,他认为和高端日料店的炸天妇罗没有区别。   商明宝默默地吃着,正如暑假露营时默默地吃他煮的白水面。那时也过熟了,面软得筷子一夹就断。在纽约和波士顿的那几年,他们只在西五十六街的公寓开过几次火,不是触发烟雾报警器就是黑暗得让人不忍下筷。   比较起来,这居然是向斐然较为成功的一次。   “交往六年,这是第五次吃到你做的东西。”商明宝忽地说。   向斐然睨她一眼:“难吃的东西要少吃。”   “但是我喜欢吃啊。”   “?”向斐然被她震惊到。   “我的意思是,喜欢这种一起下厨,一起吃饭的感觉。”商明宝放下刀叉,隔着大理石岛台的台面与他对望,“你做饭的时候是不是心理压力很大?”   向斐然喝了口凉水,放下玻璃杯:“自己一个人随便吃和做给你吃当然不同。”   “所以,自己一个人随便活,跟把另一个人绑进人生里的活也当然不同?”商明宝歪了下下巴。   “……”向斐然忽然察觉她谈话技巧渐长,掀眼:“哪儿学的?”   商明宝扬起唇角:“我的岁数也不是白长。”   向斐然不太想在这个话题下深入,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别吃了,等你厨师回来,让他给你做点好的。”   “你还是不婚主义吗?”商明宝把山门打开了,见出那流石滩的一方黑天。   他似乎该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他是。那么他们的问题便又绕回了起点,前路仍然鬼打墙,此刻的靠近也就显得毫无意义了。   如果他想彻底斩断彼此,这样回答无疑是最高效的方式。   但事实是,他的主义早就为她分裂,开了一扇狭窄的通道,门上写着唯姓商名明宝之人方能过此门。   商明宝眼神清明地注视着他,等他的回答。   “总体上是。”向斐然很科学地回答。   商明宝指尖蘸水,在纯白色大理石台面上画了个饼图,切分出百分之九十九与百分之一的比例:“这种总体上?”      向斐然:“……”   他面无表情,两手搭在台沿,上身微微前倾逼近:“你还是问’斐然哥哥我想亲你‘的时候比较可爱。”   商明宝齿尖咬了咬下唇,问:“剩下的百分之一是谁的?是我的吗?”   “……”   像他说的,她果然拥有让自己快乐的天赋。   “就算是我的,我也还是难过……”商明宝的神色又落寞下来,不知是否是装的,“你那个时候明明告诉我你想通了,想跟我结婚了,现在却又回到了’总体上的不婚主义‘,说明你那时候的想通,果然不是真的想通,只是硬逼自己的。”   她嘀嘀咕咕地说,视线掩在睫毛下,看上去自责且难受。   向斐然试图从她脸上看到她在作戏的蛛丝马迹,但失败了。   明知被她设了个逻辑圈套,他也只能躬身入局,沉稳地说:“不是硬逼自己的。”   心瓣的跳动紧了一拍。   商明宝微微抿动唇瓣,眉心却还是蹙着:“那怎么一年多就变了?”   “因为……”   “因为刚刚问的不对,忘记加前提了。”商明宝抬起眼,掌心托着下巴如花萼,“如果我们能再继续,你还是不婚主义,或‘总体上’的不婚主义吗?”   商明宝用餐巾抹去刚刚那个水印,画了两个圆,第一个圆仍是百分之九十九比百分之一的饼图,第二个圆则用一道箭头跟那百分之一的扇形连在了一起:“如果是商明宝站在这个扇形里,那么百分之一就成为了百分之一百——斐然哥哥,我想对了吗?”   他今天短短几个小时内,似乎看了一百种商明宝。   是像一样以前羞涩莽撞不经大脑的“斐然哥哥我想亲你”;   是叙意清晰、目光坚定的“我已看明了我自己,请你也看明我吧”;   是狡黠的、如狐狸般一步一个轻盈爪印引人入套的“如果是商明宝,那么百分之一就成为了百分之百”。   村道很黑,两侧郁葱植物被车前灯照成雪白。如果从足够远、足够高的地方俯瞰,这一台车如一根银针,一点一点地穿进黑如极夜的布匹里。   走之前他们没有接吻,他坐进驾驶座,商明宝在车门旁送他。她的手拄着车门,俯身看他,似有话说,又似只想跟他这样对望着。   呼吸渐渐盈入了狭小的、震动着引擎声的车室内,染上潮热。   “斐然哥哥,摸一摸我。”她叹息呢喃地说,将脸颊贴上他为她抬起的掌心。   她的脸是为他的掌心而生的,他的掌心是为她的脸而生的,生命的纹路被她柔软的皮肤轻轻地蹭着、暖着。   商明宝闭上眼,在漆黑的夜里,感到向斐然的手掌微微用力——她的颅与颈被他揽到了身边,揽进了车室。   他没有吻她,交颈着,像两株缠着依傍着的植物,被风拂着,生物的信息素在这静默中相融。   低垂下的脸孔,薄唇依到了她的耳廓。   真的要分别了,商明宝拄着车门的手泛出了骨色,莫名地想要再多看他一眼,用力地、深深地记住他此时此刻的脸。   “要迟到了。”他低声说,约了人在实验室。   车子在视野中调头,驶出了庭院,商明宝不自觉地跟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也许是因为盼了这么久他才来这一遭,所以看不得他背向她离开的画面。   前往尼泊尔前,他们没能再见一面。   尼泊尔的采集和考察之旅早就定下,原本是要带一个博士生同行的,但学生家里忽然有事,向斐然便孤身前往。   有任何长途差旅前,向斐然都会回山里一趟,住上两日。   向联乔的身体总是这样不好不坏地拖着,偶尔去特护病房里疗养上一阵,但总觉得山里住着更自在。身边人都看着他,不许他做太过伤神的工作,非洲小国又爆发人道主义冲突,向联乔看着中国代表在联合国呼吁的影像和那些血腥残酷的新闻转录画面,偷偷地抹眼泪,被助理眼尖发现了。他今年早先时间刚做过白内障手术,哭不得。从那以后,太过负面的国际新闻和报道便都藏着不往他书房送了。   向斐然结婚一事,向联乔从未再提过,也没问过他今后的打算。忽然听他主动提起商明宝,老头子“哦”了一声,音调又轻又扬,十足的调皮。   “想不明白。”向斐然陪他坐在院子里。   “什么想不明白?”向联乔语速悠然地问。   “怕她再走,受不住第二次。”   “你要问我,我也答不好。”向联乔掀开松弛的眼皮,“你奶奶你也只见过几面,我总是调来调去的,她想安定,只好办离婚。离婚是和和气气的,但是离婚前我们也吵吵合合了一年多,我想,生活合不拢,那就放她走吧。从此以后我不再说我爱她。”   声带早就因为苍老而松弛了,沙沙的。   “有一回,她来看丘成,丘成说,妈妈,爸爸好爱你的。她呆住,过来问我,女儿说得对不对?她穿着新衣啊,斐然,她学校里的一个师兄成为了她的新丈夫。我只好说,过去爱。她更呆,像是要流眼泪了,说,‘联乔,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多说几遍你爱我,我就不走了’。”   向斐然第一次听他谈及这段前尘往事。   奶奶他是见过几次的,但印象不深,心脏病走了。记忆中,那时向联乔住在市里,奶奶每次来都很和气,笑容温婉,气质是典型江南大家出来的疏阔。   “她走得太早,在病床上养着病,那一天傍晚,我去探望她。那个阳光照进来的感觉,格子窗的倒影,我还记得——老市一,前年拆了。她说我活不了了,你就给我一个答案吧。我说勉芝,我实在爱你。她一直流眼泪,夜里,她就走了。”   隔了很久,向联乔才再度出声,没有回声的一句:“我总梦到她。”   奶奶的第二任丈夫,向斐然也见过。奶奶去世后,他逢年节会来走动。他是个物理学家,跟向联乔总是和气地相对坐着。因为这一层缘故,所有人都认为向联乔和前妻之间并无爱情,因为若有爱,怎么竟能和第二个拥有过她的男人如此和平呢?   “斐然,爱人之心不可伤呐……”向联乔又说回了这句话,“爷爷没有成功的经验,只有失败,当不了你的引路人。”   他抚摸着拐杖的龙头:“不急,不急,你慢慢想,但是你得比爷爷聪明一些,赶在老天之前知道什么,什么时候之前才是来得及。”   -   飞机降落加德满都,沿着这条中国政府帮助尼泊尔所修建的全国唯一一条公路,进入到名为奇特旺的小镇。      这是一个能见到大象在镇子中心穿过的森林小镇,住在花园式的酒店中享用早餐,象群从屋后的河流上的玩过了水,被人赶着、骑着,旁若无人地从窗外经过,在泥地上踏出微微的震感。   从不录小视频的人,录制了一条小视频,发给了商明宝。   其实是两条,第一条拍得不好,他放下用了一半的早餐,换了一处耐心地等着,等第二头大象经过。   在这里休整一日后,向斐然随向导进入这座庞大的、野生动物随处可见的森林王国。   商明宝仍每日跟他说晚安,有时在工作室沉浸太久,向斐然会问她:「今天的晚安呢?」   商明宝在两三点补上,相当于被他逮到晚睡,心很虚,立刻撤回。撤回也有时间记录,她拿铅笔挠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似乎笃定他会操心和批评她的熬夜。   Essie常来打探进展,在商明宝看手机时神出鬼没地左哎一声,又哎一下,探头探脑。   “他还不松口?”Essie眨眨眼:“女追男隔层纱,何况你追向博?我想起来一件事了。”她说,“你的微信是他的置顶,你知道吗?就冲这点你就不可能失败!”   商明宝愣了一下:“我不知道。”   “拍纪录片时,我瞄到一眼,但是那个备注很怪,我当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只是头像跟你的像。”   商明宝心跳咚隆,不敢眨眼:“是……一串藏文吗?”   “对对!”Essie晃点手指,“就是一串藏文,什么意思啊?”   “阿佳。”   “阿佳是什么嘛。”Essie问,“你的藏族名?”   过去多少年了?   那是……十九岁的她。   二十七岁的商明宝脸上飞上了红晕:“是藏语‘妻子’的意思。”   Essie先是两手不可思议地捂住唇,想呼浪漫,又迟疑地觉到不对:“等等,他不是不婚主义吗?”   “嗯。那时我也以为我会被家里安排婚姻,可是……我好想嫁给他。”商明宝觉得面皮发紧。   那间扎西的小院,在吃草的白色马匹,溪水的隆隆,桥头的苹果树,从苹果树下走过来、抬眼与她对望的他。   “他默许了你这么称呼自己吗?”Essie有点义愤填膺了,“明明是不婚主义,还玩这套形式的话,难道不是加深妄想和痛苦?”   “他不允许,向导误会我们已婚,他都要纠正的。所以……”商明宝笑了笑,“我告诉他,那串藏文是白玛,意思是仙女。”   这么多年,向斐然从未改过。   她以为分手了,他会取消她的置顶,改掉她这个独一无二的备注的。也许是他懒得。   白玛白玛。   可知白玛是你的阿佳。   白玛,真想当你的阿佳。   她是十九岁的梦里就想着要嫁给你的人。   那天,在尼泊尔的森林中,向斐然遇见了那命定中前来采药修行的藏医和尚。 第105章   娜普娣河上, 淡蓝色的烟波飘渺。   这是向斐然进入奇特旺原始森林的第三个清晨,从今天起,他将跟向导一起沿着娜普娣河深入到森林腹地。   “再等三个人。”向导和他的助手将一搜岸边的独木舟推进河中。   水流发出两声哗啦, 在这日出前的五点钟显得寂寞。船淌进水, 被两人协力在木桩上绕着纤绳固定住。河面有几头鳄鱼漂浮,似朽木。虽然知道这位客人是上面委派而来的植物学专家,看上去有相当丰富的户外经验,但向导还是多提点了一句:“不要离岸太近,看到那些鳄鱼了吗?”   向斐然坐在岸边的岩石上, 闻言颔首,在笔记本上移动的笔尖丝滑未停。   与其他前来穿越森林的徒步客或动植物顾问专家比起来, 向导纳拉扬眼里的他, 安静话少而专注, 总是在他的笔记本及iPad上写个不停,对于这座丛林里发生的一切, 既不表现出兴奋,也当然没有过惶恐。在这样酝酿着危险的境地中,他的表现实在是很自在、舒展。   若说他有丰富的户外经验——纳拉扬见过多了, 又着实不像,因为没有一个户外工作者能有他这样的肤色。助手曾特地换成尼泊尔语问他, 这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中国男人真是联合国的专家?   过了一刻钟,一对来自孟加拉国的情侣抵达, 他们是森林爱好者, 一直坚持探索和拍摄相关的物种存续保育纪录片。又过了须臾,穿红色僧袍的僧人自薄雾弥漫的绿林深处走出。   人齐了, 纳拉扬与助手及另一名向导清点物资,将东西搬运到第二只独木舟上。   为分担重量, 数人分开乘坐,向斐然和僧人同舟。   所有人都用英文交流,直到那个僧人看清向斐然笔记本扉页上的字迹后,问:“你是中国人?”   他自称是一名藏医及修行之人,在甘孜的峭壁之上有一座破庙,“雪把我的庙封住了,所以我出来采药。”他怡然地说。   自我介绍时,他说了自己的法号,向斐然没记住,简练地叫他:“和尚。”   和尚常到山里与草原上悬壶济世,颇有些名望,走到哪都深受牧民的敬重,若是碰到汉人,不管信不信教,对他的目光也终归是带点不同。他是第一次碰到向斐然这样的人,目光看他与看花草同等,或者说,看他与看那对孟加拉情侣、向导、助手都是同等的,听他们讲话时的眼神,与蹲下身托起叶片、捻起一抹土壤的眼神疏无区别。   他脸上神情唯一有变化的时刻,是偶尔面对手机的时刻。   那种变化,和尚说不好,像娜普娣河上的冷雾被日照的第一缕金光穿透了,从那一刻起,一切分明是一样的,一切又都如此不同。   和尚莫名对他很有兴趣,话多,对藏药有深厚研究,常就植物药性与他展开探讨。只要是谈论植物,向斐然的耐心总归是要多一些,一天下来,这个穿红色僧袍的僧侣成了常伴他左右肩的人。   自傍晚起,他们开始一边徒步,一边捡拾枯枝。这样到了营地时,便能升起篝火了。   尼泊尔的十一月末稍有凉意,夜晚的丛林气温更是下降极快。纳拉扬打开酒囊,给每个人都分了些酒。   和尚当然戒酒,饮食也与他们分开,打开料质粗糙的棉麻布兜,给自己捏糌粑吃。   “你白天拍的那些照片,不打算分享吗?”他一边捏着糌粑一边怡然地说。   这一路,他们遇到了野象群,独角犀牛,鳄鱼,盘在树枝上的蟒蛇,傍晚的金色光芒盛放于河岸的林间空地,一群数以百计的梅花鹿在此卧憩、舔水与交颈。   当然也有不那么美观的景象,比如说不清的白蚁窝,土红色而嶙峋地崛起于地面之上,让人起鸡皮疙瘩。还有庞大的虎爪印。   向斐然本来就吃不准该不该发,经他一提醒,更心烦意乱,将扁扁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冲锋衣随着他的动作而发出窸窣声,与篝火之声相伴。   分享,是“我想你”的最高级具象表达。   白天忙着采集和记录,他没空聊天,只觉得这个商明宝可能没见过,那个商明宝可能会惊叹。到营地休整过后一看,怎么竟从清晨日出前拍到了晚上六点,直到天彻底黑了下来。   为了方便归档,这么多年来他的照片都设置了自动时间戳——岂不是在明白告诉她,他从早上六点起,意识中就一直有她?   “看不出,你也有举旗不定的时刻。”   向斐然的面庞被篝火映照着,浓影深廓,掀眸睨他一眼,像是嫌他多嘴。   他最终只发了梅花鹿的照片过去。   Essie将聊天记录从头滑到尾,认为需要下一剂猛药。   “很显然,向博心里全是你,从没忘记过你,但是他内心的藩篱太重,又是个太依赖于思考和逻辑的人。”Essie分析得头头是道,“你得刺激他一下,激一激他的危机感。”   商明宝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味,因为她感情经验空白,而Essie就不同了,便问:“怎么激啊?”   “嗯……跟他说你家里在给你安排相亲?”   “我上次跟他说了,我家里不会让我联姻。”商明宝老实交代。   Essie:“……嘶,透露下你身边有别的优质追求者?”   “好刻意哦……”   “但是男的吃这一套,但凡——他是个男的,且心水你,就绝对会吃醋,可能还会破防来质问你。”Essie用指尖点点下巴,“向博会破防吗?我还挺想看他破防的。”   “我总不能突然跟他说,今天遇到了个什么男的,感觉不错。”商明宝已经提前尬起来了,“他可能会静静地看我表演。”   “……”   Essie在房间里开始转圈踱步,“得找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方式,他要是破防了,你还能云淡风轻地圆回来——比如……换个头像!换成你跟别的男人的合影。”   “No way!”商明宝断然拒绝:“不可能。”   “你别急啊,”Essie今天当定这个狗头军师了,“到时候他来问,你可以说是你聚会时真心话与大冒险的惩罚,或者……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你归国来的纯种青梅竹马——没感情纠纷的那种,或者表弟啊,堂弟啊。”   商明宝:“……”   “怎么样,是不是很合理?虽然他知道这是你的小把戏,但又拿你没办法——暧昧不就是这样过招的?尤其是向博这种油盐不进的人,哈。”Essie捏拳捶掌,“而且你香港人啊,你真正的社交圈都不在微信呢,都不用担心会在别人那里引起误会,多么得天独厚!”   商明宝懵懵的:“你建议得很好,可是我没有跟别的男人的合影。”   “……”   Essie恨铁不成钢:“我不信,我来给你找。”   她点进商明宝相册:“这个戴口罩的不错。”   商明宝瞄了一眼:“这是向斐然。”   “……这个氛围感侧脸!”   “这也是他。”   “这个!你对镜自拍他抱你的这个背影,绝杀!”   “……”   “好了不用说了我知道又是他。”Essie快滑崩溃:“你们居然有这么多合影!”   向斐然不是一个热衷于拍照的人,但商明宝喜欢,尤其是看到ig上又出了新的情侣合照pose时。向斐然尽职尽责当她镜头里的道具,让抱就抱让亲就亲让单手托就单手托,商明宝负责甜酷,他负责面无表情,但眼神里的温柔藏匿不了。   “分手这么久,居然还都是他的照片。”Essie碎碎念,不知道一把刀子戳到了商明宝心里——向斐然已将她删得一干二净了。   “咦,这个可以吧?”Essie终于滑到一张不是向斐然的,两指放大定睛一瞧:“丢,这不是柯屿吗?”   “是柯老师。”商明宝看了下,“过年拍的。”   “这个完全可以吧!”   “他见过柯老师,知道……”商明宝不说了,清清嗓子。   “话说回来,你跟那个导演商陆一个姓呢。”Essie浑不在意地提了一句,又浏览了一通后,宣布放弃,“你的异性缘可真干净啊。”快咬牙切齿了。   “看不上别人。”商明宝小声嘀咕。   Essie已经在打电话了:“你等着,我把我弟弟弄过来。”   “……?”   助理不能找行动力太果决的,否则就会演变成现在这幅局面。   Essie的弟弟过来,理着一头美式前刺,气质很潮,但目光清澈,因为只有十九岁。   深夜到访,他打着哈欠:“干什么啊?”   被Essie在屁股上踢了一跤:“去那个姐姐合影!”   商明宝不好意思让弟弟白跑一趟,主动跟弟弟说:“我送你双限量球鞋吧,你随便挑。”   听完这句话,小朋友人也不困了,眼睛也睁开了,对镜臭屁地理了三分钟头发,听Essie讲完来龙去脉后,说:“那找我多不合适,我这么帅,万一人家自惭形秽知难而退了。”   Essie冷笑一声:“不自量力。”   小朋友整理完仪表后,举高手机跟商明宝贴到一起,比了个酷酷的剪刀手,“进可男朋友,退可小奶狗,199五张包精修,底片全送!”   商明宝脸上的笑僵得很:“谢谢,一张就够了。”   她也不在意照片拍得如何,倒是在他脸上看了好一会。   灯光下,弟弟的脸有点红了,摸摸鼻子,也不咋呼了:“姐姐干嘛这么看我?”   商明宝笑笑:“没什么,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别,”弟弟神色认真地说:“你看着也就二十二三,没瞎编。况且,二十七算什么老呀?你让那些三四十的怎么说?”   商明宝忽觉眼眶温热,反而笑开来:“每个年纪都是最好的,但十九岁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好好珍惜。”   太晚了,她让佣人收拾了一间客房给他住。   Essie催她:“你换呀,这真是弟弟,如假包换问心无愧的。”   见她犹豫不决,Essie将手机抢了过来:“我帮你换。”   她干脆果决手快,眨眼功夫便将商明宝的微信头像换好了,同时给她打气:“放心,向博不可能不问的,以他的个性,他可能会冷你两天,等回国直接杀过来当面问你,到时候你转守为攻,直接A上去亲他,不就成了吗!”   听上去,Essie已经将向斐然摸透了。   “你一定要稳住,他不问,你就不提,他不找你,你就还是正常跟他说早晚安,让他记得添衣,注意安全。”   商明宝已经被她说服了,竖起拇指:“OK听你的,节奏大师。”   只是上了床后,她辗转反侧,将头像来回换。一会想,这招数太无聊了,还是换成原来的头像吧;一会又想,可是时间宝贵,斐然哥哥也许真的只缺这一步激将法呢?他当年也没少吃伍柏延的醋,虽然嘴上从来不提,但行动里全是占有欲,借着喝醉把人家送的圣诞戒指捋下丢掉眼也不眨。   头像换来换去换了十几遍,商明宝仍没想明白,就这么握着手机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她醒来的一件事就是将头像换回单人。她想通了,他们之间不需要这种招数。   但她没有想到,微信的头像有时是有滞后性的,尤其当她换了十几回、而向斐然在丛林里只有3G信号时。   位于奇特旺森林的第四天,由一声虎啸开始。   虎啸一出,百兽静默,只有飞鸟恐慌起落。   早在昨天,他们在河边的湿软泥土上发现了一大一小两枚虎爪印,应当是一头母虎携带幼崽。   纳拉扬神情紧张,要大家迅速但轻地收拾好帐篷。昨夜的篝火刚刚燃尽,被他泼了一瓢冷水浇熄了,这是为了防止森林火灾。   “听着,在这里碰到任何野生动物,都跟老虎不同。我需要你们保持安静,不要掉队,看到任何画面都不要喧哗。”纳拉扬将声音压得很低:“这是一头带幼崽的母虎,假如相遇,一定不要刺激它。”   没有人认为会真的碰上老虎,但见纳拉扬和两个助手都面色凝重,便也跟着收敛了神色。   来自孟加拉国的情侣咽了咽口水,问:“你以前碰到过吗?”   纳拉扬:“碰到过。”   所有人:“……”   好消息是,他还活着,坏消息是,真他妈会碰到老虎。   和尚还是怡然模样,手里盘着十足大颗的菩提籽:“不错,既有释加牟尼割肉喂鹰,那我便欣然以身饲虎。”   唰的一声,向斐然将冲锋衣拉链拉到顶,继而将登山包挂到肩上,掀眼道:“和尚闭嘴。”   和尚笑眯眯:“你有佛缘,怎么倒没堪透生死?”   一路马不停蹄,直到九点多,太阳开始高升,逐渐照透密林中的一切。   掩映的墨绿菩提树间,黑黄条纹兽影倏然闪现,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它一旁的,是一头介于虎崽与青年虎之间的幼虎。   纳拉扬不愧是最优秀的向导,停住脚步的同时手微抬:“站住。”   余下六人都站定了,与那头孟加拉母虎相距未过百米。   “oh my god。”孟加拉国的男人短促地说了一句——砰的一声巨响,手里的400焦段镜头笔直砸到了地上,于接口处硬生生断成了两截。   “……”   没有人敢发出声音或喘气,责备埋怨和绝望——这些情绪通通都消失了,只剩下静。   死寂中,队伍里的喘息声渐重,而对面那双冰冷的眼睛锁定着他们,缓缓从菩提树的阴影中踱了出来。它很健壮,正当盛年,躯体在地上落下庞然的阴影。   “easy……easy……”纳拉扬躬着身体,徐徐地说,徐徐地往后退。   在队伍后面负责殿后的助手抖着声音:“不要跑,不要扭头,不要尖叫……”   如此艰难,一寸一寸,精疲力竭的对峙中只拉开了五米的距离。但那头母虎也始终未动,又过了漫长窒息的数分钟后,大概是看出了这支队伍并无伤害它和孩子的意图,冷静地再度退回到了树林间。   没人敢动,直到纳拉扬解除警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咖啡色的脸上密布豆大的汗。   向斐然长出了一口气,将半指手套撕了下来。掌心潮湿苍白,显然已被汗水泡了很久。   熬不住了,必须得抽根烟压压惊。他从工装裤口袋里摸出烟盒,夹烟与滑动砂轮时才惊觉手是发抖的,根本控制不住。   “你担心什么,你腿最长,跑得快。”和尚边开玩笑,边撩起衣摆擦着脑门——刚刚还说欣然以身饲虎的人,此刻脑门上都是汗。   向斐然没答话,深深地抿了两口后,静默地看着纳拉扬去将那颗价值五六万的镜头捡了回来。   那个孟加拉男人打死也不敢去捡,已瘫软在地上半天没动静了。   “和尚,事情没解决的人是没资格死的。”向斐然面无表情,蹲下身将烟头在泥土里摁灭,继而装进垃圾袋中。   除了脸色看着比平时苍白外,他没有什么变化,大约是队伍里最镇静的人。但是,他会是刚刚那一刻最怕死的人吗?   他是。   因为他还有答案没有交付,生死之间,走马灯来不及转,只浮起商明宝那双不会说话的眼。   勉芝走之前,尚得到了向联乔的一句“我实在爱你”,他怎能徒留她彷徨等待。若真葬身这里,真没道理能说,按他这短暂一生行迹,多半能擦线上个天堂,届时拿此事来质问上帝与诸神,场面想必不会好看。   想将刚刚的惊险发给商明宝,但信号暂时断了,向斐然只能等到纳拉扬所说的村庄中。   穿越之旅还得继续,补充体能后,所有人再度整装出发。溯河而上,眼见水位高涨,没过两岸滚石与青苔,透露出这里曾下过连绵暴雨。   “和尚,早上为什么说我是个有佛缘的人?”向斐然两手环着胸,一步抵僧人两步,目光扫着这丛林里的植物,极快地分辨着是否有采集的必要。   僧人道:“你在人间没有缘。”   向斐然瞥眼神过去:“你们也讲究四大皆空?”   “你就说我说得对不对吧。”   向斐然笑了笑:“我出身高门大户,长辈都是有名望之人。”   “富贵不是人间缘。”   “我年少有成,智识超群,有理想有热爱,有桃李要栽。”   僧人笑起来,知道他故意摆出恃才傲物的姿态:“功名也不是人间缘。”   向斐然垂首,下巴掩在冲锋衣领子里,额发在清风下扫着眉心:“你不如直说。”   “我直说不了。”僧人说,“你对人间无所求,你拥有的东西并非你真正想拥有,只是扛着一份自觉的责任,对你来说,科学家也好,顾问也好,如果老天现在要你放下,将你剥去,你也欣然往之,到这花花草草间当个看山看云的人也自在。”   向斐然微勾唇角:“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这么淡泊名利?”   “如果你想通,可以到甘孜找我,小寺正合适你。”   向斐然哼笑一声:“闹半天,你是给自己百年之后找个接手的人。”   话到这儿便断了,他重回工作状态,僧人也忙着采药。一路见河岸峭壁坍坯,白色花朵漂浮着,已被水流冲刷至辨不出的状态。   “今年天气真是奇怪,”纳拉扬介绍:“这是尼泊尔的旱季,但这一带已经下了一周的雨,在岸边走要小心塌陷。”   终于赶在天黑前抵达了这个密林深处的村庄。他们还在用着刀耕火种的方式,水稻田开垦得小小的,像奇特旺镇子里一样,驯着亚洲象。   晚上在村屋中吃手抓饭,米粒盛在棕榈叶上,配上辛辣的咖喱——咖喱是他们用森林里的作物调的,口感不如工业制品,但向斐然面不改色地咀嚼下咽。   僧人还是捏糌粑吃,看着他快快地用完餐后,洗净擦干手,将手机掏了出来。   村庄没有通电,靠火堆和蜡烛照明。黄澄澄的火焰跳动,僧人瞄了一眼,瞄到他置顶的对话框。   “哦?我错了。”僧人欣然说,“原来你有人间缘。”   向斐然给商明宝挑着今天的照片,心里不无遗憾地想,要是能拍到那两头孟加拉虎就好了。对于僧人的调侃,他眼也未抬。   僧人便自顾自说道:“不过,原来你的人间缘是个藏族人?我还是第一次见把阿佳当备注的,你和你的妻子一定很恩爱。”   火焰的跳动下,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年轻博导脸色的猝然巨变。   “你说的,”向斐然停住了打字的手,脖颈似是僵了一下,一声一声缓缓地问:“是什么意思。”   见他色变,僧人放下糌粑,疑问道:“难道你不知道,这一行藏文,读作‘阿佳’?”      “难道不是白玛?”向斐然愕然抬起脸,眉眼间皆是不可置信:“是仙女的意思。“   “那么你的妻子一定是跟你开了个有趣的玩笑。”僧人道,“阿佳,是妻子的意思。汉语里的妻子有多正式得体,阿佳就有多正式得体。”   阿佳……   向斐然低下头去,看这一行他看了整整八年半的藏文。   妻子。   “写的什么?”   “白玛,仙女的意思。以后我在你手机里的备注就是这个,不许改。”   “这样我还怎么找你?”   “把我置顶就好了呀,一直置顶,就不会弄丢了。”   他一直把她置顶,可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还是把她弄丢了。   日暮时分,十九岁少女的脸庞被最后一抹余晖照亮。她满面微笑,黑发被雪山下的风吹动。那抹余晖照亮在她的眉眼间——   她的眉眼是如此温柔、欣然,却带着遥远的寂寥。   从前读不懂的,现在读懂了。   结婚,不是她的梦想。她不是这样自造窠臼的人。   从跟他相爱开始,“嫁给向斐然”,才是她新的梦想。   她的梦想是多么乖巧啊,从来不宣之于口,知道实现不了。   “你知道吗,我从十九岁开始就想嫁给你。”   这行藏文说着这样的话。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那年临别前的最后一夜,她情难自禁的一声“老公”,只换来他抽身而退,此后经年,从未敢仔细想过那时她的惊痛和慌张。   这场长达六年的恋爱,他以为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探戈,其实是他拖拽着跪地祈祷的她。   商明宝,从你母亲口中得知不需要联姻,得知我们之间有可能,又被我的不婚主义斩钉截铁否认时,你是否像西西弗斯,好不容易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将一颗巨石推到了山顶,又眼见着它滚落了下来,碾过了你的血肉。   他冷酷地镇压了她梦想。   斐然,爱人之心不可伤。   可他早已伤了她一千八百多天,还要她自己舔舐伤口。   他亲手镇压了她的梦想一次,她便乖巧地日日自我镇压。   僧人已很久没出声了,看着他眼眶里落下的泪湮灭在篝火中。   但他脸上神情是笑的,像是自嘲,像是释然,又像是顿悟。   两分的爱。   三四分的爱。   他自说自话,自以为是,一叶障目了太久。算什么男人。   “你永远不会知道曾经有多爱你。”   连自己爱人的爱都看不清的人,算什么男人。   “和尚。”   向斐然对着手机,“有一个人,在她十九岁时告诉我,她从十六岁起就特别喜欢我,我信了,但看轻了她的喜欢,自顾自地将她的喜欢等同于了我要的那几分。我现在才知道,她从十九岁起就梦想成为我的妻子。”   向斐然抹了把脸,目光迟疑而陌生地看着手心的湿漉漉——他现在才发现自己流了眼泪。   一百分的爱,他只求了三四分,剩余的九十七分,被他经年累月地无视了,变成荒漠。   “她本来可以度过很好的一生,即使是二十五岁就被父母安排嫁给了门当户对的人,也有能耐全然地爱护别人与被别人爱护。”   向斐然平静地叙说,眸底倒映篝火。   “但是为了我,她走过了她二十五岁的梦想节点,笑着告诉我说她成熟了,事业为先。我们分开过,体面也不体面,她来找我,我告诉她来晚了,因为我认为她对我的爱远远不够支撑我们走一辈子。我承受不了她第二次再走,自说自话了一些我会永远爱你,但没有勇气跟你重新来一次的鬼话。”   僧人又开始捏糌粑了,影子与芭蕉叶的影融在一起,目光微微阖着:“你话可真多。”   向斐然勾了下唇:“我煮东西很怕不熟,爱也怕不够。东西煮过火会烂,我现在知道了,对爱要求太熟,那个爱我的人,也像铁盘里的牛排一样,不停地受煎。”   “你说的这个人,”僧人目光觑过去,坐姿却岿然不动:“她头像边的那个人已经不是你。”   向斐然这才发现这个细节,本能的痛愕过后,却分辨过来:“大概是她哪个弟弟。”   “哦,那么你明明就很知道她有几分爱你。”   僧人点破,针穿露珠,啪哒一声,精英剔透的顿悟如水珠溅开在向斐然的灵台上。   向斐然眼睫上缀着泪痕,笑了又笑。   “和尚。”他从篝火边起身,颀长的身影从阴影中走了出去,落到了月光下,垂过来的视线清明干脆:“所以你说错了,我有人间缘。”   他笃定地,甚至是骄傲地说,真正地恃才傲物——恃爱傲物。   向斐然将挑选的照片一一取消,只给商明宝发了简短的一句话:「别再熬夜,等我回来」   他还想叫她一声宝贝。   是夜,雨打芭蕉,浇透灵台却浇不透造化——   命运的大雨还是倾盆而至了。   他没能回去。 第106章   “据尼泊尔警方当地时间十一月九日报道, 受地质活动及持续暴雨影响,尼泊尔多个地区发生泥石流与山体滑坡、道路塌方事件。截止九日晚间的,事故已造成3人死亡, 9人失踪, 相关灾情仍在调查与统计中。尼泊尔气象部门指出今年冬季的反常降雨将会在蓝比尼与奇特旺地区持续,相关部门需做好……”   这个是个风景秀美但地质灾害频发的美丽国度,虽然被称为喜马拉雅山脚下的佛国,但神圣诸佛并不能听到与眷顾人世间的每一道焚香祈祷。   这样的灾情每个夏季雨季都在发生,又隔着国度, 即使是在塞满各类要闻与时事的专业新闻门户网站上,也不过是豆腐块的一隅。   -   “他跟我说‘不要熬夜, 等我回来’, 我问他等你回来干什么, 他又不回了。”   眼睛因为整日的绘稿酸胀得很,商明宝放下铅笔, 揉了揉鼻骨两侧的穴位,希望在睁开眼后就能等到向斐然的回答。   在不通电的原始村庄中,信号的阻断也是如此无声无息, 没有火花呲的一闪,唯有屏幕上的信号格骤然从3G变为了空白。   雨声太大, 整座丛林成为了巨大的回声场,纳拉扬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肯定信号塔出故障了!雨太大!”   她回了什么?只知道对话框上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 输入了什么, 向斐然不得而知。   “卫星电话给我。”他问纳拉扬。   “没有信号。”纳拉扬将那台体积厚重的通讯工具在掌心凿了凿,仍是扯着嗓子喊, “我刚刚试过了,在外面, 东南西北都转了一圈。根据我的经验,再等半小时也许会好。”   雨水透过棚屋的茅草,滴进了篝火中。   僧人捏完了糌粑,将僧袍在膝上一撩,捻佛珠于指尖,右手持转经筒,阖目颂起经来。   “让我看看。”Essie将脑袋凑过来,“还真是没头没尾的。是不是头像那招起作用啦?”   “我早就改回去了。”商明宝指尖敲敲头像。   “可能他刚好也半夜三更不睡觉,把你改来改去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一边冷笑一边心想,女人,跟我玩这种把戏?”   商明宝诚恳地说:“我觉得你真的太土了,比我还土。”   Essie拍拍她肩:“放心,他肯定会联系你的,要是他真的等到了回国才找你算帐,那姐就算他能忍……”   “他真有可能回国才联系我。”商明宝两手托腮,心跳因为一种强烈的预感而激烈着:“而且,也许是一个真正的答案。”   她是如此地坚信着,憧憬着,熬过了那一晚,熬过了十一月九日的那一整个白天。她灵感如泉涌,一笔一笔线条轻盈,热带花卉在她笔下绽为灵动的艺术珠宝;她心情轻快,简直想赤足走上田埂跟稻草人跳一支舞;她做什么事时都哼起歌,哼那首《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在白色的别墅里翩跹如蝴蝶——   直到,Essie脸色惨白地站在了工作室门口。   商明宝抬起一眼,没有很在意,以为是灯光让她脸白。   “我要把幅草稿画好,你先休息吧。”   没有听到回应。   又起了数笔线条后,商明宝再度不经意地抬起脸,愣了一下:“你怎么还站在那里?吓死我了,扮鬼啊?”   她还是很轻盈的语气。   Essie嘴唇动了动,但没能发出声音。   她的样子太奇怪了,目光茫然,嘴唇一张一合,脸上都是焦急和恐惧,声带却像断了。商明宝不由得放下笔,关心她:“发生什么事了吗?跟我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微博……你看微博了吗?”Essie说着,从粘在门框上的站姿中如一团面似地被剥了出来,脚步虚软。每靠近一步商明宝,她的眼睛里就浸透了胆怯。   商明宝仍是不理解,笑了半下,第一反应是哥哥姐姐们谁上热搜了?还是集团有了什么危机公关?总不能是哪个偶像塌房吧,她现在可没什么本命。   “我看看。”商明宝笑着,目光在手绘台上找了一圈,在掩着的两张稿纸下找到了,“到底什么啊,你吓成这样?又是哪个熟悉的名人去世了吗?”   这些年,人们总在热搜上送别记忆。   短暂的开屏广告后,Essie刚刚看到的热搜,已经是一个红色的爆。   由于那两期综艺节目所带来的巨大流量,“向斐然”三个字,爆在了热搜上。   商明宝脑袋嗡了一下,在充斥着金石之声的晕眩中,视线晚于意识——她的手足已经冰冷了,眼睛却像是才刚刚看清了他的名字。   “斐然哥哥……”商明宝扯了下嘴角,脸上的微笑是浮粉,与她的脸分开了,“怎么又上热搜了?”   上一次,还是九月份的乐队节目。   啊,对,也没有过去多久……   为什么点进去的手指会发抖?   她点进那个tag了,没有官方的话题主持人,只有数条热门:   「听说向斐然博士也在尼泊尔,就在昨晚上灾情最严重的奇特旺地区。」   下面跟了五千多条评论:   「什么意思啊?」   「你有话就直说,别蹭这种流量好吗?」   「听说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转发过五百进局子,你现在已经万转了想好遗言了吗?」   商明宝坐不住,只觉得这四四方方安稳的椅子带着她天旋地转。刚刚被她亲手画就的手稿被掌心揉皱,她紧闭着眼:“什么意思?尼泊尔发生什么事了?”   不起眼的小国,不起眼的灾情,甚至不足以唤起国际社会的人道主义援助。若非向斐然上了热搜,没有几个中国人会注意到那里的大雨。   广场很乱,商明宝忍过了前额袭来的阵阵晕眩和心悸呕吐感,逼迫自己看清那些黑字:   有媒体发布:   「记者试图联系中科院东省植物园研究所,但未获得确切消息」   「据不愿透露身份的友人称,向斐然博士近期确实在尼泊尔进行相关的考察工作,目前暂未联系上他本人。」   「据尼泊尔警方发布调查,伤亡及失踪的二十五人中暂未有中国公民。」   但是这些似是而非的官方消息,都无法否定那条热门里所暗示的消息。   实时每一秒都有十几条更新:   「别啊,我的电子男友……是假消息吧?」   「又来了又来了,简中网友永远不吃教训,就不能等官方消息吗?」   「可不可以来个官方辟谣啊……」   「好可惜,三十二岁的杰青博导『蜡烛』」   「天,无法想象的损失……」   「英年早逝『蜡烛』」   「这次是上帝说想要一个植物园了吗『蜡烛』」   「不敢相信,两个月前还酷酷地在舞台上玩架子鼓,欢迎大家多关注生物多样性保护的人……」   「命运无常,越来越感到这世界就是个充满bug的游戏」   商明宝锁上手机,一手撑着台面,在发抖的呼吸中吩咐Essie:“把苏菲叫过来,想尽一切办法联系上植物园的人,用我的名义。”   Essie忙不过来了,调出最直接的人脉电话,将手机贴到右耳等待接通,一边步履匆匆地穿过厅堂,掠起墙上的宅内座机话筒贴到左耳。   苏菲是跑着来的,尚不明什么事脸色却已见凝重,不等她问,商明宝仍闭着眼,在力竭中一字一句:“用一切办法联系上中国驻尼泊尔大使馆,找最好的商业救援队,立刻进入尼泊尔境内。”   她已经是说半句就要喘口气的地步了。   最后,她打了一通电话给大哥商邵:“大哥,私人飞机借我飞一趟。”   商家原有两台湾流公务机,由于碳排放过高,近年飞往全球的业务又主要由商邵承担,因此剩下那台便出清了。商邵听出她声音异样,没有立刻挂电话,问:“发生什么事?”   “斐然哥哥……”商明宝忍住了即将要滑下来的眼泪,硬挺的稿纸已被她掌心的冷汗浸软,“在尼泊尔遇到危险了,我要赶过去。”   不可能。不会的。   热搜广场上的那些话,通通都是假的。   地质灾害发生过后有国际公认的72小时黄金救援时间,就算是昨晚发生的山体滑坡,现在也还没到二十四小时,一切都来得及。   两个小时后,宾利自市郊抵达宁市国际机场公务机航站楼,湾流550于夜色下疾驰跑道、滑向阴云密布的天空。   同期,植物园科研所发布正式通告,证实了向斐然确实在奇特旺灾区的消息:   「向斐然研究员于11月4日正式进入奇特旺国家森林公园进行科考,目前暂未联系上他本人,请公众勿要进行猜测及传谣。」   “爸爸!”   一台奥迪停在了山中宅下,离得匆忙,火也未熄,灯也未灭,照着匆匆涉阶而上的人影。   “丘成?”向联乔闻声,放下手中书册,掩卷在膝头:“大晚上的,你怎么过来了?”   向丘成蹲在他轮椅前,眉头舒展不开,但竭力使面部肌肉往上提:“开车经过,就想不如来看看你。”   向联乔摘下老花镜,眯了眯眼部肌肉方才看清女儿的脸:“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又遇到糟心事?”   向丘成扶着轮椅的手蓦然捏紧,嘴唇哆嗦,但仍微笑着:“没有的,烦心事么天天都有,不碍事。”   “今天晚上电话是不是响了很多次?小管,是找我的吗?”   管助理神色如常地回:“不是的,老领导,是我家里事。”   “哦。”向联乔点头,“你们一个个整天管着我这管着我那,新闻也要你们挑过了才给我看,别以为我不知道。”   “好了爸爸,”向丘成握住了他生长满老年斑的手,“哪有这回事?医生说你要用眼,这么晚了还看书就是你的不对,我送你上床休息。”   见惯了大场面的心脏被她冰得哆嗦得沉了一下,向联乔竭力想看清女儿眼眶里的内容:“丘成,你的手这么冰?”   向丘成笑道:“我都五十好几的人了,气血哪有小姑娘那么足呢?”   向联乔便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给她以缓缓的温暖:“囡囡都五十几岁了。”   他点点头。   向丘成推他的轮椅进电梯,倏尔听到他问:“斐然过两天是不是该回来了?”   身后一时间没声,过了会儿才响起向丘成的回答:“是吗?我不清楚,回头我问问随宁,他们兄妹关系亲。”   出了电梯,灯下虫鸣,一只蟋蟀跳到了向联乔盖着骆马毛毯子的膝上。   “哦?”向联乔摊开手掌,由那只蟋蟀跳到了他红红白白的掌心上:“冬天了,你倒是少见,试一试过冬吧。”   蟋蟀不答,在他掌心留了会儿,竭力一跳蹦走了。   向丘成在管助理的帮忙下扶他上床,絮叨两句:“十一月了,忽冷忽热的,你晚上可不能再揭被了,否则我们又要挨医生骂。”   向联乔闭上眼,气息长起来。临睡着前的浮沉梦事中,都是那只绿色的蟋蟀。   落灯闭门,向丘成贴着门站了会儿,一言不发地和管助理下了楼。兰姨、赵叔及一个佣工、一个护工都已站在了客厅中,目光齐齐地望着向丘成。他们都没有说话,兰姨的眼圈红得厉害。   “不管结果怎么样,都不能让他知道。”向丘成下了死命令。   管助理随行数步,陪她到了车边,听她问:“大使馆那边怎么说?”   “已经有搜救队过去了。”管助理回答,“我已经打过招呼,所有消息先经我这里。”   向丘成坐进车里,扶着方向盘静坐了好一会儿,方随宁的电话随即拨了过来,一开口,叫她一声“妈”,声调末尾已经哭了起来,充满了茫然和惶恐,像小孩。   巨大的变故,将砸穿每个自以为已经是个合格的成年人的底色。   “别哭,随宁。”向丘成用掌根揩了下眼泪,“可以的话,回来吧。”   “我去尼泊尔!”   “你去那里干什么?别胡闹了,有空回来陪陪外公,别让他总记挂斐然。”   眼眶里的眼泪溢个不停,方随宁一边开着免提,一边于朦胧视线中买着最近的一班机票:“他不会有事的,祸害遗千年你知道吧,而且他那么厉害……”   奥迪下山,车前灯与上山的库里南交汇。双方都停了下来,默不吭声地像两头兽对峙,俄而,奥迪先响起一声关门声。   雪白的灯辉中,向丘成与向微山相对而立。   “你要是敢告诉爸爸,我这一辈子都跟你没完。”向丘成斩钉截铁地说,声音从牙根间挤出。   “丘成,你难道把我当畜生?”向微山的手抵着嗡嗡作响的引擎盖,“斐然是我的儿子,爸爸也是我的爸爸。”   “你好好想一想怎么办吧,要是……”向丘成说不下去,喉咙被哽咽堵住,热泪溢了下来。   没有人敢往这个“要是”里深想一步——   要是向斐然真的出了事,会将向联乔一并带走的。   “爸爸睡了,你别再去找他,他会察觉的。”   走之前,向丘成将大使馆的联系方式交给了向微山。   那一晚,在湾流公务机紧随其后的,是另一台同样飞往博卡拉的公务机。   “我已经找站方将热度降了。”Essie自从上机后便不停地打电话——她自己的人脉,商明宝交给她的人脉,能用的一切都用上。   向斐然的名字不再出现在词条上,但如果手动搜索,有关他已经遇难的消息依然片刻不停。无数人拥至联合国、腕表品牌及乐队节目的官微下,向他们询问此事是否为真。   “尼泊尔警方和大使馆的搜救队伍都已经进入林区,这是他们上一次发送出的经纬坐标轴,我已经同步给救援队。”苏菲将那一串冷冰冰的字母数字共享给了商明宝,“小姐,吉人自有天象,你们眼看着就要好了……”   商明宝贴在双手掌心间的脸低垂地埋着,眼泪一颗一颗地砸进地毯里。   湿漉漉的掌心里,被塞进了一个温热的东西——是苏菲每日不离身的十字架。商明宝的指腹用力地摸索着那上面的花纹和耶稣像。   “一定来得及。”商明宝深深吸了吸鼻子,唇角扬起笑来,“如果不参加节目,他就不会上热搜,也不会去那个纪录片,我们就不会这么快聊上天,我也不会知道他遇到危险了——你们看,一切都是冥冥注定的,都是刚刚好的,没有阴差阳错,是扣好的,差一步都不行——既然扣上了,那就是让我去找他,让我去救他的。”   她深深地吸气,“不哭,不哭,我还有好多事要做,不是哭的时候。”      商檠业和温有宜的电话来了,想必是从商邵那里得知了消息。由集团出面雇佣的另一支国际专业救援队,已经乘直升机前往尼泊尔境内。   “Babe,那里的雨还在下。”商檠业的话音很沉稳。   爸爸不同意你以身犯险。   但沉默数息,他开口:“一切的前提,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   四个小时后,湾流公务机降落博卡拉那破而小的机场,直升机的螺旋桨早已划着细丝雨幕,当头的女人自舷梯冲下,在破风声中跑过被塔台灯光照亮的空地。   雨如刀,站在红色涂装直升机门边的队员一把拉住了冲他递过来的这只手,助力她以最快速度蹬上机舱。   Essie和苏菲随后,这之后是两名保镖。人既已齐,螺旋桨的残影中旋起雨雾,带着他们径直前往奇特旺。   “我们的队伍已经进去了,塌方和滑坡的地方太多,需要时间搜救。雨势很大,视野迷航不能冒险深入,我会把你降在河谷宽阔地带。”搜救队员用最简洁流畅的英文描述详情。   博卡拉海拔原本就高,起飞后,客舱加热,机身随山势颠簸,苏菲和Essie都面如菜色吐了起来,商明宝忍住肠胃和喉管的蠕动,“我必须要进去!”   “女士,森林内部错综复杂,山体滑坡随时都会再次发生!”机舱内太吵了,搜救队员面色严厉,厉声:“我受了你集团的委托,要将你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   “我可以。”商明宝斩钉截铁地说。   砰的一声,她面前被扔下了头盔、反光条救生马甲、棉服以及雨披,好像早已有人料到她的回答,命搜救队提前备好了这些。   “把这些穿好,如果你状态不对,我随时会安排队员强制带你撤离。”   按原定计划,苏菲年事已高,留在外围信号稳定的地方保持与各方的联络,Essie则随她进入林区。经搜救队如此一说,商明宝改变计划,让Essie留在吉普车内:“这不是你那份工资该干的活儿,我的手机留给你,你帮我处理好来电。”   暴涨的娜普娣河被大雨浇成了烧开锅的水,黑夜下只有直升机探照灯、吉普车前灯、行进队伍的头灯以及手持户外探照灯的光线,交织着,凌乱着,伴随着搜救犬穿过灌木丛的窸窣声。   会来得及。   会来得及。   知道吗,她的脑海里根本想不到别的,一丝一毫悲观的猜测都生不出,外面很闹,她的头脑里却只有静默。上天已经给过她昭示了,如果不是热搜,她也许只能做那个被通知的人,生或死,已定局。但现在,老天要让她做这个躬身入局的人,做这个亲手拯救她爱人的人。   搜救工作持续了一整夜。   夜间大雨的救援工作效率极低,雨水破坏了太多气息,向斐然的衣物——那件商明宝寒潮时从他宿舍里穿出来的冲锋衣,是她身边唯一还携带他气息的东西。它不停地、反复地被搜救犬嗅闻、确认。   这一夜,他们挖掘出了一具尸体,另外救出了一个弥留之际的僧人。尸体难以确认身份,但能辨认出是本地人,被运送出去交给尼泊尔官方。   至七点,天光大亮,雨雾暂时散开,商明宝的鞋子灌满了水溅满了泥,一步步沉重似铅。   “我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她苍白的脸上一切多余的表情都不见了,只有嘴唇一张一合。   一股无底的焦灼从她的心口慢慢地蔓延开来。   搜救队坚持告诉她,根据最后一次坐标来看,就在这一片。但是受破坏范围太广,无疑大海捞针。   下午三点,搜救沿着河流继续深入,雨丝又飘了起来,一连串的犬吠唤回所有人的注意力。   “在那里!”   搜救犬不停地刨着泥沙与土砾,焦急地发出哼声,证明这底下有人。   商明宝连跑带跌地过去,跌跪着匍匐到那处露出绿色帐篷布但被岩石土块压着的塌方处。一株巨大的菩提树倒压在上,让人触目惊心。   “斐然哥哥,斐然哥哥……”商明宝牙齿打颤嘴唇哆嗦,喊出来的音调变形了沙哑了却不自知。   在一声急过一声的犬吠中,听到一声敲击岩板的声音,很微弱。   商明宝的眼睛成为这里最明亮的东西,“斐然哥哥!”她好像只剩下叫他名字的本能了,“我来救你了……我来救你了!你坚持住,你坚持住……是我我,我来救你了……”   从昨夜开始就不停刨土、搬石的一双手,手套的十个指头已经破损的一双手,抬不起来的一双手,又开始往外挖着、搬着。   “你坚持住好吗,你说了要我等你回来的,我来找你了,你还没告诉我——”   “我不爱你……”   从泥与岩的缝隙里,渗透出一道沙哑虚弱的声音。   商明宝的心跳猝然停住,眼睛蓦地瞪圆,挖着土块的双手簌簌发着抖。   “我不爱你,你听好了……”   “我不信!你说什么狗屁!你以为你自己要死了所以跟我说这些是吗!”商明宝恶狠狠地说,眼泪在脸上滚烫,“你以为你很高大!很无私!我告诉你我一个字都不信!你有本事,有本事出来了当面跟我说!你是断胳膊了还是断腿了!就算你两条腿都断了!高位截瘫下半辈子我也要你!你敢放弃……你敢放弃我年年清明都不放过你!”   “继续跟他说话!”搜救队大声喊,“保持跟他对话!维持着他的注意力!”   “你……向斐然,你没有资格跟我说不爱我,你以为你死前跟我说这种话,就能让我走出去,就能让我没有负担地过下半辈子?你做梦!胆小鬼!永远都在自说自话的胆小鬼!我不需要你为我打算!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出来……”她哽咽地呛了一声,却不敢停,“你要是没有活着出来,我下半辈子一天都过不好!我才二十七岁的,你要我为你痛苦六七十年是吗!”   断壁残垣与树根被不停地清理出去。   雨又下大了,商明宝摘下手套,狠狠地抹去脸上的雨水,五个指头在砾土堆上扣出模糊的血印。   “你答应了我要回来的,你休想不作数,你很爱我,我告诉你你很爱我,你爱死我了,如果今天是我在里面你在外面,你也不会放弃我。但我永远、永远不会跟你说我不爱你了。我爱你,十六岁就爱你,十九岁也爱你,从来都梦想着嫁给你,你送我的每一个东西我都留着,在哥伦比亚圆环广场买的圣诞树和姜饼挂件你还记得吗?对不起,是我辜负了我们那么好的开始,你给我机会吧,给我机会好吗?我的华丽龙胆马上要驯化开花了,那是我送给你和你妈妈的礼物,求你亲眼看一眼……”   “继续!”   她耳边的一切都争锋夺秒,在跟死神赛跑。   “向斐然,我的一生没有别人,如果你今天胆敢放弃自己死在这里,我就为你守一辈子的寡了!你想想爷爷吧,爷爷怎么能承受你离开的痛?你要是……要是真的不爱我了,这就是你的真心话,那你也出来跟我说,让我好歹扇你一个巴掌。十一年,我喜欢了你十一年了,我想跟你结婚,我想跟你看看真正的婚姻,我想为你穿上婚纱,我想看到你老了的样子,我永远不会再跟你吵架,不会任性,没有你我出不了野外,没有你看不到世界,出来爱我,出来给我回答,出来抱我,出来亲我……”   过去一年半,不——是过去三年半都忘记用力说出口的爱意,在此刻,在陌生国度的灾难森林里不停地、泉涌般地说了出来。   她不必思考,不必措辞,只有本能。   她说到了他们要生几个孩子,男孩还是女孩,说到了每年去哪里度假,说到了将爷爷接到哪儿更好地疗养,说到了她对他的日思夜想,她每次见到他都会被帅得呼吸放轻……   犬声激昂了,一缕雨云下的天光,与残垣下的洞黑相遇。   “还有呼吸!”   明明已经力竭的人,却奇迹般由跪至站:“向斐然,向斐然……”   她的血液和温度被雨水一瞬间抽空了。   里面的这个人——是谁?   商明宝摇晃了一下身形,眼前黑白影重重。   他的身体几乎对折着,肩膀处被血染红,苍白的脸色上落满泥点,又被随后滴入的雨水洗尽。   最后一层废墟被移开,担架待命,两名队员上前,合力将他搬运了出来。   这是一个和女朋友一起出来进行森林穿越的徒步者。   商明宝被人撞了一下,却没丝毫反应。   那个人……还有意识。嘴唇喃喃的,像要说话,涣散的瞳孔想要看向她。   商明宝却一步也未靠前。   是会中文的一名队员将耳朵贴了下去,仔细分辨,转述给他的雇主:“他说,是你的爱救了他。”   “哈。”商明宝呵笑了一声,眼泪滚了下来,身体摇摇欲坠,“哈哈,哈哈……”   她的爱救了他……她的爱救了他,救了一个陌生的中国人。   那谁来救她的向斐然?谁来救她的向斐然?   那些白色的雨丝,从头顶那蔓延密布的浅灰色的针线盒倾盆倒出,刺在她仰起的脸上,刺在她的眼睛里。   我不要救一个陌生人,我要救的是斐然哥哥,为什么,为什么……   骤然到顶又被扑灭的希望击溃了商明宝,她的呼吸一声一声如风箱,凿穿了她的胸腔,贯痛了她的鼻腔。   从撕裂成碎片的声带里发出的嘶喊穿不透丛林,也上不了天听。   她大张着唇,什么也看不见了,看不见雨,看不见希望,看不见绝望,看不见天光,也看不见黑暗。 第107章   四十八小时过了。   五十六小时过了。   昼夜轮回, 启明星又一次缀上东方的凌晨时,灾害救援的黄金七十二小也过了。   “为什么?”商明宝的嘴唇焦白干裂,喃喃间只发出浑浊的音节。   她的声带已经发不出声, 每一次尝试调动时只感到灼烧般的刺痛。   “我们已经把这段河域搜索了三遍。”救援队长说。   “再继续吧, 再继续好吗?”商明宝抓住他的袖子,目光艰难聚焦:“他身体素质很好的,也许我们错过了,他在等我找到他,还在撑着……”   “你是老板, 你说了算。”   搜救工作又持续了两天,这两天里, 商明宝粒米未进, 只喝得下水, 任何食物在嘴里咀嚼两口都会引发习惯性的反胃,但她已经没有能吐了。所有人都看出了她的摇摇欲坠, 目光中唯一的一丝清明是凭意志力维系的。   向斐然就在哪个废墟底下等她,只要再快一步,再快一步……赶在烟花放完前抵达啊。她的夜空里出现了烟花。   “谁在这里放烟花?”商明宝仰起脸。   陪在她身边的保镖和救援队都沉默了下来。   雨后的夜空澄净, 无云也无星。   一百二十个小时后。   “商小姐,我们的无人机、直升机、搜救犬和探测器已经把坐标覆盖范围来回搜索了五天, 所有有事故痕迹的现场几乎没有遗漏,他也许是被野兽吃了, 也可能随着河流漂向了下游。我劝你放弃。”搜救队队长摘下帽子。   商明宝的目光很迟钝地转到他脸上:“你们拿钱办事……”   “是, 就算你要我们在这里再搜上一个月两个月也没问题,但没有意义。”这个德国人的脸上神情肃穆, “下游浮上了两具尸体,你……可以去辨认一下。”   商明宝的双眼像两个黑洞:“你再找两天, 求你。”   “我的人也需要休息。”   他们和另一支队伍已经连轴找了五天,即使是轮班也到了体力极限。   “再找两天,我,”商明宝低头,眼珠子转得很缓慢,“我给你跪下磕头,你想要什么跟我说,我什么都能给你。”   与其说是跪不如说是软下的身体,被队长和身后保镖一并扶住。   “好,再找两天,但请你做好心理准备。”德国人不忍,捏起领间口哨吹响集合。   商明宝点点头,垂着眼睫:“我做好心理准备了,嗯,做好了。”   所有人都看出她的平静是纸糊的,是自我意识为她筑起的最后一道自我防护机制,但没人敢拆穿她。   两天后,商檠业和温有宜抵达奇特旺,由Essie所在的直升机降落点徒步至搜救现场,看到了他们的小女儿。   她正坐在一座半高的土堆上吃面包,形容枯槁,白得像鬼魂的面容上没有表情,眼珠子也是不动的,只有手指在捻面包丝,嘴唇在咀嚼。她总是葱管似纤细透明的十个手指头,指甲都劈了,甲肉与指腹结着血痂。她塞进嘴里的那点东西连麻雀都喂不饱,但她吃完后便将脸偏向一侧吐了起来。   温有宜再难忍耐,冲过去扶住她,用自己的袖口给她擦嘴。   商明宝以为自己又出现幻觉了,目光在妈妈脸上聚焦又涣散。   “babe,babe……”温有宜跪在泥土上,将她的脸抱进怀里,无声地垂泪。   助理小来随后赶到,先拧开了保温杯,继而将湿纸巾递了上去。   商明宝任由着眼前人给她擦脸,温柔地,有香气地。目光越过眼前人的肩头,看到不远不近站着的高大威严的男人后,眼神缩了一下,将视线回到眼前。   温有宜已是泪流满面。   “妈妈……”从商明宝的喉间,发出粗哑灼痛的声音,是一个人类诞生后最早学会的发音,遗忘了一切后本能的发音。   小来见不得她这幅模样,将脸微微地转向一旁。   温有宜攥紧了湿纸巾,将商明宝用力地、像母鹰护崽般地将她牢牢拥到了羽翼底下:“放弃吧,孩子。”   商明宝不记得时间了,懵懂地说:“黄金救援时间还没过,有七十二个小时了,我还有十二个小时。”   温有宜的嗓子像被棉絮堵住,无论如何都不说口真相。   一天二十四小时、纵使睡着了也不会止息的尖锐蜂鸣声,被一道低沉的声音穿透了——   商檠业看着她,清晰地一字一句:“他已经被大使馆正式列进失踪名单。”   温有宜只觉得怀里的身躯剧烈地抖了一下,那些血肉像红色的烛泪一下,软下来,烂下来,泥一样坍坯在她怀里。   已经没有情绪了。所有的情绪,在救错人的那一瞬间便已经被彻底击穿。   那天,她跪在雨下,糊着血的指头在脸上死死地挠下,像要挠出一个真相、一个坐标。她的样子吓坏了保镖,倘若手里有刀,也许她已经一道道地顺着手臂划下——想破坏自己的念头疯狂地挤占了意识,仿佛如果不这样,她就无法确定自己的存在,就无法宣泄那些对老天的恶、对自己的恶。   四天来行尸走肉的皮囊里,最后一丝灵魂也被抽走殆尽,商明宝昏迷在温有宜的怀里。   -   病房的消毒水气味难闻。   一门之隔,有中文交谈声,令人恍如置身国内。   醒过来的第一秒,是欣喜的,一股不讲道理的乐观——斐然哥哥已经被救起来了!他们马上就要来通知她了!   Essie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被商明宝醒来后那一瞬间的光彩惊到,削着果皮的刀停了下来。   “小宝姐?”Essie的目光和语气都很小心,像对待一个幻彩的气泡。   商明宝两手撑着床:“斐——”   她只说了一个字。在看清Essie惶恐的目光后,一切的兴高采烈和侥幸幻想都碎成了齑粉。   Essie不忍告诉她,已经出了官方公告。正常来说这属于公民隐私,只由大使馆通知到家属即可。但过去几天,向斐然连番几次上热搜,无数人在关注他的安危,在征询家属同意后,只能如实作了通报,使用的字眼是“失踪”。   但所有人都明白,在这样的地质灾害中的“失踪”,只是遇难的委婉措辞,不是指他还有生还可能,而是指尸骨无存。   联合国人与生物圈官微、腕表品牌和节目组相继发了悼文。那张曾经在一夜间让无数人念念不忘的脸,成了黑白影像。   节目组将未曾公布的后台花絮剪辑出了专属他的一条,没什么好看的,真是当哑巴,除了练鼓就是打盹,要不然就是抱臂搭腿靠在角落里静静看主唱当猴,喝水也避着镜头。人们只看出来他很珍惜自己的镲片,取拿轻巧,每日练完后会用专门的湿布擦拭。   腕表品牌将与他合作的几场论坛也公开了,会场灯光比综艺里的干净明亮,他穿衬衣和休闲西裤,举手投足和语句一样简练,下颌线锋利的脸上比玩架子鼓时多了一丝儒雅,是站上讲台后自觉带上的。和尚说得没错,他总是自觉承担一份责任。   商明宝没有看手机,平躺在床上的身体沉甸甸,不再抬得起一丝力气。   夜晚忽醒,问轮班照顾她的苏菲:“苏菲,门口是不是有人叫我?”   早过了探视时间,万籁俱寂,但苏菲还是依言打开门,帮她在走廊上望一望:“没有。”   “不是斐然哥哥吗?”   苏菲摘下老花镜,抹一抹眼泪。月光下,商明宝偏枕着脸,平和闭着的双眼里,眼泪滑过鼻梁、滑入鬓角。   一晚上如此十几次,苏菲有呼必应,总起身去望一望。   她也想替她家小姐看到来人。   商明宝无法进食,进食令她感到不可遏制的恶心、悲伤和痛苦,只能靠输液维持基本的身体运转。那七天搜救掏空了她,透支了她,她被商家用医疗专机带回了香港。   在医院里住着时,有一对情侣来探望她。男的坐在轮椅上,腿打石膏,他的女朋友帮他推着轮椅。   商明宝辨了一辨,对方说:“谢谢你救了我。”   哦。   是那个奄奄一息中对她说“我不爱你”的徒步旅行者。   “我本来已经放弃了,出事时,她在帐篷外面,那里空旷,我想她一定没问题,她平时腿脚就比我厉害。”男人说,“听到你的声音,我总以为是她。你后来讲了那么多,请见谅,我一直试图发出声音打断你,让你不要浪费时间,但我真的没有力气了。”   商明宝倚坐在床头,空荡荡的目光平静地望着他:“活着就好。”   “是你对你爱人的爱救了我,如果不是你一直说那些话,让我思考,我的求生意志早就消失了。因为……我们本来打算走完这一遭就好聚好散的。”   他和他女朋友的手上都带着戒圈,明亮的金属光泽,似是新的。   商明宝微弱牵动唇角。   “你的那位……?”他小心翼翼地问。   “他叫向斐然。”   男人和他未婚妻都怔了一怔。劫后余生后,他是觉得热搜上的这个名字怎么如此熟悉,似乎是弥留之际听到过的人。   洁白的病房里安静了下来。   在苏菲送两人出去前,商明宝忽然叫住他们:“不是因为救你耽误的时间。好好活,好好爱吧。”   她心里分明有怨,有讽刺,有数不清的凭什么想质问天地,可是他也分明无辜。   是他的造化罢。   商明宝望着窗外。香港绿化极好,隔着浓密的绿化带望出去的,是深蓝色海湾。   斐然哥哥,有人告诉我,我对你的爱救了一个鲜活的人。   我是不是要渐渐地练习没有你的日子了。   很奇怪,在从香港过关去给你过三十岁生日的直升机上,我回着Wendy的信息,筹划着第五大道的旗舰店,心里忽然想,好像可以想象得出没有你的日子了。有事业要忙,有朋友要聚,除了少了一个你,一切都没有变化。我想,过去两年我早已过上这样的日子,我把你放得离我的生活很远,以为自己习惯得很好,以为没有你不过如此。   是不是那个念头离天太近,让上天听到了,所以才让我失去了你?   我现在明白,那是一个富人站在金山银山上,吃着一份蔬菜沙拉,说自己可以想象到没有钱的日子了,以为自己能过。   我什么都不懂,不懂你对我的意义,不懂生死,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失去,什么是真正的没有你。   如果可以回去,她真想回到他三十岁生日的那个夜空,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大声否认那个念头,那么上天是否就会收回成命。   有一个秘密,我没有跟任何人说。我总觉得你晚上来看我了。我听到你叫我Babe,叫我宝贝,声音一点也没变。   可是我不能总是让苏菲起身。你不肯见她,是吗?你想见的人不是她,所以她才看不见你。   等我可以落地了,我会跟着你的声音。   那日她终于有力气自己站稳,在洗手间里,她扶着洗手台,梳着失去了光泽的头发,脑中忽而闪过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可是没有十年,只有十天。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从瞳孔里似乎看到了两道身影的远去,他们结伴而行,冲她挥手,夕阳下影子很长。   那是十九岁的商明宝和二十四岁的向斐然。   ·   “嘀——嘀——嘀——”   蓝比尼一所临时性的收容医院里,医生通过尼泊尔警方联系到中国大使馆。消息在第一时间抵达到了直系亲属向微山的手机上。   已经放弃搜救回国的向微山,于第一时间乘公务机抵达,身边跟着不顾一切过来的方随宁。向丘成私底下叮嘱她看好这个舅舅,尤其不能让他牵扯到目前被瞒得死死的向联乔。   因为得到了特殊交代,已经昏迷十数天的男人,被从收容帐篷里转移到了当地最好的医院。   方随宁进门后的第一眼就贴着门软倒到了地上。   是他。   面容苍白宁静,插着呼吸管,输着不同的药液。   医生和警方在使馆人员的陪同下介绍情况,他被河流冲到了靠近蓝比尼的地区,岸边丰茂的水草和灌木缠住了他。一切搜救队都已撤离,三日前,他被到河岸边放金盏花贡船的僧侣所救。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毕竟距离事发当晚已经过去了七天。这七天里,没有猛兽伤他,没有毒蛇咬他,没有鳄鱼袭他,没有进食,只有偶尔的雨丝飘在他的脸上,濡湿他的嘴唇。   他身上没有携带任何供以辨认身份的证件,看不出是韩国人、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或者干脆是别的国籍的混血。尼泊尔是背包客天堂,靠发达的旅游业支撑国民经济,外籍游客数不胜数,而当地政府效率极低,办公系统混乱,直到昨天,中国大使馆才收到了他们的通报,通过比对后第一时间证实了他的身份。   医生怕英文表达不准确,口述尼泊尔语,由大使馆的翻译同步给向微山。   听他说完之后,翻译的脸色变了一变,有些艰难地转述出口:“他说,他的脑袋和颈椎受过重击,但以他们的仪器水平没办法做全面的检测。”   “他说,他的生命体征很弱,几乎捕捉不到稳定的脉跳。”   “他说,”翻译顿了一顿,“建议放弃治疗。”   医生还在非常认真地说着些什么,但没有用尼泊尔语了,而是用英语:“也许他只是想跟你们最后再见一面,所以才坚持到了现在。他现在无疑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嘀——嘀——嘀——”   连接他身体的仪器发出平稳的鸣叫。   警方和大使馆的人先出去了,医生随后。最终,病房里只剩下方随宁和向微山。   向微山目光陌生地看着这陈旧病床上的长子。   他逐渐地感到自己老了,盛气不负当年,私底下一篇篇认真读着他和他实验室出的论文,正如他青少年时代追逐他实验室的最新成果一样。   在三十出头的年纪拿到杰青基金,向微山自认胜过自己当年。他有天赋和抱负,只不过他的时代比向斐然的早到了二十年而已。   但现在,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生死不明,健康不明,智力不明。   天才只有死亡,没有陨落。   方随宁似乎在一瞬间看到了向微山那双眼里的断念。   她虽然讨厌他、不屑他,可她也畏惧他。他是她见过最冷血无情、最自负自大的人,强悍的精神力令他这一辈子不知道凌驾了多少人、□□了多少人。   “舅舅?”方随宁掐紧了手心,目光因为看清了他而感到恐惧:“你想干什么?”   向微山瞥了她一眼,见老了的面容上那丝严酷真如酷寒:“你觉得,他会想要这副身体吗?”   “这副身体怎么了?”方随宁不可思议,“手也好好的,脚也好好的!”   “医生的意思,他醒来的机会很渺茫,最大的可能是就这样躺一辈子,就算醒来,也许他的智力也受损了,可能变成傻子,一个认知能力低下的人。”   “哪又怎么样?!”方随宁扶紧了床尾的栏杆,虽然腿肚子发软,但还是尽可能阻到了向微山的眼前。   向微山遗憾地看着她:“随宁,你没当过天才,你不懂。”   “我没当过天才但我当过人!我当过他妹妹!”方随宁的眼泪溢满了眼眶,“他是斐然哥哥!不是别人,不是什么天才什么PI,是我的表哥是你的亲生儿子!他没有死,他没有死在野外,怎么可以死在医院,死在亲人的决定里?!”   “斐然哥哥能听到的,他肯定有意识,他只是现在动不了而已,你让他听到了心里怎么想?他会失望的,这才是真的杀了他!”   「随宁,我不会失望。」   呼吸机带动的一呼一吸是如此虚弱但平稳。   「他是向微山,我不会为他的任何决定失望。」   向微山的目光从向斐然脸上转到了眼前这个女孩子这里,她泪流满面,恐惧、软弱和勇敢同时充满了她的双眼。   方随宁以为说动他了,从床尾跌了两步,跌到了向斐然的床头,两手紧紧抓着护栏:“你再看看他!舅舅!再看他一眼……他很好,医生说他很痛,可是他忍着痛支撑到现在不是为了让亲人来选择放弃的!”   方随宁一叠声地说,眼泪顾不上擦,泪眼朦胧间,似乎看到向斐然夹着血氧仪的指尖动了一动。   “斐然哥哥的手动了!”方随宁瞪着眼睛,欣喜哆嗦大声地喊:“医生!Doctor!舅舅,你看啊,我没骗你!”   “动是正常的神经反应。”向微山面无表情地说。   要是能牵动面部神经,向斐然真想勾起唇角给他一撇讽笑。   可是他不能,他只是安静地闭着眼,无力再抬动第二次。   “拔管吧,不要让他遭受不必要的痛苦。”向微山咬了咬牙。   “不要!”方随宁失声,不顾一切地跪到地上,“求你!舅舅!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啊!尼泊尔的医生怎么比得上中国?!你是科学家,你有最好的医疗团队,我求求你,至少给他一个回国的机会!”   她没有别的办法了,眼泪砸进地板里。   向微山,是向斐然的唯一直系亲属,唯一有资格在手术或拔管决定上签字的人。   这道声音如此遥远而不真切,浮动在晒在那双单薄眼皮的日光之上。   这一辈子没有求过父亲分毫的人,在心底说出了恳求。   ——求你,别拔。   我还想活,我能活,不为你,只为她。   谁明他全身好像每一根骨头每一根神经都仿佛断裂了的痛。   湍急的河水在身边淌过,野兽的脚步在身边驻足,白色的犀鸟曾停在他的肩头,灌木与倒在鼻尖的气味是野蔷薇与菩提的,蜡烛与金盏花的气息,告诉他他终于等到了人。   他有人间缘。   他有人间缘。   再不能随便生,随便死,再不能临了了随便找座山、找片旷野,独自一人在花花草草间离开。   二十一岁的暑假,载方随宁和她下山入市区的那台红旗车,树影划过挡风玻璃,他说过的,你在车上,我不会乱来。   她是他的乘客,他要载她稳当度人间。 第108章   “随宁, 起来。”   向微山的目光自高大的身躯上垂下,指节扣在床尾。   “我跟斐然的关系,还用不着你用这种方式求我。”   方随宁早已被他的“拔管”二字吓得肝胆俱裂思绪尽断, 难以理顺向微山这句拗口话语里的正反。她只是揪着床单, 唱戏的身躯纵使是跪着也是挺得笔直的,另一手拂了拂湿漉漉的面庞:“舅舅,就算你不想照顾斐然哥哥,我和妈妈可以出钱出人……你别放弃他,他还在呼吸啊。”   “如果是我躺在这里, 斐然要拔管,丘成会不会像你这样为我求斐然呢?”向微山没头没尾地问, 酷暑严寒的脸上瞧不出情绪。   方随宁被他问愣住, 嘴唇张了张:“妈妈她……”   “我对丘成, 比斐然对你要再好上几倍。”向微山没头没尾地说。   方随宁皱着眉,没有顺着他的假设想下去, 而是脱口而出:“——可是斐然哥哥不会这么对你!至少不会试也不试就放弃!”   向微山纹丝不动的脸上,唯有眼眸底闪过了一丝愕然。   病房又安静下来了,浮尘在光柱中。   方随宁片刻不敢离开, 本能地给向丘成打了个电话,而后便坐在床沿, 心绷得紧紧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但把电视剧里那些在病房大打出手的狗血伦理片段都想了一遍。   门再度被去而复返的向微山推开, 她盯着,眼睛一眨不敢眨。   “医疗专机晚上到。”   方随宁多问了一句, 眼眸瞪得像小牛犊:“是运人还是运尸体?”   向微山瞥了她一眼:“如果他在接下来几个小时自然死亡的话。”   绷在脊梁骨里的力气陡然泄了,方随宁转过脸, 眼泪滴在裤腿上,悄悄说了句:“呸。”   医护每隔半小时进来巡查一次。   向微山没走,方随宁也寸步不离——她太没安全感了,直到现在手指还发着抖呢,怕他来个回马枪。   向微山一直在打电话,第一通电话是回给向丘成的,让她负责国内接收医院的对接,一通是回给使馆的,感谢他们不遗余力的帮助,强调出于对向联乔的健康考虑以及公民隐私关怀,他要求此事在公众视线内告终,切勿让公众的议论对家人造成二次伤害。而后的几通电话,则是英文的,似乎在委托什么技术咨询。   方随宁分了个耳朵留神听着,目光一时看血氧和心率检测仪,一时看输液的点滴,都看过一圈了,才闪动着,看向向斐然。   这是她进来后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端详他。   斐然哥哥,你现在的样子可真陌生。好安静啊,就留着两个鼻孔喘气了吧。哈哈,想不到吧,你也有今天。等你老了,养老金分我一半不过分吧?   快点儿醒吧,当我求你,醒了我就服你。   眼热间,忽地听到向微山问:“舅舅在你眼里,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方随宁不敢刺激他,只好沉默。   向微山自顾自把话接下去了:“丘成和斐然,常在你面前说我坏话吗?”   这次的回答干脆了:“没有。”   向微山抬眼。   “他们不怎么提起你。”   向微山一怔,笑了笑:“斐然也不提?他应该是厌恶我的。”   “斐然哥哥是个骄傲的人,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情绪上,你应该很了解他。”说到这儿,方随宁忽然领悟了过来——   他其实是想听到她说,向斐然会在她面前提起他这个父亲,坏话也好。   方随宁搜肠刮肚,试图讲上几件,这样向微山也许会更有恻隐之心。但很可惜,向斐然真的从不提他,外人甚至以为他爸自他出生后就死了。   “你外公那里,你多去陪陪,他很想你。”向微山把话题岔开了。   “可是外公总会问起的,他前两天就问了。”   尼泊尔事小,未上新闻,向联乔身边的通讯和信息入口又都被亲人和助理管住了,热搜上爆了的当晚,有数通内部电话打给他,但管助理应对得当,那些学生和后辈自然也就懂了。   向联乔自始至终被瞒得好好的,以为向斐然只是考察时间突然延长。   “告诉他,他去新喀里多尼亚岛了。”向微山倏尔说,面容平静,像是早有打算。      倘若向斐然真的死了,他也是要瞒向联乔到底的。医生早暗示过,向联乔身体各方面机能都不太好,保持心境舒畅是他最好的保养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向联乔恐怕捱不过。过去十天,向微山不仅在搜救向斐然,也在思考这件事。   “啊?”方随宁懵了,“新喀里多尼亚?……那是哪儿?”   “你平时不看他的课题论文?”向微山用带点失望的目光睨方随宁一眼,“无油樟是最接近被子植物祖先的类群,也是最有可能揭开被子植物多样性进程的钥匙之一,他研究这个一年多了。”   世界上能提供无油樟样品的机构很少,向斐然跟比利时那边达成的就是有关这方面的合作,除此之外,这个类群便只生长在自八千多万年前就与世隔绝的新喀里多尼亚岛了。   如果只是做泛基因组分析,那只要待在实验室就好,但以向斐然一直以来的研究方式,深入到生物地理环境的现场才符合他的个性。   “可是……”方随宁迟疑着,一边在手机上快速浏览着这个岛屿,“那个岛不是荒野,就算长期在外,总该有音信联络吧。”   向微山点点头:“我来想办法,能瞒多久是多久吧。”   这是他和向丘成共同达成的共识。   说得难听一些……也许向联乔捱不了多久,至少别让他带着悲痛走。   生死之事如此沉重,方随宁转过脸去,轻声说:“斐然哥哥,你得为了外公快点醒过来。”   “商家的那个小姑娘……”   心率检测仪的屏幕上,稳定的波折线有了细微的跳动——孱弱的心脏此刻能发出的最强音,但却是如此细微,没有人发觉。   方随宁此前人在国内不知道,但向微山一清二楚,除了他和使馆的搜救队外,还有另外两支商家的雇佣队伍。   “你们联系过吗?”向微山问。   热搜当晚,商明宝乘公务机前往尼泊尔,方随宁则从巴黎回国,虽然她在登机前第一时间给商明宝留了言,但当时商明宝全身心扑在搜救一事上,分不出一丝一毫的心神与人“谈论”这件事。   进森林后,商明宝彻底断联了七天,而后在噩耗下昏迷。过去三天,方随宁接受了向斐然已经离世的消息,与她通过一则电话。   这则通话很简短,自香港而来的讯号里,那道声音如此虚弱,飘忽不似在人间,方随宁强撑悲痛请她节哀。   “昨天联系过。”方随宁如实回道。   她的声音很清亮,正常说话时也有铿锵的穿透力,但向斐然仍觉不够。   「随宁,再用力一些,有关她的话语。」   “没说什么,她进医院了,我打算去看她。”   刚刚情况晦暗,她一时顾不到太多,此刻心绪稳定下来,她准备把这个消息通知她。   方随宁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柔荡在向斐然的意识中。   “斐然的事,别告诉她。”另一道男声说。   “为什么?”方随宁愕然。   向微山反问她:“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外公呢?”   “外公受不了,但是她——”   “她受得了,不错,她似乎很爱斐然,假如斐然一直不醒呢?”   方随宁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是不离不弃地在病床边雇人照顾陪伴,一年,两年,三年,然后离开?还是不好意思离开,靠着一份责任坚持下去,四年,五年?总有到头的一天。”   向微山淡淡地说,“人活得好好的尚且忍心分手,对一个植物人,一个肌肉萎缩、可能会生褥疮的植物人,靠责任感能坚持多久?何况她家里不会放任她等这么久,她总要遇到新人,开始新生活的。你想那一天,她是怀着释然转身,还是带着对不起斐然的包袱转身?”   方随宁被他问住了,舌头和思绪都打结。   “你可以出自善良瞒住外公,就该出自善良瞒住她。”   向微山看着病床上的身影,“斐然,爸爸说得对吗?这是不是你的心里话?”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无声无息。   “但是,万一他明天就醒了呢?”方随宁有些磕绊地说,“或者十天半个月,哪怕三五个月、半年。”   “明天就醒了,十天半个月就醒了,哪怕半年醒了,他会自己走到那个女人面前。”   向微山坐在椅子上的身躯前倾,十指交扣,唯视线抬起:“随宁,被告诉了真相的人只能被爱绑架,但在被告诉前,她还有开展新生活的自由。不要浪费舅舅难得像人的时候,相信我,他不愿意把这份责任施给她。”   医疗专机抵达前的夜很静。   方随宁与护工留在病房值守,她支着脑袋打盹,没有留意到一直平稳的波折线微弱渐息了,几乎快成直线。   卒中的警报声贯穿了她的耳膜,医护闯入,一边厉声挥退她,一边跟死神赛跑。   方随宁不明白,为什么下午看上去稳稳当当的好像明天就会睁开眼跟她打招呼的人,忽然就病危了。   他似乎放弃了那一丝飘渺顽强的求生意志,松开了手中的风筝线。   从未想过,生还会给她带来困扰。生不是彻底生,死不是彻底死,半死不活的人,是否会把另一个尚能享受人间的人真正吊成半死不活?   那个被一架马车拖着,拖得血肉模糊也不肯放手的人,要变成她了。   被向微山问着的时候,向斐然第一次见识到自己内心的自私——   他想让商明宝知道。   他想让她陪伴他。   他想让她等他,等他再度站到她眼前。   可是他已经看明了她。她爱他。   他不怕她筋疲力尽中将目光看向别人。他只怕她筋疲力尽,从此过不好这一生。   对于一个二十七岁的女人来说,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该背负爱的包袱。   又回到那片乌黑的流石滩了,无边无际,风声猎猎。漫天飞舞的彩色风马旗中,他看着谈说月的双眼,说,妈妈,我好像学会放手了。   “斐然哥哥,别放弃好吗?”方随宁站在不碍事的一边,只能哭着反复地说:“别放弃,你想想明宝,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样了可是她很不好,她很不好,那天她问我葬礼是什么时候,她说随宁,我总觉得他还没走。活下来是第一步,醒过来是第二步,”方随宁斩钉截铁地说,“你是天才,你什么都做得好什么都做得到,将来你们结婚我给你们登台唱戏,我给你唱《龙凤呈祥》,‘昔日梁鸿配孟光,今朝仙女会襄王‘……”   那些尼泊尔医生喊的话,方随宁一句都听不懂,她只死死地盯着那条线,盯着那条线……   也想看看婚礼殿堂的白,是否与别处的白不同。   “等我回来”,依稀记得他说过这样的话。后面跟着什么?那天他拿着卫星电话,和河岸边找信号,想要电话接通后,叫她一声babe,后面再跟一句宝贝。   医疗专机于凌晨抵达北京,刚刚历经生死一线的男人,被送入向微山合作的实验病房。来自全球的专家通过远程会诊与智慧医疗为他进行了手术。   他只是活下来了,但什么时候苏醒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做出承诺。   宁市的十二月末也像春天。商明宝见方随宁时,穿了一身黑色的风衣,仪容端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着。   方随宁开车,带她去市中心的一座别墅区。   “不办葬礼了,人没找到,怎么办呢。”方随宁扶着方向盘笑笑,“一办起来,动静难免让外公知道。他吃不消的,人老了特别容易感怀,看个新闻都要抹眼泪。”   “你后天又回法国了吗?”商明宝问。   “嗯,跟团里的合约还有一年就到期了,等到期了我就回来。”   “我会常替你去看爷爷。”商明宝道,不是客套。   红灯了,方随宁踩下刹车,伪装平静的手握死了方向盘。   “你这半个月,吃得下饭,睡得着觉了吗?”她深呼吸,微笑着转过脸,端详着商明宝素净淡妆的面容。   商明宝只回了个“嗯”。   强烈的痛会雨过天晴,缓慢的痛却如阴雨连绵。方随宁放下心来。   其实出院的这些天,商明宝耳朵里的幻听越来越严重,回到家里了也是如此。她能自如地走动了,总是循着那道声音,安静的,平静的,眼前白茫茫一片,似乎知晓穿过迷雾就能抵达他所在。   苏菲总是跟在她身后,不敢惊醒她,轻手轻脚地跟着。如果她有不吉利的动静,她一定会死死拉住她。      那日下午,商明宝跟着声音不停地走啊走,耳边是鸟虫鸣,鼻尖是花草香,太阳温温热,海风徐徐拂。她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就在深水湾花园的深处,绣球花的影子给她当被盖。醒来后太阳还没落,一只鲜绿的蟋蟀从她眼前蹦跳而过,她忽觉鼻酸。   向斐然的声音绝不会带她到险境。   他带她到最美的地方,让她重看人间颜色。   那日后,她开始吃饭,开始睡觉。温有宜抱着她,留着泪说妈妈对不起你。一个母亲,把女儿身上所有的苦难都归因给自己了。   商明宝嘴里塞着饭,咀嚼的腮帮子酸胀起来,终于伏在她怀里声嘶力竭地大哭了一场。   市中心的花园别墅是独栋庭院,隐私很好,邻里间只识得车不识得人。   方随宁钥匙开了院子门,“这是斐然哥哥的房子,但一直没来住过。”   院子里的草本灌木都败了,只剩一株地栽芦荟活着,活在不起眼的角落,被白色山茶花的绿影盖着。   方随宁在步汀的尽头止步,回眸来,将一张门卡递过去:“你去吧,这是他的房子,你知道他这人领地意识可强了,我可不敢不请自入。”   商明宝抿了抿唇,牵起一个苍白的笑:“你明明最喜欢干这种事。”   电子门锁启动,入目明亮,满是上午十点的太阳。   太久没通风了,灰尘是死的,随着活人的进来而活。   商明宝没有掩鼻,目不转睛地、缓缓地环视着这间房屋的玄关、厅堂与楼角。   她从没来过。三十岁生日那晚,他曾邀请她,但她很快去了纽约。   高跟鞋在实木地板上发出一声声的敲击声,在空荡的空间内回响着,自一楼至二楼。   卧室的门锁,是她曾赞叹过漂亮的一款。她都忘了,也许只是随口一夸吧,此刻看到方才想起。   这是一间与衣帽间打通的套卧,北美黑胡桃木打造的衣柜,鞋履、包与长短衣物布局分明,玻璃门后的灯带亮着,透出所挂衣物的影子。   她以为是向斐然的衣物,还是……该说是遗物?屏着呼吸拉开柜门,猝不及防看到的,是一排女士的衣服。   粉色的睡袍,白色的真丝睡衣,百褶裙,西装外套,露背礼服,卫衣,他送她的蓝色冲锋衣和内胆……   都打包丢掉了。   是啊,被打包丢进了属于他们的新房子里。   她的旧物,比她更早地住进了这间新房。   商明宝想,她也许是不正常了,才会精疲力尽地躺到那张床上,躺在向斐然平时睡的那一边——总是他睡右边,她睡左边,左手揽她,右手还能批改论文。   这枕上没有向斐然的气味,只有日复一日的太阳与灰尘味。商明宝闭上眼,翻过身,将属于自己的那一个枕头抱进怀里。   有什么东西自枕下掉了下来。   她没有看到,脸深深地埋着,直到忍心在这空室中睁开眼——   一枚紫色的护身符,被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丢弃了过时了的护身符,在他为她备着的枕下,鲜亮如初。   他登五千长阶沾朝露做早课求来的符,此生不会再有第二枚。   伸向它的指尖那么颤抖,被拣起来后,它随着手臂被收进心口。   商明宝跪伏在床上,放声痛哭。   隔着厚厚密闭的玻璃,这道哭声遥远但真实,方随宁仰眸看着那与他在纽约九十六街公寓如出一辙的八角阳台,又将目光投向荒芜的庭院。   来的路上,聊起葬礼之前,商明宝忽而说:“随宁,你叫我一声大嫂吧,好吗?”   倘若设灵堂,她为他簪白花,当他的未亡人。   方随宁看着那株白色山茶花。雨打荼靡时,偏偏又是盛开得最热烈时。   斐然,斐然,田园将芜,胡不归。   两个月后,尚未苏醒的向斐然一切生命体征平稳,被转入宁市病房看护。 第109章   过了圣诞、元旦, 就是新的一年。   新年伊始,「Ming」在香港、宁市及北京上海进行了一场巡回珠宝展。这次展出的不仅是商明宝至今以来的经典之作,也有她的珠宝私藏。   藏展于半年前便开始规划, 商明宝亲自跟进所有细节, 作为她早期最重要灵感元素的黑种草盛放于展厅内,层叠镜面的折射让整个空间宛如迷宫,配上缥缈冷雾,正贴主题——   「爱·迷雾之森」   如果向斐然在场,可能又会说她土。   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从半年前就开始策展的呢?想着的是, 开幕式那天邀请他来,若顺利, 他们已经渡过了那片迷雾关隘, 若不顺利, 那她便期望这场展可以为他们之间吹散迷雾。   公关活动既要打出名堂,声势便要大, 开幕之日,名流贵妇们纷纷为她站台合影。这些人有的知道她是谁,有的已是品牌的忠实拥趸, 有的于道听途说之中前来沾光或送上人情。闪光灯与快门声此起彼伏,商明宝始终扬着微笑, 终日淡白的脸色被脂粉覆盖了,浓的浓, 彩的彩。   展厅旁的一间房间已被布置成采访室, 商明宝在此接受了珠宝与时尚届几家媒体、期刊的采访,讲述品牌历程, 讲述自己的高珠渊源,也披露了一些后续的融资及市场计划。   她全程都应对得耐心专业, 但只要访谈间稍微安静一会儿,有了两秒的空隙,她就会露出心不在焉的恍惚神情,仿佛一根紧紧拽着的线松了。   “我们来聊聊您那件标价一个亿的黑种草戒指吧。”记者笑道:“听小道消息,曾经有人愿意出价一亿购买,但被您谢绝了。”   是某一家科技独角兽的新贵,曾在绮逦旗舰店中与她有过一面之缘,那日她把自己当作sales为他介绍了一路,在他要买下所有作品时婉言谢绝:“喜欢玫瑰的人很难喜欢蒲草,客人请带走自己真正钟意的作品吧。”   不知是从哪里打听到的,知道了她就是品牌的主理人,此后常来光顾,但商明宝只偶尔在店里,碰到了也是点头之交。自纽交所敲钟回来后,新贵春风得意,掷一亿金示爱。   那已是去年年中的事情了,向斐然还没登综艺呢。   商明宝轻描淡写地回应:“任何人都看得出它不值一个亿,愿意出一亿的,所图的都不是它本身,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答应呢?”   记者发现她精致如玩偶般的外表下,是一颗难以被打动的坚硬心。   访谈结束前的最后一个问题,她问她这次拿出来的作品和藏品中,私心最心水哪一件。   “不在这里。”商明宝微微笑。   记者笑道:“一定是一件惊世脱俗的作品,您是否考虑在后续的藏展中展出呢?”   “不考虑。”商明宝答着话,右耳的澳白珍珠耳夹流光溢彩,与她黯淡的眼眸形成对比。   心里的无价之宝,无法做到拿出来给别人置喙。   她总是佩戴这对耳夹,有时左耳,有时在右耳。晚上卸妆护肤,她总是用一块绒布温柔擦拭,擦去上面所有的浮灰与指印,擦好后,合成一对,底下垫着纤尘不染的黑绒衬,成为一个莹润的爱心。   “以前很傻,约会时总想给他看最新鲜的自己,什么衣服首饰,穿过一次就不穿了。这个耳夹很少戴给他看过,他从不问。我现在才想,他会不会以为我不喜欢,或者我认为不够配我?”   Essie看着她答:“向博应当认为,你很珍重它,所以珍藏它。”   三月,纽约的雪景在她曾经加入的留学群组中刷屏。那是初春的暴雪,覆盖了市景街道,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每年都有新鲜的留学生,在那个大都市里上演新鲜的故事。有人说,我明明记得百年难遇的雪是我上大二那一年嘛,怎么没过几年,这个百年一遇又来?   「还没过几年呢?醒醒,都奔三了的人,过去九年了!」   「哦……哎呀,人老起来是快哈。」   「你再回NYU就是新留子嘴里的老东西。」   「不过媒体的话听听也就得了,那场暴雪不就是吗?渲染跟什么似的,我还囤了七天的口粮,结果就这?」   「第一天还是挺吓人的,平安夜后半夜嘛,在汉堡王堵到了早上六点才打上车。」   「那是纽约那交通德行,跟雪没关系。」   人越老,就越只想聊记忆里的东西。在那些有关过去的集体记忆中,依稀窥见自己和故人尚山花烂漫的岁月。   热烈地刷了十数屏,很少冒泡的人忽然发言,商明宝笃定地说:「那场雪就是很大,是百年一遇的。」   「不可能,你记错了」   「就是纽约正常的雪量,每年都这样啊」   他们都说她记错了放大了。从来不屑于与人争辩的人,坚持了数次,说哈德逊河结冰的厚度,说平安夜凌晨的黑色暴风雪。   似乎说那场雪下得不怎么样,是亵渎了、颠覆了她生命里的什么东西。   僵持不下,有人出来打圆场。   「哈哈,难道这又是一场曼德拉效应?」   「也许是你误入了平行时空吧,在你的时空里,那场雪特别大。」   是的,那三天大雪纷纷扬扬,困住了她三天,覆盖了她的一生。夜晚梦还,瞧见自己靠着那盏点不亮的圣诞树睡着,等一声门铃响。   商明宝总去探望向联乔。   向联乔问:“是不是爷爷老眼昏花,这个人怎么这么像小明宝呢?”   他的玩笑话还是如此深具特色,商明宝握他的手,说:“斐然哥哥放心不下,让我来看你陪你。”   向联乔点点头,笑眯眯:“他去新喀里多尼亚,自己不回来,委派你当大使?大使是要官方认证的,你是不是他名正言顺的使臣呢?”   眼角溢出了湿热之意,幸而向联乔眼睛不比从前,没有看穿。商明宝维持着微笑,仰首蹲着:“当然是,我跟斐然哥哥和好了。他外派,我驻地,当他的后方。”   向联乔笑得开怀出声,在轮椅上后仰过去,叠在商明宝手背上的手拍了拍。   商明宝让商陆为她找了好莱坞里最顶尖的数字特效与道具公司,制作了十几条视频。在这些视频里,向斐然的背后是新喀里多尼亚的蓝天椰林与沙滩,跟向联乔汇报着最近的日常和研究进展。这里面,人是真的,声音也是真的,只不过都套着绿幕与数字的魔法。   对于现如今的电影工业来说,做这些易如反掌,唯需时间与金钱,可惜这家公司向来是好莱坞最高级投资的商业大片的合作首选,工程表排到了五年后。是商陆和柯屿的诸多努力,才在最快时间拿到了这些。   为了她,他们中断了在喜马拉雅的拍摄计划,中途下山了一趟。   倘若是眼力好的人,也许能发现些端倪,但视神经早已衰退又动过白内障手术的向联乔,只反复地、久久地看着,看了一遍,又从头看一遍。   “斐然是不是瘦了?”他喃喃问商明宝,指间抬捻老花镜镜腿,“一定是那里伙食他吃不惯。”   他从不问向斐然为什么不亲自拨个视频给他。   倒是有电话的,通话中细细沙沙电流声,“他”咳嗽,告诉向联乔有些热伤风,让向联乔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许贪看书。   那是商陆为明宝找到的最贴合向斐然声线的配音演员,发声后录入数字工程库,经参数修正后实时输出,故而才会有电流声。在此之前,工程软件里的参数他们已反复调试了一个多月,找到了最贴合的方案。   在打给向联乔前,商明宝作为测试人,接到了来自“他”的第一通电话。   “明宝。”   带一点疲惫的,但温柔的声线,气息拂着听筒。   是寺庙敲钟的木桩,狠狠地撞上了她的灵魂,她脑子里嗡的一声,眼眸以惊人的速度亮起,眼泪滑下后,哭声才从她的喉咙里释放出来。   “你最近过得好吗?”“他”问,完全是向斐然的语气,令人觉得他那双眼眸也正在清冷专注地看着她。   手机被商陆拿走时,商明宝本能地要去抢,但商陆紧紧地钳制住了她的胳膊:“babe,这是假的,这不是他。”   他的面容、眼神和语气都冷静冷酷极了,不如此,不足以把她从这死境的幻觉中带回来。   商明宝看着他高高举起的那只手中的手机,眼泪模糊了面容:“小哥哥,让我再听一声……就一声……好吗?”   通话已断了。她用自己的眼泪证明了“他”通过了测试。   “babe,人死不能复生,你现在做的这些,是为了他爷爷,你不能用来欺骗自己,不能放任自己沉湎在这些虚假的声音影像里。”商陆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商明宝垂着脸,单薄的身体抖着,小小的拳攥着:“一定要这么严格吗?”   她的眼泪啪嗒啪嗒掉,语气却冷静得不正常:“一定要这么严格吗?”   商陆将手机攥得很紧,正如他身体里的那颗心:“除非你想跟一个虚假的他恋爱,用一个虚假的他来代替真实的他。”   商明宝蓦地抬起头,眼眸痛得苍色一片。   “去听,去每晚打电话,当真的他,跟他说你的爱,像吸鸦.片一样沉浸在这种虚假的慰藉里,让他代替真的向斐然,成为你重振旗鼓的精神力量。”商陆眼也不眨地说,将手机递还过去,“如果你觉得这样会让你好受点的话。”   商明宝接过了手机,掌根紧紧抵着灼热的眼眶。   又一日,自向联乔书房告别出来,与前来探望的向微山不期而遇。   无话,礼貌点头后擦身而过,听到他驻足,“小姑娘。”   商明宝微微回眸,等着他要说的话。   向微山注视着她那双心不在焉的、宁静的双眼,终究是什么也没多说:“保重自己。”   随宁也常说这句话。   她在法国处理退团一事。原还有一年才到期的,但到了法国后,夜夜担心护工照顾不周,排练时也心神不宁。   这当然是她的杞人忧天,因为围绕着在向斐然病床边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但她想,是不是多说一点他想听的东西,会让他更快地醒来?这些是护工做不了的,除了她,知情人中再没有比她更了解向斐然的人了。   与团里的协议是演完开春后在巴黎歌剧院的最后三天,她再作退团。既有决议,前路明朗,方随宁便命令自己沉浸回演艺排练中。只是隔三岔五的,她总算着恰好的时差,给商明宝去一通电话。   “我把你当大嫂呀,”随宁抱膝蹲着,认真地说,“我要关心你吃睡的。”   商明宝告诉她一切都好,与她分享向联乔的健康状况。   “随宁,你不要担心我,怕我糟蹋自己。”夜深人静,商明宝静静地叙述:“我想过了,现在不是我等他,是他在等我。只是要辛苦他等得久一些,五六十年的,等我白了头发,我总能再见到他。”   她没再改过发型,黑色的长直发,齐刘海。倘若数十年后再见,愿我还是你记忆里的模样,好让你一眼便认出我。   暮春四月,「Ming」的巡回展在北京结束最后一站,方随宁演完了自己在巴黎歌剧团的最后一场,踏上了回国的飞机。   每天,她花上四个小时的时间在向斐然病床前。   日常的照料有护工精细地轮班做着,方随宁给向斐然读文献,最新的有关植物学的文献。说实在的,好多英文名词她根本看不懂,重新过上了翻的词典的日子。   文献是郑奥命助理整理给她的,毕竟她的助理好歹是生物学的博士生,索引起来比随宁这个戏曲生更得心应手。   昏迷这么久,外面有关植物学的学术进展只是略胜于无——那一天,向斐然停机已久的脑海里突然闯进了这一条判断。   “咦,向先生刚刚眉心是不是皱了一下?”护工问。   方随宁掩卷,目光凝在他脸上许久,唱戏的目光如炬,她简直能烧出个洞。   “我刚刚真的看到了。”护工说,“不过向先生一直是有一些浅层的意识反应的,偶尔会动一下手指。”   “皱眉心……”方随宁问,“以前有过吗?”   “没有。”   “皱眉……”方随宁看看她表哥的脸,又看看手里这份论文,迟疑地问:“斐然哥哥,你不会在挑刺这篇论文吧?”   久病的昏迷病人榻前,已不见眼泪与沉重。日常探视中,他们跟他闲聊、话家常,也偶尔开玩笑。若不如此,在愁云哀雾中,亲人和病人都无法长期坚持。   今夕是何年?这是向斐然意识中闯入的第一个问题。   长久的昏迷如雾一般轻轻地散开,化为苍茫的一切。这是他的意识,贫瘠的土地,灰色中不知过往,不见前路,要等缓缓地、更多的建设,他才能重新拥有自己的森林。   第一棵树从他贫瘠的大地中破土——   商明宝,等了他多久?   向斐然不再思考那篇论文,而是后退了一步,渺小而疑惑地看着这株在瞬间拔地而起的乔木,眼看着它越来越高,快顶破他头顶的那层灰色穹顶。   “你嫌差,那我不给你念了。”方随宁扔掉手中论文,“我帮你偷偷去看了她的珠宝展。”   她不必说出商明宝的全名。护工常听随宁说“她”,不知是谁,心想,如果是能够唤起向先生意识的人,为什么从不见她到访?可是听方小姐的叙述,这个“她”过得也不大好。   “很厉害哦,我都没想到她脑子里能想绽放这么多奇思妙想,就像大自然居然能开出那么多不一样的花。”随宁絮叨地说,给自己削了个苹果,“我记得第一次带她上山,她什么都不认识哎,连五指毛桃都没拔过,哇现在信手拈来的。”   那棵乔木停止了生长,或者已经生长到了极限,变为了肉眼无法捕捉的缓慢。取而代之的,是树干上盛开了一从花。   他灰色的意识里有了第一抹颜色。   向斐然笑笑。那好像是雨林里的空中花园,因为那丛于半空盛放的花是兰花。   苍茫大雾里,他穿着冲锋衣,两手抄在裤兜里,松弛地站着,站在树下,仰着头,凝着眉,脸上挂着一抹似是不敢置信的笑意。   “我还买了她的杂志访谈。”随宁清脆地啃了口苹果,咀嚼着,“她口才比你好多了,很能表达。那个访谈里写,她有一个标价九千九百九十九万的戒指,差点被人买走。”   向斐然:“……”   “啊,你完了。”方随宁嚼得咔嚓作响,“肯定是什么有钱新贵追她的手段,你看人家谈恋爱吧,一亿一亿的谈,你倒好哈,一百多万的戒指还得还月供。”   她现在是掌握她表哥财政大权的女人,不仅手握他的银行卡,还接管了他的信用卡账单。看到每个月划出一万多的戒指分期时,方随宁沉默许久,狠狠取笑,又抹眼泪。   护工笑得要命了:“你这话说的,一百多万不是钱呐,你要我说,我三辈子的钱加起来也不舍得买这么一个。”   坚硬的土壤中,长出了一株名为方随宁的小灌木,向斐然蹲下身,面无表情地叹一声,轻扇了下那些潦草的枝叶:“说点好的。”   方随宁却不说了,捏着还剩半个的苹果,抵在掌根上的脸轻轻转向一边。   眼热鼻酸,她得缓过这一阵,才能如常地开口。   “你快点儿醒吧,她都不知道你躺着呢,……这个罪我担了。”   她每天来之前和走之后,都要做很久的心里建设。每日睡前,想着明早定会有好消息,第二天一睁眼,便想着今天一整天说不定能带来好消息。   无穷无尽的等待,是无穷无尽的消耗,随宁崩溃过很多次。向丘成勒令她不许再逼自己,要她放平心态,就当作你斐然哥哥永远也不会醒了去对待,而不是他明天就醒。   “可是他就是好好地躺在那里,什么也没变,正常得好像下一秒就能站起来打招呼了。”方随宁无从开解自己,“这么正常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昏迷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呢?!”   他如果是破破烂烂地躺在那里生死垂于一线也就算了,可是他太好、太平静,令人不受控制地生出无穷无尽的侥幸。   越知渊深,方随宁便越不敢牵连无辜人。也曾于崩溃中想过将商明宝拉进来一了百了,这样便有人分摊她的痛苦,分担她的绝望。但她只是表妹,有自己的情感生活,都尚且如此,何况明宝?随宁为她感到生命里的冷风,为她的灵魂受冷。   “要是她有一天真正放下了你,往前走了,你就哭吧,前女友嫁人咯,钻戒还在还贷款。”方随宁不留情面地揶揄他。   “啧。”   向斐然想让那株杂七杂八的灌木闭嘴了。   “给你听听她的声音吧。”灌木忽地说,让蹲她面前不耐烦的男人噤声了。   随宁拨出电话,开了免提,与商明宝随意地聊着天。   她每次都会问吃得怎么样呀,睡得好不好。商明宝不厌其烦地答,并不知道方随宁是为那个昏迷中的男人而问,信号的电流嘈杂地流入他的意识,如春雨悄无声息地润着他。   这是这么多通电话来,真正被向斐然清晰听到的一通。   她的声音没有变化,也开着免提,能听到铅笔沙沙,稻田沙沙。   “今天去逛了街,买冰淇淋时,那个收银小哥戴着口罩,有点像他。”   方随宁苹果都忘记嚼了,瞪着眼睛:“然后呢?”   她替向斐然紧张了,怕弄出什么替身情节,那她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没有然后了。”商明宝勾了勾唇,“昨天从爷爷那里回来,爷爷说你总在巴黎唱戏,他都没看过你正儿八经的一场演出呢。”   怕向联乔健忘中说漏嘴,随宁没告诉他自己已回国了,准备到夏天再说。   那片稀薄的冻土上,再度破土了一棵树,树冠如此丰厚而树皮斑驳。向斐然在树影下坐下,靠着树干,闭目中,感到了一阵温暖的风。   一阵温暖的风,自四月末洞开的窗户中涌了进来,吹动他额前过长的黑发。   他自然闭阖的双眼上,睫毛扑簌地动了一动。   好温暖,好轻柔,是人间的裙摆拂过了他的面庞。   请再多一点。向斐然在心底无声地说。唤起他的皮肤,唤醒他的触觉,唤醒他的神经与肌肉。   他的森林接二连三的拔地而起,意识中,到处都是种子发芽与破土的声音——植物永远不会错过生机,可以这幅两千年发芽,也可以在三十六分钟内生根。   “好啦。”方随宁的声音近了,她站着,再度端详了一阵向斐然的脸,“我明天再来看你。要醒了哦,别逼我扇你。”   她告别了护工,走出这间她日日打卡的病房,掩上门,深呼吸,垂脸静默许久——这才是她每天真正的收尾。   因为瞒了商明宝,她才更自觉有一份责任要让向斐然早点苏醒。她已经使出浑身解数了。   压力一大就容易暴食,过了一周,方随宁上秤重五斤,天旋地转的一通绝望。第二日到了病房,仍是雷打不动的先读论文再读时事,最后闲聊。   “都怪你,为了照顾你,害我胖了五斤,再胖下去都不能演花旦了。”   别人照料起病人是衣带渐宽人憔悴,哪有越照顾越胖的道理?向斐然从灌木前起身,回身向前——在他身后,深绿的丛林郁郁葱葱,最高大的乔木上,青苔蜿蜒,空中花园艳如人间。   他通过了光亮,狭窄的泛着白光的甬道,吱哑一声——   “卧槽。”方随宁弹射起步。   丁零当啷的一阵响,挂在墙头的输液瓶一阵碰撞脆响,输液管和鼻饲管都跟着晃动,床边的推车被翻身下床但失败的男人给扑得滑远,银色托盘里各式药水小瓶叮哐倒下,紧接着,床头柜又被他祸害了——一连串的动静在眨眼之间,以花瓶砸碎到地上而告终。   向斐然摔得不轻,而且无力自己起来,不知这一连串的动静是什么,他的森林为什么变成了家具。   只有眉心簇着——好痛,所有的针头都错位了。   方随宁见了鬼的表情,手里捏着氧化了的苹果,完全痴傻了。   护工捂脸:“天啊!天啊天啊!”   向斐然动了动唇,想说什么,但没成功,只发出了一连串含糊的音节。方随宁却像是接收到了,一把抛下苹果,疾走两步跪地扶他:“快来人!快来人!快来人!”她反复说了三声,一声比一声高,滚烫的眼泪滑了下来。   护工按了护士铃,呼啦一下冲进一个:“怎么——妈呀!”   三个女人,老的老中的中少的少,都没能折腾起向斐然,最后是科室里的两个男医生过来,合力将他扶回了床上。   空间中有一种微妙震惊的沉默,直到方随宁泪流满面地竖起大拇指:“向斐然,别人醒来掀个眼皮也就得了,你他妈醒了就下地。”   说完这句,方随宁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扑倒在病床上:“你他妈的,你他妈的……”她咬牙切齿,她有狠狠的话要骂,她有狠狠的话要感谢。   护士为向斐然将错位的针头拔出来,也觉得鼻酸:“醒了就这么大动静,是多想走啊……”   这些声音,与隔着耳朵飘进意识里的截然不同,如此清晰、铿锵,带着每个人不同的语气和音色。   是人间。   针头抽出的刺痛,让向斐然下意识低下头。他的静脉看着很孱弱,但流着血液。   是人间。   五月傍晚的风,捎带着楼下花园里病人与家属散心聊天声,温热地攀了进来。   是人间。   向斐然的目光停在哭得晕头转向的方随宁脸上,嘴唇张合,发出微弱的声音。   “你想说什么?”方随宁听不清,止住抽噎,将耳朵贴过去。   “她呢?”   只一句,就叫方随宁又涌出了热泪:“她在家里,她不知道你还活着,我瞒了她,她过得很辛苦,她很想你……”   向斐然牵动唇角,微末但温柔的笑意。   “我也很想她。”   “我打电话给她!”方随宁这才想起来通知一切。   向斐然温凉的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腕骨上:“我去见她。”   那些针头处理好了,鼻饲管被拔了下来,医生为他做了初步的检查,让护士安排轮椅,好送他去做其他更精密的项目。   昏迷了整整快六个月的男人,身体的一切机能虽平稳运转,却像是百废待兴。   那个夜晚很热闹,向丘成和向微山一家都先后来了。那个叫闪闪的孩子,咬着手指陌生而新奇地看着他:“哥哥,你好会睡哦。”   她甜甜糯糯的一句,傻笑声混在一屋子又笑又泣的声音中,尚不知这就是她徐徐蹒跚向的人间。   向斐然亦笑了笑,手掌轻缓盖在她的发顶。   所有检查报告出来后,人们终于确信,他是真的活了,也是真的醒了。   方随宁为他取来了衣服,四套。   “你的衣服都长一个样,有什么好挑的,你又没力气试。”   嘴巴半年没用,向斐然远没她利索,每次开口都会先让自己一怔——不熟,跟自己的嘴巴舌头声带声音都不熟。   至于表妹跟他说再不醒就扇你一事,他暂且忍了,等恢复行动能力再跟她算账。   向斐然选了一件黑T,方随宁否了:“医生说你身体虚弱,要穿多一点。”   最终是穿了一身灰色的宽松卫衣,腿上是运动裤。换裤子由男护工帮忙,因为他腿部肌肉是弱化得最厉害的,暂且没办法靠自己站稳,需要做耐心的复建。   护工常服务长时间昏迷后醒来的人,这间私人医院又都是达官显贵身居高位之人,他多少见惯了他们不能接受落差的崩溃。但眼前的男人神色淡淡,不为此所困,换好衣物后与他礼貌道谢。   方随宁推着他的轮椅,带他在穿衣镜前停留。   黑发白肤,五官样貌断不可能半年就发生变化的,还是那个他,又酷又锐利的他。   “嘶……”方随宁歪歪头,“怎么感觉你返老还童了。”   “你不上半年班也会返老还童。”   “……”   讲话本来就够淡够冷了,因为体虚的缘故,总觉得更淡更冷了点。      住院部外,车水马龙,日光伴着喧哗。   向斐然伸出手,翻了翻手掌。   暖的。   娜普娣河的冰冷,刻在他意识里的,随着这一缕阳光从他体内被驱散。   护工推着轮椅,方随宁拨出电话:“大嫂。”   好大声,令向斐然瞥她一眼。   商明宝正在新店巡查,听到她莫名雀跃的一声,真像惯晚辈:“怎么?”   “我回国了,有空见一面吗?就今天?”   “好呀。”商明宝把新店的商场名字告诉她,“在一楼,爱马仕的旁边。”   方随宁挂了电话,不知怎的,心跳前所未有的快。她为她而快,也为他而快,是双倍的快,难怪觉得受不了。   到了车前,向斐然搭着护工的肩膀,仅仅只是坐进车里就已有筋疲力尽之感,呼吸深长。   护工却说:“这只是你醒来的第二天,太不可思议了,你的上肢核心很强,以前经常运动?”   ——如果动不动就背个90L的登山包也算的话。   轮椅被收进了后备箱,向斐然问:“车龄几年?”   护工:“十二三年吧。”   方随宁:“你知道的,我在法国……嘿嘿。”   买不起车。   向斐然面无表情:“车钥匙交出来。”   方随宁感觉受到了羞辱,向斐然瞥她一眼:“我怕你再给我节外生枝。”   “呸呸呸!”   护工驱车上路,驶向九公里外的高级商场。   高架桥上,三角梅的粉紫色映衬着远处蓝天。   什么也没变。   也是,只是半年,向斐然释然地笑笑,当年留学,动辄两年才回一次国。   他现在还可以吗?虽然随宁说他看着一如昨天,但越临近目的地,他手心的汗就越是密布。   是不是……该复健完再见她?不不,那至少要一两个月,他等不了,也不忍她等。   心跳快从胸腔里跳出来。   车停了,向斐然深深地呼吸,只觉得腕口的手筋酥麻得忍受不住。   护工没随着一起上,只有方随宁推着黑色轮椅。   电梯上一楼,叮的一声,人流脚步纷至沓来,向斐然手抵唇,咳嗽了数声。   “爱马仕,Ming……”方随宁问过服务台指路,转过一重中庭,豁然开朗,橙色门头旁的绿。   这是「Ming」自春坎角绮逦后的第二家店,目前正是开业的第三天。商明宝忙得人仰马翻,刚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在软皮沙发上坐下。   电话震,随宁来电:“我到门口了。”   随宁的声音怪怪的,紧紧的。   商明宝未作多想,“嗯”了一声,“我来了。”   客至,她当至门口迎。   端着水杯起身,穿柜台,绕花柱,自二楼悬下的水晶灯盛大明亮。   走到门口,不经意地抬眼,对生活了无兴趣地抬眼——   玻璃杯自手中滑落,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砰然四碎。   她眼前不远处,安然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冲她抬起手,张开了怀抱,笃定的,目视专注的,漾着笑意的。   头皮的发麻,随着嗡的一声从后颈顺着脊柱蔓延到了全身,高跟鞋在地面上的声音是如此凌乱,商明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向斐然怀里的——   她清楚地知道过去半年日日夜夜每一秒时间滴答中的自己,却无暇知道这短短几步路中的自己。   老天,老天,她是不是精神分裂,是不是病了,是不是扑向了自己永世都将镜花水月的梦?   一切的影像都是虚的,只有他的怀抱与体温是实的。他的手掌盖着她的发,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泪涌和哭声都不受控制,是生命本能的源泉,溢出来。商明宝无法说出话,放声痛哭,闭着眼,嗅着他衣物的气息。   好苦。好苦。是她的半生,是她的眼泪。   她与命运和解了,她大人有大量,在这一秒与她和他所有的命运都尽数和解。   是谁若无其事地转过了脸,与穿梭人流与侧目中用手指抹了抹眼眶。   方随宁长长地、哽咽地吐出一口气,感谢天地,放她这个要罪不罪的罪人一线良心生机。   怀里的重量要他竭力去支撑,向斐然的脊背已经出了一层汗,但他眉心皱也未皱,身体晃也未晃,牢牢地支撑着她、拥紧了她,将她拼尽全力纳入自己怀里。   “别哭,”他的指腹缓缓摩挲过商明宝的鬓角,将她的发撩至耳后,唇也贴了上去:“你哭得我心碎,商明宝。”   硕大的澳白珍珠,被他的气息染上轻雾。   他抚着她哭得滚烫的脸,压在她耳廓上的吻,终究变成了温热低沉的一声声——   “宝贝,宝贝……”   他日思夜想的,为她留人间。 第110章   商明宝有种哭崩盘的架势。   她没嚎啕, 但扑在向斐然怀里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路人虽侧目,但向斐然的两道臂弯将她的脸护得严严实实, 宛如那年在上东区街道上的偷吻。   不知这样发泄式的哭持续了多久, 直到耳边落下一道轻微的叹息声:“抱不住了……”   向斐然似乎在跟她商量:“等我休息一会,好吗?”   他养也未养就出医院来见她,此刻已经到了极限,卫衣底下的身体冷汗淋漓。   商明宝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 顾不上擦眼泪,双手摸索着将他身体都确认了一遍:“哪里受伤?哪里疼?”   她好像才发现他是坐在轮椅上的, 眉心的痛愕弄得化不开, 声音抖着:“你的腿怎么了?”   方随宁赶着解释:“没事没事, 是躺太久了,需要做复健。”   商明宝丝毫没有被安慰到, 觉得他们合起伙来瞒她:“真的?没有骗我?”   随宁觉得自己前科累累,咳嗽一声,底气不足, 真的也变假的了。商明宝脸色唰地惨白,向斐然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尖:“真的, 没骗你。”   “你看上去好累。”温热的掌心贴了上去,商明宝被他脸颊冰得抖了一下, “回医院, 快回医院。”   她比谁都更没有安全感。   向斐然点头的幅度很小很缓,精疲力竭中只余下一声“嗯”。   护工就在最近的服务台等着, 接到电话后,先行下楼去将车子开到电梯口。这次扶向斐然上车时, 护工明显感到了他的力不从心,但他薄唇抿着,痛与沉重皆一声不吭,眉皱得多紧,脸色就强撑得有多淡然。   上车没几分钟,向斐然就陷入了昏睡。商明宝始终握着他的手,不敢紧,怕弄醒他,不敢松,怕弄丢他。   九公里的路程,车内无人说话谈天。   到了医院,又是一通检查与输液,向斐然安安静静地半躺着,对医生的批评与交代照单全收,乖得没说一个“不”字。   护工进来喂吃的,清淡的流食。向斐然伸出手,那意思是他自己来。   护工诧异一眼,不懂他为什么忽然开始要面子了。眼锋交换,护工蓦地懂了,将碗与勺子都递过去:“那您慢点儿。”   向斐然动作很慢,但手腕不受控制地发酸。大约是软了一下,眼看着要倒自己一身,商明宝眼疾手快而自然地扶了一下:“我来。”   她稳稳地接管,神色自若,先自己抿了一口确定温度,接着将瓷勺递到向斐然嘴边。他暂时吃不了太多东西,几口后便觉饱了,商明宝又将护士交代的药从锡板里挖出来,一手端水一手掌心平摊着:“这个你自己来。”   向斐然遂接过玻璃水杯,将那些五花八门的药送进嘴里。   “好厉害。”商明宝简直像夸小学生。   向斐然笑了笑,抬起手,拇指指腹在她脸上缓慢地摩挲着。   回病房至今,他只字未说,因为没有气力,想多留点精力维持清醒,好多看她几眼。但他终究只是个凡人罢了,病床被摇平后,眼皮沉得撑不住,在商明宝掌心的温度里陷入睡眠。   过了好久,商明宝才将盖在他双眼上的手拿开,转为抚着他的脸庞,俯下身与他安静而久地贴着,将唇在他唇瓣上轻柔地碰了碰。   输液很冷,将他的手收进被子里时,看到手臂上青紫的一个肿块。   掩门出去,与等候在走廊的随宁四目相对,俄而彼此的眼圈都红了,商明宝再难忍受,蹲下身闷声压抑着哭。   方随宁将她揽到了怀里,哽咽地安慰:“最坏的都过去了,现在的每一步都是向上向好的,我就当你是喜极而泣了。”   他们在医院的咖啡厅里坐了会儿,将过去半年发生的事一一聊尽。   “你知道他从床上滚下时有多惊悚吗?”随宁又哭又笑,“那个动静跟闹鬼一样,我都服了,我问他,他说意识里一直在走,哪里知道身体跟不上。”   “他手上的伤,就是昨天弄的吗?”   “嗯,吊水的针头。”   “那很痛。”   “跟他刚被救起来的痛比起来——”方随宁蓦地住口了。   商明宝托在掌心里的脸望向玻璃窗外,眼睛瞪得很大而未敢眨,只等那阵酸楚过去。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奇迹,蓝比尼是尼泊尔最重要的佛教圣地,那个在河边救了他的僧人至今还在为他续灯祈福,我昨天晚上联系到了他,他英语不好,一直在说Buddha Buddha,听上去也很激动。”   方随宁握着咖啡纸杯,“瞒着你的决定虽然是舅舅的建议,但是我做的,对不起。我想淅淅沥沥的雨天最磨人,倘若斐然哥哥真的长睡不醒,你能没有负担地开展新生活,就是这故事里唯一的幸存者。”   商明宝双手贴上眼睛,长长的叹息绵延不尽的抖:“随宁,你太狠心。”   “我知道。”   “你对你自己也狠心,这些担子和负压会压垮你,你跟你舅舅、妈妈都不同,你是唯一知情的同龄人,难道真长睡不醒,这担子就永远被你一个人背一辈子么?难道你的阴雨天就会停么?”   暖融融的阳光晒着,方随宁的身体却打了一个冷颤。   她嘴角瘪得厉害,一股走穿隧道被人接抱住的脆弱击穿了她,她筋疲力竭,又觉温暖,恨不得抱住商明宝痛哭。   缓过了心神,商明宝将向斐然生还并苏醒的消息通知给了所有的家人和身边人。电话纷至沓来,一个两个都征询她意见,能不能来医院探视。   商明宝全部谢绝了:“他现在还很虚弱,需要好好地养神。”   温有宜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坐下又站起:“好好好,也对也对,那妈咪可以做点什么?”   商明宝哭笑不得:“什么也不用做,等斐然哥哥康复了,我带他回来见你们,爸爸那边……”   “爸爸没有意见。”温有宜斩钉截铁,直接掐断了商檠业开口的机会。   商檠业:“……”   挂了电话,温有宜瞪着他:“你想说什么?”   商檠业环着双臂拧着眉心:“我说,”他往上戳起一根手指,“要怪也怪上面这个,怎么弄得我是罪人了?”   “我不管,”温有宜勒令他,“等人家上门来做客,你要笑。”   商檠业宛如听到天方夜谭,挑动眉梢:“你确定?”   他扯起一边唇角:“这样?”   温有宜知道他心里有冤,屈膝赖过去环住他:“这半年你受委屈了我知道,可是他们不容易,女儿不容易。你要是再说一个不字,那你真是不给他们活路了。”   向斐然出事后,商明宝性情沉闷了许多,虽然日常看上去还是甜甜的、充实的,但身上有股暮气挥之不去。自小最不爱离家的一个,过去半年却甚少回到深水湾。她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但午夜梦回,想到过去一系列的事,又觉得这命运的漩涡中谁都无意中做了一把推手,见到商檠业,再无法像小鸟一样雀跃着跳到他身边了。   商檠业固然认为自己当时的决策无误,但也颇有种被命运摆了一道的烦闷,弄得他里外不是人,有冤说不出。   这大概是每个专断擅权的家长必然会吃到的回旋镖——既要插手,就要做好背责任的准备,否则岂有管了个痛快,命运降临时却说“谁知道会这样”的道理?   商檠业敛了神色,半晌开口:“别把我当坏人,有宜。”   -   向斐然在医院静养的这半个月,商明宝偷偷派人将那座别墅收拾出来。这些活儿交给苏菲自是放心,她全身心地陪在医院里。   最初两天,他醒着的时间要比睡觉短得多,清醒后能做的事也有限,看几页论文便到了精力上限,被定死了闹铃。   那日文件被准时抽走时,他想到什么,勾起唇笑了笑。   “你笑什么?”商明宝狐疑地问。   “笑我报应,我以前是怎么管爷爷的,你就是怎么管我的。他总说多看两页不会死,我现在也想说,多看几页——”   还没讲完的话被商明宝用手封住了,她瞪着他,固执而委屈地噘着嘴。   向斐然顺势牵住她的手,亲她的指节指腹:“以后不说了。”   商明宝鼓起腮帮子:“你宁愿看论文都不愿意看我。”   “哪里。”向斐然神色淡然,目光专注地留她脸上:“你太光彩,容易用眼过度。”   商明宝:“……”   什么鬼话,还怪中听的……她清清嗓子,绷足了若无其事,指尖轻在他太阳穴点了一下:“你这里是不是被人动过手脚了?”   向斐然捉住了她指尖,正色道:“有这个可能。”   商明宝为他的天才大脑着急:“是论文看得比以前吃力吗?看不懂?”   “那倒不可能。”   商明宝目不转睛地等着他的下文,眸底焦急一分未淡。   向斐然想了想:“好像变得比以前话多了。”   商明宝懵了:“没有啊。”   他还是惜字如金的模样。   “都在脑子里。”向斐然入神地思考:“可能嘴巴和声带也要复健。”   话刚说完,唇被贴上另一双柔软的唇。   “……”   商明宝浑身上下迅速都红透了,她不知道,她脸上的热度也传染给了向斐然,让他苍白的脸皮也莫名有了热度。   “干什么?”待商明宝的唇稍离,他一本正经地问,视线自眸中垂下。   “这样算不算复健?”商明宝也一本正经地问。   向斐然的一本正经是装的,但她是认真的,只是装的人装的很好,认真的人却面红耳热,耳廓染上粉,在日光下无所遁形。   向斐然抬手捏住她的耳珠:“试试?”   他早就想吻她,毕竟这才符合爱情电影的结尾,比如当时他在飞机上看的那本狗屁不通的有关植物学家的爱情小说。虽然当时随手翻到结尾时面无表情,但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他醒后最想做的事。   一直没吻,是觉得自己连讲话都不太熟练,估计吻不好她——   分别两年的第一个吻,他想全力以赴尽善尽美。   商明宝凑上来,唇瓣与他的近在咫尺,心跳冲击得她晕眩。向斐然微微偏过脸,眼睛没闭,捏着她滚烫的耳珠,将吻封了上去。   这是一个安静且缓慢的吻,唇间的厮磨感被无穷放大,陌生得恍如隔世。讲话都不习惯的人,接起吻来确实没以前得心应手,没伸舌头,像早恋的高中生,接吻也守校规。   原本心里想的是,表现不好就自觉叫停,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吻得不够好,却根本不舍得喊停。   他无法自拔,闭上眼,扣着商明宝后腰的手用上了力道。   是商明宝先停了。她的气息远比吻激烈,面色潮红,再度一本正经地问:“只用复健这里吗?”她的指腹点他的唇,鼓起一侧脸:“发音主要是靠舌头的。”   向斐然沉默数息,目光沉沉地盯她片刻,敛了她碍事的手指,再度吻了上去。这次他没再客气,舌尖抵进勾缠时,两个人骨缝里都是蓦地一震。   商明宝软得一塌糊涂,只靠撑在他身侧的两手支撑着,吻着吻着,成了趴他怀里的姿势,重量倚在他身,一手抚他颈侧与颌角,一手揪着他淡蓝色病服的衣襟。   过了十几秒,果然听到一声:“……歇歇,亲不动了。”   商明宝垂下脸,额头抵着他肩膀,自顾自闷笑不停。   向斐然仍然慢条斯理地揉着她的耳垂:“笑什么?”   商明宝摇摇头,心里想,笑你可爱。   隔着胸膛,他心跳的激烈她一清二楚,不得不担心问:“你现在的状态可以接吻吗?万一接吻对你康复不好呢?”   “……”   好问题。   商明宝抬起脸,认真:“有这个可能吗?”   她实在不敢再让向斐然冒任何险。   向斐然淡声:“……问问医生?”   医生保温杯里的水抖了出来。   行医三十载,也算见过大场面了,他咳嗽一声,很认真地旋着保温杯被盖,道:“这个……要看病人自身的情况,他的各项指数目前看都还不错,但是……”他话锋一转,“剧烈运动是不可以的,比如说有氧啊,跑步啊,举重啊,游泳啊……哈。”   商明宝奇奇怪怪地从他办公室里出来,心想哪个植物人醒来没几天就去跑步举铁的?健身有瘾吗?   往后半个月,向斐然清醒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除了能完整地阅读完一篇文献外,也能全神贯注接上三分钟的吻了。   夜晚陪床,起初商明宝睡在里间,向斐然睡在外面的病床上,还算安分。状况的变化,大概是一周后的那晚,向斐然给她打电话。   一门一墙之隔,商明宝一边迅速起身,一边小声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嗯。”   这还得了。她拖鞋来不及穿好比便拧门出去,单膝跪在他床边,拧亮一盏温和夜灯:“哪里不舒服?”   向斐然抚着她的脸,目光微眯,是从噩梦中抽离出来的迷离:“很想你,你是真的吗。”   商明宝忽地噤声了。   “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其实我根本没醒,我一直在这里躺着,一动不动。你没有来看我,我也没有去见你。这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是我困在这具身体里无能为力的臆想,妄想,幻想。”   商明宝心脏绞紧,握着他的手,让它更紧地贴着自己的脸:“我是真的,斐然哥哥,我是真的……所有都是真的。”   “在妄想症里生活的人,分辨不出妄想和真实。”向斐然长长的气息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面容却平静:“如果能这样子一辈子,也不错。”   在充满患得患失感的深吻中,商明宝爬上了床,尽己所能地抱紧了向斐然。   那夜,她将自己小心翼翼地安置到向斐然的怀里,枕上他的肩膀手臂,让自己的体温盈满他的睡眠,为他驱散娜普娣河与雨水的冰冷。   向斐然中间醒过来一次,看着屈在他怀里的身体,正如在奇特旺灌木底下所见的小梅花鹿。      曲起的指侧自她耳瓣流连至唇角,看到耳垂后的那一点小小的痣,心里莫名安定下来,心想,脑子撞坏的人给自己捏一个假世界的话,应该捏不到这种细节。   他这会儿不患得患失了,在她耳边低沉一声:“商明宝。”   商明宝迷糊得很,“唔”了一声。   “谁允许你睡这里的?”   商明宝朦胧地睁开眼,被他问懵了。   “有这么想我吗?”   问就问吧,干嘛揉人嘴唇啊。   清醒了一会儿,商明宝一点点往被子外面蹭:“嗯,想你的,但你没事那我先走了……”   向斐然拉住她,动作太大,惹他一阵头晕。   缓过了那一阵后,他复睁开眼,微微翻身,将她压回了身下。   昏蒙蒙的光线中,他的视线平静锐利:“别走了。”   “……”商明宝咬了咬嘴唇,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他炙热的目光下缩成了无限小。   “你干什么呀……”她软绵绵地问,因为没睡醒而染上鼻音。   干什么?他暂时倒也没心情想干什么,况且就算是真想干点什么,目前这幅身体好像也无能为力。   黑暗中传来轻微的一声咳嗽,向斐然敛着一派淡然:“只是想抱抱你。”   商明宝贴到了他的怀里,两只手抵靠在他胸膛上,闭上眼,感到两人之间体温越来越高。刚开始患得患失的伤感消失了,他们现在像一对第一次躺在同一张床上的孤男寡女,热的气息缠绕,谁都不吭声。   “斐然哥哥……”半晌,商明宝小小声。   病床狭窄,硌得难受,她面红耳赤,一动不敢动。   -   连日来的清爽好天气,一直持续到了出院那天。   知情的亲人都来了,办了一个小而温馨的除病仪式。   向丘成跟方随宁咬耳朵:“是得谈个恋爱,斐然眼看着比刚醒那会儿好多了。”   方随宁斜她妈一眼:“点我呢?”   她刚打算回国定居,剧团的offer还没拿到,演出经纪还没物色好呢,向丘成就催她找另一半,仿佛自己那两看相厌的婚姻未曾发生。   “你现在身边有成功榜样了,”向丘成点点她肩膀,“有空多跟你表哥取取经。”   这个世界太魔幻了,她不婚主义的表哥成了她的婚恋榜样。方随宁心里腹诽,倒是一个字没敢跟向丘成怼。   身体没康复前,向斐然不敢回去见向联乔,决定暂住在那间别墅里,直到复健成功。向微山给他雇了司机保姆和护工,负责日常料理和来往医院的接送。   到了别墅,仿佛是知道向斐然会嫌吵,该消失的都自觉消失了个干净,只留下了商明宝一人。   商明宝装作第一次来的样子,问他可不可以搬一点自己的生活用品过来,这样方便她照顾他时留宿。      哪知向斐然说:“这里离你那边太远,你别常过来,太辛苦。”   商明宝在他轮椅边蹲下身:“我不过来,谁陪你吃饭聊天复健,谁给你打印论文端茶倒水?”   向斐然捏她的掌尖:“护工会做,听话。”   “我会做的事护工和保姆都会做,可是我陪你身边做的,跟他们做的怎么会一样?”   同样的事,平庸的事,出自爱人之手,与出自雇工之手是那么截然不同。如果这些点滴可以被工人轻易取代,那这些点滴又怎么可能拥有水滴石穿的力量?   那年在纽约西五十六街深夜的风,穿堂而来,在太阳底下涌起了他们两个的额发。   黑色发梢下,向斐然的目光一瞬不错,在商明宝起身环住他颈时用力地、双手地回拥住她。   “那你想一周来几次?”他亲她的耳尖,身体里充满艰涩与酸楚。   “我想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留在这里,留在你身边。”商明宝清晰坚定地说。   大门推开,方知这座荒芜已久的别墅已经是改头换面的新天地。花镜是新的,在他原先请人设计的方案上做了修复和移栽,入门,所有家具都纤尘不染,瓜果盛在托盘,鲜花插于陶器,风涌动月白纱帘,仿佛这里一直生活着两人。   “随宁带我来过了。”商明宝的手从口袋里抄出,掌心朝下,自指节缠绕的丝线上垂下一个紫色刺绣护身符:“你送我的护身符,说好的都打包丢掉的衣服,我都看到了。”   她好感动,但向斐然心里只推测出一条幸好:   幸好,她好像还没看到那枚粉钻戒指。   他准备的一切,都尚未过期。 第111章   天色还早, 只过了午时,但以向斐然的习惯,回家后的第一件事终归是洗澡。   护工已经在浴缸里放满了水, 正试水温, 却听商明宝说:“我来帮他。”   一个行动无法自理的人,体面与洁净程度就是他的社会地位与财力程度,向斐然在这方面自不会受委屈,每天例行擦洗全身后,再辅以长达两小时的专业筋络疏通推拿。但在医院里时, 他的清洁工作从未让商明宝染指过,也不许她在场。   护工呆了呆, 委婉:“向先生一个成年男性体格……”   “我试试, 或者我给你搭把手。”   她相当于是雇主, 护工没别的说的,点头应允, 说:“我去拿毛巾。”   向斐然放下书卷,摘下眼镜,将电动轮椅缓缓推至浴室。看到站在里面挽衬衣袖子的商明宝, 怔了一怔。   商明宝垂着的视线抬起,往门口迎了两步:“今天我帮你洗。”   向斐然往门口偏了下脸, 神情淡然:“出去。”   商明宝才不理他,俯下身去解他衣扣:“腿在我身上, 你想赶也赶不走。”   向斐然扣住了她动作的手, 没很用力,但拒绝的意味毋庸置疑。话语却是低声的:“babe, 我不想让你看这副样子。”   他消瘦了许久,身材不如之前赏心悦目, 皮肤上的斑驳伤痕也还没消失。   商明宝面无表情的脸上掺了些生气:“向斐然,你比我还有偶像包袱。”   衬衣扣子被解了数颗,露出肩膀、胸膛和背部的道道印记,过去了半年,已很淡了,但昏迷状态时的身体修复能力到底有亏。商明宝揽着向斐然的脖子,脑袋无力地垂了下来,继续往下解纽扣的指尖发抖,被向斐然捉住。   “别难过。”他垂目,成他哄她了。   护工在门口已驻足许久,安静不打扰。   商明宝到底也没在里面留着,出来时脸色沮丧,但唇瓣嫣红,显然是被亲着哄了一阵子。   浴室里热气氤氲,花洒声停后,响起浴缸里的哗啦水声。这里面泡了药,帮助活血和调理经络的。向斐然两臂搭着瓷白色浴缸沿,闭目的脸上满是忍耐。如果是以前,他断没有耐心泡一个漫长的澡,但他现在太想好,一切有帮助的,他来者不拒。   洗完澡吹干发后,他换一身衣服,给向联乔打了一通语音电话。没拨视频是因为这房子向联乔熟悉,难免被看出端倪。   他说他还得在新喀里多尼亚待上数月或半年,等过几天忙空了,他再拨视频过来。   向联乔摩挲着办公椅扶手上柔软的皮质,反复说着:“好,好,好……”   管助理隔了会儿才进来,发现老人家望着窗外相思树,不知是又看了什么书,苍老清澈的一双眼藏不住红。   夏日的午后三四点最是安静,只听得庭院外的凤凰木上蝉鸣悠长。向斐然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的是他课题组几个博士过去半年的学术论文,看着看着,眉心眼见着是越蹙越紧,要不是怕诈尸吓到人,高低要开个电话组会。   商明宝什么也不做,就在一旁看他。   半天,向斐然的视线从纸页上微微抬起:“找点事情做。”   商明宝:“做着呢,看你。”   那一沓排着各式图表的纸,在男人掌心发出了细微被揉皱的动静。   向斐然神色未起波澜,又专心致志地看了数行后,将论文放下了。   商明宝眨眨眼:“我打扰到你了?”   不会吧,她都没说话,只喘气呢。   “过来。”   商明宝依言挨过去,被向斐然抬起一臂揽进怀里:“好了,不许再吵了。”   商明宝抗议地抬起头:“我本来就没吵呜呜呜——”   被他的手捂住了。   他的掌心还残留着刚刚的草药味,是一股舒缓而令人安心的味道。   病人没有夜生活,吃过晚饭,沿着小区的步道散散心后,就该洗漱上床了。暮色刚降,夜跑锻炼的业主经过,高马尾一甩一甩的,反复回头看那轮椅上的人,总觉得眼熟,但一时没想起来。   别墅的房间都收拾了出来,商明宝抱着枕头蹭着鞋尖:“我睡次卧吗?还是睡这里?”   虽说在医院的后一周,她常挤到他床上,但到底有个陪床的名头。现在他都出院了……   向斐然略作反思:“是不是我睡得不安稳,吵到你了?”   他还记得她觉浅,发誓要找个睡觉安静的老公。向斐然睡眠习惯很好,但伤病中的人多梦易醒,翻身起来吃力,难免打扰她。   商明宝立刻摇头:“没有!”尾音吞下去:“我以为你不愿意……”   要躺到一张床上,总得名正言顺吧?陪床是个名正言顺的借口,那现在呢?   商明宝放回枕头,揭开被子跪坐进去:“医生说你要早点睡觉。”   才八点。   但今天醒着的时间确实很久了,而且忙了一通,神思已倦。向斐然摘下眼镜,将自己那侧的台灯拧了,忽而醒悟过来——这么早,商明宝肯定睡不着,却要陪他干躺着。   他改了主意:“不然,你睡次卧?”   商明宝不高兴地嘟起脸,拉长调子:“哦。”   舒展到他眼前的腰身眼见着是要退了,向斐然的手扣到她后脑勺:“没有晚安吻?”   商明宝觉得他脑子里有部分好像确实变了……她咬了下唇:“我帮你按一下脑袋好不好?”   以前出野外,晚上回到帐篷后,总是向斐然帮她按摩,她暗地里学了一些,过去半个月也找了专门的医生讨教。   商明宝调暗了灯,指腹搭上,顿了会儿,用轻柔的力道。向斐然闭着眼,浓郁的灯影下,眉骨与脸的轮廓锋利如雕塑。她按得着实不怎么样,但他知道闭嘴。   过了没多少会儿,动作越来越轻,昭彰着她的心不在焉。向斐然以为她累了,掀开眼,冷不丁逮到商明宝凑很近的脸。   “……”   商明宝有股东窗事发的尴尬,用力抿着唇。四目相对片刻,她被向斐然摁住后颈,二话不说地吻了上来。   最近已经摸索出了很适宜接吻的姿势,分开双膝跪坐在他两侧,手撑着床头,这样不会压到他,不至于亲个几分钟就得睡上两小时。   但现在亲着亲着,向斐然握住了她的一根手腕,意味分明地将她的手带到了自己颈项上。   指腹触到他滚动的喉结时,商明宝只觉得身体里跟失重般,心跳狠狠地漏了一拍。   “你是不是也该调整作息?”向斐然的音色染上了不该属于他的低哑。   商明宝走不了了,被他在腰上扶了一下:“去关灯。”   那盏琉璃台灯里的灯花跳灭,窗帘没拢,在黑暗中落进满室月辉。   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中,商明宝滑进被子,枕在向斐然的胳膊上,手顺着T恤下骨骼肌理的走势,自腰腹抚向后背。她知道他瘦了,因此加倍用力拥紧他,靠向他,脖子仰着迎他唇舌的占有。   别出心裁的复健思路,效果很不错。   这里远比病床宽,很多想做的事可以施展开。   商明宝有些晕乎缺氧了,将唇稍分,听着他喉结吞咽与沉重的气息。   “你那天跟我说等你回来,后面呢?”她匀了匀呼吸,小声且假装不经意地问。   其实早就想问,但他刚醒,噩梦的冷潮还没远离,疗养事繁琐,每天又只清醒那么三四个小时,说话都费劲,逼他谈这么严肃正经的心事,商明宝不舍得。   “宝贝。”   “啊?”   “后面跟着‘宝贝’。”   商明宝心揪成一团:“我没收到。”   “我没打。”   白揪了。   “为什么不打?”商明宝恼火地问。   “因为要当面叫。”向斐然回忆那晚:“我看到你一直在输入中,但信号已经断了,只好出去找卫星信号回拨给你。后来……”   雨势太大,淹没了山体和河流上游的隆隆声。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没有在受灾中心被土石掩埋,而是被余波冲了下去。灾难来临前的数秒,向斐然心里的危险预警已经拉到了顶,但人在自然中的能动性是那么微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护住脑袋,做出了受冲击最小的姿势。   “别说了——”商明宝手指压他唇,“不要再回想,忘掉,都忘掉。”   “好。”向斐然亲她的掌心,“以后都不会再让你担心。”   他身体底子太好,恢复得快,体温高得不像久病之人。商明宝被他怀抱捂出了热汗,嗅着他带药香的体息,静了会儿问:“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向斐然:“?”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睡得这么近……”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向斐然眯眼问,“你说是什么关系?”   商明宝心里自有一个答案,认真地答:“我的答案早就给你了,是你没有给我答案。万一你只是鬼门关走了一趟,看谁都亲切……”   什么缺心眼才会亲切到床上?   “商明宝。”向斐然低声叫了她一声,顿了一顿:“支撑我活下来醒过来的,是你。是因为我还想继续爱你,还想继续看你,亲你,陪你,所以我不舍死。想到你还在爱我、等我,我不敢死。我差一点就放弃了,以为我一了百了会让你长痛不如短痛。”   那夜凶险,随宁不顾一切地喊着他的魂,他其实没听进去。他不是相信自己一定能捱过这段迎来复苏,而是相信没有他的商明宝,过不好这一生。   商明宝眼眶热热的,她觉得好圆满了,可是心里还有一个细如牛毛的豁口。   “是……这些事让你想明白的吗?”   说完这句她蓦地便后悔了。   她钻牛角尖了,生死之事换来的顿悟,难道就不是顿悟吗?生死之间幡然醒悟过来的爱,难道不就是淬炼后的爱吗?有多少人的爱无法度过病与难的关口,一辈子活在那条例行公事的结婚誓言下,而他们度过了……   她不该钻这个牛角尖。   “不是。”向斐然收紧了手臂,若有似无地笑:“你傻了?难道不是昏迷之前就让你等我回来?我遇到了一个会藏语的和尚,他告诉我,”他停顿,清晰听到商明宝屏住的呼吸,“有些人十九岁时,就擅自在我微信里以‘阿佳’自称了。”   商明宝热得想逃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阿佳上好佳的……”   但向斐然的手臂纹丝不动,被路灯点亮的眼眸垂眸凝视着她,如星辉般冷冽坚定:“做我女朋友。”   商明宝的身体宛如被定住,由着向斐然滚烫的气息染上她耳廓。   “好不好?”他温沉地又问了一遍。   “……”   “腿会好的,别的功能应该也没有损坏,检查报告和片子你全部都看过了。”   商明宝瘪着嘴角:“才没有关心这些……”   向斐然忍不住勾起唇角,又凑过脸去亲她。他要开屏释放魅力,商明宝没招架之力,骨头软成了初春的绿丝绦,小翻领睡衣的贝母扣被一粒一粒流畅地解了。   “你不行……”商明宝手脚绵软地阻他。   “现在确实不行。”向斐然坦然无比。   “……”   “干什么?”   “男人不是最忌讳说不行吗?”商明宝都要佩服他的坦然了。   “那是真不行的男人。”   “……”   他确实不是“不行”,而是“不能”。商明宝不敢屈膝,怕蹭到什么很精神但没法纾解的东西。   免得她又多话,向斐然的吻从耳珠流连回到她唇上,认真而缱绻地吮了许久。   要命,一院之隔,道路上总有车子经过,还有犬吠声——八点半,正是人们落班抵家与遛狗散步的热闹高峰,这屋子里的津液水声便显得很罪恶了。   向斐然的腿需要做长达数月的系统性复健才能恢复,目前并不足以支撑他自主地翻身过来。刚刚聊着吻着,他都是用侧过脑袋与半身的姿势,已到极限。停了吻,他指节蹭了蹭商明宝的脸颊,暗色中目光些微的迷离。   “趴上来。”   商明宝只觉口干,听话地分开双膝跨坐过去,俯下身,松垮的衣领荡了下来。   黑发瀑布般垂下,被向斐然撩到了耳后。他是如此着迷地看着她,微屏的呼吸中酝着沉哑:“叫我一声。”   商明宝柔软的唇贴向他耳边:“向斐然。”   “还有。”   “斐然哥哥。”   “还有。”   “向老师。”   向斐然似是勾起唇扬了丝笑,没说“还有”,而是莫名其妙地问:“手是不是也该复健一下?”   听到他冷然低哑的问题,商明宝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从脚跟后麻到了天灵盖。   “不、不用吧……”她突犯结巴,浑身烧着了一般,“好像挺正常的……”   耳边落下了若有似无带叹息的一声:“真的吗?”   商明宝说不出话了,闭上眼,两道漂亮的细眉拧着,像是在忍耐什么,脸通红地埋在他颈侧。   身体虚弱的人,指腹皮肤比寻常人更容易起皱。向斐然亲着她的耳廓,直觉到一丝艰涩阻力,哑然地失笑起来:“也是,都两年了。”   商明宝打了他一下,被他湿漉漉的掌心揉走了所有的力气。 第112章   又修养了一周后, 向斐然开始前往医院做系统性的复健训练与治疗。   对于一个把高海拔负重徒步当家常便饭的人来说,复健的枯燥漫长固然难熬,直面自己的不良于行才是真正的残酷。   复健训练室有一面单向玻璃, 经看护室核对身份后, 家属可从这里看到患者的训练情况,以防不测。向微山曾来探望过两次,就驻足在这边。他看得出向斐然眼神里的痛苦和烦躁,但他从未对护工发过脾气。   其实这家私人医院的客群很高端,不少知名商业运动员也在此做康复训练, 被甩器械、发脾气乃至迁怒破口大骂都是家常便饭,向斐然是他们服务过最沉默的客人。   医护们私底下聊, 都说他抗压能力强, 一定吃过很多苦。却未曾想过, 这是他无所不能的一生中唯一的挫折。   向斐然开始做复健后,商明宝便回到了日常的工作中。   她将新店的销售与管理交给了Essie, 让她自己组班子。Essie心里大写的恨,因为她本意只想当个早睡晚起的废柴助理,而不是什么珠宝品牌的管理副手, 但商明宝行缓兵之计,让她好歹先顶上一年, 一年后再说。   她早已看透Essie嘴巴上是一万个我不行啊我搞不定的,实际上每件事都能刚好完成到水准线上, 以她的学历和出身, 做个行政助理屈才了。   跟大姐明羡说着这些时,明羡似笑非笑望了她许久。   “咩啊, 笑成这样?”   「Ming」的新店有三间VIP室,商明宝在当中一间招待前来捧场的大姐, 此刻正与她在这儿喝下午茶。   “笑你长大了。”明羡一手搭着腮,轻巧地揶揄:“向来只有被看穿的份的,有一天居然也能看透别人了。”   突然被长姐夸到,商明宝面皮泛红,不自在地撒娇:“那我好歹也算是二十八的人了。”   “前半年确实挺像二十八的,现在又回到十八了。”商明羡话里有话道,挑挑眉,“什么时候带你的博士来见我们?”   “还要等一等。”商明宝提起奶壶,往自己的红茶杯里注入鲜奶,“得等他腿好了。”   送完商明羡后,她驱车去医院,接向斐然。   纵使隔着单向玻璃与复健室的距离,商明宝也能看到他的T恤已经被汗水浸透。   每一步的牵引都是如此艰难,似乎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精确地调动起肌肉——这间室内一天里所发生的失败,远超向斐然这一生之和。甚至会生出怀疑,他真的还能走吗?这一辈子是否都只能依靠这些外力了?   他的脸色苍白——被汗水洗的,胳膊上的青筋因用力而浮起。      向斐然不知道这面单向玻璃的存在,总是等商明宝出现在复健室的门口时,才知她来。   每天傍晚,只要她一出现,向斐然就会跟护士说:“今天就先到这里。”   一个男人力不从心的时刻是狼狈的,他不愿商明宝看到。   “今天还顺利吗?”商明宝既问他也问医生。   医生逐项汇报,用词和语气都很乐观,向斐然坐在软垫长凳上,仰头喝水时捕捉到商明宝唇角的一抹忍笑。   回程的车上才问:“医生跟你说话,你笑什么?”   商明宝稳稳扶着方向盘,唇角乱翘:“没什么,突然感觉像接小孩放学,然后老师就夸你今天表现很乖很努力呀。”   向斐然:“……”   后面跟着的那台奔驰是司机在开,载着护工,见宾利停下了,也自觉跟着停下。过了会儿,视线透过挡风玻璃,穿过宾利贴了深色膜的后车窗,看到他家小姐的后脑被副驾驶的那只手用力按下了。   “占我便宜?”   商明宝还想笑,被向斐然干脆地吻住了。   回到别墅后,照常是泡药浴、推拿、护理,一系列工作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做完这一切后刚好至傍晚,屋内只留一名佣人和护工,其余人都作遣散。这么多日相处下来,住家的这两位工人也早已清楚他们的习惯,没听到服务铃便不来跟前晃。   向斐然喜欢将商明宝拉到身前,环着她腰将她抱进怀里。      虽然是他坐着而商明宝站着,但他的身材硬件实在优越,纵使瘦了也还是宽挺的一副骨架,显得商明宝小鸟一只。   “斐然哥哥,欲速则不达。”商明宝也环着他的颈项。   向斐然闭着眼,从鼻音里哼出一声嗯。   “这是不是你长这么大最挫败的事?”商明宝故意调侃。   向斐然很认真地思考:“是没留住你。”   商明宝呆了一下,回得有些无所适从:“没关系,我已经回来了,别的也都会好的……”   “要是好不了呢?”   他当然知道会好,因为他的腿没有伤,只需要时间。只是在日复一日微末的进展和深刻的失败中,他难免怀疑一切是否都是哄他的谎言,一切是否只是楚门的世界。   商明宝没顺着回,而是笃定地说:“一定会好的,只是早晚。”   精神彻底养回来后,向斐然每隔三天给向联乔拨视频。他找了一家小咖啡厅,正宗的法式风,倒也贴新喀里多尼亚。向联乔接了几回后,笑眯眯地嫌他最近烦人,说他要么半年不拨视频,要么三天两头来骚扰他。   总感觉这老头最近心情好了很多,还会阴阳怪气人。   向斐然轻描淡写:“前置摄像头坏了,一直没修,最近才换了新手机。”   向联乔:“……”   他回眸看了眼管助理,有种陷入怀疑的感觉。   商明宝在茶几对面嘴巴张大,露出一脸“天啊”的表情。   挂了视频,向斐然问:“你在惊讶什么?”   商明宝两手一拍,语气激烈:“我想了很久,找了很多理由都觉得站不住脚!”   前置摄像头坏了但懒得修,啊,多么符合当地情况又符合向斐然的个性啊!   向斐然斜她一眼:“……就没人帮你想想吗?”   商明宝:“所有人都没想到。”   向斐然只好贴心地为所有人找理由:“关心则乱,一叶障目。”   那边,向联乔一脸混乱:“斐然说他是前面的摄像头坏了,所以才一直只打电话。”   管助理目移:“像是斐然会干的事。”   向联乔看看手机又看他:“老实讲,前段日子我总觉得他出了什么大事,你们合起伙来瞒我。那些个电话啊,视频啊,像他又不像他。”   管助理汗流浃背,咳嗽一声:“您太不放心斐然,难免胡思乱想。”   向联乔摘下眼镜,重重地叹息一声:“人老了是多疑。”   哄老人如哄小孩,管助理说吉利话:“您现在放心了,往后日子都是笑着过了。”   从咖啡厅回家,植物研究所的领导和组里学生已等候了有一会儿。   向斐然被医疗机运送回过后,向微山第一时间知会了所里的数人,但要求他们保密。   他情况特殊,昏迷时间长短未知,所里一时也陷入难题。向斐然的几项课题基金都没到时限,最早到期的一个也是在今年年底,为此,所里给了几个博后和博士生自由选择权。没明说,只说事发突然,可以选择转组,所里会尽心安排,或者留下来将手中课题完成再说。   被子植物的演化是大方向,国内有数个一流实验室可以接收他们,但没人走。向PI不在,但向PI的“遗产”在,方向和方法都是明确的,博士生里最稳重有力的挑了大梁,加上其他组研究员和副研隔三岔五的帮忙,这半年竟也平平稳稳地过了。   中午午休结束,实验室主任突然过来,指节在门板上敲了敲,丢下一句:“下午跟我去见你们PI。”   满室沉痛脸,以为要去给他扫墓,心想清明都他妈过去俩月了,你这是不是多少都有点说不过去。   六人开了三台小破车,驶进别墅区时一脸莫名。   “向博的身体一直都没找到,是不是只能做衣冠冢啊?”博士生之一问。   主任:“……”   后座两个博后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真是个天才。”   都到这份儿上了,主任也懒得揭答案了,老神在在地喝着保温杯里的茶叶水。   宾利喇叭声响,佣人前来开铁门,过了会儿,坐奔驰上的护工先下了车,取出轮椅,将之推到了宾利的副驾驶旁。   六个人,除了知情的所长和主任外,剩余四个一个挨一个,高低胖瘦地在门廊下挤着,心跳织成了一片,林犀在比利时那头刚挂了电话,坐在办公位上又发了许久的呆。   树影在挡风玻璃上惹人眼花。   俄而咔嗒一声,驾驶座的门开了,下来商明宝的身影。她先微笑,打了声招呼,继而绕过车头。副驾驶的门也开了,商明宝俯身的背影与车门刚好挡住了视线。   没人说话,没人吞咽,都呆若木鸡目不转睛,脖子跟脚脖子一块儿跟着长。   这七月份的太阳晃人眼,白花花的盛光下,晃动的人影由虚转实,黑色T恤下的一副骨架只有他们PI才长得出,拥簇的背影往左右散开,视线清明了,向斐然坐在轮椅上,淡然地掀眼看他们:“好久不见。”   “卧槽。”   “卧槽!”   “卧槽?”   “卧槽……”   商明宝笑出声来:“进去里面坐,外面多热呀。”   如何能坐得下?院子成了花果山,一眼望去全是上蹿下跳的猴儿。   所长和主任做了慰问,对向斐然的康复情况打探许久后,图穷匕见:“那个……要是精力吃得消的话,可以适当进行进行研究工作了,所里很盼望你回来啊!”   向斐然:“……”   两位领导离开后,四人宛如找到了靠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这半年过的苦日子。   向斐然颔首:“你们发的论文也让我看得挺辛苦。”   最小的博士生大惊失色:“您脑子受伤了?”   都看不懂论文了!   向斐然面无表情睨他一眼:“对,你那篇尤其让我受工伤。”   “……”   商明宝在厨房里听得忍笑不止。正在濯洗茶具的佣人是苏菲安排过来的,服侍已久了,都记不清多久没看过商明宝这样笑了。倘若董事长和太太来问,她一定要说,小姐只有跟向博在一起才最开心。   重新泡了一壶茶后,商明宝亲自端托盘送了过去。此起彼伏的“谢谢师母”、“师母客气了”,叫她迅速红了脸。   她没纠正,向斐然也没纠正,四个人心里有数了,笑容逐渐意味深长。走之前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一出大门连份子钱都安排好了。   送完客人洗完澡后,商明宝扶向斐然去书房。他现在的腿能稍微使上点力气,在商明宝的帮助下,能自己从轮椅换到沙发上。   书房的沙发两人位宽,宝石蓝的天鹅绒,坐感很有支撑力。   大约确实是累到了,向斐然没太站稳,摔坐下去,连带着将商明宝也一起拉到了怀里。   摔都摔了,还摔得这么近这么凑巧,不亲一下浪费。向斐然跟她对视一会儿,掌心温热地攥着她的手腕,凑过去吻她。   沙发后的窗户框着天光,是刚入夜的蓝。   “刚刚他们叫你师母,怎么不像上次一样推辞?”向斐然低声问,若有似无地亲她的唇角。   “都把我叫老了……”商明宝小声抗议。   二十七八岁的人被三十几岁的人叫师母,她真有点吃不消。要怪只能怪向斐然太年轻,至于找了个比自己还小五岁的女朋友,则是罪加一等。   “随宁叫你大嫂你不嫌老?”   “……”   “随宁不会乱叫,你同意的?”   商明宝见躲不过去,轻点了下头,象牙白的颈上慢慢匀上了一层薄薄的粉。   “那时候我在你这里已经死了,你还让她叫,商明宝,你想干什么?”向斐然的声线很稳,但听上去有些严厉。   商明宝开始耍赖,反客为主过去吻他,很认真。向斐然气息还是冷的,但被她软化,有意无意地回应着她。   吻着吻着,有抬头迹象,他想像往常一样推开商明宝独自平息,但商明宝缓缓地从沙发上屈膝伏了下去。   向斐然托住她的手肘,动作和语气的意味都很不由分说:“别这样。”   掌心托着的胳膊,像雪白的绸缎一样滑了下去,将运动长裤的松紧带翻了下来。   “医生没说不可以。”商明宝仰着脸,大而明亮的眼睛莫名地染上了些迷离。   她已经感受到气势逼人的温度了。   过了一会儿,向斐然不得不仰靠到沙发上,喉结滚动,吐息很沉。   商明宝还是烂到家的技巧,但对向斐然来说够用——或者说其实她什么都不用做,甚至只用看一眼,就可以引起他强烈的反应。   商明宝确实也有些无措,目光和神情都懵懂着,总觉得不该是这个size。难道之前就是这个size吗?那她以前是怎么做到的?   被噎得唔了一声后,向斐然退了出来,深呼吸看着她的脸:“你别动,我自己来。”   商明宝没应,窸窣的一阵轻响,她坐回他怀里,攀援着他肩:“斐然哥哥,让我试一试。”   肌肤相抵的感觉十分久违,向斐然的神色变了一变,眼神晦沉下来:“还没恢复好。”   商明宝却已经扶住了,往下沉了一沉。   她还是高看自己了,本能地哼了一声,脊背上冒出热汗。   向斐然屏着呼吸,视线炙热,用低哑的声线讲出伪装的冷静:“别逞强。”   他现在天人交战,勉强克制了自己直接把她摁下来的冲动。   不上不下的状态着实折磨,商明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心与鼻尖,用视死如归的神情一沉到底——   “唔……”   两个人的呼吸都是一停,汗水与潮热的鼻息交织着。向斐然扣着商明宝的后颈,目光锐利地逼视着她:“长进了,不怕疼了?”   商明宝都快疼哭了,眼睛里迅速起了一层水雾,眼尾红红的,埋怨地瞪他。   向斐然盖住她眼睛,笑里有叹息:“还剩一点。”   商明宝的慌乱都止息了,瞳孔里的涣散很久才聚焦回来,向斐然却已经强势地吻了上来,帮她分散注意力。   商明宝的感官同时被疼痛和撑满的感觉攫取,被亲得晕晕乎乎间,听他在耳边说:“宝贝,别光坐着不动。”   ·   那夜书房灯亮到很晚。   自以为力不从心的人,起初确实挺力不从心,要人家动的是他,要人家停一停的也是他,前后隔不了两分钟,脸色莫名地难看,靠深呼吸来迫下那股冲动。   他的大脑皮层对这种感觉久违而陌生,几乎没有抵抗之力。   商明宝真的停了下来,汗津津的,手足无措的,被他扼住下巴过去吻。   “是不是忍不住了?”她小声问,脸色红得要命。   没什么好隐瞒的,向斐然“嗯”了一声,掌着她的颈项:“吃了两年素。”   “一次都没有?”   “不然呢?”   “自己也可以……”   向斐然顿了一顿:“想过,想的是你,觉得没出息,就停了去抽烟。”   商明宝反倒被这句话撩到了,不自觉地研了一下,两个人都有些猝不及防,她的失声惊呼被吻尽数吞没,挣扎与推阻也被向斐然禁锢住了。   再到后来,向斐然渐渐找回了从容不迫的节奏,且因为要顾的事只剩下上面,便更游刃有余了些。只苦了商明宝,想逃又逃不走,被摁得严丝合缝的,想不通后来怎么会折腾出这么多花样。   她膝盖被蹭破了皮,脚踝骨也红得可怜,后来背对着他坐,膝窝被他掐着、托着,留下清晰的红印,分明是指节的形状。   苏菲在欧洲陪女儿过暑假,听商明宝电话里说腰疼,语重心长地劝她别伏案工作这么久。商明宝哪敢说话,支吾地应,到晚上重蹈覆辙。   她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期望向斐然能复健好的人,现在又多了一条理由:再不复健好,她的马甲线是一天比一天清晰了。   另一条理由是,他到底什么时候跟她求婚啊?粉钻放在抽屉里都快蒙尘了,难道真要等他复健好了才可以?   求婚要单膝下跪,确实得等腿康复。   商明宝有数次都想戴上那枚钻戒、到向斐然面前招摇过市,背地里不知偷偷戴上了多少回。   她认识这枚戒指,是她喜欢的品牌,也是她喜欢的石头、喜欢的系列。苏菲着人收拾这间别墅,自然从里到外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戒指盒被从向斐然的一件冲锋衣口袋里找到,佣人汇报苏菲,苏菲汇报商明宝,商明宝掌心托着这个盒子,半天没舍得打开。   她遣散了所有人,包括苏菲,在这间尚还很空荡的卧室里席地而坐。   明明记得那时他说,是想生日时送的,戴着玩儿的小东西,既然分手了便退了。   轻巧的啪的一声,机括连着丝绒上盖被她翻开,枕形切割的粉色钻石在室内的暗色下显得浓郁,又被一缕阳光穿射得通透。   为什么一直在冲锋衣口袋里?因为戒指到店的那天,正是分手后的第一次寒潮,向斐然穿着这件衣服去取了东西。驱车回别墅后,他给了自己一支烟的时间,将商明宝送给他的这件冲锋衣脱下,挂起,连带着那枚戒指也一并从此不见天日。   这是他为他们的分手处理的最后两件东西,看上去郑重有序,实际上全是烦躁和决绝——他甚至连给戒指找个抽屉放一下都懒得。   被丢在原地的人,总要花上很多不必要的仪式感去强化、暗示自己告别的决心。   那日出院,商明宝特意告诉他,因为知道他是个有边界感的人,佣人不敢擅自碰他的私人物品,所有东西都原模原样地放着。   向斐然找了个机会,将戒指放进了书房边柜的第二层抽屉,自以为瞒天过海,商明宝不知道。      商明宝早不知戴上过多少回了,第一次戴时,假装不知它是戴右手无名指的,从左右手的十指、中指一个个套过去。都细了,直到了右手无名指,她缓缓地给自己推入,正正好好,命运的尺寸,爱情的戒圈。   她举起手,另一手托着腮,仰着头,看它在阳光下水波潋滟,眸光比它折射的光更亮。   向斐然到底什么时候跟她求婚啊?   复健的进展虽然很快,但快不过商明宝日思夜想野草般疯长的梦想。这梦想出过岔子过,被压抑过克制过,被硬生生地浇熄过,但种子埋着,春风一吹,她不忍再等了。   她不知道,向斐然也不忍让她再等了。那日复健过半,他微眺眼眸下的眼神和语气都淡然而一派正经:“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先训练好能单膝跪下和正常起身的肌肉神经?”   医生:“……” 第113章   时间在复健中度得飞快。   到了八月中旬, 向斐然终于可以不再坐轮椅度日。在房子里的短距离走动,他能依靠拐杖实现,身边不再需要专人时时刻刻看候。不过傍晚散心时, 仍是由商明宝推着轮椅。   照料病人的程序在每日的重复中固定下来, 什么时候用餐、什么时候去医院,又是什么时候散步,一条条自动上了弦,走得比钟准。   别墅区很难人车分流,要找一条不受车辆嘈杂的清净路线不容易, 商明宝摸索了许久,串起一条。除了几个散步的老人外, 这里没有车子也没人遛狗, 只偶尔有两个夜跑锻炼的人。   第五次迎面碰到, 夜跑的女孩回头,标志性的高马尾在脑后一扫一扫。   还是眼熟。   明星吗?大热剧配角?   跑出一截, 谁家后院枝头掉下杨桃,啪的一声,在马路上摔得汁水糜烂。姑娘吓了一跳, 仰头看看迎风的枝头,茅塞顿开——这难道不是那个植物学家吗?!他难道不是遇难了?官方通报的那种?   为了确认记忆, 姑娘也不跑了,就站在杨树底下翻起微博来。她不记得向斐然的名字, 只记得什么尼泊尔, 联合国,以及综艺。词条和官微挨个翻找了一通, 确认无疑。   第二天还没等碰上,姑娘就远远地拉了个焦段, 拍下了两人的身影。   是在聊着什么,坐轮椅上的男人微微仰头回眸,拥有锋利下颌线的半张侧脸清晰可见,在他身后推着轮椅的女生则垂下眼来,脸上都是笑。   氛围温柔,暮色晚风。   夜跑的姑娘收起手机,若无其事地第六次与他们迎面交错。   等完成了今天的公里数,她一边在桌角敲碎谁煮蛋的蛋壳,一边将这张照片发给了自己一个玩乐队的闺蜜:「能认出么?」   闺蜜秒回了:「这不是波特尼之前那救场的鼓手吗?」   姑娘:「!我就说!」   闺蜜:「挺可惜的,没想到会遇难」   姑娘:「看下右下角时间戳」   她特意开了时间戳。   闺蜜看过一眼,又看一眼,双指一扩放大照片,发出本能的拷问:「卧槽,你见鬼了?」   姑娘木着脸:「见第六次了」   人在面对名人八卦时很难维持高尚的尊重隐私道德,别管是主动还是被动走进公众视线的,但一旦走进了,属于他的一切隐私权都会被灵活性地剥夺。   很快,这张照片在摇滚圈群里先流传了开来,又从乐手群里扩散到了骨肉皮那里,一层层蔓延外扩,终于出现在了公共论坛上。   贴主问:【年度灵异事件……向斐然有双胞胎兄弟吗?】   底下一溜儿的「没有」   「所以世界上真有长这么像的?」   「这个很难用长得像来形容(委婉」   「别用老图搞鬼」   「新的,水印跟照片里的天气植物细节都对得上」   「不能啊,大使馆出的通告不是吗?」   「通告里写的是“失踪”」   「搜了七天都没找到“下落”的失踪,跟遇难有什么区别?用这个词只是因为没找到尸体」   「对啊,而且后续也没别的报道」   「是不是真出事看一谢不就知道了,波特尼都半年没接商演了」   一谢是波特尼主唱,本命叫谢一,嫌这名字太三好学生年级第一,故意倒了一倒。向斐然出事的时候,波特尼余温还在,厂牌持续给他们推资源,livehouse票价越涨越高,眼见着是要红了,向斐然一“遇难”,波特尼立刻宣布停演一年。   厂牌老板心里骂了一万句脏话,主唱油盐不进。   厂牌:“咋,守孝啊?”   主唱:“真兄弟当回爹也无妨,哥们儿走得这么突然,你还让我接着奏乐接着舞,是人吗你?”   厂牌:“……”   玩摇滚的都不稀罕送自己圈子上热搜,有铁板钉钉的通告在前,也没人真当他诈尸还魂了。但营销号就没这个讲究了,窥屏没几秒,存图、截图、发微博,兴奋得手都抖。   文案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有人在小区里偶遇了向斐然『惊讶』『惊讶』,这是什么情况?」   评论区:   「卧槽?」   「嘶」   「啊?」   「看了眼日期,不是愚人节」   「长得像呗,能别蹭流量了吗?」   事件破圈,进入公共视野,一切被忽视掉的疑团都争相涌出,连带着全世界都在偶遇:   「之前也遇到了,在医院,也坐着轮椅,当时没多想」   「突然发现研究所一直挂着他的证件照和履历呢」   「他的基金项目都还在,学生也没转组(但也可以理解为手续没这么快」   「什么鬼?」   「富强文明民主和谐……」   「脑洞大开一下,会不会是被救了,但是失忆了,救他的姑娘也不认识他,两人日久生情balabala……」   「剧情进展到这里该热搜掉马了吧?本npc已经准备好全网都炸了!」   「笑死」   「别这样,向博还有个唯一的爱白月光呢」   「楼上你这么一说好像更狗血了」   「一边是救命恩人日久生情,一边是唯一的爱白月光,一边是悉心照料为君衣带渐宽终不悔,一边是终日以泪洗面悔不当初夜夜祈祷老天让他回来」   「笔给你!睡觉前我要看到全文!」   「这世界就是本巨大的言情小说……」   「第一章 :复苏」   「第二章 :她回来了,唯一的爱」   ……   仍然没有人把这件事当作是一个匪夷所思的生还事件,直到有人辨认出了那张照片里的另一人:   「不是,就没人认识这个女的吗?是『Ming』的创始人啊,就那个艺术珠宝!」   「!我就说!我看过她的展!」   「真的是她,有幸在半岛酒店下午茶见过真人」   「Ming」前段时间上了许多杂志内页和公关稿,商明宝也上了两篇杂志专访,照片一搜就出来了。   有关「Ming」创始人的身份和背景,圈子里众说纷纭,此刻被一并拿出来八卦:   「她好像就叫明宝,外人叫她小宝老师……」   「啊???」   「不太确定,道听途说」   「没错啊,『Ming』不就是明,小宝不就是宝?合起来就是明宝!!!」   「窝草?」   「别吵,我在思考!」   「等等,博士三行题献里唯一的爱叫什么?」   “For the only love——Ming bao”   「所以Mingbao不是明葆,是明宝?」   「所以这张照片是唯一的爱在陪着一个很像博士的人?」   「!!!!」   「先睡,脑子坏了看到起死回生了」   「……………………向博没死?」   「还有另一种比较残酷的可能,唯一的爱受不了博士离世,找了一个跟他非常非常像的替身」   「啊这」   「这个好像更逻辑」   「世界又变成了一本巨大的狗血小说,但是从两女争一男变成了虐恋替身」   有人问:   「有谁买过『Ming』的的珠宝吗?她家最开始的灵感元素是黑种草,很美,花语是迷雾的爱,然后他们家的包装也很巧妙的,礼盒里有一层玻璃,上面铺着沙子,要把沙子拂开,才能看到里面真正的珠宝盒。」   「好伤感的设计……宝贵的东西总是被沙子和雾掩埋,但是只要拨开,你就能重见真心」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找替身我好像能理解,太爱了,走不出去」   「不理解,而且人才走半年……」   「啊啊啊啊,到底是人没走破镜重圆还是替身虐恋给个痛快吧!这个瓜吃到现在睡不着了!」   最近的娱乐圈很无聊,没什么大瓜也没什么大爆剧,这件事在论坛和营销号的来回搬运出口转内销下,热度持续上升,「向斐然」和「Ming」同时上了高位热搜,「向斐然」直接列到了榜一。   Essie的手机震个不停,不断有客户来向她求证热搜上到底说得对不对。瞒不过去,她只好开车到别墅,亲自找商明宝聊这件事。   网络上的声浪莫名其妙变成了品牌炒作、前女友借已故前男友进行真爱营销,Essie看得头大,合作的公关公司已提出了公关预警:“向博虽然不是明星,但路人缘很好,而且已经故去。谁给你们出的市场方案?虽然珠宝品牌应该卖真爱故事,但这几步走得太粗糙了。”   Essie欲言又止。   公关:“难为还能给你们找到个这么像的替身。”   Essie:“……”   事不宜迟,她一脚油门插入超车道,风驰电掣地进了别墅区后,按响了半夜十一点的门铃。   佣人识得Essie,先迎她进来后前去通报。   商明宝最近的作息向古人看齐,这个时间已经睡过一觉。一听到门铃声,与向斐然同时醒来。   “好像是Essie来了。”商明宝轻声说,枕在向斐然的怀里闭眼缓了一缓:“我去看看。”   “我陪你。”   商明宝揭被起身,披上一条披肩,回首望,向斐然已经坐起了身,正将腿挪向床边。他还没法自如地抬腿,这一系列动作纯靠手臂和核心力量完成,落地后,取过靠在一边的医用拐杖。   复健急不了,他开始考虑是不是取消单膝下跪这个姿势,以后再补。因为一个教条主义的姿势而让她平白多等数月,听上去很蠢,像作茧自缚。   打开卧室门,Essie见他一同出来也不意外,单刀直入道:“你们两个都上热搜了,品牌也受了影响。”   商明宝一边点开微博,一边问:“品牌怎么会受影响?”   “网友觉得你在炒作,营销真爱。”Essie点到为止,没复述网友更多的难听话。   商明宝心里咯噔一声,不是因为别人骂她,而是因为向斐然的脸就这样清晰地曝露在营销号之下。这几个月来,靠着他、向微山、医院及研究所心照不宣的默契,向斐然苏醒一事始终未曾走漏风声。   他太需要静养,纵使要公示也不能是现在,何况这本就是一件私事。向斐然不是公众人物,生与死,醒与梦,对利益相关方陈清来龙去脉便好了,岂有硬逼他到镜头前的?他又不吃镜头饭。   商明宝将手机锁屏,不以为意地笑笑:“不用管,他们热闹一阵就好了,公关方面就听那边的建议吧。”   Essie小心翼翼:“不澄清吗?”   “不澄清。”   “澄清。”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商明宝扭头看向斐然,斩钉截铁地说:“不用,根本没影响,我不靠这些立身,「Ming」有自己的定位和客群。”   Essie欲言又止,眉头和目光都皱得很紧。   「Ming」的价位没有做到高珠层,还有普通人也买得起的入门款,如今正是品牌的上升期,今年一年的财报表现非常关键,将决定明年商明宝能在珠宝集团拿到多少资源和支持——她既然没有以商家三小姐入主,那么便只能接受董事局一视同仁的考核。   灯光下,向斐然的语气神情皆淡:“没关系,本来就要通知的。”   “我不想他们来打扰你。”商明宝按住他的手,“你没追过星,不懂这些。等你身体彻底恢复好后再公布,斐然哥哥。”   向斐然略想了一想:“我不是明星,不至于。”   从不玩微博的人,从下载微博客户端开始,一步步注册、填资料,匿称换了几个都显示已占用,向斐然拿着手机的手垂下,“啧”了一声。   “让所里发吧。”   商明宝:“……”   植物所的官微每天都会发点花花草草,以及植物园近期的研学活动,阅读量适中半死不活的,人生高光就是向斐然上节目被扒出来是研究员的那几天。   “但是所里只方便澄清我没死,不能澄清你和我的关系。”想到这一点,向斐然皱紧的眉心又舒展开,释然地笑了一下,老老实实地继续填昵称。   就叫……「西五十六街向斐然」。   商明宝看到这个名字,唇角乱翘了一下。   “笑什么?”向斐然刚好瞥到。   “你比赛的时候,我给你们队投票,所有明宝都被占用了,我就写……”   “西五十六街明宝本宝唯一宝。”向斐然声线平稳地揭晓,目光似笑非笑地直视而来。   “你怎么知道?”商明宝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了。投票公栏刷屏极快,总不能是他刚好在那一秒看到。   “一谢告诉我的。”向斐然笑了笑,“没红过,那几天二十四时候盯着后台,拉了一张五米长的清单贴在排练室。”   黑色的字密密麻麻,在所有的明宝与明葆中,「西五十六街明宝本宝唯一宝」正如一株植物藏身森林。只有主唱这么想红的人才会一个个看过去,惊呼一声,将正路过的向斐然一把扯到那面墙前。   他踉跄半步,想骂人的,意兴索然的双眼却在那一刻抬眸了,长长久久地停在那行字上。   唯一宝。   一谢眼见到他勾动唇角,没表情的脸上笑意难以琢磨。   商明宝,你还真是有自知之明。   商明宝脸红得要命,顾左右而言他:“你不用澄清,反正只要知道你还活着,他们就能推敲出真相了。”   向斐然已经注册好了账号,跳过了开头那些邀请关注的环节,“但是我想说。”   这句话一出,Essie呆若木鸡,商明宝眼睛不敢眨。   “为什么?”商明宝轻启唇,心砰砰跳起来,“你明明最讨厌……”   他最讨厌被人打扰了,一切旁人的目光都是多余,一切的注视都让他烦躁。   但比起被打扰,一生至宝被觊觎的感觉显然更让他不爽。   “那个要花一亿当你冤大头的,是不是也在看微博?”向斐然掀眸,淡定抛出来一句。   商明宝:“……”   Essie身形摇晃了一下,心想,原来你是这样的向博?   向斐然打字很快,措辞简短:   【刚醒,复健中。明宝是我的前女友及现女友,未来也不会分手,多谢关心。】   敲完字后,觉得少了点什么说服力。凝眉思索间,Essie看热闹不嫌事大:“照片,向博,加一张照片。”   向斐然的旧手机已在泥石流中不见踪影,他手上这台是崭新的,相册里连花草都不多。   向斐然点进iCloud。购买了容量的云端中,所有宣称被删除的过往都历历在目。   硬盘不删,云盘不删,谈什么从此以后都不要你不想你。   被丢弃的人,所有道别仪式都不过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一个人的自欺欺人。   向斐然精确地翻到了某一年的时间轴,找到了当中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连商明宝都未曾见过的照片。   路灯洒金,雪纷飞,向斐然将她抵在墙上,吻得难舍难分。她看上去穿得很清凉,被他护在怀里,只露出闭着眼的半张脸和下巴,以及揪着他冲锋衣衣襟的手。   ——那年21N的后巷,她跑着去见他,隆冬雪天外套也顾不上披,心甘情愿地跑去迎接他占有她的第四个吻。   别说商明宝了,连Essie都深受冲击口干舌燥。   不,这只是一张很寻常的照片,吻发生了,但没直观曝露在画面里。但是不,这是一张让人看了疯狂想谈恋爱的照片。   商明宝眨眨眼,只觉得鼻腔很酸:“这是……谁拍的?”   “汤姆斯,记得吗?那个贝斯手。”   一流的照片,向斐然一辈子的珍藏。   商明宝怕他看出什么,直起身,微笑地看着Essie,假装自己眼圈没红:“那时候还没正式在一起呢。”   她记得,记得自己如何支走伍柏延的,记得在后巷等向斐然时的冷,记得他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吃拉面,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在那间飘着细雪的八角窗公寓,她的热吹风吹飞了自己的蕾丝内裤,接吻时心跳得四肢都麻了。   照片随文案一同发了出去。   Essie道别,明明耳边听的是夏夜的蟋蟀虫鸣,她却环着双手像是走在雪地里。   回眸望,那座拥有八角窗的卧室亮着灯,灯光温润地洒在庭院。   她觉得一切都是如此美。   -   翌日清晨,佣人开门洒扫,被铁门外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与手机摄像头吓了一跳。   砰的一声,鼎沸嘈杂都被阻住了,扫帚啪地一下倒在了石阶上。佣人闪身进屋,将门外境况描述得宛如丧尸围城。   商明宝在二楼只将卧室窗帘撩开一角,便听隔音玻璃外人声轰然,吓得她立刻放下了帘子。   追了这么多年星混了这么多年粉圈,才刚淡出两年,她就掉以轻心了天真了侥幸了轻敌了。那些自媒体,是哪里有流量就往哪里蜂拥的。   「向斐然」,又爆在了热搜上。   历经危难于九死一生中归来,连带着将“生前”谜团唯一的爱也给认证官宣了,还挑了那么张让人尖叫的照片,buff叠满,他不爆平台都不答应。   「家人们谁懂我现在忙得都不知道先尖叫哪一个!」   「一大早醒来,啊?活的?啊?官宣啦?」   「笑死,一次性把瓜送完,不愧是博士级效率」   「那句以后都不会分手笑死了,说给谁看的,谁问你了啊!」   「写给一亿冤大头看的(彻夜研习教材的本人十分肯定」   「笑死」   「从没想过纳斯达克科技新贵跟植物学家之间的交锋,竟然会让我一秒都不犹豫」   「别的博士是博士,向博是向博」   「向博复健完还能玩架子鼓吗?求求上一下音乐节吧,不然你怎么买得起你唯一的爱设计的珠宝『流泪猫猫头』」   「照片,我的新屏保……磕死」   ……   商明宝根本无暇顾及这些,打了一通电话给家里求助。过了半小时,位于市中心的商宇分集团总部大厦的安保被抽调了过来,与别墅物业一起进行清场、疏散人群。   这里面有很多是来看热闹的业主,劝一劝也就算了,难办的是等在外围的几台车子,显然是想跟出向斐然的行程,最好能摸出在哪个医院做复健。这些人并不仅仅是做娱乐八卦的自媒体,还有专门做保健品灰色直播的,向斐然的“死而复生”对他们来说是骗老人的天然素材,能拍到就是赚到。   内线传出有车子出向宅后,那些等着拍直播的人都精神抖擞起来。过了会儿,看着道路上出现的三台宾利三台奔驰,齐齐傻眼,扶着方向盘缓缓地说了声:“丢。”   商明宝小时候被媒体曝光过一次后,有过前车之鉴的商伯英十分关注她的安危,进出学校永远是两台车子伴行,有任何事过任何岗亭闸口,她所在的车辆都绝不降一丝车窗。从安保级别上来说,她和她大哥商邵曾享有的是同等待遇,直到后来她长开了,不再有照片流于媒体,香港的治安也有了长足进步,这层安保才撤下。   自媒体固然勇猛,又怎么比得上当年无法无天的港媒和□□?看到这样的阵仗,瞠目结舌中只好胡乱地咬上一台,汇入主干道车流后,被前车精妙的车技轻巧地甩开了。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商明宝长长地松了口气,“小时候觉得上学好烦啊,被保镖管得死死的。我真佩服我大哥,到现在去哪里都还是有保镖跟着,不像我,巴不得他们越远越好。”   她确实不爱带保镖,所幸成年后在纽约生活,身份藏得很好,才逐渐感受到如鱼得水的人间自在。   回忆到这里,商明宝怔怔抬眸,看着向斐然:“爷爷是最关心我安危的,十六岁那年能出来……”   是经过了商伯英的千挑万选。   她和向斐然的相遇,是不可能中的可能,百分之一中的百分之百,千挑万选后的命中注定。   身后红灯绵延,车子汇成长龙,前方红灯读秒,忙碌的人影穿梭在早晨九点的树影之下。   商明宝抄着口袋里的珠宝盒,心跳砰砰,跳得她四肢皆麻。   她好迟钝,那年在商伯英弥留之际的病床前,她听着他说人间很好,爷爷替你看过了,只晓得泪如雨下。她絮絮叨叨地跟他说着夏令营在山中发生的一切,她遇到的人,她亲手拔出的五指毛桃,月光下的月见草,来不及道出的告别,和那个叫向斐然的人送给她的蓝莓蛋糕。   “没吃上。”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知道爷爷一定有很多要紧的事要说,想听她发誓会好好度过这一辈子,会好好对待自己,可是她说的都是这样不重要的琐事。   他布满皱纹的双眼,微笑地听她不自觉说了五次斐然哥哥。   “你要勇敢一点。”商伯英抬起手,抹走她的眼泪,“Babe,勇敢一点。”   没有地方可躲,留守在稻田庄园里的佣人已经告知她外面有无人机在飞。   他们最终驱车上山,回山里。   山还是那座山,夏却不是那个夏了,植物生长了一茬又一茬,枯荣间,只老了守山的人。   原本就要两个小时的车程,因为要防跟踪,又多绕了一个小时,驱进山中时已是正中午。   新闻说今天有暴雨。   夏日的暴雨前,太阳仍然明亮着,气温却降了一下,云层在阳光下半明半暗。风涌得厉害,将草与树刮出蓬顺的形状。那些风如此强烈,似乎可以用罐子装满、收藏。   窗户震震做响,厨房的小屋,海棠花玻璃在墙角来回摔打着。   兰姨忙着指挥人收衣关窗,见向联乔坐在阳台上,头发被风吹得往后,双眼惬意地眯起。   “老先生!”兰姨跌足喊:“回屋去!被吹感冒了!”   管助理站在向联乔轮椅后,听到他沙哑地说:“斐然,斐然回来啦……”   管助理一惊,以为他知道了热搜。可是不该,因为从昨日到现在,没人提起这事,向联乔也没法看手机。他眼睛累得厉害,没法儿看这些电子的小小方块啦。   “您看错了。”风中,管助理答。   那山道上长期地没有人造访了。树也茂,草也长,掩过归家的路。   他没看错。   一阵车轮毂的隆隆声,自夏日暴雨前的清朗空气中,驶上了山坡,奔驰的黑被投下云心的亮影。   管助理怔怔的,听着向联乔慢悠悠地笑,看着向联乔慢悠悠地点头。   车子在院内停下,兰姨不收衣服了,佣人关窗的动作顿住,自二楼撑着身体,吃惊地俯瞰着院内。   自十六岁起在这里长住的少年,回到了他的家。   管助理推着向联乔下楼,风涌中,向斐然从副驾驶下了车,接过了护工递过来的拐杖,在院内稳稳地拄好了。   向联乔支撑地站了起来,他的腿可不比向斐然,稍一用力便疼得难忍,此刻往前蹭了一步,苍老的手递出,要带着他往前栽倒了,被管助理眼疾手快地扶住。   向斐然靠自己走到了他面前:“我回来了,爷爷。”   “你的腿……”向联乔被风吹出了眼泪,目光缓慢地流连在他的脸、他的医用拐杖、他看似好端端的一双长腿上。   “我没事。”向斐然沉稳地说,“只是采标本时扭伤跟腱了,有点严重,需要做两个月的康复训练。”   商明宝站在他身后,微笑着看着这一幕,黑色长发顺风扬起。   往后两个月,他们便在山中养伤,如闲度暑假。   那天,随宁回山里来玩,带了一台立等可取的胶片相机。她给商明宝、向斐然及向联乔拍了一张合影。   “臭情侣。”方随宁甩出胶片上的影像,骂骂咧咧,“酸死我了。”   照片里,向斐然自背后一手揽商明宝在怀,另一手则拄在向联乔的轮椅上。商明宝笑得甜极了,两手自然地贴着向斐然横过她腰间的手臂,而向联乔则笑得快仰过头去。   至于相片的正中心,那个身材最高大、骨架最挺阔的男人,黑发白肤目光温润笃定,唇角勾起的弧度多少年未再见过了。是十六岁的复刻。   那日,在尘封已久的标本室,铝合金色的拐杖安静地靠着标本柜,向斐然抬起胳膊,将最顶层的相册轻巧地抽出。   他从十六岁后就不再更新的人生,他打算更新了。   商明宝舔了舔唇,目光既怯又明亮。   她既不敢明晃晃地看他,又不舍得错过他的一丝一毫。   向斐然已经接收到了她的信号,迟疑地笑了笑:“怎么,在里面恶作剧了?”   商明宝迅速坚定地摇头:“没有。”   她说着没有,目光却已经跟着向斐然的一起,落回了被他揭开的相册上——   跨年,雪山,布鲁克林大桥下的落日,帐篷前的拥吻,鼓凳上的轻哄……还有,洛克菲勒圣诞树下,微笑的他们,永恒的伯利恒之星。   他的人生早就不是乏善可陈,自她走入。   胸腔的嗡声震透了四肢百骸,向斐然的指腹隔着塑料薄膜轻轻地触碰上去。   “商明宝。”他抬起眼,眼眶真的有些红了,但唇角的弧度让商明宝看得目不转睛。   她等不及他说下半句话,踮脚捧着他的脸吻上去。   向斐然站不稳,脊背抵住标本柜,将她拥在怀里,垂睫吻她,垂睫看她。   她的脸很红,潮红的,涨红的,羞红的,被秘密折磨红,仰眸定睛,很明亮的瞳孔里起了水汽。   向斐然直觉她这幅表情不太对劲,想叫停已经来不及——商明宝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他触到了她指节上坚硬的金属,与上面那层镶嵌鳞爪的石头。   他牵着她的手,自身侧抬起。   那枚自以为藏得很好的粉钻,耀眼地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在暗室中也熠熠生辉。   “斐然哥哥,求婚不一定要单膝下跪,说爱我就可以。”   他的臂弯环着她的脑袋,亲吻反复落在她耳畔。在温热的气息中,向斐然一瞬不错地注视着她,眼眶不可思议地感到了一分酸热。   他爱了全世界最勇敢的女孩子,要有最勇敢的心、最坚定不移的铠甲,才能匹配得上她的勇敢、她的心。   “商明宝。”他仍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用他恰到好处的正经,一字一句都坚定:“遇到你以前,我觉得一生很长,长得我厌烦,想过三十岁死了也不错。遇到你以后,每天睁眼,第一个念头便成了商明宝今天还在我身边。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不是任何,只有一件——明天醒来,你依然还在我身边。   遇到她,是他一生为她失守的开始。他的主义,从此只被命名为她。   “嫁给我。”   明天与明天,叠成长河;   春与春,叠成青山;   四季与四季,叠成此后经年。   他要在岁月深处回望她的,那时他们已经白发苍苍,但他注视她的双眼依然明亮。在明亮中,他回望她 ,正如春色中总有鸟雀的落脚。   -正文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