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晕檀记   作者:李丁尧   文案:   庄静音挣扎累了,她原本就温柔,顺服,忧郁;   适合静静待在斯珩的掌心中。   直到斯家变天那日,有人忽然想起件事。   庄静音有个早亡的孪生妹妹,庄静檀。   她聪明,疯狂,荒诞不经。   斯珩还有点新发现。   庄静檀,演技极佳。   *狗血风   *强取豪夺(伪)   内容标签: 都市 相爱相杀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逃你追   立意:独立是人生重要课题 第1章   车快驶到目的地时,本就阴沉的天幕落起了雨丝。   庄静音看着车窗出神,不由抬手抚过弥满雾气的窗。   跟她熟悉的街景,只隔了一扇玻璃车窗。   车内暖气很足,车窗的温度冻得庄静音一个激灵。但她指尖依然不舍得离开,在窗上轻画着连续交错的圈。   耳边传来司机恭敬的问话。   “庄小姐,现在天气也不太好,等会儿您聚会结束后,还要去美术馆吗?”   潜台词很明显。   别去了。   斯珩给的放风时间,只到下午五点。   庄静音答得柔和,却也坚持。   “要去的。”   她不想让司机难做,便又道:“陈哥,我会早点离开朋友聚会,挪出时间。”   美术馆的那场光影艺术展,她很想看。   司机说:“好的,那我报备一声,您要离开前,随时给我消息。”   车很快在转角处停稳。   司机护送她下来,目送庄静音上楼。   庄静音是庄家的千金,家教很严。至少破产前是的。   即使穿着五厘米高跟,走在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上,她也不会乱晃身子。   米驼色高领毛衣下的身形若隐若现,骨架纤细,她又低头走得谨慎,白皙的脖骨凸出小小的一节来。   最后她消失在二楼楼梯拐角。   司机刚想回主驾,又想起什么,折返回后座,刚才庄静音坐的地方。   司机用手机仔细拍下后窗,发了消息。   [庄小姐没做什么特殊的事,在车窗上随便划了划。她今天是要会朋友。]   ……   今天她本来是跟原先一个圈子的朋友们吃饭,有男有女,加她一共八个人,都是中学阶段就被送出去留学的。   一半学艺术,一半学经济,   这家聚会餐厅也不知道谁定的,说是家私房菜。   开场半小时,庄静音就想走了。   插不上话,便一直喝茶,默默夹菜。   偶尔一两句问到她,她刚想回答,只讲几个字,就立刻被不经意打断,有了其他新话题了。   庄静音性格温吞内向,在场人都知道。   她家的情况更是摆在那里,现在一年半载都不露面,想来也是,能维持住生计都不错了。   在这个圈子,位置排序、森严规则会叫人安心。   自我以下,随便得罪。   庄静音就是可以随便得罪的人。   有个宾大毕业男,叫林从鹰,酒过三巡喝飘了,走到庄静音椅子背后,手往她肩上一搭,慷慨为她指点起未来。   ——庄静音,不是我说,现在不比从前了,工作也好,婚姻也好,你得低头,低头给自己找路,晓得吗?你看你爸都死监狱里了,你再装就没意思了……   这话出来,庄静音一僵,握着茶杯的手微颤。   其他人也去拉林从鹰。   就算能得罪,撕破脸皮也不好。   他们本来就更喜欢那种,朦朦胧胧、视线交汇的心照不宣。   让对面难堪、相形见绌,都是点到为止即可。   能让人在午夜辗转反侧,知道下次不要掺和,也就差不多了。   话点得太明,没意思。   “抱、抱歉,我有点事,先走了。”   庄静音匆匆抓住自己的包,像小兔子逃命奔袭一样,低着头夺门而出。   包厢门关上前,还有讨论的隐约人声。   “那是Ladydior abc吗?她现在还用得起?不如卖了。”   “估计是变卖的时候漏了吧。那个白色还挺好看,我也有一个,不过懒得用。”   “说不定是高仿。”   ……   庄静音扶着墙壁,很慢地下楼。   楼梯凹凸不平,她必须得步步小心。   其实她不是会轻易失望的人,因为总能预想到最坏的境况。   这一刻,自然包括在内。   午夜蓝的劳斯莱斯幻影依然安静守候在街角。   很快,载着疲惫的庄静音去了美术馆。   还好,下个目的地,根本不必跟人打交道。   停在美术馆时,庄静音抬腕看了看表,下午三点十七分。   “庄小姐,您知道的,四点二十我们要准时出发。”   司机回过头来嘱咐她。   “您不要误了时间啊。”   庄静音知道的。   即使只有一个小时是完全属于她的,也十分宝贵。   沉浸式光影艺术展,梵高的个人场。   《夜间咖啡厅》《加歇医生》《鸢尾花》这些,她曾经在耶鲁画廊、盖蒂美术馆、法国奥赛博物馆亲眼看过。   “……静音?”   在第三单元展陈区,庄静音正考虑着要不要席地而坐,一道清朗温润的男声忽然叫住她。   带了一点犹豫和试探。   但庄静音飞快转身,她那静如一潭死水的眼里,浮了层很淡的水光。   康淮。   她研究生时的同学,这场展的主要负责人之一。   “走,换个地方说话。”   康淮拉过她。   四下没人,他才着急又担忧地低声问道。   “静音,你给我发的邮件,说帮你离开,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你报警吗?”   “就是……”   庄静音轻声道:“字面上的意思。”   她看康淮不解地蹙眉,很快摆手道:“你不需要报警,也不用多做什么,只要告诉我,你这有没有别的出口就好。”   说着,庄静音谨慎地环顾四周,又抬头望向监控。   她心中一紧,很快把康淮拉进一个光影柱内,刚好挡住监控的视线。   康淮想了想,在手机上调出地形图:“你看一下,我们现在在……二楼这个位置。”   他在屏幕上点了点。   庄静音犹豫了一秒,很快接过。   手机有点烫手。   真的烫吗?   也许不。   只是这点温度,代表着她鼓足勇气吹起了逃亡的号角。   她也不能让康淮给她发图,人家帮了她,不管她成不成功,也不能害了人家。   好在,庄静音记忆力不错,很快记住了整张图。。   “谢谢。”   庄静音在把手机递还的那秒,已经想好了。   西南3门,从那个紧急出口离开,等于从司机身后走的,完全可以避开。   只要她通知的的新司机来得及时。   她两个小时后的航班不会误点……   庄静音抬腕看了看表,不能再耽误了。   她脱下高跟鞋拎在手上,朝着西南3门快速奔去。   因为速度太快,没有听见康淮一声很低的抱歉。   不过,也无所谓了。   因为很快,她在西南3门处看见了几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保镖。   其他的安全出口没有。   此时,庄静音离目的地只有五米。   或者还不到。   用地上延伸流淌的《星月夜》来测量,   是从黑色塔尖到第一个漩涡的距离。   心脏几乎停跳。   血液已经无法顺利奔流,四肢百骸都冻住。   庄静音比谁都了解那个人。   她想装作若无其事,像其他参观者一样,转身走人,日后再寻机会就是。   但已经晚了。   有保镖发现了她,抓过了她胳膊,把手机贴上她耳边。   另一头传来声音。   柔和莫测的笑意,缓而沉的音色。   斯珩。   他那把好嗓音迷惑性十足,塞壬般,以魔意吞没光明。   他说,   “庄静音,早。”   又说。   “过来窗边,让我看看。”   -------------------- 第2章   11月8日,梵高光影展开幕第二天。   她被斯珩关起来的第一百八十六天。   关起来这个说法,很不贴切。   庄静音知道,斯珩也承认。   他曾在她哭完后,饶有兴趣地弯下腰来,耐心细致地擦去她面颊上的眼泪。   指腹上的薄茧轻刮着她的下巴,拭去最后一点泪痕。   顺便纠正她的用词。   ——关?你是想说囚禁吗,静音。   他沉吟两秒,笑了下,很爽快地承认了。   ——算是吧。但我们是等价交换,你同意的。   这三个月她不再试着逃离,才得到了离开别墅的‘假期’:   每个月一天。   今天,11月8日,她正要渡过她的第三次假期。   并再次尝试一次逃离。   现在。   庄静音想,她失败了。   但她还是尝试着迈开步子,走到角落的窗边,推开窗户往下望去。   那道身影映入眼底时,庄静音闭上眼睛。   “……你别逼我。”   她声音微哑地开口,轻得没有一点实质性的重量。   并且,不希望被人捕捉到其中的颤抖、软弱。   斯珩带着蓝牙,身形颀长修挺,抬头望她,眼里划过讶异。   他的语气听起来一如往常,缓和流淌,三分遗憾。   “你是这样想的么?”   真人渣是有这样的本事。   三言两语将人逼入死胡同,好像一切痛苦的根源都是想多了。   “我受不了了。”   不知不觉间,庄静音的面颊上布满泪痕,喃喃道。   看见他,混乱的记忆如同海浪翻涌。   那些日日夜夜,如同淤血堵在她心口里。   他喜欢玩,但更偏冷眼旁观。   高领毛衣下堆叠的痕迹清晰。   前天,刚从果园里采摘直送的新鲜浆果,蓝莓、桑葚、覆盆子,他用舌尖卷入。又探手送她。   从头至尾,斯珩西装革履,连外套也不褪。他脸上欣赏的神色都不太变,视线不看手,旁人会以为他在公司开会。   只有男人青筋微暴的右手,骨节分明的指节,暧昧暴力地掀开真实一角。   斯珩回来的不多,对她也不算很上心,有时候在意识飘离,庄静音会视线朦胧地看到他面上神情。   淡淡的好整以暇,意料之内的懒倦,可有可无的玩乐。   她讨厌那样的自己。在不同的房间里,除了汩汩水声,就是自己的声音。   好陌生的自己。   不知不觉,庄静音神思恍惚,抬腿,跨坐在了窗沿之上。   周围似乎一下热闹了起来。   庄静音没空去辨别,那些声音好像离她很远很远。   她哭着让斯珩滚开。   否则她要跳下去了——   庄静音自己都不知道,她还能发出如此尖锐的音节。   斯珩这下是真意外。   他微微愣住。   虽然这是二楼,但这个角度,庄静音要是选择飞跃式动作,   大差不差,应该刚好能跳他身上。   于是,庄静音从楼上翻身跳下来时,斯珩从善如流。   撤后了两步。   在庄静音捂着腿痛苦出声时,他用蓝牙耳机喊了医生过来,又迈开长腿走过去,蹲下。   斯珩抬手,摸了摸她脸颊,轻叹了口气。   “静音,你忘了,这是二楼……啧。别乱动,到时候瘫痪了,你连自杀都不方便了,我会心疼。”   庄静音咬住牙关,不再试图起来,也一声都不吭了。   -------------------- 第3章   雪   庄静音小时候学钢琴和芭蕾,小孩天性使然,她觉得累,想过逃,但母亲自己负责接送,没留一丝偷懒的缝隙。   母亲平时还是宽容柔和的,只在这些事上管得很严。   她最常对庄静音说的一句话是,淑女要有淑女的样子。   她也为庄静音描绘过吸引人的生活图景。   她说静音,你未来总会成为妻子,阳光明媚的午后,你的孩子在草地上奔跑,你的先生在喝下午茶时,你在旁边弹首肖邦,想想有多美好。   庄静音闭上眼想了想,母亲说得没错。   庄家三代经商,上一代来了燕城扎根,经营建材生意,庄家在圈内也算有名有姓。   她的婚姻,母亲必然也会帮忙把关、尊重她的意愿,   那么,这种生活离她不会很远。   只是命运莫测。   怎么抬上担架、进的手术室她没记忆了。   庄静音迷迷糊糊,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见她回到很小的时候,学车尔尼849,但在琴房里躲了起来,想多拖一会儿。   如母亲说的一样,午后的阳光铺天盖地洒入,幻境中,碎金闪烁。   她没能等来老师。   窗外,有男人的身影踩过柔软的草坪。   完全看不清脸。   面容模糊的男人停下,最终,与她隔了一道十字窗。   他双手松散落在西装裤兜里,站定后,方向朝她。   接着微微歪头,似乎是很轻地笑了笑。   她明明躲得很好,他却轻易地发现了她。   庄静音从梦里被吓醒。   “庄小姐,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很快有位青年凑上来问,例行公事的问法。   一个骨折手术,小到不能再小,显然死不了。   庄静音缓缓吐出口气,慢躺了回去,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声音细若蚊咛。   “没事。您可以走了。”   “好,明天出院,许管家会按时来接您。”   对方很快道,把名片放在桌上:“斯总去伦敦出差了,吩咐我来帮您,有什么事也可以随时找我……对了,庄小姐,他嘱咐我转告您一句。”   “有毅力是好事,但要看用在什么场合。”   斯珩的属下说话语气没起伏,大抵是她这类情人来来去去,这种事人家处理了太多。   庄静音脚踝和小腿处传来阵阵痛意。   她没力气多看,只嗯了一声,非常疲惫。   隔天,她被送回了御珑,斯珩在燕城郊外的一处别墅。   她的黄金囚笼。   庭院内森然绿意极浓,角落中的树横斜逸出,遇上光照强烈的日子,能提供幽然庇荫。   一踏进院内,庄静音下意识把白色毛线帽又拉低些,几乎遮过眼睛。   别墅内监控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庄静音拄着拐,阻止了要把她扶进去的人:“我想在外面坐几分钟。”   她坐在树下的长椅上,闭上眼。   坐在这个院子里,静谧寂然,闻到植物的气味,容易想起一些往事。   一开始,她判断失误,错认为斯珩是能沟通的人。   ——任谁初初见斯珩,都会有这种错觉。   她跟斯珩的第一面,细想来,要追究到三年半前,那年她二十一岁。   一个暴雪天。黄昏时分已过,深蓝丝绒一样的夜幕降临。   她跟母亲在餐厅吃完饭,坐车去找庄父,他去参加了一场燕城很有些分量的私宴。   到了后,宴会将将结束,许多宾客已经陆续离开。   她们车在街道一边停稳后,庄静音看向对面。   她看见了庄父,还有另一名着深灰裙装的干练中年女性,耳垂上一颗点睛的珍珠,她跟庄父没有聊天。   他们正站在一辆黑色行政轿车外。女人气质犀利,正在通过后车窗跟里面的人说着什么,神情有三分探究、三分严肃。   庄父神色略带紧张。   她母亲嘱咐她好好在车上待着,很快也下了车。   庄静音不禁落下车窗。   隔着一条街,她有点好奇,车里坐了什么人,向来独断又高高在上的庄父,怎么会露出那种表情?   很快,答案浮现。   后座车门打开,下来了一个男人。   比她预想的年轻很多。   那人穿了件黑色羊绒大衣,线条利落、面料偏柔软,大衣挺长,但男人个子很高、骨架修挺,轻松撑了起来。   路灯与雪色同时融于他肩头。   豪奢酒店喷泉作背景,澄澈的灯雾与雪粒交错纷飞。   他侧脸被灯雾淡淡照着。   庄静音的视力很好,眯着眼,逐渐看清那双眼睛。   她从没见过这样适合寒冷的眼睛。   平静,一望不见底,像含着笑意,细望又很快消散。   似乎在听人的话,又似乎永远有距离感。   静淡中有着极淡的戏谑,真诚与虚伪都在他的灵魂中穿行,任人解读。   温和、雅致、冷辣。   也极为敏锐。   没几秒,就察觉她目光。   隔着数米,他似是无意转头,望向街道这边。   随意一瞥,却看得人心惊肉跳。   她忙垂下眼睛,望向地上被路灯光影映照的雪地,缓解几乎被灼烧的双目。   后来,母亲跟她说,这男人叫斯珩,二十七。   斯家的独子,随母姓,父亲是康明德,两家算政商联姻。斯家人和康家人,都是新闻上能见到的,在燕城根基很深,但两家行事作风都低调,斯珩是唯一的接班人。   庄静音了然。   不动声色间,那男人威势与优雅并存的质感从何而来。   现在坐在二十四岁的秋天里,庄静音静静回想。   二十一岁的庄静音如此天真。   只见雪意光明,不知雪意冷。   -------------------- 第4章   三年后,庄家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资金链断裂,只是雪崩前的第一步。   后来父亲入狱,母亲失踪。   她被个所谓亲近的远房叔叔,哄骗去了国外躲避。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再见到了斯珩。   他跟别人做了交易,买下她,带回来,答应帮她找回母亲。   条件很简单。   她到现在还记得自己被带回来那天。   斯珩把她带进书房,坐进转椅里,黑眸像她在高原山口见过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大概是看穿她紧张,他整个人往椅子深处靠了靠,全然松弛,漫不经心。   “待够五年,这期间听我的。五年后,你要去哪里做人做鬼,我没意见。”   那五年里她要提前做鬼了呢……?   庄静音微微瑟缩。   斯珩简直跟有读心术一样,掀起眼皮看了看她,笑了。   “应该不会。”   他踱步过来,走到她跟前。   褪下了黑色西装外套,他白衬衫上有很淡的水生调,似有若无,薄荷与檀香木,一线香,钻她感官。   斯珩有很漂亮一双手,庄静音垂眸时注意到了。   他的掌心合住她精巧下颌,指腹拂过她泪睫,动作柔和,意态莫测。   “但你要听话一点——”   斯珩随口道。   ……   即使已经过去半年,那一幕仍然好清晰。   庄静音正发着呆,忽然注意到主墅内有动静,窗帘动了。   抽离的思绪倏然间回笼。   她抓起拐杖,起身朝大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摁开指纹锁之前,庄静音试探着问了一声:“许管家?”   许管家不在这块区域活动,刚才确认她能自己活动便离开了。   她只是以此确认屋里有没有人。   或许只是风吹动了窗帘。   没有动静。   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拇指摁在黑色面板时,庄静音听见屋里传来含糊不清的答话——   “诶。”   庄静音的动作静止,头皮微微发麻,不由得后撤了一步。   绝对,不可能是斯珩。   他是这里绝对的主人,进出都如入无人之境。   还没来得及细想会是谁,门被人从里面突然拉开!   庄静音的手腕被一把擒住,对方的力量牢牢锁扣住她,把她猛地拽了进去!   茫然过后刚想呼救,才发现她的嘴也被死死捂住,但须臾之间,庄静音看清了对方的脸:   斯闫!   斯珩的表弟,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玩咖。   并且由于没斯珩会伪装,也没斯珩智商高,荒唐无度、惹祸发疯后只能让家里兜底,中学时差点进少管所——因为联合其他两个二代公子哥,□□未遂新上任的女老师。年纪太小、家里背景强,最后赔大钱转学了事。   长大后没有收敛,倒是变本加厉了。   在重遇斯珩那个场合,斯闫也在。   本来想买下她的人,是斯闫。   那晚的‘聚会’,是庄静音这辈子的噩梦。   她一脚踏入了通往地狱的河流。   在目睹了那些有关多人、俄罗斯转盘、黄鳝、倒吊在巨大笼子上的画面,可以被随意交易的年轻男女、以及交易后的一幕幕,使她的心麻木了。   斯珩还是斯闫,对当时的她来说没大区别。   但斯珩这个人,想要的东西从不落空。   斯闫没有半分虎口夺食的勇气,更没有斯珩的财力,就算恨得牙痒痒,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可这不代表他放弃了。   坦白说,庄静音一米六六的个子,清丽白皙,文气恬静,跟斯闫的女伴比起来,不够美艳。   只有一点突出:她是庄家流落出来的女儿。   他们是曾经在聚会上见过的,同类人。   被包裹在昂贵的高定的礼服里、拥有良好智识和教育、娶回家当老婆也只会用传教士的那类女人。   现在成了可以随意对待的对象,不管用什么花样都不用担心后果。   这种反差感让斯闫日思夜想,明明是一口快到口的肉,就这么飞了。   就这么惦了半年,斯闫估摸着斯珩也玩够了。   想想斯珩再不待见他,他们横竖一家人,总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跟他翻脸。   于是,斯闫趁着斯珩出差的当口,提前把监控断了电,扑了进来。   庄静音脚伤着,被斯闫推到沙发上。   她呜咽着:“你疯了吗——”   斯闫轻易压住她的反抗,他面型瘦窄,颧骨偏高,眼睛微微凸出来,眼下是纵欲过度的一片黑。   “我疯了?斯珩才疯了!干嘛非他妈跟老子抢人!?”   她的浅色针织上衣毁了。很快,庄静音也不再挣扎。   斯闫眼睛烧红。   不过斯闫只顾着做饕餮,眼只盯牢一处。   没时间看其它。   他只要再挪上点,就能看得更清的,   一双属于夜行野兽的双眸,正冷然旁观,等候猎物落网。   -------------------- 第5章   她垂下眼睛,将所有幽微情绪敛住,左手无声向沙发缝隙中探去。   那里有把小巧的匕首。   一个月前以削水果名义留下的,许管家为此找来心理医生为她做测试,谨慎地再三确认她没有轻生倾向,那些问卷,她也认认真真填完了——   倒不是多看重她。   如果她死在了斯珩这,传出去不好听。   当然,斯珩死了她都不会死。   想到斯珩,庄静音一顿,分神了很短刹那。   左手便被兴奋中的斯闫一把扣住了。   他的风险意识也强,一只手努力摁住她两只手,往沙发深处压,另一只手熟练地解开裤子。   斯闫显然是喝过酒来的,一身浓重的酒气,直往人面上扑。   庄静音决定反抗。   她开始极力挣扎,不受控制的右腿乱蹬,扫掉茶几上一只花瓶,隐约间她记得,那好像是什么展上拍回来的。   但庄静音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两个人重重滚下沙发,跌到了地毯上。   翻滚撕扯间,他们逐渐远离沙发,接近大门。   斯闫刚开始没太反应过来,但庄静音反抗太厉害,再这样下去,让她逃出了这扇门招来人,传到斯珩耳朵里,他还活不活?   思及此,斯闫身体绷紧,迅速翻身压住她,恼怒之下扇了她一巴掌:“装什么纯呢臭|婊子!”   庄静音眼里蓄满泪水,但始终留在眼眶里,没掉下来。   对斯闫来说,示弱只会让他更兴奋。   这么搞一通,他觉得比原来还有意思。   征服果然比发泄更有成就感。   但斯闫并没有注意到——   嗒。   门被轻微转动的响声。   很快,门被无声推开。   一道身影出现。   窗外日头已经挪移,照不出影子。   这人顿了顿,往前走了两步,站定。   他站姿随意却不松垮,姿态像在看沉浸式戏剧。   衣角的寒意扑面而来。   终于,斯闫的理智回笼了一半。   屋里的中央空调该是恒温,怎么感觉有冷风?   斯闫另一半理智尚未回归。   以至于他抬头时,面上出现了一丝怔住的茫然。   斯珩眉目深然,一双黑眸遗传自母亲斯懿。   那位远近闻名、出身高贵的美人。   东亚人眼睛黑棕色最多,极纯的棕色和黑色都少。   斯珩就是黑色。   不会反射光亮、如同漩涡般的黑。   攫取灵魂,力度却轻柔。   像安吉拉卡特讲的,有些眼睛可以吃掉你。   斯闫自家母亲总是恨铁不成钢,觉得自己应该生出斯珩这样的儿子。   但斯闫觉得,斯珩跟自己也差不了多少。   他提醒父母,别看斯珩唇边总挂着笑,看他眼神,这厮肯定希望别人跪下跟他说话。   一语成谶了还。   斯闫现在正是双膝跪坐……   虽然是跪坐在庄静音腰两侧吧。   斯闫大脑中语言系统宕机,斯珩也不催他,只是神情温淡地候着。   就像麦金侬酒店中上演的《不眠之夜》,即使观众突破传统剧场约束,也只能在演员身边看着。   看麦克白如何会巫、弑君。   不会插手,无意改变。   “……哥。”   斯闫意识归位,从尸体一样的庄静音身上屁滚尿流地爬了下来,声音打颤到几乎变形。   斯珩置若罔闻,只是笑了,声音柔和。   “斯闫,搞强|奸搞到我这儿了?”   “哥你听我解释……”   斯闫冷汗都下来了,跪爬过去,一把抱住斯珩西装裤腿。   斯珩唇边笑意淡了许多,他垂下眼,望住斯闫的手。   斯闫吓得又抖抖索索把手缩回去了。   斯珩洁癖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这样得天独厚背景,所有私人的癖好都得以留存。   斯珩看也没看他,只是把黑色羊绒大衣脱下,单膝跪下,大衣覆上去,将人裹起来,把庄静音轻松抱起,带去了二楼卧室。   斯闫被许管家礼貌请走,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如他所料,他们毕竟是表亲,斯珩不会报警。   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斯闫的心反倒是吊到了嗓子眼。   家庭医生楼余思很快就到了。   庄静音除了恢复期的骨折伤,其它地方只有关节处的擦伤,她本人面色苍白,陷入了昏迷。   楼余思在斯珩的注视下,小心帮她上了药。   “皮外伤,不严重,但是受惊厉害。”   楼余思收起药箱时,犹豫了下,对斯珩小声道:“要不,你也出来吧?”   斯珩掀起眼皮,没什么喜怒地扫他一眼。   楼余思跟斯珩一个高中,剑桥边的prase school出来的。楼余思脾气很好,跟英国的天气格格不入,也是斯珩身边难得多年的熟人。   楼余思深知这人脾性,根本不知道怜香惜玉四个字怎么写。   于是再次大着胆子诚恳建议。   “不然等人醒了,一看见你,她这精神又得造成二次伤害。”   庄静音眼睛闭着,熟练沉睡。   心说是啊,都九分钟了,可以滚了。   滚得稍微远一点,她恢复得也快一点。   天不遂人愿。   很快,她眼皮上覆盖了一股凉意。   男人指尖是真冷,往她眼皮轻轻一盖……   怎么说,这感觉。   像死人的手盖上了死人的眼。   “庄静音。”   斯珩那把声线,极有辨识度。   带着微笑与雾气,懒散的风卷过深夜丛林。   他的手掌从她眼睛移到面颊,温声问。   “装睡是不是很有意思?”   -------------------- 第6章   她不能说自己了解斯珩。   他们毕竟见面次数不多,斯珩从不在此处过夜。   而见面目的,彼此心知肚明,   对庄静音本人来说,首要目的就是先活着,活过五年,别得抑郁症,再说后来的事。她对斯珩应该是漠不关心、麻木和无声抵触的。   对庄静檀来说,任务就是按照这个心里进程,积极调整自身状态。   这种柔弱无力的感觉,不难调整。   因为她看见斯珩第一面,警报器天然拉响。   在燕城,斯家作风低调,位高权重,斯珩的外公有三个女儿,斯珩母亲排行老三,但结婚早,跟康家二公子早早看对眼,所以斯珩在这一代中排行老大。   声望和年龄排行一致。   不仅在斯家如此,燕城这么窄的顶层圈子里,谁要能把斯珩的名号拿出去,对面就得给几分薄面。   原因无他,抛开斯康两家独子的身份,斯珩也绝非池中物。   他不玩公子哥那一套,也没踏斯家铺好的从政路,经商去了。斯珩从不搞他发小玩过那一套——什么要证明自己不靠家族也能混得好的志气。   斯珩从进场第一天,就没避讳过自己的身份。手腕一流,把康明德没吃下过的装备市场搞定,打通了上下游合作,分系统承包商和原材料两端。   斯珩身上充满矛盾点。他聪明,对人心欲望吃得透,但又十分自律,把自己私生活保护得很好。尽管如此,他也不掩饰欲望。   欲望够坦诚,便敢争敢夺,即使哪次谈判失败也不会介意,从不会把情绪写在脸上,抽身离开的姿态都没留恋。所以没人知道,他真正欲求的点在哪里。   在识人心方面,斯珩更像个单向玻璃。   只能投射,不会反光。   不太公平,但没办法。   反正这人存在在那儿,就会给人压力。   对她来说,尤其如此。   斯珩本质上,是容不得背叛、反抗、忤逆的人。他的性子看似温然,实则冷辣,难伺候的要命。   他曾经要带她出去度假,差人通知了声,她不去,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人在去私人机场的路上了——不算绑来的,也差不多了。   他们去了迪拜,斯珩在那儿有个家,养了一只豹子,两只白虎,它们有各自的花园,专门打造的丛林生态。   斯珩抓她过去,是为了让她看第四只新宠。   一只八个月大的狮子。   他把狮子抱在怀里,笑着让她逗着玩玩。   斯珩背后是繁茂盛开的绿植,起伏如绿色海浪,这个丛林不是真的。跟他脸上笑意一样。   因为不是真的,所以永远不会是真的。   那些理性、礼节、教养,如此浅地浮在名为斯珩的海面上。   再往水里探一探,只余寒意。   无动于衷,作壁上观的高傲恶劣灵魂。   在这样的人面前,她现在是庄静音,以后也只会庄静音。   斯珩让庄静音别装睡,她就只能缓缓睁开眼。   很快,斯珩又让楼余思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你还好吗?”   斯珩站直身子,眼皮微垂,似乎在笑,细看又好像是关怀。   庄静音安静地看着他的双眸。   好漂亮的眼睛,要能做标本挂她书房里,   她老了后都会选择在房间里含笑而去。   “你觉得呢。”   庄静音开口,嗓音沙哑。   斯珩忽然俯身,捉住她手臂仔细查看:“需要去大医院吗?”   庄静音用尽全力抽出手,不想跟他发生任何肢体接触,头都侧了过去。   细微但能察觉到的厌恶。   “监控被破坏了。”   斯珩手里一空,他也不介意,往椅子上一坐,继续跟她说话。   “我不信任何人的话,只信你的。”   斯珩弯唇笑了笑,替她仔细掖好被角:“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你想怎么做,我听你的。”   庄静音嘴唇翕动,眼睫垂下,浓密蝶翅一样微微在颤。   “你说……说真的吗?”   斯珩言简意赅。   “需要报警的话,要趁早。伤要是好了,来不及。”   “报警有用吗?”   庄静音声音低了几分。   真是阴险虚伪的傻逼。   她心下几乎要笑出声。   明明知道对斯闫来说没用,他会找一切方法为自己脱罪辩解。   这事只要斯珩不想追究,屁用没有。   “有。”   斯珩靠在椅子深处,视线没有定在她身上,在看墙上的画。   保罗塞尚的《圣维克多山》。   “但蹲不了太久。”   他收回视线,重新望向她。   “你是真心为我主持公道吗?”   庄静音很轻地扯了扯嘴角,自嘲而惨然。   斯珩面上神情很淡,他点了下头。   甚至懒得开口回答。   “你出去吧,我需要休息了。”   庄静音蜷起身子,背对着他。   她也是有自己担心的。   平时他们不用太多对话,他需要什么,会直接用行动说明。他们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实质行为。更多时候是些匪夷所思的要求,他会把她揽在怀里好几个小时,手里无意识地把玩她的发尾,又在她快睡着时把她摇醒。   有行动,就不需要语言了。   在这方面,庄静檀非常,非常有经验。像庄静音这样一片空白的乖乖女,庄静檀收着点火候就行了。   而庄静音是艺术史毕业的,辅修心理学。   他要是兴致上来了,突然想搞些深入的柏拉图精神交流,她接话免不了要出纰漏。   ‘您来到了知识的荒原’——   一旦斯珩察觉到这点,必然会起疑心。   幸好,斯珩没兴趣探讨这些。   他跟她不接吻,连说话都很少。   可现在不一样啊。   她腿受伤了。别的不说,他刚刚明显在看她身后这幅画。   要是突然聊起来了怎么办?   她已经不太记得这风景画谁的了。   椅子跟地面接触的声音,离开的脚步声——   庄静音心刚放下来一点,这些声响突然消失了。   房间里静寂无声。   很快,斯珩慢悠悠地开口。   “那你呢?”   “……什么?”   他走到床位,掀开被子,手冷不丁探进,在她右侧小腿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下。   精准碰到她还没愈合的伤势。   庄静音痛得倒抽一口冷气,眉头拧起来。   “静音,你是真心想要避开危险么?”   斯珩问得很平静。   庄静音愣住。   “我换个问题。你现在的人生,有什么目标吗?自杀也算。”   斯珩收回手,语调有懒意,黑眸却没有游离。   “我不喜欢强迫人到这种程度。但也不喜欢吃亏。折中一下,如果你真的那么想离开,我会成人之美。”   庄静音不可置信地望向他,脸色刷地白了一层。   这都不是暗示了。   是明晃晃的威胁。   礼貌一点的[请你去死]。   “斯珩,你真是个混蛋。”   庄静音喃喃道。   “我知道——”   斯珩话音没落,墙上的画框砸向他。   “你滚——!!”   庄静音声音嘶哑、长发凌乱地吼。   很快,楼余思冲进来把斯珩拉出去了,让庄静音赶紧休息,满脸掩不住的苦涩。   他堂堂医学精英,兼职起救火队员了还。   门掩紧。   里面传来很低的抽泣声。   很低的哭声。   哭的人很狼狈,一边哭,一边无声举起手机,快速识了图。   保罗塞尚的《圣维克多山》。   得到答案,她心才彻底落回去。   这次斯珩走了,她得把这些东西重新过一遍。   人还是得用知识武装自己。   她哭声渐收,收拾了下心情,估摸着人也走了,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拉开门——   倚在墙上的男人侧过头。   斯珩问得很有耐心。   “哭完了?”   庄静音忍住摔门的冲动,绷着脸单腿跳出来。   权当他不存在。   -------------------- 第7章   她步伐艰难,一格一格地挪到一楼,拿起玻璃杯倒了杯水,仰头喝光。   人就在身后。   庄静音当然能感觉到。   她没回头,径直坐到椅子上,从果盘里取了个砂糖橘,慢腾腾地剥起来。   从知道这件事开始,她就没打算设定太多条条框框。   生活不是演电视剧,斯珩也不是好糊弄的弱智反派。   模仿是死路一条。   设计的东西容易忘,如果她忘了,斯珩记得,那就全玩儿完。   她必须,也只能成为庄静音。   反正人在被逼疯的时候,什么都能做出来,庄静音的个性有轻微扭曲都是正常的。这事儿跟跟捏雕塑一样,定好造型骨架大方向很重要。   比如斯珩买下庄静音——也就是买下她那一天——以庄静音本人的性格,不昏死在那儿掐人中就算好的了,她当然要按着那个方向来。   但像现在,她已经习惯了斯珩的混蛋无耻,自由发挥也行。   庄静檀自认还是比较严谨的人,自控能力也相当强。否则现在斯珩进来,只剩一件事可以做了:给斯闫摆席。   “忘了?”   斯珩在她身后站了会儿,把东西轻放到桌旁,随口道。   庄静音余光瞥见,是她那把银色的钢制拐杖。   “斯总还有事吗?”   庄静音把杯子推回去,转头平静地注视他:“没事我要休息了。”   “还是说,”她语气一顿:“您今天也需要我帮忙?”   她话里的火药味显然比平时重,还有丝弦几近断裂的疲惫。   斯珩没说话,黑眸看着她,幽深平淡。   这没什么难理解的。   她刚经历那样可怖的事,显然,对方大概率能逃之夭夭,而他是帮凶。   再绝望的心,也会下意识燃起希望的燎原之火。真没戏了,大不了一阵风过来,再灭掉。   人类的心就是这样长得。   答案呼之欲出:庄静音期待过。   所以会有这样的状态。   这样的庄静音,当然比平时那苍白灰败无力的样子,要有趣一点。   斯珩抬手捏了下她的脸颊,手感很好,于是笑了。   “尽快恢复吧,过两天带你出去一趟。”   “我不……”   庄静音刚想说,就被斯珩笑吟吟地堵回去了。   “静音,真抱歉,”   斯珩那副神情,好像真有歉意似得。   “但你没有说不的资格。”   斯珩的声音轻了两分,却重重砸在庄静音心里。   说完,他撤身就要离开,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身问她。   “对了,还有件事,你跟老友聚会,感觉怎么样?”   他神情里有种澄澈的好奇。   庄静音瞬间警觉,那天不就是她想逃走的日子。   是打算算账吗?   但面上仍然维持住镇定,微阖着眼,手指勾过花纹繁复的桌布,声音是平静稳定也包裹不住的失落,就像如果谁在这张桌上刮柠檬,碎屑便会从桌布孔洞中簌簌而落。   没有办法,失落就是这样包不住的东西。   “什么……怎么样?就见了见,没什么。”   “知道了。”   斯珩对这个回答也照单全收,点点头,迈开长腿走人,离开前一句注意休息悠悠然飘过来,没真心亦没重量。   听到轿车发动机的声音,庄静音的心才稍落回了原处。   那件事他没提,八成是想算总账。   但庄静音并不惧怕注定会发生的事。   决定逃走那天,她就知道逃不走,知道逃不走才逃。毕竟斯珩这人的掌控欲几近变态,这掌控欲跟情感并没什么必然的联系,就算养个巴掌大的王八他也不乐意它逃走。   这事看似矛盾,其实简单。   庄静音的性格或许柔和,或许顺服,但不算真正意义上的软弱。她的家教不会允许她一直当狗,当斯珩情绪的容器,未来大概率还要做承载对方欲望的发泄口。   庄静音肯定会逃的,想尽办法跑走。她的家庭把她保护得很好,在庄静音的思考方式里,认为文明世界是有规则的,认为斯珩不敢逾越某种规则。   庄静音会这样做,她自然就会这样做。   而且,她必须做些什么,确保斯珩还能想得起这里有个她。   在制定计划的时候,她就对斯珩寄予了厚望,她相信他能阻止自己!   别真让她跑了啊。   这地方庄静音也许不在乎,但是她还蛮珍惜的。   又大,又宽敞,又安静。   就算要被迫跟斯珩怎么样,她也不太担心。那就做呗。他那上面还能长倒刺吗?   要是感觉好,她真是……   不能说不亏,只能说爽到家了。   要是感觉不好,大不了就那么几分钟,受着就是了。   生活总不能事事尽如人意。   而且目前看来,确实如此。   她发现这哥养胃的可能性巨大,不然很难解释斯珩那点奇怪的爱好。   研究性变态心理学迫在眉睫。   庄静音打定主意,拖着瘸腿进屋上网搜索、光速下单了,连带着晚清丹阳名医韩善徵的《阳|痿论》一起下单了。   要是斯珩发现……   发现就发现吧,到时候就说关心他。   能给他添点堵最好,添不上也没办法了。   整整两周,她再没见过斯珩人。连点音信也没有。   庄静音乐得清闲,在别墅里清心寡欲地浇花弄草、看电影、画画,晚上九点半准时睡觉。   十五天后,她被接走了。   燕城直飞达拉斯。   德州?   同行的还有斯闫。   一路上十来个小时,斯闫时不时凑到斯珩面前那样子,庄静音瞥一眼都觉得眼睛脏掉。   斯珩本来眼皮微垂,庄静音余光过来,他抬眸扫回去,看到人跟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缩回自己座位。   明面上,说斯珩有点公事来办。   但听锣听声,听话听音,她感觉这趟斯珩就是出来度假的。   带她跟斯闫……   可能跟带了家犬再拴一王八差不多,他想走起路来威风。   一落地,坐上车没去住地,司机直往荒凉地开。   庄静音觉得奇怪,但也安静跟着。她跟斯珩一辆车,斯闫的车跟在后面,她要问自然方便,但是没必要。   看斯珩闭目养神那个样子,肯定知道要去哪。   下了车后,斯珩顺手丢给斯闫几个苹果。   三个不是一个,没那么好接。   但斯闫也不敢让苹果真掉地上,狼狈地接了个踉跄,一头雾水地塞外套兜里。   这里温度十度上下,斯珩穿一件蓝混色羊绒针织衫,黑色长裤勾勒出修挺身形,垂眸看手机屏幕,往后退了一步,给这地方的负责人让位。   庄静音的视线在他身上无声梭巡,很快垂眸收回。   这里是家室外实弹射击场,负责人是德州土著,自豪地介绍完一百个他家比其他家优秀的原因后,就带着他们进去了。   等挑选完装备、简单地安全介绍后,负责人便离开了。   偌大的露天射击场,除了他们也没别人了。   斯闫正熟练兴奋地装弹,打算等会儿让他生活助理好好给他记录一下,感觉面前突然多了道身影。   他抬头一看,赶忙道:“哥。”   斯珩微微笑了下:“我们好久没一起玩了。”   这么多天斯珩视他为空气,斯闫知道斯珩底线不好碰,但也摸不清这线在哪,提心吊胆了半天,现在看斯珩态度友好,放心了不少,呲着牙点头:“是啊,哥,好久了,今天一起打个爽!”   斯珩笑意深了些,不置可否,他突然伸手进斯闫兜里,把苹果重新拿回来。   “玩……这个?”   斯闫一头雾水。   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庄静音,又觉得斯珩应该没这么变态吧,庄静音也不可能接受。   “嗯。”   斯珩上下抛一抛,递给他:“拿着这个,站人形立牌那儿。”   他语气随意,斯闫才不想跑腿,赶忙想指生活助理,结果发现助理已经离开了。   “好吧——”   斯闫不情不愿地转身。   也不可能当着斯珩面使唤庄静音,现在这事他不敢主动揭。   “好。知道怎么玩吧?”   斯珩声线温和懒散。   “三个一起,一个放头上,两个放掌心,两臂展开。我们试试枪准。”   午后的光照不强烈,朦胧一层,显得斯珩姿态更散漫。但这散漫更像一层薄薄的外壳,随时会碎裂,异化成深渊,引人坠入。   -------------------- 第8章   庄静音的日子稳定富裕,岁月静好——   至少曾经是。   庄静檀不一样,她遇到的疯子多了去了。   因为装疯卖傻可以解决人生中百分之九十的难题。   即使如此,她要是哪天心血来潮,整理一下那浩如烟海的疯子名单,想要选拔头筹的,斯珩绝对当仁不让。   想疯不难。   难的是同时具有稳定性、同一性、随机性。   疯的频率很稳定,疯的方式很随机。   还具有极强的信念感。   庄静音默默往后退了几步,退到能遮阳、视野更好的地方,仔细观摩戏剧发展史。   当事人斯闫看起来大脑宕机。   视线从他们身后刚选的武器上扫过:带高倍瞄准镜、红点瞄准器,从狙、手枪到霰弹,一应俱全。   他四肢都冻住,干笑了声,又看向斯珩:“哥……这个玩笑不好笑。”   话虽这么说,斯珩从小到大跟玩笑这两个字无缘,斯闫当然清楚。   他这个兄长从不吃亏,也不落败。只要是真心真意想要,没有得不到的。   斯珩问:“斯闫,你多大?”   斯闫说:“……二十……二十七。”   斯珩笑了笑,随手拆了支m1911:“那你认识我有日子了。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开玩笑?”   他根本没抬头看斯闫。   达拉斯的气候干燥,秋冬过后更是。露天射击场内尘土飞扬,孤零零的植物丛被偶尔掠过的风压弯。   斯闫膝盖下一软,还没接触到地面,就被人拎起来,往旁边一推,对方也顺势站远了点。   这意思很清晰。   要跪离远点,土别溅他身上。   斯闫看明白了,斯珩来真的。   他连滚带爬地想过去求饶,却被两个彪形大汉反扣住肩膀,摁在了地上。   “我没那么多时间耗在这里。”   斯珩把那支m1911的零件又重新组合起来,轻叹了口气,走到斯闫面前,蹲下平视着他:“如果你一直像这样乱动,我也没法保证子弹准度的。”   一般在绝境里,人有两种方式:顺从,或者反抗。   但反抗有个前提,至少要有翻盘的微小可能,哪怕就百分之一。   显然,现在没有。   斯闫绝望地牙齿都在抖,不停地哭叫着,说先放开他,他下次真的不敢了,绝对不会踏进斯珩的家里一步,又颤抖着想加点砝码,说你这样做了,回去自己爸妈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啧,终于聪明点了。   庄静音优雅地摸了小食盘上一颗花生,磕开咬住。   求饶对这种人来说没用。   只有在天平上摆点威胁,无论能不能形成制衡,都能算得上重量。   “你爸妈?”   斯珩眉头微微挑了挑,被提醒到了。   “对,还有一种办法,你可以不用去。”   斯珩颇有耐心道:“你爸妈帮你们那个家处理那么多,确实挺辛苦的。我之前懒得管你们那些事,但你做事没数,动到我这儿来。要么我回去整理一下资料,劳烦你们一家三口去里面几年,团聚在一起,还我个清净,怎么样?”   斯闫希望的光从亮起到破灭。   相比起来,他宁愿忍这一会儿。   他相信只要自己不乱动,以斯珩的枪法准度,最多想给他个教训,一定会让他完好无损地回去。   但要是第二个方案……他爸会把他打死。   斯闫被人架着,浑身骨头被抽走似得,往目标地走去。   斯珩叫了她一声:“庄静音。”   庄静音磨磨蹭蹭地过来。   斯珩这行事作风太暴力,她的惧怕浅浅压在表层镇静之下。   ……就是这度太难把握了。   她垂着眼皮,站定。   尽量不跟斯珩眼神对视。   斯珩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叫过来了?   “你是要我给你打电话沟通吗?”   斯珩温和问道。   庄静音如梦初醒,视线挪起,发现距离确实夸张,他们中间像隔了个3p场地。   “……哦。”   她慢腾腾地挪,刚靠近斯珩一点,腰就被男人一把揽过去——   是嫌她走得慢呢。   “选一个。”   他松开手,气息却仍然笼罩,半个肩膀与她几乎重叠。   斯珩宽肩窄腰,一米八七,那身材骨架——   用她生活过的城市方言来讲,又靓又正,跟他那一张漂亮面孔一样。   线条处处流畅笔直,优美又有力量感。西装大衣看起来最适合他,休闲的深色针织衫却也不遑多让,清淡与暴烈融合得自然,在这一处尘土混着硝烟的地方,竟然显得有点性感。   斯珩注意到她在沉默发呆,还是盯着自己。   伸出手在她面前晃晃。   庄静音恍然回神,略紧绷的神色又重新回来。   “我说选一个。”   远处传来斯闫察觉不妙的嘶吼声。   斯珩直接无视。他眉头微蹙,话锋一转:“庄静音,我对你很差吗?”   庄静音没点头也没摇头。   其实心里想着那张攒了巨额生活费的银行卡,正在努力抑制住摇头的冲动。   “看来是很差。我应该多买点镜子。”   斯珩饶有兴趣地伸手,在她薄薄的腰上捏了把,指尖从她衣服下滑过,语气懒散:“让你看看,成天烈女就义的表情长什么样——”   斯珩手上动作忽然一顿,但没有抽离。   他垂眸凝视。   “你在家健身?”   斯珩像是发现了多有趣的事,黑眸微微眯起,唇角也扬了点弧度。   人类把这种表情称之为‘笑’。   但世上笑有万千种,有一种如同水晶棱块,真意虚幻。   其目的并不在展现善意,而是为了观察。   见庄静音沉默,他耐心告罄,抽出手,却又捞过她及肩黑发,指腹轻揉着发尾,左手与她衣服布料离得那么近,若即若离,暧昧中含着隐隐的压迫。   “需要想很久吗?”   斯珩问。   庄静音忽然抬手,把他手臂甩开,隐忍也转变成愤怒。   “我天天就关在那里,还有什么事能做?是,我就想着要再把身体练好一点,有一天离你越远越好——”   她的精神偶像讲,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情感的变化是要有进度的。   偶尔的反抗也是有必要的。   “我的错。”   他那双黑眸静定时深不见底,但凝视她几秒后,很快又有柔和笑意。   “你先选吧,斯闫手上水果位置你知道,尽量打准点。容错率不高。”   庄静音:……?   斯珩上辈子是变色龙吗这辈子成精了?   请问她这情绪转变怎么接啊?   --------------------   很喜欢看评论,谢谢大家。尤其感谢几位妙语连珠的朋友。评论多我好高兴,过几天会选一个好日子双更。感谢在2023-10-20 00:22:34~2023-10-20 23:47: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mmmbor 20瓶;花满溪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对于斯珩这建议,她心里是有数的。就算真的庄静音来了,再愤怒也不敢自己上手。   庄静音这辈子摸过最有杀伤力的东西估计就是剪刀。斯闫要是真死这儿了,回去她就能被斯闫父母生吞活剥了。   这是想一送送两个上西天,算盘打得挺美。   怔愣后,她面上浮出一丝恐惧,脚下往后连退两步:“我……哪个都不选。”   庄静音脚步有些趔趄,但还没退多远,就被扣住了小臂。   斯珩把她拉近,垂眸望着她笑了。   “要选的。静音,人做了错事,就要付出代价。你也同意这句话的,对吗?”   庄静音试图挣扎开他的桎梏,却在挣扎间被握得更紧。   他的掌心干燥温热,有点薄茧,明显比她适合握枪。   “对。但是这样不对,”   庄静音脸色涨红,声音微微颤抖。   “让法律惩罚他可以,乱用私刑,不行。”   斯珩被她的话逗得失笑,笑意很深,黑眸都弯起。   “这只是个游戏,你应该打不中。”   “……”   庄静音一脸不可置信。   “打中了呢?”   “有医疗队啊。”   斯珩随手指了指旁边。   “在那后面候着。”   庄静音看着斯珩失神。   她知道斯珩这类人渣在想什么。   因为出身优渥,撞了点大运,世界最端庄恭敬的一面向他们展开,他们品尝过权利的滋味,站在螺旋阶梯的最上方,傲慢到不会低头往下看一眼,转眼珠子都懒得,却永远需要别人俯首称臣、匍匐在地来确认自己高高在上、并会永远高高在上。   简而言之,斯珩想看她失控,看她彻底低头。   庄静音在被吓哭和腿软装死中权衡了几秒。   还没权衡出来,就被斯珩拉过去,他捉过她的手,替她选了一支。   显然斯珩不想再耗下去了。   庄静音沉默了一秒,开始小声啜泣,吓得泪眼链链,手都不住地颤抖。   斯珩帮她,强迫她举起手臂,把她手的位置调整到扳机附近,缓缓对准几十米开外的斯闫。   斯闫被绑在那块人形板上,正在努力维持着苹果的位置稳定,他知道斯珩什么都干得出来,又顺便疯狂尖叫,叫什么倒听不出来,但情绪明显不太稳定。   庄静音吓傻了,机械性质地摇头。   “别,我不要——”   斯珩贴近她耳廓,调情一样讲话。   “别动,你手稳住了,我才好帮你。”   庄静音正要深呼吸,扳机已经扣动了。   砰——   砰——   砰——   极其连贯的三次开火。   右手、左手、头顶。   苹果应声而碎。   枪口下调,庄静音人也双腿一软,不过斯珩也顺势把她接住了,没让她真摔到地上。   庄静音一没想到他开火开那么快,二没想到竟然不是空包弹,放了实弹进去……   很好,真疯子。   应该送进她家乡的宛平南路600号里。   回去的时候,庄静音死活不跟斯珩一辆车。   斯珩也没强迫她,自己上了车。   “您就放心让庄小姐跟斯闫一辆车吗?”   跟着斯珩来的是蒋临,今年四十九,三十五进斯家,跟在斯珩身边辅助十四年了。   斯珩一上车,副驾驶的蒋临回头问。   “蒋叔,在你眼里,斯闫胆子这么大么?”   斯珩仰头靠在座椅上,看不清神情,语气懒洋洋的。   “不是斯闫的问题,庄小姐毕竟是……”   蒋临欲言又止。   “我做得算仁至义尽了。”   斯珩直起身,低头点燃了支烟,随意道。   蒋临看他态度微冷,也感觉到他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那时候确实是受人所托,对方大概是欠庄家人情,不愿看到庄静音沦落成玩物,托斯家的合作对象之一施家传话,让帮个忙。至于对方是谁,施亦均口风紧,只负责传话,但又说人情算到他头上,可见地位不低。   至于为什么找上斯家——那个灰色地带的交易,以聚会之名办了三年,斯闫就没缺席过。   但人落到斯闫手里也不妙,等于没帮忙,就只能托斯珩了。   斯珩很少卷到这种事里,但最后还是答应了。   他提出两个条件。   一,人要他来处置,别想蜻蜓点水借个壳子。二是合同重谈。   施亦均都应下了,让利百分点可观,生生赔出几套房。   第一个条件,倒不是斯珩对庄静音多感兴趣。   他不喜欢别人拿他当跳板。   庄静音这种类型的,他从小到大过眼的都是这类型,看一眼就觉得无趣,看两眼就不想看了。   他洁癖又重,既然不想让别人碰,就更不可能让庄静音破例。   所以没到过那步。   即使有反应,看着她那副恨不得立马自戕的表情,立马想撤走也是生理反应。   “但是蒋叔,你没觉得她有点奇怪吗。”   斯珩吸了口烟,看着车外掠过的荒芜景色,淡声道。   “怎么?你怀疑她是商业间谍?”   蒋临问,顺便开了个玩笑。   斯珩短促地笑了下,落下车窗把烟灰弹进飞扬的尘土里。   “不是。”   他撑着太阳穴,想了两秒。   “你以前做过程序员,应该知道,数字不会骗人。如果做一个计算程序,输入二乘三,一定会得到六。她就像这道程序一样。”   蒋临愣住了。   “什么意思?庄小姐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   斯珩慢腾腾道。   “这就是问题。”   她的反应都很准确。   惧怕,发抖,隐藏的愤怒与恨意——   就像输入了“文静胆小落魄的千金”后,完美的全自动输出。   本来也没觉得奇怪的。   今天也是跟往常一样,但是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的反应慢了点。   就像是在发呆,猛然回过了神,然后才开始哭泣、泪盈于睫。   那一秒的空隙,跟屏幕卡了掉帧一样。   很突出。   那一秒之前,斯珩对她确实兴趣缺缺,去她住处也去得少,偶尔逗弄下,但并不会上瘾。   但现在不同了。   *   斯珩父母以前度蜜月时来过达拉斯,后来常常回来,便购置了一处占地可观的别墅。   准确点说,庄园。那时候价格不贵,斯珩出生后,需要雇人打理园林和宅子,人力太贵,这部分的支出更可观。为了避免浪费,斯珩父母跟亲近点的好友提过这处住宅,并不介意朋友来达拉斯后借住或开party。   深灰揽胜还有十分钟到目的地时,蒋临接到消息,说章家二公子刚好也在达拉斯,本来也打算今晚借住的,刚好斯珩要来,他提前出来等着接人了。   章苓是斯珩母亲的至交好友,肯定已经提前打好招呼。   蒋临转述后,斯珩嗯了声,继续阖着眼休息。   进了庄园大门,绕过喷泉和迷宫一样被深绿环绕的路,又开了快十分钟才到。   斯珩下车,章明琛很快兴奋地迎上来,想来个拥抱不过被斯珩直接挡住了:“站这说。”   章明琛也不介意,他知道斯珩一向这样,他拍了拍身旁的棕色卷毛混血:“珩哥,这我哥们Albert,中美意混血,你们还算校友呢,一个高中的,不过Albert读到一半转学了,是吧?”   Albert一看就是阳光健康家庭出来的,长相没得挑,眸光明亮,看人天生三分笑,热情地跟斯珩握手:“您好,今天借住一晚,打扰嘞!”   一开口非常标准的普通话。   与此同时,章明琛才注意到后面还一辆车,下来两个人站得远远地,两人的精神状态跟他们这边其乐融融的氛围相当格格不入。   一个失魂落魄一个既失魂落魄又低眉耷眼。   章明琛很主动招呼他们过来:“先进来吧,马上天黑,等会儿温度下降了!”   斯珩嗤笑一声:“你倒是不客气。”   章明琛嘿嘿笑了笑:“客气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住了!”   斯珩回头随意扫了一眼,斯闫跟庄静音都走过来了。   不过庄静音头很低,几乎只看得见头顶。   他看了几秒,越过斯闫,忽然把庄静音揽过来,温声问道:“冷吗?”   庄静音这下不抬头也得抬了。   她只能硬着头皮,背对着某道炙热的目光缓缓点头:“……有点。”   斯珩没把衣服给她,只是把人拥在怀里,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恒温的屋子。庄静音步子小,跟得亦步亦趋,不过还是飞快回了头,扫了一眼。   两个人姿势不言自明的亲密暧昧。   章明琛都不用问,他们身边女朋友一般不特意介绍,就是不用问。   不过他一转头,看到好友Albert仿佛燃烧着的琥珀色眼睛,啧了一声,捶了他一拳:“你别跟我闹啊,那是我哥的人,你知道我们这边流传一句什么话?”   “不知道。”   阿尔伯特喃喃道,眼里浮现出一层薄而淡的忧伤。   只知道他和一个华人女孩有过美好的夜晚,可他一回头就找不到人了。念念不忘了很久,想着如果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一定会倾尽所有帮忙——   想念她的心渐渐冷却之际,   她却又这样出现了。   就像忽然消失一样。   她对他做了个口型。   嘘。   意思是,让他噤声。   --------------------   因为开文是写个乐子没细写阅读指南很抱歉:设定不是双c:檀姐不是。   她很博爱,而且性向不固定,这个设定如果在意的朋友及时点叉,谢谢! 第10章   回来的路上,她跟斯闫一辆车。斯闫换了条新裤子,人还双目呆滞,双手发抖着。   庄静音扫了眼,坐到最边上,头倚着窗户假寐。   她在想今天这一出。   坦白说,她跟斯珩单独待着的时间并不多。   斯珩非常狡猾,并且控制欲极强。他忽然来这一出,绝不会是出于正义感。   更像是——   杀鸡儆猴。   谁是猴,显而易见。   无论是不是临时起意,她都要提防点了。   庄静音不想被他抓到任何破绽,并且她确信,只要她不想,斯珩抓不到。   ……   很快,出了点小意外。   还没下车的时候,她望着窗外蹙眉。   那张脸有点眼熟。   很快,她在记忆之河中捞起了这个人。   前年在纽约布鲁克林遇到过的,是个养尊处优、头脑简单的公子哥,高中校棒球队的队长。   体力确实还行。   有那么一瞬,她想,这个世界真是小得可怕,也许什么人正在撰写剧本,编这么一出恶劣低俗桥段。   庄静音本来想躲在最后,但斯珩发现了她想远离的意图。   于是被抓过去。   晚饭的时候被迫坐在一起,长桌的烛台火光微弱,聊天声此起彼伏,饭桌上只要有一个没眼色的傻子,就能保持热闹。   庄静音心烦意乱、食不知味地吃了近两块菲力——   吃到最后一小块,警报音才猛然拉响。   庄静音平时饭量有这么大吗?   她平时都是把食物运回没有监控的卧室吃。   毕竟一心想逃又埋头大吃,这两个词似乎拉不到一起去。   庄静音表面保持镇静,刀叉碰撞的速度渐慢,余光不着痕迹地瞥向左边。   跟斯珩的黑眸撞个正着。   他那神色,她也很难用语言概括,似乎没什么情绪,只是松弛地靠在椅背深处,侧头,微垂着眸望过来。   热闹的长桌,静然的烛台。   庄静音——   真正的庄静音,是个很爱读诗的人,其一部分库藏也被整理到了别墅书房中。   庄静檀没事的时候会一本本翻过去,以防未来有用得上的地方。   有本《布劳提根诗选》,有段话她印象很深。   “翻出一根蜡烛的芯,   你就得到了一只狮子   最细小的部分。它就站在,   那丛阴影的边沿。”   庄静檀曾经觉得这类诗是回车键的艺术,每次斯珩来了又离开后,她也会给斯珩写点诗,勤摁回车写了一百多个文档,然后丢进隐藏文件夹。   但现在神奇地发现了自己的狭隘。   这句诗从脑海里蹦出来的瞬间,她有种错觉。   桌上的烛台也有狮子的利爪伸出。   那是帮着斯珩的猛兽,深沉如雷霆,尖利可穿人。   庄静檀顿了几秒,收回视线,缓缓将最后一块肉喂进嘴里。   无论如何,浪费食物是不对的。   吃完,她安静小心地拉开椅子,朝大家颔首,说自己需要休息,先上去了。   她没有刻意避开阿尔伯特的目光,微笑也一道向他绽放。   阿尔伯特本来就失魂落魄了整顿饭。现下庄静檀这么勾唇笑一笑,笑得他既觉陌生,又更迷茫。   温柔,纯净,彬彬有礼,跟他记忆中的人完全两样。   她撤退了。   本来以为斯珩会跟上来,但没有。   在床头一直等到晚上十二点,等得昏昏欲睡,最终她沉沉睡去了,梦里有一头狮子在水面上追她,把她裙子咬开,獠牙一合,却没继续吞吃。   她惊醒,在手机上快速查了查梦到水什么意思——   发财。   不错。   于是放心地继续睡。   第二天她起得晚,下楼后蒋叔说他们都出去了。   斯闫订了最早的航班回国,两位客人开车追日出去了,斯珩去办公事了。   “您今天有什么日程,或者心愿,可以告诉我,我来安排。”   蒋叔慈蔼地冲她笑了笑。   “我不出去了。谢谢您。”   她彬彬有礼道。   没撒谎。庄静檀确实不想出去,在一个如此坚固的房子里待着,让她感觉安心。   她在房间里窝了一整天,午后睡了个长觉,起来吃了块蓝莓麦芬,随便选了个电影,看着看着又睡着了。   这种平淡到不值得记录的日子过了三天。   斯珩一直没露面。准确点说,他压根就没回来。   也不知道忙着作什么孽呢。   期间阿尔伯特回来过一次,说是回来取东西。   跟她撞个正着。   他犹豫挣扎很久,俊朗的面孔里还是闪过一丝决绝:“你是不是……”   “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庄静檀放下茶杯,从沙发中起身,走近他,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低低道。   “我有个孪生妹妹。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我见她见得少,但我听她提起过你。”   ……   从监控的角度,只能看清她的后脑勺,还有阿尔伯特愣住、又动容点头、含着泪光离开的身影。   在阿尔伯特离开的瞬间,没有任何人捕捉到的角落,女人的神色从柔和到满不在乎,转变连一秒都没有。   打发男人就跟崖缝里逮螃蟹一样,简单得不需要用大脑思考。   斯珩不好打发,因为他不止是男人。   还是一个当地较为变态、不能得罪的金主。   影响发挥。   第四天,他们启程回国。她早上九点半起来,被蒋叔请上了车,说行李已经收好了,他们可以出发。   拉开车门,三天没见的人出现了。   庄静檀上车的动作停顿了一秒。   斯珩闭目假寐,衬衫没那么平整了,黑色西装外套放在手边,眼下有淡淡的青色,疲累让他的面部线条阴影更显清晰。   “需要我抱你上来么?”   斯珩忽然睁开眼,没什么情绪道。   “……哦。”   她的语言动作稍显笨拙慌乱,一幅怀春心思被发现的窘况。   ——这是最好用,最方便的一招。   男人的脑回路跟女人的不太一样。   无论什么时候,精英男人都像某种精密设计的程序,坚定认为世界的中心是自己,对方输入羞涩和慌乱,他们就会输出自尊心被狠狠满足的结果。   好用得像专供印度神药一样。   至于庄静音这时候会不会喜欢他。   值得商榷。但从发生的可能性来说……也不算突兀吧。   泰国这类电视剧庄静檀研究了很多,三四个月都够男女主爱恨贪嗔痴全来一遍了。   而且斯珩这变态长了副惑人心神的皮囊。   上车后,庄静檀再度谨慎观察了一眼,斯珩冷不丁开口。   “庄静音。”   “……嗯?”   “再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就请你下车,跟着车跑到机场。”   斯珩转头看着她,慢条斯理道:“有问题吗?”   庄静檀安静地回望,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声音温柔:“好的。”   回程很顺利,她跟斯珩再没有任何沟通。   他们之间的气氛,微妙地凝固住了。   十几个小时后,落地入境,上车回家。   斯珩依然跟她一辆车。   庄静檀这才开口。   “你是走这条路吗?”   斯珩可有可无的笑了下,捏住她下颌,猝不及防地逼近,鼻尖几乎要贴到一起。   庄静檀没有预防,后脑勺撞在车窗上。   “要不你在车上帮我,我就不回去了。”   她愣了下,脸色涨红,又羞又恼地挣开他。   斯珩一路的低气压这才消散了点儿,他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那就回去。”   感觉人是忍狠了,不知道这回会不会脱裤子——、   庄静檀一边思忖着,一边在暗兜里摸索起眼药水来。   放哪了来着?这趟出去都没太用得着,但等会儿显然需要的。   要是该哭的时候失败了,斯珩这种无情的人,出门就得彻查她吧。   最后也没找到,庄静檀估计丢达拉斯了。   算了,看临时发挥吧。   到了以后,她先下了车,斯珩臂弯里勾着西装,走得不紧不慢。   进了卧室,背对着斯珩的人散发着生无可恋的气息,背脊都微弯了下去。   斯珩站在原地看了会儿,把西装随手扔到地毯上,朝她走过去。   布料碎裂的声响很清晰,他的掌心与指腹都很凉,覆上时略用了点力。   安静的房间外树影摇动。   斯珩牢牢扣住她的腰,把人往自己怀里深处带,垂首漫不经心地吻她。没多久又稍离开一点,贴着她的唇轻声问:“会吗?”   她的脸色瞬间苍白。   斯珩却不在意面前这双沾了雾气的眼,抬手松了松领带,捉过她右手。   黑色皮带的金属扣冰凉。   “不会也要学。”   -------------------- 第11章   【十一】   在庄静檀看来,人身上有不同的感受器。   犹如神经突触,负责吸收吐纳,转换变化。有灵敏的,自然也有迟钝的。   灵敏一点,更容易融入。   她以前住的街区乱,从不同的街道穿过,月光、泥土、树木,香料店外点燃的灯,她抽过的烟,捡过的食物,哪怕都是同一种罐头,都有着截然不同的气息,每日每时都不同。甚至空气潮湿时垃圾腐烂的味道也不尽相同,   庄静檀不止是感受器敏锐,她还知道人情规则的边界在哪里,如何踏在边缘线上起舞。   大概是她基因里自带的。   她妈沈珧十九岁谈恋爱,自认遇到良人,打算安定下来。   结果对方早有了门当户对的未婚妻。男人装痛苦一番,最后讲孩子他也想要,那是他的种。   沈珧别的没有,一张脸生得极漂亮,一米七五的高个,在男人看来,外貌基因显然好于未婚妻。   于是人怀着七个月双胞胎,穿着修身针织裙黑丝袜雄赳赳去庄家谈判,最后谈妥,两个条件:拿现金,带走一个孩子。两千万,换两个孩子都姓庄。   庄静檀是被带走的那个人。   沈珧高傲美丽、不羁任性,忠于浪漫和爱,在感情上有一些愚蠢,后来又谈了很多段恋爱,给男朋友花钱是她最大爱好之一,但人也坦诚。   该告诉的庄静檀的,一个字不落,所以她早就知道这些烂俗往事。   庄静檀看着男人如何在她身边来去,现金如何挥霍,希望如何塌陷,那是一场漫长的燃烧,人生烧到最后只有浪漫主义者的灰烬。   后来她自己偶尔也谈了恋爱,只谈入得了眼的,俊朗愚蠢点最好,不会超过一个月。   最厌恶精英主义者。   庄静檀嗅觉拔尖,生物心理嗅觉都厉害,她闻得见建在傲慢贪婪上,那令人作呕的气味。   当然,不谈恋爱是一回事,有利可图又是另一回事了。   斯珩这种金字塔尖的人,疑心重,不好糊弄,非常考验心理水平。   庄静檀听见他讲不会也要学时,浑身上下都静止停滞了一秒。   那点事斯珩说起来,没有点陷入情意的征兆,他讲得很慢,视线在她面上轻而淡地梭巡。   居高临下的视角,俯视玩味的傲慢。   他起了疑心,并且,正在验证。   庄静檀沉默了一秒,仰头看着他,眼里覆着层很淡的水膜:“……好。我知道了。只要你记得,帮我找我母亲的事。”   她的声线轻微颤抖。   转变和突然脱人裤子总要有个理由。   庄静音一定挂着庄家夫人,只有这个理由能成立。   不然她总不能因为好奇尺寸,显得太过急切。   斯珩微垂着黑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太熟练的动作。   但下一秒,柔软白皙的手在慌乱中碰到,吓了她一跳,动作又僵住了。   “怎么了?”   斯珩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继续。”   庄静檀抬眸望他,轻声答应。   “……好。”   完全不教的吗?   好。   很好。   她的人设是慌乱新手,拉链的时候出点意外,总不能迁怒于她吧。   女人白皙柔美的手微微发抖。   在路径要出错前一秒,她的手腕被人冷不丁锁住了。   “你太慢了。”   斯珩伸手在她下巴上轻挠了两下,逗猫一样,又把人拉起来与他接吻,把她呼吸都一点点掠走。   最后变成一起倒下去。   斯珩从侧后面拥过她,修长的手拢过她黑发,垂眸望着她白皙光洁的脖颈。   脖颈,锁骨,都在他伸手就能触到的范围里。   她看着瘦,其实不然。   水滴型的微坠。   斯珩不言不语,过了会儿才轻笑:“有包水么?”   尾音落下,带着薄茧的指腹作恶。   斯珩视线又落在她几乎咬出血的下唇上。   殷红湿润,引人遐想。   但现在,并不适合冒这个险。   她的最后衣物还在。   庄静檀只听见背后金属扣落在地上撞击地板的声音。   她大概能猜到斯珩想做什么。   下一秒,庄静檀心里有点复杂。   是那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如果他真的是低于平均值,她还能为其心理变态开脱一下,而且多少有点心理平衡,好东西不能让这一个人占全吧。   结果——   只能说如果来真章,是她要辛苦一点的水平。   他抬手拍了拍她,声线微沉地提醒。   拿她当工具人呢。   庄静檀回忆了下卡上的余额,轻吐出一口气,很快被握住膝弯又放下。   又调整了下心态。   是该怎么样来着?   表情走到一半,庄静檀飞快收回去。   不对,不出意外是庄静音这辈子首次。   她眉心蹙起,隐忍又痛苦地咬住牙根,同时在心里帮斯珩数起了秒。   不会是低于五分钟的垃圾预备役吧?   ……   不过斯珩也没让她好过太久。   等一切尘埃落定后,他没多会儿恢复了衣冠齐整,竟然又把她拖到边沿,说了两个字,教你。   ——   整个房间最后像被流放到了孤岛,压不住的欲望被窗沿边的风一吹,暧昧的气味一下吹得散开来。   那欲望中除了情|欲,还有属于猜疑、审视、不怀好意的期望——   混合在一起的属于暗面的一切,两人都一并分享了。   *   斯珩出房门时,很快管家上来问是不是要离开了,已经备车了。   出乎意料地,斯珩拒绝了。   他指了指三楼:“那里有个书房吧?我在那儿办会儿公。”   书房的木门关紧,斯珩垂眸翻了会儿文件,忽然轻声开口道。   “蒋叔,过两天的宴会,我要带庄静音去。”   “好的,我安排下去。”   “她之前参加过一个什么聚会,有个叫林丛鹰的,说话不中听,人年纪轻,你去教一下,怎么管住自己的嘴。”   “好,没问题。”   “还有,查一下庄静音这个人。”   斯珩合上文件,黑眸深不见底,语气却有些兴味盎然。   “所有公开的、未公开的资料,我都要。”   书房外,天色微暗,树影森森。   -------------------- 第12章   【十二】   庄静音这种人很多。   柔顺又随波逐流,如果家人能持续提供庇荫,一辈子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挑选哪家的婚纱,或是西装。不分男女的面貌模糊。   斯珩对庄静音有一点零星的印象,有一年冬天他从柏林扫墓回来,落地就被拉去无聊至极的商宴,出来后被人拦下,对方姓庄,他向对面看去,看到一张青涩受惊的面孔。   他兴趣缺缺地收回目光。   能看出来,那时庄静音被庄家保护得不错。   而现在的庄静音——   斯珩还不想轻易下定论,毕竟人是多变的动物。   他下楼离开时,听见卧室里开始传来隐约的古典音乐旋律。   有吟唱声,曲调挺熟悉。   斯珩倚在楼梯扶手旁,停留了几秒。   是巴赫作曲的歌。   Matthaus-Passion,BWV244。马太受难曲。   ……   Wiewohl du warest verachtet。   忍耐了痛苦无量。   正播到这句。   斯珩听了会儿,笑了笑,这是借乐讽人,顺便表扬自己呢。   他折返回去,扣指敲了敲门,没等里面人应声,便径直推门而入。   音乐啪地停了。   盘腿坐在地毯上的人略带警惕地望过来。   斯珩站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   他的姿态与眼神都还算平静,但直觉告诉她,跟之前已经不同了。   从前斯珩每次过来,都像是在完成任务,尽管可待可不待,但钱花都花了,总得来一趟显得没白花。   但斯珩显然跟她不是很熟,对她提不起兴趣,爱也懒得做。   ——当然,阳|萎|早|泄这些问题今天之后可以排除了。   现在嘛,斯珩那双黑眸好像令人厌恶的尖刃,等待着她高级的面具闪烁暴露错误的信号,他好找到空隙精准挑入剖开。   房间里流淌着沉默。   最后是斯珩先开了口。   “这周六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   “去了就知道了。”   斯珩扔下几个字转身要走,想了想,又抬手指指音响,唇边闪过一丝好整以暇的笑意。   “歌不错。”   庄静檀冷笑一声。   “走好,不送。”   这还真不是演得。   她是有点烦他了现在。   今天吃错什么药了待这么久?   跟他相处超过半天她的警报就自动拉响,这次已经拉到极致了。   斯珩走了后,庄静檀从管家那里知道了她的任务。   当女伴,是场私人慈善宴会。   庄静檀把门反锁好,在屋子里待了两天,掏出一个不常用的手机,插上藏在内衣里的sim卡,翻出五百多页的pdf仔细查看。   中间有二十页是庄家有过来往的合作对象或熟人。   虽然不一定碰到,但对方肯定认识庄静音,反应不过来会有点麻烦。   她退出pdf,又随手点进一个文档。   “有的男人   适合的香水只有一种   SAUVAGE   用后变sauvage boy   出自Dior   所以   Dior Sauvage Boy   DSB。好死。”   庄静檀含了颗无糖曼妥思,回忆了两秒这段落的出处。   哦,斯珩每次来她都会文思泉涌,集外语,首字母谐音和名字嵌入于一体。   这是其中一首。   等她真正离开的那天,得全部打印出来留给他。   庄静檀懒洋洋地想。   *   宴会这天,她得到准许出门,捣鼓了四个小时又送回了家,等着斯珩来接。   天气是深灰与沉沉的蓝交织,还有风吹过浓绿枝条。   庄静檀站在门口,一袭勾勒曲线的黑裙,拎着没她巴掌大的包,还有一本书,从造型那边顺过来的,免得车上得跟他说话,现在当然不用看,于是她低头看着高跟鞋上的水钻。   现在接近傍晚,挺冷的,要不是她身体底子好高低冻成傻逼。   她有种错觉,自己像个精致的罐头正被推送上工厂流水线。   庄静檀不由微笑。   余光瞥见一辆黑色豪车缓缓靠近,又把笑意收回。   车停稳后,司机为她开了后车门。   庄静檀拎着裙子,小心地上了车,等坐定后,她才瞥了眼坐在后座的男人。   人模狗样。   他穿西装是最适合的,野心与本性都收敛净了,只有温厚雅致的冷淡。   西装革履是专属眼目的骗局。   路程很远,暮色四合慢慢跌入夜的深色。   在某个红绿灯的路口,斯珩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似乎是想与她闲聊的语气。   “庄静音,我有个疑问。”   他的视线从文件离开,扭头看她:“你谈过恋爱吗?”   庄静音,家里养过的狗都是母的。   答案当然没有第二种选择。   “没有。”   她的声音很低。   斯珩笑了一声,那笑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语气轻然。   “是吧。”   吧什么吧,约会过带把的不带把的她数都数不过来。   庄静檀不想接话,低头摩挲书面,翻开后才注意到名字。   《纯粹理性批判》。   嗯,从哲学的角度来说,无限不知道能不能约等于没有。   “这么来看,你挺有天赋的。”   斯珩忽然道。   “什么?”   她回头,看见斯珩的脸藏在半明半暗中,仰靠在座位上,看不清黑眸中的情绪。   斯珩唇轻勾,懒散笑一笑。   “接吻。”   -------------------- 第13章   【十三】   斯珩话音落下的刹那,庄静檀扣住书页的手一顿。   他语气云淡风轻,分辨不出太多情绪来。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她自然不能随口一答。   庄静檀没说话。   斯珩双手交叠置于膝头,颇有耐心地等着。   就这样静默了快一分钟,她才淡淡开口。   “我有天赋的领域很多。但斯总只有空了解这一处,挺可惜的。”   也许会显得冒进,但兔子急了还蹬鹰呢。   说出口的话,她从来不后悔。   斯珩侧头看了她几秒,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说得有道理。”   “我的确不太了解你。”   窗外华灯初上,夜色漫延。   快到目的地了,车里再度恢复安静。   斯珩收回眼神,望向车窗外流动的夜景,唇边的笑意淡去。   宴会选址在城西的安南公馆,古典式山水庭院风格,周围绿意极浓,车停好后要步行五分钟,一抬眼,能从绿植的暗色中窥见淡金的灯影。   从下车那刻起,就有专人来领路,很快在小径上撞见西装革履的人,对方抬头,很是惊喜热情:“斯总,好巧!”   跟在斯珩身后的庄静檀嘴角冷冷微扯:……   从公馆侧门方向出来,离斯珩五十米开始整理外套,差点走错路又急忙转回这条,确实很巧。   庄静檀的视线转回斯珩身上。   人手伸到跟前了,斯珩姿态风轻云淡地回握:“林总。”   “他们那边晚宴已经开始一会儿了,明董让我出来迎您,说上次Atimaono球场那次没碰上,真是可惜。”   斯珩笑了笑,声线沉而和缓,不疾不徐。   “是吗?今天是我第二次听这个词了,看来我很容易错过好机会。”   庄静檀眼观鼻鼻观心,八风不动的稳定。   对面哈哈一笑,“您真是幽默。”   眼见小径快走到尽头,他道:“对了,我有点事想跟您聊聊……”   林总说着,视线扫过带路的工作人员和庄静檀,前者专业素质没得说,很快离开给足他们空间,庄静檀被林总盯了几秒,才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点了下头:“那我自己先——”   “不用。我记得我跟林总间,没什么值得避人的秘密。”   斯珩垂眸,抬腕看了眼表,语气温淡:“就在这说吧。”   林总神色复杂,面上肌肉极细微地抖动了一瞬。   斯珩眼都未抬,旁边还有秀美白皙的女伴,信号其实很清楚——   他们不在一层上,没什么好多谈。   林总全名林信岩,在明兆集团干满九年,从魔都一路干到燕城总部,爬到高管层几乎要剥掉一层皮,坦白说,他本来瞧不上斯珩这类玩票的世家公子哥,手中的筹码够多,失败了也有人托底,他就经历过,一个项目被塞个这种人,他们敢拖着身边伙伴一起跳海。结果这帮哥们是度假式的跳,其他人像没有安全圈的陪玩,在海里浮浮沉沉,也就消失了。   但斯珩又跟他们不太一样。首先,他是公子哥里的公子哥,往上数三代都是时代洪流中的佼佼者、幸运儿,到上一代联姻加入了新鲜商业血液,云谈严康中的康家,康氏商业版图进一步扩大,拓张到酒店、海外地产、文旅。政商联姻,强强联合,决定了这个家里没有人需要为了资源低头做白手套。   其次,斯珩没在玩票。他在一个很巧妙的时间加入了家里的产业,抛售重型实体资产,把相当一部分体量转化成轻型虚拟资产。这事说起来一句话,做起来才知道有多复杂。   林信岩在明兆做的就是金融,他自然清楚,其中需要动用的手段和撬动的人心,注定了那是场漫长庞杂的战斗。   而斯珩,是胜者。   林信岩那年只是旁观,也看得心惊肉跳。后来斯珩开始掌权,果不其然变成了康氏背后最要命的力量。   明兆在江城五年布局,要做一家钢铁公司的上市,后来被斯珩插手搅黄。林信岩得知时两眼一黑,但后来事情结束,他回看了斯珩根据税负调整的重组方案,先以百分之百股权增资一家设立的新公司,再把负债分出的形式,手段利落,心思缜密,没得挑。   从那以后,林信岩决定绕着康氏走。   但今天是例外,他硬着头皮也要上。商场上最不好欠的就是人情,林信岩今天就是要为人求情来了。   那个人已经求了一圈,他都算是倒数被找上的人了。   康氏在申城的元老之一,章仲锦。   跟着斯珩父亲康明德十几年过来的,虽然没坐到最高位置,但也算是忠臣,明年按理说要升职了,但斯珩开了他。   章仲锦这种自己奋斗上来的人,还没到手里握着股份能养老的地步,诚然年薪不菲,可也是家里的经济顶梁柱,远的什么名声不说,近的经济就要垮了,女儿的婚事都要黄了。   “您应该知道,我跟章总以前是一个院校出来的,那时候形势不好,我们跟你父亲还在厦城碰过面……”   林信岩选了个动之以情的历史角度入手。   结果斯珩直接打断。   “他的事流程已经走完了。还是林总想要继续叙旧?”   林信岩:“……是这样,您要不再考虑一下?沟通还是很重要的,当然,我不知道什么事值得您这么执着,但得饶人处且饶人,章总的女儿在订婚宴上被人羞辱,被迫退婚了,不知道您听说了没有?我记得您和小章还是校友?她还算是您学妹。她的婚前房子都被变卖了。”   静默。   林信岩说完后,安静持续了很久。   斯珩眉头挑了挑:“所以?”   林信岩语塞。   “林总,有些打过交道的公司会破产重组,你应该也经历过。你会去一一调查他们家庭私人状况吗?怎么,我要在这种事上做慈善吗?”   斯珩语速偏慢,讲起话来,黑眸甚至会弯一弯,这样黯淡的光源里,他面部线条照不清晰,语气淡而从容。雅致中却含着冷冽。   “可——”   “林总只想着帮人,没想过原因吗?上个月他们部门有人去坐牢了,替他。章仲锦现在只用操心失业,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其余的你自己回去问他吧,告辞。”   斯珩说完,抬腿离开,跟他擦肩而过。   庄静檀从发呆的林信岩面前飘过去,又飘回来,压低声音道。   “下次别光空手堵路,可以拿点别的东西啊。”   林信岩:“……什么?”   庄静檀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讲章小姐可怜,要有照片或者录像啊,打印出来给他看,下次记得哦。”   她拍拍林总肩,颇有几分同病相怜的痛,但很快转身踩着高跟鞋,去追前面那个头也不回的男人了。   他们进来时,其实宴会已经开始一小时了,   晚宴其实够无聊,西式长桌、欧式桌花、柔和的白绿绣球,精致的刀叉酒水,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间,话题就那些,马场、名画、高尔夫;小岛、冲浪、大庄园,铂金雪茄,收藏级别的威士忌品相,   有少见的人物来了,话题中心就变成那个人。   比如今日迟到的斯珩。   尽管走了侧门,但有许多道目光仍然飞速落过来。   斯珩迟到其实不稀奇,他本来就很少来这类宴会,有时露个面就走;带女伴也不稀奇,就算出席得少,毕竟是斯珩,不可能没社交;可这女伴看着实在是眼生,这就蛮稀奇了。   庄静檀跟在斯珩身边乖巧木讷地打招呼。   拢共四个字走天下:您好、再见。   斯珩也不朝人多介绍她,众人都是成年人,眼尖明亮,看得出这态度深浅,知道大概不会出现第二次,便不再注意她了。   主桌留了个位置,斯珩不太在意地落了座。   今晚这场合康家是出力出资最多的,斯家、康家都有人来,斯珩的伯父康明裕就在主桌、主位上,给斯珩的位置就留在斯康明裕身边——但也就一个位置。   周围人都坐着,站着的人只剩庄静檀一个。   更多目光或探究或看戏地落过来。   一个气质静谧文气的女人,显然不知如何处理这种状况。   她左手扣住右手小臂,往旁边退了两步,动作有些局促。   “小珩,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啊?”   康明裕不在意这些细节,跟斯珩低声聊天。   斯珩把餐巾抽出来,慢条斯理地叠了叠,没理康明裕。   “这里位置少一个,是打算让人坐我腿上?”   “抱歉抱歉,”   有位负责人忙走过来,蹲在斯珩身边:“斯总,好久不见啊。是这样,主桌安排有误,我带这位小姐去其他地方落座——”   “就在这儿。”   斯珩轻笑了笑:“有名单,位置也会少么?”   “不是,因为……”   负责人脸色白了一层,他确实让人别多摆这个位置,打算把这类蹭会女伴都打发到一个桌,不影响最后大佬合照。私心被戳破,负责人正在搜刮语言应付一下,就见斯珩把叠好的餐巾扔到桌面上,齐整的餐巾一下散乱。   他侧头看向负责人,语调平淡。   “能干就干,不能干换人。”   庄静檀在沉默中掀起眼皮,似有若无地扫过那个中年人。   康明裕。   人们多见名利场内光鲜,资本就是要在动乱和流血中获益。   斯珩是深谙此道,并且从不手软的人。   他不是在给谁撑腰,是在掀康明裕的场子。   她又垂下眼,将幽幽情绪尽数遮净。   -------------------- 第14章   【十四】   很快,她得到了一个位置。   这样的晚宴,没人是为了吃饭或行善来的。成人在名利场内玩一场心照不宣的游戏,人心和欲望,森严等级的细微变化才是主菜。   至于庄静檀,她没有选择权。   她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不抬头,不搭话,不多事,斯珩这人的情可不好承,他从来不会做亏本买卖。   康明裕是斯珩伯父,康氏董事之一,不过外界都道,康明裕没什么野心,更偏好出国度假疗养,反正集团每年的分红和信托也能保他富贵。   但这几年康明裕在国内待的时间直线上升,也有意让自己长子康子晖参与集团事务。   等庄静檀坐稳后,康明裕才再度和蔼地开口,重新跟斯珩开启被打断的家常话题。   “斯珩,最近怎么样,还那么忙吗?”   康明裕声调不高,只有周围三四个人能听清,庄静檀刚好就在这个范围内。   斯珩持着刀叉切盘中冷掉的热食,眼都未抬。   “跟以前一样。”   “那还是你能力强,现在年底了,都忙,子晖他们连续加班很久了。不过也用不着他挑大梁,年底他肯定是必须回家来的。你看你,两年没来家宴了,忙忘了不是?”   “今年回去。”   “……今年?”   “对。”   “好。挺好的,老爷子也挂着你呢。哎,你这小朋友是哪儿的?”   康明裕眼神从庄静檀身上滑过。   “怎么,您有兴趣?”   斯珩顿了顿,平静地问道。   康明裕长得面善,眼角褶子里都写着和气,闻言也好脾气笑了笑。   “你这玩笑,可不敢让你伯母听见,她那脾气你还不清楚?”   斯珩喝了口香槟,眉眼微垂,在昏暗灯下显出股薄凉的冷意,他也没再接腔。   两人再没对话。   酒会环节,来找斯珩的人不见少,大部分都是来混个眼熟的,毕竟康明德眼见已经打算放权,实际掌舵人早就成了斯珩,早搭上线总归是好事。   施亦均拨开人群,高举起右手跟斯珩打了个招呼。   “见您老人家一面可真难,差点没给挤死。”   施亦均跟斯珩碰了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抱怨。   作为施家二公子,从小跟斯珩也一个院里长大的,跟斯珩打交道这些年,这位施家纨绔在各类大事小情上被斯珩坑出了风采、坑出了水平,坑到了斯珩身边的一席半位。   远的不说,庄静音的事是他在中间斡旋,斯珩才答应。   “哎,我今天听说有情况啊?”   施亦均左右环顾:“情况呢?”   他不说还好,一说斯珩想起来了,往身后看了眼,人不在。   “正好,我有事问你。”   斯珩随意指了指露台:“换地儿。”   半圆形的露台玻璃门关紧,一阵寒意十足的凉风掠过。   但空气一流通,比里面倒是清爽很多。   “嘶,好冷——”   施亦均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   他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仔细看了眼斯珩神情,又摸出两支烟咬住一支,递出去一支:“哥,借个火……你说,我心理承受能力强。”   斯珩抬手解了西装外套扣子,把金属打火机扔过去,没接烟。   他靠在栏杆上,整个人似被黑夜裹住。   “庄家的事上,你帮了谁的忙?”   斯珩问。   “什么?”   施亦均愣了一下,把打火机还他,很快苦笑:“哥,这个你是真的为难我……”   “不方便就不用说了。”   斯珩把玩着金属打火机,盖子发出轻叩的响声。   “不管是谁,告诉那边,多有得罪了。”   施亦均抽烟的手都僵住:“什么意思?”   “你了解庄静音吗?”   斯珩忽然问。   “或者对庄家女儿的印象。随便说说,什么都行。”   施亦均努力回想了半天:“庄家……我们家打交道不多哎,是南方过来的吗?应该是做生意的,话不多吧,也不爱社交,好像见过一两次。”   施亦均下了定论。   算是个守旧,乖巧的淑女。   施亦均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样的女人能怎么开罪他。   能让斯珩讲‘多有得罪’,潜台词已经很明显。   他不会管施亦均在帮谁的忙,这个人他要自己处置。   斯珩笑了笑,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乖巧。”   “当然,人也会变的……吧。”   施亦均突然想到斯珩的作风,内心警铃大响——   他是容不得违逆的人。如果对方受不了他,尝试反抗或者逃跑,估计场面会弄得不好看。   “哥,其实是这样的,女人吧,你不能太硬了,”   施亦均硬着头皮教到一半,斯珩淡淡扫过来一眼,他又识趣地咽回去。   “算了,您看着办吧。”   女人,或者说感情,对斯珩来说都不是必备的。   他需要很多确定的存在。以结果为导向,中间路是直是曲,斯珩不在意。   “人是会变。”   斯珩转身,望向深黑的夜色。   斯家司机停在不远处。   他拢住风,点燃指间的烟,猩红火光一闪而过,视线随即落在车旁的人影上。   但有的人很难变。   白能变成黑,黑难调白。   庄静檀靠在车边发呆,没一会儿,她似有所感地抬头,遥遥望见露台上一道修长身影。   瞳孔细微收缩。   斯珩。   杀康明裕的时候要不要把他一起除了呢。   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   有朋友在这边看吗 第15章   【十五】   庄静檀快二十五了,她很早就知道庄静音的存在。在大洋彼岸另一端,有个曾与她共享过母体的人,但她从不好奇。   也许是,没时间好奇。   沈珧一直带着她辗转各地生活,她从庄家拿到的现金在五年内几乎见底,其中有两次是财产分割被分走了房产。   庄静檀习惯了一切都自己解决,因为沈珧没空管她。   她养过一只短毛猫,是路上捡回来的。转学过几次,一直带在身边。十年级到了一间偏僻新学校,猫被一个霸凌团体的头目卷毛男强行借去玩,死了。   对方把猫带过来,吊儿郎当地道歉,跟同伴嬉笑后,嚼着口香糖晃走。   庄静檀长一张东亚乖乖女脸,脸部线条瘦削,眉眼轻淡,卫衣帽子宽大,遮住她眼睛。看起来一辈子也学不会反抗二字。   卷毛觉得自己很给面子,欺负了猫就可以放过人了。   那天接近年底,下了场雪,洁白的雪粒薄薄铺了她和猫一身。   庄静檀蹲下来把猫收进怀里。   第二天,庄静檀迟到了。   第三节课过后才来,她突然出现在卷毛上课的教室,一节生物课。   班上人不多,不到二十人,都对庄静檀很面生。   所有人,包括印度裔的生物老师在内,看着庄静檀大步流星地走到卷毛身边,毫无预兆地一拳挥了过去。   卷毛被猝不及防地扑到地上。   庄静檀跨坐在他身上,举起的拳头闪着凛然寒光——她带着指虎。   她的拳头砸下去,血迸出来。   庄静檀面无表情,架势像是要当场把人打死,迸溅的鲜红血液让周围人不敢靠近。直到老师冲过来拉架。   卷毛鼻梁骨折,面上破相,医院躺了两周。他家有权有势,她被送进了一家十字路少管所,待了三个月。   沈珧接她出来的时候,没有半句批评,但是忧心忡忡地劝她,以后有什么事要告诉自己,不要再用暴力解决了。   后来她们搬进了沈珧的新丈夫家里,意裔美籍,接近一米九,又宽又壮,五十二岁,鹰钩鼻、眼窝深黑,似乎跟当地灰色势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沈珧寄希望于这样的人能带给她们俩安全感。   庄静檀觉得荒谬,但这是沈珧选的,她不会多说什么。   最后跟这新丈夫的半年生活,差点让她们俩命丧黄泉。对方不仅酒醉家暴,总找时间跟庄静檀独处,还带着自己‘兄弟’上门喝得烂醉,然后躲进房间里,主场让出来,任由那陌生男人扑上沈珧,撕烂她的裙子。   对方的动作最后戛然而止。   他太阳穴被坚硬的枪口顶住。   男人松开沈珧,两手摊开放在太阳穴,缓缓转头,看见端枪的是女生,一道细瘦伶仃的身影,书包还没来得及卸。便暗暗松了口气。   “放轻松——”   男人轻佻地笑到一半,一切都消失在猝不及防的枪响。   沈珧和庄静檀都被血溅了一脸。   沈珧被这巨大的变故弄懵了,但很快,她看到卧室门锁转动,丈夫显然要冲出来了,她只来得及嘴唇微颤地说,小心,虽然声音小的谁也听不见。   沈珧的丈夫不会坐以待毙,他一定会带着枪出来扫射。   每个房间都要留一把枪,这是住在这里必备的常识。   庄静檀神色平静地拉枪栓,调转枪口。   在门开的一瞬,生死输赢自会有定论。   他们都知道。   砰——   事实证明,不喝酒的人,扣动扳机速度更快。   沈珧呆滞地抬眼。她看见血色在庄静檀的脸上绽开,像一朵艳色的花,血迹是流畅地为她淡静面孔纹上图腾。   庄静檀站在两个男人的尸体中间,家里那盏昏黄的灯照在她面上,她把枪扔到一旁,抬手用手背抹了把眼睛,血迹黏得难受。   事实上越抹越花,她便放弃了。只是对上沈珧的眼睛,淡淡说。   结束了,妈妈。   那一秒,沈珧有种错觉。   庄静檀好像只是放学回来,替她插了束新的花,把变形的包子塞入烤箱,做了这样举手之劳的事而已。   ……   后来官司打了多久,她没记忆了,只记得很麻烦,沈珧掏空家底,请了最好的律师。最后结论是自卫。   她们换了新的城市。   庄静檀继续上学,在文学课上,许多名家的片段描述人生,譬如盖茨比的绿色灯塔静静闪烁。   但庄静檀对看书不感兴趣,成绩也一般,她看那些都犯困。   她无法找到准确的意象描述自己的生活,直到看见斯珩的丛林,和丛林里养的宠物。   有只白虎。   庄静檀看着就忍不住微笑。   世界是被蚀空的光晕,颠倒的梦境。是那只老虎。你惧怕它,它就步步紧逼,扑上来撕咬。   可她无所谓。因为她从来不怕被撕成碎片,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她想做的,就能做到。   在最近几年里,她唯一持久的愿望就是让一个人付出代价。   从前她不知道那人的名字,也没有接近他的途径,   他翻云覆雨地把人生死捏在手里,扬长而去,就像当年那个卷毛,把她寥寥无几的玩伴夺走。   但后来她知道了。   康子晖。   包庇他的人叫康明裕。   命运就是恶趣味,她本来没有途径的,但竟然有人上门,提起了一个她早都忘记的名字。   庄静音。   对方提起一个陌生名字。   斯珩。   虽然陌生,又似曾相识。   庄静檀最后在新闻里翻出了头绪。   斯珩,康明德。   康明德,康明裕。   这叫瞌睡递枕头。   庄静檀收回漫飞的思绪,抬头看见不远处二楼的背影,他已经不再看着这边了。   露台的玻璃门开了,有道亮色高挑的身影靠近了斯珩,正跟他聊着什么。   庄静檀仰头看了两秒,把披肩扯下来,团起来扔到车里,重新往二楼走去。   她穿过宴会厅时,脸已经冻红了。庄静檀攥一攥手,确认手也是冷的,这才继续往尽头的露台走。。   远远地,就看见玻璃门另一边,三道身影在闲聊,那个高挑的女人穿香槟亮片长裙,侧脸立体气质知性,看起来跟另外两个男人是一个世界的。   庄静檀穿过重重人群,中间停留了两三秒。   奢华的水晶灯影映出衣冠楚楚的宾客,耳边是些夸张的数字、名词,每个人的野心似乎都是搅动世界经济风云,让人眩晕。   相比起来,露台那块儿只是被光影浅浅一笼。   斯珩站在光与阴影的交界,唇角一直挂着很淡的笑意,骨节分明的手中把玩着金属打火机,姿态松弛。   他感官敏锐,掀起眼皮,视线对上庄静檀的脸,眉梢微微一抬。   斯珩眉骨深然,鼻梁与唇线的线条都偏锋利,几乎要灼伤人眼目,全靠那双眼睛盛住一点温情。   譬如此刻,似有若无的笑浮出,但很快,他又敛了黑眸,不再看她。   大概是笃定她会过来。   庄静檀若有所思。   她发现,她似乎很少见到斯珩冷脸。   对神态温度的把控,永远控制在某个区间度上。   是这种位置家庭能养出来的,温意与凉意并存。   庄静檀慢慢踱步,走近,把玻璃推拉门拉开,轻靠在门边。   “我们什么时候走。”   她轻声细语,引得其他两人回头来看。   施亦均本来是好奇看一眼,很快,惊讶都收不住:“庄……静音?”   他没想到斯珩带的是庄静音。   以施亦均对斯珩口味的了解,斯珩会接下庄静音这块烫手山芋,纯粹是给自己……还有给那些让渡利益的面子。   这种清汤寡水的富家女,一板一眼,如果再轴一点,是斯珩最不感兴趣的类型。   对面女人腼腆地点头,算是打招呼。但视线都没朝施亦均那分半点,一直定定地望着斯珩。   斯珩倚在栏杆上,没动,只是勾起唇角笑了下。   “过来。”   他语气随意。   庄静檀犹豫好几秒,才迈开步子走入室外露台的风中。   她在赌。   赌斯珩那件西装外套。   她踩着高跟鞋,瑟缩着肩膀,神色平静中几乎带着一丝就义的悲凉,施亦均看得都心虚,这姑娘满脸就写着为生活所迫,而他可是帮凶。   庄静檀表面平静,心头只有几个字。   真他x的冷。   她走到斯珩跟前,仰起脸看他。   斯珩冷不丁抬手,指腹捏了捏她冻红的耳垂,好奇般地问。   “冷么?”   ……   给他嘴缝起来。   庄静檀心里这样想,面上还是微笑。   “还好。我想回去了。”   说着,她动作迟疑地扯上男人西装衣角,作出认输姿态,声音低了几分。   “我不想在这里待了,好吗?”   斯珩好整以暇地垂下眼,目光深然地望进她眼睛。   “那个,我这有外套,小庄你——”   知道斯珩从来不懂怜香惜玉的写法,但这也太过了,看庄静音人都快冻进斯珩怀里了,斯珩还是无动于衷。   施亦均实在忍不住,开口的时候,西装都脱了一半,无意间撞上斯珩平淡的视线,吓得他背脊一凉,一些不好的记忆席卷,又赶紧穿回去了。   “她说了还好。你要查查听力吗?”   斯珩笑着反问施亦均。   庄静檀刚想开口,肩上忽然多了件带着暖意的礼服坎肩。   “斯总。女孩儿不能受冻。”   在场第三人轻声道。   施亦均刚松了口气,心说明大小姐不愧是明家最牛逼的后代,在奢侈品行业大杀四方五年后回国,一来就找上斯珩想让他大出血,还敢当着斯珩面跟他对着干。   但松到一半,又发现这不是他妹爱看的狗血剧里经典对峙场面吗,庄要是真对斯珩有心,可别误会了明绮啊——   在场的氛围果然变得微妙起来。   施亦均紧张地去看庄静檀,对方转头看见明绮,正发愣。   明绮的眼睫微垂,眼神复杂地望着庄静檀。   全场静默了会儿。   斯珩忽然把西装脱下,把坎肩拿下来,将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   “走了。”   接着又扣过庄静檀的手腕,径直把人拉走。   斯珩人高腿长,庄静檀跟了几步,又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明绮,抿了抿唇。   一直走下楼梯,到了空旷的一楼,斯珩忽然把她带到一条更逼仄的走廊,将人抵在墙上,虎口捏住她两颊,俯身靠近,那股檀香的气息若有似无笼罩住她。   斯珩垂眸,与她几乎是鼻尖碰鼻尖,姿态亲昵语气静然。   “我真的好奇,庄静音,你用这幅模样骗过多少人?”   “……我没有。”   女人泫然若泣的眼,像一场淋漓的春雨。   她倔强,苍白,柔弱。   无懈可击。   斯珩骤然松手,后退两步,勾唇笑了,黑眸深不见底。   探到最底,抓住真相的命线脉搏,某种程度上讲,是斯珩的天赋之一。   他很少有这样的时刻。   像踩在湿滑的苔痕青壁上攀岩,没有着力点。   如果面前的女人有人皮面具,他会第一时间揭掉。   显然,她没有。   事情陡然变得诡异起来。   过去的庄静音,现在的庄静音,总有一个是假的。   哪一个呢?   斯珩本来就不是善茬,对欺骗和戏耍都敏感,从来是加倍报复回去。   庄静音也是一样的。   这场惩罚迟早会来到。   只是现在,还不急。   --------------------   感谢阅读。每条评论都会给我很多动力。 第16章   【十六】   斯珩带人离开后,施亦均才松了口气,从侍者托盘上取一杯酒递给明绮。   “绮姐,你别在意,斯珩哥他就是这样,很——”   施亦均挠了挠头,半天没找出形容词,最后还是明绮笑着跟他轻碰了下杯,算是解围。   “我知道的,我听说过他。”   明绮生得人如其名,明丽大气,眼眸一抬,若有所思地着斯珩离去的方向。   施亦均也是人精,打眼一扫觉得有点不妙,想想家里大哥跟明家的交情,干脆站出来挡在明绮身前,语重心长:“绮姐,你别……别自讨苦吃啊,要是你考虑个人问题,可以考虑我哥啊。”   “什么?”   明绮眉头微蹙,过了两秒反应过来,唇角勾一勾。   “斯珩这样的,算了吧。”   那一闪而过的笑意里,含着不易察觉的冷淡。   她跟斯珩打过照面。   在异国的一场地下格斗比赛vip席里,她进场的时候晚了几分钟,看见男人坐在最后一排。   主办方是燕城跟他们一个圈子的,陈家二代出来创业玩票,会邀请斯珩并不稀奇。   那场不限性别,中间有组女选手,据说提前签过生死状。明绮听见身边有人窃窃私语。   ——哎,陈岳搞什么?这不是借住在斯家那小青梅吗?怎么放上场啊。   ——玩票吧。陈岳多精啊,想当红娘呗,有人怜香惜玉了不得上去。   ——斯珩?他俩到底有事没?小青梅够不上斯家吧。   ——谈一谈又没事,而且斯珩口味谁知道?陈岳不也在猜。   明绮了然,这算是某种变相的桃色礼物,让人很难抗拒的一种。   很方便满足雄性的的保护欲和虚荣心。   变幻的灯光和激昂音乐一打,她身后随即无声掠过道人影。   明绮回头看了眼,对方扣起西装外套,神色淡漠。   男人直接离了场。   明绮几乎呵笑出声,陈岳那个人精,她一直听说他打算攻略谁来着,原来是斯家这位。   这个圈子并不大,跟顶商的圈层有交集但也不多,运行着一套属于自己的规则。   财富可以传递保留,但权力难说。   想培养出一个代际传承,聪明老辣的继承人,是需要点运气的。   斯珩于斯家,或者康家来说,就是这样的运气。   而且彼时他够年轻。一些长辈拉不下的面子,圆滑的功力他没学过,也不必学,就如同他抬腿离席那一刻,是不会考虑其他的。   一个人理性,聪明,冷酷,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一点贪婪又足够自律,胜负欲强,又带点疲于应付的懒倦。组成了泛着寒光的冷刃,没人想直视。   明绮想过,也许早晚有天会跟斯珩撞上。   比如此刻。   她需要一笔有力的注资。   但没想过,另一个领域也撞上了。   比如此刻。   那人的消失像出现一样绚丽突然,干净利落。   再遇见,她在斯珩的怀里。   明绮的大脑有一秒断弦,又很快稳住心神。   她告诉自己,没什么。斯珩只是像其他人一样,在情事上投入两分精力解闷玩乐。   看他对待檀的样子,一如既往不懂怜香惜玉的写法。   就算自己做了什么,斯珩也不会在意——   只要给他足够的利益。   但不知为何,明绮的直觉又隐约告诉她,不是太妙。   **   为了当好庄静音,庄静檀做过很多准备。   她跟庄静音的生活圈子,没有任何重合,这一点她曾十万分确信。   以至于漏算了一点。   date圈子实在过于广了。   庄静檀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内,翻车两次。   都在斯珩眼皮子底下——   不过看样子,他还没想到那一层。   回去的路上,轿车外是浓重的夜色,从车水马龙的主干道往郊外开,渐渐地只有静谧街灯的光一顿一顿的打进来。   而车内流淌着死寂般的静默。   庄静檀目不斜视,坐姿淑女笔直,呼吸起伏都不大,简直像一尊人像。   相比起来,斯珩的姿态要松弛许多。   他没有跟庄静檀说话,只是闭目养神。   “王叔,”   在快上城际高速时,庄静檀往前倾身,声音很轻:“您走205吧,先送斯总。我不急。”   司机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道微沉的男声冷不丁响起。   “庄静音。”   庄静檀扭头,视线平移过去:“……嗯?”   斯珩右手微曲,食指中指撑住太阳穴,眼神淡淡盯着她。   “你给我发工资吗?”   庄静檀:……   这是阴阳怪气,讲她主次不分呢。   她掌心朝上,做了个你请的手势,靠回座椅后背里,身体姿势写满防御。   “你好像有很多不满。”   斯珩声线有点倦怠的哑,大概是姿势维持过久觉得僵硬,他仰头活动了下,喉结凸起锋利,被昏暗的光影寸寸照过,显得尤为脆弱。   “回去慢慢讲,我最近时间空。”   庄静檀轻笑。   “我敢么?”   斯珩瞥她:“你不敢吗?”   “用什么讲啊?又用斯总的手?”   庄静檀说。   车的速度微妙变化。   她这一句石破天惊,其中暗讽的隐喻不言自明,司机王叔吓得踩油门的脚都不稳了。   斯珩失笑,一点怒气存在的痕迹都没有。   他随手抓过她左臂,扣住她的修长右手滑下去,最后捉住手腕,指腹在她细嫩手腕内侧轻然摩挲。   “庄静音,人真是很奇妙的动物。”   斯珩慢条斯理道。   “我知道一个人,二十二岁办音乐会,勃兰登堡协奏曲弹错了两个音,离场鞠躬羞愧得不敢看人,后来躲到母亲那里哭了一鼻子。”   “你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吗?”   斯珩饶有兴趣地问。   他摩挲到她指尖,庄静檀使尽力气,飞快抽出手,不让他再暧昧地把玩下去。   “不知道。”   庄静檀神色微冷。   “我只知道,你再把我关下去,我什么协奏曲都会忘光的,等哪天我自杀成功了,你会跟着我一起出名。”   斯珩对她的威胁置若罔闻,只笑了下。   “想出门?”   庄静檀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   “我是人,不是你养的宠物,宠物都需要放风,一个月一天不够。”   斯珩没说话,像是陷入沉思。   过了几分钟,在庄静檀以为他要跟以前一样无视时,他点了头。   “也是。”   斯珩说。   “关坏了也不好。你之后想去哪,提前跟许管家说一声,按时回去就行。你之前不是想继续读博士吗?想考的话资料我让人送过来。”   庄静檀:……   脑子他妈有病啊?她就说说他就同意啦?   怎么会有这么没原则的人?!   还管球多。管她博士,先管管自己能不能正常□□吧!   她无语归无语,喜悦还是得喜悦,于是让笑容按时爬上嘴角。   “……好的,真的……非常,非常,谢谢你。”   “不用。我早说过,你乖一点,我不在意细节。”   斯珩懒懒道。   庄静檀话都不想应了,转头看向窗外的夜,陷入沉默。   到家后,斯珩没待十分钟,就被一通电话叫走了,听动静似乎是要飞去出差。   庄静檀换了身家居服,披了件毛衣外套,靠在门框上,微笑着挥手把人送走。   斯珩上车前还在戴着蓝牙打跨国电话,他讲法语很流利,讲到一半,最后侧头看了她一眼,说不清什么意味,看得庄静檀眉头微蹙。   他收回眼神,上了车。   名贵的黑色商务轿车消失在别墅门口。   庄静檀又吹了会儿冷风,目光落在摇曳的树影上。   斯珩比她想象的更敏感。   她从毛衣外套中顺手摸到个方正硬盒。   庄静檀拿出来看了眼,淡蓝色的烟盒上印着Mild Seven。是别人送她的。   今天还跟那人碰了面。   她出神了刹那,从烟盒里磕了一根出来,咬在齿间点燃。   很久没抽了。   之前顾虑太多,现在斯珩已经明显看出端倪,再摒太牢,会过假。   庄静檀深知,要适当地放开一些——斯珩能怎么样?最多觉得庄静音这个人太虚伪,装乖乖女。   她还没来得及过瘾,先欣赏了一秒烟雾如何从指尖缥缈地散开。   今晚要考虑的事不少,但此刻,她只想放空一会儿。   放空也不犯法。   但很快,轿车的动静声响去而复返,停在门口。   庄静檀持烟的动作一顿。   是斯珩。   他把西装外套扔在车后座,大步流星地穿过前院,边走边顺手解掉衬衫最上方的扣子。   庄静檀没有熄灭烟,也没有动,依旧靠在门框上。   不过这次,地势上,是她自上而下,看着斯珩走过来。   她过眼的美人不算少,沈珧带回家的男人也很少有差的。   但是斯珩跟他们不太一样。   他走路的姿态也是。是一种对世界毫无惧色的优雅凶猛,毫无疑义的上位者之姿。   会让流动的空气静滞。初冬的风吹来植物的气味,带着似有若无的香气撞过来。   斯珩走上台阶,没有半个字,平静伸手扣过庄静檀后脑勺,俯身凶狠索吻,唇齿相贴的瞬间,舌尖撬开她齿关,掠去那一丝极淡的烟草气息。   庄静檀错愕了很短的一瞬,连挣扎也没有,随他去了。   情人嘛。   要尽一点情人本分。   --------------------   感谢阅读。 第17章   【十七】   漆黑的古斯特包裹在浓深的夜里,本应笔直驶离。   蓝牙耳机里有人正在汇报。   鬼使神差地,斯珩回头从后窗投去一瞥。   其实许多事如同从高处俯瞰山脉缝隙,一旦知道某一处有裂痕,它就会彻底显出本来面目。   所有细节都会变得有迹可循。   轻微下撇的唇角,事不关己的冷淡,泪盈于睫都要调整角度。   他一走,估计她更乐不思蜀。   这些斯珩都知道。   即使知道,也依然回了头。   在黑夜中,她素净白皙的面容很招眼。   她在毛茸茸的外套中懒洋洋摸索,捏着烟发了会儿呆,视线没有焦点。   很快,火光从她的指尖中一闪而过。在那烟雾中,清晰的逐渐模糊,模糊的竟变清晰了。   显然,她陷入了某种纷乱的、搅动心神的回忆中。   斯珩的黑眸逐渐变深。当然不会蠢到觉得她在想他。   他们之间有什么称得上柔软的回忆吗?   推拒、厌恶、漠视。   她跳楼骨折,他冷嘲热讽。   还有从没进行到底的□□。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让司机停下了车。   斯珩有一会儿没动,他在寂静的黑暗中沉默,最后短暂叫停了对面。   公事永远堆在那里,解决了一桩还有一桩,但让庄静音跟他此刻一样莫名不爽,很简单,只是举手之劳,却足以让他舒心一段时间。   于是斯珩下了车,走过来吻了她。   成功在她眼里看到一闪而过的错愕和放弃——   这点斯珩倒是没猜错。   庄静檀的确这么想的,要啃就啃,啃完赶紧滚。   反正听那电话动静,他这趟出差挺紧急的,时间估计也不会短,庄静檀能理解他这种走之前不想让人过得太舒坦、非要来这么一口的心情。   等到这个近乎夺去人氧气的长吻终于结束,庄静檀唇角微勾着问。   “订航班了吗?还有多少时间?不过有五分钟空余,对斯总来说也够了吧。”   斯珩微笑,抬手把她的发丝别在耳后,慢条斯理道。   “庄静音,话不要说太满。”   她点了点头:“好,斯总教育得是。那我等您回来——”   庄静檀吞了几个不太文明的字,挑衅斯珩这种人还是要讲点分寸的。   斯珩深深看了她一眼,迈开长腿转身要走,却又被她叫住。   “斯珩。”   他停下脚步,侧了侧头。   庄静音从前叫他名字,要么声如蚊呐带着哭音,要么小猫挠人一样,声调偏高,听得他头疼。   这一次,跟从前每一次都不同。   庄静檀把烟熄了,问:“这个月的生活费,你能多打点儿吗?我要报课。”   斯珩顿了顿。   “知道了。”   一直到轿车转弯看不见影子,庄静檀都在想,要么可以,要么不行。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之前数目固定,每个月十万整,钱打进来,她都放在一张卡里,因为不用出去社交也基本上没动,比起花钱,她更喜欢攒的过程。现在要有不得已的花费了,自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谁松的口谁掏钱。   等洗澡出来,正打算睡觉时,庄静檀收到则短信。   您尾号9314卡11月21日01:38工商银行收入(跨行汇款)3,000,000.00   元,余额3,607,000.00元   还有一条信息。   ——置装费另算。   好。   很好。   庄静檀一下就没那么困了,兢兢业业研究到半夜,最后决定把钢琴、马术、插花、瑜伽都学起来。   人活一世,干一行爱一行,钱到位的前提下,敬业很重要。   而且有些事的确该提上日程了。   ——那个姓康的,差不多也回国了。   电脑屏幕自动休眠,庄静檀双腿屈起,整个人蜷在椅子里,倒了杯威士忌喝。   别墅区非常安静,窗外的夜色静谧,静到像她的幻觉。   喝完两杯酒,庄静檀把床垫拉起来,从下面拿出个手机来,又去书架顶端摸出sim卡,插上,开机。   通讯录里只存了一个号码。   永远不会回复她信息的号,往上翻只有她发过的绿色信息框。   但最后一条停留在七个月前。   庄静檀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手指最终落了下去。   [好久不见。在那边怎么样?]   连同沈珧在内,认识的几乎每一个人都觉得她血冷。她自己也知道。这个号码的主人,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跟所有人意见不同的人。   姓康的把一切毁了。   庄静檀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握着酒杯,沉默很久,最后失手,酒杯砸在地板上,碎得四分五裂。   她蹲下,捡起玻璃碎片,感觉尖锐的部分扎入手掌,血珠涌出,才稍稍缓解了心中燃烧的冲动。   *   庄静音继家中出事半年后,再度混入了这个圈子——竟然有人为她牵线搭桥去看赛马,请到了早都隐退的孔姜严做马术老师。   少数人知道她搭上的是谁,对此缄口不言;一些认识庄静音的熟人离斯家圈子远,对此更难以置信,有好事的特地去了庄静音上课的马场假装偶遇,想打听她到底傍上哪家金主,当然,问出口的话要文明很多。   庄静檀最近本来就够烦了。   她上课有人负责录视频,要发给某个东一区出钱的男人看。   下了课还被什么熟人堵到脸上,这种难看的场面她不想让斯珩看到,于是冲录视频的人做了个口型。   ——可以了。   那助理便放下了手机。   “静音,你怎么不讲话?我们前段时间不是还聚了一次,你贵人多忘事哦?”   这熟人俏皮地眨了眨眼,边带着马术头盔边催促。   她自我介绍小名芸芸。家里是做皮具的,之前庄静音聚会背ladydior去,她凭借火眼金睛鉴定为高仿,不过没当着庄静音面说,自认为已经很给这位落魄千金面子。   对于庄静音搭上什么长期金主的传言,她是不信的,但也想仔细求证一番。   庄静音的性格她们这圈都清楚,从前家里有钱的时候,也是又闷又无趣的。现在要是真为了利益被人包了,估计要羞到钻进地里了。   思及此,成晓芸问得更肆意了,拦住想要离开的人。   “你现在男朋友是谁啊,这么厉害?咱们老朋友了,介绍认识一下呗?”   庄静檀停下脚步。   她看了成晓芸一眼,神色阴晴不定。   成晓芸从没见过庄静音这样,愣了一愣。   “你——”   什么态度,这几个字没来得及说,她就听见‘庄静音’开了口。   “我最近没爱可做,心情差得想杀人。”   庄静檀漫不经心地斜扫过去,声音轻而阴沉。   “你最好给我滚远一点。”   -------------------- 第18章   【十八】   燕城飞巴黎要十一个小时,但这趟行程还是紧急,蒋临来不及申私人航线,只能搞了张最快的头等舱,做好一切准备,提前在机场等着了。他在斯珩身边辅佐多年,负责的事务庞杂而繁琐,公事私事都要涉及,其心思细腻非常人可及,对斯珩很了解。   到时间了,蒋临看一眼表,估算了下,发现斯珩没来由地晚到了。   过了预估时间快二十分钟,车才停到vvip贵宾门口。   服务人员上前拉开车门。   蒋临隔着段距离看,斯珩那道颀长身影包裹在纯黑骆马绒大衣里,跟前几年的攻击性相比,现在已然修炼得松弛许多,但也添了倦懒疲惫。   这趟出差时间紧,为了康氏旗下久泰换股吸并铭力集团的事,久泰高层主负责人判断失误,事还没完全落定,最近擅自为了海外分公司的业务跑到巴黎谈合作,结果两头都出了岔子,换股溢价的波动导致恒生指数一路狂跌。   斯珩几乎算得上去救火的。   这带着疲惫的怒火,蒋临还是能理解的。   斯珩一直没说话,周围气压极低。过了很久,斯珩才想起什么似得,问了蒋临一句。   ——每个月庄静音会收到多少钱?   蒋临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我去查下。”   这种人情事接过来,打点费用的额度斯珩不会过问,实在属于一桩小事,蒋临也早忘了。   很快查完报过去:十万。   斯珩没动,也没说话,但蒋临从他面上看到一闪而过,类似无语的情绪。   蒋临很快道:“那下个月上调庄小姐——”   “不用。”   斯珩轻叹了口气:“现在就转。”   养宠物一个月都不可能这么点儿花销。庄静音,比宠物还是要有趣些的。   十一个小时的飞行,中间斯珩醒了一次,看了眼手机。   她回了。   [谢谢斯总。]   斯珩看了几秒,眉头微微一挑,唇角滑过极淡的笑意。   阳奉阴违。   蒋临无意间回头,看见斯珩盯着手机屏幕的神色,思忖着,来接机的久泰副总估计还有戏,看样子还没那么生气。   等飞机降落戴高乐,正是东1区的黎明,晨光仍藏在慵懒尚暗的天色中。   久泰这位失误的副总姓高,在康氏也待了六年了,对斯珩的作风早有耳闻。   高副总已经提前整理好了资料,替罪羊罪证桩桩件件排好,力求把责任择出去大半,至少把位子先保住,反正证据齐全,斯珩总得给他这老资历点面子。就这样,高副总在忐忑中等来了斯珩。   斯珩很显眼。人高腿长,一身黑,杀神气质轻淡凌厉,眼风扫也没扫,把高副总当空气略过去。   “斯总……”   他捧着资料赔笑凑上去:“我知道您生气,但是这个您先看看——”   高副总太紧张,连蒋临使的眼色也没看见。   临近大门,斯珩忽然停下脚步,接过那叠文件。   高副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斯珩忽然扬手,纸张纷飞又落在他头上。   在漫天飞舞的章页中,高副总听见他开口。   “该进碎纸机的东西,不要给我。”   没有温度的声线,没留一线生机情面。   斯珩看都懒得看,抬腿就走。   蒋临冲高副总做了个口型:捡起来。别给人添麻烦。   “蒋叔,您给个明示——”   高副总赶紧拽住蒋临:“这事真不是我……”   蒋临苦笑:“事没解决,急着往出甩锅,本来就是大忌。而且他最讨厌人阳奉阴违,高总你应该清楚。”   接下来十几天,斯珩忙得睡觉时间跟沙漠里水分一样蒸发压榨掉。   唯一算得上娱乐调剂的,就是最近拿了钱正在挥霍的庄家大小姐。   从前也有人需要记录她的出行,但那时候他对人兴趣缺缺。   现在不一样,财报、数据、会议桌组成的生活让人头昏脑涨,到这地步了,看这位踩平衡木演戏也是一种乐趣。   品酒、马术、插花。   还真够忙的。   花插得一般,酒喝两口就想倒,骑马也就那样,四节英式马术,看起来她与马都够为难。   但是斯珩看得有趣。   她在故意搞砸一些事上,倒是很有天分。   在最新的视频末尾,屏幕变成一片漆黑,斯珩正打算关掉,突然听见里面传来交谈的女声。   他停住了动作。   当天晚上,斯珩抽空去了个熟人办的私人家宴,是施亦均的兄长施亦巍的家,位于十六区。   他没去前厅,径直从西侧的门进,走到了二楼。   施亦巍从三楼迎出来,把东西递过去。   “喏,给你。”   斯珩接过,垂眸把玩。   那是把手工锻造的□□,用料上乘,手柄是植鞣革头层的雕花,护手处镶颗钻石,刀刃锋利,他指腹轻划过,微微用了两份劲,血珠即刻涌出。   “你明年初不放假吗?跑一趟纽约呗,干嘛费劲放我这。”   施亦巍说着:“噢,对了,你总找的这工匠,休期很长,放风出来,最近几年说有大活,都不接了。”   斯珩嗯了声。   “我知道。”   “你见过工匠本人了?”   施亦巍好奇。他也找对方定制过刀,不过对方工作邮箱都没回过他。非常任性,谁让对方师从厉害,也是靠手艺吃饭,有挑选客户的自由,施亦巍也认了,只能说斯珩运气好。   “没有。”   斯珩把刀收鞘:“爱好而已,没必要特地去一趟。”   “也是。”   施亦巍想起什么,揶揄他:“声色犬马的日子过腻了,现在开始金屋藏娇了?”   斯珩靠在墙上,神色懒倦,照着收藏画的深暖光影氤氲在他面上,让人错觉男人狭长黑眸中燃着火焰。   “藏什么娇。”   斯珩轻笑。   “调剂而已。”   施亦巍笑笑:“也是,你现在压力也太大了。康叔那边,你打算怎么……”   “停。我公事已经要听吐了。”   斯珩懒洋洋扔下一句,迈开长腿径直上了楼:“借你书房用一下。”   他打了个视频。   前两次人没接,第三次才接。   “我在洗澡……不好意思。”   庄静音围着浴巾,头发包在毛巾里,看起来的确是匆忙间处理的,浴巾和毛巾都很松垮,水珠顺着发梢滴落,滴在她肩头和锁骨上,又一路滑入白皙深然的阴影里。   “我有个问题。”   斯珩说。   庄静音:“怎么了?”   斯珩:“你没手机吗?”   庄静音:“有啊。”   斯珩微微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没有呢。”   庄静音嘴角微抽。   果然是奔着讽刺来的。   “钱够花吗?”   斯珩又问。   “够。”   庄静音轻点了点头,语气谨慎:“你需要账单吗?我听说康家的法务团队很厉害,你以后缺钱了,会要回去吗?”   斯珩被这句问话干沉默了。   “……”   “不会。”   “好。”   庄静音小声道。   “那下次麻烦标赠予。”   斯珩气得发笑:“庄静音,我真想看看你脑子怎么长的。”   庄静音微笑:“那肯定跟斯总长得不一样。”   “不说闲话了。你打过来是有事吧?需要……”   她语气微妙地停顿:“什么吗?”   她知道商人天性是压榨,讲究一个物尽其用。碍于距离,他需要的东西……不会是□□吧?   见斯珩没说话,庄静音眉头微微蹙起,冷静提醒:“那种聊天犯法。网警是查得到的。”   斯珩突然道:“我是在后悔。”   庄静音:“……嗯?”   “下次出差,我一定会带上你。”   斯珩笑了笑,双手交叉靠在转椅深处,语气懒散。   “免得有人无、爱、可、做。”   --------------------   感谢阅读。 第19章   【十九】   从斯珩口里讲后悔两个字,庄静檀预感不妙。   戏谑包裹住恶劣的轻佻,只等她问完,完成消遣逗乐的闭环。   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说意外也不算,她知道说的每句话都有传到斯珩耳朵里的风险。   说出口的话,总不能吞回去吧。   庄静檀没什么不敢认,但这话也是绝对不能接的。   人设已经崩塌一半了,多说多错,到时候恼羞成怒下个月费用减半,很不划算。   所以她决定保持沉默,在斯珩看来是消极抵抗也好,哑口无言也罢,都无所谓。反正满足客户为主。   屏幕另一头,斯珩黑眸仿佛笼着层薄薄雾气,睫羽微垂,目不转睛中所含的耐心很足。   像草原上观察猎物的猛兽。   庄静檀不在乎扮演羔羊,叫他好好打量一番。   不过很快,斯珩那边有人敲门。   一道隐隐约约的女声,温婉柔和。   “我能进去吗?”   斯珩还没说什么,庄静檀反应飞快:“那您先忙。我不打扰了。”   随后微笑挂断视频电话。   斯珩看了黑屏几秒,把手机倒扣在桌上,起身去开了门。   一道靓丽柔和的身影,穿着驼色羊绒毛衣,棕色的微卷长发,杏眸明亮。   “我是施玥,去年才回来,不过我们之前见过……今年初也见过的。”   施玥,施亦巍堂妹,工作在媒体行业,写非虚构人物稿出身,聪明又眼尖明亮,见斯珩倚在门框上,随即知道他可能还没想起自己是谁,大大方方自我介绍。   斯珩点点头,见她没继续下去,眉头微挑:“有事吗?”   底下party开得热火朝天,动静不小,他待在这,自然是不想凑热闹。   对方应该不至于这么没眼色。   “噢……”   施玥很快回神:“是这样,挂走廊那个里希特的画,巍哥说你可能喜欢,当时竞拍的时候你也让人去了,这个类型的画,我妈妈有拍到一幅类似的,你想要吗?”   斯珩看向走廊挂画的方向,笑了笑:“意思是,他不会卖这幅。”   他看向施玥:“谢谢,不过我不喜欢替代品。”   “也不算吧,色调有变,”   施玥也望向挂画,比划了一下色块:“就是那边的颜色不太一样,其他部分,跟孪生的似得……当然,你要是就喜欢画家本人,那就没意义了。”   斯珩唇角温和弯了弯:“仿画很多。对我来说,确实没意义。”   “好吧,那打扰了,我哥是想起这事了,让我问问。”   施玥进退有度,挥手作别,很快下了楼。   斯珩正准备进屋,脚步忽然一顿,回头再度看向那副抽象画。   施亦巍提过,做家装的时候,特地让设计师给它留了位置、做了射灯。   很见效。   任何一个上楼的客人,都不会忽略掉它的存在。   斯珩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来电铃声把他注意力拉回来。   是蒋临的,跟公事有关,他进屋拎过大衣,旋即离开。   **   庄静檀发现,跟无所事事的贵妇上同节课还是有一定好处的。   但是好处有限。   听了很多八卦,但是百分之九十五她都不感兴趣。   剩下百分之五,跟斯珩或者康家有关的,其中一半还是围绕着最近斯珩带在身边的女伴——   她本人。   这些贵妇大多家底也厚,有相当一部分知道庄家的现状,讲起八卦态度也够坦荡,知道她本人在场,音量也不会刻意压太低。   但修养还是在的,讲话再难听也就是一句。   ——反正斯珩也就是玩玩。   还得到了另一个小道消息。斯珩一开始并不是康氏绝对的继承人,他跟家族里另一个男人被放到过同一个天秤上。这在三代中不少见,培养后代更像是某种投资,自然要把资源力气砸在绩优股上。而斯珩显然是胜者。   有个年纪稍长、眼神凌厉的中年女性在下午茶上评价简洁:斯家真是烧了高香,这一批小辈里,斯珩把他身后的人,甩得尾灯都看不见。   在公事上的付出可见一斑。   费了这么多心血,斯珩这种人,会眼睁睁看着康明裕放康子晖进来抢夺吗?   绝无可能。   不过斯珩身上有个优点,庄静檀还是认同的。   按兵不动的好耐性。   她的生活齿轮往前平静地滚动,社交生活中大部分拿她当透明人,这让庄静檀混日子混得更加如鱼得水。   而斯珩很忙,除了那通视频以外再无音讯。   庄静檀是很会调节心态的人,老板没声音就当是死了这桩铁律她坚决贯彻落实。   只有一个小意外。   一个叫林从鹰的找她麻烦。   对方怒气冲冲踏进行政酒廊时,庄静檀正在角落里一个人喝茶,她花了好几秒钟,才把这个人对上号。   她参加了同学聚会,这男的当时慷慨指点过庄静音的前路,讲话难听,还让其他人给他拦下来了。   林从鹰跟庄静音的交情,应该没有熟到要私下见面的地步。   庄静檀微微蹙眉,看着林从鹰冲过来,抓住自己的衣领,把她从座椅里揪出来,开始发疯。   他骂她婊子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行政酒廊内。客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庄静檀任他动作,等他骂累了,才声线轻柔地问:“所以,你是工作被斯珩搞没了?你怎么能证明是斯珩做的呢?你又怎么确定我跟斯珩一定有一腿呢?”   林从鹰被问到一愣,这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如果不是庄静檀吹枕边风,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得罪斯珩?!   “最重要的,”   庄静檀的眼神轻越过林从鹰肩膀,又迅速收回,微微笑了笑:“如果这些都是真的,只能说明你也是个废物,跟我一样,只能任人宰割,。”   “你——”   林从鹰这个月过得已经够狼狈,家人的那点关系完全不够看,斯家是他得罪不了的庞然大物。他气得举起拳头,脚下却不知怎么,跟面前柔弱的女人绊在一起,失去平衡,摔了下去。   在外人看来,这一幕真是超越了底线:   林从鹰一拳下去,力气大的自己都跌倒了。   安保还没到。   人们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惊到了。   简直像电影的某帧滑稽定格,   随即人群中传来低呼,并自动分出条道来。   行政酒廊的推拉木质大门半开,有人站在厚重松软的地毯上。   安静无声。   来人着简洁的白撞黑。白色衬衣、纯黑西装裤。   他的袖口挽至小臂,领口解开一颗扣子,锁骨尖若隐若现。   男人站在那里,气质疏离,跟世间一切都隔道屏障般置身事外。   但大家视线往上,看到脸,就不这么觉得了。   事件主角啊。   斯珩极少搅进这类八卦事中。   人们互相递一个眼色,有人已经打算悄悄录视频。   可被戴眼镜的中年人温文尔雅拦下来。   “今天十分抱歉,我们这边会买单赔偿。请各位移步。”   蒋临说完,对着匆匆赶到的经理低声耳语了几句,很快辅助了清场。   斯珩没管身后的事。他走到撞乱的桌椅旁,单腿蹲下,手臂搭在膝头,看了看眼含热泪的庄静檀,又看向林从鹰,温声开口。   “林先生,你还准备骑在她身上多久。”   -------------------- 第20章   【二十】   庄静檀至今都记得,沈珧第一次发现秘密时的震惊和悲伤。   那年她十岁。忍着没还手,挨了一顿打后捅到爱和稀泥的校长那去,始作俑者被禁足停学。   由于她鼻青脸肿,默不作声地流泪,沈珧气得快要暴走,跟对方家长撂了狠话,那雀斑小胖子又当着一干人等被他爹狠抽了一顿。   出了学校,沈珧正踌躇着如何安慰,一转脸,庄静檀泪痕未干,顶着俩青黑眼窝,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沈珧拽住她,严肃问她,你在说谎?他真能把你打成这样吗?   庄静檀爱好小众,对冷兵器和摔跤都有兴趣,常常被摔出一身青紫。眼窝这两拳,估计就是自己给自己上的,混战中没法这么均匀。   沈珧没想到,她在演戏上也颇有造诣。   这可是骗人。   在沈珧看过的电影里,骗子的人生都非常悲惨。   沈珧苦口婆心教育完后,庄静檀点点头。   ——你知道这是不对的吧?   沈珧满怀希望地望向她。   ——我知道我的人生会很悲惨了。   庄静檀说得慢慢悠悠。   根据形势判断优势,做出下意识的反应,够敏捷,也够讨巧,已经是庄静檀信手拈来的天赋能力。   扮庄静音这件事上也一样。   譬如斯珩不好骗,明显在抓她破绽,能看出端倪,她就松懈一些,不会再一板一眼。   但这种被人欺负到面上的事,有斯珩这趁手的工具,为什么不用呢?   庄静檀没估计错,斯珩甚至都没怎么动火,只是轻飘飘一句话,就起了作用。   林从鹰就算没见过人,也猜得出他是谁,神色几经变幻,最后麻溜地爬起来,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期间夹杂着诉苦、求饶、言语上当孙子的一系列过程,还有一两句似有若无的提醒。   ——我相信您也不想断人后路,逼急了狗都不一定干出什么事呢,不值当,对吧?   斯珩没看林从鹰,慢条斯理整理了下袖口,扣上袖扣。   “我没有为难你。我只是跟陈行长认识,聊过用人的事。你的确是难得一见的新人。入职半年被控诉两次性骚扰嫌疑的新人,确实不多。”   斯珩说话语调很平淡,已有明显的倦怠之意。林从鹰还想说什么,斯珩抬眼望过去,所有温和的部分褪去。   像厚雪覆盖的岩石遇春,尖锐冷硬陡然暴露在空气中。   他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只有阴晴难辨的情绪,标志着耐心告罄。   林从鹰背脊发冷,生理性反应提醒他离开是唯一正确选择。   斯珩极少动怒。面上总保留两三分温淡笑意,是斯珩外祖父的习惯,这个习惯传给了他。   情绪控制在稳定区间,是重要的一课,也是斯珩早已习得的一课。   有需要发火的时候,他也会控制好度。   但这刻不同。   林从鹰落荒而逃后,还贴心把推拉门带上了。   身在暴风眼中心的人,数量瞬间只剩下1。   庄静檀蜷在椅子里,眼神垂在地面上,对着地毯的花纹发起呆。   这不同寻常的流动她当然也感觉得到。   而且她确定,跟林从鹰关系不大,   那只会是冲着她来的。   沈珧说得有句话倒是很对。近道抄久了,总有一天会翻车的。   庄静檀想,也不是不能接受。   斯珩问得很淡:“受伤了吗?”   她摇摇头:“没有。”   “走吧。”   斯珩说。   从离开到上车,轿车启动到到达,拢共不过二十分钟。   司机开到了一处离酒店不远的小区主宅,闹中取静,小区内公共区域是古典园林式风格,楼盘看起来还挺新。   应该是斯珩的临时住处之一。   这里离康氏总部车程只有十分钟。   庄静檀有一搭没一搭地想,估计是离酒店最近的家了,这么着急吗。   车在车库停稳后,斯珩下车走在前面。   他走得步伐大步流星,完全没管她跟不跟得上。   电梯摁在了28楼。   电梯上升时,庄静檀透过镜面观察里面的人影。看他,也在看自己,又低头,很轻地微笑。   也说不清为什么,很多个严肃时刻,她都想笑。   生活操蛋到荒谬时,微笑像一种嘲讽,如歌如诉的美妙武器。   她陷入轻微的失神,以至于到了28楼没第一时间跟上。   对方竟然第一时间发现了,面无表情后撤两步,一把捉过她小臂往前走。   力道大,铁一样箍得很紧,   门是指纹锁。   斯珩开了门,动作利落地将她拉进来、压在门板上,大手扣住她的咽喉,食指和拇指卡在下颌边缘。   他望进她的眼睛。   一双浮着各种情绪,却永远不会真实显露心声的眼。   “庄静音,”   斯珩说。   “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她恐惧地瑟缩着脖颈,摇了摇头:“不……知道。”   “讨厌有人当着我的面骗我。作戏也要有个限度,庄小姐。”   斯珩松松卡住她脖颈的手冷不丁用力,声线少见的阴沉。   “比如现在。”   他贴近她耳廓,另一只手贴着她毛衣而上,带着恶意握住。   “你明明不怕。”   真实是斯珩交人的底线。   换句话说,庄静音就不在他打算交手的名单上。无论作为什么角色,她都不够格。   一开始他看庄静音演戏,有种置身事外的好笑。在他的生活里,她的确连一枚棋子都算不上,却搅出了令人心烦的涟漪。一件未完成的事、没解决的人,像石头横亘在路中间一样。   这次公事解决了,蒋临旁敲侧击地问他,庄静音以后要如何安置。毕竟算是人情债。   斯珩第一反应很简单,等她演够了,扔出去。   在看到她跟林从鹰滚到地上那一秒,斯珩敏锐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庄静音很可能会演到离开为止。   她并不打算撕下那层面具。   这个认知让人烦躁。   掌控于斯珩来说太简单,是刻入骨髓的习惯欲望。   他允许事情偶尔走向新鲜的轨道,但不允许它真正脱轨。   庄静檀的呼吸被挤出气道,她面上的恐惧却烟消云散。   像风吹破了一个巨大的彩色泡沫。   她唇角倏然微勾,眼睫垂一垂,仿佛泡沫靠近他面庞,又调皮地破开消失。   斯珩手上劲道骤松,视线沉沉。   庄静檀的毛衣随即被推到胸口,她也不像以前挣扎了。   人的怒气总要有个出口,无能狂怒时就想做一下是这样的。   庄静檀理解。   斯珩掌心温热。   有点疼,但指腹刮过、感觉也不错。   庄静檀倒抽了口凉气,又缓缓吐出,在她被压到沙发上时,她忽然想起什么,仰头冲斯珩笑了笑,微微抬起上半身,唇从斯珩喉结上轻擦而过。   “如果庄静音确实骗了你呢,你会怎么办?”   她话音一落,自己摇头否定。   “不对。”   “应该说——”   庄静檀双手后撑着沙发,下巴一昂,有些挑衅意味。   她长一张白净清丽面庞,上身衣物几乎全褪,没有勾引意思,眉眼却生动得像有妖意。   “你能怎么办?”   斯珩的位置高高在上。   一向如此,总是如此。   如此刻,他俯视着她,黑眸深不见底。   情绪、神态都可以控制,但欲望不行。   这就是现实。   -------------------- 第21章   【二十一】   她是个骗子,骗过了几乎所有人。   斯珩知道。   即使知道,也对这一刻她毫不掩饰的无耻感到荒谬。   她晃荡着白净的小腿,脚尖像作画一样,从他西裤外沿蹭了蹭,慵懒的猫科动物,灵巧又高傲,自作主张地游移,停留,最后若无其事地离开。   斯珩极缓地吐出一口气,盯着她的黑眸沉而无声。   “我又没有说错。”   庄静檀的语调慢腾腾。   “斯总,人说到底,是动物来的,你看你连这个都不好控制,对吧?”   她讲话的语气很柔和。   屋外夕阳时分正遇逢魔时刻。   被天鹅绒一样的深蓝缓慢侵吞,夕阳如血的光影落进来,照得万事万物跌落在旖旎幻境中。幻境外也许是爱丽丝的兔子洞,也许是幽暗的风暴漩涡。   斯珩虽然觉得荒谬,但不怒反笑。   她的挑衅很直接。   “好。”   他只说了简短的一个字。   接着笑深了些,俯身吻住她的唇,掌心绕过她的腰,把人往自己的方向用力带了几分,黑眸仍然微垂看她。   庄庄静檀为了呼吸微微张嘴,他抬手捏她下颌,漫不经心地调整角度,缠吻变得凶又激烈,空气也变得混乱起来。   两人像兽类。   谁都不肯在缠斗中落了下风,斯珩不闭眼,她也不闭;吻深入后她忽地咬住他舌尖,斯珩也不讶异,根本不在乎那点痛感,只是揉了揉她头发,笑一笑,声音比平时低哑:“帮我。”   金属皮掉在地毯上的声音很轻微。斯珩捉住她的手腕。   …   空气烫得很轻地一跳,庄静檀眉心也一跳,   确实还行。   庄静檀心里非常不情愿的承认。   她犹豫了一秒,最后伸手。   斯珩很微妙地僵住。   并不是因为快意——   他不是完全冷淡。只是受过往制约,洁癖到了极端的地步。说到底就是那回事,自己的时候有过,但过后也不会眷恋。   不是没有酒醒了,有人“礼貌”把人送过来的经历,斯珩酒后头疼,下意识把人掀翻下去,出房间就中断了与安排者之间的所有合作。过后再没人敢拿这个讨好或给他下绊子了。   尽管感觉循路而上,他依然控制得极好,停止深吻,垂眸望着着庄静檀,不错过她面上任何一丝细微表情。   没有讨好,没有崩溃,没有厌恶。   她的情绪平和,甚至到有一丝老僧入定的耐心和放空。   对上斯珩眼神,她还微歪了下头,有点审谨慎的疑惑——   显然斯珩阴沉下来的脸是不满意,还是非常不满意,看起来要掀她摊子了。   不会是想要听她的动静吧?   庄静檀沉默了一下。   “……”   庄静檀毕竟是个负责的人,她提出建议。   “想听声吗?那个有点难,要当然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酝酿一下——”   斯珩撤出,左手合扣住她两只手的手腕,压到庄静檀头顶。   “我不想听声音,”   斯珩的声音很平静。说话时,动作没停。   鉴于他不爱惜衣物的前科,她还是下意识地抓了下他手臂,眉头微皱:“……我自己来。”   斯珩:……   很细腻灵活的前摇。   庄静檀身体迅速绷成一条直线,倒抽了口冷气,右手抓住斯珩小臂,指甲下意识抓进去。   斯珩的手生得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很规整,完全不会刮伤她。   还是一看就很养尊处优的一双手。   庄静檀分心了一瞬,想起她提前一年的准备中,有保护手这项。护手霜、手膜来回很多遍,为了更靠近庄静音的状态,即使她们已经多年未见。   但没人知道,她其实是见过庄静音的。   二十一岁时。   不过没有见到。那天庄家一家人开车出行,后来又在奢华的酒店喷泉门口等了许久,截停住了一辆车,夫妇俩下车去迎上了那人,庄静音安静地坐在车里,手轻搭在车窗上,有些懵懂地望出去,撞上一个男人的眼睛,像受惊吓的小兔子又缩了回去。   路灯的光晕,降下的雪,触目所及尽白。   还挺像电影。   庄静檀在那条路的倒数第四个路灯后,抽着烟望着那一幕,完全的旁观者视角。   她看得津津有味,在沈珧嘴里高高在上、冷血决绝的生父,姿态像狗一样,讨好的眼神在中间人和那个男人之间转来转去。   人间是等级森严的斗兽场。   庄静檀觉得没意思,把烟熄灭,扔到垃圾桶,转身走了。   她对男人的印象是,年轻,唇边微笑很淡,垂着的手很漂亮,因为温度冷,白皙微红,更显骨节锋利。   现在,那双手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出现在本不该出现的地方。   隐秘又旖旎。   庄静檀唇角很轻地挑起,胸口不住地起伏,眼睫垂下,那个笑却近乎微讽——   不针对任何人,只是觉得人生可笑,像写好既定程序剧情的游戏。   那些巧合堆沙成塔,某一刻轰然落下。   叮——   在前戏要结束,斯珩刚直起身的时候,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响起,铃声加狂震。   斯珩缓缓扭头,看着不停在响的手机,下颌紧了紧。   庄静檀估摸着,他在把手机砸出去和拿起来之间正作着激烈心理斗争。   最终还是接起来了。   那边的声音隐隐约约,但庄静檀耳尖,听见了一个‘康董’。   斯珩平时接公事电话还会嗯两声,这次是例外,助理连斯珩应声都听不见了,小心翼翼地追问:“那您一个小时后的日程可以空出来吧?”   “知道了。”   斯珩声音很淡。   他开着手机免提,面无表情把西裤衬衫整理好。   想了想还是解开了扣子,打算去屋里再重新换一套。   “斯总,”   庄静檀这边穿好毛衣,神色纯良地爬到沙发沿边,眨了下眼,神色无辜地问出欠欠儿的话。   “您……没关系吧?”   斯珩完全没被激怒,只是轻笑,抬手将她的发丝勾到耳后:“你又不走。我们时间还长。”   庄静檀忍住冷笑的冲动。   斯珩去卧室里换衣服,她从茶几下找到盒夏威夷果仁,刚想打开,想了想还是扯开声音问了句:“这个坚果我——能——吃——吗——”   砰。   斯珩刚好出来,他甩上门,懒得看她,只扔下一句:   “能种出来。你也可以自己去种。”   庄静檀:“噢,谢谢。”   她拿了一颗放进嘴里。   “再见。”   斯珩手搭在门把手上,顿了几秒,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庄静檀余光扫到了,吃坚果的速度也慢了几分。   如果这时斯珩突然回头,他会看到一双冷然警惕的眼睛。   斯珩的指尖在门把手上依序轻敲,才回头看她。   “庄静音。”   他的声线向来低沉悦耳,抽离了情绪和笑意后,质地像一场雪。   雪意是四季中最独特的存在。   冰冷,幽暗,寂寥中常存审判,许多暗的厄运都在雪天发生。   “你的手心怎么有茧?”   --------------------   哪些朋友看到这里了。 第22章   【二十二】   Une oreille exercée peut y percevoir des bruits d’ailes, une palpitation d’?mes.   斯珩的母亲年轻时在法国留学,她曾把加缪的这句话分享给未婚夫康明德。   康明德对文艺不太感兴趣,但他喜欢这句话。   ——一只有经验的耳朵能感知翅膀的声音、灵魂的颤动。   这话其中蕴藏的真意,能帮助他在商场上取得优势:无论市场多么波云诡谲,最大的变数都在人身上。   多不幸,人是多变又狡猾的动物,   多幸运,人是多变又狡猾的动物。   翅膀终会扇动,而他要做的,就是观察变数中的破绽。   这一点,斯珩也继承了。   他感官的敏锐度很高。   这点庄静檀很早就发现了。   他几乎从不留宿过夜,觉也很浅,这也是她之前收到那个少见的要求后,犹豫了一秒的原因。   所以庄静檀不意外。   当然,在斯珩回头望过来时,她也非常清楚,这个问题代表着什么。   代表了滑到了悬崖边缘。   庄静檀不躲不避,迎上他目光。   “你这么聪明,你觉得呢?”   她轻声反问。   斯珩没说话,站在原地看着她。   他的睫羽长而密,没有表情垂下时,会在眼睫下投注一小块阴影,漠然之意尽显。   庄静檀想,斯珩本性就是这样的,实际上他根本不想微笑,懒得戴面具。他对谁都不想给好脸,阴晴不定的恶劣才是他底色。   “你没去过我房间吗?”   庄静檀说。   “床头柜旁的沙发下,有一对哑铃,我五个月前买的。”   顿了顿,她又道:“你应该看不到。”   一句极其平静的陈述。   在斯珩的世界里,怎么会看到除自己以外的人。   “你是想说,你在锻炼身体。”   斯珩慢腾腾地问。   庄静檀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轻声道:“是。”   斯珩好整以暇地扬眉。   “为了离开?”   “为了我自己。”   庄静檀唇边滑过一丝淡潮:“你不记得你在哪里买下我的吗?我做梦都在回到那一天,软弱到什么也做不了。斯珩,你可能无法体会那种感觉。当你不再拥有任何资源、后路的时候,就只有这一件事可做了。”   庄静檀从来不认为强健体魄是句空话,这是起点,一切基础的起点。   现在,她自作主张地把这个想法挪给庄静音了。   斯珩目光静然地看了她一会儿,蓦地笑了。   “我知道了。”   庄静檀:“你还有疑问吗?”   斯珩轻耸了耸肩:“没有了。”   “我有。”   庄静檀问:“你要去上班?可以带我一起吗,我只在周围转转。”   斯珩往门沿上懒散一倚,微笑:“庄静音,你很会得寸进尺。”   “还好吧。”   庄静檀眯起眼,唇角勾了勾:“这不是跟您学的。行不行都试一试,不然可能性不就是零吗。”   “行。走吧。”   出乎意料地,他答应得很轻巧。   斯珩转身走出几步,侧头看还站在原地的人:“又改主意了?”   “没有——”   庄静檀很快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跟上。   等上了车,斯珩再没空讲什么闲话,公事电话再没断过。康氏的总部离得也不远,开不到十五分钟就到了。   司机刚在车库停稳,斯珩径直下了车。   庄静檀知道分寸,他带她一程到这就不错了,不会想跟她一起出现。   这儿的地库里如果有人经过,不可能不认识斯珩。所以她没打算开门去追,怎么也得等个几分钟。   她无意间侧眸,霎时愣住了。   车外男人对着手机说了句什么,随即结束通话,很快一把拉开门,手扶在车门上,俯下身来,黑眸深邃,似笑非笑地望住庄静檀。   “怎么,庄小姐需要请才下得来吗?”   斯珩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分辨得出她提要求是真心或假意。   至少刚才,她讲出,你能带我一起吗——   话里的确带着难得不安的试探与渴望。   难得。   斯珩懒得细想,她难得提出,为什么就要满足。   他只是想这么做,就做了。   庄静檀还没来得及说话,有道身后传来的声音先她一步开口。   “斯总……?”   这道明亮又成熟的声线非常熟悉,熟悉到庄静檀有种直接躺平的冲动。   明绮往前了两步,视线越过斯珩肩头,落在后车座上的人身上,又很快收回。   “好巧。”   明绮笑了笑,伸出手来要与他握。   斯珩现在这个姿态很罕见。   明绮深知。   换个公子哥做都很正常。可这是斯珩,她一度认为这是只会为权力和利益燃烧的人。   优雅温厚下流着精于计算的冷酷血液,也深度理解、奉行着圈子内部不言自明的准则——能代际传递下去的只有共识。能巩固家族地位的事,他都会做。   这样的斯珩,不会在康氏总部让人抓住把柄。   但现在,他完全是在私事中的调情状态,还弯下身去迁就对方。   斯珩视线扫过来,也没有立马回握。   ——那是被打扰的阴郁不爽。   明绮看懂了,于是她往前走了一步。   一幅这手非握不可的样子。   斯珩只好直起身,不轻不重地回握:“有事吗?”   明绮笑容灿烂:“我跟蒋助约过时间,不过他说要半个月后了。想问问您最近的时间?”   “以他说的为准。”   斯珩沉吟几秒:“不过比起找我,建议你去找趟Michael陈试试,他今年有意愿投这个领域。”   “好——”   明绮无意间歪头:“……不过这位小姐是?斯总不介绍一下?”   砰。   斯珩忽然反手关上车门,双手落在西裤兜里,淡笑了笑。   “明总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上次见过。”   “上次也没好好介绍呢,不是直接就走了。”   明绮说着,视线下意识往车窗里瞟,那个人正低头把玩手指,对外面的世界选择性忽略。   斯珩往左边站了一步,把明绮的视线挡了个严实,笑起来黑眸微眯,语气却没什么温度。   “是,因为没必要,又不是相亲。”   -------------------- 第23章   【二十三】   明绮记得她们第一次见面。   纽约地下酒吧很多,那天她心情很差,随便走进一家。   从窄小隐蔽的电话亭后通过,地下两层,在播震天响的雷鬼乐,灯光饱和度高而迷乱,颜色多变。   融入进人群,能让明绮短暂忘记很多,譬如自己在继承权争夺战中被放弃的事实。   灯色变红,明绮无意中抬头,看到二层临栏杆坐了个人。   一张秀丽的东亚面孔,头发半长不短,下颌流畅清瘦,线条工笔画一样端整。乍一看又像乖巧大学生。   气质却非然。年轻女人穿黑色工装背心,肩颈手臂线条修长,正垂眼往下看,定定地盯着某个位置。   有那么几秒,明绮看她到片刻失神。   非常短的刹那,和煦的平静,幽暗的总和,糅杂在她那双眼里。明绮没见过这么矛盾的眼睛,既像羚羊,又像狮子,有股强大力量不容置疑地吸引着过路人驻足。   过了会儿,明绮注意到,这人扣住栏杆,从二层一跃而下——这二层不太标准,层高不高,但她的动作轻盈敏捷,还真是属于草原的动物。   很快,她拦住不远处一个舞池内的亚洲男人,一身俗烂名牌,黑色皮衣外套带着铆钉,土得明绮嘴角直抽,但女人毫不在意,笑意粲然,给他递烟、凑过去低语,很快对方揽住她腰,两个人离开了酒吧。   这一幕很正常。   明绮也不知该说什么,心头有点闷,转头又叫了酒,喝足两小时,凌晨才离开。   她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抄了条小道,路过无人转角,听见鬼气森森的低声惨叫,这片区域暴力事件多发,明绮只想加快步伐离开,又隐约听见夹杂了中文,在叫救命。   明绮脚步顿了顿,扭头,跟一双抬起上目线的眼相撞。   对方跨坐在男人身上,眼角有道豁口,大概率是对方挣扎时划伤她了,她没在意,连抹去的动作都懒得做,血便蜿蜒而下。   她像是揍累了,右手顺势卡住男人颈动脉窦上,轻叹了口气:“闭嘴。”   下一秒,对方跟关机一样晕了过去。   “怎么,想见义勇为吗?”   她再度看向明绮,没有恐惧,只有点放空的坦然,语气平淡。   “不是。”   明绮犹豫几秒,还是抬腿往前走了几步,蹲下后递过去一张湿纸巾,声音很轻:“你流血了。”   “谢谢。”   她没接过来,抬手随意抹拭掉血痕,看向明绮:“你还有事吗?”   “没了……不过,或许你需要帮助吗?”   明绮的视线落在这人身上,欲言又止。   刚才在酒吧没细看,现在她认出来了。她跟这纨绔二代的姐姐打过照面,他们家看上去头疼这顽童,实则一路为他的所有荒唐保驾护航。明绮听道他姐姐私下抱怨过,初中在伦敦念的,两次因为校园暴力被退学,高一以后又转到东海岸来了,大学花大价钱操作进了top20。听说前段时间又惹出事,闹出了人命,涉嫌绑架虐待,虽然不是主犯,但也算惹上了官司,请顶级律师团队忙了好一阵子才无罪释放。   “不用。”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如果你是他熟人,可以直接报警。我不介意的。”   明绮往她手心塞一张名片,掌心包裹住她冰凉的手:“不是。如果有需要,可以找我。”   那天明绮就那样离开了。   离开之前,没忍住回头看了眼她。   她攥着名片,静静地坐在黑暗中。   背部笔直,一尊雕像。但周身燃着火。   这种火焰烧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从光亮流进深渊。   明绮很熟悉,这是她渴望过,谈拥有却太过任性的东西。   它会烧掉一切苟延残喘的软弱,天命已定的傲慢,拴在脖颈上迫人屈服的绳索。   它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是命运给底层的反叛武器——   意志。   此刻。   明绮想。   她的意志隶属于愤怒与仇恨。   那时明绮并没有想过,她会真的打电话过来。   ——以推销的身份。   邀请她上一节体验课。   “你有兴趣吗?没有也没事儿。”   她的声线清脆又磁性,天生就带着几分笑意。   明绮去了。   那是家刀匠工作室,她跟另一个斯拉夫长相的青年在里面工作,后者正在做油淬火热处理,对开‘体验课’这事显然兴趣缺缺,主要操办人显然是女人。   她自我介绍叫Zoe,一听就是临时糊弄的假名字,不过明绮也不在意,她只想了解这个人。   体验做刀,听起来相当不错,但明绮差点累死在锤打那一步。   Zoe看着她满头大汗的样子,笑着过来调整她的动作,告诉她肩背形成动力链后如何发力更轻松。   她耐心讲解完,转头时跟明绮差点撞一起。   明绮微微愣住,她也怔了下,视线下意识垂在明绮红润的薄唇上。   后来她们又见了好几面,但那一刻,几乎就是离彼此最近的距离。   心脏贴得近,热炉在运转,高温危险的火星跳跃。   距离那一刻已经过了很久,明绮仍能在记忆里描边那些细节。   等她回过神来,话已经出了口。   “我想跟这位小姐聊聊,斯总大可不必这么紧张。”   明绮说着,注意到斯珩眼神变化,心里叹息一声,可惜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回来也不是她风格,只能继续了。   “您不用太紧张。”   燕城大,但这个圈子不大。   明绮反复横跳的性取向不是个秘密,他们明家少一个联姻工具,对她的管束也松了不少。   斯珩不关心这些边角料信息,但不代表他不知道。   明绮这句话,撬墙角这一铲子下去土都快飞他脸上了。   斯珩脸色明显冷了下去。   一不做二不休。   明绮左手握住右臂,微笑:“我只是跟庄叔叔打过交道,出于礼节想跟庄小姐聊聊,安慰她而已,您不会介意吧?”   她又靠近了些,身子前倾,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还是说,斯总这次是认真的,是要给老宅添人了,所以半点闪失也受不了?”   这句试探意味呼之欲出。   并且一针见血。   明绮有两层意思,一在判断,二在提示。   对方是斯珩的女伴,还是斯家未来的女主人,全在斯珩的反应中,他的过度反应会佐证她的判断。   而显然,鼎盛期的庄家也跟斯家不在一个层面,绝不会是后一个可能。   如果斯珩过度反应,相当于将把柄交到别人手里。   无论那个‘别人’是谁,知道他对一个人或事物超过了限度的上心,对斯珩都不是好事。   斯珩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明绮知道他不会继续僵持在这,因为斯珩,是个再标准不过的工具理性人。   此生都拴在“计算”两个字上,习惯走最优路径,盯成本收益。   说他标准,因为明绮见过的其他公子哥,那些人还是懂如何奖励自己、享受权力快感的,肆意凌驾于他者之上的感觉,都能让他们重新充满电,继续往上爬,事实上,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人就此被抓住欲望的软肋与把柄。   但斯珩,他为目的不择手段的方式,就在于隐藏。他像一团雾,漂浮在某处,无论谁想伸手触碰、毁坏、亲近,都无计可施。   这样的人不关心目的,只关心达成目的的手段是不是最优。①   换句话说,斯珩绝不会回复她这句话。   因为对他来说,不是最优选项。   明绮猜对了。   斯珩侧头,垂着睫羽瞥了眼车窗内的人,很快收回视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等斯珩的身影彻底消失,车窗才徐徐落了下来。   “明小姐,这样,”   庄静檀抬眸看她,一如既往的诚挚。   “……不好。”   她的尾音落进一声喟叹里。   是什么不好,不言自明。   明绮摇摇头:“没事。我只是想找你聊聊,我们换个地方。”   她们去了地面,办公楼外绿化面积可观,树叶被冬日的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庄静檀去了趟咖啡店,买了一杯焦糖拿铁,一杯热美式。   她给明绮递去热美,眼神始终没再抬。   “你在骗他。”   明绮接过,轻叹一声。   “这事的后果,你知道吗?”   那天遇到后,明绮从施亦均那里了解了事情全貌,知道庄静音这个人的存在后,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因为她见过庄静檀。   知道这个人跟施亦均嘴里那位千金差别有多大。   庄静檀喝了口拿铁,被甜得蹙眉,又很快道:“我没想那么多。但他看起来,确实不太像与人为善的样子。”   “所以……”   “所以那又怎么样呢?他可能会很生气,很愤怒,想报复,也许会把家里东西砸了?我没看过他发疯,不过应该就那些了,还有什么?他能把我拐卖了,还是直接抛尸大马路?”   庄静檀笑了笑,她的眉眼舒展,姿态懒淡地开玩笑。   “要不看看这里是哪?斯珩他会拿自己的前途和下半生,跟这么无聊的事情置气吗?”   明绮眉头紧锁。   “别怪我说话难听。看他的面相,确实像是会家暴的人。而且你得小心了……姓孙的,他回国后应该没放弃过找你,孙隼觉得自己在那事里没错,那晚你在酒吧找到他,估计对他打击不小。”   庄静檀沉默了几秒,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幅度大到弯了腰,最后直起身来,用咖啡杯跟她碰了碰。   “干杯。”   庄静檀笑眯眯地说。   “敬再会。”   不远处,建筑楼内一楼的玻璃幕墙折射着太阳光,还有停留之人幽深的目光。   蒋临看了眼表,眼看着康明裕的会客时间往半小时超了,他也没说什么。   蒋临看眼色能力一流,知道这时候不开口比较好。   斯珩做事向来有分寸,而且极度守时,刚刚是他在电梯里自己按的一楼,自己走过来的,刚开始,周围还有来来往往跟他打招呼的人,后面看情势不对,人数逐渐稀少。   过了很久,斯珩才轻声道:“走吧。”   蒋临跟上,守在了顶层办公室门口。   二十分钟后,门被大力拉开。蒋临跟上被气得脸色发白的康明裕:“康总,您要注意身体,这里是斯总吩咐我之前备的药,您下次——”   “滚——!”   康明裕难得情绪外露,显出了盛气凌人的一面。   蒋临在电梯口微笑鞠躬:“下次您一定提前告诉我,请好好休息。”   他心里叹口气。   康总那个老狐狸,也不会算算黄历,偏偏挑了今天。   斯珩从进办公室起,就一直没出来过,连晚饭也不需要,开了三个会议,一直忙到晚上十一点多,蒋临才进去通报了一声。   “小章总说路过这附近,想来跟你会个面。”   斯珩鼻梁上架着副银边眼镜,屏幕的光源幽幽然反衬他平淡的黑眸。   这眼镜也不是摆设,斯珩右眼视力好,左眼近视一百度,偶尔电脑屏幕盯久了会戴。   斯珩眼睛都没离开屏幕上的数字,声线冷淡:“章明琛?”   蒋临看他恢复了平时办公状态,心下松了口气。   “对。上次你们见面,还是达拉斯呢,回来后也没聚过,小章总说路过了,就问问您在不在。”   斯珩迟迟没回复,蒋临正要会意出去,忽然又听他道。   “可以。”   章明琛是章家二公子,当时在达拉斯带着朋友借住过家里。   他带来了聒噪、福东阁的粤菜夜宵、和一则过期八卦。   ——珩哥,你记得我那朋友阿尔伯特不?我就说我们那次玩,他怎么突然忧郁没声儿呢,他喜欢过的女孩儿,这再见面跟别人搞一起去了,你说搁谁谁不……   说到一半,只过嘴不过脑子的章二公子福至心灵,咬红米肠的动作冻住了。   达拉斯别墅里,除了阿尔伯特、八卦女主、吃瓜的他章小二,剩下那个别人,是谁来着。   啊?   啊?!!   他慌忙扭头,唯一能救他的蒋临已经默默退出了办公室,顺便把门带死了。   章明琛满脑子我玩儿完了。   缓缓回头,对上一双面无表情的黑眸。   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只能干笑两声:“我,我突然想起来我今晚的实习工作没做完,珩哥我先走了您多吃点儿补补营养别剩了啊——!”   章明琛消失后,斯珩靠在老板椅深处坐了很久,最后伸手摁铃让蒋临进来。   “把人带来,你就下班吧。”   斯珩用湿纸巾擦拭着手,动作不紧不慢。   蒋临:“是。”   “对了,”   斯珩忽然仰靠在椅子里,淡声道:“让她找条裙子穿。”   *   庄静檀预感今晚来者不善,她的预感很准。   她走进装修风格简练冷淡的办公室后,首先看到的就是窗外燕城的凛冽夜景。钢筋铁骨的森林高耸入云,星点的亮光无法照亮凌晨。   办公室的门在她身后缓缓自动关上。   庄静檀视线还没来得及环顾,就被一股带着淡淡酒精的气息笼罩,对方无声凶悍如野兽,深吻凶狠,将她钉在深色墙面上,左手垫在她后脑勺与墙壁间,很快又离开。手臂忽然托着庄静檀,使她陡然失去重心。   庄静檀背后是冰冷的墙壁,身前是烧灼的慧眼。   “这里?斯珩你有病是不是。”   庄静檀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斯珩不发一言,唇边勾起个很轻的冷笑。   他力气陡然一松。   偌大无声的办公室内,已经一丝亮光都没有了。   他关了灯,但依然能看清她的所有神色表情。   错愕、抗拒、喟叹、忍耐,在她面上交错浮现,使他失控。   庄静檀知道阻止无用,指甲便恶狠狠地掐入他肌理坚实的背部,毫不客气地划出血痕。   他全不在意。   “你比我想得好——”   最后一个字没入他齿间,斯珩贴着她的唇吻上去,温意与恶意并存。   他得承认,今晚心情很糟。   但拉着人一起坠落,是他的习惯。   他要她身处风眼。   只为他燃烧。   建筑外月色凉而亮,薄雪纷纷扬扬。   屋内被灼热的情|欲轰声点燃,理智悄声退场。   --------------------   1:刘擎《西方现代思想讲义》 第24章   【二十四】   无论什么样的人,沾这个字都容易会变回动物。在本真的欲望跟前,被搓碎、碾压,贪婪渴取。   庄静檀一直很感兴趣,斯珩这种人,会如何臣服于欲望。他总是作旁观者,看着他人沉沦似乎是他的一大乐趣。作为‘他人’,她也不着急。   每一次,他每多在高崖边观赏一次,庄静檀的期待值就多上升一分。   就像根支撑力总会到极限的绳子,高吊在崖端,彰显着主人的傲慢。   甚至于,这根绳子不是她弄断的也没事。知道他在这场自以为是的控制与较量中必输,就是庄静檀的乐趣。   在她接到电话后,那头两条要求。   一,希望她四十分钟内赶到。二,穿条裙子。   庄静檀挂断电话,在衣柜里慢悠悠地挑了起来。   最后选了条黑色针织吊带裙,款式优雅简洁,肩带略宽,腰身掐得恰到好处,长度下摆及踝,她都已经走到门口,后来还是返回找了只豆沙色口红,饱满地涂了一圈。   斯珩的办公室在四十五楼,深灰、黑白的主色调偏冷,大理石地面冰凉沉稳,跟室内淡淡的琥珀木质香气形成对比。   这香味她很熟悉,因为沈珧喜欢用,说是有种温暖柔软的皮革气味,后来也变成了她的常用。   突然在这里闻见,庄静檀感到略微意外,不太像他风格。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斯珩拉过去。   墙是好地方吗?显然不。   庄静檀不喜欢这种没着没落的感觉,双手撑在男人结实肩上,斯珩衣冠楚楚,眼镜都不摘地作恶。   两个人都有一瞬静默空白。很快,庄静檀又多了一丝茫然,这人好像带着许多未消的怒气似得,近乎莽然凶恶的力道。   他的掌心托住她,指节深陷,两手扣住她,静听室内唯一声源。庄静檀也没发出一点声音,他们就像在进行无声地拉锯战,谁先开口谁就输了,自动成为手下败将。   不想发出声音,她只能调整呼吸,仰起脖颈。   庄静檀的裙子只松散地挂在上臂。   ……   斯珩忽然将她抱离墙面,往休息室走,每一步都踏得慢。   “你故意的?”   庄静檀双手勾在他脖颈上,唇角微扯出一个冷淡的笑。   斯珩勾了勾唇:“你猜。”   “我猜个屁。”   庄静檀伸手,把他眼镜摘了甩到地上,俯身咬了他一口。   “嘶。”   铁锈血腥味蔓延开。   斯珩抱着她踏进休息室,用脚带上门,把人放倒在床沿,眉头微蹙,站在床边俯视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庄静音,你属什么的?这么爱咬人。”   “你属什么的?”   庄静檀难得显出两分不耐。   他这人说停就停,他什么感受她懒得管,她现在有理有据怀疑他真的有点毛病。   “不管我属什么,”   斯珩捉住她脚踝,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俯身在她耳廓边轻声道:“都不耽误。来,”他把方片放在庄静檀手里,漫不经心地贴着她的唇,嗓音微哑:“帮忙。”   她有点不情不愿,但想到什么,还是积极接过。   触到结实肌肉后微挑了挑眉。   没白费这骨架。   斯珩垂着黑眸,饶有兴趣瞥她神情。   她的黑发发丝柔顺又长,贴着秀气脸颊的几缕已经被汗洇湿,发色纯黑,肤色极白,唇色是饱和度偏低的红,织出诱惑的网。   神色却有些悠悠然之意,狡黠如兽类,直白坦荡,不加遮掩。   斯珩看着,直到她帮完忙,指尖似是无意划过,他忽地直起身,拉开床边隐藏柜屉,从里面抽了条领带,扣着她手腕不松不紧的打了个结,但只要稍稍用力,就会越来越紧。   庄静檀也没多挣扎,只笑得清甜又挑衅:“斯总,你工作的时候,是不是也喜欢请些场外援助?”   斯珩不言……   最后,他俯身温柔问她。   “想我吗?”   傲慢的眼浮出蛊惑,心跳脉搏的震动巨响。   欲望的号角足以引发滔天浪潮,但这人仍然狡猾。   他要她先于他臣服。   庄静檀黑发散乱,但她看得清现状,一双眼里含着蒙蒙笑意,下巴微昂,气音吐字仍然清晰。   “不想。”   他有这个本事就叫停。   要她认输,做梦。   是斯珩不满意的回答,可也在意料之内。他也不恼,垂眼盯住,   “宝贝儿。”   斯珩俯身,用鼻尖亲昵地蹭她的。   距离逐渐消失,随着他的轻叹。   “你好像在撒谎。”   他微笑,太阳穴处却青筋微突。   斯珩自己也数不清,从哪一个晚上开始,漆黑的梦境里开始出现她。让人恼火,她在梦里也是一样的虚伪。   但无法逃离,她成了承载念想欲|望的载体。   所以在现实里,他加倍的推迟,不想承认梦里的事实会如何绵延,发着微光吸引他坠入。   庄静檀不知道这些。只是听见了他难以抑制的声音,对上他的黑眸,唇角才勾了勾。   ……   斯珩整理了一下,帮她穿起衣服,在她身上披了件西装外套,带她去了车库负一层,银灰色的suv停得最近,他就开了这辆。   庄静檀有点累了,上车就睡着了。   凌晨的燕城街道有雪落后的寂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声呼啸而过。   她放心睡去是有原因的。   按理说要回郊区那别墅,至少要开一个小时,但没有二十分钟,她就被叫醒,人说到了。   是个全然陌生的小区地下车库。   她困得很,上了电梯后才清醒了一点点,透过电梯玻璃看了斯珩一眼,他面上淡静,脖子上还有被她咬出来的痕迹。   他反应很快,庄静檀眼睛刚从镜中瞥一眼,斯珩下一秒就抬眸了。   也就是电光火石的一秒,庄静檀突然反应过来了。   “你还要继续啊?”   斯珩从镜子里回望她,温声道。   “你没力气就算了。”   早年学手艺,被提溜耳朵吼,你蚊子变得啊力气只会用来吃饭了吗吼足整两年。   庄静檀对这句话是本能地警惕。   “谁没力气?”   她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原来开车狂奔不是急着休息,是不太满意休息室,换了个地方。   电梯门一开,她披着西装外套跟在男人身后,想起什么忽然笑了下。   这次斯珩在开门前停了下来。   他转身,饶有兴趣地看向庄静檀。   “我很好奇,你有时候会无缘无故笑起来,在笑什么?”   庄静檀眉毛一挑,手指指了指门:“你要在这说话吗,不会吵到邻居?”   “不会。”   斯珩抬手,没带什么情|欲意味地抚摸她冻红的耳朵,揉了两下。   “这里是一梯一户。”   “噢。”   庄静檀想了想:“没什么,就是觉得自己很幸运,就笑一笑咯。”   斯珩静静看着她。   庄静檀敷衍是有她自己风格的。   一般人不会那么直接,敷衍人要么在言语上遮掩,要么用态度来替,但她不是,敷衍就是敷衍,被抓住也不在意的理直气壮。   他收回眼神,拽住她手腕,把人拉进了屋。   门锁落下,斯珩用虎口卡住她下颌,固定住位置,在黑暗中与她缠吻。   落地窗旁的感应地灯亮起,交缠的身影跌在宽大的沙发里。   整个房间的光源都只有一盏朦胧的地灯,照得身影起伏交叠,暧昧万分,像场淋漓美梦。   **   斯珩缺席了董事会会议。   这个季度康明德康明裕同时出席,就这么一次,斯珩刚好就不在。   不仅不在,还找不到他人。   蒋临最后没办法,问道施亦均那儿去了,施亦均本来被公事缠得想死,一听见这个消息,比喝了十八杯美式还精神,立马自告奋勇来打听。   开玩笑,要是别人就算了,斯珩这个工作狂,早些年能在夜店角落开会的变态,找不到人了!如果能做实是去一夜笙歌,那他就可以把案例带给他严厉的母亲看:爱玩是人之常情,斯珩都尚且如此!   这个消息很快就小范围传开了。   不得不说,施亦均的业务范围还是广。   不到一个小时就给蒋临拨回去了。   同时还有一张截图——   疾驰的银色法拉利Purosangue。   “蒋叔,我看这方向,是回御景了啊。”   施亦均话里有一点遗憾:“那估计就是忙太晚睡着了。”   御景那处住处的复式,斯珩在燕城住得最多。斯珩妈妈每次回国也会去短住。   “不过他这个车速也超了点,蒋叔你记得提醒珩哥啊。”   施亦均嘟囔了句,挂断了电话。   蒋临智商不至于跟施亦均一个层面。   斯珩那个性子,火烧了都不会开超速,能在半夜三点半的空旷马路上超速?   蒋临不可能去御景敲斯珩的门,但是……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叹了口气。   康明德的电话他还是得接的。   **   外面找他找得人仰马翻,斯珩在厨房煲汤。   乌鸡,元贝,当归,党参,红枣,刚好原料够齐。   把乌鸡切块后下冷水倒炖盅,又顺便做了份骰子蒜粒牛排,闷了锅煲仔饭。   一切准备做好了,去床上把人拎起来。   “你打算在这里睡到世界末日?”   斯珩捏住她脸,迫使睡眼惺忪的人直视自己,把手表递给她:“看看几点了?”   庄静檀沉默片刻,嘴里蹦出字正腔圆两个字。   “我操。”   她幽幽地看向斯珩。   “斯珩,你是爽了。我昨天晚饭都没吃,元气大伤,多睡俩小时折你阳寿?”   斯珩心情确实不错,但也懒得听她讲那么多,拍拍她背:“去洗把脸,吃完了再睡。”   “我不——”   庄静檀两个字喊到一半,抽了抽鼻子,小狗一样敏锐,狐疑地望向他:“……你做饭了?”   斯珩一身深灰宽松家居服,站在床沿,慢条斯理道:“我没做,你梦游的时候做的。”   庄静檀眉头一挑,伸出手,摊开掌心仔细查看,喃喃自语:“我这么厉害?”   斯珩有几秒没说话,伸手揉了揉眉心,缓缓吐出一口气,温声道。   “多睡不会折寿,跟你多说话应该会。”   他捞过手表看了眼:“两点十分,晚一分钟下个月多扣一万——”   一阵风从斯珩面前刮过。   再定睛细看,面前已经没人了。   卧室的透明窗纱被缝隙溜进来的风悄然吹起,冬日的光折射在窗棂上,让斯珩失神片刻。   他唇边的笑意很淡。   应该是今天阳光太好的缘故。   --------------------   。蒽蒽。 第25章   【二十五】   拉开座椅坐下前,庄静檀动作顿了一顿。   她不抗拒跟他上床,一是知道斯珩不是来做慈善的,二是得拉近距离,才方便后面的进度,棋局总不好老僵在这。   但对她来说,共同吃饭这进度,确实有点暧昧。   她独惯了,过集体生活的时候都习惯一个人吃,后来进工坊跟那冷冰冰的斯拉夫人做同事,一人一个三明治啃啃算了。跟沈珧更不用说,她出去跟男人吃饭难道还要带上她,更难得坐在一起。   现在要跟斯珩坐一起了,她觉得有些怪异。   “需要我帮你拉椅子吗?”   斯珩坐在椅子里,头也不抬地问。   “不是。”   庄静檀很快坐下:“我在想,你用的厨师是南方人?”   骰子牛肉粒,蒜蓉空心菜,腊味煲仔饭,未揭的汤盅,显然都不是燕城的饮食偏好。   热气缭绕,香味交织,餐盘也用得精巧,淡雅又衬菜色。   斯珩看了她一眼:“什么厨师?”   庄静檀夹了块牛肉,看向他的同时,被鲜得眉头一跳。   “你请的,问我么?”   她拨了口米饭,随口道。   斯珩把汤递给她,没说话。   庄静檀忽然想起,刚才她不太清醒时那几句对话。   还真是他做的?   她手里筷子夹菜都慢了两分,深思又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忙的时候会自己做。这些不难。”   微妙地停顿了一秒,斯珩又语气平淡道:“没毒,吃吧。”   庄静檀笑得眼眉弯弯:“没有,我没担心这个。”   她担心的确实不是这个。   要是斯珩说自己难得下厨,那真是暧昧过头了。   他们的关系不适合这么交心的事情。   做||爱可以。做饭,太过了。   斯珩吃得又快又优雅,饭量也不大,吃到一半想起来开手机,很快被电话轰炸了。   他没离开餐桌,随手接起。   ——嗯。   ——我知道。   ——议案?我以为康董自己能负责,还需要别人意见吗?而且我记得,会议需要提前一周以上通知。临时的议程我收不到,也不会去。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斯珩神色沉下去。   庄静檀眼观鼻鼻观心地认真吃饭,目光偶尔无意扫过去,跟斯珩视线刚好撞个正着。   斯珩推开椅子,右手掌心朝上随手示意,意思是你先自己吃,便走到客厅去继续接电话。   庄静檀侧头,看向他立在窗边的身影,若有所思。   斯珩太敏锐了,昨天情绪明显不太对,那到底是他自己那边的事,还是关于她的事——不对。   她很快在心底否定。   如果是关于她的谎言,斯珩绝不会如此平静,他善于隐藏情绪,但更多时候是出于观察立场的趣味,他要不被别人看清摸透的制高点,但不代表允许别人骑他头上。   也是出于这一点,她才决定改变策略。让他以为庄静音是个两面派,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他已经发现了端倪,再装下去只会适得其反。   换句话说,依斯珩的性格,真知道了,也不会在这里和平地做饭,会把她当食材丢进锅里爆炒。   庄静檀垂眸,喝了口炖入味的汤,鲜甜至极。   想会做刀,就要会打铁,反复送炉煅烧,捶打,选择1060还是更贵的T10,如何忍受失败,如何熬过寒冬,重复一遍又一遍漫长的过程,都需要极大的体力与耐心。   她别的没有,耐心很多。   想要达到一个目标,便可以为此长久地伏低等待。   因为她的时间不值钱。   对一个奋进的人类来说,这当然不是好事。   但她不在乎,把想做的事做到了,马上死了可以,继续呼吸也行。   庄静檀盛了两碗米饭,斯珩打完电话走过来时,她刚好吃得见底。   斯珩站在她身边,抬手在她头顶拂一拂,逗猫似得。   “饱了吗?”   他问得好整以暇。   “还可以吧。”   庄静檀点了点头,不谦虚也不骄傲。   斯珩笑得黑眸弯了弯。   “行。穿衣服,沙发上有套新的,跟我回趟老宅。”   庄静檀食指缓缓指向自己。   “?”   斯珩点头,握着椅背倏然俯身,唇边挂着懒散笑意看她,姿态亲昵。   “礼尚往来,你说呢?”   庄静檀很快反应过来。   听刚刚电话那意思,他有什么没参加的事,估计回去会被发难,想拿她当炮灰呢。   斯珩带个女伴回去,横竖她是个外人,只会聊点不痛不痒的话题。   斯珩也看出来她懂了,抬手轻抚了她下颌,懒散笑了笑:“乖乖,你确实很聪明。”   过去的路很长,司机安静开车,庄静檀看着窗外瞬息万变的风景,落了霜的树一排排从眼前飞过,她从纷飞的思绪中突然抓住什么。   斯珩昨天找她发疯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明绮在车外跟他说了什么,他当时甩手走人了。   那一幕也许让他不爽。   在斯珩看来,她是他的所有物——   这句话可以无缝套在斯珩拥有支配权的一切具体事物、人类中,其中,她是最不应该脱离他掌控的。   于是需要迫切做些什么,在自己的地盘,重新确认权力的归属范围。   庄静檀眉头微锁,左手手腕突然被温热的力量握住。   下一秒,斯珩把什么戴到了她手上。   她低头看了眼,半开口的Boucheron手镯,一端末尾是蓝绿色玉髓,颜色轻盈柔和,另一端末是颗晶莹剔透的圆钻。   斯珩为她戴好后,捉过她手仔细查看,微微笑了笑。   “很衬你。”   庄静檀:……   她无语了万分之一秒,便反应过来,就算庄静音再叛逆,也曾在这个品牌里实打实花上过大七位数,这是庄静音自己喜好的珠宝类型,什么都可以是假的,花过的银子是真的。   庄静檀面上的惊喜,和压住惊喜的镇定同时闪过。   “谢谢。”   斯珩端详了几秒她神情,嗯了声:“喜欢就好。”   他捏了捏她的手,要把玩的下一秒,庄静檀抽了回去,低头认真兴奋地研究起钻石手镯来。   斯珩懒洋洋地靠在座椅里,垂着睫羽看她,看了会儿,转头看向窗外。   雨夹雪,雾愈发大了。   但他有种雪花落在掌心的安心。   是那种就算要化水消失,也只会消失在他掌中的安心。   -------------------- 第26章   【二十六】   车驶了快四十分钟,马上到地儿,庄静檀才想起什么,转头问道:“你回的是哪个家?”   他说回老宅,她下意识以为是斯家,但又想起斯珩现在做事在康家,那这个家就不好说了。   斯珩还没回答,轿车缓缓放慢速度,答案已经铺陈在她眼前。   坐北朝南的古典四合院,广亮大门,雀替檐,清水脊,门头上简单两个字,康宅。   庄静檀眼睛扫及牌匾一瞬,便定住了。   下了车,斯珩把浅棕色羊毛大衣递给她,视线在她面上梭巡:“紧张?”   她很快回过神,接过大衣:“有点。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没有。跟你平时一样,乖一点,少说话,就可以了。”   斯珩说着,转身往里走,轻描淡写道:“吃顿饭而已,不会太久。”   康宅内部是苏派园林风格,一进院格局,游廊绿意克制,常年有人修剪打理,东南角的山水景观幽然,通过一道长廊后直通北房设成的中堂,接待室、餐厅、书房都在这一层,挑高近五米。   斯珩一来,就有阿姨要朝里头知会提醒,但被他拦住了。   庄静檀见他要朝书房去,刚好阿姨也要带她去前厅,她正要走,就被人扣过手腕拉回身边。   “你去哪?跟紧一点。”   斯珩自打进来后,神色比平时温度低不少,近乎漠然,此刻眉头微蹙,压迫感更甚。   见庄静檀愣了一愣,他又调整了语气,声音放轻了点,添了点耐心:“不熟悉的地方,别乱走。”   庄静檀点了点头,态度柔顺:“知道了。”   “好。”   斯珩抚了抚她柔软的黑发,声音很低,甚至不像是在对她说。   “乖。”   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时,庄静檀跟在他身后,目光从他平直宽阔的肩膀,一路滑到微微收窄的劲实腰线中,还有黑色西裤下包裹的修长双腿。   一米八七,比例优越,出身、家世、头脑,更是顶级。   像烧制极优的瓷瓶,釉、彩、纹饰,无一不完美。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看到艺术品裂出冰纹的错觉。   庄静檀饶有兴趣地看了几秒他背影,随着斯珩敲开书房门,一道略微苍老的声线传来,她才收回视线。   “来了?进来。”   说话的人应该是康鼎山,他中断了谈话,冲斯珩道。   斯珩颔首,随即步入书房。   她坐在书房门口的椅子里,慢腾腾地梳理着思绪。   实际上,得出这个结论很简单:他很烦躁。   因为来了康家吗?   但他没有选斯家给他铺好的路,是他自己选择了康氏的。   康鼎山有两个儿子,康明德和康明裕,康明德虽然是小儿子,但是早早就显出了经商的天分和野心,康鼎山也没有什么长子执念,半退的时候,大权基本交到了康明德手里。   她看过报道里梳理的康家,至少表面上,是一派祥和的。   康明德结婚后,康家的商业版图更是迅速扩张,说其中没有斯家的作用,谁也不会信。   书房门关上后,里面的声音顿时小了很多。   但也没完全消失,第三个人的音量不小,她坐在门口听得很清楚。   “……爸,这个领域的潜力您也是知道的,我想,有时候年轻人有点野心是好事,当然小珩是有经验,您看让他指点着小晖试一次,我来兜底,我负全责。”   康鼎山的声音不高,效果听起来闷闷的。   “套壳不是不行,但执行起来呢?你能保证不出差错吗?”   “是,可能是需要帮忙背书的人……疏通一下各方,弟妹最近不是快回国了?我想找她聊聊——”   庄静檀听懂了。   这是一种很另类的双簧。   大致可以翻译成:   ——事都摆在这了,他能不能出力?   ——那要看你的态度了。   ——他不帮,我可以找他妈来,反正都是斯家的人脉。   一个人配合另一个人,打算促成第三个人开口答应条件。   这也不奇怪,很多商业项目做到一定规模,是需要更稳固的力量开前路的。但同时,这股力量自然也要承担着相应的风险。   砰——   什么东西碎裂的爆响声。   “抱歉,手滑。”   斯珩的声线低沉,非常四平八稳。   “需要我表态是吗?那我不介意当着您的面,再跟大伯说一遍。不行。如果他执意要做,我不反对,但是自己负全责,不用知会我。斯家不会帮忙。如果再让我说第三遍,那斯家永远都不会再帮忙了。”   “斯珩你——!”   康明裕的声音明显动了怒。   “你是在威胁你祖父?两家的合作盘根错节,是你一个人能改变的吗?你的心就没有向过康家!去年益海案的事,你宁愿帮着陈斯祁——他跟你都不是一个姓!”   “康明裕,够了!”   康鼎山低声呵斥。   “您知道我做了多少,也知道我说到做到。”   斯珩没再理对面,声音放轻了些。   庄静檀听懂了,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抬头无意间扫了一眼,眼珠都不转了。   一个穿着昂贵的年轻男人,戴一幅框架眼镜,眼裂偏短,鼻梁还算高,鼻翼微鼓,长脸上五官的比例跟他父亲如出一辙,神色有些阴沉不耐。   但随着离书房越近,他也随之调整起面上的神情来。   书房里拢共三个人,都不是他能甩脸子的对象。   等快到了书房门口,他才看到门口梨花木椅上还坐着个面生的女人。   好像前厅有人提了一嘴,斯珩今天带人回来了。   看着这么温顺乖巧,估计是情人吧。   他本来没想多看,毕竟斯珩那阴晴不定的性子,现在还是不能招惹他的敏感期,可架不住对面视线炙热持久,目光一直盯着自己。   没办法,吸引力摆在这里。   他把衣领整理了一下,面上保持着冷漠。   “康子晖?”   对面忽然语气轻柔地叫住他。   康子晖很确定,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种奇异的温柔。   他正打算说什么,耳尖地听见动静,立刻跟她拉开了距离。   下一秒,书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斯珩走出来,头也不抬地与康子晖擦肩而过,冲着庄静檀道:“走了。”   “珩哥,这个我……”   康子晖收到康明裕的视线提醒,忙把手里的文件递过去,赔笑道:“我熬夜做的,你看看还有没有改进的空间。”   “熬夜做的?”   斯珩转头瞥他一眼,唇边勾起很淡的弧度。   “你助理辛苦了。”   康子晖也不是能受气的人,更别说斯珩还当着外人的面给他难堪,可也没法发作出来,胸膛起伏半天,眼看着斯珩要抬脚走人了,眼尖地瞅到什么,赶忙当着康鼎山的面高声开口:“珩哥,你这痕迹……”   康子晖点了点自己脖子,好心提醒的样子:“还是吃完饭,找阿姨给您遮了再出去?咱家附近也是有记者盯梢的。”   康鼎山眉头皱了皱,视线别有深意地扫过康明裕,后者面上则是出现了一瞬空白:……   斯珩登时笑了。   他抬手,慢条斯理地为康子晖整理领口,又拍了两下他脸颊。   “管好你自己。”   和煦里笼罩着毒蛇吐信般的气息,毫不犹豫地朝他扑来。   康子晖僵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没注意到快撞上人,腰又被对方推了一把。   “小心点。”   女人的声音悦耳如淙淙泉水。   康子晖忽然觉得莫名耳熟。   庄静檀跟着斯珩离开,但到走廊尽头时,还回过头来笑吟吟地望了他一眼。   康子晖知道,自己的事业版图肯定还有戏。   等走出四合院的门,斯珩没急着上车,用酒精湿巾擦完手,左转开始沿路散起步来。   庄静檀跟得不紧,也不知道斯珩什么时候忽然停下,转过身垂下眼看她。   “在想什么?”   他问。   午后的太阳从落过雨的厚重云层中冒头,照在砖墙纹路上,照的薄雪融了一层,化成灰黑的水洼。   庄静檀很快回神,应了句。   “在想……没吃饭就走了,一会儿吃什么。”   “两碗饭没吃饱吗?”   “……”   斯珩短促地笑了下,欣赏了几秒她难得无语的表情,才缓声开口。   “庄静音,顾左右而言他,是个很不好的习惯,我不喜欢。但我更讨厌隐瞒。我知道,你有瞒着我的秘密,我希望等你想清楚了,自己告诉我。我会给你一点时间。”   庄静檀没说话。   斯珩说这些,很明确地在下某种最后通牒。   搁平时,她能完美糊弄过去。   但现在,她脑子一大半都不在这里,嘴也跟着野游了,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之前怎么没这个要求?”   任性的理直气壮一人。   庄静檀想。   规矩真多。她还讨厌地球呢,难道能让它自行爆炸吗。   斯珩失笑,沉吟了几秒,语气坦然。   “因为之前对你不感兴趣。”   -------------------- 第27章   【二十七】   跟她相处的人总会对她感兴趣的。   只要‘兴趣’的定义够宽阔。   庄静檀很小,很小时就知道这一点。   对她感兴趣的人很多。那些人无法无视她,于是对着她咆哮,亮出獠牙,尖叫,咒她去死,殴打,再被她找上门。   不管搬到哪个街区,家里就没有清净过。   有胖乎乎的西裔女人气冲冲找上门,说庄静檀把自己家孩子五花大绑,用胶带复缠两遍,绑在隔壁小树林里整整半天。沈珧一看照片,绑得确实结实又对称,只能疯狂道歉。   沈珧曾经空窗整整半年,试图教会庄静檀中国人中庸谦逊的美德。   就从老本家《庄子》开始,清静无为,淡泊生死,心斋、坐忘,国学老师的课一百五十刀一小时,上得沈珧心直滴血。   一度以为有效。那年秋天,她们所在的街区环境混乱,片区隔壁有人种大麻,子弹远程飞过来寻这户,刚好她们住隔壁,被误伤了不止一次两次,修了两次玻璃后,沈珧看她安安静静没有反应,心里警铃大作准备立刻带着她搬家。   在沈珧出去找房时,一支改装过的雷明顿架在家里,冲着隔壁的窗打空了弹匣,对面每一扇玻璃连着种麻的地,整整齐齐报废。   警察找上门来,沈珧刚好回来,看见一个肌肉几乎把短袖撑爆的白人胡子男从自家出来,身后跟着怯生生的十来岁亚洲少女,肌肉大哥爽快承认了是自己干的,说实在受不了臭味儿了,确定对方不在家才开的枪,他会承担所有损失。   事情尘埃落定后,两个人披星戴月地走路回来。   沈珧问她,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庄静檀说,很早。   沈珧又问,那之前怎么没行动。   庄静檀耸肩,钱没攒够。   请人背锅请装备都要资金储备的,她攒了一阵子。   沈珧深吸了口气,疲惫地问她,你没从课上学到什么吗?为什么就是不听话呢?   庄静檀踩碎地上的落叶,嗯了声。说我听了,我的脑子听了,手没听。   沈珧:……   她叹了口气,你这样真的不行,以后你会明白的。   庄静檀想了很久,在快到家的时候抬头问沈珧,神色平静。   如果我不打算活很久呢?   沈珧那一刻发愣的神情,被冷然的月光照得有些苍凉意味。   庄静檀并非人不中二枉少年,她就是这样怪诞中沉默,爆发后又满不在乎的人。   天生疯子。   也不知道为什么,庄静檀垂着眼皮,望着地上踩化的雪时,无端想起那年秋天夜晚的落叶。   每个见过她真面目的人,都想像踩裂树叶与细雪那样对待她。   只有一个人例外。   不巧,那个人死了。智识渊博,温厚大度,却以一种滑稽的方式,为了保护他觉得值得的东西,赔掉了自己的人生。   而权力为这件事添了个滑稽的句号。   庄静檀脚底用力,碾着雪水,抬头望向斯珩,唇边弧度无奈,又带着一闪而过的羞赧,很快抿了抿唇:“你的兴趣,我可消受不起。”   “那你有什么兴趣?”   斯珩稍加思索,面上笑意深了几分:“骑马?”   庄静檀有点无语,转身就走,背影像只倔强生闷气的小狗,任性的意味呼之欲出。   男人女人之间的博弈本来就微妙,无疑,庄静檀是聪明的,在适当的范围里撒适宜的娇。   斯珩站在原地,薄唇边笑意未散,目光若有所思。   等轿车启动,庄静檀刚要伸手系安全带,男人已经俯身过来为她扣好,他眉骨生得高,眼窝与鼻梁处衔接处有一小块阴影,面部线条更显深然优美,不动声色的贵气。   他说了句什么,庄静檀一时失神,又盯着他的脸轻声问:“……什么?”   斯珩的大掌滑进她腰间,轻掐了把,算是对她没认真听的一带而过微小惩罚。   “最近换地方住。我叫人把你东西整理过来。”   庄静檀:“为什么?”   她的眼眸澄澈清明,全无杂色。   斯珩黑眸里浮起浅淡笑意,一派懒然。   “你说呢?”   “噢。”   庄静檀往车窗上一倚,慢吞吞道:“知道了。你要回来开荤。”   司机把着方向盘的手用力了几分:……   他努力稳住动作和视线,目不斜视、万分严肃地往前开。   斯珩才不在意,脸皮厚度是在的,抬手捏捏庄静檀下巴,凑过身去在她耳边道:“嗯,你好聪明,不如在这里也试一试?”   庄静檀望进他眼里,眨巴两下,天真无辜:“你敢的话,我也没法拒绝吧斯总。”   斯珩愉快笑起来,刚要回到原位,袖口忽然被庄静檀拽住。   他询问的目光过去,看出来问题似乎滚烫地在她心口滚过几遍,最终还是鼓足勇气问出口。   “过几天二十五号,你能陪我过吗?”   十二月二十五,圣诞节,也是她的生日。   车窗留有一丝缝隙,寒冷稀薄的风顺延飘进来。   落在车里,吹得静默更微妙。   斯珩没回答,笑不着痕迹地淡了两分。   “现在不确定,到时候再看。”   他轻描淡写带过回答,又往她掌心放一张卡。   “过几天信苑有拍卖,你可以去逛逛,看上什么就买。”   *   燕城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风言风语传得极快。   斯珩这种私生活保密性高的人,八卦传起来尤其有意思,都说他对现在这任上头,已经带着人回了趟家见家长了,圣诞节也会陪着人家一起过。   施亦均抽空休息时,被兄长施亦巍喊去云京府,一个私密性极高的私人俱乐部,说晚上斯珩也来。   到了里间,施亦均人没到声先到:“我靠哥你看了没,珩子哥不是最瞧不上情种么,我不会真成媒——”   施亦巍轻咳了声,施亦均才发现还有客人,猛然刹车。   打交道不多,但施亦均还是认得出的,毕竟也算斯家人——   大斯珩五岁的表兄,陈斯祁。   斯家从政的资源几乎都喂在他身上,他的才能也确实担得起,为人低调。   清隽、气质沉着,比斯珩看起来脾气也好不少。   施亦均暗自对比了下,这样看起来,斯珩完全就是笑面虎,笑里藏刀的不要太明显,骨子里就倨傲,看着很欠扁。   但施亦均还是小心地打招呼:“您好,不好意思啊。”   陈斯祁的笑让人如沐春风。   “没事,你们是好朋友,我知道。斯珩平时也太忙了,能专注在自己生活上也是好事。”   施亦均闻言,支着脖子看了眼门口,迅速溜到陈斯祁身边,低声道:“哥,您就悄悄告诉我,斯珩这次是认真的吗?我保证不传出去。”   陈斯祁喝了口茶,无奈地笑开:“这我也不太清楚。”   施亦巍伸手就要把丢脸的人拽回来,陈斯祁放下茶杯,声线清淡:“也许是公事忙太久了,他想找些逗闷的事。”   施亦均愣了下:“啊……这样吗?”   陈斯祁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陈斯祁有位旧交,在商界沉浮多年,经历复杂,他们曾聊起过斯家的后辈。   祝氏一把手讲话直言不讳,懒散又一针见血,说这一代里,能取代你的人就他一个,全看他想不想。   陈斯祁也乐于承认。有的路压根不是他本意,可总得有人要走,斯珩不想走,就换他。   斯珩对分寸和深浅的把握很准。   他记忆里,斯珩算是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世家情种,之前斯母有人情要还,让一个少爷在他手下做事,混当时顶级项目的资历,那段时间少爷正为了女友跟家里闹掰,第二天就被斯珩清出去了,少爷家长接受了斯珩友善的建议,全面停卡断供,连房租都断掉,一个月后人见情势不对,立马灰溜溜滚回来。   斯珩要是失控了,就跟名驹撞出跑道一样,应该多得是人想看热闹。   陈斯祁看了眼施亦均,微微笑了笑:“听话听音,看他在公事和人之间怎么选择就行。”   现在的状态,让陈斯祁想起斯珩小时候遇到过难以驯服的宠物,他送它去宠物学校,花了时间训练、找它的特性。等把它收归进手心,让它重新听自己的话后,他又再度兴趣缺缺了。   支线始终是支线,无法影响他的主干道。   斯珩自己的家,书房里挂的十六字。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陈斯祁收回思绪,跟施家兄弟随意聊了两句,没过多久,见斯珩踏进来,先去角落里开了个电话会议,年末有个重中之重的二级市场收购,他盯得很细。   会议收尾,他整个人状态才松弛了些,踱步过来跟他们打过招呼,接过施亦均递过来的酒,抿了一口。   “我怀疑你上辈子是无业饿死的,”   施亦巍笑道:“你的活真的永远干不完。”   斯珩耸耸肩,倚坐在陈斯祁这头的座椅最边上:“南延这边忙完,应该可以休息一阵。”   “那忙到什么时候啊?”   施亦均好奇问道。   “元旦吧。”   斯珩拎着威士忌杯,跟陈斯祁碰了下。   陈斯祁问他:“要出差吗?”   斯珩嗯了声,眉眼里浮出几分疲倦:“明天吧。”   陈斯祁嘱咐道:“注意休息。”   斯珩:“知道。”   说完,他指了指对面:“我补会儿觉,你们先聊。”   斯珩去了对角沙发上坐下,仰头闭目休息。   “明天出差?那肯定在外面过节了。”   施亦均啧啧轻叹:“小庄的生日不也是那天?”   斯珩忙起来,时间过得很快,对庄静檀来说尤为如此。   圣诞来临这天,庄静檀也忙碌了很久。   她从康氏离开,路过国金的广场,打算买点东西。在Hermès门口有人认得出她,对方一看就家世殷实,穿着昂贵高级,这位千金惊讶地凑过来,身后SA还大包小包地拎着。   “哇,你是庄小姐吧?我姐说上次在信苑碰到你了诶,你拍到喜欢的东西了吗?”   倒也没什么恶意,庄静檀回答地礼貌又心不在焉。   “嗯,没什么喜欢的。”   “你命真好,斯珩诶,死心塌地喜欢你呢,今天肯定会陪你过圣诞吧?”   千金感慨了句,随手从SA那儿拎过一个橙色袋子塞她手里:“送你了,当见面礼,下次跟斯总约会,可以来我家会所玩哦!”   庄静檀拎着袋子上车,司机还感叹了句。   “您不多逛会儿吗?”   外界也不知道谁传的,说斯先生把人捧在手心怕化了,大事小节都要陪着过,可司机是知道斯珩着家次数的,今晚也是在另一座城市参加商业宴会。   司机觉得庄小姐也是修养好,自己孤零零的,也还是摆得很稳,波澜不惊的。   对这些风言风语,庄静檀倒也不意外。   有三分深情吹足七分,从古到今在塑造人的金身上,都是好用招数。   斯珩的人生万念清明,连跌落都讲分寸效益,换别人口里的完美形象。   庄静檀还是佩服的。   晚上回家,她把到手的资料在备用手机上拷贝一份,仔细研究起康子晖的活动路径来,到了九点半洗澡睡觉。   六个小时后,闹钟准时响起。   庄静檀起身,撑着惺忪睡眼洗了把脸。   她把厨房里放冷的大餐,一道道端上桌,对着镜子把头发扯得凌乱又不会太疯,透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气息,这才重新坐回了餐桌上。   凌晨三点四十,斯珩到家。   入眼就是晃眼的灯,还有守着一桌饭,头埋在手臂里睡着的女人。   她很快惊醒,朦胧地看向他的方向,幽幽的灯照出熬夜的苍白面色。   “你怎么才回来?”   她的眼睛很干净,回荡着水汽。   斯珩看了她几秒,收回目光。他身上酒气没散净,臂弯里揽着西装,走到餐桌旁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他坐在椅子里,撑着太阳穴,看着不太清醒。   “航班晚了点。”   庄静檀沉吟了几秒:“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庄静音,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斯珩左手撑太阳穴,右手把玩着打火机,火焰一蹿又消失。   他声线也沾着醉意似得。   “水至清则无鱼。要么天生如此,要么是人造环境。”   庄静檀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挑。   斯珩掀起眼皮,黑眸懒洋洋望向她。   “我有时候在想,你是哪一种。”   -------------------- 第28章   【二十八】   餐厅一盏吊灯光线亮堂,照得出彼此眼眸。   庄静檀目光静谧,迎上他视线,沉默半晌后,很轻地笑了笑:“你醉了,斯珩。”   “对,就是这样。”   斯珩莞尔,整个人仰靠在椅子里,喉结处的弧线锋利又脆弱。   他目光没再看她。   “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像在演……一场只有你自己知道剧本的戏。”   “人本来就是虚伪的。”   庄静檀慢慢道。   “跟你相处的人,有多少会完全放松?更不用说你我的关系。你比我更清楚。”   男人修长漂亮的手指缓缓击敲桌面。   “你说得没错,人本来就虚伪。听过那句话吗?你可能在某个时刻欺骗所有人,或者在所有时刻欺骗某些人,”   斯珩语气一顿。   “但不可能在所有时刻欺骗所有人。”   庄静檀目光微微闪烁,她望着他,视线一转,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渴望。   如果现在不是斯珩,而是康子晖坐在这里就好了。   餐刀就在男人手边,银色的,泛着幽幽的光,跟他白皙修长的指骨很相配,也会跟康子晖的喉咙很相配。   她的走神很短,斯珩没往她这边扫,只是闭着眼笑了笑,嗓音带着醉酒后的沙哑:“你看,你的心又飘走了。”   庄静檀决定结束这个话题,站起来就往厨房走:“你醉得太厉害了,我去给你煮点梨子汤醒醒酒。”   “我饿了,帮我煮碗粥,谢谢。”   斯珩起身要走,又察觉到什么,转头看见庄静檀静止的动作,眉头轻挑:“淘米,放水,按键,会吗?”   庄静檀犹疑了下,点了头。   半小时后,厨房里一股糊味似有若无地飘来。   庄静檀从厨房里探了颗头出来,神情真挚温柔。   “斯珩,我请你吃夜宵吧。”   斯珩没说什么,拎上大衣径直往门口走去。   庄静檀看了眼身后一片狼藉的厨房,神色闪过丝理所当然的狡黠。   她七岁就懂站在灶台边煮饭了,中餐里叫得上名的家常菜,她闭着眼睛都能做。   但沈珧说过一句话,很有道理。   有的事,是不能开头的。开了一次头,别人会认为那是天经地义。   给斯珩使唤她的机会,她闲着没事干么?   但说好请,庄静檀也是真心的。   现在已经大半夜了,可选项不多了,她提出去一家口碑老店,拉安全带的时候,从后视镜里看了后座男人一眼,提前打了预防针,   “那家店有点偏,只能停在附近,要往里走两百米,你可以吗?”   斯珩很轻地嗤笑。   “不行。你要背我过去吗?”   “那就辛苦您走一段了。”   庄静檀皮笑肉不笑。   她看了眼表:“噢,他们还有一小时要收摊了。斯总,坐稳了。”   庄静檀挂档踩油门,眉头不着痕迹地一蹙。   Purosangue座椅坐着硬邦邦 还是她的福特野马好。   她油门加得很猛,风驰电掣地狂奔,把这辆新车的性能发挥得很彻底,刚开到大路上在U型路口转弯,就被斯珩隔着敲了敲前座:“你要不要慢点?”   “那快下班了。”   斯珩捏了捏鼻梁:“赶下班?我以为你赶着上路。”   庄静檀哈哈干笑了两声,最后从后视镜里给他一个完美微笑:“您放心,安全开到,保证不耽误您长命百岁的大业。”   “谢谢。”   “不用。”   等停好车,往巷子里走的时候,庄静檀下意识要带他穿马路,但腿刚迈出去又收了回来,拽着斯珩多走了一分钟,在斑马线上规矩等红灯。   冬夜人烟稀少,红灯上显示还有漫长的82秒。呼吸间都会吐出白霜。   只有两个人的肩头轻靠摩擦在一起,在沉默中,斯珩想起什么,轻笑:“这也是为了大业?”   庄静檀转头看他:“走斑马线赔得多。”   斯珩:……   --------------------   “…所有时间欺骗所有人…”:美国总统林肯 第29章   【二十九】   庄静檀选的这家店是吃砂锅粥的,老板是广府人,北上十四年,口碑老店,不讲究环境,回头客多,晚上九点半才开门,开到凌晨五点半收。   她选了个靠墙角的座位,落座前,眼疾手快地抽了两张纸巾把椅子擦了擦,因为清楚这男人事儿多得很,不想给他挑刺机会。   小店里已经不像半夜一两点那么热闹,但也基本上坐满了,有快喝高的客人注意到这对,看到男人姿态闲散地做甩手掌柜,女人忙前忙后还去海鲜区挑虾蟹,不由得侧目加吐槽。   ——啧,看看现在大老爷们,这逼装的。   ——就是,搭把手都懒,迟早媳妇儿得跑。   ——世风日下,现在就是小白脸受欢迎啊,哎!   斯珩充耳不闻,坐得很坦然。   庄静檀跟老板认识,点好后坐回来,顺口问了句:“你要酒吗?”   刚问完,斯珩安静一眼瞥过来,庄静檀马上想起来了:“噢。”   本身出来吃夜宵就是想醒酒来着。   “点了什么?”   斯珩给她倒了杯茶水,点了点碗筷,示意她先涮一遍。   “基围虾膏蟹鲍鱼,这三个煮一起还不错。加了个金砂南瓜,酥炸生蚝。还有个蔬菜。”   庄静檀掰着指头数,末了开始涮餐具。   “放心,没你忌口。”   从饮食习惯这方面讲,斯珩不算太娇气。葱姜蒜里不吃姜,但是放了也不介意,红肉白肉都能吃,只是煎炸的吃得少,口味偏清淡。   斯珩的母亲在燕城长大,但是他外婆的老家在南方,跟这店老板一个地方人。   店外的冷风呼啸,卷过时发出尖利的音。   “你常来这儿吗?”   斯珩问。   庄静檀头也不抬:“不算经常,离太远了,心情不好会来。”   看斯珩想说什么,又没讲的样子,她笑了下。   “你很少来吧,这种小店。”   庄静檀的笑意很淡,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淡讽,是针对极短暂回忆的微讽。   她想起了一个面目模糊的约会对象,现在只记得金发蓝眸,一米九,家里在纽约上东区,他们统共见过两次。第一次在聚会上,第二次在他选的一个小餐馆,拉面汤头做得很不错,她刚好也去过。   对方一坐下就微笑着说,这种地方让他感觉自己活着。   ——make me feel so alive。   他给出的原因是,前一晚自己还在参加私人慈善晚宴,跟Forbes上榜的亿万富豪聊他们产业未来前景,这一晚却像掉进了另一个世界的缝隙,他觉得自己像寻找世界真相的探险者。末了,还眨着那双蓝眼睛对她说,这种感受真迷人,不是吗?   庄静檀当时就觉得拉面索然无味,眼睛亮亮地看向了对方,满眼纯真的崇拜。   戏台都搭起了,不满足一下对面的表演欲岂不是扫人兴趣。   她知道对面没撒谎。   她也知道这种青年需要什么,他的父辈试图构建什么样的世界,养着怎样的蛊,在巨大的泡沫中站在顶端俯瞰众生,干着肮脏流血的勾当,偶尔还要弯下身来,装作优雅高尚的样子,睁着惊讶的眼,说着上帝啊,这里真是新世界。   亲近俯身,这样的优越感,让他们误以为自己慈悲如半神。   那碗拉面夜宵,庄静檀耐心地吃完了,她只是给了对方施展的空间,没多说什么,付完钱走人。   走在垃圾熏天、脚手架歪歪扭扭的黑夜街道上,庄静檀想,这里当然不是新世界。   是被你,和你们蚕食殆尽的世界。   但现在庄静檀已经失去那种看戏的耐心了。   如果斯珩也要这样表演一番……   她喝了口淡如水的茶,面无表情地想。   配合吧,还能怎么样。   “我母亲来过。”   斯珩握着茶杯,力度均匀地轻晃,睫羽垂下,遮住眼眸内所有情绪。   他的声线平淡。   庄静檀眉头微挑,指尖在桌上点点。   “这家?”   “嗯。”   斯珩靠在椅背上,微微笑了笑:“在她考虑自己要不要离婚的一段时间。”   气氛陷入微妙的滞重。   庄静檀没接话,也不知道接点什么。   还好,粥在这时上来了。米的状态煮得很好,热气腾腾的鲜香味混在一起。   她给他盛了一碗,问要不要胡椒粉,得到肯定回答后,在碗里洒了点儿,随口道:“那伯母还挺亲民。”   斯珩似笑非笑地勾唇,把手机屏幕点开,对着她:“看看时间,什么时候?”   庄静檀:“四点——”   “年份。”   “……”   庄静檀知道他什么意思,夹了块金砂南瓜,失笑。   斯珩也笑了,懒洋洋敲了敲桌子:“庄小姐,封建王朝1911年就灭亡了。”   “那现在是什么年代?”   庄静檀问着,天生尖刺自然轻微地显现出来。   “需要斯总亲自被灌酒?”   斯珩喝着粥,好像真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过了好一会儿,庄静檀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正要找个新话题,才听见斯珩轻声开口。   “没有胜者的年代。”   斯珩忽然回身,冲老板示意,很快上了瓶青岛。   瓶盖卡在桌沿,斯珩手掌不轻不重一磕,开完酒,给她倒了一小杯:“等会儿叫代驾。”   话说到这份上,庄静檀也不好拒绝。   砰。   杯子相碰的清脆响声。   庄静檀抿了口:“这是你喝过最便宜的酒吗?比你昨晚的怎么样?”   斯珩眉眼没有醉意,但看着确实比平时顺眼了点,庄静檀也能猜到,在生意场上斯珩会被灌,那势必是落了下风的。   这种高傲的人类就是需要点挫折,昂起的脖颈低一低,平和幽怨一些,看着才会顺眼。   斯珩当然听得出庄静檀那点刺人的揶揄,他也不恼,笑了笑,简洁道:“这个好。”   他黑眸微垂,视线落在庄静檀水润嫣红的唇上。   很短,欣赏了几秒,又悠悠收回。   “这个有甜味。”   斯珩慢条斯理道。   庄静檀:“……看来你醉得也不太厉害,”   她微笑:“不会到时候还有力气干别的吧?”   斯珩还没说话,他手机消息正好响起,便扫了眼。   ——老爷子听风声了,最近要回燕城,给你安排了正式相亲,估计要拿小姨威胁你的,注意啊,一级警报。别怪我没通信儿。   斯珩分神这几秒里,老板正巧过来,打算问他们要不要再来点饮料,只见庄静檀又把炸生蚝殷勤夹给他,眼神关切:“身子虚,那您就要多补补。”   进退两难的老板:……   斯珩好整以暇地抬眸,看见她在白炽灯下荡漾开的笑纹。   狡黠、轻慢、不怀好意。   他把手机收起来,没说什么,慢悠悠吃完了这顿饭。   不说话的时候,庄静檀觉得他们做饭搭子倒还不错。斯珩很有吃饭道德一人,用公筷,观察力强,不多看都知道她喜欢哪样,筷子就基本不往那里多动,递调料也顺手。   出店的时候,最沉最黑的天色已经过去了,天边熹微很淡地铺了一层。   庄静檀叫完代驾,一不小心跳转到了购物app,手滑点进了首页推荐,她最近闲着无聊搜索后的智能推荐给她推了本书。   《如何让老公宠你一辈子(修订版)》   ——教好命女人施展爱情魅力235招。   庄静檀手指僵了0.1秒,正打算淡定地退出去,就听见一声轻笑。   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和脸皮厚度都非常人可比,退出去后照常拍逐渐亮起来的天光。   庄静檀不喜欢拍自己,相机永远是后置。   一双手忽然横亘出来,在右下角轻触,摄像头调换了方向。   屏幕上陡然出现两个人的脸。   她的鼻尖微微冻红,眼睛瞬间瞪大,眉头几乎是下意识蹙起。   他从她肩后探身,施施然俯身,跟她同框,气质清贵沉静,黑眸盯住摄像头。   咔嚓——   斯珩食指叩了下拍照键。   相机框住了一瞬。   “记录自己不是坏事。”   斯珩缓缓站直,垂着眼睫凝视她,话讲得很柔和。   “人和人之间,缘分是难得的。讲不好什么时候就散了,你说呢?”   庄静檀愣了下。   在冬日清晨的薄雾、砂锅粥仍旧弥漫的香气中,电光火石地想起了什么。   “你这次出去,是不是顺便结婚了?斯珩,你要让我当……”   庄静檀警惕性极高,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两步,完全忘记身后就是台阶,一脚踩空,尾音也只剩一句简短的:   啊——!   不过没完全啊出来。   好消息,斯珩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   坏消息,庄静檀回拉的力气不小,她人没上去。   他倒是被她拽下来了。   斯珩垫在她身下,落地的瞬间闷哼一声。   两人衣角都缠在一块儿,身上衣服都给融化的雪水沾湿了。   斯珩头埋在她脖颈里,安安静静,没什么动静,庄静檀赶紧伸手拍了拍他肩,试探着问了句:“活着呢吧?”   过了几十秒,斯珩才轻叹了声,开口。   “这活不了,纸糊的?”   庄静檀先松了口气,又有了新的担忧。   一想到他要是真的结婚了,不会被这意外影响吧?   她压着欢送的喜悦之情,语气郑重,压低声音问:“不会影响活吧?”   -------------------- 第30章   【三十】   斯珩没答,只是骤然放松,仰头躺在地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的眼睛。   “我发现你挺像斯坦的。”   那是他养的宠物里,一只花纹偏浅的老虎,还在青春期,没完全长大,攻击性强又爱使阴招,必须单独关起来。   庄静檀也笑,从他身上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水珠,整理得差不多了,才施施然扭头看他,眼眸弯弯:“过奖。”   回御景的路上,庄静檀安安静静地看了会儿窗外,忽然想起什么:“等会儿我回我那儿补觉,就不回御景打扰你了,万一被拍到,别再有什么传闻。”   斯珩短促地笑了下,低头看手机的间隙瞥她一眼。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良心的。”   “还好还好,我应该做的。”   庄静檀笑得很真诚。   斯珩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我需要来回一个半小时去找你,为了让司机工作饱和点,你费心了。”   庄静檀:……   她转头看向窗外,懒得理他,也不想再跟他继续交谈下去。   好爱阴阳怪气一男的。   回了御景,电梯上很安静。斯珩低头回复手机信息,庄静檀对着镜子拨弄头发,盯着自己耳垂喃喃自语:“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   斯珩到现在除了现金,送过她的那件礼物,手镯,不到八万。   庄静檀在做自己的事之余,花了一点点时间思考过这个问题。她生日斯珩都不回来,这种可有可无逗宠的态度,对她来说是缺陷。尤其这人眼看着奔晚婚奔阳痿的年龄了,等过段时间去忙结婚,她需要套信息或者用得上他,他人跑了怎么办?   归根结底,还是钱花得太少了。   花得多了,沉没成本高了才有用。   斯珩头都不抬:“你有副卡,没限额。”   “哇。”   电梯门刚好开了,庄静檀扣过他胳膊,做起了人形挂件,甜美的笑意更深:“但是我自己买的,跟你送的能一样吗?”   都快到家门口了,斯珩停住脚步,冷不丁抬手,虎口卡住她下颌轻掐了掐,俯身贴近她的唇,睫羽微垂:“你真是深谙得寸进尺的精髓。”   庄静檀大方地点头,眼眸覆着层水润的薄膜,上目线一挑,装可怜装得表面,不自觉流露的骄横,语气理所当然:“是啊,看斯总诚意咯。”   斯珩忽然俯身前倾,黑眸侵略性悄无声息。   “是要看你诚意。”   他低声的话语消失在唇齿间,含住她柔软温热的下唇吮吻,舌尖撬开齿关,手一路下滑陷进她腰间,结实流畅的手臂肌肉稍微使力,将人轻轻松松一把抱起来。   又从善如流地用腿缠住他劲瘦的腰。   全然没注意到家门口的角落,默默蹲了个人影。   还是庄静檀余光扫到的。   斯珩被她躲避的动作弄得眼神微沉,手臂将她箍得更紧了些:“躲什么?”   庄静檀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回头。   蹲在角落里的一个女人。   不止是女的,还是个美女。   很有风格特色,长相五官偏娇憨、脸型又带点英气棱角,顶着半长不短狼尾头,也不影响整体气质。   此刻……   看起来已经进入脑袋冒烟的待机状态了。   斯珩跟她对视,蹙眉。   庄静檀飞快从他身上跳下来,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梭巡。   同时快速思索着如何应对眼前这一场面。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美女因为腿麻,颤颤巍巍扶着墙站起来,对着他们僵硬点了点头:“我……我先走了,下次再来。”   她贴边就要溜走,被斯珩揪住领子一把拽回来。   “去哪儿?”   “啊——啊啊啊要勒死了!轻点轻点——”   “斯筠,你现在学会先斩后奏了。我还没来得及找你,你自己来了,很好。进来。”   斯珩冷淡道,话音落下,把人直接揪进了门。   “我要告诉小姨你想勒死我呜呜……”   斯筠的尾音飘在空气中。   一家的。   庄静檀不由得松了口气,转身就打算走。   这点眼力见她还是有的,之前就听蒋特助说,御景这处复式,斯珩母亲也偶尔会来住,看来跟斯珩关系好的人,都知道这处住宅。   她还是得找时间搬回去,别下次做到一半,让人家妈妈撞上了,多冒昧。   庄静檀思忖着,身后忽然传来斯珩声音。   “你去哪儿?”   “我?”   庄静檀:“啊,我下楼……遛遛。”   “你是灵缇吗?需要走那么多路?”   斯珩语气平静:“进来。”   庄静檀低头看了眼,轻嗤一声,嘟囔道:“我腿比灵缇长。”   进了门,斯珩把斯筠叫去了二楼书房,庄静檀还倒了两杯咖啡进来,乖巧地退了出去。   斯筠好奇地用视线追踪她,直到门关起来,才感慨道。   “哇,好讲礼貌。”   斯筠小学就被送到欧洲了,也不至于对接吻画面陌生。   只是……那可是斯珩,让斯筠做过噩梦的人物。以她对斯珩的判断,一度是他只会跟钱结婚,这辈子第一次见斯珩意乱情迷,她才被吓到了。   能让斯珩陷落的,那必定是狠角色,在斯筠的想象里,应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艳光四射的大美女,没想到是这么一个清凌文气的人,修挺又有气质,跟她哥在一起……   斯筠觉得,暴殄天物。   看看家里连个阿姨也没请,还需要美女给她亲自倒咖啡!   “哥,你要学会怜香惜玉。”   斯筠端着咖啡,苦口婆心,忽然又从斯珩的面无表情中回过神来,小心翼翼问道:“那,我通风报信你收到了没?”   *   庄静檀很自觉地去了三楼。   跟她无关的事,她没有窥探的习惯。   刚走到三楼,又接到了明绮电话。   “小檀,你托查的事有眉目了。康子晖那边频繁联系的,是启兴证券的人。他本科读的金融,可能还是对资管这方面感兴趣,晟康集团去年财报表现不错,他也对冒险动心思了。”   “好,谢谢你。”   庄静檀低声道。   “你想去的那个地方,可以是可以,但……康子晖谈人脉谈生意,去的那些地儿,对女性不太友好,我觉得你要慎重考虑。还有,钱我打回去了,你别来这些。”   庄静檀在走廊踱步,轻叹了口气:“不要这样,你愿意帮我,我就很感谢了,我也没什么能回报的,那点小钱,应该买不起你的项链。”   明绮顿了顿:“那就攒着,我多帮你两次,以后直接折成礼物。”   庄静檀走到尽头,靠在门上,刚想说什么,突然一个趔趄——   门没关好,是虚掩的。   “礼物我会送的,但这是两——”   庄静檀转身,手握在门把手上,正想带上门,视线无意间瞟了眼屋里,话头一下断了。   这个屋子不是用来住人的。   显而易见。   一面巨大壮观的展示墙,玻璃门边有耀目的钻石装饰,泛着冷冰冰的光。   里面陈列着收集的物品。   有人收集包,有人收集表。   这个房间的主人,收集刀。   这个兴趣小众,但也能理解。   暴力气味无声收拢在这些冰冷的利刃中,代表了收集人外化的欲望。   庄静檀不能理解的是,定睛望去,这里的每一把——   她的目光快速掠过,确定了,是每一把,她都眼熟。   -------------------- 第31章   【三十一】   认识Kordell是个意外。   十六岁那年,她的学校组织field trip,飞到犹他首府盐湖城,又一路开两个小时进山里,驻扎的木屋隔壁就是个临时工坊,工坊的主人Kordell偶尔打照面,只看出来是个身材偏矮小结实、头发灰白的老头,一双眼睫过长盖住的灰色眼睛和八百年没剃的胡子,遮住了恹恹的神情。   那时的Kordell在做一把剥皮刀,手柄白杨木制的,锻造的过程出了意外,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重做,红热的钢块弯曲、重塑,退火后又耐心磨削出新形状,形状更准确、更锋利的刃身。   庄静檀围观了这个过程,她感兴趣。   但Kordell对她不感兴趣。   磨这个性情古怪的手艺人花了她一番力气,软硬兼施,金钱决心死不要脸——她发现靠着这三样,能吃掉很多看上去艰难的果子。   除了沈珧赞助第一项,剩下两项都要靠自己努力。   最后得偿所愿,她才发现Kordell在业内名气不菲,在东西部四个城市都开有工作室,只是在收徒弟这事上有心结,教过三个,教着教着人跑了,这显然不是朝阳行当,机器和工厂已经能替代人工,他心烦意乱,才跑进山里散心。   她也是对方收的最后一任学徒,直到六年后Kordell意外去世前,庄静檀每周都雷打不动去报道干活,大学也报了冶金工程专业,跟金属材料斗争了三年半,提前毕业的时候,Kordell还特地去了一趟。   Kordell工作室接的很多私人委托,他都会陆续把辅助工作分给她,还有另一个斯拉夫学徒安德烈一起做。   他们俩的风格跟Kordell不完全一样,但即使风格改变,固定客户也基本没流失。   后Kordell时期,工作室最大的单子来源是个落款‘z’的客户,邮箱会变,要求也繁复,好在对方表达能力不错,不管什么要求,一封邮件能全说清楚,如果需要的材料稀少,对面也会附上可接受的替代材料。   订单以爪刀、腰刀、军刀为主。每次结束,上门来取的人也不尽相同,显然都是派来的中间人。   但是单个订单均下来3w美金,客户的隐私很重要。她跟安德烈本性都冷,跟对方话都不多,对客户是谁更不感兴趣。   庄静檀只是单纯享受。   煅烧时的火焰跳跃的轮廓、气味,热处理时烧出的红,是她见过最美的红色,更甚海面霞光,因为它会逐渐变色,暗下来,与或深或浅的黑融为一体。   加热、冷却。   非常简单的两步,能改变钢本来的特性。而它在她手中逐渐成型,等待打磨的过程,极为可控,极为迷人。   她从煅烧的火焰中触摸过神迹。   每一次作品完成、离开她,她都不会再多费心记挂。   也没想过,有一天还会重逢。   庄静檀无声静默地打量过去,发现房间里有将近一半的作品,是Kordell本人亲手完成的。   对顶级刀匠来说,见刃如见人,这一刻,庄静檀猛然惊觉,她真的很久没见他了。   譬如那把星云大马士革匕首,非常基础的工艺。但她能想象出来,Kordell用的是哪种钻头、如何研磨,又是用哪把动力锤敲出形状。   历历在目的画面,生动至极地浮现。   庄静檀看了很久,顺带记住了它的位置。   第二列,第三行。   离开他之前,她会带走它。   她无声地关门,转身穿过走廊,走到楼梯口,脚步一滞。   十阶之外,斯珩抱臂倚在墙上,下巴微抬,视线似乎漫无目的,没什么焦点,但又投往她的方向,显得尤为懒淡。   他换了件质地柔软的象牙色羊绒衫,黑色西裤剪裁利落,显得人肩宽腿长,浅色跟他身上强烈的个人特质形成对比,收拢了许多纯粹猛烈的东西。   二楼会客厅内,嵌入式壁炉很巧地,在斯珩背后安静燃烧。   “吃水果吗?”   斯珩问。   庄静檀点头。   “下来。”   说完,斯珩转身先下了楼。   一楼餐吧大理石台面上,摆好了一盘洗好的草莓,切开的橙子。看橙子那个歪歪扭扭的形状,庄静檀猜不是阿姨切的,抬头环顾了圈:“斯小姐离开了吗?”   “想认识吗?这么关心。”   斯珩喝了口茶,抬眸看了她一眼。   人刚吃了颗草莓,腮帮子一侧微鼓起来,脸颊上被屋内暖气烘得泛起很淡的红色。   斯珩凝视了几秒,在她要回望过来前,才淡垂下了眼。   “庄静音,”   他忽然叫了她一声,撑着下颌懒散问她:“你有想过以后干什么吗?”   “多远的以后?”   庄静檀想了想,认真问道。   斯珩没有马上回答,捞过瓶麦芽威士忌倒进空了的茶杯里,笑了笑。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庄静檀点头,表示听懂了:“就是你总有一天会厌倦我,然后,如果你结婚了,我去哪,是吗?”   斯珩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试图从她脸上寻找什么痕迹似得。   “走一步算一步,你在钱上总不会亏待我,当然,我肯定不会介入你的家庭,这是我的底线。至于其他的……”   庄静檀沉默了几秒,声音逐渐低下去。   “而且,你这么容易厌倦么?”   斯珩眉头一挑,讶异一闪而过。   这种忧伤的情绪很久不见她表演了。   庄静檀撑着桌台凑过去,凑到他脸跟前,吐息间有水果的清甜香气,她一字一句轻声道。   “斯珩,我们总共也才……一次哎。”   她话音刚落,就被男人扣过下巴深深吻住。   她冬天穿得厚,完全是给他省了事。   大理石台很凉,但是高度正合适,是个好地方。   失控持续了很久,餐台周围、客厅地毯都一片狼藉,斯珩三次才罢休。   结束后没多温存,也没来一根烟,他只去浴室冲了个澡,出来时电话不断,他边换衣服边开免提,蒋临问他人在哪,斯珩说在燕城。   蒋临那边沉默了很久:“……明天不是还有会吗,吕总约您的会面也是今晚,您怎么提前回去了?”   斯珩扣衬衫扣子正好到最后一颗,把免提迅速关了,手机放到耳旁。   “知道,我等会儿五点的航班。应该刚好。”   蒋临猜了个七七八八,但也不会多言,只应道:“好,那我照常准备了。”   庄静檀在隔壁,但谁知道她耳朵会不会跟兔子一样长,长到墙上。   斯珩不想给她任何错觉,这是目前他能展现的最大仁慈。   这还要拜斯筠所赐。   她这趟是来求助,她拿着两千万启动资金创业,猛干了两年半,带着团队干到负七百万。   于是即将被抓回去相亲了,斯筠过来求他倒不是为了创业或者钱,是问他能不能尽早搞定自己的终身大事——他能转移外公和她亲妈的注意力,他们都会为了他的婚事操办忙活上至少一年。   而且让斯筠赶巧了,撞上斯珩金屋藏娇。   她更是喜出望外,问斯珩,喜欢现在这个吗?要不就这个算了?反正斯老爷子从来不指着斯家后代做联姻工具,只要找个身家相当、清白的伴侣,能情投意合齐心协力地过下去,就不错了。   斯珩眼风扫过去,斯筠赶紧闭紧嘴,自知失言,但也苦着一张脸卖惨:“哥你知道的,我不能结婚啊,我这不是害人嘛——你说真的,这个确实不行吗?”   斯珩笑意很冷,“不行就是不行,不行需要理由吗?”   “那你让人家来御景?我看那厨房可是……啧,不会你还允许她进厨房了吧?我上次在里面想煮碗粥而已,你忘了你怎么对我的吗?”   斯筠眼看情势不对,撂下一句:“哎,没事,反正你找人结婚,这美女姐姐行情肯定也好得很,你们到时候各结各的婚,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我走了——!”   斯筠真不是省油的灯。   斯珩想起她撂下的话,还有背上被抓挠过的痛感,让他脸色不由得沉了沉。   本来特意越过生日这天,就是想提醒自己和她,一切都是短择游戏,他们彼此都不要得寸进尺。   结果好像,也没什么大用。   刚刚蒋临一个电话,斯珩才意识到其中荒谬。   就为了这大半天,他特地回来了一趟。   现在人搁隔壁倒是爽完了,洗完澡刷完牙正式睡觉,睡得不省人事。   他还得继续飞过去工作,没有一周都不知道回不回得来。   得把人晾晾,晾到她主动,或是他厌倦。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斯珩离开前,去了趟隔壁主卧,庄静檀睡姿霸道,霸占了整张床,他靠在门框上静静观赏了一会儿,叫了她一声。   “我走了。”   庄静檀从真丝被褥间迷糊爬起来:“嗯,走吧,一路顺风,拜拜。”   “对了,”   庄静檀刚要趴下去,又弹起来,语调懒倦,唇角上扬:“你品味不错。”   斯珩眉心一挑。   “谢谢。”   庄静檀微微笑了下:“客气。”   她再度躺成了一具不太客气的尸体。   但还没过多久,忽然被欺身而上的男人捞起来,   他穿着正装,深灰色西装外套、敞开领口的白色衬衫,深色条纹领带勾在臂间,一小时前这里还勾着她修长的腿。   斯文败类的冷辣气势都如同熄灭光焰,暂时隐去,只剩一点轻佻和温柔的侵掠。   斯珩的唇漫不经心贴着她的。他们用同一种清香的橙花味牙膏,话沿着气息渡过去。   “你需要对我上点心。”   他动作柔和地摸了摸她的脸。   “这是命令。”   -------------------- 第32章   【三十二】   斯珩这样狡猾的人有个特点,他所有的真话或假话,都像包裹着酒心的巧克力糖果,不破壳流心不会知道具体滋味的,也许流淌的酒心都有毒。   只有跟他路数相当,或是触觉够利的人,才能第一时间捕捉、判断,作出反应。   他那狎昵意味极浓的一句话,里面的威胁意味更浓。   庄静檀唇角一勾,手轻轻柔柔地搭过他肩,嗓音微哑柔和:“我还不够上心?我等了你一晚上哎,斯总。”   她的手垂下,从他臂弯处捞起领带,替他慢悠悠系好,眼眸垂下:“你现在都不拴着我了,”庄静檀抬起上目线,平淡又莫名惑人。   “说明你也知道,我开始爱你了。这对我来说也不是好事,我自然不想透露,你说呢?”   她指尖用力,收拢拉紧领带。   斯珩笑了,黑眸弯了弯,随即直起身来。   “好。但要证明给我看。”   他顺手拉开床头柜,取出里头的丝绒盒子递给她:“生日礼物。”   庄静檀迟疑了几秒,伸手接过打开,一枚设计精巧的猎豹胸针,镶了蓝宝石和钻石,豹目是祖母绿,豹子姿态优雅凶悍,一走一回顾。   “像你么?”   斯珩微笑问道。   庄静檀也笑了:“这是你吧?不过都一样,我会好好收藏的,谢谢。”   “收藏?这种小玩意儿,就是拿来用的。”   斯珩眉头蹙起,语气很淡说道,视线在她身上快速梭巡了一遍,又看了眼腕表:“走了。”   有什么疑问从他心头快速地滚过,似乎是一个闪念。   他意识到了,但没有捕捉留下。   直到门锁发出咔哒声,她人依然坐在床上,维持着姿势没动,只是脸上的笑意逐渐淡下来。   小玩意儿,很妙的一个词。   一百多万的小玩意儿。   庄静檀把玩着胸针,给明绮拨了个电话。   “打扰你了吗?你提过的那个下午茶聚会,我可以去吗?”   明绮有点讶异,但很快反应过来:“你有想见的人?”   庄静檀赤脚下床,穿过客厅,走到阳台上,被冷风灌得一个激灵,这种刺激尖锐的冷让她觉得舒爽。   她深吸了一口气,顿时感觉空气流通了不少。   “绮姐,你知道,我不喜欢欠人人情,你帮了我,我也想回馈你。”   庄静檀身子后仰,倚在栏杆上,右手玩着那枚胸针。   “回馈你一个信息。康子晖想做的事看上去失败了,其实没有,他对启兴也没那么上心,那家能说得上话的人,去年还跟斯珩走得近。他真正感兴趣的,应该是phonenix。”   明绮没说话。   她虽然没再直接参与自家生意,但大致方向还是清楚的,这个名字非常耳熟,明家今年也在接触这家公司。如果康子晖能把这个吃下来,他和康明裕的地位,会在整个晟康系的资管金融版图里重新洗牌。   “他怎么可能——”   “对。我也想知道。”   庄静檀把豹子攥入手心,眼神平静。   最近半年,康子晖身边跟的女友,叫葛怀薇。   这场下午茶聚会,主角本来该是葛怀薇的。毕竟她除了男友厉害,自己家里也是做生意的,明艳娇俏,订了私人会所的位置,可老跟她对着干的另一位大小姐,把一位长辈带来了——是康子晖都要叫声二姨的人,拎着Birkin25,打理精心的卷发、戴着超八位数的高珠,富贵之相尽显,理所应当地坐在了最中间的位置,语气看似平和,实则威严地聊起家庭之道,女人应该如何支持自己的男人云云,看上去说给大家听,实际上主要接收人还是葛怀薇。   葛家一直没出手帮康子晖,也没有要跟康家搅到一起的意思。   葛怀薇郁闷死了。   被宠大的千金小姐,脾气都能自由写在脸上,   但毕竟面对着长辈,也不好真开口说什么。   好在有小跟班及时为她排忧解难,   递咖啡、递蛋糕,把芝士卷进火腿里——这是她最爱的吃法。   葛怀薇不由多看了眼,发现是生面孔。   默默做事,长相白净文雅。   “哎,小薇左边那个,你说说想法,我讲得对吗?”   二姨忽然点了她。   庄静檀神色讶异,肩膀下意识缩了缩,有些一闪而过的轻微惶恐。   “我……我不知道。但我爱他,会什么都愿意为他做,为他奉献我能奉献的一切,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了。当然,如果我有家庭能支撑我的话,也许想法就不一样了吧。”   一句话,两边都表示了赞赏。   “你这样的想法很不错。”   二姨言语肯定。   葛怀薇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她谈个恋爱而已,干嘛连累家里的现金流啊。   *   当晚,刚在商场上缠斗完的男人收到了条信息。   匿名的视频片段。   “……为他奉献我能奉献的一切……”   斯珩沉默地扯松领带,嘴角不受控地微抽,最后轻呵了声。   他把几十秒的视频看完,直接一个电话拨过去。   两声内她接了。   “斯总晚上好,今天燕城没有下雪。”   庄静檀的声音悦耳动人。   “等你回来的时候,应该会下吧。”   斯珩揉了揉太阳穴,深吸了口气:“我怎么总觉得你说话阴阳怪气。”   “我怎么敢呢?”   庄静檀语气有很自然的嗔怪。   与此同时,她正站在一间快要报废的酒吧门口,这条路人烟稀少,没装天眼。   庄静檀穿了一身深色,黑色牛仔裤裹住笔直长腿。   她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间,左手摁下打火机,右手的资料被窜上的火苗烧着。   将黑不黑的夜笼罩住她。   庄静檀半蹲在地上,欣赏着纸张烧成灰烬,忽又微笑,对着电话另一头轻声道。   “我好爱你啊,斯珩。”   这是她今天讲得第二句谎话。   第一句谎话是,说她什么都没有。   庄静檀鞋底踩在灰烬上,碾碎,右手下意识触了触后腰。   她有尖刃。   抓在手里,就能走遍天下,行她将行的一切。   --------------------   有朋友在这看吗   感谢在2023-12-17 21:38:04~2023-12-18 23:58: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inw 20瓶;一点点 18瓶;sauerkraut--cc 7瓶;柴火鸡 2瓶;李知恩正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三十三】   南城的冬没雪,湿冷入骨,入夜又下起雨来。   寸土寸金CBD地段,建筑高耸入云,是晟康在南城设的点,四年前拍卖到手,一年前落成。   顶层65楼,办公室内落地窗视野极好,云雾、雨滴、小如袖珍玩具的车马行人,同时收尽眼底。   斯珩踱步到窗前,垂下黑眸,静淡地注视着外面,耳边正好听见她示爱宣言。   爱。   多有趣的词。   斯珩几乎是立时失笑,很是愉悦的样子,庄静檀在电话那头也笑,说怎么,你不信吗?   “那继续吧。”   斯珩说。   “让我看看能持续多久。”   电话挂断。   他看着雾气在窗外弥漫,凝结的冷气被玻璃隔绝。这么多年来,斯珩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视野。   习惯了足够高的,被遮挡的,雾气弥漫的存在,习惯了真相永远不会以直接面目示人。   她也一样,并不例外。   文雅秀丽,眼却截然相反。她自己大概也没仔细照过,狡黠到有妖气。   她的假太过直白,以至于成了某种真,他都想探一探,她的尽头在哪儿。   斯珩思绪被室内线响铃打断。   蒋临说,陈斯祈到访。   陈斯祈进办公室,顺手递给他一瓶清酒。   斯珩接过,眉头微挑。   “贿赂?”   “讲话真难听。”   陈斯祈推一推眼镜,无奈笑道。   “出差路过,我知道你也在这儿,来看看。”   斯珩坐到沙发里,把酒放到一旁,顺势侧躺下来,两条长腿搭在把手上,懒散道:“你自便。”   陈斯祈跟他关系近,走政途走到这个位置,没必要绕弯子的时候不会浪费时间。   “听说你被喝挂了了?跟俞振海喝的?被灌了。”   斯珩在晟康集团的位置很微妙,有康家人的血脉,但冠母姓,在斯家长大。能压住康氏地位的斯家当然不可小觑。但现在暗暗流传一种说法,斯珩在康家做事,实质也是为斯家输血,未来也会偏帮陈斯祁。   不管流言如何飞传,谁也不敢真在当事人面前挑明。   惧斯珩的人,更多的是顾及他背后的斯家。   当然,能被惧怕的,也能够被利用。   俞振海就是个知道如何利用这一点的聪明人,他是立信科技的CEO,但手下还有一个在美股低调上市的公司——讲好听点,叫财务公司,讲直白点,收债公司。   现在的收债已经跟影视里大不相同,不是暴力威吓的时代了,在合法合理的前提喜爱,利用高科技ai云计算收集数据,不厌其烦地骚扰,始终如一地坚持,主打一个决心毅力,俞振海的公司就这样在三年里,凭借仅仅59位客户,收债上百亿,利润可观。   斯珩怎么跟他扯上关系的,一句话就能讲清。   晟康旗下公司有笔海外坏账还要跟俞振海合作。这家分公司,是斯珩刚进康氏时待的地儿。   俞振海草莽出身,根基浅,靠自己手艺吃饭,就算政商名流云集的宴会上,作风照样豪放,盯牢斯珩不放,借着合作名义,一杯接一杯的敬酒。   至于是敬是灌,全看个人理解了。   陈斯祈这句话半揶揄半提醒,斯珩笑一笑,争辩都懒得,直接承认。   “嗯。被灌了。”   “承认挺爽快嘛。你还真是……”   陈斯祈摇了摇头。   “挺重感情。怕你老根据地倒了?”   “八千万而已,如果这笔债能让它倒了,那就是时运到了。”   斯珩嗓音带点很淡的沙哑,连轴转的疲惫终于显现出来。   “好。康明裕那边呢?”   “他们不一直那样,”   斯珩手臂盖着眼睛,语气散漫:“爱闹就闹。闹到我烦那天,打包滚蛋。”   “啧,说得出要做得到啊。”   陈斯祁笑吟吟道。   他们都清楚,在商业的秩序中,真正核心的是人。瞬息万变的市场、股价、数字,反应的都是人的心理、决策,乃至关系交际。   斯家人在识人心上,有遗传的卓绝天赋。   斯珩:“别人不清楚,你不清楚吗。那岛他去了几次,玩得脑子都落赌桌上了。早不知道被人抓了多少把柄。”   他说着稍显烦躁,又坐起来,掏出支烟,拢过火正要点燃,手机又响了。   斯珩闭了闭眼睛,忍住把电话扔了的冲动,最终还是接起来,语气柔和。   “如果没有要紧的事——”   他的话少见的被打断,那边说了些什么,斯珩的神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陈斯祈本来都打算走了,见斯珩脸色少见的阴沉,又停住脚步,等着这通电话结束,才问道:“怎么了?”   “俞振海搞砸了。”   斯珩简短道。   他动作利落,摁下内线,让蒋临订最早去纽约的机票,转身拿了西装和大衣。   陈斯祁没说话,但斯珩知道他想问什么。   只是坏账收不回来,哪怕放那儿,远远不到要他亲自跑一趟,为这么点小事。   “他们绑了现在的海外负责人,估计想撕票泄愤。”   斯珩语气没什么起伏。   陈斯祈也短暂闭了下眼睛,苦笑:“现在欠钱的是老大。”   “是啊。”   斯珩低头看了眼表。   “现在是周五,周一前解决比较好。”   “为什么?”   陈斯祈刚问出口,就反应过来了。   周一交易日开盘。   无论出什么恶性新闻,一旦跟晟康这种体量的资本财团沾上边,那股价都会非常精彩。   *   Oakleaf。翻成中文有橡树叶的意思,很文艺内敛的名字,用来给酒馆再合适不过。   尤其是冬天的酒馆,一听这名字,有种温暖厚实、又莫名轻盈的感觉。   如果不处在72街区,人气会更温暖一点。   72被当地人称为‘血腥之地’,处在城市东部边缘,接壤一大片桦树林,每天意外伤人死人的接警数不清,如果阎王有指标,这地会成为他生涯骄傲。   不管餐厅酒馆,在这里开个半年就得跑路。Oakleaf算奇迹,在72街区内连开两年屹立不倒,老板是个俄罗斯人。   今天Oakleaf却很热闹,不到百平米的幽暗空间内,挤满了狂欢的人。   仔细看一看,面孔大半是东亚人。   更准确点说,华人。为首的人被叫Charlie,Charlie Cheung是护照上的名字,他原名叫张嘉麟,三十六岁,香港人漂洋过海来闯荡,头脑精明手段够狠,利用信息差,恶意做空大把进账,实实在在风光过几年。   俗话说阴沟里翻船,张嘉麟第一把栽坑是六年前,他看准时机,做多了一家能源公司,结果失败,对方真正意图在甩尾脱身,手段娴熟。   从那以后,每况愈下,直到在拉斯维加斯彻底输光家底,公司名义欠下的账就更不用说了。   俞振海替晟康集团分公司收账,连派有传染病的人在他家门口吐口水这招都用得上,张嘉麟烦不胜烦,正要找人做了催债公司这帮人,突然觉得这集团名字耳熟,稍微一查,就看到了他记一辈子的名字。   斯珩。   钱都花了,打手不用白不用,直接扭头抓了上班途中的海外负责人。   对张嘉麟来说,也算出了半口气,抓不到你么,就抓你手下人泄愤咯。他在72街区待了很久,早都荤素不忌,套上麻袋差人揍了一顿,文质彬彬的老总哪里受得了这种暴力对待,当即就晕过去了。   事一办,很有效果,俞振海那边即刻悄无声息了,立刻撤走,精得很。   张嘉麟满意了,手一挥带着临时手下,还有套着战利品的麻袋,浩浩荡荡闯进Oakleaf喝酒,这明显一堆想进来零元购的,酒保本来不想接待,但对方把枪拍在吧台上,命比较重要,酒保撇撇嘴,只能给他们上酒。   狂欢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这帮人越喝劲头越高,满嘴跑火车,凑到张嘉麟面前,嘻嘻哈哈让他找妞来给他们解个闷。   张嘉麟坐在高脚椅上,正在头胀着到底要不要送佛送到西,给晟康来个大新闻,被一堆吵着要fuck的人烦得大吼了声,滚!   张嘉麟这声不小,整个场子的气氛都冷下来。   也就是这微妙一刻,极短的冷却中,传来门被暴力破开的巨响。   砰——   72的危险程度威名在外,在场除了酒保外,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警惕扭头。   但来的并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数量远多于他们,即使逆光也能看清装备也优于他们,张嘉麟雇的打手们慢慢收回了想握枪的手。   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还是不要造成更大的误会比较好。   门外风雪骤起,最后进来的人步伐不紧不慢。   纯黑衬衫,黑色大衣,面料昂贵,腕表是黑银百达翡丽,一个高挑修长的年轻男人。   他身上的雅致和金贵感,看上去更适合上东区的银行大楼,跟这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很显然,他不是误入。   男人把玩着手机,目光清凌,抬头扫过整个屋子,视线也没在谁身上停留,开口讲中文,声线温淡。   “谁是张嘉麟?”   张嘉麟身量也不矮,他认出来这人是谁了。   冷笑一声,跳下高脚椅:“我。”   斯珩嗯了声:“好。”   他也没多的废话寒暄,彼此也都心知肚明,于是直切主题。   “我的人在哪儿?”   张嘉麟挑出个轻蔑的笑,歪了歪头示意。   接近楼梯的角落,一个麻袋。   有靠近的打手看得懂眼色,来者不善,要是以为死了可麻烦了,赶紧上前去踢了一脚,袋子里传出一声低而痛苦的哀嚎。   “我对你不错吧,斯总,还活着呢?不像你,”   张嘉麟一步步靠近,伸手在斯珩肩上推了把,虽然没推动,脸色更加阴沉狰狞:“尽使些阴招——”   斯珩的神色一直没什么波动,听到这句才轻笑。   “什么?”   “你派人围我有屁用,你有本事打死我呗,反正老子早不想活了!”   张嘉麟话音刚落,就见虚掩的门再度被打开。   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被一脚踹了进来,正好滚到斯珩脚边。   斯珩抬起脚,踩住男人脖颈,SIG P226在手里拉栓上膛,枪口向下对准,抬眸看向脸色苍白的张嘉麟。   “这是你弟弟对吧?你父亲的疗养院也欠费了,你打算怎么办呢?要不你们三个葬礼办到一起吧?”   斯珩耐心建议。   在张嘉麟面色涨红,要扑过来发疯前,斯珩抬手朝外面就是一枪,把窗户直接打碎。   他在一片死寂中微微笑了笑:“张先生,我要提醒你一件事,你是靠小道消息发家的,那你有没有查过我呢?是查不到吗?”   转瞬间,斯珩唇边的笑意淡去,语气凉意十足。   “我既然能搞垮你,就有比你更多的渠道。而且,我以前刚出来做事那会儿,没什么催收公司帮忙的,我请不起。你猜猜,那些账我怎么收回来的?”   张嘉麟只觉得全身血液倒流,他别无选择,阴沉着脸让开了路。   很快有手下上前,把套着人的麻袋解开,给面目全非的老总灌了口水,小心地抬了出去。   所有人有序地退了出去,斯珩在最后,他没急着走,到吧台处跟酒保要了杯龙舌兰,喝了一口,那酒保边擦杯子,边头也不太抬地用英语问:“你会付款吗?”   斯珩笑了下:“付。你是老板吧?今晚的账,还有维修钱,我一起付。”   酒保是个断眉斯拉夫人,闻言抬起眸,慢腾腾地说:“OK。接受Alipay。”   斯珩把龙舌兰一饮而尽:“好。”   他随便扫了眼老板身后酒柜:“你应该有合伙人,我付双倍钱吧,精神损失也算在里面。”   斯珩转身离开,走出两步,想起什么似得,回过身来,冲着张嘉麟左肩,抬手就是一枪,干净狠辣,准头极佳。   子弹呼啸,血意随着痛呼一起爆开,张嘉麟捂着伤口嚎叫翻滚到地上。   许多枪口瞬间对准他。   斯珩根本不在意,退了弹匣扔到地上,淡声道。   “收点利息。”   “当然,也欢迎你去告我。我这边律师团队工作不够饱和,恭候你的到来。”   斯珩看上去意兴阑珊,但最后走人前,还是彬彬有礼地跟老板说了再见,用俄语。   “ Досвидания。”   这场搏斗的可怕之处不在于见了血。而在于暴力呈现出如此的高效秩序性。   毫无疑问,这东方人挺讲礼貌的。   安德烈擦着酒杯,面无表情地想。   但是个变态。   跟他某个同僚一样。   而且目前看来……   冷兵器是真的式微了。   安德烈从平静地擦杯子变成眉心郁结地擦杯子。   刚刚那场景,其实用刀也不错,可惜没人愿意尝试。   安德烈的视线下移,落在桌上的一张合照上,神情更阴郁了。   三个人,现在只剩他一个了。   他为刚刚自己脑海里一划而过,下意识想跟变态同事分享今天变态客人的冲动感到羞耻。   Shame on you!安德烈!   他对自己说。   门外,乱雪愈发大了,冬季的狂风席卷,为首的黑色轿车绝尘而去。   --------------------   感谢阅读和每条评论。 第34章   【三十四】   在燕城的顶级俱乐部里,华禹不算最拔尖,开了也才十年,但却是这两年燕城二三代社交谈生意时的首选。   华禹对外的招牌是养生会所,建筑外观讲求一个低调,里头装修连墙上挂画都奢华讲究,当然,吸引回头客不能光靠硬件,核心还是要为竞争对手不能为,沾点灰色服务,也就是三个字,玩得花。至于怎么个花法,没人比华禹老板更懂。   华禹老板姓齐单字一个卓,十三年前就深入这行了,也算靠大姐打赏买酒攒了第一桶金的,等到手里有资源,背后有靠山后,才开了华禹。   真正手握大权、上了年纪的人,是不屑来华禹这种地方的,在他们看来,这地方隐私性差太多,风险也多,但年轻点的,他们后代就不这么想了。   华禹有个特点,在客人消费没到大七位数前,这里就是个正经到不能再正经的喝酒消遣地儿,消费到位,才能看到它的另一面。   再加上是会员介绍制,差不多同圈层的人,再想要暗暗比个高低,那一夜间变销金窟轻轻松松。   一旦运行起来,齐卓这两年也不用太费心,只要及时更新人脉名单,不出大事基本经理都不会找他了。   可想而知,现下半夜一点,齐卓在几百公里外的度假山庄,累了半宿刚舒舒服服睡了没多久,被经理一通急电吵醒,得有多火大。   经理听出他的火气,用最快的速度讲了关键词。   ——康子晖。   齐卓眉头下意识拧了拧。   他心里有个明镜似的表单,列着许多数字、名字,盘根错杂的关系他都记得清楚,为华禹在处理人际关系上起了关键作用。   康明裕的儿子,背靠晟康的体量不必多言,最重要的是,他还拐着弯地跟燕城斯家有点亲戚关系。   齐卓能在这行站稳脚跟,除了伺候好各位公子哥以外,手上自然也捂着些见不得光的秘密,   他对康子晖印象很深,因为在众多道德水平低下的同道中人衬托下,这位依然能脱颖而出,男女通吃,本性恶劣,有好几次把人搞到窒息,其中有个年轻点的刚入行男生,缓过来后咽不下这口气,一怒之下打算搜集征集把人告了,证据没搜集到,差点被康那一帮人弄死。   经理帮着料理的次数太多了,齐卓也有所耳闻,叹了口气坐直,靠在床头。   “他又怎么了?”   “是这样,康少今晚带人来谈事,好像谈成了,挺高兴的,就点了个新人去了山水堂,中间还叫了绳子……就C109那套道具和一组酒,但现在里面没动静儿了,门也敲不开,您说我需要看看吗?”   “看个屁啊,他不一直这样?里面有人呼救再说吧,不过山水堂那间里面没装摄像头,你给人领那儿干嘛?那么多装了的包厢你不带,脑子进水?”   齐卓不太耐烦。   “不是我不带,是他挑的那个新人,人带着康子晖进去的,说是里头位置宽敞。”   “那就是自己找死,关你什么事?喊你了你再进去呗。下次这种破事儿你自己拿主意,别来烦我了。”   经理支支吾吾:“其实好像有声音,就是隐约的,听不清楚……”   就跟嘴被封住,人想努力发出声音时一样。   绳子、胶带、皮鞭、蜡烛、手铐……这些东西送进去,难道是为了许愿仪式吗?谁也不是傻子,经理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这倒也不是康子晖第一次这么干了,他本性暴戾自傲,外面找了个能应付家里的女朋友,来华禹自然是为了疯玩的,无论是为了用户体验还是进账考虑,经理都没有阻止打断的理由。   可就是有点说不上的心慌。   他不知道怎么准确表述自己的心情,这时候齐卓也发话了,让他把康子晖今晚进山水堂前的监控拷一份。   康子晖跟合作伙伴挥别后,明显醉意不轻,整个人快挂在一个兔耳朵女郎身上了。   不过对方穿着看起来更像女大学生,只有个兔耳朵头箍,穿着很保守的正肩白T和烟灰色牛仔裤。   这也是华禹的策略之一,绝对不穿那些低俗统一或露肤度过于高的衣物,年轻男女就按自己的审美选择衣服打扮,退一万步说,就算被突然袭击查了,大家带着朋友进来,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齐卓看完,康子晖这比平时还多几分喜色呢。   “没什么问题,就这样,别瞎想了,找两个人守着就行。”   一小时后,正在进行第三场的齐卓再次被工作电话吵到。   他差点被吓萎,药效都要浪费了,赶紧把手机摁停继续忙活。   没想到刚摁断,又响了起来。   齐卓又摁掉。   到第四次,他没法了,抄起来接起,火腾一下爆发了:“你要吵老子几次才罢休啊?!没死人都别找我我说过没?!”   那边没有传来经理的声音,只有静默。   过了几秒,才传来一道听不出情绪起伏的男声,那道声线低沉,话里含着一丝令人后脊生寒的笑意。   “齐老板,生意做得挺大啊。”   *   今晚,康子晖从七分醉到烂醉,只用了半小时。   今天点的妞很上道,妆浓了点,身材很好,胆子很大,主动提起要让他试试换角色,并且蛊惑般地为他描绘了M的美好感受灿烂前景。   康子晖从迷糊接受,凉水泼下来还挺爽的,结实绳子将他绑了个完整的结,到被吊起来觉得不对,花了快有一小时。   “我x,你给老子放下来先……!”   康子晖在空中转圈的时候,发现不太对了,这绳子绑得,怎么脖子上也有一层。   “晖哥不喜欢吗?那换一个。”   站在地面上的女人笑眯眯,把细皮鞭蘸了点盐水,在手掌心轻砸了两下,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斜抽下去,瞬间把康子晖左腹部处的衣服抽得布料绽裂!   那力道准头都让剧痛猝不及防地到达了。   康子晖当时就清醒了一半,嘴里开始破口大骂,却反被封住了嘴。   “哥,你这么吵我害怕。”   年轻女人泫然若泣,眼角没有泪,但是眼波流转间很是动人,她微微抬头,望着被倒吊的康子晖,拎了把椅子,又恢复了笑意,并将没喝完的酒攥在手心,往椅子里施施然一坐。   “我有几个问题,你答完我就放你下来,这也是play的一部分哦。”   庄静檀把玩着自己的发尾,懒洋洋开口。   知道康子晖什么时候带人谈生意,侧面打听一下倒不难,但买通身份混进来,着实花了她不小力气。   她当然会好好利用。   等了半天,没等到人说话,只有‘唔唔’声,她才哦了声,把封口胶带撕掉:“继续说。”   对醉了的康子晖来说,她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身体软绵绵的使不上半点力气。   他把她从祖宗开始问候了一遍,嘴里不离操啊剁啊一些发泄性的话语,骂累了头脑还要昏昏沉沉地搜索一会儿词。   “你慢慢来,我又不急。”   庄静檀手里把玩着一支小巧精美的匕首,刃身比寻常款要宽一些,但黑色涂层做了特殊处理,刀尖锋利无比。   她细心地擦拭,看也不看康子晖一眼。   “我只是想问点普通问题而已,比如你有什么梦想啊,特别想做成什么事啊——哦,跟你今晚见面的老板合作肯定算一个,你想弯道超车嘛,能理解。”   庄静檀化了眼线,这让她变成了一只明媚又阴郁的野生狐狸。   她放轻语气,笑意轻快。   “但是没关系,会黄的。你想做的所有事,都会失败,我保证。”   “发什么x疯……”   康子晖只以为她是想当S,在胡言乱语,边受限于绑在空中打转,边输出着对骂的话。   “你这个x子,等老子下来了,跟齐卓打招呼,把你这个xx扔出去,我再让我家养的狗把你嘴咬烂让你x话多……”   “啧,志向这么远大?”   庄静檀愉快地拍了拍手心:“厉害。”   她忽然把绳索一松一放,让康子晖重重降落在地上。好在有一层地毯,勉强抵挡了下五脏六腑差点移位的痛苦。   康子晖人还没缓过气来,模糊的视野里就见女人蹲在他身边,同时重要部位传来一阵莫名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游走,他刚想说现在讨好晚了,突然感觉到裆部一凉——   外裤被一刀划烂了!   ……什么东西。   刀?   这下康子晖另一半酒也强行醒了,眯着眼总算看清了对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但很快,他被对方强行戴上了个眼罩。   “你说你要是进医院一阵,还有空跟人谈合同吗?你要是没法给你家传宗接代了,你爹还会认你这个儿子吗?”   庄静檀蹲在旁边,手臂垫在下巴底下,好奇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康子晖有种预感,面前的人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惧从脊椎处缓缓聚拢,升起。   庄静檀刚想说什么,突然听到什么动静,眉头蹙了蹙,撑了把膝头站起身来。   康子晖看准了时机,刚要挣扎着坐起来,打算跳到门口去顶开包厢门,下一秒却被破风的尖利匕首扎在身侧地毯。   离他手臂只有不到两厘米。   眼罩蒙着,只感觉对方的阴影压过来,把他所有暴怒杀人的欲望压回心底——   女人一脚,结实无情地踩在他喉头,碾着他的喉结,轻声道。   “你以为我是跟你过家家酒呢?”   “我只说一遍,因为我不想让你过得太轻松,所以它暂时没切断你的喉管,你以为现在在这里杀了你需要多久?三秒钟。多于这个数字,你可以下辈子来找我讨个说法。”   庄静檀耐心地说完,又问他:“再让我看见你乱动,我会先阉了你,再给你放血,听清了吗?”   康子晖僵着没动。   庄静檀显然耐心全失,她松开脚,往后退了半步,一脚干脆利落地踹过去:“问你听清了吗?”   康子晖咬牙蹦出几个字。   “知道了。”   庄静檀冷笑一声,转身向窗边走去。   山水堂这个包厢位置偏,但有一点好,能看清华禹门口进出情况。   她耳朵尖得很,刚刚听到发动机的轰鸣声浪,庄静檀觉得有点熟悉,走过来一看,果不其然。   一辆银灰色混动Revuelto超跑,线条锐利如雕刻,是她在斯珩车库里见过的车。他开得少,但偶尔没公事,也会开一两次。   现在已经过了元旦六天了,上次联系的时候,他明明说至少要到十来号回来,现在倒是提前来了。   他也喜欢来这儿玩?   庄静檀待在窗边没动,脸颊被屋内的暖气烘得微热,视线很淡,似乎没什么焦点,过了会儿收回目光,投向了地上的康子晖。   他有可能知道她在这,有可能不知道,但是突然撞上她。   无论哪个,都会把局面搞得很难看。   庄静檀去挂着的外套里拿了片卸妆巾,擦着,想着。   她现在有两个选择。   第一个,杀了康子晖,这很简单,然后可以不用管斯珩那边想干嘛了。   第二个,放了康子晖,然后等着他去斯珩那儿发疯抱大腿告状——虽然康子晖看起来没认出她,但是斯珩长了脑子,他认得出自己。   那斯珩应该会跟她算双份账,毕竟再怎么样,康子晖跟他还是有血缘关系的。   还有第三个最幸运的走向,斯珩压根不会知道她在这,自己也是来玩的,玩到她走了他也不知道。   但是幸运会降到她头上吗?   以前没有过,她不会信现在就能有。   人不能总抱着侥幸过活。   在庄静檀还在纠结时,余光一动,但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   康子晖努力把绳索磨松,硬是一点点解开了手上的结,又把脚腕的解掉,刚刚解套,便跌跌撞撞往前几步,朝她恶狠狠地扑过来。   庄静檀是巴柔紫带,对扑这件事非常有经验,因为这种格斗术,本来就是要把人带到地面,才能继续施展技术的。   康子晖就算没醉酒,跟她1对1也只有被勒死的份儿,别说现在这个全损状态了,他的动作在她看来慢得有点对不起人类进化的努力了。   但也只能在原地等着,面无表情地想。   ……行吧,上天已经为她做出了选择。   这场戏还要继续演下去。   在庄静檀跟康子晖缠斗在地毯上,煎熬于如何拉长时间的时候,华禹的经理那边也处于煎熬中。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点儿背。   本来就愁康子晖的事,现在倒好,把斯珩都给招来了。   这尊大佛从没光顾过,头一次踏进来,就一幅玉面阎罗索命的架势。   上来就一句话,我的人在你这。   斯珩低头看眼腕表,微微一笑,问道:“是我自己找呢,还是你把人带过来呢?”   他唇边那点笑意很淡,眼里暗色一片,属于上位者全然冷意的俯视。   华禹这种地方,平时路过都嫌脏,今天要进来抓人,如果不是监控录像摆在眼前,斯珩压根不会考虑进来。   为此,他甚至爽约了今晚一个潜在合作对象,对方回国后一直在休养,几乎没在公开场合露过面,但却罕见地答应了晟康的邀约。   经理为难,斯珩懒得多纠缠,抬腿就往里走。   眼看着男人直接一脚踹开门,毫不掩饰的暴力干脆,里面的公子哥被吓到正提裤子,面上闪过惊愕、愤怒,再到认清斯珩脸后的憋闷,经理跟在后面疯狂道歉,赶紧凑到斯珩跟前:“斯总斯总,您息怒,您的人在山水堂呢,他今晚挺好的啊,一切也挺顺利的,您不用太担——”   经理理所当然地认为,斯珩是来找康子晖的。   山水堂在西南角最顶头一间,门口很不巧有一面透明玻璃酒柜。   斯珩路过时脚步一停,指了指:“请帮我打开。”   经理已经要汗流浃背了,一边偷偷拨着齐卓电话,一边赶忙用钥匙把玻璃柜打开。   斯珩抬头扫了眼酒墙,语气没什么波澜地评价道。   “好烂的酒。”   他挑了瓶收藏版Patron龙舌兰。   经理把山水堂门锁也开好,但也不敢做推门的人,而且里面传来的动静更清晰了。   斯珩抬腿轻踢开门,门便缓缓开了。   两道纠缠扭打的身影刚滚到长桌底下,不过康子晖临时占了上风,颤颤巍巍地控住她脖子,反骑在女人腰间,抓住匕首想也不想地要刺下去。   砰——   一声清亮巨响,瓶身碎裂,酒液飞溅。   砸碎在康子晖头上的酒瓶四分五裂。   康子晖人正懵着,额间滑了两行血迹下来,他不敢置信地摸了把,还没反应过来,脖颈就被一股铁箍般的力气扼住了,对方力气极大,完全不容反抗,几乎是把他半拎起来,一把拖到墙边,掼在墙上,人都被血迹糊住了眼。   康子晖染色体XYY,脾气向来不好,但比其他的同类人多了点脑子,和为所欲为的能力。   在整个家里,斯珩不说排在他最恨的人第一,也至少在前三。   又不得不承认,他惧怕斯珩。   因为斯珩暴戾的那一面比他更彻底、更无所顾忌,他很小的时候见识过,所以长大了以后,无论别人对斯珩如何多加赞赏,他都觉得这个兄长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那一点童年最初的印象,都跟思想钢印一样深深印在康子晖脑海里。   就像此刻。   斯珩下手根本没有轻重,面上也依然风轻云淡,只有那双黑眸跌入极寒。   他轻声道。   “康子晖,你多荒唐我懒得管,只有一点,你要惹事了,麻烦死在外面,别指望有人保你。你和你爹掏过的保释金,都够买你的命了,但是不够晟康的公关费。我说得够清楚吗?”   他骤然松手,康子晖软绵绵滑到地上。   又朝经理伸手,接过了刚通的齐卓电话。   齐卓反应过来是谁,裤子都差点穿反了,连忙赔笑:“斯总,您今天怎么想起来来玩,不提前说一声啊,我给您清场啊,您稍稍等我一下,马上到——”   电话直接被挂断了。   在场人大气都不敢出,经理也猜不透斯珩下一步在哪发疯,谁知道他忽然转身,眼神淡冷地落在桌角处。   “你要自己过来,还是我过去?”   那道蜷起来的身影缓缓抻直,从地上爬起来,素净的小脸上挂了彩,但是平静中还带着几分理直气壮,目光不闪不避。   男人虽然喜怒不写在脸上,但是经理也是人精,瞟一眼都能看出来,斯珩气得不轻,看到女人的一瞬间,甚至需要转过视线,不看她,才能平复心情。   庄静檀也不废话,直接走过去,被斯珩一把拽走了。   “我靠……人事部的呢,给我找过来!”   等斯珩走了,经理才意识到什么,头痛道。   *   雁明山在燕城东郊,Revuelto的引擎响声随着山路攀升。   夜漆黑到了极点,车内一片死寂,地势逐渐升高,山路两边的树林快速掠过,视野内的世界像宇宙落下的一片极深灰烬,白昼此刻离得最远。   庄静檀一句话也没说,两只手纠缠在一块把玩。   他就是想把她在这抛尸,她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知道这种在权力中浸泡惯了的的人在乎什么。或者说男人都在乎的,自尊、骄傲、面子,在社交世界中建立的威望绝对不能被打破。   斯珩不是傻子,猜也能猜到大概。   她总不能再装自己是迷路进去的吧?   一直开过了一处大弯,通往山顶的路更加清晰,主驾驶座的男人不声不响地加了油门,一路开到了底,又在终点处猛地踩了刹车,直接熄火。   他靠在座位上,整个人陷落在黑暗里。   “你要不说点……”   庄静檀没忍住,开了口,又被斯珩直接打断。   “你最好别说话,我怕我忍不住掐死你。”   “……”   “庄静音,我知道你一直在骗人,但是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不在乎。”   斯珩的声音放得很轻,在狭小的车内空间内像轻烟般弥散。   “我现在知道了,你跟康子晖有仇,对吗?”   “……”   斯珩黑眸无声滑过来,在耐心告罄前,看到她食指向内,乖乖指了指自己的嘴。   意思是,你让我闭嘴的。   车窗外的月光走到正合适的位置,几缕月色跃入窗内,照得她白皙面上青紫痕迹更重。   斯珩目光变深,抬手不轻不重掰过她的下巴:“说话。”   她在他身边,却时刻等着跟另一个男人会面,甚至自己想办法也要无孔不入地钻进危险的地方——   这种背叛已经超过了斯珩的底线。   但是他更生气的是,在发觉这件事的第一秒,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好,很好。   从前他们的缘分浅淡到就是一缕丝线,一桩交易,这个人总有一天会慢慢淡出他的生活。   没什么留住的必要,也没什么留住的借口。   可现在,她欠他的。   再浅的感情,一旦跟背叛挂钩,就像皮肤里长出溃烂伤口,无法忽视,总要等到清理干净,长愈合了,两不相欠后再谈离开。   这种阴暗到让他觉得自己可笑的心理,使怒火烧得更加旺盛。   如果不是要跟庄静檀算账,他会连夜把华禹这种窑子连根拔掉,让齐卓亲眼看着。   “对。”   庄静檀点头。   她也无声松了口气。   没叫她庄静檀,一切还好办。   “很久以前吧,在一次宴会上,我不记得哪次了,但他……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上次你带我去了你家,我才知道,康子晖是你的堂兄弟。”   庄静檀声音越讲越沾点沉重。   “你找他报仇的方式就是这样吗?”   斯珩一瞬间几乎被气笑了,他忍着才没掐着她脖子让她清醒一点。   “跟他共处一室?我晚来一点的话,你打算怎么做呢?我请问你,庄小姐。”   “不是啊,我是失误了……”   庄静檀又带了点哭腔。   “庄静音,”   斯珩忽然俯身压过来,眉眼冷极,大掌触上她细腻柔嫩的脖颈。   “你现在掉一滴眼泪,就等着在这里做一次。”   他现在已经能清楚分辨出她什么时候在撒谎了。   庄静檀立马把哭腔缩回去。   把头往旁边一扭,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语速极快。   “斯珩,你是人,你有自己的情绪,我也有,你这么多天不回来,你想过我的感受吗?我一个人待着就是容易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就容易做错决定,你这辈子没做错过决定吗?你敢打包票吗?!你要看我这么不顺眼,你现在掐死我,来。”   斯珩冷笑:“你以为我不想吗?”   他气到掌心正要微微收紧,就见庄静檀从裤兜里艰难地摸索,最后掏出了什么。   “掐死我之前,这个!”   庄静檀没好气地把东西甩他那里。   一枚麻花锤纹的银戒滚到地上。   “我打了半天的,你不是嫌我对你不上心吗?我找了地方手工做的,你看我手都被划烂了!你除了吼我,给点臭钱,还会干什么?行,这么想让我死,就让我带着伤痕永眠雁明山吧,我看这里就是我最好的归宿。”   说完,庄静檀眼睛一闭,任人宰割。   斯珩被她这种无耻的样子气到头都有点发晕,他这辈子赔再多钱都没体会过这秒的心情。   刚刚就应该直接开回家的,可以随时转换战场,比在这里对峙好一万倍。   “行。”   斯珩收回手,重新靠回座椅,冷哼一声:“庄静音,你能说会道,我原来没发现你辩论能力这么强,庄总庄夫人想必也没想到过,他们乖女儿这么牙尖舌利。”   庄静檀静默了几秒,才意识到这里应该弹起来,于是立刻反击回去。   “说我就说我,说我爸妈干嘛?!”   “看你现在的样子,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斯珩眯着黑眸看她,忽然轻笑:“庄静音,我没记错的话,庄夫人写过关于你的日记,你身上应该有颗痣,在右腿内侧,对吗?”   庄静檀愣了一秒,人被定住似得。   “给我看看。不然我还以为,你跟谁灵魂互换了呢。”   斯珩慢条斯理道,想起什么似得,微笑着随口提了一嘴。   “要不是你妹妹早早去世了,我这猜想其实都有点道理,你说呢?”   --------------------   晚上好. 第35章   【三十五】   车里的静寂持续了很久,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庄静檀看着他,半晌,勾唇笑了,很清淡的笑意,跟最开始斯珩见她时一样。   但那双眼睛已经彻底不同了。   没有闪避,没有怯懦,没有恐惧。毫不掩饰的直白狡猾,以至于有几分天然的攻击性,眼睛变成锐利的剑尖,不用试验也知道,会轻易刺破那些不可违逆命令的外层。   “斯珩,”   她微微俯身,把长裤往小腿处拉高几分,露出小半截线条漂亮的小腿,踩在储物箱上,歪头看着他。   “我有没有痣,有几颗,你不清楚吗?还是说,您年龄成熟了,视力也……嗯?”   庄静檀伸出右手,在眼前晃了下示意。   斯珩黑眸落在她小腿上,视线明显一顿。   “斯总,我对你的公事不感兴趣,不过,你是不是新投资了影视圈什么的,看了些换脸的电影?”   她把裤子一把捋下来,笑语吟吟地凑过去,凑到离斯珩极近的位置,淡雅的一张脸上漾出生动懒散的笑意。   “你要不试试看,我这张脸皮揭不揭得下——”   尾音骤然消失。   这距离于他来说太过方便了,不做点什么,太浪费。   斯珩捏住她下巴,吻住她柔软又喋喋不休的唇,舌尖抵进齿关,很快变成一个索取进攻意味极浓的深吻。   车内很快只剩下暧昧的声响。   窗外,浓黑的深夜下起淋漓的冬雨来。   等这个漫长的吻终于结束,斯珩一言不发地启动车子,油门踩到底飙了出去,车轮卷过细小的水花,将山一点点甩在身后。   他已经没耐心开回市里了,火毕竟还是没有烧光理智,斯珩记得通往一套东郊闲置别墅的近路,这时候路况不算好,但毕竟不会堵车,最后不到半小时开进独栋别墅的铁门。   银灰色revuelto甩尾停在主栋门口,连车库都懒得进了,斯珩关门下车,绕到副驾驶俯身,看着没动静的人,微微笑了下:“大小姐,要我请你吗?”   “雨太大了。”   庄静檀无辜地抬眸,耸耸肩:“我想等小一点再说,你看你都淋湿了。”   他淋雨她喜欢看,打算多看两秒,就算现在僵持一点,她也不在意。   斯珩在雨里,她在车里。   谁占优势一眼可见。   没想到斯珩的手臂忽然探进来,横过腰际,穿过膝窝,将她整个人轻松捞抱在怀中,迈开长腿朝屋里走去。   “哎——”   庄静檀只短促地发了一声音,很快就决定闭上嘴省点力气了。   斯珩又不会听她的。   短短几步路,待在男人结实温热的怀抱里,庄静檀心头一颤,不由得把头往里缩了缩:   这雨,好大。   奇异的是,她也确实能隔着胸膛听见强健有力的心跳声,跟雨声一样存在感极强。   到了门檐下,斯珩把她放下来。   没办法,门要验指纹。   庄静檀抬头看了眼屋檐下滑落的雨滴,虽然冬雨刺骨的冷,但她总觉得比雪要舒服点,雨点砸落在地上,至少能洗净灰尘。   哒。   门解锁的声音。   下一秒,斯珩扣过她手腕,将她一把拉进屋,不由分说地把她压在门板上,掌心一路向下,握住她的腰肢贴向自己,在黑暗中凶狠地吻住她。   两个人都湿漉漉的。   衣物上的水滴很快聚在脚下,汇成一小滩水渍。   斯珩只穿着西装衬衫,湿透的布料贴着男人宽阔结实的肩线,隐约透出肌理分明的线条,水迹从脊线一路滑下,收在紧实的腰间。   庄静檀的手抓皱了他的衬衫,最后落在斯珩腰上,不经意摸到了皮带,陡然清醒了一瞬。   “等等……那个,”   庄静檀用尽全力暂停,推住斯珩胸膛,喘息着说完:“你这里,有吗?”   斯珩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庄静檀低头在牛仔裤兜里开始摸索,最后献宝似的摸出来一片,微笑着递给他:“没事,我这有。”   斯珩眸色幽深,目光在她面上梭巡,下颌紧了紧。   好,她在气他这一项,真是有本事。   斯珩抬手,解开黑色西裤上皮带金属扣,慢腾腾地抽出来,黑眸盯牢她,轻声道:“行。你来。”   庄静檀舌尖下意识舔舔嘴唇,小声问:“你确定吗?”   她就这一个,等下他发挥不好再浪费了,到时候无能狂怒把气撒到她身上她去哪里说理啊?   再怎么说,庄静檀还是有合约精神的,眼看着斯珩脸色有变,想起今晚还没过去的这茬,她立马低头,乖巧道:“我来。”   能屈能伸方显女儿本色。   她的动作笨拙,凉又潮的指尖总会不小心刮蹭到,庄静檀自然能感觉到变化,她都能听清斯珩呼吸都变了,很快他失去了耐心。   “得了。”   斯珩忽然握住她的手,声线暗哑低沉,似笑非笑。   “现在没有空看你演戏了,宝宝。”   她人被斯珩抱起来,两条腿被迫缠住他。   门板变成海浪中的一个锚点。   感应夜灯幽幽散发着光晕,屋内很快没有别的声响,只有暧昧的声息。   斯珩显然很熟悉这样的掌控位。   在庄静檀神色难耐地狠咬在他肩头时,斯珩才抬手抚她长发,蛊惑般地低语:“求我。”   “……随便。”   庄静檀咬牙挤出两个字,尔后唇边又扯出一丝冷笑。   “你有本事别——”   斯珩在兴头上,才不会被几句话惹怒,反倒越看她越可爱,手臂一松力,低头寻她唇,高挺的鼻梁亲昵蹭蹭她的,耐心吻住,把几个字低低渡过去:“没本事。”   光影是好东西,很简洁。   庄静檀在大脑有些昏沉时,余光落在一旁的墙上他们身影上时,这样想。   再复杂炙热的欲望投在墙上,也只是黑白勾勒的线条而已。一笔,两笔,结束。   最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斯珩才肯结束,那一刻冲刷地她大脑一片空白。   雨散云收时,庄静檀被他带去浴室洗澡,她伏在他肩上,像只难得收了尖爪的猫科动物,忽然低声问。   “你今天为什么帮我?”   *   凌晨五点半,Kiv Pub。   施亦均同学的常驻地,他哥们是老板,碍于工作压力,和来自母亲兄长的双重压迫,他现在都不敢常来了,今天好容易熬夜办完事,本着猝死也要死在酒桌上的崇高梦想,在Kiv撞上了贵客。   于是精神焕发,喊老板留一块三楼vip区,把瓜子零食都点了一遍,最后将人请到了位置里,眼睛发亮:“珩哥,你出差回来也没说一声?怎么,遇到不高兴的事了吗?”   好兄弟是什么,就是苦的时候听听你更苦的经历。   斯珩今天穿了件裁剪做工极优的深灰色衬衫,贵气优雅,且鬼气森森。   散发着生人勿扰的气息。   他没理施亦均,左手把玩着一枚银戒,戴了卸卸了戴。   “怎……么了?”   施亦均终于意识到不对,也注意到这个花纹银戒,看出来这是斯珩新收的玩意儿了,在犹豫要不要带似得。   “怎么样?”   斯珩忽然头也不抬地问,语气懒然。   施亦均心里打了个鼓,最后还是开了口:“珩哥,你这个货哪里收的啊?看成色,很……很不错,哈哈……哎,吕总做这个起家的呀,”   他忙把在喝酒又往这边张望的吕总人给招过来:“那个,麻烦你过来帮忙看看?珩哥这——”   吕总走过来,把名片递过去,想要跟斯珩握手,斯珩却没有半点反应,吕总把手收回去前,斯珩还是接过了名片,却说。   “私人时间,就别谈公事了。”   斯珩把戒指最终随便套进了右手中指,随口道:“吕总,你们今天玩的记到我账上,今天我请。”   “谢谢斯总!哎,对了,您这个一看吧,就是……很珍贵的货,比较独特,”   吕总搜刮着漂亮词,最终在男人沉淡的黑眸注视中,不好意思挠挠头:“不过,您这是在哪拍下来的呢?”   “手工做的。”   斯珩说着,伸手拿起桌上古典杯,抿了口威士忌淡金的酒液。   “噢!噢——”   吕总哈哈干笑了两声:“太厉害了,太厉害了,您这是,千金易求,真心难得啊!”   他边说着,眉头却下意识微拧。   吕总是浙省人,做小商品从义乌起家的,对各类小饰品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他以前明明看到过这个款式啊,那时候进货价卖289一大袋。   最后得出结论:纸醉金迷里泡大的贵公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他欣赏肯定有欣赏的理由,而且能用手工做出全机器的效果,对面显然是费了很大功夫的。   --------------------   祝朋友们平安,快乐。 第36章   【三十六】   锣鼓听声,听话听音,斯珩虽然从来不避讳他想要什么,但也从来都对‘展现’兴趣缺缺。说不好是本性太傲,还是单纯没有社交需求,他很少把战利品放在掌心把玩炫耀。   施亦均清楚他这一点,自然掂量得出那四个字的含金量。   他手机信息响了都没管,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很快一屁股把吕总挤走,端着酒兴致勃勃地坐过去,打趣道:“珩哥,是庄小姐做的吗?你都没陪人家姑娘过生日,人家还那么用心啊?”   帮庄家的事,当时毕竟是施亦均在中间做第三人,他也比任何人都要乐见其成,毕竟要是真处出感情了,那他怎么说都是媒人,当时钱也没白花,这可是无意间促成的美事。   斯珩不置可否,慢悠悠转着戒指。   “施亦均,我有个问题。”   施亦均听这语气,心下一跳,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哥……你要是问谁托我帮忙的,我真不能说,你知道的,君子一言驷——”   他苦着脸说到一半,被斯珩截停。   “不会涉及隐私,很简单的问题,如实回答就行。”   斯珩身子前倾,把酒杯放在桌上,玻璃相触,轻而脆的一声。   “对方找你的时间,早于那年7月吗?”   七月是庄家资金链彻底断裂的时间。   施亦均脑内天人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咬了咬牙回答。   “……早。”   “在那之前见过她吗?”   斯珩双腿交叠,黑眸掀了掀,问得漫不经心:“你也在英国留过学,见过庄静音吗?”   施亦均使劲回忆了好几秒。   “没有吧……她是不是学艺术的,还休学了?那时候我应该都走了。”   “最后一个问题。”   斯珩想起了什么似得,眉头轻挑。   “你觉得她会喜欢纽约吗?”   施亦均本来神情严肃地听问题,听完后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抱着头滚到长沙发另一边:“靠,珩哥你在干嘛,你不会想制定什么惊喜旅游计划吧,我不是围观你们感情的狗OK?”   斯珩笑了下,没说什么。   施亦均侧躺着叹息人心不古,顺手掏出手机,把未读信息点开平复心情。   在昏暗的环境内,屏幕一亮,一段动态视频开始自动播放。   “……”   施亦均本来轻松的心情、上扬的嘴角瞬间僵住了。   一段清晰的监控视频。   发消息的人自称是华禹的老板齐卓,说联系不上斯珩,知道施总这边可能有法子,想让他帮忙传一句话,就说小康总那边想要这段视频,不知道行不行。   “珩哥。”   施亦均立刻把手机递过去,人也坐直了,语气谨慎:“怎么回事啊?”   这段监控里,清楚地拍到了三个人。   庄静音、康子晖、斯珩。   虽然说不熟悉庄静音的人,不一定认得出来,她头上还有个兔耳朵挡着,但是先入为主猜出是谁的话,要从浓妆下辨出那张脸并不难。   前半段还有庄静音和康子晖搂在一起的画面。   齐卓托他找斯珩就找,发视频过来,明显有另一层意思在。   对方断定,这视频有分量,甚至能够上家族丑闻的边,斯珩不会想让视频传遍整个圈子——   毕竟想让监控不小心流传出去,是很容易的事。   所以不管祖宗你有什么怨气,都别撒他齐卓头上来了。   斯珩垂眸看过,轻哂一声。   “我知道了。”   他起身,拎过一旁的大衣挂在臂弯:“走了。”   施亦均赶忙拉住人:“哎,不是不是,哥你没……没事吧?别冲动啊!”   斯珩把手抽出来,手指点了点桌面几排酒:“慢慢喝。”   今天十点还有工作,在那之前解决比较好。   他开车去了华禹,再度踏进富丽堂皇的大门时,齐卓已经衣冠齐整,笑着在门口等候了,笑里有几分颇有把握的志得意满。   斯珩路过他,停下脚步,抬手帮他正了正歪掉的领带,微微笑了笑。   “齐老板,真是稀奇。”   “嗯?”   齐卓预料到不是什么好话,但还是笑容满面。   只要他保留着视频,斯珩能拿他怎么样?任自己戴绿帽的视频满天飞吗?   “这么多年了,我遇到过很多威胁我的人,”   斯珩笑容柔和:“你是第一个,什么也没准备好,就赶上来送死的。”   他笑意渐淡。   “比起那个,我想你更愿意聊聊峡北的土地拍卖案吧,毕竟那是余总的心头大事。”   齐卓后槽牙猛地紧了紧:“……跟余总有什么关系?”   斯珩走到红木长椅上坐下,语调懒洋洋的,轻笑:“华禹怎么做起来的,有多少漏洞能搞垮,还需要我提醒吗?听说你最能帮余姐分忧解难,等我过年去拜访她一下,问问如果喂久的狗害了她,她要怎么办。”   齐卓把手下人喝走,清空了场子,才一字一句道:“斯总你别欺人太甚了——”   “我一直这样。”   斯珩端起茶喝了口,唇角微勾:“而且你要想发就发,我无所谓的,对我没什么影响。但你养的猫被泼一身脏水,齐老板,你设身处地想下,是不是挺烦?何况这大冬天的。”   他话头顿了顿,笑意轻淡。   “我心情会不好。心情不好,就得麻烦你用华禹和帮你的余总陪葬了。”   ……   斯珩走出华禹时,蒋临已经候在外边,提醒他已经九点五十了,又低声道:“谈教授那边听说你在这边,就说不去公司了,可以绕道这边,在这附近约个地方见您。”   “可以。”   斯珩看了眼表,上车后想起什么,面色微冷,又发了条信息。   ——做人有点诚意。   蒋临在副驾驶低头翻资料:“对方是谈家幺子谈行简,约翰霍普金斯生物医学工程的博士,谈先生身子弱,以前家里也不带着露面,归国后也比较低调,但是在源木公司挂名过,如果我们要请他的话,可能要看看跟源木那边……”   晟康要布局医疗大健康行业,云谈严康中,谈家跟康家的上上辈有交情,康明德一直想跟谈家深度捆绑合作。   康明德这决定也不是一拍脑门想出来的,斯珩没什么意见,就正常推进下去了。   从谈行简这边入手按理说比较简单,不过人很难约,推拒了五六次以上,换其他人也就放弃了,但斯珩对于这种公事拎得很清,综合评估以后,知道谈行简确实是最好选择,所以不介意一次次地展现诚意。   在到目的地之前,对面终于姗姗来迟地回了条消息。   ——我这周给你送中午饭,你有时间吗?几点?   ——^ ^   咖啡馆里,穿着米色高领毛衣的清隽男人望向窗外。   斯珩。   跟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步伐迈得稳又从容,低头看着手机,冬日的寒风驱散雾气。   斯珩穿衣衬得他人简单华贵,深灰衬衫,黑色大衣,简洁利落的剪裁风格。   一双黑眸抬一抬,能穿透人灵魂似的。   沉静、幽然、锐意。   谈行简微微颔首,算是隔空打了招呼。低头,啜饮了口热美式,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一滑而下,他下意识抬手,松了松领子,里头有一道无法呼吸的旧伤口。   *   炭烧响螺,紫薯山药糕,葱香鹅肝和牛炒饭,方鱼炒芥兰苗。   外卖,加热,打包,装袋,出门。   庄静檀睡够了,才抱着保温袋上车,往市中心赶。   到康氏总部时,刚好中午十二点二十分。   她倒不是因为斯珩那条阴阳怪气的信息。是她精准优秀的判断能力,判断出接下来监控一旦到了康子晖手上,很多事会比较难办。   康子晖那边先不说,这货犯贱可以先砍一只手,好解决;如果斯珩名声臭了,落得一个跟兄弟抢女人的名号,她估摸着他会不太爽。   他不爽了,目前看来受苦的就是她。   适当的讨好很有必要。   所以庄静檀今天精挑细选,挑了一身纯净的白色羊毛套装,优雅端庄的直筒半裙,羊毛外套袖口有一圈毛茸茸的设计,她又选了顶线条柔和的小礼帽,戴了樱桃形状的耳环。   刚过了旋转门走进明亮大楼内,已经有不少视线投注过来。   她这身一看就不是来上班的。   庄静檀走得很慢,到前台了语气柔和又有些微怯意:“我有约,请帮我接一下斯总,谢谢。”   这一整栋大楼都是康氏,想约见斯珩的人多了去了,但对方这么轻声细语,气质文雅柔弱的,前台也很快温柔有礼貌道:“好的,我帮您接总裁办问一下预约哦。”   一分钟后,前台挂断电话,有些抱歉道:“斯总还在开会,请稍等一下,他们才能确认。”   庄静檀点了点头,“好的,没事。谢谢您。”   接着跟个乖巧的小兔子一样,抱着袋子走到一旁休憩区,坐进长椅里,眼观鼻鼻观心地开始安静等待。   这一等,就等到了两个小时后。   中间庄静檀问过一次,不过毫无回音。   两点十分,到了庄静檀的午睡时间,她头渐渐低了下去,一晃一晃的。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vip透明电梯自上而下,一个刚好能看见大厅全貌的视角。   一道修长身影倚在栏杆上,黑眸轻敛,淡淡垂下。   “斯总,您要么先让庄小姐回家?”   蒋临想了半天,小心建议道。   “不用。”   斯珩单手落在西装裤兜里,语气微冷。   “……好。”   蒋临用意志力,把‘可是您已经往下跑了七趟了真的有必要吗’这句话咽了回去。   很快,五楼到了。   斯珩转身出电梯时,蒋临贴心指了指下面:“斯总您看,有人找庄小姐说话,看他们聊得还挺开心的。”   他的语气里不自觉的充满了长辈的慈蔼。   蒋临也有个女儿,也喜欢这类贵气可爱的装扮,平时庄静檀穿得素又简单,难得见她穿成这样。   话音刚落,蒋临就收到压迫性极强的一记冷瞥。   --------------------   感谢在2023-12-24 23:33:40~2023-12-27 22:2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工补血机 8瓶;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5瓶;SSo、毛毛、69772931、飞菌子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三十七】   等待对庄静檀来说并不陌生。   沈珧算不上称职的母亲,但对庄静檀来说,她有两点好。   一是心安理得,从不内耗,二是沈珧习惯给她放动物纪录片安抚,搪塞填满那些自己无法陪伴的时光。   草原上的猫科猛兽,是庄静檀的第一任老师。   它们盯准猎物,等待,匍匐。   等到那个最完美、最万无一失的机会来临,咬住猎物的那刻,那看似漫长、被压缩过的等待时间便会像弹簧一样,瞬间回弹,给出属于餍足的答案。   她喜欢等待的感觉,更喜欢事情按照猜想发展的感觉。   斯珩没理她。   这让人安心。   依斯珩那性格,华禹那事一传开,他头上那顶绿油油的帽子可不就扣定了?到时候怎么办她都没想好,他肯定也是。   再加上他上次的回答——   她问斯珩,为什么帮自己,他说,需要理由吗?   那天屋内昏暗,但庄静檀回想起那双眼眸,不免心惊。   他们之间可以有欺骗、斗争、调情,唯独不能混进来真心。   斯珩把她当掌中玩物,或者宠爱一点的玩物,对她是最有利的,那样,他给予的精力始终是有限的。没人会认真跟自己养的宠物翻脸,至少斯珩不会。   斯家的家教甚严,斯珩这个人做事看着没有界限,但在她看来,其实是有的。那应该算斯家的准则:绝不失态,审慎至极,为此可以失去一些利益,因为这片土地独特的文化传统,枪打出头鸟,斯家现在的掌权人显然明白这个道理。   这是资本出身的康家不太在意的事,为了利益冒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斯珩正处于这两方的中间,表面有斯家温厚的距离感,内里还是资本血腥的作派。   但表面功夫做足,已经包含了不在儿女情长、宠物叛变这些小事上钻牛角尖。   说白一点,如果超出好玩、喜爱的程度,要站在另一层面同她谈感情,对她操太多心,那他迟早会起疑心。   而庄静檀没那个自信,背后派她来的人,能经得起斯珩掘地三尺的查一件事。   现在斯珩不搭理,反而让庄静檀松口气。   一楼旋转门处的人群进出,会把冷风带进来,庄静檀眯了会儿,又低头从袋子里翻出一个白色的护颈毛领,给自己围上,又摸了颗薄荷糖含住,懒散地垂着眼,也不管周遭打量的视线,静静地缩在沙发椅里,像只昏昏欲睡的雪白幼狐。   “……你好?”   有人在她耳边叫了几声,见她睡得迷迷糊糊,递上名片,好心提议:“庄小姐,您要不要去楼上等呢?”   “嗯?”   庄静檀揉了揉眼睛,从沙发椅里坐直,低头看了眼名片。   管以灏,晟康金融资管部的vp。   “不用,谢谢——您怎么知道我姓庄?”   庄静檀忽地抬头,视线诚挚地扫到对方面上。   一个戴眼镜的白净青年,身形偏瘦,镜片后的眼睛带着微微笑意。   “您肯定认识斯总吧?”   庄静檀看了他几秒,也笑了。   “是吗?好。”   她头一昂,枕靠在椅子上,随意道:“我只是没在他身边看到过你。”   斯珩不像会把公私搅一起的人,vp这种等级的就更不要谈跟他深打交道,知道他现在身边女人姓什么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他真的在乎她吹这点儿风,会直接发信息让她上去。   拐个弯儿藏着掖着,也不是斯珩作风。   倒更像打着斯珩旗号来试探的人。   管以灏怔了下,又见对方很快地扬起微笑:“不过还是谢谢,麻烦了。”   “您……”   他还想说什么,庄静檀懒得继续应付,把帽檐拉下来一点,双手交叉在胸前,防御姿态明显。   “好,不打扰您了。”   管以灏礼貌地颔首,起身离开了,等走过大厅拐角,进了安全通道,才接通了电话。   “您猜得没错。人还挺机灵的,斯总还跟她分享过不少工作的事。”   那边本来没作声,听到最后,轻嗤一声:“斯总?”   管以灏很快改口:“抱歉。”   “行,我知道了。”   对方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那边传来清脆的桌球落袋的声音:“难为你了,不过你熟悉赌场,应该知道,高风险高收益。斯家最后只会有一个胜者,那个人不会是斯珩。我会让你赢得盆满钵满。对了,顺便给这女人做个背调,尽快把资料传给我。”   -   庄静檀等到三点半,中途去了趟洗手间,摸出一直震动的手机接起。   “哈喽。怎么想起找我了?”   她对着镜子补口红,下一秒听到对方冷哼:“原来你还活着?”   “啧,怎么说话呢?”   庄静檀望着镜子里眉眼温顺、线条秀丽的脸,满意地勾唇。   “祸害遗千年,我不是教过你这句老话吗。”   “……你都忙活大半年了,忙活出什么来了?”   安德烈无情发问,直击人心。   “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沙皇,复活后开始复仇了,策划都要策划半年吗?”   庄静檀也不甘示弱地回击:“你这张嘴没用就赶紧扔了。来十个客人,我招呼七个,你气走十一个,怪不得要卖酒求生,我是老板我有分红的,你半年没给我发钱了吧?”、   “闭嘴吧。我找你有正事。”安德烈的语调没什么起伏,问话却令她心跳漏一拍:“你发疯也不是一次两次,要报仇也正常,但你这次为什么花了这么久?”   庄静檀没有马上回答。   安德烈淡淡道:“因为你总觉得事情哪里不太对,又或者,你觉得参与的人不止现在这些,你想一网打尽,就像你从前把54街那家店砸了一样。要用暴力解决问题,就必须掌握全部信息后才动手,对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庄静檀神色也逐渐冷了下来。   在她看不见的另一边,安德烈坐在高脚椅里,捏着一张单薄的纸晃荡。   “我有个问题。那时候你接到警局电话,赶过去以后,有没有见到你朋友的尸体?我是说,亲眼看见,仔细核对。”   “安德烈。”   庄静檀叫了声他的名字,警告意味极浓。   安德烈语气干脆。   “警局那边,我有事去了一趟,204C冰柜是空的。Zoe……”   安德烈少见地喊她不常用的名字,那是他们共同的老师常这么叫她的方式,一种隐秘的安慰。   “你是不是被耍了?”   *   斯珩最后还是没有下去,在这栋大楼里,开会比她要重要得多。   康氏在医疗大健康布局这块早就该做了,但涉及到一个保密细分领域,没有对口专业人士,很多项目细节根本推进不下去,连个背书的人都没有,更不可能顺利进行。   前几年,斯珩给Bert Lee来往过邮件,他是谈行简的导师,业内泰斗级人物,本来快谈成了,Bert却因为药物服用过量意外去世。   目光这才转到了谈行简这边,康氏跟他沟通了很久,本来都快放弃了,谈行简这边却忽然松口。   一切能顺利推进,事情便陡然增多了起来。   会开到五点半结束,斯珩接到信息,还要回一趟斯家,斯筠这两天跟犯了病似得,明明离过年还有日子,却每天问他什么时候回老宅,说老爷子想他了,斯黎哥也度假回来了,他还不赶紧回来团聚云云。   估计要被拉去相亲了,明显是想拉个垫背的。   黑色迈巴赫停在大楼门口,司机恭敬拉开后门,斯珩刚上车,轿车正要发动,司机已经习惯性往右打了方向盘。   他忽然有所感应似得,转头,看见右侧车窗突然冒出一张脸。   “等等——”   斯珩声线明显一沉,叫停司机后,很快又道:“开车窗。”   深色的车窗落下,一个雪团子伸进头来:“斯珩,你为什么不等我?”   她眼睛直勾勾地望进来,问得非常直接。   燕城一月深冬总是灰色的,越临近天黑越如此,于是她成为唯一一抹亮色。   斯珩黑眸极细微地收缩,嗓音有点哑,大概是会开太多了,花了两三秒才找回声音。   “为什么要等你?”   斯珩反问,声线平淡。   “你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我看你离开我也挺忙的,你可以继续忙了。有事,先走了。”   “那这个——”   她努力想把袋子塞进来,好歹也热了半天的,虽然现在冷了……   冷了的心血也是心血。   斯珩理都没理,径直上调车窗。   庄静檀只能赶紧把袋子抽出,免得被夹住手。   很快,名贵的黑色轿车绝尘而去。   她拎着袋子,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发呆。   等到车不见了,庄静檀才缓缓蹲在地上,垂着头,两只手抱着头,没有声息。   车右转后驶入辅路,跟原本停下的大门呈平行线,只要稍一转头,就能看清她在原地的姿态。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眼,能看清男人一直落在车窗外的视线落点。   司机也看不出斯珩的情绪,他似乎只是平静地望着,好像对着一幅电影定格画面尽头出神,撑在车窗上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还有枚做工粗糙的银戒。   最终,车渐行渐远,汇入了笔直的主道。   *   蒋临隔着玻璃看了半天,最终还是看着不忍,出了旋转门,把人想劝起来。   想想也是,两个人再怎么闹别扭,斯珩真正动怒的时候几乎没有,妥协的时候绝对居多。这次也是庄小姐难得主动一次,却得到这么一个令人失望的结果。   蒋临能想象到她的心碎。   但另一方面来说,庄小姐胆子也是大,混进华禹,还留下了视频监控痕迹,斯珩再怎么想解决干净,最后也还是会留下隐患。   如果事情传出来,斯珩身边的人出轨,这顶帽子分分钟就能压下来。   这样等于切断了她跟斯珩间所有退路,就算斯珩有成立家庭的想法,真想选庄小姐,有这种事儿插一杠子,未来势必会遇到阻碍。   蒋临在她耳边小声提醒了几句,最后小心地拍了拍她肩膀:“不管怎么样,这里太冷了,会冻坏的,隔壁四季先给您开个套房,就近休息一会儿。”   庄静檀抬起头,眼尾通红。   也不知是冻得还是伤心的,神色还有一丝恍惚。   “斯珩是回家了吧,快过年了。”   庄静檀轻声道。   蒋临:“是,斯总要回去一趟,那您看……想回哪儿?”   声音到达她那里,需要缓几秒,像真空里传递似得。   庄静檀缓点了头,张嘴顺着说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点什么:“好,我知道了。他应该是回去相亲的吧?他也到年纪了。”   蒋临也不敢接这话,巧妙地转移了重点:“我找车来接——”   “不用了。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庄静檀很郑重地点头:“拜托您了,跟他说,就说我已经回去了。”   还没等蒋临思考反应过来,她已经转身摇摇晃晃离开,手上还提着冷掉的饭。   庄静檀走到路边,把帽子一把摘下来,黑发被风吹得遮住眼睛。   有那么一瞬,她错觉心脏像是被攥住了。   幸好斯珩没让她上车,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多撑一分钟了。   安德烈不会骗她,但她的眼睛也不会骗她。   她那时虽然视线模糊,头脑发晕,可的确看见了一具受过暴力对待的尸体,脸也被伤得——   庄静檀瞳孔猛地一缩。   冬日的夕阳无边盛大燃烧,很快又要坠落消散了。   夕阳像余烬,是没有温度的。   却一路烧尽她心里。   是啊。她真的看清他的脸了吗?   他们网络通信两年,见面不过五次,最后一次是他从巴尔的摩开来纽约找她,他们本来打算一起跨年。   他说他是孤儿,又不算完全的孤儿,只是被家人放弃了。   他们处境太像,庄静檀不喜欢别人踏进她的心理领地,最终还是短暂地妥协了,跨年这种时候太孤独,拒绝怕会留有遗憾。   因为她答应了,所以才为他招致了那样的灾祸。   康子晖那群人名气在外,美国这样的地方太适合他们作恶逃脱,推出两三个作案人里背景弱的顶罪,却让孙隼、康子晖这帮核心人物溜走了。   依照身份背景排序,她本来以为,大鱼就是康子晖和支撑他的家族。整个家族里,斯珩这样未来的继承人更是对康子晖冷眼旁观,大概知道他总有一天会自取灭亡。   但现在看来,不管是假造尸体、还是有能力挪动了真尸体,都不是康子晖的水平,他都只是罪恶的手,却没有与之相配的大脑。   庄静檀急促地呼吸,坐在消防栓上平复了很久,最终决定先把这些谜团扔到一边,她抬手拦车,找了家酒吧。   她必须要找个出口。   一家还没到热闹点儿的闹吧。庄静檀看了会儿酒单,指尖在上面点了点:“第一排,第三排,谢谢。”   *   斯珩在斯家待了一天,斯老把他拎进书房促膝长谈,凌晨快三点才结束。   第二天,斯家老宅上门了几位客人,都是交好的世家来提前拜年了。   其中有城东展家的二女儿,被特地安排到跟斯珩相近的位置,斯黎笑眯眯地过来给斯珩倒酒,特地倒满了一整杯,斯珩瞥他一眼,没说什么。   晚饭七点半开始,展余玥跟斯珩顺势聊起最近的经济形势,请教起他对投资的看法。   斯珩还没开口,手机便响了,他看了眼,挂断。   蒋临知道他回斯家,通常不会打搅他。   这时候找来,九成九是有人在作妖。   她要找他,自己不会找么?   斯珩打定主意不接。   他把手机扣在桌子上,对展余玥温声道:“这事我没什么想法,你可以考虑找理财人,相对保险点。”   大家彼此都是聪明人,斯珩工作性质一眼可见,跟钱打交道打到死的生意人,话说到这份上,展二小姐自然也明白,端起酒杯跟他碰了碰,无奈一笑:“好的,谢谢你这么直白。”   他私人手机又响起来,斯珩对着桌上人颔首致歉,回身接起,声线冷淡:“如果是她的事,免开尊口。”   “……斯总,我是阿均的朋友啊,您前两天还来我这喝了。那个,我给你传个图,有个女生在我这喝挂了,你看看你认不认识?她手机联系人里就你一个啊。”   斯珩静默了一瞬。   “喝什么?”   “喝……喝挂了。”   “挂了就找人给她收尸。”   “……哦哦,好的。”   斯珩在最后一秒,摁了摁眉心,低声道:“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他拎起大衣,跟众人匆匆作别,斯老爷子见斯珩这样,直接挥挥手,意思是赶紧走。   踩在院内青石板路上,斯珩抬头看了眼初升的弯月。   庄静音。   有那么一秒,他怀疑她是命运为他量身定做的陷阱。   --------------------   提前祝朋友们新年快乐。 第38章   【三十八】   斯家老宅在远离市区喧嚣的西郊,斯珩没叫司机,自己取车离开,油门踩到接近限速,到地儿也花了两个小时。   他走进Kiv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   “斯总,真对……对不起,那个,我让人看着了,但一不留神她就跑了……”   老板本来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差点晕厥,斯珩的人丢在他这儿,他来几条命也赔不起,可斯珩来之前,又听见点小道消息,讲斯珩这两天还从华禹拖走一个上班的呢,这庄家小姐应该也快到腻了的时候,老板的心又微微放下来点儿。   室内灯色迷幻又暗极,斯珩神色压根看不清。   只听他问。   “去哪了?”   “不……不知道。啊!但是我有查监控,她是打上车了,打上以后——”   老板越说越心虚;“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斯珩很轻地歪了下头,似乎在思考他说的话。   老板一下后悔了——   还不如说完全没看见呢,喝醉的女人最容易遇到危险,更不用说那位女士穿得一看就贵气又是娇养的,遇到个起歹心的司机不就完了!   “监控。”   斯珩下巴微抬:“带路。”   在监控室,画面暂停后,斯珩打了个电话:“帮忙查个车牌,嗯,越快越好。”   *   庄静檀的酒量很好。   天生好,以前做过检查,依稀记得哪个数值是普通版的五倍多,所以不容易喝醉。   但今天喝了个半醉,她上车的时候,在身上摸索着找烟,最后发现今天戏做太足,根本没带。   她揉了把头发,深吸了口气,无意间对上中年司机瞟过来的眼神。   “好好开车。”   庄静檀视线冷冷对上:“我脸上有路吗?”   手机忽然响了。   又是备用手机,来电显示不在国内。   她叹了口气,接起来。   对方的音色像沙哑的金属电子音,是用过变声器的声音,跟之前他们的对话一样。   “一切还顺利吗?”   “你指什么?骗过斯珩这一项,很顺利。庄静音的安全?我不确定。”   “不用管她。只要做好你该做的,像我们当初约定的那样,到了时间,让所有人以为庄静音死了,你的任务就完成了。账会准时打到你账上。”   “知道。”   庄静檀用手臂遮着眼睛,忽然轻笑:“你费劲苦心地为她安排后路,真是够用心的。我不好奇你是谁,但我好奇你能得偿所愿吗?”   那边沉默片刻,金属音色没什么感情:“我永远会为她着想。”   庄静檀挂断电话,直接摁了关机。   是一开始交给她这个任务的人。   他们每个月不定时会有一通电话,这个月偏偏这么早打。   在她状态最不稳定的时候。   庄静音对她来说,更多时候像一个符号,她们曾经共用过母体,却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她总要模仿她,靠近她,再帮助她消失。   有人在帮庄静音托底。   庄静檀无意识地转着手机,目光有片刻的失神,她下意识摸向腰间。   从斯珩的房间拿出来的一把精美短匕。   大马士革纹,暗蓝色的手柄。   她攥握在手心,低着头,车窗外的路灯寂寥而快速地打在她面上。   “哎,醒醒,到了,微信还是支付宝?”   庄静檀抬手扫了车费过去,很快下了车。   这是一片野湖,再往东走半小时,是更有名的锦明湖景区,但她不想去那边了,这里人更少一点,野草长得也高,她能好好静一静。   走到湖边,她把长裙边撕开,一路到膝盖,坐下来时舒服了很多。   庄静檀坐了一会儿,凝视着黑夜中的湖面,心里清空了一大半,大脑却被渐渐上劲的酒精侵袭。   晕得不行。   她干脆躺下来,摊平双臂。   眼睛闭起来,弯钩月仿佛被揉碎了铺在冬风中,她能闻见、感受到月华的温度与存在,拂过她脸。   要想的事情太多,但今晚得放过自己。   急着从有人的地方离开,是因为她已经有点手痒的冲动了,有两三波人过来找她想一起喝一轮,庄静檀都没理。   任何一点火星都能把她引炸。   开了口,起了摩擦,再搞个群架,把那人再引过来,她虽然想发疯,可还残存着一点理智。   不知道躺了多久,耳边隐约传来脚步声。   她懒得动。   直到对方站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庄静檀又抬手碰了碰后腰,熟悉的触感让她安心,只要她愿意,反手她能给斯珩扎穿让他走不动道。   于是她唇角弯一弯,懒洋洋开口:“斯珩,滚远点。”   斯珩单腿蹲下,手臂弯曲搭在膝头,黑眸仔细端详她:“你喝了多少?”   “干嘛?”   庄静檀说话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到,声音不好控制,舌头都快捋不直了。   “看你清醒程度,把你扔湖里醒醒酒。”   斯珩说。   “你要把我扔湖里呀?”   庄静檀哈地笑了声,半支起身子,右手撑着下巴,结果没撑住,下巴要磕在地上前一秒,被人用温热掌心接住了。   湖边太黑了,几乎没有任何光源,但是庄静檀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的完美视力,完全可以帮她辨别出斯珩人……   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不用管我!”   她抬手一挥,想挥开他的手,结果挥了个空。   “我没那么容易醉,你要是想扔,你就扔。你不扔你是孙子。”   庄静檀很嚣张,有一种张扬又欠揍的嚣张。   跟平时天差地别。   斯珩眉头极轻地挑了挑,把她提溜着坐起来,庄静檀刚放完狠话,坐也坐不住,脑袋直接倒在斯珩腿上。   庄静檀的感觉只有一个,舒坦。   她上手摸了摸,西裤的面料让她啧啧感慨:“好舒服的枕头,比地好。”   斯珩可以撤走站起来,让她扑向地面,好好舒服一下。   他在思考要不要这么做的时候,庄静檀忽然朝他扑过来,两条手臂挂在他脖子上,吹了个流氓哨:“荡秋千!”   斯珩差点被她拖进地面再勒死。   “……庄静音!”   这三个音节几乎是抵着齿关发出来的。   “斯珩。”   庄静檀双手从他胸膛绕过,把人抱紧,视线下意识地望向天,下一秒又用额头抵住他,喃喃道:“我们缘分不深。借我靠会儿。”   这是两句没有逻辑关联的话。   斯珩人都在地上了,只能由着她去,但该问的还是要问的,便低头问道。   “喝那么多?发疯是不是?”   她不回答,头乱拱,柔软的黑发刮蹭着他下巴与脖颈。   庄静檀失控起来很不安分,斯珩只能用一只手摁住她,语气低沉:“别动了。”   他本就该讨厌醉酒的人,现在酒气往上扑,生理反应却完全背叛了他。   斯珩决定,绝不再多跟她说一个字。跟醉鬼有什么好讲的?   过了会儿,不打算回答的人忽然回答了。   庄静檀:“很痛。”   斯珩:“……哪里痛?”   庄静檀笑了:“你把我扔进湖里,我就不痛了。”   “……走。现在就去。”   斯珩二话不说,把她打横抱着站起来。   再这么任由她磨下去,能磨到天光大亮。   “斯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庄静檀手臂绕过他脖子,松散交叠,温热的嘴唇不小心擦过男人线条锋利的喉结,感受到那锋利的线条忽地上下滑动。   “你要听吗?”   庄静檀没得到回应,又抬头问他,眸色含着水膜一样,语气温柔。   斯珩轻笑。   “小醉鬼,你还记得你是谁吗?还秘密,先把舌头捋直吧。”   -------------------- 第39章   【三十九】   湖是很奇妙的地方。   四岁的时候,庄静檀听很多睡前鬼故事,百分之八十是在湖边发生的。   因为那时她家附近真的有湖,沈珧为了不让她跑去那儿瞎玩,随口编了很多跟湖里怪兽有关的故事。   也许是曝光效应,庄静檀对湖有种天然的好感。   跟海比起来,湖泊没那么危险。它深不见底地沉默着,不会无限制地涌动,充满着克制的寂静,因此,反倒有着无限的包容感。   庄静檀醉了,又没完全醉,她的意识、灵魂和动作仿佛分离一样,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说什么,懒得控制,但也不会真的自爆送死。   她拽过斯珩衬衫衣领,迫使他更加俯身靠近她,薄唇贴着他耳廓,热气吹过去又浅淡散开。   “我不是醉鬼,我是——”   “厉鬼!”   “最厉害的鬼,嘻嘻。”   庄静檀忽地松手,双臂一振,兴奋高呼,完全忘了自己还在人怀里。   斯珩托着她,无声地闭了闭眼睛。   今晚过来,果然是个错误。   就该放她在这自生自灭。   “哎!”   庄静檀振臂一呼宣扬身份,把自己的海拔拉高了,眼尖地扫到附近的秋千。   她挣扎了一下,很快从斯珩怀里跳下来,跌跌撞撞两眼放光地往目的地去,斯珩站在原地沉默了几秒,在把人抓起来丢上车,和任她发疯间选择了后者,最终还是迈开长腿跟了上去。   是最常见的那类铝合金材质的户外秋千,灰很大,看起来已经很久没用过了。   庄静檀指着它,扭头看向斯珩:“陪我坐。”   斯珩抱臂站在一旁,轻呵了声。   翅膀真是硬了,现在都直接用祈使句跟他说话了。   “你是怕这玩意儿翻了,想找人垫一下你。”   斯珩语气柔和道,顺便用脚尖踢了下秋千立架,灰簌簌落。   庄静檀愣了下,被点明也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倒是多了点羞涩。   “你好聪明。”   斯珩似笑非笑,抬手捏住她因醉酒而尤为红润的脸颊:“想坐你自己坐。”   庄静檀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去了,本来就灰扑扑的超贵套装雪上加霜。   “你有喜欢的东西吗?真正喜欢的。”   庄静檀忽然道,自言自语似得。   “我喜欢一个车手,很久以前看了他很多比赛。他用天才的车,跑出天才成绩,三年不到,追平了历史记录。你知道我喜欢他什么吗?进入弯道时是最危险的,抓地力不够强,但他能让人感受不到恐惧。他信任那辆车,所以车用速度托起他。”   她轻声喟叹:“速度。”   “推我,快。”   庄静檀回过神来,毫不客气地指使着他。   斯珩眉头挑了挑:“你动不了?”   庄静檀回头望他,眸子静静地盯着他。   “真的不推吗?”   他有洁癖,这东西对他来说已经有点脏到超限了。   本来没打算理她,她自己玩会儿也就结束了。   但是。   斯珩安静地回望她,湖水静谧地轻推,落在耳际,变成无声盛大的回响。   他习惯看人的眼睛,庄静檀有世上最假的一双眼,永远隔着层什么。   大费周章地扮演柔顺爱意,令人晕眩到恍惚的服从性,恰到好处的挑衅放荡。   是身居高位手握权力的人幻想般的完美情人,装在木质八音盒里的野猫玩具,可以佯装咬人,却只是为了情趣,永远不会咬伤人。   斯珩见识过太多这样的人,他们带在身边的人,标准模式都如此。   她从前也是名利场里长大的人,知道要服务讨好的对象喜欢什么,需要什么,对此斯珩并不稀奇。   可在那双眼睛后面,存在着更核心的、没有任何遮挡的灵魂。   斯珩看不分明,但能捕捉到零星火光。   雾气弥漫的背后,燃烧着灼人的温度,尖锐又有杀伤力的能量,蕴藏在她的骨血中。   她揭掉了那层虚假的外壳,第一次露出这样平淡的眼神。   平淡到性感至极。   斯珩错觉,有摇摇欲坠的什么落了地。   仿佛在暗处待久了,光轰然砸向他。   斯珩抬手握住她后颈,俯身下去,额头贴着她的,要吻不吻的暧昧距离。   “你有什么秘密,说来我听听。”   *   一月底,华禹关门重整休业了。与此同时,一段视频在圈内流传爆开。   由于是小范围流传,都是同圈子的,谁也不会招事上传到网上,毕竟反查太简单了,而且说到底,只是夜场里普通的争端而已。   只有主角比较特别。   私生活捂得极为严实的斯珩。   大家都知道他现在身边有人,女朋友是破产的庄家女儿,再怎么说也勉强算有名有姓。   没分手呢,就跟华禹这种地方的人拉扯,脚踏两条船是肯定的。这也就算了,斯珩有这个资本,也许两边都互相知道对方存在呢,但对面明显是康子晖啊,为了华禹里的女人跟自家人起冲突——   庄小姐这脑袋上的绿帽带大发了。   只能说精彩,相当精彩。   但主角毕竟是斯珩,看热闹也只能悄悄看,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斯珩爱玩能玩,对很多人来说是大利好。   看热闹之余,也有人对这位庄小姐感兴趣起来,有胆子大、地位高的跟斯珩在公事场合碰上,酒杯碰下,开玩笑说你小女朋友呢,怎么没带出来?   斯珩笑笑,涉及庄静檀,一概不接话。   他最近脾气好得离奇,年前回康家一趟,跟康明裕康明德在同一个桌上,没有中途离场。   用斯筠的话说,斯珩最近也不阴恻恻想着害人了,跟圆寂了一样平和,看来情场得意了还是不一样,为此,斯筠还要了庄静檀地址,给她狠狠邮了一箱礼物。   数量壮观的计生用品。   上附张便利签:无论我哥怎么哄骗,绝对不能答应,保护好自己。   庄静檀:……   斯家人的脑回路确实神奇的一致。   斯珩早把各处住宅都备上了,一个地方十盒起。现在想像雨天那次一样因为套数量有限暂停,也不太可能了。   他这趟年前回康家,没带人来,吃完饭就打算走,康明德又叫住他,关心地拍拍他肩,说了点不痛不痒的话题后,斯珩把手机扔到桌上,语气很淡:“有事直接说。”   “你看你这孩子,我跟你也好久没见了吧?小珩,我知道你一向有分寸,你个人的事我不插手,我是觉得还没那么着急,玩玩解乏就行了,你喜欢什么类型,爸爸也可以——”   “康董过奖了,你喜欢玩留着自己慢慢玩。我的事,就不劳烦你操心了。”   斯珩目光静而冷,推开椅子时扔下一句:“有空把婚离了。拖着不嫌烦么?”   走出康宅,斯筠已经在粉色大G前冲他招手。   “哥,今天我顺路来接你。”   斯珩站在原地蹙眉,一秒后,转身就走。   “哎哎你别走啊,我是来得急开错车了嘛——嫂子也在车上呢,你让人家好等!”   斯珩脚步一顿,回头面无表情地扫斯筠一眼。   最后还是走回来了。   斯筠一乐,手插在皮衣里,随口问道:“哥,我听说你打算投f1车队啊,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   新年快乐 第40章   【四十】   斯筠是机缘巧合下跟庄静檀再见面的。因为好友明绮要出差,走得急,让斯筠代转交了个东西,这才去了趟御景,当时斯珩刚好不在家。   最近外面风言风语骤起,斯珩又是个工作狂,斯筠也极少在社交场合看到她,本来还忐忑,敲开门,大概率会见到忧郁神伤的女人。   那要怎么安慰?她带的项链款式对方会不会不喜欢?   结果一开门,庄静檀端着盘椰汁千层马蹄糕,温柔请她试吃。   平和。   相当平和。她身上有股幽然无争的气质,斯筠确定,以斯珩的秉性,想欺负她就是顺茬儿,被搓圆揉扁都有可能,要不怎么会在外面搞出那么绿光幽幽的传闻!   闲着也是闲着,斯珩但凡不在家,斯筠没事就上门找她玩,带她出去参加自己的朋友聚会。   同时,循序渐进地鼓捣着庄静檀要勇敢做自己,不要屈服于斯珩的淫威下。   庄静檀都只是笑笑,语气柔柔淡淡,说他没有欺负过我啊。   斯筠能看出来,她不是说场面话,是真不介意。   该说不说,斯珩真是运气好得让人嫉妒。   事业顺心,情场得意。   斯珩刚从邻省出差回来,落地燕城就去康家提前拜了年,到时候过年便不会再回来。   斯筠听说了,立马自告奋勇充当半天司机,开着粉色大G喜滋滋出门,中途拐弯接了庄静檀,说一起来接人。   不然斯珩是绝不会上她车的!   斯筠没猜错。   不过即使庄静檀在车上,斯珩也没给面子,不仅没回答斯筠略带戏谑的问题,也没上车。   他拉开后座门,微抬下巴,冲庄静檀示意:“下来。”   庄静檀很乖地照做。   “哎——”   斯筠瞪大眼睛:“哥,你打算带人走回去啊?庄姐穿得裙子诶!”   话音刚落,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从康宅里驶出的迈巴赫S680 Haute Voiture,帮他开出来的管家下了车,把钥匙交给斯珩。   拜发小所赐,斯筠对车也略有研究,这款她发小都没搞到,全球限量150辆。   斯筠手肘撑在车窗上,无语地望了斯珩一眼:“……哥,你真的很行。”   斯珩懒得戳破斯筠那点小心思,微微勾唇,淡讽道。   “坐你开的车,不如去坐绿皮硬座。”   “……”   斯筠气得一脚油门跑了。   他们三天没见,谁也没先开口。庄静檀主动来见他,斯珩一幅习以为常的平淡。   等重新上了车,庄静檀率先开口。   “小筠车技也没那么差,你别太夸张了。”   前面巷子口堵住,斯珩正往外倒车,闻言视线从后视镜里离开,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小筠?跟她关系很好么?”   庄静檀已经习惯了,耸耸肩:“抱歉,不是要跟你攀关系的意思,叫顺口了。”   斯珩静默了一瞬,扭头看她,微微蹙眉:“什么东西?你脑子怎么长的?”   “显然跟你不太一样,小时候发高烧烧傻了。您多担待吧。”   庄静檀回答的语气柔弱恭顺。   这段时间他们待在一起多了,斯珩发现她在阴阳怪气这项上相当有天赋,跟她要认真计较就别活了,迟早上CPR。   所以没跟她继续斗嘴下去,他打着方向盘,在路口处转弯,顺口嘱咐道:“没事儿少跟斯筠混到一起。”   庄静檀好一会儿没说话,低头绞着手指。   过了很久,才轻声道。   “我也没别的朋友。你不在,我自己待着也是待着。”   斯珩心内讶异,面上依然平淡,垂眸瞥她。   “自己待着很无聊?”   “没你在的时候,当然无聊啊。”   庄静檀倚在车窗上,纤长的睫羽写满温柔失意一般。   斯珩还没说话,她的视线也投过去,目光垂落在那枚银戒上,若有所思。   “你在,确实让我觉得时间很充实。”   注意到她视线落点,斯珩举起左手随意晃了下:“说到这个,有空的时候,可以麻烦庄小姐去精进一下锻造技术吗?”   庄静檀眨巴了下眼睛,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失落。   “我努力了呀。”   “算了。”   斯珩轻笑:“随便。”   “我们现在去吃晚饭吗?”   庄静檀适时转移话题。   斯珩:“嗯,有朋友一起,你见过的。”   庄静檀一直侧头看着他的方向,笑得很满足:“好。”   她的余光不动声色地瞥向后窗。   一辆白色雪佛兰,拐了四个路口,依然不远不近地跟着。   对方的跟踪技术非常高超,偶尔会变换车道,但始终跟得很死。   自从那天湖边醉了以后,她歇了十来天,把脑子歇得清醒了不少。   想想她真正想要报仇的起点,除了为她那时难得的朋友,还有一个原因。   出事那天,她其实打过电话,不过被康子晖接起来了。   他在电话那边挑衅,说书呆子给老子装什么。说怎么,你是他朋友?有本事就来找,别叫。   庄静檀不喜欢那种陌生的,被人戏耍到团团转的感觉。   像真正熟识她的人说,你就是条记仇的疯狗。   她不打算否认。   疯狗的命便宜,牙齿很贵。   只要咬住,绝不松口。   她本来以为,事儿是一条线上的两个端点。   她在这一端,另一端上有康子晖,包括被她揪出来揍过的孙隼,他们的手段她见识过,恶的初级形态,但是足够毁灭普通人的一生了。   可安德烈带来的消息,让她陡然发现,其实这是个三角形   还有第三个点。   只不过,她还没有找出来。   庄静檀才不急,她笃定,对方迟早会浮出水面。   她转过头来,没有再看。   一直到餐厅,斯珩停好车,视线如水一样平淡地从后视镜滑过,才下了车,绕道副驾给庄静檀拉开车门,在她下来走了一步后,又把她轻推回车门。   “干嘛?”   斯珩捉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将一枚戒指套到底。   庄静檀瞥了眼,瞬间屏住气。   跟他手上的款式,纹路,一模一样。   她盯着中指上这枚戒指,久久没作声,只是心不着痕迹地一沉。   斯珩这什么意思,耍人呢?   “是你在耍我。”   斯珩仿佛有读心术,抬手给她额头轻弹了个栗子,眉头微挑:“当我傻子吗?财迷,买也不知道买个贵点的。”   他拉过她手,十指相握,语气懒散:“你让我开眼了,我还以为垃圾堆里捡的。”   庄静檀一口气刚顺下来,进了这家法式餐厅,见灯光偏暗,神色放心地浮上几分沉重。   耳边听到跟斯珩打招呼的声音,轻吐了口气,打算提起精神应付。   “哎小均你让让,挡住谈老师了!”   施亦巍在自家碍事弟弟背上拍了一下,给谈行简让出位置来。   谈行简穿着驼色羊毛大衣,也是刚从侧门进来,肩上尚有雪意。   他目不斜视,面上有些疲惫,但仍然在施亦巍尾音落下后,礼貌地朝斯珩伸出手,食指上赫然有一枚精美至极的戒指。   图案独一无二,做工古典精巧。   庄静檀在旁边沉重地发呆,发到一半,视线落在那枚戒指上,整个人都静止了。   血液都停止涌动的静止。   -------------------- 第41章   【四十一】   我昨晚做梦了。梦见我的世界浓缩成一个很小的鳄鱼池。青苔,水沙,灰尘,被吞吃到一半的动物沉到了最底,鳄鱼往岸上爬。我手里的武器仍只有一把激光刀,但我犹豫了。我在犹豫,被它虎视眈眈地扑吃,还是继续做我的实验。   Zoe,你手里也有刀。你更勇敢,你比我幸运。   春天将至,纽约出太阳了吗?   ——3.12   Zoe,你送的匕首好漂亮,像艺术品,我很喜欢。可实在抱歉,我的奖学金还没下来。没什么可回赠的,最近试验结束,回宿舍闲来无事,我在网上买了毛线,试着织了条围巾,是失败品,像我一样:)   但第二条好多了,我自作主张地为你选了颜色,寄给你好吗?你向Kordell先生提出的工坊课程建议,他采纳了吗?你的方案很好,如果能推行,你爱的手艺一定会焕发出新的生机。   ——4.3   上次见面让你请我吃了饭,真是不好意思。   你的中文名字原来也是Tan,为了庆祝,我连续一周去了隔壁的豆腐汤店,他们家的牛肉辣豆腐汤做得很好,周三周四还会打六折。我不喜欢我的姓,我经常幻想,如果我能换掉它多好。但他们领养了我,我不能那样做。可是现在,我多了一个愿意念起姓名的理由。它代表着我和我最好的朋友间,最深刻的缘分。   ——5.19   恭喜你,Raiki又赢了一场!他在赛道上太有魅力了。你上次问,我们有了号码,为什么不直接发信息。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是我更喜欢写字,也许是我想留住更多。我们第一次通信的时候,因为太专注,我忘了屋里有多冷。比起虚拟的信息,我更喜欢这样能留下痕迹的东西。等过了很多很多年后,你寄给我的这些信仍会伴我左右。   我会记得,我拥有过怎样富饶的绿洲。   ——6.8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去年五月,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一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不知怎样说出口。他们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我,想让我回国,是想让我守在他们身边尽孝,还是需要我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回去。zoe,你会一直在纽约,对吗?   跨国信你千万别拒收。   ——5.20   你来信我看过了。我不想承认,可你说得对。他们的确说是有事情需要我,我查了,是他们的商业合作伙伴需要我。本来我的导师是这个领域的最佳人选,但你知道的……我是他这几年收的唯一一个学生,会找上我也很正常,   你问我为什么查不到我的信息,我上次不是没回答你么?是我怯懦了。   他们有自己的亲生孩子,我见过她,她很优秀。我应该不能算是被放弃的,我本来就不该有这样的幸运。领养我后,他们对我负责了很长一段时间,放手也只是一个家庭正常的选择。何况,他们不是普通的家庭,给我的已经很多了。我总应该回馈一次。   现在也许就是那个机会,这次帮了,我就再不欠他们了。我这几日在修改论文,偶尔想起这件事,突然发现,被需要也算是一种幸运,你说对吗?   ——6.3   6.7号,收到信当晚,谈行简只能接电话发短信的老手机上收到一条信息。   【圣父,离我远点。】   过了会儿,又发来一条。   【最近在帮忙联系教堂办葬礼,给我自己也提前准备一下,免得被你气死。懒得写信了,你有空周末来找我一趟。他们让你帮你就帮啊?水不知道多浑就往里趟,淹死怎么办?下周见面说吧。】   谈行简知道,这就是她,直白到没有半分修饰。一张清秀文气的脸下,藏着颗与外表迥然不同的心,暴烈,锐利,仿佛时时刻刻握着一颗子弹,准备随时轰然射进敌人心脏。   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谈行简认识她以后,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活法。   有得罪过庄静檀的人跟她起过冲突,第一次对方没赢,第二次找了同伙在地铁上把她揪出来,摁在站台上痛打,试图把老鼠尸体塞进她嘴里,过路的人吓得绕着走。   第三次,是四个月后,开着一辆低价购入的皮卡,在乡间小道上提前埋伏,直接撞穿了对方车侧,随后跳下车,走过去踩在车沿,手臂一伸,拽住那人的领子拖过来,黑洞洞枪口抵进他嘴里。   ——道歉。   她的语调永远是那样,冰冷柔和。   听到这段录音的谈行简到抽一口冷气,不无担忧地问,冤冤相报,如果对方再报复回来怎么办?   庄静檀叼着薯条笑笑。   她调查了个底朝天,他爷爷在俄亥俄老家有过几个姘头都查了出来。而且她都会随时录音,不会给自己留下把柄。   看出来谈行简并不太赞同她的做法,庄静檀把录音笔又收回去。   ——Zoe,我只是想,也许会有更两全其美的方法。   那一次,谈行简解释道。   但其实,他们都明白的,这是永远无法互相理解融合的那部分。   他们俩是性子迥然相反的人,能做朋友,同在谷底处境的缘分,与聪明灵敏的脑子缺一不可。   所以,在下一次见面时,谈行简隐瞒了他被威胁抢电脑的事,对面颊的轻伤也一带而过,只轻飘飘地说是碰的。   庄静檀当时就哈了一声,笑出来了。   ——碰的?别人拳头碰了你下巴?   但谈行简不愿意多说,她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便没再多追问。   第二次冲突来得比他想象中更快。谈行简这才发现,对方似乎不是随机挑人结梁子的混混,就是盯上了他。以姓康的人为首……又似乎不是。   他被打得头脑发胀,痛觉都中断,但还是听得清很多。为首的人中间打了两次电话,语气吊儿郎当,说斯哥,我找不到你要的那份文件啊?你确定有吗?这x也不招啊,他宿舍我这边不好进,怎么办?   那边说了点什么,谈行简也听不见了。   为首的只是冷笑道,说放心,不会让他如愿以偿。这板块要真成了,我们都不好过,不是吗?   这时谈行简的手机刚好响了,很快被对方抢过去接下。   谈行简隐约听见她的声音,被绑住的身体开始剧烈挣扎。   Tan。Zoe。   这六个字母在他脑海中逐渐重合到一起,汇聚成春日树枝抽条的形状,在风中摇曳,带着初生原始的力量。   ………   谈行简不记得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后来被谈家父母接回国养伤。   一养就将近两年。   他们给他最好的医疗,对事件本身却绝口不提,只是安慰他,要相信世间善恶有报。   他中间给她写过信,给她发过信息,都再没有收到过半分回音。   谈行简经常坐在病房窗口往外望,想再多试一次,又因必定会失望的结果提前灰心。   他没听她的,自作主张了一次,输得一败涂地,她生气,放弃他这个蠢货朋友也是正常的。   而且,谈行简学着她的样子,慢慢地学会了一些事。   他知道了康子晖、康明裕,与斯家的关系——   谈父跟他长谈过一次,语重心长地提到过晟康的合作很重要,重要在背后斯鹤年的能量。   在漫长的养伤期,有人常来他病床前探望,一个穿着轻佻花衬衫,说自己刚度假回来,笑容却热情的青年。   ——我叫斯黎,谈先生,你可以试试这个药,我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   斯黎有意无意地透露给谈行简,表兄斯珩,和康子晖的关系很不错,后者现在已经要在康氏空降了。   ——说不定以后你们还能合作上呢。   谈行简微垂眼睫,没多说什么。   他那篇论文发表成功以后,在业内掀起了不小的震动。   现在的主动权在他手里,谈父谈母都不敢多催他做决定。   他只是习惯性与人为善,不是蠢。   斯哥到底是斯珩还是斯黎,或者是斯家的其他人,他总会查出来的。   自从那次在华禹附近,见过斯珩第一面后,谈行简有种直觉。   不是他。   说不清为什么,但那一刻,这个人莫名让想起了他唯一的好友。   他们身上有种类似的特质。   一种相似的坦荡,直白的狠辣。   庄静檀从来不屑干背后阴人的事儿,她一向敢作敢当。   谈行简因着这点相似,最终松口答应了合作,那合同上的数字也比预估的高了两倍不止。   在签下字时,脑海里下意识地蹦出一个数字,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时,他怔住了。   是纽约的一处高层公寓,她总提起,见面时散步,也从中央公园绕过去逛过。她说如果死前去里面住一周,她肯定会死得很安稳。   那时他开玩笑,说如果我赚了钱,一定会买下来——   看到她疑惑眼神,他话头一转,说我会邀请每个朋友都来住,你也来。   哪里有什么‘每个朋友’。   而他永远藏在友情借口背后的是什么,谈行简签字那一刻,才从无法抑制的手抖中察出因懦弱而隐身的真意。   ……   这次晚餐遇到斯珩是个意外,有中间人引他过去,说自己朋友就是斯总,知道他们最近有合作,可以碰个面。   谈行简伸出手去,礼貌地跟对方相握。   斯珩身边带了个女人,显然这种私人场合见面,也不是他本意。   谈行简有分寸地颔首,打算说句场面话就离开,视线余光无意间从对面滑过。   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眼睛。   瞳孔急剧骤缩,该说的话到了嘴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方亦然。   只是她明显更圆熟,将所有心绪在一两秒内整理清楚,转开了眼神。   谈行简强迫自己收回视线,语气几乎称得上艰涩。   “……谢谢。不用了。”   “真不一起吃?我知道这儿的隐藏菜单,谈教授不想试试吗?”   不知道谁在说话,谈行简的眼神垂下,落在斯珩修长左手,那枚便宜的工艺银戒,跟他的气质一点也不搭。   但是,她的手上也有一枚。   餐厅的灯色好暗,可眼前的画面太过刺眼。   谈行简手搭上一旁椅子,才能维持住笔挺站姿。   而斯珩也一直没开口,他眉骨本来就生得深邃,密实的睫羽垂一垂,黑眸中流动什么情绪都很难察觉,视线轻瞥了眼谈行简,又好整以暇地偏头,望住庄静檀。   这种弥漫着诡异的气氛,在场人终于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   施亦巍眼尖,早看出来不对,只是他没敢贸然开口,现在僵着也不是事儿,便笑着搅开僵局:“那就下次吧,来,我们不在这儿堵人家路,到时候老板来喊我们赔钱了。”   “我有点不舒服,你们先吃。”   庄静檀忽然开口。   说完她也不等斯珩回应,拔腿就走,推开餐厅大门一头闯进冬风里。   人们面面相觑,这跟传说里的乖乖女唯斯珩是瞻也不一样啊。   斯珩也步调慢悠悠跟上,撂下一句:“你们吃吧,今天我请。”   他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眼面色苍白的谈行简,唇角微勾:“谈教授,你们的也记我账上。以后有缘再聚。”   庄静檀就在车旁边等着,车门一解锁,她立刻上了车,把安全带扣好,闭目小憩。   斯珩后上车,没看她,一路用安全车速开回了御景,开到一半看向后视镜,黑眸浮出几分不耐,陡然提了速,在车流中穿梭变道,把对方甩到尾灯都看不见,才恢复了均线下的车速。   全程两人一路无话。   回了御景,斯珩跟在她身后进了门,叫住想要一头扎进卧室的人。   “过来。”   庄静檀身形一滞,没有马上转身。   他扔了份文件在餐桌上,倚在墙上,语气温和中透着冷意。   “要我说第二遍吗?”   不需要。   但是她非常——   非常不喜欢。   庄静檀从前把自己借一大半给庄静音,于是能够习惯忍耐,甚至乐于藏在这假装的躯壳下,像藏在冰面下冷眼观察的人。   可现在,抑制忍耐对她来说,变得没那么容易了。   庄静檀最终还是回身,走到餐桌旁,拿起那份文件协议就签。   英法双语的协议,欧元货币后一串数字,她一眼都没看。   斯珩微挑了挑眉:“不看吗?”   庄静檀签下庄静音的名字,唇边勾出微嘲的笑意。   “你就算想卖了我,我也没有说话的资格,不是吗?”   斯珩轻哂,大步走过来,忽地抽掉她的笔扔开,双臂卡住她腰际,把人抱到餐桌上,迫使她双腿打开,给在中间的他腾位置,姿态傲意蛮横,手自然落在她膝头,不轻不重地捏了把,开口语气很冷。   “当我是瞎子?跟前任相遇的感觉怎么样?”   “什么东西?!”   庄静檀瞪圆眼睛,被斯珩伸进毛衣的手冷得一个激灵。   她这次不是装的,是真的震惊又无语。   前任个屁啊前任,斯珩这个死人脑子里除了那点事儿什么都没装,她真想灌点火山灰进去。   “你跟谈行简什么时候认识的?”   斯珩的指尖恶意刮蹭,黑眸晦暗不明。   与此同时,语气沉到极点。   即使很早就猜出她是个两面派,也能猜出她大概率是谈过恋爱的。   但知道和面对是两码事。   斯珩从来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得不到握不住的才是少数。   他从未想到,有一天,会如此具像化地体会过妒火。   斯珩发现他高估了自己的耐力,现在看庄静檀这样子,这股无名火几乎要一路烧回烧翻那餐厅。   --------------------   感谢在2024-01-03 00:02:30~2024-01-03 22:09: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四十二】   斯珩的时间是以点状切割的,在一条忙碌的线上,金钱、权利、人心,如同骨骼筋脉血液,自动形成完整的面,转动起来,就是壁垒森严的金字塔结构。他从记事起,所认识的、见过的每个人,都乐于遵守拥护这套规则。   它早已经稳固牢契在地心里面了。冷酷,自成一体,无论个体认同与否,都不影响它的运转。   在这样的规则里,道德感稀薄变成一种自保。   斯珩记得十岁生日,康明德赢下一场大胜仗,站到了晟康顶端的位置。那年,他买下一座度假海岛庆祝,一家三口参观岛上建的海底隧道,康明德笑着为妻子介绍,说你和小珩去海洋馆能看到的,这儿都能看到。   母亲本来就是被捧在手心宠大的人,她不缺钱,她那颗心最好的养料就是这样的浪漫。   海洋馆的尽头墙上,有一个暗门,斯珩无意间触开,一间暗室,玻璃罩里放置着精美的盒子。   没人注意到康明德怔愣的表情。   ——是给妈妈的礼物吗?   ——不,是你……你祖母,她喜欢海。   他母亲给了康明德柔软的拥抱,指着房间认真道,现在太单调了,应该添点儿绿色。我来吧。   斯珩每每想起康明德的神色,和他撒的那句谎,都觉得可笑。   把出意外的情人骨灰放到这儿,不顾对方有丈夫,不顾自己有家庭,只忙着给自己塑善良情种金身。   也不怪康明德那些合作伙伴都清楚他伪善的德行,用花言巧语骗康明德做一堆虚假的慈善,基金会背后黑水横流。   斯珩手里掌实权后,第一件事就是顶着骂名给这帮人断供。   他也从不习惯表露自己喜恶。因为已经见识过,上一个鲜活的灵魂如何被识透,被天真磋磨到奄奄一息。   他从他的母亲那里,继承来观察细节的眼。   那些水雾一样漫渗进无趣生活的细节,铺陈在争夺的路上,每个人都愿意相信自己能扳回一局,能夺旗能翻身。那个金字塔,虚幻又真实,把人的精神吊在权力的山巅,引诱着一个个崭新又老旧的灵魂攀爬。   庄静檀,也是其中之一。   还是其中拙劣一点的那个。   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   斯珩甚至没有深究过。只是抬一抬头,恍然间能瞥见许多与她有关画面。   在她喝醉的那晚,被她勾着脖颈,下了车库后,她依然像牛皮糖一样吊在他身上,斯珩没有把她拉下来,即使知道有记者镜头在。   在出差间隙,研究f1不同车队的财务报告、冠名商、支持各队的工程师情况,把去年私人投新领域的获益全部allin进了新车队。   他在江城参加晚宴时还在研究,陈斯祁也在场,了解了情况后,当下就沉默了十几秒。   陈斯祁问,这至少要一个亿吧?   斯珩头也不抬地过资料,嗯了一声。   陈斯祁说,你想好了?这算新副业吗,这么认真?   斯珩抬头,思索了几秒,慢吞吞道,不然呢,赔了怎么办?   陈斯祁呵地笑了,说你都为了博红颜一笑了,还在乎收益呢?   斯珩捞过酒杯抿一口,想了想:“但是会有她名字。有了她名字,亏了就会被人认为是她的问题。像你刚才讲的那样,祸水这个名头很好扣,那帮人最爱拿放大镜挑过错,你不比我清楚?”   陈斯祁揉了揉眼窝,拉开椅子忍无可忍走了。   只撂下一句,你是真疯了。   斯珩其实没想太多。大事以外,他向来都随心意而行。   连自己心思都摸不透的人,要么愚钝,要么胆小。   他从模糊地意识到后,立马锚定一般确认了这件事。   也从不打算躲避。   在不见面的日子里,她反倒出现的更频繁。   她是个不太安分的人,雨天他们会一起待在长沙发上,望着雨丝飞飘落地窗,她窝在他怀里,能埋头好一会儿不看雨,不知道鼓捣些什么。好一会儿,突然回身,得意洋洋地挑眉。   ——送你的。   纸叠的玫瑰。   晴天的时候,她代替园丁的工作,拿了把大剪子去研究阳光房里的植物,吭哧吭哧把作物不小心剪丑后,又不好意思地偷偷加园丁微信,发对方一个堪比季度奖金的大红包,说对不起,您可以再教我一遍吗?   她喜欢吃夏威夷果,边修树枝边抛着吃。   喜欢玩他藏品的短匕,没事儿干用它们削苹果。   斯珩最近即使回来得晚,也不想把她拽起来,就在黑暗中,靠着卧室门沿静静看一会儿。   他能看清,那些虚假坚硬的外壳,一点一点,一层一层的脱落。   斯珩有这个耐心等。   但今晚,她望向谈行简的目光,像是外壳尽数碎裂,她下意识地展露了真实的全部。   尽管非常短。   可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秒内,他们交换了只有彼此懂得真意的视线。   斯珩对细节的捕捉细致入微,即使他不想多分析,可结果已经先一步到达。   ——他们很熟。   他压根理不清,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问出他们认识多久了,这个幼稚至极,可笑至极的问题。   她也没有回答。   庄静檀望着他眼睛,沉默。   很难撒谎的问题。   而一旦回答,时间线上的矛盾,会轻易踢开被掩盖的真相大门。   沉默过后,庄静檀在思索过后问。   一个她出口后也立马后悔的问句。   “你想要吗?”   斯珩的黑眸一瞬间沉到最底,捉住她膝盖的掌心骤然收紧。   他怒极反笑。   “很好。”   斯珩不由分说地将她拉下餐桌,扣住她手腕把人往里带,边走边扯开领带扔到一旁地上。   “斯珩——”   “闭嘴。”   男人声调不高,甚至带着几分渗人的柔和。   “你从现在开始,最好不要说话。”   说错话了。   庄静檀心里一沉。   斯珩这种自律到极致的人,现在需要的果然不是这个。   他是在要一个,她目前给不出的答案。   在要踏进浴室前,斯珩的手机响了,他从西装裤里拿出来看也没看,直接关机,甩手把手机扔到一边。   御景这处复式的主卧浴室很大,他把庄静檀拉进淋浴室,将她长裙推上去,不容置疑的力度,无意间碰到开关,头顶花洒热水倾洒而下,瞬间淋湿浇透了他们两个人。   水温很高,雾气迅速上升。   斯珩握住她的腰,把人往上推一点,俯身。   “我错了,斯珩。”   庄静檀抱着他的头,低声道。   她的认错极度丝滑,跟以前一样,又有点不同。   这次的真心含量较高,要让庄静檀自己说的话,至少得有67.88%以上。   斯珩估计没感觉到,因为下一刻就狠狠咬了她一口。   “啊——”   庄静檀皱眉痛呼。   热水蒸腾的雾气里,斯珩用虎口捏住她的脸颊,薄唇堪堪贴住她,一触即离,又带着冷淡怒意轻声道。   “我是不是说过,你别说话了。”   他衬衫贴在身上,西裤也在,依然一副衣冠楚楚的精英样,戴戒指的修长手指触感冰凉。   过了会儿,斯珩又面无表情地捉过她手腕,带到自己腰间。   庄静檀靠在水汽弥漫的墙上,他手臂力量稍微撤出一点——   他们在这事上已经很有默契。   即使带着无法消解的怒火,   庄静檀两只手撑在他肩上,声音环绕又消散在狭窄的空间内。斯珩忽地抬手,摁在她平坦漂亮的小腹上,唇角轻微地翘起,语气恶劣玩味。   她咬住下唇,不肯松口。   他也吊着胃口,非要逼着她说出他想听的话。   庄静檀被逼急了,在他耳边轻声道:“斯珩,你现在这样,只会让我以后对比起来,觉得别人更乖更——”   斯珩冷笑一声,把她摁在玻璃门上。   又在她耳边一遍遍问,谁是别人?我叫什么——   热腾腾的水雾上升,她脑袋发晕,但依然不想回答。   到了第三次,斯珩把她从床边捉过脚踝拉回来,在她腰下垫了个枕头。   “叫我名字。”   斯珩说。   哥你要是真找不到存在感了就多去开两个会——   庄静檀忍着没在这时候跟他顶嘴。   最后还是松口,低声从齿间蹦出两个字。   “斯珩。”   斯珩俯身吻住她,在庄静檀耳边低喃。   “好乖。”   *   庄静檀完全不记得时间了。   只隐约记得他帮忙清理善后的,把她扔下就离开了。   她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暮色四合的午后。   庄静檀发了会儿呆,看了眼手机,她睡了快三十个小时。   她揉了揉发麻的后脑,在一旁床头柜摸索起烟来。   斯珩不怎么抽烟,他根本不需要这些来保持清醒自律,但她偶尔需要的。   还真让她找到了。   一盒她喜欢的女士烟,柔和清淡。   她拢住火点燃,把被子往下踢了踢,靠在床头上。   谈行简的出现让她感觉复杂。   震撼、欣慰、喜悦、担忧、无语混合在一起,并且迅速意识到了一件事。   有谈行简这根线,斯珩但凡上心去找,她暴露只是时间问题。   全看斯珩意愿强烈程度。   庄静檀非常讨厌这种命运铡刀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   她想了会儿,干脆给斯珩打了个电话。   几声后,传来忙音。   挂断她了?!   庄静檀瞪着屏幕,自己也不知道心中浮现出的不悦打哪儿来。   意识到后,她直接在脸上轻拍了下,自我检讨五秒。   习惯真是可怕。她也跟着犯蠢,他有什么非接不可的理由吗?   庄静檀又摸出私人手机,光脚走到地上,打算去大衣外套里找纸条,办点正事——   谈行简当时悄悄放她手心的,肯定给她留了电话。   找了一圈没找到,路过餐桌时,她脚步一停。   缓缓转头,纸条被捋得平整,跟桌面平行。   庄静檀静默几秒,轻叹了口气,还是拿了过来。   她给谈行简打了个电话。   事从轻重缓急,她这儿有些真相的拼图,本来还要找一阵子,但现在有谈行简,事情要好办太多太多了。   谈行简接得比她想象更快。   “你在哪?”   庄静檀率先开口,语气利落,问话间已经穿好一件衣服。   “……你要来找我么?”   谈行简轻声问,语气好似雾般。   “你说呢?谈先生,就算你失忆了,我可以直白地告诉你,我手上也有你绝对值得见一面的东西。斯家康家,你总有一个感兴趣的吧?”   庄静檀提起裤子扣好,快速道:“别磨叽了,我没那么多时间废话。”   从现在起,每一分每一秒都尤为珍贵。   如果世界是个巨大的斗兽场,斯珩是优胜劣汰下最强悍的猛兽,匍匐等待的间隙都够让人胆寒到喝一壶了。   庄静檀比谁都清楚,目前这点情分,压根不够他怒火反噬的。   在高处待久了,施舍爱意简单,收回更简单。   谈行简过了很久才报了个地址,很长,在郊区。   庄静檀甚至没要求他复述,直接道:“好。”   她打车去的,没堵车也花了一个多小时。   谈行简现在住的是一处别墅,庄静檀站在大门外仰头看了会儿,陷入了短暂沉思。   以前连送礼物都要攒很久钱的日子,对他来说应该也是一场幻梦了。   而她这场做到疲惫的清醒梦,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庄静檀掏出存着斯珩电话的手机,又看了一眼。   没有任何未接来电。   行吧。   现在不想那么多了。   她很快大步跨越楼梯,走到门口,刚想摁门铃,突然发现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   庄静檀眉头微蹙,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谈行简?”   没人回答。   一楼是会客厅,没有卧室,装修书卷气很浓,壁炉是熄灭状态。   不太对。   庄静檀反手摸了腰间的匕首,走到壁炉前站了几秒,神色凛冽了许多。   很快又敏锐地听见二楼传来的动静,她转头二话不说往楼上赶。   她不会允许同样的遗憾发生两次。   厚重的地毯上踩下去,灰尘就微微反扑扬起。   庄静檀凭直觉赶到二楼尽头,一扇唯一掩起的门前。   她定了定神,没作声,往后撤了两步,带了腰劲的一脚狠厉正踹,把木门猛然踹开!   视线第一秒就看见了角落里被反绑的谈行简,正对着她摇头。   庄静檀松了口气。   还好。   人还活着呢。   她视线回正,看见一张书桌,还有背对着桌子的黑色转椅。   “不管你是谁,欺负人两次就没意思了吧?”   庄静檀声线很冷,手已经往腰间探去。   黑色椅子回正,捏着信纸的男人靠在转椅深处,眉目浓烈,神态淡静,敞开的黑色衬衫领口处还有未散的吻痕。   夜色从半开的飘窗中淌进屋内,风吹得人五感通明,一个激灵,也把那句话更清楚的推进庄静檀有些发麻的耳内。   “初次见面,Zoe小姐。哦,或者,你更喜欢你的另一个名字。”   他把信纸随手扔在桌上,语气漫不经心,面上甚至浮出丝极轻的笑意。   “庄、静、檀。”   好。很好。   庄静檀甚至也有点想笑。   她的判断果然很少出错。   一个看似复杂的真相,如果他真想深挖需要多久——   他替她验证了。   一天。   真的很好。   非常充实的一天。   --------------------   哪些朋友追到这了=3 第43章   【四十三】   斯珩母亲很喜欢拼图,很久以前经常拉着斯珩一起,在地毯上一坐就是大半天。但斯珩感觉一般,难度不高,找不到乐趣。关键拼图在手里了,也不能立刻递给她,不然会被责怪把游戏变得太无聊。   现实里的游戏更有趣一点。那些有关人心与金钱的拼图,有时间限制,输家赢家也够泾渭分明。   斯珩习惯站在崖边,冷眼盘观输家的叫嚣或挣扎。   这次,他迟迟没去捡那块至关重要的拼图。   一开始,只是在签合同前,新助理正常做了谈行简的背调,有段监控视频,跟谈行简见面的人,背影和侧影跟庄静音太像。   蒋临注意到了,但没有马上上报到斯珩那。   庄静音的资料蒋临看过,庄家出事前,她确实在国外留学了一段时间,虽然是在伦敦,但社交媒体显示,庄静音也经常会趁假期出国游,飞一趟纽约也正常。   如果庄静音跟谈行简认识,那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年轻男女谈过。   蒋临要把这事儿抛到脑后之际,斯珩给他找了件新的事。   他要庄静音所有出现过的活动轨迹,图片影像,标注地点时间。犄角旮旯也好,明晃晃放出来的也好,重点在最近四年间。   二十岁之前,庄静音留下的视频也不少,她办过音乐会,出现在同圈子二代的宴会记录视频,高中学校的宣传片,斯珩一一看过。   他越看心越静。   人是会变的,可眼睛太难说谎。庄静音在钢琴前鞠躬的眼神,迷茫安静,跟摄像头接触的一瞬,甚至有些许瑟缩躲闪。   想变成现在这样,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被夺舍了,要么人格分裂。   毕竟资料显示,她十八岁时也因压力过大看过心理医生。   可这半年来,庄静音的行为一致稳定,也没有任何服药的痕迹。   第三种可能非常荒谬,可也从水底深处浮了出来。   真正的庄静音从没来过。   拼图的最后一块,逐渐从模糊到清晰,就等着他弯腰捡起。   庄静音有事瞒着,斯珩不介意。   反正她也瞒着所有人。   但瞒跟骗,是两码事。   斯珩把合同带给她签这天,本来是想问清楚的。他想让她来捡这块拼图。   结果谈行简意外出现,他们回去又吵起来。   手机扔出去,斯珩没接到蒋临的电话。   等怒火稍稍平息一些,他换衣服出去后拨回去,才得知了更新的信息。   在伦敦的庄静音,和纽约街角被拍到的她,时间线有重合。   同一天,同一个小时里,两个庄静音。   斯珩竟出奇地冷静,然后第一时间去找了谈行简,这个选项没错,他人是离真相最近的。   但蒋临硬着头皮拦下了,谈行简目前也是重要合作对象,为了庄静音跟人闹翻,显然是不划算的。   如果斯珩火上来,再拦也不可能了。   斯珩看着挡在车前的蒋临,只说了一句话。   你不想干可以走人。   蒋临后这才知后觉地发现,斯珩状态不太对。   冷静个屁,他根本就是奔着把事情搅翻天去的。   谈行简抗拒在他意料之内,斯珩只挥挥手,有下属一拥而上将人熟练控住,他看也没看地撂下一句得罪了,上楼翻东西。   绑人是斯珩早年老干的业务了,手下人也驾轻就熟,唯一受害者谈行简麻木地看着斯珩,最后说,要不你直接问我吧,你到底想找什么?   斯珩手从书架上摸过去,声线温和。   我不信你。   斯珩既然打算自己找出这块拼图,他就会亲手将它嵌进去。   而信,是意外中的意外。   檀。   这个落款印入他眼帘的瞬间,斯珩有一瞬错觉喉头血滚上来。   鳄鱼池,豆腐汤,她分享这些。   还有晚霞,吸毒者,新客户,她喜欢的f1选手——那选手所在的队名,还印在那张合同上。   打从生下来起,斯珩没有被人这样骗过。   在有关未来的打算里,已经加上了她名字的这一刻,这样彻头彻尾、剜心剔骨的欺骗才向他显出了全貌。   可是果真猜不到吗?还是不想猜,任这块拼图不远不近地待在脚下。   是抱着一丝错觉的爱意,如翻腾上升的雾气,盖住了眼目。   让他相信,她不会做得这么绝。   斯珩在椅子上坐了很久,逼谈行简打电话时,听到她说话声音,很轻又微讽地扯了扯唇角。   挂断电话,他若有所思地俯视着谈行简,不知在对谁说,视线与语气都一样难以捉摸。   “她是这样说话的啊。”   跟谈行简讲话,柔和散尽,甚至多了丝戾意。   一种不言自明的熟稔,雾气消弭的本真。   斯珩活到现在,吃亏都很少。   命运好像在控制平衡,所有没吃过的亏,攒到这一刻尽数奉还。   庄静檀。   他揉皱信纸。   他要让她尝到后悔的滋味。   -   从斯珩口中听到她的名字,这一幕在梦里出现过。   当然是噩梦。   可庄静檀也有第二只靴子落地的安心感。   谎言是尚未喷发的活火山,一日不喷发,便一日涌动着即将、未定的毁灭力量。   斯珩有这个能力。   只是,真到了这刻,庄静檀还是需要一点消化时间的。   她盯着斯珩的黑眸,神色细微地变化,最终唇角微扬,还是落在一个很淡的笑上。   “嗯。你知道了。”   斯珩从椅子里站起来,朝她走过来,笑意逐渐消散,淡漠的黑眸睥睨之意一如初见。   很陌生。   她不得不承认,人这种生物就是很健忘的,在一个温暖如春的地方呆久了,会对极寒之地失去想象力。   “庄静檀,玩我玩儿得开心么?”   斯珩忽地抬手,虎口卡住她脖颈,骤然使力。   “我……”   庄静檀呼吸困难,仍然直直望进他眼里,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没什么——”   “好解释的。”   斯珩的黑眸里甚至有一瞬杀机,她看得清楚。   听到她回答时,他掌心的力气却一下松了,眼底泛起很淡的血丝。   “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庄小姐。”   斯珩随手扯了桌上的抽纸,把指尖一点点擦净。   “你想要怎么样?”   庄静檀喘着气,手都能忍住没抬起来摸一下脖子,又对着想开口的谈行简蹙了下眉,意思是,你别说话。   这时候给她添乱,嫌她死得不够快吗。   斯珩头也不抬。   “我记得你很爱逃跑,”   他往后退了两步,信手推开半掩的窗,冷风席卷着灌进来,他面无表情盯住她,   “再跳一个我看看。”   -------------------- 第44章   【四十四章】   同样一句话,他不用猜,都知道庄静音会如何回复,知道她习惯退后的步伐,躲闪的眼,回避性质的语言,因为她总在精心调试。   后来大概觉得被发现没意思,她不再那么做了。所以某一刻起,更狡黠灵敏的部分,变成了属于她的真实。   但连这层,也是假的。   庄静音——   不,庄静檀。   她连那点灵动神态都懒得维持了,站在原地思索了几秒,走到窗前,伸头往外看去。   谈行简这处别墅,单层层高不到两米五。   “这里太矮了。”   庄静檀语气淡静,“我跳下去可能连骨裂都达不到,你要不找个再高点儿的地方。”   斯珩看着她,没说话。   良久,才低低笑出声,声线微哑。   “庄静檀,你真厉害啊。”   他逼近一步上前,冷不丁抬手捏住她下巴,轻声道。   “有什么是真的吗?没有。是因为真实的你拿不上台面吗?光看你们的行动轨迹,差了好远。也对,不是她,你根本走不到这里。”   如何利用语言如用森冷寒刃,一向是斯珩擅长的区域。   “斯珩,我很抱歉。”   庄静檀避也不避的回视他,开口,似有一声轻叹。   “你想玩儿的拯救小白花游戏,提前结束了。”   这句话仿佛火星点燃了剩余的怒火。   她离得近,看得清斯珩神色眼眸变化,心下一沉,下意识后撤了半步。   但斯珩直接扣过她手腕,将她倒置挂在肩膀上,结实有力的手臂卡进庄静檀膝窝里,对一旁的制止置若罔闻。   谈行简看他上了手,才真正着急起来:“斯总……你怎么能对女生使用暴力?!”   斯珩人都走到门口了,闻言又侧了侧头,面无表情地扫了眼谈行简。   “谈教授,今天多有得罪,下次再聊。至于庄小姐,你应该不是她什么人,你管不到。”   庄静檀食指在唇边抵了下,对着谈行简示意。   斯珩盛怒之下,依然注意得到这些无聊小动作,箍住她膝窝的掌心更紧了两分,随即甩门离开。   -   她被扔回了一开始住的别墅,门窗连夜加固派人看守版。   斯珩扔下她以后,连狠话都懒得放了,转身就走。   庄静檀知道他去干什么,有句老话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对她目前了解肯定不够,了解不够就没法对症下药复仇了,总不能跟影视剧似得,抓着她翻来覆去多操几遍还债吧?   斯珩这种人的精神水平不太稳定,对这种原始暴力级别的复仇估计不感兴趣。   而且人气狠了,是不会满足于这种低级报复的。   不过,要找出她的弱点和软肋,恐怕没那么容易。   庄静檀靠在沙发里,边啃黄瓜边掀了掀眼皮,客厅这摄像头还多了仨。   她兴趣缺缺的收回视线,继续看着随便点开的纪录片。   斯珩这种人生,从金贵的少爷变成金贵的斯总,恐怕很难理解,什么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庄静檀看了会儿电视,实在太催眠了,干脆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人缩成一团,怀里抱着条枕。   前段时间就像高压锅濒临爆炸,又迟迟捂着,她那时就期待炸来着。   按理说这一天真来了,她会更释怀松快。   现在怎么觉得,也不是想象中那回事儿。   *   临近年关,斯珩周围的气压低而紧绷到极点。   他在办公室住了快一周了。   晟康上上下下都在猜测,到底是黄了什么大案子,给斯总气得连家都不回,连斯家有人要找他找不到,都只能来总部跑一趟。   斯珩本来以为,那天傍晚,就是他这辈子最可笑的时刻。   有什么谎言,比庄静檀这三个字本身更大?   有。   有关她的资料,雪山露出庞然真面目似得,一点一点出现在他眼前。   每进一封新邮件,斯珩都坐在椅子深处缓很久,才愿意抬手点开。   蒋临来劝,其实也差不多了,不用再看细节,庄静檀的人生轨迹其实很简单,作为被带走的双胞胎之一,她的生活已经要比庄静音辛苦很多了——   结果斯珩直接打断他。   指了指屏幕上自动滚动的字幕,语气漠然:“哪种辛苦?她的约会名单比康氏合作方还长的辛苦。还是她打过的铁——”   斯珩话头戛然而止,垂眸注意到那枚戒指,简直像在嘲笑他。   他几乎失笑。   很快,斯珩抬手把它取下,狠掷了出去。   有倒霉蛋刚好推开办公室门,是新的助理小方,他被戒指砸个正着,有些惊慌地看向蒋临:“……”   蒋临用眼神示意他先出去。   小方赶忙点头,脚尖触到那枚批发戒指,赶紧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斯总,那这个……?”   “扔了。”   斯珩顿了顿,语气没有起伏。   “顺便去整理御景里跟她沾边的东西,都一起扔了。”   小方的职责范围是偏生活类的助理,最近工作少得让他心慌,闻言赶忙点头应下,退了出去。   蒋临犹豫着要不要提起下午四点的会议,他这状态不知道还开不开得了。   斯珩把电脑屏幕关掉,往椅子深处重重靠下去,阖起黑眸。   “你先出去。三点五十叫我。”   公私分明,是他最后的底线。   告诉自己,他绝不会被满口谎言的骗子轻易影响的底线。   蒋临忙到晚上九点半,突然想起什么,驱车去了趟御景,结果跟动作轻快的小方撞个正着。   “……你在干嘛?”   蒋临皱眉,盯着小方手里的黑色垃圾袋。   “那个,您听见了,斯总吩咐我的任务。”   小方眼睛里带着劳动的亮光。   “……”   蒋临沉默了很久,头痛欲裂。   “你——”   “啊。”   蒋临长叹了口气,第一次觉得自己该退休了。   “别的不说了,那戒指,你哪儿扔的哪儿捡。”   蒋临嘱咐道:“如果你不想看到斯总发疯。”   *   庄静檀在家心神不宁地躺了七天,到第八天,这种安静又断网断信号的生活她实在过不下去了。   下厨房煲汤,这次是真花了三个小时。   对着管家威逼利诱了五分钟,对方听她是去找斯珩,权衡之下还是把司机给她找来了。   从郊区开到市中心的路一个多小时,庄静檀本来想睡一会儿,但半天没睡着。   斯珩见她的可能性很小,她当然知道。   但如果放任他这把火静静地滚动燃烧,那她日子就真难过了。   她决定见人一面,把话说开。   庄静檀额头抵在窗沿上,面上滑过迷惑。   而且他到底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完完全全,在她意料之外。   “庄小姐,要过年了,您到时候有什么安排,要提前告诉我的。”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提醒道。   “嗯?哦,好的。”   庄静檀说:“我知道了,谢谢。”   她还有年过呢。   庄静檀抬手揉了揉眉心结。   先活过年关再说吧。   --------------------   感谢朋友们的留言。 第45章   【四十五】   燕城安湖高尔夫俱乐部建在湿地附近,讲究跟大自然接壤,会员介绍制度私密性极高。   除了打球外,这儿的嘉里会所在业内也很有名气。   华禹的老板齐卓最近就常往这儿跑。   没办法,他老巢都给停业整顿了,惹上了不该惹的人,连他的金主都说没什么活动余地,让他吃一堑长一智,自认倒霉。   最近齐卓在嘉里认识了个新朋友,身形瘦削,长得不错,就是带点邪性,带个墨镜一幅风骚没地儿搁的模样,衬衫不花不穿,拉下墨镜,一双狐狸似的丹凤显得人更不正经。   但人能玩会说话,齐卓知道别人叫他黎哥,会所里遇到的人都给他三分薄面,这样的人愿意主动找他搭话,齐卓自然觉得有面,没两天就进入了喝通宵酒、吐苦水阶段。   然而今天,齐卓才发现对方姓斯。   他差点没昏过去,合着狼狈为奸,跟他的噩梦斯珩是一家人,当场翻脸走人了。   斯黎坐着高尔夫球车追上来,什么话也没说,往他怀里塞进了个正方形盒子,笑眯眯道:“卓子,算我的错,没提前说。”   齐卓脸色跟锅底无异,虽然瞥见了RM的标识,还是把东西扔了回去,没好气地冷哼一声。   “得了吧,别他妈跟老子装了,你哥整我没整够是吧?不是,搞我有什么好处吗?”   他话音刚落,清楚看见面前的人笑容一刹那间收得干干净净,阴狠戾气翻涌出海面,又在极短的时间内控制住了面部表情,对着齐卓微微勾唇,语气带笑,颜色艳丽花衬衫都挡不住的煞气。   “谁说是兄弟,就非得叫哥呢?”   斯黎又说。   “齐先生,斯珩是什么人,你比我了解。那天的监控,其实已经留到了小康总手里了,不是吗?你说他要知道了,会不会让你下半年也开天窗呢?”   齐卓脸色微变:“你是在威胁我吗?”   “言重了,我又不是斯珩。”   斯黎笑得很开怀:“我只是想让卓哥您配合一下,有时间的时候,跟我详细说说那天的事,我不要监控能拍到的那点儿,我要更细节的东西。”   齐卓还在犹豫间,有新的球车过来,下来了个西装革履的青年,对方站在斯黎身边,对着他低声耳语了几句,斯黎眉头一挑,掌心冲上勾了勾:“拿来我看看。”   对方立马把手机横屏递上。   斯黎把亮度调到最低,专心致志地看了快一分钟,神色微妙地变幻后,难掩兴奋,尔后愉悦笑开,拍了拍对方的肩:“小管,跟你合作果然是件正确的事。牛逼。”   斯黎的情绪变化很快,坐过山车一样,下一秒,斯黎把礼物抛到齐卓怀中,嗓音华丽到带着点惑意。   “就这样了小齐,我们再约。”   管以灏跟着斯黎回了会所,进了套间锁紧门后,斯黎才把视频传到电脑上又看了一遍。   昏暗阴沉的天色,街道上堆满臭气熏天的垃圾,零零散散吸毒过量的人,一个双手插在飞行员夹克里的人背影笔直,骨架修韧偏瘦,扎了个普通的高马尾,似有所感,她忽然回头,眼神落在街对面,藏在灌木丛背后的长焦镜头很快抖动了一下。   这人长了张干净至极的脸,还有一双锐利到没有任何情绪的眼。   野生动物一样,可以吸收一切反射光源。   她走入了咖啡店,手撩起宽松的夹克,往腰间摸了摸。   能隐约看清腰间装了点什么。   十分钟后,一整扇玻璃窗应声而碎,两道搏斗扭打的身影滚进玻璃碎片内。   视频有二十来个,包含了监控和拍摄。   长着一张秀气的东亚脸很有优势,她还有双形状优美,清澈漂亮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很容易让人掉以轻心。   这些视频里,这人干的杂事多到离谱。   打手,发传单,酒馆接待,街头临终关怀——   兜里钱掉进下水道里都第一时间趴下来想捞回来的人。   庄家虽然破产了,但从商多年,破产前底子还是在的,庄静音绝不可能有分身术。   “操,真刺激。”   斯黎的舌尖抵了下腮,吹了声口哨,难掩笑意。   “斯珩找了个冒牌货回来。”   他若有所思道。   “你说,他知不知道这个事儿?”   管以灏不知如何回答,便没有搭话。   “斯珩不是有洁癖吗,你有时间的时候去帮我试试,看看他这洁癖,在这位小姐身上……”   斯黎坐在老板椅里,悠悠转了个圈。   “还成不成立。”   不管斯珩知不知道,对他都是利好。   斯黎的脑子转得飞快。   斯珩最近在忙收购新壹的事,再加上跟谈行简签了合同,康氏今年在医疗大健康这块的布局势在必行,连年假都没休。   斯珩要顾及的大局能托起他,也终会拖累他。   他比斯珩闲得多,有空慢慢耗,耗到斯珩这个完美的外壳出现裂缝破溃的那一秒。   管以灏犹豫片刻,开了口:“其他的不清楚,但是前天这位庄小姐来总部了一趟,还赶上了下班高峰时间,来找了他。”   “前天?然后呢?”   斯黎眯了眯眼,他记得斯珩前天晚上回了趟斯家,被老爷子叫进书房谈话到大半夜。   “他就……直接走了。头都没抬,庄小姐喊他也不理。”   管以灏回忆了几秒:“就跟陌生人一样。”   *   斯珩最近时间表排得很满。   以前工作以外,人就是消失状态。   现在工作以外,哪儿都能可能见到他。   马场pub拍卖会,赛车海钓私人派对。   施亦均自认已经够爱玩了,一开始也挺高兴这哥愿意踏入凡间乐园的,等到大年二十七,还能在一场私人藏品拍卖上看到斯珩的时候,施亦均眼前一黑。   中场休息,他立刻把斯珩拽到露台。   “大哥,我记错了吗,你昨天还跟施亦巍在公开场合碰面了吧?我哥都半夜两点才到家。你把睡眠进化掉了?”   斯珩低头,抽了根烟咬在唇边,火光在指间幽幽闪烁,但迟迟没点,睫羽垂着,也没说话。   “而且,你有这么缺那个釉面双耳瓶?”   施亦均瞪着眼追问。   “缺。”   斯珩说。   施亦均无语地抽了抽嘴角:“你家不是有个类似的吗!我都见过。”   斯珩:“碎了。”   “什么?”   施亦均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那玩意儿要真碎了,阿姨回来能把你碎了吧?”   斯珩神色没有半点起伏变化,掌心拢一拢风,把烟点燃。   那些易碎的藏品很多都放在郊区那处别墅。   最近他总共回去三次,每次都能刷新新下限。   庄静檀,果然学不了静音。   三句话不到就要翻天,她扬手就把东西一带而过,直接砸碎,赤脚踩在上面威胁他,鲜血沾在碎片上。   这场战局结束后,他干脆捡了一片拿走,时时刻刻警醒自己。   她完全超出他的想象,被甩到卧室床上还要爬起来跟他打架,专往腹部打,失误被制住后还要抬起头来微笑问他:“怕你脸花了明天没法出去赚钱。我是不是很贴心?”   在森严戒备中,翻窗两次,翻墙三次,跑得一次比一次远,一身劲儿没处使。   斯珩每一次想把她掐晕的心都更加强烈。   最令人绝望的是,即使远离她,只要他停下手里的事,掩不住的恨意便会剧烈汹涌的翻滚。   他干脆离开燕城了两天,去海上散心,想把这道可恨的身影暂时驱离。   但站在甲板上,他望着海浪,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竟然是:   庄静檀,她应该在这里。   他会拉着她一起跳下去。   那股心绪方能平息。   将燃未燃的火星热烈地烧过,一开始以为是场精彩盛大的焰火,后来发现是负责焚毁的大火。   荒谬可笑至此,他到现在都没想出处置她的法子。   斯珩收回思绪,掸了掸烟灰。   “还有事吗?没有我进去了。”   施亦均对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很是无奈,好在余光扫到一道徘徊的身影,赶忙招了招手:“哎,阿绮,这儿!哎,珩哥,”   他想起什么,兴奋道:“你看这一幕熟不熟悉,之前我们三个也在露台聚过——”   明绮最终还是推开门,踏了进来,走到斯珩面前问了句好,便直入正题:“斯总,我有个事儿想问你,我最近联系不上,她人还好……”   吗字还没出口,斯珩径直迈开长腿,跟明绮擦肩而过。   走到门把手边,才侧身轻扫明绮一眼。   居高临下的寒意。   明绮下意识往后退了步,又很快往前两步,眼眸坚定:“不管怎么样,明家跟我没关系,你不必迁怒——”   斯珩开口,语气很淡。   “跟你有关系吗?”   “……”   明绮愣了愣。   斯珩转身要走,明绮在身后忽然道。   “有。我认识的是真正的她。”   斯珩双手落在西裤兜内,没回头,轻笑一声。   “跟骗子认识很骄傲吗?”   明绮也笑了:“这个我不清楚。但她不值得的话,你为什么要跟明家过不去?”   斯珩半天没说话,最后把门一把带上,直接离场了。   *   庄静檀半夜三点被吵醒。   准确点说,吓醒的。   她半梦半醒间,感觉床边站了道人影。   本来以为做梦,两秒后感觉不对,猛地睁眼。   一股酒意冲进她感官。   “……斯珩。”   庄静檀头痛欲裂地揉了揉太阳穴。   “你迟早猝死。”   “多谢。”   斯珩抱臂靠在墙边,身影没入黑暗里,声线凉意十足。   “睡够了就起来。”   “什么事?”   庄静檀平躺在床上,犹如一具想开了的尸体。   “你做刀的。”   “嗯。”   斯珩从西裤内摸出一枚戒指,抬手扔到她怀里。   “解释一下。”   凌晨三点十二分翻旧账,这精神头,不愧能爬这么高。   庄静檀握着这枚做工约等于没有的戒指,静静地发了会儿呆。   “你想听什么答案?”   “现编。”   斯珩微抬了抬下巴,即使看不清神色,那刺人的微讽也插在话里话外。   “你最擅长的。”   -------------------- 第46章   【四十六】   斯珩没有喝醉过。   念头清明很重要,他早早学会这一点。   控制很难,但慢慢地,灵魂好像分成两半,一半负责理解复杂的运转规则,一半飘荡在空中冷眼旁观。观人观己,逐渐厌倦后,发现爱自我欺骗的人太多。   后来,一个绵绵的冬季雨天。   有人躺在他膝头,边吃蓝莓边看希区柯克的《后窗》,对这个现象给了简短的回答。   她说,人生在世,身不由己,你太顺了,不会懂的。   斯珩的字典里没谈心这两个字,难得一回,她这样直白,对他都敢用得上‘不会懂’的评价了,而且很神奇,她竟然能津津有味同时做三件事,干脆颇有兴趣地捋开她碎发,让她继续。   ——有七个字,你尝过就知道了。   ——什么七个字?   庄静檀抽张湿巾纸,擦干净手坐起来,掰着指头一字一顿。   “不这样活不下去。”   她想了想,又道。   “斯珩,如果每个人的人生可以在地下重新拍卖,属于你的,叫一天都落不了槌。你经历的那些痛苦,很多人都会想试一试。”   她吃完芒果吃蓝莓,说话时神色认真到严肃,嘴边却还沾着点吃水果的颜色。   讲话的时候,斯珩顺手抽张纸要帮她擦净,擦着擦着,垂着眼眸盯几秒,又俯身吻住她唇,轻柔地含着吮吻,濡湿又清淡的吻。   雨从窗外滑落。   他虽然没醉过,但那天,连绵不断的雨声与冬日黄昏仿佛巨大的玻璃罩,供给氧气过量,让人轻易地产生类似醉氧的感受。   那天的天气,跟现在一样。   喝醉是他曾经无法接受的失控,现在是一块珍贵的岸,给水底的人喘气的机会,因为人已经浸润在密不透风的窒息痛苦里。   “现在解释吧,我有时间听。”   斯珩坐在床沿,随手扯开领带扔到地上,声音轻得像一缕在空中飘散的烟。   “给我一个理由。恨你有点费力气,很麻烦。”   庄静檀撑了把床坐起来,很久没说话,于是沉默在空气中肆意流淌开来。   斯珩盯着她,最后本就不多的耐心告罄,一把捞过了人,掌心死死嵌住她腰际,欺身压下,咬牙切齿地叫她名字。   “庄静檀——”   她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呼吸滞了一瞬。   前几天打起来时,腰磕家具红木棱角上了,反作用力导致青紫一片,现在睡觉翻个身她都嫌麻烦。   斯珩掐着她腰的掌心一顿,下一秒,又找到最中心的痛点,更用力地摁了下去,指尖几乎要透过睡衣嵌入她皮肤,袖口挽到臂弯处,修长结实的小臂青筋微暴。   他冷笑一声。   “喜欢装死是么?”   斯珩动手撕开她睡衣,庄静檀在布料撕裂后开了口。   “你恨吧,没事的。”   顿了顿,庄静檀的声音低了几分。   “反正,恨我的人不少。”   斯珩知道这句话里隐藏的意思。   多你一个不多。   那其中毫无埋怨与懊悔,只有凉薄与一点诚恳。   他从前就习惯这样讲话,不动声色地将对面逼入绝路,那些人也拿他毫无办法。   就像现在的庄静檀。   斯珩掌心中的力道骤然松了。   他站直身子,手轻拍了拍她下颌,声音放得轻柔。   “你仗着我不会动你,但你有对你来说重要的人。你知道的。我找他们讨债也可以。”   说完,他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了。   斯珩从不乱放狠话,他说出口的,不会落空。   她的确知道。   但他查到了谁,查到哪个地步,如果是谈行简的话,他难道会真的结束合作对谈发难吗——   一瞬间,许多人名和念头滑过庄静檀脑海。   没多久,一声异响拉回她注意力。   庄静檀视线望过去,眼睛跟着那道顺着门沿渐低滑落的身影,但好几秒才反应下来,弹射下床开灯冲过去,脸色微变。   她就是随便说说,他要真在这猝死——   庄静檀一开始把他放平,看他双目紧闭,手捂在胃部,赶忙把人扶起来,单腿半蹲下来,让他靠在自己膝头:“你是不是酒喝多了?我找阿姨给你做点醒酒汤……”   斯珩掌心捂得死紧,但依然有空隙扯出一丝冷笑,从齿关挤出句恨意滔天的话。   “你真不会做饭,是吧?”   ……   庄静檀难得无语到这个地步。   脸白得跟张纸一样,还有空继续跟她翻账呢,看来是真恨啊。   “你先别说话了,等下,我找你家庭医生——”   庄静檀一手绕过他肩扶住,另一只手去摸他手机,还没够着呢,忽然感觉到斯珩的肩背在手心一颤,身子前倾弯下去止不住地咳嗽,她赶紧把纸巾递给他,递得也正是时候。   她有些发愣地盯着血迹,很快,摸出自己手机来直接拨了120。   以前她处理过家里的酒鬼,沈珧好几次进医院都是喝出来的,现在斯珩也差不多,意识显然不够支撑他再多说什么了,庄静檀被眼前这一幕刺得心慌。   “你到底……喝了多少……!”   她把人背在背上,艰难移动到了一楼沙发上,又拿来热毛巾给他把额头汗擦净,最后凝视着男人被疼痛折磨到倦怠苍白的脸,非常符合她审美的五官,如果未来能有机器人开发成这个外观,她会斥巨资买的。   思绪飞了一会儿,120的急响声很快由远及近。   庄静檀赶紧提前去门口开门,一拉,发现反锁住了。   庄静檀:…………   她跟门对抗了一会儿,被气得直冷笑。   “斯珩你这个死人。自己搞的新系统你自己受着吧。”   最后望了眼沙发上好像真死过去的人,庄静檀没好气地冲去厨房,拎了把菜刀,在掌心转一圈用反刃大力敲在窗户四个角,十字格玻璃窗应声而碎,她手撑着窗沿,轻巧敏捷跳出去,用菜刀顺手把木门的新系统报废了。   “天大的笑话!”   庄静檀叹了口气。   要不是有点良心压阵,讲不好她现在在几千公里屠宰场学杀猪了,最近下载的那些杀猪、赶海、剃羊毛视频已经翻来覆去一千遍了,还在这儿忍着断网跟他周旋呢?   这是什么?   等他醒了要让他自己去掂量一下。   良心!   庄静檀轻哼了声,把菜刀扔了,跟上了救护车。   凌晨五点,几辆豪车陆续停在医院门口。从商务到跑车到大G一应俱全。   这里是离郊区别墅最近的第八医院。   斯珩喝酒喝到胃穿孔,这个消息长着腿很快跑遍了全世界。   最先赶过来的是斯筠,接着是施亦均,都是还没睡的夜猫子,没过多久康明德也来了。   病房也不大,他在里面吊水,庄静檀一直站在门口,斯筠和施亦均过来时,都跟她匆匆打过招呼才进去。   等康明德来了后,他在进病房前,跟庄静檀擦肩而过时扔下了一句话:“小姑娘识相点就别待这儿了。他会想看见你吗?”   胃是反应情绪的器官,斯珩不可能为了公事去喝酒发泄,这一点是所有人的共识。斯珩主体意识非常强,从不拿客观结果为难自己,他身上那点傲意贵气像是与生俱来,来说,也没有真正的绝境可言。   现在这种自毁的行为,无异于坠落。   爱是否始于坠落,依然是个值得商榷的命题,但莫里斯布朗肖点出了问题的核心。   他把自己置于某种不想面对的绝境。   至于原因,人们应该也有共识。   庄静檀怔了怔,很快回过神来,二话没说,微微颔首后,转身就走。   到了医院大门口,一道浑厚苍老的声音忽然叫住她。   “庄小姐,我们谈谈吧。”   *   自从睁眼那刻起,斯珩没再见过她,他也没再回去过。   休养大年三十那天,斯珩在西郊的斯宅过节。   斯筠斯黎斯闫都在家,整顿年夜饭都吃得很清淡,这是斯鹤年特意嘱咐过的。   举杯时,斯鹤年坐在主桌,用白酒跟斯珩手里茶杯碰了碰,语重心长,没了长辈的威严,只剩慈蔼和隐忧。   “小珩,过了今年,你就三十二了,要注意自己身体,知道吗?”   “爷爷你是不是偏心啊,嘱咐我们结婚,嘱咐珩哥活着就行是吧?”   斯筠吹了个嚣张的口哨。   所有好的坏的都会留在新年结束那一刻。   斯筠也默认了斯珩情关劫已经随着出院结束,连自己亲哥斯黎都不鸟,悄悄带着新年礼物来找他,继续发挥满嘴跑火车的技能:“哥,你喜欢哪个类型?咱前嫂子那么猛的不好找,好姑娘我还是认识些的,你要不大年初二就安排上。”   斯珩比平时更内敛沉默一些,对所有建议或劝告照单全收,一个字都不反驳。   起心动念,人生大忌。   他已经深刻学过一课。   吃完饭,他没再参与固定节目,去庭院里透气。   今晚月朗星稀,空气清冷。   如果不是监控提醒,斯珩觉得这静寂一刻,一直持续下去也不错。   他本想关机,最后还是打开了。   客厅监控没来得及拆,app还装在这个手机上。   人还是跟以前一样,一动不动地侧躺在长沙发上,电视里播着她连着手机的节目。   她好像重新回到了以前那个乖巧安静的样子。   最近也没人敢跟他提起这个名字。   斯珩退出屏幕,手机关机,正要迈开步子往灯火通明的屋里走,忽然在距离两三米的位置停住脚步。   看电视,会把头也垂着吗?   *   庄静檀一路烧过39,烧得浑身发热。   她连手机都懒得拿,直接扔到了沙发深处,直挺挺躺了一天。   别墅里本来有人的,但因为过年……   或者因为他彻底失去了兴趣,从阿姨到保镖都离开了。   庄静檀在烧得迷糊时,偶尔会恍惚做梦,梦见自己回到了更小的时候。   她七八岁,挨揍后坐在街口一肚子气,捡起了人家落下的短匕首,结果下一次赢了,连十六岁的高大少年都被她吓退,因为对方赤手空拳,而她有手里的玩意儿。   她开心地坐回街口,阳光晃眼,这刀已经豁口卷刃了,但她没放弃,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开始磨起那把小刀来。   在那一刻,那把破旧的小刀就是她的全世界。   街口有名贵轿车停留,有黑发少年感兴趣地探头,说你在玩什么?   她也不知道怎么的,说这是我的生命。   对方好像笑了,又好像没有。   让她印象很深的一种神情。   庄静檀也学着对方的样子,不屑地笑了。   你什么都不懂。   她说。   好吧。   对面顶着阳光,在大光圈中面容模糊,声线悦耳又冰凉。   祝你好运。   南布朗克斯区,她永远记得阳光照在那些街道的样子。   她在那里磨着刀,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日子漫长又荒谬。   梦结束,她的人生也结束了。   对她来说,这就是最完满的一生。   她明明一开始,不欠任何人。   --------------------   真正的爱开始于一种失控,一种无法抑制的坠落,开始于主体放弃主体地位的那一刻。——莫里斯布朗肖 第47章   【四十七】   斯鹤年退下来后,闲暇时间变多,斯家每年的固定夜谈时间也就更长了,大家简单阐述对过去一年的回顾,失败的反省,或者新一年的规划展望。   听起来是很长的流程,但整体氛围还是以闲谈为主,斯老会重点拎出一个中心做例子,   今年斯筠以创业倒赔八位数、谈恋爱被骗两次——感情事业双双滑铁卢的成绩,荣登谈话风暴中心。   “小筠,你是个很讲义气的孩子。”   斯鹤年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鹰钩鼻深眼窝,年纪上来后面相看着也慈祥了不少,他坐在沙发中心,目光和蔼,   斯筠闻言,眼里升起了一点期待,下一秒,就听见斯鹤年慢悠悠说完了下半句话。   “不惜牺牲自己,也要给你这几个兄长垫底儿,”   “事业成不成,咱们先放到一边不说,你说谈得那几个小朋友,怎么都能把你骗成兜里就剩俩钢镚儿了?”   斯筠垂头耷脑地揪住毛衣袖子:“是我的错,是我对人性报了太大的期待,别人两句甜言蜜语就给我哄晕了,而且她家里其实也确实不错的,当然,主要是我的问题,我还是要跟……”   斯筠在几个人之间纠结了一下,斯黎一颗心能分成十八瓣,斯闫略过,最后合适人选只剩一个。   “——斯珩哥看齐,不管怎么样,如果他脑子借我,我是绝对不会被人骗的。”   斯鹤年也颇为赞同地点点头,语重心长地嘱咐这个最鬼灵精怪的小孙女:“这一点,你还得多跟斯珩学习,这心要端得住,放得稳,对待感情心态要平和,也要有魄力,斯珩,你说呢?”   坐在对角线角落的人:……   他抬起黑眸,带着无声威压淡淡扫了斯筠一眼。   斯筠眼观鼻鼻观心,立刻掌心朝上,专心研究起左手食指究竟有几圈指纹来。   她脑子也好使着呢,看出来老人家想问什么了,自我检讨的同时垫了个话。   毕竟斯珩出院后对这事只字未提,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问题的谜底始终没有揭开。   斯珩刚刚从庭院里透风回来,就一直没太参与谈话。   现在话赶话到这儿,斯珩依然只是颔了颔首。   “我有分寸的,您放心。”   “是,”坐在左侧的斯黎忽然开口,话里带了点笑意:“珩哥一向有分寸,才不会像斯筠那个傻瓜一样,被人耍得团团转呢,放心吧爷爷。”   斯筠嘴角抽了抽,哼了声,习惯性地跟斯黎斗嘴:“本来就是,而且人家说过,嫉妒这种低级的情感,就不应该出现在人类的情绪池里,对吧珩哥?”   斯珩实在懒得接他们俩的话,干脆接起了响到第三遍的来电——   谈行简。   他起身走到隔壁客厅,语气凉飕飕的:“谈总,我不记得我们是需要互相拜年的关系——”   谈行简连半句客套都没有,带着点薄怒直接打断他:“斯总,您真的很没有风度!如果不能为一个人负责,就放过她,大家都好不是吗?”   要是说两句寒暄话,斯珩也就忍过去了。   开口又是旧话题,他刚刚抛到脑后,用意志力扔开的那个人。   斯珩轻嗤了声,姿态放松地倚在墙沿,放低声音,懒散道。   “所以?你是以什么身份跟我讲这句话?如果谈总对我们的相处这么感兴趣,需要拷贝一份监控给你吗?”   “斯总意思是,就算人死在您这儿也无所谓。我能这么理解,对吗?”   斯珩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她的新招数是让你过来烦我吗?”   语气中尽是溢出的寒意。   “她在医院。”   谈行简顿了顿:“如果到这个地步了,其实再勉强也没有意思。”   斯珩握着手机没说话,眼睫微垂,在眼下投注出一小片阴影。   几秒后,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前厅,随手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大衣,冲着斯鹤年微微欠身,低声道:“抱歉,我有点事,等会儿回来。”   *   第八人民医院急诊部。   庄静檀从小高烧都没去过医院,没买医保,账单太贵,但靠着抵抗力也能过去。   她很少发烧,烧出心肌炎更是头一回。   还是谈行简的拜年电话打过来,庄静檀摸索了半天手机接上了,说着说着话人没音了,这才进了医院。   她只是觉得很困,胸口很堵,浑身烧得难受,做了些什么检查都不记得了,血压是一路狂跌,比大A跌幅还难看,谈行简这才退出去不知道干嘛去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被隐约的动静搅得意识回笼。   庄静檀这床位是最靠急诊门口的,谈行简的声音压低后,依然能听得清清楚楚。   “……不要太过分了。”   谈行简挡住来人去路,神色温和坚定,   “你现在这样对她的恢复会有好处吗?还是说,斯总只是想彰显权力和存在——”   斯珩的纯黑大衣上沾满寒气,还有尚未融化的雪粒。   他面上神色几无起伏,也没有耐心听谈行简说完,伸手把人直接推开,径直往里走。   斯珩人高腿长,走出几步就过了,意识到后脚步一顿,回身垂眸,看向第一张床。   她密而长的睫羽看似闭着,其实还留了点视野范围。   因为很快,庄静檀的眉间就微微蹙了起来。   斯珩站在原地看着她,唇角很轻地一抿。   他抬手,打了个电话出去,低声简短地说了几句话,最后又问,最快什么时候?得到答案后挂了电话,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床前,俯视着她。   “庄静檀。”   斯珩音色清淡地叫她名字。   这三个字在他那里的叫法,跟其他人不太一样。那个檀字的尾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反而有种不可违逆的意思在里面。   “能遇到你,”   他忽然俯身,视线仔细冷静地打量她红晕脸颊,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不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 第48章   【四十八】   几个小时前,斯珩站在原地,对着漆黑的手机屏幕沉默很久。   回廊风穿过庭院时,夜是浓黑一片,不远处的主墅透出温暖微光,又仿佛离他很远。   她在沙发上的背影于眼前浮动。   那一瞬,他似乎被掷入了更遥远、又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斯懿决定离开家那一天,她打包好所有行李,不顾康明德在耳边喋喋不休的挽留,康明德甚至将斯珩推到跟前,小声哀求他,说你劝劝妈妈,现在是关键时期,我真的不能失去她——   斯珩被推搡到母亲身前。   他一言不发,和斯懿对望。   斯懿穿一件洗旧亚麻素色裙子,漂亮素净的脸上已没有泪痕,倚在金丝楠木沙发椅   只有即将卸去重担的轻松,只是在望进斯珩眼睛那秒,一丝恸意才隐隐浮出水面。   她自小身体不好,又赶上斯鹤年仕途的失意期,他反而能空出时间将精力花在这个女儿身上。斯懿天真却不娇纵,善良又肆意,带着绝不回头的豪气早早结婚。   在发现康明德的一众情人时,甚至有闲心开得起一句玩笑,说你是按着家里房间交女朋友的吗?刚好八个。   但在这样的境况下,即使分居,这场婚姻里也早已没有胜者。   她赌输了,一败涂地。   那时候,斯懿忍着眼眶的酸意,轻声问已经比她高的少年。   斯珩,你要留我吗?   斯懿一直叫他全名,也从来让斯珩直呼她与康明德的大名,从小带着他满世界跑,给两岁的斯珩读笛卡尔和卢梭,读到一半跑去继续干博士论文。   她一向幸运,她自己也知道。   只是一朝从轻飘飘的空中落入凡间,跌得太狠,震得内里损伤。   背叛的尖刃穿堂而过,刀尖血淋淋。   斯珩连思索的时间都不需要,对斯懿只有四个字。   一路顺风。   拜康明德所赐,对人性,他永远不惮以最深的恶意揣度。   尽管斯懿后来跟他说,爱还是值得追逐的。   但爱和底线孰轻孰重,斯珩分得清。   那天斯懿离开时,从门外吹进的秋风刺骨,与他待在书房里,看着书信等待庄静檀时从窗缝中潜入的寒风像是同一阵,吹得震动回响。   都一样,使人万分清醒。   君主论里讲,如果任何人相信给以新的恩惠就会使一个大人物忘却旧日的损害,他就是欺骗自己。   斯懿曾经对斯珩讲,这句话在她看来,只有一处微小错误。   无论是不是大人物,都决不能轻易忘掉旧日损害。   钱财和权力都不和高贵的灵魂挂钩,看起来如草芥的角色身上,也会有持守底线的耀眼瞬间。   这样深重彻底的背叛,早突破了那层底线。   不会容忍,不可原谅。   他本来是这样决定的。   可她像股乱烧的野火,或是邪火,铺天盖地地烧,一路烧完他最近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防线才算完。   当然,庄静檀是真烧得脸蛋通红了,对他的话半点反应都没有。   只有微微下撇的嘴角,昭示着一闪而过的无语。   斯珩总不能跟个病号过不去,只连夜给人办了转院,进了燕城首屈一指的私立医院,嘉睦国际,由章明琛的堂哥章宵接手的。   章宵跟施亦巍走得更近一些,跟斯珩关系不算深,但嘉睦是康氏出资投的,斯珩就算他老板了。   章宵也是见惯大风大浪的医生了,发烧引起的心肌炎没有特效药,以个人情况辅以个性化治疗最重要,而他给里面躺着那位女士一做检查,对方强健的身体底子连过敏源都没几个,让章医生感觉稳稳地,很安心。   等两个小时折腾完,已经到了半夜三点,章宵出了病房,被靠在门口墙上的幽幽黑色身影吓了一大跳:“……”   “没什么大事儿哈,放心了。今天是年夜,你要不回去歇着,我到时候随时通知你情况,住几天院就可以领回去了,你那儿条件好,只要好好休养,没什么大问题的。”   章宵解开口罩,头也不抬,想起了什么,又顺势道:“明琛那次麻烦你了,前段时间还说呢,家里想请你有空去做客。”   章明琛在达拉斯时拖着朋友,借住到斯珩家的庄园,这事儿他听家里念叨了很多次。   他跟斯珩私交有限,自然就这个话题最顺口。   等了一两秒,没有回音。   章宵这才抬头看了眼。   斯珩这尊大佛的脾气他也早有所耳闻,风格出了名的稳准狠,低调有分寸。   可看今天这个状态,脸色阴沉间又带点隐约的惨白,是非常不对劲。   章宵猛地想起来,立刻收起手机,神色严肃:“你前段时间是不是也进医院了?你顺便去做个检查吧——”   “不用。”   斯珩微抬下巴,朝里面示意:“多久能醒?”   “说不好,看庄小姐的身体底子了,前一个医院处理得可以,现在温度下来了,你可以进去……”   章宵稍一沉吟,人已经跟他擦肩而过,推门而入了。   “不拿个口罩吗?”   章宵赶忙转身问,回答他的只有一扇砰然关紧的门。   “你大衣穿反了。”   章宵小声吐槽道。   ……   最后转身离开时,章宵无奈地叹口气,搞什么,他穿总裁文里了成标配医生了吗。   还好斯珩话不多,搞不好看这状态也要讲那句经典台词。   章宵离开的脚步很轻快,伸出拳头在空中挥了挥,模仿着最近看的短剧。   “……她再不醒,我就把这间医院拆掉——”   话没落下尾音,他突然蹙了蹙眉,立刻摸出手机给施亦巍发了条信息。   ——问个事儿,斯珩现在那小女朋友叫什么?   施家此刻正热闹着,施亦巍不喜欢熬夜,也被拖着熬到这时候,回信息也很快。   ——庄静音。   ——章医生,你这信息颗粒度还得提高。前两天都闹进医院了,你没听说?   过了会儿,章宵回了。   施亦巍刚好在喝酒,点开新信息的瞬间,被呛了个半死。   ——不对吧,这女孩儿今天进我们这了,病患名字叫庄静檀。   他立刻上楼,揪过在家庭电影院正嗨的施亦均脖颈,展示了手机屏幕。   “什么情况?”   施亦均也满脑袋问号。   “庄静……檀?”   “谁?”   施亦均在半小时内狂打二十七个电话未果,转而给斯筠打电话曲线救国。   这事儿是他撮合的,要是出了什么问题,那他也算是罪魁祸首啊!   斯筠语气沧桑:“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我哥跑了。”   施亦均小心翼翼:“……但他们俩也快分了,对吧?珩子哥没什么损失吧?”   斯筠叹了口气:“你听说过车队的事了吧?整了一个,货币是欧元。那先不提,我刚刚才发现,他郊区那座别墅,现在被转让过户,有新主人了。猜猜是谁?”   全员陷入死寂。   *   斯珩在病床边静默坐了很久。   庄静檀睁眼的时候,视线里模模糊糊出现的,便是道深色的身影,宛如雕像,跟洁白的病房格格不入。   她目光还没有焦点,手上挂着吊针,开口时嗓音沙哑。   “……水。”   斯珩很快将她半扶起来,给她喂了口温度合宜的水。   她靠在男人结实有力的臂弯里,视线懒洋洋地垂耷着。   谁也没说话,单间病房内流淌着令人心安的静寂。   那些庞杂的难题和伤口,谁都默契地不去揭开。   都在享受这刻难得的和平。   庄静檀目光平行着看过去,能看见剪裁精良雅致的黑色西装,深灰衬衫,领口下隐隐的锁骨线条。   干燥的唇舌得到湿润,但温度还是太高。   她视线无声地一路下滑,滑到男人劲瘦有力的腰间才戛然而止。   她舔了舔唇角,放纵自己仰靠在他臂弯里,目光又一寸寸地抬起来,冲斯珩扬唇,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斯珩看出她想说什么,微微扬眉:“怎么?”   “你有腹肌吗?”   只是醒了,但没清醒的庄静檀忽然开口。   “你看上去,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腹肌应该是凉的吧?”   庄静檀平淡地吐字,毫不自知地往外丢着炸弹,神色倦怠中带着一丝理所当然。   “可以让我摸着睡吗?”   斯珩忍着抽手的冲动:“你说什么?”   “你不会没有吧?”   庄静檀皱起眉头。   斯珩顺着她话,温声哄小孩一样俯身问她。   “噢?还有谁有?”   “阿尔伯特,查理斯,还有上东那个……叫什么来着,很爱装逼,他都有的。”   庄静檀伸出空着的右手,喃喃自语地依次亮出大拇指、食指、中指。   斯珩:“你都摸过?”   庄静檀:“他们都自己掀起来的。还喜欢亮到ins上。你的呢?”   她想了想,又眯起眼:“对了,你叫什么来着?长得还行哦。”   斯珩:…………   他觉得愤怒这种情绪仿佛已经被抽离了,便笑了笑。手掌拖着她的头,把人慢慢放下去,抽开手后又摁下按钮,把床位调起来。   男人身姿修挺的站在床边,干脆地将西装外套脱下扔到地上。   眉头挑了挑,微沉的音色里带着蛊惑。   “你确定吗?”   斯珩的容貌大半从母亲斯懿那里继承来,眉眼深而华美,小时过分漂亮近妖,用长辈的话说,一路好看到手指尖去,应该生成女孩儿才是。   他不喜欢这种评价,随着年岁增长,被手握权力、头脑缜密的成年男性威压肃杀感取代。   气质又如深夜中的海,静中藏着涌动的洋流,一双黑眸认真凝视谁反倒让人瘆得慌。   因为温煦之下,有着绞杀扑食的凶意。   此刻,斯珩却十足地利用了外表的天分。   汹涌的爱欲与恨意仍然搅和在一道,令人如同火烧,但却反过来浇灌出他这一秒的危险与惑意。   病房只留了一盏夜灯,映照出男人修长挺拔的身影,宽阔肩线一路收进劲实腰内。   庄静檀没有废话,手一伸,直接拉开他衬衫下摆,灵活地探进去,烫热的掌心覆在肌理分明,充满力量起伏的肌肉上,果然如想象一样凉意。   她抬起头来看他,忽然笑了笑,像森林里的野生动物,野性难驯。   庄静檀笑得那么狡黠,然后得意地扬眉,小声开口。   “我知道,你是斯珩。”   *   章宵回到办公室,正打算小睡一会儿,突然接到好友弟弟施亦均的紧急电话。   “喂——”   “章医生,我听说了个消息。”   施小少爷语气缥缈。   “要不……给珩哥那边多备盒速效救心丸吧?”   -------------------- 第49章   【四十九】   她明显失去理智,斯珩不打算与她计较。   但庄静檀即使病得神志不清,也浑身带刺似得,手不安分,他忍到临界点上,捉住她手臂将人重新按回床上,音色极低哑:“庄静檀,你适可而止——”   这种程度的威胁,她完全忽略不计,反倒把快结束的输液针一拔,一骨碌爬起来,在升高的床沿处,以跪坐姿势支棱起身子,瞬间比站着的人海拔更高了点。   庄静檀把病号服袖子一捋到手肘,拳头握紧,刷地曲起右手手臂,目光傲慢地微昂下巴:“来比一比。”   锻刀时如果没有足够的力气,锤击阶段就能把人累死。想随心所欲地使用技术,体能是必备的。加上她性格很烂,仇家不少,也要为自我保护做打算。久而久之,肩背手臂力量都上去了,跟安德烈比也不落下风,他们俩经常为工坊未来的发展大吵,安德烈不想商业化,嘴毒得很,她只能以德服人。   但庄静音的诸多兴趣爱好里,没有用得上肱二头的。所以早期准备工作里甚至有减脂减肌这一项,减得她很痛心,也很没安全感。   最近她落得六根清净,又刚好断网,高强度锻炼恢复了一点回来。   现在她视野里的一切如同一场浮动的梦境,还有个名叫斯珩的假想敌站在面前,她记得,他养老虎,是个危险人物。   所以,她有必要展示威慑力量。   可惜忘了病号服是长袖,威慑力顿时减半。   面前的男人站在原地没动,黑眸深不见底,像能吸收一切光源。   他在盯着她。   危险地,沉默地。   令她警觉。   庄静檀被盯得很不爽,眉心皱了皱,右肩幅度细微地向后回拉,手腕一旋,带着腰力的一记后手拳,干脆利落地朝着对面挥了出去,动线快得几乎看不清。   她完全忘了,自己并非身处平地。   一拳挥空,人也要直挺挺摔在地上的,酣畅淋漓的自杀式袭击。   斯珩躲也没躲,拳砸进锁骨上缘也只是闷哼一声,眼疾手快地伸手把人从半空捞起。   她伏在他肩头,顺势侧了侧头,冲着他颈窝一口咬了下去。   锐利的刺穿感,还有被温热触碰包裹的触感同时传来。   斯珩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地闭上眼,轻声道。   “……庄静檀,你不仅是骗子,还是疯子,是吧?”   庄静檀头埋在他颈窝里,短促地笑了声,又变换位置,双手甚至固定住他颈项处,在男人锋利的喉结上咬了口,力道较上一次轻了点。   她如愿感觉到身下的人浑身僵住,对此次围剿猎物的成果感到很满意,离开时,灵巧的舌尖无意间划过,留下柔软又濡湿的浅浅水痕。   尽管只是极短的瞬间。   砰——   她自认威胁已经足够,身体电量业已耗光,便呈大字型倒入床中心,发出咂摸咂摸嘴,裹着带有淡淡消毒水味的被子,翻了个身,满意入睡。   而被祸害的人,一眼都没再多看她,找回对肢体的控制权后,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斯珩拉开门,门外的人差点掉进来。   面对斯珩面无表情的注视,章宵轻咳了声,拢了拢身上的白大褂:“我路过,你还有什么需要吗?要不要吃饺子?”   章宵,一款控制力极强的八年制医学博士,他用强大的正念劝告自己,眼珠子要保持平视。   尽量不往男人衬衫扣开三颗、衣衫不整的领口和骇人带血的齿痕上瞟。   俗话说得好,能顾哪头算哪头,他顾得上眼,就顾不上嘴了。   邀请斯珩吃饺子,章宵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看斯珩现在这脸色,明显带着暴风雨前的平静。   这气性再大,随着时间推移也就消了,不足为奇。可他的荠菜猪肉饺子一共就二十颗,他女朋友刚送过来还热乎着呢,   这哥到时候要在他饺子上撒气就麻烦了,他没处说理。   毕竟自己幸福了太多,章宵在心里暗暗想,可不敢让斯珩知道他的家属那么体贴,跟男人此刻惨状做出鲜明对比,到时候迁怒于他就不好了。   “还差五分之一没滴完。针被她拔掉了,有空去看看。”   斯珩只扔下这么一句,随即扬长而去。   “好……哎不是,你就穿单衣啊斯总?!”   章宵转头刚要进病房,瞥到地上的大衣,这才想起来回头喊他,可惜人已经走远了。   等水重新挂上,检查了体温,章宵出去时,又接到了施亦均关切问候的电话。   “送药?”   章宵想起刚刚里头动静,□□的色情和暴力元素听上去是占全了,不免抱怨道:“小均,你要有胆你下次自己来送,马上又是集团拨预算的时候了,这尊大佛我惹不起……得,别说,他就算把病房拆了,他也是自己花钱重建,你说是不是?”   *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一开始斯珩感情状态滑铁卢的事,只有很小的圈子知情。像施亦均、章宵、明绮这类或主动或被动的知情人,这其中也没有一个是嘴把不住门的,谁也不会乱传斯珩的八卦。   虽然这个八卦消息确实很劲爆——   庄静音的孪生姐妹,把斯珩蒙在鼓里长达半年。   而斯珩知情后,竟然没第一时间把人扫地出门。   年前斯珩进医院,大年三十庄静檀进医院,用施亦均的话说,讲得是老祖宗爱的阴阳调和与对称美感。   庄静檀在医院住了一周,期间斯珩也只去过一次,没进某人病房,带着斯鹤年的体检报告去找了章宵,章宵一边翻一边头脑风暴。   斯鹤年的私人家庭医生,比他水平应该要高多了吧——   想着想着,还是按部就班地把想法说了,最后不经意地带了两句:“对了,小庄恢复的差不多了,回去后多静养就行。”   斯珩跟没听到一样,收回体检报告,淡冷有礼地道谢后离开了。   他一走,章宵迅速在五人群里发了消息通报。   群名叫[夏洛克侦探事务所党支部分部]——   斯筠脑回路不太正常,不过这个群里章家两兄弟、施家两兄弟都不是在乎这些细节的人,再加上这个名字充满着新世纪的前卫感,以斯珩这个年龄,就算看见了也猜不到意思。   他们得出的结论很一致。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整件事从前到后,处处都透露着诡异。   斯筠分析,斯珩最近还去总部呢,年初正是最忙的时候,他一场会议都不缺,财经板块上还登了晟康跟力联在争延汇财险的控股,这个计划一开始的主舵人就是斯珩,现在也真算赶到关口了。   把庄静檀的事搁置,他要么是想报复个大的,要么还纠缠在爱与恨的边缘!   斯筠慷慨分析,群里一片寂静。   过了会儿,施亦巍忽然发了张对话截图出来。   ——我有个在力延的朋友,来问我斯珩最近是不是感情出事一蹶不振了……怎么回事?   斯筠:……?!我在赚钱不是我!   施亦均:……?!我刚洗完澡不是我!   章明琛:……?!我没发言权啊不是我!   章宵:刚下手术,发生什么了?   就这样,年后第十天,斯珩家里后院起火的消息,不知怎么的突然之间传播起来了。   而事件风暴中心,庄静檀女士大病初愈,没了某人的骚扰,她被送回郊区别墅,第一件事就是爬上爬下拆监控。   她知道有人已经出差了,反正也管不到她。她现在大门内外自由进出,也让阿姨离开了,每天自己在家买菜做饭,偶尔跟明绮打打电话,锻炼看书烤蛋糕睡觉,生活得非常有规律。   每个月的巨额生活费还准时到账了,庄静檀看也没看转进了那张银行卡。   她收到了安德烈的邮件,对方语气带点不情不愿地问她,到底还回不回纽约了。   庄静檀坐在转椅里悠闲啃苹果,面前桌上放着份厚厚一沓A4纸,被一个饼干盒压着,只露出最边角的‘黎’字。   还没想好怎么回邮件,谈行简的电话突然进来了,他问她恢复得如何,想约她吃个晚饭。   闲着也是闲着,庄静檀想也没想地答:“好啊。”   谈行简也没多说,只是在快挂电话时,庄静檀又叫住他。   “那个,你知道我以前做什么的吧?”   她把苹果核扬手扔进房间角落垃圾桶,拿起桌上的小木雕把玩:“你对燕城,熟吗?”   “你说。我能办的,万死不辞。”   谈行简说。   “没那么严重,就是……”   庄静檀挠了挠头:“装备稍微齐全点的,能搞锻造或者打个物件的地方,工作坊可以,工厂角落都行,价格多少都无所谓,我就借两天。”   谈行简低声道:“好,知道了,我会帮你留心。”   挂断电话,她想了想,回了安德烈两个汉字。   ——如回。   安德烈迅速发回了邮件。   ——?????????   庄静檀透过窗外悠悠望向远方。   经济形势下行,安身之所难找。   能在酒吧储物间睡着的心大斯拉夫人自然不会理解。   最近休养生息期间,她海量阅读了不少通俗小说,无论古代现代,她每次看到被关起来的情节都会下意识换算主角住所面积和方位,朝不朝阳、带不带厨房,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   当然,如果是伤害性质的囚禁,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转了圈手里的美工刀,全神贯注地在小木雕上精雕细琢。   成天跟铁与火打交道不算什么,她还有幸跟在沈珧身边,成天跟各色人类打交道,对危险有着天然警觉性。   能跟斯珩相安无事那么久,另一个侧面也能看出来,她还是很克制的。   不过。   庄静檀仔细想了想,她确实从没觉得他有外界传言里那么可怕。   *   力联集团今年在延汇财险的经营权到期,而第一大股东晟康随时要取而代之的心思非常明显,回收股份和经营权,晟康来势汹汹。   本来开年就在忙着继续跟晟康斡旋,力联的二把手余复泽看准机会,立刻约了一次斯珩的私人会谈,地点在自己的地盘。   余复泽这个人没有背景,纯靠着好用的脑子、灵活敏锐的判断力一路杀到今天,年纪轻轻能做力延高层,自然有点本事在身上。他身上既有江湖老油条的狡猾,底色里又有一点真诚,适当地摊开底线,对大家都有好处。   斯珩现在身处感情漩涡,脑子再清楚,也是难得的薄弱时期了。   不说趁人病要人命,但不趁着这时候,还能等对面斯珩恢复了再谈吗?   他约着斯珩高尔夫,不过斯珩从头到尾没配合他的玩乐行程,在旁边阴凉处坐了半天,最后适时抬腕看表,温声提醒。   “还剩半小时。”   余复泽:……   他赶紧把杆子丢给属下,擦汗笑着过来。   “斯总,您也知道我想说什么,但是老谈公事太没意思,我就说说如果晟康不咬牙吃下这一块,您后退一步天地能有多——”   斯珩直接打断他,把袖口松松挽上去一些。   “余总,你可能搞错了,我没打算咬牙吃。”   他头也没抬,语气清淡。   “我是需要你们吐。”   余复泽忍俊不禁般哈哈大笑:“斯总这就说笑了,我看我们还是继续打球吧!”   斯珩双手松散交叠,往椅子后靠了靠,黑眸静水流深。   “力联派到延汇驻任的老总高劼,在任期间,他跟鹭城上个月出事的成铄有多少往来,为延汇净利下跌做了多少贡献,你清楚吗?”   余复泽的笑僵在半空。   谈判真正的关键节点从来不需要很久,有时态势的变化只在电光火石间。   余复泽脸上闪过一丝阴霾。   “我清楚。我可以帮忙。”   斯珩微微一笑。   “斯总,谨言慎行。”   余复泽调整了表情,轻松笑道:“这毕竟是我的地盘,您说对吧?”   斯珩极轻地嗤了一声,属于上位者微妙的厌倦和冷意一闪而过。   他最烦人装傻。   于是笑意变淡:“所以呢?这个消息出去,你要操心的就不是延汇了。余总,我不喜欢讲废话,言尽于此。”   ……   斯珩离开后,余复泽窝着难受了大半天,最后想起什么,爬起来给施亦巍发了个信息,语气很无奈。   ——不是说斯珩最近颓了吗?   过了好久,他才收到施亦巍信息。   ——啊?   余复泽也算能拿得起放得下的,三言两语带过惨剧。   斯珩这手眼通天的消息收集能力,还有对峙时的冷冽寒意只增不减。   施亦巍很快明白大概发生了什么,回了简短一句。   ——嗯。但他是颓了,又不是死了。   *   斯珩感情生活不顺,显然是陷入分居僵局,有次叫住蒋临,又迟迟不说什么事,还是蒋临反应快,告诉他这个月钱如期到账了。   他脸色更难看,把手机扔到抽屉里,身上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仍然缭绕不散。   好巧不巧,有封匿名邮件撞在关口。   本来应该是垃圾邮件的,但标题实在太醒目。   [To斯珩:请您尽快处理与庄姓女士的私人纠纷,否则会对声誉产生巨大影响「附件」。]   斯珩点开邮件,没有正文内容,只有七个视频。   他没点开视频,直接把页面缩小,继续处理公事。到了下午三点,斯珩才拿起内线:“去12楼工位上帮我带个人过来。”   虽然做了加密处理,但是ip都敢留痕,内部出这种蠢货,简直能用搞笑来形容。   过了不到十分钟,门外秘书敲了敲门:“斯总,人到了。”   管以灏小心翼翼地踏进从没来过的办公室。   “斯总,您找我……?”   斯珩正在看文件,人到了跟前,他权当对面透明人。   管以灏心不自觉地提到嗓子眼,不敢再说话了,只能等待着。   “金融资管部的?你什么时候升的vp?”   斯珩终于开口。   “应该是七个月前。”   管以灏的语气很恭敬。   “大学主修什么专业?”   斯珩问。   “我是金融本硕。”   管以灏回答的同时,视线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斯珩表情。   可惜什么也看不出来。   斯珩:“没辅修过计算机?”   他把文件合起来,视线清清淡淡一抬。   “可惜了。”   管以灏也是聪明人,知道是邮件的事儿,脸色瞬间涨红到耳尖,最后跳过辩解,语气急促而坚定。   “斯总,我是为了公司好!也许您会觉得我太过分,但就算您把我炒了,我也要说,这是个很危险的因素!我都不知道是谁发给我的,但我第一想法就是赶紧转给您!这不是带病毒的垃圾视频,您看了就会知道的,一旦被有心人传播开来,他们会——”   斯珩完全没在听的样子,只听到这句,才低低笑了笑,好整以暇地问。   “有心人?谁?”   斯珩懒洋洋地点回页面,随手开了中间的视频,开头是异国阴沉天气下的街道,明显是监控视角。   “五十五分钟,怎么,在这放电影?”   斯珩嘲讽的尾音刚落下,余光瞥见什么,视线逐渐转了过去。   一场斗殴,非常难看、不讲理的斗殴,一对三,刚从商店里出来的亚洲女生显然已经习惯,在周旋时以最快的速度绑紧头发。前两个靠速度快解决了,第三个人比她更快。她被膝顶到腹部,但抱着对方的手依然死死不松,最后直接被人拖到了地面,两个人缠斗了很长时间。   ……   结束之后,她弯着腰,在水洼里捡起差点被抢走的钱夹。   又因为太累,最后还是跌坐在路边,头低着缓了很久。   斯珩眼睫垂下,遮着的黑眸看不出起伏。   “斯总,庄家的庄小姐,和这位是一个吗?”   管以灏谨慎地问道:“如果不是,您跟这种……交往的事要是传出去,这污点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斯珩抬头看了他一眼。   管以灏接触斯珩不多,被看得背脊发麻,几乎有些站不稳,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寒气戾意凝结在那双眉骨极深的眼里。   斯珩声音很轻,轻得像某种来自地狱的死亡宣告。   “闭嘴。”   他说。   -------------------- 第50章   【五十】   谈行简定了一家市中心附近的粤菜馆,她出门的时候磨蹭了几分钟,正好赶上堵车。   她发了条信息预警。   ——我可能会迟到会儿。   对面消息回得很快。   ——你慢慢来。   庄静檀挑眉,盯了这条信息好几秒,撑着太阳穴若有所思。   她曾经觉得,回忆是非常无聊的事,很琐碎,很没品。尤其是坐在饭桌上,听沈珧心血来潮突发奇想地怀念故人,释放着逐渐对人生失去掌控力的信号,所以才需要不停地眺望早已迈过的渡口。   她绝对不会——   那样的发誓,幼稚得令人发笑。   到今天她完全理解了,这种回溯是不受人控制的。   像一场实验,控制变量的前提下,人会不断地对比检验,此时此刻,彼时彼刻,那天的夕阳是否和今天的一样繁复灿烂,那天的心境和关系却永远消失在彼岸。   他们像之前见面一样,交流路况,等待着见面,因为现实里没什么牵扯,相处起来没太多顾忌。   要说谈行简是她生活里多重要多深刻的部分,不至于。   相反,他的重量很轻盈,也让她没什么负担。   至于来当庄静音,当着当着谈行简突然冒出来的事,一开始她确实有点郁闷,可仔细想想,做这个决定之前,谈行简的事也只能算最后一根颇有分量的稻草,庄静音、金钱的比重占得都不小,不能怪到谈行简那儿。   她这人要什么没什么,品德钱包良心维持在极低水平。   但就一点好。   不忘初心。   她的眼睛只盯着需要达到的目标。   庄静檀朝着寒冷的车窗哈了口气,在起了雾的玻璃上随手画起波浪线来。   到了粤菜馆,报了谈行简名字后,她被领到一间包厢门口,进去前,庄静檀抬头看了眼。   如意轩。   吉利。   她推开门,一眼望见谈行简穿了件米色高领毛衣,衬得人气质干净忧郁,他坐在靠里的位置,没拿菜单也没有手机,只是低着头静静等待,听见开门动静后,很快抬头望向她。   谈行简的视线里仿佛有千言万语,眉头也微微蹙起,郁结似得。   “没迟很久吧?”   庄静檀语调随意地问道,声线与之前相比微沉,跟谈行简印象里的逐渐重合。   不像他们之前在餐厅尴尬重遇那次,她讲话的调子像是另一个人,受惊的鸟雀。也不像更尴尬的别墅见面,是愤怒的鸟雀。   这次就是,庄静檀。   几分平静,几分慵懒。   “Zoe……不,静檀,我有事要问你。”   谈行简仰头望着她,觉得嗓音发紧。   “你回来,是因为我吗?”   庄静檀拉开椅子的手一顿,她人还没落座呢。   她皱了皱眉,很快问道:“安德烈联系你了?”   庄静檀不会回避问题。除非她真的很不想回答。   谈行简已经得到答案,绷紧的上半身顿时卸了力气,肩头像被无形压弯。   他抬手,将脸埋在掌心里,音色染上痛苦的尾音。   “为什么——”   他为对她的误解而痛苦。更为他心中卑鄙的窃喜而痛苦。   最痛苦的是这场荒谬的身份游戏,卷进了第三个人,有决心有实力能伤害她的人。   “什么……什么为什么?”   庄静檀人都有点懵了,上前几步,无措又满头雾水地拍肩安慰。   但也没搞清他的崩溃点,到底在哪呢?   有时候,跟对面不在一个频道真的蛮痛苦的。   这个念头浮出水面的同时,一个身影不受控制地一闪而过。   该说不说,那个人刻薄起来,神色一变她都能猜出他准备呈现几分恶毒。   “你……还好,好吧?那,”   庄静檀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转桌,又扭头看了眼关紧的门,略带忧伤地叹了口气:“咱菜还点吗?”   其实还蛮饿的,来之前特意把肚子空出来了。   “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找你,没去给你报平安,”   谈行简抬起头,眼尾都发红,悔意满得要溢出来。   “我只在想自己……”   庄静檀沉默了几秒,忽地抬手拉开他高领毛衣,食指点了点疤痕示意。   “你找什么?你也得有精力吧?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挺好的,我不会做超出我承受范围外的事,你放心。”   “你别——”   谈行简话说到一半,几乎说不下去,干脆望进她眼睛,坚定澄澈。   “小檀,你想走吗?我会帮你,帮你离开这个地狱。”   庄静檀沉吟:“地狱?”   三层别墅包水包电健身房电影院偶尔还有势均力敌的架打活动筋骨的地狱吗,她也不是很确定了。   那她以前在哪呢?   “嗯,这里……也算吗?”   庄静檀哈哈干笑了两声,尔后神色诚恳严肃道:“那天我打电话给你,你那么快就能帮我叫来救护车,很好,很便捷。你说你要是在NYC给我叫的救护车,账单能把我命要了,我可能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谈行简沉默地看着她,漂亮的深棕色眼眸里有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我可以帮你离开他。”   他轻声开口。   庄静檀好几秒没说话,然后问。   “斯珩吗?”   包厢陷入寂静。   砰——   如同一场小型爆破,门被打开又反弹的声响,不轻不重地砸进她耳膜。   庄静檀都不用回头,她对着谈行简轻耸肩,用口型问:你确定吗。   在她身上没有定位器的前提下,她进这儿不超过十分钟,斯珩想找就能找得到,不敢想象月球上是不是也遍布他斯珩的眼线。   始作俑者浑然不觉自己冻住了气氛,步态悠然走到他们邻座,拉开椅子,施施然坐下,好像他才是饭局东道主。   他慢条斯理地挑眉,微笑。   “二位,聊得开心么?”   斯珩依然如往常一样,恰到好处的温意和煦。   谈行简意识到,无论如何,自己于他来说毕竟还是刚谈下来的重要人物,份量九成要比庄静檀重。   ——那是不是可以借此提出谈判了?   ——但话说回来,他对庄静檀的逗乐意味太浓。   谈行简不免又是一阵胸口揪痛。   庄静檀掌心忽然拍下来,安抚意味很浓地捏了捏。   她没回头,看不见身后男人本就浅的笑意如何变得更加稀薄。   “斯总,我想跟您……”   “斯珩,”   庄静檀倏然转身,刚好挡在谈行简身前,皱着眉头。   “适可而止行不行,想找茬就冲我来,我闲得很,你让谈行简回去忙他的。”   斯珩没有说话,他靠在椅子里,微微仰头,面无表情看着她。   气氛紧绷到极点,室温仿佛也降到了窗外零下。   本有服务生想靠近看看情况,一看里面气氛,立马缓缓带上了门。   三位客人,一个看起来比一个不好惹。   “我有说什么吗?”   最后,还是斯珩身子前倾了些,抬起上目线深深望进她眼里:“嗯?回答我,庄静檀。”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跟她说话?”   谈行简一向平和的声音也起了波澜。   斯珩的目光这才转到他身上,尔后笑了笑。   “谈总,我们是有合作没错,”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又站起来,将庄静檀拉到自己身边,深黑的瞳仁淡静。   “但是,我希望你摆正自己的位置。”   说完,斯珩也不理下文,径直拉着她离开了。   庄静檀回头,冲谈行简扬了扬下巴,意思是继续吃你的,别操心了。   她跟斯珩之间的结怨自然是需要解决的,这也不是谈行简能插手的事。   斯珩是自己开那辆S680来的,庄静檀在上副驾驶前撑着车门问:“你能开吗?要不我来吧,感觉你现在……”   她食指指了指自己太阳穴,指头旋了一圈儿。   斯珩瞥她一眼,没什么表情。   “上车。”   这里是市区,庄静檀估计他会开回御景,但在该拐弯儿的地方,他竟然右转了。   最后开到燕城数一数二的顶奢酒店门口,停稳在喷泉前,很快有门童上前帮忙开车门迎客。   斯珩前台都没去,直接刷卡到52楼,电梯面板上显示,这层是客房的顶层。   那估计就是总统套了。   庄静檀看着面板上的数字快速变化上升,整个电梯里就他们两个人,她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她以前看过类似的事件记载。   在密歇歇根还是哪里,酒店情杀,抛尸楼下,最后另一方也一跳了之。   她默不作声地摸了摸自己后腰。   ……因为是跟谈行简见面,掉以轻心了,啥也没带。   所以,进了装修低调奢华的总统套房后,她没心欣赏,只觉得大到很有逃亡追逐潜力,在脑内默默规划起路线的同时,唇边扬起一个露八颗齿的标准笑容,望着落地窗前的颀长背影。   “那个,医院的事谢谢你,章医生医术很好,我才能好好的休养,你是大人有大量,不计前嫌地发光发热——”   “庄静檀。”   他的声调不高,但庄静檀立马闭嘴了,还礼貌道:“你先说。”   斯珩双手落在西裤兜内,转身靠在窗字上,视线落在她身上,轻声道。   “你的名字是谎言,人生是谎言,嘴里是谎言,你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有一分真实吗?”   庄静檀的笑僵在唇角,尔后立刻放平了,面无表情地看着斯珩。   “你什么意思?”   斯珩:“字面意思。”   庄静檀扭头,看向墙上一幅画,线条构成,凌乱又整洁,似乎有规律,细看又像没有,只是孩童随笔涂就。   但她认得出来,《 Bain de soleil》,赵无极的作品。   当然,不可能是真品。   一幅临摹的,或者打印的作品。   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也不可能变成真的。   “你很失望,怀念庄家破产大小姐骄纵又听话,满足你的拯救欲望,现在你既觉得自己被骗了,又觉得沾上灰尘了,想掸又没法全掸掉,我说的对吗?”   庄静檀歪了歪头,微笑着反问。   斯珩也轻呵了声,黑眸凝视了她好几秒,也笑了。   “好,很好。你是这样看待我的。谢谢。庄静檀,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庄静檀忽然抬手,把毛衣和黑色牛仔裤脱下来,就剩一件灰色背心和内裤了,她冬天不喜欢穿内衣,灰色背心跟了她很久,不过前段时间都不敢穿,因为跟庄静音人设不符,是她在跳蚤市场上淘到的。   她赤脚踩在地毯上,走到斯珩面前,直视着他,目光平静。   “斯珩,你的人生跟金子一样昂贵,连烦恼都这么奢侈。你确定吗,要在这个世界找真实?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幼稚了?我假在哪里?现在的我就是真实的我,我拥有的就在这里了。但你,你拖的东西太多了,你不想拖你也要拖着走。最大的问题在哪,你从来不知道。所以你活该,因为你根本就不敢面对。”   庄静檀顿了顿。   “让我说明白点,话不好听,斯珩,如果不是我有诚意,有一点真心,你已经死了。因为我虽然没后路,但也没有阻碍。”   很久很久,整个套房空旷至极,没人说话。   斯珩手忽然从西装兜里抽出来,掌心摊开,有把带鞘的小尺寸匕首,深邃的蓝底银纹,纹路像星云一样流淌。   “你做的?”   庄静檀理智回笼,警惕地往后倒退了两步。   “怎么?”   斯珩单手把刀鞘卸了,滑落在地上,握着匕首朝她迈步走来。   庄静檀背后就是酒柜,也没地方躲了,跑S型显然也来不及,而且明摆着跑不脱。   她放弃了逃的想法,手腕却被男人虎口紧紧箍住,他把匕首放进她掌心。   他瞳仁黑,眼型生得漂亮,优雅自矜却消失了,只有幽如一缕烟的清淡。   “握紧。”   “我想看看,你的手和它相不相配。”   斯珩抬手摸了摸她的脸。   “因为你总是骗人。”   庄静檀嘴角微抽了抽,匕首在手心流畅打了个旋儿,从别扭的姿势,变成正手持握。   “配吗?”   她问。   斯珩抬手,从内侧握住她手腕轻轻摩挲。   “你做它花了多久?”   庄静檀:“这个?能多久,两天?”   斯珩声音放轻了些:“我买来只是收藏,还从来没用过。”   庄静檀看着他微微勾唇笑了笑,心内警铃忽而大响,她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斯珩的力气不可推拒,他牢牢地控制住她,同时往前两步,身子微微前倾,刀尖锐利快速地穿过了黑西装,没入肩头。   庄静檀眼睛都直了,整个人陷入了一瞬冰冻状态。   斯珩望着她的表情,觉得陌生,是从未出现在她脸上过的神色。   他甚至隐隐觉得畅快。   那些在她生命中路过的过客,没有一个能像他这样,让她如此反应的。   她总是对自己要面对的一切坦然处之。   他不喜欢。   有人在他耳边嗡嗡叫,说她不够与他相配,又找补,说不过真是可怜。   他也不喜欢。   事实上,他从那些视频中里发现了端倪。   庄静檀做自己时,一点也不可怜。她身上有种黑暗的纯真,把身上的血一点点擦掉时,像静静享受胜利时刻的猛兽。   搏斗是要作取舍的,但她的理念,似乎是今天不把你打死我不姓庄。   最糟糕的是,即便如此,他看了依然想穿过屏幕,杀了他们。   时间似乎停驻,又因滴血而重新开始运转。   她听见自己不可思议的声音:“你疯了?”   接着,她看见斯珩脸上有种接近自毁的漠然与满不在乎,笑意竟还深了几分。   “没关系,我现在给你杀我的机会。”   斯珩的视线平淡地从她脸上一寸寸扫过去,声线低了几分。   “因为你是庄静檀。”   -------------------- 第51章   【五十一】   斯珩手上有很多庄静音的资料。   她生活在世界上有很多痕迹,即使庄家破产,庄家为她拍过的视频无数,带她第一次参加宴会时,她不小心走丢到别的房间,哇哇大哭地爬出来的画面都清楚留存了下来。   所以‘庄静音’曾经的解释,听起来也没有任何破绽。   她身上有两处经年的旧疤痕,两厘米宽的在肩下两公分,更窄点的在膝侧,都是极深的伤口。   斯珩第一次发现时,她声音细若蚊呐,头也没抬地小心开口。   ——小时候参加晚宴调皮,从高处跌落,当时裙子也刮破了。   斯珩那时对她的疤不感兴趣。   准确点说,对她整个人都不太感兴趣。连带着话,都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跟他没什么关系。   可斯珩没去搜刮过庄静檀的视频。   光是文字类消息,已经让他感觉血压飙升。   还有那场因为她所谓继父出现的意外,那年庄静檀还在上学。   如果看到画面,再从里面一一分辨她撒过多少谎,斯珩都不确定手上能转移注意力的工作,还能不能继续。   但最终还是看见了。   看见庄静檀上学,打工,打架,跟形形色色的漂亮男女碰面的画面。看见她跟合作的青年在酒吧门口吵架;穿过小路去喂野猫;难得赚到新单,在周五的夏夜喝酒然后冲进雨中欢呼;被鸟屎砸中后把外套团巴团巴扔垃圾桶,过了会儿又认命折身返回去捡,黑色垃圾桶等人高,她人都掉进去——这次意外不幸被结过梁子的人发现,于是垃圾桶被盖死拖走了。最后还是盖子被她踢烂,她又跳出来把人揍了一顿。   如果说他跟‘庄静音’的人生,还有三成的重叠率,那他跟庄静檀之间,恐怕连百分之五都欠奉。   斯珩看了几十遍,得出了结论。   庄静檀是个高度以自我为中心,习惯以触觉丈量世界的人,哪怕是痛觉,只要能让她感觉到存在,她也甘之若饴。   换言之,他觉得她像野生动物,并不是错觉,她像在人群中存活的某种兽类,她衡量得失的方法,也跟别人不同。   她身上怪诞、鲜活、满不在乎的底色,清晰到让人无法忽略。   跟她交手,不能兜圈子。   她会将一切沉默与试探看作陷阱,在没到生死边缘时,只会绕着危险走。   含糊不清地将不想解决的事撂到身后,视而不见,庄静檀绝对干得出来。   还有她真正在意的点。   斯珩现在回想才发现,她每次在新衣服送过来时,下意识的拉拽领子反应不是害羞,只是不喜欢。   也许可以说讨厌,讨厌身上属于庄静音的外饰,讨厌那些珠宝、毛领、镶钻的昂贵长靴,闪闪发亮的东西无声无息地,腐蚀着、刺穿着她作为庄静檀存在的事实。   他最近拉开距离,为了看得更清。   也给她腾出了空间,而她没走。   斯珩的理智告诉他,她还有事没了结,杀心仍在漫长的酝酿中。   另一方面,他试图从她沸腾复杂的心绪里,看出一点因他而生的犹豫。   犹豫也好,愤怒也好,只要是她对他单独产生的感情,只要让他发现一丝端倪,他就能用得上。   他们就不会落到断崖结束的境地里。   他绝不允许。   现在找到了。   在面对他时,庄静檀真正的心理有三分亏欠,三分愤怒。   她以为他怀念庄静音的乖巧听话。   斯珩的直觉如同野兽,是多年的血雨腥风中锻炼出来的。几乎是第一时间,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难题有了更干净利落的解法。   就像庄静檀再次站在他面前,展示那道属于她,而非庄静音的旧疤痕一样。   他以失去理智的行为,展示了他们真正的相似之处。   在这个方面,他们是同一种人。   百分之百的重叠。   ——失控,是他们送给自己的礼物。   斯珩赌得没错。   比起语言,庄静檀更能理解行动。斯珩在她这,就是个精确冷酷的上层玩家,他甚至连虚假外壳都不屑套的,展示给外界什么样子,自己就什么样子。   那点融进骨子里的精确、计算,在此刻荡然无存。   事实上,痛觉与血意是她认识感知这个世界的直接方法,她指尖沾了点血,于是垂下目光好几秒,骤然失笑。   “……斯珩。”   她的声音轻得像声喟叹。   “你真得很有趣。”   他是故意的。   她当然看得出来,他的本意其实很简单,四个字,你欠着吧。   “还好它短,不然你反手告我个故意伤害,我去哪儿说理去?”   庄静檀微微笑了笑:“OK,我承认,我是对你们家的人感兴趣,但没想过杀你。因为——”   她语气一顿,没继续说下去,左手摸出手机来,快速拨了个家庭医生电话出去,报了地址后立刻挂断电话,顺便反扣住斯珩的手腕:“别动了,你还想拔出来啊?”   玩意儿是她做的,本来就是小巧精致的尺寸,刀身相较普通款短而窄,刺得不会太深,所以庄静檀也不太紧张,毕竟她有经验,她自己肩上这个,是被死人继父那边的人上门寻仇,一把生锈的改锥插入平拉刺伤的,光发炎就快两个月。   “很浅。”   斯珩说。   “浅也不能自己拔,你现在是爽了,噢,到时候你家人来找我算账,来搞同态复仇,要求我复原个两倍的,我怎么办?我一打十吗?”   庄静檀翻了个白眼。   斯珩眉头微挑:“不会。”   他轻捏了捏她手心,把她的手轻拂开,抽了张纸巾握住刀把,抽出,牵扯的痛意让他咬紧牙关。   “不会什——?!”   庄静檀这下是无语了。   相当不听劝。   “你担心什么?”   斯珩也把小刀在掌心掉了个个儿,用随身携带的刺绣手帕巾将整把刀仔细擦拭,尽管肩头动作很不灵活,面上依然带着很浅的笑意。   “是我工作压力太大,跟你有什么关系?”   庄静檀皮笑肉不笑了一声:“你是习惯性地把所有人当傻子是吧?”   “想告也得有证据,这儿有吗?”   斯珩退后几步,坐到宽大的沙发上倚在侧边靠背上,语气懒洋洋的。   “服了。”   庄静檀低声吐槽,转身去拉开衣帽间柜子,取了件浴袍,又给前台打电话,说要个医药箱。   接线的人员素养极高,马上问道:“请问是庄小姐您需要还是斯先生需要?要我们帮忙处理吗?”   庄静檀:“……不用了。但等会儿斯总的家庭医生需要上来,麻烦。”   医药箱飞快送到了门口。   她接过,坐到沙发边,指了指他肩头:“你自己来,还是我来?”   斯珩瞥了她一眼,轻笑:“我也得来得动。”   庄静檀解开他衬衫扣子,给伤口消毒的时候,不知道想到什么,唇边笑意忍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   她那个脑子能想什么,斯珩感觉自己都不用猜,但还是问了出来:“有什么好笑的,说来听听。”   “你都受伤了,不太好吧。”   庄静檀挑了挑眉,有种欠揍到骨子的独特气质。   斯珩也就从善如流,真不问了。   “别啊,”   庄静檀最后还是没忍住:“没听过吗?三件套。谈哲学、做卫生、闭目养神,为了等药效。”   眼见斯珩目光静静扫过来,她及时刹车。   他视线也微垂下,从她肩上滑过,似乎是随口一问。   “同态复仇?”   “嗯?”   庄静檀随着他目光方向瞥了眼自己:“算吧。”   斯珩:“算吧?”   庄静檀耸了耸肩:“记不太清了。”   “好了。”   她熟练地处理完前期工作,止血消毒,观察了下伤口还不算深,心也放回去了。   “等下李医生来,你还是跟着去趟医院吧,嘉睦应该不远。”   斯珩:“不需要。”   庄静檀收拾医药箱的动作一顿,皮笑肉不笑。   “斯珩,等下你伤口发炎死掉了,我进去铁窗泪,这个场面听起来很温馨吗?”   斯珩懒散哼笑一声:“你说话可真好听。”   “好不好听的,我看你挺喜欢。”   庄静檀头也不抬地说,说完才意识到失言,自己都微妙的愣住了。   他们之间有一层薄而透明的屏障,也许没什么用处,但始终存在。   可以谈钱,谈恨,谈谎言,谈虚伪又浮于表面的一切,也不怕撕破脸。   但是不谈情。   怕情意是超越最尖利刃的武器,拥有将血迹、伤口,永远留在一个人生命中的能力。   人会时时回头,试图抹去,试图证实,自己没有被伤害,抑或是伤口已经好了。   就像庄静檀回顾自己短暂的人生,能发现自己不想成为沈珧,却在某天惊醒,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她的滑稽事实。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沈珧愿意飞蛾扑火地与人约会,始终寻找爱,而她是在那些人身上寻找离开的理由,一旦发现任何不对,立刻抽身退场。   至于斯珩,庄静檀在今天之前,的确以为自己够了解他。   “是,庄静檀,”   男人仰着头,意态慵懒地靠在那里,卸了所有力气与防备,很轻的笑起来,音色沉到几乎带有不自知的诱惑意味。   “听你讲话我就喜欢。”   顿了顿,他又盯着她眼睛,不带任何情欲意味的平淡道。   “跟你□□我也喜欢。”   庄静檀好一会儿没说话。   直到套房外门铃被摁响。   斯珩短促地笑了声,有几分愉悦。   “怎么?好像才知道一样。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你以为是什么?我是做慈善的么?”   庄静檀:“说不好。”   她起身去开门。   带着从李医生进来的时候,她看见斯珩用完好的手在打房间内线。   “……对,厨房做好就送来吧。谢谢。”   “您坐那儿就行,我看看。”   李医生在斯家身经百战,现在也是长途奔袭从老宅过来的,本来以为是发烧之类的,结果一看伤口,人都傻了:“这是……怎么搞的?需要报警吗?”   斯珩:“不用,包一下就行。”   李医生疯狂摇头:“别别,不能冒这个险,还是去做个全面检查吧,嘉睦离这儿很近。”   “我觉得也是。”   庄静檀插话。   “行。”   斯珩应下。   起身的时候,他看了眼也准备去换衣服的人:“你干嘛?”   “……跟你一起啊,毕竟——”   庄静檀看了眼眉头逐渐皱起的李医生,沉吟了下:“是我没保护好你。”   “得了吧,”   斯珩唇角微勾着扯了扯:“坐那儿等饭。看你坐谈总那儿,眼睛都快给他桌子盯穿了。跟连饭都不点的男人吃饭,这就是你的品味。”   他话里冷然的不屑满得要溢出来。   “……”   这不是因为你进来了吗。   但庄静檀也不好跟伤员顶嘴,只用光速冲进房间,中途又折返跑出来,把地上的衣服捡回去,砰地关上门开始换。   狼狈,不羁,又风驰电掣。   …………   没有见过人类过弯漂移的李医生傻眼了。   静静看着这一切,怀疑自己身处何方。   但又福至心灵地意识到了伤口来源,李医生小心翼翼地询问:“斯总,您……还好吗?”   斯珩的私人品味很有水平,没人怀疑他未来选另一半的品味。   “挺好的,”   斯珩眼神从头到尾都锁在她身上,现在也只是看着紧闭的门很轻地笑了笑。   很快又恢复平时的神色,嘱咐李医生:“别小题大做,别再把消息扩散出去。”   但是嘉睦有谁?   章宵。   他本来听说单人贵宾来了个见血的,只是趁着休息过去看了眼,这一看眼珠子差点没看掉。   又是他们俩!   给医院充钱了啊?   ——噢今天这位伤患确实。   不过这次位置对掉,换成女方在床前端水,还温柔俯身问斯珩需求。   章宵往侧边儿退了一步,在群里发了条简短语音。   【见证忠心的时刻到了,想借钱想谈合作想趁人之危的速来。】   在大家买定离手斯珩心灰意冷到底多久会跟人分手时,他们俩看上去又黏到一起了。   精彩,相当精彩。   斯筠回得最快。   【什么意思?他在病房门口?去帮我哥倒贴找合理理由吗?】   章宵:【不必。是你哥又挂彩了。】   斯筠弹射起飞,一小时内从东郊飙来嘉睦,提着礼品眼睛亮亮地冲进病房,结果发现施亦均这个本来应该参加论坛的人已经提前到了!   但目光一转,被斯珩肩头伤口吓了一跳,顿时连玩笑都没心开了,神色严肃。   “这是怎么了?!谁干的,不想活了?”   *   斯珩被强制住院了。   期间庄静檀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也陪了几天。   只是斯黎来探望的时候,斯珩随便找了个借口,把庄静檀支了出去。   她跟穿着繁复嚣艳的男人擦肩而过,对方嚼着口香糖,对她笑得灿烂:“hello,小庄!”   庄静檀连基本的客套都没有,视线一滑而过,一声招呼都没打,径直甩门离开了。   她去了一楼,在外面的长椅上坐了很久。   燕城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她手里把玩着手机,想了想,最后还是拨通了谈行简的电话。   “我想回答你的问题,那天没说完。”   庄静檀拨开一颗百香果糖,送进嘴里压在舌下,感受着酸甜的果香味蔓延开来。   “坦白说,不管我做什么,都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感受,为了不后悔,为了不做噩梦。你说你没来找我,没什么的,你也是为你自己,因为没有健康就等于零,我连现在跟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对吧?谈行简,你要学着为自己活。有些人情债还不完,更何况,我从来不觉得你欠他们。就这样,你加油吧……对了,那个地方,你记得帮我留意着点儿,谢了。”   她电话收了线,刚好看见一楼出口有个面色阴沉的男人,不是斯黎是谁?   斯黎眼睛锐利得很,很快瞟到她,冲她勾唇微笑,做了个口型。   ——我们,来日方长。   庄静檀也神态平静地回复了他。   用中指。   斯黎这把玩得太大,几乎是能葬送家族前路的疯法。把他搞得翻不了身,斯家自然是会被牵连的。   她不想被溅一身血,斯黎的脑子比康子晖好用太多。   金融界赫赫有名的记者名片还在兜里,但什么时候用,她还没想好。很多事还是要从长计议,她需要至少两三个月。   顺便等某个人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健康强壮一点,跟她关系彻底缓和,这样她就算跟斯黎撕破脸,斯珩至少会——   只是在心底想了下,庄静檀都下意识蹙了眉。   不对,再怎么说,他们都姓斯。   斯珩会帮她?   要打个巨大的问号。   二月底三月初,冰消雪融之际,斯珩出院。   他开完一个不能缺席的会议后,嘱咐司机开到原来那家酒店。   有个人听说那套房包年,又常常空着,看见每天的房费后,有事没事就会去那儿住。   她已经熟悉所有转角,并且勤锻炼,已经可以从沙发上团身空翻到地上了。   并且在斯珩刷卡进来后,庄静檀趁着刚好洗完澡,人正来着劲,第一时间带着灿烂热烈的笑容,穿着浴袍他表演了一番。   斯珩沉默几秒:“?”   “浅练了一下。出院礼物。”   庄静檀扬了扬下巴。   斯珩唇边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行吧。”   庄静檀又去吧台区倒了杯柠檬水,递给他:“温的。”   看到斯珩迟疑了下,并没有马上接,她意识到什么,很快把杯子接过,自己喝了一口:“没毒,放心。”   她神色坚定,坚定到有点可爱。   唇边水光粼粼。可爱得要疯了。   斯珩仍然没接过玻璃杯,不发一言地用黑眸打量她,忽地用食指拇指扣住她下颌,倾身吻住她,轻柔地含住,吻得慢条斯理,用舌尖尝柠檬水渍的清香,手臂绕过她腰间,带着人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直到庄静檀撞靠上大理石桌面,他手松松搭在餐台边沿两侧,把她圈在怀里肆意索吻。   斯珩穿了件质地柔软的浅色羊绒衫,很快被接吻时也不乖巧的人揉得不成样子。   他们的确很久没接吻了。   冷战和打架,某种程度上来讲,也算是消耗了身体里的火气。   现在这把火又以燎原之势一路烧了起来,深吻越来越过界,庄静檀能感觉到有什么硌到了她。   斯珩双手忽然卡在她腰侧,结实有力的手臂将她托到餐台上。   意识到他想干什么,庄静檀没忍住,推了下他:“……等会儿我还想做饭呢,你确定不吃?”   斯珩微微笑了笑,深邃的眉眼从容自若。   “谁说的?”   ………………   她的大脑有那么一瞬被白光炸开,快感沿着脊椎攀升。   斯珩存心取悦起人来,她没有任何逃脱的余地。   水声汩汩。   庄静檀咬紧了下唇,不想发出声音,只能伸手抓皱他肩头的衣服。   斯珩很细心。   在最后的时候,他甚至会伸手绕过去,轻轻按着她发麻的腰眼。   又抬头凝望她,神色似是平时开会时无异,很平静,只是黑眸幽深,唇边有很淡的水痕,他用舌尖卷过,看庄静檀缓缓闭上眼睛,登时笑了,俯身又吻过去,模糊不清地将话渡进她口中:“不甜吗?”   庄静檀浑身发软,连话也比平时软几分:“甜个屁,斯珩,你是不是受虐狂?”   “是。”   斯珩声音很低,愉悦地笑了笑,把人冷不丁抱起来,穿过前厅进了卧室。   不是主卧,是她最近常睡的客卧。   ……   斯珩:“帮我。”   庄静檀手心被塞了个小方盒,她撕开包装,又反悔了,撇过头去:“你自己来。”   斯珩也没再逗她。   她的黑发铺开在床上,深色床单映出白来。   中途庄静檀伸手拍他小臂,表达抗议。   斯珩没理。   他不出声,但每次都很准,因为知道庄静檀失控的点在哪里。   一盒很快见了底。但最后一次兴致最高,因为找了个新玩法,她把浴巾带子抽出来,结果弄巧成拙,识时务者为俊杰,很利落地求饶了。   “求我也没用。庄静檀,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斯珩贴在她耳边说。   斯珩偶尔会垂下黑眸。   两个人的右肩与左肩碰在一起,旧伤与新痕相见。   她像他抓不住的一阵风,一阵很凶又消失很快的风。   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真切地,长久地感觉到她的存在。   惊蛰刚过,雨水增多,天地都潮湿。   淅淅沥沥的春雨拍在玻璃幕墙上,渐渐远成交颈相卧的背景音。   --------------------   15w了!最近来了很多新朋友。祝大家周末快乐。感谢在2024-01-20 00:06:43~2024-01-20 17:27: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au 6瓶;韶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五十二】   初春。   斯珩最近一旦不忙公事,便神龙见首不见尾。连陈斯祁春天有假期难得回趟燕城,都约不到人。   找来蒋临问,蒋助只是很无奈笑笑,说最近斯总只在公事上回应他,其它都不需要他或者小方帮忙安排。   陈斯祁微微怔愣几秒,很快反应过来,把书房门关紧,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他还是决定这么做?”   陈斯祁没有随母姓,但斯鹤年对他们的教育重视程度一视同仁,两个人在斯家老宅一起长了好几年,读作表兄弟,某种程度上更似亲兄弟。   他了解斯珩,也知道他以往有过的艰难抉择时刻。可没有一次,斯珩会选择意气用事,冒着不必要的风险做什么。   陈斯祈虽然被派驻到南方,但燕城依然是大本营,他对斯珩跟医院缠绵的事略有耳闻。   本来以为这次回来,依斯珩个性,多半会跟身边那位断个净,结果现在正在谈个爽。   “是,您也知道小珩的个性,”   蒋临放低声音,“斯老也嘱咐过我,不用多管他,只说让他……”   见蒋临顿住,陈斯祁接过话头:“让他什么?”   “盈亏自负。”   *   事实上,斯珩该做的事一件没少,只是很少去公司坐镇了。   人平均一周出现两三次,除了生活方式健康了点,状态跟以前没区别,理智、温和、冷淡,对数字和市场依然敏锐的可怕,开起人来也毫不手软。   他偶尔也现身在熟人办的私人宴会,露个脸就走,将社交场合打交道这件事,维持在一个微妙的低限度。   至于传说中那位跟他打到医院的小女友,没再出现过。   八卦也是需要具体主角的,主角之一隐身,就只能变成幽灵传闻。   斯珩感情状态到底分了还是没分,对八卦的群众来说其实无关紧要,但对于一些想说媒的圈内长辈很重要,有人托关系问到斯筠那儿,转着弯打听,斯筠三缄其口。   以她哥为圆心的核心圈子,寥寥数人,谁都知道,斯珩在热恋。   只要不出差,他很多工作转移到了线上完成。但如果庄静檀哪天心血来潮做了饭,某人有事没事就会带上饭盒去公司。   小方的固定流程多了一项:一旦看到草木绿的饭盒套组,一定要多问候一句:斯总您吃得真好!   前两周还送了人一间工坊,旧工厂拆掉翻新改造的,外层是几何状的玻璃幕墙,里面布置的很简单,但该有的工具都有,研磨机都有两台不同型号。   庄静檀只要没事,基本全天都在那儿。   斯筠也是有眼力见的,不怎么找斯珩,但会趁着斯珩不在,有事没事就拉着朋友来光顾,但今天她是自己来的。   庄静檀带着护目镜,正在退火,听见推门的动静,立刻出声提醒:“离远点儿啊——”   “檀姐,我有个朋友托我跟你约个银饰,是小玩意儿,不知道你有没有档期啊?”   斯筠站得远远地,手拢成喇叭状问她。   “你朋友确定吗?我不太擅长,”   庄静檀把护目镜摘掉,眉头微挑:“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戒指都打得不怎么好。”   “你管那叫不怎么好?那花纹精致的……”   斯筠瞪圆眼睛,卡在额头的墨镜不小心掉了下来。   “就是我哥不让我跟你订这个,”   思及此,她幽幽叹了口气:“檀姐,要不你偷偷送我一个,你作废的那些随便给我俩,我朋友刚好也想要这类饰品。”   庄静檀想了想:“废的那些我本来堆角落了,后来不知怎么不见了,可能被阿姨扫走了。对了,你朋友是男是女?”   斯筠:“女啊,小绮,你应该有见过——”   “在聊什么?”   斯筠话没说完,突然有道沉而悦耳的男声传来。   熟悉而平静,斯筠不由打了个寒颤。转念一想,她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儿,立刻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哥,我在跟檀姐讨论业务问题,怎么,你要阻止她做喜欢的事吗?”   斯筠一转身,嚯了声,眼前一亮。   斯珩这种肩宽腰窄、四肢修长的骨架,穿了件质地柔软的斑驳深灰干丝衬衫,剪裁利落的深色长裤,慵懒又松弛,像是从未踏足过复杂世界的家中幺子,简直贵公子一样漂亮清雅。   在斯家,斯珩的穿衣风格虽然跟陈斯祁不大像,但两人理念大差不差:不变,稳定。   对斯珩来说,万年不变的就是西装,黑白灰里打转,衣帽间按颜色分,连领带颜色都没太多变化。   但最近明显不太一样了。   孔雀开屏似得。   斯筠打死也不敢吹出的流氓哨,庄静檀帮她代劳了。   “比起她,我更关心你,帮你报的课上完了吗?提醒你一下,申请阶段也不可以找人代劳,旷课一次断半个月零花。”   斯珩冲斯筠微微一笑。   斯筠神色扭曲痛苦了几秒,很快气哼哼地离开了。   庄静檀靠在工具架上轻笑。   “你干嘛吓她?”   “有吗?她是成年人了,要懂承诺,需要对答应过的事负责。”   斯珩走过来,站在她面前,垂眸望着她,随意抬了抬手,用指腹抹去她下颌处的一抹灰。   庄静檀挑眉:“是吗?但是不守信用的成年人很多啊。成年人更坏,越长大越坏。”   “嗯。”   她话里有话,斯珩也不反驳,似笑非笑道:“比如有些人,喜欢跟别人动不动应下海誓山盟,第二天带着海跟山搬家了。”   庄静檀望天,喃喃自语:“我知道上次为什么不行了——”   边说着话,边冷不丁从他身旁位置试图突围钻出去。   斯珩眼疾手快,右手直接挡住,顺势把人捞进怀里,扣过她后脑勺,不由分说地深吻住她喋喋不休的唇。   吻到一半,又稍微退出了些,贴着她唇温柔威胁:“庄静檀,敢给其他人打戒指试试看——”   一墙之隔,想返回来问事儿的斯筠被吓了一跳,正红着脸悄悄溜走。   她哥亲起人来怎么那么凶!   但活跃的脑子忍不住疯狂转动。   ——檀姐?跟谁海誓山盟?!   ——她哥这么变态小气竟然能忍?   转念一想,斯筠又能理解了。   ——正宫位置不稳。大度,这显然是必经之路。   -------------------- 第53章   【五十三】   庄静檀最近过得很舒坦,曾经崩着的一根弦得以松懈,她最先恢复的就是睡眠时间。   做别人的时候,睡觉是危险事件,不知道斯珩会不会突然起疑心,或待在床边趁她不备来套话,所以经常性惊醒。   现在不会了。她的轻松是从斯珩叫她真名那刻开始的,并非是因为斯珩对此事轻拿轻放,就算斯珩想找她茬弄死她,她一样可以睡得安心。   第二个恢复的是说话习惯。   她曾经到手的资料里显示,庄静音是个懂礼的淑女,无论谁搭话,都会礼貌回复,哪怕对方不那么客气,也不能让对方的话落到地上。   而庄静檀话少。   从前有人骂过来,她总以沉默回复,在对方蹬鼻子上脸时,会看心情冷不丁地动手,手边有什么用什么,从来不挑。   沈珧曾经抱着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宝贝别人都讲你是怪胎啊。   庄静檀反问,怎么,我担不起吗?   沈珧苦笑,说宝贝,我上辈子真是造孽。   她跟沈珧之间,有着无法掰开揉碎看清的一根线。   她们相依,博弈,庄静檀在试图逃离她命运轨迹的路上,看清了自己从没成功逃脱过的事实。   庄静檀从来没听过她的话,只有一次听了。   当她把那桩离谱的委托摊在沈珧桌面上时,沈珧只是沉默,但拿起庄静音照片时,手在微微发抖。   “你想我去吗?”   庄静檀问。   “……我不知道。”   沈珧的声音很低,带着痛苦的尾音:“我不——”   她没有回答,但答案昭然若揭。   庄静檀自然要比庄静音耐磨得多,后者像温室里的一朵娇嫩的花一样,无法经受狂风暴雨。   “好,那我就不去了。”   庄静檀说是这样说,实则心里在权衡。   不久后,谈行简出了事。嚣张的肇事者姓康,她几乎是第一时间想起了资料上跟斯家有联系的姓。   这件事发生的时机太巧,刚好给了她无法拒绝的理由。   庄静檀告诉自己,她才不在乎沈珧惦记的另一个女儿,她只是为了钱,和贴脸报复的机会。   那道金属电子音听不出性别,语气有点像中年人,说话顿点奇怪,但对方是谁、为什么要搭救帮庄静音,这些庄静檀都不关心。   她只关心他提出了三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一,成为庄静音,彻底浸透进她的生活。   二,找到图片上的人,查清6.14当天的真相——一张没有正脸的糊图,只照到了人的中段,身形偏少年,唯一醒目的特征是有些变形的小拇指指骨。至于614发生了什么,需要她自己查。   三,一年后,让庄静音这个人永远消失。无论制造什么样的失踪或意外,结束后会有人接应她飞到安全的地方。   酬金一千万。   第一个和第三个都很好理解,第二个就比较抽象了。   但现在也有了点眉目。   在她第一次见斯黎的时候,视线无意往下瞟了眼,第二个指节像是受过伤,不明显的弯曲变形弧度看起来眼熟至极。   而康子晖和康氏那个vp背后,明显也有斯黎的身影在活动。   大家都跟斯黎有未了结的事,用缘分这两个字都轻了。   调查斯黎,跟调查康子晖的难度不是一个量级。   同样都是拿斯珩当对手,俩人段位显然天差地别。   庄静檀最近闲来没事,四月底温度暖和了不少,又赶上斯珩出差,她把斯黎挂名的持股经营情况复查了一遍,又把相关公司的公开财报翻出来一页页读过去,连企业的发家史都不放过,也没找出到底哪个时间跟6月14日有关。   她吃早餐很简单,让柳姨帮忙蒸了足量包子,荠菜鲜肉和纯肉的两种,早上起来提前扔到蒸锅里。   翻发家史的时候,庄静檀顺手打开了电视,有个背景音让人觉得安心。   过了会儿,忽然听到熟悉的公司名字,她掀起眼皮看了眼。   财经新闻里,正在播一个集团跟政府的合作项目,斯珩穿款式最简洁的黑色西装,没系领带,修挺贵气,他本身就高,跟人握手时微微躬身,转身离开时步伐稳健,身形姿态、礼节细节都无可挑剔。   庄静檀看了会儿,抬手关了电视。   她当然可以理解斯鹤年的原话。   ——斯珩是我们的骄傲,当然,也是康家的。孩子是我看大的,他比他母亲更优秀,可以说,是天才一样的艺术品。但我不希望他失误跌下来的时候,损伤得太重。庄小姐,你能理解我做长辈的心吗?   斯鹤年是以长辈的身份,但没拿长辈的姿态。那时他话里有话,提醒她别瞒人太狠,但毕竟是腥风血雨中退下来的人,讲话绵里藏针。   做个换位思考,如果她做出了这辈子最满意的作品,被人为损毁了——   不,别说损毁,破个口子她都会把对方杀了。   现在斯珩周围所有人,都觉得她中了大奖。   她只要抓牢斯珩这一点难得爱意,怎么样都能荣华富贵半生了。   庄静檀心烦意乱,没有看文字的耐心了,抓起第五个包子塞到嘴里。   吃完饭刷牙时,她满嘴泡沫地盯着镜子里的人,对方眉头紧锁,面色阴沉。   不应该啊。   烦心的事有了眉目,再努力努力,接近尾声的时候,她可以结束这场漫长的闹剧,连带着那些狐疑、打量、嘲讽的目光,一切扔到旧天地里,她带着七百万尾款离开。   ……那斯珩呢?   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幽幽浮出。   又不是演电影,失个恋还能死了不成?   ……不对,想他干什么。   庄静檀漱完口,抓过手机看了眼时间。   人这趟在伦敦,还有四天回来。   她点开消息框,不知出于什么样发泄的精神状态,给斯珩噼里啪啦发了几个字。   ——什么时候回来?缺男人了。   ——再不回来我去找男模了。   过了会儿,对面发了个标点符号回来。   ——?   半小时后,视频通话弹了出来,庄静檀已经睡得昏天黑地,等隔天早上才拨了回去。   “……你那边几点?”   庄静檀手机都快贴在脸上了,睡眼惺忪地问。   “十点半,”   斯珩跟手机之间明显有点距离,他正靠在椅子里解领带。   “你在休息?”   庄静檀把手机拿得离远了点儿:“嗯,刚忙完。”   斯珩眉头微挑,撑着下巴懒洋洋笑了笑。   “忙什么?”   “你说呢?”   庄静檀右手伸进薄被里,摸索了会儿,摸出个颜色是马卡龙色系的玩具,在他跟前晃了晃。   虽然形状小巧,但作用不言而喻。   “……”   斯珩好一会儿没说话,眼里晦暗不明,唇角的笑意也淡没了,说话都带着几分阴恻恻的凉风。   “庄静檀,你是自己在家吗?”   “怎么,担心有男模啊?”   庄静檀膝盖屈起,手臂搭在膝盖上,轻巧笑了笑:“放心,我不会做那么没操守的事儿。你现在是我的——”   她想了想,伸出一根食指:“排位number1。对了,那个戒指我做好了,等你回来送你。我画了好久稿子呢。”   斯珩神色缓和很多,轻嗤一声:“谁信你的话谁倒霉。”   庄静檀忽然凑近屏幕,仔细观察:“那你别笑啊。”   斯珩仰头,坐在椅子里转了圈,最后视线瞥到电脑上的时间,才说:“不闹了,我等会儿还有个会,大后天回去,来机场吗?”   “嗯……看情况吧。”   庄静檀囫囵过去,她不想在公开场合多出现,之前作为庄静音会陪他去的场合,她现在是不会去的。   “那有什么想做的事吗?这次回去我有几天假。”   斯珩说。   他的黑眸静然,透过屏幕凝视她。   不是她能混过去的问题。   她手上大把大把的时间,于他而言是稀少又珍贵的东西。   “我想出去玩儿一趟。”   庄静檀想了几秒,给了一个斯珩绝对不会答应的答案。   “迪士尼。我没去过,一直想着哪天去来着。”   她已经计划好了下一句,在说完后两三秒没得到回音后,庄静檀很快打了个响指,才想起来什么似得:“不好意思,对你来说不合——”   “去呗。”   斯珩笑意里有很淡的柔和。   “你喜欢的话。”   “……谢谢。”   庄静檀揉了揉太阳穴,调动嘴角笑出来。   早知道说魔力麦克秀了。   为什么连这个都要答应。   “我没见过小时候的你。以前的你会喜欢的,就当满足她。”   斯珩忽然轻声道,伸出指尖,从屏幕上一拂而过,像隔空轻点了点她额头。   “庄静檀,不要对自己太苛刻。”   庄静檀怔住。   *   隔天晚上,庄静檀出去喝了趟酒。   没人陪她,但是遇到了熟人。   斯筠和明绮。   两个人加在一起也拦不住她,庄静檀一只手可以摁住她们俩。   她笑眯眯的,但心情看上去不是很好的样子,酒量吓人得很,半瓶威士忌下去不见醉的。   “檀姐,你没事吧?跟我哥吵架了?”   斯筠小心翼翼地把酒瓶挪远:“还是你听说了什么传言——”   明绮捏了把斯筠的肩,示意她不要多说了。   庄静檀最后混着喝了不少,整个人身子前倾趴在冰凉的吧台桌面,脸色涌起了些潮红。   斯筠在隔壁卡座跟狐朋狗友打完招呼,小酌两杯后,过来时吓了一跳。   要是在她手里出了事,看她哥会不会斩断兄妹情谊就完了。   “我送她回去吧,我没喝。”   明绮很快道。   斯筠看着一米七几的明绮,目光涣散地微笑,放心地拍了拍她的肩:“绮姐,那就麻烦你了!交给你,我和我哥都放心!檀姐最近住御景,你知道吧?”   明绮把人扶进怀里,点点头:“好。”   等到了御景地库,睡了一路的人自动醒了。   “明绮,谢谢你。”   庄静檀抬起头,重重仰靠在座椅上,看样子像半睡半醒。   “谢我什么。”   明绮熄了火,整理了下袖口,但还是没忍住瞥了眼她。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提气的新闻。”   庄静檀唇角微勾,闭着眼,语气像卡通片里的主角,抑扬顿挫。   “你的兄长们,最近很头疼。明绮,冲吧。拿回你该拿的。”   她的拳头笔直冲前,做了个超人冲天的姿势,又被车天花板挡回来。   “我艹——”   庄静檀痛得龇牙咧嘴。   明绮没正面回答,只是低声道。   “……你安全带没解。”   没等庄静檀回答,明绮倾身,摁在安全带卡扣上,摁下去,却久久没有松手让它弹回去。   明绮维持着这个姿势,抬眸一寸寸看向庄静檀,声音很轻。   “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   庄静檀缓缓睁眼,单边眉带点冷意一挑。   “很好。本来就可以是你的,为什么不要?”   “勇敢一点,不是坏事。”   明绮似乎叹了口气。   “我不是说这个。”   下一秒,对面一束远光灯倏然打开,刺眼又直接。车库里这点距离,光束显得森然至极。   庄静檀正对着前方,当下就闭了闭眼睛。   明绮也蹙眉:“真没公德心——”   她转身就要下车。   庄静檀眯起眼看向对面,视线无意瞥向车牌。   酒瞬间醒了。   是斯珩的车。   -------------------- 第54章   【五十四】   上个月惊蛰过后,斯鹤年叫他去了趟安湖附近的茶室,说是老友开的,让斯珩过去见见长辈。   斯鹤年爱普洱,一饼红标宋聘,标注年份日期,有茶师出汤分茶,他们坐的位置极佳,与湖面只隔一扇玻璃,一场春雨刚刚落完,湖面仿佛有袅袅烟色,斯珩一直安静坐着。   等老友离开后,斯鹤年才转过头来,闲话家常的语气。   “斯珩,你真想好了?”   他知道斯鹤年在问什么,便颔了颔首。   “对,我想好了。”   从前斯珩别说叫人骗得这么彻底狼狈,就是一次交易前的过节,他也能记牢三年。得到机会后毫不手软地把吃过的亏翻番回敬。对方在那次交手中,因为旧账被斯珩翻了一遍,引起上头注意,背后的力量也不打算保他,那手段狠辣的老板找准机会,一次晚宴后跪到斯珩车前,让司机进退两难。   漆黑的雨夜,闪电点亮天幕,最后车窗缓缓落下。他手臂松散搭在车沿,身子依然靠在车背椅上,给那老板只扔了一句话。   ——吴总,你带来的记者,还是留着拍入狱纪念照吧。   斯鹤年最欣赏斯珩的一点,是他在仁慈和冷酷间的分界线,极其清晰明了。   名利场与名利场间也有高低不同,心思倾斜,在行为上便会显现。   但斯鹤年觉得,对斯珩来说,大抵都是一样的。   斯珩的视野够宽阔,仿佛平等地对一切感到厌倦轻蔑,又将它们处理的很微妙,让爱他的人够欣赏,恨他的人也够断肠。   斯鹤年看他一副仍然想清淡揭过的样子,只能挑明。   “那孩子为什么要骗你,她跟你解释了吗?”   斯珩沉默了几秒。   “还需要一点时间。”   斯鹤年沉吟片刻:“你做事一向有目标,我不担心别的,只是——”   “这次也有。您放心,我有分寸。”   斯珩说。   他的底线是留这个人在身边。   在这件事上,他不打算冒险,也不会兜圈,因为她不会吃这一套,而且他在她十七八岁的旧时光碎片里发现,庄静檀的最大特点,讲好听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完全不在乎自我损耗。   讲难听点,随时准备创飞全世界。   斯珩看过她的书单影单,清一色末世和探险逃亡题材。   幸好还没有时光机器。   不然他相信,她会不惜代价地把自己传送过去。   为了保证他们之间的微妙平衡,以及珍贵的和平,斯珩选择性忽视了她的很多前尘往事。   但明绮。   打从一开始,这个人跟庄静檀站在一起,这画面就让他万分不悦。   明绮也有去美东的经历,也许存着点超乎友谊的心思,他当然知道。   他知道,就是不在乎。   对庄静檀感兴趣的人多了去了,他要一个个在乎吗?   就是没想到,有人挖墙脚会挖到他面前来。   斯珩下车,倚在车前,双手自然垂落在西裤兜里,眼神晦暗不明。黑色迈巴赫在他身后,好像一只虽不会动却凛冽冰凉,随时准备咆哮着冲出的兽类,让人无端想起他养的猛兽。   明绮也要下车,却被庄静檀一把摁住了。   “你去干嘛?”   庄静檀揉开困倦的眉心:“这不就你的车吗?送到了,可以回去了。有空再聊。”   “哎不是——”   明绮也眼疾手快,拉住要开车门的庄静檀,神色担忧。   “我感觉不太对,他别误会什么了。”   “误会什么?”   庄静檀笑了笑,安抚意味很浓:“没事。”   她转身,毫不犹豫地下了车。   明绮指尖上骤然空了,柔软织物的温度很快消散。   她怔愣地望向庄静檀。   她走起路来,跟自己不一样,明绮从小接受过礼仪老师教育,走路步伐节奏、核心稳定度都有要求。   庄静檀核心也很稳,但走路姿态莫名地就是更自由。没有什么束缚,天真又懒散,步子迈得很大。   一直是那样的。   看着庄静檀走过去,被男人一把揽过去,他的掌心牢牢圈住她的腰,五指几乎要陷进去,手背青筋微突,呼之欲出的占有欲。   明绮猛地攥住方向盘,心口被不知名小虫啃噬一样。   是,她已经选定了一条路,她跟庄静檀注定不是一路人。   可斯珩跟庄静檀更不是一路人,他从小的教育只会比她更严苛,凭什么——   斯珩目不斜视,压根没打算搭理明绮。   但庄静檀则看出点端倪,隔着点距离,冲着明绮小幅度摇头。   明绮现在如履薄冰,在明家复杂的争斗中尚未出头。   这时候得罪个斯珩,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庄静檀倒不是余情未了,只是危机接收器反应非常强烈。   斯珩现在跟她以前某些时候很像。   随时打算干翻全世界,已经在怒气失控的边缘。   庄静檀一路没说话,脑子却在快速运转中了。   电梯上升的时候,她透过铜色镜子仔细端详了一番男人脸色。   在进门后,她感觉到腰上的力道一松,后颈被人捏住。   “哎哎哎——”   庄静檀一缩脖子一弯腰,灵活走位逃脱了他的钳制,不能更轻松了。   这块是她的敏感区,巴柔八年,她很多次扭转局面,都是靠着对方的脖颈卡在她手臂里,换位思考,要是被人反制住,几秒钟就能给她弄晕,半分钟归西。   “斯珩,打人犯法啊。”   庄静檀非常会审时度势,并且基于一点点莫名的心虚,扯出狗腿的微笑那是信手拈来。   “但是你要真想发泄的话,我可以忍着。”   斯珩没有半分动摇,黑眸直视着她,一字一句轻声道。   “庄静檀,你别太过分了。”   “……我过分什么?我喝得有点多,她把我送回来而已。”   庄静檀嘴边的微笑有点撑不住了,语气低落了几分。   “你这么喜欢演戏?”   斯珩单手扯掉领带扔开,松了松领口,寒意渗人。   “要是这么感兴趣的话,去晟康投过的影视公司报名。”   “你什么意思?要吵架吗?”   庄静檀不打算再缓和这破气氛了,唇边的笑意消散的一干二净。   然后又想起什么,自顾自摇了摇头:“不对,谁敢和你吵架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毕竟你付的价高——”   “庄、静、檀。”   他警告意味很浓地喊她名字,想把她拽到沙发上。   庄静檀却费力挣开他,爬到沙发最高点,居高临下、摇摇欲坠地看着他:“斯珩,你没有上过赌桌吗?有的厅,那砝码他大爷的不是我要得起的!要我说的直接一点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迟早要回去的,好好联你的姻,赚你的钱。你要是有点良心,就别太招惹我了行吗?怎么,你是希望看着别人都为你燃烧,到时候追着你的车当傻逼吗?别把我拉下水!”   斯珩耐心告罄,眼底血丝很重,音色阴沉到极点。   “联姻?你给我牵的线吗?”   能被困住的人,要么能力不足,要么心魔太盛。跟自己的家族一层层绑定,警惕地走在钢丝上。   斯珩没有这种困扰,因为无论是康家还是斯家,都没有操纵他人生的权利。   庄静檀抱着头□□了一声,醉酒的劲儿上来,毫无顾忌地抓狂:“你会不会找重点啊,别招惹我了!斯珩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会出在哪儿吗?”   她忽然伸手,右手一把揪过他领口,将人拽着靠近自己,紧紧盯着斯珩那双形状优雅、此时发红的眼睛,放轻了声音:“求全之毁。”   在接近完美的人生里,会出现黑色的漩涡,转着潘多拉之盒。   斯珩如果想要自己的人生保持全胜完美姿态,就不该挑上她。   当然,她不是不能理解。   人类就是这样叛逆,越征服不了,就越要试一试。   她就是斯珩给自己找的‘试一试’的乐趣。   庄静檀从前不在乎的,但她的身体本能天然会对危机响起警报。   她能隐约看到成形的风暴,似乎写着爱的字眼,以欺骗姿态,摧毁所有平静。   这就是爱之一字的中心意义。带来扭曲的破坏,疯狂的占有。   她不会允许自己被风暴卷进去。   ——问题是她能控制吗?   “你从来就没觉得我们会走多远。”   斯珩凝视着她,声音轻得像幻觉。他的黑眸幽暗如深湖,浮现不出任何她能识别的情绪。   他们离得这么近。   这么近,她却反而看他不清。   庄静檀骤然松了手,推了把他坚实的胸膛,嗓音带着过度使用后的沙哑。   “别太上心,我只能说到这,斯珩,我仁至义尽。”   “我乐意。”   斯珩用虎口卡住她瘦削下颌,语气阴恻恻的。   “你管不着。”   说完,他俯身深吻住她,疾风暴雨般的吻,又卷过她舌尖轻咬,庄静檀再怎么挣扎,都只能在他怀中做无用功,她面上呈现出惊恐又痛苦的姿态。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斯珩被她的反应气到快炸了,最后稍稍离开一点,贴着她的唇,咬牙切齿地问:“怎么,想回去找人?不想跟我做?”   庄静檀静静看着他,眼里覆着层很淡的水膜,嘴唇翕动。   “……”   斯珩:“你说什么?”   庄静檀:“……我说,你,身,后,有,人。”   ……   斯珩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回头视线撞上走廊里的人后,眸色微动,整个人陷入了沉寂。   在死一样的沉默后,斯珩开了口。   “妈?”   “……嗨。”   穿着波西米亚风长裙的女人优雅漂亮,手里正举着啃了一半的苹果,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朋友们,晚,晚上好?”   -------------------- 第55章   【五十五】   斯懿无疑是美的,高鼻深目,舒展雅致,没有被失意侵袭过的美法,基因完美传递到了下一代,斯珩的眉眼跟她最像,是打眼扫过去,便知道两人必定有关联的相似。   两个人进来光顾着发火了,没开大灯,斯懿一开始听到动静出来,愣是没找到空隙插缝。   她从没见过斯珩这样失态,声量不大,火气满得要溢出来。对面女孩儿又跟他斗得有来有往,非常精彩的一幕,斯懿干脆就靠在走廊墙上,身为高度近视连眼镜都没空拿,眯着眼,兴致勃勃地看半天。   结果眼见着往十八禁奔了,斯懿并没有这种小众癖好,不得已,赶紧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光源下。   还是庄静檀先发现的。   斯珩喊完,庄静檀目光缓缓转动向他,又转回到她这儿,唇角弯出一个略僵硬的笑。   “哈喽哈喽,不好意思,我没有提前通知斯珩,”   斯懿走几步下来,视线落在庄静檀微肿的嘴唇上,又连忙调整目光方向,语气温柔:“你是小庄吧?”   庄静檀抬起眼望向斯懿,被她美目吸引到回答都慢半拍,姿态腼腆地点了下头。   “嗯。”   斯珩垂眸瞥她神色。   对谁都温顺柔和,好得很。   斯懿看热闹不嫌事大,立马微笑着后退一步:“好,那阿姨不打扰你们了,我先——”   “不用,你早点休息。抽时间回老宅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斯珩说着,拉过她就要走。   “行……哎,等等,你存一下我电话,我们加个好友。”   斯懿冲斯珩耸耸肩,又对庄静檀眨了下眼睛:“有空出来吃个饭。”   “好。”   庄静檀乖巧点头,笑的时候脸颊饱满微红。   被斯珩拽走的时候,还在抬高手臂跟她挥别再见,微醺感很重。   可爱。   斯懿被逗得笑弯了腰。   能把斯珩拿捏成这样,小姑娘有点东西。   她又忽然想到什么,挑了挑眉,摸出手机给新认识的朋友发了条消息。   ——不好意思哦,没法介绍了,家里这根草已经把自己推销出去了。   那边很快回复。   ——不需要哦,追我囡的从时代广场排到凯旋门^^   斯懿切了声,小声嘟囔:“有女儿了不起啊。”   唇边却泛起淡淡笑意。   这趟远行收获还是不少的,一回来还遇到这么精彩的场面。   本来以为斯珩会单身到八十的。   不错。   *   如果有人在凌晨两点半路过燕城北三环,可能会看到一辆迈巴赫s680绕南林主道八百圈,U型路口转过去,转回来。   时速三十,边开边吵,谁看了都要说一句兴致真高。   斯珩从来不跟人吵架,他一向觉得这是浪费生命的事。   但庄静檀不一样。   她讲话轻轻淡淡几句,简直要扎透人。   好一个求全之毁。   他能看出来,她讲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想跑就说想跑,没必要遮遮掩掩。”   斯珩话里的微讽明显的要溢出来。   “那我要说了,你放我走吗?”   庄静檀斜睨他。   斯珩:“当然不。”   “神经病。”   庄静檀低声吐槽。   “无所谓的,你总有烦的时候。”   庄静檀耸耸肩:“世界就是个舞台,来来去去都一样的。我们现在这些戏码,之前跟别人不是没有过,以后也可能换个人可能也会再来一遍,等到你年纪耗不起了,结婚了,回头看,你连我的脸都不会记得。”   斯珩没说话,方向盘冷不丁一旋,踩下油门,引擎轰鸣着加速,一路开到了长深高速上。   庄静檀默默拉住车顶前扶手:“……要出城?干嘛,杀人抛尸?”   斯珩唇边划过一丝冷笑。   “对。”   顿了顿,他又说:“既然是戏码,来点新鲜的。我不喜欢跟人一样。”   庄静檀观察着路,很快意识到他想往哪儿开了。   长深转沈海,燕城可以开到申城。   “你疯了吧?”   庄静檀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十几个小时,我买张票给你,你拐最近的飞机场行吗?”   “不要。”   斯珩手搭在方向盘下缘,左手解了右手的腕表扔到一旁,语调清淡。   “反正时间还久,让我听听你跟别人的精彩故事。”   他车技不错,速度一路提到极限,依然很稳。   但庄静檀还是再度确认了安全带,唇边露出一个弧度完美的微笑。   “言重了。那些人怎么能跟你比?对了,我带了吃的,你开累了跟我说,换我来。”   她左手探进口袋,摸索了半天,摸出颗奶油话梅糖,笑得很谄媚。   作为发疯老手,稍微带入一下,如果有人惹她不爽到极点,她敢把车直接开到沟里。   最好还是杜绝这种事情发生比较好。   不过斯珩精神状态总体稳定,中间在休息站停了一次,换她开他才补了一觉。   感觉到副驾驶彻底安静下来,庄静檀飞快扭头扫了眼。   现在正是六点多,金色的朝阳直射,照得万物都泛起雾状波纹。   光也照在了斯珩身上。他阖起眼,眼睫很长,睡着时没有半点威胁性,观赏性确实强。   车里连着她的蓝牙,随机放到了《Let’s fall in love for the night》。   庄静檀顺手把声音调到最小,但听着听着,轻笑出声。   fall in love for the night,forget in the morning。   很适配。   “能不能关了。”   副驾驶的男人忽然懒懒开口。   “难听。”   “……”   庄静檀欲言又止,最后把事儿真多这句话礼节性地咽了回去。   一路很顺,也不太堵,开到申城时快四点。   她又继续跨区开,也没说目的地,但是越开心情越好,最后还哼起歌来。   反正斯珩忙,到时候可以先走,她需要在全世界最快乐的地方多待两天。   “别跟我抢了,尊享应该来不及,我买礼宾吧,看烟花方便。”   停车的时候,庄静檀说。   斯珩关上车门,看了她一眼:“你请?”   “嗯。”   庄静檀点头,又歪头戏谑道:“我确实没跟别人,来过这些地方。我喜欢自己玩。”   斯珩眉头一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今天天气还不错。   她看了眼时间,今晚烟花是八点开始,还有空。   “小时候无聊,看过个动画片,”   进园后,庄静檀扭头看了眼安检通道,随口聊道:“一个变小的侦探受邀去游乐园玩儿,他的朋友和喜欢的人进了游乐园,再出园就会爆炸,除非他能解出谜题。但是朋友们也不知道,高高兴兴玩了一天。我当时觉得好羡慕。”   斯珩莞尔,语调懒散。   “那个游乐园有云霄飞车吗?你是想一个人坐的话,飞出去那一瞬间——”   庄静檀很愉悦地大笑起来:“你好聪明。”   “彼此彼此。”   斯珩轻笑。   “你那么聪明,”   庄静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真的不清楚……算了,没什么。”   她把话题一带而过,并且没有给他任何反问空隙,找了个就近的快通项目冲了进去。   小矮人矿山车,不刺激,但很有趣。   斯珩站在底下看。   她坐在第一排,过弯道时笑得鼻子都微微皱起来,像兴奋的小兽。   庄静檀速度快效率高,几个项目都想试试。斯珩一个也不玩,只是慢悠悠跟在她身后,在旁边等着她玩出来。   烟花开始前二十分钟,她想去买点吃的,只是一个转身的功夫,人却不见了。   今天人流不算拥挤,但环顾一圈,在人群中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庄静檀下意识蹙了蹙眉。   拿出手机想打电话,结果是黑屏。   没电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拦下一个长相甜美的女生,抱歉地借了手机。   斯珩那边却是忙线。   庄静檀没再打第二个,看对方打算排队,把买到的热狗送给了她。   她一个人往vip区慢腾腾地走,走着走着,烟花秀已经开始。   侧面看不全城堡,但是音乐的律动清晰地传来,伴随着绚烂的光束,烟花盛大辉煌地绽放。   深然的夜空仿佛幕布,任飞溅的烟火作画。   一瞬火花,愈发密集地倒映在她眼底。   庄静檀看着看着,手在外套兜里触到还没来得及给出的戒指,忽然想笑。   好妙的时刻。   一起度过了平淡时分,却还是会在重要节点走散。   她的笑意逐渐消失,最终恢复了面无表情。   散场后,庄静檀走到停车的地方,远远地就看见主驾驶座里有人。   走近一些,她从车窗看到他在打电话,神色严峻冷肃。   他们当晚飞回了燕城,斯珩还没出机场,就有穿着西装的下属走上前来,低声跟他汇报着什么,偶尔有几个关键词飘出来,叫庄静檀捕捉到了。   郑总。底价。   “新车要上路,不可能只靠引擎。郑裕洺这边不管谁来挡路,都一样。”   斯珩面色没有起伏,淡冷的叫人安心:“他人在哪?我去谈。”   说着,他又冲旁边的蒋临示意:“先把她送回去。”   庄静檀摆手,并且快速往后退了几步:“不用,我自己可以回去。蒋叔你去忙吧。”   斯珩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扣过她手腕带到车旁,又拉开车门,让庄静檀进去。   她也无意在这儿扯皮,早进来一秒节省时间是真的。   “庄静檀。”   给她关车门前,斯珩忽然叫她名字,俯身,黑眸凝视着她。   “下次一起看。”   “好。”   庄静檀笑了笑,又伸长手臂,往他西装外套口袋里放了什么。   “你去吧,拜拜。”   *   斯珩忙起来,快八天没见她人。   在跟郑裕洺的合作快谈成时,刚好有第三方攒了个轻松的酒局,还自作主张地把另一位斯家人也喊来了。   斯黎。   后者看热闹不嫌事大,一通电话打到庄静檀那儿,说我跟斯珩都在,你要来吗?   明晃晃的饵,但庄静檀敢咬饵就有胆来。   斯黎也清楚的。   她的内芯跟庄静音就没关系,所以他更不打算手软。   斯珩坐在主位,看到服务生引她进来时,不轻不重地扫了斯黎一眼,对方则不怕死地冲他眯眼笑。   斯黎端起酒杯的时候,侧目瞥到郑裕洺的神色有一瞬怔愣,他跟狐狸一样狡猾灵敏,当下就做好了看戏的准备。   在她打算坐到远位前,斯珩开口道:“过来坐。”   郑裕洺拉着斯珩喝酒,他是个年逾五十、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中年老男人,头顶有稀疏趋势,昂贵的皮带卡在突出的肚腩下。   斯珩一杯没喝,笑起来也懒淡,没打算屈服的样子,郑裕洺不好逼他,转向庄静檀举杯:“小z——朋友,你代替你们斯总来一杯?”   郑裕洺是笑着的,但庄静檀不舒服。   他的眼神说不上来的怪,那种打量,就好像他们早认识一样。   昂贵的红酒在杯中轻晃,郑裕洺抬起来的手被斯珩摁回去。   不容置疑的力道。   “郑总,别喝大了。”   斯珩温和提醒。   虽然这样说,但在其他几个愿意陪喝的老总帮忙下,没到半小时,郑裕洺红白洋混着喝,喝得彻底上头,越过斯珩就想去够庄静檀。   斯珩黑眸里闪过一丝不耐,掌心用了三分力,把人推得一个趔趄,跌回座位里。   氛围热闹依然,斯珩转头,冲她微抬下巴,示意她直接离开就行。   郑裕洺看出来了,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庄静檀醉醺醺地开口。   “姓庄的,你走什么……以前跑,现在也要跑?!你家没有半分……信誉!”   在场其他人的声浪渐渐小了些。   斯珩整个人挡在庄静檀跟前,眼神极冷。   “需要帮忙醒酒吗?”   只有斯黎稳坐在原位,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旁观。   直到郑裕洺点名,斯黎脸上的笑意消失,神色一沉。   “他妈了个x的!庄静音你装什么?!老子上过你!你爸妈他妈收了老子那么多钱,你跑得倒挺快!那时候谁手贱帮你逃出来的,你说!现在还——”   郑裕洺眼睛迟钝地扫到斯珩,理智短暂搭上线,话风迟钝一转。   “还给你傍上了,你是……是不是骗了斯总?!”   他话音没落,被一整瓶红酒兜头浇下。   “艹——”   郑裕洺破口大骂:“斯珩,是你求我的,你他妈不想合作了?!”   “合作?”   斯珩轻笑,把手上的银戒摘下来放到桌面。   “不了。不过你可以跟嘉睦合作。”   他话音落下,不到一秒,斯珩动作又快又厉,郑裕洺的脑袋已经被狠掼到墙上,发出骇人声响。   -------------------- 第56章   【五十六】   康氏涉足医疗健康领域多年,去年拨出资金投资智慧医疗,跟谈家的幺子搭上线,对方做核心技术支持,种种迹象都表明了康氏的决心。   所以,郑裕洺并不意外斯珩会找上他,在上游链条中,没有比自己更老牌保险的合作方。   他提价,斯珩照单全收。   商场中博弈到最后,斗的就是人心。郑裕洺很快咂摸出来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看来这个项目对斯珩来说非比寻常,这么工于算计的斯家老油条,连还价周旋都放弃了,要说光是为了钱和收益,也太没有说服力。郑裕洺见的二代内斗多了,他估计这事关乎着斯珩在斯鹤年面前的地位,尤其是斯黎微妙地推助插手,并不乐见自己兄长的合作办成,他就更确定了。   有了这层心理推断,郑裕洺的架子也高了不少,反复两三次都没定最终数字,在他看来,斯珩有求于自己,自然是低位。   但斯珩只想节省点时间。   她在御景待一周,只偶尔出去散步。越平和,越让人不安。   她送的银戒,形状是莫比乌斯环,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怎么解释都可以。但斯珩不会让它落在不该落的结尾。那天没看成的烟花,他们当然还会看许多次。   在那之前,要把该做的事尽量了结掉才行。   而且有一层更深的原因,斯珩绝不会透露给任何人:要把车推上轨道,姓谈的才能彻底忙起来。到时候就不用有事没事阴魂不散了。   今天郑裕洺会喝到失态,在斯珩意料之内。   可更多事失去控制。   庄静檀来了;郑裕洺突然发疯。   他本来就不想在这里看见她,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太脏,旁人的眼神、浓重的酒气与烟味,都让斯珩极度、非常不悦。   这种不悦攒到一定的峰值,自然会爆发。   有更妥帖的处理方式吗?当然有,但他不想。斯珩长到现在,跟忍辱负重这几个字就不沾边。   斯珩对斯黎的忍耐也到了极限,他不介意拿郑裕洺杀鸡儆猴。   更何况郑这个人腐败到内部小有名气,高管职位坐腻了,斯珩不介意帮他换个位置待一待。   斯珩动手的速度太快,在场所有人有一刹那都没反应过来。   暴力在沉默中爆发,郑裕洺杀猪般惨叫,斯珩把人拎起来,手掌收拢在脖颈,将那一声惨叫收紧成尖利气音,中年男人的脸色顿时涨成猪肝。   没人敢上前阻止。寒潮席卷,冰冻整间包厢。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你说呢?”   斯珩语气柔和阴冷,戾气翻涌。   “斯总斯总,不至于,老郑这喝醉了,乱说话,肯定认错人了——”   有跟郑裕洺相熟的老总感觉不对,赶紧上来拦人,又扭头向另一位斯家人眼神求助:“那个,黎总你说呢?”   斯黎却没遂他意来打圆场,手里攥的酒杯扔到桌上,笑得很敷衍:“左叔,叫你一声叔,是尊重你,但郑总蹬鼻子上脸,把场面弄那么难看,就没意思了。”   在场面僵住的这秒,一直沉默的人忽然伸手,指尖轻勾住斯珩袖口。   “我想回去。”   她垂眉耷眼,轻声柔细,退让的姿态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斯珩的手这才骤然一松。郑裕洺立刻捂头,沿着墙壁滑到地上,也不敢大声痛呼,只敢半死不活地哎哟几声。   没再多说什么,斯珩径直扣过她手腕,大步流星地离开。   在最后踏出房间之前,庄静檀回头,深深看了眼郑裕洺的方向,斯黎刚好站在郑身边,双手落在西裤兜内,一幅吊儿郎当的看戏姿态。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撞个正着。   斯黎的眼里一丝笑意也没有,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带着冷然凛冽的审视。   像是试图在她眼里找到熟悉的痕迹。   庄静檀很快收回静冷一瞥,头也不回地走了。   *   黑色轿车飞驶过空旷街道,燕城的春夜晴朗干燥,空气中水分被尽数挤干,开一点车窗,夜间的风扑在面上,没有春日的柔和,她便又把车窗关上了。   车里从一开始就安静至极。   “没什么想问的吗?”   庄静檀撑着下巴,看着窗外,轻声道。   “问什么。”   斯珩在主驾驶,眼神和声线都平静:“你知道的也没多少。”   “你又是怎么判断的?”   庄静檀失笑。   “看你的脸色,”   斯珩顿了一下,看了眼她。   “我们好像是同时知道的。”   “……确实。”   庄静檀唇边有笑意,很快也消失了,盯着面前的黑暗,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们关系怎么样?”   斯珩问完,想起什么,又摇了摇头:“算了。”   “没你和斯黎熟。”   庄静檀脑子明显不在这,还是开了个地狱玩笑。   “对了……可以吗?”   她伸出两指抵在唇边,征求意见,右手已经放在车窗摁键上。   斯珩打开置物箱,拿出一盒女士烟递给她。   她抽得不多,但尝试了各种贵的便宜的,最喜欢的一款细支兰州。   庄静檀愣神,很快接过,从兜里摸出打火机,火光从掌心中跃起,一缕烟雾很快腾起。   她咬着烟发了会儿呆,忽然问:“你要开回家吗?”   斯珩:“你想去哪儿?”   庄静檀夹着烟的手揉了揉太阳穴:“哪儿都行,就,随便开吧。”   斯珩:“行。”   没人会拿他当司机,但她可以。   开了很久,庄静檀在一个岔路口提示处看到锦明湖景区,上次她醉酒荡秋千的地方。   离目的地不远,斯珩才再度开口,语气清淡。   “你要试着相信我。”   庄静檀知道他不满意她不说话,任由憋闷的情绪发酵,不够坦诚,不够直接,不够亲密。   她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总不能说,我想回去杀了他,不管他讲得是真是假。   “想做什么都可以?”   庄静檀那支烟早就抽完了,嘴里含了颗橘子味的硬糖。   “对。”   斯珩说。   庄静檀蓦地笑了:“想的都是违法的事。”   斯珩好一会儿没说话,湖已经在目之所及的近处。   “这也开不进去,我下去走走——”   “庄静檀。”   斯珩把车的火熄了,靠在座椅里,侧头,黑眸落在她身上。   庄静檀:“嗯?”   “你做的刀跟别人的不一样。”   他慢条斯理地把玩着她亲手做的银戒,转动,摩挲。   庄静檀都要跨下车了,闻言又退回来,笑眯眯地嗯了声:“用户心得吗?我愿意听,继续。哪里不一样?”   “很凶。放血槽做得细致,刃尖也是。像给走末路的人用的,想要一刀刺穿不满意的命运。”   斯珩的语气很轻,是难得放松又懒洋洋的姿态。   庄静檀是可以顺口开句不痛不痒玩笑的,但她目光很轻微的闪烁,什么也没说。   “我一直在想,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不太乖,跟你在一起,心外科会是我最终的归宿。但是放你走,我也不愿意。看到你想走,我希望你想都不要想。”   斯珩讲得也坦诚   “这样说,你可能不会高兴。但郑裕洺说的人不是你,所以我不会有杀了他的冲动,但我想知道你怎么想的。”   庄静檀沉默了几秒。   “我说过的话,你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景区中心已经关闭,他们停在离锦明湖最近的地方,周围空空荡荡,只有天边的明月柔和清凉,月色是唯一光源。   视线被削弱,听觉也就敏感起来。   她在打算结束这个话题时,听见斯珩静静开口。   “庄静檀,我想,我能做你对抗命运的共犯。”   车内的空间寂静到极点。   直到一声咔嚓——   庄静檀把橘子糖不小心咬碎了。   她吞下糖果碎片,凝视着斯珩眼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就不用说的。   庄静檀忽而倾身过去,右手扣住他后颈,一个直白的吻。   直白但不莽撞,舌尖在齿间试探着触碰,很快被反客为主。   吻有丝丝缕缕清甜的果香味。   车门紧闭,S680后座空间很宽敞,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双腿跨坐在他身上,两人在吻得难舍难分之际,斯珩嗓音微哑地问。   “想我么?”   庄静檀抬手,指腹碰着男人锋利的喉结,低声应了一句。   斯珩在黑暗中轻笑,膝盖忽地往上颠了下,声线低沉地蛊惑她。   ……确实有吸引力。   庄静檀也不客气,带着凉意的手贴住,挑衅之意明显:“要看你撑不撑得住了。”   皮带落在地上。   她听见斯珩的呼吸声骤然重了许多,庄静檀眉头一挑,胜负欲莫名的上来了。   她脚下甚至还扔了个正在偷偷计时的手机。   最近她的工作量恢复到原来一半,指腹薄茧明显。   他手搭在庄静檀腿上,骤然收紧,胸膛的起伏极明显,微微昂起的头颈拉出屈服的线条。   庄静檀没伺候过人,动作不免有失轻重,但车内的气温一路飙升,外头月光高洁。   没多久,斯珩扣紧她小臂,低声叫了停。   热气在空中流淌,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车内本来是宽敞的,此刻却又显得如此狭小。   庄静檀发现斯珩恶习难改,有时候非要让她开口才肯继续,她被吊到半空,最后神情严肃地轻斥,脸颊蔓延晕红,尾音不自觉地飘:“斯珩!说了我来,说话不算……数啊?”   可爱的要死。   斯珩被她逗得唇角微勾,戴着银戒的左手摸她脸颊,吻住她下唇。   她穿着柔软又薄的羊毛衫,他把她往上推了两分,从善如流地。水滴状的钻石掉在掌心,他爱不释手。   “宝宝。”   斯珩又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低声喊她,紧紧扣住她的腰。   “舒服吗?”   庄静檀没回答。   斯珩动作暧昧又斯文,将她逼到角落,贴着她耳际温声提醒。   “感觉到了么?”   不远处的湖水仿佛灌注到他们身上,直到最后翻涌到岸上爆发的那刻。   庄静檀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斯珩揽住腰,   她累得有点懒得动,便任他去了。   斯珩适应了夜间光线的眼睛,能看清所有细节,   月光从车窗温柔投注进来,斯珩看得失神。   五感仿佛都一点一点变成幻觉。   庄静檀手搭在男人肌理分明的背脊上,指尖重重陷入,她的意识很轻微的涣散,明明没人掐住她的呼吸,但空气好像被挤压一样,稀薄至极,需要她急促地喘息才能得到。   这辆承载着许多情意的深黑轿车,仿佛已沉入湖底,被温柔无声的湖水包裹。   在一道白光闪过时,庄静檀有一种错觉。   她被美好的死亡卷过的错觉。   于是她将这种感觉过渡给了他,通过印在肩头的极深牙印。   雨散云收后,庄静檀重新认识到斯珩的缜密。   ——他甚至在后备箱放衣服。   她的那套甚至还未拆封。   换完以后,她歇了好久,靠着车前盖抽烟。   月色笼盖着湖面,像梦一样的光线。   “庄静檀,”   斯珩收拾好车里,开了车门,手搭在车门上笑吟吟地问她。   “喝水吗?”   庄静檀扭头看他,神色宁静。   她身上披着黑色西装,带着很淡的木质檀香味。   从没有那么一刻,她发现人会有这样清晰的上帝视角。   她的视线落下,看着他指间那枚戒指。   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对有的人来说是起点,对有的人来说是终点。   非常好的寓意。   如果她像斯珩期待的那样,够坦诚,够脚踏实地,够勇敢地面对有两个人的未来,那么这一刻她该有许多话跟他说。   她知道谁在帮庄静音了。   她知道那个委托中数字的意义了,看来那天是场普通又不普通的宴会。   她要找的人都被上天送到了眼前。   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   “好,要点水。”   最后,庄静檀只是微微笑了笑,这样说。   她还是更愿意,一个人走入密不透风的命运之林,这样更好。   -------------------- 第57章   【五十七】   春夏之交后,空气褪去了最后一丝凉意,夏天轻盈梦幻地降临了。   像一场朦胧完美的长镜头,教人回想起来,有幻觉般不真实的体验。   最大的改变,是庄静檀认真谈起恋爱来。   她大方地接受爱意,很多人都讲她好命。   斯珩从不掩饰偏爱,有时出长差放不下,也要把她带在身边。庄静檀一开始不太会花他的钱,拿卡只刷些小额,两个月下来六位数都不到,斯珩忙到月底翻一翻账单,被一笔笔恩格尔系数极高的账单搞的哭笑不得。   艺术品拍卖会上的玉石珠宝、古玩名画她也会去看,但从不主动出手。斯珩抽空把她带到私人贵宾室,找了艺术品资产管理人,手把手地教庄静檀花钱。   庄静檀刚开始想拒绝,但他只是握住她的手,攥在掌心,温温然笑一笑:“我赚钱就是拿来花的,而且你的选择也很重要。如果它未来涨了价,就算是WIN-WIN。”   斯珩的winwin,大概是指他赢两次。   她沉默一瞬,也不再推拒,照单全收了。   他思虑周全,给她买不动产也会专门抽出时间去看,看完找她来签字。盛夏七月,又送她一辆Pagani ZondaF,是为了纪念一位f1车手的限量版。全碳纤维车身,配上凶悍的发动机,他确定她会喜欢。   庄静檀也不是文盲,扫眼合同欲言又止。之前每次买大件在她名下,斯珩都会说是之前车队投资收益不错,但是再不错也禁不住这么花。   别的不说,要是以后感情有个意外,他再破产了——   斯珩知道她在想什么,干脆连借口都不找了,把其他人支出去,抬手捏了捏她的脸,戏谑道:“庄小姐,光靠你,要花到破产应该得费点力气。”   他的语气,坦然到有几分无耻。   “你这行径蛮昏君的。”   庄静檀如实道。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出口,他堆叠起来的这些保障,更像是一种未雨绸缪。   预防未来生变。   斯珩面上笑意淡了些,静了片刻,黑眸望进她眼里,贵宾室吊灯映出他深然的眸。   他没说话,庄静檀干脆挑明了。   她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向他:“你是怕以后的自己变心吗?”   斯珩可以说很多漂亮话,但最终还是没有,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我不相信任何人,包括未来的我自己。”   顿了顿,他盯着庄静檀,声音放轻了两分:“我希望你拥有得足够多,多到能跟瞬息万变的未来抗衡。”   庄静檀垂着眼睛,想了会儿,笑了:“好吧,按你说的来。”   夏天一向漫长,斯珩工作恋爱两不误,还在顺手收集能把停职的郑裕洺送进监狱的证据,把时间算是利用到了极致。   庄静檀偶尔会接些订单,在工作室里待到深夜,斯珩公事结束得早,会提前过去,在旁边安静等着她结束。   她需要足够的运动量,所以经常去燕城周边爬山,后来闲下来的时候,还抽空带了个徒步团,团员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年人,她一天能上下两趟,跟装了永动机一样,力气多的使不完,斯珩会在山下等着她。回家以后,她去冲澡,斯珩在厨房做饭。她口味偏南方,讲究食材本味,斯珩闲时请了大厨,跟着学了几次,他融会贯通得很快,把庄静檀喂到满足不是问题。   庄静檀在新买的别墅后院种了两棵桃树树苗,虽然有自动灌溉系统,但她会每天去研究它们的生长状况。还送了他两把新的刀,都是收藏级别的复杂工艺。   七月底,斯珩休假,他们一起看了几场音乐剧和歌剧,其中一场还是熟脸演的:施亦均的堂姐施聆,十七岁出去读戏剧,现在二十八了,跟着剧团全球巡演。   庄静檀在纽约时就看过她,喜欢她,还专门带了海报,在结束后的sd时要到了施聆签名的一句台词,并且在一张签完后,贴心地递上了第二张,食指拐向身边的男人,以为施聆顿住是犹豫,又双手合十笑眼弯弯地拜托:“不好意思,还有家属——”   斯珩眉头一挑,眼眸垂下,唇角不受控制地弯起。   施聆自然认识斯珩,她笑一笑,大笔一挥,给斯珩签下另一句。   这晚,庄静檀拉着他散了很久的步。   夏夜的晚上花香浓郁,十点半后街上人烟稀少,月色与路灯的光源混合在一道,她脚步轻快,展开斯珩那张欣赏。   施聆签的是原创剧目中的台词,这次是首演。   ——噢,这使人万劫不复的傲慢!   “施聆的字好美。”   庄静檀感慨。   斯珩双手落在黑色长裤兜里,懒散勾唇:“庄小檀,你夸别人的时候倒不吝啬。”   “我夸你也不吝啬啊,前天是谁少拿了人家零点七个点,黑着脸回来进行了庄氏心理辅导三个小时的?”   庄静檀歪了歪头,反问。   斯珩被她逗得失笑,趁四下没人,揽过她的腰俯身吻下去,唇舌温柔地卷掠。   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所有细节都完满地像设计好的榫卯,有很多个瞬间——譬如她说要给他开私人演唱会,用昂贵的音响唱粤语专场,点的时候失误了,把李克勤的《月半小夜曲》唱了两遍,倚在墙上看她的瞬间,斯珩忽然有种错觉,好像他们已经这样在一起了很久,上辈子就是这样,于是约定好下辈子继续如此,并且,永远不会厌烦。   他们在床上愈发契合,花样繁多,她有足够好的体力和兴致跟他一起疯。   有一次,斯珩出国没带她,两人分开了七八天,他回来时是深夜,风尘仆仆地进门,庄静檀竟然在门口睡眼惺忪地迎他。   门板虽然硌着硬,但用起来也不错。   周围人长着眼睛就能发现,斯珩整个人简直活出了顺风顺水顺财神的得意,他做了两次晟康在海外业务的切割抛售决定,都踩在了最精准的点上,避免了巨大的损失,盈利的部分比去年也多七个百分点。   在没有庄静檀的场合,他依然如故,恰到好处的无懈可击。   施亦均私下跟他聚了几次,感慨说小庄真是你的晴雨表,我都能推断出来你俩什么时候吵架、什么时候和好。   斯珩晃一晃酒杯,淡然的欠揍:“是吗?我不记得我们吵过架。”   施亦均摁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忍住揍他的冲动,但又突然想起什么,犹豫了下:“对了,她之前好像是在查庄家破产的事,你知道吗?这个你没插手帮她?”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她是庄静檀的事,对于大部分人来讲,她依然是庄静音,有人撑腰了,想调查也很正常。   庄家败落的原因其实也很清晰,资金链断裂,加上背靠的大树一夜间倒台,抄小路拿官方合作项目这条路被堵死了。   庄母家里底子不差,在庄父入狱前,早已逃出了国。   斯珩最清楚。   他也跟她谈过,她对庄家的事到底怎么想,就算庄静檀改变想法,对经商感兴趣了,想要庄氏东山再起,他也会把事情摆在台面上认真考虑,但庄静檀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并不想在这事上多费精力的样子。   施亦均的话问到这,斯珩神色清冷,只说了句。   “我知道。”   她下午去打高尔夫了,斯珩本来打算去找人,但是会议缠身,他忙到晚上八点多,斯懿又得了空,叫他出来喝咖啡。对他的时间管理能力提出了高度赞扬,又代转达了斯鹤年对他身体健康的担忧。   知道她爱满嘴跑火车,等她说完了,斯珩才笑了笑,指一下桌上燕麦拿铁:“你最近这么忙?在外面太麻烦了,有空来家里喝,新买了咖啡机。”   “斯珩。”   斯懿忽然笑眯眯地问。   “你喜欢……不,选择小庄的理由,我可以知道吗?”   -   庄静檀是最纯粹、执着、可爱的人类。   全地球这么觉得的,大概只有斯珩一个人。   斯黎就觉得,没有比庄静檀更他妈神经的傻x。   他这几个月被庄静檀折磨得够可以。   她的记忆力简直到了变态的地步,对数据敏感性极高,并且对他如何插手了晟康的一些事务,非常清楚。   刚开始斯黎以为是她从斯珩那里知道的。   结果发现,她是插着空趁斯珩每一个最忙碌的节点下手,各种歪门邪道的路子都有,甚至会莫名得知他的位置信息,斯黎在跟管以灏见完面,能看见她隔着玻璃出现在会所外,对着自己微笑招手。   庄静檀说我们谈谈吧,却总在斯黎阴沉着脸答应后,不问问题,让他自己开口。   斯黎冷笑,说你不就仗着斯珩狐假虎威吗?怎么,你不敢去他面前揭发我吗?   “说实话吧,我对你想上位的细节不感兴趣。他也不需要我来告诉,他不是早知道了吗?不往外闹大,就是要维持你们家的和谐。但你背刺斯珩这件事,如果被记者知道了,应该会很精彩,至少,姓管的会因为商业间谍罪进去,对吧?”   他跟斯珩之间的争斗的确是家事,这也是斯黎有恃无恐的原因之一。   如果来个疯子,场面会极其难看。   就他所知,郑裕洺在嘉睦还出了点小插曲,休养时消失过好几天,回来时四肢和脖子都多了伤口,但是对发生了什么缄口不言。   说跟她没关系,鬼信。   斯黎咬牙切齿,忍着掐死她的冲动,拽过她的领口,盯紧她眼睛:“这种无效谈话,老子跟你进行过好几次了,你有本事就去媒体捅出来,搞死我,顺便被斯珩搞死。”   庄静檀任他拽住领口,语气淡冷:“你得排队。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   斯黎面上阴霾重重,良久,才冷冷勾唇。   “你何必反复试探。不就是想问庄家十年前参加过的商宴,我有没有去,认不认识庄静音,知不知道她差点被喝醉的郑裕洺——不就这件事吗?”   庄静檀闭了下眼,又轻然睁开,语气柔和。   “不。我是想知道,除了郑裕洺,还有没有其他名单。”   “怎么,想替她报仇?”   斯黎的笑里有一丝淡讽。   庄静檀耸肩。   “我不会越俎代庖。”   “有人花钱委托了我,为她解决一些事,你暂且这么理解吧。”   斯黎的笑冷且僵,他松开了手,恢复了阴沉神色。   “是吗?那你们姐妹真是一脉相承的好本事,永远能找到人为她卖命。”   “这个嘛,”   庄静檀整理了下凌乱的衣领口,嗓音静淡:“见仁见智吧。我对靠别人这事儿,没有心理障碍。但委托我的人可能有。”   否则,也不会蛰伏良久,给了庄家致命一击,换了假名变卖私人资产,为自己谋出条漫长的血路了。   在这条漫长的路上,庄静音最聪明的一件事,就是去找了沈珧,又伪装了音色,向她发出委托申请。   当然,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跟她长得一模一样了。   庄静音根本没得选择。   庄静檀可以理解,换做是她,她也会这么做。   “你别做出那副吃了苍蝇的表情,我对你们俩的过往没有什么兴趣。”   她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抬腿把圆桌踹开一些。   “我还烦呢。本来打算让你和管以灏一起去死一死,但现在呢?怎么偏偏是你救的,我要是把你弄到监狱里,到时候还得多做几个噩梦。”   “……”   斯黎一脸‘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的神情。   “操。你是真不在意斯珩啊。”   很快,斯黎想起这茬,又笑了。   “我不在意,难道你在意吗?”   庄静檀从果盘里捞了颗腰果扔嘴里,想了想又笑起来:“噢,你确实在意,你在意斯家自然地选择了信任斯珩,你的努力付之东流,但能怎么办呢?技不如人,脑子没人家聪明,认命吧。”   “你打算什么时候分手啊?”   斯黎压着揍她的火,笑着反问道。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庄静檀掀起眼皮,笑意很淡地回了一句。   斯黎一愣。   有那么一秒,他几乎错觉,在她脸上扫见了斯珩最常见傲慢冷酷的神色。   不久后,初秋来临,斯黎才知道,她那晚没说假话。   她的确没打算分手。   她打算物理性消失。   -------------------- 第58章   【五十八】   斯懿学人文出身,大学时辅修心理,最擅长三言两语探出对面底线。斯珩耳濡目染,也学会了这一套。很早以前,她常跟斯珩深聊,不过斯珩成年后,他们交谈的时间也逐渐减少。   人生有许多重大议题,挫败也好,背叛也好,许多风言风语传过来,斯懿都没怎么过问过他。在她看来,深谈无用,切身经历一遍就已足够。   所以斯懿主动提起他的感情问题,属实罕见。   她在用词上也作了斟酌,喜欢与选择,一线之隔,又有分明区别。   喜欢是重量更轻一点的存在,斯珩喜欢所有与赢相关的存在,博弈的成败,权力与人脉,都可以放在天平上称上一称。   但选择一个人,是不一样的。   这是个需要点时间思考的问题,斯珩却没费什么工夫多想。   “她喜欢山多过海,前段时间我在山脚下等她。庄静檀结束下山的时候,最后几阶台阶她不会走,总是直接跳下来。”   斯珩双手松散交叠,睫羽微垂,陷入了很短暂的回忆。   她双腿矫健修长,身体微微后仰时,像蓄力拉满的弓,夕阳的金光寸寸照耀下来,有浪潮般涌动的生命力流淌。   那么狡黠,轻佻,有仇必报。   庄静檀无疑是猫科动物,猛兽类目下的。   回忆结束,斯珩不想让自己陷入其中,端起冰水喝了一口,才轻笑道:“我很喜欢看着她,会让我暂时忘记脚下这个世界。”   “我理解了。”   斯懿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似乎在想怎么组织语言,才缓缓开口道。   “前段时间我不是见过你们吗,小夏阿姨攒的局上,还有明家办的私宴,那两次你都挺忙的。”   斯懿观察了很久。庄静檀习惯性在角落里喝无酒精饮料,有不少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也有人去找她闲聊,提起某款春拍中近八位数的藏品,流拍的抽象画,或是她对哪座度假小岛感不感兴趣,可以让斯珩给她买下。   与其说是去聊天,倒更像是看另一种展览。   她身上的标签如此明确,‘把斯珩勾得魂都没了’的破落千金,看到她对这些话题不太接茬,长得也没有想象中的艳光四射,人们之间交换一个微妙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交换的眼神更似无形赌注。   ——等着吧,看她什么时候会退出历史舞台。   也有好事的,直接把话扔在跟前,问到庄静檀面上。   ——你见过斯总的母亲吗?   斯懿是浓墨重彩型的长相,对方那句话言外之意无非是作对比,表示你差得远了。   “她遇到了些流言蜚语,当然,小庄心理素质很不错,没什么太大反应。我想问的是你,斯珩,你有考虑过你们现在的相处方式吗?我在那些场合看见她,感觉很奇怪。你可能是在考虑未来,想让她习惯你的生活模式,可你喜欢草原上的老虎,却要把它抓进笼子里关起来吗?而且最奇怪的事,你也没感觉吗?”   确实拥有宠物老虎的斯珩沉默了。   “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   斯懿摆手,深然眉眼里带着不可抗拒的笃定。   “不,你不知道。你从不用这么模糊的用词,你自己心里也没底,对吗?”   她的神色中混合着担忧与严肃。   “你在用这个圈子里习惯性的模式处理感情,而且等着她来适应你。”   最奇怪的,是对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或反抗。   温水能煮青蛙,煮不了野兽。   除非已经打算掀锅跑路。   斯懿挑明到这个程度,斯珩面上神色终于沉了两分。   和斯懿谈话,他从不会对她的结论提出异议,因为斯懿有一万种方式证明己方观点。   “就算是,那又怎么样?”   斯珩语气淡冷。   斯懿对他这副流氓行径很无奈,轻飘飘甩了一句。   “人家要是真走了,你能有什么办法。”   斯珩反倒笑了,眉头极轻一挑。   “她走不了。”   “是你讲的,时间会重写一切。”   见斯懿蹙眉,斯珩神色晦暗不明,他轻声道:“我有那个耐心。”   庄静檀跟斯黎私底下联系也好,抽空去教训康子晖给谈行简出气也罢,他都可以暂时视而不见。   他们中间有一段真空地带。她默不作声地跨过了线。   那是他往后退了一步的结果。   “小珩。”   斯懿很轻地叹了口气:“七宗罪里傲慢排第一,是有理由的。你有空的时候,约她出来见见我。”   他觉得自己为她留出多少空白地带,她也就无形间退了多少步,缺了多少自由。   可惜身在局中的人恐怕看不清。   如果命运已写就,傲慢恶果总会降临。   那就降临吧,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斯懿只是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   -   在他们矛盾彻底爆发的前一天,谈行简约了庄静檀出来喝酒。   清吧环境幽雅,庄静檀先到的,选了全场最中间的位置,人来人往的,比其他位置热闹。刚坐没多久,谈行简很快就到了,她抬头看了眼,嚯了声:“你这黑眼圈,快掉膝盖上了。”   他研究进度遇上了瓶颈,眉间愁容不散。   想来也是,谈行简是不碰酒精的。   他们见面也不算多,上次见是康子晖的视频传过来后,他把她紧急约出来过一次。庄静檀也不知道找的什么路子,肿成猪头的人哭丧着脸跪在地上道歉,惨状令人印象深刻。   谈行简担心她会被牵连,毕竟康家的能量摆在那里,庄静檀却满不在乎,说连轻微伤都算不上,再大不了,把她关几天好了,哪里待不是待。   “给你叫了橙汁,冰的,喝点儿醒醒脑。”   庄静檀说。   谈行简:“……我想喝酒。”   “喝什么喝。你去吃席都得坐小孩儿桌。”   说话间,橙汁也来了,庄静檀递给他。   谈行简接过,眼神无意间落下,看到她右手中指上的银戒,选材肯定很好,在这么幽暗的环境里也熠熠生辉。   事业感情都一塌糊涂,他落寞不由更深了。   “你的心态真得调整一下,”   庄静檀顺口道:“天赋那么好,全点智商上去了,抗压能力不行。”   “不说我了,你最近在忙什么?看你脸色也不太好的样子。”   谈行简担忧地望着她。   “没事。”   庄静檀笑了笑,唇边的笑意很快隐去,轻叹了口气。   “我只是在想,不开心了开车去山道跑几圈,还挺有用的,你可以试试。”   谈行简:“但是飙车不安全,你……”   庄静檀想了几秒:“你可以去开卡丁车。”   他的车库对她是敞开的,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开颜色亮丽的车。   山道也安静,只有引擎轰鸣的动静,像被包裹住。   这让她感到安全。   那些混乱的滚烫沸腾的思绪也会更清明。   她并不喜欢代入别人的心绪,但偏偏那个人不是别人。   她们曾经那样紧密相连,缠绕,共生。   庄静音的生活环境比她稳定、安全,是闪闪发亮的玻璃罩下的世界,只吸收光明的部分。   这个认知从前让庄静檀感到隐秘地安心。   挖出那些往事的过程并不算难。   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六月十四日下午,庄静音跟着母亲参加宴会,在燕城郊外的庄园内迷路,在西侧二楼走廊内跟郑裕洺撞见,对方找借口把她拉进废弃琴房的那一刻,有人正好路过,对方推开房门,将手里的文玩核桃砸向郑裕洺,把她拽了出来,拉着她逃跑到一半,翻过栏杆从二楼中庭直接跳下去离开了,庄静音连对方脸都没看清。   当天郑裕洺未得逞,耿耿于怀了很久,庄家想争取尚实的大单也没了下文。   那一天被庄静音藏在了心底,直到后来庄父庄母吵架,提起有政界的太太竟然抛来橄榄枝,在宴会上问起庄家的独女。想起郑裕洺这桩意外,他们互相埋怨对方短视,看来庄静音资质很好,以后要是联姻攀上高枝,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蠢事他们只做了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但对庄静音来说,那个水晶般透明的世界才就此坍塌。   从那天起,庄静音才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所处的位置,那梦幻泡影一样的生活。   事实上,在执意找谁救了自己这事上,庄静檀看出来,她跟庄静音的处事风格也大相径庭——   是她的话,她压根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怎么就那么巧碰上,谁知道是不是知情人良心发现?   庄静檀也不觉得自己冷血,这事越翻越有,斯黎的父亲斯家玺是斯鹤年的二儿子,那年跟尚实的高层来往紧密,郑裕洺也是其中之一。   作为中间人拉皮条,却被儿子听见,最终破坏了整件事。   但对斯家玺来说也无所谓,郑裕洺显然不敢回头找自己的麻烦。   庄静檀能看出来,就算知道是斯黎插手,斯家玺也不会多说什么。生在他们这样的家庭,孩子是最有用的子弹,斯筠是个女孩儿,他也不指望什么了,估计还要靠斯黎在斯鹤年那里争口气。   斯黎十来岁就学着斯鹤年转核桃,事事力求周全,想讨得一点青眼,想想也是蛮辛苦的。   但这不耽误庄静檀想整死他和他父亲的心。   庄静音却嘱咐她尽量跳过斯黎。   庄静檀因为这一点烦躁的要命。   “卡丁车就不开了,万一受伤了耽误进度,我得回去了,有时间请你吃饭——”   谈行简的话把她的思绪拉回来。   “噢,好,送你吗?”   庄静檀说。   “不,没事。”   谈行简走出两步,又折身返回:“小檀,你要学会卸掉身上的重量,不然会把自己压垮,你看,你以前让我学着生活,学着麻烦别人,我现在是不是就学会麻烦你了?”   庄静檀现在这样,好像一半魂不在这了,他总有种隐隐不安的预感。   “好,我知道。”   庄静檀笑了笑。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给在出差的人习惯性打了个电话。   手机关机。   庄静檀眉头微挑。   斯珩是秩序感很强的人,私人手机不会轻易关机,她很少有找不到人的时候。   除非提前回来了。   她跟司机提前说了今天放假,又提早两个小时去了趟车行,把s680开去保养,又看了会儿现车。   虽然说羊毛出在羊身上,但是把羊毛团一团,给羊当礼物看眼自己努力的成果也很重要。她托斯筠介绍了燕城做改造和涂装的好手,就差车了。   订车要等太久,她想好好挑一挑现车。   主管把单子递给她签字,今天负责保养的叫管东垚,庄静檀签字时顺口道:“他半年前有负责过另一辆车,技术很不错,王叔夸过。”   主管有些惊讶:“您的记忆力真好。”   “他对车的要求比较高。”   庄静檀笑笑:“ 辛苦了。”   离开前,庄静檀拒绝了一位想通过她联系斯珩的老板,她出了门,余光似有所感,瞥见了不远处的人,他靠在银灰色的db11旁。   “你怎么——”   她小跑过马路,话到一半,唇边扬起的笑意也逐渐淡了。   斯珩的神色很陌生。   他的黑眸在她面上浅淡的游离,最后拉开车门。   一路上,车内寂静到极点。   他一言不发,庄静檀发现自己忍受这种时刻的阈值变低了,看了会儿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转头看过去:“有事儿你不能直接说吗?”   斯珩扔了张名片给她。   名片轻飘飘落在她膝上,庄静檀扫一眼就明了了。   是她最近有联络过的业内记者,笔锋犀利,背景够硬,专题报道质量极高,葬送过不少高高在上的权贵富豪,对方最近盯上了斯家玺。   庄静檀捏着名片一角,没说话,她根本也不打算辩解什么。   斯珩极快扫她一眼,被她这样子气到怒极反笑。   “庄静檀,我给你的最大宽容没有界限。我允许你在我眼皮底下做那么多事,你要查他们,可以。你□□,没问题。我就是不明白,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斯黎,斯家玺,你想知道什么,我难道知道的会比你少吗?”   庄静檀很轻地勾唇:“不会。你向来算无遗策,但你跟他们一个姓。”   他爱她不掩饰够直白的那部分。   但这种特质有好有坏,比如这一秒。   她连哄人话术也没有,把最□□直白的底揭开。   斯珩冷笑:“好一个算无遗策。你那么爱撒谎,现在怎么不撒了?”   “浪费时间。斯珩,至少这段时间以来,我在你这没撒过谎。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生气我也可以理解,但是,你如果需要的是抱歉,我没法提供。”   庄静檀声音低了几分:“我们各有立场。”   斯珩没法在这种情况下开车,打方向盘急停在路边,开了双闪,压住胸膛的起伏:“你学会相信这件事,有这么难吗?靠着我,有这么难吗?我知道了会怎么样?把你努力拿到的资料夺走么?”   “是的。很难。”   庄静檀抬眼,视线固执得像烧着无尽的火。   “我不信任何人。斯珩,就像你一样,你连未来的自己也不信,我也不会相信未来的我自己。”   陷落是那么危险的事,她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滑落的边缘。   她不会允许自己的心寄存在别人那里,即使这个别人是斯珩。   “庄静檀,你那么聪明,能不能稍微想一想,”   斯珩看着她,一字一句:“斯家玺就算要进去,要查到你很难吗?在那之前,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要么先跟我分手,如果你担心被牵连的话。”   庄静檀想了想:“你的事业还是很重要的。”   ……   斯珩很久没体会过这种气血上涌的感觉了。   “庄静檀。”   斯珩神色阴沉到极点:“你真这么想的?”   庄静檀缄默不语很久,最后轻点了下头。   “对。”   “好。算我多事。”   斯珩抬手,摁下了车锁:“下去。”   庄静檀开门到一半,听见他声音轻而淡,一缕烟似得。   “感情讲愿赌服输,谁碰上你都要输的,庄静檀,因为你没长心。”   她握着车门把手,沉默几秒,回头冲他笑了下。   “对不起。你就当真心喂了狗吧。”   庄静檀站在路边看着车扬尘而去,才接起一直作响的电话。   斯黎劈头盖脸一通骂。   “你真会挑时间,找姓金的爆料也不挑个好时候,打草惊蛇呢?斯家玺查到了不搞死你,管以灏那边倒先被找上了,他被搞掉了有屁用啊?”   “你考虑的好周全,要不你把我这活接了吧。”   庄静檀挑了棵大树,就地蹲下,声线疲惫的要命。   “……”   斯黎:“……那雇主电话联系方式呢?”   “滚蛋。”   庄静檀讥讽了他几句:“真是看不懂你,演戏演上瘾了?需要我教你几招吗?你恨你爹自己怎么不去?没胆子?”   “我心理扭曲,”   斯黎也冷笑:“你管得挺宽。”   手机屏幕上跳进来一个新通话。   只有数字,但她认得出手机号码的主人。   一个月前被康氏开除的管以灏。   由于是斯珩钦点的,基本等于业内社会性死亡状态。   庄静檀揉了把脸:“你养的好狗,你跟管以灏狼狈为奸那么久,也没见你把斯珩扳倒,现在倒是换目标了,你能不能坚定一点,三心二意的,怪不得连斯珩尾灯都看不见。”   “庄静檀!”   斯黎在电话那头暴怒。   “你迟早被斯珩踹了!”   “谢谢祝福。”   庄静檀直接把电话挂了。   本来今天下午斯懿还邀请了他们俩,现在看样子,也没必要去了。   她在路边呆了很久,望着车水马龙,转着手里的手机,直到夕阳西沉,夜幕降临。   蒋临也来了一趟。   劝她回去休息,说斯珩是临时买票回来的,事还没办完,大后天又要走了,他们俩有什么可以尽早说开,别吵隔夜假架了云云。   “蒋叔,谢谢。”   庄静檀微微笑了笑:“不过我还是想再自己待一待。”   他们的冷战拉开序幕。   期间斯懿跟她在下午茶时分见面,斯珩被喊过去,也一个字没跟她说,看都没多看一眼,跟斯懿打了个招呼,直接飞伦敦了。   酒廊隔墙有耳,很快,斯珩疑似分手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这个选择没人觉得意外,人们只是在猜她会纠缠多久。   而另一个群里,章宵做庄下注,押他们俩冷战能持续多久,斯筠跟了个最过分的选项:九十六个小时。   因为斯珩最快那时候就回国了。   ——我哥很好哄的,他走的时候我送的,他坐我车去的,感觉气得不轻,但也是因为檀姐想要开我哥座驾,他就留下了……哎,感觉就檀姐撒个娇的事。   斯筠第一个下的赌,也是第一个接到消息的。   她有发小在交警大队,认识车牌,第一时间给了她电话,语气严肃。   “斯筠,有事需要你过来一趟。”   斯筠以为自己又要扣分了,打飞的疾驰赶到。   “什么什么?是我上次忘记安全带……”   发小已经是队长,平日里是个身形潇洒的混不吝,此时却有着斯筠从没见过的严肃。   他把手机屏幕往她跟前亮了眼,又怕她承受不住,很快收回。   “这个车牌,你认识吧?你知道现在是谁在开吗?”   斯筠被钉在了原地,山崖下的车已经坠毁,半山腰的树木被压扁,现场混乱而惨烈。   她喃喃道。   “是,是斯珩的。我哥的车。”   “人呢?!”   斯筠猛然反应过来,一把拽过发小,脸色苍白:“车里的人呢?是王叔吗?”   “王叔吗?他刚做完笔录走了。还在搜,但是这个山体地形特殊,还没那么快,但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发小谨慎地选择措辞:“这个车体损毁程度,结果恐怕凶多吉少。”   斯筠痛苦地□□了一声,抱着头蹲下。   三天后,血迹结果的dna验了出来,匹配人是庄静檀。   -   又过了四天,斯珩落地燕城。   他手上的公事很早就结束了,干脆断网休假去了,没有任何人联系得到他。   因为给斯懿做过心理辅导的专家建议他去禅修,要跟外界切断联系,才能真正的修心养性。斯珩没理,但最后找了个郊外度假的地方,田园风光美得像油画一样,很适合种果树。   来接机的是蒋临,斯珩扫了眼,很快收回目光。   他给手机开机,私人手机还关着。怕被某人道歉的信息塞满,斯珩打算上车再看。   余光却扫到有人越过蒋临,朝着他走来。   是斯懿。   斯懿快步走向他,冷不丁地给了他一个很深的拥抱,身子很轻地颤抖着。   “怎么了?”   斯珩从没见过她这样,以为是康明德找事,眉头蹙起。   “你……还好吗?”   斯懿退后两步,稳住了呼吸后,才问。   斯珩看着斯懿从没有过的失态,低头滑开屏幕。   网格信号恢复的瞬间,无数信息跳出来。   重复的信息过多,让人产生不再认识汉字的错觉。   他在纷乱的信息流里挑出最紧要的,点开了图片。   一张事故现场的图,车已经撞到变形。   斯珩很久没说话,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问得很轻:“那人呢?”   斯懿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   人流密集涌动处,所有声响喧嚣都快速远去,退成遥远背景音。   -------------------- 第59章   【五十九】   自从做回庄静檀,她很少花时间在打扮上,那些娇贵难打理的衣物,被一次性扫进衣柜深处,她穿得随意又简洁,全靠身形比例悦目在撑。   只有一次,在八月中旬有场私人藏品赏拍会,她提前选了件黑色长裙,右面有银线刺绣,绽放的竹节从暗处闪着亮光。   她跟斯珩一起去的,那处古典中式庭院那天很热闹,她却找到了一处僻静人少的人工湖,就着月光翻看册子,看到想要的那件藏品价格时,又深深蹙起眉头。   斯珩找到了她,一开始没有惊动,只松散倚靠在对面栏杆,双眸定然凝视很久。   她洁白的脖颈微弯,倾身去就月亮的辉光,裙上的暗银刺绣延至身侧,裙摆随着动作荡出细小涟漪。   美得心惊。   她离他很近,又离他很远。   斯珩黑眸颜色渐深。   从前,他只是承认自己的欲望,望见、触及、得到她的欲望。   但现在,那些欲望如同被撕出一道巨口,有了更庞然的需求。   他要留住此刻的她。   要思考他们之间的未来不难,婚姻他给得起。可要让她永远是自己,不被外因浸染改变,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事。   无数例子在前,尽都失败。   斯珩却有了这样的野心,连之前发过的誓也忘了。   ——起心动念,人生大忌。   那一晚她回头的刹那,眉头很轻地一挑,没有迷惘,只有从面上掠过的清淡笑意,最终被记录在手机镜头内。   那张照片被冲洗、打印,留在了主卧床头柜上。   此刻,斯珩盯着那张照片,面上没有半点起伏。   这是他回来的第二天,警局的人跟他说了很多,斯珩当时一言未发。   不知是斯鹤年还是斯懿的嘱咐,他身边总有三个属下牢牢跟着。   从前他会甩开他们,就像斯黎曾派人跟过他,斯珩一向知道该如何甩开不想看见的人。   但这次没有。   好像压根没意识到有人在跟着自己。   警局那边的意思很清楚,先以找人为主,如果有任何结果会随时通知他们。   斯珩神色如常地回了家,下了车,解开指纹锁推门,第一件事是叫人。   一如从前。   “庄静檀。”   他们最近常住的别墅,桃树在黑夜里被初秋的风吹过,柔和晚风,压弯树枝。   已经习惯了的空间,忽然变得面目可憎的空旷。   斯珩叫三声,得不到回应,转身一步并三格去了二楼,声线也不再稳了。   “庄静檀,这样做没意思。”   整个住所只回荡着他一个人的声音。   他去了她最喜欢住的一间客卧,拉开衣帽间的门,她的所有衣服都还在。   桌上摊着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   风从窗沿溜进来,将书页吹定在47页。   ——他脚下的一根树枝断裂了。柯西莫像一块石头一样往下掉。   斯珩站在原地,呼吸像被掐住,胸腔气管窒住,   心脏也跳得愈发缓慢,正在将他的理智强行推回轨道,强迫他接受这戏剧性的一幕。   没有人会这样、敢这样耍他。   庄静檀没有这样的能量。   血液流动变缓,戴着银戒的指节也仿佛缺了血,凉意骇人。   一向聪明高效运转的大脑忽然罢了工。   斯珩找不出任何能做的事,于是回了主卧。他们大部分时间在这里耳鬓厮磨,共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长夜。   每一天的每个细节都还长久地停留,只要够静,就能听到回音。   他站在床头柜前,黑眸垂落在那张照片上。   她长了一双仿佛有漩涡的眼,随意看一看,就像在透过照片看他。   斯珩感觉到心区不受控制,清晰至极的刺痛。   他长到现在,从没有体会过恐惧和逃避的滋味。   庄静檀以前提到这点,意味不明地笑笑,说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然不懂。那时他欣然接受了这样的结论,只是把她圈进怀里,说我可以,你就可以。   ……   恐惧是夺走人所有气力的东西。   理智逼着他站在今天的阴影中,他却想退进昨日月色里。   斯珩抬起手臂,指尖与玻璃相框轻触了触,没有任何重量的抚摸。   “……我错了。”   他的声线低哑至极,每一个字都费了极大力气,染上痛苦的尾音。   “我认输,好不好?”   整幢建筑没有任何光源,斯筠在门外急得打转,时不时拉一拉靠在车旁的斯懿。   “您真的不进去吗?哥他怎么不开灯啊?也没有动静……会不会……出事了?”   一万种殉情的画面跳进斯筠脑海,把她吓得脸色都变了。   “不了,就在这等着。”   斯懿靠在黑色路虎上,轻声道。   “他总需要点时间面对现实。”   一场交通事故,说意外也够意外,偏偏还是在监控死角路段,最陡峭的一段路,崖底地势也复杂,这个不说,人竟然还不翼而飞。   说是自然意外,鬼都不信。   斯懿见的风浪多了,这类事在圈内也不鲜见,能不能及时抓到人,还要看运气,和当事人的一点决心。   有时候意外身亡的人只是无足轻重的棋子,最后得到家族话事人一个息事宁人的签字,这样的解决方式简单快捷至极。   斯珩是最了解庄静檀的枕边人,只有他自己理清也想清了,愿意上手去查,才能达到最高效率。   问题就是斯珩什么时候愿意接受现实。   他现在这个反应,斯懿能预见。   核爆总是这样发生的,在半径外毁坏万物,中心区却有瞬时的寂静空白。   但副作用还是有一点好处的,比如速度。   凌晨时分,斯懿看到斯珩驱车离开。   她抬腕看了眼表,四点二十七分。   从这时候开始,斯珩一分一秒都没有浪费,他去了现场几次。   专案组加班加点,很快发现车子的刹车有动过手脚的痕迹,分体式卡钳的螺丝很有可能被提前拧松过。   管以灏是被斯珩第一个找上门的。   他那时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听到敲门声,加快了速度,也没准备开门,没想到门锁处传来动静,还有陌生人的一句‘好了’。   下一秒,门被一脚利落踹开。   “管东垚人在哪?”   斯珩一进门,第一句就让管以灏脸色变了。   在车行工作的管东垚,负责了那辆迈巴赫的保养。   管以灏当然认识。   但言语上仍然想做抵抗。   “斯总,一个姓的就认识吗?你又不是查不到我,我爸是独子——”   “我在问你话。”   斯珩打断,语气瘆人的阴沉柔和。   “如果我看不到他人,你代替他去死。”   他讲话还跟从前一样,令人难堪恐惧,但又有很大不同。   管以灏也终于失控:“对!!他就是替我鸣不平,怎么样?但你不还好好地站在这吗?!你自己不上那辆车的现在怪谁,地位高有钱就了不起吗?嫉妒我的能力不让我上去,我还不能为自己找别的路了吗?那姓庄的替你当孤魂野鬼了,你有本事就跟下去啊!”   斯珩面无表情地听完,转身离开,路过门口时,把录音笔扔给角落里的人。   队长是斯筠发小,他眼疾手快地接住,刚想说点什么,看到斯珩的脸色,又识趣地把话咽了回去。   除了一些必要情况,他现在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连斯筠都说不上话。   管东垚最终在登上跨国航班前被抓获。   他被带上手铐带走,跟斯珩擦肩而过时,笑得偏执又猖狂:“你们那样对我弟,当然会有报应!那个女人自己知道,不然也不会抢着开那辆车,她活该——”   他话音没落,已经被一记重拳击倒,牙齿松动,鲜血顺至嘴角而下。   没等其他人冲上来阻止,斯珩已经收了手,微微后退了一步,神色浅淡。   现在,他没有说话的欲望,只有报复的欲望。   这两个人也好,斯家玺也好。都一样。   无声而熊熊燃烧的大火,摧枯拉朽地损毁一切。   包括他自己。   斯珩当然记得。   记得那天早上,记得庄静檀如何强硬地要求他下车,她难得任性,他不想做服软的人,干脆地把车让给她。   记得他们是如何错过了最后一次交谈的机会。   诀别如此轻飘飘地发生。   而现在,该做的都告一段落。   人依旧不见踪影。   在意外中失踪的人,下落不明满两年,可以申请宣告死亡。   同时给了人希望和绝望的事实。   怕找不到,怕找得到。   一个如此潦草的结局,潦草到斯珩都要失笑。   从机场走出来,司机为他拉开车门。   斯珩却没有动。   他整个人失神到脸色惨白,吓得很快有人围上来:“需要医护吗?”   没有风,斯珩身子却微微晃了晃,背靠在车身上,很轻地吐气,才能维持住正常频率的呼吸。   她对商务轿车一向没兴趣。   除非——   她早就知道。   -   十月下旬,斯家玺被查出严重受贿,恶意竞争,入狱后引起了轩然大波。   金记者那支犀利的笔在专题报道中写,斯家内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厦根基动摇,斯鹤年避而不谈,是否意味着旧纪元的陨落?   ——让我们拭目以待。   最后的最后,写报道的人又颇为挑衅地加了一句。   风暴中心的人连影都没有。   斯珩雷厉风行的速度效率像梦一样,自收尾画句号那刻起,支撑的那根主心骨似乎寸寸折断,他被大病裹挟,高烧不退,十一月八号入院,意识陷入模糊。   斯家上下吓得不轻,斯懿康明德斯鹤年都到了医院,直到一周后,斯珩转进了普通病房。   在众人回家休息的这天,斯珩半梦半醒,于晃动的视野中又看见了她。   庄静檀站在床前,头发剪短了点。   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斯珩伸手想抓住她。   哪怕是梦中也好。   她却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   面上似是叹息。   “祝你早日康复。”   说完,又于黑暗中转身离开远去。   在手碰上门把手的一瞬间,斯珩开了口。   “我醒着,”   他的声音气息都微弱,但意识显然清醒,又加一句。   “我没睡。过来。”   劫后余生的庆幸、狂喜、慌乱糅杂在一起。   门口的身影顿了顿,最终转身,迈步走过来,站定在斯珩病床前,垂眸望着他。   她还没有开口,就在斯珩脸上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情绪。   他陷入沉默无言。   “你认得比我想象的快。”   斯珩闭了闭眼,没有要接话的意思。   “认识一下吗?”   她朝斯珩伸出手,讲话带着庄静檀没有的柔和稳重。   “你好,我叫庄静音。”   没得到回答,庄静音依然柔和推进谈话进度。   “我来是想带她回家,如果有她的遗物,我可以拿一份回去吗?   斯珩手没力气抬起来,便晃了晃食指,指明大概方向。   “门在那边,滚。”   庄静音很轻地叹了口气。   “斯总你这么坏的脾气,小檀怎么忍的?”   --------------------   感谢阅读,除夕快乐。感谢在2024-02-08 00:50:36~2024-02-09 01:2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黑大帅会魔法 10瓶;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六十】   沈珧从梦里惊醒时,小屋外正簌簌落雪,她看了眼表,凌晨三点。   这里是南卡罗来纳北部小城。南卡州四季分明,冬季寒冷干燥,北部偶尔会下雪。   一年多前,她账上还有最后一笔定存和少量利息,女儿庄静檀直接用这笔钱在人烟稀少的小镇购置了一处房产。本来说要离开很久去工作,但没到一个月又回来了,话比以前少了许多,行事也温柔了些,两个人在此处住了将近一年。   沈珧有严重躁郁症,不发作的时候她会独自出去旅行散心。   但只要回来镇上,就需要定时去拿药复查,今天又到日子了。   她的睡眠很浅,隐约听见了车子发动离开的声音,这才披衣下楼。餐桌上放了一张纸条。话留得简洁。   ——出去一天,复查推后。   与此同时,黑色的野马mustang已经绝尘而去。   目的地,克利夫兰。   庄静檀含了颗咖啡糖,开了两个小时后,又绕了快五十分钟上山。   在蓝岭山脉的顶部,有一座上世纪建成的西姆斯教堂。早年是为了当地基督教徒而建,现在已成为一处著名景点。   建筑本身没什么特殊繁复的风格,但是它在边缘处设了一个十字架,直接面向悬崖和云海,景色绚丽夺目到令人屏气凝神。   她这次上来是为了看日出。   早上六点对外开放,六点二十四分,朝阳跳出云海,层层叠叠的远山从朦胧变得更清晰,光源从云端铺开,熹微天光应了横梁上的话。   ——我举目向山。① (诗篇121:1)   庄静檀坐在最后一排,没有拿出手机记录。   她安安静静地看,双手插在宽大的深色飞行员夹克里,睫毛上有尚未融化的细小雪粒。   直到身旁有落座的重量。   “怎么想起来这儿?”   刚到的人问。   “你不是常来吗,我看看你都喜欢看什么。”   庄静檀没回头,随口道。   旁边人好几秒没说话,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莞尔。   “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观察能力真的很强。”   “你也不赖。”   庄静檀说。   两人之间一时无言。   最后是庄静檀先开的口。   她也很少有这么按不住气的时候,尤其是在与自己不相关的事上,所以刻意放平了声线语气。   “这次回去处理善后,结果怎么样?”   旁边人沉吟片刻:“需要细化一下这个问题吗。有人入狱了,有人入院了。”   “斯珩。”   庄静檀也不绕弯子,直接扔了两个字。   “我想也是。你对其他人死活压根不感兴趣吧。”   庄静音微笑着看向她。   庄静檀不语。   “他不太好。”   庄静音整理了下米色羊羔毛外套,她的姿态声线都比庄静檀更偏向暖色调,如果再认真温柔一点看着人说话,会让对面有被极度重视的错觉。   也更容易麻痹人的神经,让人以为温吞灵魂下只有逆来顺受。   她停在这儿。   庄静檀知道她想要自己的回应,便干脆问道。   “我知道他不太好,这不是让你去办事的时候,顺便带一下吗?能劝就劝劝,尽早忘了最好,你走的时候,这事儿进度大概是什么情况,我就想知道这个。”   “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才对吧?他这种性格,挫折很少,容易钻牛角尖,他没跟我说,依我看,他是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庄静檀在思考这个答案。   思考之余,没忍住纠正了一个点。   “他不是钻牛角尖那种人。”   “那只能说明,他对你的感情很深。”   庄静音想了想:“脸色真的很难看,他就像……”   她信手指向前方,一团飘散分离的云雾。   “跟那个差不多。”   人们总是在诀别时分会痛得发懵,逐渐逐渐地从中剥离。斯珩却是被那股气息余韵死死包裹起来。按理说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再接受不了事实,理智也会提醒他接受。   可斯珩像被理智与疯狂同时控制拉扯,让他能一边冷静地报复泄愤,一边在意识模糊时还坚信着她会推门进来。   庄静檀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声音很低。   “满打满算才多久,什么深不深。”   “呵。”   庄静音被这句话逗笑,拆了颗巧克力椰丝糖含住。   甜得人一个激灵,但是她现在很喜欢。   “这话你要自己信,你现在就不会问我了。而且因为你不上网,要敢上了,你去查查鳏夫的状态,就能看到他现在了呀,我都没必要去了?”   “不是不敢。”   庄静檀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因为有人喜欢,她一年都没剪发,长度已经接近及腰了。   触觉是如此灵敏的开关,她碰到自己的头发,就想起他如何圈她在怀里,指尖从她的发间有一下没一下穿梭。   她留下了所有东西,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不受控制的戒断时刻。只是记忆像一阵一阵的雨水,潮湿地渗透。   话也中断了,庄静音便静然而有耐心地等着。   “我只是觉得,”   庄静檀将五指深深插入发间,轻叹了口气。   “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该留的可以留。你太急着把那些东西扔在身后了,它们就会一直跟着你。”   庄静音望着前方,目光似乎没有焦点。   与此刻的斯珩经历过相似的时刻,精神和灵魂骤然沉入海底,没有一丝光线照得进去,庄静音是有浮出海面经验的——   庄静檀想起这件事,迅速做出判断,虚心求教:“那该怎么做?”   “你说谁?”   庄静音转头,眼里含着轻微笑意望向她。   “……”   庄静檀咬了咬牙,在张嘴之前想起没付的尾款,又把话咽了下去,勾出一个虚假的皮笑肉不笑:“当然是我自己了,做点什么能忘得快点,请、问能给我指条明路吗?”   庄静音撑着下巴看她,像是陷入某种回忆。   “……干嘛?”   “你们俩的脾气还真是像。”   庄静音有很淡揶揄。   “先走了,饿了。”   事不过三,庄静檀决定不再等下去,态度干脆地起身离开。   “别忘了,十二月十五号前打钱。”   走出去没两步,庄静檀又转身提醒道。   庄静音失笑:“放心,会提前。”   “行。”   庄静檀点点头,视线从庄静音身后的景色扫过,轻描淡写:“这地方不错。”   她们的关系站在最亲密和最陌生的交界处,这世上唯一特殊的关系该如何对待,庄静檀还在探索中,刚才一下子聊得过了界,现在话题结束了她才反应过来,不自在和别扭几乎完全控制不住,随便找了句话做结尾。   庄静音:“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过来,我很多事都是在这儿想通的。”   庄静檀微挑了挑眉,抬手随意挥了挥,连再见也没说,把头埋得很低,为了抵住即将到来的风雪,步子迈得宽又潇洒。   庄静音看着她的背影,唇边的笑意逐渐淡去,隐没。   人和人之间相处,最难的就是试图透过浅显的言行举止,再加以愚蠢分析去看穿一个人。   往往会偏差过度。   甚至经年累月的相处也没用,庄静音犯过这样的错误。   她不再尝试着了解谁,只分辨有用或无用。   但是庄静檀,她站在自己面前,是种不同的感觉。   她身上有如此明显的戒备、漠然、凶意。   让人能轻易地想象勾勒出属于庄静檀的过往。   庄静音不需要刻意分析,就有直抵中心的猜测倏然浮现。   她过得也很难。   一种非常复杂的心绪流淌在庄静音心间。   本来她委托了庄静檀这么久,收尾时受其所托,去为庄静檀那短暂混乱的情事收尾,让斯珩尽快死了那条心,是件很正常的事,事情难度也不算高。   庄静音只是帮忙去办,至于两个人还要如何纠缠,会不会纠缠,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但现在,她隐秘地希望该断赶紧断,断得干净一点,彻底一点。   斯珩那样精明锐利、坏水满腹的上位者,危险系数过高,实在配不上庄静檀的一根头发丝。   -   庄静檀回到了休养生息的正常轨道上,犹如之前每一段短暂的感情,她都能很快抛之脑后,研究起生财之道,只是这次尾款到账,财暂时不是眼前问题了,她也不是贪心的人,一时间除了睡觉、铲雪、喂冻晕在门口的松鼠,去墓园给锻刀老师Kordell多立了块碑,也没多安排别的活。   她跟庄静音算是交接班,只有沈珧女士委委屈屈地觉得庄静檀又跟以前一样凶了。   庄静音在东部办事,同时密切注意着国内动向,偶尔来南卡一趟,约在外面跟庄静檀见面。   她感觉庄静檀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便放下心来。   直到圣诞节,生日这天。   庄静音在夜幕降临前到达镇上,给庄静檀打电话她没接。   到家门口观察,也只有沈珧一道人影。   庄静音有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直接敲开了房门,对着来开门的沈珧直接问道:“静檀呢?”   沈珧愣了一下,却没有太惊讶:“她……她说去山上了。每周她都要去两次。”   庄静音静默了一瞬:“好。”   她转身上了车。   还没有习惯用庄静音的身份面对沈珧。   “小音——”   看到她关上车门,沈珧才叹息着开口。   “路上小心。”   庄静音很少快开车,她踩油门的克制就跟庄静檀对钱包支出的克制一样。   这次却把油门踩到了底,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蓝岭山上的教堂。   人果然在那里。   庄静檀站在靠边缘的位置,倚在十字架右下角那一竖上,沉默地面向群山。   天已经黑了,雪与夜色深深相溶,天色暗而重,摇摇欲坠。   庄静音调整了急促的呼吸,迈开腿朝她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   “生日快乐。”   庄静檀没回头,忽然说道。   “……谢谢。”   庄静音微怔:“你也是。”   两个人都望着同样的方向,有一阵子没说话。   周围还有些人,交谈声化作热闹的背景音,她们的对话稀释在其中,痛苦也被搅散了些似得。   “那天的问题,我还没回答你。你不是想知道,该怎么忘记吗?静檀,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想要忘记爱,就先要承认那是爱。虚假也好,稀薄也好,厚重也好,你要知道它有没有存在过。”   庄静音的声音和煦温柔。   “存在。”   庄静檀的回答很简短。   “我能不能知道,你这么坚决离开的理由呢?斯家这次变动,对他影响有限,而且你……应该也不在乎这个。那是他那份感情不够多,还是你那份不够多?”   庄静檀手里叠着糖纸,展开,又揉起,眉头也跟着皱,最后开口时,讲得很慢。   “平心而论,不少。无论用钱,还是我的感受来判定,都算很多了。”   “但是?”   “但我感觉很奇怪。其他人总是会说,我很幸运,如果他愿意跟我结婚——他确实有这个打算,我有看到他找律师清点财产,然后律师私下跟我说,我上辈子祖坟冒青烟了,他不打算做婚前公证,真爱我。你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斯珩当然不会离开他所处的世界,并试图将她带进去。   所以教着她花钱,教着她适应,并在每一次看到她进步时感到愉悦。   有人开玩笑,看好她成为‘斯太太’的人说压她能拿下斯珩,也有人用‘斯太太’要继续加油才能上位来暗讽。   斯筠说那是正常的。   她不喜欢那种作为附属物被不断打量揶揄的感觉,她讨厌壁垒分明、小人当道的被锁定的食物链。   斯珩当然处在这根食物链上层。   可是这更让她觉得危险。   她像是站在深渊边,看着其中一个自己会慢慢沉溺其中,直到变成食物链的一部分,认同参与其中。   “我知道。”   庄静音想到什么:“我听说了很多关于斯珩跌在‘庄静音’身上的传言。说他把人宠上天了。”   再次听到这个熟悉的字眼,庄静檀看了她一眼,唇角微扯。   “确实。他周围无数人这样说。所以有时候他抱着我的时候,我也觉得我像一只宠物。可说白一点,他手里的筹码那么多,事业、金钱、权力、地位,在这之下才是感情,我只有我自己,如果我同意加入他的世界,我能抓着的,只有那根所谓‘爱’的藤蔓,祈求着他永远不会松手。”   庄静檀重新转头望向漫天的雪花,声音放得很轻。   “姐姐,这很不安全。”   庄静音望着她,眼神中有许多叹息,像是望着自己。   “但你这段时间很痛苦。”   “当然,因为我是喜欢他的。”   庄静檀耸了耸肩。   “可我喜欢的,是我的世界里有他,不是他的世界里有我。”   “我明白了。”   庄静音沉吟几秒,又道:“静檀,你跟我找去帮忙的Richard配合得很好,你是提前演练跑过那个地方的。但我在想,之前他是有事可干,有处泄愤,接着又直接进了医院,等他这个月缓过来恢复一点,如果想抓着这件事不放,发现端倪的可能性很大。”   “没关系的,他发现的东西没有差别。”   “什么?”   庄静檀从兜里掏出罐华人超市买的ad钙奶,插上吸管,喝了几口后,才淡淡道。   “我离开的决心。”   *   斯珩身体没有好透,但还是离开了医院。   他在25号零点之前赶到了郊外别墅。   这里是她住过最久的地方。   把蛋糕放在桌上,点燃了一支蜡烛。   口味是斑斓伯爵茶。   市区的圣诞很热闹,这里却非常静。   整个客厅都没有开灯,只有蜡烛微弱的光源在摇曳闪烁。   在十一点五十九分的时候,他抬手,掌心拂过烛火。   即刻熄灭。   空间重新陷入了黑暗。   “生日快乐。”   顿了顿,斯珩像是想起了什么很久远的事,兀自轻笑。   “庄静檀,”他对着静谧的空气说,“你的心真狠。”   这个世界曾以他眼目所及为中心展开。   庄静檀慢吞吞说,斯珩,你的生活就像在按电灯。   那是有天她陪他去办公室加班,她陷在柔软的沙发里,静静地注视着他,斯珩当然能感觉到,这让他心头浮起超越平和的宁静,他知道这道视线将永远停留存在,连头也不用抬,就能确定的事实。   但这个比喻很有趣、于是他放下文件,笑吟吟地看她。   ——怎么说?   ——很难理解吗?你想让它亮就亮,有时候看上去黑了,但抬手摁一下又会亮。实在不行了,你还可以找人把灯换成全新的。   斯珩被她脑回路逗笑,从办公桌起身,走到沙发旁俯身吻她,盛大的夕阳从落地窗上跌下去。   他是命运钦点的幸运儿,永远活在有光的世界,不至陷落在黑暗中。   今时此刻,这个事实首次被狠狠打破。   因为他握不住、点不着的光,只有生死。   它是这世上最公平的存在,无论一个人站得多高,最后都如烛火一般,消逝即是永久。   明明灭灭,永不由人。   --------------------   感谢在2024-02-09 01:25:32~2024-02-12 21:5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 40瓶;薄荷硬糖 11瓶;冰美女 5瓶;月饼爱吃鱼、轻歌、大爱青椒 2瓶;非零、西西、故事里的事、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举重菠菜、别格莫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六十一】   有一点庄静音没说错,心情不好的时候,到高处多待一待,原本浸了水似得沉甸甸一颗心也变得轻盈许多。   庄静檀一开始每周去两次,跨了元旦新年后一周一次,到了二月频次降得更低了。   休息够了是一方面,生活中许多事推着她回到正轨。   比如安德烈,知道她在南卡后气得打电话疯狂输出两个小时,说自己苦苦支撑着酒馆,她也有股份怎么能完全撒手不管!又提起堆得比山还高的预订单,有个很出名的道具组很久以前跟kordell合作过,抛来了一桩大活的橄榄枝,他自己不可能一个人搞定,得两个人合作,本来就在等她的档期,她怎么能这样背叛自己!   庄静檀一改往日作风,全程一言不发地听完了,然后态度坚决,说改,立马就改,立马就能投入工作,不过暂时不能挪窝,他们可以线上聊。   安德烈立马挂了电话,打了个视频过来。   现在ai技术过于发达,他怀疑对面压根不是本人。   结果盘问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破绽,只能作罢。   庄静檀倒是很积极,给安德烈发信息,说有什么前期工作可以全部丢给她。   安德烈飞速下线。   事出反常必有妖。   庄静檀发现,不想让自己陷入漩涡中,最快捷的办法是忙一点。   她的自适应性一向很强,即使这次分开的感受跟从前任何一次都不同,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毕竟也不算事发突然,她早就知道。   早在他们相遇之前,就知道这场注定会迎来的离别。   只是切割会让人这么难受,确实出乎她意料。   但她已经渡过了许多看起来深不见底的河流,这次当然也一样可以。   无论需要多久,三个月不行就半年,半年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两年。   庄静檀相信她用不了这么久。   现在这道不深不浅的伤口,一想起来自然会作痛。可总有一天,它会愈合到只剩浅淡的疤痕。   为了让这天尽早到来,庄静檀跟庄静音说,不要再给她同步任何跟斯家有关的消息,庄静音答应了她。   安德烈最终签下了合同,他们会为一个投资上亿的中世纪奇幻剧集提供部分刀剑刀具,庄静檀嘱咐安德烈只用签他自己的名,她提前说好,只负责前期设计草图,以及打下手的部分。   ——那你什么时候来纽约?   安德烈通话的时候问她。   ——不来啊。你需要帮忙可以过来,我盘了个地方做工坊,地方很隐蔽。   她答得很自然。   如果可以,当然得尽可能地躲久一点。   伤感归伤感,庄静檀还是非常了解斯珩脾性的。   要让他发现自己踪迹,她会惹上很大的麻烦。   她现在的状态,用庄静音的话说,像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一边找地方躲,一边还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庄静檀大方承认。   那可是斯珩。   她近距离接触这个人这么久,知道怜悯与猎杀这两件事,于他而言是可以同时发生的。   他要是发现这个事实咽不下这口气,跟她耗到死都有可能。   小心为上,是她目前的人生行动方针。   整整半年,她在工作的同时,过着风平浪静的日子,甚至思考起自己搞个公司的可能性。   没办法,钱太多了,用不完。   沈珧的整体精神状况大有好转,不过轻度肺炎病了一场,被庄静檀半禁足在家里,在试图讨价还价时,庄静檀指了指墙上。   上面挂着一幅字——   约会,禁止!   在家待的时间长了,厨艺也愈发精进。   七月底,沈珧完全康复了,庄静檀做了次海鲜粥,加了基围虾螃蟹鲍鱼,又查食谱做出金砂南瓜,沈珧好奇,问她怎么想起用这个菜就粥?   ——在店里吃过,味道不错。   这个答案还没有出口,另一道幽灵般的身影已经随之浮现。   庄静檀拿着筷子的手一僵,轻巧地转移了话题:“吃吧,没什么理由,就是想做了。”   在旁边一直等吃饭的安德烈忽然开口,用俄语慢声吐槽:“最近没有找你讨感情债的人,还有点不习惯。你还是重新开始约会吧。”   庄静檀皱眉扭头。   都忘了这儿还坐着一个了。   “吃不吃?”   她冷哼一声,伸手就要抽走安德烈手里勺子:“不吃就滚。”   “停——”   安德烈护着勺子神色警惕地躲远:“我忙到凌晨,还没吃饭呢。”   “你们吃吧,我去睡会儿。”   庄静檀没心再吃,神色恹恹地回了卧室。   到了下午,庄静音惯例来了一趟。   安德烈刚好修整完毕,正准备出发去路程十分钟的工作室。   “小音,来了?檀檀做了粥,你要喝吗?”   沈珧忙起身问道。   “没事,不用,你去休息吧。”   庄静音说完,转头问安德烈:“她人呢?”   安德烈食指指了下天花板,转身便走了。   庄静音很快地上了楼,不过即使再着急,她依然一阶一阶地上,跟庄静檀走路也有很大不同,   庄静檀是经常三步并作两步,气势汹汹大步流星地走楼梯,一幅要把楼梯踩塌的架势。   “静檀,”   她敲了敲门。   “有点事儿。”   里面的人拖长音,发出了不知道什么声响,哼唧了一声。   庄静音找她急,直接推门进去了,一进门被吓了一大跳。   她倒挂在引体向上的单杠上,两条腿勾在杠上,身子微微晃动,很像在cos蝙蝠,目光幽幽地盯着庄静音。   “……这么灵活。”   庄静音试探着开口。   这核心能力,强悍。   “什么事?”   “你看这个。”   她把手机递过去,贴心地将屏幕给倒过来,方便蝙蝠形态的庄静檀查看。   庄静檀眯着眼看了看,银行账户的明细界面,刚进了一笔大额转账,对面是法国的私人银行。   “1,2,3,4,5……”   数零数的眼花,庄静檀放弃了:“直接说吧,怎么了?”   “这是一笔季度分红,你看看打款人,你眼熟吗?”   庄静音轻声提示道:“你是不是当时没换名字?”   “什么名——”   庄静檀说到一半愣了愣,分神的当口,从单杠上一头栽了下来,撞在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   庄静音吓了一跳,忙蹲下来,手先探去她颈椎方向,神色紧张:“没事吧?能动吗?”   “没事,”   庄静檀一手摁着脖子,活动了一圈,但懒得再爬起来了,干脆平躺在地板上,蹙眉。   “不对啊,车队这个合同我是签了,可之前每次分红都是打在他那边账上的,我有看到过。”   “你也说是之前,总之这个季度,是在我这里。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他的账户,我给他打过去。”   庄静音从善如流,隐去了那个名字。   庄静檀想了想:“我只记得一个。”   “没关系,你说。”   庄静音打开备忘录,页面还没完全弹开,庄静檀坐起来靠在床边,已经流畅至极地报了出来。   连手机也没拿,完完全全的肌肉记忆。   庄静音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很快收回视线,专心操作起来。   “那边怎么样,是有什么异常吗。”   庄静檀语气很是不经意地提起。   庄静音知道她在问什么,头也不抬:“没有。斯珩的话,病好了以后,又在财经版面上能看到人了。有谈行简加入的那个,明年可能会上市。”   斯珩,一款变态工作狂。庄静音没特意关注过他,不过止不住有些消息透风,她知道斯珩身体恢复好了以后,一连吃下了两家之前还在胶着期的公司,手段毒辣,使之成为康氏旗下控股子公司,顺便跟斯黎翻起了旧账,也送他进去吃公家饭,算一算,斯黎大概还有半年才能出来。   心狠手辣,忘性极大。   庄静音对这个人已经定性了。   庄静檀则是好一会儿没说话。   猜到她不太想提及这个名字,庄静音正打算把话题岔开,就听见她轻笑。   “精力真是好。”   短短五个字的评价,庄静音却嗅到一股气压过低的讽刺。   “……嗯,”   不过下一秒,庄静音就愣住了,把屏幕翻转给她看。   “转不过去。你说的这个账户,已经注销了。”   庄静檀沉默了一会儿,跟庄静音对视。   “……你别看我,我也不知道。在他那儿我都物理性升天了,我还能发个信息问他不成?”   “没关系,你别急,他也不是没见过我,我过两天回去一趟,找他把这个事解决了。”   庄静音收回手机,拍拍她肩膀安慰道。   说完,庄静音转身就要离开。   手刚放到门把手上,突然想起什么:“静檀,你签字签的什么样?”   字迹对不上也是白搭。   庄静檀云淡风轻地开口。   “都过去这么久了,我看他也忘得差不多了,需要我去帮忙吗?以防万一。”   “不是不行,你做我也有经验了,你直接去都行,不过你得把头发剪到跟我现在一样。”   庄静音沉吟了几秒:“问题是,你不能直接碰上斯珩。我确定,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庄静檀立刻放弃:“那就算了。”   庄静音能看清她不易察觉的细微情绪,便笑笑。   “想看一眼做个正式结束,是很正常的。其实主要看自己敢不敢了。”   庄静檀像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哈一声夸张笑开。   “我不敢?开玩笑,他能吃了我吗?!”   她顿了几秒,也恢复了理智,唇角抿了抿。   “不会。”   “估计会杀了我。”   庄静檀身后的窗户开了一半,夏日的绿意顺着热风飘进来。   她的语气不像在开玩笑。   但庄静音没在她脸上看到半分惧怕或悲伤的痕迹。   只有一丝急掠而过的兴奋与微微笑意。   庄静音揉了揉眉心,无奈地笑笑。   只缘身在此山中。   ——有些事千年前就被讲清了,物换星移,从没变过。   *   不止一个人来找斯懿诉过苦。   打从出了正月病好了开始,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斯珩做事的风格。   大开杀戒。   他原来还会顾及的人情、脸面,可让可不让的灰色地带,统统都扫到了地上。带着那副清淡神色,把所有在牌桌上跟他交手的人都当作死敌来对待,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   斯懿没有踏过这个血雨腥风争权夺利的圈子,但斯鹤年的底子和她在斯家的地位放在那里,斯懿人脉一向是好的。   能被斯珩抽筋放血的商人,也都不是普通人,回去随便找点关系,就能兜圈子把话送到斯懿那儿。   明着劝的,暗吐苦水的,加起来能绕斯家老宅三百圈。   本来去年出了那档事,看笑话的人不算少,抱着捡漏心态来跟斯珩打交道做生意,想咬的这块肉就是吃准了斯珩必定失魂落魄的状态。   状态不好是真的,但不代表他脑子用不了。   斯筠也不敢随便开玩笑了,绕着斯珩走。   还有那种不知道哪里惹到他的倒霉蛋,这老板一周前公事上刚栽了一次,一周后飞去澳门散财散心,结果斯珩过会儿拉椅子也坐下了,自然地仿佛是他的主场。   玩了三个小时,老板输得脸都绿了。   斯懿又收到了这桩全新投诉。   他明明有自己专属贵宾厅的!   这种事是会影响接下来一年运气的!   老板作为沿海南方人,非常信这个。   他跟斯懿是老熟人,也不绕弯子,状告上了门。   想起自己赌场散心不成,输了辆柯尼塞格出去,老板含泪咬牙,说你人这么好,怎么生的小孩这么过分!   斯懿给他端杯茶安抚,顺便帮着分析:“你跟斯珩私下有打过交道吗?按理说,他一般不会做这么过分啊。”   “我跟他能有什么交集,我们就上个月见了一面,我知道要碰上了,还送他那个什么……什么名酒了,让他节哀,又安慰他,我想得那么周到,换来的就是这个嘛?!”   斯懿沉默了几秒,嗖一下抽走茶杯。   “都没定性的事,为什么讲这么确定呢。”   她的话柔中带刺:“董总,下次说话要注意一点了。您先忙吧,不送了。”   斯懿找了个机会,在斯珩谈事的公馆门口等着,等人出来,跟他打了个招呼,微微一笑:“聊会儿?”   今晚是无星无月的夜,光源只有公馆四层小楼建筑外层一点暖光。   斯珩垂眸走近,神色无波无澜。一身黑色西服衬得他整个人贵气修长,他也没系领带。   斯懿视线从他着装上不着痕迹地扫过。   大半年来,他身上没有黑和白以外第三种颜色。   “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有日子没见了。最近跟我投诉你的人超级多,你清楚吧?”   “嗯。”   “没什么想说的?”   “没有。”   斯珩问:“就这个事吗?”   斯懿语气也淡然。   “我知道你去了几百次事发地。应该是发现什么了,对吗?”   她知道的当然不止这些。   还看了很多次心理医生,模拟了无数次事故现场,计算理想的概率,有几次车快到蒋临心惊。   蒋临担心到知道斯珩不愿意,但还是选择把情况反馈给她。   斯珩不会允许自己在暗淡与悲怆的余韵中停留,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要验证到结束。   看斯珩现在这劲头,斯懿猜到他得到了自己愿意看到的可能。   只要人还在,斯懿相信,他一寸寸把地球翻过来,都要把人找到的。   “你可以不回答。我想说的是,我来送你一个祝福。我不祝你心想事成,那个愿望虚无缥缈。”   斯懿话头微顿。   “我祝你……不要重蹈覆辙。斯珩,虽然很难,但人要尽量从历史中学到教训。会走到这一步,讲官方一点,就是你们都有错。但是实在一点,你的主动权要大得多,该承担的责任也大得多,对吗?”   问题最核心在于选择权,斯珩没有把真正重要的选择权交出去。   谁会喜欢在感情中患得患失的感觉呢?   决绝一点的,像庄静檀,有机会跑直接人间蒸发了。   人家都懒得跟斯珩争什么,找个一了百了的方式。   走到这个地步,斯珩所有的计划都被粉碎,包括属于倨傲的那部分筋骨也彻底折断。   斯懿其实也后悔,当时隐约觉得不对的时候,没有插手过这件事。   斯珩往后退了几步,坐到喷泉边,点燃了一根烟,低头时,烟雾扑进他黑眸里。   “我知道。”   良久,他才说。   “我都知道。”   喷泉上方有个洁白小天使的雕塑,拉着弓箭微笑。   它的身影倒映在平静的喷泉池水上。   燥热的风吹过,吹动涟漪波纹。   池边的人总在变幻,它永远微笑不变。   两道身影离开。   过了不多时,夏夜多变的天气开始响过滚雷声。   池水倒映出新的人影。   来人穿了一身黑,黑色T恤,勾出线条漂亮的上半身。及肩发,挑染了一缕红,衬得清雅面容有几分不羁。   跟黑夜几乎融在一起。   打火机砂轮的动静轻微,随之是抹窜起的火苗。   她咬着烟,盯着喷泉看了会儿,又掏出枚硬币,食指大拇指相摩擦,硬币被抛向空中,又被稳稳摁住。   在暴雨倾盆而下前一分钟,她没看字花,就把那枚硬币扔进了水池。   算了。   命运哪在硬币的正反面里,不过是知道答案还要自欺的把戏。   庄静檀低头吸了口烟,脚尖踢开一颗小石子。   怎么会又来了呢。   半小时前,她在街对面的的士里,看到那道身影的瞬间,也从玻璃窗上看见自己微翘又僵在一半的唇角。   如果。   她是说如果,爱是一种连绵不断交手厮杀的欲望,那这份爱,或许真比她想象得要多。   -------------------- 第62章   【六十二】   斯珩从未如此深切体验过坍塌和重建的过程。   这跟目标的成败没有关系。在属于物质的世界中,一切得失变化都剧烈汹涌,人们都以赌徒心态上桌。有的人手中筹码多一些,有的人少一些,中间所有输赢都无法真正作数。   康家也好,斯家也好,那些荣耀的光环能笼罩多久,斯珩从没有过长久的执念。   他要赢,灵魂深处却时常冷眼旁观。   斯珩的内核如此稳定而强悍。   所以一开始这场崩塌从内部发生时,有极短的瞬时空白,斯珩甚至没有意识到它的到来。   事故的结果似乎已经尘埃落定。   从外面涌来很多很多声音。   替他可惜,劝他保重。   庞杂的安慰指向一个隐晦的事实:这个插曲终归要过去的,珍贵有意义的衣服挂破了口子,精心养的爱宠出了意外,人也会有类似的伤心。   更深一层的含义是,早放手早解脱。   那些话纷乱得像深而厚重的云团,轻然地从斯珩面前飘过。   仅此而已。   庄静檀死亡——   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他读起来,有种不属于汉字的感觉。   很陌生。   他有套与这个世界交手的程序,代码严谨精美,圆融自洽,在里面运行的所有所有从未出错。   庄静檀这三个字输进去,整个程序却错乱得令人发疯。   倒在医院后的两个月,他每天都睡很久,有时候意识轻微地浮现,也没有半分试图恢复清明的挣扎。   事情从他回去休养开始发生变化。   斯珩在收集与她相关的所有东西时,找到了一叠A5大小的自印诗集。   她藏在壁橱后面一个巨大的空掉的薯片袋内。   翻开时,他当即怔在那里。   每个字,每一行,每一页,都饱含着深刻而浓重的感情。   紧扣中心,创意灵动,能看出来是情之所至的原创。   所有内容都在花式论证一个中心论点,且可以浓缩成四个字:   斯珩,傻逼。   每首下面还有日期落款,创作时间基本集中在前年夏秋,是斯珩对她完全不感兴趣那段时间,她三天两头跑,才提醒了他这个人的存在。   斯珩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攥着文页的手指几乎发白,最后又很低地笑出声,尾音带着极复杂的情绪。   从这一秒起,因为一个信念的注入,他崩塌的秩序开始重建修复。   她是消失。   她绝不会死。   是,他早该想到。   庄静檀,如果真的打算去死,是不会浪费这样大好机会的。   她会搞出最热闹的动静,用死亡作为这场生命赴宴狂欢的结尾。   如果她有对他的怨气,那提前探准他的位置,从楼上跳到他跟前,运气好的话把他一起带走——   这种事她绝对做得出来。   庄静檀对人该如何做一名不出格人类的程序数据库,并因此建立起来的外界秩序、言语、满不在乎。   她那颗心永远坦然地为自己燃烧跳动。   这是她的禀赋。   躲他?没关系。   只要人在,什么都不是问题。   从那天以后,斯珩把一秒钟掰成两秒钟用。该工作工作,该模拟现场照常模拟,他想找出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提前跳车是唯一的可能,但那样会不会受伤呢?   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啃噬人脊髓的思念只有在极深的夜里才会出现。   至于挖地三尺找人这事,当然也同步做着,譬如派去跟庄静音的人回过消息,说庄静音暂时住在纽瓦克,偶尔回南卡乡下,会去公共墓园上坟,不多做停留就离开了。   这个反倒没有那么着急。   他不觉得庄静檀会那么容易被找到。   他们会再见面的,他不急这一时。   -   庄静檀在扮庄静音这事上有了经验,把发型也调整成一模一样的形态。   还好,对于去除庄静音名字这件事,斯珩压根没怎么过问,他连面都没露,只让庄静音去跟律师谈,律师团队养在哪里也不是吃干饭的,对接的法务很快约好时间。   庄静音把电子合同发给庄静檀后,又特地打了个视频电话,再三确认,跟律师见面时能不对视就尽量不要,万一对方起了疑心,只要拿办公室内监控给斯珩看就完了。   庄静檀比了个‘OK’的姿势。   “放心吧。你把人名片给我就行,其他的交给我。”   她昨晚已经看过人了,心里很小的一块缺口奇迹般地堵住。   庄静檀认为,短时间内暂时没有再见的必要,不然打得鸡飞狗跳,里子面子得全掉光。   至于要如何杜绝意外发生,庄静檀早想好了对策。   她绝不会乖乖去律师办公室狼入虎口的——   名片上的律师姓严。   庄静檀研究了下,严律师工作繁忙,但还是很愿意在闲暇空了犒劳自己的,娱乐生活那是相当丰富。   又不是什么巨额合作合同,对斯珩来说没有任何受损风险,趁着律师休息日,签好了直接塞过去,掉头走人就是了。   最巧的是,这位律师最近情场受挫,失恋了,就爱去华禹喝酒,   庄静檀第三次看到严律师进了这家会所,不由挑了挑眉。   她跟这家店缘分匪浅,记得上次已经停业整顿了,还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   华禹重新开放以后,内部的装修风格改动很大,原先那种外面低调、里面奢侈又金碧辉煌的风格已经换了。   现在里外都走低调的新中式风。   尤其是门窗,基本全都重换了一遍,现在窗户都漆刷成古色古香的风格,竖格上甚至有雕花。   至于她为什么这么清楚……   因为是从这里走的。   她也不是特意来爬。只是刚好知道严律师固定的包房是哪间,刚好在三楼,不算高,刚好这个方向是靠建筑里侧,基本不会有人从底下路过。   综上所述,讲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她也不用冒着被人认出的风险,去扮服务员之类的。   至于窗,当然是锁着的。但庄静檀是谁?门窗杀手。她对这种偏老式的门窗结构了如指掌,这种程度的,一张硬卡片一根铁丝走天下就够。   她悄无声息地溜进去,落地。   整个包房里只有严律师一个人,正侧躺在皮质沙发上醉醺醺的打电话,桌上洋的红的摆了不少。   “嗯,嗯我在听,您说——”   严律师努力捋直舌头,眼球却定在一个方向上,迷糊地嗯了声:“你是……谁?我不需要酒和其他服务了哈,谢谢。”   “不谢不谢,给您擦擦沙发就走。”   庄静檀看他这个样子,都不打算唤醒他了,反正把合同塞包里就完了,等他醒了,收到庄静音的邮件就明白了。   她径直迈开腿,就着昏暗的光线,在沙发上摸索起找公文包。   严律师这种级别年薪的律师,就算飞去火星度假,也必然会随身带着电脑的,这点她非常确定。   “你……找什么?”   严律师电话贴在脸颊上,从向左倒换成向右倒,就算再怎么喝醉还是能看出来人根本没穿制服这件事的。   与此同时,电话里又传来声响,严律又忙调回大部分精力专心接听。   “喂,在的在的,转接?”   严律师努力扭头,略低疑惑地伸长手臂:“那个,需要你接下电话。”   “……”   庄静檀拉开公文包的动作顿在一半,用食指指了指自己,挑眉示意。   她没有开口,手指很快晃了晃,表示拒绝。   下意识里已经猜到了,能在这时占用严律师时间的人还能有谁?   严律师也点了两下头,头晕到手也没力气,很快又垂下去了。   理智被酒精侵袭了大半,但还可以冷静分析:“斯总,对方可能是哑巴,您确定有事吗?我可以帮忙转达到的,我这里有纸和笔。”   “哦哦,好。”   严律师机械式点头,又望向她。   “您是庄静音小姐吧?”   庄静檀已经把合同装在最里头一层,悠悠然把拉链拉到底,微微笑了笑。   “是的哦。”   严律师逐字逐句复述听到的话。   “有件事这边要转告您,那笔季度分红保留在您这边就行。”   “因为令妹需要路费。”   “……啊?”   严律师话音刚落,自己又发出一声迷茫的疑问。   仅存的半分理智告诉他,庄静音的孪生姐妹明明已经意外身亡了啊。   庄静檀面上一直保持着微笑,即使听到这句话,也没有太多讶异,只是轻耸了耸肩。   “好的。”   她也是成长了不少。   对斯珩猜到这件事心里也有点数,不过人只要没堵到门口来抓她,问题就不大。   来接她去机场的车十分钟后都要到了。   “那我先走了,严律师,你继续忙吧,”   庄静檀步伐从容,倒退着走了几步到窗边,甚至有闲心一抬下巴,冲严律师示意:“酒品不错。”   三楼,轻轻松松。   下去需要两到三分钟,走到路对面一分半,等不到五分钟车都要来了。   就算斯珩用飞的好了,他再快能五分钟到华禹不成?   她退到窗沿边,随意扭头看了眼,一道身影映入眼底后,笑容滞了一瞬。   ……   是她低估了斯珩无耻的程度。   穿着子夜蓝衬衣的男人身形颀长落拓,他带着蓝牙,抬头望她。   再次望进这双黑眸,庄静檀有片刻极短的失神,   很快,她手撑在窗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勾唇笑了笑,不无挑衅意味。   “斯总,反悔了?那钱就退你呗。”   斯珩那双眼睛深不见底,黑漆漆的瞳孔一直凝视着她。   庄静檀装静音也装不下去了,他这一眼已经是全部答案。   他当然认得出她。   唇角抿成一条直线,她面上那点笑意渐渐消退。   庄静檀掉头就走。   她一把拉开门,大步流星地离开。   幸好她懂得未雨绸缪的真谛,早早就研究过华禹几个不同的出口。   东南门是半废弃的使用状态,庄静檀给司机快速发了信息定位,让他到那里等自己。   顺利逃脱。   庄静檀坐上车的时候,还有点不敢置信,频频回头了好几次,从车后窗观察有没有追上来的车辆,看了好几次发现没有疯追的车辆,这才作罢。   她的直觉告诉她不太对。   “还去机场吗?”   司机是庄静音派来的人,反应快配合度也高,他从后视镜里发现庄静檀神色严肃,便主动开口问道。   “不——”   按理说应该躲一躲的。   但庄静檀说到一半又反悔了,手臂环胸,轻哼了声:“不换。票没改,您放心开。”   话是这么说,遮阳帽、口罩,该带的装备还是要带上的。   到了机场门口,纵然余光已经扫到那道深身影,他没带任何下属,长身玉立地垂眸站在那里,安安静静的等待姿态,整个人透着股静定姿态,仿佛与世界隔着层什么。   刚好站在她离开的出口。   周围有不少步履匆匆的旅客视线投注过去,窃窃私语的人也不少。   庄静檀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往里走。   “庄静檀。”   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听见斯珩开口。   “好久不见。”   熟悉至极的声线语气。   但是庄静檀甚至无法从中分辨出更多情绪。   他叫得如此自然,就好像……   昨天他们才见过一样。   庄静檀心里警铃声大作,握紧了旅行箱把手,紧盯着他。   “……”   “走吧,航班快迟到了。”   斯珩说。   下一秒,庄静檀就被他拉过手臂,径直进了感应门。   相触的瞬间,她怔愣了两秒。   不知道斯珩在玩哪一出。   他掌心的温度与力道也没有丝毫变化。   简直跟失忆了一样平静。   就这样,等庄静檀回过神来,登机牌已经握在手里了,她低头看了眼目的地,迪拜,那边的家里有个模拟生态丛林的系统。   她看向斯珩,甩了甩手里登机牌:“什么意思?”   “到了你就知道了。”   斯珩轻声道,目光静然地看着她:“当然,如果你不敢去的话,也可以留下来。”   “都多大了,还玩这套激将法。”   庄静檀嗤笑。   “那去吗?”   “走呗。”   庄静檀笑得眼眸微微眯起,仔细打量起他来。   “我看你过得不错啊,事业又腾飞了,运气不错啊。”   斯珩意味不明地勾唇笑笑。   “是啊。要不怎么会遇到你呢?”   ……   好。   基本没怎么变。   还是那么阴晴不定。   倒放心了。   但她还是不无心虚地摸摸脖颈,四处看了看,最后迈步走向热食区,跟值班的厨师要了碗牛肉面。   “不要葱不要香菜,多来两根生菜,谢谢师傅。”   她又指了指辣椒油:“这个……”   思索了几秒,又摇头:“算了。”   她自顾自点餐时,能感觉到有道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   庄静檀没有回头,问了句:“吃吗?”   “不用。”   斯珩话头一顿,语气平淡:“你可以多吃点,攒攒体力。”   他们之间,拉扯着一种摇摇欲坠的宁静。   默契地保持,不影响公共场所,毕竟机场派出所离得不远。   至于斯珩,他要做什么她的确不知道。   但此时此刻,刀架脖子上了,她反而有种心落回肚子的感觉。   跟这么久以来任何一天感受都不同。   不用考虑斯珩什么时候会突然追杀过来,真是非常安心的时刻。   燕城飞这趟国际航班十小时。   她上飞机就开始躺平睡觉,一路睡到空姐过来温柔叫醒。   “谢谢——”   庄静檀在睡梦里,还没有完全恢复清醒,迷迷糊糊间还说了句:“你好美。”   美女的长相是深邃大气款的,她对这一类印象都很好。   “谢谢!希望您下次还选乘我们航空——”   空姐职业素养极高,帮她做好了下机前一切准备,位置也一步调整到位了。   不过……   是机舱太冷了吗。   空姐细心地抬头查看了下风口。   感觉后背凉凉的。   *   一落地,一股热浪裹挟而来。   在当地的华人管家接上他们,在车上还备了个冰桶,带了不少祛暑的饮料。   “您之前吩咐过的事,都已经办好了,现在家里没有留佣人了,但园丁还在,他要到下午六点后才下班,不过他不在别墅内,这个您不用担心。”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   “好。”   半小时后,车驶入了私密性极高的别墅区。   庄静檀之前来过,对这里还有印象,她目光安静而若有所思地投向窗外,别墅外的白色流线型墙体没有变,进门后三分钟会路过的几棵树位置也没变。   燥热的夏风吹拂,大片大片的棕榈树叶子微微摇摆。   入目都是清爽的白和绿,别墅内整体色调也以浅色为主。   三幢联排以不规则形连接,主墅在最中间,斯珩来会住这儿。靠左一栋偏小,只有两层,是给佣人管家住的,驯兽师每两周来一次,有时候也会暂住在这儿。   右侧那幢房子则是完全改装过的宠物房,里面全部打通,客厅挑高足有七米,里面造了个微缩型的生态丛林,笼子之间也是连通的。   斯珩没进主栋,他径直去了右侧。   庄静檀跟了上去。   他们一进去,斯珩就把门反手关上落了锁。   这栋的门窗都是加固的,为了防止猛兽逃脱。   庄静檀看了眼扣紧的锁。   他刚刚拧锁时,指尖都用力到隐约泛白。   哪有什么真正的平静,不过是没到爆发的时刻。   斯珩握着她手腕,带着她从侧边楼梯上了二楼。   右侧原来有两个房间,现在变成一个半开放的开阔空间,里面有个定制的巨大兽笼。   一只花色偏浅的老虎矫健地行走其中。   庄静檀认出来了,有些掩不住的讶异:“斯坦长这么快?”   上次来的时候,它才刚脱离幼兽期。   斯珩开了笼子的锁,忽然拉着她大步流星地走进去,又将笼门关上。   原本隔着结实栏杆的猛兽,顿时近在眼前。   它很快发现了新进来的生物,正在不远处悠闲缓慢地踱步,似乎是思索着要不要过来。   斯珩动作太快,庄静檀这次是真没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后,她眼睛都瞪大了:“斯、珩,你疯了?”   “庄静檀,你也会害怕吗?”   斯珩声音轻得好像没有重量。   她背靠着笼门,斯珩站在她身前,宽阔的肩背将她笼罩的结结实实。   他背对着斯坦,庄静檀知道野兽特性,根本没空看他,目光越过斯珩肩头,一直紧紧盯着那只猛兽。   在笼子外,她可以叫斯坦。   在笼子里,它就只是老虎而已。   “这就是我这三百零八天来的感受。”   斯珩说。   这句话说得如此平静,静到极致,却能从这清淡的痛苦里挤榨出心尖血滴。   庄静檀也不看老虎了,盯着他微微发愣。   “你床头的书总换。最后一段时间,你总放的那本书,名字里有遗书两个字。那是你想跟我说的话吗?可为什么,你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呢?”   斯珩抬手,掌心合扣住她下颌。   “你只是判我死刑。就这样。”   他俯身,用额头轻碰了碰她的额际。   “庄静檀,你可以提出一切要求。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都可以。但别再这样了。我真的会死。”   庄静檀欲言又止:“……”   “放心。它已经吃饱了。”   斯珩淡声道。   他太了解她,知道她一旦有问题堆在心口,会难受到答案揭晓那一秒。   “好。”   庄静檀看了眼它被修剪过的爪子,微微放下心来:很好,只剩尖牙了。   这样的话,就算被扑了,也不会经历被爪子穿透的痛苦了,喉咙一咬就断,多简单。   “平心而论,我一开始想的是……长痛不如短痛。”   庄静檀在脑海里搜刮合适的词语,慢慢说道:“我想让它在最美,最合适的时间停住。”   这段感情。   她不是弃如敝履才这么做的。   是因为重视。   她很少有害怕的事。但她必须得承认,她怕。   怕眼睁睁看着一切变得面目全非。一旦这段感情走到那一天,那连带着美好的那部分,也必然会一起殉葬。   “你拥有得那么多了,缺少一点可能没有感觉,但我——”   庄静檀停顿了很久很久。   “在我记忆里,很少有什么东西属于纯粹的好,我不想让它消失。”   不想让它消失的最好办法,是中断在那一秒。   这种清奇的脑回路,斯珩却瞬间领会到了。   “庄静檀。”   斯珩神色几经变幻,最终无奈至极地轻笑,低头在她唇上啄吻,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   “因噎废食不可取。”   本来还有很多话题需要聊开解决。   但这个吻打乱了节奏。   本来只是浅浅啄吻一下,刚要离开之际,斯珩没忍住,又碾着深吻了几分。   这幢宠物房中有一处全封闭观赏屋,全透明钢化玻璃,里面还有个休息室,有沙发,也有张两米大床。   打从装好那天,就没有投入使用过。   现在一次性用了个彻底。   像沙漠里饥渴了过久的旅人,他们在彼此身上找寻着唯一绿洲。   他扶着她的腰时,玻璃屋顶正好被三楼的小豹子踩过。   嗒——   肉垫踩在玻璃上,圆溜溜的眼睛往下望。   庄静檀一抬眸,就能跟它对视,她攀着斯珩的肩,脸难得烧红:“你……这玻璃……不能调吗?”   她一紧张,斯珩闷哼一声,抬手轻拍了拍她:“放松。”   “为什么要调?”   第二次时他抬手,有水滴自然落在手心,斯珩收拢掌心,握紧。   “看就看了,都是陪着我长大的。”   斯珩在她耳边说。   浓重的绿意提供了森然阴凉,猛兽在整个空间里游走,猛烈的阳光斜斜洒入,空气中漂浮着无数淡金的粒子。   第三场开始他们转到了主墅。   整整七天,斯珩没出别墅。   除了吃饭和睡觉,几乎所有时间都在变着花样做这事。   那天未完的话题,他们没再提起过。   庄静檀发现,大事上虽然南辕北辙,但又有些奇怪又有必要的默契,在他们的相处中时而发生。   ——万一谈崩了,影响感情。   怎么也得够了再说。   这场漫长的、发泄般的疯狂,最后结束在一个血色夕阳的傍晚。   他们体力终于到了极限。   不过,庄静檀的体力显然更好一点。   因为斯珩一觉起来,手下意识摸了摸床铺,空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弹起来,脸色很难看。   斯珩随便捞起一条深色长裤,下床的时候余光瞥到了床头的一张纸条,还有一个山峰形状的冰箱贴。   ——我仍然坚持,如果继续,将是一场不必要的探险。但如果你能在17号找到我,看在山的份上,可以再聊聊。   短短一句话,他看了五分钟。   最后脱力般靠坐在床头,轻吐了口气出来。   幸好。   *   半个月后。   斯珩回国处理了一些手头最后的事务,决定放一个季度的长假。   在众人沸腾发疯之前,他已经坐着私人飞机去了南卡罗来纳。   知道她在,但一直忍着没去的地方。   那个冰箱贴是一座山。   她现在最喜欢的散心地,蓝岭山脉上的西姆斯教堂。   谜底可以算得上是明牌。   但最后的答案,只有庄静檀能给他。   在盘山公路上飞驶时,斯珩右手摩挲着那枚冰箱贴,副驾上还有一个正方形的黑色丝绒盒子。   现在是早上七点。   太阳已经升了中空,照耀山谷。   十字架和山谷悬崖,有种近乎神圣的巍峨温柔。   一道熟悉的身影沐浴在晨光熹微中,她靠着十字架那一竖,腿晃荡在半空,举目望向远方。   斯珩走上前,坐在她身边。   “今天天气不错。”   斯珩说。   “好烂的搭讪方式。”   庄静檀懒散地失笑。   “庄静檀,我先说吧。”   斯珩沉吟几秒,转头看向她:“有一个词我很喜欢,cosmological constant,宇宙常数,它是冥冥之中使一切运行,但又摸不到的的一股力量①。我的理解是,意志之上的命运。你清楚我的,我从来不喜欢勉强。所以,这辈子就这一次,我想我会勉强到不能勉强为止,你可以拒绝我,我们还有很久的时间,久到我可以等你改变心意。但你的自由意志永远属于你。你永远,永远不用为了留在我的世界里费神。”   他把方形盒子打开,推到她面前。   一枚鸽血红宝石裸石。   “这个已经切割过了,可以镶嵌在你最近做的剑上。”   斯珩站起来,在她面前单膝跪地,周围有当地人反应过来,开始起哄尖叫。   “别担心,不是要说那件事。”   他声线温柔。   斯珩抬头,黑眸微微含笑,将爱意赤诚真心摊开来给她看。   “庄静檀,我是要向你申请,一个留在你身边的资格。”   云海在他们身后翻滚。   庄静檀眼底也有笑意涌出,她用指尖轻点了点那枚原石。   “品相不错,收了。”   我举目向山,日光初绽。   她的确像座矗立的山尖。   斯珩第一次吻她吻得这么踏实,在缥缈恬淡的日色光芒中,贴紧跳动的心脏。   命运对勇者最大的奖赏馈赠,就是让勇者成为自己。   因为她的意志与剑锋,在面对荆棘时,永远同在。   -完-   --------------------   感谢阅读,感谢每条留言与评论,很多都写的非常好。还有番外后记,都会稍微晚一点。祝朋友们初五迎财神快乐!   ①:谭恩美   感谢在2024-02-13 23:32:12~2024-02-14 22:59: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ikiko 42瓶;Rosa 7瓶;“贡品不要放香菜!” 3瓶;mowww、西西、冰美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番外一   番外一   日头东升西落,南卡小镇迎来秋天。   庄静檀一颗躁动的心越发跳动不安,她那天答应下来,固然有一时脑热的成分,未来毕竟瞬息万变,斯珩该做的事不会少,他仍然是他,那么他们之间横亘的隐患就在;   但总的来说,她不是会轻易反悔的人,就算结果失败,她也愿意为了其中好的部分冒险。横竖都是一桩她输得起的情事。   ——但是,斯珩是要在这儿安家了吗?   这小镇是个好地方,寂寞清净,天际静谧……   静谧到晚上六点后有种鸟不拉屎的观感。   她的性子不适合这里。   本来庄静檀选这儿,是为了躲人。现在没那个必要了,她是打算收拾收拾包袱搬回城里的,在纽约住一阵子,把沈珧安顿好了,她再回国住。   而斯珩,她也盘算好了,他的假期顶天也就半个月,他们可以先异国一阵子,等她回去了再找他。   再者,自己也能歇口气,庄静檀白天工作晚上忙,体力快掉光了。   可斯珩这假,休得比她想象中长太多。   长到斯珩买下了对面的房子,直线距离她家四十米;长到两个人把附近能去的海滩,小岛,植物园都逛遍了,还去了趟《乱世佳人》的取景地庄园;长到他跟一英里内的邻居都混了个脸熟,甚至在晚上七点被人敲门,对方热情地邀请斯珩和她去参加自家女儿一岁生日宴。   庄静檀这才发觉大事不妙,怎么还住出要扎根的架势了?   邻居走后,她把人拉走忧心忡忡地谈话。   “最近有看国内新闻吗?股价是不是不太行了?”   斯珩正把磨好的咖啡粉装在手柄槽里,闻言笑了下。   “什么时候行过?”   ……好。这不争气的大A。   庄静音默了一默,决定单刀直入。   “我没有准备一直住在南卡,我看你想一直住,是喜欢这儿吗?”   他们站在开放式厨房里,半开的窗外正对着后院,已经有了明显秋意。房子前主人种的树木高大坚韧,树叶在夜风中温柔地打了个旋,随着夜风飘走了。   斯珩侧过头,眼里含着淡淡笑意望她。   “你不喜欢住吗?那怎么选了这里?”   “我——”   庄静檀开口说一个字,又适时停住。   为了躲你。   这话说出来显然煞风景,但她也没有半分心虚,目光直勾勾看他。   斯珩弯唇,从善如流帮她补充完整。   “为了躲我?”   嗓音听起来温柔愉悦。   “是啊。”   庄静檀大方点点头。   “当时是,现在不是没这个需求了吗。所以想换个地方。”   “想去哪里?”   “热闹一点咯。有人气就行。”   庄静檀耸耸肩,顿一顿,又想起什么,试探性地问:“你……工作不忙吗?”   “还行。”   斯珩倚着大理石吧台,双臂松散交叉在身前,眉头微挑。   “才两个月,这就打算赶我走了?”   咖啡机发出嗡嗡运转的声响。   庄静檀啧了声。   “看你说的,什么叫赶?”   “你想让我回国,然后你有空的时候再来找我。”   斯珩讲得慢条斯理。   “你是这样想的。”   “……是,不好吗?”   他回身取过咖啡杯,放了两块方糖进去,顺手递给她,顺口答得干脆。   “不好。”   “为什么?”   “因为,”   斯珩把人拉进怀里,手臂揽过她腰际:“我请了很久的假,一天都不想浪费。”   “那工作真的没问题吗?”   庄静檀蹙眉:“别到时候又是我的锅。”   红颜祸水这名头,她可不乐意背。   斯珩动作柔和地把她散落的发丝捋到耳后。   “我死了公司还不转了吗?”   “也是。那我到时候还要换人,怪麻烦的。”   庄静檀想了想,颇为赞同地点点头,腰上的痒肉很快被人拧了一把,她大笑着躲开。   不是没有需要他人到场的时刻,但是斯筠之前在群里一句调侃的“我哥的名分?现在很难说,说不定‘男朋友’前面还要加定语——‘在中国的’”信息被章宵不小心转到他这儿,虽然紧急撤回,斯珩也看到了。   玩笑归玩笑。   让庄静檀习惯他,这件事迫在眉睫。   就这样,斯珩仿佛庄静檀的一件随身行李。搬出去要做许多工作,他从收尾工作室阶段就陪着,用安德烈的话说,你身后的幽灵是不是永远在那了?   看见斯珩让安德烈头皮忍不住发麻,他自然记得这个客人,且对其印象相当一般,忍不住担心起以庄静檀性格——两个疯子好起来很好,打起来想必也是天崩地裂,出点什么事,他们的大单就彻底黄了。   庄静檀看出他在想什么了,拍拍安德烈肩膀,微笑着说,放心,放心。剧组那边尾款肯定拿得到。她安慰安德烈,听说过加州安保界有个近战之王吗?我是尾款之王,世界末日了也不会缺你一分钱的,还得翻修酒吧呢。   十月,他们去了纽约。   庄静檀在曼哈顿给沈珧找好安全住处,安顿完人,一转身,喜欢热闹的沈珧已经跑没影了,她无奈地给庄静音发了信息,报了平安。   她没买房子,按季度租了间公寓,层数够高,适合看雪景。   没有让任何人帮忙,她跟斯珩把公寓房间一点点填满。   买的新床垫到了后,庄静檀把外层的塑料膜撕掉,走到门口,刚好看见斯珩带着耳机站在落地窗前低声开会。   十字窗外,秋意漫漫。   庄静檀靠在门沿上兴味盎然地看了很久,中间还拆了颗椰子糖含住。   甜得很浓厚。   等他电话差不多打到尾声,庄静檀慢腾腾走过去,走到他面前,抬头笑眯眯望着他。   ——怎么了?   斯珩收起严肃冷厉,在对方收尾的间隙中无声问她。   庄静檀食指指一指窗外,口型无声开合。   ——很美。   斯珩视线落在她身上,唇很轻地扬了扬,漆黑的眸里盛满笑意。   他轻点了下头。   ——同意。   ——我是说。   庄静檀一字一顿,让他看清自己说了什么,食指画了个圆。   ——因为你站在这里。   斯珩怔愣住。   很快,他摘下蓝牙耳机,掌心揽过她后颈,俯身吻住她。   在庄静檀唇齿间尝到弥漫香甜的椰香。   亲着亲着,两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相爱的人微笑的嘴角撞在一起,耳鬓厮磨的每个瞬间都被凝驻在短暂的永远。   庄静檀在深秋带着他逛到南布朗克斯区,纽约所有行政区里的最北端。   她小时候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这里被称为城市废墟,有很多黑人和波多黎各人,贫穷拥挤混乱,她找到原先住的那条路,附近没有原先那么乱,但已经很萧索。   “你在这里住过?”   斯珩眉头微蹙,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又问:“什么时候?”   “六岁开始吧,到十岁,都在这儿。”   她用脚尖划过地上的方格子,想到什么事,莞尔笑了。   “我那时候打架老输,输多了,气得我蹲在树下磨刀。”   庄静檀抬手,随意指向某棵大树:“喏。还在那儿。长得真好。”   她感慨道。   感觉到斯珩的目光,她扭头看了眼:“怎么了?”   “没什么。”   斯珩收回目光,笑了笑:“你还记得在这里的日子吗?”   “记得啊。每个惹过我的我都记得,有空了找茬揍他们。”   庄静檀捡起地上的石子,丢向那棵枝繁叶茂的树,轻微地震动它的叶子,然后笑意浅了:“……希望他们还活着。”   “当时我还遇到那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小屁孩,没比我大多少,那天我输得很惨,发誓再不赢就去死,所以那把小刀是我的命,他特别不屑地笑了,你知道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眼神,他那种人,已经是人生赢家了,但傲得,好像在说我肯定会继续输一样。可也奇怪,那天开始,我赢得比输得更多了。”   庄静檀絮絮叨叨。   斯珩站在她身后,含着笑意的黑眸落在她身上,又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望向黄昏中的大树,轻声道。   “他应该已经输了。”   “什么?”   庄静檀没听清,看向他。   “没什么。”   斯珩笑了,捉过她的手,在掌心放下路过糖果店时买的水果夹心糖。   “好运糖果。祝庄静檀永远好运。”   “谢谢——”   庄静檀笑着攥紧掌心,笑意忽然一滞,她略带着疑惑看向斯珩。   在已经够久远的记忆里,有些东西挣扎着破土而出。   “走了,回家吃饭。”   斯珩扣过她手腕,走过安静的街道,夕阳的光照拂在他们肩头。   黑夜降临也没什么关系。   因为人与人总是会走着走着,开始并肩,从某一刻开始,将陪伴与想念变成某种深入骨髓的习惯。   --------------------   提示:可看46结尾。   ps感谢每条留言。 第64章 番外二   庄静檀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对面棒球棍挥过来的一瞬间。   二楼栏杆本就松动。   她弯腰躲过,也因此失去了平衡。   该死的白人混子,以后别让她逮到——   黑暗来袭前,这是她倒数第二个想法。   以及头和水泥地接触相撞的巨响,撞出来的最后一个回音:   好烂的世界,真不想再来了。   意识逐渐回笼时,她其实非常抗拒醒来这件事,因为这代表着庄静檀的人生竟然还得继续。   没有闻到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这是一个危险信号,难道艾尔瓦那帮人把她绑走了?   这迫使她第一时间睁开了眼。   入目是完全陌生的卧室,恬淡的乳白色调像一股气般融入偌大的卧室,空间中弥漫着似有若无的木质雪松香。   她目光警惕,快速打量着四周,以最快的速度敏捷地翻身下床。   这主卧是嵌套式的设计,比她现在住所的客厅还大。   主色调以白和浅灰为主,设计风格清冷高级,纹理感极强的米白色长沙发,只是还配了一个跳色牛仔蓝单人沙发,但也不显突兀。   风格简约,也能让人注意到更多细节,金属摆件,金字塔状落地灯,墙上的挂画。   显然,主人对这个房间下了功夫。   庄静檀看不太懂,但看出一个字:贵。   她现在是兜里没几个钢镚儿、休学中的少女,要是有点儿路子也不会去艾尔瓦那儿要债了——   说句真心话,庄静檀对这种富贵人家只想恶狠狠呲牙。   有个地方住不就行了!   床都买那么大!浪费资源!   “檀小姐,您起来了?”   卧室门口有人敲门。   中文?   庄静檀皱了皱眉,神色阴沉地倒退几步,靠到了窗沿,双手紧紧扣住,手背都青筋微起。   等了一会儿,林姨还是决定推门而入。   “给您准备的早餐我放……”   她的话戛然而止。   林姨愕然地看着对面的人:   一向举重若轻、气质高雅的夫人,此刻像只炸毛的小兽,高高举着台灯,随时准备砸上来的样子。   “不、需、要。”   庄静檀一字一句,食指指向门口,冷冷道:“退后,出去。”   *   斯珩出差两周,前一周人还有信,工作间隙还知道敷衍他一下,到后面一周直接已读不回。   庄静檀创业正在最忙的时候,安德烈那边已经开始扩充人手,她又是跨国跨时差在干活,斯珩对此表示理解。   理解是一回事,情绪是另一回事。   施亦巍刚好也在申城,听说人来了,就约出来喝一杯。   不过施亦巍人刚到,离卡座不远的时候,一眼扫见半明半暗的灯下的男人。   斯珩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酒杯,无名指上婚戒显眼得很,但没人敢上前搭讪,显然不是因为那枚素戒(手打版)。   施亦巍转头交代经理:“斯总今天喝的挂我账上,我先走了。”   这趟来申,斯珩打交道的铭臻章家,在做好万全准备、把久不出山的章序都搬出来的情况下,两方硬是打了个平手,明面上看,那数字谁都不吃亏。但施家跟章家是旧识,申城一向是章序那妖孽的主场,狡猾惯了的老狐狸没能见血,也算是遇见滑铁卢了。   新闻都出来了,合作既然达成,斯珩绝不至于不爽。能让他不爽的合同,他压根也不会签。   那现在这脸色……   这可以说是他们夫妻关系的晴雨表。经过婚姻的洗礼,两个人已经比以前闹到腥风血雨频进医院的时候稳定多了。基本上,小吵小闹是没法让斯珩露出这种表情的。   施亦巍已经历练出来了,他可没施亦均那么倒霉又没眼色,见大事不妙,转身就走。   果然,施亦巍出来还没多久,斯珩紧随其后,很快上了车离开,上的高速是——   机场方向。   施亦巍挑挑眉,这是一天都不愿多待啊,明明第二天还有章家备的家宴。   斯珩心里隐约有不妙预感。   这种糟糕预感,在林姨电话的躲闪态度中达到峰值。   出事了。   他坐最快一班飞机回了燕城。   燕城的春天冷的刺骨。   斯珩风尘仆仆进家时,整个别墅静悄悄的。   “怎么回事?”   他大衣都没脱,上楼前问林姨。   “生病了?”   “不……不是。说不好,您去看看。”   林姨神色犹豫。   要不是她跟管家合力拦着,记不得他们的夫人估计都已经跑了八百里远了。   斯珩:“知道了。”   卧室和书房门都是紧闭的,二楼主卧的门缝里透出一线灯光,书房则是漆黑。   上楼梯时斯珩步子迈得大,只路过书房时脚步停了一停。手握上把手,很快利落地推开门。   没开灯的书房,老板椅背对着门口。   “庄静檀。”   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顺便拍了拍掌心,声控灯带乍亮。   黑色的老板椅缓缓转过来,庄静檀双臂抱胸,面无表情看着他。   这是一个防御性质很强的动作。   斯珩没在意,人没生病就行。   他走上前去,拉开她对面的会客椅坐下,漆黑的瞳孔里反射着柔和明亮灯色。   微微倾身,眼眸里蕴出很淡笑意。   “好久——”   斯珩的话戛然而止。   他凝视着庄静檀的眼睛,眸中笑意一点点消散殆尽。   斯珩也往椅背深处靠了靠,修长的手指在黑色桌面依次轻敲。   他盯着她。   庄静檀眼里有一种明显又尖锐的敌意,尽管她试图掩饰,仍然浮出水面。   斯珩任由沉默在他们中蔓延了一会儿。   才开口问道。   “你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想想林姨的反应,和她此刻的态度。   所有可能在斯珩大脑里过了一遍,他择出了最有可能的一项。   她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呵,”   庄静檀冷笑,抬起下巴:“还以为你跟她多熟,老公?骗鬼呢。”   根据那些人的说法,她‘老公’在出差,今天回来——   这别墅肯定是面前这男人的。   三十多岁的老男人,没她想象中难以入眼,但那股沉静又骇人的气势,让她觉得极其、非常烦躁不安。   斯珩放慢语速,眼睛紧紧盯着她,语调微沉。   “回答我的问题。”   那股压力却更甚了。   她不想展露出半分不安。   便不动声色地往老板椅深处窝了窝。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庄静檀。”   斯珩的黑眸穿透力极强,庄静檀不喜欢这个阴晴不定的成年男人,但又无法抵御这令人不爽的目光。   他没在说话,像是陷入了思索。   “你——”   庄静檀轻轻吐出一口气,尽力压低声线,试图压出类似的威严感:“你识相的话,就放我离开,我现在……不喜欢你了。对你,不、感、兴、趣,听懂了吗?”   已婚人士!   初初面对这个打击,比她从镜子里看到成熟版的她还要大得多!   庄静檀实在想不通,昨天还是缺学费的大一生,也不好意思跟师傅那边提,正为了几百刀跟打手、瘾君子在街头缠缠绵绵互拍板砖呢,怎么一睁眼,已经成了有夫之妇!   在她的设想中,二十八九岁的自己,不管在做什么,跟结婚两个字都必然不会扯上关系。   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段感情是值得信任的,包括前段时间那个刚跟她告白完未果、立刻跑去追拉拉队长的金发大傻个,枉她还打算给他弟弟补习……顺便赚点小钱。   庄静檀本来还抱有一丝幻想,也许是假结婚呢?   这看上去是个大款,也许她单纯地为他的钱而来。   结果打开床头柜,一堆计生用品;打开收藏柜,一堆精致的手工制匕首、银饰,还标了什么日期送的:【8.17.斯】;打开书房门,一堆相框合照,从海岛到火山到沙漠,每一张她脸上都挂着那种令人无语的灿烂笑容。   ——庄静檀只相信一点,她绝对、绝对被人夺舍了。   微笑?这个地球不值得!   “哎,听到没啊?”   眼看着对面男人没反应,庄静檀伸出手,曲指在桌子上敲了敲。   “不管你是谁,最好把刚刚那句话收回去。”   斯珩忽然轻笑了下。   庄静檀眉头紧蹙,感觉到了威胁,脚不由得一瞪,椅子在地面上轻滑行出点距离。   “什么东西,”   庄静檀冷哼一声:“莫名其妙。”   斯珩懒得再搭理,站起身来刚想离开,出去清醒一会儿,缓解方才那句话带给他的不适感,走到门口却又想起什么。   他侧身望向她,若有所思地问:“你今年多大?”   庄静檀:“十八。”   她眉头懒散一扬,眼神阴沉警惕,却依然闪着生命力极强的暗光。   “怎么?”   斯珩挑了挑眉心,笑了下。   “没怎么。”   “真的么?”   “别管那么多。”   庄静檀不耐地挥挥手:“能不能先签离婚协议啊?”   斯珩全当没听见,头也不回地撂下三个字。   “跟我来。”   庄静檀不情愿地跟他去了三楼。   瞠目结舌地发现,有一大半地方,都是工作室!   打磨机、护目镜,一应俱全。   简直是梦中的宝地。   庄静檀目光闪烁,一眨不眨地扫视着每个明亮的角落。   她每天做的梦,好像也不过如此了。   在斯珩转身的瞬间,庄静檀迅速调整了面上神色,依然是下巴微微抬起的挑衅神情。   斯珩递过来把做了一半的短匕,“试试。”   庄静檀:“为什么?”   斯珩微微笑了笑:“庄静檀做这个跟玩儿一样。你说你是她,证明一下。”   庄静檀很少上激将法的当,但还是没忍住,抽出匕首踏进工作间。   斯珩一直凝视着她专心的动作。   专心中又有点紧张,略显生涩、无法顾及到流程中每个细节。   神色、说话方式、易上当特色、手工熟练度……   目前看来,的确是十八的水平。   庄静檀摘掉护目镜出来,拽拽地靠在门框上,成品展示在掌心里:“喏。”   “你想听评价吗?”   斯珩语气温然。   “随便。”   庄静檀眼睛看向别处。   “你愿意说我就听呗。”   斯珩勾勾唇角:“惨不忍睹。”   “……”   庄静檀瞪圆眼睛,望着他毫不留恋转身离开的身影,眸中几乎要冒火了。   “靠,”   她低低骂了一声:“看男人的眼光太差了,庄静檀你真没品!”   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大以后她变成受虐狂了吗?怎么会跟这种毫无风度只有臭钱的男人在一起?!   庄静檀特意拉出好长一段距离,慢吞吞磨到了主卧门口。   她的睡衣在里面,无论如何要想个办法拿出来。   ——同时要提防这个名义上的丈夫!   她只是暂时寄居在这里,能帮着二十八的庄静檀维持呼吸就不错了,可不包帮她跟男人上床!   庄静檀咬了咬牙,刚要往屋里踏,就被神出鬼没的身影吓了一跳。   成年男人的气势不是盖的。   斯珩把卷起来的被子扔她怀里。   “你睡衣在里面。去客卧。”   “……噢。”   “我会锁门,有事内线找林姨。”   斯珩的声音很平淡。   “你明天有什么事吗?”   “……没有。”   “好,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在读大一,副课有两门快挂了。我会给你请家教。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斯珩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在她黑色衣服上的骷髅头停留一秒,眉头微蹙,很快道。   “就这样,晚安。”   砰。   门关上了。   这衣服是她在这几天自己网购来的。   庄静檀低头看了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男人那眼神是一种审美霸凌。   咬牙切齿地踹了脚门。   “什么意思啊!”   斯珩坐在窗边,头埋在掌心深处,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的戒指。   她在这儿。   那她在哪儿呢?   她在……重过自己的十八岁吗?   在客卧睡了没两个小时,庄静檀迷迷糊糊地被人从床铺深处挖了起来。   斯珩把行尸走肉的人领到客厅,递了杯水给她,全然是长辈的姿态。   不可抗拒的温柔与威严。   “你来之前,发生了些什么,说说。”   “……被偷袭了。”   “不是,”   庄静檀闭了闭眼睛:“大哥,你一定要现在问吗?现在是……”   她看了眼墙壁时钟,磨了磨牙:“三点十五。你们成年人不需要规律睡眠的吗?”   斯珩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轻笑了声。   “不需要。”   “怎么可能?!”   庄静檀拍案而起。   “一般来说,这时候我们有别的事要忙。”   斯珩双手交握置于膝头,慢条斯理。   “不会这么早睡。”   --------------------   感谢在2024-02-27 20:28:26~2024-03-24 22:3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llhhh 60瓶;南西昼 50瓶;oddeyecircle 44瓶;一位没有耐心的读者 43瓶;檬之吃吃 40瓶;锤爆地球 35瓶;街头小霸王 28瓶;永不止息、25204374 25瓶;超级美少女 20瓶;正版傅南 18瓶;柚木林森 13瓶;读书报告写完没 11瓶;萝勒叶、玖玖。、小颜子少吃糖、木琰 10瓶;橙九小可爱呀?、MMPLZGSN 9瓶;战哥弟弟爱你 8瓶;MINT、七月涯 7瓶;熊只三二一、我有很多币、威尔泰坦Yui、简容 6瓶;淡然一笑间、啾咪啾咪、柚子、爱吃猫的汤圆、珍奶微糖 5瓶;绻浅序木、啥呀啥呀oo、草莓泡芙 4瓶;然因、SSo、annly、summer salt、2-甲基庚烷 3瓶;70573490、八颗大牙、失眠吐司、45125809、蘇蘇、不抑郁舞娘 2瓶;59740497、柚柿、68949457、阿七、小鹿?、紫清、书意、无忧XT、子夜二時見月、luoyupan、你的阳光i、34004519、边缘浪潮、Mia、Ly、24060544、mowww、38760771、生活不易多整点he、奶茶喝不腻、20744287、hi,WIFI、bg是坠吊的、zzzea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番外三   2.   庄静檀活了十八年,论心理博弈、嘴上功夫,同龄那些头脑简单的人根本比不了,只有她气别人的份儿。   像现在这样,只能恨恨回到房间坐在飘窗上无声诅咒的时刻很少。一个字:忍——   没办法,偏偏还是对方的地盘。   极其没有素质。   说她的东西惨不忍睹,他懂什么。   在挤出的一丢时间里,去老头那儿不眠不休练习,这已经是她能做的极限了。   但话又说回来。   庄静檀曲起腿,下巴搁在膝盖间,眉头打了个死结。   也许就是那么烂。   她咬住下唇,用力到几乎渗出血珠。   窗外的月光静静地照进来,庄静檀闭上眼,能感觉到柔和的光流淌在眼皮上。   她不喜欢自欺欺人,知道此刻这种心情叫恼羞成怒。   在这样明净昂贵的环境中,目之所及的一切存在都如同一面镜子反照自身。   揭开这愤怒的一角,随之有狼狈感席卷全身。   她几次三番跳下窗台,走到门口又反悔,焦躁地踱步。   话又说回来,竟然来到十年后——   过于神奇。   能一窥究竟,这诱惑力不言自明。   真要离开吗?   这时候离开了,她能去哪呢?   庄静檀倚着窗沿,左手下意识碰了碰面颊:平整光洁,没有会传来刺痛感的伤口。   就如同她二十八岁的人生一样。   ……不对。   万一,这是糖衣炮弹呢?   庄静檀脸色微沉。   还有一种可能,二十八岁的她已经堕落了,生活只是表面光鲜,其实是昧着良心在过日子。   那要比想死的十八岁更可悲。   ……   在她没注意到的地方,有人正站在一楼,好整以暇地观察着她半分钟变幻八百次的表情。   看着看着,神色愈发捉摸不定,轻松促狭的淡淡笑意也消失。   斯珩忽然想起某个耳鬓厮磨的夜晚,气氛很好,于是难得聊起过往这个话题。   他想知道,她十七八岁时在想什么,做什么。   庄静檀半阖着眼,正打算开口前被斯珩温柔地截断。   ——人名就不用报了。   ——那就吃、喝、钱,还能想什么?   她耸耸肩,这么说道。   其实也没撒谎。   只是有所选择地回答。   除了吃,喝,钱,还想着死。   死志像饥饿一样,变成如秋日落叶般自然的反应,从思绪的河流中时不时冒出来。   在很多很多个瞬间。被疼痛和黑夜虏获,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横亘在眼前的生活难题诸如缺钱一类固然令人不爽,但真正令她厌烦的是,身在泥潭里一眼望不到头的感觉,让人的意志都被阴冷地捂到发霉。   但她那时依旧绷得死紧,如一根绝不松懈的箭弦。   在气氛那么好的时候,她当然不会把多年前的心境拿出来复习晾晒。于是懒洋洋地嬉笑着,把玩斯珩修长的手指,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   那天她不想说出口的答案,今天他看得一清二楚。   十八岁的庄静檀,还没那么擅长伪装。   面上的情绪如清澈见底的河流,愤怒、不悦,最终却转成长久的静默。   带着疲惫与麻木。   很熟悉的感觉。   他在更年轻时,曾被不同的心理医生与成盒的药包围过。很短的一段时间,也是每分每秒都想结束一切的时间。   斯珩沉默地站立了一会儿,夜里骤起的春风吹得黑色衬衫微微鼓起。   这晚,他没回主卧,在二楼会客厅的沙发上坐到下半夜。   离客卧近,也能听见客卧内的细微动静:也要得益于十八岁的庄静檀不习惯把门关死。   他听到她屡次从睡梦中惊醒的声响。   还有说梦话的声音   ——都不要的鸡腿我拿了怎么了?!   这晚庄静檀睡得并不安稳,可跟平时比起来,已经算是很长的整觉了。   人对生命的渴望应该是与生俱来的。   可也有例外。   意志力,是需要以时间来打磨的产物。从苦痛和悲观中蜕变成型。   而18,她正在浑水中挣扎。   *   庄静檀被迫过上了极其规律的生活。   在她逃课两次被蒋临抓回来,第三次好容易成功了一半的时候——这事被报告给了正在开会的斯珩。   最近忙得要死没空详细过问叛逆少女的斯珩把人拎回来,导致她的计划再次泡汤。   被他开车带回康氏总部,她的忍耐也到了极限,臭着脸跟斯珩在门口大吵了一架。   “好烦,我要回去!现在我们也没什么关系吧?你能不能别管我了?格斗课都要上,这日子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斯珩完全没管周遭小心翼翼、好奇打量的目光。要跟庄静檀做夫妻,这点心理素质底子还是相当强壮的。   他眉头都没动一下。   “坐什么牢?一天课才多久,剩下的时间你想去哪去哪,爱干什么干什么——”   “呵,”   庄静檀冷笑一声:“我能去哪,连钱都没有……你是怕我带走她的东西吗?她钱包现金就七百块,我总要有路费吧,带走怎么了?!”   斯珩情绪稳定,面色没有任何变化,冲她摊开手:“你的钱包,拿来。”   庄静檀气冲冲地把浅棕色钱包狠拍在他掌心。   然后,眼看着他从夹层深处抽出张黑卡,平淡递过来:“这个,还有你自己的手机支付,都能用。”   “……能刷多少?我要回纽约的头等舱。”   庄静檀在最后三个字上咬字很重,她记得单趟都要六位数。   “刷到你手酸。”   斯珩说。   庄静檀:……   她没跟斯珩客气,接下来几天,在试探着买了三个限量级高达尼姆合金版高达、十把收藏级短刃后,把游戏卡带也一次性allin了,堆满了别墅四楼的影音室,甚至还指定了一辆新款Revuelto。   通通下单成功。   生命的火焰……   嗯。   要燃烧似乎也没那么困难。   没过多久,斯珩时间空出来了,说到了换季的时候,她需要履行作为庄静檀的责任:添新衣。   他带她去vip室,模特私人展示时,她在哪件上多看几秒,会被一旁的助理直接买下。   拍卖会在私人贵宾室,手册上哪款她定睛的时间长点,斯珩哪怕在旁边打电话会议,余光也能注意到,便直接走过来替她拍板。   看着那些刷走的数字,庄静檀实在受不了了,把斯珩拉到走廊拐角,进行了一番严正交涉。   “你是想讨好我吗?”   斯珩被她抵在墙上,从善如流地懒散倚着,笑了下:“你说的是中文吗?”   男人好整以暇的笑意让她非常不爽。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的关系由法律盖过章。她不喜欢浪费时间,一直习惯这个速度。讨好,从何说起?”   “……看来她是跟你在一起近墨者黑。至于你,”   庄静檀也眯眼笑了,一字一句:“符合我对暴发户的所有想象。土的要死。”   斯珩懒懒耸肩:“多谢夸奖。”   “还好我现在的眼光可没这么差。”   庄静檀往后倒退了几步,语气轻松:“看来对象还是多多益善最好,至少得够本——”   她满意地看到男人完美的面具透出一丝裂痕,神色与气息都彻底沉了下来。   “庄静檀。”   他叫了声她的名字,威胁之意呼之欲出。   庄静檀也学他的样子,无辜耸肩:“怎么?”   看来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气他的一把好手。   ……   三天后,斯珩把手头上的事阶段性收尾,收拾收拾,把人带到了川西。   爬山。   只有他们两个。   据说是课程的一环,锻炼心性毅力。   庄静檀也没想到,自己二十八的身子骨能撑得住,她自己却因为体力分配不均,累得像被用废的驴,除了喘气什么都不想做。   “你说……实话,我,是不是……跟你,有、仇。”   右手拿着登山杖,她上山的速度已经大大慢了下来。   天天在办公室泡着的资本家,反倒在前面步履轻巧。   反了天了。   “你没分配好体力,先调整呼吸。”   专业向导提议休息一下。   斯珩放慢步子等她走上来时,无视她几欲喷火的眼神,淡声道:“钱你带不回去,但是有的东西有了就是有了,别人抢不走。”   庄静檀调着呼吸,微讽地勾唇:“你就是想说,技能,经验咯。说不定等我回去,全他大爷的忘光了。”   “无所谓。”   斯珩抬眸望出去,金色的日头光芒照耀停驻,照得连绵雪山极显神圣。   话头顿了一顿,他回头,黑眸凝视着庄静檀,轻声道:“你会活得很好。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个。”   爬山是婚后庄静檀保持体力的爱好之一,她一走小半个月,斯珩能有什么办法,也只能让她提前告知一声,他跟着一起。   但渐渐地,也就喜欢上了。   她会熬过许多难捱的瞬间,把那些丢在身后,攀上属于自己的山峰。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这点。   会忘记也没关系。   庄静檀望着他,怔住。   *   下山后,体力透支的庄静檀睡了一整夜。   再睁眼,她回到了熟悉拥挤的家中,沈珧跟人聊天的声音从前厅传来。   庄静檀愣了下,走到镜子前,看见脸上的青紫痕迹,刺痛感明显。   她忍不住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   与痛感同时传来的,是一连串梦一样的记忆。   男人,雪山。   但又像拍上岸的浪潮一样,她能感觉到它们正在迅速地退潮消散。   庄静檀冲到杂物间——她的临时工作室,手忙脚乱地找到了笔和纸,试图把一切写下来,也许……也许未来还能验证……   但最后,留下的只有一句话。   你会活得很好。   一分钟后,她盯着纸上的字,陷入沉默的困惑。   做了什么梦来着。   记不清了。   但是有一股力量从心间注入,那勇气使她迫不及待地面对未来的荒原冻土。   因为,一切荆棘与险阻,都挡不住她的脚步。   *   二十八岁的庄静檀在房里堆满的几百张游戏碟面前沉默。   斯珩欣赏了会儿她的精彩表情,捏了捏她的脸:“原来你喜欢这个?”   庄静檀试图辩解,又迅速放弃,很快,被人猝不及防地吻住。   男人结实有力的手臂在她腰臀处一托,她顺势勾着他的脖颈,双腿交缠在他劲瘦腰间,加深了这个绵长湿润的吻。   总觉得已经太久没见了。   长夜漫漫,他们有很多时间回忆过去。   但现在,此刻更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