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丶亦晴 整理 小说下载尽在www.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香音变 作者:的灰 文案 生除了忽男忽女和随时可能会死之外,基本是个正常人。 如何才能找到救命的法子?靠义兄,靠师父,靠傲娇的大侠,还是靠霸气的殿下? 当然要靠自己啦!莲生可是敦煌城里最聪明能干的女孩纸! “吃最香的花,饮最醇的酒,打最猛的架,赚最多的钱,做最强大的英雄,过最豪气的人生,爱最好看的郎君!……” 这些梦想,必须一一实现! ———————————————————————— 美萌小女神如何一步步拉扯着几个不成器的汉子称雄天下的故事。 以古代敦煌为背景的架空古言,略带玄幻色彩,BG,HE,感情甜,升级爽,有情人成眷属,有志者事竟成。 作者是男女主亲妈,感情线不虐不劈不矫情,有情人携手共同拯救这个污糟的世界,甜点和爽点共舞,燃点与泪点齐飞。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甜文 爽文 东方玄幻 主角:莲生 ┃ 配角:辛不离,李重耳,柳染 ┃ 其它:敦煌,飞天,天龙八部,阿修罗,壁 ================== ☆、第1章 身世之谜   “千里皑皑塞北雪,   万年漠漠河西云,   敦煌自古佛光照,   大凉国威天下闻……”   大凉嘉兴十五年,四月初八,国都敦煌。纵贯南北的甘露大街上,点点飞花轻扬,乐声若隐若现,恬淡的春意氤氲全城,空气中都散发着甜丝丝的味道。   一个少女在街边不顾仪态地飞奔,自屋檐下、树丛中、拥挤的人群缝隙里,轻捷穿行。粗布短襦的宽袖带风,敝旧的麻布裙随风漫卷,时而露出裙角下一双纤美的赤足。   这已经是她最好的衣衫了,隆重无比地穿了出来,只因今天是个大日子。赤-裸的双足,完全感觉不到青石地面的寒冷,莹白的小圆脸上,眉眼弯弯,唇角上翘,处处盈满喜悦的笑意。   湮没了十五年的身世之谜,马上就要揭开。她,流落苦水井贫民窟的孤女莲生,马上就要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不同于常人的异能,为什么凭空降生在鸣沙山,到底来自哪里,是什么人?   “黄沙难挡阳关路,   春风也曾到玉门。   且向弦边寻旧影,   天花散处有啼痕……”   到了。   城北雷音寺外的空地旁,莲生伸手按住胸口,平复满腔激动的喘息,急切地踮起脚尖,向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望去。   正在人群中央歌唱的,就是她要找的人。   衣衫褴褛,胡乱裹在身上,头上巾帻,脚下草鞋,都破旧得飞着边,再加上干枣一般的老脸,又瘦又驼的身形,整个人充满了穷酸气息,似乎已经落魄了几十年。唯有鬓边,竟然簪着一朵红艳艳的石榴花,在这污糟不堪的画面上,现出一点不协调的生机。   没错,就是他。苦寻了许久的异人,终于现身!   激动的汗水已经浸满莲生手心。偏生那老者唱得正欢,一段唱罢,毫无歇息的意思,只在那破烂不堪的蒲团上扭了扭屁股,以树枝一样干瘦的手指,指向挂在身后的一卷挂图:   “诸位看官!小老儿新唱的这部变文,叫做《香音变》。”   图卷下的绳索拉动,画面翻卷,现出新的一页。莲生踮脚望进去,只见是墨笔勾画的一座寺庙,庙里庙外都挤满了人,在举行什么仪式,人群正中,有一座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高大佛像。   “这不是浴佛节吗?”围观的看客纷纷议论:“今天的皇庆寺,就是这般情景……”   浴佛节乃是敦煌全年最盛大的节日之一,自然人人皆知。传说大约一千年前,佛祖于四月初八日降生在天竺为净饭王太子,当时天地大动,花雨缤纷,飞天奏乐,九龙吐水,后世信众每年此日以净水灌浴佛像,为佛祖庆生。   老者也夸张地一点头。“正是浴佛节没错!我大凉立国百年,这浴佛节也是越过越热闹,但是要说盛况空前,名垂千古的,总比不上庚子十二年那次。”那双半睁半闭的老眼,环顾四周,口中神秘地停顿片刻,才抑扬顿挫地说下去:“时隔二十五年,各位可还记得那次出了什么大事?”   “当然知道啊,”周围看客争前恐后地叫道:“飞天下凡嘛!我大凉名扬天下的神迹!几百年就那么一回!……”   “嗯,没错。飞天,又唤作‘香音神’,《香音变》讲的就是飞天下凡的故事!欲知当日奇景,且听小老儿接着唱来。”   说是唱来,却又不唱,只半闭着眼睛,仿佛入了定。莲生连忙抓住机会挤到人群前列,蹲在老者身边,正要开口,身边众人已经纷纷摸出铜钱,丢进老者身前的陶壶里,叮叮当当,响成一片。老者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嘶哑着嗓子唱了起来:   “四月初八草如烟,   浴佛节上万民欢。   天子亲临庆佛诞,   恭随圣驾文武官。   千僧齐颂真经语,   万户共拜须弥山。   云开雾散宝光照,   天神飞降到凡间……”   莲生懊恼地抱住膝头,微微嘟起了嘴巴。   变文这东西,她本来最爱听了。内容浅白,连说带唱,有时还佐以图卷,讲述佛门奥义、历史传说、各种神怪故事,男女老少哪个不喜欢?但今天哪有心思听变文,急着等老者赶紧唱完,为她解说身世秘密,偏偏这变文听起来长得很,周围看客也个个兴致勃勃,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   “仙袂凌风当空起,   仙姿曼妙动四方。   仙音鸣卷五弦韵,   仙花盛放七里香。   清歌犹胜迦陵鸟,   曼舞堪比日月光。   曲声绕梁经长夜,   祥云不散乐未央……”   老者伸出干瘦的手指,又拉过一幅画面,现出一幅飞天起舞图。   绝美的天神,摇曳起舞,眉眼安详,姿容曼妙,头上云髻宝冠,遍体花鬘璎珞,手持五弦琵琶,长长的披帛迎风飞扬,裙裾四下飘动,周围祥云瑞风环绕,各种鲜花与乐器随着舞势一起回旋,墨迹虽然潦草,勾画得却相当生动,乐声、香气,扑面而来。连满心焦躁的莲生,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四下看客全都如痴如醉地望着画卷,惊叹声和私语声不绝于耳。   “敢问老人家,”莲生好奇地开口:“当时那飞天乐舞,真有你唱的这般神奇吗,难道你是亲眼见到?”   老者微微睁开双眼,斜睨着她,迷离的灰眸中竟然隐隐绽现一缕精光。“敦煌百姓,人人得见。回去问问你阿爷阿娘,是不是真有那么神奇。”   “老人家……”莲生赶忙凑上前去,不顾老者身上一股刺鼻的酸臭味,堆起满脸可爱的笑容:“小女子正想求教,我的阿爷阿娘在哪里?我自幼……”   老者压根儿不理会她,自顾自地扬手一拉,又现出一幅图画。众人都凝神看去,只见这回是个戎装的将军,紫袍金甲,气概非凡,手挥目送,正在抚琴,那飞天在他对面起舞,含情脉脉地凝望,却似凡间一对普通的爱侣一般。   “也是命中注定,那飞天在浴佛节上,遇见我朝一等一的青年才俊,威震天下的龙骧将军。”老者扬声道:“彼此一见倾心,却种下一段惊世孽缘。”   “澹台咏!龙骧将军澹台咏!”   看客们纷纷面露仰慕之色,一边点头叹息,一边争相向陶壶里投下铜钱。老者便又唱将起来:   “威武将军号龙骧,   英才天纵世无双。   一手琴音通款曲,   两心悦意赋华章。   抛却神山长生福,   愿作尘世女红妆。   黑发双结同偕老,   白头互许效鸳鸯……”   莲生急切地握了握小拳头。——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凡事真是,越是着急越是求不到,自己满心里的疑问,已经塞到喉咙口,这老者还越唱越起劲,横飞的唾沫星子都快溅到她脸上了。   身边人影一闪,一个布衣少年挤进人群,蹲到她身边。身形高而瘦,面庞晒得微黑,淳朴的黑眸异常明亮,关切地打量莲生的脸:“可找到你了。怎么样?身世之谜……”   “嘘。”莲生无奈地指指唱得声嘶力竭的老者,竖指掩在自己唇前。   画卷上已经现出新的图画,一男一女并肩端坐,男的身穿朝服盛装,女的凤冠霞帔,也是命妇装束。墨笔精心勾画出两人的微笑,神情安然,眉目秀美,充满幸福宁定之感。四方空处,画满了跪拜的人群,男女老少都有,还有不少显然是番邦异族。   “那飞天与龙骧将军结发当日,便下了一场大雨,自此解了常年的旱灾。”老者口沫横飞地解说:“之后整整十年,我大凉祥瑞不断,逢凶化吉,天灾**都从大凉绕着走,人都道我大凉得了天神庇佑,是飞天带来的福祉!”   人群中几位上了年纪的看客纷纷点头:“是啊是啊,那些年真是国泰民安。”   老者继续唱下去:   “飞天吉祥降福祉,   枯木生叶苦水甘。   风调雨顺地饶富,   朝野清明百姓安。   八方朝拜人心向,   四海威扬镇夷番。   极乐太平整十载,   美人如玉将如山……”   这老者嗓子虽然嘶哑,唱起变文来却是铿锵悦耳,韵味悠长,难怪人人爱听。刚挤进来的少年也听得入了神,索性就地坐在莲生身边,低声道:“如此一对璧人,最后怎地未能善终?”   老者忽然睁眼,从眼皮底下望了这两个少年人一眼,旋即又垂下眼帘,拉长声音道:“世事无常,聚散本是难料,何况天上人间。”   挥手又拉开一幅图画,这回是一男子倒卧于地,女子两臂伸张,做飞翔之势。   众人见状,顿时都静下来。飞天与龙骧将军的故事,敦煌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是悲剧收场,但详情如何,却是众说纷纭。难道这老者要道出个中秘密?   莲生也情不自禁地直起身子,探向前方,一双明眸睁得滚圆,入神地倾听下文。   老者的腔调转为悲凉,一字字唱道:   “霁月难逢人易散,   天旋地转风云乱。   琵琶一声决生死,   玉山倾倒情缘断……”   “让开让开!让开!”   忽如其来的喧哗,席卷了甘露大街,急促的蹄声杂沓响起,一队人马由南至北行来。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成排的五色旌旗迎风飘扬,后面一队英武儿郎,各执散扇幢麾,列成整齐阵容,再后面还有一队乐师,手持琵琶、箜篌、筚篥等乐器,卖力吹奏,紧接着驰过黑袴褶武官四名,统帅刀、弓、弩、槊军士各一队,个个均是锦衣铁甲,兵器闪亮,连马匹也一身重甲……整个队伍声势浩大,蔚为壮观,前排喝道的一列军士齐声高吼:“殿下出行,闲人闪避,如有近前,格杀勿论!”   众人纷纷避开,飞快地向四面八方逃走,莲生与那少年,也被军士们连推带搡地撵到路边。本来堵得水泄不通的甘露大街,顿时空出一大段。   铃声叮当,由远而近,两匹高头骏马飞驰而来。   当先的一匹,雄健异常,遍体油亮青毛,一身鞍鞯辔头镶金嵌宝,错金当卢璀璨生辉。骑坐在马背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姿容英挺,风采卓然,头戴五梁进贤冠,身穿朱衣绛纱袍,腰束青玉带,足蹬乌皮靴,外罩一领阔大的猩红绒毡斗篷,随马匹纵跃之势,猎猎招展,在朝阳映照下发出耀目的光芒。   “韶王殿下,韶王殿下!……”人群中发出按捺不住的低呼,语声充满景仰之意,女子们窃窃私语,一张张仰起的面庞上依稀可见羞怯的红晕。   那少年全然不理身外嘈杂,昂首驰过,身后那匹五花马紧紧跟上,寸步不离。五花马上是一名武官服色的侍从,大约二十岁上下,青袍皮甲,容颜清秀,颇有书卷气,然而神色机敏异常,一脸警觉地扫视四周。   两匹骏马呼啸着驰远,后面又是一队仪卫跟上,喧哗了有一炷香时分,大街上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又是那个李重耳,搞得好大阵仗。”莲生厌恶地以袖遮面,挡住人马扬起的漫天飞尘:“做个安静的皇子不好吗,每天都这样折腾,烦死了!”   身边的少年也蹙着双眉。“走,听变文去,待那老丈唱完……”   他的话头,忽然顿住,呆呆望着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热烈欢迎各位新老朋友,感谢大家认真看完《香音变》的开篇。求支持求建议,求收藏文章,收藏作者,评论,长评,打分,求一切好玩的东东。   出于对敦煌的一点执念,《雪拥蓝关》完结后就一直很想写一个敦煌故事,去年还特地跑了一趟敦煌。这个故事本来是讲飞天传奇,不过后来脑洞开得无穷大,已经偏离这个主题了,现在变成了天上地下三界六道交杂的一个庞大架构,讲我心目中的爱与众生。文风会比较浅白,轻松流畅为主,结局he,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敦煌在历史上一直是个小城,最繁华时期的人口也没超过四万,只做过一次首都就是十六国的西凉政权,然而在我的小说里,大凉是个建国百年的泱泱大国,敦煌是个三十万人口的繁荣国都,威播四海,享誉天下,这样才能装得下我想说的故事。所以真正想看敦煌历史的朋友们不要对我的小说抱期望,咱们可以单独聊哈。 ☆、第2章 妖兽山膏   周遭那层层叠叠的看客,早已散得一干二净,唱变文的老者也影踪不见,连树上挂的画卷也收走了,雷音寺前的空地上,只余一个残破得露出草芯子的蒲团。   “他……那人呢?”莲生失声叫了出来:“哪儿去了?我……我还没问到他呢!”   ——————   长河渐落,晓星西沉,簇簇银光点缀夜空。   草庐又被早春的狂风掀去一角,应该寻些干草补上才是,可是夜里躺在榻上就可以看星星,也是方便至极,莲生就一直没去修补。   此时的莲生,双手枕在脑后,气鼓鼓地瞪着头顶星河,脑海中依然充塞着日间的郁愤。   与辛不离在敦煌城中找了一天,大街小巷全都问过,再没发现那老丈的踪迹。傍晚城墙下,夕阳斜照,晚风寒凉,莲生气愤地跺着脚,眼泪都迸出来:“恨死那小贼!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快唱完了,一瞬间被他冲散,什么都没问到!”   那十五岁的布衣少年辛不离,一脸爱惜地望着她,努力找话安慰:“别着急,他总会再出现。”   “在哪里,什么时候?”莲生咬紧嘴唇拼命忍耐,仍控制不住几声委屈的哽咽:“去年就听说他是个异人,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一年才见上一面,却又白白失了踪迹,何时才能再遇见?……”   一阵悲恸的号哭,打断她的抽噎。   那份凄怆,愤懑,深入骨髓的绝望,较她的伤痛,不知深切了多少,瞬间为整条街巷都笼罩了一层阴云。   转过街角,便是敦煌府衙。数具血淋淋的尸首正被乡民抬进衙内,几个家眷抚尸恸哭,围观百姓,窃窃私语:“邪魔作祟啊……恶兆!敦煌必有大灾降临……唉,飞天庇佑大凉的好年景,一去不返啦……”   痴迷医术的辛不离,一向对伤患关注,当即急切上前,跟随着队伍,细细察看尸首。   不是寻常死尸。个个肢体残缺,面目难辨,身上全是撕咬践踏的痕迹,原本壮硕的躯体,如今仿若一个个脆弱的布偶,在狂暴的摧残下早已不成人形。最后面那高大的壮汉,全身血肉模糊,僵直的手指中,还紧紧攥着几根赤若丹火的长毛。   “山膏!那畜生……又伤人了!”   森冷的寒意自莲生脊背掠过,霎时掩却了她心头的愤懑。   山膏,年初以来肆虐城南的妖兽。状如野猪,却与寻常野猪大异,遍体刚毛,赤红耀目,唯有一双獠牙白亮如钢刃。上千斤的身量,长而尖利的爪牙,无往不利,无坚不摧,能将几围粗的老松一撞两截,巨石都能撕个粉碎……   这妖兽本是上古传说中才有,如今出现在敦煌,人人惊惧,都说是大凶之兆。数月来几次现身,铁蹄之下全无活口,鸣沙山附近的乡民伤亡无数,府衙贴了榜文,开了重赏,无数勇士应召入林,也是个个死无全尸……   相形之下,自己寻不到父母、问不明身世的懊恼,哪里还值得一提?健康快乐地活着,青春年少,生机勃勃,已经是人生至幸。就算失了老丈踪迹,来日也仍有希望寻回,不似这些苦难的死者,已经没有来日了。   “我去宰了那畜生。”   莲生昂然抬头,狠狠抹去眼中泪花,举步就要奔去府衙。那府衙门前,石屏粉壁上,正贴着一张悬赏诛杀山膏的榜文,这榜文已经被揭了无数次,都又无奈地贴了回来,如今要由她来终结这个悲剧,手刃妖兽,祭奠那些应召勇士的亡灵……   手腕一紧,是被辛不离死死拉住。“不能去,太危险!”   “不相信我?野猪算什么,小爷屠熊搏虎你又不是没见过。”莲生奋力挥舞着细弱的小胳膊:“放开我,放开!为什么老是不让我揭榜,你这……”   辛不离连拖带拽,将她拉到墙边无人处,紧张地压低了声音:“你的异能一旦暴露,吉凶难料,后患无穷,我说过多少次了!”   字字沉重,严厉,劈头盖脸地砸向满脸不服气的莲生。   莲生用力翘起了嘴巴。   这世上,除了她自己之外,辛不离是唯一一个知道她身怀异能的人。   他是不介意,反而处处帮着她,不被外人知晓。但他比她自己还要紧张一百倍,屡次三番地叮咛告诫:世事无常,人心难测,这秘密绝不可以泄露,不然可能有性命之危。   “有什么性命之危?”莲生的胳膊无法挣开,但是嘴巴已经翘到鼻尖上,竭尽全力表达了心中的不甘:“如此神迹,一旦被人发现,应该把我当成神仙供起来膜拜才对。”   “膜拜什么,想的美事。生而为人,却能变身,这不是神迹,是妖异。”   “喂,你说话注意点,变身怎么就成了妖异?害人的才叫妖异。”   “莲生,你真是不懂人间险恶。”辛不离急得额头见汗,面庞涨红,紧蹙的眉尖写满焦虑与无奈:“世人岂是靠害人不害人来区分神和妖?能对他有利的就是神,没用的就是妖。你只能变个身,毫无有用的法术,在世人眼里,这不教人膜拜,只教人害怕,不是神迹,是恶兆、凶谶、妖异。”   “你怎么知道,”莲生嘻皮笑脸地歪过头,伸出一只手指,刮动自己鼻尖:“你才比我大两个月,怎么就比我懂了。”   “我看的书比你多。”   一句话堵得莲生嗒然无语。她从未碰过书本,大字识不了几个,而辛不离是把别人丢弃的字纸都收起来细细攻读的人,论起读书,万万比不过他。   果然,这家伙为了打压无知小儿,顿时旁征博引,掰着手指滔滔不绝地一一道来:“与众不同,必生大祸,自古皆然。《上古医方》里讲人面目变异,是邪魔附身,要以日晒、水淹、虎食三种法子祛邪;《灵异经》里讲楚女能化身为老妪,被法师捉来烧化为灰;《溆浦笔谈》里讲男人变做妇人,嫁人生子,被官府……”   “好啦,好啦,算你博学多才。”   “例子太多,说上几天几夜都说不完。总之你要知道,世人畏惧来路不明的事物,会想方设法剿灭,那些处置妖异的法子,个个惨酷无比,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听你的,成了吧。我不在外人面前变身。我变好了再去打山膏。”   “你……如此万人难敌的妖兽被你打死,也必然全城瞩目,一旦官府前来查问,如何是好?连你自己都说不清身世,讲不明这异能的来由,官府怎能轻易放过你?我知道你是义举,外人不见得知道,一旦有个闪失,平白惹来杀身之祸……”   “你好啰嗦。我悄悄地……”   辛不离用力握紧了她的手腕。“莲生,我只求你平平安安地。”……   哎。   草庐里的莲生,悻悻地翻了个身,将一张小脸埋在破旧的布衾里。   不能不听他的。他叫她乖乖回家,就只好乖乖回家。谁教她从三岁起就结识他,十二年来一直像兄长一样护着她?   莲生自幼无父无母,是拾荒的张婆婆把她从鸣沙山的洞窟捡回来,三岁那年张婆婆去世,此后的莲生便是苦水井的贫苦邻居们拉扯长大,东家一口粥,西家一碗水,人人都是她的父母双亲、兄弟姐妹……   对她最好的,就是辛不离,放羊摘了个好吃的果子,都要巴巴地跑去送给她。   五岁那年被朱贵抢了汤饼,是辛不离替她夺回来。   六岁那年被吴大器揪辫子,是辛不离跑去揍他。   八岁那年被狗咬,是辛不离为她裹伤敷药。   十岁那年……那年她发现自己能变身,哭着去找辛不离,以为天塌了,地陷了,世界末日了,自己要死了……是辛不离安抚她,劝慰她,帮她慢慢接受这个奇怪的自己……   好么,现在她接受过度,动不动就想变个身玩,又是辛不离拼命阻拦她,绞尽脑汁劝住她不要变了身体满城蹦跶……   但是!天赋予她一个能变身的躯体,超乎凡人的异能,难道就是为了藏起来自己玩的么?   敦煌三十万百姓,天下不计其数的众生,再没听说过有第二个人有如此异能,她莲生是受了神的眷顾还是诅咒,那都还是次要,重要的是她变身之后,能力超群,能做很多很多有用的事,干嘛要为了那一点点莫须有的风险,小心翼翼地把这身体隐藏起来?   咕咚一声,莲生又翻了个身,黑亮的双眼睁得滚圆,瞪着头顶星空。   血淋淋的尸首……血肉模糊的手指,紧紧攥着几根刺目的红毛……痛不欲生的女眷和孤儿们……幼童惊慌失措的眼睛,懵懂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天真面孔……那几个孩子,是不是都失去了父亲,从此以后,也沦为像莲生一样的孤儿,无依无靠,挣扎求生,在这茫茫无涯的天地里,找寻自己生命的意义?   “呜嗷……”一声凶悍的嘶吼,仿佛就从不远的地方传来。   莲生猛地跳起身,在这漆黑的草庐中坐得笔直。   山膏肆虐的九婴林,在城南二十里外的鸣沙山下,距离苦水井更是遥远,绝不可能让她听到什么嘶吼。然而这声音是这样地逼切、真实,往复不绝地回响在她的耳边。   畜生。   等着!   我不杀你,谁来杀你!天赋我如此异能,定是为了斩妖除恶!不揭榜,不声张,悄悄地,小心地,不声不响地把你宰了,没有人会发现……   辛不离,也不会发现。   莲生一把掀开布衾,窜跳起来。   散乱的发髻,用心梳理整齐,绾个双鬟,耳边留两缕长长的蝉鬓。粗布襦裙,好好收在箱里,留待下一个大日子吧。翻出那件穿了几年的旧衫子,虽然早已洗成黯淡的麻白,还打了补丁,看起来也还干净整齐。   去打山膏,当然不能穿这一身,但是下次变身回来,会回到变身前的装扮,说不准那是个什么情境,一定还要做个整整齐齐的美女,一点也不能轻忽。   上次变身是什么时候?一个月前吧,打了一头豹子,三头胡狼,换了好多用品,贴补已经捉襟见肘的日常。啧啧,打猎真是痛快,若是能有源源不断的酒喝,她愿意每天都变个身,飞驰于山林之间,屠熊搏虎,打遍山膏祖宗三代,教这城内城外,再也没有凶兽作恶……   屋角地下,埋着她的宝贝酒坛。酒质虽劣,劲道却强。小心翼翼地挖出来,揭开泥封,刺鼻的辛辣气息,顿时顶得她整个人后退了一步。   呔,小爷来也!   双手捧起,仰面朝天,咕嘟嘟一口气饮去一半。   血脉,筋肉,骨骼,毛发,瞬间都起了变化。   纤弱的身形,变得高大壮硕,肩背肌肉虬结,四肢粗长雄健。面庞方正,五官疏朗,浓眉如画,眸光湛然,颈间隆起坚实的喉结。头裹布巾,身束虎皮,粗麻衫,大口裤,皮绳粗豪地扎着裤脚,一把匕首插在腰带间。   舒畅地伸个懒腰,感受周身精血中勃勃涌动的力量。   十五岁的精壮少年莲生,昂首阔步踏出家门。   作者有话要说:  山膏,读作“山欢”,《山海经》提到的怪兽,形状像猪,红毛,“善骂”。一个爱骂人的怪兽。我的文中没这么写,不过想想也挺有趣的:莲生与这怪兽搏斗,它劈头来一句:“猪!”莲生回骂:“你才是猪!”…… ☆、第3章 冤聚头   城南二十里,鸣沙山。长空浩荡,流云缥缈,山峦西面黄沙静谧,东面密林丰茂,淡淡的绿意如烟如雾,正是敦煌一年最好的时光。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清晨的渺渺山林间,寂静,空茫,唯有莲生一个人纵声歌唱,疾奔上山。广袤的四野,都为她一个人张开怀抱,清甜的空气,都供她一个人尽情呼吸: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赤足踏着流沙攀上山头,东方朝阳初升,伫立山头远望,只见北方依稀可见那大凉国都,敦煌郡敦煌县,繁华绚烂的城池;西临漫漫戈壁,南接莽莽平原,东南方向百里之外,是与鸣沙山遥相对峙的三危山。   那三危山头,巍巍山峰背后,正有万道金光,向四面八方扩散。   佛光!   莲生连歌子也忘记唱了,愕然立于山头,瞪视东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金光万道,形作浑圆,宛然就是佛寺壁画中描绘的佛祖背光,山顶旭日,在这奇景中也黯淡了光彩,整个天穹都笼罩在浩渺佛光之下,周遭万物,都被这光彩镀上了一层金边。   “南无!南无……”   南无什么来着?   脑海中狂喜与焦虑交杂,飞快地搜寻着那句佛号。敦煌人人尽知,三危山的佛光,最是灵验,一旦得见,高诵佛号,凡间困苦,都可得解,心中所愿,都能实现……快快,佛号!这宝相等闲见不到一回,要消失,可就是一瞬间的事儿!   “南无……南无弥勒菩萨摩诃萨!”   许个心愿,许个心愿!   “让我弄清身世,找到爷娘!……弄清这身异能的来历,想变就变,不想变,就不变!”   佛光仍在。浑圆的金光,不但未曾消散,反而越来越清晰。   莲生的脑壳要炸裂了。整个身躯,都被蜂拥而来的千百条愿望涨满。一时间也理不清那许多思绪,只管手舞足蹈,跳着脚把所有的愿望都喊出来:   “吃最香的花,饮最醇的酒……打最猛的架!赚最多的钱!……做最强大的英雄!过最豪气的人生!……”   眼望四周,寂静无人,索性两手握在腮边,皱起鼻头尖叫一声:“爱最好看的郎君!”   山谷震荡,回声一阵阵鸣响,仿佛千万个人一同念诵:“……最好看的郎郎郎郎君君君君君……”   对面三危山背后的光芒,也就在这一瞬间,静静消散在虚空中。   莲生自己也忍不住嘻嘻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弯下腰来,用力擦着眼泪。佛祖是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贪心的人?如此杂乱而贪婪的心愿,随便哪一条能实现,都够凡人受用一辈子,真要是全部应验,给个皇帝都不换了。   “对了,忘记说,还要赶紧找到那山膏……”   “呜嗷——”   一声嘶吼,自山岳东麓的林间传来,凄厉,高亢,直入云霄。   天哪,佛祖真的好灵验。   勃勃豪情,霎时间填满莲生胸臆。浓眉一扬,双目闪出喜悦的光彩,手中用力紧一紧腰带,身形纵起,一枝箭般疾奔山下。   鸣沙山东麓,有一片连绵数十里的密林,千年老树参天而起,粗犷幽深,乃是河西一带少有的深山老林,名唤九婴林。   既然以传说中喷水吐火的恶兽九婴名之,可见林中凶险,等闲不能接近。敦煌城中豪族子弟也常常拉起浩大队伍,到此围猎为乐,弓网齐张,捕捉豹、狼、豺狗、沙狐之属,但是自从山膏出没,所有野兽闻风丧胆,围猎的豪族子弟也都不敢来了。   一进九婴林,仿佛进了另一个世界。   骀荡的春意,转瞬间消逝无踪,眼前老树参天,茂盛的树冠遮天蔽日,纵是在这晴空艳阳下,林中也是阴森一片。弯弯曲径,深入林中数里即已消失,剩余都是乱树纵横,厚厚的灌木与落叶遍铺地面,透着年深日久的**气息。   莲生衣袂飞扬,足不点地般跃过无数沟壑,身姿矫健如鹰,直插密林深处。树桠横斜,腐叶陷足,都被她轻捷避过,头顶树冠阴影,越来越是深浓。   “呜嗷——”   凄厉的一声嘶吼,就在面前暴响。   磷光闪闪,薄雾弥漫,松枝的清新、落叶的腐臭、以及一股刺鼻的猛兽腥臊气息交杂,无形无影,直扑面前,激得眼中辛辣难耐。   面前的一幕,使再难受的双眼,也不敢稍作眨动。   一只硕大无朋的猪妖,正在数十丈外一片深陷的空地中狂暴地拱动,吼声如雷,震得枝叶噼啪碎裂。   所有的人,所有的传说,都未能形容出这畜生之可怖。虽为猪形,但身量之巨,惊世骇俗,挺身之际足有两人高,若不是早已听得嘶吼,难分是熊是象。四蹄跺地,恍若整个九婴林都在震颤,遍体赤如丹火,如一座熊熊燃烧的火焰山,脊背一道长长的血红刚毛,旗帜般高高飞舞。   比山膏还要诡异的是,空地周围,列满兵士。   个个静肃无声,若不是冲到近前,根本不知晓他们的存在。   衣甲森严,刀弓-弩槊各式兵器在手,却只肃立不动。后面层层仪卫环拱,五色旌旗飘扬,散扇幢麾招展,居然还有一队乐师立于远处高地,琵琶、箜篌、筚篥、琴、筝,一应俱全,人人屏息静气,蓄势待发。   近处的兵士听得莲生劈荆斩棘地冲来,纷纷警觉地回头。   一丛锋锐的兵刃,瞬间抵上她的咽喉。   ——————   “禀报霍都尉,闯来个乡野小儿。”   “撵走。”   “他说他专程来打山膏,只要他出手……”   “退下。”   前方五花马上那人,根本不耐烦理会背后军士的禀报,正气急败坏地向着身旁的少年劝说:“……剿杀猛兽是捕快的职责,殿下身为皇子,怎可以以金玉之身犯险?纵然曜锋骑与昭锐骑万军齐发,也未见得挡得住这等妖兽,殿下还玩什么单枪匹马,一旦有个闪失……”   他身旁那匹马,遍体青毛油亮,雄健异常,一身鞍鞯辔头镶金嵌宝,错金当卢璀璨生辉。   马上那少年,似乎完全没听见霍都尉的唠叨,背影一如这林中老松般端凝不动。   头顶金兜鍪,盔缨红亮,身上明光铠,光芒灿然。肩后一领阔大的猩红绒毡斗篷,随风轻扬,边缘遍织金线,纵是在这阴暗的密林里,也闪烁着粼粼微光。   莲生对这两个人,实在是太熟悉了。   敦煌百姓,没人不认识他们两个。   那戎装少年是当今天子神宗李信的第五子,韶王李重耳,年方十七岁。自幼勇武过人,弓马娴熟,几乎每日都要比武射猎,动辄率一众从人招摇过市,气焰高,声势大,扰民不浅。昨日一举冲散人群,害得莲生没问到身世秘密的,就是此君。   身后那人,是他的贴身侍卫官,六品辅护都尉霍子衿,比他大两岁,追随他已经七年,两人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秤,只要有李重耳的所在,必然有霍子衿如影随形。   莲生这满腔的郁气,简直要炸裂开来。   太,倒,霉,了。   昨天被他误了大事也就算了,今天巴巴地跑来打个猎,也要被他阻了兴头。   听那意思,他也是来打山膏的。就凭他?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自己要打,还不准别人打了,半个林子都给围了起来,成了他一个人的猎场。   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   “喂,”莲生扬起下巴,对着扭住自己的几个军士叫道:“没听见么,姓霍的叫你们退下。”   “是叫你退下!”那军士喝道:“殿下在此,闲人闪避……”   “‘如有近前,格杀勿论’。”莲生忿忿地摇着头。她对这句话,实在已经听到厌烦,听到呕吐,经历了昨天之事,更是一听到这十六个字,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眼望着前方山膏纵跃咆哮,而那一主一仆还在煞有介事地商量出不出手,心头这份嫌恶,简直无法抑止:   “大事干不成一件,先跩得跟天王老子似的。有本事赶紧上啊,磨叽什么呢?就好像你真杀得了那山膏……”   不知不觉,已经说出声来。   “大胆!……”军士赶紧叱骂。几个人一齐拖拽莲生,却不料这小子像在地上扎了根般纹丝不动。   前方那霍子衿,仍在苦口婆心地讲着大道理,马背上的李重耳微微回首,轮廓分明的面庞上,一双眼眸精光湛亮,只是对霍子衿视而不见,反倒瞥了远处的莲生一眼。   “枪!”   闻听得殿下开口,早已守候在侧的两名军士,立即一前一后,扛着一杆沉重的大枪上前。   金杆红缨,足长七尺有余,枪头显然是百炼钢锻制而成,一层层波纹流荡,寒光耀人眼目。一般的军士,恐怕要把这样一杆大枪拿稳也难,但那李重耳随手掂起,持在身侧,姿态驾轻就熟,如自己天生长就的肢体一般。   “三思啊,殿下!……”霍子衿紧紧拽着李重耳的马缰,仍然不屈不挠地劝说:“殿下的武力当然天下第一,但这妖兽非比寻常,不可以常情度量!你瞧它,一撞之力开山裂石,怎是凡人血肉之躯可以应对?府衙悬赏这些日子,没一个勇士能……”   那李重耳掂着手中的枪,眼中光芒闪动,终于转而凝视着霍子衿。眉梢眼角之间,丝毫没为他的恐吓所动,反而盛满了桀骜,嚣张,甚至挑衅之意。   “霍都尉,你说这些,是想去家令司劈柴了么?”   “殿下恕罪。属下是担心殿下,一旦有个闪失……”   “那畜生如此残害无辜,本王怎能坐视不理?”   马蹄嗒嗒作响,踢动泥土横飞。山膏刺耳的咆哮声中,李重耳双腿一夹,驾驭胯-下骏马,直向着前方的妖兽驰去:   “敢在敦煌肆虐,杀无赦,人畜皆然!”   作者有话要说:  “山有扶苏”这首诗出自《诗经》,不是我的创作。大致意思是:“山上有好树啊,池里有好花。我没遇到最好看的郎君啊,却遇到了你这个小流氓。”哈哈哈。   此文时代背景虽然是架空,但是大致在420年左右的西凉时期,鸣沙山在当时可能叫沙角山,也可能已经叫鸣沙山,文献中鸣沙山的名字貌似最早出现在唐代。鸣沙这个现象,在魏晋时代已有记载。想想敦煌在那么久远的时代就已经是沙洲,到现在还没被黄沙淹没也算是奇迹了。   三危山的佛光,熟悉敦煌的朋友们一定都知道,莫高窟的创建就是因它而来。 ☆、第4章 生死瞬间   腥风呼啸,猎猎割痛脸庞,乱石与树枝漫天飞旋,狂扫四面八方。   军士们碍于命令,不敢撒腿逃走,但被这狂暴的杀气席卷,个个立足不定,情不自禁地一步步后退。马匹不安地跃动,喷鼻,发出绝望的悲鸣。   所有的人声马声,都被山膏的咆哮掩盖,耳边雷霆滚滚,脚下地裂山崩,一棵棵老树摇晃着倒下,在密林间撕出越来越大的空地。   七尺二寸的金杆长-枪,划出一道道寒光凛凛的弧线,裹着枪头红缨,与山膏的一身赤毛交缠一处,伴随着层层血雾,纵横飞舞,在这整个空地上,天地间,燃起冲天烈焰。   莲生睁圆一双大眼,一时也看得呆了。   这韶王殿下,还真不是浪得虚名。   单枪匹马,对战如此妖兽,翻翻滚滚数百招不见落败,几次眼看着要丧身于獠牙铁蹄下,却又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脱,反攻之势更见勇猛。莲生生具异能,自然不将寻常武士放在眼里,眼前这金枝玉叶的皇子却不知是哪里来的强悍武力,绝对异乎常人。   震天的杀声间隙,依稀传来几声铮铮乐音。莲生诧异地转头,却见远处高地上,那队乐师正在庄严奏乐,虽然个个脸色煞白,也不免浑身颤抖,乐声却是一本正经,还是一曲气势恢宏的战阵之乐。   这韶王殿下之自恋,张狂,矫情,做作,也真是到了极致了。   打个野猪还要找人伴奏!   令莲生对他的一点点钦佩,霎时间消逝无踪。   乐声回荡,高亮,激昂。林间空地已是一片狼藉,四下里都是血水与污泥交杂的深坑。山膏的獠牙撞入一株老树,连牙带树一起折断,李重耳抓住这一瞬良机,纵起胯-下骏马,陡然拔地而起,长-枪挟着一人一马全身贯注之力,噗的一声大响,刺入山膏脖颈。   血雾喷溅,嘶吼震耳欲聋。山膏巨大的身躯颤动,前蹄直跃起一丈多高,四下里泥石四射,犹如下了一场暴雨。   烈焰熊熊的猪头,蓦然转向李重耳。双耳间刚毛直立,獠牙染满紫红血污,一对阴寒的红眼珠,凶残地逼视着面前的少年。   “殿下!……”   周围众人,暗叫不好,那霍子衿情急关切,也不顾局势凶险,挥剑纵马便杀入阵中,瞧着为人清俊,斯斯文文如书生一般,身手竟也相当矫捷。背后众军士,或奋勇,或犹疑,职责所在,也都一拥上前。   来不及了。   轰然一声厉吼,如刀劈,如雷殛,人人只觉头昏目眩。山膏仿若全身力量暴涨数倍,纵身一记猛撞,尖利的獠牙将面前那一人一马远远甩向一边,李重耳的身形,在空中飞舞半圈,摔向地下深坑。   “殿下!!!”   眼前泥土飞溅,耳边狂风啸响,救护已然不及。那妖兽势不可挡,血盆大口滴着一道道腥臭的口水,一双铁蹄凌空跺向坑中。   说时迟,那时快。   一个人影如潜龙腾渊,猛虎跃谷,刹那间自众人眼前飞驰而过,奔雷闪电般撞上山膏身躯。   地动山摇,震颤不可遏止。   众人立足不定,摔向四面八方。眼前那壮硕如山的巨兽,被那人影一撞之力,嘶吼着向一旁翻倒,压断数棵粗壮的老树,枝干折裂声刺耳惊心。   猎猎腥风中,莲生衣袂飘舞,发丝飞扬,匕首衔在口里,一双坚实有力的手掌揪紧山膏背上刚毛,稳稳立于妖兽脊背。   韶王那家伙,果然还是不成。   凡人武力,毕竟不敌妖兽,自己再不出手,必要眼看着他被山膏一脚跺为肉泥。身边几名军士深怕莲生上前搅阵,一直牢牢扭住她的臂膀,可是一旦莲生真的想脱身,区区几名军士,怎能按得住她?   山膏纵身翻腾,吼声震天撼地,只是无法将背上的莲生甩落。血光中寒锋闪耀,是莲生握起匕首,振臂疾刺。那山膏背上皮肉最是坚厚,李重耳的七尺金枪也要倾尽全身之力方能刺透,却见莲生手到之处,立时皮开肉绽,鲜血狂涌。   山膏吃痛,厉声嘶吼,整个身体摔向地面。莲生飞身而起,虽是身高膀阔,却敏捷如飞鸟,就在山膏身上纵跃,手中匕首不停,招招不离要害。   李重耳手脚齐舞,在众军士奋力挖掘下,自泥坑中脱身出来。霍子衿自怀中摸出一个银盒,打开,熟练地挖一指药粉,敷在他臂上划破的伤口处,却被李重耳一把推开:“救人!”   金枪已不知甩去了哪里,李重耳振臂拔出腰间长剑,剑光霍霍,重又扑向战场。   那场中乱石狂舞,粗大的树干凌空飞旋,一人一兽,身形迅捷如电,化成眼花缭乱的一团,已不是外人能够杀入。   一旁奏乐的乐师们,未得殿下号令,手中哪敢停止,卖力地以音韵配合着莲生搏击的节奏,时而狂风暴雨,时而冰泉暗涌,时而蓄力不吐,时而横扫千军,其旋律之妙,大增现场气氛。   “铮!铮铮铮铮铮铮……”   莲生虽然厌烦乐声聒噪,也不自禁地被这激昂的旋律摧动,仿若身处沙场,面对千军万马,胸中豪气万丈,壮怀难抑。口中长啸一声,翻身纵起,如金雕扑兔,凌空刺向山膏顶门。   人兽之顶门,均是骨骼最坚之处。却在莲生超人膂力贯注之下,整只匕首一插而入,直至没柄。   乐声拔至最高,几如高山飞瀑奔流而下,直击冰封的河面,四下水声大作,浪花四溅,继而乐声由清越转为雄浑,如千面铁鼓一齐在战阵中擂响。   “铮铮铮,铮铮,铮……”   山膏四处冲撞,嘶吼,只是甩不脱头顶的少年。   乐音渐趋和缓,仿若长河入海,消融在无边空阔中。偶尔夹有水波粼粼之声,气象壮美而宽宏,令人胸怀大畅。   轰的一声巨响,山膏颓然倒下。   莲生向一旁跃开,稳稳落地。   丝竹弦管,也在此时发出最后一记鸣响,渐渐归于沉寂。   ——————   “你叫什么名字?……喂,喂,你站住!”   “殿下命你站住!”   面前一排军士拦挡,莲生只好停住脚步,不耐烦地转过身来。   虽然每天都见着这殿下在大街上耀武扬威,但是心怀厌弃,从来也没正眼瞧过他一眼,如今还是第一次看清他的正面。   也难怪城中女子们一提起韶王的名字就尖叫雀跃,见他出行就投花掷果,这小子长得还真是俊俏。眉目英挺也还罢了,整张脸上都带着一股勃勃朝气,仿佛笼罩着一层旭日般的光彩,看人的眼神专注而锐利,眸中天然流动着熠熠精光。   立在那狰狞可怖的山膏尸体前,身上还染满血污,却仍然是姿容傲岸,风仪潇洒,一向以来的桀骜、骄横,整个天下都是我脚底下泥的傲慢神情,此时都一扫而空,望向莲生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惊异与好奇。   “你叫什么名字,敦煌人么?”   “我叫……七宝。”   莲生牢记辛不离的吩咐,不能让外人发现自己的异能,此时以男身示人,自然不能叫莲生,一时也编不出其它名字,只好借用一下辛不离的乳名。   “七宝……”李重耳蹙眉沉吟:“没听说过这号人物。你从哪里学的武艺?”   “没学过,小爷天赋异禀。”莲生打量着李重耳一身上下,不禁也好奇地问道:“你又是从哪里学的武艺?本事不错啊。还以为你一出手就被山膏踩扁呢。”   “喂,你对殿下……”   霍子衿的呵斥刚一出口,已被李重耳挥手打断,向着莲生一指:“把龙泽丹给他。”   霍子衿张口结舌:“龙泽丹……给他?”   “他受伤了,没瞧见么?”   莲生也低头望了望自己身上。遍身尘土血污,也分不清是山膏的还是自己的了,腿上一道口子,鲜血泉涌,倒是受伤了没错。她的男身结实强壮,本不在乎这点小伤,当即豪气地一扬手,正待推拒,那霍子衿已经乖乖地自怀中摸出银盒,递上前来:   “药粉止血,药膏去瘀。”语气期期艾艾,多少还有些不舍得:“这药……十分珍稀,须当心使用。”   瞧那李重耳意态慷慨,这辅护都尉却是如此抠门小气,莲生心下不悦,傲然道:“收起来罢,我用不着这个。”   霍子衿硬塞过来:“殿下有令,不得有违。”   又来了。这强横霸道的语气,说得莲生又起了半身的鸡皮疙瘩。满腔嫌恶之心,一时难以遏制:   “不用就是不用,违了又怎样!”   随手只在霍子衿臂上一按,霍子衿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再也无法向前。   李重耳脸上惊异更盛,一双眼亮闪闪地打量着莲生:“今日本王游猎被你搅了,看在你救本王一命的份儿上,不予追究。如此身手,可堪与本王较量较量,嗯……就在十日后的此处吧!”   这人说话更难听。句句都是别人欠他的,该着听他的,强势、霸道、不容分说,和平日里在街上耀武扬威那个德性,当真是一脉相承。莲生听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嘴巴一撇,拂袖转身:   “小爷忙得很,谁有工夫陪你玩耍。今日小爷游猎,也被你搅了,看在你舍身引出山膏,让小爷打得挺爽的份儿上,我也不予追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罢。”   “喂,”那李重耳倒急了:“说起比武就逃了,你就这点胆量?不用怕,本王长年习练,手中有数,点到为止,绝无死伤之虞。”   莲生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转回身子,扬起脖颈,用下巴指了指他背后的山膏尸首:“我怕你?你比那野猪厉害么?”   “放肆!……”   霍子衿又出声呵斥,再次被李重耳挥手阻止。但是明显的怒意,已经弥漫在那殿下的脸庞,一双浓眉一扬,眼中精光暴盛:“是不是厉害,比试一场就见分晓。有胆量你就接招。十日之后,此时此处相见!”   莲生还真来了兴头。自从拥有变身之能,屠熊搏虎不在话下,已没有常人能与她交手,如今有送上门来的靶子揍着玩,倒也有趣。瞧他今日力搏山膏的身手,没准儿能接上莲生一招半招也说不定。当下抱起了双臂,斜睨着李重耳:“你若输了便如何?”   李重耳狠狠握紧拳头,攥得手指咔吧一声响。“你说如何便如何。”   莲生笑着点点头:“好,一言为定。”   “你若输了,也要听我摆布!”李重耳几乎是吼出来。   莲生嗤地笑了一声:“殿下,你多虑了。”   “你……”李重耳的恼怒已臻极致,恶声道:“十日之后,教你尝尝我的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李重耳,历史上有这个人,西凉国君李歆的第三子,当是土生土长的敦煌人。不过此文只是借用名字,一切剧情与史实无关…… ☆、第5章 不离哥哥   “记得自己来就好,不要带这么多人。”莲生嫌弃地指指身周大批人马:“全城都被你聒噪死了,尤其那些乐师,怎么想的,打个架还要带来伴奏,啧啧。”   李重耳闻言转头,向着霍子衿怒吼:“说了不要这么多人跟着我,兴师动众,败我名声,你瞧怎样?”   霍子衿显然早已习惯,眉毛都不动一下,立即滔滔背诵起来:“这是礼制,不可违背。皇子出行,千人仪卫,一个都不能少。殿下不肯乘车,非要骑马不可,已经是违制了。《舆服志》上说:当乘安车,驾三,左右騑,朱班轮,倚兽较,伏鹿轼……”   “去你的舆服志!以后只准你一个人跟着我,其他人都留在府里不准出来。万不得已动用仪卫,也要削减一半人数!”   “殿下,这需要报郎中令核准,属下自己可决定不了。”   李重耳已经纵身上马,闻言视线转回,凌厉地盯住霍子衿。   霍子衿遍体生寒,急忙俯首:“是是是,属下马上去办。”   李重耳双足踢动马匹,口中喝道:“限期一日。办不下来,罚你去家令司劈柴十天。”   霍子衿急了:“时间太紧,多给几天吧?”   李重耳两眼向天,看了看日色,挥手抖起缰绳,向林外飞驰而去:   “劈柴二十天!”   ——————   春风解冻,大地更生。   微熏的暖意催开万千花朵,被妖兽阴云笼罩数月的敦煌城,终于尘霾尽扫,全城上下,处处洋溢着安宁与喜悦。   府衙门外,石屏粉壁上的榜文终于没了用场,周围也不再有孤儿寡母的哭啼,如今四下里欢声笑语,一排肉案摆在墙边,几个屠户吆喝着挥舞砍刀,剁碎一块块肥美的山膏肉,给排队领取的贫苦百姓。   山膏肉益寿延年,在敦煌早有传说,这头山膏重达上千斤,足够无数民众大饱口福,简直是天降的盛筵。肉案边那一张张笑容横溢的面孔,为的还不是山膏本身的美味,更为着这妖兽终于被人收伏,解了全城大灾,报了灾民血仇,这事情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吉兆,令得全城欢腾,喜洋洋直如过节一般。   “韶王殿下英武!真是大救星啊!……”   李重耳再怎么解释也没用,这几日他只要一在街上露面,山呼海啸的赞颂声便劈头盖脸袭来,百姓投掷的鲜花水果几乎要把他和他的碧玉骢淹没了:“拜谢殿下!”“殿下好厉害!”“殿下了不起!……”   喜欢光鲜人物,爱听名人传奇,本是人之常情。当日九婴林里的军士、侍从,偶尔也有人怯怯提起那来历不明的少年,但一个乡野小儿出手,哪有皇子降妖的剧情精彩,更多军士乐意把全部功劳归于他们的韶王殿下,个个口沫横飞地向旁人讲述当日激烈战况:   “殿下一声怒吼,九婴林里地动山摇,那妖兽顿时全身无力,四肢酸软,头昏目眩,气血两虚……”   “妖兽四膝跪地,向殿下哀嗥求饶,只见殿下戟指一点,一道剑气射向妖兽顶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时殿下拔地而起,直窜上九婴林顶,手中长-枪发出万道金光……”   《韶王殿下降妖变》立即流行全城,艺人们绘起图画连说带唱,民众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用词越是夸张,越是引得喝彩连连:   “韶王殿下胆气高,   单人匹马降猪妖。   九婴林里风雷舞,   鸣沙山头烈焰烧。   七尺金枪光凛凛,   千斤恶兽血滔滔。   为民除害彰青史,   侠肝义胆照云霄……”   莲生抱膝坐在雷音寺门口那个破烂的蒲团上,瞧着大街上百姓的喧闹,满脸忍俊不禁的笑。一身敝旧衣衫,寒酸的荆钗跣足,丝毫掩盖不住眼中泛出的灿烂光彩。   太圆满了,太好玩了。   还真没想到,事情搞成这样。原本她与辛不离都担心府衙追查下来,有可能泄露她的秘密,孰料府衙和百姓都一门心思地认定李重耳才是诛杀妖兽的大功臣,对他的反复推拒、解释,都认为是韶王殿下礼让谦虚。反正韶王殿下也不会去领府衙的重赏,府衙如此结案,也是乐得省了一大笔银子。   莲生并不想领这份奇功,亦不在意府衙的赏赐,事情能这样结局,再好不过,尤其是每每看着李重耳在街头驰过,面对百姓欢呼,一脸百口莫辩、水洗不清的悻悻无奈,简直让莲生笑得捶地。   最庆幸的是,辛不离也不生她的气了。   那日一早,辛不离发现莲生的草庐人去屋空,立即就猜到她是溜去城南打山膏,当即奔去找寻。打完山膏的莲生一出九婴林,便在官道上与辛不离撞个正着,变身都没来得及变,衣衫上淋淋漓漓的血迹,昭然若揭,堵住了莲生所有编瞎话的路子。   辛不离气得脸色煞白,掉头就走。莲生颠颠儿地在后面跟着,一路堆笑脸、赔不是,好话说尽:   “你看,我什么事儿都没有,没人发现呀,没人知道我是莲生……其实那妖兽也没什么了不起,韶王差点也就把它打死了嘛……不生气了,不气了好不好?……”   直到进了朱雀门,走到慈恩巷,去乔府的羊圈赶出羊群,再从云龙门走出去到城东的草场放牧,一路上几十里地,辛不离一言不发。   莲生心虚得抬不起头。她当然知道辛不离是为她好,一切的唠叨、管束、操心挂牵,都因为是把她当至亲,如今自己恣意妄为,不管不顾地冒险出猎,就算最后平安无事,也是辜负了他的心意。   人最不应该犯的错误,就是辜负一颗疼你惜你的心。   “我错了,以后不敢了,还不行吗……”莲生的男身,比辛不离高大得多,雄健得多,如此可怜巴巴地跟在他背后咬着手指认错,也是蔚为奇观。   辛不离一声不吭,只专心蹲在羊群中,查看羊只情状,为跌跛了脚的羊敷药裹伤,为虚弱的羊羔喂食药草。   城东云龙门外,是敦煌城四周最丰美的一块草地,平坦壮阔,一望无际。此时春光正盛,厚实的青草如茵,绿得柔润,绿得娇嫩,水绿水绿的氤氲一片,让人整个心都随着这温润的颜色柔软下来。柔美的绿意中,点缀着朵朵鲜花,朱红,鹅黄,雪白,远远望去如洒金嵌宝,更加令人胸怀大畅。   身后良久无声。眼角余光一瞥,已经不见了莲生的踪迹。   这丫头……恼了,跑了?   辛不离连忙回头,却见莲生就在身后,距离自己不过咫尺之遥,一张英武的男儿四方脸上,满是软糯的笑容。   “不离哥哥。”   她摊开手掌,伸在面前。厚实的掌心中,是一束刚采来的忍冬花。飞鸟一样的娇美花朵,有的雪白,有的鹅黄,一蒂二花,纤蕊如羽,正若一对鸳鸯形影不离。丝丝浓香,正从花瓣间缥缈发散。   眼前的莲生,瞬间起了变化。   壮硕的身形变得纤弱,虬结的肌肉平复,黝黑转向雪白,方正的男儿面孔,渐渐化为女子娇容。   黑发绾成双鬟,耳边蝉鬓飘飞,虽然脂粉不施,却依然是明眸皓齿,朱唇黛眉,整个人清朗如画,黯淡的麻白衫子遮不住那份窈窕丽质,清晰可闻的天然幽香,自衫子领口隐隐飘来。   莹白的小脸上,正堆满娇憨的笑容,眉眼弯弯,鼻子嘴巴都皱在一起,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不离哥哥……我错了。”   辛不离的心里,顿时化成这氤氲的草原,绚丽的鲜花,明朗的碧空,骀荡的流云……被一切最温柔最美好的东西填满了。   他没法生她的气。   面对着这张面孔,这副笑容,一点都没法生气。   这世上唯有他知道,这女孩与众不同。花香草香,对她有奇异的作用,可以养精提神,可以治病疗伤,足够的浓香,可以使饮酒化为的男身,重新再回复女身。   这世上唯有他知道,那年她因为好奇,饮了别人丢弃的残酒,结果化作一个陌生的男孩,哇哇大哭着来找他倾诉,然而一到草原,被这花草浓香一熏,瞬间又变回女身……辛不离这心里,比她惊吓更深,一想到书上读来的各种可怕传说,简直魂飞魄散:嗜食花香,能变男女,这是什么异象?这……不是人!   纵是这样,他也留下她,陪着她,压抑着满心的恐惧,强作镇定地安慰她,开解她。就算她真的是妖异,会把自己吃了,也不能放弃她。   只因她是她。   犹记得当年他第一次见她,可怜巴巴的小孤女,缩在墙边被朱贵他们欺负;犹记得她牵着他的衣角,随他逛遍城中每个角落,找吃找喝,玩耍取乐;犹记得她从小到大,每次见他不开心,都用这样最可爱最柔软的声音唤他:“不离哥哥……”   教他怎能再生她的气,怎能一直绷住脸?   今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遇到一个如此触动他软肋的人。   “以后再不准了。”辛不离吐出嚼烂的草药,敷在一只小羊羔跌断的腿上,沉声开口。   莲生心花怒放:“是是是,听你的。再不敢犯险了。这次也是因为干系重大,人命关天嘛,所以才挺身一试,其它时候,我都很乖的,是不是?”   “哼。”   辛不离拾起身边树枝,熟练地夹起羊羔伤腿,以布带扎好。莲生伏在一边,双手撑在腮上看着,一双黑眸光彩明亮,满是仰慕神情。身周香风骀荡,空气柔润澄明,温暖的阳光跳跃在草尖,闪得辛不离的心里全是暖意,一时只愿手中的活计永远不要做完,就这样慢慢地,暖暖地,长长久久地……   终于也还是处置好了伤处,放开羊羔,任它蹒跚远去。辛不离扯一把草将双手抹抹干净,伸手探入腰间荷包,停了片刻,才鼓起勇气伸到面前来。   “算你听话。喏,寿礼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哥”这个称呼,唐代以前多指父亲,称哥哥是“兄”。我在文中用“不离哥哥”这个称呼,是出自对少年时喜欢的“靖哥哥”的一点执念,反正是架空文,大家别当真哈。 ☆、第6章 重归于好   一枝打磨精细的木簪,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簪首雕作小小的五瓣茉莉花形,在这阳光映照下,笼罩着一层柔润的光芒。   “呀呀呀……”莲生惊喜万状,雀跃地双手拍掌:“有寿礼拿!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怎么会忘?每年浴佛节一过,便是你的生辰。一大早特地给你送去,你却……哼。”   “不敢了,都说了再不敢了。”莲生笑嘻嘻地接过木簪,爱惜地抚摸良久,小心插入头顶发鬟,起身一个旋舞,衣袂随身姿高高飘扬,正似一朵盛开的鲜花:“好喜欢!是你自己做的?原来这几日在做这个,怪不得不让我看,还以为你在磨毫针!”   “毫针也要磨,寿礼也要做。”辛不离一双黑眸,静静凝视在莲生身上,眼神一如这午后阳光一般柔和温暖:“十五岁,及笄之年了,是大日子,一定要有簪子戴。可惜我买不起银簪……”   “木簪最好,我喜欢。还香香的,银簪哪有香味?”莲生耸起鼻头嗅了嗅:“这是什么木料?以前从未闻过,不是敦煌出产吧。”   “在香市遇见的,那胡商见我心诚,折价卖给我,说是天竺来的檀香木。”   “你去香市做什么?”   辛不离面色微红,半晌无言。   莲生心思聪慧,马上明白,这不离哥哥必是为了给自己做簪子,专程去香市买木料了。辛不离虽然父母双全,不似莲生孤苦,但家境也是贫寒至极,为备这份寿礼,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心下一阵感动,当即也不再问,只嘻嘻笑道:   “等你到了二十岁,弱冠之年,我送你一顶冠戴。不要银冠,不要金冠,嗯……要水晶冠,那才衬你。”   辛不离大笑起来,一口白牙在晒黑的面孔上异常洁白,满脸欣喜中微微带着一丝无奈。“心意我领啦。一顶水晶冠,你知道要多少银子?”   “多少银子?我慢慢攒啊。”   “唉……”辛不离轻轻摇头:“何况就算有银子都不成,水晶冠要高官显宦才能戴,平民戴了会杀头,可不是闹着玩的。”   “焉知你将来不会高官显宦?等那老丈现身,你也去求他算一算。”   “能给你算就不错了……”   “什么时候才能给我算呀……”   “总有一天……”   阳光下,大街旁,雷音寺前的空地上,沉浸在愉悦中的莲生,笑嘻嘻地摸了摸发髻上斜插的木簪。其实知不知道身世,也没那么重要了,只要太阳总是这么和煦,日子总是这么热闹,身边人总是这么温暖,一切都这么……   “小丫头,占着我的蒲团干什么?”   背后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还给我!”   一阵常年不洗澡不更衣的酸臭味,扑面而来。   ——————   “老丈!”   纵然此时天神下凡,天女散花,也不能让莲生更激动了,蹲在这破衣烂衫的老者身边,素来伶牙俐齿的莲生都变得语无伦次:   “真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你,一定是三危山的佛光显灵了!我找你已经一年啦,求问小女子的身世,爷娘是什么人,当年为什么抛下我一个,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团聚?那天的《香音变》还没唱完啊,求你接着唱呗?你说我为什么与旁人有点不同,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变化的,有什么法子能掌控吗?我将来会是什么样,会一直这样吗……”   艳阳和煦,春风暖暖地拂过大街,那老丈半坐半躺,倚在树下,一双老眼微闭,惬意地晒着太阳。鬓边那朵石榴花,已经完全枯萎,仍然漫不经心地插戴着,焦黑的花瓣软塌塌垂在耳畔,倒正和整个人的污糟相衬。   “你这小丫头,太也贪心。”莲生叨叨了半天,老者才懒洋洋地开口:“我是看你积了点德,才来见你一面,一下子索求这么多,倒教我不想理你了。”   “不要呀,小女子不懂规矩,老丈指教便是,无论如何求你点拨……”莲生哀求几句,忽然一怔,回过味儿来:“我……我积了什么德?”   老者不理不睬,只翻了个身,口中嘶哑地哼着什么变文,半眯的双眼望向数丈外的甘露大街。   大街上热闹如常,并未有人注意这一老一少。三三两两经过的,都是刚从府衙领了山膏肉的乡民,男女老少,个个喜气洋洋,捧着蒲叶包裹的肉块,像捧着什么天赐的福祉一般。   莲生等了片刻,不见老者回应,当下乖巧地凑近,堆起满脸可爱的笑容:“老丈,我不贪心便是,只求一样,只求你帮我解说身世。”   老丈依然半眯着双眼,口中的哼唱声越来越低,倒像是要睡着了。   “老丈,我也知你等闲不给人掐算,要看缘法,若是小女子缘法未到,求你明示。”莲生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小心地不打扰到那卧佛一般的老丈:“若是要钱,我也攒下了,回头一定取来奉上。若是要物,你尽管说,我努力弄来便是。我毕生心愿,就是搞清自己身世,无论有多难,只要你肯开口……”   响亮的鼾声,强势压过她的乞求。   太阳由东方转向西方,落在地上的影子,由短粗,变得越来越狭长。   莲生跪坐一旁,无奈地守着这横卧街头的老者。   其实她也不知道这老者的名字和来历,没有人知道。只知道他大约是前年秋天从西域来敦煌,很快以算命看相的神技闻名乡里,据说都不问生辰八字,看一眼就能说出你的底细,只是为人乖僻,毛病甚多,等闲不肯现身,现身了也不肯理人,理人了也不肯给你算,肯算了还不肯尽言……   果然是这样。   但既然是异人,当然有异于常人之处,莲生自己生具异能,更对老者的怪异、乖僻、不循常理,有一份强烈的同情心。瞧他如此神技,却落魄街头衣食无着,想必是性子异常执拗,不为世人所容。他愿意解说便罢,若是不愿说……   天色黯淡,一缕霞光斜射树梢,太阳已将落山。莲生轻叹一口气,小心地推推老者:“老丈,老丈?”   推了半天,老者才蠕动着身体,白眼一翻,满脸不悦:“小丫头事儿真多!”   “老丈,”莲生赔起笑容,指了指头顶天色:“酉时将过,城门要关啦,你得快些出城才是。城门一关,你无处可去,如此流落街头,会被官府拿去打板子的……”   “你怎知我要出城?”老者用力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哈欠:“哼,我就住在城里。”   “不会吧,我都在城里找一年了,从没见过你……”莲生嘟起嘴巴,小脸上满是惆怅,也仍然快手快脚地扶着老丈起身:“无论如何,城门一关,宵禁开始,万不能躺大街上了,快起来快起来。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我的家宅,岂是你去得的?”老者龇了龇一口黄牙:“别要赖在我家里不走,硬求我为你解说身世。”   “我哪有那样赖皮?姑娘一无所有,有的就是志气。”莲生挺起胸膛,傲然拍拍胸脯,想起自己不是男身,又悻悻地将素手揣回袖中。   老者斜睨着她,冷笑一声:“真那么有志气?不求我解说了?”   “求啊,求啊!哎呀老丈,你还真是难处。”莲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常人行止,还都勉强不得,何况你是异人?求了你一天,你也不说,我有什么法子。不能害你触犯宵禁,只好下次再求啦。反正我已经孤苦了十五年,不在意再多些时日。”   老者咳了一声,甩动破烂的鞋皮,踢踢踏踏地向西边城门方向走去:“只怕你等不得多些时日了。”   莲生悚然一惊。“怎么叫等不得?”   “求我啊,求我解说。”   “是是是,求老丈解说啊。”   “哼,一人只能求一事,我劝你啊,身世放在一边不要提了,说说你的体质罢。”   “我的体质?”   一言入耳,更令莲生心头,呯呯乱跳不止。她的体质不同凡人,唯有辛不离知晓,这老者如何知道?一语中地,真如对她的底细了如指掌一般。   当下紧跟老者身后,努力做出轻松的笑脸:“我的体质有什么要紧?”   老者嗤笑一声。“你变男人,变得挺开心呗?”   夕阳斜照,为万物笼罩了一层金色的余晖,唯有莲生的小面孔一片煞白。“老丈怎么知道?”   “我有什么不知道。”老者傲然梗起脖颈,伸出干瘦的手指,捻了捻颌下几绺微须:   “时候不多,还是对你说明了罢。你先天诸根不俱,精魂不稳,所以一忽儿变男一忽儿变女无法自控。这点精血只够你支撑到十六岁,眼下十五岁生辰已过,再有一年时光,便会逐渐五识混沌,一点点**散魄。老汉看你小丫头为人不错,就这样死了怪可怜的,所以指点你一条明路:还找什么身世啊,赶紧修行保命才是正经。”   头顶响晴白日,却如平地里起了一道惊雷,直劈莲生头顶。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评论中聊起变身的细节,是个有趣的话题:莲生变男变女的时候,衣装是怎样处理的呢?   据我的一点学习所得,在佛教的世界里,衣装是随心而化,佛经中讲西方极乐世界的衣服是从树上生长出来,想要什么样就有什么样。像《西游记》中也是,所有神仙妖魔,变身时候衣装都跟着变。孙悟空七十二变,并不需要随身携带行头,说变老头就变老头,说变少女就变少女,没有换装这个环节。所以我这本书里也是跟着身体一起变的。   但莲生的异能有限,并不能随心所欲,所以她只能变个男身,而且每次变身会回到上次变身时穿的衣装,不能凭空变出自己没有的衣服来。所以她在去打山膏之前,仔细修饰了自己的女身,然后才饮酒变为男身,这样一来,后来在辛不离面前变回女身的时候,就是个衣装整齐的美少女。   衷心感谢大家支持,感谢收藏评论打分,雨点般的大地雷,网文连载果然是个有趣的东东,我会继续努力哒,希望大家多提宝贵意见! ☆、第7章 救命异香   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听得明白,但是放在一起,却是雷鸣电闪轰杂一片,击得莲生头晕目眩,几乎立足不定。   诸根不俱?精魂不稳?五识混沌?**散魄?   就这样……死了……怪可怜的……?   “老丈,你别拿我开心,”莲生勉强笑了一下,口唇已有些微微颤抖:“这话说得,教人害怕……”   “怕就对了。不怕死那是神仙。”   “老丈……能不能再解说明白一点?什么叫诸根,五识,要怎样修行保命?”   老者不耐烦地撇了撇嘴。“诸根就是先天的根基,五识就是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凡人只要身无残疾,必然会以眼视色,以耳听声,以鼻嗅香,以舌尝味,以身触物,所谓生具五识,这你不懂?你先天不足,过了十六岁便会逐渐失去五识,先是看不见了,然后听不到了,闻不着了,尝不出了,最后全身失去触觉……”   莲生猛地打了个寒颤。   眼前便是敦煌城西的神虎门,门楼高大,巍峨宏伟,城墙上军士们往来巡视,墙下百姓喧哗穿梭。一担担的货品挑过,驼马经过,刺鼻的牲口尿骚味、垃圾腐臭味和蔬果香、树木花草的清香、各种香料的辛辣香气交杂在一起,黄沙、飞尘、水汽、霞光,混成一团团迷离的雾。灰黄的屋宇,青白的城墙,朱漆剥落的城门,金光耀目的门钉,周围男女老少的艳丽衣衫,绯红,香黄,水绿,靛蓝……   这是生她养她的故土,自幼熟识的世界,每一日都这样看着,听着,嗅着,尝着,摸着,踏着,从未想过这一切有什么来历、有什么稀奇、有什么值得特别留意和珍惜……从未想过,一旦有朝一日,其中的一份感觉失去,会是什么情形?   当所有的感觉都失去,整个世界混沌一片,又是什么情形?   “五识全失就是要死了,就算只失一识,也活不了多久。”老者似乎知道她所思所想,乜斜着眼睛打量着她,淡淡道:“凡人纵然五识全失也不见得死,那么多瞎子聋子瘫子,还不都是好端端地活着,但你不同。你精魂不稳,本来已经难以维持,五识一失,性命便保不住了。”   莲生整个人都已经呆怔,双目定定地望着前方虚空,好半天才愣愣开言:“要怎样……”   “说来也简单得紧,你以香为魂,只要借助香气,参破五识,便不以五识混沌为碍。”   莲生顿时振作起来,如释重负的小脸上,笑逐颜开:“哎呀,老丈,你吓死我!说得这样玄妙,原来是只要用些香气就好,我每日也都在用的呀!一日不吸食花香,便没有精神。大不了以后多用些,每日食用鲜花百朵……”   “寻常花香怎么成?”老者傲然道:“自然是要合你魂魄的异香。”   “咦,什么香才合我的魂魄?”   “我怎么知道?是你的魂魄,又不是我的。”   “那……异香要如何使用呢?”   “我怎么知道?是你修行,又不是我修行。”   莲生焦切地咬住了手指。   万千疑问,纷至沓来,与那汹涌的担忧,恐惧,绝望,期冀,搅成一团,塞得整个胸膛一片闷痛。   当当钟鸣,自城中钟楼响起,雄浑,悠远,一声声传遍整个城池。   天地昏黄,万物朦胧,戌时已至,城门要关了。神虎门周围的军士们,已经开始驱赶百姓,城头铰链轧轧响起,两道高大的门扇,缓缓自左右两侧推近。   “老丈!什么时候可以再见你?”   老者悠悠然向城外走去,破烂的鞋皮踢得噼啪作响:“见一面还不够吗?世上多少百转千回,不过就是为了见上一面。”   莲生急切地追在后面:“还有很多事没弄清楚……我是到了十六岁马上失去五识吗?生辰当天,就瞎了?”   “哦,不用怕,会慢慢瞎。你的大限在霜降之日,明年霜降才会彻底瞎掉。这不用我解说了吧?你以花香为魂,当然霜降难过嘛。”   “老丈,老丈!……”心头酸痛越来越浓,已经无法遏止,莲生再怎样强作笑颜,也控制不住喉头的哽咽:“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样?为什么要承受这些?你……你是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   老者已经摇摇摆摆地出了城门,厚重的城门吱吱呀呀地关闭,将老者与莲生,阻断在城门两侧。隔着濛濛泪雾,只望见天际最后一缕余晖斜映,静静笼罩在老者身周,将那褴褛衣衫镀得金光万道,枯瘦如干藤的身形,一点点消失在眩目霞彩中。   晚风骎骎,依稀送来几句嘶哑的歌唱,是流传甚广的《妙法莲花经变》。   “念念欲求无上道,   心心只愿度众生。   证得菩提归净土,   又起慈悲化有情。   双双瑞鹤添香印,   两两灵禽注水瓶。   休向人间定爱憎,   浮世终归不久停……”   ——————   浓烈的香气,充塞鼻端。   无边无际的香,千奇百怪的香,汹涌的,浩大的,势不可挡的,劈头盖脸的香。   这里是敦煌城北,麻油巷附近的香市。   寻常城池,有两个集市已经算是繁华,而敦煌自古商贸繁荣,共有东西南北中五个市场,依方位所在,分别以木金火水土五行命名。城北水市是专门的香料集市,百姓都称之为香市。   这里不仅有敦煌人,大凉人,更多的是无数异国商旅,中原、西域、北疆、南国,各地香料都在这里售卖,熏陆、金颜、龙脑、降真……名香异香云集,市场上空常年飘着浓烈的香气。每逢初一十五大集之期,无数商贩和中间牵线搭桥的牙人、通译都挤在市内,一瓮瓮、一篮篮的香料流水价往来搬运,各种装束、各种语言的人流混杂,人喊马嘶骆驼吼,乃是全城最为热闹的一个所在。   莲生咬着嘴唇,孤身立于香市角落,凝望着眼前目不暇接的盛景。   什么香才是合她魂魄的香?能助她参破五识,修身续命的香?   只要世间有答案,一定就在敦煌。只要敦煌有答案,一定就在香市。四海八荒的奇香异香全部在此处汇聚,如果此处找不到,那就不可能找到了。但是连香料的名字都不知道,气味、产地、属性,全都不知道,教她如何寻找?找到了又如何使用?   她所识得的香,也不过是日常所见的那么几种。   忍冬香,云龙门外草原上常见的香草,随辛不离去牧羊的时候,常常吸食,味道十分甘美……   茉莉香,最喜欢的香气之一,儿时与张婆婆相依为命,张婆婆到处捡拾垃圾为生,也曾拾回几株茉莉种在草庐边,那香气浓郁而不失淡雅,夜夜萦绕鼻端,令小小的她,梦境都变得无比香甜……   檀香,刚刚认识的香气,自天竺贩来的木材,带着一股药香,令人心神安定。用它雕琢而成的簪子,此时就插在她头顶发髻上,隐约传入鼻端的,不仅有美味的馨香,更有一份温暖的心意……   还有很多香气,熟悉,但不识得。人的嗅觉,远远不如视觉发达,对气味的区分,比对颜色、纹样的区分,困难得多。以往也从未想过还需要识得这些,从小就酷爱吸食花香,离了花香便没有精神,但苦水井长大的孩子自然不会挑食,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吃茉莉香忍冬香也就足够了,谁还想到要寻找什么奇香异香?   但是茉莉香,忍冬香,肯定都不是老者说的合她魂魄的异香。不然她现在早参破了什么五识,没有性命之忧了,哪还需要站在这里冥思苦想?   已经七天了。日日在这里逡巡,游荡,闻闻这里闻闻那里,仍是茫然不知前途命运到底在哪里。   有时也忍不住地想,那老丈是不是在胡言乱语,编了个变文故事给她听?毕竟言辞太过玄妙,比寺里讲经的高僧还更天花乱坠不知所云……但这老丈说出了旁人不可能知晓的秘密,知道她能变男女,嗜食花香,知道她刚过十五岁生辰……显然还知道太多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   是个下凡的神仙?   敦煌自古各色人等交杂,什么样的异人都出现过,又是全民虔诚礼佛的佛都,遍地都是寺庙,满壁都是菩萨,飞天下凡显圣都是二十几年前刚发生的事,百姓并不觉得与天界神灵有太远的距离。   只是,人家飞天下凡,那是天现金光万道,天花漫天飞散,仙乐齐鸣,珍禽异兽起舞,飞天神光蔼蔼,自九霄缓缓而降……哪像这个老爷子,一身酸臭刺鼻,衣不蔽体,鞋皮破烂,令人马上想施舍几个铜钱给他……   陡然间,眼前金光一闪。   一个身影飘然掠过,头上云髻宝冠,遍体花鬘璎珞,眉眼安详,姿容曼妙,手持一支箫笛,身周披帛轻扬,裙裾四下飘飞。   飞……飞天?   作者有话要说:  《妙法莲花经变》是流传至今的敦煌变文,不是我的创作。不过文中这段是我从中集句,不是原文。   变文这种艺术形式,最早记载是在唐代,西凉时期应该还没有。架空文,大家别当真哈~~ ☆、第8章 香神有灵   莲生几乎惊叫出声,一双明亮的黑眸圆睁,诧异地循着光影望去。   原来是一幅巨大的绢画,高悬在香市正北的一座店堂中。彩墨精绘,金泥沥边,勾得整幅画面宝光灿烂,阳光映照下,照亮了整座宽大幽深的店堂。那蔼蔼神光,令莲生身不由己地,一步步迈进了这从未涉足的店中。   雕梁画栋,宫殿一般富丽堂皇。青石砖地正中,置着一座硕大的博山炉,清香袅袅四散,四下墙边列满货柜,一格格木屉,标注着香料的名字。柜前伙计众多,各自忙于应付主顾,画像边唯有一个中年女仆持着扫帚,正在打扫地面。   “敢问这里供的是什么神仙?”   那女仆闻声抬头,望见这容色明丽的少女,微微一怔,再一扫视她全身破旧寒酸的衣着,神情中顿时带了几分不耐烦。   “香神。”   “香神不是女夷吗,为何做西域打扮?”   “女夷是花神。”女仆撇了撇嘴:“我们供的是香神乾闼婆。”   “西天的神仙?”   “嗯哼。”   满腔的好奇,伴随着赞赏,崇敬,一齐涌上莲生心头。以往还从未听说过,香也有个神仙管,还是个西天的神仙。想来也是,敦煌汇集的天下香料,一半以上出自西域,管香的神仙,自然也在西方啦。   “真漂亮呀。像是真的神仙,随时能从画里飞下来一样。”   女仆自鼻孔中哼了一声。“这算什么。我们香神殿里供的乾闼婆像,那才是真正的神仙呢。”   “哇,还有个神像?在哪里,能让我看看吗?”   “你要买香?”   “不买呀。”   女仆登时变了脸色。“不买你进来逛什么?”   手中扫帚挥舞,几下将莲生赶出店外:“我们是香铺,做买卖的地方,你这等小乞儿进来闲逛,把我们店堂都弄腌臜了!”   莲生双手抱头,好歹避过被扫帚竹丝戳破面颊之虞,足下一个踏空,跌倒在店外檐廊下。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抬头只见一只巨大的牌匾高悬,雕工精细的百花环拱,黑底金字,灿烂生辉:   “甘家香堂”。   难怪这仆从都如此傲慢。   甘家香堂,敦煌第一香铺,整个香市倒有一大半的香料商都与他家打交道。绵延数代的制香世家,在敦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至王公贵胄,下至市井平民,只要用香,多半都买过他家的货品。连皇宫玉宸宫里,也到处都是甘家香堂精心巧制的秘香。   莲生虽然嗜食花香,但素来只吃野花野草,哪有闲钱去买什么秘香,自然从未踏入过甘家香堂。此时虽见这店堂宏大,气派非凡,但心头刚刚涌起的一点景仰之意,也都被这仆从的傲慢浇熄了。   “有什么了不起啊!”莲生拂去身上灰泥,悻悻走开:“不就是个香神像吗?我去别家店子看看,也是一样!”   “哟,香神是人人都能请的么?”那女仆的嘴巴更撇到耳根下去了:“我们甘家香堂的香神殿,那是敦煌独一份,连我都无缘参拜,要三品香博士,才能进香神殿拜香神呢!”   “谁高兴拜那个呀?拜了能升仙?”   “小野丫头懂什么。”女仆嫌弃地白了莲生一眼,自顾自地提着扫帚走进店堂:“我家那香神像已经传承数代,灵验无比,想要的香方,在殿中扶乩请神,有求必应!”   ——————   “不成。”   胖胖的甘家香堂女掌柜,虽然满面笑容,慈眉善目,比那女仆和气得多,但打量莲生的神情之间,仍然带了点掩饰不住的讥诮之意:“香博士不是想做就能做的,姑娘歇了这份心吧。”   “我可以不要工钱。”   女掌柜咧了咧嘴。“多一个闲人挤在店里,你不要钱,还妨碍我们赚钱呢。”   “我不是闲人,一直在给人做工的,浣衣,缝补,打扫,放牧,样样都会。”   “会制香么?”   “……我可以学。”   女掌柜笑意更浓:“我们却凭什么要教你?甘家香堂是做买卖的,不是救济叫花子的。”   莲生屈辱地低了头。   自幼在苦水井长大,对各式轻蔑折辱早已习惯,生性磊落的莲生,甚至都不再生气,大不了拂袖而去,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只要自己不折辱自己,就没人折辱得到你。然而如今情势逼人,不得不向人俯首,却无论怎样做小伏低,苦苦哀求,都得不到一句允准。   香博士,本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活计。敦煌对各种工匠都称博士:茶博士,酒博士,木博士,磨博士……香博士也不过是个制香的师傅而已,但甘家香堂的香博士,谁都知道不容易做。店大业大,巧匠云集,就算是其它香铺成名的香博士,到了甘家香堂,也要重新考评,手中没有几项绝艺,根本不会录取,何况对制香一窍不通的莲生。   就这样放弃吗?   但那女仆几句无心之言,仿若一记记重锤,狠狠撞击在莲生心上:“……想要的香方,在殿中扶乩请神,有求必应!……”   真有这么灵验吗?她正是想求香方啊!正想知道,是什么异香能够救治自己,去哪里寻找,如何调制!   也去其它香铺逐个求过,人人见她是个贫女,都爱理不理。倒是一听她提起甘家香堂的香神殿,每个人都垂涎欲滴地点着头:“啊,那个倒是真的不得了,阇提华香、拘鞞陀罗树香、殊沙华香、聚仙香、独醒香……天下闻名的几个奇方都是在他家香神殿里扶乩求得的,根本不是凡间能有,啧啧,却从不允准外人入内……”   听得越多,莲生越是心焦。如此灵验的香神,关系到她生死存亡的神仙,她碰都碰不到。   制香在敦煌都是家传的手艺,不会轻易传授外人,就算想从头学起,都无处求教,何况从头学起的话,一两年之内绝无大成,等到能考进甘家香堂做香博士的时候,只怕莲生早已经……   那可怖的未来命运,她都没有对辛不离讲,怕那爱惜自己的小哥哥太过担心。这一切她要自己承担,必定能够自己承担,十五年的孤苦生活她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面对?此生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自己。   “掌柜,”莲生忍回眼角泛出的委屈泪水,努力绽放一个笑容:“做不了香博士,做杂役也成,让我扫地,倒垃圾,掏茅厕,都可以的,我会做得好。”   胖掌柜微微打了个哈欠。“小丫头还真是难缠。你这小模样,做什么不好做,要来我们这里倒垃圾掏茅厕?就算我猪油蒙了心收你进门,也过不了店东那一关。”   “要怎样过店东那一关?”   “你没那个底子,想都不要想了。快快走开,不要妨碍我们做生意!”   “我要见店东……”   “适可而止吧,丫头!”胖掌柜终于烦躁起来,肥厚的手掌一扬,店外几个凶神恶煞的粗壮婆娘踏进门槛,顿时逼得莲生步步后退。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   九婴老林,松涛滚滚。   烈日穿不透这层层树荫,纵是正午时分,林中空地也是幽暗寒凉。山膏尸体早已运走,饱浸鲜血的泥土仍在,十日过后的如今,血腥气仍然刺鼻。横七竖八翻倒的断树,大大小小的深坑,昭示着当日那场恶战的动魄惊心。   莲生双手叉腰,昂首立于空地中央。浓眉高展,神采飞扬。粗麻衫,大口裤,虎皮甲,一一结束整齐,骨骼粗壮的赤足深深踏在松软泥土里,令整个人高大的身形,一如在地下扎了根般沉稳。   打架,最开心了。   不分地位高低,身份贵贱,一切只凭功夫说话。再不用去低眉俯首,委曲求全,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堆着笑容一声接一声地哀求,最后还得不到人家一个好脸。如果世间万事,都能这样简单直接,该有多好?她也并不要求太多,唯一期冀的,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平等站在赛场的机会而已。   此时空地对面,站的是那个约架的李重耳,五皇子,韶王殿下。   比男身的莲生还高了半头,身量虽不如莲生粗壮,却是宽肩细腰,魁梧而匀称,果然是个姿容耀目的英俊男儿。一双明眸晶亮,两片薄唇微抿,望向莲生的神情里,充满了惯常的骄横、蔑视,还带了点猜疑与好奇。   也是不容易,身份如此尊贵,论起打架,倒是很守规矩。准时到来,赤手空拳,并未穿戴那一身显赫的亲王服饰,而是寻常平民的平巾帻、交领袍,腰间束一条简单的革带,足蹬素皮黑靴,乍一望去,除了衣履过于精洁了一点,也就是个街头常见的武士。   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不知是自己良心发现,还是上次被莲生讥讽一遭,觉得实在丢脸的缘故,今天称得上是低调至极,居然破天荒地没有带着一千人的浩大人马来,打旗的仪卫,伴奏的乐师,统统没来。一想到等会儿狠揍他的时候没有那雄壮乐声助威了,倒教莲生的心里,稍稍有那么一点失落呢。   “到底还带了个帮手!”莲生咧咧嘴巴,嗤笑道:“不公平!”   李重耳瞥一眼紧随身边的霍子衿,嫌弃地摆了摆手:“你退开点。”   霍子衿也是一身平民衣装,整洁斯文,唯有机敏的眼神难以掩饰,始终以警惕目光打量四周。闻得殿下吩咐,勉强退后半步,略一思忖,又上前一步。   “我不是帮手,我是你们二人的执中。既是比武,怎可以没有执中?不以亲疏,不有阿私,端心示意,莫怨其非……”望望李重耳不耐烦的神情,赶紧偃旗息鼓:“……就是不偏不倚的意思。你二人这就开打么?比什么,如何比?”   李重耳瞟一眼莲生,傲然昂首:“你想怎么比?随你选。”   莲生更是漫不在意:“随便啦,打架还讲什么规矩。”   “如何算输,如何算赢?”那个霍子衿,真不是一般地啰嗦:“点到为止,免伤性命,倒地便算输,听我喝止便终止,不准使暗器,不准打下三路……”   “打服为止。”李重耳一言截住:“招数不限。”   “殿下!这小子打山膏你也看到了,出手野蛮得紧,我担心他胡乱打起来,一旦有个闪失……”   李重耳微一沉吟:“不准打脸。”   莲生简直要耐受不住了。“哎呀呀,毛病真多!你到底打没打过架,谁打架还专门避开你脸呀?示弱就别比了,瞧小爷我就不立规矩,你尽管打来,能打到我脸,算我输。”   “别太嚣张!”李重耳喝道:“本王身经百战,从未输过,看在你力搏山膏的份儿上才与你隆重其事,别以为我是怕了你。”   莲生嗤嗤地笑起来:“对不住,今日你要尝尝输的滋味了。”   “乡野儿!”李重耳怒气勃发,挥手敛起袍角,掖进腰间革带,整个人更加雄姿英挺,宛如一支蓄势离弦的箭:“敢与本王挑衅,等会儿叫你跪着叫爷!”   “嘿,好,这句话你须记得!”……   一场事关男儿荣辱的战斗,就此拉开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李重耳的冠戴,说几句哈:   魏晋时代,武士日常戴的帽子叫做“平巾帻”,无论贵贱都戴。我起先真不想给李重耳戴这个,因为文物中的平巾帻非常难看,尤其魏晋时代的平巾帻还特别小,个个陶俑都是一张大胖脸顶个小帽子,活像老太监……   后来我终于想通了一点,就是衣裳靠人鞍靠马,帽子到底好不好看,不在帽子本身,归根结底要看戴在谁的头上。《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的林青霞戴的基本就是个进阶版的平巾帻,《狄仁杰之龙都啥啥》的邓超戴的也差不多,人家多好看啊!超帅的啊!哪里像太监!   所以李重耳还是乖乖地戴上平巾帻了…… ☆、第9章 一败涂地   林中空地上一片幽暗,只剩下两人对视的目光火辣辣地烧灼。   这一边的莲生,兴奋,急切,喜气洋洋,跃跃欲试,一脸成竹于胸的豪气。   那一边的李重耳,愤怒,凌厉,目光中满是鄙夷,也有一丝摸不清对方深浅的警惕。   若是莲生稍通武学,便能看出,李重耳的起范儿,那是高手亲授,可圈可点。双腿微分,足尖不丁不八,双掌于胸前交错,护住全身要害。右臂蓄势,将吐未吐,一待对手攻上,挥掌斜劈面门,乃是敦煌武林的一招绝学“金刚降魔”。   可惜莲生,丝毫不通武学。   她有的,只是蛮力。   势不可挡的蛮力。   一双赤足蹬地,身如弓弦劲张,整个人拔地而起,率先出招。人影未至,已是四下里狂风暴卷,奔雷闪电般袭来。   哪还顾得上使什么“金刚降魔”“力士降妖”?李重耳猝然间只得向后飞纵,连退数步,才勉强避开这记狂攻。   一旁的霍子衿,登时额角见汗。   跟着韶王殿下这些年,从未见过他一招之内就取守势。殿下自幼习武,酷爱与人较量,然而实在是武力过人,早已难寻敌手,每次对阵无论拳脚枪法,全是他一路暴击,哪有对方招架还手的份儿?这次虽然早知这少年厉害,料得取胜不易,但一招之内,局势就如此逆转,当真叫人心惊。   还未待他揣摩明白,少年已经再次疾扑而至,一记重拳挟风雷之势当头劈下,李重耳挡无可挡,又退一步,足跟奋力跺入泥中,硬是在这败势中扎稳了下盘。   霍子衿暗喝了一声大彩。   殿下的拳脚招数,果真异常精妙!   那个粗鲁的少年,根本就毫无招数可言。   全凭蛮力。   蛮力。   强行……破去所有招数的……蛮力……   一招“长风万里”,李重耳猱身攻上,被那少年一记重拳打回,甫一出拳已经劲风扑面,只能侧身避其锋芒;再一招“雁落平沙”,李重耳自上而下疾扑,那少年又是一记重拳打回,李重耳以手肘硬格,被这一拳击在小臂,险些当场断了臂骨。   周遭层层树木,被这二人对打的劲风扫得枝断叶落,飒飒声响彻身周。霍子衿眼前缭乱一片,已经看不清二人身形,蓦然间一声呼啸,只见李重耳腾空而起,一脚凌空劲踢,势如恶龙猛虎,袭向对面的莲生。   霍子衿一声喝彩刚到口边,却见莲生仍是一记直来直去的重拳,呯的一声大响,击在李重耳膝头,痛得殿下一咧嘴,眼泪都快迸出来。   “殿下当心!”声称要执中的霍子衿,偏心都不知偏到哪里去了:“用千叶擒拿手!”   “要你指手划……”李重耳一句还没骂完,手中已经被迫将千叶擒拿手使将出来。这是以小巧灵敏见长的近身格斗之术,自皇庆寺武僧处学来,沙场对战并没什么机会用上,但对付这个蛮力如牛的少年,倒正是合衬。眼见莲生又一记重拳击来,李重耳虚晃一步让开,随即纵身冲上,一手刁住莲生手腕,另一手从她腋下穿出,左腿奋力一绊……   呯的一记重拳,击在李重耳头顶。   霎时间,脑海中喧腾一片,钟鼓齐鸣,鸟语花香,却似做了一个水陆道场。昏天黑地之中,急忙撒手闪身,脚下却早被莲生横扫一腿,身体凌空飞起,旋着圈子摔在泥土中。   “一二一,三四五,滚地葫芦一身土!”莲生拍手大笑。   这一腿力道雄劲,余势不止,李重耳哪里顿得住身形,硬是依着莲生的吆喝滚了几滚才翻身跳起,心头懊恼,熊熊难以抑制。低头看自己身上,又是腐叶又是臭泥,仪态全失,心下更加忿忿,禁不住嚎叫一声。   “说好的倒地就输呢?”莲生笑道:“你还真……”   猛然间脖颈一紧,下半句话噎在喉头。   那李重耳身形如电,已纵身窜到背后,用力勒住莲生脖颈,同时双膝顶她腘窝。   果然还是高手,招数煞是厉害。莲生咽喉被扼,气息受阻,回拳又击打不到,顿时面红气粗,手脚酸软。李重耳大喜,加倍用力勒紧,喝道:“小子,认输吧!”   哪有那么容易。   姑娘却不认输!   纵然手脚酸软,只用一点余力,也收拾了你这莽汉。   挥起双手,紧紧扣住他两边臂膀,后腰提气一顶,奋起与山膏搏杀的蛮劲,呯地一声巨响,将他整个人从身后直摔到面前来。   如此一个使足全身力气的背摔,纵是地上松软,也将李重耳摔得骨架都散成了十块八块。莲生不容他稍动,已是一个虎跳,全身跃将上去,咚地一声骑在他胸前,以手肘顶住咽喉,用力勒紧:“小子,认输吧!”   李重耳咽喉被勒,白眼直翻,直吓得一旁的霍子衿厉声嚎叫,几番上前拉扯,都被莲生踢开。李重耳手脚齐舞,奋力挣扎,仍被莲生骑牢在胸膛,一双铁腿夹得他动弹不得,坚实的手肘磐石般勒定咽喉,纵然竭尽全身气力,也只是越来越深地陷入泥中。   横飞的泥水,渐渐沉寂。   那皇子废然躺平,仰望头顶天空。   “服不服?我们可是有言在先,你若输了,我说如何便如何!”   李重耳仍然被莲生牢牢压在身下,哪里开得了口,唯有双眼圆睁,又是惊异又是绝望地盯住她。   先前气盛,把话说得满了,如今一败涂地,不知这小鬼头想出什么主意来折磨自己。   一旁的霍子衿手按剑鞘,焦切溢于言表,一副随时要上前拉偏架的模样:“你,你要怎样?”   莲生纵身跳起,挺直身体,两手叉腰,得意洋洋地傲立在李重耳面前。“跪下,叫爷!叫啊?没叫过?”   李重耳瞪着双眼躺在烂泥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当然没叫过!   输金输银,都属常情,但是,跪下叫爷,不过是口头禅而已,皇子比武,赌注哪有如此粗俗?他的父亲、阿爷,那是天子,君临天下的帝王,岂可以对旁人叫得!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君亲,又怎能跪你这乡村小儿!   这一生,从未受过如此折辱。跪又不肯跪,起又不能起,进退两难之下,满脸涨得通红。   霍子衿手里的剑,都不知道在剑鞘里来回拔动了多少遍。“你对殿下如此粗鲁,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喂,大好男儿,光明磊落,输了要认,是他自己说跪着叫爷的,不要玩不起。”   霍子衿狠狠一咬牙。“我替他跪,叫你爷!不准为难殿下。”   莲生傲然瞥他一眼:“我跟你打赌了么?”   “走开走开!”李重耳抹一把脸上灰泥,愤愤道:“愿赌服输!”   “殿下!你难道真的要……”   “先……先欠着。”李重耳望向莲生,一双眼中又是愤恨又是委屈,声音都变得有如伤兽嘶嗥:“这次先欠了,日后待我扳回来!比武这回事,一局怎能定胜负?田忌赛马,也是三局两胜才算!”   莲生仰天长笑:“你以为你能扳回来?小爷且陪你玩下去,别说三局,就是三十局,也是我赢。今天算我让你,先赌个别的也成。”   “你要赌什么?”   莲生双眼骨碌碌碌,转了又转。比武得胜,当然胸怀大畅,不过这事原本是游戏而已,真说要他付什么赌注,一时也想不出来。   嗯嗯,有啦。   莲生双眸一亮,笑嘻嘻地蹲下来,盯着李重耳的脸,咽了一口口水。   李重耳和霍子衿对视一眼,紧张地盯着这居心叵测的少年。   “来。”莲生跳起身,得意洋洋地双手叉腰:“跟我去个地方!”   ——————   敦煌城南十二里,有一家酒肆,叫做杨七娘子的店。   那里仍然是敦煌郡的地界,但是已经远离京城,属沙山县辖境,比京城内的管治宽松许多。官道两侧,开有不少店铺,卖杂货的,卖吃食的,驿站,邸舍,水坊,酒肆,各式各样的幌子高挑在门口竹竿上,迎风招展,诱惑着过往官兵百姓商旅僧俗。   但没有一家铺子,像杨七娘子的店那样红火。   光看它的店面,倒也不甚起眼。在官道西边,二层小楼,简单的双坡顶,前方搭个遮阳的席棚。店门外有大土灶,常常烧有一壶滚开的净水,供过往客人吃用,还有例行的马槽、拴马桩,伺候那些客人的牲畜脚力。   进得店来,空间可就大了,中间一座大堂,开阔,敞亮,天棚搭着明瓦方窗,透下明亮的阳光。大堂四周墙壁粉得溜平,绘着壁画,堂中有几有案有坐墩,可供二三十客人一齐饮酒吃食。顺着左侧楼梯,可以上到二楼,围绕大堂一周,是十数间供人住宿的客房;大堂右侧,则是曲尺状的一个柜台,常年倚坐在柜台后面的,就是酒肆的老板娘杨七娘子。   很多人到这个店里吃酒,是冲杨七娘子来的。杨七娘子是个寡妇,年方二十出头,模样相当周正,尤其是皮肤娇嫩如少女般,在这常年风沙的所在,依旧水灵灵的一张脸,白藕似的两条胳膊,让人看了忍不住想捏一把。一条罗裙紧裹着的腰身,又细又柔软,在店里穿梭往来的时候,扭得像条水蛇一样,所有客人都忍不住盯着她的步态看。   “七娘子,三坛七步香!”莲生拉着李重耳冲进店子,大声向杨七娘子吆喝。霍子衿一脸晦气地跟在后面。   “小崽子,别拿你娘耍乐。”杨七娘子笑骂着,啐了莲生一口。   “说真的。三坛,七步香。”莲生伏在柜前,笑嘻嘻盯着七娘子:“有人请客,小爷便拉来光顾七娘子的店,够意思吧?”   杨七娘子双眸闪动,斜睨着他,又打量打量他身后的两个来客。   这苦水井的小崽子,倒是经常光顾她的酒肆,但每次只打一点最劣的酒,荷包羞涩无比,好不容易才能排出几文铜钱,如今突然跑来点她的招牌名酿,还一点就是三坛,难免令七娘子存点戒心。   “没骗你。我是借花献佛,有件小事相求!”   作者有话要说:  杨七娘子的店,是在敦煌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店。敦煌藏经洞里的书卷中,有不少是商贸往来记录,其中有一份唐代归义军统治时期的账单,列出了当地酒店买卖酒本粟的记录,都是以店主名字命名的店,叫做马三娘的店、杨七娘子的店、灰子妻酒店、郭阿柴的店……前几个应该都是女性当店主的店。   当然我这书里的景象都是想象的,不过遥想当年风情,也真是令人心向往之啊。不知道这几个女子都是什么人,开了一个怎样的店,有些什么有趣的故事。能够留名在这些书卷上,千年之后重现人间,永垂青史,这件事本身想起来就有点荡气回肠…… ☆、第10章 粟特舞姬   “哦,原来如此。”七娘子笑靥如花:“三坛七步香,就想求老娘帮忙了?”   “帮个小忙。”莲生早就习惯七娘子的口头便宜,只嘻嘻笑道:“七娘子以前说过,只从香市的甘家香堂进香料,想必认识甘家香堂的店东?”   “认识啊。”七娘子一双秋水眼波光流动,亮闪闪地打量着莲生的一身破衣烂衫:“你在打什么主意?”   “没什么,想见见他们店东。”   “哟,要见甘怀霜,可没那么容易。只三坛七步香,想求我说那么多?”   “要怎样才肯说呐?”   七娘子吃吃地笑了,一脸打定了主意要捉弄人的神情。腰肢款摆,自柜前起身,玉手轻扬,促狭地向着整个店面一扫:“除非你让这整店的客人,人人都来三坛七步香。”   此时正是店中最热闹的时分,店堂中坐的客人,没半百也有三十,老少皆有,还杂有几个女子,若要他们人人都买三坛酒喝,那是万难办到。然而莲生今日带了个大财东来,打定了主意要狠狠地砸他一份赌注,所以一听得杨七娘子如此戏言,不但丝毫不怵,反而更加发了兴致。   “老少爷们儿们,今儿个管够喝呀!”莲生双手一拍柜面,转过身来,朗声向着四周客人叫道:“这位公子请客!”   店里诸多人客,齐声喝彩,望向站在莲生身后的李重耳。   李重耳还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绮年玉貌的韶王殿下,哪次出行不是仪仗整肃,衣冠堂皇,敦煌百姓夹道围观,少男少女投花掷果,今日却是一身泥污,连袍衫下摆都被扯碎,沾满臭泥烂草。他一向爱惜姿容,哪容得自己如此形象现身,一时这尴尬得,不知把脸扭向哪里才好。   “放心,殿下,”霍子衿附耳道:“没人认得出咱们。”   “怎会没人认得出?今日这脸可丢大了!”   “认不出的,”霍子衿端详他:“根本看不到殿下的脸。”   李重耳抹了抹满脸的泥土血污,呸了一声。   “小崽子,还真豪气!”七娘子眼见得满堂客人纵情豪饮,喜出望外,冲着莲生笑骂道:“快坐下,容你娘奉敬你两碗!真若是今日大发利市,别说甘怀霜,就连天王老子的行踪我也探听来给你呢!”   莲生拉过李重耳与霍子衿,找个没人的案子坐下,禁不住地大笑三声。   还真不信,去甘家香堂做个工,会有那样难法。定是那胖掌柜有意为难,若是能见到店东,说不定反而有法子。自己在苦水井熬了这么多年,有什么艰辛能难住她?拼尽全力去做便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人到急时能成神!   一阵酒香,飘然袭来。   色呈淡黄,澄明透亮,坛口泥封一开,不待斟入碗中,立时便有浓香扑面。酒水沾唇,更是甘美无比,仿若传说中的琼浆玉液萦绕舌间。一碗下肚,只觉遍体舒泰,人生圆满无匹,除死再无大碍。只是后劲大了点。寻常人若是不小心吃多了,出门吹点小风,酒力上头,七步之内,必然放倒,因此得了个名号叫做“七步香”。   “来来来,干了干了!”莲生一把抄过杨七娘子斟好的酒碗,高高一举示敬,也不待李重耳与霍子衿二人反应,随手便倾入口中,三口两口便是一碗,饮尽一碗,又是一碗,瞬间一坛下肚,浑若无感。   “好酒量!”李重耳欢喜赞叹,立时也左一碗右一碗地对饮起来:“来来来,干了干了……”   这两人体魄雄健,都是酒量甚豪,一时拼得兴起,饮得竟是无止无休。霍子衿力劝不止,只能坐在旁边拉长面孔,警惕地扫视左右。   “七娘子,你这店子,越来越是兴旺了。有这等好酒,城里燕南楼、三春楼,所有酒肆加一起,也都比不过你。”莲生逸兴横飞,指着对面壁上的巨幅图画,高声赞道:“还有新绘的这幅画,啧啧啧,实在好看,鸣沙山上的所有壁画,全都比下去了!”   七娘子抱着酒坛,袅袅婷婷走过案前,随她手指,望了一眼壁上图画,瞬间竟然泛了满脸红晕:“那是啊。谁能跟他比。”   那壁上绘的,是顶天立地的一幅鹿王本生故事图。   土红底色,鲜艳夺目,一丛丛草木茂盛,各种珍禽异兽飞腾于山水之间。男与女,神与人,错落分布,共演一段撼人心魄的故事,飞扬的披帛,漫卷的衣袂,仿若时时要从画卷中飘落店堂。   最醒目的是那故事的主人公鹿王,通体纯白,几笔晕彩点染,已经形若活物,一双鹿角高耸,四肢修长矫健,整个身姿俊美无匹,傲岸神情跃然粉墨之外,其气度其风范,远远超乎人间生灵。   鹿王本生乃是敦煌妇孺皆知的佛教传奇,讲述佛祖前生事迹,那鹿王救了落水人,落水人反而向国王告密,陷鹿王于险境,最后善恶各有报应。莲生爱看漂亮图画,闲来常去鸣沙山的洞窟和城内外的寺庙看画师画画,早已见过无数本生故事,但没有一幅,有七娘子店中这一幅画得神妙。   “越看越好看,真教人要多饮三杯。是哪位画师的手笔?”   “他叫……柳染。”   这四字从七娘子唇间吐出,轻软,旖旎,腔调悠远而抑扬顿挫,似贯注了万千情意,每个声息都荡气回肠。一瞬间令莲生与李重耳、霍子衿,全都好奇地抬头向她望了望。   七娘子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挥袖半遮粉面,咯咯笑道:“我店里的新鲜玩意,哪止这些?你再多破费一点,我教诸位客官看个好的!”   “来呀,尽管来。”莲生瞄瞄身边的李重耳与霍子衿,嘻嘻笑道:“都说了有人请客,客气什么?一切好的都呈上来,赏钱自然少不了你的!”   杨七娘子大喜过望,连忙放下酒坛,双手啪啪一拍,盖过店堂中客人的说笑声。   咚咚两声鼓,自楼上传来。   所有嘈杂,顿时收敛于无形,仿佛被刀切了一般。   众人屏息仰望中,那楼梯之上,款款走下一人。   浓黑卷发,扎成无数长辫,扣在缀满羽毛的小帽下面,一层闪着光泽的轻纱,罩住整张面庞。鲜艳的桔红衫子,紧裹身体的墨绿长裙,缀有一层层的珍珠宝石亮片铃铛,中间还坦露了一截腰身,露出雪白的肚腹。   一望可知,这是一位粟特舞姬。   敦煌乃是西域各族融汇之地,胡人羌人乌孙人鲜卑人应有尽有,过路者众,居留者也不少,粟特就是居留胡人中人口最多的一族,主要住在城西一带,并不大与汉人来往。粟特舞姬天下闻名,眼前这美女虽然看不清五官,但是整个人那闪耀的风韵,早已令整个店堂都鸦雀无声。   “咚咚咚咚”,又是几声轻响,原来是她一边走下来,一边敲动手中皮鼓,皮鼓周围的铁簧,也都跟着发出悦耳音韵。   “小女子史琉璃,来助众位客官雅兴。”   饶是李重耳贵为皇子,见惯宫中乐坊歌舞,也被这舞姬的美艳惊得目瞪口呆,偏偏她步履轻盈,直接向着这三个少年走来,还不知为什么就盯准了满脸泥污的李重耳,一双媚眼如丝,只在他脸上身上,扫视不停。   节奏越来越快的鼓声中,史琉璃双臂一张,腰肢款摆,足尖在地面点出啪啪脆响,整个人热烈地舞动起来。   粟特歌舞,果然有独到之处,瞧她只是孤身一人,但是身姿摇曳,如火焰四下伸张涌动,又如水浪奔涌不息,顿时将整个店堂笼罩在热力之下。手中皮鼓,腰间铃铛,脚下轻敲地面的鞋尖,奏出激昂热烈的旋律,令所有客人都忍不住跟着节奏击掌相和。跳至**处,面纱背后,檀口微张,唱起一首歌子来,曲调荡人心魄,词句一遍粟特语,一遍汉语,各有各的缠绵悱恻。   “北方来的大雁啊,要到温暖的地方去安家。   西边来的骆驼啊,要到没风的地方躲避黄沙……”   李重耳坐不住了。这女郎柔软的腰肢,已贴在他的身上,坦露的腰腹,胸口,都与他近在咫尺,粉脂浓香伴着熊熊热力,自这娇躯蔓延,把身边所有一切都卷入漩涡,   “不知从哪里来的少年啊,也不知是要向哪里去,   愿不愿意接受我的爱慕,在水草丰美之地结为伴侣?……”   “喂,你站开些。”   女郎听而不闻,反而越贴越紧,肌肤相依,呼吸相闻,面纱背后的一双黑眼睛,如幽幽深海一般,有着令人心颤的吸引力:“结为伴侣,啊啊啊啊,结为伴侣……”   “站开些,你……站开些!……”   莲生坐在一旁,瞧着这骄横的殿下被个舞姬整治得毫无办法,只笑得眼泪都流出来。酒碗一放,她长身而起,伸手拉过史琉璃,悠然跟着唱道:   “敦煌来的少年啊,带你往那盛世敦煌去,   何不趁这大好时光,与我一起歌舞一曲?……”   众人齐声喝彩,掌声笑声赞叹声,响成一片。史琉璃被她这一拉,顺势投身到她怀里,妩媚一笑,腰身款扭,舞得如银蛇一般。莲生豪气上头,伸开双臂,也与她相向起舞,高大健硕的男身,舞动起来姿态俊逸,劲道十足,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敦煌乐舞昌荣,百姓个个能歌善舞,这下引得周围客人纷纷下座起舞,顿时将整个店堂都舞得火热。李重耳也全然忘却了适才的尴尬,兴高采烈地击掌助兴,和着众人齐声高唱:   “敦煌来的少年啊,不管你往哪里去,   就趁这大好时光,与我一起歌舞一曲!……”   日已西斜,暮色苍苍。杨七娘子的店里喧嚣依旧,客人们忘我地击掌,喝彩,狂舞,纵情豪饮,在灯光映照下,投出千姿百态的身影在窗格上。   “小崽子,今日大发利市,差点把库中存货都卖空了,老娘得连夜开工造酒,都是你的不是。”杨七娘子扭身凑到莲生面前,一双秋水眼光芒灿烂,盈满喜悦的笑意:“不妨也送你个便宜,你听好了:那甘怀霜平日不在店堂,唯有每月初一、初十、二十巳时正,必定前去巡查店铺,能不能堵着人,就看你的本事啦!”   莲生笑逐颜开,展开雄健的双臂,一把抱起七娘子的纤腰,在空中旋了一圈:“谢过七娘子,等着瞧吧!”   作者有话要说:  《鹿王本生》是敦煌最著名的壁画之一,在莫高窟第257窟,绘于北魏时期。动画片《九色鹿》就是根据这幅画改编而来。去年在敦煌看到了它的真迹,被挡在洞窟中的佛塔背后,只能在栏杆外看到一小部分,但真是美得惊心动魄,尤其那只鹿王,线条无以伦比。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把它写进来……后面还会再出现哦…… ☆、第11章 志在必得   五月初一。巳时正。   “请进请进,姑娘想看什么香品?我们甘家香堂的……”   满脸堆笑的胖掌柜,忽然有些愕然,双眼瞪得滚圆,细细打量踏入店堂的新主顾。   娇美如花朵一般的女孩,一头黑发全部束在头顶,绾成利落的撷子髻,更显得小脸莹润细巧,莹白如玉。眉目天然鲜明,神情中有一份自然风雅,长睫下眸光如朗星,望之令人心颤。若不是身上衣衫实在寒酸,补丁结着补丁,还真看不出是个生计无着的乡野女。   “这姑娘,好生眼熟……”果然是阅尽世情的掌柜娘子,左看看又看看,终于自脑海中淘澄出莲生的真面目来:“你怎么又来了?都说了我们不收……”   “掌柜好,我来看看新出的香品。”莲生唇角噙笑,落落大方,足不停步地走到一排排盛满香品的瓷坛前:“请问这一款是什么香?”   店堂里的女伙计连忙上前,对这漂亮的小主顾娓娓道来:“姑娘好,这是豆蔻香身丸,敷身用。使用之前,先把丸子捣碎,纱罗筛成粉末,以生绢袋盛载,阴凉处贮藏三日。浴后敷身,周身香润,滑如凝脂。”   “哦哦。那这个呢?”   “这是连乔线香,治疮癣用。姑娘府上有人生疮么?点燃这枚线香,置于木桶中,以鼻吸烟咽下,每日一次,疮癣即干,灵验得紧。”   “哦哦。”……   倚在柜前的胖掌柜,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眼睛。做生意的人,面对主顾垂询,怎能不给好脸?明知这小丫头子揣着一腔贼心,然而人家也是伶俐,如今不再赖在柜台前求收留,而是穿戴得整整齐齐进来看货,虽然寒素至极,却是毫不失礼,再没理由将她赶出去。   “这一款香饼的味道很好啊。”   “姑娘真有眼光。”女伙计舌灿莲花地解说起来:“这是新制的玉枕香,熏衣用。姑娘府上有熏笼吧?拢上炭火,烧燃一饼玉枕香,上面架起熏笼,熏蒸衣物,那衣物留香浓郁,历经十余天而不散。唔,姑娘若是想熏衣,我推荐用这一款洞仙香,宫中娘娘们都爱得不得了呢,前日还刚有馨宁宫派人过来,预订了八十斤……”   莲生悄然扫视店堂,只见人来人往,除了主顾便是伙计,并无什么店东的踪迹。   “……芸台香可是甘家的招牌货,辟蠹鱼的功效再强不过了,雨季马上就要来临,姑娘家的书房若是招了蠹鱼,那可是不得了的烦心事。只要纳上几丸芸台香……”   “哦……我家没有书房。”   “那,姑娘要随身佩戴的香么?这一款碧罗金香不要错过,盛于香囊中,系在手肘后,与玉枕香搭配使用,效用更佳……”   莲生心不在焉,伙计却是一门心思紧追不放:“姑娘有没有中意的香品了呢?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呢?只要姑娘想买,甘家香堂必有一款适合。”   “我……要二钱……那个豆蔻香。”   “好的,多谢姑娘,盛惠二十文。”   莲生摸了摸荷包,尴尬地改口:“哦,一钱吧。”   人家毕竟是做买卖的地方,只逛不买,不够仁义。然而一个时辰,如飞而逝,未能寻到店东,却活活花费了十文铜钱,好几天的用度都没了。   五月初一的巳时,就这样过去。   五月十日的巳时,也这样过去。   五月二十日的巳时,还是这样过去……   春光已逝,初夏来临,店堂里的纱帘换成竹帘,竹帘换成珠帘,热卖的应时香品,也由万春香渐渐变成了消夏香。整整一个月,莲生准时在初一、初十与二十的巳时进店,细细逛足一个时辰才走,风雨不误,却始终未能见到那传说中的店东甘怀霜。   “我家店东不会见你的,歇了这条心吧,丫头。”胖掌柜见她掐着时间上门,更是深知来意,颤着一张胖脸讪笑:“我早已跟你放了话,你没那个底子,店东不会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需要什么底子,请姊姊明言啊。”   “咳,怎么这样执迷不悟,你这丫头……”胖脸上的凶气,正在迅速堆聚,莲生已经笑眯眯地指向柜前一盒香丸:“冰凝香,好名字,嗅起来香气不错,请帮我包起两钱。”   胖掌柜无奈地翻了翻白眼,扭过头去不再理她。   “多谢姑娘惠顾,十五文。”   伙计双手奉上包好的香丸,莲生接在手里,一边摸着扁扁的荷包,一边微微冒着冷汗。   钱财实在有限。纵是只买最便宜的香料,连续几次地买下来,也是肉疼得紧。这一个月都没有吃什么饭食,全靠店中的香气补身,不然早就要倒卧街头。然而又有什么办法?一个月来莲生也是没一天闲着,香市所有的香铺都逛遍了,整个敦煌城各个角落都转遍了,除了这甘家香堂的香神殿外,实在没找到第二个能求得救命香方的法子。   交出铜钱,捏着手里的小小纸包,真是鼻头一酸,眼泪都快掉下来。今日巳时已过,又没能见到店东,只能再等待十天了,原本就短暂的时光,就这样一点点虚耗下去……   忽然发觉周遭已是静寂一片,身边的活计,垂手肃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后堂深处,簌簌微响。   一缕浓郁的馨香,清晰传来,压过了店堂中所有千奇百怪的香气,连那博山炉里的香烟,都在一瞬间失了味道。   后堂竹帘打起,却没有人出来,依稀只见衣袂飘扬,在帘后轻轻一闪。   店堂门口的胖掌柜,慌忙颠着小碎步跑到帘下,躬身肃立片刻,似是听到了什么吩咐,惊异地转头,在店堂中扫视一圈。   “你……那位姑娘!”隔着众多好奇观望的主顾,她一脸不情愿地,向人群中的莲生招手:“进来,东家要见你。”   ——————   清雅的客堂,馨香缭绕。   十余名女仆环侍四周,捧着扇、巾、壶、盒等各种物事,个个服饰华美,仪表整肃,视线恭谨地垂下,只牢牢盯在襟前。   莲生站在阶下,睁圆双眼望着前方打起的帷帐后,锦罗方褥上端坐的那人。   云髻高耸,绾成三重发鬟,饰以六道金钗,正中一排赤金步摇冠,点点金叶随着身姿摇曳,无风自舞。额头花黄,两颊斜红,腮边翠钿,一丝不苟,为精心修饰的妆面更增亮色。一身紫缬绣襦、间色裥裙,精致而明丽,裙下数道燕尾轻扬,腰带上一层层璎珞垂挂,闪烁着华丽的微光。   正如神仙妃子,恍然不似人间凡夫。   莲生万没想到,这位甘怀霜,敦煌第一大香铺甘家香堂的店东,竟然是个女子。   看眼眸沧桑,年纪起码有二十五六,但妆容华美,神采飞扬,又似正当青春盛年。   这身妆扮,是中原传来的风潮,尤其裙下的燕尾飞髾,乃是最时新的式样,在敦煌红得发紫,街上时时可见贵妇以白纱幂篱遮身,纱下半透一身华袿飞髾招摇过市。但眼前甘怀霜穿得,异样地风雅,大方,光采照人,莲生身为女子,一眼望去,都觉目眩神迷,难以移开视线。   “小妹妹。”   甘怀霜的神情,本来甚为寒冽,举头望见莲生容颜,眼神微微一动,竟然也带了些难以掩饰的惊艳之意。手中一把象牙柄翡翠坠细罗团扇轻摇,遮住半边面庞,只露一双妙目,上下打量着莲生:“闻听你要来我甘家香堂做工,为此已经在店堂逡巡整月?”   莲生涨红了脸。“是我冒昧了,不过没有法子,还请店东成全。”   “十一娘想必已经同你说了,”甘怀霜指指门边侍立的胖掌柜,淡淡一笑:“甘家香堂纵然招杂役,也不要普通人。我们的香博士,原是比城中贵胄的身份还更尊贵,杂役的工钱,也是其它店子香博士的数倍。多年来众人趋之若鹜,良莠混杂,来求我的人不计其数,若是都大行方便一一成全,我们做不到今天。”   “我不是为了工钱……”莲生急道:“我可以不要工钱。”   “那你是为了什么?如此出众的女孩子,不惜来做最低贱的杂役。该不是其它香铺派来,想要盗我们的方子?”   敦煌第一香铺的店东,行事果然不寻常,眼神犀利,口齿便给,一句话直奔要害,并不留回旋余地。   “不是,不是。我是为了我自己。”   “为你自己怎样?”   莲生略一踌躇。她的异能体质,绝不能对旁人讲,若说是来求救命的异香,实在没法解释。   “怎样?”甘怀霜语声温婉,眸光却是锋锐如电,只在莲生脸上打转:“你整月徘徊不去,宁愿以一点糊口钱在我店里买香,执着得异乎寻常,到底是为了什么?话不说清楚,机会更是不能给你。”   “香……就是我的命。”惆怅,无助,自伤自怜,在莲生心中交缠一团,再强硬的性子,也禁不住一时间眼泛泪光:“我想要最好的香,来为自己修身续命。”   甘怀霜秀眉轻扬,打量莲生的眼神中,更多了几分惊异。“小妹妹这话,说得甚是玄妙。”   “世间人人都有所求,姊姊又何必追问缘由?”莲生抽了抽鼻子,努力压回眼中酸痛,昂首挺胸:“我以香为命,自然要求最好的香,敦煌人人都知道,最好的香在甘家香堂。我愿尽我全力,搏出最好的命数,绝不退而求其次。”   一缕笑容在甘怀霜颊边闪现,旋即以团扇轻掩。“小妹妹这脾性,甚合我心意。不错,既然有好的,当然就要最好,绝不退而求其次。只是你本事不够,徒有一腔倔强,也是枉然。”   “需要有什么本事,请姊姊明示。”   “好吧,不与你说个清楚,你总是不甘心。眼看着你在我店里虚耗时光和钱帛,我也怪心疼的。”甘怀霜团扇轻摇,柔声道:“你知道敦煌的香市里,一共有多少种香料?”   “总有……上百种吧。”   “不止。”   “……二百种?”   甘怀霜微微一笑。“差得太远了。告诉你,小妹妹,连单香带合香,加在一起,敦煌香市共有香料一千七百八十五种。敦煌本地三百五十六种,中原一百三十二种,西域九百七十九种……嗯,刚刚管事报来,最近三天又多了二十二种,还没有分别加进去。”   莲生张大了嘴巴。   “制香之学,博大精深,远非常人所能精研。我甘家香堂的香博士,要懂得识别全部的香料,就算只做杂役,至少也要懂得大半。你告诉我,你能识别几种?”   “我识得……”莲生脑筋飞旋,结结巴巴地开始数算:“茉莉,忍冬,檀香……嗯……豆蔻香,连乔线香,玉枕香,冰凝香……嗯……”   室内沉静,幽凉,但汗水自莲生额前颈下,不绝涌出,刹那间湿透了衣襟。   甘怀霜轻轻招手示意,侍立门口的胖掌柜十一娘,立即唤了个人进来。   是那天打扫店堂的女仆,三十来岁年纪,颧骨高耸,仪表粗俗,畏畏缩缩地进了门,蹭到阶下,面对室中的阵势,根本不敢抬头。   “苏合。”甘怀霜召过身边侍女,低声叮嘱几句,那侍女苏合飘然进入内室,取了个黑红相间的漆盒出来。   “乌沉,闭上眼睛。”   那女仆立即乖乖地将双眼闭得铁紧。苏合打开漆盒,随手取出一粒圆丸,掠过她的鼻端:“这是什么?”   乌沉微微一怔,探身深嗅一记:“三匀香。”   苏合又掂出一块香饼:“这个?”   “降真香。”   “这个呢?”   “郁金香。”   “这个?”   “苏方木。”……   莲生汗透衣衫,脊背一片寒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热情支持和宝贵意见!大部分评论中提出的意见,我都已经修改完善了,只是关于莲生为什么不求李重耳帮她进香堂的事,我觉得这个一定不能改,在这里也与大家讨论一下:   我觉得,求一个高官贵胄利用权势为自己办事,这是成熟社会人的思维,不是一个天真烂漫小孤女的思维。如果莲生对李重耳开这个口,她就不是我们的小莲生了,连她与李重耳的关系都发生质变了,不再是纯净的友情,带有一点利用的意味了。让李重耳请她喝酒、多买几坛酒求七娘子透露个消息,这都还是顽皮少年人能做的事。   另外也有两个原因,是后文陆续提到的:一个是香博士是一个专业性极强的技术工种,不是来个皇子让她做她就能做的,就像就算现在国家主席来让某医院收我做大夫,我也接不了这个瓷器活儿;二是莲生的终极目标是要向菩萨求香方,就算李重耳替她走人情让她进了香堂,自身技术能力不够,到了菩萨面前也是完蛋,菩萨才不会卖一个人间小殿下的面子。   所以我还是要让莲生靠自己,她也是心甘情愿地要靠自己,想都没有想过要乞求李重耳的帮助。   谢谢大家都好努力地帮小莲生想办法,替莲生拜谢大家啦~~~*^0^* ☆、第12章 决不放弃   漆盒中的所有香料,什么香丸香饼香粉香片,密密匝匝,起码百余种,而那乌沉只是个打扫厅堂的杂役,莲生亲眼得见,却是一嗅之下,所有香料辨识得一清二楚,没有一点点的犹疑!   难怪胖掌柜十一娘都不耐烦向莲生解说缘由,直接就将她轰赶出去……这身本事,莲生哪里及得?若非出身香料世家,从小熟识各种香气,根本不可能做到。莲生自幼在苦水井长大,又从未读过书习过字,仅这一千七百八十五种香料的名字,都足够她记上一年半载了。   一年半载之后,一切都已经……   “小妹妹,算了吧。”甘怀霜缓缓开口:“莫要看轻了我们制香之学。俗眼看香,不过是件玩物,满足口鼻之欲而已,而香道中人,当以香济世,凭此芬芳清阳之气,为众生驱邪扶正,疗疾养生,安心神,怡性情,补精血,抒意气,乃是一门妙手仁心的大道。”   她敛裙起身,手中团扇向身周轻轻一展,姿态淡然,却隐含着一份逼人的傲岸。   “甘家香堂在敦煌立下这份基业,并非偶然,我们所制的香品,熏用,佩用,饮用,服用,吸用,敷用,赏用,器用,不一而足,每一种都有无穷奥秘,常人修行百年,不能了悟半点。我同情你生计无着,但绝不能因此妄开方便之门。你在我店里买香的钱,全都退给你,以后不要把心思浪费在我这里。”   莲生的呆怔中,甘怀霜已在侍女的扶持下离座,一身环珮叮当,香气缭绕,曼妙的身形,渐渐消失在幽长的走道中。   ——————   “辨识一千七百八十五种香料?”   辛不离的失声惊呼,吓得正在院中蒸饼的辛陈氏都忙不迭地跑过来,持着炊勺探头进门:“七宝,怎么了?”   辛不离双手连摇,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书卷:“没事,没事,阿娘放心吧。”   辛陈氏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瞬间转了一脸慈爱的笑容,望向辛不离对面的莲生:“莲生,等会儿别走了,一起吃饭吧?婶娘蒸了菜饼子,还有……”   “谢谢婶娘!”莲生忙不迭地跪直身体,毕恭毕敬地施礼:“嘻嘻,我都闻见啦,还有腌荠菜和醋粥!口水都流下来啦,我最爱喝醋粥!……”   待得阿娘离去,辛不离方才镇定了心神,瞪圆一双乌溜溜的眼,半信半疑地盯着莲生:“人身十四条经络,四百多个穴位,我记了半年多才记熟,要记住一千七百八十五种香料,还需要一一辨识,怎么可能做到?”   “甘家香堂人人都会做!”莲生赌气地翘着嘴巴:“我底子薄,是差得远了点,但多下功夫,也不见得就做不到。”   辛不离沉吟片刻,清澄的眼眸闪动,神情相当复杂。   这小妹子不知中了什么邪,忽然坚定地要去甘家香堂做工。素知她生性执拗,立下的志向就一定要实现,虽然搞不清这志向的来由,也只好倾力帮她。只是,听起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你差得有多远,是甘露大街到云龙门那么远,还是敦煌到波斯那么远?”   “哼……也没太远。”   “你现在认识多少种了?”   “……三十多种了。”莲生闷闷低头。“是差得远了点。”   自幼嗜食花香,莲生对于香气,其实有着非同一般的敏感。旁人是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她是过鼻不忘。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香臭,只要她嗅过,便都深铭于心,随时可以翻查。就算是极其细微的,常人留意不到的气味,只要掠过她的鼻端,也立时被她发现。   上月与那韶王殿下打的第四场架,李重耳刚刚走进九婴林那片空地,便已经被她发现异样,当即大手一挥,将他与霍子衿二人,遥遥阻于数丈之外。   “站住!别过来!你嘴巴里香喷喷的是怎么回事?”   李重耳浓眉一扬,诧异地伸开双掌,凑在嘴边呵了一下,努力闻闻气息:“这么远都闻得到?圣上这回赏赐的鸡舌香,可比以往浓郁得多啊。”   “什么鸡舌香?”   李重耳漫不经心地扁扁嘴:“乡野儿,不识得贵重宝贝。”   那鸡舌香乃是西域贩来的贵重香料,只有大食、波斯、三佛齐和细兰诸国出产,浓香馥郁,长久不散,因形如丁字,又唤丁子香。前朝汉代,恒帝曾以鸡舌香赏赐身边侍中,令其上朝前含在口中,以驱口臭,后来在朝臣中蔚然成风,成为上朝必需的礼仪。大凉君臣,也皆以口含鸡舌香为风尚。   李重耳虽然爱洁爱美,却并不留意香料,自恃也没有口臭,从来不大取用鸡舌香。前几日父亲神宗李信刚刚赏了一斤鸡舌香,新鲜运到,一时好奇,就噙了一颗来打架,不想还未待走到近旁,已经被那乡野小儿闻出来。   “吐掉吐掉。”莲生坚定地挥着手臂,态度不容置疑:“吐远些。以后来打架,不准带香料。”   李重耳不明所以,反而越发起劲地吮起鸡舌香来,白皙的面颊一鼓一鼓,挑衅地吐着舌头:“你的规矩还真奇怪。含个鸡舌香有什么碍事?”   当然碍事。   太碍事了。   闻到浓郁花香,莲生就要现原形了。   为保万全,每次和李重耳约架,都约在这空旷无花草的场子里,免得不小心被熏得现了女身。这鸡舌香虽然不是花草,但香气之浓郁,远胜寻常花草百倍,莲生绝对抵御不住。若不是老远便闻了出来,待到比武中途,李重耳嘴巴一张,吹气如兰,莲生在拳脚奔袭的途中霎时间化为女身,明眸皓齿,纤腰一握,罗裙凌空飘飞……那是什么情形?画面实在太美,简直不敢想象。   “快吐掉,快吐掉。”莲生已经退到场边,随时准备拔足奔逃:“小爷就是受不了香喷喷的玩意。大好男儿,娘们儿唧唧的含着一颗香……下次是不是还要擦香粉来!”   李重耳虽然满腹的不高兴,但打架事大,手痒难忍,终于还是吐出口中的鸡舌香,随手丢到数丈之外。“你才娘们儿唧唧!这样在意一颗香,半里地外便闻出来。长的那是什么鼻子?……”   “喂,这是对你阿爷说话的口气么?”   “你……找打!”   “来,看谁打谁……”   莲生的鼻子,就是这么不一般。   有这等本事,这等信心和志气,莲生本来发下宏愿,纵使拼掉半条小命,也要把那一千七百八十五种香料硬背下来。数日来,日日在香市中转悠,到处认真吸嗅,那所有的香料,所有的气味,还真是一一入脑,依稀都已经有个概念,吃亏就吃在,大字不识几个,根本记不住那么多香料的名字。   甘松,菊花,丁香,芝兰……这些都还好说。   三柰?百濯?广藿?荼芜?茵犀?馝齐?薜荔?……给香料起这么古怪的名字,一定都是故意整人的!   时至今日,才终于后悔没有用功苦读。苦水井的孩子虽然没有学塾可上,但只要自己有志气,读书识字的机会还是有的,像辛不离,就是捡别人丢弃的旧书识字,去垃圾堆里翻字纸识字,在和尚念的经里、艺人唱的变文里识字……如今的他,能够给苦水井的乡亲们治病,靠的是什么?不过就是破烂的一本医书,江湖郎中的只言片语,药肆里看来的药性药名,壁画里画的人体经络穴位……   而她莲生,说起来,真是自惭形秽。热爱的是上山打虎,下水擒蛟,闲没事儿的去九婴林里逮个豹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坐下来识字。   “这是荪,可以驱虫的香草……不是孙子的孙。龙涎,涎就是唾液的意思。”   这几天来,辛不离从香市抄写了各种香料的名字来教她,帮她把各种不同的气息,与那些千奇百怪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特别浓郁的那种是龙鳞香,昨天在天佑堂里嗅到的是龙脑香。多伽罗与多摩罗是两种不同的香。不对,你说的是兜楼婆香,天竺来的那种……”   月光下,草庐边,两人头凑着头挤在一起,费力地自那一块块树皮上辨析一个个模样差不多的方块字:   “这是什么?”   “狗……狗头香。”   “不是狗,是拘,拘物头香!”   “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啊!”……   辛不离用力搓了搓脸,抹去额头不断渗出的汗水,也抹去心底泛出的一点无计可施的抓狂。——光有耐心都不成,要教会这懵懂无知的小妹子,得有佛心才成啊。   “看起来差不多……”莲生心虚地咬着手指,盯着那两个孪生子一般的方块字。搅成一锅粥般的脑海里,所有方块似乎都已经长出手脚,互相撕扯着打成一团。   人这脑海,想必是天注定的容量,有些擅长,就一定有些不擅长。她能记住丁香与砂仁香的微妙差别,区分松香和柏香的不同味道,然而胡荽与荜拨这两个名字是什么鬼,明天发日香难道不是明日发昏香,白芷原来并不是白纸,白术其实也不是白竹,还有拘鞞陀罗树,牛头旃檀香……这是人话吗?……   “龟甲香。沉光香。石叶。……”   月过中天。辛不离早已回家,莲生一个人在草庐里,手撑着头,借着草庐一角泄下的月光,努力记取树皮上写满的名字。   “莎草根。甘松。益智。……”身形已倦得摇晃,小脑袋已困得低垂,一堆堆的方块字,再次混作一团:“狗头香。明日发昏香。……”   ——————   “敢问掌柜,这是什么香?”香市喧哗的人群中,辛不离低眉顺眼地询问。   坐在柜边,头裹层层包巾的胡商瞄了瞄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白眼香!快些走开,不要妨碍我做生意!”   “白眼香。”辛不离赶紧低下头,悄悄以一根木炭,一笔一划地在手中树皮上记下名字:“真有这种香么?莲生,你说,这胡人莫不是在骂我?……”   连问几句,不见应声。转过头看,却原来是莲生已经困极,站着就睡着了,整个人半靠在他的脊背上,小脸挤歪在一边,口水将他背后衣衫都沾湿了一片。   “醒醒,醒醒。”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辛不离轻轻摇晃背后的小妹子:“过来闻闻这个。”   莲生猛然惊醒,手忙脚乱地擦擦嘴角流下的口水,懵懂地瞪视四周:“什么什么,在哪里……我又睡着了?”   “你太困了。”辛不离爱惜地望着她的憨态:“三天三夜没睡了,这样下去可不成。”   “可是我记住五十种了。”莲生握紧小拳头,骄傲地数算:“那么一千七百八十五种,只需要……只需要……”   “一百零七天。”辛不离凝视着她惺忪的双眼:“你打算三个月不睡?”   “其实……其实记住味道很容易,我只是记不住名字!”莲生高高翘着嘴巴,满怀不甘地指着面前的驼队:“像这个味道,我一嗅就知道。”   那驼队排成长长一列,在香市门外缓缓行进,每只骆驼都是风尘仆仆,遍身脏污,显然是远道而来,跋涉过不知多少戈壁荒漠,刚刚送货到敦煌。驼峰两边,都负有一只竹筐,用麻布紧紧包裹。常人嗅到的只是骆驼满身的腥臊,而莲生能清晰地嗅到筐中香料的味道。鼻端传来的,正是一种已经熟识的香气,甘凉中带点辛辣,如炭火隐隐,含而不露,无形无质的暖意浸润身周……   “这是那个三个字的香,祛蛀虫,除臭气……”莲生双眼紧闭,拼命思索:“叫什么来着?渴车香,竭车香,牛车香?”   “都不是。”辛不离指了指那麻布上墨笔潦草涂画的名字:“愒车香。”   莲生两边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下撇去,一双大眼仍紧紧闭着,胸膛一起一伏,面上红白不定。两点委屈的泪花,悄悄泛出眼角。   “要不……就算了吧?”辛不离爱惜地望着她的面容:“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不成!”   但不成又能怎么办?这世上总有些事,勤不能补拙,努力不能补天分,付出不能补运势,时间不能补机遇。   “大江水兮渺无边,   云与水兮相接连。   痛兮痛兮难可忍,   苦兮苦兮冤复冤……”   一阵荒腔走板的歌声,悠然传来。   “自古人情有离别,   生死富贵总关天。   先生恨胥何勿事,   遂向江中而覆船……”   莲生猛地睁开了眼睛。举头望去,是驼队中一个年轻伙计,身穿麻布长袍,长发油腻腻地披散着,斜骑在骆驼背上,百无聊赖地哼着变文:   “波浪舟兮浮没沈,   唱冤枉兮痛切深。   一寸愁肠似刀割,   途中不禁泪沾襟……”   莲生的双眸,忽然一阵闪亮,紧盯着那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唱着的伙计,身形良久不动。辛不离也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听了半天,不明其意,轻声问道:“怎么?”   莲生仍盯着那伙计,似乎对他的歌声极感兴趣:“你知道他唱的什么?”   “知道啊,《伍子胥变》,最流行的变文,人人都会唱嘛。”辛不离也跟着哼了起来:   “望吴邦兮不可到,   思帝乡兮怀恨深。   傥值明主得迁达,   施展英雄一片心……”   啪地一声,是莲生用力拍了一下手掌。   “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眼香”是真有这种香的,并不是胡商骂人,哈哈。   《伍子胥变》是敦煌变文的原文,不是我的创作。非常精彩生动的唐代变文,出土于敦煌藏经洞,略有残损。 ☆、第13章 背水一战   一座巨大的博山炉,静静置于甘家香堂的店堂中央。   人来人往的店堂,本是闹市般喧哗的所在,因有这一座博山炉坐镇,平添了几分幽静之意。   店堂中的伙计们,一边各自忙着活计,一边彼此交换着讪笑的眼神,悄悄斜睨那站在博山炉边的少女。   仍是利落的撷子髻,莹白如玉的小脸,还有与这容颜极不匹配的寒酸衣衫。一双星眸闪动,在如此众多的陌生人窥视之下,不乏怯怯之意,但仍是努力挺直身体,装作饶有兴致地端详面前的博山炉。   从早至晚,这座博山炉香烟不断,一缕缕自炉盖上镂刻的孔隙中,袅袅升腾,萦绕,令那座层峦叠嶂的博山雕刻,更似真正的海上仙山。   香道中人,无人不识此物。乃是西汉武帝时代,西域脂香传入中土,贵胄之家一改往日烧燃香草的习俗,纷纷改用龙脑香、苏合香等西域脂香。为免除被直接烧燃的烟火气熏呛之苦,创制出了腹深盖高、以炭火缓缓熏烤香料、令香气自然蒸腾的博山炉。   甘家香堂这座博山炉,又与寻常博山炉不同。寻常博山炉不过是在炉盖上镂出层层叠叠的高山流云、飞禽走兽,取海上仙山“博山”之形意;而甘家香堂这一座,底座上还另有玄机。   那底座与炉身同样为青铜所制,莲花底,卷云纹,上面雕有一个凌空飞翔的飞天。云髻高耸,璎珞绕身,天-衣与披帛随飞升之势漫卷身周。丰润的面容,柔婉的眉眼,满怀慈悲的淡淡微笑,都精工细刻,栩栩如生。裸-露的手臂高举,套有一层层的七宝臂钏,双手十指如花瓣般轻绽,托举着浑圆的炉身。   真美啊。   敦煌,佛光之城,佛门典故无处不在。飞天下凡,更是民间第一传奇,纵是在这普通的一家店铺里,日常一件陈设上,都饱含着百姓对这位天神的景仰与怀念……   “进来吧。”胖掌柜自后堂蹓跶出来,冲着莲生摆了摆手,脸上仍是掩饰不住的讥诮之意:“愿你心想事成。”   店堂里的伙计们,全都忍不住笑了。望着莲生启步入内,众人互相使着眼色,连那胖掌柜十一娘在内,都不再打算忠于职守,纷纷凑在后堂帘外,探头探脑地窥探里面的情形。   那里面隔着一道走廊,便是店东甘怀霜见客的客堂。此时正是甘怀霜一旬一度、巡视店堂的时分,盛装驾临的甘怀霜,却顾不上处置店中事务,只端坐在客堂主案后的锦褥上,凝神打量肃立客堂中央的莲生。   “一千七百八十五种香料,你全都会辨识了?”甘怀霜双眼微眯,仔细地打量着莲生的面容,神情中是一千七百八十五个不置信:“才过去二十天?小妹妹,不要这样扯谎唬人。”   “我没说全都会辨识。”莲生满脸红涨,紧张得双拳紧握,柔润的樱唇都有些微微颤抖,努力地咬紧,昂头:“不过已经能辨识五百余种,假以时日,一千七百八十五种必定可以做到。不想再耽搁下去,所以今天就来请东家考验。期求东家相信,我真的是有禀赋,有资质,也有这份志气,能跨过甘家香堂的门槛。”   瞧那甘怀霜的神色,显然是没把这番话当真。唇角向一边斜翘,轻哼一声,手中团扇挥动,侍立身边的侍女苏合立即取了漆盒过来。   莲生不待她发令,已经利落地摸出帕子,蒙住自己双眼,在脑后紧紧扎起。   “这个是……”   “苏合香。”   “这一个?”   “冰片。”   “这个……”   “青水香。……水盘香。……薜荔。……大象藏香。……鲫鱼片。……这个不知名字,是麝香、排草须与郎台的合香!……”   静寂的客堂中,逐渐泛起窃窃私语,众多伙计们压抑不住心中惊诧,顾不得店东就在上座,一个个纷纷交头接耳,无数内涵各异的目光,盯在这容光绝丽而衣衫褴褛的奇怪女孩身上。   眼看着苏合先后掂取数十种香料,这女孩信口答来,一一中的,到后来已经不用苏合发问,香丸刚一出盒,莲生已经答出名字,态度坚决,斩钉截铁,就算双眼没有被蒙上,直盯盯看着盒里,也难有这样准确的分辨。   一盒考较下来,百余种香料,只错了三个。   甘怀霜已经难以掩饰面上的震动神情,眸中精光闪闪,只在莲生身上上下扫视。   “小妹妹,二十天工夫,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日日去香市学习,把所有店铺的所有香料都嗅遍了。”莲生莹白的小脸,已然涨成通红,语声依旧清朗坚定,却也不自禁地带着几分难为情:“……很多铺子怪我添乱,不让我进了,不然还能记住更多。”   甘怀霜双眼微眯,长睫半覆,但仍然挡不住眸中烁烁精光。“这么多香料,不少都是同根同源,内中细微差别,你如何分辨?”   “我自幼对香气敏感,嗅过一次,终身不忘。”   “有这本事?就只这数百个名字,也够你记些时日呀。”   “是不容易,比记味道辛苦得多。不然十天前我就来啦。”   “真是奇了。”一向喜怒不形于颜色的甘怀霜,今日一反常态,身子前倾,锲而不舍地追问起来:“当真是从未接触过香料么?”   “只碰过野花野草。”   “那么这五百余种香料,二十天前你还一无所知?”   “是。”   “说谎。”甘怀霜锐利的目光,不离莲生双眼:“若非出身世家,怎能一下记住这么多香料,你到底是从哪家香铺来,揣的什么心思,为了混入我甘家香堂,真是不择手段!”   莲生急得轻轻跺了跺脚,满脸委屈毕露:“我没说谎!全是硬背下来的,花了好大心血呢。”   “二十天之内你背下来?”   “其实……只是最近八天。”   “八天?”甘怀霜唇角斜扬,绽出一个无比轻蔑的笑:“可真是天纵奇才。”   “单个名字是不好记,但是,编成歌子来唱,容易得很!”莲生昂起头,毫不退缩地挺着胸膛:“敦煌那些变文个个都很长,难认的字也甚多,但敦煌百姓无论男女老少,识不识字,大多都能跟着唱,无非就是因为朗朗上口。五百种香料编下来也不过百来句,比《王昭君变》《伍子胥变》短得多了,有什么难背?再多给我几天,一千七百八十五个我都要唱全呢!”   甘怀霜炯炯瞪视着她,似乎一时没有消化她的话中含意,手中一直轻挥的团扇,也不自禁地停在膝头。“你给我唱!唱不出来,莫怪我不客气。”   莲生翘着嘴巴想了想。“我自己瞎编的,乱七八糟,姊姊不要笑话。”   未待甘怀霜答话,莲生已经朗声高唱起来:   “青水青木与青兰,   佩兰泽兰与芝兰。   豆蔻肉蔻与草蔻,   紫檀黄檀与白檀。   须曼那华陀罗树,   芙蓉揭车青赤莲。   安息乌沉与熏陆,   广藿阿末与龙涎……”   整个客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已经忘却议论,忘却疑惑,忘却了一切,只呆呆凝视着孤立大堂中央的莲生。容颜纯稚的小姑娘,双颊酡红,羞色难掩,但仍然昂首挺胸,唱得娇脆明朗,一句句响彻客堂内外:   “大黄黄芩和黄柏,   冰片花椒与独活。   苍术白术和杜若,   露申辛夷与苏合。   榄香山药和毕钵,   甘松三柰曼陀罗。   杜衡菊花和兜末,   留夷菖蒲与百濯……”   甘怀霜早已呆住了。手中团扇,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落于褥边。   她毕生浸淫香道,当然一听就知道,这真是小姑娘瞎编的歌谣。各种花香、草香、木香、兽香,   混杂一处,单香与合香乱成一团,整首歌谣纯是为了压韵,没一个上下句有什么关联。   然而,又真是下了功夫,编得音节爽脆,朗朗上口,用的又是敦煌人熟悉的变文旋律,几乎听这一遍,连她都已经能跟着哼下来。   “兜娄艾叶和荪草,   苍术附子与青蒿。   紫述都夷和荼芜,   薄荷萱草与秦椒。   茵犀石叶诃梨勒,   桂枝荆芥婆浸膏。   益智当归与蘼芜,   紫藤郁金与灵猫……”   那小姑娘越唱越欢,还手舞足蹈,敝旧的衣袂随风飘飞,竟也相当曼妙。周围伙计们受那份爽利与热情感染,情不自禁地击掌相和,把这幽深的客堂搞得跟大街上艺人演唱变文的乐场一般:   “茴香木香詹糖香,   丁香沉香伽南香。   麝香藿香和**,   甲香栈香胆唐香。   胡椒阿魏和樟脑,   藁本白芷高良姜。   茉莉玫瑰与连翘,   细辛没药有沉光。   必栗愒车与木蜜,   馝齐薜荔迷迭香。   捻支沉榆与蘅芜,   都梁三秀甘棠香。   零陵胡绳与菌桂,   海狸香与鸡舌香。   振灵茹蕙瑞龙脑,   雀头射干凤髓香……”   “好了,好了。”甘怀霜挥手止住。   莲生停了歌唱,忐忑地望着这个不怒自威的女店东。   “东家?”是那个胖掌柜十一娘低声开口,一双嵌在肉-缝里的细眼睛望望莲生,又望望甘怀霜,满脸谄媚的笑容:“要不,就……破个例吧?这姑娘实在是……连我都……”   甘怀霜视线一转,双眸凌厉如电,立即逼得十一娘没了声音。   “苏合。”甘怀霜唤过身边侍女,向莲生伸手一指:“取两吊钱给她。”   莲生胸中一沉,一颗心不知跌到了哪里,整个胸膛都变得空空落落。   “我不要钱!”莲生咬紧了嘴唇:“别用钱打发我,需要我做什么,我可以努力啊!我什么都能做到!”   “需要你去换身行头。”   甘怀霜冷冷一笑,随手拾起身边团扇,仍于身前,缓缓轻摇,一双秀目上下打量着莲生,眸光清冷,而意味深长:   “做我甘家香堂的杂役,岂能穿得这等寒酸!”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编歌谣助记忆这回事,是小灰我的切身体验。   相信大家也都有类似的经历,本来十分松散艰涩的内容,编成有韵律的歌谣,就容易记住了。先说一段暴露年龄的吧:   王旁青头戋五一   土士二干十寸雨   大犬三羊古石厂   木丁西   工戈草头右框七   嗯,这是五笔输入法的口诀,三十年前大约是只要用电脑的人人都会背吧。   我上中学时候,偏科非常严重,文科接近满分,理科接近零分。化学课记化合价,我根本没明白化合价是什么意思,只是把具体的内容背下来了,靠的是在一本课外练习册上看到的歌谣:   氟氯溴碘负一价   正一氢银和钾纳   氧二硅四铁二三   二四六硫二四碳   三五氮磷四七锰   正二钡钙镁锌铜   铝三正一氨铜汞   氯正五七单质零   当时正在热播一部电视剧叫《济公传奇》,主题歌脍炙人口,是这样唱的:   鞋儿破,帽儿破,   身上的□□破。   你笑我,他笑我,   一把扇儿破……   于是我就把那首化合价歌谣嵌到这首歌里唱起来:   氟氯溴碘,负一价,   正一氢银和钾纳。   氧二硅四,铁二三,   二四六硫二四碳……   直接后果就是这首歌谣我直到现在还倒背如流,能够像念咒一样不打绊地唱。同样熟记于心的还有“氢氦锂铍硼,碳碳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钾钙钠镁铝,锌铁锡铅氢,铜汞银铂金”……   然而这对我的化学成绩提高并没有什么鬼用,因为我只是背下来而已,根本不知道这些公式是干嘛的,更不知道该用在哪里。   前几年我儿子也开始学化学了,某天写作业时候问我:“嘛嘛,纳的化合价是多少?”   我恼羞成怒地嚎叫:“这种事情怎么能问妈妈!妈妈的化学从来就没及格过……”   儿子说:“咦,你不是说会背一个化合价公式么?”   我应声就开始背起来:“氟氯溴碘负一价正一氢银和钾纳氧二硅四铁二三二四六硫二四碳……”   儿子:“好了听到了,是正一。”……   这种技能放到文科里就很有用。学地理的时候我自编了不少歌谣背着玩,比如中非九个国家的名字,我略微调整个顺序,就很容易记下来了:   乍得中非扎伊尔   安哥拉刚果加蓬   圣多美和普林西比   赤道几内亚喀麦隆   我还编过一首很长的歌谣,关于各个国家首都的,现在只能记得其中几句了:   印度尼西亚,雅加达,   菲律宾的首都马尼拉。   埃塞俄比亚,亚德斯亚贝巴,   澳大利亚首都堪培拉。   塔那那利佛,马达加斯加,   尼加拉瓜马拉瓜。   斯威士兰,姆巴巴纳,   索马里和摩加迪沙……   历史课学到第二次工业革命,有狂多的工业发明和年代要记,一点规律都没有,全凭死记硬背。我也是编了一首歌谣稀里哗啦背了下来,现在也是只能记得其中几句了:   一八八二,无轨电车有小辫儿   一□□七,狄塞尔的柴油机   一□□六,福特汽车能跑路   一九零三,莱特飞机飞上天……   刚开始学英语的时候,班上流行过一首歌谣,帮助记住了好多单词,但是被老师严厉查禁了:   Father mother brother   I在school读book   各门功课都good   只有English不及格   老师叫我stand   我骂老师是dog……   后来上了高中,我们班的英语老师是我爸,常用小窍门教学。还记得学到以o结尾的单词的复数形式,貌似正式的解释是说有生命的单词结尾加es,没生命的单词结尾加s,还有一部分是可以加es也可以加s啥的……我老爸才没管那些,直接教了个口诀,说高中课本里涉及到的以o结尾的单词,只有这四个词加es,其它的一律加s:   Heroes and Negroes   eat potatoes and tomatoes   好么,又是一直记到现在。   祝愿大家都能牢牢记住自己想记的东西,不好记的编个歌谣试试看,么么哒。 ☆、第14章 师父为天   天这样蓝。   树这样绿。   阳光这样温暖。   花草这样美丽……   整个甘家香堂的每座厅堂,每个庭院,每个人的每张笑脸,都这样宜人,充满了快活与希望的气息。   莲生这心中,正如夏日暖阳高照,百花绚彩飘香,放眼望出去,触目所及,皆是世间最灿烂的美景……终于通过了店东的试炼,成为甘家香堂的一员,离香神殿又近了一步,离梦寐以求的续命香方又近了一步!几乎要伸手用力按在胸口,才能勉强压制住自己兴奋的笑声。   淡绯纱襦、玉色罗裙,整套新置的衣衫,仔细装扮整齐,也正如阳光中一道娇美的景致。履尖小心地敛在裙下,双手一丝不苟地交叠腰间,乖乖跟随在师父乌沉身后,行走于甘家香堂各个角落,听她到处指点、解说。   “……沿这条长廊向西是库房,向东是厨房、柴房。向北你就不要走了,那不是低级杂役能去的地方。”   “请教师父,为何不能去?”   “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师父乌沉,人如其名,乌黑肤色,高高颧骨,一双眼始终是阴气沉沉。说来她算是莲生在甘家香堂认识的第一人,然而两人之间,似乎有点命格犯冲,自打两月前莲生初入店堂,向她请教乾闼婆画像的来历之日起,乌沉对她,就一直抱着几分嫌弃。如今被指给莲生做师父,态度之坏,有增无减,一边指点着店中各处要紧所在,一边对莲生层出不穷的问询摆着一万个不耐烦。   “前面那是后园,制香的所在,香阁、香苑、香神殿都在里面,不准闲杂人等进入。”   莲生恍然点头:“哦,要做了香博士才可以进。”   乌沉鼓着龅牙的嘴巴微微扭曲,嗤笑一声。“我知道你那点底细,就没想安心当杂役,揣着一肚子要当香博士拜香神的梦呢。告诉你,能做杂役已经是你祖宗坟头冒青烟了,少再妄想其它。”   “杂役做到最好,是不是就可以做香博士?”   “呸,就说你在做春秋大梦。香博士就是香博士,杂役就是杂役,压根儿就是两回事。做杂役只要懂得辨识香料就成,做香博士,那要会制自己的香!进香神殿,那要做上品香博士。甘家香堂几千个杂役,还没听说过有一个最后成了上品香博士的。别以为记住几个香料名字就可以登天了,你那点本事,想舔老娘的脚后跟都还够不上呢!”   莲生鼓了鼓嘴巴。就算在苦水井贫民窟,说话如此恶劣粗俗的婆娘也是少见。看她对待甘怀霜、十一娘甚至侍女苏合,哪有这样刻薄,但是对待下面的小杂役,就像对待一条狗一般。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莲生懂。   “是是是,我就是问问。”莲生乖乖地赔着笑脸:“师父说的上品香博士,要怎样才能做到?也像做官一样,一级一级升上去么?”   “哼,在甘家香堂做香博士,可比做官更难。一共分七品,每品都要考评,千辛万苦才过得一关,三品以下是东家评定,三品以上,那是要香堂长老们一起评定。等到考过了三品,啧啧,可就成了人上人。甘家香堂数百个香博士,三品以上的,不过才有八位。”   “哪八位?麻烦师父指点一下,教我景仰景仰?”   “她们怎么会来店堂?”乌沉撇一撇嘴,神情中又是嫌弃,又是掩饰不住的满腔艳羡:“人家都在凝香苑,有各自的香室,舒服惬意,一切应有尽有,比皇后娘娘还尊贵呢。像那一品香博士白妙姑娘,连东家对她,都要礼让三分。”   “为什么呀?她不是为东家做工吗?”   “啧啧,做到她那个份儿上,哪里还是为东家做工?是东家求她做工才是。她是如今甘家香堂里唯一的一品香博士,妙手奇香冠绝天下,制香之境,再没第二个人能与她相比。”   莲生双眼闪亮,悠然神往:“哎呀,做人就是要做到如此绝境,才不枉此生。”   “小丫头子一条贱命,心气儿倒高到云彩上去。当心跌断你的脚杆。”   莲生忍住一肚子腹诽,只低头不语。   “好啦,这儿就是你的地界儿。”乌沉已经迈入一个高高的门槛,在一座巨大的厅堂门口停住了脚步,尖瘦的嘴巴向里一努:“要做什么绝境不绝境,且在这儿做给我看看。”   莲生探头望了一眼,瞬间将一双明眸瞪得滚圆。   眼前是一座宽大的厨房,阳光自天窗射入,映得室中光影飘忽,淡淡烟尘摇曳不定。定睛看去,只见左右两排灶台,打着百十来个锅孔,灶台尽头是几座一人多高的巨大风箱,镶着活动板门,要靠几个人双手并用才能鼓动。   莲生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风箱,亦未见过这么大的厨房,还有这么多的锅碗瓢盆排在一起,看阵势做一顿饭食足够几百人食用。自己小小的身躯,站在厨房门口,宛如掉进深坑的小蚂蚁,轻飘,渺小,无助而惶然。   “好大……”   “你以为呢?”乌沉自得地笑。她虽然也是甘家香堂的低层杂役,但是在莲生面前,不自禁地感觉自己像是店东一般高贵和阔气:“甘家香堂养上千个伙计,普通店铺的小锅小灶哪里使得。”   她转过身子,尽力昂起头,居高临下地斜睨着莲生,高高的颧骨耸动,皱纹在撇下的嘴角边挤成一叠:“今日是上工第一天,师父有几句话教诲于你,给我牢牢记住了。”   莲生听得声口不善,连忙收拾心情,乖乖俯首。“是,请师父教诲。”   “甘家香堂,规矩严明,一旦有违,必受重责。你若是想在甘家香堂做工,就须好好听我的话。须知在我们香界,最重师徒名分,师父是天,徒弟是地,地永远别想翻到天上去!”乌沉一双干瘦的手负在背后,两眼望天,在厅堂前缓缓踱步,语气低沉而严厉:   “徒弟所有的事体,都须经过师父,你想要升级,要加薪水,要做什么香博士,都须要呈我允准,才能报给店东。若像你没入门时那样,自顾自地就闯到店堂里要见店东,可没你的好果子吃。甘家香堂家大业大,不比那些小家小户,随便什么人都能通天。”   莲生微微一凛,更深地低了头:“是,师父。”   “从今日开始,卯时上工,酉时放工,每七天,休半日,其它时辰都须刻苦做工,不得去别处闲逛玩耍,尤其不能去后园。这片灶台和地面,还有所有的家伙什儿,全是你的,每日擦洗干净,安置整齐,我每日来查验两次,若被我发现一撮灰、一滴油,当心我打断你的腿!”   “是,师父……”   莲生原本一直在心里嘀嘀咕咕,腹诽这粗暴的语气和傲慢的声口,然而乌沉的腔调越来越高,语声越来越尖,全然不似虚张声势,而是卯足了劲头要严厉调-教她这个小徒弟。当下也不敢怠慢,深深低着头,于胸中暗暗运气,用力按下心头那丝不平,按得比水面还要平,比脚下这精心打磨的青石板地面还要平:   “……徒儿都记住了。”   漆黑的阴影笼上头来,是乌沉停在她面前,相距咫尺,莲生几乎都能感觉到她凌厉的视线在烧灼自己头顶:“埋着头做什么?好好看着我!”   莲生缓缓抬头,正迎着乌沉的视线,那目光阴冷异常,在莲生面上扫来扫去,满含着嫌恶与鄙弃:“我最恨那种轻浮丫头,仗着自己有个好模样、好脑筋,就妄想飞到天上去。你一个苦水井的小叫花,能有今天,已经是天赐的福分,自己心中须有个数!”   “我会安分守己的,师父。”莲生努力弯起眉眼,赔一个顺从的笑脸:“放心吧,师父。”   “嬉皮笑脸的做什么?还不快去开工!”   “是,师父!”……   新生活,新道路,由此开始。   名义上在香堂做工,原来根本碰不到香料的边儿,甚至连进店堂的机会都没有,整日只负责在厨房打扫,一遍一遍地,把案上地上,擦得精光锃亮。纵使活计做完了也不能闲着,随时被派去送货、取货、洗碗择菜倒泔水,做各种最脏、最累的活儿。   没关系。只要心存一念,在哪儿都是修行。   宽阔的厨房里,烟雾弥漫,四下里人影幢幢,半明半昧,仿佛浮动在幻境之中。莲生套着肥大的围裳,两边袖口和裤脚都高高挽起,赤足跪在青石地面上,手握抹布,奋力从厨房一头擦洗到另一头,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半闭着双眼分辨四周气息。   大师傅又放了一把胡椒……   有人切开了慈葱……   啧啧,这罐乳酪煞是新鲜,气味直冲顶门。   一锅葵汤沸腾了……   “做杂役只要懂得辨识香料就成,做香博士,那要会制自己的香!……”   一线阴影袭上莲生心头,瞬间又被她用力驱散。   擦去额头汗珠,望向那遥远的香神殿,泛满红潮的面颊上,绽开一个自信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本章提到的风箱,小朋友们可能都没见过了,我小时候住平房,还是帮爸爸妈妈拉过风箱的。敦煌壁画中也绘有风箱,是在榆林窟第三窟里,西夏时期的壁画,距今已近千年,所绘的风箱已经相当科学,就是我在文中所说的这种,一人多高,镶活动板门,双手并用才能鼓动,想必工作起来效用极高。   苦水井和甜水井都是古代敦煌存在过的地名,不过具体地点已不可考。城中划分里坊、每一里单独以高墙圈起、单独开门进出,这是经济文化发达的中原大城市才有的格局,古代敦煌是个边塞小城,未见得有,不过本文中的敦煌比真实历史上的敦煌大很多。 ☆、第15章 天降横财   莲生所居的苦水井,在敦煌城西南边缘。   城里其它地界,大都是划分严明的“里”,一格格,一块块,方方正正,每里十几二十户人家,高大的里墙围拱,里门定时开闭。唯有苦水井一带,不但没有墙壁和门户,连个像样的宅院都没有,只是一片勉强搭建在垃圾堆间的席棚。   这里本来叫做甜水井,名字来自一口深井,井水甘甜如清泉。不知何年何月起,井水变得咸苦,不能再饮用了,附近逐渐荒凉,唯有流离失所的底层贫民聚居。天长日久,水井废弃,周围也成了一片无人理会的垃圾场,污糟混乱,臭气熏天,沿着一条横流的污水,两侧挤满了敦煌城最为贫苦的人家。   莲生的家,就在废弃的水井边。是自己搭建的一座小小草庐,只够她一个人居住。从草庐向北,沿着泥泞的小路行去,便到了辛不离的家,几座比草庐略为结实一点的席棚,围成一个简陋的小院,院门只是用芦苇编成,和苦水井其它住家一样,从不挂锁,反正也根本没有东西可偷。   傍晚斜阳下,放工回来的莲生,飞奔到这芦苇门前,熟门熟路地推开,奔入,径直钻进院子一角的低矮席棚:“送你一个礼物!”   正捧着医书攻读的辛不离,茫然抬起头,望着飞奔进来的莲生。天气炎热,他只穿了一件裲裆衫,大口裤,腰上草绳一扎,裸-露着瘦削而坚实的臂膀和半面胸膛。长发结束头顶,没有发冠可戴,只裹了一幅布巾。   “猜猜是什么?”   莲生两手藏在背后,兴奋地晃着身子,玉色罗裙的裙角左右飞扬。一如既往满脸开心的笑,笑得眉眼弯弯,笑得整张脸都放着明朗的光彩,却又带着几分不同寻常的狡黠。   “是什么?”辛不离好奇地放下书卷。   “哎呀,叫你猜啊。”   “猜不出。”辛不离挠了挠头,露出一缕难为情的憨笑:“你的心思,我从来就没猜中过啊。”   莲生做个鬼脸,两手一摊,捧出一只布囊。织锦面,素帛里,五彩花鸟联珠图案,解开系纽,布囊缓缓向一侧展开,现出囊内九个袋口,置着九簇烁烁发光的银针。   “这是……灸针?”辛不离的双眸顿时瞪得滚圆,用力在裤脚边擦净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毫针,火针,圆利针,三棱针,长针,梅花针,火铍针,镵针,鍉针……天哪,你从哪里弄来?”   “买来的啊!还能从哪里弄来。刘记的手艺,敦煌城里最好的灸针,我可是盯了好久啦!”   “你……你怎么买得起?”狂喜与困惑交织,让辛不离本已渗着汗珠的额头,瞬间汗流滚滚:“这套银针,要价一千二百文!我,我也盯了好久……你哪里来的钱!”   “前天,发工钱啦。”莲生双手拄在膝上,俯下身来,得意洋洋地瞄着辛不离的脸:   “不离哥哥,你猜猜看,我每月工钱有多少?”   苦水井的孩子,真是长到这么大,都从来没有一下子拿过这么多钱。   平日里揣个十文八文,已经觉得沉甸甸地压得佩囊都承受不住,却原来那十文八文铜钱根本是轻若无物,用麻绳穿到一起,才叫重,这么的重,一吊一千文,重得一只手臂都抱不住,要两只手一齐去抱,方能稳稳捧在怀中。   发薪的日子,真是每月最热闹、最开心的一天,甘家香堂的账房周围,人来人往,笑语喧哗,全是领工钱的伙计,室中挤得满满当当,一人叫号,两人发钱,众人拥在柜前排着队伍领取,个个脸上都是收获的喜悦。   “杂役莲生,工钱一吊!”   哐当一声,整吊铜钱丢到莲生怀里,砸得她伸手接钱的双臂微微一沉。   莲生瞪着怀中的钱,半信半疑地思索,大眼睛眨了又眨,犹如身处梦中:“吴先生,这工钱……弄错了吧?”   账房吴桂枝,众人都称她为先生,其实亦是女子。此时正忙得左右开弓,一手拨着算盘,一手勾着账簿,头也不抬,只丢过不耐烦的一句:“怎么会弄错!”   “我……我是厨房杂役,七月初一才上工的,到如今只有半月,给了我整整一吊钱?”   “厨房杂役,每月工钱两吊,半月不给一吊给多少?”   莲生霎地睁大了双眼,恨不得把两只耳朵也一齐竖起来:“每月工钱两吊?”   “怎么你自己不知道吗?师父也没告诉你?”吴桂枝扭过身子继续忙碌,不再理她:“少见多怪。都来甘家香堂做工了,还这么小家子气!”   再抱着这沉重的一吊钱挤出人潮,来到外面太阳底下,莲生已经是满头满脸的汗,呆呆地也顾不上擦。   每月两吊!   两千文铜钱!   一个蒸饼一文钱,一升粟米十文钱,一坛黄酱二十文,一匹上好的素绢也不过七八百文!   莲生早已过惯了一百文铜钱打发一个月的日子,平日给人做工,浣衣、缝补、打杂、放牧,同时做好几份活计也赚不出半吊钱。如今将这沉甸甸的一千大文抱在怀里,感受着烈日照耀下,那份金属的冰冷与火热,心中的激荡,翻腾,险些要化作狂歌热舞,就在这光天化日下抒发出来……   “……我看好这套银针,已经一年多啦,现下总算攒够了数……”席棚中的莲生,兴奋犹未消褪,喜气洋洋地挥着双手,四周的破败与黯淡,因她的欢声笑语,处处都散发着热烈的光芒:“瞧你只有几支毫针和长针,还都是铁的,每天磨磨磨,不然就锈了,这套针是精钢镀银,再也不会锈啦!……”   辛不离仰头望着她,看着她的欢喜,她的热烈,他那澄明的黑眸,渐渐变得迷离、模糊,似笼罩了一层湿雾,唇角微微牵动,却良久没有出声。   “怎么了,你,你为何不高兴……买错了吗?”莲生眨眨眼睛,紧张地敛起笑容:“刘记的手艺,不会有错啊,他说这九种针具可供一切针灸所用,一个医师只要有了这套针具……”   “没错,没错。”辛不离仓促地低下头,凝视着手中针囊,微微吸了一下鼻子。“你这点钱,也不是容易赚的,怎能这样花掉?这两个月来你为了进那香堂,劳心费力,人都瘦了,也不给自己买些好东西补补身子……”   “哎,没错就好。”莲生莹白的小脸上,重又溢满笑意,放心地拍了拍手:“这,才是最好的东西呀!”   ——————   莲生的心里,早有一个梦想。   要凭自己的本事,让亲爱的人们都过上好日子。   自幼无父无母,又早早失去了张婆婆,莲生的身边已经没有至亲,她深深爱惜、牵挂和感念的,就是苦水井的乡亲们,是辛陈氏一家,是曾经收留过她的王大娘,秦二婶,常分她一口粥饭的霍家姊姊,纪家公公……尤其这不离哥哥,现今就是她最亲爱的人,是他让她知道,这世上什么叫温暖,什么叫爱惜,什么叫守护,什么叫相依为命,患难与共……   身旁有这样一个人,有这样的宠爱,才能让莲生在十几年的苦水井生涯里,在无边无际的凄风苦雨里,仍保有一颗明朗的心。   若有可能,她也愿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给他,将自己燃烧成一团火,守护他,温暖他,帮他度过所有的凄寒。但梦想只是梦想,莲生并不知道这愿望如何才能成真。世道太难了,能给苦水井的孩子走的路,太少了,做官要论门庭,从军要凭武功,经商要有本钱,务农要有土地……她和他,有什么?一贫如洗,仿若那枯竭的井底,只剩一层烂泥。   身边多少乡亲,一生就这样过去,在垃圾中,席棚下,终生苦求一口最基本的饭食,最后静悄悄地倒在尘埃,到死都挣不出一块能埋尸骨的坟地……   然而命运早早地将她送上绝路,反而激发了她拼死抗争的决心。为了保住自己的精魂不散,五识不失,她倾尽所有,奋力一搏,终于让这茫茫前路,略现一丝光明。   就算最终寻不到续命的香方,就算寿命只余一年半载,又怎样?或许她可以用点时间,为不离哥哥换取一份生计,纵使自己将来魂飞魄散,也多少回报一点他爱护她的恩情。   席棚四面漏风,烈日自天棚射下,一道明亮的光芒正罩在辛不离头顶,他却全然不顾阳光烤炙,任由那汗水在面颊流淌,晶亮的黑眸只痴痴盯住那几支银针:“真好,真亮,真直!铁针哪里能比?那次在回春坊,孙老先生教了我手法,可是我自己没有针,只能用削尖芦苇杆来练习。这回一定要好好练习精熟,再去回春坊找他求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太好了。   能有这样的一刻,花费多少辛苦,抛却多少血汗,都是不枉。就算求不到什么香方,寻不到什么前路,能有现在这一刻,一切都已经值得。   “辛神医,你先给我针一下试试?”莲生笑嘻嘻地凑上前,扭过半边脸给辛不离看:“看,嘴巴都起了痘痘呢。说真的,最近还真是邪火攻心,只吸食花香都补救不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币制:历朝历代的币制和物价都不同,为了阅读方便,本文中取了个整数,大约是一两金等于十两银,一两银等于一千文,也就是一吊钱。一文钱换算为现在的一元钱。   以前常在武侠小说中见到用银子交易,其实直到宋朝,银子仍是官方专用,纳税、上贡或是赏赐之类,并没有进入民间流通。老百姓买东西大多还是用铜钱,就算是买房买地之类的大宗交易,貌似也没别的选择,就是推着一车铜钱去付款,或者用绢帛也可以交易,比较轻便。所以钞票和银票的发明真是造福人类啊。   民间用银子交易貌似是明朝才开始普及的,武侠小说和传统戏曲受明清传奇的影响很重,所以里面无论什么朝代的人,生活方式都是明清风。   我还特地买了本《敦煌古代钱币研究》,看看敦煌古代人用什么铜钱,事实是敦煌币制极乱,四海八荒的铜钱都通用,不但中原的能用,北方少数民族的也能用,西域各国的也能用,波斯银币一样能用,敦煌本地政权也在发行不同种类的铜钱,出土的钱币五花八门一本书都写不过来。不愧是丝绸之路上的商贸之都啊。   关于这个“九针”,只是古代的用法,现代针灸已经不用这些了,貌似大多只用毫针。我个人不怎么信中医,但是真的挺信针灸。当年牙疼得要死,被大夫在腮帮子上插了几支毫针,立即就不疼了,真是有它的奇妙之处。 ☆、第16章 来途去路   辛不离的视线自银针转开,望向莲生的脸。圆润光洁的小面孔,肌肤紧实,细嫩,晶莹如玉,虽然罩着一层极细的茸毛,仍反射着明显的光点。颈中透出的清香,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尤其势不可挡,一缕缕钻入鼻端。   辛不离微微向后侧了侧身。“哪里有痘痘,没有。”   “有啊,有,看。”莲生赶忙凑得近些,就在辛不离眼前咫尺,伸出一只手指,用力点动自己腮边:“在这里,看不到么?我都摸到了啊。”   光洁的面颊被指头戳出一个个小坑,瞬间弹回,如一只煮熟的蛋清,雪白,光滑,细嫩,爽脆……   辛不离陡然起身,整张面孔飞快地燃红,仿佛凑上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枝火把,一炉炭。“何必……何必要针灸?针灸对你,效用有限,远不如吸食花香,疗治百病。”   “试试你的针啊!以你的手段,定然好得更快!”   辛不离用力抹去满脸的汗水,也似乎要一并抹去那片火辣辣的红热。手忙脚乱地离开坐席,退到草棚一角,燃起灯火,捡出水盆、布巾,为那套新针擦洗、炙烤:“治痘痘……需要针刺几个穴位调理。你躺下,我……我试试看。”   莲生熟络地躺倒在辛不离的破席上,小手枕在脑后,愉悦地荡起双脚:“以后也不用买香了,在香堂做工,每日都嗅着各种好香。早知道有这般好处,应当早些年就用些苦功,考去他家啊。人哪,不到逼急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   “是你本事大。”辛不离一边烤着银针,一边真心实意地点头:“你编的那歌谣,就算我读过书,也是甘拜下风。”   “也是你帮我修改,还帮我背下来。”莲生嘻嘻笑着,伸手指指辛不离绘在板壁上的那幅经络穴位图:“编成歌谣,真是好记多啦,你记穴位也不妨这么记,嗯……阿是安眠与八关,百会伴星与臂间。地机地神地五会,承光承扶与承山。关元俞,腹通谷,尺泽冲阳与风府。中肩井,下地仓,天池鬼堂上迎香……”   连日连夜的苦读没有白费,她现在识得很多字了。   “你……”辛不离的惊异,难以自抑:“你真是不同一般!这份玲珑心思,无论如何不像苦水井的孩子!”   莲生仰头凝视着棚外的阳光,唇角依然翘着,却不自禁地微敛了笑容。   不是苦水井的孩子,是哪里的孩子?   自己的身世之谜,仍不知飘荡在这世界哪一个角落。老者说,一人只能问一事。此番问了修身续命的法子,以后便没机会问他身世了。还有第二人能帮她解说么?还是一辈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活下去,再也不问此生为人的来历?   不问,也罢!比来路更重要的,始终还是去路。   恍然回到那春花盛开的鸣沙山顶,遥望三危山的佛光,喜滋滋地喊出自己的心愿:吃最香的花,饮最醇的酒,打最猛的架,赚最多的钱,做最强大的英雄,过最豪气的人生……爱……最好看的郎君!……   这志向是傻了点……理应先定一个小目标,比如,制出自己的香品……   也曾在自己的草庐中试过多次,精心地研磨了几味香材,细细调和,嗅起来味道相当不错,然而要把它制成香饼,这其中需要一个媒介。试过了粟米面、小麦粉、糯米粉……都不成,米面揉合的饼饼,烧燃起来有呛人的烟气,显然不能用来熏香。置于陶坛中窖藏,也极易腐坏,没过三天,已是厚厚一层绿毛,别说熏香,本身都已经臭得令人掩鼻。   要如何才能将这无形无质的香气收入香品?那都是制香世家秘不传人的技艺,不是她这苦水井的小孤女可以学到。   长路漫漫,仍是无边无涯……   脸上,臂上,腿上,几处要穴,都已经扎了一簇簇的银针。辛不离手法轻柔而沉稳,着针处毫无异感,莲生仰望着头顶天光流转,悄然敛起心中暗影,只管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松说笑:   “……师父乌沉最可怕了,每日来查验我的活计,严厉得紧,伸手到处揩抹,若有一丝余灰都要责打,好在我做得干净……我们那店东甘怀霜,竟然是个美貌女子。你不知道她有多果决,多爽利,唔唔,多漂亮。我要是能像她一样漂亮……”   “她不会有你漂亮。”手捻银针的辛不离,低声开言。   莲生吃吃地笑起来:“哎呀,不离哥哥,你什么时候也会扯谎哄人了呢。”   “你啊,我说你长得太好看,须多加小心,防范坏人,你始终不肯信。你以为朱贵、吴大器他们一直追着你欺负,是因为什么?赵督邮与冯别驾的公子强要买你做妾,是因为什么?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看你,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太脏太破啊,”莲生惊奇地眨着眼睛:“还能因为什么?朱贵他们么,哼,他们就是坏人啊,见人身份低贱,就欺上头来。”   辛不离轻轻摇了摇头,俯身在她面前,静静凝视她片刻,将手中最后几枚毫针,缓缓刺入她柔润皎洁的腮边。“那些祸端,都是因为你太好看。你从来都不像是苦水井的孩子,容光太过惹眼,倒像是壁画上的飞天,只差一身漂亮衣裳。”   莲生恍如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顿时笑得前仰后合:“不离哥哥,我看你像壁画上的佛,只差一道神光!”……   破败的席棚,开裂的棚顶和墙壁,四下里射入一道道光柱,笼罩着这一对说说笑笑的少年。光柱中浮尘流散,萦绕在两人身边,仿佛身处一个缥缈的梦境,真实又虚幻,动荡又安然。   ——————   敦煌的夏夜,与白天仿佛不是同一个世界。   旭日西沉之后,空气中的炽热立即消敛于无形,清凉夜色如深湛的湖水,悄然浸满了整个空间。暴晒一天的肌肤,每颗毛孔中的汗水都已被压榨一空,此时终于在晚风抚慰下,得到一点难得的舒畅。   莲生已经告辞回家,辛不离也抱着自己从不离手的医书,出了屋门,借着宜人的清风与月色,坐在院中细细攻读。   小小院落里,早已挤满了人:阿爷,阿娘,带着外甥回母家探亲的大姊,大兄一家五口,还有尚未娶亲的二兄、三兄、没出阁的二姊……大人说笑,孩子嬉闹,吵得树上乌鸦惊飞,土坯墙上的泥灰都扑簌簌掉下来。   然而辛不离早已习惯,双眼努力辨认着月光下模糊不清的书卷,恍若周围全无人迹。   “七宝。”辛陈氏摇着葵扇,凑近儿子身边,轻轻为他驱赶蚊虫:“也不点个油灯。这样要把眼睛熬坏的。”   “没事的,阿娘,今日这一轮满月当空,明亮得紧。”   辛陈氏微叹了一口气。她岂不知儿子为了省油,日日都是这样趁着月色攻读,就算不是满月,再乌云滚滚的阴天,他也不会去点油灯。家中贫寒,让儿女们从小都这样吃苦,心中百般酸楚,却也是万般无奈。   “莲生这就走了?不留她多坐会儿。”   “她忙得很,还要回去琢磨制香,我帮不上忙。”   提起这小妹子的名字,低头凝视医书的辛不离,眼神中微微地有些甜蜜又有些空茫,一瞬间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   辛陈氏堆满皱纹的脸上,渐渐浮起慈爱的笑意。   “唉,日子过得真快。还记得你第一次领莲生来家,才三岁半的小女娃,脏得跟泥堆里挖出来似的,一张小脸瘦得只剩下两只大眼睛了,也不知你是打哪儿把她捡回来……”   “打巷子南头那个枯井边,老槐树底下,王大娘门前。”辛不离低声开言:“王大娘病了,没人照看她,饿得坐在门槛上哭,我就领她回咱们家……”   “真可怜。张婆婆过世后,就是东一家西一家的剩粥把她拉扯大。要是咱们能一直养着她就好了,可是那年……”   辛陈氏用葵扇掩住面孔,没再说下去。辛不离也一时黯然。   那年饥荒,苦水井死了不少百姓,辛不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三姊和幼弟饿死在席棚……再多一张嘴,实在养不起,只能又把莲生交给了邻居贾家。贾家又交给了顾家,顾家交给汤家……莲生九岁那年,收养她的汪家打算把她卖掉,多亏莲生机灵,逃在尼姑庵里……   “……一个女孩子,这样孤苦流离,实是比咱们有家有户的都更不容易。”辛陈氏幽幽长叹一声:“稍微性子弱点的话,都不知会沦落到什么样子,要不卖身为奴为妓,要不早就寻了短见了。人家硬是熬下来,如今水灵灵一个大姑娘,真招人喜欢。我看敦煌城里就没有姑娘比她更好看,只不过是没法子精心打扮……”   辛不离想起刚才与莲生的对话,不禁嘴角微微泛出一丝笑意。“还好,她也不在意这些。她一点都没觉得自己好看。”   辛陈氏也微笑点头:“这姑娘,真憨。你说她像壁画上的飞天,瞧把她笑得那样子。”   辛不离愕然睁圆双眼,望着母亲,霎时间双颊红涨,一直红到颈间:“阿娘!你怎么偷听我们说话!”   “还用我偷听啊。”辛陈氏举起葵扇,爱怜地戳着儿子额头:“咱们家那板壁破得,大缝子都能直接钻个人过去,阿娘在房里缝补衣衫,你们就在隔壁又说又笑,教我怎么办,难道把耳朵堵上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称呼:老读者可能已经发现,前文中莲生和李重耳的赌誓“输了跪着叫爹”改成“跪着叫阿爷”了。当然是“跪着叫爹”读起来更带感,不过想来想去,唐代以前都还没有“爹”这个称呼,就算是架空文,也还是尽量规范一点吧。   当时对父母的称呼倒是也有很多种,“阿爷阿娘”“阿父阿母”,也有称父亲为“耶耶”“大人”“哥”的,本文采用了“阿爷阿娘”的叫法。《木兰辞》中说“爷娘闻女来”“阿爷无大儿”,指的就是父母,与本文故事发生的年代一致。 ☆、第17章 少年情怀   “啊……阿娘你……我……”   辛不离脑海中钟鸣磬响,嗡嗡嗡一片混乱,拼命回想着适才与莲生的对话,想到自己真心实意地夸赞莲生漂亮,夸她心思玲珑,这小妹子天真娇憨,根本不在意他的夸赞,然而听在母亲耳里,想必早已读出另一层含意……   辛陈氏望着儿子目光闪烁,满脸通红,一副随时想挖个洞钻进地下的神情,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叹息。“害臊什么?你喜欢她,我早十年就知道了啊。”   “我没有!……”   “咄,瞒得了别人,还瞒得了阿娘?”辛陈氏嗔怪地啐了一声:“你啊,一门心思都放在她身上,把她的事儿看得比自己的事儿还重要,阿娘全都看在眼里呢。你也到了喜欢姑娘家的年纪了,这有什么,阿娘也喜欢那孩子啊,模样俊,性情好,又能干,十全十美的好媳妇,要是你能娶她,那简直是天神的庇佑,阿娘只是……唉,只是为难……”   辛不离低了头,凝视着脚下干裂的土地,手中医书早已被无意识地攥成一个圆筒,紧紧地卷了又卷,卷了又卷。   “阿娘,你别说了,我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   “阿爷病着,地还押着,二兄三兄未娶,二姊未嫁……家境未安,轮不到谈论我的亲事。”   一阵苍凉的静寂,悄然笼罩了母子二人。   身边仍然喧哗,大人小孩吵成一片。   瘫在榻上的阿爷,正在专心修补一个泥鸟玩具,憨憨的小外甥蹲在一边看着,急得抓耳挠腮。大嫂已经怀胎三月,行动十分小心,一边轻抚肚腹,一边呵斥着满地乱跑的三个儿女。大兄与二兄三兄围坐闲聊,笑声响彻云霄。大姊与二姊头凑着头坐在檐下,手中又是绣花绷子又是针线笸箩,似乎正在交流一份女红。   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敦煌每一户平民百姓的日常。   这样的安稳日子,于辛家而言,已经是至为难得的福分。前年阿爷忽然在劳作中昏厥,三天三夜不醒人事,辛家把宅院都抵押给做工的东家乔府,换了二十吊钱为阿爷求医治病,好不容易才救转来。之后阿爷病情反复,全家人的生活乱作一团,那二十吊钱不但还不上,反而利滚利地欠了更多,明年春天若是再还不上,整个小院便要归于乔氏所有……   明年春天……距离现今,仅有数月而已。春风解冻,万物更新,而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从此再无立锥之地,却要到哪里栖身?   世道如此凄冷,人命不如蚁命。   二兄二十一岁,三兄十七岁,早已经到了成亲的年纪。辛不离知道,他们其实也各自都有自己中意的人,一个是城外田家庄铁匠赵家的大女儿,一个就是做工的乔府的小九娘……然而苦水井的男儿,出身太过贫寒,除非同为苦水井的乡亲,不然哪里有姑娘肯嫁。   二姊也已经十九岁,早该嫁人了,也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家。生为女子,十个有九个命苦,最后很可能几吊钱就卖了身,被抬去哪家做个小妾……   教他怎能惦记自己的婚事?他不过才十五岁,日子还长得很。   辛不离深觉自己幸运,自己心里那人,是莲生。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相知相得,相投相合,她绝不会嫌弃他身份低贱,家境贫寒,她了解他的境遇,懂得他的心思,体贴他一切的所思所想,所欲所求……除了过于顽皮胡闹,她是个好到完美的姑娘,好到他都……不太敢多想……   “唉,其实……”辛陈氏低声开口,语气略有些期期艾艾:“虽然要先给你二兄三兄办亲事,你和莲生,也不妨先订个亲啊。聘礼是拿不出,想莲生那孩子性情磊落,也不会太在意,咱们都是穷人家……”   “不不不。”辛不离急忙摆手:“怎可以这样?我若要……娶她,必得六礼俱全,一切仪轨齐备,雁,酒,衣物用度,一应俱全,怎可以草草行事,那岂不亵渎了她?她不在意是她的事,我绝不可以这样轻慢她!”   辛陈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身边忽然一片欢腾,原来是大嫂捧了一盘甜瓜出来。敦煌甜瓜,天下闻名,连地名都有“瓜州”之别称,市集上到处都有瓜摊,价格也甚廉宜。然而辛家贫苦,并不能尽情享用这种闲食,整个夏天也只能买一两只。   “别吵,别吵,人人都有份儿。”大嫂呵斥着伸着双手要瓜的孩子们,先跪奉食盘给大人公,然后给郎君,依次再给二叔、三叔、四叔、婆母、大姑、小姑……   一只瓜分切十三片,每人只有薄薄一片。   辛不离手中捧着瓜,见大嫂将瓜片一一分尽,最后将她自己的那片,满脸爱惜地塞给了倚在怀中的小女儿。心中正无言慨叹,身边辛陈氏已经将她的那份递上来:“七宝替阿娘吃了吧,阿娘牙口不好,咬不动了。”   “阿娘自己吃吧。甜瓜软糯,怎会咬不动?从小到大阿娘都这样骗我,我现在可不上当了。”   辛陈氏呵呵地笑着,招手唤了满地乱跑的小外孙过来:“阿婆咬不动了,虎儿替阿婆吃了可好?”   “好呀好呀!”   “阿娘……”辛不离将自己手中的瓜片硬塞给辛陈氏:“你总是这样。”   心头也不禁泛起无穷的酸涩,远不是甜瓜所能弥补。   家中贫寒至此,一片甜瓜就是了不得的奢侈品,何谈什么聘礼,什么雁、酒、衣物用度?就算咬牙凑足了聘礼娶莲生进门,以后面对她的,也仍是无穷无尽的生活重担,她已经苦了十五年,自己是要她再苦一辈子吗?   不能,绝不能这样亏欠自己的心上人。   好男儿志存高远,纵使出身贫贱,也都对自己的未来有个勾画。压在辛不离心头的苦思,实在已经太多,他日日都想凭自己本事打出一片天,立个功名,挣个前程,想赚钱糊口,想悬壶济世,想好好地养活这一大家人……想好好地养活莲生。她是最好的女子,值得最好的生活,他要把一切都挣来给她,最香的花,最醇的酒,最美的衣衫,最漂亮的玩意,高大的屋子,舒适的用度……   而这幻境,时时被残酷的现实打散,晃动在他眼前的,仍是残破的席棚,横流的污水,漫天的臭气,风雨飘摇的未来……   辛陈氏似乎也看破了他脑海中飞旋的思潮,堆满皱纹的老脸上,重重沟壑更深:“七宝啊,阿娘实在担心。你是男儿,不妨志存高远,但女儿家十五岁,可就是到了该出嫁的年纪。若是拖延下去,以莲生这般相貌人品,我只怕她……等不得你……”   “不不不。阿娘别说了。我心里有数。”   “有什么数?看她一派天真,未必懂得你的心意,不若阿娘去帮你说合……”   “不要!”辛不离愈发地急了,凛然跪直了身体:“阿娘不要帮我,千万不要。眼下与莲生亲密无间,孩儿珍惜得很,现在的情势,我就很满足。贸然去谈婚论嫁,一旦莲生不允,以后我们要如何相处?只怕连见面的余地都没有了!她若心中有我,自然会等得我;她若心中无我……”   一股闷气忽然拥塞胸膛,堵得喉头酸痛,半晌说不出话来。   脑海中浮现莲生那天真娇憨的脸,一双大眼总是清澈澄明,望向他的眼神,如这月色一般明净,如清风一般朗然,每次听他略作表白,她总是不在意地放声大笑,每次坐在一起,都毫不避忌地凑近他……对他又是这样地好,时时惦念着他,人生中挣到的第一笔巨款,换了他梦寐以求的宝贝给他……   她到底……心中有没有他?   眼望着母亲担忧的神情,一颗心再怎么挣扎,口中依然若无其事地说了下去:“她若心中无我,强行拼凑也是枉然!”   见孩儿如此决绝,辛陈氏也只得叹了口气,黯然摇了摇葵扇。   七宝是她的幼子,最珍爱的孩子。自幼聪明过人,苦水井都道是不世出的神童,如今读书习字样样来得,行医诊病也有小成。一家人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这孩子身上,当然希望他一切顺遂,功名,姻缘,全都美满……   然而这孩子也是自小有志气,性情坚决,执拗,不大理会旁人闲言。虽然身为母亲,对他又是操心又是宠爱,又有些微微的敬畏,见他心意已定,也不敢再说太多。   “很晚了,都歇息了吧。”阿爷发了话。   辛不离卷起手中书卷,立起身来,仰望头顶夜空,让清冷的月色,拂去自己脸上燃动的燥热。   七月十七。满月已过,月亮应当已经不圆了,但远隔千里万里,人间仰望仍是一轮圆镜,看不出那渐渐缺掉的小小一块。   缺掉了也没关系,明月圆缺本是万古常情,无论缺掉多少,都总会重新圆回来。   人呢,也会吗?   ——————   星垂月涌,灿烂银河横亘夜空。   茫茫九婴林里,早已杳无人迹,只有零星的鸟啼兽吼,为这浩瀚天地更增幽深之意。   莲生独自穿行在这广阔密林里,一手擎着几枝野花,一手提着裙角,赤足啪嗒啪嗒踏过枯枝落叶,踏过遍地青苔,找寻各种芳草的踪迹。   早已错过回城的时辰,不过也顾不上了。反正盛夏已至,就算在这林中过夜,都没什么大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辛不离的处境:   以现在的观念,出身再贫寒,家境再孤苦,只要你肯用功读书,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就总有出头的一天。然而在书中设定的这个时代,用功是没有用的,辛不离再有天分再努力,若没有极特殊的机缘,一辈子也只是平民。   因为这时候还没有科举。科举是唐朝才正式建立的,贫苦百姓要从唐朝开始,才可以凭自己的努力挣得功名富贵。   秦朝以前,功名富贵是世袭的,你爸是大官,你就是大官,你爸不是大官,你这一辈子就与大官无缘了。到了汉朝,实行“察举制”,就是地方官考察和推荐人才,如果你出身不错,家世可以,本人又很有才,有可能你爸只是小官但你做了大官。   书中时代设定在魏晋,这时候实行的是“九品中正制”,是中央派出的官员考察和推荐人才,比“察举制”略进步一点,然而同样有着出身和家世上的限制,推荐的人才基本都被世族垄断了。魏晋时代是历史上门阀世族垄断最严重的时代。   辛不离出生在这个时代,他的一生在降临人世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一辈子都是苦难的贫民,做牛做马度一生。读书是没用的,要争取功名富贵,他唯一的出路是从军,沙场出生入死,砍敌人的脑袋报功,以军功争取官职爵位。辛不离显然是个书生气很浓的孩子,不擅打仗,那么上升的道路就彻底被堵死了。   要到隋唐以后,科举制度建立,才打破了延续千年的阶层垄断,给底层民众建立了上升通道。就是开头说的:只要你肯用功读书,参加科举考出好成绩,就能为自己赢取一个前程。你爸是贫民,但你一样可能做大官。武则天时代更是建立了“武举”制度,你就算读书不行,但是武功好,那么不用上战场卖命杀敌,只凭演武场比武,同样可以做大官。   所以说科举制度在历史上有天翻地覆式的重大意义,是底层民众的绝大福音,也是社会进步的推动力。同理还有现在的高考,虽然多被诟病,但仍是一个相对而言最公平的制度。如果没有它们,你的生活将更加可怕。 ☆、第18章 林中女妖   九婴林的夜色,非比寻常。凉风漫卷,催动草木无数,各种气息在林间流荡、交缠,一浪浪地翻涌,丝丝缕缕掠过鼻端。莲生已经能在微风扑面的瞬间,分辨出风中挟裹的十数种味道:松脂,胡杨木,合欢花,南蛇藤……还有黄沙的干热,沙鼠的腥臊……   然而这还不够,要在甘家香堂做上香博士,她需要懂得制香。   研碎香材做香饼,屡试不成。苦闷之余,想到自己熟悉的香花香草。以它们入香品,是不是有机会成功?起码原料来得容易,自行采摘就行,若是日日购置那昂贵的西域香材尝试制香,纵然每月两吊工钱,也是消耗不起的呀。   已经试过几天,仍然屡战屡败。好端端的香花,无论是晒干、阴干还是焙干,都不再香了,蒸、煮、炒、煎、腌、酿,都以惨败告终,要么徒具形态,味道一无可取,要么干脆搞成烂糊糊的一团。   是不是自己使用的花草不够好?   唯有在这茂密的九婴林中到处寻找,看看有无助她成功的新鲜花草。   萱草。   黄芩。   紫薇……   发现了陌生的小树丛,叶子小而圆,带毛刺,结一串串绛紫花朵,漂亮的花瓣如蝶翼般斜展……这是医书中清热疗疮的胡枝子呀!深吸一记花香,闭目辨识味道。嗯,对。极清极淡,有微微的苦味,最后余韵处,略微摇曳着一丝酥甜。   不知道这东西能制成香品吗?想必是能,只是自己不知道。   茫茫苦海,杳无尽头,不知要挣扎到何时,才能找到那梦想的彼岸。   眼前银光闪亮,原来是一道小溪,月色下明亮如镜,潺潺溪水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凉意。提起裙脚,奔上前去踏入水中,那水波在双足踢动下一层层荡开,绮丽变幻着,温柔抚摩着,足趾足踝,俱都舒爽无比,似乎被这清澈的溪水,一瞬间荡涤了整个身心的疲累。   低头望去,渐渐平静的水面,隐约现出自己的倒影。淡绯纱襦、玉色罗裙,较以前的补丁衣衫整洁了许多,但仍是那个傻里傻气的小丫头,小圆脸上永远挂着一份憨乎乎的笑容。   “那甘怀霜不会有你漂亮……你始终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你从来都不像是苦水井的孩子,容光太过惹眼,倒像是壁画上的飞天,只差一身漂亮衣裳……”   想起那天不离哥哥的满口溢美之词,莲生仍然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居然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比甘怀霜漂亮!那美丽的飞仙髻、步摇冠、花黄、靥钿、华袿飞髾,自己怎能比得?何况甘怀霜之美,更在于风华气度,自己就算穿戴上那样的一身华服,也都描摹不像。   一时玩心大起,信手拈过采集的野花,一一插入发髻。细长坚韧的荪草,一支支正如金钗;胡枝子花一簇簇一团团,随着身姿摇动,微微轻颤,也就像那金叶子步摇冠。   折断一枝白芨根茎,在水中轻轻一蘸,那断面立即凝出洁白的胶质,又粘又滑,正是上好的黏胶。摘一朵红蓼粘在额头,恰是花黄;扯两片小圆叶子粘上双颊,便是翠绿如翡翠的靥钿。   半熟的紫茉莉,花籽拔出一半,连花带籽,垂挂耳边,比明珠耳珰更美。   采几片香蒲叶,一层层缀在腰带下,虽不如甘怀霜那彩绣圈金的燕尾飞髾精致,也有一份别样的飘逸。   跳起身来,临水照影,月光下恍若一个花草幻变的精灵。   或许这才正是,属于她自己的漂亮吧。花香飘荡,怡悦心扉。什么前途彼岸,身世命运,一时都抛在脑后,当下的时光,才是最好的时光。闭上双眼,享受凉爽的夏夜,就在这幽深夜色中,独自摇曳起舞: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喀的一声脆响。   在她身后。   只是踩断树枝的声音,听在此时耳里,几如惊雷轰鸣。   多年来横行九婴林里,拈花惹草打野兽,莲生对这林子,一如对苦水井一般熟悉,知道它的每一座丘陵,每一道沟壑,每一条若隐若现的小溪流,每一种见首不见尾的生灵。几乎已经忘了,这仍是座险恶的老林,有虎有豹,有胡狼,有野猪……尤其在这午夜时分,林中危机四伏,时时都可能有吃人的猛兽袭来,而她孤身一人,还是女身!   惶然望向那声响的来处,只见阴影幢幢,摇曳不止,如一个遮天蔽日的妖魔,漂浮着向她逼近,迫得她急忙后退两步,倚在一株老松边。举目四周,丛林莽莽,呼救不知有没有用?到哪里能找一坛酒?只要变了男身,她什么都不怕,然而此刻……   哗啦一声大响,树丛拨开,一个身影出现。   莲生几乎惊叫出声。   轮廓分明的面庞,月光下如精工雕琢,投射着起伏有致的弧线。青玉冠,朱纱袍,织金领缘,镶玉革带,处处反射着粼粼微光。身形高大魁梧,肩背宽厚挺拔,坚实的手臂警惕地按在腰间剑柄上,指节攥得发白,指尖蓄势已满,令人想到一枝上了弦机的弩-弓。   是一个……人。   莲生的瞪视中,他沉雄如虎,轻捷如豹,一步步踏过草丛走近,俊眉朗目,越来越是清晰,精光闪烁的双眸紧紧盯住莲生的脸:   “什么人?”   是他。   没错。   虽然很见鬼,但这骄横的语气,凌厉的神情,“天下人都是我脚底下泥”的傲慢模样,不会再有别人。   莲生双膝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是你啊……可吓死我啦!”莲生整个人松懈下来,哭笑不得地以手撑头:“深更半夜的,你怎么会在这里,捉迷藏吗?”   她一个乡野小儿,漫山遍野瞎蹓跶也就罢了,堂堂的韶王殿下,尊贵傲慢的五皇子李重耳,午夜时分跑来九婴林,搞什么鬼?   这三个月的繁重生计中,唯一的消遣,就是和李重耳约架了。   自从那日惨败在莲生手下,活生生地欠了一句“爷”,那飞扬跋扈的韶王小子,死活不肯服输,坚决要打个三局两胜。第二局,仍然是他输,他又嘴硬着不服气,要打五局三胜……七天一次,连打五局,每一局都不曾翻身,最后的结果,不过是连欠了莲生五声“爷”。   其实他的拳脚,也算相当了得,每次约架花样白出,今天旋风拳,明天般若掌,都是名师传授,威猛无匹,只可惜遇上莲生这种异人,全凭膂力克敌,任何招数对她都没有用场。直至第六局,李重耳提出比兵器,带了两杆枪来,丢了一杆给莲生,与她较量枪法,才少少占了一点上风。   “输了要跪下叫爷!”比了一个半月才终于有翻身希望的李重耳,兴奋难耐,比武中途一再重申:“要连叫五声!大好男儿,不准撒赖!”   翻翻滚滚打了一个下午,也有几个瞬间颇为惊险,险些就要被他取胜,但莲生枪尖蓄劲,悍猛难当,最后的结果,仍是将李重耳按在泥里,逼他在五声“爷”的欠账上,再多加五声。   几场比试下来,倒教莲生对枪法着了迷。一杆长-枪在手,扎刺缠拨挑拦圈拿,变幻无穷,比赤手空拳地搏杀可有趣得多。那李重耳枪法精熟,舞动时寒星点点,银光璨璨,声势威武得紧,颇令莲生艳羡。接下来的比试,莲生暗暗学了他几招枪法,一使出来,威力果然翻倍,李重耳更是难敌,欠她的“爷”都已经不知有多少声……   可惜如今做了杂役,每七天只休息那么半天,不然一定要多欺负他几次,好好地消遣解闷。像今天下午的比试,打得最是过瘾,李重耳新学了几招枪法来,堪称可圈可点,然而莲生以一招“万佛朝宗”进击,势如千军万马奔腾,李重耳一退再退,被莲生揍得连滚带爬,又弄得一身的腐叶臭泥……   “哈哈哈,难道是良心发现,来找我……”   莲生眉花眼笑,想说“来找我跪着叫爷”,刚说到一半,瞧见李重耳惊异的神情,猛然住口。   难怪他那样惊异……自己是女身!   一身纱襦罗裙,黑发绾成俏丽的双鬟,簪环叮当,披帛飘曳,娇憨柔弱,笑靥如花,并不是那个勇猛的少年七宝!   他还根本没有见过女身的莲生……   莲生猛然坐直了身体,登时手忙脚乱。如何是好?会不会被他发现真相?按说自己的男身与女身面貌完全不同,并无一眼认出之虞,然而想像一下他眼中的自己,大半夜地在密林中游荡,头上簪满鲜花,裙边遍缀芳草,如此奇装异服也就罢了,刚刚还曼声歌唱,月光下独自起舞……这,这哪里是正常人,分明是个林中女妖,比男女双身,还更加像个妖怪!……   静夜沉沉,浮光蔼蔼,微风拂动衣角,擦在繁密的草尖,发出绵延不绝的碎响。整个密林中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人,僵持在这月光树影之间,各怀心事地面面相觑。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甘怀霜的妆扮:   就是东晋时期贵妇最流行的妆扮。顾恺之《女史箴图》《洛神赋图》中都出现了类似的造型,敦煌当时的壁画中也有。好遗憾不能贴图来与大家分享。   所谓“华袿飞髾”,就是华丽的长襦长裙,两肩常像屋檐一样斜翘,裙腰紧束,下面垂缀几条三角形的飘带,称为杂裾,或叫燕尾,随着走势漫卷飘飞,十分之飘逸出尘。这种服装到隋唐便没有了,后来成为神话中的仙女标配,画里的嫦娥啦织女啦都穿这个。戏曲中也有遗存,《贵妃醉酒》中的杨贵妃穿的宫装就有类似的飘带。   赤金步摇冠的描述也来自敦煌壁画,不同朝代和不同国家的款式不同。花黄、斜红、靥钿,都是当时流行的化妆,现在看来脸上红一道绿一道的会有些怪异,但是当时就是以此为美。想后人看我们现在化粗直眉、涂大红唇,穿高跟鞋、破洞裤,也可能会觉得很怪异呢…… ☆、第19章 密林探险   李重耳一双锐利眼眸,一瞬不瞬地盯在莲生面上仔细打量,皓月映照下看得分明,只是个柔弱少女,神情中便已经少了些敌视与警惕之意。按在剑柄上的手指,也早已松开,唯有眸中惊疑不减,仍是一声接一声地逼问:   “你是什么人?家住何处,姓甚名谁,深更半夜地在这林中做什么?”   还是那样可恶的、蛮横的、不容辩驳的口气。   莲生扁了扁嘴巴。她岂肯对这手下败将低头,满腹的慌张凌乱,顿时转为不甘示弱的傲然:“你又在这林中做什么,是殿下就可以夜不归宿了?”   李重耳更惊,右手重又按回剑柄,眼中光芒闪动,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个遍,两道浓眉挑成一高一低:“你识得我?”   “何止是识得你,还识得你的……”莲生努力忍住笑意,正待好好调戏他几句,一抬眼望见他身后,却不禁愣在当地,一双明眸瞪得滚圆,困惑地左望一眼,右望一眼:“咦,你的人马呢?你那个寸步不离的奶娘呢?藏到哪里去了?”   李重耳那千人仪卫,如今已经减至五百,扰民程度,轻得多了,然而此刻身周,全然杳无一人。不但没有侍卫,没有乐师没有旗手,连那个如影随形的霍子衿都没有。这情形可相当奇特,比单枪匹马迎战山膏还更加不寻常。   李重耳的脸上,又是自得,又是惊疑,神色变幻不定。敦煌人识得他,本不是异事,但这女子的神情太过离奇,不但毫不畏惧,亦没有一点点面对陌生男人应有的警惕疏离之意,张口便问,反唇便讥,语气中满是亲近与自在,搞得很熟络的样子。   哪儿来的奇怪女子?为何这样待他?   “你到底在做什么呀……”莲生本来,只想找个托词,敷衍几句,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此时一见这情形特异,倒是真心疑惑起来:“也是错过回城的时辰,进不了城门了么?”   李重耳傲然扬起下颌。“徼循京师内外,是本王职责所在,我怎能进不了城门。我是另有要事。”   “有什么要事?”   莲生这才注意到,这殿下已经不是下午比武时的飞扬跋扈,亦不是输掉后的不忿、悻悻,而是掩饰不住的忧急焦虑,整张脸晦气沉沉,自打刚才露面,就一直紧锁着眉尖。   “什么要事需要半夜来九婴林做,抓蝙蝠,捉鸱鸮?你……该不是也来找芳草吧?”   李重耳微微摇头,举头望了望四周,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轻叹。   莲生这心中,顿时被同情和仗义塞满了。这家伙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让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也这样愁眉不展。虽然此君为人骄横,处处惹人厌憎,但是看在三个月来痛快厮打的份儿上,颇有惺惺相惜之义,不忍心看他沮丧成这般模样。   “有事说嘛。这林子我熟悉得很,说不定可以帮你。”   不知是莲生人畜无害的容貌,天真娇憨的神情,还是语气中自然流露的熟络与关切,让李重耳的脸上,也渐渐放下那份戒备,涌现出更多的无助来:   “我是在……找东西。”   ——————   “玉瓶?”   “嗯,手指大小,通体洁白,瓶底雕成莲台形状。”   林间小路上,莲生踏过重重枯枝腐叶,专注地四下扫视:“下午丢的?”   “是。这片空地,我已经找遍了,都没有。若是在回城路上遗失,可就……找不到了……”李重耳挥动剑鞘,用力扫着周围的草皮,神情强作镇定,但是语声中几乎带了一点哭腔。   “你贵为皇子,什么好东西没有,为何对一个小小玉瓶如此珍爱?”   “是前辈亲人的留念。”李重耳闷闷低头:“随身十几年了。”   “哦。”身后的莲生,同情地点了点头。   那就难怪。   不知是什么重要的前辈亲人,留下这小小纪念,让这目空一切的家伙急成这样。一路上几乎是走几步就摸向腰间鞶带,扯开虎头佩囊,数一数里面的物件。人是要急到了极处,对极重要、极心爱、极不可替代的物件,才会如此仓皇,呆傻,不可置信地反复翻查,仿佛多查几次,那物件就会自动跑回来。   那虎头佩囊,是大凉五品以上高官贵胄的专-制,因品级高低而质料不同,莲生虽然不懂得分辨,但李重耳腰间这一只,再不懂也能看出非比寻常,乃是纯以金丝织就,亲王以上独享的至尊。小小囊中,例必只装印绶,而他竟在这佩囊里,除了四彩朱绶的龟钮金玺之外,还装了那只玉瓶。   如此深重的心意,如此焦切的挂牵。   教莲生也跟着焦急起来了。   这种佩囊,等闲不会有失,显然只能是下午与莲生厮打的时候,扯开了囊口,才搞得玉瓶失落。若真是自此找不回来,连莲生都忍不住要自责啊。   明月朗星,静静高悬头顶。如此茂密的森林,也挡不住四下里银波流泻。树丛间,小溪里,如茵花草上,全都飘荡着湛亮的光波,放眼望去,处处光芒闪亮,实在无法辨识哪里才是那指头般细小的玉瓶。   李重耳高大的身躯,几乎俯在地面,一边急切寻找,一边抱着一线希望,再三在佩囊中掏摸。   “若是带上你那些侍卫一起来找,岂不是机会更大些?”莲生努力想着主意:“养兵千日,正好用在这一时啊。”   李重耳摇了摇头,眉尖紧紧锁在一起:“我倒是想倾王府之力一同寻找,但若是傍晚时分也倒罢了,发现遗失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若再带人出城,须得有圣上诏令。当下权宜之计,只好只身前来,先找上一找,实在找不到,明日再率侍卫……”   “这林中鸟兽甚多,只怕过了今晚,东西已不在原处。”   “……唉!”李重耳长长地哀叹一声。   “别急!”莲生握了握小拳头:“吉人自有天相,你如此珍爱的东西,神灵会保佑你!纵然上天入地……”   话音刚落,脑海中光芒一闪。   想到下午激战到极酣之处,银枪劲挑,李重耳连人带枪自她头顶翻过,直摔在空地外沿的泥坑里,险些插了个倒栽葱。那霍子衿手忙脚乱地把他刨出来,不顾李重耳不耐烦地大骂,立时便摸出龙泽丹为他涂抹,两人在泥坑里还撕扯了几下,教莲生捡了不小的笑话。   那泥坑……   莲生双眸一转,望向空地外沿。   泥坑就在前方,半坑水在月光下微微荡漾,闪烁着粼粼波光。坑边蹲着一只乌鸦,漆黑的翅羽展动,一双滚圆的小黑眼珠,正狡狯地盯着莲生。乌黑的喙尖,叼着一枚手指大的闪亮物件。   “是它!”   还未待莲生举步,那贼鸟已自坑边振翅飞起,呱呱两声鸣叫,听起来甚是得意。   追赶已然不及。李重耳纵身拾起一块石子,扬手劲射,平日一身武艺,此时正派用场,那石子如流星赶月,破空疾飞,准准地射中乌鸦脖颈。呱地一声哀鸣,黑羽飞溅,乌鸦翻跌树下,玉瓶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也向树下落去。   两人发足狂奔,转瞬奔至近处,却见是一棵极粗壮的老松,树下盘根错节,结成一个扁圆的洞口,玉瓶正正落入洞中,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这可难了。”莲生蹲在洞边,仔细拨弄周围草丛:“是个胡狼洞,嗯,全是蛛网,废弃很久了。里面不知有多深,人又进不去。”   “待我回去多叫人手,来把它挖开!”   “只怕你的人手来时,它又被什么叼走了……”莲生托着下巴,略一思忖,啪地拍了一下膝头:“也罢!我钻进去帮你掏一掏,也许运气好……”   “你闪开。”李重耳照例是不容置疑的蛮横口气:“我自己来!”   莲生咧嘴一笑。“你这块头,进得去吗?”   狭小的洞口,只有尺余方圆,以李重耳的魁梧身量,只怕钻到一半要卡在里面。李重耳望望洞口,又望望这素昧平生的娇弱少女,正急得抓耳挠腮,已见莲生快手快脚地拾过几根枯枝,以蒿草缠起,又自荷包中摸出火石火镰,噼啪打出火星,将枯枝燃起小小火苗,双袖一挽,照那洞口一扑,蹬着腿儿爬进去了。   狭窄的,然而长得似乎漫无尽头的一个洞。   胡狼本就臊臭,莲生又是嗅觉敏锐,这洞里的气息简直如利刃割面,教莲生中心欲呕,泪水横流。勉强屏住呼吸,拼命向洞中爬去,借着手中微光,双目圆瞪,伸手四处探摸,触手处千奇百怪,泥土、树根、虫豸、粪便……   只能咬牙忍耐,不去琢磨那些腌臜与可怖的细节。   漫长的狭洞,一无所获。前路越来越是狭窄,想是将近洞底,纵然莲生身形窈窕,也再也无法前行。   突然眼前一闪,一道异样的亮光。   洞底尽头,火苗照耀下波光变幻的,正是一只洁白温润的玉瓶!比拇指大不了多少,通体无一丝瑕疵,瓶颈细长,瓶底雕成莲台形状。   莲生暗喝一声大彩,急忙纵身前探,一条纤细的手臂伸到极处,谢天谢地,将将够得到那只玉瓶。   手指触到玉瓶的一瞬间,蓦然全身一颤。   眼前刹那间光辉万道,盖过枯枝火苗,盖过洞中幢幢黑影,盖过所有的一切,只余漫天白茫茫的光芒,仿佛整个人身在虚空。四下里香风浩荡,吹起衣袂飘飘,漫漫云海中,依稀浮现花朵,乐器,瑞鸟珍禽……   幻影转瞬即逝,面前忽然一阵昏黑,比刚才更黑,更暗,更阴森。   原来是枯枝已经燃尽,火苗渐渐熄灭。最后的微光轻轻一闪,照到身边掠过的一片银鳞。   “蛇!”   莲生终于顾不得臊臭,顾不得灰尘蛛网,顾不得身边的一切,双手齐舞,要多尖利就有多尖利地嚎叫起来:   “救命啊!蛇!” ☆、第20章 神秘宝物   莲生平生,天不怕地不怕。   蟑螂,臭虫,老鼠,青蛙……一切只当等闲,草庐中凌空垂下一个蜘蛛,她也只随便给取个名字便视而不见。   唯一怕的,就是蛇。一见银鳞闪闪,顿时魂飞魄散,仿佛周身都已经被那恐怖的躯体缠绕,滑腻,冰凉,麻痒难当。   “蛇——”   这一声叫得,轰鸣九霄,只怕四十里外的敦煌城都听得清楚。   胡狼洞紧迫狭窄,根本无法逃脱,刹那间只觉万念俱灰,心头一片凌乱,眼泪都迸出来。想自己英雄一世,所向无敌,如今塞在洞中被个长虫吓死了,怎一个惨字了得!却原来五识湮灭并不是此身归处,原来她都等不到精魂溃散的那一天……   蓦然间足踝一紧,一股大力袭来,伏在地面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向后拽去,整个人自那狭窄洞中疯狂倒退而出。身周尘土飞扬,泥沙四溅,天地全然颠倒,口中还仍在狂呼乱叫,鼻端已经嗅到了夜间密林的清爽空气。   是李重耳敏捷地扑进洞口,半个肩头插在烂泥里,长臂捉到她的脚踝,硬是将她整个人倒提出来。   “蛇——”挣出树洞的莲生,一跤跌倒在李重耳臂弯中,全身颤抖,双拳紧握,口中兀自在发出不绝尖叫,震撼着整个九婴林:“蛇,蛇,蛇,洞里有蛇!……”   “出来了,没事了!”李重耳一身烂泥,枯草糊满面颊,被那飞腾的烟尘呛得剧咳不止,语无伦次地安慰:“已经出来了!咬到了吗?没有吧?”   “没,没有,还好逃得快……”   莲生手忙脚乱地爬起,拍拍胸口,惊魂稍定,忽觉臂上一阵凉意,低头一看,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但见全身一片狼藉,罗裙倒翻,赫然露出内裙与裤脚,发髻半散,几缕长发垂在胸前,刚才精心插饰的花花草草,早已蹭得七零八碎……最要命的是新置的纱襦,肩上活活地撕了一条口子。   “惨……”   急忙铺平裙角,捋顺发丝,勉强掩住裸-露了一半的臂膀。李重耳刚才情急难顾,一把捉住人家一个小姑娘的双脚倒提起来,此时也不觉尴尬万分,连忙撒手撤身,将脸扭向一边,装作打量树根上的花纹。   好在终有所获,不枉这通折腾。   “喏,给你。”莲生得意地伸出右手,食指尖上套着一物,轻轻摇晃,月光下莹润生辉,正是李重耳失落的玉瓶。   从未见过这位韶王殿下如此喜悦的笑容,一瞬间仿佛旭日当空,春风漫卷,整个人都被幸福与兴奋填满了。往日里傲然翻到天上去的一双眼,此时笑得如孩童一般,眉梢眼角沾蹭的泥土,扑簌簌掉落下来……一把自莲生手上抓过玉瓶,紧紧握在掌心:   “谢天谢地!再也不要丢了,再也不要丢了!”   “到底是什么宝贝?”莲生满心好奇,已经无法自抑:“我触到它的时候,有些……异感。”   “异感?”李重耳愕然抬头,神情中已经全无平日骄横:“什么异感?”   “嗯,好像自己飘在云彩里,飘在美妙的香花和瑞鸟中间……瓶中想必盛过香品?明明是空的,却依然有异香扑鼻,从未遇见过的香,现今识得的一千多种香料里,并没有这种特别的香气……”   “哪里还有香气?”李重耳张开手掌看了看玉瓶,又放在鼻端深嗅一番:“我倒是怀念得紧,但是十五年了,早就没有了。日日触摸,也并无异感啊。”   莲生皱了皱鼻头,欲言又止。   满心的疑惑,真想问个明白,但人家如此珍爱的物件,想必来历不凡,就算自己出手相助,也不能因此就追问人家私隐。   眼前微光闪动,是头顶天色将明,月光的明朗,银河的灿烂,都已经渐渐被席卷天穹的苍紫色取代。一夜历险,就此终结,虽然惊忙一场,总算平安无事。   “我送你回城。”李重耳撮唇作哨,碧玉骢疾奔身边。   “不要。”莲生可不想跟这人多作纠缠。尤其还是女身。一旦不小心被他窥破自己就是那勇猛的少年七宝,当她是个能变身的妖异,岂不后患无穷?换个别人,可能直接被妖异吓跑了,但这家伙连山膏都敢打,绝不会轻易放过莲生。   “你帮了我的大忙,我怎能让你孤身回家?”李重耳果然不放过她。失落的物件到手,胸怀一畅,顿时那骄横语气又来了:“你家住哪里?城内吗?上马!”   “就在附近,不用你送。”莲生抱着已经被揉烂一半的花草,急匆匆奔向离敦煌城相反的一边,离这皇子远一点,再远一点:“不准送!不准跟过来!”   李重耳呆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这女子如此熟练地对自己指手划脚,实在匪夷所思,然而她神情中,语气里,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竟令他不由自主地情愿听从。   眼望着密林中薄雾缭绕,微风拂面,吹得少女衣袂漫卷,轻盈的身形已在晨光中越走越远,急忙高喊一句:“如何可以再见你?如此大恩,当择日答报。”   莲生心头一动,脑海中浮现那簪花老丈的答话,一时玩心又起,禁不住转过身子,倒退着前行,遥望着远处呆立在碧玉骢前的李重耳:“见一面还不够吗?”   继而老气横秋地抛下一句:“世上多少百转千回,不过就是为了见上一面。”   其实她想说的,是另外一句。   但是,只能在心中暗暗狂笑,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来:   “再过几日又是比武之期,想见你阿爷有什么难?”   ——————   宽大的厨房,窗明几净,连案板都闪着微光。所有锅碗瓢盆,一个一个地擦得锃明瓦亮,一切器具各归其位,四下里一尘不染。   午膳已过,厨子们各自歇息,整个厨房寂静无人。莲生一个人干得热火朝天,天时尚早,已经将所有活计全部做完。   全身都被汗水浸得湿透,额头鬓角,发丝散落,一绺绺粘在面颊,汗水顺势蜿蜒而下,一道道流入白腻如凝脂的颈间。莲生摸出帕子,胡乱几把抹去汗水,以大葫芦瓢自水缸中舀出半瓢清水,一古脑灌进肚子,顿时从喉至腹,一片舒适的清凉。   虽然不能就此放工回家,也是一段难得的悠闲时光。   就地坐下来,倚在灶台角落,歇一歇疲累的脊骨。绾起散落的发髻,捋下卷起的袖口,顿时又看到肩头撕裂的口子,虽然用尽心思细细缝补,也仍然留了个触目的大补丁。   好心疼啊。早知道那夜要钻胡狼洞,就不会穿这身新置的衣裳。   还被师父乌沉,狠狠骂了一顿。   “……新置的衣裳,怎么就破了?你是穿惯了补丁衣裳,穿不得上好衣衫?东家赏你钱去置衣裳,就是要你衣履整洁,纵是在厨房做工,也要穿得光鲜利落,这是甘家香堂的规矩!……”   “是是是,是是是。”莲生乖乖地垂着头:“是莲生的错。”   虽然出身贫寒,一向都是最低层的贱民,但莲生自小到大,还真的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如此做小伏低。就连那骄横跋扈的韶王殿下,莲生也是寸步不让,并不肯落了丝毫下风,唯独在这个拿她当小狗一样唾骂的师父面前,却只能低眉顺眼,一切委屈折辱都往肚里吞。   不是怕她,而是怕节外生枝,怕因小失大,怕失去这得来不易的杂役身份,失去能求得救命香方的那个机会。   于这世间为人,怕就怕在有所求。有了**,就有了畏惧,有了牵挂,就有了患得患失。有所求,就得有所付出,而忍辱负重,正是所有付出中,最难的一种。   日子哗哗地过去了,每日早上起来,都觉得自己的生命又少了一天,离五识混沌的可怕前景,又势不可挡地近了一天。然而制香的门径,至今未能窥上半点,徒识得一千七百八十五种香料,没法子制成靠谱的香品,一切也都是枉然。   宽大的厨房,空旷静寂,莲生一个人抱膝坐在灶边,手托下巴,微微歪着头,入神地盯着灶台。那灶台上,架着一只铜釜,已被莲生擦得锃亮,在这幽暗的空间里,仿若一只全新的金器般闪烁着灿烂的光芒。   釜中盛水,煮炖香材,莲生已经在家里试过了。结局是,炖成烂糊糊的一团,焦糊气尤胜过香气,根本不能用。釜上加蒸甑,隔水蒸香材,效果好一点,能保持香材的原形,但香气全被蒸散,随着水汽升腾四面八方,蒸过的香材本身,已经成了废物,仍是不能用。   那些香博士们,到底是怎样留住香气的呢?   甘家香堂的后园里,有一座凝香苑,内设十间雅室,是专供三品以上香博士制香的香室。莲生作为厨房杂役,甚至不被允准进入香室所在的后园,进得甘家香堂数月,连那几位香博士的影子都没见过。   都是些什么样的高人?有什么样的手艺,如何做出精妙绝伦的香品?   唯一能确定的是,八位香博士,都是女子。   甘家香堂是一家奇特的店,整个敦煌独一无二的店。店中所有成员,从店东到掌柜,到管事,伙计,杂役,以及所有的香博士,全是女子。   莲生搞不懂是为什么。乌沉作为带她的师父,不耐烦给她讲这些。   窗外日已过午,莲生枯坐等候,等得快睡着了,师父仍未到来。照往日,正午时分,乌沉会准时来取茶篮,送去凝香苑,然而今日时辰已过了这许久,仍不见她出现。   茶篮整整齐齐地摆在案上,篮中所有器具,莲生都已打理妥当。茶巾,茶刷,茶则,茶夹都是全新,熟盂、水方,洗涤一新,茶罗茶碾和拂末,一层层置在格子里,格子最上方,端端正正放置着一盏宝光湛然的曜变茶碗,一旁茶盒中盛贮的,是蜀地名产雅州蒙顶茶,味甘美,性温平,最是养身。   茶饼已在笼中炙好,碾碎,筛成细末,待到室中烧滚清泉水烹之,加椒盐调味,正是一盏万事得宜的佳饮。   这是一品香博士白妙的独享。   再等下去,水也陈了,茶末也不新鲜了,一切都要重新备过,搞不好白妙还要怪罪……   莲生抬头望望天色,焦急地搓了搓手。   师父乌沉,不知为什么特别畏惧那位白妙姑娘,提起她的语气,又是崇敬,又是艳羡,还带着几分明显的小心翼翼。每次来取茶篮,都搞得大惊小怪地,打开来一道一道仔细检查,稍有哪个物件摆放得不平整,都劈头盖脸地呵斥莲生一番。抱着茶篮离开的时候,背影都微微佝偻着,仿佛要在进入后园之前,提前摆好一个卑微顺从的姿态。   这要是茶篮送晚了,白妙姑娘怪罪下来,只怕师父要吓个半死,不知道会有什么大麻烦。   莲生咬咬嘴唇,撩起裙角,断然起身。   虽然香堂规矩是杂役严禁进入后园,但时辰紧迫,做事要紧,身为徒弟,替师父走这一遭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对这一章有些特别的感情,原版写于去年十一月,是整部《香音变》的开头,当然现在已经改得面目全非了。当时打印出来给我儿子品评,小家伙在空白处涂了几笔小漫画,笑死我了,这里不能贴图,发在今天的微博里了(晕,链接也不能贴),大家一定要来看看,第一幅说的就是本章的梗,腹黑的莲生姑娘,哈哈哈~~   明天就入V了,新征程的开始,好紧张。明天一更九千字,一早就发,恳请大家来看,求收藏,求订阅。再次多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关注和支持,欢迎加入《香音变》读者群571600758。 ☆、第21章 失手伤人   沉重的茶篮抱在怀里, 压得莲生两臂都有些酸麻。每当这种时候, 真是忍不住要想饮上一坛醇酒, 变个男身, 立时可以单手甩着茶篮飞奔,几步窜过长廊跃到香室门外……然而身处这众香云集的香铺,四面八方铺天盖地都是各色异香,分分钟将她当众逼回女身,那种念头, 也只能在脑海中过过瘾罢了。   只能一步一步拖蹭着,在漫长的走廊中艰难前行。   踏入通往后园的月亮门,脚下曲径分成三道,左边通往荟香阁, 右边通往凝香苑, 都是香博士们制香的所在;正前方曲曲弯弯没入花树深处的一道,便是通往那神秘的香神殿, 一路上重门深锁, 一年只开一次,只有那八位上品香博士可以进入。   抱着茶篮的莲生,在树下凝立片刻, 遥望那延伸向不可知远方的曲径,向往地深吸一口气, 方才转向右边。   整个后园,遍植芳草香木,浓香怡人。闭着双眼也清晰辨识出所有的味道:蕙兰, 泽兰,妙法兰,荔兰,铃兰,蝴蝶兰……走上半月桥,越过荷花池,是一座精致的雅舍,几扇直棂窗隐约掩映在修竹背后,拾级踏上石阶,轻轻行过一道幽静长廊,便是十间香室的所在。   走廊尽头,悬着“白”字竹牌的,正是白妙房间。   藤门未曾闭严,走到门外尺余处,已经隐约可见室内湘竹细席,锦缎方褥,一个白衣女子的背影,伏身在黑漆长案前。案上香炉端坐,一柱香烟袅袅,四周盛满香材的各式钵,炉,罐,琳琅满目,那女子正用一枚精巧的玉杵,在钵中细细研磨……   莲生心头一震。   制香手法,都是家门绝艺,这景象,她不该看。   急忙后退几步,正犹疑着要不要就地放下怀中的茶篮,已听见室中呛啷一响,那女子掷杵于案,低喝一声:“什么人?”   莲生急忙跪倒,伏地拜下:“杂役莲生,前来奉茶。”   藤门霍然拉开,一双裹着白袜的纤足踏在门前。   凛凛凉风穿堂过户,在低垂着头的莲生眼前掠过,拂起那双纤足上一层层薄纱衣袂,如流云般辗转翻飞。耳边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娇脆,尖细,一字字却是令人彻骨冰寒。   “分明是厨房杂役,怎敢涉足凝香苑?一身油烟臭气刺鼻,毁了我这一钵好香。”   果然不愧是甘家香堂唯一的一品香博士,老远地已经把这气味嗅得分明。莲生自知犯忌,也不敢辩驳,唯有抱过身边茶篮,膝行几步,小心翼翼地双手奉上:“我是乌沉师父的徒弟,怕耽搁姊姊用茶……”   “谁是你的姊姊!”   蓦然间寒光一闪,是白妙将手中香钵掷下,正中茶篮,钵中制了一半的香材洒了莲生一头一身。那茶篮沉重,莲生跪在地上本已抱持不住,被这猝然一击,连人带篮歪倒,登时篮中呯呯啪啪响成一片,清水茶水,四散流淌。   身后哗啦啦一阵门响,是各个香室都有人出来观望。   莲生顾不得其它,急忙爬起来扶正茶篮,打开篮盖瞥上一眼。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那盏曜变茶碗撞在茶碾上,已然一分为二,裂痕清晰触目,如锋利的刀刃刺入莲生心中。这只茶碗价值连城,莲生不知要做多久的工才能赔得起,这心中一阵剧痛,简直同茶碗一起裂成两半。   “小贱人……”   廊上传来一声尖叫,还未待莲生回神,一条凶悍的人影已经疾扑而至,啪地一声大响,莲生只觉脸上撕裂般的一阵剧痛,身形已经不由自主地飞离原地,整个人撞向香室的外墙。   “你这贱丫头,怎么敢到凝香苑来!”   这一记耳光,用尽全身力气,那人尚不罢休,扑过去揪住莲生头发,对准面孔,啪啪又是两记:“你,你想死了么?竟敢来白姑娘香室窥探?教你多少次不得进后园,不得到凝香苑,都当是放屁么?……”   莲生的视线一片模糊,脑海中昏天黑地,双手拼命挥舞挣扎,奈何女身柔弱,毫无力道,一头长发被用力揪紧,一片片痛如针扎,竟是挣脱不得。耳边轰轰鸣响不休,好一会儿才听出这人是师父乌沉。   “师父,师父,你错怪我了……”莲生双手护住发根,急忙辩解:“我是见你错过时辰,所以帮你……”   “还狡辩!”乌沉厉声呼喝:“贱丫头,小贱人,趁我一晃神就来作死!白姑娘,白姑娘,你莫怪罪于我,这,这跟我没关系,是这贱丫头自己……”   “你调-教的好徒弟!”   白妙掷下怒气未消的一句,嚯啷一声甩上门扇,飘然回入室中。乌沉急切之意难掩,扑通跪倒在地,膝行蹭到门外,隔着门扇,仓皇哀求:“白姑娘,白姑娘?姑娘别生气啊,这贱丫头与我……与我无干啊!我家小末末拜师的事……还望白姑娘开恩……姑娘?姑娘?”   藤门隔蔽的室内,静寂无声。   廊中只闻得乌沉呼哧呼哧的喘息,越来越是急促。   “你!”   乌沉霍然回头,一双眼皮垂搭的三角眼紧紧盯住莲生,目光如剑,杀气凛凛:   “坏了我的大事!”   缩在墙角的莲生,感觉到危机在即,手足并用地爬起,拼命逃向廊外。只觉头顶一紧,散乱的发髻又被揪住,身子后仰,顿时仰面摔倒。随即拳脚-交加,劈头落下:   “死丫头,贱丫头,苦水井的贱货,不听话的小贼!我就知道你一直不安好心……”   “师父!我没有,你不要……你放开我……”   “算了,乌沉。”身后传来温声劝阻:“别这样,小丫头初来乍到,做事冒失一点,不要这样下狠手。”   一个杏色人影自旁边悬着“花”字牌的香室中飘然而出,伸手拨开乌沉,俯身在已经口鼻流血的莲生面前:“起来吧,拾掇干净,快快离开。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   “花姑娘,可是,可是白姑娘生了我的气……”乌沉懊丧地望望门户紧闭的“白”室,双手连搓衣襟,鼓暴的嘴巴颤抖,一脸凶多吉少的焦虑:“我家小末末拜师的事,眼看就要成了,这下子,这下子可麻烦了……”   “呵呵,白姑娘哪会跟你们一般见识?”那花姑娘笑道:“她生气还不是常事?连我们都须让着她些。以后多加小心,也就是了。你家那小末末,本来资质不够,就算没今天这事,也轮不到她拜白妙为师。”   “这……这……唉,求了一年多了,本来已经有些希望……”   花姑娘已经略现不耐烦之态,小心敛起墨绿描金的精致裙脚,翩然转身,向地上的莲生瞄了一眼,微微怔了怔:   “你……是厨房杂役?嗯,确乎一身的油烟气……跑来凝香苑做什么。惹着了白姑娘可是好玩的?还不快快回去,当心白姑娘要你赔偿她毁掉的香。”   “就说她是作死……”乌沉又恼怒起来,伸足踢了莲生一脚:“死自己去死,连累我做什么?仗着自己狐狸精似的模样,四处发贱!信不信我禀告东家,一脚踢你出门?快快收拾干净,滚回厨房候着,待我回去再惩治你!……”   莲生咬牙起身,眼望着四周狼藉一片的香粉和茶水,歪倒在一边的茶篮,散落一地的各种茶具,强行忍回满眶的泪水。   “是是是。是是是。”   ——————   “她们打你了???”   “你不要管。”   莲生拼命扭转身体,背对着辛不离,面向草庐墙壁,将红肿的双颊、磕破流血的唇角,都深深埋入到怀中花束里。   辛不离拨开花束,急切地端详她的面孔,一双浓眉紧蹙,满载的都是不安与焦虑。“到底怎么回事?打得这样重,指印都看得清清楚楚!……”   莲生挣脱他的手指,又将整张脸都埋入花束,隔着密密丛丛的花朵,只能听见她闷闷的声音:“没有事。多吸食花香,很快就好了的。”   辛不离蹲在一旁,又急又气又无奈,狠狠抱住了自己的头。   身为贫寒人家的儿女,做的都是最低贱的苦工,挨打受骂,本是常事。辛不离自己,放牛、牧羊、采石、运沙、种田收割、垒圈盖屋……什么都做过,被主人以各种手段折辱过,踢过,踹过,鞭打过,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然而他见不得莲生受苦。   见不得这天真娇憨的小妹子,受旁人一点点的欺辱。   天色已晚,月上柳梢,透过四周稀稀落落的稻草缝隙,在草庐中投下一道道如银光芒。棚顶最大的一个漏洞,射入最亮的一道光柱,罩在面前的莲生身上。   小妹子自己采了一大蓬的忍冬花束,几乎将整个人都埋在花堆里,紧紧抱在怀中,遮住整张面孔。这世间仅有辛不离知道,她这是在疗伤。以她的特异体质,无需针药,只吸食浓郁的花香,便可使伤口愈合,创痕平复,药到病除,立竿见影,比什么灵药都管用。   然而心头的伤呢,有什么可以疗治?   如此近在咫尺,清晰看到她瘦弱的肩头微微抖动,却执拗地埋头在花丛里,静悄悄地,不发出一声哽咽。   越是这样,越令他满心焦灼。   “以后不要在甘家香堂做工了!规矩太也严苛,平白地将人折辱。我们人穷志不穷,有的是别的法子可以挣一口饭食。”   莲生用力摇了摇头,带得整个身子一齐扭动,四周花朵摇曳一片,扑簌簌飞了一地的花瓣。   “不。”   “为什么一定要在她家做?眼看着你一路走到现在,吃了多少苦头。”   莲生静默了半晌,方从花丛中拔出脸来,仰头望着辛不离。   双颊的红肿,已经消褪大半,唇边磕破的伤口,也慢慢愈合了。   仍是一张莹白的小脸,仍是亮晶晶的眼眸,只是眸中水光,异常盈润,眼角依稀地还有一点泪痕。   一向自认坚强,但是坚强并不意味着不受伤。十五年来受尽欺辱,一点点硬抗下来,有时错觉自己已经刀枪不入,然而亦有些时候,疮痂被强行撕落,露出狰狞的伤口,一道一道,痛得钻心。   坚强是什么?坚强不过是别无选择。   辛不离还不知道她那可怕的命运,不知道她再怎样被欺辱被打骂被摧残被践踏,都得忍。唯一能改变命运的希望,就在甘家香堂的香神殿,拼尽一切力量,也要一步步熬到那里去。   “吃些苦头有什么,谁没吃过苦头?”莲生的唇角抿紧,微翘,绽露一个倔强的笑容:“你还不是被乔家上下欺压,不也是一直忍下来?这么多年了,挨打受骂可不是一次两次。”   “我是男子……”   “我也是!”莲生嘻嘻地笑出声来:“要不要与小爷拼个酒?”   辛不离无奈地摇摇头。“我要养家,没别的法子,受些苦楚也是应当的。若不顺从着乔府的人,他们将我撵出门还是小事,若是逼我们马上还钱,或是收了我家的地,却教一家十几口人如何活命?唉,距离明年春天只有数月……”   “明年春天怎样?”   辛不离本不想说,然而此刻满心焦虑,纷纷杂杂绞塞在胸口,一时间难以自抑,也忍不住吐露一二:   “为给阿爷治病,向乔府借了二十吊钱,以我家那块地作押,但阿爷的病一直没好,家里入不敷出,每月只能勉强还上利息,还到现在,反倒欠得更多了……明年春天再还不上,我家连房带地都是乔府的了,以后怎么办呢?敦煌之大,并无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我和阿兄年轻力壮,倒是随便找个地方都能栖身,但阿爷瘫着,阿娘老迈,大嫂怀胎数月,拉扯着三个孩童,还有二姊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让他们去哪里呢?去哪里呢?……”   这纯朴的少年,素来满脸憨笑,敦厚、坚忍,生活中一切重压,全都无言承受,此时也禁不住猛地低头埋在臂弯里,掩饰眼角涌出的泪花。   莲生一时也无言劝慰,唯有将头靠在他臂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月光如银,洒在两个少年的肩头。浩浩碧空,广袤大地,都笼罩在这无垠夜色里,一切清净明朗,看似无可忧,亦无可惧,然而茫茫尘世中,多少生命一如蝼蚁,终生只能在苦难与忍耐中挣扎前行。   “你看,人人都要吃苦头,我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呢。”莲生努力绽出一个明朗的笑容,脸颊在辛不离肩头拱了拱:“别担心我了,想想怎样把你的家安顿好才是正经,我一个人,怎么都比你好过得多。忍得一时苦楚,搏得更好的前程。若真把小爷惹急了,反揍她一顿也说不定。豺狼虎豹我都打过了,难道还怕她?”   辛不离苦笑一下。“你变个男身打架,我当然不担心。女身如此柔弱,却太容易受欺负。”   “嘁!待我学点招数防身,就算是女身,也让她讨不了好去。那韶王小子,膂力比我差得远,能跟我较量至今,还不就是凭借招数精妙。”   “谁?”   莲生一语既出,已知失言,慌忙伸出小手掩在口上。   这不离哥哥,关心则乱,一向对她管手管脚,见她上山打个山膏,都担心得要命,再三拦阻着不准。若是被他知道自己一直在与那嚣张霸道的皇子约架,还不得急到发癫?所以几个月来,小心翼翼地藏着行踪,从未让他知晓自己和李重耳约架的秘密。如今一个错失,竟自行对他吐露出来,待要掩饰,却已不及。   “你跟谁较量至今?”   “那个……那个韶王小子啊。”莲生讷讷两声,忙将面孔深深埋入怀中花丛里。   ——————   辛不离这才知道,莲生与这皇子约架,已经数月了。   虽然那家伙一场未胜,但武力也是直逼莲生,且招数精妙,花样百出,教莲生越打越是兴起,如今还玩起兵器来。   辛不离这心中担忧,霎时间充塞胸臆。虽然与莲生同龄,但是他较她的心思成熟得多,沉稳得多,深知世间险恶,人心狡诈,远非这天真烂漫的小妹子所能应对。皇室宫闱,乃是人间最为凶险之处,其中哪有一个好人?尤其那韶王殿下为人骄横,敦煌人所共知,跟他打交道,那是何等可怖之事,稍有闪失,便是性命之忧。   “不要再胡闹了,不许再去见他。”   “不要嘛,跟他打架好玩得紧。你可不知道我把他揍成什么样,嘻嘻嘻……”   莲生笑不可抑,伸手掩住了嘴巴。   不仅是打架好玩,枪法好玩,更好玩的是这韶王小子屡战屡败,还桀骜不服输,每次被她按在泥里,都还拼命挣迸着狂吼叫嚣,再约下次……这等百折不屈的性子,倒是颇合莲生的脾胃。   当然,最好玩的,还在于李重耳始终不知道莲生其实是女子,每次与他厮打缠斗的那少年七宝,只是莲生的一个幻身。   他不知道,那夜陪他一起找玉瓶、帮他钻胡狼洞的少女,其实就是早已与他不打不相识的玩伴,他不知道,那看起来娇弱无力,人畜无害的小姑娘,就是他欠了几十句没叫的爷……一想起他那夜的诧异神情,想起最近这些日子,他依然与那女子时常相见,拳脚-交加,却始终不知真相,莲生这心里,就忍不住咕嘟嘟地笑个不停。   “那韶王是何等性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怎能与他混在一处?”   辛不离哪里知晓她与李重耳的这些渊源,他脑海中的那个韶王殿下,仍是那个飞扬跋扈的小贼,一时间几乎急得语无伦次,一叠声地批评教训起来:   “……忘了他飞驰城中扰民的时候了?忘了他围起山头,只供他一人游猎的时候了?忘了他冲散人群,害你问不到身世的时候了?”   莲生捻着手指,轻声嘟哝两句:“其实他也没那么坏……打架的时候很守规矩。”   “一旦失手,伤到了他,你有几个脑袋!”   “我们说好了,伤亡不论。”莲生乖巧地赔着笑脸:“你放心吧,我功夫比他强太多,手下有数,打了这么久,从未出过什么事。”   “出了事就晚了!”辛不离焦切万分:“世间有那么多事可以做,你为何总是要去冒险?就不能像常人那样,安安静静地活着么?”   “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常人啊。”   一双明眸圆睁,又是赌气又是哀求地瞪视着他,辛不离满腔的忧急愤懑,被这一句堵得,一点也发泄不出来。   “不离哥哥……”莲生嘟起嘴巴,指着伤痕未愈的面颊:   “你看,我吃了亏,受了气,又要坚持在甘家香堂做下去,这份委屈折辱,如何排遣?总得有个人欺负欺负吧,要不然如何捱下去?这韶王小子别的好处没有,就是耐欺负……”   “你欺负我不就成了,为何要去欺负一个皇子?”   莲生嘻嘻地笑。“我哪能欺负你呀,不离哥哥。你是我兄长,对我这样好,我好好守护你还来不及。”   辛不离以手撑头,半晌无言。   毕竟已经平安无事地打了数月,她坚持觉得比武打架并无大碍,坚持觉得那个韶王殿下原是个守规矩的好人……自己这满心担忧,难以放下,眼看着她不肯妥协,唯一的办法,就……只好……自己妥协吧。   “哪天比武?我陪你一起去,照看你些。”   一道喜悦的笑容绽放在莲生脸上,眸中光彩大放,简直要跳脚拍起掌来:   “太好了!有你帮我掠阵,保证教他输得更惨!他每次都带个帮手,哼,这次我也有帮手助威啦!”   ——————   九婴林内,浓荫遮天蔽日。   本是万籁俱寂的幽深老林,此刻却是飒飒响声一片,密密层层的松针、树叶,被兵器带起的劲风鼓动,舞成一条游龙。   两个矫健男儿,正在激烈对战。浩浩阳刚之气,隐然直贯云霄。   一侧是韶王李重耳,平巾帻,素皮靴,交领袍的一角掖在腰间革带下,肩膊宽厚而腰肢窄细,身形魁梧修长。此时打得兴发,一张白皙的面孔上血气贲张,双眸精光暴射,全身如猛虎般绷紧而蓄满弹性,于无声处迸发着凛凛雄威。   另一侧是男身的莲生,照例是漫不经心的虎皮甲,大口裤,头顶发髻随意一扎,唇角永远噙着几分嬉笑。身形粗壮,热力充盈,纵然此时天气已冷,依旧袒露着双膊,健硕的肩头肌肉一块块隆起,阳光下反射着麦色的光芒。   呛啷一声大响,双枪相交,刚猛劲力贯注之下,回声良久不绝。   粗长的金枪势头不止,向前直刺中庭,银枪吃亏在短小,眼看招架不住,不得不向后飞撤,险险避开这致命一击。   辛不离与霍子衿分站空地两侧,瞪视着李重耳与莲生在场中厮打。霍子衿早已见惯,神情还算镇定,辛不离却是第一次旁观如此凶险的比武,惊得脸都白了。   “……他每次都带个帮手,哼,这次我也有帮手助威啦!”   如何助威,有什么能助威,哪里需要他助威?   已经半个多时辰,两人打得杀气冲天,烟尘漫卷,直如千军万马冲撞,根本是水泼不进,只看得辛不离双手不绝的冷汗。   “乖儿子,这次又是什么新枪法?快快说与你爷听。”   场上的金银双枪,已经重新绞缠在一处,过招间隙,莲生还好整以暇地叫嚷。   “叫做奔雷枪……”李重耳一言出口,望见莲生满脸窃笑,顿时领悟自己又被他占了便宜,恼得厉声喝骂:“别太猖狂!这枪法专为克制膂力强的敌手,你讨不了好去!”   “嘿嘿,走着瞧。”   莲生口中嬉笑,胸中却是暗暗心惊。   这次的比试,确乎非比寻常。李重耳手中那杆龙象鎏金枪,足长七尺二寸,岂是常人招架得住,纵然此刻只是步战,没有马匹之力可借,出手也是雷霆万钧。再加上这套奔雷枪法,舞动起来沉雄威武,声势极是惊人。莲生所持的银枪也是相当沉重,足长六尺,坚-挺精锐,又有莲生的超人膂力为倚,但是跟李重耳的兵器相比,难免还是落了下风。   “看你还能撑多久!”李重耳枪法精熟,自然也看出自己已占上风,胸中兴奋,难以自抑,一双浓眉高挑,笑得露出满口白牙:“这一阵败了,可须记得我们的赌誓!”   “还不知是谁败给谁!”莲生将银枪一掂:“等着叫爷吧!”   银光一闪,金光回击,两人又如火似荼地斗在一起。辛不离立在旁边,一身冷汗已浸透衣衫。只见金枪矫若游龙,虽长大而不失轻捷,招招直取要害;银枪灵活飞舞,如万千银蛇在空中划出道道白光。想到数月以来,两人比拳比脚比枪比棒,每一阵都杀得这样难解难分,这简直不是比武,是发疯,是作死,每一阵都是死里逃生。   “一定一定,一定不准她再来比武。”辛不离抹一抹额头汗水,在心里默默地下着决心:“就算她因此怪我,也是顾不上的了。”   眼前寒光一闪,是莲生欺身而上,一杆银枪疾刺李重耳肩头,被李重耳手中金枪舞得如风火轮一般,严密封锁在门户之外。虽然李重耳以枪身之长大占了上风,但是如此长大的枪身,份量可想而知,能被他使得如此灵动,令莲生的心里,也禁不住暗叫一声“好!”就在这一转念的瞬间,金枪已经反欺上来。   这一招,精妙绝伦,堪称无懈可击,莲生只觉得一阵劲风扑面,毛发都根根直立,眼前一团红缨的影子舞得把日光都尽行遮住,直逼面门而来。当此情势,别无选择,双腿急运劲力扎稳下盘,整个身子向后仰倒闪避。但是李重耳的来势实在太猛,一瞬间连人带枪扑到面前,全然避无可避,莲生一时也不及细想,反手挥动枪杆,以棍法横扫上去,呯的一声大响,正中李重耳肩头。   “啊……”   辛不离和霍子衿同声惊呼,余音未尽,已见李重耳衣袂飘扬,被这一枪击得,直摔在数丈之外,高大的身形扭曲,紧紧蜷成一团。   三人一齐奔上,围在李重耳身边。只见李重耳右手紧抱左肩,伏卧于地,痛得不敢稍动,一张脸惨白如雪,双眼紧闭,连口唇都没了血色。   “你……你伤了殿下!”霍子衿失声狂吼:“我就知道你这小贼要害死他!我跟你拼了!今日我……”   “闭嘴!少给我丢人……”   李重耳以手撑地,拼命挣扎着起身,肩头剧痛难耐,又无力地跌倒。头顶巾帻甩脱,发髻散落,一头长发直垂腰背,几缕黑发披在面颊,瞬间被汗水浸湿:   “带马,送我回府……”   莲生也吓呆了。两人比武已有数月,磕磕碰碰不计其数,但伤得不能起身,却还是头一遭。眼见这一枪击得他如此惨状,心下也自怯了,连忙道:   “先别动!让不离哥哥看看伤情……”   一旁的辛不离,早在悉心查看,只见李重耳左臂拖垂,已不能活动,肩头明显凹陷一块,形态异乎寻常。当下伸手按向他的肩头,沉声道:   “似无大碍,应是打脱了肩头关节。虽然疼痛,倒不算什么重伤,只要没有骨折,即时便可复位。待我查看一下臂骨,这里似乎也没有……”   “喂,你谁啊?”   李重耳向后急缩,避开辛不离的手指,不慎扭动肩头伤处,痛得龇牙咧嘴。   比武之初,见七宝带了这少年来,只以为是助阵的帮手,哪里想到此时受伤,这少年冲上来便动手动脚,李重耳身为皇子,十七年来金枝玉叶尊贵无比,哪有人敢如此冒失地碰他?当下全身绷紧,厉声呵斥:   “闪远些,谁准许你碰触本王?”   莲生赶忙开言劝慰:“你放心,让他帮你救治吧。他叫辛不离,是我义兄,孙回春的弟子,行医很多年了,跌打损伤都很拿手,接骨更是……”   “谁是孙回春?”李重耳茫然瞪着眼睛:“哪里来的江湖郎中。我的伤只有太医令蒋公可治,旁人不准碰我!”   莲生急了:“受伤还不赶紧救治,延误时机落下毛病怎么处?不过是个脱臼,我不离哥哥一拉便复位,快快快,他是我们苦水井的神童,多少百姓都是他救治,手法灵妙得很!”   李重耳翻身跪在地面,强撑着一点点起身,额头汗珠滚滚,如雨般滴落尘埃,口中不耐烦地喃喃自语:   “苦水井……苦水井的神童,不如太医院的蚊虫。本王宁愿死了,也不容旁人来胡乱救治……”   辛不离僵在原地,面色苍白,敦厚的双唇紧闭,一声不出。这一边早已恼了莲生。她自己生性豁达,素不以旁人讥诮为意,然而如此出言不逊伤到她的不离哥哥,却是绝难容忍。当下厉声喝道:   “不治便不治,说这等话侮辱人做什么?什么叫苦水井的神童,太医院的蚊虫……若不是好心好意,谁关心你的死活?给我不离哥哥道歉!”   “你,你这人真是蛮不讲理……”   李重耳也急了,抬起一张惨白的脸,有气无力地回骂:   “是他来摸我!”   马蹄声声,霍子衿已飞快地牵来碧玉骢近前,扶着李重耳起身上马。李重耳左臂垂落,抄在怀中,被霍子衿半扶半抱着推上鞍背,看也不看一旁二人。莲生气得跳脚,拉着缰绳大叫:“给我不离哥哥道歉……凭什么出语伤人,道歉!”   “走开。”一向斯斯文文的霍子衿,此刻情急难耐,双目如火,一把拔出腰间长剑,指向莲生:“你伤了殿下,等着受死吧。速速闪开,再敢耽搁时辰,将你二人一并斩首!”   “说好了比武伤亡,一概不论,殿下又有什么了不起?”莲生也面红耳赤,厉声暴喝:“这等撒泼放赖,什么人品,以后不比便是!”   “不比便不比!”   李重耳哪里受过这样的叱骂,奋起全身之力,在碧玉骢背上高声呵斥起来:“本王看在你事出无心的份儿上,放你一条生路,以后少在本王面前聒噪!”   莲生还待回骂,只觉臂上一紧,是辛不离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向自己身后。   “骑马回城,须将他伤臂固定,不然在马上一路颠簸,伤势更重。”辛不离没有抬头看李重耳,只淡淡向霍子衿道:“言尽于此,大家各自为安罢。”   一言惊醒梦中人,霍子衿慌忙自五花马上跳下,解下腰间汗巾,为李重耳捆扎伤臂。李重耳强忍剧痛,并不□□,口中犹在愤愤咒骂:“乡野小子,真是粗俗无礼数……伸手便来本王身上摸摸索索……还想恐吓我……不比就不比,本王是求你来与我较量的么?……”   回首已不见人影,远远地只望见夕阳余晖中,辛不离拉着那少年七宝,头也不回地向林外快步走去,那七宝一边走还一边挣扎着回头,气愤地大喊:   “道歉!道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亲爱的大家,鞠躬~~小灰一定会努力写出好看的故事回报大家的支持哒!   这一章里说到李重耳与莲生比枪,其实在文中设定的魏晋时代,还没有现在意义上的枪,当时的主要兵器是矛和槊。像李重耳这种身份和武力,可能用一些装饰豪华、尺寸超大的槊,不过正常来说长度不会超过七尺二寸,超过这个尺寸,以正常人的身高臂长,舞动起来就很不方便了。   矛,与现在意义上的枪相似,具体的区别貌似史学界也没有定论。而当时的“枪”,指的是削尖的木棍之类,不带枪头的那种。唐朝以后,矛和枪之间的区别越来越模糊,大约是到了明朝,才开始全面普及现在意义上的枪。   前面几章中说过,现代影视剧、小说都受传统戏曲和明清传奇的影响,以明清文化作为讲述所有朝代故事的社会背景,所以现代影视剧和小说中无论什么朝代的人都用银子交易,都穿明清服装说明清俗语,武人都用枪。本文本来也曾经让李重耳使槊的,但毕竟读起来不够流畅,也还是从俗改成枪了。架空文嘛,架空文。 ☆、第22章 急寻生路   太生气了。   欺辱她都还不要紧, 居然欺辱她的不离哥哥。   说别的或许还好, 不离哥哥也并不是狭隘计较的人, 偏偏一开口就羞辱他的人品医术, 什么“苦水井的神童,不如太医院的蚊虫”。   你才是蚊虫,你李家满门都是蚊虫。   因打伤他肩膊而生出的那份歉意,一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若不是辛不离伸手拉开,莲生真想再跳上去, 骑到那小子身上,狠狠揍他一顿,教他从今以后都好好记住要如何尊重人……   “你也别欺人太过。”   这一路上,辛不离抓紧机会谆谆善诱:   “依照比武规矩, 固然是强者为王, 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但你须牢牢记得,这世间所有往来, 均不能忘了身份。他是个皇子, 与你我根本不是同路人,能信守比武规矩已经难得,真要是逼急了翻脸, 你武力再强又怎能敌得过他的权势?这回你要好好记住我说的话,从今以后, 远离此人,不要再惹事生非……”   “知道了,知道了。”莲生满腔愤懑未熄, 奋力挥舞着拳头:   “富贵又怎样,皇子又怎样,他有他的身份,我有我的志气!他一天不向你道歉,我就一天不理他。哼,不比武就不比武,我又不是找不到豺狼虎豹来打。这等人品恶劣的小贼,压根不值得交往。早知道他是这副德行,那日我都……都不应该帮他!……”   辛不离倒神情镇定,一双黑眸漠然遥望远方,只腮边肌肉微微绷紧,看得出紧咬的牙关。   “‘苦水井的神童,不如太医院的蚊虫’,这话是难听了点,但说得倒也没错。做人起点不同,拼尽全力也难以追赶。我能做的,不过是竭尽此生所能,尽力做到最好,至于到底是神童还是蚊虫,世间自有公道,不是他一番言语所能判定。”   “着啊,我不离哥哥就是看得透彻。”莲生用力点头:   “他不稀罕咱们,咱们还不稀罕他呢!以后若再理他,我是小鼠子!”   ——————   不比武就不比武。   比起比武打架,莲生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小小草庐,早已被她折腾得不成样子,四处都是努力制作香品的痕迹:晒枯的花,煮烂的草,腌得酸臭腐烂的块茎,捣碎之后不成模样的粉末,各种失败了的走了味的香材……这几日尝试着收集蒸煮香材后的余水,水中香气氤氲,当可一用,但是做起来渣滓混杂,再细的纱罗也无法过滤干净,试来试去,仍不能用在香品中。   要怎样把那浓香留下来呢?怎样凝固,调制,做成香品?   她已经努力学会了很多,懂得辨识所有的香气,懂得什么样的味道最是纯正,什么样的香气最是怡神,就差那么一点点了,一点点……   无边无际的迷雾,将她团团笼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不知道未来怎样,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心中所思所想,她可以忘记自己被打得红肿的双颊,忘记唇边磕破的创伤,忘记草庐的破败,身周的孤寒,身世的飘零,前途的无望……但是,四周白茫茫看不到尽头,明知道有一处门户能助她步入妙境,但茫然摸来摸去,总是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   敦煌花神庙的殿堂里,莲生跪在神像前,默默合掌祈祷:   “求花神娘娘保佑,助我快些找到修身续命的异香。不知是花香还是什么香?小女子活到现在不容易,可不能轻易死了,愿倾尽所有,为自己寻一条生路……”   实在已经走投无路,不知该如何是好,拜不到香神,且找花神来拜一拜。   花神女夷,传说是百年前的女仙南岳夫人魏华存的弟子,精擅种花养花,死后被西王母接引升天,掌管天下名花。这位女神在敦煌,不像香神乾闼婆那样孤处秘殿,花神庙虽然不大,却是个极热闹的所在。   每年二月十五,是传说中的女夷生日,更是一年花季之始,唤作花朝节。二月,八月,各为春秋之半,所以二月十五为“花朝”,八月十五为“月夕”,花好月圆,朝夕轮回,一年始终,都是好时节。花朝节到来之际,正是春风解冻,万物萌青,整整苦寒了一冬的敦煌城,仿佛就在这一天里,忽然爆发出浓浓春意,到处枝苞萌生,妆点全城,万千女子倾巢而出,齐聚在花神庙里拜花神。   莲生深爱这个花朝节,比所有节日都更让她欣喜。万紫千红,自此光降,她的饕餮盛筵,也从这里开始。除了美食,还有很多热闹,都是平日不曾有的呀,要挂花灯,做花糕,赏花踏青,扑蝶挑菜,剪五色彩花插头,或是粘于树枝,叫做“赏红”……多可爱的神灵,多可爱的节日,一年到头天天过,都一点不会厌烦。   此时尚是盛夏,炎热的正午,小小花神庙中一片清净,远不如花朝节那般人潮汹涌。安静的殿堂里,就只有莲生一个人跪拜祝祷,神台上的花神像默默俯瞰着她,唇角挂一丝慈悲的微笑。   花神庙里这座神像,不似寻常神像大多坐于莲台之上,而是足踏云朵,遨行花海之间。仰头细望,只见那女神姿容绝世,螺髻蝉鬓,皆簪有四季花朵,周身鲜花萦绕,于衣襟下,披帛间,若隐若现,望向人间的双眼,饱含温柔与怜悯,教人一望之下,忍不住心生亲切之意……   “花神像重塑了呀。”莲生惊叹出声:“二月份花朝节来拜祭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子!”   “小施主眼光犀利。”一旁添加灯油的道姑笑道:“三月间为花神娘娘重塑了金身,四壁图画、梁枋彩绘,也都重新做过,众人皆说做得好。”   “真是好!这神像,美得不可名状,既有神祗的慈悲,又有凡间女子的风流妩媚。是哪里请来的画师?”   “新来的一个中原画师,名唤柳染。啧啧,手艺真是老到。”   柳染……   这名字好熟悉啊。   依稀想起,是杨七娘子提起过。她的店中,那幅气势磅礴的巨幅《鹿王本生》壁画,就是柳染的手笔,杨七娘子说到他的名字,满脸掩饰不住的仰慕神情。   仰头望向梁枋,果然全新绘制,枋心彩画灿烂夺目。五彩叠晕,繁花似锦,一层层百花团窠宝光灿然:海石榴团窠、梅花团窠、莲荷团窠……四壁也都是四季花神的图画,牡丹,芙蓉,黄-菊,蜡梅……一个个姿容绝美,风仪生动无匹,仿佛随时都要破壁而出。   红粉,青华,赤黄,大绿,为这小小庙宇,点染无尽华彩,真的化作了一个超脱凡俗的空间。不仅是莲生,不仅是那道姑,庙中进进出出的所有人,都被这精妙绝伦的手艺吸引,一叠声地赞叹。   做人,就是要做到这样啊。   像这柳染,像那白妙,在自己的地界里做到绝境,技惊四方,人人景仰,千秋难移,万金不换……   身后衣袂悉索,清香扑面,另有一个女子近前,跪在莲生身边。莲生连忙向旁边挪了挪,眼角瞥去,只见那女子裙脚铺在蒲团上,墨绿颜色,彩蝶牡丹团窠纹样,边缘描以金粉,精致亮丽,看着煞是眼熟。   “花……花姊姊?”   那女子燃香默祷已毕,正要敛裙起身,猛听得身旁招呼,倒吓了一跳,一双眼瞪得滚圆,警惕地打量莲生。   “花姊姊,我是厨房杂役莲生……”莲生恭敬施礼,难为情地笑笑:“上次在凝香苑冒犯了乌沉师父和白妙姑娘,多蒙花姊姊解围,还没有当面谢过。”   “哦,是你。”花夜来微微点头:“我记得你的样子。”   ——————   花夜来,甘家香堂二品香博士,凝香苑“花”字香室的主人。   同是上品香博士,这位姊姊的品性,与白妙大是不同,十分之亲切和蔼。容长鸭蛋脸上,总是挂一丝淡淡微笑,对莲生这个身份低贱的厨房杂役,也并没有什么疏远和嫌弃。   “小妹妹也笃信花神?这时候前来拜祭。”出得花神庙的路上,花夜来含笑开言:“又不是花朝节。”   “有点心事,要求求花神娘娘。”   “有何心事?”花夜来一双妙目,饶有兴致地打量莲生:“小妹妹如此丽质,初见时连我都惊了一跳,却只在厨房做个杂役,想必是十分委屈了。”   “不不不,做杂役倒没什么,我只是……”   受惯了师父乌沉的呵斥打骂,还有那白妙姑娘的无端冷眼,如今忽然见这姊姊如此善待,莲生这心中,温暖得近乎酸楚,顿时对花夜来生出无限亲近之意:   “不怕姊姊笑话,我倒不在意做杂役,但是很想制出自己的香品,做上香博士,去香神殿里拜香神……”   噗嗤一声,是花夜来笑了,笑得伸袖掩住樱唇,双眼弯弯,眯成一线。莲生自知出言不妥,不由得羞怯地低了头:   “姊姊见笑。我连制香都还不会,就妄想做上品香博士进香神殿,是太冒失了一点。”   “要做上品香博士,那是极难的呀。”   花夜来侧头望向路旁树荫,失神良久,黯然轻叹了一口气:   “都道是进了凝香苑,便是人上人,内中艰辛跌宕……外人哪里晓得。”   作者有话要说:  二月十五花朝节真的是个可爱的节日,从春秋时期一直流行到晚清,现在基本不过了实在太可惜了。与中元节、冬至节、七夕节一样,渐渐失传了,反倒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洋节过得挺欢。不知道未来还有没有办法复兴起来。   资料中并没有关于敦煌花神庙的记载,不过我觉得以古代敦煌的繁华,一定会有这样一个庙,一定和花朝节一样美丽又可爱。文中提到的枋心彩画,海石榴团窠、梅花团窠、莲荷团窠,都是一些精美的团花纹样,严格说来是唐代才有的,但我个人太喜欢所以还是忍不住写进来。 ☆、第23章 白老虎星   莲生见这姊姊拜祝花神之际, 满面忧色, 愁眉不展, 当是也遇到什么烦心之事, 只是自己身份低贱,交情也甚疏远,却不方便动问。当下只用力点头:   “我知道的,但我会努力做,还望姊姊……指教一二。”   “制香都是家传的绝艺, 却不能传授外人。”花夜来微笑摇头:“连我们家里,本来也是传子不传女,只因有甘家香堂,我一个女人家才有机会入了香道。”   “咦, 为什么这样?女人家原本不能学制香的么?”   “你不知道?乌沉没对你讲过?”   “我师父……”说起那严苛暴虐的师父, 莲生不由得微微嘟起了嘴巴:“她十分的……看不起我,哪里肯对我讲这些。”   花夜来侧头望着她, 淡淡笑了笑。“那乌沉性情孤僻, 模样又差,自己姻缘不顺,三十多岁了嫁不出去, 素来不喜欢年轻美貌的小姑娘。上一个徒弟刚被她打走不久,你算是运气不好, 正撞在她手里。她外甥女香末想拜白妙为师,也是张罗了好久,只是白妙不肯收。你又不巧正得罪了白妙, 这份仇怨,可结得大了。”   莲生更加郁闷,悻悻咬起手指:“她自己姻缘不顺,却为何迁怒旁人?嫁不出去又怎样,自己谋求好的生路才是,如此欺压下人,算是什么本事。”   花夜来一双秀眉微挑,更加有兴致地打量着莲生:“你这心思,倒与店东有些相似。”   “店东?店东是什么心思?”   “小妹妹,”花夜来又失笑出声:“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求姊姊讲给我听?拜求姊姊啦!”……   原来那店东甘怀霜,敦煌第一大香铺甘家香堂的掌门人,芸芸上百香铺掌门人中唯一的一个女子,在少年时候,也不过是个天真烂漫、只求嫁到一个好人家的小姑娘。   这普通至极的愿望,原本也容易实现。容颜清秀,家境殷实,早早便是众所瞩目,年方七八岁,已经被媒人踏破门槛。十二岁那年订了亲,许给门当户对的俞家,满拟终身有靠,却不料,没过两年夫婿暴亡,还未成年就守了个望门寡。   以甘怀霜那样的人品,当然仍是炙手可热,媒人络绎不绝,几年内接连又订了两次亲。但是,冥冥之中不知什么在作怪,两次都是,人还未嫁,夫婿已经病死家中。如此命格,正是百姓口中的“白老虎星”,克夫的邪身,还有何人敢聘?   敦煌不知有多少这样的苦命女子,从此凄凄哀哀,孤独终老,一生都葬送在这可怖的命格上。然而甘怀霜生来烈性,不肯憋憋屈屈地做老姑娘,决意从此不求嫁人,只求自己活出个样子。   甘家香堂本是传子不传女的生意,但是当时的东家甘兴珠只育有一子一女,儿子甘怀玉自幼顽劣不成器,令甘兴珠半生郁闷;女儿甘怀霜则凭自己天生的聪慧与志气,协助父亲打理香堂生意,硬是把甘家香堂做成了敦煌第一大香铺,豪富冠于全城,任谁都要竖个大拇指……   “……老东家前几年病死了,临终之际,力排众议,把香堂生意交给了二十六岁的甘姑娘全权打理,甘家男女老少只管享用甘姑娘赢来的厚利,偌大一盘生意,都归她一个人指挥。”   “太好了,老东家眼光过人!”莲生听得入神,拍手大赞:“甘家男丁,都这么有见识么?这么大一份家业,由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当家,居然没有人闹?”   “当然有人闹啊,第一个不服的便是她的胞弟甘怀玉。从老东家在世时就开始闹,一直闹到现在也没停歇,甘姑娘日日防范着呢,辛苦得很。只是那甘怀玉徒有一副好皮囊,做事却太不成器,店铺若是交在他手里,非被他败光了不可。所以几次闹得上祠堂拜祖宗牌位,最后堂中长老们决断,还是将店铺交于甘姑娘打理。”   花夜来眼望前方,轻蔑地一笑。“总有那种臭男人,自己没本事,还见不得女子有本事。甘姑娘也是手段实在太厉害,换谁也保不住甘家这份兴旺。就这么闹来闹去,也动摇不了她以一己之力打下的根基……”   因着这份出身,这份经历,甘怀霜下令,店中所有员丁,皆是女子,不需要什么男人。   敦煌各大制香世家,本来都是传男不传女,这两年甘家香堂开始收女博士,女子也有了一展才华的机会,才渐渐地开始教女儿家学制香。几乎所有出身制香世家的女子,都集聚于甘家香堂,带来更加非比寻常的兴旺。   同样是姻缘不顺,同样是三十来岁嫁不出去,那甘怀霜,与乌沉,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距千里万里……   “我懂了,姊姊。”   所以真正的英雄还是不论出身,一双灵巧手,一颗玲珑心,这才是一个人在世上立足的根本。来路渺渺,去路漫漫,那有什么关系,你不需要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只需要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人。   头顶长空,浓云密布,秋风卷动黄沙,罩得前路一片迷蒙。而行走路边的莲生,决然昂首,用力攥紧了拳头。   制香再难,能难过一个女子开香铺?甘怀霜做得到,莲生一定也能做得到。不求神,不求人,回家去,想法子,继续摸索制香!香神殿,等着我吧!   ——————   长箭如流星,在水洗一样的碧空划过,射向校场对面的箭靶。   呯呯呯三声轻响,三箭连珠衔尾,正中靶心。   “殿下威武!”   校场军士爆发一阵欢呼,四下里旌旗招展,映得阳光都更热烈了几分。   李重耳傲然收起雕弓。五色旌旗,飘荡在他的头顶,一身绛色圆领纱袍,精光灿烂的犀皮甲,腰间紧束的九环鞶带,足下蹬着的**乌皮靴,都卓然触目,尤其纱袍之外,那件阔大的猩红斗篷,在风中猎猎飞舞,更增几分雄壮之势。   “那个勇士呢,怎么还不来?”   “来了来了。”霍子衿手搭凉棚向军阵眺望:“一早已经到了,属下见他只扎了一领裲裆甲,命他赶紧回去穿戴重甲,免得丢了性命。”   “不是说能接我十招么?这等身手,还穿什么重甲!”   霍子衿忧愁地摇了摇头:“上次那个声称能接殿下十招的,现在还瘫在家里呢。”   一声凌厉的号角破空,宣告比武开始。   碧玉骢放开四蹄,如一枝箭般直奔校场中央。马背上的李重耳手持龙象鎏金枪,贴在身侧,一双眼专注地盯紧前方,眸中有机警,有敏锐,更满载着兴奋与期盼的光芒。   校场对面,驰来全副武装的一人一马,周身铁甲护体,头上戴着坚实的兜鍪,罩住整张面孔,连颈间都围了锁甲护颈。手中也执了一杆长-枪,枪身长大,枪尖精锐,日光下泛动着凛凛寒意。   嗒嗒嗒嗒,蹄声紧促,两匹马彼此驰近,对面那人奋起长-枪,正待出手,李重耳如奔雷闪电般纵身扑上,一杆龙象鎏金枪已经准确地刺上那人咽喉。   那人举枪格挡不及,整个人向后翻倒过去,直摔下马,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被飞驰的马匹拖出老远。   胜负已分。   “殿下威武!”欢呼声更加嘹亮,震得校场上都飞起了更多烟尘。   李重耳纵马回到场边,将龙象鎏金枪交与身边两名军士扛下,对面那铁甲军士也已在众人帮助下解困,狼狈地纵马驰回,跪倒在李重耳面前。   “殿下……殿下真是万夫不当之勇!这一枪之力太过强劲,小的实在是承受不住,若不是就势翻跌下马,只怕连颈上锁甲也被刺透了……”   李重耳双目斜睨,眼中满是嫌恶,再三按捺,仍恶声开言:“那又为何胡吹大气,说什么接得我十招!”   那军士越发地神情惶恐,满头满脸的汗:“小的平素金枪无敌,三招之内制胜,绝无失手,却料不得……料不得殿下如此神勇……”   “罢了!”李重耳悻悻挥了挥手:“算你接了半招,去领赏罢。”   他拨转马头,望向身后观战的太尉裴放:“这个不算!简直不堪一击。太尉再费费心,给我找几个像样的来,好歹也要尽情比试一场。”   那裴放须发花白,年纪已过五旬,身姿依然雄壮矫健,眸中精光闪亮。他少年从戎,功勋卓著,如今官封太尉,执掌全**事,乃是位列三公之首的重臣,但李重耳年少位尊,又是多年蒙裴放指点武艺,关系亲密,无礼撒赖惯了,裴放素来也不以为意。   “老夫已经尽力。”裴放微笑道:“放眼三军,真的没人能与殿下交手了,就算倒退三十余年,我在殿下这个年纪,本事也及不上殿下半分。”   李重耳与霍子衿对视一眼,神情中满是沮丧。   自打与那七宝绝交,一个多月来,再也没个像样的架好打。   死缠烂打地逼着裴放给找对手,敦煌四万军士被翻腾了个遍,最精锐的天子禁军曜锋骑、宫城禁军昭锐骑全部挑选过了,二十余名最优秀的武士出战,不知是武力不及,还是心中胆怯,没一个能过得了李重耳手下十招。   难道……还要回去找那七宝?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新文榜的上榜日,来了很多新朋友,热烈欢迎,期待常来,敬请多多交流!   好多朋友都提意见说书名有点尬,希望能改一下。这个我还真是不太擅长,也希望能听取一下大家意见。   《香音变》,其实就是飞天传奇的意思,敦煌飞天乃是香神与音神合体,故又名“香音神”;“变”大家已经知道了,大致就是故事的意思。   当然了,这典故有点生僻,很多读者看了这三个字一头雾水,影响到本文的推广。我把书名改为现在的《香音变之香神传说》,就是纳入了第一卷的香道主题,希望让书名更通俗一点。但还是有点尬。   既然在晋江开文,确实要顾及晋江和网文世界的大环境。我和几个朋友探讨了一下,想了几个比较适合晋江文风的名字:《莲生天下》(貌似有很多类似书名)《莲生敦煌》(貌似还是有学究气)《伎乐天人记》(貌似有点跑题)《我把性别弄丢了》(更加跑题)《撩个飞天当老婆》(……)   刚才想书名想得脑袋都痛,不由得泄气地想:要想无底线地吸引读者,其实也不是不容易啊,可以改名叫做:   《我老公是我兄弟,我兄弟是我爸,我爸是我妈,我妈是我姨,我姨是我姑,我姑是我丈母娘……》   这名字咋样!求赞!   大家还有什么更好的建议么?跪求…… ☆、第24章 以德服人   自负一身勇力, 多年难求对手, 如今终于遇到一个武力超凡的伙伴, 又不在意自己的亲王身份, 肆无忌惮地对打,实是平生未有之乐。纵使自己总是稍逊一筹,每次都被他暴打,但比武厮打的乐趣,非身在其中, 怎能明白?霍子衿日日忧心,怕那不知轻重的小子失手打死了殿下,可李重耳宁愿每天都涂一身的龙泽丹治伤,也不想错过这尽情赌斗的好时光。   如今一言不合, 翻脸绝交, 真不是他的本意。   若要硬着头皮回去找他,难免要屈尊受辱, 去向那个什么不离哥哥赔不是。可是他李重耳错在哪里?一个乡野小子, 凭什么给皇子治伤,苦水井的神童……开什么玩笑?本来就不如太医院的蚊虫啊。   但若就此两不相见,此后漫漫一生, 岂不是再也找不到可堪匹敌的对手,再也享受不到尽情厮打的欢乐……   “殿下。”那太尉裴放, 见他愀然不乐,约略猜到原因,当下微笑开言:   “殿下勇冠三军, 对手已然难寻,比武之事,不妨到此为止吧。当静下心来,转而精研军情兵法才是。殿下立志做千古名将,须知所谓名将,其盛名更在于兵法战术,而不是个人武艺。单论武艺,殿下已经不逊色于任何人,要论兵法战术……可就差得远了。”   李重耳岂能听得进这等话,顿时傲然昂首,眼中满满的少年锐气,比头顶阳光还要灿烂鲜明:“怎么叫差得远?临阵杀敌,当然要靠武艺。”   “呵呵,这其中可大有不同。”裴放轻抖缰绳,与他并辔而行,一起离开校场:“一入沙场,敌军成千上万,只凭武艺如何抵御?倘若战术不济,被敌人困在阵中,武艺再精,也终有力竭之时。”   “呵呵。”李重耳也用力笑了两声:“太尉怎么知道我战术不济。本王在沙场冲锋陷阵,同样所向披靡。”   “哪次在沙场冲锋陷阵?”裴放淡淡微笑:“扫荡山贼?那可不是真正的沙场。”   李重耳歪了歪嘴巴,神情是相当之不以为然。   扫荡山贼,怎么不算真正的沙场?   就在今年年初,李重耳带着侍卫围猎,遇上山贼抢劫商旅。李重耳一马当先杀入阵内,剑花如雨,霎时间砍得山贼人仰马翻。那山贼首领嘶叫着挥刀冲上,被李重耳当头一剑,长声惨呼中,一条满是刺青花绣的手臂滚落在地……   只恨当时,被众山贼所扰,未能一剑斩了那首领,被他带着半身血迹拼命逃走,不过手下残兵尽被李重耳一行擒获。敦煌地处通商要地,山贼屡剿不绝,这一战威震四方,各地匪首都收敛了许多。圣上李信得知,大为欣慰,当朝封了他一个护军,协掌中尉,虽然只是个没什么实权的虚职,也算圆了他自小到大的武将梦……   而如今,裴太尉说,他没上过真正的沙场!   哼。   裴放望着这位心高气傲的少年,微微一笑:   “沙场大军的情势,与扫荡山贼可大为不同。殿下若能像当年澹台咏那样,统兵二万,击破十万大军,方是我大凉真正的护国英雄。”   龙骧将军澹台咏,大凉建国百年来最负盛名的勇将,虽已离世多年,仍是万人传诵,李重耳贵为皇子,亦以澹台咏为榜样,自小对这个名字念念不忘。此时一听裴放提起,顿时来了兴致:   “他是怎样统兵?二万破十万,须当全军以一敌五,难道他带的兵,个个武艺如此精良。”   “他都没有带上全军,只以二百精兵,就将十万大军击退。”   李重耳惊羡之情,形于颜色:“啊?那是怎样做到的?”   “那年与秦国交战,敌众我寡,我军在君子关被秦军团团围困,眼看无力支撑。澹台咏亲率二百精兵,深夜攻入秦军大营。”   裴放遥望天边夕阳,仿佛又回到了当时情境:   “他带着这二百军士,在敌营中左冲右突,快捷如鬼魅,一举破了秦军主帅营帐,亲自将主帅斩于案下,教军士们四下放起火来,便即撤退回城。那秦军一见火起,登时大乱,黑夜中竟开始自相残杀,待到天明一看,大军已经杀了个七零八落,而我军二百精兵,只损了三人……”   李重耳听得目眩神驰,嘴巴都张得合不拢来,双手连拍,一迭声地赞道:   “了不起,可谓用兵如神!待本王找个机会,也这样试演试演。”   裴放呵呵一笑:“军情千变万化,不可一概而论。唉,我大凉一向都不缺勇士,而真正精通兵法,掌控战局的统帅,始终难求。最近东境夏国觊觎庆阳郡,随时将有大战,大凉表面繁荣昌盛,实则危机四伏,老夫日日忧心,只求澹台咏再世,救得边境危难……”   “我几度向圣上申请去庆阳杀敌,圣上只是不允!”   裴放语声依旧温和,但神情却相当肃穆:   “皇子出征,历来慎之又慎。须知殿下金玉之体,并不是为了冲锋陷阵而生,圣上封殿下为护国将军,也不是为了让殿下身先士卒,以敌酋之人头报功,而是期望殿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殿下天纵奇才,若能精研兵法,做一个胸有大局的统帅,方不负圣上期望,亦不负老夫一片苦心。”   这一番话,可谓语重心长,教李重耳一颗飞扬跳脱的心,都跟着沉淀下来。一时间豪情勃发,将胸膛一挺,慨然道:   “说得是。以后每逢朝中无事,本王去太尉府上请教兵法军情!必要武艺与兵法兼修,做个像澹台咏那样的名将。”   “兵法军情,必当倾囊以授。不过……”裴放微微摇了摇头:“澹台咏盛年横死,殿下不可这样自拟。”   “澹台咏是怎么死的,太尉知道详情吗?”一提到澹台咏的事迹,李重耳年轻的面孔上,便溢满激动与好奇:   “当年飞天下凡与澹台咏结缘,本是轰传天下的一段佳话,最后怎么不得善终?我只听说他是十五年前逝于将军府,死得十分不明,飞天夫人也同时失踪……真相到底怎样?”   裴放默然无语。   夕阳西下,晚霞如血,城墙街道,全都一片凄美灿烂的火红色,裴放的面容,也被霞光照得紫红一片,过了良久,方才开口:   “朝中对此讳莫如深,我也不便多言。众人都说,定是那飞天起了异心,弃我大凉而去,还将澹台咏害死了。”   这番话听在李重耳的耳中,却是无比的不受用,当即伸掌在腿上一拍,怒气难遏:   “那些竖子胡说八道。飞天夫人我亲眼见过的,温和无比,良善无比,怎会害人,何况是心心相印的龙骧将军?其中必有蹊跷!”   裴放长长地叹息一声,内中意味,比夕阳中的晚风还要萧索惆怅。   “人生在世,知人尚难以知心,何况知一天神……想澹台咏英雄盖世,却死得如此不明不白,真真令人扼腕慨叹。他统帅三军,并不以权势镇压,而是以德服人,对军士对百姓,都是胸怀仁慈,一视同仁,虽掌兵戈,却是施德无算……”   裴放说得动情,一向镇定如恒的眼眸中,竟然隐隐泛起泪光:   “当年同袍征战,老夫曾得罪澹台咏,然而他不计前嫌,仍于乱军中舍身救我性命,此恩永生难忘,我虽比他年长,从那时起也敬他如兄长一般……都说他武威过人,依我看来,武威比起他的德行来,根本还不值一提啊。”   短短几句话,其中蕴含的深情厚谊、敬服推崇,令李重耳胸中大震。眼望前方夕阳将落,灿烂余晖铺满长街,金光延伸天际无穷处,脑海中也是思绪万千。一个月来被各种焦虑、不甘、委屈、渴望塞满的胸臆,此时终于被这光辉照亮,隐隐有了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真希望也有人以这般言语评述本王。对!以威服人,不足为奇,要以德服人,以仁待人,方是真正的大英雄,大将军。”   裴放侧目打量这位稚气未脱的少年郎,缓缓点了点头:   “殿下年齿尚幼,路还长得很,德行也要靠岁月磨练……”   却见李重耳已经转过身子,询问紧随其后的辅护都尉霍子衿:   “那人叫什么来着?”   世上也只有霍子衿,能迅速跟上他的思路,理解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   “殿下是说……辛不离?”   “啊对,辛不离。”   李重耳重又回头,驱马前行,夕阳下一双明眸光芒闪动,心事重重地思索半晌,才迸出咬牙切齿的一句:   “给我找出他,那个苦水井的神童!”   —————   “他来找你道歉?”   纵是地裂山崩,跳出来一个龙王来找辛不离道歉,也不能让莲生更惊诧了。一双大眼霎霎眨动,完全不置信地盯着辛不离,问了一遍,又问一遍:   “他?来找你?道歉?”   诚然她见过李重耳沮丧脆弱的样子,知道他亦有天真稚气的一面,但若说他跟辛不离激烈冲撞之后,还能回头来找辛不离道歉,这可教人万万不能相信……   “那个嚣张狂妄的家伙,怎么可能跟你做小伏低?”   “没有做小伏低。”辛不离苦笑一下:“还是那么嚣张狂妄,史上最嚣张狂妄的一个道歉。”   那天下午,城东云龙门外的草场上,蹄声阵阵,宛如滚滚风雷席卷大地,震慑了每个牧羊人的心。一队数百人的浩大队伍,挥枪纵马,自云龙门疾驰而出,五色旌旗招展,雄壮乐声飘扬,拉开一个数里方圆的圈子,紧紧围住整个草场。   连羊群都被惊到了,咩咩叫声,响成一片,小羊羔四散奔逃。牧羊人起先还以为是狼来了,待得各家找回各家的羊只,一一拢好,举头望去,才望见是名动敦煌的五皇子李重耳韶王殿下驾到。   “拜见殿下……”   牧羊人一片片地跪倒,深深伏拜于地,惊惧地不敢抬头。眼角只瞥到碧玉骢的马蹄哒哒作响,踏得草场中泥土飞溅,势如蛟龙出海,腾云驾雾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官制,本文取了一个比较简单的配置:三公九卿六曹制。   三公是三位地位最高的官员,一品重臣,手握实权:太尉掌军事,丞相掌政务,司空掌财谷。另有一名大将军,也是一品重臣,掌带兵打仗。   三公之下,各辖三卿,此外还有六曹,类似于各部委,以后出现的时候再说吧。架空小白文,希望大家看得轻松自在~*^_^* ☆、第25章 第一瓶香   辛不离跪伏于地, 心中多少有些预感, 果然, 那骏马飞驰而过, 巡视半圈,远远兜回,直冲着他奔来。离他仅有数丈,仍无停止之势,一枝箭般直冲面门, 眼看着四只铁蹄就要踏到自己身上,辛不离双眼一闭,索性埋下了头,咬定牙关, 一动不动。   一阵疾风扑面, 那马匹就在他面前蓦然停步,四蹄收得干净利落, 稳稳踏在他身前尺余的草地上。   嚯地一声斗篷响, 一条人影纵身而下,簇新的**乌皮靴疾步走近,在他眼前立定, 双足微微一张,摆个八字形的架势。   “拜见殿下。”   见贵胄而不请安, 那是杀头的罪名,再疑虑,再不甘, 辛不离也只能低声开口。   那一瞬间,脑海中真是闪过了千百个念头,不知道这小贼要怎样整治他。他什么也没做,全然出于好心,出于一个医者的仁心善意,一时忘形地伸手给这小贼医治,结果被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像嫌恶一条虫子似的嫌恶他的触碰……一个月没动静,还以为事情已经过去,如今却又卷土重来,巴巴地带了这么浩大的一队人马来找到他,难道是……   “免!起来说话。”李重耳喝道。   辛不离放下手中羊羔,立起身来,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眼前这殿下,不似比武那天的平民装束,而是衣甲隆重,冠戴齐整,凛然发散着令人敬畏的威势。一身绯色纱袍,鲜艳夺目,纱中织绣着连绵不断的螭虎纹,威猛的爪牙隐现于重重云朵之间……这是高官贵胄才能穿用的服色,穿在这英武少年身上,更添无穷光彩,比得辛不离的一身粗麻衣衫愈发显得破烂不堪。   面上那昂扬的神采,嚣张的气焰,更是燃尽四面八方,整个云龙门外的草场都装不下他了。腰间,还悬着,一柄镶金嵌玉的犀皮鞘长剑……   辛不离双手握拳,正在暗暗戒备,眼前那方正的下颌微扬,一双湛亮黑眸居高临下地睨视着他,已经傲声开言:   “我来跟你道歉!本王以德服人,不再计较你那日所为。我仓促之间口不择言,你也不准放在心上。”   这番话来得实在太过突兀,对辛不离简直是个惊吓,愣怔之下,茫然抬头看着李重耳,只见这韶王殿下也是一脸的不自在,显然道歉这个词,对他来说还是极不习惯。   “你去告诉七宝,还是要……继续较量。后日午时,老地方等我。”   一言已毕,李重耳忙不迭地退步抽身,肩后斗篷一扬,人已飞快地走向不远处的碧玉骢,就在那霍子衿的服侍下,翻身上了马鞍。辛不离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扬手喊道:   “你……等等!道不道歉,我不在意,以后不要再约七宝比武!”   李重耳手挽缰绳,骑坐马背,满脸的不可置信,双眸直瞪着他,两道浓眉高高挑在额角:“你?不准我?和七宝比武?本王没听错吧?”   辛不离双手握拳,瞬间已经感受到掌心微微的汗。   是,他不想他和七宝比武。   这人的身份,怎是苦水井贫贱少年可比,与他滚在一处厮打,简直是随时都能掉脑袋的危险。他身为皇子,自可以率性任情,高兴找个平民来较量,就随手较量一番,但这种屈尊俯就,礼贤下士,绝对不能当真。莲生天真烂漫,哪里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伴这殿下玩耍,就似伴了一条狼,一旦哪一日没有理顺须毛,这小贼反噬一口……   他不能让任何人伤了他的莲生,纵然只有一点点可能的危险,都不可以让它发生。   “七宝粗鲁无礼,出手没个分寸……”辛不离低眉俯首:“我怕他伤了殿下。”   “嗤!他伤我还少吗,我介意过吗?肩膊打脱了臼,养了数日才好,我怪罪他了吗?”李重耳不以为然地扬了扬眉:   “我们已经打了快半年,一向融洽,相投得很,怎么你一来就这么多事?”   辛不离的心中,猛然一动,似乎被他这句话中的什么词句刺中,痛得一缩。一时间也不及细想,只坚持道:   “殿下金枝玉叶,不是我们这等小民可以碰触,望殿下宽恕七宝不懂事,以后不准他再招惹殿下。”   “你是记仇了,是吧?”   李重耳扬起一只手,向辛不离戟指瞪视,语声已经满是不爽:   “什么叫‘不是你这等小民可以碰触’,我不让旁人碰我,有什么不对吗?道歉也道过了,还要怎样?你算是七宝的什么人,我与他交往,干你甚事?”   又一道隐痛闪过辛不离心头,令他怔在当地,只愣愣盯着眼前这嚣张少年。   内心深处,隐隐地,不希望莲生与这殿下走得太近。不仅是因为那容易冒犯的身份,似乎还有另一种危险,他自己不愿面对、不愿深思的危险,存在于这殿下无意中吐露的一些词句之间……   那边厢,李重耳早已大不耐烦,缰绳一拉,双腿力夹,驾着碧玉骢扬长而去,身后抛下恶声恶气的一句:   “道歉我道过了,再与你两不相干。本王与什么人交往,可由不得别人!”……   莲生一双大眼眨动,长睫如翅羽般扑扇扑扇,听着辛不离讲完这一番飞扬跋扈的道歉,伸手用力刮着自己鼻尖:   “这小贼,好不知羞!这也算是道歉?一言一行,明明全是威吓……”   “想他这十几年人生,原是没人敢逼他道歉,能有这个表现,也是很意外了。”辛不离凝视莲生的脸,竭力将语声放得平缓:“当然不会是什么真心实意,只是太想与你较量下去,憋了一个多月,实在忍不住了而已。他约你后日继续较量,你……你怎么看?”   羊棚中一时间静寂无声,只余几声小羊羔的轻轻咩叫。   莲生双手勾在背后,低下头来盯着地面,一只脚在地上反复搓蹬,碾起一个浅浅的小坑。   “我不去就是了呀!”莲生轻轻笑了一声:“难道他还能逼着我去!”   辛不离没有说话,一双黑眸,始终凝视着莲生的脸。   莲生仰起头,小脸上依旧满是光彩,向辛不离做个鬼脸,嘻嘻笑道:“我又不是找不到人打架。打豹子打野猪,也很开心嘛。”   “……你不开心。”   辛不离轻叹一声。   “我哪有不开心!”   “你不开心。……”   莲生嘻嘻笑着低了头,继续用脚踢蹬地面,脸上的笑容,微微地已经有些挂不住。   不能和那小贼继续打架,她当然不开心。   自从能够变身,膂力已经远远超乎常人,到哪里还能找这样势均力敌的玩伴?何况这殿下平素里虽然跋扈嚣张,在比武场上却是极守规矩,被她劈头盖脸地击打,骑在身上狠揍,抡在空中,摔在泥里,一声声逼着叫爷……都毫无怨言。纵是苦水井的乡野儿,能这么让她尽情厮打的,也是找不到谁了,就算对她最好的辛不离,也一身隐然兄长之威,可以敬畏,可以亲近,但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欺负。   所以她也拿他当个好伙伴,一起说笑,一起吃酒,一起找玉瓶,追乌鸦,钻胡狼洞……   若真的从此一拍两散,心里还真是舍不得。   但是辛不离显然不同意她继续跟他玩下去,一百个不同意,一万个不同意,满脸满身都挂着不同意。他对她这样好,这些年来处处为她着想,一门心思帮着她护着她,他要她做的,肯定没错。就算错了……她都要听。那小贼,再相投,再好玩,在她的生活中再有意义,再重要,也不如辛不离重要啊。   “好吧,瞒不过你,是有一点不开心。”莲生皱皱鼻子,又恢复了顽皮的笑容:   “没什么,总会习惯的!我早就把他揍够了,也差不多该放手了,还得专心制香呢!谁还顾得上……”   “算了。”   辛不离低声开言:“你这样喜欢跟他打,就接着打吧。”   他抬头望着莲生,那张再熟悉不过的小脸,此刻小鼻子微微皱着,满脸都是无所谓的笑容。只有他能看出来,这张面孔,是在强作笑颜,脸上有笑,而眼中无笑,嘴巴咧着,嘴角却向下撇着,随时都要哭出来……这小妹子,每次受了委屈都是这样,努力堆出满脸的笑容,不让旁人看出心头的痛,但是瞒过世上所有人,唯独瞒不过他的眼睛。   整颗心都软下来,软得如棉花一般,软得如冰融成水,化得水汪汪一片。   何必为了那一点莫须有的顾虑,让她如此不开心?   爱惜她,守护她,不就是为了让她过得开心。岂能因为这份爱惜和守护,反而将她困在牢笼。   “后日午时,老地方。我……就不去助威了,免得彼此尴尬。”   “你不想我去……”莲生小声开言:“我就不去嘛。”   “算了,我也是操心太过。”辛不离笑了笑:“想打就打吧,小心点就是了。以后不要再比利刃,太危险,人都是血肉之躯,一枪下去伤到要害,救治都来不及。寻常拳脚之伤,倒无大碍,反正他……有个太医令蒋公。”   一道喜悦的光芒,自莲生脸上放射出来,这回是发自内心的欢笑,连眸底都闪烁着明亮的光彩:“听你的听你的!保证不伤到他。哼,他对你那样无礼,下次比试,我要多揍他几拳替你报仇!”   辛不离笑着摇了摇头。“人家都道过歉了,还不依不饶……对了,你刚才要给我看什么?”   莲生双手一拍,伸手自腰间佩囊摸出一个瓷瓶,捧在辛不离面前,满脸激动的笑容,手指都微微有些发颤:   “看!”   瓶塞拔开,一道浓郁的忍冬香气蓦然发散,纵然在这满是臊臭的羊棚中也势不可挡。   “我制成香品了!” ☆、第26章 正道邪道   “是你自己制的?”   金风飒飒, 甘家香堂后园的秋菊盛开, 满眼金碧辉煌。廊檐下伫立的花夜来一身杏黄襦、墨绿裥裙, 恰似菊花仙子, 妩媚与富贵兼具,令莲生看得发呆。   “是呀。”莲生双手握拳,拄在两腮边,忐忑地眨着眼睛:“姊姊帮我看看,感觉怎样, 能过关吗?店东会怎么看,会允准我做香博士吗?”   花夜来凝神片刻,又一次擎起瓷瓶,举到面前尺余, 轻轻挥动, 闭紧双眸深深嗅吸。   一瞬间仿佛身处忍冬花海,周围的满圃秋菊全部消散, 铺天盖地全是忍冬, 漫山遍野的忍冬。一朵朵飞蝶一样的鲜花扑面而来,洁白如银,嫩黄如金, 清晰可见那柔嫩的花瓣,润滑又娇脆的质感, 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晨露,在花瓣上微微颤动,水光耀目, 灿若繁星……   睁开双眼,幻觉依稀未散,眼前仍有忍冬的影子环绕,凝神看去,却只是一只貌不惊人的小瓷瓶,瓶中盛了一汪水。   清澈透亮,一尘不染的,水。   却仿佛盛载了整整一座忍冬花田。   “这是怎么制出来?蒸煮,过滤?”花夜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瓷瓶,仿佛要用火热的视线将瓶底灼穿。   “不是不是。”莲生双手连摇:“蒸煮我都试过了,滤不净,还有异味。后来我想,若能收集升腾的水汽,方能得到纯净的凝香,但是收集水汽真是好难啊,我试了一个多月,弄坏了好几只蒸甑……”   “你用水汽……做出这些水?”   “是呀,香气都随着水汽蒸腾,凝在盖子上的水滴,都香气扑鼻。但是从盖子收集不成,一打开盖子,水汽都飘散啦。我是在蒸甑上打了孔,接出竹管,让水汽顺着管子流出,滴到瓶里。”   “水汽只是气雾,又怎会滴到瓶里?”   “哎呀,这就是最难的一环。”莲生难为情地笑了,轻轻咬了咬下唇,露出几颗碎玉般的牙齿:“我太笨,想了好久才想出来。那水汽要遇冷才凝成水滴,所以那竹管要非常冷。我以井水浸湿面巾,裹在竹管上,好不容易镇凉了,才有水滴滴出……”   “似乎是蒸酒的法子?这样蒸出来的水分,多少都有些酸气,不能作为香露使用的,你是如何处置?”   “是呀姊姊,是有酸气,我用了一点蜜调和。”   “用蜜调过,如何还能有这样纯正的花香……”   “我试过很多次呀,一点一点地调,务必要做到与忍冬花香一模一样。”……   花夜来凝神盯着瓷瓶,半晌不言不动。秋风拂过她的面颊,几缕发丝飘散,粘在眉尖,她也未做拂拭,仿佛全然没有察觉。   莲生心虚地绞着手指。制香之道,她自知未曾窥得门径,全凭自己一通瞎想乱撞,搞出这么一瓶不伦不类的东西来,也不知会不会被人笑话。   “姊姊,你看……行吗。”   花夜来目光闪动,自瓷瓶上,移到莲生脸上,望着那张天真纯净的小脸,仍是良久没有出声。   ——————   花夜来永远不会告诉莲生,那一日她在花神庙里,心中默祷的是什么。   花夜来今年二十一岁,做到二品香博士,已有两年。当年她以一款春华香惊艳全城,在香市中轰动一时,甘家香堂一年一度的上品香博士考评中,所有长老毫无异议地评她为二品香博士,仅列于白妙之下。整个甘家香堂,包括店东甘怀霜在内,都对她礼让三分。   唯有花夜来自己知道,这款春华香,其实不是她的作品。   花夜来生于制香世家,自幼也算耳濡目染,学制香没到一年便顺利进入甘家香堂做香博士,颇为志得意满。然而进了荟香阁,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甘家香堂数百个香博士,人才辈出,制出来的香品异彩纷呈,她花夜来的作品,只能算是中等。   多亏她家中,有个奶娘姜氏。   香道与所有道法一样,讲究一个天赋,慧根,或者说是因缘。姜氏只是奴仆出身,祖祖辈辈从未有人接触香道,她也只是陪着花夜来一起品香弄香,竟然练就一手绝佳的制香本领。经她之手制出的香品,非但形味俱全,更有超凡意境,每一款都能在无意之中就征服人心。   奴仆终归是奴仆,并没有一展才华的机会。姜氏世世代代在花家做工,对主人忠贞不二,所制的香品,自然都拱手奉送为花夜来所有,自己从无怨言。那春华香,以及花夜来藉以评上三品香博士的夙夜香、迎客香,其实都是姜氏的作品。   原本以为这辈子都可以这样瞒天过海,将来终有一天胜过白妙,做上甘家香堂奉为皇后娘娘一般的一品香博士,享尽香界所有的赞誉与尊荣……万没想到今年春天,为了与白妙比拼一款新作,花夜来催得急了点,姜氏日夜赶工,受了点风寒,竟然患了一场热病丢了性命。   一缕曼妙香魂,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尘世中。   失去了姜氏的辅佐,花夜来顿时手足无措。接连几次制出的新香,都泯然众人,再也没有从前香品的惊艳之感,更别提向白妙挑战。仲夏推出的水芙蓉香,更是反应萧条,在店堂中摆了半个月都卖不出去。   店东甘怀霜,嘴上没说什么,但是望向花夜来的眼神,亲热之意大减,看在花夜来的眼里,真教她胆战心惊。   长此以往,将会怎样?甘怀霜眼光极利,很快就能看出花夜来的手艺今非昔比,那么,难道还会一直养着她吗?会褫夺她二品香博士的名位吗,会命她搬出凝香苑,回到荟香阁里吗?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花夜来早已习惯了凝香苑的清净雅致,习惯了在自己专属的香室里享受独有的尊荣,习惯了那块“花”字招牌招来的无数艳羡目光……若是因失势而搬走,单是众人的眼神,就让她难以承受。更别提邻室那傲慢无匹的白妙,一向已经将花夜来压得死死的,若是如此铩羽而归,更不知要被她蔑视成什么样?……   走投无路之际,才想到去花神庙拜花神啊,希望那仁慈的神灵庇佑她,重归香道之巅……   是花神庙的祈祷灵验了吗?上天送了这个天真幼稚的小莲生到她身边来?   手中这瓶忍冬花水,惊才绝艳,花夜来从未见识过这等奇妙的香品,就算天赋异禀的姜氏再世,论灵性论手艺,也都远远不及。传说中西方大食有一款香之极品唤作“耶塞漫露”,就是香花淬炼的水露,每年运到敦煌香市的仅有数瓶,凡人都无缘一见,全部进贡宫中了。这瓶花水的做法与效用,听起来与那耶塞漫露依稀相似,只要再想法子精制,做得更加浓稠馥郁,定然可以与耶塞漫露一试高低。   “姊姊帮我看看,能过关吗?店东会允准我做香博士吗?……”   何止是做香博士。凭这一瓶花水,足可一举做到上品香博士,一步踏入香神殿!   然而这等重大关节,却不能让这小姑娘知道。   这是上天赋予她花夜来的机会,让她在失去姜氏之后,重又找到一个可资利用的靠山,能在她心爱的凝香苑里,再勉力支撑下去!……   “这个不成啊,小妹妹。”   花夜来长叹一声,眼望莲生,轻轻摇了摇头:   “东西是不错,味道很纯正。你从未制过香,一出手就有这般水准,也是难得至极了。但这只是小孩子的玩意,算不得正宗的香品。”   “那……我再多试几次,应该会好一点。”莲生又是失望又是委屈,微微扁起嘴巴,仍然不屈不挠地争取:“我再想法子精制,过些日子再呈送给店东品评……”   花夜来伸手搂在莲生肩头,爱惜地拍了一拍:   “小妹子呀小妹子,你这志气倒是可嘉,但是路子走错,再努力前行,只有更错。甘家香堂的店堂你也都看过了,都是香丸,香饼,哪里有这种水水?须知香道也是道法,要分正道与魔道,你不懂香,乱搞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呈到店东那里,岂不是教她看低了你,弄得不妥,连杂役都没得做了。”   莲生双颊飞红,连颈中都红热起来,羞怯地低了头,用力绞着手指:“是我无知,多谢姊姊指教。待我丢弃了这些水水,回去从头学起,好好走个正道。”   花夜来轻拍她的肩头,温言劝慰:“你也不必沮丧,来日方长,慢慢尝试就是。”   “我的来日……”   莲生用力忍回胸中泛起的一丝悲凉,嘻嘻笑着转了话题:   “多谢姊姊劝慰,莲生会努力的。”   花夜来双目闪亮,视线在莲生脸上转了几圈,绽出一道温柔的笑意:   “你自己努力,成效终归有限。我看你兰心蕙质,于香一道,颇有悟性,想教你些制香的正道,帮你早日逃脱苦海,不知你愿不愿意学呢?”   莲生双目圆睁,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姊姊愿意……愿意教我?!”   作者有话要说:  莲生制香的这个法子,就是蒸馏提香术,现代也仍然在使用。淘宝上有好多家号称传统工艺制精油和纯露的,用的都是蒸馏提香术。   蒸馏提香术是阿拉伯那边发明的,隋唐时候已经有蒸馏提香的阿拉伯香水进入中国,就是文中提到的“耶塞漫露”,是十分珍贵的贡品。中国当时已经开始用蒸馏术制酒(敦煌壁画里已经有非常精巧的蒸馏制酒设备),但一直没有用来制香,这种蒸馏提香的香水,直到清朝才有。本文中让莲生做了个领先时代的发明家。   莲生试制香水的这个失败历程是我的亲身经历,在还没有百度可以查询的时候,我自己试过用蒸锅蒸馏玫瑰花瓣,最后结局是水汽四溢根本没法收集,后来才知道需要有一个金属冷凝管,就是文中莲生想到的竹管……竹管的冷凝效率想必很低,不过以莲生的生活条件,应当暂时还弄不到金属冷凝管,所以,先这样啦。 ☆、第27章 东窗事   “是啊。你身为杂役, 不能拜我为师, 但做个挂名徒弟, 咱们姊妹两个一处谈香论花, 有什么不成。”花夜来笑得更是温柔可亲,伸手拉住莲生的小手,轻轻揉搓:   “我与你甚是投缘,你不觉得么?”   再也没有任何事,能让莲生更激动更兴奋了。   来甘家香堂数月, 忍辱受屈地做着最卑贱的杂役,日日所思所想,不过就是能学会制香。苦苦摸索这些日子,仍不得要领, 如今却从天而降一个活菩萨, 主动愿意教自己制香,这是什么福分, 什么因缘, 什么了不得的缘法?简直要回去烧香拜佛,去花神庙还愿……   “姊姊!你,你真是太好了!”莲生泪花乱迸, 抱住花夜来的手臂用力摇晃:   “我知道你们制香都是家传的绝学,绝不轻易传授外人, 我何德何能,能得姊姊如此提携!姊姊你……你今后对莲生有何吩咐,尽管说来, 莲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瞧你这口气,跟个江湖爷们儿似的。”花夜来笑靥如花,望向莲生的眼神,一丝嗔怪之余,更多的是满满的爱惜:   “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很喜欢你,长得这样好,还这样天真友善,做事又认真,能与你结伴制香,姊姊都觉得好开心。”   “姊姊,我,你才……我都开心得要飞上天了……姊姊,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要怎样把香材揉合成泥?我试了很多法子都不成,应该用什么,面?米粉?鱼胶?……”   花夜来双眸转动,嘴巴几次翕合,都未能出声。   扪心自问,是真不想告诉她。这姑娘灵性太高,一旦开了窍,将来能走到哪一步都说不定……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刻不吐露一二,今后又怎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帮自己?   “这样吧,我先告诉你个诀窍。”花夜来艰涩地一笑:   “其实制香简单得很,你只需要把各种香材研成粉末,和上榆皮面,揉合成泥,就差不多了。”   莲生呆呆地眨着眼睛。“榆皮面?榆树皮吗?吃的那个?”   花夜来愣了愣:“你吃榆树皮?”   “吃啊……”莲生轻轻咬了咬手指:“小时候没饭吃的时候,榆树皮是好东西。”   “唉,小妹妹……”花夜来轻抚她的额发,替她将几缕飞扬的碎发理理整齐:“姊姊真是心疼你,这样苦的出身,还想学制香,也真是……对,就是那个榆树皮,磨成粉,和水调成糊糊,粘稠得很,用来揉制香丸香饼。”   “天哪。”   仿佛一道天光撕破阴云,整个大地光辉灿烂,眼前朵朵菊花,个个都化成喜悦的笑脸……莲生试了几个月,用玉米粉小麦粉白芨粉各种粉末来调糊糊,要么不够黏,要么过黏,要么有毒,要么会使香材变味变色,怎么就从来没想过小时候就吃过的榆树皮?   什么叫茅塞顿开?这就是了!   茫茫白雾里,终于摸到了那个苦苦找寻的东西!   花夜来望着她那满脸的狂喜,不由得轻笑一声,又道:   “也别以为走过这一步就完事大吉了,这才是第一步,人人都会做。要想真正做出奇妙的香品,靠的是对香的领悟、见识,鼻端与手上的功力。就像沉香、檀香、迦南香、水安息等香材,和上榆皮面,制成香饼,有开关窍、怯风邪之功,但到底是用哪些香材,就不是人人得知;**、奄叭香、广排草,和一起可以制成养颜焕肤的金颜香,但每样香材用多少、怎样用,才是真正的学问。”   莲生听在耳中,只觉目眩神迷,整个人视野大开,心胸为之一畅:   “姊姊,姊姊,我愿意学,求你多多教我。”   “我会的。”花夜来用力点头,眼中也放射着异常明亮的光芒:“先叙到这里吧,你快回厨房,我也得回去了,耽搁了半日,香材都放陈了。”   “是是是,都是我不好。妨碍了姊姊的工夫。”   杏黄的衣袂一扬,花夜来缓缓转身,向凝香苑走去。莲生忽然望见自己的瓷瓶还握在她手中,连忙挥手叫道:   “姊姊,我的瓶子……”   “哦哦。”   花夜来连忙驻足转身,向莲生伸出手掌。莲生几步赶上,接过瓶子,拔开瓶塞一饮而尽,将空瓶揣入怀中。   “你……你喝了?”   花夜来瞪视着莲生,手停在空中都忘了收回来。   “倒掉也怪可惜的……”莲生尴尬地红了脸:“花了几个月才做出来。”   “这能喝吗?”   “能喝啊,烧开的水露而已。喝到腹中,遍体清凉,感觉不错呢。”   花夜来一双秀目,凝视在莲生面上,停留良久,轻叹着笑了一声:“你这小妹子,当真有趣。明日此时,再来相见罢,我教你些制香的法子。”   “明日此时……”莲生微微一顿,为难地咬了咬手指:“堂规不准我进后园,今天下午休息,偷偷前来,倒还罢了,平日前来的话,一旦被师父发现,她定然要打死我……”   花夜来轻松地一笑。“不准你进后园,是忌讳你身上的油烟气,只要避在花圃之外,不接近香室,便无碍的。若被你师父发现,就实话实说好了,你是来学制香,又不是闲逛玩耍,她不会太为难你。”   莲生的脑海中,浮现出师父那凶暴的模样,若说她会嘉许莲生学制香,因此就放过莲生的错失,这实在太不像师父为人……然而避在花圃之外便无碍于香品,这倒极有道理,耳听得花夜来频频鼓励,顿时也充满了勇气:   “好,姊姊,谢谢你,我一定准时前来!”   花夜来点头微笑:“不见不散哦。”   莲生双脚蹦跳,笑逐颜开,目送着花夜来的身影在长廊中缓缓远去,兴奋得纵身旋舞了三圈。   ——————   “丫头,你要去哪里?”   乌沉叉腰立在厨房门口,堵住挎着竹篮正要出门的莲生。   “去送货,师父。”莲生恭敬施礼,指一指怀中竹篮:“管事派的活计,说这几日适逢大集,送货的伙计不够,要我将这篮香品送到城南二十里外的肃宁庄,今日必须送到,我禀告过师父了的……”   “放下,我有话问你。”   莲生咬了咬嘴唇。   肃宁庄相距遥远,未时之前出城才来得及,下午厨房活计多,莲生忙到现在才全部做完,天光已经甚晚,若再耽搁下去,今日就送不到了。若是拖到明日再送,主顾必然抱怨,以甘家香堂的规矩之严明,被主顾抱怨一次,立时开革无赦……   然而此刻,师父乌沉面色森寒,腾腾煞气几乎在顶门化成烟柱,却教莲生丝毫不敢违背。   “是,师父。”   莲生小心地放下竹篮摆好,垂手侍立在乌沉面前。   “这几日的午后申时,你都去哪里了?”   乌沉的目光闪烁,鹰隼般犀利,暮霭般阴沉。叉在腰间的双手,嶙峋瘦骨突起,可怖地微微蠕动着,仿佛随时要将什么东西狠狠掐熄。   莲生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双足向后蹭了一点,又蹭一点,将纤弱的身体挤进灶台角落,勉强有一点被包裹的安全感。   “厨房的活计都做完了,我去做点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乌沉的嘴巴歪向一边,高高的颧骨愈发高耸:“你整条命都是东家的,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东家的,哪有什么自己的事?这接连几日,还没到放工已经不见你的踪影,在搞什么鬼?”   “我……”   那样努力地做完活计,挤出一刻两刻时间奔去后园,不过就是……向花夜来学制香啊。   知道后园禁止她这种低等杂役进入,就在那花圃外,长廊边,听花夜来讲解几句,时辰虽短,却是获益良多。难得那花姊姊如此亲和体贴,身为二品香博士,竟然对这一身油烟气的小杂役,毫不嫌弃:   “让姊姊考考你,这款香品,都用了哪些香材?”   莲生接过她手中的黄铜小炉,就着炉盖上散出的袅袅香雾,闭起双眼深嗅:“沉香,檀香,结香……零陵香……嗯,有一点丁香,还有甲香……嗯,还有……有麝香和冰片。”   花夜来秀丽的面容上,明显神情震动,眼中全是惊愕与赞叹:   “妹妹真是了不得。制香的手艺全未学过,已经能这样精准地辨识香材。你说得没错,就是这几样,是用来安神的香,其中有些不妥,你能嗅出来么?”   莲生伸手扇动微风,深深吸嗅,努力思考片刻,用心应对姊姊的考验。   “是用了地霜调和……我倒觉得,麝香和丁香味偏辛辣,再加上地霜之苦,未免过于刺激,反而削弱了安神的效用。”   花夜来微微点头,双眸满怀期待之意,凝神注视着莲生:“那你觉得,应该做些什么加减呢?”   莲生难为情地皱了皱鼻子:“我……我胡乱说几句,姊姊别笑我。我觉得不要用地霜,用蜜调制,当更适合些。蜜之甜香,更合这款香品的意境。另外……另外我觉得……”   “别害羞,说啊。”花夜来轻轻笑道:“对错都无碍,尽管多说些,姊姊才能帮你做到更好。”   “那,那我斗胆说啦,我觉得应该再加两味,甘松和茅香,以清淡草木香,中和其它几味过于沉厚的香气。”   花夜来呆在当地,不知思绪飞去了哪里,视线透过莲生,茫然望着廊外远方,良久没有出声。   “姊姊……”   “哦。”花夜来恍然回神,接回香炉深嗅了两记,点头道:“妹妹说得一点都没错,我也是这么想,这款香品,味道过于鲜明,失却安神养心的本意。我原也想着要加甘松与茅草,妹妹倒正和我想到一处了。”   “真的?”莲生喜笑颜开,禁不住连连拍手:“姊姊说得对,我们果然是相投呢!”   花夜来也愉悦地笑了,爱惜地捏了捏莲生的小脸:   “妹妹真是可爱,教人怎么疼都不够。对了,上次你制的那个忍冬花水,是如何连接蒸甑和竹管,不漏气么?用灰泥,用黏胶?都会化掉的啊。”   莲生吃吃低笑,双颊泛起片片红霞,圆润的小脸霎时间红得如一只熟透的蜜桃一般:“姊姊见笑了,其实就是个笨法子,以草纸浸透水,敷在接口处,便不漏气。”   花夜来深吸一口气,瞬间满脸的恍然大悟,忍不住轻拍额头:“是呢是呢,这样的好法子,简单方便得很。”   莲生想到那瓶水水的下场,不由得难为情地咬了咬手指:“简单方便又有何用,做那种东西,压根儿派不上用场。”   “是啊是啊。”花夜来微笑点头:“明日此时,还有空来吗?我另有一个方子要考你。”   “来,来!”莲生把脑袋点得如拨浪鼓一般:“必定要来。能得姊姊如此教诲,千载难逢,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   然而此刻被师父抓个正着,却是凶险难测,只愿她会像花姊姊教的那样:“她见你是来学制香,不是闲逛玩耍,不会太为难你……”   “师父,我是去向花夜来姊姊学制香。”   莲生双膝跪倒,恭敬地俯下了头:   “这几日已经试制了几款香品,若蒙师父开恩,呈送店东品评,莲生毕生铭感。”   作者有话要说:  多种香材研末,和上榆皮面之类的粘合剂,揉成香泥,制成香丸香饼,使用时隔火蒸熏或是直接燃烧,这是古代中国最传统最普及的制香技术。不过这门技术的成熟要在唐代,发展高峰在明代,魏晋时候还很简陋。大家有兴趣体验的话,淘宝上也有专门以古方制香的铺子。(居然没人付我广告费也是委屈……) ☆、第28章 忍无可忍   甘家香堂家大业大, 规矩严明,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到店东。莲生作为最低贱的杂役, 一切事务由师父掌控, 若想呈送香品给店东品评,必须经过乌沉。这些规矩,乌沉当然比莲生更清楚,一听之下,当即满脸都是笑容。   “好啊, 求到我了。你是在哪里与花夜来学制香?”   “只在花圃外面请教几句。”   “花圃外面,也是后园,是严禁厨房杂役进入的所在!你违反堂规,恣意妄为, 还想求我去找店东评香品?……”   “我……”莲生见势不妙, 急忙恭敬地低头:“师父若不允准,徒儿不再求恳了便是。以后也永不再去后园。今日还求师父宽赦, 容我先去送货, 不然误了时辰,定会被主顾抱怨……”   “被主顾抱怨一次,立时开革。”乌沉咧嘴一笑:“却不是我撵你出门, 是你自作自受,可怪不得你师父。”   这番话听在莲生耳里, 声声如雷,字字震耳,令整个胸膛都感觉闷塞。   乌沉一向看自己不顺眼, 莲生岂有不知,素来小心翼翼,不犯什么大错,未教乌沉抓住把柄。但若得罪主顾,却是甘家香堂最忌之事,犯过一次便即开革,绝无赦免……眼见得师父是要抓住这个机会,逼自己撞到枪头上去,当下也唯有拜伏于地,苦苦哀求:   “师父,求你宽赦这一次。容我送完货回来,再寻师父领罚!只求师父让我现在出门,不然城门一关……”   话音未落,已见乌沉施施然转过身子,拉起厨房门扇,用力闩紧。   偌大一所厨房里,只剩了她们师徒二人。   “以为这样就放过你了?”   乌沉缓缓走近,居高临下地站在莲生面前,满脸肌肤都在危险地颤动:   “今日倒是个好机会,好多账要和你算。你屡次三番擅闯后园,什么用心,是去偷东西,还是窃方子,或者想潜入香神殿?如此不安分,胆大包天,待我禀明东家,把你绑去官府,好好问个罪名……”   “不不不,我没有。”莲生双手连摇:“我什么坏事都没做,师父放心。我真的只是去求教,就在花圃外面,没去别的地方……”   “还敢说嘴!”乌沉转身望向灶台,视线在灶台边堆砌的柴堆中上下搜索,显然是在找寻一根趁手的木柴:   “巧言令色,骗得了谁?你是杂役,就该老老实实地做杂役,整日东窜西窜,左看右看,揣着一肚子贼心,成何体统?不好好教训你一次,你总是不安分!”   “师父……有话好好说,莲生一定改……”   “改?”   乌沉已经扯下柴堆上一支粗大的藤条,在手中捋了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三番五次窥看禁地,跟香博士搭讪,就是打算潜入香神殿,妄想一步登天。厨房杂役不得踏入后园,没教过你么?上次作死,连我都受连累,你都忘了么?今天要教你知道知道,做坏事的下场!”   莲生全身一震,惊惧地后退,然而脊背已经抵在墙边,躲无可躲。午后的斜阳自窗格中射入,将乌沉的身影映得无比黑暗无比巨大,阴森可怖地覆盖了她一身上下:   “我那外甥女香末,一直想拜白妙为师,我求了一年,什么法子都使尽了,好不容易白姑娘不再坚拒,被你这一得罪,她至今见我都没个正眼。香末这一辈子都毁在你的手里,你还如此张狂,屡教不改,我打死你这个惹祸的狐狸精!”   “师父!别,别……若真是我误事,莲生向你和香末赔罪了……”   藤条一举,已经劈头盖脸地抽来。莲生久习战阵,一见乌沉起范儿,自然而然地挥手格挡,然而女身手臂柔弱,全无力道,啪地一声暴响,连手臂带额角,一齐被狠狠抽中。   粗糙的藤条扫过肌肤,痛得万箭穿心。   一道浓稠的鲜血,顿时遮盖了眼帘。   “师父,你错怪我……花姊姊都说过了,就算没这回事,白妙也不会收她为徒……”   此话听在乌沉耳中,正似火上浇油。   “闭上你的臭嘴,贱丫头!”   啪啪劲响,藤条如暴雨般劈头击下,肩头,脊背,接连被撕开一道道血口。纤弱的身体不绝地颤抖,鲜血一滴滴自伤痕绽出,顺着雪白肌肤蜿蜒滑落。   “胡说八道,无法无天!你是想死了么,我成全你!”   乌沉两边嘴角下撇,整张脸都写满了憎恶,手中奋力挥动藤条,口中咬牙切齿,一声声咒骂:   “想往上爬,想一步登天,就凭你?给我家香末提鞋都不配。今天不给你个好的,你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再敢不老实,直接剥光了打出街上去,叫外面人都看看你这贱模样!……”   “师父……”   莲生口唇颤抖,已经无法唤出声音,只紧紧抱住头,咬牙承受漫空挥舞的藤鞭。每一记迎头劈下,都仿佛要撕裂整个身体,引发一阵阵由心底向外的剧颤。   比起**上的凌虐,更痛的是心底承受的屈辱。   做工这些日子,身为最低贱的杂役,到处遭遇冷眼,早都已经习惯了。但这师父乌沉,简直把她当牲口一般使唤。自己出身贫寒,一进香堂已经不被这势利眼的女仆放在眼里,自从得罪了白妙,更是结下死仇。白妙心高气傲,从未开门收徒,所谓拜师,怕只是乌沉的一厢情愿,但坏就坏在莲生正撞在关节处,令她如此迁怒,几乎日日打骂……   “你住手!你再打我,我,我……”   “你怎样?”   乌沉停了手,干瘦的胸膛一起一伏地喘息着,嘴巴向一边歪起,饶有兴致地瞪着蜷缩在墙角的莲生。   “我,我……”   莲生一双明亮黑眸,涨满愤怒的火焰,然而双唇颤抖良久,终于是发不出一声。   不能抵抗,不能还手,甚至都不能逃离甘家香堂,逃离她的手心……她还有她的事没有做完,还有心愿没实现,还有自己一条命,维系在那遥不可及的香神殿里……   乌沉慢慢卷起袖口,浓黑的阴影就在莲生脸上身上摇曳,依稀可见那干瘦的脸上,露出更加畅快的笑容:   “你还想怎样?不服气?想还手?反了天了你。我告诉你,师父教导徒弟,天经地义,我越是打你,越是疼你!”   啪的一声巨响,又是一道凌厉的黑影,劈头盖脸抽来。   ——————   夕阳斜照。空气中漫漫风烟。   香市已经落市,各个香铺关门闭户,香料商的驼队也早已撤离。遗留下满院的零碎香料,垃圾,柴草,还有驼马屎尿。   各种气息交杂,被晚风席卷,一一送入莲生鼻端。其中还有一份更浓烈的,是自己面上颈上,几道伤口散发出的血腥。   莲生蹲在香市门外的甘露大街上,紧紧抱着怀中竹篮,整张脸埋在膝头。喉间抽泣被她强行忍住,只有压抑不住的泪水,一阵阵不绝涌流,将两只衣袖都浸得透湿。   乌沉直打到香堂放工关门,才放她出来。现下眼看着城门将闭,若是连夜出城,必被关在城外露宿,这等深秋天气,可比不得夏夜清凉;但若是明天起早再送,又会被主顾抱怨,费劲心思才做上的杂役,就此便要被扫地出门。   勉强挣起身子,奋力奔往城南,然而起身刚走两步,腿上一阵疼痛,又不得不蹲回原地。   悄悄掀开裙角,看看腿上情形。裤脚已被藤条撕碎,一缕缕地飘散着,莹白如玉的小腿上,横七竖八地都是血痕。几缕布片,已经干结在乌紫的凝血里,略一揭动,痛得钻心。   仰首向天,只见天穹苍茫,阴沉沉仿若乌沉的脸。四下里秋风呼啸,人人都缩着脖颈匆匆来去,并无一人留意这蜷缩在街头的苦命人。   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时候,茫然无措,只觉前路阴暗再无去处。这一生人流离颠沛,饱受欺凌,十五年来到处碰壁,熬到现在也看不到一线光明,为何还要熬下去。放弃远比挣扎容易,后退比前进容易,死,比活着容易。   丢下这篮香品,回到自己的苦水井,守在草庐中安度最后时光,也就是了。什么五识八识,三魂六魄,全都不要了,有什么了不起。这条命如此卑贱,扔了不要了,有什么了不起。   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早已干涸,凛冽的晚风一吹,也如被藤条抽打了一样疼痛。但莲生已经不想拂拭,只抱膝坐在街头,愣愣望着前方。   笔直笔直的甘露大街,平坦,宽阔,直通城南,依稀可见高大的朱雀门城楼。夕阳斜映下,半边城楼都被镀上灿烂金光,壮美如蜃影,辉煌如天堂。城墙边人潮汹涌,都是赶在关城门前进出的百姓,虽然离得远了,看不清楚,想必也是男女老少交相混杂,嬉笑怒骂一团热闹。   风尘拂过鼻端,携来敦煌惯有的沙土气,牲口尿骚气,还有炊烟的味道,烧煮饭食的味道。傍晚了,家家户户都已升火做饭,为这生机勃勃的城池,再添一道人间烟火。   天边残霞漫卷,与缕缕夕阳余晖交缠,一道道艳红,灰紫,橙黄,靛蓝,绚丽如一幅精心描绘的壁画。极尽视线的远方,还依稀可见青灰的山头,那是绵延环拱敦煌西南的鸣沙山。   世间万物,原都没有什么了不起。   然而万丈红尘,就是这些细细碎碎的无聊片段,让你心驰,让你眷恋,让你历经百转千回而不能舍弃。   莲生喜欢这些片段,喜欢这五味交杂的红尘,这里有她爱看的画,爱哼的歌,爱吃的花,爱饮的酒,爱玩耍的山林,爱蹓跶的集市,看也看不够的街头盛景,玩也玩不完的四季节令,还有……那些宠她爱她,痛惜她珍视她的人。   与这一切相比,皮肉之苦,心头折辱,渐渐都被软化,冲淡,一点点随风飘散,变成天外若隐若现的浮云。   奋然起身,抱紧竹篮,用力抹一把眼泪。   走吧,快去送货。   被关在城外露宿,又有什么关系?严冬的天气她也曾只盖一领薄薄的布衾,冻得簌簌发抖,也曾赤脚踏在雪地里,用冷得刺骨的冰水替人浣衣……如今还只是秋天,找个草堆,或者山洞,缩起来睡上一夜,没什么了不起。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制香之事已经被师父逼到死路,不能再这样忍受下去,必要想个法子……   一阵异样的喧哗,由南向北席卷而来。   数里外都已经望见那迎风招展的旌旗,纵马驰骋的侍卫,老远已经听见鼓乐齐鸣,奏出昂扬激越的乐曲,转瞬间队伍便已驰近,锦衣铁甲,兵器闪亮,在夕阳中反射着耀目的金光。   皇家仪卫!   整条大街一片混乱,行人四面八方地避开,挑着担子的小商小贩,慌不择路地奔逃。莲生也连忙抱起竹篮,奋力向街边闪避。然而步子一迈立即牵动伤口,腿上被裤脚黏住的血痕撕裂,痛得嘴角一咧。 ☆、第29章 救助之恩   “殿下出行, 闲人闪避, 如有近前, 格杀勿论!”   仪卫已到面前, 刀光剑影就在头顶,呼喝声震耳欲聋,空荡荡的街前就剩了莲生一个人还在跛着腿勉力挪动。越急越是忙中生乱,脚下略微一软,已经一个跟头扑倒, 竹篮中的香品,噼噼啪啪洒落一地。   什么仪卫,什么殿下,此刻都不如这篮香品重要, 一旦被马蹄踏坏, 如何向主顾交代,只怕店东震怒, 以后便再也不能回到甘家香堂。捡拾已经来不及, 匆忙之间,莲生一把拢过大包小包的香品,连同那只竹篮, 紧紧护在身下,整个人跪伏街心, 索性闭紧双眼一动不动。   隆隆铁蹄声,雷鸣般自身边掠过,头顶马鞭啪啪作响, 呼喝叱骂声响成一片,莲生咬定牙关,硬是不肯抬头。杂沓的一阵靴响,有人下马,厉声呵斥着上前,粗暴地扯起她的臂膀,强行拖向街边,莲生奋力拢住怀中香品,挣扎着大叫:“我的东西,别动我的东西……”   忽然之间,四下里的嘈杂,骤然停止,仿佛被刀切了一般。   “是你?”   莲生抱紧竹篮,瑟瑟发抖,过了好一会才抬头。只见一排排侍卫遥立数丈之外,将半条甘露大街封得严严实实,一个闲杂人等都无。两匹骏马已经驰到眼前,猩红斗篷一闪,一个人影纵身跃下,靴声橐橐,快步走到她身边。   “真的是你?”   这语声,身影,气势,和语声中饱含的勃勃热情,都好生熟悉。   “……是你啊。”   莲生终于松弛下来,整个人几乎瘫软在地,钗横鬓乱的头角,疲惫地靠紧了怀中竹篮。   京城中皇子五人,这等浩大的“殿下”仪卫,可能是恒王,宣王,肃王,宁王……今天算她运气好到极点,正遇上了早已结识的韶王。   也不算什么运气,人家恒王、宣王、肃王、宁王,等闲也不出府,就只这位韶王李重耳,每日都要耀武扬威地巡行城中。自从那日九婴林中被他见了女身,莲生每次在街头相遇,都早早闪避,小心地不与他照面,而今日身上带伤,避之不及,实在是没有法子。   一想起自己身上,莲生顿时又惶然抬头,四下扯扯裙衫,努力掩住腿上伤痕。今日穿的仍是那日九婴林中相遇时的淡绯襦、玉色裙,难怪他老远便认出来。但是今日又非比寻常,一脸一身的伤,到处都是血痕,落在他的眼里,又是什么古怪情形?冥冥中是什么在作怪,为什么每次遇到他,总是自己最狼狈的情形?……   “我找你很久了。那日救助之恩,还没有……”   李重耳欢快的语声,蓦然停止。   “你受伤了?”高大的身形猛地蹲低,不能置信地向她凑近:“被打了吗?”   “没有。”莲生挣扎着向后闪避:“我自己跌伤。你快走你的路……”   眼前手臂一挥,是李重耳摸向她的脸,莲生岂容他得手,立时举臂反格。两人拆招,早已熟极而流,这一格之下,李重耳若不闪避,便是臂骨折断之虞……   然而女身莲生的小手,柔软几如嫩藕,这一格之下,顶多是在李重耳臂上蹭了一蹭。李重耳全未察觉她的抵抗,已经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整张脸扳向一旁,瞪目细细审视:   “……什么跌伤,这是鞭痕!”   李重耳双目如火,顿时厉声暴喝起来:“谁打了你?说!敢如此待你,我教他没命做人!”   莲生双手连挥,终于格开他的手臂,手忙脚乱地俯下身来,捡拾地上香品:“不要你管。快快行你的路,我还要去送货……”   对于那份凌-辱,莲生岂是无力报复?变个男身,揍乌沉一顿,简单得很,然而依仗一身武力,欺凌弱小妇人,与那乌沉又有什么两样?何况如此报复,只出一时之气,并没解决问题,那乌沉又不是傻子,岂不知这报复与她肆意欺凌的小莲生有关,必将变本加厉地还在莲生身上……   只能自己筹谋应对,一切艰险,苦难,以自己肩头承担。各人有各人的命运,旁人原是帮不上忙。就算这殿下出手相助,甚至一手把她送进香神殿,又有什么用,那香神眷顾的必然是通晓香道的高手,岂是什么人间权势,不凭自己本事进去,哪里求得到想要的香方……   只求他老老实实走他的路,放她也自己走人,他们两人,本来就不应该是同路人……   “说,谁打了你,有什么不敢说?”李重耳急得暴跳,双手连搓,只拿这低头收拾香品的柔弱少女毫无办法:“你帮过我的忙,我也愿意帮你一个忙,为什么不说?……”   “你想帮我的忙,就快些走吧!”   莲生将香品一一拾入篮中,仰头望望天色,急得泪花都迸出来:   “被你这一耽搁,更是没法子了。城门就快关了,我今夜送不到,明日必然被主顾抱怨,东家撵我出门,都是你的罪过……”   话音未落,只见李重耳大手伸来,一把抓住竹篮,自莲生怀里扯脱。莲生慌忙回扯,却哪里抢夺得过,眼看着李重耳提着竹篮起身,自己身形娇小,双手连抓带挠,都够不到他肩膊。莲生又急又气,不由得跺着脚叫起来:   “还给我!你要做什么,抢我东西做什么?你敢这样欺负我,改天我打哭你你信不信?……”   李重耳理都不理她的叫嚣,只仔细查看篮中香品。一包包均以白蜡密封,盖有“甘家香堂”的红字戳记,还以朱红丝线拴着墨笔书就的小笺:“肃宁庄订制”。   “这个肃宁庄在哪里?来人,给我送去。”   一个校尉应声而至,双手接过竹篮。一旁早急了一直守在背后的霍子衿,连忙上前劝谏:“殿下,使不得!王府校尉登门送货,会吓到百姓。”   “就是要吓到他们!”李重耳双眼一睁,凛然精光,暴射身周:“马上送去,不得有误,亮牙牌,报名号,哪家敢抱怨,提头来见!”   “不要!”   莲生奋力冲上,自那校尉手中夺过竹篮。   这韶王做事,总是这样鲁莽霸道。一旦被他派个校尉耀武扬威地送了去,吓到肃宁庄的主顾,改日传扬开来,教莲生如何向甘家香堂交代?辛不离说得真没错,与他混在一处,要冒着各种不可知的风险。   宁愿忍着腿上疼痛,拼命奔出城去,宁愿在城外露宿,冻个半死,也不能让他横加插手。   “我自己送,不要你管。”莲生擦去眼中泪水,奋起一双纤足,跌跌撞撞奔向城南。   那奉命送货的校尉,一时搞不清楚状况,不敢再用力夺回,偷眼看看殿下,又看看莲生,再看看霍都尉,两只手犹疑地张在空中,摆一个虚抱竹篮的姿势。   李重耳张口结舌,望着莲生一瘸一拐地远去,柔弱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迅速黯淡的天光中。   他转过身来,一双怒火熊燃的眼,凌厉地瞪视背后的霍子衿。   霍子衿身躯一挺,双手交叠,恭敬地施了一礼:   “属下知罪,明天就去家令司劈柴。”   ——————   夜深,人静。   四面都是山林与旷野,放眼只见枯黄的野草迎风摇曳,偶尔传来寒鸦数声。   疲累已极的莲生,抱膝坐在路边,手臂紧紧挽着空篮,将头埋在肘弯里,脑海中时而清醒,时而迷迷糊糊的一团。   不行,不能就这样坐在路边睡去。十一月的深秋,已经极是寒冷,半夜里又寻不到酒来变身,如此娇弱体质,单薄衣衫,随便在旷野中睡倒,不冻死也要生一场大病。   再怎样困倦,也要挣扎着起身,找个能够栖身的所在,屋子、庙、窝棚、山洞……   勉力睁开双眼,使劲揉搓揉搓,转头望向四周。   这是……走到哪里了?   香品已经送到肃宁庄,回程行了三四里,方在路边歇息。此时只见小路两旁山影高耸,应是到了鸣沙山。那么穿过山谷前行,过了九婴林,才走上回城的官道。这一路上,并无稳妥地方可以露宿,尤其那九婴林,深夜里危机四伏,上次幸亏是撞见李重耳,若是撞见豺狼虎豹,柔弱的女身早已没有命了。   倒是漫山黄沙的鸣沙山更安全些……对了,鸣沙山东麓,还有好多洞窟。   敦煌百姓,人人都去过那些洞窟。据说百年前有个叫乐僔的和尚,西去天竺取经,路过敦煌,登上鸣沙山顶望向东方,只见对面三危山背后,闪耀着万道佛光。乐僔和尚大喜,坚信此处就是传说中的佛国,于是也不去天竺取经了,就地开凿了一个禅窟,常年坐在里面参禅。   他看到的佛光是什么?是有天神,正在降临凡间吗?   没人知道。那佛光至今常现,敦煌人司空见惯,每次见到,念个佛,许个愿,早已无人追寻它的来历。不过这里的禅窟,倒是越来越多,天长日久,真的成了佛国圣地,不仅僧人们纷纷仿效,也有民众前来开窟做功德,绘图,造像,香火花果供养……   据说这种开窟供佛的功德,至高无上,所以这些洞窟,有个名字叫做莫高窟。   如此夜深人静之际,大部分洞窟应当都是空的,只有少数几个洞窟,睡着坐禅的僧人与画画塑像的匠人。在那里面睡上一觉,可比在露天地里安稳得多。   说去就去。   莲生奋力起身,拖着竹篮,深一脚浅一脚地循着林间小路,行去莫高窟。   一个个黑暗的洞窟,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排列在东麓山崖上,夜色中活像一张张巨大的嘴巴,令人悚然心惊。亏得莲生自幼常来玩耍,对整座山的形貌了然于胸,一如对苦水井一般熟悉。此时借着月色,快手快脚地爬上山崖,盯准崖边最近的一个洞窟,一头钻进去。   是个新开的洞窟。空旷,高大,带着浓重的砂石潮气与壁画颜料的酸气辣气。借着月光看去,只见正面塑着佛祖坐像,两旁塑有胁侍菩萨像,四壁与天顶绘满壁画。两侧墙壁上,各开了两个小小的禅窟,本是供僧人坐禅之用,此时月光斜射下,一切照得分明,四个禅窟空空如也,全无人迹。   莲生在心底欢呼一声,丢下手中竹篮,直奔最里面的一座禅窟。   眼角光影一晃,数人疾扑而来。   转头一看,只吓得魂飞魄散,一阵雷击似的酸麻,自头顶直贯足心。   作者有话要说:  忍不住要说:明天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一章……… ☆、第30章 危山迷梦   一列手持兵刃的军士, 玄铁兜鍪, 裲裆皮甲, 绯色短袍, 麻白袴褶,月光下灿然生辉。面上或长髯,或短髭,相貌各各不同,唯有一双双怒目, 皆如铜铃般圆睁,虎虎生威地瞪着莲生。   手中长-枪横持,枪头烁烁寒光,凛然直逼莲生面前, 枪杆上紧握的双手, 骨格粗大,筋肉鼓凸, 指节处攥得发白, 显然早已蓄满劲力,随时都要暴起刺出。   莲生本能地叉起双臂挡住头脸,急忙闪身避向墙边。仰头又见一列军士杀来, 个个手持长刀,刃口处白光耀目, 胯-下骏马奋蹄奔驰,耳边仿佛都能听到人喊马嘶……   等等!   洞窟里……有马队?……   惊惧之下,胸口心跳汹涌, 咚咚咚几乎跃出喉咙。紧紧贴在墙角,震荡了好一会儿才看明白,那不是活人,是画。   是绘在壁上的,顶天立地的一幅画。   画面两旁,还绘有浩大队伍,正在旷野奔驰,个个身披重甲,手持利刃,头顶旌旗招展,胯-下骏马奔腾,号角声与呼喝声几欲破壁而出……只因画得太过活灵活现,月光映照下,全然如一支鬼魅般的队伍,无声无息地穿行空中。   莲生苦笑着顺着墙壁坐倒,一头歪向禅窟里,横卧于地,将整个身体团成一团。   在这等杀气腾腾的洞窟里过夜,只怕做梦也做不安稳。然而这身子,实在已经太累,太倦,太痛,太苦,没有精力再拖着脚步去寻找合适的洞窟。   杀气腾腾,又有何妨?她什么没经历过,别说这壁上只绘了一队官兵,就算是绘满十八层地狱的惨景,绘满妖魔鬼怪,此时此刻,都抵不过对一场好梦的渴求。   禅窟四壁,都是裸-露的砂岩,这样硬,这样冷。纵然蜷紧身体,也依然能感受到隐隐寒风。暗夜里奔波数十里的疲倦,在她躺倒的一刻,一古脑地笼罩全身,仿佛所有的筋骨都在这一刻剥离开来,酸麻,酥软,像一团松散的破布。下午遭受那番虐打的伤口,此时也剧烈地疼起来,每一道血痕都在一抽一抽地绞着心底,不得不伸手用力按紧小腿,试图减轻一点点伤痛。   已经不愿多想,不愿流泪,不愿去悲痛伤怀。惟愿好好睡上一觉,待得明日天明,开了城门,还得赶回去上工,然而这洞窟实在冷硬,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月亮斜斜映入窟中,照得对面墙壁上的图画一片鲜明。这一面的墙壁绘的不是军士,是一幅佛祖说法图,依稀只见满壁都是菩萨,个个神情安详,眉眼含笑,姿容宁定地俯视人间。下方的人间楼阁,皆是一户户人家,内中有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有正在苦苦挣扎生子的产妇,有怀抱婴儿的父母,还有为孩子洗浴的,喂奶的,陪孩子玩耍的,哄着孩子睡觉的……   莲生睁大眼睛,好奇地细看图画。她知道这些绘的是什么,她听过这部变文,叫做《父母恩重经变》。故事讲的是父母养育子女苦劳的“十恩德”:怀胎守护恩、临产受苦恩、生子忘忧恩、咽苦吐甘恩、推干就湿恩、乳哺养育恩、洗濯不净恩、为造恶业恩、远行怀念恩、究竟怜悯恩……脑海中恍惚想起变文中的句子:   “慈母德,实堪哀,   十月三年受苦灾。   冒热冲寒劳气力,   回干就湿费心怀。   忧怜不啻千千度,   养育宁论万万回。   既有诸多恩德事,   争合孤负也唱将来……”   莲生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子?   也曾这样辛劳地孕育过她吗?苦苦挣扎着生下她吗?为她洗过澡吗,哺过乳吗,哼过曲子哄她睡觉吗,陪她玩耍过吗?……   自幼无父无母,也没有过一点点关于父母的讯息。她都不知道父母曾经陪伴过自己几天,还是一生下她来,就……就弃在了鸣沙山……纵然有张婆婆抚养她长大,纵然有不离哥哥的陪伴,但是阿爷阿娘能给予的安定感,始终是没法替代。每次看到别人家的天伦之乐,见到别的孩童扑进阿爷阿娘怀里,见到别的阿娘亲吻孩儿的面颊,见到别的阿爷将孩儿高高举到空中,逗得孩子咯咯大笑……莲生这心里,就如刀扎般的一阵绞痛。   也曾无数次地幻想阿爷阿娘的样子,幻想他们和自己在一起的情形。阿娘一定是天下最秀美的女子,阿爷一定是天下最雄壮的男儿,她拥有的家,一定是世上最幸福最完满的家。阿爷阿娘一定都很爱自己,一定热切地盼望过自己的到来……   阿爷一定亲过她,吻过她,紧紧抱过她,一定像对待世上最珍贵的宝贝那样,深重地爱惜过她……阿娘的怀抱,一定至为温暖,小小的莲生拱在她的怀里,啜吸着香甜的奶水,一定有着最甜最美的笑容……   一定是……一定是什么万不得已的原因,他们……才……才丢下了她……   一切都那么模糊,就像莲生此刻眼前的画面,因心中的酸痛,因眼中不绝涌出的泪水,变得模糊一片,看不清每个人的面容。终究是不知道自己的阿爷阿娘到底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子,每一次梦中相见,都是一张模糊的笑脸,隔着重重云雾,向她俯下身来,张开温暖的怀抱……每一次待她扑上去,都扑了一个空,茫茫云海里,终归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婴孩渐长作童儿,   两颊桃花色整辉。   五五相随骑竹马,   三三结伴趁猧儿。   贪逐蝴蝶抛家远,   为钓青苔忘却归。   慈母引头千度觅,   心心只怕被人欺……”   若是她的阿爷阿娘还在,她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纵使仍是贫寒凄苦,都没什么关系,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是世上最不可替代的温暖。若是阿爷阿娘还在,是不是她就不会这样受人欺辱?他们会保护她,痛惜她,帮她出主意,助她逃脱苦海吗?   若是阿爷阿娘在,起码,她还可以拱到阿娘怀里,撒一撒娇,流几滴泪,诉一诉这些无尽的委屈,有阿娘几句心疼的抚慰,几下温柔的抚摸,便能抹平胸中所有的悲苦,抚去身上所有的伤痕……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切咬牙承受,独自一人面对茫茫前路,强行咽下所有的苦痛与凄酸……   浸满泪水的双眼,已经半睁半闭,依稀还看见那壁画一角,绘着一个推着婴儿栏车的母亲。那母亲正慈爱地俯视手中的栏车,车里有一个小小婴儿,裹在襁褓里,在母亲的护持下,嘟起胖胖的脸颊,陷入安稳的沉睡……   那么安稳,那么宁定。一切忧伤,愁闷,焦虑,屈辱,都离得那么远,仿佛这一生一世都无须触碰。这美好的画面,令莲生也渐渐安定下来,周围挤迫的石壁,也令她生出一种被包裹一般的暖意与安全感,仿佛在自己小小的草庐里,在张婆婆的臂弯里,在……遥远的不可知的……母亲的怀抱里……   莲生……莲生……   月光越来越亮,眼前一片光明。   整个莫高窟,都被温暖的光晕笼罩,四下里浮光蔼蔼,每一粒黄沙都有了生机。   一个小小婴孩自九天而降,缓缓落于窟外,身下一朵莲花状的浮云,将她小心承托、包裹,守护那柔嫩的肌肤丝毫不受损伤。清晨暖阳照在空寂无人的山顶,照在她祥云缭绕的面上身上,和天地万物一起,默默凝视这个无名婴孩,望着她天真地蹬着腿,吃着手指,对着天空笑。   她没有名字,是张婆婆给她取的名字,张婆婆坚持说拾到她的时候,亲眼看到莲花状的云彩托着这婴孩自天而降,所以取名叫莲生。   没有人信这老婆婆的话。莲生自己也不信。哪里有什么莲花状的云彩,哪里有什么从天而降的婴孩?大凉上百年,世上几千年,从天而降的只有一个飞天。   然而那幻影仍在眼前,莲生清楚地看见那婴孩躺在窟前,对着天空憨憨地笑,偶尔张开胖嘟嘟的手臂,向着天空挥舞,仿佛在要一个看不见的拥抱。   莲生……莲生……   她感觉自己化作了一缕清风,飞过苍穹,飞过大地,飞过山顶漫漫黄沙……飞近那个婴孩。天真的笑容就在眼前,黑亮的双眸,柔嫩的口唇,胖得圆滚滚的面颊和藕节一样凸起的手臂,都在她眼前咫尺,然而她无形无踪,飞掠而过,触不到她半分。   婴孩的双手依然张着,一双黑眸不解地眨动,小嘴唇向下一撇,两条胖腿蹬得更快更不安,泪花也迸出来了。   莲生……不哭。   一个声音,轻轻响起,飘向那婴孩,飘向……她自己。   莲生,不哭。   命运无常,将你孤身一人丢弃在这万丈红尘,浮沉喧嚣人世,遭遇无尽熬煎。   你不是凡人,却要承受凡人的苦难,你亦不是神,却要肩负神灵的重任。或许天上地下,三界六道,人人都是如此,众生皆苦,本无人神之分。   苦海无边,回头亦不是岸。欢乐只是一时的点缀,苦难才是踏不过的永远。为人为神,都是一个挣扎的过程,哪有什么真正的极乐,就算佛祖自己,亦要面对涅槃。   我愿守护你,愿将我一切付与你,然而生而为人,这漫漫苦海都要靠你一人渡过,我无力助你,无力救你。能做的一切,不过是陪在你身边……一程,不是永远。   我常想,如此苦难人世,为何要浮沉一场。或许因为我们都是修行不够,不能真正地放弃欲求。花花世界,万丈红尘,纵使步步皆苦,也总有些人,有些事,值得你苦苦追求,苦苦守护,祭上一生也是不枉。   莲生,不哭。   我知道你吃了多少苦,我什么都知道。你是最柔韧的女子,亦是最强悍的男儿,你是打不垮的莲生,是我的骄傲。   一切都将过去,无论欢乐还是悲伤。你这一生,注定不凡,眼前千沟万壑,都还只是历炼的幻影。别放弃,别停步,你的终身,还在遥不可及的远方。   莲生,不哭。那些值得你恋战一生的人和事,都已来临。一切萍水,都有相遇,一切殊途,都将同归。终有一日你将知道,这一生所有的付出,都将有所报偿,没有一样会是空付。   莲生……不哭。   月光下的禅窟里,那疲累不堪的少女,早已静静睡熟。双手枕在脸颊下,纤浓的长睫盖紧眼帘,几缕发丝飘散颈间。整个身体蜷成圆圆一团,宛如身处母亲腹中。   眼角一滴泪,悄然垂落。   然而唇边微翘,正泛起一个暖融融的笑容。   ——————   未时刚过,厨房里的活计便已经做完了。   地板擦得锃明瓦亮,镜子一样闪着光。锅碗瓢盆,各归其位,灶台橱架,一尘不染。   厨房大门吱呀呀被推开,探出莲生的小脸,左望望,右望望,见四下无人,满意地拍了拍手,反手将门拉好,便哼着歌儿,沿着廊道,施施然往后园去了。   躲在厨房窗外的乌沉看着她的背影,心情相当复杂。   作为师父,瞧着徒儿屡教不改,无法无天,当然是一肚子的恼火;不过,一想到又可以揪着那头黑发,照着那如花似玉的小脸,连踢带踹,狠狠抽上一顿藤条,这心里是又兴奋又痛快,简直就是满腔期待。   以前还都没什么要命的证据,惩责也不能太过分,今日且待我抓你个现行,教你真正知道师父的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莲生露宿的这个洞窟,现代编号为第156窟,莫高窟最负盛名的洞窟之一,需要单独买票参观的特窟。   窟中最著名的壁画是归义军统帅张议潮的出行图,兵马齐整,声势浩大,因为其实是个唐代窟,所以在文中没有实写。那幅《父母恩重经变》壁画也很有名,尤其那个睡着婴儿的栏车,与现代婴儿车一模一样,甚至婴儿身上还扣着安全带,十分神奇。   佛教其实不讲孝道,佛门弟子都要“出家”,就是舍弃父母双亲。而中国儒家思想以孝为做人根本,孝敬父母的传统道德观念根深蒂固,不讲孝道的宗教根本无法在中国传播。所以佛教一进入中国就开始入乡随俗了,挖掘和编造了不少佛门孝道故事来讲。   这部《父母恩重经》就是佛教进入中国之后才出现的伪经,并不是真正的佛门经典,但在中国很受欢迎。到现在普遍观念中也都觉得佛门也讲孝顺父母,其实是被中国改造了的结果。   中国传统文化的包容力和同化力,叹为观止。 ☆、第31章 绝地反击   冬日午后, 小径人踪罕至, 前方只有莲生一个人翩翩而行, 乌沉老远老远地跟着, 小心翼翼地在两旁花木和廊柱之间躲来躲去。   这个死丫头,野丫头,贱丫头。   自打几个月前第一次在店堂露面,乌沉就看她不顺眼。苦水井的乡野女,一身衣裳破烂得跟小叫花子一般, 居然蹩进她刚刚打扫好的店堂,踩得一地都是泥印,兴致勃勃地跟她打听香神。   那香神岂是她能问的?乌沉在甘家香堂做工半辈子,也无缘进香神殿一次。这丫头连香神是谁都不知道, 就信口开河地要进殿拜香神。   然而还真被她捣成了鬼, 进了甘家香堂做工。从上工第一天开始,就探头探脑, 问这问那, 一看就揣着一腔贼心。若不是正分在乌沉手下为徒,一番严厉管束,还不被她飞到了天上去?   就这样严厉管束, 也未能调-教驯服。那日乌沉午间小憩,不小心睡过了头, 那丫头便抓住机会,急匆匆提着茶篮送去了凝香苑。结果惹怒了白妙姑娘,搞得乌沉外甥女的拜师梦都泡了汤。这事一想起来, 乌沉就气。气得牙疼,心疼,一身上下都疼。   到底是什么缘故,让这丫头一门心思地要往香神殿里钻?乌沉搞不懂这些,她能搞懂的,就是决不能让这该死的丫头如愿。   若要想进香神殿,她得先做香博士。若要想做香博士,她得制出自己的香品呈送店东甘怀霜考评。若要呈送甘怀霜考评……哼哼哼,那就必须得经过乌沉。   权力这回事啊,还真不在于是大还是小。纵使只有小手指尖大的一点权力,也足够把人掐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乌沉早已拿定主意,无论这贱人怎样花言巧语,就是不给她呈报的机会,让她乖乖呆在自己手里,一辈子都别想飞出她的手掌心。   前日又寻了个机会,将她关在厨房里痛打一顿,原以为能让她瘫上几天,没想到这丫头硬是深夜出城送了货,在城外露宿一宵,天明时分又赶回来上工。乌沉在厨房门口撞到她的时候,只见她形容憔悴,都快没个人模样了,唯有一双眼眸仍然晶光闪闪,改不掉的倔强神情。   死丫头。贱丫头。   走着瞧。只要你在我手里,就永远有整治死你的机会。   前面的莲生,已经大摇大摆地进了后园,进门之前,还向身后瞄了一眼。乌沉连忙闪开,将自己瘦干的身子,避在廊柱后,贴得扁平扁平。   可不能在这时候被她发现了。   还等着在后园里抓她个现行,痛痛快快地揍一顿呢!   那丫头,果然毫无察觉。见四下无人,便堂而皇之地踏进月亮门里,窈窕身形一闪,消失在门洞中。   乌沉咬牙切齿地追上去。   严冬已至,后园枝残叶落,菊花也早已凋零,只剩下一些耐寒的花草。横斜的树枝间,一片黯淡灰褐中,一眼就望见莲生淡绯色的襦裙,立在廊下,仍如一朵盛开的花。   “小贱人!”   乌沉大喝一声。   莲生听而不闻,玉色裙袂一闪,转身向凝香苑行去。   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乌沉气喘吁吁地追上:“站住!你想死了你,这地方岂是你来得的?……喂,师父叫你呢,没听到吗?……给我站住!……”   莲生站住了。   正午阳光洒在她的头顶,乌黑的发髻,莹白的小面孔,都隐隐反射着亮光。身形笔挺,娇弱的身躯也有份昂然之气,一双眼毫不回避地盯着乌沉,唇角还明显地泛着笑意。   “师父辛苦。大老远地追了来。”   “你……你闭嘴!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给我滚回厨房去,瞧我怎么收拾你!……”   莲生扬了扬眉毛。   “到凝香苑来做什么?当然是学制香啊。我跟花姊姊学制香,不是已经禀报过你了么?”   “谁允准你了?你这一身油烟臭气,会毁掉人家香博士的上品好香,这是堂规,你不知道么?”   “我知道。又怎样?”莲生歪过头:“想打我?我以后都要还手了,先警告你一声。你年事已高,未见得打得过我哦。”   乌沉虽然比莲生大得多,但也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被她这句“年事已高”气得,眼球都要爆出来。此番来得匆忙,未携带鞭子藤条劈柴之类的打人利器,但乌沉一向是甘家香堂有名的健妇,双臂干瘦而有力,纵使徒手,也够这娇弱的小丫头好生受用一顿。   当下伸手挽起两边袖口,恶声道:“死丫头,太猖狂。给我滚过来,瞧我怎么收拾你!”   后园一向静寂,何曾有人如此吵闹,远处香室已有几扇门闻声开启,陆续露出诧异的面庞。偏生面前这猖狂的小丫头,还似没事人一般。   “来啊,收拾我啊。”莲生摊摊小手:“好怕怕哦。”   裙袂一闪,又向香室行去,几步便已经走近荷花池,上了半月桥。   乌沉是真的气疯了。   “站住!”   奋力追上,五指箕张,鹰爪一般抓向莲生发髻。   满拟一把抓中,必像前次那样,将这小丫头掀个仰天跤,然后骑她身上,左右开弓,连扇她几十个耳光再说。不想这次这丫头早有防备,娇弱身形,灵巧地一闪,便避开她这一抓。   岂能就此放她逃脱?乌沉发出一声尖厉的嚎叫,双臂张圆,整个人向她扑去,誓要抱住这丫头的腰身,将她整个人掀举起来,倒栽到桥下荷花池的臭泥里去。   但是乌沉不知道一件事。   她不知道,眼前这个娇弱如花朵一般的小姑娘,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是早已身经百战,眼力,判断力,反应力,都不是寻常武士能比。   更不是她乌沉能比。   就在她即将抱住莲生的一瞬间,这个小姑娘顺势后仰,腰肢如柳枝般柔韧地反折,以一个舞蹈般的姿势,避开她这全力以赴的一击。   一个扑空,已然收势不住。   乌沉口中呀呀呀地叫着,不能自控地扑过了半月桥的栏杆,扑通一声,栽入桥下荷花池。此时已是寒冬,荷花池里早已没有荷花,全是枯干的荷叶与莲蓬,池水倒是甚浅,然而腐泥,比夏天更多了一半。   乌沉这一头栽下去,眼前霎时漆黑,正待张口呼救,漫天漫地的烂泥,已经挟着逼人恶臭,势不可挡地向自己口鼻灌入。这一阵窒息,几乎没当场昏死过去,双手在泥中乱抓乱挠,扑腾了半天才翻上泥面。口中又是呛咳,又是干呕,不知吞了多少臭泥下去,脸上身上,也早已滚满厚厚一层腐臭的黑泥,淋淋漓漓滴下,糊得眼睛都睁不开。   一时间惊怒交迸,也顾不得塞了满口的泥水,含糊不清地大叫起来:   “杀人了!杀人了!救命!东家救命!”   ——————   甘怀霜等闲不理会伙计和杂役之间的破事。   她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决断,运筹帷幄,日理万机,整个甘家香堂都要靠她的谋略在运转。前堂的事,交给掌柜十一娘,后堂的事,交给管事陈阿魏……各司其职,各领其责,才是做大一门生意的正道。   然而此时,后园里闹得喊打喊杀,有人哭着叫着要东家做主,本来在客堂中议事的她,也不得不前去过问一下。   半月桥畔,荷花池边,已经聚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见得店东到来,人人整衣敛容闪避,让出一条小道,现出跪在圈子当中的二人。   一个刚被众人从荷花池里捞起来,吃了满嘴臭泥,一身上下被泥水糊得漆黑一团,从头到脚无一处幸免,又恨又急地连声叫嚷:“反了!反了!杀人!杀人!东家给我做主啊!那贱丫头反了天了……”   另一个衣装整肃,貌美如花,正成鲜明对比。身躯纤弱而身姿笔挺,昂然跪在一边,神情中全无畏惧之意,小嘴抿得铁紧,一声不吭,只是一双明眸烁烁生辉,仿佛承载着万语千言。   “是乌沉与莲生打起来……这一师一徒,太不成话……”   管事陈阿魏跟在甘怀霜身后,急匆匆地禀告。各级杂役都归陈阿魏管理,此刻闹成这样,甚至要惊动店东亲自前来,陈阿魏自知失职,伸手指着跪在地上的二人,连声喝骂:   “把园里搞成这样子,成何体统,还有一点点的规矩吗?先拖下去行家法,每人各打十板,扣一月工钱……”   “慢着。”   甘怀霜蹙着双眉,下颌微微一扬,陈阿魏顿时住口。   身周数十人,鸦雀无声,偌大一个后园只听见乌沉在发疯似地狂叫:“反了!反了!……”   “慢慢说,怎么了。”甘怀霜厌恶地拂了拂长袖:“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有理不在声高。”   乌沉气焰受挫,语声瞬间低落下来,然而凄厉怨毒之意,有增无减:   “那死丫头,贼厮鸟,她要害死我!她私自进后园,跑到凝香苑来,一身油烟臭气污了香室,我来劝阻,她动手打我,还将我推入荷花池灭口!……”   越说越是怨愤,也不顾甘怀霜的厌恶,又扑在地上嚎哭起来:“东家,你要为我做主啊!我乌沉在甘家香堂做了一辈子工,如今被自己的徒弟踩到头上……”   甘怀霜的视线转向莲生,眸光凌厉,如一柄利剑。   “说。”   莲生抬起眼帘,毫不畏惧地望向甘怀霜。   她早知道要有这一刻。   等的也就是这一刻。 ☆、第32章 依律责罚   在甘家香堂做工四个月, 被乌沉欺辱已经不计其数, 就算是心有所求, 一忍再忍, 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日被这卑鄙的师父逼得荒山露宿,缥缈的梦境里,莲生梦见了很多人。有张婆婆,有辛不离,有她从未见过面的父母双亲, 还有甘怀霜,有李重耳,甚至有壁画上的官兵和民众,有佛祖与飞天……   每个人似乎都对她说了很多话, 讲了很多事, 众多意象交缠在一起,几乎帮她回味了过去十五年里, 所有的经历与遭遇, 所有的乐与怒,悲与喜,爱与憎, 梦想与屈辱,黑暗与光明……   经历虽苦, 但她不要放弃。非但不放弃,还不要委曲承受。就算没人能帮她,也要自己帮自己, 在这喧嚣的尘世间,努力挣扎出一个能容身的余地来。   不就是打人么?   不就是不准她来后园,怕一身油烟臭气毁了香品么?   不就是强压着她捺着她,不准她呈送香品给店东品评么?   必得要想个办法,让这可恶的乌沉师父,自己打自己,让她找不到理由诬陷自己毁了香品,亦找不到理由阻拦自己呈送香品给店东。   她知道她会跟踪,故意堂而皇之地来了后园;知道她脾气火爆,故意上了半月桥,让她自行失手跌入荷花池;知道她不甘心被莲生如此戏弄,必然要闹着求见店东……   至于那所谓的油烟臭气?哈!   莲生此番,可是有备而来。   “……违规来到后园,是我的错,莲生认罚。但我身上绝无油烟臭气,并未影响到香博士的好香。”   甘怀霜静静听她朗声自辩,一直未有开言,听到此处才淡淡插了一句:   “厨房杂役,哪里脱得掉油烟气,这个你却是推脱不得。”   “我没有。”   莲生昂然起身,张开双臂,原地旋身一圈,罗裙裙袂全都飞扬起来,恍如盛开的花朵:   “众位皆是香道中人,想必嗅得清楚,莲生身上,绝无油烟臭气!”   园中闹出如此大事,不仅掌柜十一娘、管事陈阿魏,就连账房吴桂枝、侍女苏合、香博士白妙、花夜来……也都闻讯前来,整个甘家香堂能抽身的所有人都拥在现场。   这些人,确如莲生所言,个个是饱经历炼的香道中人,堪称整个敦煌嗅觉最为灵敏的人群。听得莲生如此挑衅,众人一个个地全都昂起了头,细细吸嗅一番。   确实无一丝油烟臭气。   身周有各种味道:脂香、佩香、草香……枯枝落叶味、泥土味、还有被乌沉翻动的荷池深处泛起的腐臭味儿……强烈的,细微的,大大小小的,然而众人如此尽力品味,包括那几位功力非凡的上品香博士在内,竟无一人嗅得出丝毫油烟气。   “怎么会呢……”陈阿魏不能置信地蹙眉:“厨房杂役,沾染油烟难免,洗都洗不去,所以才有这项堂规,为何唯独她……”   “咦?”   十一娘耸了耸圆滚滚的鼻头:“怎么菊圃的花还开着吗?”   闻见浓郁菊花香的,不止十一娘一人。   鼻识过人的香博士们,早已经转头望向菊圃,遥望那片曾经金黄一片的田园。   此时秋季早过,菊圃中只剩枯茎,要待明年金秋,才有菊花盛放。然而此刻众人鼻端,个个都嗅到纯正的菊花香气,浓郁又清冽,平和又甘辛,风情淡雅而意象富贵,正是秋花之王的风范。   甘怀霜的一双秀目,精光暴闪,锐利地盯住莲生:   “你用了什么香?”   莲生嘴巴微微一翘,坦然掀起绯襦左袖,露出一段皓白如玉的手肘,自肘后解下一枚香囊。   小小一只,白绢缝制,看起来做工很粗劣的,样貌平平的香囊。然而这一拿出来,更是异香四溅,霎时间整个后园都如遍栽菊花,人人眼前金黄灿烂,秋风秋意,萦绕胸间。   “菊花香。”   莲生摊开小手,将那香囊中的香粉倾了一撮在掌心,缓缓托高。那手掌宛如菊瓣绽开,掌心黄澄澄一团光芒耀闪,正似花蕊翻卷,阳光下,微风里,愈发暖香氤氲:   “我自己做的。”   甘怀霜蓦然一惊:“你自己做的?”   “是,花姊姊教了我制香的道理,现下我已经会制香了。”莲生感激地望了甘怀霜身后的花夜来一眼,轻轻躬身为礼,人群中的花夜来,一直在蹙眉旁观,此刻有些措手不及地怔了一下,方含笑颔首以答。   “莲生学识尚浅,现下也只能制出这等粗劣凡品,诸君见笑。这一囊菊花香粉,是我专为进后园所制,要的就是此处菊圃的味道,以菊香草香和以地气,中和我身上挥之不去的油烟臭气,不致影响到香室中的香品!”   甘怀霜与十一娘等人,愕然对视,均暗暗心惊。   制香本身,并不甚难。只要掌握了基本的法子,使用足够的香材,多少都能调出一款香品,而其中的分寸、风味、情调、意境,才是真正的高下之分。莲生若是只制成一款菊花香,都不甚奇,然而她竟以此香专门克制油烟气,又不喧宾夺主,依然保留纯正得几乎乱真的菊花味道,这等嗅觉、手艺、辨识力,实在非凡。   甘怀霜闭目凝思片刻,微微蹙眉:   “这不是真正的菊香,嗅来却比菊香更为醇厚宜人,想必你不是纯以花草制成,都加了些什么配料,丁香,冰片,甘草?压制了厨房油烟气,又不致过于刺鼻,这个分寸,可难得很啊。”   莲生眼眸一亮,兴奋地点头:   “店东真是大家,一点也没错,我试了很久,是取嫩菊花瓣压碎,和以丁香、冰片、甘草、冬瓜、桃仁、白附子……还有一点点的艾叶和没药,最后以老酒浸渍,阴干,嗅起来才是正好。若是周围的油烟气不甚重,可以减掉艾叶与甘草,若是过重,还可以多加几味香材。”   一旁的十一娘,满脸喜色难掩,飞快地转动着精明的小眼珠,凑向甘怀霜身边:“东家,东家!这款菊花香,可以上柜售卖么?……”   甘怀霜微一摆手,阻住她的絮语,转头凝视莲生,以全新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   “你有如此手艺,为何不报我知道?我若没记错的话,你一心想做香博士,想求什么修身续命的香方。”   “是,感谢东家将莲生的心愿记得这样清楚。”莲生咬咬嘴唇:“莲生不是不想报东家知道,而是师父不与我通报,我身为香堂杂役,总不能贸然闯堂打扰东家。万般无奈,方出此下策,让我师父帮我请出东家,将我做的香品,呈送于东家面前!”   一旁的乌沉,神色大变。   原来一切都是她的计策,一连串的计策!引自己来后园,诱自己跌入荷花池,骗自己主动去求得东家前来做主,原来都是故意的,故意的!   这小贱人,太也毒辣!如今被她整治得,自己吞了满腹的臭泥,她倒是在那里张狂自得,享受众人的赞誉……   “东家!这小贱人,违规犯上,可不能因为一款香就放过她啊!”乌沉膝行向前,两手张向天空,放大了声音嚎叫:   “堂规就是堂规,师父就是师父,岂有任她如此胡闹之理!东家!我管教她,是应当应分!如今被这小贱人欺辱如此之惨,东家要为乌沉做主!……”   甘怀霜静默良久,未作置评,众人面面相觑,也都不敢出声。   唯有莲生神情坦然,若无其事地将香囊收入袖中,朗声道:   “东家说得好,有理不在声高。莲生今日擅入后园,自当领责,但是诸君都看得清楚,什么我打人、推她入池、以油烟气毁了香品,全是诬告。倒是师父平日打我虐我,早已是家常便饭,还千方百计地阻着我见东家,只为公报私仇。莲生一向勤力刻苦,杂役做得尽职尽责,力求上进学习制香,自忖也并无不妥,所言所行,问心无愧,不求偏袒,只求一个公道!”   长久的沉默,只听得见乌沉呜哩呜哩的啼哭声。   昂然凝视东家的莲生,状似镇定,垂在袖中的两手,也不自禁地在微微颤抖。   成败在此一举。   她也是拼死一搏,拼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做这一场豪赌。擅离职守,私闯后园,喧哗吵闹,以下犯上,都是违反了堂规,细细追究起来,免不了一顿责罚;她赌的,就是这个公道,是东家能够明辨是非,能够理解她的无奈、她的冤屈、她的走投无路、别无选择……能够识得她的香。   时光已然紧迫,性命危在旦夕,若不做这一赌,不知要等到何时。莲生早已一无所有,早已被践踏到最底线,纵使赌输了,都不会再失去更多。纵使她的香不值一哂,东家不屑一顾,只管秉公责罚,将她打回厨房,任由那乌沉师父肆意凌虐,或者干脆开革出门,重新流落街头……又怎样?   人已濒临绝境,就不再怕一脚踏空。   “莲生姑娘。”   甘怀霜淡淡开言,神情平和,语声清冽,听不出丝毫的喜怒。   “你擅入后园,有违堂规,必当依律责罚。扣你半月工钱,堂前跪上一日,面壁思过。”   莲生紧紧抿住嘴巴。“是,东家,莲生领罚。”   “乌沉是你师父,是长辈,你对师父无礼,争执吵闹,亦当依律责罚。赔偿一吊钱给师父养伤、补身。过来,叩首三番,给师父道歉。”   作者有话要说:  香品的形态与使用方法多种多样,莲生这款菊花香是佩香,装在香囊里随身佩带,自然发散香气,魏晋时期非常流行。具体的佩带方式,不是像后世那样系在腰间,而是系在肘后,东汉诗人繁钦《定情诗》云:“……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第33章 浴火重生   乌沉闻言大喜, 顿时也不哭泣了, 身子挺得笔直, 浸满黑泥的脑袋高高昂起来, 扭向莲生,已经干结的泥巴,被她面上笑纹挤动,扑簌簌地掉得满身:   “过来,听见没有?东家叫你过来磕头!”   莲生咬紧了嘴唇, 面色一片苍白,垂在身侧的两手紧紧握着袖口,在衣袖上抓出深深的褶皱。   “磕头啊?过来!”乌沉两手叉腰:“瞧你小嘴叭叭的还有什么话说!”   莲生一言不发,只趋步上前, 就在乌沉面前跪下, 双手伏地,连磕了三个响头, 方才朗声道:   “师徒之礼, 原当遵循,莲生以下犯上,得罪了长辈, 道歉也是应当。今日师父追打莲生,莲生不该躲闪、退避, 以致师父跌入池中,在此向师父赔个不是。下次师父动手打人之前,请务必三思, 多加小心。”   这番道歉的言语,语气端肃,腔调甚诚,乌沉听在耳中,却是老大的不受用。待要反驳,又不知从何驳起,待要接受,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味儿。满脸黑泥中双眼霎霎,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回答。   一旁的甘怀霜,倒是又缓声开言:“再磕三个头。”   乌沉与莲生都愣住了。   若说刚才的三个头,莲生还能强作镇定,毕竟忤逆师父是以下犯上,论礼当受责罚;但要连磕六个头来致歉,这份屈辱受得,未免有点过分。望着乌沉面上逐渐铺开的笑意,莲生这心里,委屈难耐,努力忍回眼中泪花,昂首道:   “莲生不服。莲生已经尽到徒弟本分,问心无愧,再无什么可致歉之处。”   “不是要你再致歉。”   甘怀霜仍然神情淡漠:“你们师徒名分,就到今天为止,临别之际,难道不应该三拜谢师?今后你做你的香博士,她做她的杂役,各奔前程,两不相干,就此拜别了罢。”   这一番淡淡的言语,听在乌沉与莲生的耳中,都如晴空霹雳,震得两人半晌回不过神来。还是莲生机灵,转瞬间喜动颜色,欢呼一声,双手伏地,结结实实地向乌沉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就此别过,谢谢你给莲生的机会!”   这一边,甘怀霜微微转身,向身边十一娘低声叮嘱:“……荟香阁收拾位子出来,给莲生挂牌。毕竟刚刚入行,先评个七品吧。她如有新作出品,叫工长随时报我,随出随报,不得耽搁。”   “是是是。”十一娘手忙脚乱地取出随身竹简,眉花眼笑地一一记下:“那菊花香,可以售卖了不?我还没见过哪家的菊香能这样别致,正逢花季已过,必然能卖个好价钱……”   “那是莲生做的,”甘怀霜淡淡一笑:“可不可以售卖,要问她啊。”   十一娘望向莲生,还未开言,莲生已经笑得满脸开花,喜气洋洋地点头:   “可以啊,当然可以!有自己做的香品售卖,再开心不过啦。还要不要改改方子?我可以努力做得更好些。”   “不必改。就这个方子,就很好。”甘怀霜沉吟片刻:   “改个名字吧,什么菊花香,太粗俗浅陋,改唤菊夫人香。记得要伙计跟主顾讲,是取菊仙夫人之高洁意态,气息中正平和,随身佩带,凛凛有仙意。”   “是,是!”十一娘一边记录,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东家,依我看,真是得了宝了,只要她多出几款兰夫人香、梅夫人香、牡丹夫人香,就必然有钱可赚……”   “你这眼界,太也低下。”甘怀霜哂笑一声:“我看她大有潜质可挖,能做的东西,可不止于此……”   乌沉还呆在原地,摊着两手,茫然瞪视甘怀霜。   “东家?……东家?……”   “你太过分了,亦当依律责罚。”甘怀霜伸出一只食指,直直地指向乌沉,一双秀目微眯,透出冰冷的精光:   “让新入门的杂役拜在你们名下,是令你们教导、提携,不是仗势欺压。莲生如此好学上进,却被你堵死门路,若不是今日闹到我面前,我还不知她已有这般手艺。耽搁了香堂做生意的机遇,罪莫大焉。自今日起,降你为茅厕杂役,归鲁婆子看管,再敢有什么恶行,就命鲁婆子依你的法子来调-教你。刚才还掀得池底腐臭飘荡,香室的香品难免遭殃,所有损失,你须照价赔偿。”   “东家!我……我赔不起啊东家!……”   甘怀霜哪里理会她的哭嚎,已然转过身子,略一摆手:“都散了罢。闹了这许久,太不成话。好在寻到一个人才,不枉费这番功夫。”   众人齐声响应,闹哄哄地簇拥着甘怀霜离开。甘怀霜行了几步,却又停下,转头望着笑盈盈跪在一旁的莲生,眉宇间神色不定,有些欣赏,有些爱惜,亦有些挥之不去的忧虑。   “莲生姑娘,你兰心蕙质,七窍玲珑,令我甘怀霜也是叹服。今日准你在我甘家香堂做香博士,以后还望你继续刻苦上进,须要牢牢记得:守小心,方能成大事,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是!谢谢东家!”   莲生扑倒在地,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稽首礼:   “莲生记住了!”   ——————   寒冬旭日,有着别样的温暖。   甘家香堂后园入口,那高大的月亮门前,是一道胡杨木砌就的门槛。寒来暑往,年复一年,来来往往的众人踏在门槛上,已经将它踏出一道深坑,坑沿光滑明亮,仿若用心打磨的一般。   莲生挽着自己的小包裹,跟着管事陈阿魏出了厨房,沿着曲径,兴高采烈地走向后园。经过这道门槛的时候,莲生低头看着那深坑,不由得心潮翻涌,一脚踏上去,下意识地停了一停。   真不容易啊。   进甘家香堂做工,已然四个月整,这还是第一次名正言顺地,踏入后园的月亮门。这一刻,来得如此缓慢,如此艰难,令莲生这一脚踏过去的感觉,像是踏越了千山万水,沧海桑田,像是自此转世为人,与前半生挥手告别,脱胎换骨,浴火重生。   挽紧自己的小包裹,弯起眉眼,翘起嘴角,昂然踏过门槛,踏入她的新里程。   前方小径,路分三岔,左边荟香阁,右边凝香苑,前方就是香神殿。莲生只有那次替乌沉送茶进入过凝香苑,荟香阁和香神殿都是从未涉足,此时见陈阿魏熟门熟路地转向左边,当即快步跟上,好奇地求教:   “敢问管事,凝香苑那里是上品香博士,荟香阁又是几品香博士的所在呢?”   陈阿魏负手而行,淡淡答道:“除了那八个人之外,全都在荟香阁。”   “啊?三品以下的都在?那岂不是要有数百人?”   “五百九十五人。嗯,加上你,五百九十六人。”   莲生张大了嘴巴:“这么多人,都在荟香阁吗?那岂不是要有五百九十六个房间?”   “哈!小丫头想得美。”陈阿魏笑了:“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上品香博士那样,有自己单独的香室?这五百九十六个人,总共只有两个房间罢了。要不怎么说上品香博士矜贵呢?评不到三品,就只能和大家挤在一个大堂里制香。”   “哦……那不同品级的香博士,到底是怎样划分呢,境遇差距这样大。”   “你师父没给你讲过?”   “……没有。”   “噢。”   陈阿魏想起乌沉那凶暴的模样,不禁也大起同情之心,当下掰着指头,认真讲解起来:   “香博士的品级嘛,是东家亲自定的,最下为七品,评一个‘形’字,所制香品,只是好闻,以香道而论,徒具形态而已。六品香博士,评一个‘效’字,怡人,治病,安神,驱疫,各见效用。五品香博士,评一个‘韵’字,所制香品,不仅有怡人之味,更有宛妙韵致。四品香博士,评一个‘意’字,传香表意,意在香外,已不是寻常香品可比。”   “哇。”莲生听得入神,双眸灿然生辉,口中连声赞叹:“果真好大学问。那么三品以上,又是什么境界呢?”   “三品以上,就是可以入香神殿、居凝香苑的上品香博士啦,自然更加不凡。三品香博士,评一个‘心’字,能以香气通达人心,启灵思,发共鸣。二品香博士,评一个‘魂’字,以香气直抵魂魄,化香为魂,以香会魂,香魂一体,难解难分。至于一品香博士……”   陈阿魏眼望前方,悠悠长叹了一口气:   “……如白妙,那是要评一个‘神’字。她制的香品,已然通神,不是我等凡人能够品评,用了她的香品,啧啧,那等高妙感受,真是做神仙也不能比拟。”   莲生握紧了双手,细细回味这一番言语,一时竟是痴了。   她于香道,其实一知半解,全凭着一份韧劲以及被命运逼迫的无奈,强行挤到这一行来。但是冥冥之中,也不知是什么力量在帮她,让她这苦水井出身的小孤女身上,有着一份异样的玲珑巧思,对香气有一份超乎寻常的敏感与悟性,以至于能在甘家香堂这样的香道圣地,一步步走到今天。   然而终归是,白手起家,一路茫然摸索,并未寻到香道精髓。如今遥想这“心”“魂”“神”的境界,恍若坐地望天,相距何止千里万里,不知有多少人耗尽毕生精力,都不能触摸到一点半点。   这条路,到底能走到哪里?   那荟香阁里,又有什么样的未知在等着她?……   “到啦。”   陈阿魏伸手指向前方:“这就是荟香阁。”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感谢一下给小灰投雷和喂营养液的各位朋友,地雷和营养液的名次持续升高,都已经进入频道内榜单了,好感动!投喂的各位朋友我已经查到名字,但不太清楚大家是不是愿意被开列出来,所以就不在这里一一致谢了,小灰会牢牢记在心里的,衷心感谢大家的厚爱,谢谢!! ☆、第34章 神秘郎主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聚仙香”的香方,是真实可循的制香方子,来自明代高濂所著《遵生八笺》,不是我的创作。   眼前是一座纵横数十丈的高大楼阁, 飞檐斜翘, 斗拱高耸, 上铺琉璃瓦, 下设白石阶,檐下一列朱漆大柱,肃穆堂皇。于那大柱之间拾级而上,迈进菱格门扇,便是荟香阁的一层大堂。   好一座阔大的厅堂!   整个室中, 无遮无拦,无屏无蔽,只有一排排梁柱撑天。正中一座石砌暖炉,四周围列着一圈圈条案、锦褥, 加在一起竟有上百之数, 最后一圈一直抵到墙角。数百个形貌各异的女子,老老少少都有, 端坐于条案后、锦褥上, 摆弄案上瓶瓶罐罐,择香,称重, 研磨香材,调制膏粉……   莲生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工坊, 一时间呆在门口,不知望向哪里才好。   如此宏阔的一座厅堂,数百人挤在一起, 手中调制的香材各异,那气味已经不再宜人,以莲生对味道之敏感,顿时熏得涕泪交流。再加上许多人在交谈,不少人聚在同一座条案前,闹哄哄地不知争论着什么,乍一看来,比驼马往来的香市还要更混乱。   敦煌第一大香铺,甘家香堂,店铺中数以千计的香品,每日一箱箱一篓篓川流不息的出货,都是自这里生产出来。   “比起凝香苑,那是比不了。”陈阿魏看着莲生惊异的神色,轻笑一声:“能在这里有一席之地,也算很不错了。楼上还有一层,略清静一点,你若有朝一日能评上五品香博士,便可上楼,有更好的位子坐。”   “谢谢管事指教。”莲生擦去熏出的眼泪,用力点头:“本事不同,位子便不同,莲生明白的。”   位子不同,并非不公,只要能有一个凭本事争位子的机会,便是令人心安的公道。   “喏,这位子是你的。”   陈阿魏领她行到角落里,指着一座空出来的条案:   “卯时上工,酉时放工,七日休一日。工长每日派下的公家活计,要全部做完,才可以做你自己的香品。公家活计按月领工钱,七品香博士每月四吊。你自己的香品若能上柜售卖,按入账分成,七品香博士分半成。”   莲生感觉自己的脑壳震动,呯呯作响,仿佛像爆竹一样炸开了。   每月四吊工钱!   自己的香品若能售卖,还能分半成入账!   甘家香堂的香品售价颇昂,普通香品也要十几文一钱,每月售出十两八两,就又有上百文的收入……   新的梦想又要实现了!这回不仅仅可以买银针,还可以……   “这是新来的七品香博士莲生,这是工长陆申。”陈阿魏已经利落地完成了她的交接任务:“交给你了。”   “哼。”   一声凛冽的鼻音,顿时击碎了莲生脑海中各种金光飞舞的幻想。   面前是个极其健硕的婆娘,穿男式翻领胡服、袴褶裤,足蹬麻鞋,衣衫下的肌肉也如男人般块块隆起,脸上两块结结实实的横肉,挤得眉眼和嘴巴都拉成一条直线,显得表情异常凶悍。   “今天的!一应用品,去库房领!”   呯的一声,一片竹简丢在莲生案上。   莲生施礼未毕,那工长已经气宇轩昂地转身,衣袂带风,呼啦啦地与陈阿魏一起走了。剩下莲生尴尬地呆在当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瞄瞄四周,伸手掂起案上那片竹简看一看。   “聚仙香:黄檀香一斤,排草十二两,沉速香各六两,丁香四两,**四两,另研。郎台三两,黄烟六两,另研。合油八两,麝香二两,榄油一斤,白芨面十二两,蜜一斤。以上作末为骨,先和上竹心子,作第一层,趁湿又滚。檀香二斤,排草八两,沉速香各半斤为末,作滚第二层,成香,纱筛晾干。”   莲生睁大了眼睛,艰难地重读一遍。   今天的?   又是研又是合,又是滚又是晒,这么复杂的活计,要一天内做完?   万一做不完,或是做不好,会怎样?   瞧那工长的凶悍模样,没准儿又要挨一顿藤条也说不定。四个月来在厨房做工,日日那样勤勉,仍然挨打受骂,实在已成惊弓之鸟,如今才脱狼穴,又陷虎口,不知又要如何捱过?……   急忙抬眼望一下天光,却见天花高耸,幽暗一片,自己身处墙角,离最近的窗子也有百十来步,这要是一天几次去窗前看天光,还挺耗时间。想起一早上在十一娘那里登记上册,已经耽搁了不少时光,此刻只怕已近正午……   “快去库房领用品罢。”   旁边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莲生连忙回头,只见是坐在邻案的姑娘,身穿藕色衫子,头绾双鬟,看起来与莲生年龄相仿,圆脸蛋,翘鼻头,双眼盈满笑意,两只沾满香泥的小手擎在空中,指指大厅门口:   “单子呈上去,东西批出来,要耗不少辰光,赶得不巧还要排队,一旦拖过了巳时便领不到啦!快去快去,出了月亮门向西转,记得带上这支竹简。”   盎然暖意,霎时间浸透了莲生整个心胸。四个月来在后厨,低头便是污水与垃圾,仰头便是木棍与藤条,何曾有人这样暖言待她。一时间感动得泪盈于睫,连连拱手作揖:   “多谢,多谢!”   一把抄起竹简,飞快奔出大堂。   日头果然已近中天,再不领真的要迟了。上工头一天就误了活计,还不知道要受怎样的责罚。去库房的路径,莲生倒是早已认得,一路上发足狂奔,冲出月亮门,转向西边小径,过了前方边门,便是库房……   “喂,莲生!”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莲生不得不仓促收足,转身一瞧,是十一娘在后堂门口逡巡。   “过来过来,正要找你呢。”   十一娘双眼微眯,满脸不爽地打量着莲生:   “十五日前送货往城南肃宁庄的伙计,是你吗?”   ——————   在前堂做掌柜,真不是个容易干的活儿。   每日迎来送往,对各色人等赔着笑脸,周到招呼,哪个伙计惫懒了、哪个主顾不满了、哪个官长来查账了、哪个泼皮来闹事了……都要一一处理妥当;哪款香热销断货了、哪一款无人问津了、哪款该涨价了、哪款该扫地出门了……都要了然于胸。甘家香堂前堂上百个伙计,上千种香品,每日数以百贯千贯计的钱帛交易,都掌控在十一娘的一双胖手里。   十一娘不是本地人,是中原人氏,世代商贾之家,因家乡大旱,逃难来了敦煌。甘怀霜见她是个人才,高薪聘入甘家香堂,果然把店堂照顾得风生水起,成了甘怀霜不可或缺的膀臂。敦煌商贸繁荣,十一娘的郎君和兄弟们也都经商,往来中原和西域贩卖货物,然而要论商场战绩,可都比十一娘差得多了。   但是今日来的这位主顾,却教十一娘费了不少脑筋。   “我家郎主有份礼物,要送与贵店一位伙计。”   “哦……是哪个伙计?”   十一娘自柜前起身,习惯性地赔着笑脸,同时飞快地打量来人一身上下。   满脸络腮胡须,头裹玄黑布巾,衣着普通,神情也甚淡定,语声中却隐然有一份令人不能抗拒的威严。身形方阔,两膀极为粗壮,肩背笔挺,气宇轩昂,似是个武人。身上玄黑袄,袴褶裤,麻鞋,只做普通下人打扮,看起来像是富户宅中看家护院的打手。手中捧着一个蓝布包裹,很大,方方正正,似乎包着一只盒子。   “不知姓名,只知道是十五日前送货往城南肃宁庄的那位。”   十一娘的胖脸微微有些拉长了:“不知姓名要如何查找?我们店里甚是忌讳陌生客人上门搭讪,阁下还是请回罢。”   来人瓮声瓮气地开言:“事关重大,帮忙查查罢,不然小人没法向郎主交代。”   话虽说得谦卑,但语气神情,满是不容置疑的威势,倒教十一娘不敢怠慢。   “敢问尊主何人?”   “不方便言讲,收受人自然知道。”   十一娘暗暗歪了歪嘴巴。还搞得这样神神秘秘的。甘家香堂是做生意的地方,哪有义务帮他找人?但也正因为是做生意的地方,不得不殷勤对待主顾……这人来路不明,不能轻易得罪,何况此君一到香堂,先买了一堆昂贵的香品才开口闻讯,更教十一娘推托不得。   只好耐下心来,婉言应酬。   安排伙计送货,那是后堂管事陈阿魏的事,惟有唤了陈阿魏前来。陈阿魏闻言,也是一脸惘然,想了半天才道:   “这许久了,需要查查簿子。十五日前适逢大集,外送的货品极多,前堂伙计不够,用到很多杂役和短工,一时可说不清是谁……”   还是十一娘干净利落,当即转身问道:“那人相貌如何,做何打扮?”   来人凝思片刻,粗豪的脸上神色略现茫然:“打扮不记得了,寒酸得很,乱七八糟……但是相貌甚是好看,嗯,好看得紧。”   “怎么个好看法儿?”十一娘轻轻嗤笑一声,语气中有些不自禁的骄傲:“光说好看,上哪儿找去?我们甘家香堂的好看女子可多得很。”   那人瞪着一双圆眼,笨拙地描述起来:   “像是画里的……画里的神仙一样好看。面孔圆圆的,肌肤白白的,自己会发光一样……眼眸又大又黑,亮晶晶的,看人的时候,像是……嗯……像是有法术……教人心里哆嗦,不敢多看。”   虽然语无伦次,但是这描述,这态度,让十一娘心中已然一惊。转头望向陈阿魏,陈阿魏也正转头望着她。   “听起来是莲生?”   “没错。”十一娘摊摊手,低声道:“这丫头子,到底惹出这样的事来!”   陈阿魏也叹了口气。“只怕店东不会放过她……你知道,上次……”   两人四目相对,都忧心地摇了摇头。 ☆、第35章 惹下祸事   幽静的店堂里, 由远至近, 传来哒哒脚步声响。   伙计与主顾们都好奇地抬头, 只见门帘掀起处, 一个小姑娘飞奔进来,襦裙领口已被汗水浸湿,散落的发丝曲曲弯弯地粘在面颊,一手提着裙角,一手抓着一支竹简, 衣衫不整,神情焦切仓皇。   然而那小面孔,圆润而莹白,眼眸黑亮如星, 在人群中卓然不凡, 望向众人的视线,虽然一片茫然, 也同样……令人一见心颤。   门前站的来人, 老远地便已点头:“是她,是她。”   “莲生,”陈阿魏上下打量着莲生, 神情相当不悦:“你须记得,这里是店堂, 不是你自家客堂,不可让人家送货送到这里来!还是个连你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人,须知……须知……唉, 先接了东西罢。”   满心急切地要去库房领用品的莲生,就这样被十一娘半路拖了来,早已是又急又懵,正不知如何分辩,那来人已经朗声插言,同时高举手中包裹,向莲生双手奉上:   “是我家郎主命我送来,与姑娘无关。郎主送予姑娘的礼物,请姑娘笑纳。”   莲生瞪着包裹,又瞪着那来人,脑中思潮飞转,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骗谁呢,什么郎主?   眼前这人,分明是李重耳麾下的校尉。   十五日前,她还是厨房杂役的时候,被派往肃宁庄送货,路遇李重耳,那火爆脾气的韶王殿下,抢了她的竹篮,命这校尉送去,又被莲生奋力夺回。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是这校尉一脸络腮胡子颇为醒目,身形又极粗壮,几乎成正方之形,令人一见难忘,故而一眼便认出来。   搞什么鬼?巴巴地寻到香堂来,送个礼物给她。   “送我的礼物?”莲生警惕地打量那校尉:“为何送我礼物?我不要。”   “郎主的一点心意,感谢姑娘上回仗义相助,赔偿姑娘撕破的衣衫。小的奉命送到,口谕转达,其它一概不知,望姑娘不要推辞。”   那校尉身手甚是利落,见莲生不肯接,只将手中包裹向柜上一放,双手一拱为礼,转瞬间身形晃动,已经飞也般地奔往店堂之外:“告退!”   “喂,喂!你……”   追赶已然不及,推辞亦是无路,莲生只得嗒然垂首,斜眼望向柜上那巨大的方形包裹。   “快拿走,快拿走。回去干活。”陈阿魏连声催促:“以后不准这样惹事生非,要收受人家礼物,回自己家里去收受!别以为做了香博士就可以恣意妄为,店堂有店堂的规矩!……”   莲生委屈地撇下嘴角。她当然明白,那李重耳并不知道她是何人、居住何处,只看出她是为甘家香堂送货的杂役,所以才派人找到这里来。那家伙行事霸道惯了,哪会寻思如此行径是否招惹是非?哪会懂得一个送货的杂役在店中是个什么身份地位,哪里懂得这样一折腾,令莲生更是麻烦缠身……   也顾不得细想了,快去库房领用品才是正经。赶紧抱起包裹,正待回入后堂,只见十一娘眸光闪动,伸手阻止:   “包裹中是什么物件?”   莲生也是一片茫然:“我不知道啊。”   “先看看是什么吧。”十一娘咧嘴一笑:“不是我信不过莲生姑娘,只是,陌生的外人送来,连你都不知是什么,就这样贸然带入店中,一旦有个闪失,我可担承不起。”   “……是是是。”   那韶王殿下,什么都做得出来,包裹中不知会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莲生是一万个不想当众打开,然而十一娘说得有理,全然无法辩驳。眼看时光飞快流逝,库房随时可能关门,莲生却是别无良策,只好匆忙放下包裹,一层层解开蓝布。   貌不惊人的蓝布下,是一只硕大的漆盒。   黑底红纹,贴有片片金箔,描绘着飞翔的天神与羽人。微微掀起盒盖,已见金光耀目,炫彩生辉,富丽堂皇非比寻常。   莲生心中暗叫不好,然而十一娘、陈阿魏都瞪着眼睛围在一旁,唯有硬着头皮,继续推开一线。   是衣料……不,是一套制好的衣装。   鹿胎紫缬绢襦,领缘镶嵌金丝,两肩霞帔斜翘,宛如凤凰展翅;下有一幅罗裙,依稀可见密密层层的裥褶,铺着一道道燕尾飞髾,重工刺绣,纹饰富丽繁复,四周还有全副齐备的配件:腰带,裙腰,披帛……层层锦缎叠放,织金绣彩,不一而足。   呯的一声,莲生手忙脚乱地将漆盒关上。   三人都怔在当地,半晌不能动弹。连那见多识广的十一娘,都目瞪口呆,一双眼直愣愣地盯着盒盖。陈阿魏张着嘴巴,望望漆盒,又望望莲生,只见那小姑娘面色红一阵白一阵,一双大眼闪烁不定。   “这礼物也太……什么人送的,送你这个做什么?”陈阿魏的神情,仿佛在猜测什么惊天大谜题:“匿名的郎主,仗义相助,撕破你的衣衫……他撕破你的衣衫!”   “没有,没有!是我自己撕破……”   “你为什么要撕破自己衣衫!……”   “莲生姑娘。”   十一娘沉声开口,胖嘟嘟的面庞上,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   “丑话说在前头,你惹下祸事了。须知咱们甘家香堂,全是女子,素来堂规甚严,最忌讳伙计行为不检,在外面招蜂引蝶。今日这人上门找你,显然是有金主垂青于你,意图甚是不良。我本来还想替你隐瞒,但这份礼物太重,不是一般往来,我职责所在,可需要禀报店东,至于店东如何处置,要看你的运气了。”   “我什么也没做!我,我只是……”   当当钟声,自香市钟楼响起,雄浑,沉厚,响彻整个敦煌城。   巳时已过。   莲生这胸中恍如被钟锤猛撞,一时间急火攻心,也顾不上饰词应对,伸手扯过蓝布,乱七八糟地包起漆盒,仓皇逃进后堂。找地方放下漆盒是来不及了,只能挟在怀里一路狂奔,冲出后堂,转向西边小径,一口气奔到尽头,前方就是库房……   大门已然关闭,远远地只望见一个瘦婆娘挎着巨大的钥匙串,施施然在门上挂锁。   “等一等!等一等!”   莲生跌跌撞撞,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到近前:   “我来领用品……我是荟香阁的香博士,今日要制聚仙香……这是清单……”   “什么聚仙香聚神香。”那婆娘头也不回,径自将黄澄澄的大铜锁挂上锁鼻:“过时不候,明日再来罢。”   “可是……可是我今日的活计……”   “每日一早领物,截至巳时为止,这是规矩。人人都迟到个一刻半刻,这工还怎么做?”那婆娘的声色倒也不严厉,但是平淡的语气之间,自有一份不可置疑的威严:   “再说了,都已经这个辰光,就算你领去用品,今日都做不完了,早干什么来着?这种拖沓懒散之人,就该给你个教训!”   “我,我是……”   咔哒一声,铜锁已然扣紧。那婆娘还好整以暇地伸手拉了拉,确认已经锁严,方才收起钥匙串挎回肘下,大摇大摆地走了。   莲生呆站门前,瞪视着那坚实的铜锁。上面雕刻的如意花纹,仿佛一个个嗤笑的嘴巴,向她掷来无情的嘲讽。   一时觉得全身酸软无力,已经抱不住怀中的漆盒。索性就在门外的石墩上坐下来,放下漆盒,嗒然埋头在两膝之间。   才上工第一天。就搞成这样。   都是那李重耳不好!   那日仗义相助,纯然发乎内心,又不是图他回报,哪需要他送什么厚礼!这样一份华贵衣装,足抵得上普通人家半份家产,在掌柜眼皮底下送给她,令她何等尴尬!听掌柜的意思,店东对这种暧昧往来,极是忌讳,一旦被她知道,还不知道要如何处置,若是因此重责莲生甚至撵她出门,该如何是好?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万没想到,跟自己过不去的不仅有师父乌沉,还有这冒冒失失的韶王小子……   四下里长廊寂静,只闻阵阵风声。所有人都已经食罢午饭回去上工,一天的活计那么多,不拼命赶时间如何做得完,而莲生第一天上工就误了工,没领到香材和用品……   早一分不来,晚一分不来,硬要在莲生拼命赶时间的时候来送礼!   如今怎么办,明天要怎样交差,会不会又要遭受一番打骂,或者将她开革回去做杂役……   “在这儿坐着做什么?”   一声霹雳也似的喝斥,惊得莲生浑身一抖。   愕然抬头,向上望去,只见面前一座黝黑的铁塔,腿脚坚实,肌肉虬结,一身男装,满脸横肉……正是那形貌可怖的工长陆申。   “为什么不去吃饭?”陆申凶暴地瞪着她:   “不吃饭怎么做工,想躲懒吗?”   莲生手忙脚乱地爬起身。   “回禀工长,我……我错过领物的时辰,没领到用品,今天做不了……做不了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灰来晋江太晚,“作收”不多,求各位小天使们帮帮忙,就是点开作者专栏,点击“收藏作者”,听说会增加本文的积分。拜谢大家!!么么哒! ☆、第36章 以香为魂   “就知道你会误事!”   陆申厉声暴喝, 震得檐上灰尘扑簌簌地掉落:   “巳时一刻才来报到, 还不赶紧来领物, 又跑到前堂去闲逛!下次须记得时辰, 记得你的活计是制香,不是陪人应酬!”   四溅的口水喷了莲生一脸,莲生也不敢伸手抹去,唯有乖乖听训:“是是是,是莲生的不是, 莲生一定记得,以后再不敢了。”   “快去吃饭!吃完回去做工!”陆申吼声不断:“东西我给你领了,以后不准这样!”   莲生愣愣地抬头,茫然四顾, 这才看见陆申手里提着个竹篮, 里面一包一包的香材、膏粉,还有油瓶、蜜罐、一捆竹枝, 上面斜插一支竹简, 正和她自己手里的一模一样,开头写了三个大字“聚仙香”。   “工长!工长你太好了,你帮我领了?”莲生心花怒放, 眉花眼笑地拍起手来:“太好了,要怎样谢你才好, 莲生初来乍到,教你这样费心……”   “少废话!吃饭去!”   陆申一言打断她的感激,依然是满脸凶横地瞪了她一眼, 转身向后园行去:“完不成今日的活计,瞧我怎样收拾你!”   莲生连忙上前,张开两手:“工长,东西给我吧,我自己拿啊。”   “那个大包裹不够你拿吗?再加上这几十斤你拿得了吗?”陆申已经阔步走远,厉声的暴喝响彻后园:   “娇滴滴的小丫头片子,装什么能干!”   ——————   苍术,甘松,藿香,木香,降香……   这些形性各异的香材,原来并不能直接制作香品,而是要先用不同的法子炮制。   有的要用水浸,有的要用酒浸,有的用酒蜜水浸;有的要晒干,有的要阴干,有的要风干;有的要烤,有的要炒,有的要蒸,有的要炼……   炮制过后,制出的香品,方能深邃,持久,千变万化,入鼻入心。   莲生以前,于制香一道,果真还只是略窥门径。如今正式做了香博士,开始按照香方调制各式香品,才知道内中变化万千,实在奥妙无穷。这几日在荟香阁做工,做得昏天黑地,全然不知疲累,仿若一个饥饿的孩童,忽然面对堆积如山的美味珍馐,兴奋得几乎不知该从哪里下口,世间万般琐事,全都抛在了脑后。   “……大块的香材要用药碾来碾,方能用上力气,小粒的香材用研钵研磨,方能精细。”   邻座那翘鼻头的小姑娘,名唤杜若,与莲生同岁,却已是在甘家香堂做工多年的熟练工匠。见莲生初初入门,毛手毛脚,笑得不行,时常指点一二:   “研磨也不能太细,香粉能从纱罗中筛下就可以了,太细了会损伤香气。边磨边筛,多筛几次。太粗了也不成,要再磨磨。这么粗的粒子,捣成香泥之后,搓不成形,越搓越变渣渣。”   “这蜜炼得不到火候,制成香丸会发霉的。什么时候才算到火候?用铜箸点上一点,滴到冷水里,若能凝结成珠,便是正好。炼得太老了,和香泥的时候,会太硬,捣不动。”   “香泥要捣一千下,差一下都不成。捣匀了才能搓出均匀的香,不然晒干了会弯。瞧这几支,弯得像老婆婆的腰了,这样的香到工长那里可过不了关,弯一支罚十支!……”   莲生满头是汗,道谢不迭。   眼看着杜若那案上各式香材摆满,一双小手运作如飞,霎时间一排排的香丸、香饼、线香、盘香一罗罗地送将出去;再望望自己案上,横七竖八,零零散散,摆着几个不圆的丸子、不扁的饼、不直的线香……真教人自惭形秽。要不是杜若出手帮忙,每日的活计都做不完,更别提制自己的香了。   不过杜若虽然手巧,于香道的悟性却是极其有限,只能制几款最基本的香品,再高深的境界,便说不出个一二,反而要靠新来的莲生教她:   “多加一点檀香,当可去除柏木香的燥气。”   “这几款香材太冲,多多窖藏一段时间,香材之间会更加融合。”   “这款香的烟气太大啦,试试加重甲香的份量。……”   好在,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凝香苑啦!去那陈设精雅的“花”字香室,向花夜来姊姊请教制香。花夜来惜言如金,并不像杜若那样热心滔滔地主动教她,但莲生是何等悟性,只要得到只言片语,便有不小进益。   “真不知怎样感谢姊姊才好,莲生能有今天,多亏你带我入门。”   花夜来轻轻一笑。“你我姊妹之间,客气什么?如今你可以常来了,做完荟香阁那边的活计,不妨就过来与姊姊一起制香。”   “好呀,多谢姊姊愿意帮我!这回改过的驱风香,姊姊可还满意么?”   “满意,满意。”   花夜来掂着莲生制好的香丸,再三把玩,眼中亮闪闪的全是赞许:   “你改过之后的方子,味道果然均衡得多。这名字么,咱们改一下,别叫驱风香了,叫兰泽香好不好,因以芙蓉为主香,佐以荪草、泽兰等多种芳草,取‘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之意,你看怎样?”   “香是姊姊制的,自然要听姊姊的,兰泽香这名字好,比驱风香好太多了。秋凉香呢?姊姊觉得怎么样?我冒昧去掉了姊姊方子里的几款花草香,改用新鲜的**,也加大了沉香、藿香的份量,似乎更有凉意。”   “改得好。改得好。燃之馨香满室,恍若身处秋日园圃,心神幽远清凉。同一类的香丸有好多种,可没有咱们这一款味道鲜明。”   莲生心花怒放,几乎手舞足蹈。   花夜来要她琢磨的这几款香品,耗尽她全部心神,每日回家后的深夜还在反复凝思调制,搞得连日来寝食不安。像那秋凉香,足足试用了二十多种香材,最终制成之际,嗅着满意的香气,简直像母亲对自己孩子一样珍爱与疼惜。   “妹子,我一直有些奇怪,你说你自幼孤苦无依,从未修过香道,是哪里来的这份灵性?”   花夜来伸出一只素手,轻轻按在莲生手上,望向莲生的眼神,满是温柔、疼惜,隐然也有一份难以掩饰的热切:   “不瞒妹子说,你制香的手艺平平,于香道常识一无所知,但你辨香弄香的本事,远远超乎常人,经你调试过的香方,连我也……连我也觉得惊奇。你是否有什么奇遇,看过什么奇书,或是遇到过什么异人,得到什么秘技?可否与姊姊透露一二?”   莲生难为情地低了头。   她直到今年才开始识字,哪里看过什么奇书。多年来流离颠沛,又哪里遇到过什么指点香道的异人。一切的秉赋,都是天生,连她自己也不知是从何而来。   自幼便对花草亲近,无论嗅到什么香气,都能自然而然地辨识。香气于她,是世间第一至宝,可以饱腹,可以疗伤,可以醒神,可以补气……犹记得幼年时苦水井大-饥-荒,多少乡亲死于非命,而小小的她,流浪在乡野间吸食花香草香便可度日,若不是有这份异能,早已经不知饿死在哪里。   她也一直想知道,这份异能是从何而来。或许与她的身世有关,与她那遥不可知的来途去路有关,与她那从未见过面的父母双亲有关……那日的夕阳下,城门边,在她的苦苦哀求下,那神秘的簪花老丈隐约吐露了一句:   “你以香为魂……”   什么意思?   为何她的生与死,伤与痛,命与魂,要与一缕无形无质的香气胶结在一起?   或许将来有机缘知道,也或许,这一生就这样倏忽而过,与那神秘的身世谜题一样,到死也不明不白……   “我真的不知道,姊姊。”莲生低声开言:“是天生就会的,不知道为什么。等我弄清了身世,一定告诉姊姊。”   花夜来失望地松开了手,将十指绞来绞去,扭成一团:   “嗯,我明白的。这都是天生的秉赋,强求不得。”   强求不得。   瞧这小妹妹的单纯模样,想必所言不虚,人家就是天赋异禀,再怎么旁敲侧击也榨不出什么秘技。教了她一个榆皮面,她便触类旁通地制出菊夫人香,给了她几款寻常香品,她略加改造,便都成了惊艳的绝品……这份无可匹敌的异能,势不可挡的锐气,简直令花夜来胆战心惊。   心头又恨又怕,然而也只能日日跟她缠在一起,将这一个个化腐朽为神奇的方子,牢牢记在花字香室的名下……   “姊姊,我又想了个新方子,与以前制的香品都不同,正在窖藏呢。”莲生喜气洋洋地开言:   “工长天天来催,说店东有令,但凡是我制出的新品,都要直接呈送给她。这可把我急得呀,天天都去窑里看进境。”   花夜来心中一动,温柔地笑了笑。   “妹子啊,你须明白,做香博士乃是一桩大事业,非一年两年可成,尤其在甘家香堂做香博士,绝没那么简单。你虽然天赋异秉,毕竟手艺平平,搓个香丸都搓不圆呢,与其性急冒进,被店东看低,不如沉下心来,就在姊姊这里专心修习几年,打好基础,再求进境,岂不更佳?”   “姊姊,你说的道理甚是,我明白得很,只是一年两年的时光,我却等不得啦。”   花夜来目光闪动,盯住莲生欲言又止的脸。   “怎么等不得?说给姊姊听听,或许……可以帮你!” ☆、第37章 进退两难   莲生低了头, 小脸憋得通红, 嘴唇翕动多次, 终于是无法分说。   “哦, 我明白了。”花夜来浅浅一笑:“妹子是不耐烦与姊姊一起制香,想要尽早自立门户。”   “不不不,”莲生双手连摇:“我愿意与姊姊制香,一起制一辈子都好,只是……莲生迫切要进香神殿, 求一个要紧的香方,时光已然有限,却是耽搁不得。”   “哦,求香方啊。”   花夜来略舒一口气, 捻着手中香丸, 凝思半晌,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那更急不得。你须知道, 进香神殿求香方, 最关键的其实不在于品级,更在于你对香道的修行。若是修行不到,就算到了香神殿中, 也无法与香神感应,求不到灵验的香方。只有修行够了, 香神才会庇佑你。不然你以为甘家香堂为何要分品级,只有那寥寥数人能够进得香神殿,若是一举开放香神殿, 容所有香博士都进去求方,岂不是有更多生意?搞得如此严苛,正是因为神仙亵渎不得啊。”   莲生面红耳赤,深深低了头:   “是,我自知修行还差得远。”   “修香与修禅一样,要心静,神定,无欲无求才是最佳,我怕你过于急切冒进,反而不进则退呢。”   “是,是。姊姊教诲得是。”莲生恭敬地躬下身子,一揖到地:“莲生一定按捺心性,耐心与姊姊学习制香,先打好基础再说。算来也还有些时日,莲生勤学苦练,必要一举成功。”   花夜来颔首还礼,面庞上露出赞许的笑容。   “妹子果然聪慧,一点便透。姊姊也会全力帮你。你刚才说,你新制了一款香品?说来听听,让姊姊帮你出出主意!……”   ————   寒风飒飒,穿堂入户,在廊道里吹得呜呜作响。   莲生垂手肃立门外,已经等了快半个时辰。双手双脚,全都冻得僵麻,不得不轻轻颠着脚步取暖,免得失去知觉栽在地上。   传她前来的店东甘怀霜,仍在厅内议事,偶尔有侍女进出伺候,厚厚的帘幕打起,隐约飘出只言片语。   “……做生意的,多少要遵从主顾意愿。纵使她不是娘娘殿下,如此每年数百斤地在甘家香堂购置香品,所诉所求,我们也不能置之不顾。何况她又不是什么无理取闹,不过是要添两味香材而已。时限紧迫,还是请白姑娘出手罢。”   这是甘怀霜的声音,低沉和缓,又不失掌门者的威严。   另一个声音响起,娇脆如莺,字字如珠如玉,却满是逼人的锐气:   “梅梢月影香,旨在清淡出尘,要的就是这个淡字。她硬要多加青木香与顶勃梨,说什么偏好甘冽之味。喜欢甘冽之味,有的是香品可以挑选,为何一定要作践我的梅梢月影?”   恍若被一阵寒风吹袭入骨,莲生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一听这咄咄逼人的声音,脑海中立即出现那日的凝香苑,挂着“白”字牌的香室门前,藤门霍然拉开,一个冰冷的声音响在头顶:“分明是厨房杂役,怎敢涉足凝香苑?”随即一钵香材当头砸下,茶篮倾倒,汤水淋漓……那只裂成两半的曜变茶碗,理所当然是要莲生赔偿,莲生哪里赔偿得起,到现在还挂在账上,每月要扣她一吊工钱。   这位白妙姑娘,甘家香堂独一无二的上品香博士,行事之骄横霸道,连那韶王李重耳也有所不如。此刻在店东面前,竟也是语声凌厉,强硬,寸步不肯容让。   “白妹妹,那宋婕妤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嫔,听说圣上常年只眷顾她一个人,恩宠之隆,整个后宫都要甘拜下风……”   这个柔婉舒缓的语声,也是莲生熟悉的声音,是那二品香博士花夜来:   “若因这一两味香材而引得她对甘家香堂不满,那不仅要断了香堂财路,你我都可能有性命之危……”   “关你什么事?那自然是我的性命之危。”   白妙冷笑连声:“我倒要看看馨宁宫有多大本事,硬逼着香堂改香方。香道乃是心道,一个方子就是我的一颗心,心也好由她乱改的?你愿意摘了你的心给她,我倒是不拦你!”   “呵呵。”花夜来也笑了笑:“馨宁宫的眼里一向只有妹妹你,旁人就算想摘,又哪里有这份荣耀呢。”   “被宫里看中算是什么荣耀?我的香只制给懂香的人!”   厚厚的棉帘掀起又落下,语声时断时续。   “白姑娘,梅梢月影不须改动,仍然是你的原方。那是盖世的精品,甘家香堂的骄傲,我不会要你乱改。”依然是甘怀霜平淡的声音:   “但是主顾点的方子,于情于理,我们也应当照做。另起一个方子,加上青木香与顶勃梨,就唤馨宁香,专供馨宁宫使用,你看如何?”   室中静默良久。   “如此胡乱加减,根本就是乱改。”   白妙恶声开言:   “东家想讨好主顾,我也没法子,但千万别说是梅梢月影香改的,污了我白妙的声名。我的梅梢月影,谁也不准动,你们高兴配一个新方,尽管随便配去,跟我全无关系,也犯不着假惺惺地问我。”   呯的一声大响,棉帘被高高掀起,又重重甩下,帘下珠串撞在门框,噼啪作响,帘角都扯落了一块。莲生赶紧跳向一边,贴在墙上,只见眼前人影一闪,白妙冲出门来,衣袂飘飞,倏忽而过,头也不回地奔出廊外走了。   室中良久没有声音。   “东家……”依稀传来花夜来的语声:   “东家也别放在心上,白姑娘的脾气,一直就是这样,不甚识得大体,我们都习惯了。东家又没有要动梅梢月影,只是教她个法子,应付馨宁宫的定制,依我看来,正是两全之策。只是,现下宫中已然传了严令,时限迫在眉睫,白姑娘又撒手不管,我们当如何是好?”   甘怀霜沉默半晌,方低声道:   “她既然不肯做,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回绝这单生意,向馨宁宫领罪了,希望那宋婕妤通情达理……”   “她哪里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花夜来的语声变得尖利,不自禁地说得越来越急:   “那宋婕妤恃宠生娇,最难伺候,敦煌城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她若怪罪下来,说我们抗旨不遵,甘家香堂如何承受得住?白妙既然不顾大局,我们也只有另找别人来制那款馨宁香,满足宋婕妤所好,东家你看如何?”   甘怀霜轻叹一声,竟是前所未有地踌躇难决:   “梅梢月影是白妙的方子,找别人来仿制,有抄袭翻版之嫌,素为香界所不齿。”   “那白妙自己不肯制,又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抄袭外头的香铺,都是我们甘家香堂自己的方子、自己的人,权宜之计,又有何妨。”   又是良久静寂之后,方听见花夜来谨慎的低语:   “我……我也是上品香博士,仅列白妙之下,东家若是信任我,不妨就把这件事情交给我试试?”   “你确定能制出来?馨宁宫给的时限就在下月,接下宫中的活计若是不能按时出货,要处刑下狱的。”   “呵呵,有什么不能呢。不就是梅梢月影加上青木香与顶勃梨嘛。”   “你能制出梅梢月影?那是白妙自己的方子,素来也由她自己制成香品,我可不能要求她把方子交出来给你。”   花夜来哑然片刻,似是下了什么难以言传的决心。   “能!……那宋婕妤又不是香道中人,就算稍有点细微差异,谅她也品评不出来。”   甘怀霜过了很久才开言。   “好吧,也只有如此了。这活计……我们接了,由你来制一款馨宁香,专供馨宁宫,不要在店中售卖,毕竟是仿品,不可与梅梢月影冲撞。”   “……”   花夜来似是欲言又止,没有回应。   甘怀霜放缓了声音:“如此处置,委屈你了,这一单货,抽六成给你,算是一点补偿。”   “哎呀,东家客气了。”花夜来这才轻笑两声:“东家才是忍辱负重了,夜来都有些看不过去。”   “没什么。”甘怀霜长叹了一口气:“白妙身怀绝艺,恃才放旷本是难免,也正是因为一心扑在香道上,全然不理凡尘俗事,方能制出如此神品。我只是生意人,做不到她的境界,唯有替她打扫这些俗尘就是了。”   “东家真真高风亮节。白姑娘确乎超脱凡尘,到甘家香堂这几年来,日日闭门造香,连家都不回的,也不见她家人来看望她,不知是怎么回事?听她口音,似是乌邑人氏?”   “他人家事,少叙为佳。你可还有其它事?外面还有人在等。”   “没事了,没事了。”……   门帘重又掀起,现出花夜来的身影。杏黄斗篷,翻着雪白的风毛,衬托得一张粉面娇艳无匹。依然是满脸温柔和蔼的微笑,眼眸光芒闪动,望了候在门口的莲生一眼,微微点了点头,飘然向廊外行去。   ———   一道棉帘,隔得室内室外几乎是两个世界。   厅中暖炉烧着炭火,还加有沉香,熏得偌大一个厅堂温暖如春,香气馥郁而不失风雅。   甘怀霜坐在厚厚的锦褥上,斜倚凭几,怀中揣着一座小小手炉,妆容精致,环珮摇曳,一身华服美如神仙妃子,只是眼中尚有浓重忧色,不自禁地蹙着眉尖。   “东家。”莲生恭敬施礼:“有事找我?”   胸中不是不忐忑,一颗心跳得呯呯直响。素知甘怀霜日理万机,不轻易见人,尤其她一个小小七品香博士,若无大成果也无大过犯,等闲没机会见得店东一面。如今一大早地就把她传了来,真不知是吉是凶。   全凭自己问心无愧,努力维持一个平稳语声。 ☆、第38章 如何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做了一点修改,关于辛不离家的地:   原文写的是辛家借住乔府的地,即将被乔府收回;现在改成原本就是辛家的地,因借钱抵押给乔府,现在还不上钱,即将被乔府占去。   “莲生姑娘。”   甘怀霜上下打量她一番, 方才沉声开言:   “如今已是严冬, 你为何还穿这么单薄的衣衫, 每月四吊的工钱, 难道是有人克扣了你的?”   莲生身上,依旧是刚入香堂时置的那套淡绯短襦,玉色罗裙,历经厨房油烟泥污蹂-躏,早已经颜色黯淡, 全靠精心的浆洗缝补,维持着一份整洁。此时天寒地冻,穿这一身衣装的确已嫌太冷,刚才在门外冻得瑟瑟发抖, 一半也是因为衣衫太过单薄的缘故。   “没有没有。”莲生赶忙摆手:“工钱给得很足, 足够莲生用度,只是莲生有个心愿尚未实现, 要多存些钱帛, 故此节俭一点。”   甘怀霜微一扬眉。“什么心愿,要如此倾力来求,可以闻听一二么?”   “这个……”莲生难为情地咬了咬手指。   她的心愿, 其实也很简单,是想帮辛不离家赎回地产。   辛家欠乔府的高利贷, 至今还剩二十几吊未还,到明年春天若再还不上,连房带地归乔府所有, 全家都要被扫地出门。二十几吊的巨款,辛家哪有能力偿还?十几口人眼看就要流离失所,不离哥哥每次一提起来都心急如焚。   如今莲生有了可观的收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帮他家还钱赎地,再不用担心被人撵走,就算日子苦一点,也起码保有个立足之处……   “不方便说就算了。”甘怀霜见她神情犹疑,当下也不多问,只望向手中焐着的黄铜手炉,轻轻打开炉盖,以铜箸拨了拨炭灰:“我只是奇怪,听闻前几日有个贵人光降店堂,点名送了你一套华贵衣装,却怎么不见你穿出来?”   坏了。   终于被店东追究了!   这要怎样解释才好?说是那韶王殿下送的?为什么要送她一个小杂役一份厚礼?连她名字都不知道,什么来由,什么用意?如此奇特的交往,搞不好要追溯到自己的变身异能上去……   “不知名的金主,出手一份惊天厚礼,这可-荣耀得很啊。”甘怀霜容色平静,语声却越来越是寒冽:“换作旁人,必得昭示人前炫耀,你却一古脑收起来再没动过,岂不是衣锦夜行?是想隐瞒,还是心虚?”   “我才不要穿。”莲生嘟起了嘴巴:“小小工匠,怎穿得了那等奢侈的衣装。”   “有什么不能穿?”甘怀霜哂笑一声:“你以为还是早年旧例,只有命妇才能穿金戴玉?近年可宽松得很,这又不是什么朝服礼服,只要购置得起,穿来便是无碍。”   “还是与身份不合。”莲生微微昂头:“就像用香,当用与自己相合的香,若是一味追求奇香异香,非但无益,反而有害。我做香博士,就是要做好香博士的份内事,穿了那种夸张衣饰,干活也干得不舒坦。”   “那你的意思,一辈子只是荆钗布裙了?”   莲生咬了咬下唇,莹白的小脸涨成一片绯红:   “待我将来成就一番事业,自然穿得上好衣装啊。像东家做得这般事业,穿得再华丽再贵重,又谁能不景仰不信服?莲生自知不能一步登天,但是我会学东家用心做事,靠自己的本事涨身份,而不是靠什么奢侈物品。”   甘怀霜长睫闪动,一双明亮的双眸盯紧莲生,良久没有出声。   这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听来甚觉震荡。若换个别人说来,赞誉太多,不免有奉承之意,然而眼前这孩子,字字真挚,句句诚恳,纯然发乎内心,绝不是伪装得来。甘怀霜年纪虽轻,却早已沧桑阅尽,平素无论谄言还是恶语都已经听得习惯,如今见这小妹妹朗朗道来,语气中,面容上,全是景仰、理解、敬服,一时间心内竟然微觉酸楚,半晌说不出话来。   室中静寂无声,只余炉中炭火偶尔爆出一点火星,发出噼啪微响。   甘怀霜合起炉盖,拂去盖上迸起的炉灰,淡淡道:   “我唤你前来,原本是要好好地教训于你,如今看来,你心里还算明白,倒是我多虑了。”   ——————   身为偌大一门家业的主东,凡事不得不思虑周全。   甘家香堂,上至店东、掌柜、管事,下至各级香博士和杂役,全是女子,其中不乏美貌佳人。不是没有贵胄富户虎视眈眈垂涎三尺,不是没有闲汉泼皮登门寻衅,亦不是没有香堂中人招蜂引蝶,兴风作浪……这些年来,单是经甘怀霜之手压下的,就不知已经有多少桩。   全是女子的商铺,不仅于敦煌、于大凉,就算放眼天下,拢共也数不出几家。这世道乃是男子的世道,女子大多依赖男子而生,要寻一个自己的生计,那是千难万难,大都不过是缝补浆洗之属,不少女子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与人为婢为妾。   甘怀霜凭借一己之力,创下这样一门事业,本意是想多多救护那些无助女子,给她们一个找饭食的机会,然而上千个女子汇聚在一处,在男子的天下讨生计,彼此之间,对内对外,都是无尽的麻烦。   去年已经有城中富户,看中甘家香堂一位伙计,惹来不小风波。那富户三天两头来店里闲逛,寻那伙计调笑取乐,今日送件首饰,明日送点吃食……那伙计也是不检点,与富户眉来眼去,打情骂俏,举止甚是不堪。   甘怀霜闻讯,立时将伙计开革,那边富户正妻却已经一张状子告到官府,不说富户寻衅,只说甘家香堂纵容伙计行污秽之事,有伤风化,官衙当即封了店铺。   那些日子过得,真是鸡飞狗跳。甘怀霜使尽机谋,好不容易买通官府解了封禁,却又引来甘家内乱。弟弟甘怀玉,对她的位子觊觎已久,如今正好抓住这个机会大闹特闹,要收回她对甘家香堂的掌控。最后还是靠几位长老做主,命她跪拜祠堂,在亡父甘兴珠灵前彻夜忏悔,才算是免了她的罪过,放她度过这一关。   教她岂能不小心翼翼,岂能不思虑周全?   如今眼前这莲生姑娘,自打进香堂的第一天,就极为引人注目。相貌有如天仙,性情爽利可爱,心思又玲珑七窍,于香道有着异常的灵性,令她甘怀霜也暗自叹服。本拟好好栽培,将她调-教成出色的香博士,却不想这姑娘也是招蜂引蝶,做香博士的第一天,就有神秘富户找上门来,一出手便是一份豪礼……   好好一棵苗子,若是耐不住诱惑,从此走上邪路,何等可惜可叹?不仅是甘家香堂的损失,亦是她甘怀霜调-教无方。   决不可置若罔闻,决不可疏忽放任。   甘怀霜起身离案,衣袂轻扬,在室中踱了数步,眼望帘外冬景,神情肃穆,凝重,也带着一丝凛然:   “既然要靠自己的本事上进,那我倒要问你,自从进了荟香阁,你泯然众人,一无所成,却是什么缘故?我问过陆申,说你每日只能勉强完成活计,一直没有制出自己的香品。创制菊夫人香的那手本事,丢到哪里去了?难道不是被那贵人的垂青所扰,胡思乱想,分了心神的缘故?”   “没有,我没有!”莲生双手乱摇,奋力辩解:“我其实也在试制香品的,但花姊姊教导我不可心急,要专心修行,多作磨练,方可赢得香神庇佑,我也觉得甚有道理。我现在的功夫还差得远,连香丸都还搓不圆呢,线香是弯的,香饼也很容易裂……”   “只是这个缘故?”   “是啊。”   “真的么?不是因为分了心神,不能专心做事?不是灵光一现,已然江郎才尽?不是偷懒怠工,饰词开脱?”甘怀霜双目炯炯,只在莲生面上扫来扫去:“告诉你,小妹妹,我甘怀霜见的人多了,蠢人有,自作聪明的更多,想在我眼皮底下蒙混过关,可不是那么容易!”   “我没有,真的没有。”莲生急得微微跺脚:“我只是在修习基本技艺,多作磨练,假以时日,必有进益!制香的功夫,我一点也没放下,日日思虑,有好多有趣的点子……”   甘怀霜一双探究的视线,牢牢凝定在莲生面上,莲生咬紧了嘴唇昂然对视,四目相对,清光朗然而刚冷交迸,几乎能听见空气中噼啪作响。过了良久,甘怀霜方才容色略缓,微微眯起了双眸:   “专心修行,多作磨练,自然是正道,但也不能因此裹足不前。我甘家香堂,从不缺能把香丸搓圆的工匠,缺的是能创制新方、精制佳品的高手。好不容易寻到你一棵根基上佳的苗子,若是心有旁骛,不能专心做事,未免可惜。”   “东家放心,”莲生朗声答言:“莲生不是那样的人!”   甘怀霜缓缓点了点头。“口说无凭,且以香品说话吧。给你十天时间,创制一款新香给我。确有进益,还是饰词敷衍,一试便知!”   这番话说得柔中带刚,严厉异常,却见眼前的莲生不但没有畏惧之色,反倒欢欣鼓舞地用力点头:   “太好了,我接招!”   甘怀霜倒被这野里野气的语气逗得笑了,挥手敛起衣袂,缓缓坐回座上:   “好,那就看你的了。须知上进当凭本领,不能仰仗外力。虽然有贵人对你施以青眼,但香道一业,妙手天成,不是权势能够左右,你天生聪慧,我对你寄予厚望,但是做香博士,进香神殿,那是要凭自己的香品过关,可不要妄想凭借什么贵人的淫威。”   “我没有,从来都没有。”莲生本不想再提及李重耳之事,但眼见得店东仍然存疑,忍不住委屈地嘟起了嘴巴:   “我与那家伙只是萍水相遇,他失落了物件,我帮他找回而已。原以为从此两不相干,他却还牢牢记得,遇见我去肃宁庄送货,便寻来了甘家香堂。大丈夫……小女子仗义助人,又岂为牟取回报?如此厚礼,收受不起,须要找时机原样退回去!”   甘怀霜闻听得这一番原委,原来只是报恩,并不是什么孽缘,顿时神色更缓,慢慢点了点头:“依你之言,那人知道你是我甘家香堂的伙计,所以送礼送到店堂来?如此倒是为我甘家香堂搏了好声名,应当重重地赏你才是呢。” ☆、第39章 礼尚往来   “哪里敢求赏。”   莲生悻悻咕哝一句:“那家伙冒冒失失, 乱惹麻烦, 东家不怪罪我, 已经是谢天谢地啦。”   “那却是个什么人物?你救助他一次, 便送来如此厚礼,也是重情义得很啊。”甘怀霜这绷紧的心弦一松,不禁也好奇起来:   “身家地位,想来颇不寻常,据十一娘所述, 他送你那套衣装,华贵至极,似是宫中才有的手艺。”   “咳!他呀……他是什么人都没有干系,我反正是要把这礼物退还, 以后两不相欠, 也不准他再提起!”   甘怀霜忍不住轻轻一笑。“真看不出,小妹子行事还挺霸道。他是什么人, 原也不重要, 不过人家若是诚意答谢,别无他意,你这样巴巴地退了回去, 未免有些失礼;若是别有用心,另有所图, 你却当严加防范,不仅是退回礼物那么简单……他到底是诚心诚意,还是另有所图, 你知道么?”   莲生咬了咬手指,一时哑然。   李重耳送这等厚礼,是诚心诚意,还是别有用心另有所图?   旁人可能不知道,她莲生却是再清楚不过啊。   那人哪有什么用心,什么所图?   是个心思单纯,脑壳锃明瓦亮的傻瓜。   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实际上心眼儿还不如莲生多,若不是身边一直有个奶娘似的辅护都尉贴身守护,只怕被人拐卖了还要帮人家数钱。   眼前浮现出那家伙的模样,嚣张跋扈的脸色,傲慢的扬起下巴看人的眼神,打架输掉的时候,又气又急,瞪得溜圆的双眼……还有那天找玉瓶的时候,那天在大街上被她抢回竹篮的时候,满脸无辜的愕然的,又是无奈又是悻悻的神情……   “没有。绝对没有坏心。”莲生皱着鼻子点点头:“倒是诚心报答。他说他丢的东西很重要,说我帮了他的大忙。”   “那就好。依我看来,若是诚心的礼物,你还是收下吧。设身处地地想,你若诚心送人一件礼物,却被人强行退回,这也太教人尴尬,不是为人处世之道。”   “这,这怎么可以?”莲生急了:“我帮了他的忙,本来很开心,结果被他送了这么一件厚礼,倒变成我欠了他的,实在于心不安。”   “小妹妹,你这么想就不对了。”   甘怀霜于凭几前坐正,微笑着望着这位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小姑娘:   “你欠了别人的,如此于心不安,焉不知你让他欠着你的,人家又怎能安心?你施恩不图报,自然没错,但是他受人滴水之恩,生当涌泉相报,亦是世理人常。为了自己不欠人,硬要人家欠着你的,也是一种不义呢。”   莲生傻了眼。   世人皆知欠别人为不义,却很少想到,逼着别人欠自己,亦是一种不义。莲生自幼无父无母,哪有人对她教诲这些,此时听在耳中,初觉逆耳,再细细琢磨之下,竟然极有道理,大有醍醐灌顶之感。   “那我应该怎么办啊?就这样收下了?”   “你若于心不安,不妨回报一份心意给他啊。守礼之人,当知礼尚往来,有来有往,方是与人交往的正道。”   “那,那岂不是没完了?”   “没完了有什么不好?”甘怀霜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一脸懵懂的小妹妹:“人与人交往,但求情谊深厚,为什么要求完?”   “那,要如何回报心意……”   莲生一言未尽,忽然眸光闪亮,绽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笑。   怎么这么笨呢?这还要问甘怀霜吗?   旁人哪里知道,有件事,必然大合那韶王小子的心意,虽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定能教他欢欣开怀……事情说来不大,却也不小,唯有莲生清楚,也唯有莲生能够做到。   一时间自己也是胸怀大畅,宛如万丈坚冰突然被艳阳消融,心中满是舒服坦荡。原来内心深处,也并没有真正责怪那韶王小子,真心假意,分明可辨,何必计较那份冲动冒失?那家伙冲动冒失,原本就是常事。   好吧,乖儿子,等着接受阿爷的慈爱心意吧!   ——————   “太尉!难道……就这样放弃了么?”   裴放停住脚步,忧心地凝望着匆匆追来的李重耳。   “殿下,此事关系重大,圣上主意已定。老夫劝你不要勉强。”   身周庭院空旷,四面望不到尽头,正是大凉皇城。北倚忘归山,西临青鸾水,占据了敦煌城北近半个城池,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城墙高耸隔离天日。此时日已偏西,余晖斜照,所有殿堂都被金光所覆,四处坚冰难融,屋脊间残雪依稀,庄严与恢宏中,透着一股肃杀之意。   身后人声喧哗,是散朝后陆续走出齐光殿的群臣,个个忧心忡忡,三三两两地凑着头低声交谈。裴放心思深沉,并不希望旁人见到自己与皇子亲近,当即疾行几步,与李重耳拉开距离,不想那少年满腔急切,又紧紧跟上来,与他并肩行于丹陛之侧。   “我不计生死,不求军功,唯求以身报国而已,圣上为何总是不肯允准?”李重耳眸光闪闪,两道浓眉紧紧蹙在一起,满满地写着焦切与失望:“军情如此紧急,正是用人之际,我一身武功,怎地就不能随军出征?”   “老夫说过多次,朝中对皇子从军,历来慎之又慎。”裴放压低了声音:“殿下的心意我自然知晓,然而在旁人心里,难免会揣测殿下踊跃从军的动机。今日朝中章大夫与宋司空那几句旁敲侧击,殿下还未听得明白么,当心再争执下去,令圣上起了疑心!”   “我有什么动机!”李重耳愤然握拳:“敌军压境,我大凉国土随时不保,还要在这里勾心斗角,猜什么动机不动机!”   大凉东境军情日益紧急,适才朝中通报军情,夏国已然厉兵秣马,八万大军集结边境,国主赫连昌定的叔父、名将赫连阿利亲自挂帅,大战一触即发。   那夏国国力强盛,强势好战,从上一代赫连勃勃到新继位的赫连昌定,都以四方征掠为乐事,大凉饱受其害,举国上下闻“夏”色变。此番眼看着战火又将重燃,朝中阴云密布,连日来都在调遣兵力准备迎战。   李重耳深深记得五年前的那个冬夜,东境千里急报,濡水之战大败,庆阳郡雄川、霸川两座城池沦于夏国之手,凉国兵马一朝覆灭,两万五千将士血染西洛水。当时李重耳才十二岁,都还没有上朝的机会,惊闻这等惨讯,只能抱着自己的长-枪弓箭在府中痛哭……   雄川霸川,两座从未涉足的城池,自那时起已成为他魂牵梦萦之地,只盼有朝一日能凭借自己一身本领,收复这江山故土。   却不想五年过去,情势越来越坏。   庆阳郡本来有雄川、霸川、姑射、陇安四城,夏国夺了雄川霸川两座重镇,并不肯善罢甘休,今年以来,又对姑射、陇安虎视眈眈,边境情势,险恶至极……而朝中君臣,还在揣测他踊跃从军的动机。   “我大凉就是毁在这些人的手上!听他们商议粮草之事,已经是推三阻四,个个都只想推卸责任,哪有什么报国忠心,只有太尉你是一心为国……”   “噤声!”   裴放厉声呼喝一句,霎时间额头涌出微汗,双目乱闪,斜睨左右。   只见众人都已走远,一望无际的丹陛边,只有他与李重耳两个人。   “殿下出言须当谨慎,就算是金枝玉叶,如此冒冒失失,大失体统,也恐有性命之忧!”   裴放一向和蔼的微笑已经消失殆尽,望着这桀骜不驯的少年郎,姿态虽是恭谨,语声中却隐然满含长者的威严:   “粮草的运送乃是绝密军情,岂可在殿外妄议!这次朝议事关重大,与会九位朝臣,除了四位殿下之外,均是一品重臣、朝中元老,军国大事了然于胸,内中关节所在,少年人未必明白,少说为佳!”   李重耳虽然骄横,在这位军功累累的老臣面前,始终还保留着一份恭谨,当下虽然被呵斥得狗血喷头,也只能闭紧了嘴巴默默无言。夕阳金光照在他青春年少的面庞上,光晕迭映,白皙中泛着绯红,如此英气勃发的姿容,眸光中却满是惨淡,令人油然而生一份痛惜。   裴放也自知失态,放缓声音,沉声劝慰道:   “殿下若是执意要求得这个上阵机会,老夫奉劝一句:且不要说自己无心军功,一意报国,不如就说自己想谋求一点军功,更能取得圣上信任。”   “我根本就没有……”   “我知道。”裴放一语截住:“老夫相信,但圣上未必相信,众人恐怕都不信。做人有时不可过于高洁,须知凡光者终必暗,不如和光同尘,终无暗时。殿下自己承认有所乞求,更显坦然,必令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反而不会与你作对,做些无谓的阻挠。”   李重耳张口结舌,呆在当地,一时没有消化这番意思。那裴放肩负筹备军务的大事,万机待理,也无心再谆谆教导这位少年郎,当下只一拱手:“老夫告退了。七日后大军就要出征,杂务繁忙,无法再与殿下谈论兵法军情,殿下恕罪。”   茫茫丹陛之畔,只剩了李重耳一个人。   一时间孤独悲怆,涌尽心胸,只觉得众生皆有所依,人人各有各忙,唯有自己满腔热血无处泼洒,牢牢被禁锢在这方寸之间。眼看着十八岁了,那龙骧将军澹台咏在这个年纪,早已勇冠三军,于沙场建功立业,而自己至今还只能在演武场比武约架,玩些小孩子的游戏。   愣怔良久,眼见得夕阳余晖将尽,也唯有悻悻拔转脚步,匆匆行往后宫。 ☆、第40章 婚姻大事   皇城内的宫城, 玉宸宫。   暮色渐深, 夕阳余晖早被宫墙阴影所蔽, 只剩几丝隐约霞彩, 射入李重耳生母、贵嫔阴凤仪所居的猗兰宫窗前。   柔和的光线,映衬得阴凤仪的面庞更是安详温婉。虽已四十二岁年纪,却依然肌肤丰润,容颜清丽,皱纹都没有几根。一身庄重的群青色绮罗绣襦、百裥裙, 外罩锦缎夹丝棉披风,举止间宁静而秀美,处处如诗如画,依稀可以看到年轻时的绝代姿容。   “阿五, 你命御府令出的那几匹时新衣料, 是做什么用的?”   “我……那个……”   正伏在书案前倾诉满腔牢骚的李重耳,蓦然听母亲提起这个话题, 一时间猝不及防, 无措地连连眨眼,望望母亲,又望望窗外。   “我制了一套新衣。阿娘怎么了, 我命御府令出衣料不是常事?最近南境进贡的这批衣料不错,天水素绢和蜀锦都是一等一的精美……”   “跟阿娘也不说老实话。”阴凤仪轻啐一声, 上下打量着儿子:“我已经问得明白,你命他们制了一套女服,身量尺寸都给了, 还配了鞋履,你这是要干什么?”   “……送人的啊。”   “当然是送人的,难道还能你自己穿!”阴凤仪笑了,双眼眯成一条线,压抑不住的喜悦尽显:“送给谁的?我儿居然能有这份心思,破天荒头一遭呀。”   那少年的面上却意兴阑珊,只悻悻埋头,重又伏在案上。   “阿娘不要问了。我大好男儿,早已不是小孩子,送人一件礼物,还要被这样刨根问底,没的教人尴尬。”   “呸,你不说我也知道。柔然的使者已经抵达敦煌,你提早订了这套衣装,着他们带回去呈送襄星公主,有心得很啊。为娘真是没有料到,吾儿如今……”   “不是她!”李重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谁要理她!”   “那是送给谁?”   “敦煌的一个女子!”   “……”   阴凤仪愕然望着儿子,双眸闪烁不定,眼中神情,由疑惑,茫然,渐渐转为满满的担忧。   贵嫔阴凤仪,乃是当今天子三夫人之一。大凉皇室,遵循周礼,天子除皇后正妻外,另有贵妃、贵嫔、贵人三夫人,以下尚有婕妤、美人等诸嫔。阴凤仪出身敦煌望族,十七岁嫁予惠王李信为侧室,庚子二十二年先帝李浩病逝,李信继位,为神宗皇帝,改元嘉兴,阴凤仪册封贵嫔,自此茫茫岁月,都消磨在这重门深锁的皇宫中。   日常最大的期待,莫若于李重耳前来探望。眼望着这少年殿下端坐面前,一身绛红交领袍,玄色平巾帻,眉间神采轩昂,眼中光芒湛然,将这寻常衣冠都映衬得熠熠生辉,身为生母,还有什么能教她更欢欣,更骄傲?实是再大的嗔怪也不愿发作,再多的骄横撒赖,也都忍了。   “好吧,你能看中哪家女子,也是不错的事。只要身份相当,纳来做个侍妾,为娘也不拦阻于你……”   “我没有。只是答谢,答谢人家仗义相助。”   阴凤仪更加愕然:“仗义相助的女子?”   “是啊!”   女子怎么就不能仗义相助了。   那日在九婴林中寻觅玉瓶,若不是那莲生姑娘相助,谁知道能不能顺利寻回?玉瓶是李重耳最珍爱的宝贝之一,若是从此失落,真要令他懊恼终生。单凭这份恩义,送她什么贵重的谢礼都不过分。   要说看中她,那倒……没有。   是个美丽的少女,堪称美艳不可方物,肌肤胜雪,眸光如星,纵是李重耳身为皇子,早已见惯各式美貌女子,乍在林中望见,也吃了一惊。   她的装扮,更是不同寻常。簪了一头的香花,裙腰下碧草飘飞,若是行走大街,难免有些怪异,然而此刻在丛丛密林中,朗朗月色下,却是如此地协调,融洽,仿佛正是掌控天地间奇花异草的神灵。   是被她的歌声引去的。午夜的深山老林里,这女子竟然独自在溪边轻歌曼舞,意态悠然自在。那歌声至今还回响在李重耳的耳畔,娇嫩音声中带着满满的笑意,天真而甜蜜,令人心怀舒畅,情不自禁地想跟着一起畅笑。   他听得懂她唱的歌,那是《诗经》。但眼前舞姿,却是闻所未闻。明明是随性而舞,明明他是头回得见,然而看在眼里,却又有些异样的熟悉。   是在哪里见过么?一点点的意象,隐约的几分相似?不似中原风情,又不似粟特舞姬那样的妩媚诱惑,反倒有些……像壁画中的神灵。   腰肢柔若无骨,忽而前躬,忽而后折,忽而弯成一个弓字,随着歌声婉转,宛如一道柳枝在空中尽情摇曳。一双纤美的赤足随意踩踏在溪边青石上,足尖轻捷地跳跃,勾翘,偶尔露出皎白如玉的小腿,引得李重耳禁不住地微微有些面红。   柔情似水,清淡如菊,弱柳扶风,神光离合,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万千词语在那舞姿面前都显得贫乏,唯有目定口呆,一瞬不瞬地静静观看。   奇特的还有,她对自己那份异乎寻常的熟络。   态度热情,用词随便,全无敬畏生疏之意,并肩同行也丝毫不觉尴尬,连他自己的亲妹子李可儿,也没与他亲近到如此地步。   最离奇的是,连他自己,竟也有异乎寻常的熟络之感。不知是她面上神情,眸中光彩,还是语气中的什么意味,令他十分熟悉,舒适,坦然自在。   那日一别,着实牵挂了几天。努力四处寻找,再没找到她的踪迹。   万没想到,后来竟在敦煌街头迎面遇见。她显然受了委屈,遭人欺辱,却坚持不肯说缘由。他那满腔怒火硬是被强行憋回胸中,毫无发泄余地。   也只能送份厚礼,回报一点当日相助的恩义。他见过她以花草饰成华袿飞髾的模样,便命御府令制了一份最时新的袿衣,派人送去甘家香堂。   本来打算大张旗鼓地办了这件事,教所有人知道,这女子是他韶王李重耳保护的人,绝不可以再受一点欺辱……但是霍子衿拼死劝谏,一力阻止他如此恣意妄为。   “殿下也看得清楚,那女子当时就不要你帮忙送货,性子倔强得很,怎会欢喜你如此张扬行事?凡事过犹不及,一旦被她反感,岂不是有违你答谢人家的本意!殿下以德服人,德威并重,可不能让这威字压过了德字……”   “你废话可真多……”   也只好听从了他,只教身边校尉,隐姓埋名地送去甘家香堂,不准暴露身份。   但这不是看中,不是喜欢,绝对不是。   他……曾经深深知道,什么叫看中,什么叫……喜欢。   绝对不是。……   “只是答谢而已,她帮了我的大忙。”李重耳加重了语气:“阿娘也教导过我,受人滴水之恩,生当涌泉相报,这有什么奇怪?”   阴凤仪身为侧室,依照礼仪,并无资格承受儿子这一声“阿娘”,李重耳真正的“阿娘”乃是皇后庄氏,对生母应当唤作“阿姨”才是。然而这母子二人素来亲密,私下里都以亲母子相称。此时见得儿子煞有介事地否认,阴凤仪哪里肯信,嗔怪地伸出手指,凌空虚点他一记:   “只是答谢?阿五,你学坏了,编瞎话糊弄阿娘。你若看中了她,就纳作侍妾好了嘛,你明年就结婚了,正应有几个得力的侍妾照顾,教阿娘也安心。”   偌大一个猗兰宫,本来甚为幽雅宁静,刹那间却被一个少年人越来越高的语声灌满了。   “谁要侍妾,谁要结婚?我早就说过不要。”   李重耳双手按在膝头,腰背笔挺,浓眉斜扬,紧绷的唇角满是桀骜之意:   “四境未平,何以家为。现今我大凉边关告急,姑射、陇安,随时将起烽烟,谁要结什么婚!我大好男儿,正应驰骋疆场,守卫家国平安,待我立下赫赫战功,找到心爱的人,再结良缘不迟。”   “多大年纪了,还说这种傻话。”阴凤仪轻叹一声,神情中隐隐现出一点黯然:   “那柔然的亲事,是可汗社伦亲自来我大凉与圣上议定的,岂能你说不结就不结。此次柔然使团到来,为的就是议定明年婚礼之期,后日的陛见,你也要出席,要亲自将聘礼交与使者,如今却又说不要结婚,混闹些什么?”   “我不想娶襄星公主,不要见柔然使团,不要参与陛见,不要准备聘礼,不要结婚!”   李重耳本就郁郁满腔,提及此事,更是焦躁难耐:   “明日我就去求圣上退婚,叫柔然使者回去禀报,让那襄星公主另择良配!”   “胡闹!两国结亲,你以为是小孩子家做游戏?”   “我不想娶她。不想!”   室中的温馨暖意,忽然有些僵冷,仿若窗外吹袭的冬风,也卷入了这帷幕重重的深宫。一旁侍立的侍女红帛,不失时机地奉上刚刚煎好的热茶,阴凤仪接在手中,却没有即饮,只默默凝视着盏中袅袅升腾的白雾。   “你须知道……”她缓缓开言,语声低沉,略带悲凉:“翟笙笙已经是梁国的皇后……”   李重耳一言打断,仓促得声音都有些尖锐,仿佛再多听一个字都难以担承。“我知道!”   “那你为何这样不想结婚?”   “我不想娶和亲的公主!两国邦交,该和则和,该战则战,为何总是要以婚姻交换?逼迫一个又一个的好女儿远嫁他乡,与……与家人生离死别……”   阴凤仪只默默凝视着儿子,只见他一脸无所谓的神情,按在膝头的双手,却已紧握成拳,发出咯咯微响。   作者有话要说:  宗正和少府都是九卿之一,宗正管宗族事务,少府管宫廷内务,御府令是少府的一个部门,专管衣物。 ☆、第41章 缘分已尽   翟笙笙, 李重耳的表姊, 长公主翟李氏的女儿, 大李重耳两岁。   当年初相识的时候, 他们还都是髫龄的孩童。   那是在御花园柘枝园里,皇室宗亲的聚会上,满地都是小孩子乱跑,奶娘丫环,乱纷纷地跟在后面。四岁的李重耳, 脾气已经相当倔强,哇哇大叫着挣脱奶娘怀抱,自己奔去玩耍,结果没走几步, 扑通一声栽到阶下, 摔了个嘴啃泥。   阶边正在斗草的一个女孩扶起他,帮他拍去尘土, 陪他玩耍, 送他回到母亲身边。   那一日春风正暖,芳草初生,整个柘枝园都荡漾着清新的绿意, 那女孩一身深深浅浅的玉色绞缬襦裙,宛若一棵刚刚吐芽的花树, 小手细嫩温软,笑语轻柔,附在他耳边耐心劝慰:不哭, 不哭,姊姊来了,姊姊帮你。   岁月倏忽,如白驹之过隙,一眨眼过了十一年。还是在柘枝园里,还是暖融融的春天,圣上寿诞,普天同庆,皇室宗亲也都前来贺寿,一起畅饮醇酒,欣赏春光。李重耳只见不远处花树下坐着几个女子,其中一人,一直在含笑向他凝望。   李重耳生来俊秀,十五岁时已经是全城知名的美少年,早已习惯女子瞩目,故此丝毫不以为意,指手画脚地在席间欢饮。最后是二兄李重润不无醋意地开言:   “笙笙表妹的眼睛,都快长在五弟身上了。”   李重耳茫然望去:“谁?”   众人齐声哄笑:“五弟可全不把人家放在心上。”   要到后来去问母亲,他才知道,那就是他的表姊翟笙笙。翟笙笙自幼有不足之症,身体娇弱,生得腰肢细软,容颜纤秀,如春桃含怯,弱柳扶风,份外惹人怜爱。当年柘枝园饮筵,六岁的翟笙笙伴着四岁的李重耳玩了整个下午,形影不离,被长辈们取笑了好久,李重耳年纪幼小,早就忘在脑后,翟笙笙却一直都记得。   李重耳也是个冒失脾气,当即就跑到花树下,作揖施礼,感谢当年照拂之恩。翟笙笙羞得满面通红,以团扇遮着面颊,一双秋波流转的眼睛,却在团扇上方,仍向李重耳脉脉凝视。   那日圣上龙颜大悦,席间气氛,极是欢愉,这些少男少女们也都尽情畅饮,酒过三巡之后,聚在一起玩起藏钩之戏。十三个孩子,闹哄哄地分成上下两曹,剩翟笙笙一个单人,是为“飞鸟”。   按照玩法,“飞鸟”可以随意依附于上曹或下曹,大家哄笑着要她自选,她悄然望了望坐在下曹的李重耳,含羞走来,坐在李重耳身边。   藏与猜的输赢,李重耳都已经忘了。只记得有一藏,那玉钩正是藏在翟笙笙手里,她不善作伪,一张脸早红成朱砂之色,顿时被上曹猜中。上曹射出谜底,翟笙笙不知所措,羞得紧攥双拳,不肯交出来,直待李重耳伸手,才顺从地张开小小手掌,将玉钩放到李重耳手中。   那是李重耳能记得的,第一次触碰到少女的手。柔细,温软,握得玉钩都温热着,放在他的手里,仿佛一颗小小的跃动的心。   坐于上曹的三兄李重霄笑道:“拳手只为五弟而展,这可是一桩注定的好姻缘。”   众人皆好奇问道:“这是从哪里说起?”   李重霄不慌不忙,一一道来:“相传汉时钩弋夫人自幼双手攥拳,不能展开,只有见了武帝,方展其手,内有一钩,所以后人才有藏钩之戏。钩弋夫人展拳之后,即与武帝结合,后来生下昭帝,这是人人皆知的啦。”   李重耳的心中,呯然一跳,侧头望向翟笙笙,翟笙笙也正抬头凝视着他,彼此视线相触,不由得都微红了面颊。   少年情窦,迤逦初开。一阵温情暖意,将李重耳重重淹没,两人就这样傻乎乎地呆坐着,对视着,顾不上旁人的嬉笑与侧目。   那天的游戏,后来被宦官王怀祖驱散,那老臣见他们在玩藏钩,又气又急,颤声叫道:   “如此不吉利的游戏,怎能玩得!前朝海西公时,贵戚之间玩藏钩之戏,现大凶之异象,座中藏钩之人为桓大司马所杀,没听说过么?还什么钩弋夫人,不知道钩弋夫人是怎么死的么?你们这些孩子!”   少年人的心里,哪理会那么多。   一份深情,两颗痴心,三生因缘,自此深种。   深宫礼法严明,见面机会不多,逢有时节、嫁娶、祭礼之类的大事才能相聚,但是少年人只觉来日绵长,倒也不在乎朝朝暮暮。儿时的李重耳,本是一门心思要效仿名将娶个天神,如今年纪渐长,早已知道这梦想幼稚荒唐,只要遇到心爱的人,如笙笙表姊这样,两心相悦,齐眉举案,共修百年之好,这漫漫的一生,也就十分圆满。   谁能想到,老天给他们的时间,不到一年。   就在去年春天,大凉同时与东北境的梁国、北境的柔然交战,无力支撑多方战事,只能与梁国商议和谈。梁国要求大凉遣公主和亲,嫁于梁国王子沮渠安昌,圣上李信决议,选一王公之女封为北宁公主,遣往梁国和亲,这个选定的女子,就是翟笙笙。   李重耳闻此噩耗,如雷轰顶,焦迫,狂怒,悲愤,苦痛……几乎将他整个人绞成齑粉。   “两国相争,该打就打,君臣将士为国死难也都罢了,遣派妇孺去献身、求和,是何道理?割地纳贡,入质和亲,奇耻大辱,让我大凉蒙羞!……”   然而国家大事,岂是他一个少年所能阻止?向父亲进言,向母亲哭闹,都毫无用处,阴凤仪也心疼儿子,但是,只能温言劝说:缘分已尽,放下吧。   “……阿五,这般大逆不道的言语,千万不可说与他人知道。和亲通好,乃是历朝惯例,强大如汉,也多次遣送公主和亲……”   历朝惯例,听起来多么寻常,通顺,势不可挡,然而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是活活地毁了一生。   “……封曰北宁公主,出嫁梁国王子,册日可敦。割爱公主,嫁与异域,尔其式是壹则,以成妇顺。服兹嘉命,可不慎欤……”   朝臣宣读的金册,李重耳与翟笙笙,都听而不闻。他只看见朝服盛装下,她那双含泪的眼,始终哀怨地望向自己,含悲忍泪的神情,两年来都时时出现在他的梦境。   他能做的,只是送她到敦煌城门,送亲队伍出了城,便不能再跟随。遥望那画辕金饰的翟车,在仪仗的吹吹打打中前行,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天空中凄风阵阵,黄沙滚滚,刮进了他的眼,他的心,湮没了人影,湮没了记忆,将他的少年情怀,那些温暖美好的一切,都湮没在漫漫时空里。   缘分已尽。   什么叫缘,什么叫分?人生多少相遇,都只能以挥别告终。   他深知情势至此,理应各自为安,纵使只在自己心里,也绝不可藕断丝连缠夹不清,然而这腔愤懑,终究难以排解,自此刻骨地憎恶和亲,憎恶指婚,憎恶一切屈辱的契约。他立志要凭自己一杆金枪,保得大凉四境平安,再也不用牺牲妇孺来换取和平……   然而最憎恶的那一幕竟然重演,让他自己,也被套上和亲的枷锁,锁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拼尽全力都未能逃脱。   大凉与柔然的激战,终于以凉国全胜而告终。年已七旬的大将军贺朝宗复出挂帅,率军大败柔然于七狼关,尽歼柔然三万兵马,俘获大将十余员。大凉近年国势衰颓,早已不复当年飞天护国时候的百战百胜,七狼关之战,是十余年未有的一场大捷,凉**心民心,为之一振,柔然对大凉觊觎多年的野心,也因此受了重挫。   那丘伐豆可汗社伦王不得不亲自到七狼关和谈,与大凉议定三桩条款。第一桩:纳银,向大凉赔偿白银十万两、驼马二十万匹;第二桩,还俘,交换双方被俘的将领,将多年前交战中被俘至柔然的凉国官兵送回敦煌;第三桩,和亲,遣社伦王之女、十五岁的柔然公主郁久闾襄星来敦煌,嫁予大凉皇子。   李信共有六个儿子,嫡长子、太子李重茂已于十岁夭折,二子恒王李重润、三子宣王李重霄皆已婚配,四子肃王李重华当时入质在夏国未归,六子宁王李重俊刚满七岁,尚是幼童……所以这迎娶襄星公主的重任,顺理成章地指给了第五子、韶王李重耳。   若命运可以选择,李重耳宁愿征战沙场死一百次,也不愿娶这个陌生的异族女子。这襄星公主,人人都说是柔然第一美女,其肤白貌美名扬天下,和谈时候,为着争到这名绝代佳人,两国之间也是颇费唇舌;然而在李重耳的心中,那不过是个陌生人,人品性情,一无所知,志趣喜好,一无可谈,他连她的名字都读不清楚,两人甚至都不通对方的语言。   他压根儿不愿意想起这桩亲事,平日里勤习弓马,热心求教军情兵法与朝政,常常错觉自己还是自由身,并不是一个已经订了亲的人。然而命运的车轮正在势不可挡地滔滔转动,将他一点点地碾进早已设定好的车辙中……   “阿五,阿娘懂得你的心思。”阴凤仪低声开言:“你翟表姊也是以大局为念……身为女子,无法为国建功,能以和亲帮助两国邦交,正是好女儿本分啊。”   “我不是为了她,阿娘。”   李重耳摆了摆手,昂然望着窗外。   “两年了,一切都过去了。孩儿也不是缠夹不清之人。我只是,憎恶和亲这回事。愿天下眷属,都是真正有情人。”   “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那么多的有情人?圣上将这桩婚事指给你,也是对你的宠爱与信任,你身为臣子,当守住自己的本分……”   “我是男儿,我的本分在疆场,不是在洞房。”   阴凤仪伸手捂在面上,用力搓了搓双颊,似乎要搓去满脸的疲惫与不安:“你是男儿,更是皇子,要承担起一个皇子的责任……”   “皇子的责任是凭借文韬武略,辅佐圣上治理天下,不是以婚姻大事做交易!”   来猗兰宫中探望母亲,本拟向母亲一抒胸怀,于那上不得沙场的失落与郁闷中脱身,却不想又被母亲絮叨和亲之事,李重耳这胸中,郁闷不减反增,直塞得整个胸臆都痛。当下霍然起身,便要拔足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深宫。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和亲这回事,历史上多是少数民族政权以娶到汉家女子为荣,中原汉族政权则极看重皇家血统,和亲都是往外送公主,基本没有娶进异族公主的。但是敦煌一带的情况有所不同,各民族政权交杂,汉族政权不占优势,需要通过和亲来巩固政权,亦没有中原那么强烈的大汉族思想,娶异族公主很常见。归义军统治时期的曹氏政权就娶了回鹘公主和于阗公主,还都比汉族夫人的地位高的。 ☆、第42章 荒村惊奇   呯的一声闷响, 是阴凤仪伸掌拍向面前书案, 震得茶碗一颤, 已经凉掉的茶水溅向四面八方。   “放肆!你和郁久闾襄星公主成婚, 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亦不只是李氏皇族的事,这是和约,是关系到大凉国运和千百万百姓安宁的要务,你满脑袋自私、轻慢, 还想着什么退婚,有一点为国为民的胸怀吗,对得起圣上和诸位先祖的教诲吗?……”   语声越说越急,渐渐呼吸也变得急促。阴凤仪手握胸膛, 喘息不止, 擎起案上茶碗啜饮,仓促之间却又逆了呼吸, 连连呛咳起来:   “咳咳……阿娘也知你自幼有护国之志, 日日勤勉练功,只为沙场克敌,但是守护国家, 也未必要在沙场,而是各有各的职责所在!若是文官, 自当勤于政务,协辅帝王治理天下;若是武士,必当熟习武功, 奋勇杀敌;若是三军统帅,当精熟兵法,指挥军士大败敌阵。你既是皇子,就当牺牲一己之私念,将自身命运,交与圣上安排!……咳咳,咳咳……”   “我知道了,阿娘,别说了。”   李重耳凝立一旁,废然垂首,一双修长有力的男儿手掌,无处施为,无处发泄,只能自己慢慢地紧攥成拳。   “你们都要我娶她,那我娶她便是。”   “你明白了?”   “不明白又能怎么办。一切都是圣上的安排。”   阴凤仪长叹一声,余音悠长,满满的都是无奈。   “阿娘累了,你退下罢。明日一早,传宗正寺问问,看看聘礼备得怎样。后日陛见……”   “……我要抖擞精神,大方应对,送聘礼,定婚期,乖乖地娶了襄星公主。”李重耳声音生硬,一句句地接道:“我都知道了,阿娘,你放心罢。生在帝王家,凡事不由己,我已经懂了。该我承担的,我会去承担。”   阴凤仪眸光闪动,在儿子面上细细打量一番,迟疑片刻,低声道:“最近……翟笙笙有家书来。你若惦记,也可以去你姑丈府上问问消息。”   李重耳已经施礼起身,走到了门口,闻言停住脚步,微微怔了一瞬。   “不必。”   高大的背影,没有回身,径自穿过一重重打起的帘幕,大步走出猗兰宫。室中只剩下撑着头伏在案前的阴凤仪,与侍立一边的女官红帛,深宫寂寂,再无声息。   ——————   滚滚浓云,仿若高耸的楼宇,巍然遮蔽了整个天空。   距离日落尚早,天地间已是一片昏黑。冬风飒飒,吹袭山野,比严冰更冷,比刀子更凌厉。   漫长的官道上,早已没有行人往来,偶尔有牛车、羊车或是马匹驰过,个个行色匆匆,都忙着赶在天黑之前回城。   莲生一手抱着一只竹篮,一手挥袖遮在头顶,挡住劈头盖脸的凛凛寒风,奋力在官道上奔跑。   多亏今日机警,一早见天色不妙,便饮酒化了男身出门,不然这等狂风飞沙里,那柔弱的女身岂不成了一只小蚂蚁,别说行路了,立都立不住脚,随时都能被狂风掀个跟头。   手中竹篮,被她珍若至宝地盖着一块布帕,紧紧揽在怀里,似乎比她自身还更怕失落。偶尔被狂风掀起帕子一角,露出里面装了小半篮的东西。   圆球形,深褐色,小小的,张着一瓣瓣的木片,像一个雕工精巧的摆件。   纵然在这旷野间,寒风中,莲生也依然能嗅到木片间传来的淡淡松香。   那是松塔。松树的果实。   顶着凛冽寒风,踩着冰冷的冻土,自九婴林中一颗颗拾来,足花了她大半天的时间。   “……给你十天时间,创制一款新香给我。确有进益,还是饰词敷衍,一试便知!”   莲生不怕考较,怕的就是没机会。被东家交付了这样的任务,胸中虽然也有一丝忐忑,但更多的是兴奋,开心,勃勃燃烧的热血与激情。天寒地冻,不吃不睡,哪里难得住她?只要能制出满意的香品,这点小小苦楚根本就不值一提。   又一阵寒风卷来,挟着凄厉的尖啸、飞舞的沙土,迎面撞上莲生的脸,仿若一记沉重的耳光,闷得她一阵呛咳。抬手掩面的一瞬,竹篮上帕子被风吹开,最上面的一颗小小松塔迎风而起,刹那间飞旋着没入头顶黑暗中。   “哎呀……”   莲生追赶不及,悻悻顿足。   平时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捡来只能当柴火烧,但是此番却是她冥思苦想,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重要香材,甘家香堂的库房里都没有,唯有自己在九婴林的枯枝里翻来翻去地找到这么几颗。   她要做的,是一款能计时的香。   那荟香阁厅堂阔大,许多香博士的条案都挤在偏僻角落,离门窗甚远,一眼望去看不到天光。制香却是一门需要严密计时的活计,熬炼、揉合、晾晒……全都要计时辰。厅堂中央,原本设有一个巨大的漏壶,但每逢天气寒冷,滴水成冰,便不能用。   后来将那漏壶置在暖炉上方,倒是不会冻住了,但被暖气一熏,又蒸发成汽,计时甚是不准。计时不准,制香的火候便不好把握,全靠香博士自身的经验,来断定熬炼晾晒的时间,那可为难得紧。   莲生想了个主意,要做一款计时香替代漏壶,以燃去的香品来刻度时辰。   要制一款能够久燃的香品,倒是不难。甘家香堂热销的香篆、香印,以印模将香粉扣出不同印迹,要燃多久就燃多久,纵使想燃上几天几夜,将印迹搞得复杂一些也就是了。然而若要计时的话,需要准准地按照预定的时间燃烧。   这几天来,莲生已经试过各种不同的配搭,甘松、零陵、茅香、麝香、丁香、降真、紫藤、藿香、茴香、沉香、檀香、丁香……燃起来都不够稳,忽快忽慢,一炷香在一个时辰内,有的早已燃完,有的才燃了一半,还有的中途自顾自地熄灭了,徒余一缕美妙的香气萦绕空中。   是要你计时的呀!计得不准还有什么用?   试来试去,终于想到松塔。   每年冬天拾柴草,内中经常会有这个东西。并不是什么香材,但是燃起来也有隐约清香,雅淡如松脂,甚是好闻,烟气也不甚重。最重要的是,这个东西很抗燃,烧起来又很稳,不似寻常木材忽快忽慢。   将它磨成细末,和入香泥,会有什么效果?   回去试试,就有答案。   天色愈来愈暗,狂风之暴烈不减,这路走得,步步维艰。然而无论如何也要在城门关闭前赶回去,如今时已深冬,眼看着要下雪,若被关在城外过夜,不冻死才怪。   前方忽然一片灯火,在这黯灰的天地间,划出一块橙黄的亮色。莲生一边奋力奔走,一边眯着眼睛望去,只见一座小楼,巍然屹立,楼前悬挂的幌子,被风吹得绞成一团,撞在屋檐上噼噼啪啪地乱响,宛若燃着爆竹一般。   也无须细辨那幌子上的字,莲生对这座小楼颇为熟悉,纵然在黯淡风沙中也认得清楚,那是杨七娘子的店。   到了这里,离敦煌城大约还有二十里,一个多时辰的脚程,勉强可以在城门关闭前赶到。   莲生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发足狂奔,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店面南边的马槽边,拴着一匹骏马,看着好生眼熟。   姿容雄俊,高大异常,四肢肌群健硕,遍体青花油亮。长长的鬃毛结成一排辫子,飞扬在猎猎寒风里,一双大眼却安详地望着前方,意态宁定,一动不动。   这……这不是碧玉骢吗?   敦煌民众,人人都知道碧玉骢,那是韶王李重耳的坐骑,日日都见那骄横的殿下骑着它招摇过市。然而平日遇见,都是带了镶金嵌宝的一身鞍鞯辔头,头脸上都佩了当卢,并没有多少人识得它的真面目;而莲生与李重耳比武,却时常见到便装的李重耳骑马前来,一人一马,皆无配饰,就是眼前这不引人注目的模样。   如此时辰,如此荒僻地方,为何碧玉骢会在这里?   莲生瞪着眼睛看来看去,越看越是碧玉骢。这匹马身份特异,绝无形影单只地流落乡野的道理,它出现在此处,只能说明……   那韶王李重耳,应当就在店中!   望望四周,再无其它马匹。风沙漫漫,四下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仅有店肆的窗口,透着摇曳的灯光。   真是奇哉怪也,就算没有声势浩大的车马随从,起码身边也应该有一匹霍子衿的五花马呀?难不成李重耳那厮又一个人跑出城来,连那辅护都尉都不带?该不是又丢了玉瓶,或是……遇上了什么更为难,更可怕的情形?   莲生捏着下巴,左思右想,这心头的好奇,越来越是难熄。   ——————   店门闭得铁紧,已经在里面闩住。   “啪啪啪,啪啪啪……”   莲生奋力拍门。窗内分明还有灯火,外面还拴着碧玉骢,闭店时辰也还未到,锁门上闩是什么道理?情形还真是越来越诡异,好教人放不下心……   “七娘子!七娘子!开门来!”   吱呀呀一阵门闩响。   莲生一手揽住竹篮,另一只手叉在腰间,正待七娘子开得门来,便嬉皮笑脸调戏几句,孰料门缝乍开,已有一股浓郁花香,扑鼻而来。 ☆、第43章 各自为安   仓促之间, 闪避已然不及。莲生脑筋乱转, 一时间也不及细想, 借着身周风势, 挥袖飞旋几圈,翻过宽阔的袖口,尽力遮在面上。   “闩了门就是不准进啊!非得老娘出来踹你这小崽……”   门开了,迎面出来的正是杨七娘子,半句话噎在口中, 呆呆瞪视着莲生。“刚才那个……嗯?”   杨七娘子探头向外,左瞄一眼,右瞄一眼,仔细张望了一番, 困惑地眨着眼睛。   刚才明明听见一个少年男子喝叫, 声口还挺熟悉,开门瞬间还依稀望见高大人影, 然而刹那间狂风席卷, 眼前一花,再定神已是个陌生美貌小娘,举袖半掩粉面, 神情略有些慌乱,嘴巴微咧, 哭笑不得地打量着杨七娘子。   “七娘子,你用这等浓香做什么,也不怕熏坏了客人?”那小娘熟络地踏步进门, 口中还念念叨叨:“这分明是郭家香铺产的劣质香粉,用久了会铅黑入骨,快丢掉吧,买我们甘家香堂的群芳焕颜香!”   “喂,你……别进来,今日有人包下了,改日再来。”   莲生哪里肯听她指挥,自顾自地抖掉半身沙尘,背靠店门站稳,双手抱着竹篮,一双眼骨碌碌扫视店中。   整个店堂,一片昏暗,仅有西北角落点着一盏灯火,面向门口,坐着一人。   玉冠朱袍,灿然生辉,清俊白皙的面庞上,被灯火投出轮廓清晰的阴影。眼帘低垂,唇角紧抿,一动不动地瞪视着面前几案,双手按在案边,宽阔的肩背上,裹着一领猩红绒毡斗篷。   竟然真的是李重耳。   这等情形,真是万般诡异:外面风沙滚滚,日头渐落西山,城门已将关闭,四下里人烟寥落,而在这乡村野店,空荡荡的店堂中,孤单单的烛火前,坐了个尊贵的皇子。寒风吹进门缝,那盏灯火摇曳不停,映得他的影子高高投射在背后的鹿王本生壁画上,仿佛一个巨人在拼命挣扎……   “喂,这位小娘子,改日再来!”杨七娘子紧张万状地向莲生挥手:“今天有人包了……你不识得那是谁么?还不赶快出去!”   莲生没有动,对面那人倒动了,闻声抬起头来,伸手按住腰间剑柄,警惕地望向两人。   纵然相隔数丈,莲生也清晰地看到了他脸上的变化,那神情由警醒而瞬间变成错愕,双眼忽然睁得滚圆,嘴巴微微张开,不置信地望着站在门前的莲生,忽然用力闭上双眼,又用力睁开,仿佛在确认是不是身处梦境。   得,情势如此,也只能以女身相见了……莲生挎紧竹篮,笑嘻嘻地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怎么又只身出城来?又丢了玉瓶?你还能不能行啦?”   话音未落,忽然一愣。只见李重耳面前,高高摞着一叠耳杯,起码有十只八只,嗅着杯中气息,正是上好的七步香。   这殿下莫不是疯了?自己一个人跑到这荒僻的酒肆,喝了这么多酒?抬头细看李重耳的脸,果然是一脸酒意。两只耳朵都已通红,中衣领口微敞,露出一片泛红的胸膛。瞪视莲生的双眼,也微微透着红意,唯有一双黑眸,灯火映照下更是黑得无比深湛。   “你怎么了?”莲生这心中疑惑,瞬间灌满胸臆。   她与李重耳约架,每隔十日便见一面,早已熟络异常,也素知这殿下一向行事乖张,不喜循规蹈矩,然而如今这情势,却又不是平日可比,显然真的是出了什么异事。依莲生本来的打算,是想进来看个明白,了却胸中好奇,没想到这一看之下,更加不明不白。   “有什么麻烦么?”莲生放下手中竹篮,豪气地拍拍胸膛,拉开架势坐稳:“说说看啊,也许可以帮你!”   ——————   你如何可以帮我?   没有人能够帮我。   生为皇子,自幼锦衣玉食,万众簇拥,天子之下的至尊,泼天难及的富贵,然而终有些事,由不得自身。   李重耳本已打定了主意,不去姑丈府上探听表姊翟笙笙的消息。他对母亲,并未说谎,两年了,一切都已过去,该放下就要放下,他李重耳绝不是缠夹不清之人。   然而事与愿违,命运的大手暗中拨弄,终究让他无法回避。甘露大街上,喧攘人群中,他的仪卫迎头撞见表兄翟箫,翟笙笙的同胞兄长,现今在宗正寺任主簿,正乘着肩舆,急匆匆赶去官衙。   “殿下……妹子前日,有家书来……”   下马寒暄没几句,翟箫便忙不迭地提到翟笙笙。   所有人都知道李重耳与翟笙笙彼此有情,这对少年人也本来是众人看好的一对璧人,如今天各一方,此生再难相见,就算是完全无干的外人,心里也多少有点同情。翟箫与李重耳素来亲厚,本来一门心思盼着这表弟成为自己的妹丈,如今姻缘成空,人力已无可作为,惟有每次一见到李重耳,便赶紧报上翟笙笙的近况。   殊不知李重耳心头旧创深重,根本不想揭起疮痂,此时听得翟箫当面重提,又不好喝止,一时间用力扭过了脸,凝望街外重重屋宇。   翟箫哪懂得他的心事,只管拱着双手,一叠声地禀报:   “……只说近况还好,小娇儿身子康健,那沮渠安昌即位以来,对她母子也甚是宠爱。咳,这两年总共才捎了三封家书来,还都是书记官代笔,辞藻华丽,虚饰繁多,写得如朝廷文书一般。妹子读书识礼,颇有文才,不知为什么总是不肯亲笔写,哪怕只寥寥数言,报个平安,看了也教人安心……”   李重耳默然无语,视线飘在数丈之外,望着高墙下一只鸦巢。此时已是严冬,天地间一片冰寒,那巢中一对乌鸦却是相依相偎,交颈拱在草窠里,全然不理外界风霜。   “……殿下想必在忙碌婚事,也顾不上理会这些了。”翟箫小心地瞟着他的脸色:“这几日整个宗正寺都在忙碌殿下的聘礼,圣上下了手谕,要隆重以待,力争保得两国边境长治久安……”   “我知道了。”李重耳抬手一拱,匆匆上马。翟箫瞧他面色不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也跟着拱了拱手,低声道:   “家母正在修家书,托使者带去梁国,殿下可有什么话要捎去?咳,咳,总归是亲戚,少少有些来往,也是无碍的……”   “表姊已是有家室的人,理当各自为安。”李重耳挽紧缰绳,神情一如这冬日苍穹般苍茫肃穆:“我也要成亲了,如圣上所言,事关两国邦交,更要隆重以待。你我即为人臣,都当尽到自己的本分,各忙各的去罢。”   “是。是。”翟箫赶紧施礼退下,眼望着李重耳纵起碧玉骢,大队人马呼啸而过,消失在飞扬的尘埃中。   各自为安。   说这话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心头动荡,难有片刻安宁。   就在今日午朝,柔然使团在玉宸宫陛见圣上,李重耳奉命上朝,以未来新郎的身份,正式行了纳征之礼。   那些柔然使者,个个络腮胡须,淡眉细眼的异族风貌,头戴毡帽,身披皮裘,身上散发着浓重的奶膻气,口中叽里咕噜地说着听不懂的语言……一想到未来的妻子,也是这样的一个陌路人,李重耳的心情跌到谷底,再怎样努力,都无法挤出一点笑容。   那柔然使臣倒是抑制不住地喜动颜色,一边上下打量着李重耳,一边点着头连声赞叹,通译译过来的词句,全是“丰姿玉映,顾影无俦”之类的溢美之词。李重耳也不得不依着礼节,回以“素仰壶范,久钦四德,千金一诺,光生蓬壁”等等陈词滥调,让这枯燥乏味的仪式,得以热热闹闹地进行。   “阿五,婚期已然定在明年六月二十六,大吉之期,这半年时间,你要好好准备迎娶,不可轻忽怠慢。”   那阶上御座端坐的天子李信,李重耳的父亲,似乎看透他的心事,浓眉微蹙,沉声命令。   李重耳懂得这番话背后的意义。正如母亲阴凤仪再三叮嘱的,大凉倾国一战,方有这十几年不见的胜绩,交在他手里的不仅是个美人,公主,更是一份契约,一份和平的保证,他必须时刻记得这份重任,要以对待朝政与军情的审慎来对待这桩婚事。   “是,圣上,臣谨遵旨意。”稽首应承已毕,李重耳壮起全身胆量,又加了几句:“只是臣年少无能,至今寸功未立,未免对不起如此良配。待得成婚之后,更是难以抛家舍业奔赴边野。臣有意趁此韶光,多建功勋,也更衬得起这桩婚事。求圣上恩准。”   李信于那森严的冕旒背后,微微眯起了一双虎睛。 ☆、第44章 开心一下   他自然也懂得儿子的意思。夏国大军压境, 敦煌援军数日后便将出征, 这孩子已经多次上书请战, 一直未得允准。此时满口允诺了好好准备婚事, 趁着父亲龙颜微悦,又百折不挠地提出请求,性子也是执拗得可以。   “明日朝会再议。你且专心成礼。”   “是,圣上。”李重耳听得父亲语气严厉,也不敢再穷追不舍, 只得躬身伏地,恭敬稽首:“臣谨遵圣上旨意。”   他从不能唤他一声阿爷,亦不能自称一句孩儿。正如他的母亲阴凤仪,在众人面前, 也从不能与他互认母子。身为皇子, 这就是必须付出的代价,父亲不成父亲, 母亲不成母亲, 未来的妻子,也眼见得不是一个妻子,只是权谋大局中的一粒棋子。   然而这就是他的终身, 一生只能有一次的婚姻大事,就这样变成一个不由他自控的契约。所有宗亲朝臣, 都视之为理所当然,包括他的生母阴凤仪在内,没人觉得一个皇子还应该有自己向往的情爱、自己满意的姻缘、自己的心上人, 胸怀深处,还有个小小的地方,盛载着他自己的一小片真心。   宗正寺早已将聘礼筹备齐整,李重耳也没心情问详情,只肃立阶下,眼望着宗正寺卿将大红礼单呈送柔然使者,他自己依着司仪的授意施礼,三拜,完结这个仪式。   这不是他想要的婚礼。   早在髫龄时候,天真的他,已经对自己的未来有个梦想,他要像那龙骧将军澹台咏一样,遇到一个相知相爱的人,一见钟情,互许终身,他要真心实意地、满心欢喜地行过六礼,迎娶她成为自己的新娘。   他有过自己的心上人啊,有过自己真心实意想相伴终生,想依足六礼娶进门的人……   他想过要亲自去射雁,亲自去她家纳采,他要珍而重之地问名,虽然早已知道她的名字,那是世间最好听的几个字。他要精心准备他的聘礼,尽表满腔深情厚意,他要择定一个大安吉日,作为一生只有一次的佳期。他要亲自去迎娶他的新娘,尽管大凉礼制规定,皇子无须亲迎,坐待新娘上门即可,但他才不管那么多,他要亲自登门,亲自为那心爱的女子掀帘,送她登上辂车,陪她一起回到家门……   所有幻想,所有浓情蜜意,都在这无情的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他根本就没有尽施六礼的机会,和亲之仪,一切从简,所有仪轨都由两国使团完成,他要做的,只须在婚期那天与新娘交拜,入了洞房,就完事大吉。这,就是他一个皇子为国尽忠的方式,说起来简直是个嘲讽。   万千郁闷,无从排解。就算那一向贴心的辅护都尉霍子衿,也只会一叠声地劝他听从圣上的安排。没人想听他的话,没人关注他自己的想法。茫茫尘世,每个人都不过是一个棋子,何况他身处棋局最激烈的核心,他没资格去想什么梦想、志向,什么情爱、婚姻。   唯有面前这萍水相逢的女子,一脸担忧地望着他,全心全意地要帮他的忙。油灯中火苗如豆,映得她的小脸粉嫩无匹,面颊上清晰地反射着两点亮光。黑如点膝的双眸,坦荡地盯着他,小手拍着胸口,关切地问:   “有什么麻烦么?瞧你这样不开心。说出来啊,帮你出出主意。”   李重耳擎着面前耳杯,一时没有饮,微红的双目,只盯在莲生脸上。一向明澈的双眸,在浓重的酒意下,有些迷离,有些恍惚,全然没有了平日的嚣张跋扈之意。   他并不需要有人来帮他,根本也没人帮得了他,到这乡村野店来饮酒,不过是想避开众人,让混乱的心境得到片刻清净。然而要寻到一个绝对的清净,竟也这么难,那门口的女掌柜一眼便认出他,原本正在饮酒的主顾们,都贴着墙角溜了出门,好不容易四下无人了,又凭空冒出这女子,大剌剌地径自坐到他面前,刨根寻底,问这问那,是打定了主意不想放过他。   但是扪心自问,竟然不抗拒这女子的骚扰。内心深处,依然与这女子有着一份莫名的亲切感、熟络感,与她坐在一处,竟然隐约寻得了自己一直想要的安宁自在。   “陪我饮一杯,我会好一点。”他酒意上头,竟向她举了举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不想那女子不但不推拒,反而用力咽了一口口水,目光灼灼地盯着酒坛,一脸馋涎欲滴的神情。   莲生早已忍耐得很辛苦了。眼前就是她最爱的七步香,酒气氤氲扑鼻,把一辈子的馋虫都勾出来。依她本心,就应该抬脚踩在案上,伸手抱起酒坛,咕嘟嘟嘟,一口气饮尽,然后与这韶王小子慷慨高歌,击节痛饮,这世间哪还有什么忧愁什么烦闷,所有的愁思在一坛酒面前都不值一提!   都怪那杨七娘子,用什么香粉不好,偏偏要用郭家的东西。那家铺子品味极差,所制香粉用料粗劣,脂粉气极浓,远隔数丈都闻得见,搞得莲生猝不及防地变了身。此时若是再一坛酒下肚,立时在李重耳眼前化成男身,今晚也真是太热闹,后果不堪设想……   莲生好不容易才吞回几乎要流出嘴角的口水,啧啧两声。“今日却不成,改日吧,改日我与你大拼一场酒,不教你醉卧三日我不算好汉!”   李重耳笑了。这等荒唐言语,虽是压根儿不肯置信,却也聊解片刻愁闷。举起耳杯,一饮而尽,迷离的双眸中,更增了一层亮泽的水光:“为何今日不成?”   “今日这都什么辰光啦?”莲生摊手指指四周:“城门马上就关了,你孤身一人在城外饮酒不归,成何体统?你阿爷不打你屁股?明日你不上早朝?”   李重耳没有答话,只擎过身边酒坛,又向杯中倾注,湛亮的双眸盯着酒流,唇角紧抿,一声不出。   “酒入愁肠愁更愁!”莲生急了,张开纤细的双臂,强行夺下酒坛,哐的一声放回案上:“酒是用来开心的,不能用来解闷。好男儿行事,须磊落刚直,堂堂正正,心头纵有苦楚,万千法子可以排遣,一味饮酒算是什么本事?”   李重耳苦笑一下。“你一个小小姑娘家,知道什么男儿苦楚?”   堂堂七尺男儿,傲立天地之间,空有一身武功盖世,建不到自己向往之功,保不住自己心爱之人。豪饮多少杯,都洗不去这心头之耻,眼望前路纵横,全然身不由己,教他如何不苦,如何不痛,如何不愤懑?   临觞多哀楚,思我故时人。   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   耳杯早已注满,在他紧握的掌心微颤之下,酒水溢出杯壁,洒在案面,沿着案脚迤逦奔流,一道道,一滴滴,无声无息地滴落尘埃。扬起耳杯,将那满满一杯澄明的酒液,一饮而尽。和着心头所有不可对人言讲的悲苦,酸辛,一起咽入腹中。   莲生嘟起嘴巴,奋力抢夺他的酒杯,却不料那手臂宛如铁铸,在她全力扳动下依然稳稳地将酒水注入口中,只气得莲生直翻白眼。   天色混沌,寒风如鬼魅般啸叫,吹得案头灯火摇曳不休。城门马上就要关了,如此苦寒天气,一旦误了回城的时辰,却要到哪里安身?然而眼看着这家伙心事重重,饮酒如饮水一样纵情任性,却是不能放心离开。   莲生从没有见过他这样子。平时比武打架,他就算被莲生骑在身上狠揍,也是满脸桀骜霸道不肯服输,开心时双眸晶亮,笑得露出满口白牙;郁闷时骂骂咧咧,与寻常市井小儿也没什么两样。就算那次寻找玉瓶,他也只是惶急,焦躁,一切形于颜色,依然是个天真纯稚的少年。   而此时的他,消沉,抑郁,一言不发,浓长的双眉微蹙,长睫如帘,掩住眼中透露的心神。看起来这样成熟又这样忧郁,都有些不像李重耳了。话说,这厮确乎长得异常俊秀,平日里不觉得,此时这样面对面地坐着,修长的手指支着额头,几绺凌乱的发丝扫在面颊,说不尽的萧瑟之意,萎靡得让人心疼……   唉,下次揍他的时候,下手可要轻一点。   “喂,我送你个东西,开心一下。”莲生伸手探入腰间佩囊,摸到一只瓷瓶,攥在手里,略一犹豫,还是笑嘻嘻地掏出来:“其实还没做好,本打算过些日子再给你的,少少有些欠缺,你先包涵包涵!”   李重耳抬起头,莫名其妙地望着那只瓷瓶。莲生硬塞到他手里,他也就接过来,睁大眼睛看一看。   只是一只再寻常不过的瓶子,很小,圆圆的,以木塞封着瓶口,伸指拨开木塞,向内望去,似是半瓶油膏……   一缕无形无质的异香,自那瓶中透出,霎时飘入他的鼻端。   眼前这黯淡敝旧的乡村小店,一瞬间消逝无踪,周遭香气氤氲,花果杂陈,高大的殿堂雕梁画栋,锦绣帷幕重重掩映,众多女子的欢声笑语,隐约传来……   他还是一个小小孩童,刚刚蹒跚学步,张着两只胖得如藕节般的小手臂,摇摇摆摆地向前扑去,口中奶声奶气地迸出两个字:   “姑姑!……”   众人笑得更欢,一张张笑脸仿佛隔着一层浓重的雾霭,模糊又软糯,依稀飘浮在他的头顶:“这孩子,阿爷阿娘还不会叫,竟然懂得叫姑姑!”   被他叫了一声姑姑的女子,就坐在面前咫尺,也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向他露出柔软的微笑。那笑容却是异常清晰,一幅画般深深铭刻在他的脑海,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张美到惊心动魄的脸,丰润的面颊,秀长的眉眼,眼中的温柔爱惜,如水波般横溢……   她俯身向他,张开双臂抱起他,将他拥在自己膝头,笑吟吟地拂开他额头覆发,疼爱地打量他的小脸。他记得她的神情,细细端详他的一刻,有一瞬间的愕然,仿佛内心深处,不知何故,起了一点莫名的震荡……   他始终不知道那一刻她看到了什么,懵懂无知的两岁孩童,只咧着小嘴巴瞪着她,张开胖嘟嘟的手臂,双手一齐向她挥舞:“姑姑!姑姑!……”   她又笑了,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略一沉吟,自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摊在手心里,拨开塞子,原来是一只小小的玉瓶。   “嗅一嗅,乖,香得很。”   那玉瓶只有大人一只手指长,恰好抓在他小小的手里,在她轻轻助力下,糊里糊涂地塞到李重耳鼻端,一道浓郁的香气,霎时间浸透整个身心。浓重又淡雅,清新而深沉,让人极度地愉悦,舒畅,仿佛一瞬间飞翔至云端……无忧无惧,无苦无难,无欲无求,唯余天风浩荡,鼓动身周,万千香花盛放,仙乐隐约鸣响……   就是他此刻嗅到的香气,已经阔别了十五年,他魂里梦里都在追寻的香气。   李重耳仓皇起身,还未饮完的耳杯都被他的手臂扫在地上,他也根本不顾那许多,只紧紧抓住那瓷瓶,整个人探向莲生,急切地低吼:“你……你从哪里弄来?从哪里弄来?”   莲生万没料到他反应如此激烈,一时间也有点愣怔,双眼霎霎,瞪着李重耳:“我自己做的,依着你那只玉瓶里的香气……像吗?”   “你怎么会做这个?这是飞天姑姑赐我的神香,你,你怎么做得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临觞多哀楚”一诗出自魏晋诗人阮籍《咏怀》,不是我的创作~~ ☆、第45章 神赐异香   “怎么做不出来?”莲生唇角高翘, 得意地笑了:“我就是干这行的呀……咦, 你说是什么姑姑送你的, 神香?”   李重耳跌坐原地, 神魂稍定,仍然双眸圆睁,呆呆地盯着手中瓷瓶。另一只手,缓缓伸向腰间,扯开那只虎头佩囊, 擎出他爱若至宝的小小玉瓶,一起摊在手中。   “这是我儿时见到飞天姑姑,她送我的。”   “飞天?”莲生面上惊异,越来越甚:“那个下凡的飞天吗?你见过她?”   “是。”   十五年前的往事, 被亲朋好友笑话了多少次的久远记忆, 如今在这殷殷体贴的少女面前,不自禁地吐露出来:   “那年我未满两岁, 随阿娘去长秋宫参加饮筵, 她也在场……旁人都不敢接近她,唯有我冲上去唤了一声‘姑姑!’她笑着摸出这只玉瓶送予我……瓶子明明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但是嗅起来异香扑鼻……”   “两岁的事你怎么记得这样清楚?”莲生早已听得入了神,双手握拳抵在腮边, 垂涎欲滴地咧着嘴巴:“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好看吗,是壁画里那样吗, 有什么不同于凡人的特别之处吗?”   “我记事很晚,其它事情早就忘了,不知为什么,唯有那天的一幕至今牢牢记得。”李重耳手中把玩着那只玉瓶,神情又是珍爱又是惆怅:   “她异常地好看,比壁画里好看,与凡人很不同,举手投足都像舞蹈……啊,我想起来,那日在九婴林初见你,你跳的舞蹈,就很有飞天的意态,那种说不清的姿容和力道……你也见过飞天?”   “我哪有啊。”莲生怅怅地咬起手指:“那都是随意乱跳的。敦煌的小孩子哪个不想见飞天?可惜都只能在壁画里见。你太幸运啦,当皇子果真还是有点好处!”   “嗯,我真的幸运。”李重耳认真地点了点头。   先帝李浩,深以国中降临天神为荣,下旨严保澹台夫妇生活清净,不准任何人打扰飞天。那天神下凡一场,几乎从不与世人交往,唯有李重耳,两岁的小小孩童,得了她一份赏赐。李重耳本来体弱多病,自打嗅了这玉瓶之后,百病全消,健壮异常,这瓶子陪伴他平安长大,已经成为他的护身灵符,日日随身佩带,每次把玩,当年那一幕一一重现脑海,令他清晰地感受到天神的护佑……   怎能想到,如今在这乡村小店,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女,笑吟吟地将小瓶子塞到他手里,令他瞬间重温了这萦绕魂里梦里十五年的记忆。饶是他七尺男儿,骁勇坚定,这份震荡也难以自抑,手中紧紧握着瓷瓶,一瞬不瞬地望着莲生:   “专门做给我的?怎么想到做这个?”   “答谢你的礼物呀。”   “我的什么礼物……”李重耳略一转念,方才想起自己送予莲生的那套衣装:“哦,你喜欢吗?”   莲生笑嘻嘻地咬了咬手指:“……喜欢呀。”   谁家少女不爱美丽的衣装?那日蒙了甘怀霜的教诲,决定坦然收下这份礼物,心头也似乎放下一块大石,终于可以安然享受那衣装的美丽。傍晚收工,四下无人,莲生悄悄穿戴起来,在月光下,欣赏不同寻常的自己。   真是从未见识过的上品衣装呀。衣料柔滑似水,贴在肌肤上,又温暖又轻软,恍如穿了一身云朵一般。上襦下裙,都正合她的身量,还配了一双登云丝履,略大一点,塞些棉花也就合适。最漂亮的是那腰带,白帛底,缂丝面,联珠花鸟纹样,细细密密,美得令人心颤。三层九条燕尾飞髾,全是重工刺绣,长长地拖曳地面,行走之际,飘然胜仙。   斜射的月光下,照一照自己投在地上的身影,摇曳起舞,低声吟唱:   “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   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   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   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嘻嘻嘻嘻,真是好喜欢呀。   身为小小香博士,并没有什么机会穿戴如此隆重的衣装,但是每每想到自己拥有这样一套家当,也是忍不住唇角微翘,整个心头都盈满笑意。   甘怀霜教她,做人要懂得礼尚往来。收了礼物不要紧,要懂得回报一份心意。那李重耳身为皇子,金枝玉叶的殿下,什么宝贝没见过,哪有什么能入得了他的眼?然而莲生偏偏就知道,他有一件异常珍爱的,寻觅了十五年而不得的东西。   那日的九婴林,他捧着失而复得的玉瓶,满脸狂喜地握在掌心:“谢天谢地!再也不要丢了……哪里还有香气?我倒是怀念得紧,但是十五年了,早就没有了……”   配制香品,那正是莲生的特长啊。   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能够清晰嗅到的香气,李重耳却嗅不到,但是无论如何,只要她嗅过的香气,就能够依样画葫芦地做出来。其实以她的鼻识来辨析,自己做出的味道,与那瓶中原有的香气还是相去甚远,然而以凡人的嗅觉来论,已经很难辨识出其中差异。   “你呢,喜欢吗?”莲生笑嘻嘻地望着李重耳,一只手指支在自己腮边:“我可是费了不少心血喔。”   其实这话完全不用问,李重耳的神情已经道明一切。那张俊秀的面孔上,终于愁云略扫,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勃勃生机。望向莲生的眼神,明亮异常,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诉说,最后终于还是,只化为微笑着的一句:   “喜欢。”   “喜欢就好,收着吧,或许我以后还可以制得更像些。”莲生欢然拍了拍手:“希望这香气好好陪着你,像你那飞天姑姑的护佑,一直都好好地陪着你!”   “会的,会一直陪着我。”   李重耳用力点头,点得那样肯定,那样深信不疑。举手将瓷瓶凑在鼻端深深吸嗅,那沁人心脾的清香,一缕缕荡至灵魂深处,似乎真的有神力,有异能,抚平胸中所有沟壑,让那满腔的郁气,闷气,愈饮愈愁的浊浊酒气,终于一点点烟消云散。   失什么魂,落什么魄,发什么愁,饮什么酒?   他是大好男儿,有天神护佑的幸运儿,无往不利,无坚不摧。该争则争,该战则战,该守护的要用心守护,该承担的,要倾力承担。   圣上已经说了,明日朝会,再议他的请命。既然没有一口回绝,总还有一点机会。那么,快快回城安睡一夜,养精蓄锐,待得明日上朝,再尽力争取一回。或许他不能左右自己的婚事,但是或许,可以左右一点战局,让这一腔热血泼洒沙场,也算圆了一点自己的毕生梦想。   握紧手中两个小瓶,仿佛握紧了两颗勃勃跳动、满怀慈悲的心,那样沉,那样暖,明知前路危机无数,此刻心中,只是一片宁定坦然。   ——————   店堂中这最后一点灯火,终于熄灭。   杨七娘子都已经倚在柜前睡着了,楼上楼下静寂无声,再无一丝人迹。   李重耳解下腰间一对银鱼,撂在柜上,回头望向莲生:“走,我送你回城。”   莲生皱皱鼻头,为难地笑了笑:“都这个时辰了,我进不了城门了,今夜在这店里宿上一宵便是。”   “有我在,怎地进不了城门?”李重耳傲然昂首:“午夜之前,非但本王自己进出自如,从人只要亮出牙牌,往来也是无碍。”   “都道是皇子和亲王要奉天子手谕才能出城,怎地只有你进出自如?整日出出进进,九婴林跑得如自家后院……”   “嘁,我与旁人怎么一样?本王剿杀山贼有功,蒙圣上封为护军,协掌中尉,就是京城禁军。徼偱京师内外,正是本王职责所在。”   “护军是什么,是将军吗?”   “……是武将,守护国家的武将。我大凉皇子,年满十六岁后参与朝政,但是三位兄长都是文官,只有我是武将!”李重耳用力拍拍胸膛:“只有我!”   莲生若是稍微通晓朝政,就会知道李重耳这护军只是虚职,并不执掌实权,更不是什么将军;她自然也不知晓李重耳那满腔英雄梦,不懂为什么堂堂一个皇子,居然以做个武将为荣……然而早已见惯了这殿下傲慢自得的模样,如今见他终于摆脱满面愁云,又是一脸骄横,无论怎样,心中多少有些欣慰。当下只暗暗撇了撇嘴:“哼,有什么了不起,赶明儿小爷也去做个将军玩玩!”   李重耳阔步行在她前面,已经出了店门。迎面寒风翻卷,刮在脸上一如刀割。天地间漆黑如墨斗,点点皓白飞花自无边黑暗中飘扬而下,随风轻飞,宛转慢舞,正如一幅精美的图画。   下雪了。   李重耳的背影,魁梧,高大,一领猩红绒毡斗篷披在宽阔的肩头,在这茫茫黑白空间里鲜艳异常。他走到店前屋檐外,立住脚步,仰面向天,任那雪花飞落冠顶,飞落面颊,无声无息积在肩背,任那斗篷边缘翻飞,一层层随风漫卷,良久不言不动。   莲生知他心事重重,风花雪月,皆有所感,一时间也不去打扰,静静停下脚步,抱紧怀中竹篮,也歪头望向大雪飞扬的夜空。   碧玉骢轻声嘶叫,打破这安定的沉寂。   “来,上马。”李重耳解开缰绳,牵过马匹,伸手指了指鞍前。   莲生不由得嘟起了嘴巴。开什么玩笑?诚然敦煌民风粗犷,男女大防不甚严格,街头巷尾,常有男女并肩同行,然而要她坐到一个男子怀里来同乘一匹马,还是太过尴尬。   “二十里路,瞬间便到了,且将就将就罢。”李重耳自然也懂得她的心思:“不然要怎么乘骑?你不惯骑马,不坐鞍前,会跌下去。”   “谁说我会跌下去。你先上马,我坐后边。”   “不行!”   “怎么不行!”   李重耳对这奇异女子的指挥,向来只能俯首贴耳言听计从。当下惟有率先踏蹬上马,莲生将竹篮交到他手中,自己跳起来抓住马鞍,纵身攀爬……然而这碧玉骢异常高大,莲生的头顶也未有马背高,手忙脚乱地爬来爬去,只扑腾得满头是汗。   “还说能行!……”   李重耳俯下身来,向莲生伸出手掌。修长的手掌,雄健有力,扣住莲生手腕,轻轻一提,便将莲生整个人提得飞起,如一只飞鸟翻向空中,正正落在李重耳背后。隔着厚厚的绒毡披风,摸到他腰间革带,小手紧握,牢牢扣住。   马蹄嗒嗒,越来越响,耳边寒风劲啸,碧玉骢已经向着城南朱雀门飞驰。   “还在吗?没跌下去吗?”李重耳不放心地大叫。   “在的呀。”莲生翘起手指,奋力戳动他的后腰:“在,在,在……”   墨黑的天穹浩荡,一团团雪花铺天盖地地袭来,胯-下千里名驹,轻捷如电,一骑黑影穿梭于空旷的官道上,更衬得天地茫茫如画,情境疑幻疑真。   莲生将竹篮挂在鞍侧,身子蜷成小小一团,缩于那高大男儿背后,正躲过迎面劲吹的凛凛寒风。虽是娇弱女身,但遥望周围黑寂空茫,心头仍是一片踏实安定,面前这背影挺拔傲岸,有一种舍我其谁的雄风、霸气,窝在他身后,一如置身于一堵厚实城墙下的安全感……   耳边浩浩风雪中,骤然传来一点锐响。   莲生膂力不在,耳力和反应力却是敏锐异常,心头未及思索,口中已然厉声喝叫:   “伏倒!”   作者有话要说:  “足下蹑丝履”出自《孔雀东南飞》,不是我的创作,大家都知道的啦~~~ ☆、第46章 午夜杀机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那李重耳也是身经百战, 闻得身后呼喝, 毫不犹豫地反手揽住莲生, 纵向马背一侧, 刹那间倒挂鞍边。莲生整个身体悬空,罗裙迎风飘飞,裙脚已然掠在地面,然而腰身被李重耳一条铁臂揽紧,牢牢贴于马身而不堕。   凌厉啸响撕裂空气, 一物破空而至。   寒光耀目,劲力慑人,自两人头顶飞掠而过,擦着碧玉骢的马鬃飞向前方。大雪中只闻风声尖啸, 那物一击不中, 竟又凌空飞转回来,夜色中匆忙一瞥, 似是一柄利器, 然而如此来去自如,竟如活的一般。   就在这一瞬间,背后一匹马已奔至近前。   马足应该是包了东西, 蹄声极低,纵然在这砂石铺就的官道上也没什么声响。马上一人, 全身黑色劲装,一顶黑色风帽,严严实实遮蔽头脸。   寒光暴闪, 划破漫天雪花,啸响愈发凌厉,宛若死神的呼吸。那飞旋的利器已被那人准准接在手中,猛向李重耳劈来。李重耳以双腿牢牢夹住马身,一手依然揽紧莲生,一手飒然拔出腰间长剑,就挂在这马鞍之侧,奋臂回击。   当的一声大响,两下里火星四溅,伴着皓白飞雪烧融夜空黑暗。这一击之力,刚健雄浑,使的是破枪的剑招,然而那人的膂力竟也非比寻常,硬接了此招,利器并未脱手。二马连镫,一路嘚嘚飞驰,飒飒剑花飞旋,招数连绵不断,火星寒光、金属交击的锐响,交织成一张死亡的密网,牢牢笼罩碧玉骢身周。   莲生一颗心呯呯剧跳,已然要跃出胸膛。李重耳左手揽着她,右手使剑,全靠腿上力道夹紧马鞍,对招极是不便,时辰一长,必落下风!女身娇弱,不能携手对敌也就罢了,怎可以白当一个累赘?   当下奋力张开手臂,咬牙在身周摸索,终于抓到一物松松软软,是碧玉骢鞍下的鞍鞯。娇弱的小手,立时拼命抓紧,牢牢攀住,让李重耳的手臂松得一松。   头顶利器翻飞,招招致命,杀气愈来愈烈,令这寒夜中的黑暗都沉沉冻结。骤然间力道催紧,那黑衣人也纵身离了马背,双手持那利器凌空下劈,是算准了李重耳悬在鞍侧难以回击。剑气中,寒风里,隐约可见黑面罩下双眼射出的凛凛光芒。   杀机烈烈的光芒。   死亡的光芒。   一记劈下,却劈了个空。   是李重耳左手脱离了莲生的负累,当下力道陡增数倍,连人带马向前纵跃,于这千钧一发之际避开这致命一击。黑夜中猩红斗篷如火焰般飘舞,李重耳已然纵回鞍背,手中缰绳急挽,刹那间强行将碧玉骢马头勒转,正面对着那人,   “什么人?”李重耳厉声喝问。一柄长剑当胸横持,将莲生牢牢护在自己身后。   那人寂然不答,黑影凛然一闪,竟然再次纵马冲上,挥舞利器迎头劈来。   那碧玉骢乃是千里名驹,李重耳若是催动马匹放开四蹄疾驰,那人未必追得上,然而黑夜遇袭,来者不善,那只飞旋的利器数丈内来去自如,一味闪避只怕更多后患。霎时间热血翻涌,一腔胆魄不减反增,怒喝一声,也迎头驰上,只听当当当一串大响,兵刃如暴风骤雨般交击,蹄声剑声,于这荒野之间,远远传了开去。   此时若是身边有酒,纵然冒着暴露体质的危险,莲生也要一饮而尽,与李重耳并肩对敌!然而此刻全无用武之地,唯有被这伟岸的身躯护在身后,做一个被人保护的废人。急切中也不及多想,一眼望见悬在鞍后的竹篮,当即一把掀开布帕,抓起那篮中松塔,向着对面那人飞掷。   小手娇弱无力,原本可以杀敌的暗器,掷出去徒有准头,毫无损伤。然而一片刀光剑影中,纵然小小异物,也足以扰乱心神。李重耳武艺精熟,此时正面对敌,长剑凌空劈刺,灿若滚滚流星,那人已然难敌,此时又是一堆不知什么东西劈头盖脸地掷来,那人左遮右挡,顿时招数微乱。   高手对决,要的就是这细微的一乱。   剑招一盛,刹时刺入那人肋间。   这全力一刺,身形暴纵,莲生已然抓不住李重耳后腰,瞬间手脚齐舞,仰面朝天跌向地面。   对面那人,带伤忍痛,举臂奋力挡格李重耳的进袭,手中利器绞在长剑之上,一时间把持不住,脱手飞出,呼啸着落入远处茫茫雪地。   顿时气焰大挫,在李重耳连绵不断的后招猛攻下,也无力还击,双腿奋力一夹,连人带马向官道下的灌木丛驰去。灌木丛连绵数丈,暗夜中不知深浅亦不知有无埋伏,李重耳勒住缰绳不再追赶,只呼喝数声,眼见着那人消失在无边黑暗中。   漫长的官道,又恢复了空旷静寂。   “你怎样?”李重耳飞身下马,扑到路边,抱起滚在泥泞里的莲生,急切打量:“受伤了吗?”   “没有,没有,”莲生狼狈地爬起身,顾不得一身的雪粒泥土,也赶忙细看李重耳脸上身上:“你呢?没伤到吧?”   “我也没有……”   寒风烈烈,大雪飒飒飞扬,黯淡夜色中,唯有这彼此挂牵的两双眼眸散发湛亮微光。李重耳鬓发散乱,被汗水粘在面颊,一时也顾不得拂开,方正面庞上,早已没有了平日的桀骜骄横之意,一双眼只紧紧望住莲生,带着满腔焦虑,担忧,势不可挡的关切与爱惜:   “是我不好,没顾到你在后面……”   “你全力杀敌,哪顾得了那些!”莲生握紧拳头,极目四顾:“现下怎么办,我们要去追杀吗?”   “不要。你待在这儿,不要动。”   李重耳起身环顾四周,凝神倾听片刻,只闻茫茫旷野,风声呼啸,数丈方圆内丝毫不见人影,这才纵身奔向远处雪地,寻找那人失落的利器。遍地皓皓白雪,倒是甚为好找,一眼便已看到一柄黑黝黝的卜字形兵器插在雪中。   是一柄小巧精致的手戟。   “马上回城,此地不可久留。”李重耳疾步奔回:“这回你坐前头。”   语气坚决,斩钉截铁。再无违抗余地。   莲生乖乖地爬起来,张开双臂,任他抱上马背。李重耳飞身上马,坐到莲生身后,掀起那领绒毡斗篷,将她整个人裹在自己怀中。   嘚嘚蹄声响起,骏马重又飞驰。   “刚才……那是什么人?”缩在温暖的怀抱里,裹着厚厚的绒毡,莲生肌肤回暖,心神稍定,这才涌起满腹惊疑:“是设伏打劫的山贼,还是路过的强盗,如此大风雪的天气,竟然守候在官道上?”   “是刺客。”身后的李重耳,简短回答。“不是第一次了。”   莲生诧异地仰起头,望着李重耳的面容。   漫天飞雪,飘扬身周,然而被这武人身上散发的勃勃热量所逼,落在他面庞的瞬间,便已融化无踪。狂风如刃,劈头盖脸地扫来,那肩背却依然挺直,头颈依然高扬,一双晶亮的黑眸,仍然散发着锐利的光彩,薄唇坚定地抿紧,凛然凝望前方。   莲生心里,油然生出一点从未有过的敬佩之意。   这殿下,果真不是浪得虚名。当此飞来横祸,临危不乱,果断坚决,三下五除二杀退强敌,护着她全身而退。听他语气,早已习惯这种遭际,虽然眉宇间有些担忧,却毫无惧意,令怀中拥坐的她,心头也安定坦然。   难怪他每次出行,必然前呼后拥……难怪什么舆服志规定,皇子出行必然要千人仪卫……原来他们要面对的凶险,远不是莲生这样的平民所能想象,那些仪卫要承担的,不仅仅是宣示声威,更是保护性命周全之重责。   心中不由得满是惭愧,想起自己屡次三番地讥讽他随从众多,迫得这个要面子的殿下削减了一半随从,平时去九婴林中比武的时候,身边只带那辅护都尉一人……何等凶险,何等危机四伏?一旦有个闪失,岂不是莲生的过错?   原来这世间诸事,都不能仅以自己的一点识见来评判,每人都有不同的人生,有各自要面临的不同前路,不同责任,不同困境,不同的危难与风险……   碧玉骢脚程极快,朱雀门转瞬即至。城门守卫见是韶王殿下亲自叫门,哪敢怠慢,急忙启开城门。李重耳就于马上指挥军士们向城南官道搜寻刺客,胯-下碧玉骢脚步不停,流星般驰入城中。   “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莲生可并不想被他知道自己住处,知道一个甘家香堂,已经够麻烦的了……“不须你送,我自行回家。”   李重耳低头望向怀中的莲生,双眸湛湛,又恢复了一点平日的骄横:“这时辰已近午夜,你哪里能叫开里门?天寒地冻,遍地积雪,你是想冻死在街上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方便各位小天使辨识,文中敦煌城的四个城门以南朱雀、北玄武、东青龙、西白虎四个方位命名。“青龙”“白虎”大凶,不适合直接命名城门,故此城东唤作“云龙门”,城西唤作“神虎门”。 ☆、47   “不要, 不要, 我自然回得去。”   遍地污糟的苦水井, 哪里有什么里门?莲生手忙脚乱地掀开斗篷, 一点点蹭下马背。乍一自那温暖的怀抱中出来,被寒风一激,当即连打了一串喷嚏。李重耳二话不说,立时纵身下马,三把两把解开系带, 除下斗篷,一古脑裹在莲生身上:   “送予你了。”   斗篷阔大,莲生缩在里面,足足围了两层, 茫茫白雪中红彤彤的一团, 显得更是娇小。她抱紧怀中竹篮,将斗篷襟缘拉在下巴底下, 仰头望着立在碧玉骢身侧的李重耳。两人相识以来头一次, 心潮激荡,视线胶缠,竟然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以后, 不要再孤身出行了。”莲生讷讷开言:“带好你的千人仪卫,一个都不能少。再遇到今天这样的凶险, 多少有人护着你些。”   李重耳低头望着她,微微一笑:“今日多亏了你,抵得上千人仪卫。你的耳力怎么那样好, 奔驰中能听见暗器袭来?我都没有听到。”   “我……离他比较近。”   李重耳忍俊不禁,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近什么近?近得两寸!你的胆量真大,遇险不但不退,还上前帮我扰敌,下次如再遇险,记得保护自己为要,躲起来不要出头。”   “你不是更危险?为着护住我,出剑都不顺畅。”   “我是男儿,保护妇孺是本分。”   “我也……”   莲生顿住语声,只轻轻咕哝一句:“可惜没有酒,错过了和你一起痛快杀敌的机会……”   猎猎风声里,李重耳认真地俯下身来:“什么?”   “没什么……珍重。”   “珍重。”   莲生敛起裙角,顶着寒风向苦水井行去。走出好远,回头遥望,只见李重耳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身后夜空漫漫,皓白的雪花飞扬,无声无息地落在他的朱袍双肩。   ——————   敦煌西北荣光里,乃是韶王李重耳府邸所在。   与其它几座王府一样,庭院深深,广厦连绵,足足占了一里多的地界,四下里高墙耸立,以四条深巷与其它各里严密分隔。凉国皇室祖制,皇子十岁封王,之后便出宫开府居住,李重耳入住这座府邸,已经足足七年。   踏入王府朱门,行过空阔的前庭,东侧有一道蜿蜒曲折的联廊,迤逦通向府东花园。园中所植,树多花少,多为李重耳喜好的松柏竹之属,纵在寒冬也不失绿意。丛丛修竹掩映处,有一座清雅亭台,不时有白鹤飞过,亭下小桥流水,天暖时节亦有对对水禽凫泛,都是王府内的豢养。   花园深处,一排精舍,是王府书房。此时正是严冬腊月,书房门窗都以蜡纸封死,挂了厚重棉帘,重重帷幕隔绝了室外凛凛寒意。主室中燃了一座地炉,炉中火炭噼啪微响,令这静谧的空间,更显得幽静无比。   “殿下!”   人随声至,是霍子衿掀了棉帘进来。他是韶王府最受宠信之人,进门也无需通报,带着一身清晨的寒气,长驱直入主室:“那只手戟的来历已经查明!”   案前的李重耳闻声抬头,瞪视着自己的辅护都尉。身后地炉微光,映得他白皙的面庞一片红热,双眸光芒湛然,一只手按着案上一幅庆阳郡的舆图,另一只手掂着一只小小瓷瓶,正顶在自己鼻头。   “讲。”   “那手戟乃是我大凉军中旧制,自己磨短了一头,做了些改装。当年手戟是流行军中的随身短兵刃,人人都受过训练,全国各地将官步卒人手一只。十年前改用短剑,手戟已经收回熔毁,重新锻造兵器,京城武备库中尚有存留。我已命武备库查了仓储,未见被盗迹象,应是个人旧藏。”   “是我大凉的将士?”李重耳不置信地盯着他,声音有些黯哑:“大凉的将士行刺我???”   “……应当是。这种兵器在大凉流行已近百年,百姓中也有不少擅用,山贼,庄丁,但凡习武之人,多少也都习过手戟,但是形制与军中有差异,一验便知。殿下也说了,那刺客手法异常精湛,竟能使到收发自如,更不像是寻常百姓……”霍子衿的语声中,不自禁地带了点抱怨和委屈:   “以后殿下不要再孤身出行!属下都说过多少次了,明知城外不安定,还大半夜地跑去山林里乱逛,这次的情形听起来,比上次还要更凶险,殿下武力再强,终归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旦有个闪失……”   “你只负责查明凶犯就好。”李重耳恶声截住:“上次遇袭,距今已有数月,仍然没个头绪,这次连兵器都缴获了,还是擒不到凶犯……中尉都是干什么吃的,卫缨将军何在,叫他来向我请罪!”   “殿下,这事不能怪卫将军。你先后两次遇刺,都是因为不遵仪制,孤身出门闲逛,所以遇刺之后不敢报奏圣上,只命京城禁军暗中寻查,这却到哪里查去?依属下看来,两次遇刺似有关联,或许是专冲殿下而来,殿下以后须严加防备,决不可再恣意妄为!”   这番话说得,虽然语气严厉,但李重耳自知理亏,一时竟无话反驳,只悻悻低头把玩手中瓷瓶,半晌方道:“为何要行刺我?我自问行事光明正大,一向忠心为国,有什么得罪人之处,要置我于死地?”   “恕属下直言,殿下生为皇子,这身份本身就是众矢之的,哪里还需要什么理由?依属下看来……属下看来……”   “看来什么看来,你倒是说啊!”   霍子衿闷闷地抿紧了嘴巴。“没有真凭实据,属下不敢胡言乱语。”   暖炉热燃的室中,忽然有些寒凉,似是有冷风自室外袭来,穿透窗缝门缝,直刺血肉骨髓。李重耳执起火箸,拨了拨炉中火炭,沉吟片刻,决然挥手道:“先不管了,且令卫将军仔细查去。走,我们去比武。”   “还比武?”霍子衿愕然张大了嘴巴:“殿下昨夜查阅军情通报与这东境舆图,根本都没睡觉吧,快快去卧房歇息才是!”   李重耳已然起身,将手中瓷瓶小心封紧,咧嘴笑道:“为何不比?说好了不见不散。”   “今日却不妨取消吧!待我去九婴林中与那七宝说明,殿下三日后就要出征,军务繁忙,已然分-身不暇,凯旋后再比不迟。”   提到出征二字,李重耳顿时一脸欢欣,伸手向那案上铺陈的舆图一指,傲然扬了扬下颌:“那更要去了!告诉那家伙我已经是真正的大将,即将奔赴沙场,保家卫国,教他好好地羡慕一番!”   终于被圣上允准了。   李重耳得了太尉裴放的点拨,不再表白什么以身报国的志向,只说要攒点军功,反倒令众人再无话讲。前日朝会,圣上李信终于开了金口,允准他随敦煌援兵奔赴庆阳郡,做个小小的牙门将。牙门将专管守城,麾下只有五十人,尚不及军中一个百人将,没人把这当成一个好差事,唯有李重耳夙愿得偿,兴奋万分。   “……想我一身武艺,三军无敌,那庆阳郡守姬广陵又不是不知,让他准我做个先锋,上阵冲杀一番,有何不可?”李重耳一边喝令侍女伺候更衣,一边洋洋得意地自诩:“到那时候,定教夏军大败亏输,人头滚滚,保得边境平安,也教七宝那小子知道我真正的厉害!”   肃立一边的霍子衿,紧紧闭上了嘴巴,生怕忍不住错说一言半语,又被发落去家令司劈柴。   做韶王的辅护都尉,已经七年了。七年来日日如影随形,早已习惯了与李重耳朝夕相处寸步不离。但此次出征庆阳,远离敦煌郡,霍子衿职在京师,并不能随他一起出征。这还是两人相识以来第一次长久分别,一想到这叫人操碎心的主上即将远离自己视线,孤身奔赴危机四伏的沙场,霍子衿这心里,塞得满满的又是焦虑又是挂牵。   但是……也不能阻拦他,也不忍笑话他。   他陪着李重耳一起长大,眼看着他这些年来刻苦习武练功,知道他想要的,所求的,不过也就是这一刻。   犹记得七年前第一次来韶王府,五兵长官屠将军亲自带他面见韶王。那一日春光正好,韶王府内莺飞草长,霍子衿随着屠将军踏过空阔的前庭,行过曲曲折折的联廊,走向府东花园……霍家也是家世显赫,世代公侯,然而到了这亲王府邸,依然是目眩神迷,视线不知落在哪里才好,不过霍子衿生性稳重,再怎样紧张好奇,也始终板着一张小脸。   老远地便望见花园中那个十岁少年,劲装结束,英姿飒然,手挽雕弓凝立在草坪中央。   茵茵芳草间,只有他一个人。   面对着数丈外一只稻草扎成的箭靶,靶子正中涂了一点红心。   本是清净的游玩之地,此时却充满了生死攸关的紧张气氛。草坪边肃立了男男女女不少侍从,个个神情惊惶不安,似乎恨不得翻墙逃到花园外面去。屠将军也远远地在草地外便立住脚步,尴尬地咕哝了一句:   “陪韶王殿下练箭,那是时时都有……性命之忧……”   作者有话要说:  手戟是汉魏两晋时期的常用短兵器,卜字形,手握一头砍杀敌人。真正的手戟挺笨重的,掷出去就回不来了,文中这个来去自如的效果,是经过自行打磨,改成了回旋镖“飞去来”的形态。 ☆、第48章 闺阁娘们   草坪上那少年殿下, 回手自背后箭袋中抽箭, 搭弦, 一把拉开雕弓, 屏息静气,瞄准箭靶,姿态潇洒流利,动作一气呵成。   显然已经练了很久,挽弓的手臂, 有点微颤,手上虽然套了玉扳指,也已红肿,稚嫩的手指间, 眼看着已经磨出厚茧。但是, 凝视箭靶的眼神,依然专注, 晶亮, 仿若全身的精气神都已经贯注到这一枝箭里,手指上的那点挫磨,完全不被他放在心上。   “嗖”的一声劲响, 羽箭飞离弓弦,划破静谧的空气, 射向对面箭靶。   距离红心,尚有寸许。   那殿下用力扁了扁嘴,飞快地又抽出一枝箭, 重新搭弦劲射,这回却是过于急躁,一箭离弦,连中靶的声音都没有,擦着靶外尺余掠过,在附近侍从的惊呼声中,远远落进水池。   李重耳双眼微红,两边唇角都向下撇去,只紧紧绷住,一声不吭,又回手摸向身后箭袋,抽出一枝,又一枝……   “殿下,今天大有进益了,三十余箭射中红心。”屠将军待得他全部射完,方才上前,满脸堆着笑容:“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李重耳转过头,脸上的阴云密布,嘴巴也翘得可以挂箭袋了:“二百箭只有三十余箭命中红心,你也夸我?别以为我听不出真心假意!”   “嘿嘿,殿下的箭术,已属不凡。百仞之外,三十余箭射中靶心,在军中都是了不得的勇士了,殿下还未成年呢。属下也算是从小习武,现在也做不到这般准头,当然了,属下没有殿下勤勉,每日数百箭的练法,让属下……”   “本王能跟你比?”李重耳将雕弓丢给身后侍从,忿忿地走出草坪:“本王要学的是澹台将军,据说他十八般武艺,样样娴熟,百仞之外开弓,箭箭连珠射中红心,对刀对枪,一招制胜,拳脚膂力,也是非同常人,本王不能枉负这飞天赋予的神力,必当练就一身天下无敌的功夫!”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屠将军不以为意,始终赔着笑容:“禀殿下,皇子封王,要有辅护都尉,五兵精选了数名世家子弟,圣上指了御府丞霍承安的大郎霍子衿给你。十二岁,也是允文允武,少年才俊。喏,快过来拜过殿下。”   霍子衿连忙上前跪倒稽首:“属下霍子衿,参见韶王殿下。”   “免!起来说话。”   两个少年,自此方面对面地对视了第一眼。那李重耳身量甚高,虽比霍子衿小两岁,但个子不相上下,眼眸中满是嚣张锐气,凛凛逼人,霍子衿自幼也算是见惯场面,然而在他的逼视下,也不自禁地俯首垂了眼帘。   如今回想那天情形,仍清楚记得当时的心情。没有喜悦,没有兴奋,满心都是委屈和不安。   霍子衿本来,自荐的职位是肃王李重华的辅护都尉。李重华是圣上李信的第四子,只比李重耳大两个月,也是同时封王。父亲霍承安说,那肃王是著名的秀丽人品、雅致性情,恬淡听话好伺候,跟着他准没错儿;却不料在殿试那天,圣上李信看中霍子衿端庄稳重,硬是临时调换,把他指给了韶王李重耳。   为的是什么?就是因为这李重耳性情跋扈自负,我行我素,须要一个极沉稳的侍从。   本来就是不情不愿,又当场见到李重耳待人无礼,嚣张傲慢,这胸中更是塞满沮丧,脸上都赔不出笑容。那李重耳倒是毫不在意,一把拉起他的手看了看,见他指间有茧,顿时笑逐颜开:   “你也会射箭?来,射给我看!”   霍子衿只好听命上前,张弓搭箭,连射三发,两箭均中红心,唯有一箭微偏。李重耳拍手大笑:“不错!以后每天陪我习箭,限你一个月,教我胜过你!”   身后的屠将军嘬了嘬牙花子,用同情的眼神望了一眼霍子衿。……   时光倏忽,一眨眼七年飞逝。如今的李重耳,跃马开弓,百步穿杨,军中人人称羡,只有霍子衿知道,那是他每日数百箭风雨不改,经年累月练出来。皇子习武,一向有之,但是大多也只是为了健体防身,唯独李重耳,练箭习枪,都为的是要上疆场。   “本王要学的是龙骧将军澹台咏,一手金枪出神入化,舞起来水泼不进,无人能够近身,传说他在阵中冲杀之际……”   好端端一个皇子,一提起他那人生榜样澹台咏,便眉飞色舞如个说唱变文的艺人一般,霍子衿起先还毕恭毕敬地肃立凝听,后来时日长了,对殿下不再那么畏惧,一听他提起澹台咏的名字,便一脸生无可恋的神情。   “殿下金枝玉叶之体,岂能与寻常将官一样亲临战阵,一旦有个闪失……”   “闪失,闪失,你满脑子除了闪失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我娘也没像你这样对我管手管脚!我是男子,不是闺阁小娘们儿!走开,叫侍女送新衣服来!那朱袍颜色不新鲜了,今日换那件新染的穿,听说中原最时新的样式是领缘织如意双麒麟纹,叫少府寺依样给我制几件,织金要细,经纬密实些,颜色不要茜草,要朱砂……”   眼下的李重耳,又在精心挑选他的每日新衣,自侍女推上的衣架中瞄来瞄去,亲自选了一件新制的八宝莲花暗纹袍衫穿戴起来。这殿下自幼爱惜姿容,喜欢漂亮衣装,也是多年来本性未改。霍子衿看着他满脸得意地对镜自照的样子,心中暗暗腹诽:   “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等会儿还不是被那七宝按在泥里打。”   “殿下,依属下之见,今天还是不要去比武了,出征前都不要去。”出自一名辅护都尉的责任心,霍子衿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说出来:   “出征杀敌,多少都要讨个吉利,殿下每次比武屡战屡败,今日也……也难求一胜,临行前搞得大败亏输,未免有伤志气与威风,还是待得来日凯旋再比不迟!”   “为人当讲信义,说好了不见不散,就不能临阵脱逃,输了也要去。”李重耳对镜正冠,扬眉欣赏自己的姿容:   “再说了,我即将远行,起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也应该跟他道个别。输赢的事嘛……你知不知道凡事都有定数,一生注定的胜负也就那么多,我在他这里输过了,战场上就会赢回来……喂,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输,你到底是他的人还是我的人!”   霍子衿悻悻垂首:“祈愿殿下能赢。”   李重耳哼了一声,摊开一只左手,递到霍子衿面前:“这个给我放回佩囊,小心装好。”   霍子衿双手接过,只见是一只小小白瓷瓶,形作扁圆,貌不惊人,瓶口已然塞住,依然散发出一丝微微的异香。   这殿下真是越来越邪性了。   爱穿漂亮衣装也就罢了,精心修饰仪容,连打架都声明不准打脸,也都罢了,如今居然还玩起香来!他自幼不爱花花草草,从不在室中燃香也不在身上佩香,圣上赐的珍奇香品全都弃之一旁不大使用,最近这是怎么了?   前日忽然见他身边出现这只瓷瓶,也不知是打哪儿弄来,喜爱无比,珍重无比,时时握在手中深嗅,读书也嗅,议事也嗅,纵马行在大街上,不知怎么就想起来,自佩囊中摸出,把玩片刻,悠然凑到鼻端嗅上一嗅……   还说自己不是闺阁小娘们儿!这样下去,迟早哪一天要像城中那些浮华少年,每次涂脂抹粉,擦得遍体异香……   霍子衿身为辅护都尉,眼看着自己的主上一路跑偏,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手捧着这只瓷瓶,闷头片刻,终于又奋声开言:   “殿下,玩物丧志,不可不防。乐意玩香,在府中玩玩也就罢了,随时带着个香瓶,走到哪儿嗅到哪儿,这实在……太有损殿下风仪。这香瓶我替殿下收着,别装在佩囊里了,那虎头佩囊是装印绶用的,普天之下也只有殿下会在里面放个香瓶……”   话音未落,已经感觉到凛凛杀气,如刀如剑悬扫在自己头顶。   “哪儿那么多废话。”   李重耳已经在众人服侍下穿戴完毕,一身华服,光彩耀目地站在霍子衿面前:“给我细细装好。用你的话讲,‘一旦有个闪失’,可就不是去劈柴那么简单!”   霍子衿忍气吞声,自架上取过李重耳的虎头佩囊,小心打开。那囊中已经装了四彩朱绶的龟钮金玺,侧面夹层又装了当年飞天赏赐他的玉瓶,如今再塞入这只瓷瓶,真是满满当当。面前的李重耳,气势汹汹地张开双臂,待霍子衿将那佩囊于他腰间系稳,方和颜点了点头:   “你懂什么。这物件是一份深重心意,岂是寻常香品可比。待会儿比武时候,你给我摘下来,好好捧着,回来赶午朝时候,重新佩上……”   霍子衿警惕地睁圆了眼睛。“什么心意,谁的心意?”   李重耳白他一眼,摸摸腰间佩囊,整整衣冠,傲然轻咳一声。   “你还真是赛过我奶娘。”   ——————   一颗颗刚揉好的香丸,圆润,微湿,异香扑鼻。依序排列在薄纱绷就的香罗上,仿佛一个列阵的军队。   莲生小心翼翼地捧着香罗,摆到草庐背阴处,让清晨的微风与艳阳,将香丸慢慢阴干。   裹紧身上的猩红绒毡斗篷,用力搓搓冰冷的手指,捂在嘴边呵一呵气。寒冬腊月,草庐里实在冻透骨髓,幸好有这件李重耳赠予的绒毡斗篷,看起来薄薄的,却比棉被还要暖和。莲生身形娇小,整个人都裹在里面还有余,大片火焰般的赤红中只露出她一张小脸,更显得面色莹白如玉。   瞄一眼置在墙边的计时香,时辰快到了,赶紧饮酒变身打架去。自从那日雪夜并肩对敌,对那小殿下起了莫名的亲近之意,竟然特别期盼再见的日子,打架也好,聊天也罢,都是舒心适意的好时光。   临行前不禁又停下脚步,爱惜地抚摸一下那座计时香。   这不是一般的香品。是她的功劳簿、勒功石、金牌、印绶……是在奔往香神殿的道路上,又成功踏过一关的宝贵记认。 ☆、第49章 当场变身   那是一座竖立的铜盘, 上有十二个醒目的篆字:“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此香之精华, 就在这十二个字上。字形连绵不断, 凸起在铜盘上方, 乃是香泥压模而成,点燃其中任何一字一端,便可一直燃尽十二个字形。   为李重耳制的那款飞天香,虽然也是奇妙异香,但在莲生心里, 描摹别人现成的制作,再奇妙,再传神,也不能算自己的香品。这款计时香才是莲生耗尽心血一点点试制而成, 那香泥历经精心调配, 经过极严谨的计算,每个字形恰好烧燃一个时辰, 任何时候, 抬眼望见燃烧的是哪个字形,便可知时光是到了一天中的哪一个时辰。   字形之间,又有孔洞, 可以穿过丝绳,两端系着铜铃。字形燃尽, 烧断丝绳,铜铃落地,叮当作响, 正可以报时。   同款香品已经置于荟香阁大堂正中的暖炉上方,替代了原先的漏壶。铜盘外以一架方正的玻璃屏风罩住,侧面开有小门,可以随时替换其中的香篆。   这几日整个甘家香堂都震动了,人人都跑来荟香阁欣赏莲生新制的计时香。清晨卯时上工之际,工长陆申替换新的香盘,点燃“卯”字一端,到了酉时放工时候,“申”字燃尽,丝绳烧断,铜铃叮当作响,恰好城中报时的钟声隐隐传来,以前用的哪一款漏壶也没这样准法。   “是怎么做到这样准?”甘怀霜也惊诧不已:“香品燃烧,须受疏密干湿等各种情形影响,你制的这款计时香为何能定时燃烧?”   莲生抑制不住小脸上洋溢的一点自豪:“我试用了好多香材,最后发现松塔最稳定,只要晒得干透,研成细末,以一定份量加入香品,燃烧便有定时。为怕风吹香品会有影响,还特地加了玻璃屏风罩住。”   她伸手指着那玻璃屏风:“也可以用不透明的铜罩铁罩,依字形开以十二个孔洞,那么不同的时辰里,烟柱会自不同的空洞散出,也可以用来计时……”   “不好,不好,就是玻璃罩才好。”甘怀霜凝望香烟袅袅的玻璃屏风,喟然长叹:   “就是要这样看得清楚,那十二个时辰,一一燃尽,原本星火暗涌的香泥,一点点化为死灰,正如时光荏苒,一去无回。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香品不仅有计时之功用,更可令人了悟时光生命之可贵。”   身旁的十一娘、陈阿魏等人皆连连点头:“东家解得好!这款香又好用又好看,味道也怡人,上架售卖,必然大赚特赚……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七品香博士,能制得这等奇妙好香!”   “什么七品香博士。”甘怀霜唇角微翘,含笑凝视莲生:“是六品香博士了。”   莲生欢呼一声,双手互拍,喜得原地飞旋了一个圈子:“拜谢东家!”   能有这样持续不断的进境,真是开心无比,几乎都要忘了自己原本的目标只是为了进香神殿求香方。做人至大乐事,可能也正是这样的进境吧?纵有香花美酒,又怎能换取这般的愉悦?什么富贵贫贱,生老病死,在努力赢来的成功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接下来,就要向五品香博士冲击,一旦做上三品,就可以进入香神殿啦!不知那深居秘殿的香神乾闼婆,会给她什么样的指示呢?会真的有灵验的香方,帮她挽回五识吗?   说真的,就算赢不来那想要的秘方,莲生都不会太失望了。这一年来的努力,挣扎,艰辛,喜悦,都是从前十五年所不曾有的,让她经历了那么多,也成长了那么多,这才是她最大的收益吧,就算来日魂飞魄散,都始终记得这一程的欢笑与泪水,爱与幸运,天意与人力,温暖与酸辛……   冬日的九婴林,人迹罕至,异常静谧。   唯有林中那片空地,响亮的呼喝阵阵,拳脚声呯啪作响,正展开一场激烈搏杀。朱袍皮甲,身影交缠,势如威龙猛虎,浩浩雄风迸射身周。地势洼陷处,尚残留一点积雪,瞬间便踏成一片泥潭,皓白雪花伴着滚滚泥水四面飞溅,捧着斗篷和佩囊立在一旁的霍子衿不得不退了又退,退了又退。   “叫他们住手!给我住手!”李重耳终于挣脱莲生的铁臂,自泥坑中翻身坐起,气急败坏地嚎叫。   霍子衿赶忙向远处的仪卫传令:“偃旗息鼓,不准奏乐!”   莲生笑得几乎扑倒,顾不上满手泥水,用力擦着流出来的眼泪。   这韶王殿下想必是经历雪夜遇刺的险情之后,再不敢孤身出行,这次来打架都带了仪卫,五百人马远远列阵于空地数丈之外的高坡上,屏声静气肃立守候。那乐师们不敢闲着,自从两人开战,就鼓乐齐鸣地开始演奏,乐声铿锵优美,与两人搏击的节奏配合极佳。   然而李重耳败多胜少,大多时候都在被莲生按在地上打。乐师们见得两人战况激烈,加倍卖力奏起激昂旋律,恰似为莲生喝彩助威。两人打至最火爆处,那乐声也正到高-潮,音韵灿烂辉煌,满是正义必胜的慷慨意气,将莲生狠揍李重耳的场面衬托得无比激动人心。   还是霍子衿有眼力,见乐师们搞反了气氛,立即厉声喝斥。乐师们惶惶然地面面相觑一番,望了望空地中输得跪在泥里起不了身的韶王殿下,赶紧改奏一曲悲怆的哀乐。   “住手!这些丧门星!”   李重耳双拳捶地,终于喝止了乐师们的乱弹琴,心虚地回过头来,指着捧腹大笑的莲生:“不准笑我!城中情势有异,须加强防卫,所以才带这许多人,并不是我要炫耀声威……”   “我知道,我知道。”莲生擦干泪水,笑着踢他一脚:“服了没有?快跪下叫爷!”   “不服!再来!”   李重耳拖泥带水地爬起,痛惜地低头望一眼新置的八宝莲花袍,重又拉开双臂,扑上前来。   莲生这心里,又笑又叹,忍不住也涌起一阵怜惜。真没见过这样强悍的人,屡败屡战,百折不挠,适才那一记重击,打得他腿都有点瘸了,还这样势若猛虎地冲锋。不由得想起那日雪夜,杨七娘子的店中,他落单饮酒,一脸孤独憔悴,当时自己明明暗下决心,以后再揍他的时候,下手要轻一点……回程路上,又蒙他鼎力相护,心中感激,至今未忘,怎么一打起架,又这样毫不留情起来?   眼前朱袍飞扬,那高大的身影凌空翻腾,一条腿劲踢而下。莲生挥臂挡格,硬是以手肘承受了这记暴击,反手绞上,便要将他整个人扭转摔出。出手瞬间,微微转念:这一招施下来,这小殿下可就要以脸着地了,那张俊脸若是摔在泥里,画面何等凄惨?看在曾经共过患难的份上……   高手对决,哪里容得这一瞬间的犹豫。   李重耳暴喝一声,旋风腿接踵而至,直取莲生面门,黑靴挟风带雪,杀气凌厉逼人。莲生退避不及,肩头已着了一记,未待蓄势反击,下一腿已到胸前,只觉胸口一痛,整个人腾云驾雾,向着数丈外的坡下直摔出去。   “着!”   李重耳人未着地,已然欢声大叫,于泥水间翻身站稳,兴奋万状。他与这七宝鏖战半年有余,能将他如此重创的机会,少之又少,如今眼看他被自己奋起全身之力一脚踢飞,远远地摔在一块大石后,良久没有动静,这心头欢欣难捺,几欲手舞足蹈。当下飞奔过去,冲上大石,双手叉腰,厉声高喝:   “摔惨了吧?快跪下叫爷!”   仍没有动静。   俯身望去,只见大石后卧着一个娇小身形。整个人裹在一件猩红绒毡斗篷里,瞧着甚是眼熟。   “喂!你……”   一张莹润如玉的小脸自斗篷中仰起,楚楚可怜地望着李重耳。   ——————   莲生在落地的一刹那,就知道坏事了。   她的腰间,仍系着佩囊,自恃有胜无败,并没有像李重耳那样珍重地解下来交于霍子衿保管。适才一个心软,被李重耳那小贼抓住机会反攻,一脚踹得凌空飞起,这倒还没什么,要命的是落地一刹,只听得身下噗噗作响,一堆蜡丸被压扁在佩囊中。   那是莲生精心制作的各式香品啊!   花香果香草木香,足有十来种,满载她日常灵机妙思。莲生制香那是何等手艺,每枚香丸都异香扑鼻,随便捏开哪一枚都够她当场变身,如今这十余丸一齐碎裂……   脑筋还没有转明白就已经化为女身。   惊慌间全然顾不上胸口仍在剧痛,只恨这大石下没个胡狼洞,容自己顾头不顾脚地钻进去。如今若要逃走,女身腿脚娇弱,必然逃不脱李重耳的魔掌;若要伏在大石后假装自己不存在……耳边已经听得李重耳在头顶怪叫:   “你怎么在这里?咦,那小贼呢?”   莲生硬着头皮抬头,做出一脸娇怯难胜的表情:“打架就打架,怎么还忽然飞过来……那是什么人,好像望那坡下逃走了!”   李重耳叉腰立在石上,睁大一双明眸,惊疑地左右张望。   作者有话要说:  燃烧一个个时辰名称来计时,这是我自己的创意,此香可以用我的笔名命名为“时间的灰”~   基本原理来自古方记载,古人曾在一炷香上镌出刻度来计时,称“百刻香”,用松塔或紫苏来控制香品燃烧速度。 ☆、第50章 等我回来   九婴林极其茂密, 极目四望也只见枝干横斜, 全然没有七宝的踪影。这小贼被自己一脚踹飞, 从坡上摔到坡下, 再壮实的身躯也得摔个七荤八素,怎么一瞬间便翻身逃走,脚底这样快法?若不是与他鏖战已久,知道他膂力异于常人,如此来去倏忽, 简直要怀疑是妖怪鬼魅……   身后嚓嚓嚓脚步声响,是霍子衿见他愕然呆立,情形有异,急忙仗剑赶来。探头一望大石下竟然不是那少年七宝, 而是娇弱的少女莲生, 顿时也呆在当地:“跑了?怎么一输便跑呢?”   “愣着干什么,快带人追啊!把他给我捉回来, 跪下, 认输,叫爷!”李重耳连声呼喝,撵着霍子衿与众侍卫分路追去, 眼望重重密林,愤愤啐了一口:   “太不讲道义, 什么人品。愿赌服输,输不起还玩什么?本王输了那么多次,跑过吗, 哪次不是乖乖认输?……”   低头望见那莲生姑娘眼神闪烁,正若有所思地凝视自己,连忙收回这般灭威风的话,朱袍一展,纵身跃下大石,蹲到莲生身边。头顶阳光璀璨,映得这血气方刚的少年更是生机勃发,双颊红润如火,一双唇角不能抑制地高高翘着,掩饰不住满脸欢欣:   “你怎么在这儿?”   莲生拼命整理表情,勉强做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容。   这胸口被他狠踹一脚,饶是当时承接的是男身,也痛得翻江倒海,恨不能立时挥动粉拳,照着他胸口捣上几记,然后拔足逃走,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忍住,忍住,好汉报仇,十年不晚。下次绝不能心软,绝不能轻饶了他,让他叫爷都是轻的,要叫几声阿翁……   当下也唯有勉力坐稳,急急忙忙敛敛裙脚,整整鬓发。幸好临行前仔细梳绾过,但适才变身仓促,也搞得钗横鬓乱,狼狈不堪。反正她在李重耳面前狼狈不堪已成习惯,只好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开言:   “来采些香材,见那坡上有军士,便从坡下过来,不想天降飞人,真是飞来横祸。嘤嘤。还好没砸到我。你们继续,我要走了。”   正待起身,只觉袖上一紧,却是被李重耳拉住。莲生本已心头忐忑,剧跳如擂鼓,这下子更是紧张万分,本能地挥臂甩开,嚎叫起来:“怎么还不准走了么?我,我另有要事,不能再陪你玩耍!……”   回头却望见李重耳神情错愕,伸出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尴尬地慢慢缩回。   “姑娘误会了。我没有恶意,只是……这几日还想着要不要去甘家香堂向你道别,既然刚巧遇见,那么顺便说声别过吧。”   “道别?你要干什么?”   李重耳捋了一把散落的鬓发,双颊更是红涨,喜悦,骄傲,忐忑,向往,交织在这张年轻俊朗的脸上:   “我三日后随军出征,驰援东境庆阳。庆阳郡远在千里之外,大军疾行也要半个多月脚程,若天时不利,果然开战,那么只怕数月内都回不来了。原想着要好好答谢你的礼物,这几日军情繁忙,定是赶不及了……待我来日凯旋吧。”   寒风飒飒,吹动头顶枝叶纷杂,搅得莲生脑海中一阵乱响,全然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适才那满心忐忑,瞬间抛到九霄云外,连逃走也忘了,不自禁地张大了嘴巴,呆呆瞪视着李重耳。   出征?开战?数月内都回不来了?   三天两头与这殿下厮打嬉戏,肆意叫骂,几乎已经忘了他的身份,常常忽略了眼前这男儿并不是个普通玩伴,不是个只为一口生计奔波的寻常少年,而是个皇子,亲王,皇帝老儿亲口封的武将。今日还在与自己打架玩耍,后日便要奔赴沙场征战了,一去千里,时空茫茫,不知何日才是重会之期。   莲生的视野,一向只在苦水井内,今年才刚刚开始接触香界,对军国大事全无概念,自己不是军籍又无须从军,连两国交兵是怎么回事也不大晓得。一时间眼前只晃动着那一夜荒野遇刺的情景,刀光剑影,生死搏杀……一个刺客已经凶险万分,沙场千军万马一齐涌来,那是什么境况?   自古以来从军都是赌命的差事,多少军士有去无还,李重耳的武艺虽然远胜常人,然而与自己厮杀半年,从未赢过,这等战绩出征沙场,教莲生怎能放得下心?……   诸多思绪交缠,宛如这林中迷离晨雾,拥塞莲生心头,竟然良久不能出声。眼望着李重耳满面欢欣,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忧心忡忡,越绞越紧:“你会……会上阵打仗吗?”   “会呀。”这一句正问到李重耳得意处,不禁露齿一笑,洋洋自得地扬起了浓眉:“我一身武艺,终于派上用场!以后他们再也不用嘲笑我没有上过沙场、不懂兵法战术,本王要以赫赫军功,昭示本王的真正本事。”   “你那点本事……”莲生愁容满面:“上阵岂不是很危险。”   “咦,这是哪里话来!”   那殿下的小心灵受到极大伤害,奋然挺起胸膛,拍得啪啪作响,神采飞扬的双眸,在冬日艳阳下熠熠闪光:   “你是敦煌人氏,难道不知道本王的威名?我那杆龙象鎏金枪,至今未见敌手,迎战百万大军不在话下!那日城南遇刺,你亲眼见的,偷袭的刺客还不是落荒而逃?适才比武的那小贼……那小贼三拳两脚便被我踢飞,压根儿不是我的对手!每次比试前胡吹大气,最后都被我按在泥里跪着叫爷……”   莲生的小脸憋得通红,吭吭咳了两声:   “跪着叫爷的那个……确乎丢脸。”   一时间脑筋飞旋,想着李重耳描述的鏖战沙场之壮怀激烈,不禁也有些心向往之:李重耳若能对战百万大军如入无人之境,莲生想必也能。这一身所向披靡的神力,只打个野猪怪兽算得了什么,若能冲锋陷阵保家护国,才不负这天生的异能啊!   若是能与李重耳并肩杀敌,想必比比武对战更加有趣,也免得他遇到高手,招架不住,出现什么闪失。有莲生在身边,定可保得他周全无虞!莲生才不管他是什么皇子还是亲王,只是这世上再难找第二个如此称心的玩伴,只准莲生自己欺负他,可不准旁人欺负他!……   “我要是能一起去……”   话未出唇,已经颓然住口。   距离自己十六岁生辰,只剩三个多月,时光紧迫,已须争分夺秒。数月来拼尽全力刚刚做到六品香博士,还差三级才能进香神殿求方,求得那方子又不知是不是真的合用,就算合用,亦不知要多久才能制成……生死关头,保命要紧,万不能节外生枝。   若是……若是寻不到救命异香,十六岁生辰一过,五识便渐渐散失,到得九月霜降,便会魂飞魄散。这殿下兵发庆阳,就此远隔天涯,待到他鏖战归来,都不知道莲生还在不在人世?一想到很可能就此诀别,莲生心头剧震,望向李重耳的眼眸里,微微一阵模糊:   “你……九月霜降之前,会回来吗?”   “应当会,怎么?”   莲生苦笑一下,低头轻轻捻着衣带,散落的两缕蝉鬓,在粉颊边随风飘摇:“那还好,也许来得及再见。”   “当然来得及再见。”李重耳对这奇异的女子,一直怀着一份莫名的亲近感,虽然只见过三面,但仿佛已经是至亲或是老友,彼此相知相熟,亲密无间。此时见她语气中也颇有留恋,心头更是欢欣,忙道:“你要去哪里?别走,等我回来,我一回来就去香堂找你。”   “嗯。百战百胜,早日归来。”莲生只能轻叹一口气,怅然望着眼前这雄姿英发的少年:“回来给你庆功。”   “谢你吉言!”李重耳笑逐颜开,双手交叠,认真地施了一礼:“今天真是处处吉兆,一举赢了那小贼,还得了你的祝祷。来日出征,必有大胜 ,天佑我大凉君臣……”   远处人声杂沓,是霍子衿率队归来。那七宝小贼邪性无比地消失在林中,众多侍从追索半晌,一无所获,只能摊手向李重耳交差。眼见日头当空,还要赶回去午朝,李重耳也只能呸了一声:   “枉我巴巴地来寻他告别,一输便即翻脸,刹那间脚底抹油,溜得这样快!待得凯旋,必要揪出他来好好算账。走,”李重耳向着莲生一摆头:“我送你回城。”   霍子衿飞快地插到两人中间,面向李重耳,一脸视死如归的神情。   “使不得,殿下。这光天化日之下,皇家仪卫护送一位平民女子回城,有违仪制,被圣上得知,必有大祸……”   莲生哪里要和他们一起回城,当下连连摆手:“不用你送,我还要采些香材。”   李重耳恶狠狠地瞪了霍子衿一眼,在眼神中送了他几个月的劈柴,方才转身踏蹬,骑上碧玉骢鞍背。回头只望见那莲生姑娘娇怯怯倚在大石之侧,也正凝视着他,一双黑眸中波光流转,似有万语千言难以尽诉。丛林浩瀚,光影离合,寒风吹得她鬓发飞扬,纤弱身形裹在阔大斗篷里,那样小,那样软糯,那样柔美可怜……   李重耳这手中缰绳,迟迟无法挥动,视线胶结良久,才高喊了一声:   “说好了!等我回来,给我庆功!”   莲生点了点头,一朵大大的笑容自脸上绽开,小手轻轻探出斗篷,在面前空气中虚划。李重耳凝神细看,只见那纤纤玉指划来划去,于空中划出两个简单的字形:   平,安。   盎然暖意袭上心头,暖融融地揣在怀里,良久不去。那无比亲热熟络的,冥冥中仿佛相识已久的感觉,令眼前这画面深铭脑海,永永远远都不会散去。下意识地,手已按向腰间的虎头佩囊,那里盛着的都是他决不离身的至宝,有她专门为他精制的,追寻了半生的异香。   “殿下……”耳边传来霍子衿鬼鬼祟祟的低语:   “你那香瓶,是她的心意吧。”   作者有话要说:  被昨天的评论笑死,大家都机智地预测到李重耳这个呆瓜必然会被莲生蒙骗过去…… ☆、第51章 此地一别   霍子衿两句说完, 双眼一闭, 已经准备迎接殿下的劈柴攻势, 然而李重耳明明听在耳中, 却只静静凝视那倚在大石边的女子,破例没有劈头盖脸地骂回来,倒教霍子衿有些惶然。   “……殿下?”   李重耳转头望着霍子衿,一双明眸清朗,两片口唇微动, 仍没有出声。   居然无心骂他。居然听了这两句话,心中不自禁地一暖,竟有点想与这婆婆妈妈的辅护都尉聊聊这份心意,这奇异女子, 奇异感觉……自从上次雪夜一别, 不自禁地常常思念,每日吸嗅着那瓷瓶中的异香, 脑海中恍然便出现这张笑靥如花的小脸……   然而出征在即, 大战当前,怎可以再牵念这些?   待得凯旋之后,她还会等着自己吗?   会有机会再相聚闲聊, 互送心意,一起欢笑开怀甚至携手对敌吗?   人生无常, 自当及时尽欢,然而大好男儿,有些更重要的事情不可辜负。   “走!”   李重耳一声呼喝, 奋然转头,双腿力夹,碧玉骢如箭般穿越山林,奔向北方。远方云雾缭绕,光晕烂漫,笼罩着一重重浩瀚城池,繁华屋宇……那是他的家,他的国,他心爱的,热爱的,将以生命来保卫的敦煌城。   ——————   嘉兴十五年,腊月十二。   一年中的最后几天。   凝香阁花字香室,幽雅静谧,香雾缭绕。莲生一边帮着花夜来研磨香材,一边神思缥缈,不自禁地以手指掐算日期。   李重耳随军远征,已走了将近半月,估算一下路程,应是刚刚抵达洛水。那庆阳远在边关,大军就算昼夜疾行,也要奔驰二十余日才到,不知是个什么样的所在?据说常年饱受夏国侵扰,想必民生甚是艰苦……   自从李重耳从军,莲生也开始关注军情了,听着街谈巷议,才知道边关战事从未停歇,自她降生的嘉兴元年至今,十五年来四境都在陆陆续续地开战。国都百姓安居乐业,那都是征战沙场的将士们以性命换来,“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相比之下,苦水井的生计都还容易得多啊。   众生皆苦,诸行无常,哪有一个幸免……   “好妹子,你过来。”   花夜来掂起一支线香,点燃香炉中的香丸,向莲生招手示意:“且来品评一下这馨宁香,可到了梅梢月影香的境界了?”   莲生赶忙撮起裙裾凑到炉边,闭起双眼,细细品评。   管事陈阿魏曾经告诉莲生,一品香博士以一个“神”字为评。莲生初时,并不理解这一字中深意,对白妙这位甘家香堂唯一的一品香博士,也并无多少钦佩之意。直到亲身体验了那一款梅梢月影香,方身心大震,瞬间敬服到五体投地。   那真是一款能够通神的香。   缭绕烟气洁白如练,一道道苍劲、雄俊,顿挫有致,天然燃成梅枝形状。以剪刀修剪烟缕,可以任意横斜延展,活梅也没这般清奇。   最惊人的还是香中意蕴,香气升腾之际,恰似月色当空,清冷幽远,泠泠然沁人心脾。燃起此香,全然便是以梅梢月影为伴,无论身在何方,均有朗月当头,清风掠肩,诉不尽的淡泊、浩然……   眼下这款香,经莲生提点,加入上品龙涎,已经可以剪出烟缕,但是这味道么……   “甘冽之意,犹有胜之,若比清高雅淡,可就差得远了一点。梅香已经酷似,但是余味不够幽深,意境不像月影,倒像烈日熏蒸下的浓香。说真的,姊姊,我觉得白妙姑娘说得甚是,这款香品,就是不能加青木香与顶勃梨,搞得不伦不类,反而……”   哐当一声,花夜来将香炉重重撂在案上,炉中香灰飞溅,自炉盖上镂空的孔隙,四面八方地散出。   “我岂不知是不伦不类?但是馨宁宫派下活计来,又怎能不做?我这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给店东分忧,给甘家香堂解难,你不帮我也就罢了,反倒这般嘲讽于我!”   莲生愣在当地,呆了好半天,方讷讷开言:“姊姊不要生气,我哪里是嘲讽姊姊,只是姊姊命我品评,我就说几句心里话呀。我理解姊姊的忧急,一直在努力帮姊姊的……”   花夜来自知失态,咳了一声,掩饰地举袖遮住面颊。   馨宁宫给的时限只剩十天,至今一无所成,由不得她不忧急。当初在甘怀霜面前夸下海口,保证能仿制出梅梢月影香,不想这款奇香果真是香中绝品,反复试验,就是做不到它的意境。   本是想着藉此机会,拿到梅梢月影香的方子,起码也可以公开仿制一款,却不想如今鸡飞蛋打,又拿不到方子,又卖不了仿品。甘怀霜最忌抄袭翻版之事,宁愿回绝馨宁宫的生意,都不肯把白妙的原方交给花夜来,亦不准她的仿品上架售卖,只准专供馨宁宫。专供馨宁宫倒也有一笔大钱好赚,但是问题在于……花夜来她,她至今还制不出来啊。   “姊姊别急,我再努力想想。”   那莲生姑娘倒是热心,被她责骂一番也不在意,反倒替她着急起来,捧起香炉,认认真真地体味:   “姊姊,既然那宋婕妤一意要加青木香与顶勃梨,那么丁香与白茅须要减量。这四样都是大寒之性,用多了于身体有碍。我品着梅梢月影香,有一种异样的清冷之意,恐怕用了一点薄荷,姊姊这一款没有,不妨加上试一试?”   花夜来转怒为喜,顿时绽出一脸温柔的笑容:“薄荷,对啊,缺了薄荷!好妹子,你真是和姊姊想得一模一样!”   “我可比姊姊差得远啦。”莲生也憨憨一笑,整个人俯向案前,认真求教:   “姊姊,我对这五品香博士的关卡,苦思多日,还是不得要领。我觉得这些品级升上来,最难的就是从‘效’到‘韵’了,简直是由身至心,由形至髓,脱胎换骨般的进境,相比之下,七品到六品,实在容易得紧。姊姊当年做到五品香博士这个‘韵’字,用的是什么样的香品呢?是怎样开了灵窍,越过这个关卡?”   花夜来端坐案后,纤纤玉指握持着她的黄铜香炉,扇动炉顶香烟,细细吸嗅,一言不发。   要她怎么回答呢?   当年她自六品升至五品,用的是一款幽窗抱独香,意境悠远,养心怡神,令甘怀霜拍案叫绝……那是奶娘姜氏用了半年时间精心调制,她花夜来哪里知道姜氏是怎样开的这个灵窍。   早知有今日,当初就应该放下身段,好好向姜氏请教,而不是一味摆着主人的架子,对姜氏颐指气使;早知有今日,那时候就不应该对姜氏太过逼迫,逼得她连夜赶工,终于暴病身亡,好比杀鸡取卵,教她现今没了倚赖……   好在还有个莲生,这姑娘虽然于香一道,极有悟性,却是不谙世事,一直懵懵懂懂地听她使唤。   “跟你说了多少次,香道也是道法,要观心存神,随遇而安,不可急躁冒进。”花夜来曼声教诲:“再说了,每个人的悟性不同,机缘也不同,我是如何开的灵窍,与你毫无干系,就算细细说来,也与你并无裨益。不若一边制香一边安心修炼,时机到了,自然就悟了。”   “姊姊说得是。只是……只是那香神殿,可是真如传说中那般灵验?想要什么香方,就有什么香方现身么?姊姊当年进殿是求了什么方子,方便告诉莲生么?”   花夜来但笑不语,只低头研磨香材,过了半晌方道:   “不方便。”   当然不方便。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香神殿里的香神像,是老店东甘兴珠亲自从天竺请来,有着异乎寻常的神力,能够与真正的香道高手互起感应,求得绝世妙方。起初人人都去乞求,很快便不灵验了,甘怀霜接掌香堂后,命人将神像移入秘殿,日日焚香供养,只准甘家香堂三品以上香博士一年一度拜祭,才渐渐恢复当年的神通。   唯有花夜来,做上了三品香博士,入了神殿拜香神,却空手而归。   扶乩沙盘上,什么都没有,一笔一划都没出现。   “别紧张,心无杂念,聚气凝神,必有感应。”甘怀霜在一旁低声劝慰:“须先破题,想定一个要求的方子,香神必然会细细解答于你。”   花夜来紧闭双目,双手掂香,重新拜了三拜,再次在心中祝祷:“香神在上,我要一款能助我升级一品香博士的绝世香品,要神妙无匹,要冠绝天下,要一举胜过白妙,胜过所有人……”   足足求了快半个时辰,香神全无反应,直待三炷高香燃尽,依然一无所得。   甘怀霜困惑不已,要她回去焚香沐浴,改日再来祝求,而花夜来心中狂跳,逃也似地出了香神殿,自此找了各种借口,再也不去香神殿。   唯有她自己知道,她修行不够,是靠着奶娘姜氏的一路辅助才强行捱到香神像前,破题都破不出什么像样的创意,哪里还能指望香神赐下什么奇方妙方?如若心有不甘,一再祝拜而依然不得,那甘怀霜必起疑心,发现自己一直拼命隐藏的秘密……   “秘殿秘方,岂可轻易泄露。”花夜来高深莫测地微笑:“你试试去问白妙,看她告诉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梅梢月影香”是我自己的创意,其中说的用剪刀修剪烟缕为梅枝造型,基本原理来自古方中所述上品龙涎香的凝烟效用,燃出的烟缕笔直不散,可以用剪刀剪断。天然龙涎香是鲸鱼的胃结石,历经海水多年冲刷而成,自古珍稀异常,现在已经是国家禁止售卖的商品,没机会体验到啦。 ☆、第52章 真相毕露   莲生默默低了头。   虽然理解这份讳莫如深, 但是一想到自身前景, 不禁又是满心怅然。众人越是渲染香神殿的神妙, 越是令她心急如焚, 眼看着升级之事停滞不前,不知要何时才能亲自体验香神的灵验?九月一到,魂飞魄散……   届时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情形?莲生苦笑着叹了口气,怔怔凝望案上。   是像眼前这香品一样,魂魄如云如雾, 离身而去,只剩下一副躯壳,还是整个人灰飞烟灭,瞬间消弭世间?会痛吗, 会痛很久吗, 会留下一点记忆和知觉吗?十六年人生虽短,也浸润了无数值得留恋的记忆, 就这样随着魂魄一起消失了吗?或许世间万事, 本来就是虚无,欢笑泪水,最后都将成灰……   魂飞……魄散……   眼前飞旋的香雾, 忽然令莲生心中一动,正在择选香木的双手, 不由得失神地停在了空中。   ——————   缕缕香雾,自一个美人云鬓顶端,缭绕上升。   美人身着袿衣, 肩覆披帛,腰肢微曲,更显曼妙风姿。足下铜盘,仅有数寸方圆,而美人翩然立于铜盘正中,姿态优雅恬淡。   这里是甘怀霜的客堂,堂中一座香案,周围围满了人,都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美人头顶的香烟。   “真的不会散落?”胖掌柜十一娘好奇地开言:“燃过的香灰怎能不散,你用了什么香材?”   下首的莲生恭敬俯首:“这美人是以六成杉炭加四成栗炭配制的炭剂塑成,中间掏空,填入香剂。所以燃尽也不会散落,只要不触碰,可维持数月不变。”   “好一个**香!”陈阿魏咕哝了一句:“亏你想得出来。”   唯有坐在上首的甘怀霜不言不动,双目微眯,只望着铜盘中的香品。   香火已燃至美人腰肢,未燃的部分色呈金黄,燃过的部分色作银灰,上下截然分明。那燃尽的香灰,果然不散,仍是一座完好人像,眼看着香雾不断升腾,萦绕美人身周,恰似云中仙子,飘然御风而行。   又过良久,整座香品燃尽,室中已经溢满暖香,舒适怡神。盘中美人,依然凝立,一身银灰颜色素雅,端庄,宛如一座精心雕琢的青玉摆件。   莲生敛裙起身,伸指在美人身上轻轻一触。   霎时间灰飞烟灭,美人无声无息地消散于虚空之中。   室中所有人都“啊”了一声。   “这个好,这个好!”十一娘拍案大赞:“快快登记上架,要赶工多造些才是,来日必然大卖,库存供不应求!”   陈阿魏也连连点头:“有形有味有意有韵,的确是上佳之作。莲生这个香博士做得,每次出手,均属不凡,真正是惊才绝艳,别说五品,就连四品……”   甘怀霜略一摆手,众人顿时止住了喧哗。   “登记上架,那是自然。”   甘怀霜缓缓开言:   “十一娘说得是,须要赶工制造,多存一些,必然供不应求。命店堂伙计记住,这款**香,不仅是以美人姿容取胜,绝代佳人瞬间灰飞烟灭,更有佛经中‘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的意旨。”   “好好好,好好好。”十一娘喜滋滋地拍着胖手:“东家总能说出高妙道道儿来。”   “至于五品香博士,只凭这个,可还不成。”   一直端坐下首聆听的莲生,心中一沉,愕然抬眼,正对上甘怀霜的视线。那双锐利的眼眸里,有赞许,有期待,更有一丝不容置疑的严苛。   “莲生,这款香与你升级六品香博士的计时香太过近似,虽然样貌大异,但意境相同,都是从消弭形态入手,根本上都是取万物皆空的意旨。五品香博士已然不是寻常工匠,岂能以重复类似的香品升级,这一次,不能让你过关。”   这番话听来,确乎有理,然而莲生为这款香品付出无数心血,最后还是因“魂飞魄散”的感悟,才制成这般神妙变幻的形态,并不是与计时香一脉相承。此时听得甘怀霜驳回升级请求,再大方,再坚强,也有满腔委屈,不能自抑地涌上心头:   “回东家,这款香与计时香差异甚大啊。不能算重复类似吧?香品千变万化,终归同根同源,岂能全无相似之处……”   “五品以上的香博士,自然能每款新品,各各不同,不然我为什么要给香博士分品级?”甘怀霜神情淡漠,语声却甚坚决,毫无通融之意:   “且不说与白妙手中那些神品相比,单说二品香博士花夜来,你不是也在向她学制香么,你看她出产的那些新品,可有重复类似?暖阳香,兰泽香,姜脂香……”   莲生心中一动,口唇微张,瞬间又紧紧闭上。   这三款香,分明都是莲生制作的啊。   虽是在花夜来香室中出品,但花夜来只提了简单的方子,是莲生重新配制香材,调节剂量,一点一点试制出来。   那暖阳香是以各种温和中正的香花香草,取冬日艳阳之平和暖意,燃之使人身心和暖,筋骨舒畅;兰泽香是以芙蓉为主香,佐以荪草、泽兰等多种芳草,意境清雅,引人灵思大开;姜脂香则是纯正的姜花香气,以姜花花瓣和以养颜油膏制成凝脂,为妇人妆扮做面脂用……   花夜来最大的贡献,可能只是为香品取了名字。   然而莲生能有今天,最关键的一步,是花夜来教给了她制香的基本道理,才令她开了灵窍,她感念这份恩情,愿意倾尽全力帮花夜来做一点事。这几款香品最终都由花夜来挂名,莲生并无异议,此时听得店东提起,虽然心中略动,也只是闭口不言。   甘怀霜的眼力何等敏锐,一瞬间已看出莲生脸上并无敬服之色,当即冷笑一声,淡淡道:   “才做到六品香博士,便已经这样不虚心了,只怕以后进境有限呢。”   她扬手向身后一招:   “苏合,去把天香纯露取来,教她见识一下真正的神品。”   ——————   “这,这是花姊姊的香品?”   莲生蓦然自座位跳起,全然失却了适才的大方从容,伸手指着案上香品,声音都发着微颤:“是花姊姊交来的?”   甘怀霜唇角轻扬,淡淡一笑。   “这回懂得了吧,所谓上品香博士,不仅香品精纯,更要有超乎常人的灵巧心思。这一款天香纯露,可谓惊才绝艳,不仅甘家香堂从未有过,整个敦煌香市也从未有人出产。以往香界都艳羡西方大食的耶塞漫露,自从花夜来制出天香纯露,我中华香道终于有了可堪比拼的神品,这般成就,岂是只会重复旧作的工匠比得?”   莲生只盯着案上的香品,双手紧握袖中,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那是一只装饰繁美的漆盒,盒面以精致的雕刻镌着错金龙凤,内中铺满丝帛,缀以金丝,灿然耀人眼目。重重金光中,精心置放着一只细长青瓷瓶,瓶口已然打开,满室都清晰闻到那浓郁的茉莉花香。   那是决然不同于任何香丸、香饼的香气,是直接淬炼的,极度精纯的花香。一瓶置案,恍如满室都已铺满茉莉花海,铺天盖地全是茉莉,漫山遍野的茉莉。清晰可见那柔嫩的花瓣,润滑又娇脆的质感,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晨露,在花瓣上微微颤动,水光耀目,灿若繁星……   周围众人,也有数人从未见过这款香品,禁不住都好奇地上前窥看。只见那瓶中,清澈见底,盛载的不是香油,亦不是香膏,只是一瓶水,澄明透亮,貌不惊人的一汪水。   却仿佛盛载了整整一座茉莉花田。   “这……真是神品呀。”陈阿魏啧啧赞叹:“是怎样制出来,以一汪清水蕴涵如此纯正的香气?都道耶塞漫露冠绝天下,这款天香纯露,也毫不逊色吧?”   “耶塞漫露以浓郁见长,留香持久,咱们这款天香纯露以纯正见长,中正平和,还有养身之功效。”甘怀霜语声淡漠,却抑制不住一丝隐隐的自傲:   “敷用香肌养肤,饮用清心安神,连婴孩用来也是有益无害。假以时日,要做到耶塞漫露那般浓郁持久,想必也不是做不到。”   “相形之下……”十一娘看看莲生,又看看案上散落成灰的**香,略带怜惜地摇了摇头:“莲生姑娘,你的香品确实还差得远啊。”   莲生的脑海中轰鸣阵阵,已然乱成一团。   虽然这瓶香水早已改头换面,做了如此豪华奢侈的包装,但香入鼻端,那意境、韵味、细微的气息,已经教莲生认得清楚,这就是她当初胡乱摸索着制作的花水,只不过那次用的是忍冬,如今换成了茉莉!   花夜来当时的评判,至今还回响在她的耳畔:   “……这只是小孩子的玩意,算不得正宗的香品。须知香道也是道法,要分正道与魔道,你不懂香,乱搞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呈到店东那里,岂不是教她看低了你,弄得不妥,连杂役都没得做了……”   这番话听来有理有据,当时便教莲生羞红了脸,决心丢弃这乱七八糟的水水,好好走个正道。谁能想到,花夜来自己,竟然依样画葫芦地重制了一款,交与东家,说是自己的作品?   作者有话要说:  “**香”是我自己的创意,基本原理来自古方中的金猊香、玉兔香,以炭剂为壳,制成各种小动物形状,中间填塞香剂,燃尽后的香灰不散。 ☆、第53章 盗版者死   坐于上首的甘怀霜, 见莲生呆立案前, 面色红一阵白一阵, 却不禁蹙紧了眉头。   莲生天赋异禀, 灵思过人,甘怀霜一直赏识,然而这孩子过于急功近利,整日只想着升级求神,却是修行香道的大忌。满拟拿出这瓶天香纯露, 定可以震慑得她心服口服,从此专心磨练,制出更多巧妙香品,却不料莲生面色奇异, 双眸一霎不霎地瞪视着这瓶香品, 心中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请教东家,这瓶香品, 是花姊姊创制的?”莲生终于哑声开言:“她说是她创制的?”   “还能有谁创制?”甘怀霜已经有些不耐烦:“花夜来为了让我中华香品胜过那耶塞漫露, 殚精竭虑,才制出如此神品,单是这份志气, 就没几个人做得到。”   “那……为何没有在店堂里见过,也未听花姊姊提起呢?”   “制作繁难, 来之不易,不能上架售卖,只作为贡品送往玉宸宫。花夜来一向行事低调, 不愿多作炫耀,自然不会到处提起……这有什么不对吗,你为何用这种口气逼问?”   甘怀霜对待莲生,一向颇有长姊般爱惜回护之意,此刻却语声凛凛,神情也越来越是严厉。   莲生这心中,又是委屈又是茫然,诸多困惑,绞结一团。想起花姊姊对自己的温言笑语,各种耐心的点拨与勉励,若说她会瞒着自己,剽窃自己的香品去争名夺利,实在不像花姊姊为人,然而天香纯露就在眼前,就是自己的作品,绝对不会认错,其中症结是出在了哪里,是哪个关节她没有搞明白?   面前那傲然端坐的店东甘怀霜,平素就是不怒自威,此时眸光如刀,气势更加逼人,令莲生心中不自禁地有些怯意。然而此事若是含糊过去,只怕对花姊姊、对自己都不公道。当下深吸一口气,跪倒案前,朗声回道:   “莲生不敢逼问,只是其中可能有些误会……这款香品,其实是我创制的。”   室内气氛,霎时间降至冰点。   十一娘张大了嘴巴,望望莲生,望望置于案上的天香纯露,又望望周围众人。众人也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彼此视线相触,瞬间交换了无数言语,最终都以不置信的眼神望向莲生。   甘怀霜依然端坐不动,双眸微眯,眼中光芒闪动,惊异,错愕,疑虑,厌憎,交缠不休。   “莲生姑娘,将别人的心血据为己有,可是香界大忌。你说这种话,真不怕咬了舌头。”   “那是我的心血!是我自己想的,自己做的,努力了好久才试制出来……”   “哦,你努力了好久才试制出来。”   甘怀霜缓缓点头,上下打量着莲生的面庞,神情中渐渐盛满了失望,如那燃尽的香灰般黯淡无边的失望。   “真没想到,看起来如此天真烂漫,竟然是当面扯谎。说得这样可怜,这样逼真,若不是我早知真相,多半要被你蒙骗了去。我甘怀霜,原来也有失神走眼的一天,一直道你聪明懂事,却原来心思如此卑劣。”   “我没有,我说的是实话!”莲生也急了,奋然挺起了胸膛:“其中详情,东家可能不清楚,我可以从头……”   “详情我不清楚?”甘怀霜的语气,变得异常严厉,眸中光芒,越来越是锐利如刀:   “你是不是以为店东高高在上,整日只在堂中议事,从不理会制香的详情?真不巧,荟香阁,凝香苑,都是我常去之地,这款天香纯露,是我亲自坐在花字香室里,眼看着花夜来历经多日,一步步试制成功!如今你见有利可图,便想据为己有?早知道你急于升级求神,但那要凭自己的本事,若想走捷径,起贼心,我甘怀霜第一个不容你!”   “花姊姊一步步……试制成功?”莲生心里越来越乱,声音也越来越高:“不可能,这其中必有误会。东家讲的道理我也都懂,但是这款香品真是我的心血,莲生绝未说谎!”   甘怀霜双眼微眯,唇角冷冽地抿向一边,向着身后侍立的苏合,略摆了摆头:   “唤花夜来来。”   ——————   甘怀霜一生,最憎抄袭翻版。   甘怀霜的父亲甘兴珠,不仅是甘家香堂掌门人,更是名震天下的制香圣手,十年前曾创制一款香品名唤“瀚海洗心香”,甫一问世已经艳动敦煌,众多香铺都心服口服。敦煌香市有五年一度的名香大会,齐聚天下香商比拼香道,乃是香界最为尊崇的赛事,甘兴珠本拟凭瀚海洗心香一举夺魁,为敦煌赢得香都名号,却不料在名香大会举行之前,被人盗去香方,高价卖与了波斯人。   那一场赛事上,波斯商人率先祭出新品“法尔西香”,香气撼人心魄,意境超凡脱俗。这款香是照扒瀚海洗心香的香方,又略加变化,添了几味波斯香材,令外人识不出来历。但那瀚海洗心香乃是甘兴珠呕心沥血创制,宛如一个母亲对于亲生孩儿,所有细节了然于胸,这点小小伎俩,岂能无所察觉?一嗅之下,立即便识出法尔西香是瀚海洗心香的翻版。   然而制香之术,错综复杂,这等似是而非的抄袭最令人百口莫辩。那场名香大会,最终以法尔西香夺魁而告终,敦煌蝉联数十年的香都名号,也被波斯王城苏蔺城夺去。甘兴珠羞怒交迸,当场吐血晕倒,此后便犯下了咯血之症,后来年仅五十多岁便匆匆离世,也与这次惨败有关。   名香大会之际,甘怀霜年龄尚小,但她自幼事父母极孝,更是一直跟随父亲制香贩香,整件事从头至尾身历,惨痛切肤,终生不忘。护送吐血的父亲回家路上,望着父亲哀切的面庞,不甘的自语,满腹冤屈无处申诉的眼神,唇边锥心刺骨的滴滴鲜血,甘怀霜小小的心灵里已经牢牢记住一件事:此生都以翻版盗方为死敌。   所以甘家香堂一向最忌盗方,不仅严防其它香堂抄袭自己的方子,也严禁自家香博士抄别人的方子,并由甘家香堂起头,在整个敦煌香界立下规矩:盗版者死!一旦查实,严惩无赦,任何香堂都不再录为香博士,从此再也无法在香界立足。   而眼下这莲生姑娘,甘怀霜特别赏识的新晋香博士,竟然试图瞒天过海,张口便说天香纯露是她的作品。甘怀霜亲眼看着这款香品创制出来,深知这是花夜来的心血,霎时间这心头火起,熊熊燃烧不歇,眼前又浮现老父亲那哀切的眼神,愤懑的鲜血,至死不能瞑目的冤屈……   若是就此驱她出门,只怕众人还不分明,必要唤得花夜来到场对质,辩得她心服口服,方能将抄袭盗窃的小贼严厉惩处,为真正的主人讨还公道!   帘外窸窣衣响,一阵沁人心脾的馨香,悠然传来。   纱帘打起,现出花夜来窈窕的身形。仍是飘然出尘的黄襦绿裙,裙间多了一层层金色褶裥,更显堂皇富贵。偏在一侧的垂髻,簪了一朵硕大的金丝铁线菊,正衬衣衫颜色,花下垂着几道珠滴,随着翩翩步态,摇曳耳边。   那双温柔的秋水眼,在室中扫视一周,停在莲生面上,眼中笑意更浓,还微微点了点头。   莲生跪坐案边,心中正七上八下,眼见花夜来依然友善亲切,对自己全无恶意,心中那块憋得满腔气闷的大石头,瞬间也便落了地。连忙整装理鬓,恭敬地行揖问好:“花姊姊好。劳烦姊姊前来,扰了姊姊制香,莲生在此致歉了。”   花夜来轻轻一笑,先向甘怀霜深深一揖。甘怀霜欠身还礼:“妹子好。苏合与你说了罢?这里有桩公案,倒要请你来帮忙分辨分辨。”   花夜来低眉俯身,谦恭地笑了笑。   “东家客气了。东家有命,自当奉从。事情的大概,苏合已经与我言讲,我也是挺为难的。莲生与我,情同姊妹,一向也不分彼此,她走到今天也是不容易,至于谁的心血,望东家不要深究了罢。”   甘怀霜的眉梢眼角,依然满满地都是冷冽,斜睨莲生一眼,哼了一声。   “你倒是大方。容易不容易,那是另一回事。我只想知道事情原委。若是有人心术不正,妄想欺瞒于我,将他人心血窃为己有,甘家香堂必然容不得她。”   “哪里便是心术不正了。小妹子来香堂时日不长,不懂堂规,也是有的。”花夜来柔声劝慰:“东家不必太放在心上。莲生姑娘与我学制香这些日子,相当勤勉,又聪明又好问,每款香品的来龙去脉,都问得一清二楚,不厌其烦地听我讲解。我当时便想,如此用心的孩子,假以时日,必有大成,如今果不其然,这么快便做到了六品香博士,姊姊我的心中,也十分欣慰啊。”   身旁环珮叮当作响,是十一娘在叹气摇头:   “莲生啊,这真是你的不是了。制香之道,都是家门绝技,花夜来肯传授于你,这是何等的恩情。你不念她照顾之义,反倒试图冒领她的功劳,莲生啊莲生,我看你家境贫寒,却积极上进,热心热肠的招人喜欢,一直还想帮你,如今看来,是我走了眼呢……”   “算了,那些都不要提了。”花夜来轻轻摆手:“一款香品而已,什么大不了的事,为此伤了姊妹和气,太不值得,大家都不要计较了罢。”   “不成。”   甘怀霜一语截住:“抄袭等同抢劫,岂能等闲视之。纵容了小贼便是害了好人。今日你当着这众人之面,把事情说个清楚,教她受罚也受得明白。”   花夜来长长叹息一声,望了望莲生,脸上满是不忍之色。   “莲生,你我姊妹之间,一定要走到这个地步吗?”   “姊姊……”跪在地上的莲生,咬咬嘴唇,昂然开言:“还是说清楚才是。我制香是姊姊教的,恩情我深深感激,但是这款花水,分明和莲生当初呈给姊姊的忍冬花水一模一样,我想姊姊不会以自己的名号申报,其中必有误会,眼下大家却不信我,还望姊姊细说分明。”   花夜来凝神良久,盯着莲生的眼神,瞬息万变,有些笑容,有些怒意,有些犹疑,有些决然……随着嘴角轻轻一扬,仍然恢复了淡定的微笑。   “妹子,我不愿让你难堪,还想回护与你,帮你敷衍过去也就罢了,你非要逼我说出来不可,夜来也只有从命了。这瓶花水明明是我苦心研制,你一句话就想夺了去,岂不是欺人太甚?”   “姊姊,你记错了吧?”   莲生猛然扬起头,不置信地盯着花夜来的脸。   一直指望着其中必有误会,期待着花夜来能够解释清楚,万没想到这姊姊居然矢口否认,言之凿凿地据为己有。心头寒意渐渐涌起,凛凛占据了整个胸膛:   “我自己在家中尝试多日,最后以蒸甑蒸制,方能将水汽凝结成露,制成这款香品,只是当时用的香材不同,手**效,全然一模一样。这款香品给姊姊看过,当时你说是邪道,要我丢弃,我听从了。如今又见到它变成了姊姊的天香纯露……”   “天香纯露,确实是以蒸甑蒸制,将水汽凝结成露,提取香中精华。这个过程,我详细与你讲过,也亏你记得这样清楚。”花夜来双眼凝视着莲生,充满了惊异与鄙弃:“如此看来,这款香品,确是用了你不少心血呢。” ☆、第54章 人心险恶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双更,这是第一更,晚七点第二更。求各位小天使也不要忘了在本章后评论和打分哦,谢谢~~   更加彻骨的寒凉, 逐渐浸透了莲生全身。   没听错吧?   这番言语, 什么意思?   这分明不是在为她辩解, 而是……将她越来越深地按入泥沼之中。   室中气氛僵冷森寒, 几如冰窖。莲生一双茫然的眼眸,自花夜来身上,转向甘怀霜,转向十一娘,陈阿魏, 转向室中所有人,只见人人皆以嫌恶眼神瞟着自己,像憎恶一个强盗,一个小偷, 一个被当场捉住现了原形的妖怪。   “莲生姑娘, 我有点懂了。你也算是处心积虑,费了这么多功夫, 铺垫了这么多步, 对我那般殷勤亲密,原来都是为了这个……”   花夜来的脸上,全是温和的怜悯, 怔怔盯了莲生一会儿,忽然伸手按住心口, 轻轻摇了摇头。鬓边珠串,一齐跟着摇曳良久,几乎掩住了她的半边面颊:   “你这一片苦心, 真教我怪不忍的。只可惜这香品就是我一手创制出来,每一步都是我自己的心血,有东家为我作证。我先试过蒸和煮,都过滤不净,还有异味,后来终于想出了收集水汽的法子,以冰冷的管子来凝结水汽,便有水露滴出……如此蒸出的水露略有酸气,我还是在东家的建议下,用了炼蜜来调和……”   “花姊姊,那是我想出来的!”莲生努力稳定住颤抖的声线:“我牢牢记着你的恩情,心甘情愿地帮你制香,但是你不能用如此下作手段欺我!”   “你帮我制香?”花夜来惊愕地睁大了双眼:“我做二品香博士都已经两年,要你帮我制香?妹子,你急着进香神殿我知道,想要我哪款香品我送给你,当众说这种谎话,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莲生姑娘。”   一直默不作声的甘怀霜,此刻淡淡开言:“你须懂得一件事:心术不正,则越是聪明越是祸害。为人不怕呆,不怕笨,最怕的就是聪明过了分。”   “东家!我没有……”   甘怀霜语声提高,强势压过莲生的辩驳:   “花夜来创制天香纯露的过程,是我亲眼所见。你时常到她香室中求教,想必也看得分明。我告诉你,每个香方,都是上神赐予的灵光,多年凝结的血汗,宛如一个母亲历经十月怀胎产下的婴孩,只属于孕育者独有,别以为被你看去了,就可以抄成自己的!……”   这话说得,声色俱厉,字字满载厌恶与鄙弃,与花夜来那温柔的笑意一起,化作刀剑与巨石砸向莲生胸膛。莲生人生十五年,自以为各种委屈都已经受惯,如今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冤屈,什么叫百口莫辩,瞬间咽喉堵塞,鼻腔酸痛,眼前一片模糊,声音都嘶哑起来:“我没有!不是我,是她!……”   甘怀霜不再理睬,只转向花夜来,温言安慰:“险些让你受了委屈。依你看,此事当如何处置?”   花夜来柔婉地笑了笑。   成败在此一举。   满堂众人,没人知道她的心思。没人知道她的双手抄在袖中,一直静静地攥作一团,攥得纤纤十指都已经失去感觉,手背上掐满了指甲印记,一道道都是她的决心。   自从第一眼看到那瓶忍冬花水,花夜来便已起下了据为己有的念头,只是要如何做得隐秘可靠,就算将来对质也稳占胜场,却是让她煞费了一番苦心。   几次邀甘怀霜来花字香室品茶,赏评香品,让她看到了自己试制天香纯露的整个过程,将这创制人的身份,牢牢抓在手中。甘怀霜乃是识货之人,对这款神品大加赞赏,当即便一言为诺,答应在开春后一年一度的香试中,举荐她为梦寐以求的一品香博士人选。   至于以后,这等秘密要如何保持,花夜来可有的是经验。方子在手里,人证在手里,就已经站稳一半脚跟。这香品制作繁难,产量稀少,自然无法上架售卖,只能作为贡品进献宫中。莲生很可能根本无缘见到,就算见到了,那姑娘性子憨厚,对自己感激涕零,未必会争,就算争了,有甘怀霜亲眼见证,也不怕她能争赢……   却不想这么快便事发,那甘怀霜为了说服莲生创制新品,竟直接把天香纯露拿给她看,一下子便把花夜来推到了前线。适才听得苏合到花字香室传令,花夜来一头冷汗,几乎无法掩饰,只望能凭借自己巧言善辩含糊过去,结果甘怀霜与莲生这两个执拗的女子,一个坚持要辩,一个坚持要断,都不打算让她蒙混过关。   早知如此,是不是当初就不要起那贪念,剽窃那瓶花露?   只以温言软语将那丫头笼络在手里,慢慢把她榨干,岂不是更有利可图?   万恶之源,都只在一个贪字。贪字当头,哪还顾得上其它,正如当年一时急切杀鸡取卵,逼死奶娘姜氏,从此失去膀臂……   但是既然已经占到这瓶花露,一品香博士的位子指日可待,屈指算算得失,仍是自己稳赢。莲生已经反目,以后再无用场,留着是个祸害,必须要一举置于死地,教她没有法子翻身。   甘家香堂堂规在上,盗版者死,一旦查实,整个香界永不录用。   只要能一鼓作气,迫得甘怀霜将莲生开革出门,此事便已尘埃落定,日后她再怎么挣扎都已经晚了,从此在香界身败名裂,谁还会理会她的辩白?她的所有方子,顺理成章都归花夜来所有,足够花夜来躺在甘家香堂的功劳簿上睡几年,就连白妙也未必是她对手……   然而愈是千钧一发,愈要举重若轻,言语中,神态里,万不可被甘怀霜看出端倪。   花夜来轻轻低了头,语声和缓,温柔,说得又慢又清晰:   “我倒是不在乎这些的,也没什么主意。有东家在上,堂规在上,想必能够公平决断。”   “不错,就依堂规好了。”   甘怀霜缓缓点头,森然的眸光,牢牢盯住莲生,一字字于口中缓缓道出,也是冰凉彻骨的森寒:“盗版者死,严惩无赦。十一娘,马上除了莲生的名字,多送两月工钱,着她另谋生计。”   “东家……”陈阿魏喃喃低语:“她那一手绝艺……”   “再好的手艺,也抵不过卑劣的人品,我甘家香堂决不为一时小利,纵容无义之人!”   “说得好!”十一娘一双胖手啪地一拍,霍然起身,满脸鄙弃地瞪了一眼莲生:“这等见利忘义的小人,要她做什么?就算东家容得,我十一娘都容不得!”   衣衫一扬,立时便要奔向门外传令。掠过莲生身边,只觉脚下一绊,低头一看,是莲生双手拽住了她的衣襟。   “东家!”   莲生仰起小脸,一双黑眸泪光闪闪,紧盯着甘怀霜,额头冷汗凛凛,牙关嗒嗒作响,整个身体都在轻颤。   “莲生绝不是抄袭剽窃的小人!我愿与花姊姊对质到底,真相就在那里,我不信辩不分明!”   ——————   实未想到,事情会骤变成这样。   人在做,天在看,一切所作所为,莲生无愧于心。那款香,就是她做的,十月怀胎的婴孩,是她孕育的,那是上神赐予她的灵光,凝结的是她的血汗,怎可以如此这般一笔勾销,还将她陷成了一个试图剽窃旁人心血的小贼?   身边那娇美温柔的花姊姊,只面朝着甘怀霜,长睫微垂,一副惹人怜惜的模样。温婉谦恭的笑容,依然挂在唇角,然而在此刻莲生的眼中,满满的都是讥诮。鬓边那朵硕大的金丝铁线菊,宛如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蜘蛛,正向莲生,露出狰狞的微笑。   人心之深沉,竟然可以至此。   原来乌沉那种喜怒形于颜色的小人,还只是浅陋至极。   想这温婉美丽的姊姊,主动教自己制香,带自己入了门径,想这些日子以来,耐心地考评自己对香道香品的心得,与自己切磋制香的诀窍……如今这些温柔的光圈已经一扫而尽,眼前历历在目的,都是她意味深长的一句句试探与满怀渴求与窥探的目光:   “那,妹子你说,这款香品应当如何改进呢?……”   “姊姊我心中已有个打算,不知妹妹意下如何?哎呀果真又和姊姊想到一处去了……”   “妹妹最新配制的那款香品,不妨说与姊姊听听?……”   如今那瓶花露被她盗了去,这些日子无数的灵思,无数苦心研制的香品,都被她占了去,眼下还要置莲生于死地,一步步把莲生逼向绝境。一旦被甘家香堂除名,不但以往所有努力付诸流水,此后都再不会有一家香铺肯收留她,她从此就是个万人唾弃的窃贼。   人当此境,甚至连进香神殿求香方都已经不再重要,更重要的是自己的清誉,扪心敢问天地良心的清白声名!   “要对质啊,好。”   花夜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跪在地上的莲生:“我倒想知道你要与我对质什么?正如店东所言,我提香的法子已被你偷去了,自然能一一说得分明,是不是?只是你千算万算,没算到有店东亲眼看着我试制成功,倒教我有了个人证。以后我须吸取这教训才是,无论跟人有多亲近,万不可全抛一片心。”   莲生摇摇晃晃地站起,用力抹去眼角泪水,抹得一干二净。   不能哭,哭泣洗不去冤屈,徒然自乱阵脚。众人不会同情弱者,如此局面,只有强者才能赢。   强行咽下喉间堵塞一团的酸楚,努力凝聚心神,将眼前这情形掂量个大概。制香的过程与方子,两人均烂熟于胸,花夜来还多了店东做人证,自己那瓶花露却只给辛不离与花夜来看过,众人哪里会相信辛不离的证言?   唯一的胜算,就在于真相。   真相不在于先来后到,甚至也不在于证据多证据少,真相在莲生自己的心里。那花露是她由零开始一点一滴试制出来的,她才是真正怀胎十月的母亲,对自己苦心养育的孩儿,一切细节了然于胸! ☆、第55章 你死我活   “东家, 众位。”莲生咬紧嘴唇, 昂然开言:“这瓶花露, 是我做的。当时我还没有摸索到制香的门径, 只是胡乱尝试,试过各种法子来提炼香气,最后试到了用蒸甑。”   室中众人的神情,都不自禁地带点讥笑。花夜来用一种疲倦的语气接上话头:“是,用蒸甑蒸出水汽, 以冷管凝结成露,这话我早说过了,你再怎么重复也不是你的。”   莲生转过头,直视着她, 竟也微微一笑。“是, 我和姊姊的做法,完全重复, 连缺陷都一模一样。这种制法有个步骤不妥, 我当时已想得通彻了,只因为你说这水水无用,所以我也没有继续改进下去。姊姊原样照搬, 想必是没有留意到这个缺陷吧?”   “是我的法子,怎么又说是你的?缺陷自然是有, 哪有十全十美的香品,我也有我的掂量,日后自会慢慢改进。”   “不知姊姊的掂量是什么, 可以说出来么?”   花夜来凝视着案上的天香纯露,轻叹一声。“它……不够浓郁,与耶塞漫露相比,留香短暂,不能持久,未免落了下乘。”   莲生唇角微翘,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这一点人人都能看出来,我想到的一点,却只有我明白。众位,诸君。”她转向甘怀霜等人:“以我这法子制出的香品,无论什么花露,都带有淡淡的竹香。花姊姊照搬了我的法子,所以这瓶花露也混有竹香。”   在场众人,均微微一愣。   离天香纯露最近的是胖掌柜十一娘,当下也不待甘怀霜指令,连忙伸出小胖手,一把拔开塞子,深深吸嗅。浓郁香气,顺势喷涌,在座众人均是香道中人,又有莲生这一语引导,登时个个都嗅出,其中确有淡淡的竹香。   “这是什么缘故,”陈阿魏茫然开言:“茉莉花蒸出的水露,为何带有竹香?”   “因为用了竹管来冷却水汽。”莲生摊了摊小手:“那蒸腾的水汽自竹管中流过,才凝成水露,自然带有去不掉的竹香。”   花夜来眉尖微蹙,依然昂首一笑。“你当然知道是用竹管!我早就与你细细解说过。还要用浸过冰冷井水的面巾帮助冷却,竹管接头处要覆上湿纸防止漏气,对不对?原来你向我请教的当日,就已经存下了这剽窃的心思!”   莲生不慌不忙,淡淡应答:“姊姊,既然要制冷,当然是铁管、锡管最佳,冷却快,又无异味,你居然会先想到竹管,那是什么缘故?莲生家贫,弄不到铁管,所以只能以竹管对付,制得又慢又费力,你却为何要用竹管?”   “我……”   室中一时间静寂无声,所有眼光都盯在花夜来身上。花夜来口唇微张,停顿片刻,冷笑了一声。“竹香也很雅致,我要用它来增添花露的韵味。铁管锡管哪里比得?”   “竹香是很雅致,但令花香失却了纯正。这款香品就是以纯粹取胜,不提纯也就罢了,还特意加上异味,这是什么道理?”莲生紧追不放,朗声继续:“姊姊对这天香纯露的制法,也真是令我意外,居然老老实实延续我的制法,至今还用竹管,早该换掉才是。我想制香之道,也是无上道法,当力求上进,决不能故步自封。虽然我早已舍弃了那瓶花露,但在心里,一直还忍不住地想着能够将它做得更好的法子。”   人当此际,必要背水一战,无论如何也不能畏缩不前。花夜来强捺心情,也露出一个镇定的微笑:“我也有做得更好的法子!”   “姊姊请先。”   花夜来双手负在背后,在案边踱了个圈子。“这瓶花露香气虽然纯正,但失之单薄,用久了会有乏味之感。尤其春夏之际,遍地鲜花盛开,又为何要用单一的花露?我想须采用不同种类的花朵,依花性花期做成不同用途的花露,正如百花齐放,当有更大发挥!”   “莲生却与姊姊想得不一样。”莲生凝立原地,只向那瓶花露一指:“香气丰富,固有所长,香气单一纯正,未见得就是短处。鲜花都有花期,而花露可不分春夏朝夕,随取随用,这正是香品不可替代之处。莲生所想到的法子,并不是以不同种类的花露拼凑而已,而是从花露本身再做一层分离。”   这回轮到甘怀霜蓦然开言:   “讲。”   莲生从容继续:“诸君请细细查看,如我没有猜错的话,这瓶天香纯露中应有油滴挂壁。”   众人轰然而前,都伸手去抓那青瓷瓶子。陈阿魏与十一娘你抢我夺,争相眯起双眼向瓶中观望,甘怀霜轻喝一声,两人才赶忙交出瓶子,奉给甘怀霜查看。只见那瓶颈狭小,瓶壁却是纤薄,举在空中迎光一照,便可看到明澈透亮的水面上方,清晰地现出一点油渍。   “没错没错,是有油滴!这是怎么回事?”陈阿魏瞪视着莲生,又瞪视花夜来。   花夜来一声不出,只是衣袖簌簌颤抖,带得腰间玉佩都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莲生斜睨她一眼,朗声回应:“用这法子提取的花露,上面都有一层薄薄的油。我试验过,不同的花,油份不同,茉莉比忍冬的油更厚些……”   “我当然知道有油!”花夜来急忙插言:“我也试验过,茉莉和忍冬……都有油!”   心中战栗,已然难以掩饰。低估了这丫头的本事,早该知道她不会轻易认输!犹记得她在荷花池前智斗师父乌沉,简直是大将风范,谈笑间便将乌沉踩得死死的,这等聪明伶俐的人物,怎会像姜氏那般任她搓圆捺扁?如今她肃然挺立在自己对面,姿态恭敬而神色毫无畏惧,各种细节与灵思信手拈来,一声声都在将自己逼入死地,怎么办?怎么办?   “……你照我的法子制过,自然也知道有油!”花夜来脑筋飞转,努力保持平稳语声:“花瓣之中有油分,这有什么稀奇,只要花露本身香气纯正、效用适宜就好,掺杂一点油滴,算不得什么缺陷。你特意提起这个,是又要挑剔我的制法么?”   “姊姊,你小看了那层油的效用。”莲生轻笑一声:“那层油是可以单独撇出来的,只要在引出水露的管子上再加一道引流就成,醇厚香美,犹胜花露。我那时随手擦在脸上,竟有祛痘之奇效,肌肤也滋润得多呢。若是单独出产香油,或者凝炼成油膏,想来也是绝妙的香品。这层工序,我当时没来得及与花姊姊细讲,花姊姊果然也没有想到,依然是连油带水一齐奉上。”   “那,那油膏……”十一娘顿时馋涎欲滴:“如果上架售卖的话……”   花夜来厉声打断:“既然油水都有滋润之效,又何必分离?我之所以连油带水一齐奉上,只因为这天香纯露不如耶塞漫露醇厚,和以香油一起,更增醇厚意蕴!”   莲生应声接上:“不如耶塞漫露醇厚,那是花露本身炼制不够,怎能以香油补足?姊姊这法子,未免也太过敷衍了。要想香品醇厚,须要想法子反复炼制,正如人要上进,当认真磨练自身,绝不能觊觎他人!依莲生看来,油水分离之后的花露,远未达到香品制作的极限,只要善加提炼,仍然可以更加醇厚。”   室中众人,鸦雀无声,个个双目圆睁,都盯在莲生脸上。   香界人人皆知耶塞漫露是香中极品,只是不知制法,如若甘家香堂能够自行摸索出一种提炼方法,让天香纯露既有纯正香气,又能醇厚、浓郁,留香持久,则功效之佳、意蕴之深,犹胜耶塞漫露,那可是轰动香界的大成就。眼下瞧着莲生说得如此胸有成竹,不仅十一娘、陈阿魏,连甘怀霜也微微动容。   “我想的法子是以蜡封于瓷瓶中,日光下暴晒,晒到原先份量的七成,既能除去花露中的水分,达增稠、防腐之效,又能保得香气不散。”莲生见众人都满脸期盼地盯着自己,不禁也有点讷讷起来,莹润的小面孔上,又恢复了小姑娘的羞怯本色:“我没有见过西方大食那个耶塞漫露,这法子也只是胡乱想的,但要做到纯正澄明而又浓郁醇厚,想来应当可行,我们不妨一试,让中华香品更胜一筹。”   众人一片激动的喧哗声中,传来甘怀霜淡淡一句召唤。   “莲生,你想了这么多,为何不与我言讲?”   “因为花姊姊不让我说。”莲生咬紧嘴唇,微微昂首:“她指点我说这些都是邪道,为香界所鄙弃,教我走正道,专心制作香丸香饼。我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东西并不是一无是处,还有它自己的价值所在,倒也不枉我当初花费连月功夫来试制它的苦心!”   甘怀霜转向花夜来,细细打量片刻。   “花夜来。”   花夜来呆怔当地,已然无法开口回应。   “花夜来,我虽是眼看着你一步步制出这天香纯露,都没有莲生想得这般周全、这般透彻,她这些灵思苦思,令人心悦诚服,你所说的那些,却更像是旁观得来的皮毛,这一切,你要做何解释?”   花夜来终于张开嘴巴,然而樱唇乱颤,几乎语不成声:“她……她天赋异禀,当然……当然偷得一干二净……”   “她若是偷得一干二净,甚至比你想得还周全透彻,又为何一直没有出手,直到看到你这款香品,才忽然一古脑倾吐出来?”   “她……在找机会啊……日日去我香室制香,就是要……要……”   “说到这个,我倒又想到一件事。”   甘怀霜微微挪动身形,向前探过身子,一双锐利的眼眸,探究地盯向花夜来:   “你已有半年多时间未曾制出像样的新品,花字香室所产,比其它香室低了七成还多。我只道你一时灵思低落,这也是人之常情。最近两个月,却突然佳作迭出,有些香品神妙无匹,前所未见,你告诉我,与莲生日日去你香室制香,有没有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双更,这是第二更。 ☆、第56章 一败涂地   “没有!”花夜来锐声尖叫:“那些都是我自己……”   瞬间喉头哽住, 竟然说不出下文。眼角余光瞥见身边的莲生, 正默默盯着自己, 虽然一言未发, 但无形中的压力凛凛放射,竟如一块巨石悬在自己头顶。真要强辞争辩的话,难免又是一番论战,这丫头势必又是一项项滔滔不绝如数家珍,自己拿什么去跟她斗, 哪里斗得过她?……   一瞬间的胆怯,看在甘怀霜的眼里,已经是了然分明。   “花夜来,看来你盗别人的方子, 还远不止这一款天香纯露呢。”   “没有……”花夜来强撑着张开嘴唇:“那都是我做的, 我自己做的!谁也没帮过我,从来都没有人帮过我……”   甘怀霜敛袂坐回原位, 默然沉吟半晌, 转头望向莲生。   “莲生,适才我一时急怒攻心,险些委屈了你, 希望你多多包涵。既然天香纯露是你创制出来,理当将名分归还于你, 嗯……这份技艺,实在惊才绝艳,连白妙都有所不如, 不过你基功太浅,全凭一腔灵思,却不能拔苗助长,让你冒进太多。这样吧,提升你为四品香博士,好好准备新品,待得开春之后参加香试吧。”   一直昂首肃立的莲生,眼前骤然一阵模糊,伸手扶住了身边案面。   这心头已经绞痛许久,闷塞许久,全凭一腔必胜的志气撑着,让她面对花夜来的深沉心机,不屈服,不放弃,纵然胸口剧跳,眼前时时昏黑,也咬定了牙关傲立不倒。适才激烈争辩,脑筋如飞旋转,已经完全顾不上悲愤委屈,此刻终于听得店东一锤落定,冤情得洗,这一口气终于松下来,一股酸痛自喉头直冲鼻腔,在这刹那间化作泪花奔涌而出。   真相就在那里,或来早,或来迟,终不负,有心人。   “谢谢东家。莲生定然,不负所望!”   甘怀霜缓缓点头,眸光一转,重又望向花夜来,神情中的欣慰瞬间消逝,眼中烁烁微闪,鄙弃与怜悯交缠。   “花夜来,你已经做到二品香博士,也算是为我甘家香堂贡献良多,若是就此除名,也教我于心不忍……”   花夜来已然完全黯哑,面色惨白如纸,双手再怎样在袖中攥紧,也掩饰不住整个身体的微颤。室中众人彼此面面相觑,有人低声嘀咕,是满脸愤懑的十一娘:“刚才她自己都说了:堂规在上,必当遵循!我十一娘最恨这种两面三刀的家伙……”   甘怀霜恍若不闻,继续说下去:   “……然而如此沽名钓誉,行径太过卑劣,我不能为一时心软,便纵容不义之人。花夜来,堂规在上,恕不破例,敬请另谋生路罢。你刚刚制好的馨宁香,所有收益全部奉送与你,算是甘家香堂对你的一点情义。”   扑通一声,花夜来瘫倒在地,一张粉脸哆哆嗦嗦,秀丽的五官挣扎扭曲,绞作一团。   败了。   惨败。   一败涂地的败。   大势已去,再无良策可以翻身。是谁的终究是谁的,蒙混得了一时,终究蒙混不了终生。堂堂二品香博士,要她怎么走出甘家香堂?她已有家室,夫家闻听她是甘家香堂的二品香博士,对她极为尊重,一向礼遇有加,如今因盗窃之罪被开革,必然轰传四方,以后不但无法在香界立足,都不能在夫家抬头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何必当初?……   当初起意抢占别人心血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今日,再没第二个选择!   绝望中举头四顾,只见莲生依然站在身侧,当下也顾不得其它,膝行两步跪到她脚下,一把拉住那玉色罗裙的裙裾,轻轻摇晃,双眼努力眨动,流下数行惨凄的泪水:   “妹子……我要留下来,想留下来……你,你帮我说几句话?看在你我姊妹情分上,求你……”   莲生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她愿意帮人。一直热诚如火,掏心掏肺地帮人。自打结识了这位花姊姊,满心感激仰慕,几乎愿意付出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但是今日一战,令她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艰难,真正见识了人情冷暖,也触及了人性底线。在她的十五年生命里,原只有大自然风霜雪雨是最大考验,如今才渐渐知道,人心才是世上最冷的风,最大的雨,最暴烈的霜雪,也是最坚硬的寒冰。   不是没有一瞬间的动摇,想到她提携自己的旧情,想到平日里那温柔可亲的笑脸……然而再一想到她处心积虑地窃取自己心血的卑劣,柔婉微笑着怂恿店东开除自己的刻毒,心中那点温情,瞬间也就烟消云散。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对不住,花姊姊。”   莲生用力拽开裙裾,脱离花夜来的手心。   “堂规在上,我帮不了你。”   ——————   爆竹声中一岁除,年年除夕饮屠苏。   小小一坛屠苏酒,一人一杯,正够全家饮用。碧绿微浊的酒液倾在杯中,宝光摇曳,醇厚香浓,那浓重的药香飘入莲生鼻端,清晰地辨出泡制酒水的各种香材: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乌头、附子……   “阿娘,阿娘,要先给阿翁饮用才是呀!”辛家小侄女奶声奶气地叫道。   正在斟酒的辛家嫂嫂笑了:“屠苏酒不比寻常酒,要先少后长,少者守岁,长者增寿。”她怀胎八月,已然大腹便便,费力地伸长手臂将耳杯递给小女儿:“来,你先饮,饮完了给阿兄,阿姊,然后给莲生姑姑……”   莲生嘻嘻笑着点头,帮她把一杯一杯的屠苏酒奉向众人,自己禁不住咕嘟咽了一口口水。身边辛不离附耳道:“真的没事?”   “没事的呀,一杯而已,我现今要半坛才能变身。”莲生也低声咕哝:“我又不是没饮过……”   自从懂事以来,年年除夕,都是在辛家饮屠苏酒。由一口到一杯,酒量渐长,当年那个胖嘟嘟的小女童,如今也长成了娇美明媚的及笄女郎。啊,新的一年已经到来,莲生的年纪,不再是及笄,已经是二八了,再过四个月,便是十六生辰……   咕嘟一口,饮尽那驱邪避瘟的屠苏酒,不去想来日面临的危难。   “……是呀,成功跳级啦。一道道的难关都已闯过,眼下我已经是四品香博士,只要通过那一年一度的香试,便能进得香神殿啦。”莲生手掂酒杯,向身边的辛不离喋喋诉说:“当然啦,那场香试难得很,你不知道有多难,做评审的不只是我们店东甘怀霜,还有甘家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评审极其严苛,每年至多过得两名!”   “你一定能成。”辛不离举举手中酒杯,漆黑眼眸中满是真诚的信赖:“再说了,不是每年一次吗?就算今年有差错,还有明年呢,你才十六岁,急什么,甘家香堂还没有你这么年轻的四品香博士吧?”   莲生嘻嘻笑着,含糊地应了一声。   辛不离还不知道,莲生已经没有来年了。   只此一次机会,过便过,不过……便死。   其实莲生心中,至今尚是茫然无措,不知要做到怎样才能过关。依照甘怀霜的一字之评,三品香博士当做到一个“心”字,所出香品,能以香气通达人心,启灵思,发共鸣。只此一字,却蕴含了千言万语,天下所有至理都在其中,乍一看灵思无数,细细想来,却是无迹可寻。   心?   要如何才能以香气通心?   香试就在二月十五花朝节,距今一个半月,她能顺利制出通心的香品吗?   “……做了四品香博士,便不在荟香阁楼下大堂制香,要搬去楼上啦。”莲生转了话题,只聊赏心乐事:“那是四品、五品香博士制香的所在,都是香道中的高手,聚在一起谈香制香,进境也比楼下快得多。我向东家申请了,让杜若也上楼制香……”   “你说的那个帮你大忙的姑娘?她也升作四品香博士了吗?”   “没有呀。”莲生得意地笑了:“是东家特别批准的!我向她说,杜若虽然暂时品级不够,但是好学上进,假以时日,也必然能做到四品、五品香博士,我会努力帮她的。”   这事做得,其实甚是艰难。甘怀霜当时一口回绝:“甘家香堂规矩严明,该在什么位子,就在什么位子,不可以越级乱窜。”但莲生侃侃而谈:“我倒觉得,不应只依照品级来分位子,应当依照个人所长分派,才是正道。我入行时日尚浅,制香手艺不够熟练,每日工长派下来的活计要很努力才能完成,杜若虽然灵思不足,但是手工精熟,正与我互相补益。我俩搭档制香,成效远胜单独制作,为什么一定要划定沟壑,阻碍这样的配合呢?……”   “后来店东就允准啦!杜若也真是不负所望,不仅帮我完成活计,自己也是进境飞快,最近新做的几款香都好棒,比如说那款辛夷香,你知道辛夷花的味道吧?……”   辛不离凝望着叽叽呱呱说得眉飞色舞的莲生,始终没有插言,只挂着一脸温和宠爱的笑。   这小妹子自从进甘家香堂上工以来,似奔上了一条不知通向哪里的宽阔大道,整个人愈来愈明朗,愈来愈果决……也离他愈来愈远。日常谈论的不再是小花小草、打猎放羊、简单的吃穿用度,而是些他根本听不懂的东西,什么灵猫龙脑,耶塞漫露,升级晋职,甚至还有军情国事。很多事他都插不上言了,也出不到主意,只能静静聆听,所幸她也只是说给他听。   已经不知她走到哪里了,而他还在原地踏步,还是那个少少懂得一点医术的放羊郎。那个潜在的威胁,与她走得很近的韶王小子,日前随军出征,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但是留下来的那个空档,早已被莲生忙碌的活计填满了,被各式各样的香品填满了。   愈来愈远,愈来愈不像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要怎样才能冲上去,拉住她,心无挂碍,坦坦荡荡地讲出自己的心里话?……   “正旦辟恶酒,新年长命杯。”身旁的莲生,将小侄女抱在怀里,掂弄着手中耳杯,于墙上映出各式灯影:“看,像不像一个人?长角了!喏,一对獠牙!哇,妖怪爬呀爬,爬到你身上……”   那发髻高绾的影子在墙上活泼地跳动,耳边蝉鬓一拂一拂,全然拂在他的心间。灯火斜映,将她与他的身影印在一起,近得紧密贴合,交融重叠,无一点缝隙……他微微晃头,影子就已经触到她笑得苹果般凸起的圆润双颊,然而实际上,仍隔得那么远,那么远……   “子时要到了。新的一年里你许了什么愿望?”   莲生轻盈回头,一双明眸流转,笑吟吟盯着辛不离的脸:“我呀,我要长命百岁。你呢?”   “我,我要……”   灯火映在莲生的小脸上,眼眸,腮边,处处反射着明亮的光点,她背后就是两人交叠的身影,轮廓分明地印在墙上,双肩完全融合在一起,温情骀荡,密不可分……   “莲生,我一直有个心愿……”   “什么心愿?”   “阿翁!阿翁怎么了?”小侄女胖胖的手指,指向辛不离身后。   辛不离的父亲辛照,仰天躺在榻上,双手紧抓胸口,嘴巴大张,剧烈吸气,身边一只耳杯翻倒,碧绿的屠苏酒液洒了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  莲生说到的以蜡封日晒来进一步提纯花露的法子,出自明代方以智著《物理小识》。   蒸馏之后撇取花露上面凝结的油层,就是现在常用的精油提取术。中国传统香道不以精油和花露为重点,对精油的利用很晚,这个法子至少要到明代以后才出现,唐代至明代只以压榨花瓣来榨取精油,估计纯度比较低。 ☆、第57章 雪地猎手   全家齐声惊叫, 登时一片混乱。辛不离迅捷跳起, 疾扑席棚边上的竹箱, 飞快翻出一只漆盒, 取出蜡丸捏开,冲上去喂向父亲喉中。辛照咽下药丸,神情依然痛楚不堪,用力抓挠胸口,憋闷得连连呻-吟。   “叫你不要饮酒, 还要饮!”辛陈氏伏在榻边,哀声哭叫:“说什么喜事临门,饮了一杯又一杯!过几天小孙子落了地,还不知道要饮成什么样子……自己的病, 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别说了, 阿娘!”辛不离跪在榻前,用力为父亲按摩胸口, 急切盯着父亲神情。足足过了有一炷香时分, 辛照方痛楚渐缓,呼哧呼哧喘着长气。辛陈氏早已瘫倒在地,呜呜咽咽地拉着辛照的手, 又是哭又是骂。   “病情越来越重了?”莲生拉过辛不离,紧张低语:“前两年药到病除, 片刻之间便能回缓,如今怎么眼见不如往日?”   辛不离忧心忡忡地望着榻上的父亲,昏黄灯火, 映得他脸上也是一片黯沉:“我也担心……这丸药还是我师父孙回春为阿爷配制,以往都有神效,近日越来越是不成,上次我回家略迟了些,险些救不过来……”   莲生敛起衣袖,伸手拾起榻边掰成两瓣的蜡丸,深深吸嗅,潜心思索。“麝香、人参、肉桂、蟾酥、苏合、牛黄、冰片……”   辛不离见惯她辨识香品的神通,早已不再惊愕:“是,麝香保心丹,芳香温通,开窍止痛,益气强心,专治气滞血瘀所致的胸痹,治疗阿爷的心疼病最是对症。”   “药性药理,我是不大懂,不过,这丸药配制很久了吧?”   “两年前制的一罐二十丸,用得小心翼翼,至今还剩最后两丸了。这些药材名贵,那次蒙孙老先生照顾,好不容易配齐,以后哪里还有这样的机会……”   “交给我啊。”莲生奋然起身。   “你要做什么?”   “不离哥哥,依我看来,未见得是伯父的病情加重,或许是丸药搁置时间太久,失了疗效。旁的香材也还好说,麝香既然是药方主材,所谓‘君药’,比‘臣药’更加关系重大,我嗅着这份麝香的气息,只怕配制时候已经搁了很多年,陈旧得很,放到如今,更是用不得了,须要……”   莲生忽然住口。面前的辛不离,敦厚的脸庞上双眉紧蹙,望向莲生的眼神,又是紧张又是担忧。这小哥哥一向对莲生操心得要命,若是说多了,难免又让他焦虑挂牵……   当即只微笑一下,伸出小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   “总之你放心吧,包在小爷身上!”   ————   正午的阳光洒在九婴林里,被浓密的枝桠切割成一条条,一块块,点点碎金般落在地面。大雪已过多日,但是山林严寒,厚厚的雪絮依然未化,林中所有的枯枝落叶、沟沟壑壑都被填平,整个林中都飘荡着冰雪的清冷气息。   莲生骑在一株老松高处,脚下蹬住一枝粗大的树杈,让自己坐得更稳,更舒服,不发出丝毫声息。林间寒风一阵阵袭来,树上积雪时不时地跌落,纷纷扬扬地洒在她头顶布巾、肩头皮袄上,然而她丝毫不作拂掸,只睁圆一双明亮的眼,炯炯凝视脚下密林。   树下不远处,是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印满野兽的蹄印。小路正中,有一块积雪曾经被挖乱,又精心抚平,若不留意,很难看得出来。   挖陷坑逮野兽,一向是莲生的拿手好戏。尤其在冬日大雪后,寻找兽踪极是容易,就在它们往来道路上掘个深坑,上面纵横架以枯枝,盖上树叶,再铺好泥土和积雪,然后守株待兔就是。无论大兽小兽,只要一个失足,树上蹲守的莲生纵身扑下,以她那壮硕男身的武力,再凶猛的野兽都无法逃脱。   今日要逮的是香麝,倒是个别样的难题。那新鲜麝香的气息无比浓烈,一熏之下,壮男立即变弱女,别说逮住香麝了,不被香麝一蹄踢飞都算幸运。所以莲生也是有备而来,以两团棉絮,牢牢塞住鼻孔,抵御麝香的侵袭。   清晨到现在,已经蹲守了大半天。不过捕猎就是要有耐心,哪怕蹲守一日一夜,只要最终能够得手,一切也都值得。辛家伯父那份保命的丸药,灵验与否,全看麝香-功效,须要取得一份极其新鲜的麝香……   簌簌微响,自小路尽头传来。   莲生满脸放光,兴奋地绷紧了身体。   判断得一点都没错,这条小径,正是香麝必经之路。自远而近踱来的,正是一只成年公麝,蹄小耳大,獠牙尖利,瞧这精悍形貌,定然携得满满一囊上好麝香。   然而这畜生五感极灵,最难捕捉,只要周围有一丝一毫的异动,立时便被它发现,放开四蹄飞驰而去,常人根本追不上。就算追上了,下手稍慢,它就奋起前蹄自行撕裂脐囊,将囊中麝香迸散遍地,然后拼命冲向附近岩石树根,一头撞死,绝不让人生擒。   野兽也自有它的灵性与烈性。千百年与人类共存,早已知道这可恶的人类觊觎它的异香,偏偏就要对抗到底,死也不让你轻易拿到。   大多猎人,为着取到完整的脐囊,一见香麝,便张弓射死,不给它撕囊毁香的机会。待得拿到死麝,再割囊取香。然而莲生觉得,若非必要,不应杀戮,还是尽量活取为佳。再说了,任何携香的生物,活取与死取,气味药效,都有极大差异,常人或许识不出,莲生却是能清楚分辨出来……   “小乖乖,再向前一点,对,不要停,掉到陷坑里去……”   莲生两腿都快蹲麻了,然而当此情境,也是一动都不敢动,只在心里默默念祷:“快点,快点呀,小爷不杀你,取了香就放了你,赶紧入坑,你我都省事……”   那头香麝,偏偏就在陷坑前停住了,头颈高昂,大耳朵竖起来微微转动,似是听到了什么异响。   果然是有异响。莲生也听见了,数里外不知什么地方,隐隐传来喧攘人声,有叫嚷,有呼喝,马蹄声隆隆震地,似乎还有野兽的哀鸣……   香麝四蹄顿挫,立时转过身子,便要向来路逃回。   不能再等了。   莲生一直绷紧如弓弦的腰身,此时勃然迸发,自数丈高的空中纵身跃下,衣袂挟风,猎猎作响,离弦的利箭般扑向香麝。香麝的耳音目力,何等灵敏,当即奋起四蹄,加快奔逃,腿脚翻飞处积雪四溅,飒飒撕裂静寂的空气,暴雨般泼向四周。   若要是个凡人,也就追不上了。   然而莲生身形纵跃,迅捷如电光飞闪,几个起落便袭到近前。劲风响处,香麝顺势翻滚,前蹄凶悍地挠向腹下脐囊,却被莲生和身扑上,紧紧抱住,连人带麝摔入路旁灌木丛。   香麝四蹄狂舞,拼死挣扎,龇起獠牙乱啃乱咬,然而哪里挣脱得了莲生的铁臂,一时间喀啦啦啦的枝叶断裂声、香麝哀鸣声,响成一片,震得树梢积雪都扑簌簌散落下来。   没过多久,便渐渐停息。   香麝已被莲生牢牢按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双眼鼓凸,口鼻吐着白沫,腿上被尖利的树枝划破了一道口子,胸膛惊惧地激烈起伏。   “不怕不怕,一会儿就放你走……”   莲生飞快地自腰间扯出备好的麻绳,将香麝四蹄捆缚结实,取出皮袋与铜匙,伸手掏摸香麝脐囊。那脐囊在香麝下腹,被毛长而厚,本也不易摸到,但莲生捕猎多年,对飞禽走兽的形体和习性都甚为熟悉,几下子便握住囊体,拨开被毛,以铜匙探入囊口,轻轻掏取。   一股刺鼻的浓香,霎时间飞腾而出,几乎弥漫了整个九婴林。   实在太浓了。   棉絮都不再有用。   鼻端不能抑止地吸入了滚滚浓香,瞬间只觉得筋骨酥软,燃蜡一般迅速融化,壮硕的肌肉平复,方正的面孔变小变圆,腰肢窄细,身形轻盈,仿佛一阵风吹过来就能飘飞。一身的兽皮袍衫也都消失无踪,仍是变身前的淡绯绞缬襦、红白间色裥裙,肩头披帛拖曳,撷子髻上的簪环叮当作响。   “太碍事了……”   娇美的小女子莲生,不爽地翘了翘嘴巴。   还好已经将香麝擒获,捆缚结实,不至于被它一脚踢飞。   用力喷一口气,吹去鼻孔中已经无用的两朵棉絮,纤纤十指飞快动作,揉捏香麝脐囊。寒冬香麝,果真是满满一囊好香,色作浓褐,质地纯粹,气息辛辣浓烈,一块块以铜匙掏出,放入皮袋,只熏得人满身异香彻骨,魂里魄里都透着浓香。   太好了,这囊麝香带回去交给辛不离,定能炮制出上等的丸药,以后辛家伯父的病情,必然能够……   耳边嗒嗒轻响,又一股异样气息传来。   莲生猛地回头,警觉地望向身后。 ☆、第58章 疑幻疑真   光影幢幢的密林中, 似有似无的薄雾里, 一头兽悄然踏入小径。   两枚长角, 杈上分杈, 弯着优雅的弧度,整个身形也都如精心雕塑的玉像般,修长雅致,雄健而不失温润。   纤纤四足,缓缓前行, 于无声处应着美妙韵律,每一记抬足,都如踏乐起舞,拨动碎金般的阳光、缭绕的薄雾, 唤起冥冥虚空中无形的弦音。   是一头鹿。   九婴林中, 鹿类常有,莲生早已见得惯了, 然而这只鹿, 通体洁白,全不似寻常鹿类的浅褐梅花。   连头顶鹿角、腿下四蹄,都皓白如玉, 一丝杂毛也无。乍一看几乎以为是遍身积雪,但却又比积雪更多了一层迷蒙的光晕。   唯有一双眼眸, 黑如点漆,长睫如蝶翅翻卷,眸光莹润如水, 晶亮如繁星,纯稚如婴孩。眸中有一种异常的哀切,似有千言万语不能尽诉,那凄然无助的神色,竟令莲生一见之下,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一道强烈的酸麻,自头顶一直贯穿至足尖。   平生只在杨七娘子的店中壁画里见过白鹿,哪想到这异兽竟然真的存在于世间?此时迎头遇见,近在咫尺,神采又是这样地卓然有灵性,一时不知是梦是真。   “小鹿,小鹿,你从哪里来?你是……”   一声轻唤刚刚出唇,莲生已然看明白了。   这白鹿另一侧腿上有伤,是中了一箭,箭杆依然斜插在腿弯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积雪中。   难怪行走如此缓慢,跌跌撞撞,几乎立足不稳。   莲生蓦然起身,凝神倾听,只听得刚才远处那片喧攘的人声已越来越近,马蹄声隆隆作响,震得整个林间都在剧颤。莲生自幼熟识这个声音,这是到九婴林里来捕猎的豪族,白鹿身上中箭,定然就是拜他们所赐。   莲生自己也捕猎,也杀过鹿吃过鹿肉,然而此时面前这白鹿,全然不似兽类,神情风仪都令人不由自主地亲近和景仰,更似一个神,一个仙。这等灵兽,若被旁人捕去,不知是什么下场?若是也被宰杀吃肉,剥皮放血……   那白鹿眸光闪动,修长的头颈轻扬,四蹄落地,优雅无声,竟然直向着莲生走来。   莲生此时终于明白了杨七娘子店中那壁画里,鹿王身上为何有七彩光晕,原来这躯体洁白到了极致,就是有一层晕彩笼罩,那双绝美的黑眸中,光芒更盛,望向莲生的眼神,满是哀切,黯然,绝望,乞求……   谁能抵御得了如此双眸?   莲生飞快地动手,扯开脚下香麝身上捆缚的麻绳。   “快,帮帮忙,引开那群猎人……”   那香麝若是也有灵性,此时只怕会破口大骂,用唾沫星子淹死莲生,就算没那般能耐,也愤愤地瞪了莲生一眼,才纵身跳起来,奋起四蹄,直向小路对面奔去。腿上划破的伤口滴下一串鲜血,正接着白鹿的血迹,一路延伸向遥远的丛林。   ——————   莽莽丛林,无边无际。   皓白的积雪覆盖树梢,覆盖大地,与远处苍白的天色相接,宛如一个清冷混沌的梦。金乌西斜,在雪地上投下黑白分明的树影,随风轻轻摇曳,更增幻境一般迷离的气息。   白鹿迈动优雅的长腿,蹄尖悄然踏过茫茫积雪,踏过枯枝腐叶,于一片沙沙细响中,甘冽的林间空气中,静静前行。   “你要去哪里?家还有多远……”   莲生提着裙袂,小跑着跟在后面,不放心地打量天光日色、四周丛林,还有白鹿飘然行进的身形。   鹿腿上的箭枝已然拔去,以莲生的丝帕紧紧绑缚,止住了泉涌一般的血流。然而伤处依然是血迹淋漓,染红了半条腿的洁白皮毛,踏在皓皓积雪中异常醒目。   这等灵兽,栖身之地一定在密林深处。这条伤腿能否支撑它安然回家?会不会又遇到猎人,或是猛兽,或是行到中途箭创迸裂,血流不止?   莲生从未想过,自己会为一只兽类的伤情如此操心。她并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又被贫寒的生活所迫,大多时候,见到飞禽走兽,第一反应是:能吃么?好吃么?怎么吃?……万没想到,如今要惴惴不安地挂念这野兽受伤的腿:能治么?好治么?怎么治?……   只因这只白鹿,实在不同。   它与她,似乎有些奇异的感应,望向她的眼神,迈向她的身姿,有着莫名的亲热、信任、倚赖,纵使在与她相遇的时候,她正按着一只香麝在捕猎,它依然静静走向她,依偎她,前膝屈倒,跪在她身边,以修长的口颊,驯服地吻她手心。   那鹿舌温和柔软,鼻尖湿润而微凉,触在莲生手上,令她整颗心都软糯下来,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将那纤美的头颈抱在怀中。感受得到它温柔的挨挨擦擦,感受得到那皮毛柔软,肌肤暖热,甚至清晰地感受到鹿颈上勃勃跳动的血脉,来自筋骨深处,那颗强健的、充满热力的心脏……   那一瞬间,令莲生内心深处,也有什么东西剧烈跳动起来,震动了她的三魂六魄,温柔了她的整个心灵,怀中抱着的,不再是兽,更像一个亲人,友人,一个冥冥中早已注定相遇的灵魂……   她要救它,要好好保护它!   此刻困境已然摆脱,那喧嚣驰过的猎人们早已远去,然而莲生心中牵挂,有增无减,竟然依依跟在白鹿身后,全然不舍得离开。那白鹿似乎也懂得她的心意,每每行得远了,便停下脚步等候,纤美的一双鹿角微微晃动,扭转头颈望向莲生,一双黑眸静静凝视,柔情似水,盛满依恋与期待。   “为什么向这边走,要带我去哪里?”莲生飞奔追上,爱惜地抚摸白鹿颈背:“这边正是人来人往处,危险得紧,你难道不是……”   一声清朗的呼啸,悠然自远方传来。   林间白雾,渐渐飘散,已经接近九婴林尽头,前方便是白雪覆盖的鸣沙山。那啸声正是来自鸣沙山东麓,明亮而悠长,持续良久不绝。白鹿闻声,猛地回头,欢快地刨了几下足下积雪,加快脚步奔向啸声来处。   莲生满心好奇,难以遏止,顿时也拎着裙袂飞奔,踏着遍地碎琼乱玉,迤逦随着白鹿上山。   东麓山头,此时正被夕阳余晖笼罩。壁上凿得一排排的洞窟,几乎都被连日大雪封门,崖间皓白一片,静谧无比,唯有阵阵微风,隐约卷起飞扬的雪粒。   山头立着一人,那清朗的啸声,正是自他口中吟出。   听得山下蹄声渐近,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拾级而上的白鹿与莲生。   是个年纪很轻的男人。   一身银灰披风,覆在宽阔的肩头,领口处中衣雪白,曲领随意地垂搭在胸膛。长发没有梳绾,任它如黑瀑般披落,几缕散发翻飞,划破清冷风尘。   纵然相隔甚远,莲生的视线,也一早清晰地看到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任何人都不会忽视的脸。每一道弧线都精致如画,秀眉如山峦,鼻梁似悬胆,唇峰凹凸有致,微微上翘,双颊略显清瘦,而下颌依然饱满方正。   最令人移不开视线的,是那双眼睛,眸色湛黑,精光粲然,细长的眼角弯着水波似的弧度,令那灿亮得逼人的眸光里,始终盛有一点温和的笑意。   这双眼正望着莲生,神情中有点诧异,有些警觉,但依然不减笑容。夕阳将他整个人罩染一层绚烂的浓金,额头发丝轻拂,足下衣袂飘飞,隐隐全是金光流转,修长挺拔的身躯,负于背后的双手,都被这光晕笼罩,四周皓白的积雪,恍然都成了漫天翻卷的浮云。   莲生早已愕然失声,只下意识地随着白鹿一步步近前,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已经不是她熟悉的鸣沙山了,是仙境,是神界,还是什么蜃楼幻影?   茫茫红尘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气质风仪,一如谪仙,如下界的神灵,风雅,绝尘,秀美中又带着一份无言的威仪。   那人只静静凝视着她,一双手安然负于身后,一任寒风拂面,雪粒轻扬,一道道如烟如雾,飞腾于两人之间。   白鹿奋蹄奔到那人身边,一如见了至亲般欢腾、喜悦,口中呦呦连声,一头扑在那人怀里,用力在他手臂间蹭来蹭去。那人伸手轻抚鹿颈,猛然发现它腿上鲜血,顿时关切地俯下了身:   “瑶光,你受伤了?”   “它是你的?”莲生停在白鹿身后,不置信地望望白鹿,又望望那人:“叫瑶光?”   那人仔细地查看白鹿伤处,随口应道:“是,跟我很久了。”   瞧这一人一鹿的情形,确乎旧相识无疑,莲生终于放下了悬着许久的心:“寻到主人就好。它中了箭,我为它裹了伤,暂时止了血,但是还需要敷药救治。”   那人抬起头来,仰视着莲生,唇间绽露出更浓的笑意,如旭日,如春风,夕阳余晖下,更是温暖得令人动容:   “谢谢你。”   这声音都非同寻常,如刚才那一阵阵悠长的呼啸,低沉而不失明朗,口音不似敦煌本地人,带着一种骀荡怡人的南地音韵。他振衣起身,微笑着俯视莲生:“待我取些钱物,答谢瑶光的恩人。”   “不不不,助人为乐,岂能要求答谢!你住在这儿?”   那人伸手向山麓洞窟一指:“是,近得很。”   莲生心头万千疑问,不知从何说起,然而天色已晚,却不能多作停留。那人也甚是爽利,见莲生告辞,只拱起双手,深深做了个长揖:   “如此,只有拜谢了。”   莲生还了一礼,转身快步向山下行去,行了几步,终于又忍不住回头,好奇地望向那人: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晚风阵阵轻拂,迷离的雪雾与夕阳金光交缠,萦绕着山头凝立的那一人一鹿,仿若一对玉像,令这情境更似一场幻梦。   那人一手抚在白鹿头上,另一手仍负于背后,远远望着莲生,眸中仍挂着若隐若现的笑,唇间淡淡吐出两个字:   “柳染。” ☆、第59章 果然是你   荟香阁, 二楼。光影明昧, 暗香沉沉。依然是阔大的厅堂, 摆满一排排条案和锦褥, 然而比起楼下,人少,窗多,宽敞明亮,清新静雅, 做活计也做得分外舒心。   “你怎么了,想什么呢?”环佩叮当作响,是邻座的杜若好奇地凑近莲生:“一直不说话,瞪着窗外看, 眼神都散了, 好像飘在云彩里,像个仙子……不, 像个呆子!”   “呸, 你才是呆子。”莲生轻啐一声,也忍不住探头凑近杜若,悄声嘀咕:“喂, 你听说过一个画师叫柳染吗?”   “安静!不准聊天!”   一声咆哮暴响,两道凶狠的目光远远射来, 如刀如剑,悬在两个小姑娘的头顶,是厅堂门口叉腰站立的工长陆申, 比男人还要姿容雄健,龙精虎猛,正在恪守职责地监工。杜若连忙将案上香饼一一排列整齐,过得片刻,觑着陆申视线移开,方悄声回应:   “听说过啊,有名的画师嘛。才来敦煌不久,已经名动全城,天王寺的佛像是他给重塑的,开光的那天,据说佛祖显灵了,眼珠会转的呢。”   “你见过没有,知道是个什么人吗?”   “没见过,见他干什么?无非是个脏不溜秋的老爷子,画得再好又怎样。他们那些画师成年累月都不洗澡的,头发胡子,全都一绺一绺,领口油腻腻,身上又脏又臭,见了绕着走都来不及,啧啧……”   “才不是呀,才不是。”   莲生眼前,顿时又浮现出那银灰色的人影,容颜风仪,皓然剔透,泛着一尘不染的光彩……她原本也和杜若想得一样啊,以为如此知名的画师,如此老到的笔法、精熟的技艺,必定是个年过半百的老爷子,鸡皮鹤发,白髯飘飘,和她见过的所有画师一样,衣着邋遢,不修边幅,衣襟上积满灰泥和颜料……然而不是啊,根本就不是!   “前些天在莫高窟遇见他了,根本不是老头子,是个风雅绝尘的年轻人!”莲生指手划脚地低声描述:“……你不知道他有多好看,都不像是世间所能有,温润如玉像,清雅如谪仙……”   杜若霎霎眨动一双圆眼,神情半信半疑。“你真的看清了吗?夕阳下,雾霭中,茫茫大雪,身边还跟了一头白鹿,这等情境,就算是陆申站那里也会像个仙人吧?”   “走近看了,我走近看了!”莲生急忙争辩:“真的面如冠玉,丰神俊朗,潘安子建都不过如此。真教人想不到,能绘出《鹿王本生》、花神女夷像那等神品的画师,居然这样年轻,这样俊雅,那一手神技是怎样修来?”   “谁知道是不是一画画就变成抠脚汉子,也或许那画根本就不是他画的,是像花夜来那样,只会照着别人的粉本描摹……”杜若皱皱她的翘鼻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说天王寺抄经的梅小郎,那才叫一手神技。”   “梅小郎?谁啊?”   “你怎能没听说过他?他抄的经,可好看了,比那柳染画的画可好看多啦。”杜若用力拖动锦褥,凑到莲生身边,羞怯地压低了声音:   “只告诉你一个人,不准对旁人说。端午节我随阿娘去天王寺拜佛时遇到他,在一个耳室里头抄经,一边抄一边舔笔,弄得满嘴都是墨迹,看得我笑出声……他倒害羞得很,都不敢正眼看我,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抄经,抄错的经卷放在一旁,还被我偷了一张来……”   身边咚咚巨响,是陆申迈着雄健的步伐巡视过来,杜若手忙脚乱地颠动香罗,待得陆申行过,方悄悄掀起腰间佩囊,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纸卷,仔细展开。   是一张米黄色的草纸,写满了字,皱皱巴巴,已经有些残破,然而杜若捧着它的样子,就像捧着什么价值连城的至宝:“你看,好看吧?每个字都像画一样!”   莲生就着她的手,探头望去,确实是端正秀丽的字体,写着一段经文:“……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好看好看。”莲生连连点头,由衷地赞不绝口:“能写出如此一笔好字,必然是个不凡的人。”   “哎呀,就说是呀。”杜若喜出望外,一张小脸如春花般笑逐颜开,比夸她自己还开心百倍:“真是好看得让人心疼!字品如人品呀。好想再去看他抄经,一看看一整天都不会厌烦……”   “那就去看呀!天王寺而已,就在两条街外呀。”   杜若满面绯红,珍重万分地收起那页经卷:“他又没有邀请我,冒冒失失地跑去看他抄经,是不是太失礼?还是算了吧,本来就是萍水相遇的陌生人……”   “怎么会失礼?你怎知道他心里不期望你去?千金易得,知音难寻,喜欢他的字,就让他知道呀,岂不是两个人都开心?”   忘形之下,声音略大了点,顿时整个厅堂都灌满了陆申如炸雷般的怒吼:“闭嘴!小丫头子!再不好好做工,信不信我用香泥砸烂你的小脸!”   杜若深深埋下了头,眸中神思缥缈,仿佛一团热火熊熊烧燃:“可以吗,可以去吗?你呢,你会去看柳小郎画画吗?”   莲生停下手中的活计,侧头认真思索。   会去吗?要去吗?   当然想去啊。也想跑去坐在洞窟里看柳染画画,一看看一整天……也真的是太好奇,那样精妙的画作,是如何绘出来?真是那个风华卓荦的年轻人,一笔一笔画出来?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为何有着那样与众不同的容光,是否真的像一个谪仙般超然物外,还是徒有一副好皮囊?   莫高窟是比天王寺远了点,不过也是莲生常去之地呀。柳染还指给她看了,说他就住在洞窟里。大冬天的,为什么住洞窟里?或许是在赶工绘画。鸣沙山上不断在开凿新的洞窟,不断地有供养人要做新的功德,纵是严冬也不停歇……那么,任何时候,只要去那洞窟,就可以见到他?   如今自己已经是四品香博士,上工不必定时了,只要能做好每日活计,任你随时来去……为何不去?当然要去!   “我也要去!”莲生飞快地揉起了香泥:“快,做完活计,去看小郎们写字画画!”   ——————   鸣沙山的积雪,早已被踏得一片泥泞。   新年已至,前来鸣沙山拜佛的民众陡增,无论男女老少,僧俗贵贱,都顶着凛冽寒风踏着厚重积雪上山,将自己虔诚的心意,美妙的梦想,对未来的祝祷,对人生的期盼,都交付在鳞次栉比的寺庙与洞窟间。   莫高窟最是香火鼎盛,比山前那座宏大的皇庆寺还更受欢迎。开凿洞窟是敦煌民众最热衷的礼佛功德,只要稍有家底,就雇工匠开个洞窟,塑造佛像,四壁与天顶绘满佛门典故,角落里画上姿态虔诚的供养人……终日花果供养,香火不断,将这枯燥的沙石、阴暗的山洞,变成一个庄严神圣的殿堂。   人来人往的洞窟前,立着一个妙龄少女。   簇新的茜色丝绵斗篷,紧紧裹住窈窕身形,帽兜翻着雪白的风毛,环拱着精致的小脸,望向洞窟的神情,有些向往,又有些犹疑,于这坚硬的峭壁砂岩间,更增一份娇怯之意。   柳染指给莲生的那个洞窟,就在山崖一角,洞口被一旁的崖壁阴影遮住一半,望过去只见洞中幽深无际,黑漆漆的一团,看不清有人无人。就这样贸然闯进去,是不是真的有些失礼呢?万一柳染在里面,要怎样寒暄?说来看他画画?他这样一个技艺超群的画师,是不是不喜欢被陌生人打扰呢?……   一向疏爽的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地有些紧张呢?   “果然是你。”   猛然间,从洞窟的暗影中,现出一个身影。   一步步缓缓走近,立在莲生面前,一只手臂伸开,撑在窟门边的石壁上,身形微躬,微笑着俯视莲生:   “好久不见。”   莲生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连张开的嘴巴,都不知道该怎样合拢来。   柳染!   还是那淡淡的笑容,还是未经梳绾的长发披在肩背,发丝于微风中静静飘飞,拂过额头、眼帘。还是那双明亮的,带着水波般弧度的眼睛,永远泛着一点笑意,洞外强烈的日光投射下,长发长睫,都在面庞上映出清晰的阴影,更显得眼眸幽深,深得如这黑黝黝的洞窟一眼望不到尽头。   “是来礼佛么?”柳染微笑着,又说一句,方正的下颌,轻轻向洞内一扬:“这个洞窟可还没画完。”   “不不不……”莲生猛地回过神,双手连摇,正色道:“不是来礼佛。我是来……要回我的帕子。”   一言出口,几乎想打自己一拳。   不会说话就别说啊!要回你的帕子!巴巴地从城中跑了四十里路来要回你的帕子!本来仗义助人的事,变成如此拘泥,抠门,教人嫌弃!那帕子裹在瑶光腿上,当时就已经弄得鲜血淋漓,哪里还能再用,人家又怎可能还替你保存着,如今是要到哪里找去?……   柳染却丝毫不以为异,闻言只点了点头,便收回撑在壁上的手臂,探入自己怀中摸索。他依然穿着那件银灰披风,如此近距离才能看清早已敝旧,洗得处处泛白,袖口还有补丁,只是精心拾掇得干净整洁。衣襟半敞,露出雪白的曲领中衣,柳染就于那衣襟内随手摸索几下,摸出一幅折得整整齐齐的丝帕来。   “抱歉当时忘记还你。”他肃然站直,双手捧着丝帕,郑重递给莲生:“也未曾请教姓名来处,不知该去哪里找你。恕柳染失礼了。” ☆、第60章 仰慕已久   整整齐齐, 干干净净的丝帕。自他怀中摸出来, 接在莲生手里, 不知是日晒还是体温, 令莲生感觉像火炭一样烫。   低头望着这帕子,莲生的面上,如春风化冻般绽开满脸开心的笑容,停也停不了,压也压不住。心里那一丝莫名的紧张, 终于咣当一声落了地,有些什么柔软的,舒服的,暖融融轻飘飘的东西, 让她整个人都舒展开来, 恢复了以往的坦荡与勇气。   “其实我不是来要这个,我是想看你画画。”莲生歪过了头, 终于抬眼直视着柳染:“久仰你的大名, 见过你画的鹿王与花神,实在出神入化,小女子仰慕已久, 可以容我进去看看你是怎样画的吗?”   一鼓作气说完,心中也不是不忐忑。却只见柳染眼中笑意更甚, 高大的身躯微侧,让开背后甬道,伸手向内一指:   “柳染的荣幸。”   ——————   这个洞窟, 甬道极深,怪不得这样幽暗。   一步步行进甬道深处,刚刚踏下台阶站到窟中,猛然间只听“呦呦”一声低鸣,一道疾风吹雪般的白影凌空而至,径直扑向莲生怀中。那鸣声里的欢愉,身形中隐然的亲昵与热烈,教莲生一瞬间便即明白,当下避也不避,双臂一张,抱住怀中那温暖的身躯,欢然叫道:“瑶光!”   洞窟幽暗寒凉,然而这紧紧拥抱的一人一兽,却为四周增添无尽暖意。连忙查看这灵兽伤处,只见腿上仍以布带缠裹,但姿容俊逸,落足轻盈,显然伤情已经痊愈。秀美的鹿头扬起,一双莹润的黑眸满是依恋与驯服地望向莲生,纵是在这幽深洞窟里,也闪耀着星辰般的光芒。   “多谢你及时救治。”柳染回入洞窟,坐回墙边草垫,掂起一块烟墨,继续在钵中研磨:“以后不能容它到处乱跑了,白鹿本是人间异象,太容易招惹是非。”   “是呀,都说白鹿是祥瑞!你绘的那幅《鹿王本生》,不也是白鹿遇到坏人而起祸灾。”   “嗯,当年第一次遇到它,就是被人捕猎,我救下来,从此一直跟在我身边。时光真快,那时候还是一只没萌角的小鹿呢。”   这个柳染,言行间有一种从容到近乎散漫的姿态,在他面前,三言两语,就令人不自禁地放松下来。莲生心中宁定,双眼也终于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举头环顾,只见是个空旷无人的巨大洞窟,静得连脚步都有着回响,洞窟正面,例行的佛祖、胁侍菩萨与金刚力士塑像都还没有开工,只在四周壁上,以白灰抹得水平,绘满顶天立地的壁画。   一幅光辉盛大,包罗万象的锦绣图卷。   还没有上色,只由墨笔勾勒的线条,但清丽悦目,犹胜彩色。一一细细看去,只见庄严端坐于莲台上的佛像,极尽华美的亭台楼阁,无数菩萨、天人、僧侣、信众……于种种精舍、宫殿、楼观、宝树、莲池之间,或坐或站,虔心听佛说法,个个神情愉悦,姿态安详,衣袂无风自舞,衣纹如水波般细腻流畅。   “《无量寿经变》。”   柳染放下研好的墨钵,伸手挽起一边长袖,于墨钵中蘸动画笔,随口向莲生解说:“无量寿佛修行圆满后,接引十方信众,往生极乐世界,所见所闻的种种:‘设我得佛,国中天人,一切万物,严净光丽,形色殊特,穷微极妙,无能称量……’”   语声渐敛,画笔落壁。   就于那壁上空白处,勾出一道深浓的墨线。   立在他身后的莲生,悄然屏住了呼吸。   她喜欢看画,喜欢看人作画,在寺庙,在洞窟,见过许多画师作画。那些画师画起画来多是一样的情形:要先用一张画好了的样稿,沿着墨线打满洞洞,将样稿覆于墙上,扑以白-粉,待得揭下样稿来,那白-粉便透过洞洞,在墙上留下图形,方可以依形描绘。那张样稿,叫做粉本,画壁画的画师,每个人都存有各种佛与菩萨的粉本。   而眼前的柳染,全然不同。   他根本不用粉本,甚至完全没有打稿,就那样挥动墨笔,行云流水地在白壁上画下图案。   宛若心中有佛,随笔而出,一切都已经深刻在他脑海,每个细节都清晰分明。莲生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笔端凝如山,柔顺如水,龙飞凤舞,片刻不作停歇,只在那壁上尽情挥洒,宛如贯注了神性一般稳健,灵动,华美绚烂,气韵天成。他连笔法都与其他画师不同,不是先画面庞,竟是先画眼睛,几笔勾出眼眶、眼睫,再以浓墨填画眼珠、瞳仁,一双神采奕奕的明眸,便满怀慈悲地俯视着莲生。   有些事物的诞生,就是为了让凡人膜拜的吧?完美无比,精致无比,高大无比,威武无比。本来极平凡极低贱的沙石,在这尘世间不知无知无闻地存在了多久,但在冥冥中某种机缘下,唯有它们被开凿成窟,抹平为壁,涂以白-粉,勾以墨线,孕育出万千神灵。仿佛就在离开画笔的那一刹,所有的朱墨,立即拥有了自己的生命,让这静寂的洞窟之中,涌动着无形无迹、却又无边无垠的思绪和呼吸。   一个个凌空飞舞的人形,就这样在莲生眼前诞生。   云髻高耸,遍体花鬘璎珞,手持各式乐器与鲜花瑞草,于云中自在而舞,长长的披帛,亦如流云般飘舞天穹。   正是她最喜欢最熟悉的神仙,最美的天神,守护大凉的灵神,大凉百姓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圣神。   飞天。   敦煌几乎各个寺庙各个洞窟都有飞天,然而此刻面前的这些飞天,如幻更如真,相貌似曾相识,仪容依稀熟悉,圆润的面庞,含笑的眉眼,盈满笑意的嘴角,望向莲生的眼神里,有爱抚,有期望,有感怀,有慈悲……虽然位置不如佛祖醒目,身量不如菩萨巨大,气势不如金刚伟岸,但是自由自在的姿容,独具一番引人入胜的魅力,一种生机,一种力量,蓬勃,饱满,随时都要破壁而出。   从没有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画作,如此生动曼妙的神灵,一笔笔精美绝伦的线条,勾画出一个前所未闻的秘境,让莲生与这静静的洞窟一起,漂浮在一个不同的世界。窟外高照的艳阳,喧哗的语声,生机盎然的尘世烟火,包括身边的柳染与瑶光,一切都已经消逝无踪,唯余漫天神佛,庄严肃穆,于云朵和风缕之间,默默俯视众生……   一点温凉湿润的东西,自莲生面颊滑落,蜿蜒流至腮边。   也不知这泪水是从何而来,非喜非悲,非忧非惧……窟中光线缥缈,静无声息。迷离的烟尘萦绕着她,浓重的潮气、霉气、颜料与灰泥混合的异味萦绕着她,这不是她熟悉的味道,不是她习惯的所在,然而只觉内心温暖而宁静,安定又坦荡,愉悦而又充满酸楚,只想一生都安坐在这里,永远不要离开……   “怎么了,姑娘。”   柳染的声音,自她身边响起,依然是低沉而不失明朗,平淡中隐约有一丝关切:   “我画了这许久的神佛,观者无数,惊叹者有之,虔诚跪拜者有之,见画而哭泣的,姑娘还是第一人。”   莲生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收住抽泣:“是你画得太好。以往所见的画像,多是……**的,光头,直身,圆眼圆嘴,相形之下,神态僵硬无神,没有你画得这样美,这样……入心。”   柳染微微一笑。“师承不同。凉国画师所绘,多是西域样式,是从天竺传来,如你所说:光头,直身,圆眼圆嘴,那也是不一样的美。我自幼于中原长大,耳濡目染都是中华画技,勾墨敷色,全然不同,样式更是有别。”   “是不同,差别大得很。你画的飞天娘娘,特别慈悲,特别亲切,让人一见之下,如见亲人一般。为什么都画在边边角角不起眼处,如此重要的神灵,为什么不画在中间,专门供奉?”   柳染微微怔了怔,淡然一笑。   “飞天不是什么重要的神灵啊。他只是佛门护法神,类似于凡间的侍从,专为佛祖与诸天散花弄香、奏乐歌舞为供养。绘在边边角角,正是他应有的所在。”   莲生眨了眨眼睛。   怎么会这样?   飞天的典故,莲生并不清楚。只因自幼听惯飞天下凡的传说,对这神灵极有好感,全未想到她在佛门之中,地位竟然如此低贱。眼前所见所识,分明是姿容胜过所有神佛僧俗,以至柔至美之态飞舞苍穹的美妙上神,如何能相信,在遥远的天界,她只是侍从,漫无边际的长生岁月里,只是为诸多上神所驱役?   “不会吧?都说飞天娘娘是我大凉的护国之神,守护十年平安,最为圣明,最为灵验,怎会是低贱的仆役?”   “就算是低贱的神仙,也有他的灵验。”柳染放下手中画笔,双臂搭在膝头,饶有兴致地打量莲生:“你也称飞天为娘娘?”   “咦?不称娘娘称什么,人人都称她为娘娘。”   “飞天又不是女子,怎能称为娘娘。”   “飞天不是女子?难道她是男的?”   莲生顿时把各种拘谨与感怀全忘了,高高举起手臂,指向壁上绘的飞天:“看呀,这还是你画的呢,都是美貌女子呀!庚子十二年浴佛节上飞天降临,与我大凉龙骧将军结为夫妻,保得我国十年太平,是一个又温柔又美丽的女神,都说她花容月貌,姿颜姣好……”   柳染眸光微闪,随着她的手势瞥了一眼,唇角弯起,盛满忍俊不禁的笑意。   “飞天不分男女,他是男女双身。为女子时自然艳冠天下,为男子时亦可阳刚十足。”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所述中原画师与凉国画师的风格之别,只是行文需要,事实上敦煌壁画只以时代区分。西凉时期都是明显的西域风格,“光头直身,圆眼圆嘴”,而且多是男身;之后不断汉化,隋唐以后才渐渐转为精美细致的美女宫娃画风。 ☆、第61章 男女双身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中午修改了上一章,结尾处柳染与莲生的对话加了一段,如果感觉上下文接不上了,麻烦刷新上一章重看一下,不好意思,谢谢大家~~   淡淡几句话, 却如一记重锤, 狠狠砸向莲生胸口, 令她震动, 窒息,透不过气。   男女双身?   “怎么个男女双身法儿?”   莲生拔地而起,一把挽起裙脚,跃过地上横七竖八的瓦刀、画笔和颜料钵罐,就在柳染面前蹲下来, 瞪圆一双黑眸:   “是可男可女,时男时女,亦男亦女,还是非男非女?要怎样才能变化?饮酒?闻香?冥思?念咒?平日为女化身为男, 还是平日为男化身为女?男女身只是性别有异, 还是相貌完全不同?女为至柔之貌,男为至刚之体吗?……”   柳染秀眉微扬, 凝视着莲生的面容, 一时没有开言。洞窟光线虽然昏暗,在如此近的距离,也依稀可见这少年挺直的鼻梁, 微翘的唇峰,比壁画上的菩萨更雅洁, 比飞天更俊美,眸中神情有些诧异,有些疑惑, 但始终含着一份温和的笑意。   “你脑筋真快,一下子想到这么多?……佛经有云,一切诸法非男非女,男女本无定相。《维摩诘经变》说:‘天女以神通力,变舍利弗如天女,天女自化如舍利弗’,如此随心而化。飞天是佛门八部众之一,香神与音神合体,以香为食,不食酒肉,自然不会用什么饮酒闻香的手段来变身,想必也是心念到处,便可随意变化形体吧。”   莲生的脑海中嗡嗡作响,滔滔疑问汹涌而来:“那么浴佛节下凡的那位飞天,原来也是男女双身随心而化吗?为什么一直都是女子,没听说过她化过男身?”   柳染眼望身边壁画,凝思片刻,悠然长叹一声。“他的来龙去脉,未见经史记载,想必是因为恋上男子,便以女身下凡,这也是融入红尘之道。正因如此,凉国民众都称飞天为娘娘,绘于壁画上的所有飞天,也都是曼妙女身呢。”   莲生瞪视着那凌空飞行壁上的一队队飞天,一时间思绪翻腾,良久不能出声。   说得没错,眼前这许许多多菩萨神佛,大都没有明显的男女形貌,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姿容与神情之间,有一种引人超脱于世俗之外的无尚华彩。天界神众,自当随心所化,大美之道,本应超乎性别。   唯有飞天,是毫无疑义的女子姿容。   莲生自幼习惯飞天娘娘的称呼,与大凉众多百姓一样,一直以为她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女神,各种崇拜,艳羡,心向往之,怎知道其中原来另有玄机?如此一位佛门护法神,于人间度过十年岁月,是什么样的缘法,什么样的心情?既然是男女双身,那么在下凡前,失踪后,又是以男身还是以女身存在呢?容貌,性情,神通,法术,可有不同?   这神灵,这男女双身、随心而化的神力,是否与莲生的异能之间,有着一种不为人知的关联?乍一听男女双身,恍惚间还以为终于找寻到了身世秘密,虽然听起来差异甚大,并不是自己饮酒化男、食香为女这样笨拙,然而男女双身,以香为食……世间之事,哪有如此巧法?   “你说飞天是香神与音神合体,什么意思?佛门八部众又是什么呢?”   柳染倒是耐心,屈指一一作答:“香神乾闼婆,以香为食,遍体异香,为佛祖奏乐供养。音神紧那罗,能歌善舞,为佛祖歌舞供养。他们都是佛门八部众之一,就是八类地位尊崇的护法神众:天,龙,夜叉,乾闼婆,紧那罗,迦楼罗,阿修罗,摩呼罗迦。飞天兼具香神与音神二者的神力,故此又称香音神。”   “对对对,也叫香音神!我听过一部变文,叫做《香音变》,就是讲述飞天的故事,你听过吗?”   “倒没听过,原来变文里也有?大凉民众,还真是热爱飞天啊。虽然不是什么地位崇高的上神,然而当年天神显迹,震动天下,自此敦煌处处都有飞天影像,天花烂漫,佛光不息,倒也是一段佳话。”   柳染回头望向丹青粉墨点染的四壁,平静面容上逐渐泛起一层沉醉的光彩,拈起墨钵边的画笔,轻蘸墨汁,于钵口膏了又膏,将笔尖膏成一支饱满的锐锋,提腕悬肘,擎在壁前:“中原也算诚心礼佛,但哪有凉国佛事昌隆?到得敦煌来,日日都有画可画,画不尽的画。”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定然读了不少经书?”   “身为画师,当然要对所画的一切追本溯源,了然于胸。”柳染笔锋已落,在飞天身周绘出一朵绽放的火焰纹:“心中有佛,笔下才有佛光啊。”   “哇,你画的火焰纹都与大凉的画师不同,三重三瓣,像真的一样!……”   一阵咿咿啊啊的叫嚷传来,一个人影踏入洞窟,打断两人的喁喁漫谈。   是个弯腰驼背的老者,黑衣麻鞋,全身泥灰,满脸皱纹,一双眼眸倒是精悍灵动,飞快地瞟瞟柳染,又瞟瞟莲生。怀中抱着一个小小酒坛,虽然以胶泥封着坛口,依然隐隐散发出莲生熟悉的醇香。   “七步香?”莲生皱皱鼻子,聊天被打断的小小遗憾,顿时被这酒香冲散:“你们好品味啊,跑二十里路去杨七娘子店里买酒来饮?”   柳染长睫一闪,饶有兴致地望着莲生:“姑娘才是好品味,居然识得酒香?这是为七娘子作画的润笔,七娘子倒是大方,足足送了一年。”随手向老者比划:“告诉她不要再送了,上次送来的还没饮完呢。”   “咿咿啊啊……”那老者原来是个哑巴,和柳染以手势对话几句,抱着酒坛踽踽走入洞窟深处。自莲生面前行过时,莲生急忙起身施礼,那老者却狠狠地瞄了莲生一眼,目光犀利,殊无友善之意。   莲生自觉尴尬,想要告辞离开,又有些依依不舍,转头望向柳染,只见他也正凝视着她,一双唇角依然微翘,挂一个温和的笑容。   “我……”莲生鼓起勇气,轻声开言:“可以常来看你画画吗?”   柳染笑容更甚,如淡淡春风轻拂身周:“当然可以。”   “太好了……”莲生欢然拍手,忍不住又加一句:“你也会常去城里吗?过几天就是上元节了,你会去观灯吗?”   柳染微笑着,沉默了一会儿。洞窟中一片寂静,只有哑巴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莲生紧张地在袖内对着手指,过得片刻,才见柳染轻轻摇了摇头。   “不会。”   ——————   正月十五,上元节。   全城设灯,火树银花绵延数十里,宛若一条条游龙奔腾敦煌城中。这一夜没有宵禁,全城无眠,少男少女们几乎全部走上街头,赏月观灯,说笑玩闹,整夜尽情嬉戏。幽深夜色里,明月朗星与人间烟火两相映照,四下里通明瓦亮,人流熙熙攘攘,整个城池依然如白昼一般。   “呯呯……啪!”   空气中回荡着爆竹的暴响,浓烈的烟气与火-药气长久不散。时而有顽皮孩子点燃一枚爆竹,出其不意的一声大响,惊得路过的少女们一阵阵娇呼。   甘家香堂的一班小姑娘一起相约出行,在这美妙冬夜里走桥摸碑,嬉笑玩耍。据说走过城中所有的桥,摸过巷口所有的碑,就能驱妖魔,祛百病,保得全年平安,至于灵不灵验,谁理会呢?那一只只提在手里的花灯,摇曳着缥缈迷离的光影,映在一张张饱满如蜜桃般的小脸上,映在那甜美纯稚的少女微笑上,背后衬着无边无际的万家灯火,正是人间最为幸福美满的画卷。   “莲生,莲生,还有这里呀!”   莲生赶忙举着莲花灯挤上去,只见是圣母娘娘庙门前的门墩儿。看着平平无奇,但是小姑娘们一个个地都上前摸一摸,双眸一霎一霎,闪烁着神秘的笑容。   “快,都来摸摸,是求姻缘的,上元摸一摸,求得意中人!来摸来摸,心里想着你的意中人……”   “我才没有意中人!”杜若正被众人拖着手按到门墩上,口中连声辩解:“我才没有……才没有……啊……”   莲生一见她那瞬间涨红的小脸,已知这小姐妹心中一定想着她的梅小郎,不由得吃吃笑得弯下了腰。众姐妹都心照不宣地笑着,硬把莲生的手也按到门墩上:“来来来,想着意中人……”   “我没有,我没有!……”   “摸了就有了!”   光溜溜的门墩儿,已经被摸得滑润如玉,在如此严冬,也触手生温,并不寒凉。不知有多少女子的心愿维系在这里,多少爱慕,多少痴心,悄悄附着在这无知无觉的石头上边,让它仿佛有了生气,有了灵性,能够感知和传递人的心神……   莲生的心头,一瞬间陷入浩浩深海,迷茫混乱,旋动着无尽暗流。她哪里顾得上想什么意中人?那救命香方还没有解明,半个月来冥思苦想,始终未能想到一个能够通心的妙方;香试就在二月,这是她最后的机会,时日如梭,愈来愈近;得知那飞天竟是男女双身随心而化,且是香神与音神合体,而她苦水井一名小孤女,恰好也会食香弄香,恰好也有变身的异能……   本来已经纷纷扰扰的命运,又加上这一道道喧扰,让她中心如沸,全无片刻安宁。然而这一切喧扰中,仍然渐渐飘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第62章 吓死人了   人心如海, 连自己都不曾知道, 深藏着什么样的波涛汹涌, 什么样的暗流徘徊。原来真的已经有这样一个身影, 不知不觉中占定心头,飘飘渺渺,乍隐乍现,只等待这一刻的唤醒。不愿去想,不愿去认, 但任凭怎样忐忑,张惶,那身影也如牢牢扎了根一般,坚定, 深沉, 势不可挡,越来越近。   湛亮的双眸, 勾翘的唇角, 永远盛着几分从容笑意,浓黑长发披散,随风掠过宽阔的肩头, 洁白如雪的曲领,银灰色广袖披风……   如霞飞红瞬间烧燃莲生的小脸, 忍不住伸手遮面,掩去满腔的半喜半惧:“没有,我没有!”   小姑娘们欢欣拍掌, 笑成一团,一声声不住逼问,莲生再疏爽磊落,也唯有跺着脚,又啐又笑地扭过身体不作答。脑海中那身影,却瞬间变得更加清晰,自那夜色暗沉的远方,如风般直逼面前。   这……不是幻影!   是他!   莲生遥望巷外,一时间目瞪口呆。那里正在行来两个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前面那人身形高大而修长,头戴一顶灰纱帷帽,然而身上披风正是前日莲生见过的那件,微风于匆匆行进的步势中袭入,吹开纱帷一角,月色下现出的,正是那张深藏心底的面容。   他瞥一眼路边这群叽叽喳喳的小姑娘,足不停步地行过,身后一个弯腰驼背的身形,也戴着一顶黑帷帽,快步跟上,两人一起消失在黑暗的巷子尽头。   莲生的脑海中嗡嗡作响,半个身子都有点僵麻。手中莲花灯微微颤动,烛火摇曳,映得她的影子在圣母娘娘庙的门墩儿上疯狂地跳来跳去,长久不能止歇。   “怎么了,走啊?去拜圣母娘娘。”小姑娘们已经一窝蜂地涌入圣母娘娘庙,只剩杜若笑眯眯扯动莲生袖口:“摸一下就得了,还摸个没完!”   “是他!”莲生的视线,还停在柳染身影消失处,胸口心跳,咚咚咚急骤难捺:“他说了不来观灯的,居然又来啦……”   “谁呀……”杜若一言出口,恍然大悟,激动地踮起脚尖,望向小巷深处:“柳小郎?怎么不喊我看,在哪儿在哪儿?”   “那儿,那儿……”   “走走走,我看看是个什么人,”杜若拉起莲生的手,压抑不住吃吃的轻笑:“有没有你说的那样好!”   窄巷狭长,街市的喧闹被重重高墙阻隔,隐约缥缈于另一个世界。杜若与莲生交执双手,窃笑着摸索前行,一路越走越是幽黑,渐渐地只余浓重的黑暗,黑得似深渊,似幽冥。   深陷茫茫静寂,四顾不见尽头。一团漆黑中仅有这小兔子灯和莲花灯挤在一起,映出两个小小光圈,昏黄烛火摇曳,照着两张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的脸。   “好黑……他们人呢?”   “不见了,走得好快。哎,真是来观灯吗?走桥摸碑也没这么快法……啊哟……”   轰的一声轻响,漆黑深巷中燃起一团闪亮的赤焰,是兔子灯与莲花灯撞来撞去,烛火引燃灯笼,瞬间烧作一团纸灰。两个小姑娘慌忙甩手后退,正手忙脚乱地抖拂裙角,火光中猛然一团黑影暴起,巨大的阴影迅疾地铺满身后高墙。   杜若与莲生一齐尖叫一声,莲生一把抱住杜若,急退两步缩向墙边。   地上灯笼燃烧正盛,高扬的火焰照亮眼前人影,一身黑衣黑裤,头戴黑帷帽,仿若黑暗里浮出来的鬼魅般逼向二人,透过面上纱帷,依稀可见一双精光烁烁的眼眸,利刃一般在两个小姑娘的一身上下扫视。   “你,你要干什么?”   莲生与杜若僵立当地,一动不敢稍动,黑暗中只听见杜若的牙关嗒嗒嗒不住作响。   那人一声不答,只瞪视着两个姑娘,眸光凶恶凌厉,透着凛凛杀机。   转瞬间火熄烟灭,巷中又陷入一片漆黑,比先前还要更黑。   地狱一般的深黑。   “救命啊!”   杜若哭出声来,踉踉跄跄拔足便逃,莲生紧紧拉住她的手,两人一齐在黑暗的巷子里慌不择路地飞奔。曲巷纵横,也不知跑了多远,唯有一见前方有光影便拼命奔去,一路上跌跌撞撞地不知摔了多少跤,终于奔到喧哗笑闹的巷外人群中。   背后那黑影,早已消逝无踪。   “吓……吓死人了!”杜若软软蹲到路边,呜呜咽咽地哭泣:“搞什么鬼,吓死了,我要回家……”   莲生也心惊难捺。那黑影分明便是跟柳染在一起的那个哑巴,上次见他,也是如此目光凶恶,只是这次更是满怀敌意,比先前更加可怖。是想行凶吗,还是只是有意恐吓?是发现莲生与杜若跟在后面,心中不快?毕竟跟着人家是有些无礼,刚才一时兴起,现在回头想来,莲生自己也觉得理亏……   “走,快回去,绕过这里,去找苏合她们……”   两个小姑娘惊魂稍定,又挽起手来,一路东张西望地寻着路径走回。前方已是犀照里,在圣母娘娘庙两条街外,虽然深夜,但是路上人来人往,两旁花灯高挂,时不时地爆竹声声,热闹的节日气氛毫未减褪。不远处一座府第,门前悬了一排七彩宫灯,大书“福禄寿喜”四字,烛光绚烂,甚是惹眼,清晰映照出阶上站的一人。   灰纱帷帽持在手中,正与门房对话,背影修长高大,长发披背,正是柳染。   身后站在阶下的,便是那形貌可怖的黑帷帽哑巴。   莲生一把握紧了杜若的小手,两人急忙避向路边。   “……郎主说了,无形也无神,全然俗品,失望得紧。”那门房将一卷画轴塞入柳染手中,顺势将他推出门外:“不要再来了。”   “还请帮忙分说分说,我诚心苦求,只求一见而已,齐老先生若是不满意,我重画一幅便是……”   “再画能好到哪儿去?郎主说了,俗不可耐!”   柳染还待上前,门房已然大不耐烦,凶横地挥动手臂,连推带搡地驱赶。冬夜冰雪遍地,门前台阶干硬湿滑,柳染被他用力一推,踉跄摔下,一跤跌在混着碎冰的泥水中。   “你们这些画师,也就糊弄糊弄那些俗人而已,岂能入得了我家郎主的法眼!”   呯的一声,大门重重关上,震得黑漆门扇上的一对门环呛啷啷一阵大响。那弯腰驼背的黑帷帽疾步奔上,冲着紧闭的大门愤声大叫:“咿!咿!哇啊啊啊啊……”   跌在冰雪泥泞中的柳染,一手按地,怔怔望着大门,良久不动。月光灯华,雪白如练,倾洒在他双肩,映得那头直披腰背的长发愈发浓黑,双眸愈发深邃,而面颊已经苍白得毫无血色,唇角更是牢牢抿紧,神情僵冷如冰。   “咿,咿……”   那哑巴回头搀扶,柳染挥手拂开,自行挣扎起身。清雅的银灰长袍,已经沾满泥水,手上也被碎冰轧出血迹,他全然视而不见,只将手中帷帽戴回头顶,系带系于颌下,一帘纱幕,顿时严严密密地遮住了头脸。   手中那卷画轴,被他用力攥在手里,攥得那样紧,和着血迹、泥水,扭成皱巴巴的一团。   立于路边的莲生,心中一阵剧跳,正不知如此迎头遇上该如何是好,只见柳染根本没有看她一眼,身形一转,衣袂带风,已然向着来路行去,步伐迅疾而坚决,转瞬间便已走远。那哑巴匆匆小跑着跟上,与柳染一起,消失在杜若与莲生呆怔的凝视中。   ——————   “这个柳小郎,可比梅小郎差远啦。”   荟香阁二楼,清雅明亮的制香工坊。杜若两边嘴角使劲地向下撇着,挥动双手把案上的一坨香泥捣得稀烂:   “冷口冷面的,冷得像块冰。根本不理人的,始终都没有看我们一眼。身边还跟个凶神恶煞的哑巴,也不知道是不是个杀人犯,吓死个人,若不是和你在一起,真要把我吓掉了魂……”   “才不是,他平时根本不这样。”莲生赶紧辩解:“我先前见到他,一脸都是笑,眼波里都带着笑,友善得很。都怪那门房不好,狐假虎威,粗鲁横蛮,他想必十分烦心,面色自然不太好看。那哑巴么,可能是看咱们跟着他……”   “谁没个烦心事呢?梅小郎说他阿娘病着,靠他抄经赚药钱,就这样苦楚,对我说话时候也笑眯眯的,一点不会冷落我。这样的人,才值得人家对他好,不然为什么要一张热脸往冷屁股上贴呢?”   “什么热脸冷屁股的……你又没见过柳小郎平时的样子,怎么知道他是什么人。你知道他说话有多和气多耐心吗,知道他多博学吗,知道他画画多好吗,就凭他的才华,再怎么骄傲不理人都不为过。”   “画画不见得有多好吧。”杜若悄声笑起来:“咱们是不懂,只觉得好看,可是你听那门房说,齐老先生嫌他的画俗不可耐,无形也无神。梅小郎那笔字可是公认的好,天王寺的住持说……”   这下子莲生可不高兴了。用力鼓起嘴巴,将手中香泥揪成剂子,一颗颗搓圆、捺扁:“就你的梅小郎好,天下第一好。不理你了!”   说来自己心里也是一团烦闷,比这室中空气,比外面的混沌天色,更加纠结不清:那齐老先生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这样嫌弃柳染的画?   敦煌城中著名的画师,莲生也略知一二,并没听说过齐老先生这号人物。柳染的画作,莲生是亲眼见的,其精妙传神,哪是寻常画师可比,怎会落下“俗不可耐”“无形无神”的评语?难道是莲生的眼睛出了毛病,杨七娘子、花神庙的道姑,还有那么多赞誉柳染画作的人,眼睛全都出了毛病?   被一把推在泥地里的柳染,苍白如纸的面色,衣襟上的淋漓污水,手中斑斑血迹……   世间最大打击,莫过于自己引以为傲的技能被人踩在脚底吧?一个知名画师,被人当面说自己的画作俗不可耐,这是何等的践踏,何等的折辱,比身体上的挫磨更要痛楚百倍!真不知那清雅绝尘、一身隐然傲岸的人,要怎样将这口气强忍下去?   他找那齐老先生,到底是要求什么呢?   拜师?求画?看起来甚是急切,不是一般期求。瞧着临走时那神情,也绝不会就此放弃,定然还要努力争取。只可惜自己对画画一无所知,要如何才能帮得到他?……   蓦然间身周一片静寂,静得突如其来,所有喧哗说笑,都如被刀切了一般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莲生的意中人,这里先声明一下:本文的标签是“情有独钟”“甜文”“爽文”哦,决不会让我的男女主陷身多角恋爱、拖泥带水缠夹不清、爱着这个也爱那个、跟了这个又想那个之类,这一点大家可以放心。   但莲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不是穿越,不是重生,不具备成熟的人生经验,对世界对自己,对能力对感情,都需要一个逐渐认识的过程。希望各位小天使们可以耐心陪伴这样一个小女孩的成长,请相信她一定不会辜负任何人。 ☆、第63章 桂花婆娘   莲生愕然回头, 只见大堂角落处楼梯笃笃作响, 一个雄壮的身形踏步上楼。   是工长陆申前来巡视。   所有香博士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彼此面面相觑,递送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莲生顿时也忘了与杜若的口角,伸手扯扯杜若的袖子,两人头凑着头, 互相眨眨眼,憋笑憋得扑哧扑哧作响。   靴声橐橐, 是陆申已经走到案前,平素黑漆漆的脸色,此时怪异地微红着,凶横的小眼睛瞄瞄杜若, 瞄瞄莲生, 又瞄瞄周围众人,口中厉声咆哮:“笑什么笑!不好好做工,瞧我砸不扁你们!闭嘴!臭丫头!一个劲儿地笑什么!”   身后有人哧哧笑着低语一句:“我们啊,吃了太多桂花酱……”   大堂里骤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所有香博士们笑得前仰后合, 用力捶着大腿和条案。莲生早已笑到扑在杜若身上,两个人也不顾陆申就站在身边, 爆笑着在锦褥上滚成一团。楼梯口挤满了脑袋,是一楼的香博士们也闻声挤上来, 个个笑不可抑地望着呆立在大堂中央的陆申。   “你们这些臭丫头!”陆申懊恼地握紧了双拳。   昨日上元之夜, 甘家香堂的这班小姑娘们涌进圣母娘娘庙拜神, 却不料在大殿里遇见了陆申。   怪只怪陆申的壮硕身形太过醒目,率先闯进大殿的苏合一眼便认出来,当即阻住背后众人的嘻笑喧哗,大家一起双目烁烁地躲在屏风后偷看。只见圣母娘娘神像前,陆申与一个陌生男子并肩而跪,各自拈了三柱香,向天拜祭,意态甚为虔诚。   “圣母娘娘在上,保佑我与……”陆申的语声,从未有过地纤柔娇细,听得屏风后的众女子目瞪口呆:“与葛郎天长地久,永结同心……”   身边那男子,想必就是葛郎了,背影极其文弱,足足比陆申瘦了一半,也接着她的话头拜道:“保佑我与申娘早结良缘,白头到老……”   屏风背后的小姑娘们全都看傻了,个个挤眉弄眼,拼命捂住嘴巴忍着笑声。陆申与那葛郎沉浸在情爱之中,竟然丝毫没有察觉身后响动,见四下无人,就于那护佑姻缘的圣母娘娘像前,交执着双手,倾诉了一番衷肠:   “多谢申娘为我精制的桂花酱,加入胡饼之中,果然异香扑鼻,每一担挑出去,片刻就卖得精光,这些日子获利极丰,入秋前必然可以攒下房产,迎娶申娘,申娘对我这番深情厚意,无以为报,待得成婚之后……”   那壮硕粗鲁的陆申,在这男子面前全然成了个羞怯怯的美娇娘,双颊飞红,低眉顺眼,细声回应:“妾与葛郎,何分彼此,能够以妾身一点微末技艺,助葛郎一臂之力,正是妾的心愿与本分……”   轰隆一声暴响,大殿屏风被挤翻在地。   陆申与那葛郎愕然回头,只见满殿飞扬的尘灰中,一大群花红柳绿的小姑娘欢笑着四下逃散……   如今瞧着大堂中的情形,显然是姑娘们早已将昨夜那情形飞传荟香阁内外,所有香博士们,连同当时不在场的杜若和莲生在内,人人皆知那“桂花酱”的典故。陆申愤愤握拳,瞪视着满堂笑得打滚的众人,恶声喝道:   “做工不认真,传话倒传得快!你们还没成年的小姑娘,上元夜跑去圣母娘娘庙里求姻缘,当心我也告诉你们爷娘!”   “求工长开恩,放过小的吧。”莲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都去葛小郎那铺子里买胡饼,尝尝你制的桂花酱……”   陆申脸上一坨坨横肉颤动,横眉立目地绷了半晌,终于自己也忍不住,咧开大嘴笑了。   “呸,你们这班死丫头。不是我自夸,那胡饼里加了老娘的桂花酱,皇后娘娘吃了也要赞两声!别看老娘当不上香博士,能有这款桂花酱,这辈子都心满意足。千好万好,不如帮到自家人好!”她傲然挥挥手,迈开方步向楼下走去:“臭丫头们,好好羡慕老娘吧,立秋便是老娘大喜之日,到时候请你们一起去吃胡饼!”   这番话说得,正中莲生心事,抬头凝视着陆申背影,蓦然一道灵光涌上心头。   ——————   能以一款桂花酱帮助小郎君的胡饼大卖,这份心思,何等细腻,何等聪慧?   有些事情,就算自己不会做,但凭借一手制香绝艺,总还有能尽力的所在呀。   “这么冷的天,还来看画?”   盘膝坐于壁前的柳染,一手按在膝头,一手撑着额角,微笑着望向小碎步蹩入窟中的莲生。   原以为那日被人一通辱骂殴打,这隐然一派自傲的画师,必得要郁闷些时日,却不想一见之下,他全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依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不疾不徐的语声,话虽是询问,面上却毫无惊异之色,一双明眸闪亮,始终泛动着一点温和而从容的笑意。   “来……送件东西给你。”莲生尴尬地站定,两只脚尖相对,互相蹭了蹭。   “什么东西?有劳你了。”   那眸中笑意更甚,手指仍按在额角,半侧着头,任凭长发散落,遮住半张面庞。那手真是只有画师才有的手,修长而精致,小指比常人的小指长而直,微微与四指分开,抵在眉梢,漂亮得似一幅画卷,令人忍不住地遐想:就是这只手,画出那漫天神佛,感人肺腑的光影图形……   莲生咬咬嘴唇,自腰间佩囊中取出一个小纸包,轻轻打开。   一股清醇的香气,霎时间弥漫了整个洞窟。   “我制了一款香墨给你。希望可以帮你画出更好的画作。”莲生将纸包捧在手心,递在柳染面前:“九婴林中的百年古松之烟末,加了桐油和胶,还有麝香、丁香、樟脑,捣一万杵,坚实,精细,保证一丝杂质都无。绘入画中,香气自然发散,清雅宜人,起码可保百年不褪。”   柳染眉梢微扬,双手接过那纸包,只见包中两枚长方墨锭,貌不惊人而异香扑面。他凝视片刻,修长的手指在那墨锭上抚摸几下,点头笑道:“谢谢你一片心意。”   莲生嘟起了嘴巴。眼看他神色淡淡,毫无想用的意思,这心中又是失望又是尴尬,忍不住讷讷开言:“你不试一试?我好不容易做出来。”   “心意我领了,只是用来画画,却不太适合。”   “怎……怎地不适合?”   柳染伸手掠一把鬓边长发,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般笑着凝视莲生:“墨香本身便是至为清雅之物,添入龙麝之香,反而夺了墨香,这浓香扑鼻,一股脂粉气,绘入画中,岂不亵渎了神佛。或许凡夫俗子用得,我绘的这画,万万用不得。”   莲生这满腔尴尬,至此登峰造极。   她制这香墨,着实费了无数心血,烧那古松烟末,搞得满头满脸的漆黑,鼻孔里都是黑墨,洗得整盆的黑水;炮制麝香、丁香等香材,精研香气,调试剂量,更是一门硬功夫,好不容易配得称心如意,满拟能令柳染心怀大畅,一举画出惊世神作,让那什么齐老先生刮目相看……苦心精制的礼物送上门来,却被人家哂笑了一番!   顿时胸闷气短,立时便要拔足逃出窟去,再也不要回来。正气鼓鼓地要起身,却只见柳染手指轻扬,将那两枚墨锭细细包起,比莲生自己包的还要珍重和仔细:   “不过姑娘的手艺,真是精妙绝伦。这墨锭光泽似漆,坚致如玉,一看便是精品,纵然画这神佛不太适合,以后也必有用武之处,柳染收藏了。”   一股热流在心头涌起,让莲生顿时笑逐颜开。她不傻,这墨锭根本不合他心意,她怎会看不出来?不过是饰词安慰而已,然而短短几句言语,背后这体贴用意已经足够暖心。自己跑来洞窟,本是要安慰他的呀,却反倒被他安慰了,真教人又是欣喜又是难为情……   心头那点尴尬失望,早已烟消云散,敛起裙角,大剌剌地坐到柳染身边。只见他面前青砖地面上,铺着一幅画毡,上有一幅雪白画绢,平展,细腻,却是空空如也,一旁放着笔山、水丞,墨钵中研满了浓墨,那支笔却只架在他的手指间,并没有蘸上墨汁。   “怎么不画画呀?”   “……画不出来。”   “怎么会呢?那么多铺天盖地的壁画都画出来了,还有什么能难得住你,为什么盯着一幅白绢发呆?”   柳染凝视画绢,长久没有出声,隔了一会儿,才笑了一下:“你不懂。”   “我……也许懂的啊。”   莲生明知他面临困境正难以排解,却眼见这少年神态从容,全然若无其事,心中愈发地涌满怜惜。连忙竭力开解:“别着急,我们制香,与画画也有些共通之处的,偶尔也会有灵思阻滞的时候,只觉得走投无路,天地之大再无去处,但是总有些时候,忽然灵光大现,所有的路便都通了,比想象中更好,更神妙。你不妨先搁下它,缓些时候再来琢磨,也许就在无意之间,就开悟了呢。”   柳染半边唇角微翘,流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不成的。你制香,有没有试过,有人要你仿制一款旷世奇香,你从未见过,从未嗅过,旁人也无法描述与你,只说神妙无比,你能不能制得出来?就算不心急,先搁下,又有什么法子,让你忽然灵光大现,把这没见过的奇香一丝不差地制出来?”   莲生呆在当地,怔怔眨着眼睛。   没见过、亦没嗅过的奇香,能不能制出来?   当然制不出来。人的语言贫乏,对香气难以描述,至多是以已有的香气来比方形容:“像初绽的茉莉香”“瓜果甜香”“比麝香淡雅,比丁香浓郁”,只凭描述来制香,相去何止千里万里……   “但是画画,不一样呀!”莲生努力争辩:“圆则圆,方则方,男则男,女则女,就算没见过,也很容易描述清楚,有什么能让你如此冥思苦想画不出来?” ☆、第64章 惊天一舞   “飞天。”柳染仰头向天, 萧然望着头顶藻井:“那位下凡的飞天。”   “飞天……”莲生更加大惑不解, 伸手指向四周墙壁:“你已经画过这么多飞天……”   “那都是俗品,我去送给一位老先生品评,他说我画得无形又无神, 俗不可耐。”   “他怎能这样说你?凭什么呀?”莲生一提起这个就气:“我觉得你画的已经是极品, 大家都这么说!干嘛单要听他的?”   “旁人说我俗品, 我自然不服,但齐老先生是当年澹台咏将军府的家令, 飞天是他主母, 时常面见, 朝夕相处,他说我画的是俗品, 我心服口服。只是毕竟从未见过飞天真容, 再怎样努力,也描摹不出那等神姿。”   “描摹不出, 便算了啊。为何一定要画给他看?”   柳染深吸一口长气, 缓缓闭上双眼。   窟中一盆炭火烧得正旺, 橙黄光芒摇曳,清晰勾勒出这少年挺直的鼻梁,微翘的唇峰,方正而不失秀美的下颌,仿若镀了一道耀目的金边。那纤长如蝶翅一般的浓睫, 也闪烁着粼粼金光, 每一下眨动, 都似风雷滚滚,在深藏的心湖里,击出一层又一层的波浪。   “我有一事不明,只能找他解说,他要我为他画一幅飞天图卷,方肯见我!”   ——————   “来。”   夕阳西斜,晚风渐起,莫高窟礼佛的人群已经三三两两地下山,唯有莲生与柳染逆流而上,反向山头行去。黄昏的鸣沙山,如高僧即将入定,四下里暮霭笼罩,暗影重重,但浩浩黄沙铺满的山头,在落日余晖映照下异常灿烂,闪烁着黄金一样的耀目光彩。   那正是莲生与柳染初遇的所在。   “你要做什么?”柳染随在莲生身后,神情诧异,茫然,依稀还带着一丝冥思未解的疲倦。肩头黑发随风轻扬,将他修长的身形描摹得更是苍凉萧瑟,身后一道长长的身影,孤独地印在漫漫沙尘中。   “我想……试一试。”   莲生在山头停住脚步,鼓足勇气,抬头直视着柳染的双眸:“我没法子帮你见到飞天真容,不过,有个曾经见过飞天的友人,说我跳舞的姿容,与飞天有几分相似。我跳舞给你看,你瞧瞧能不能找到一点灵思。”   未待柳染开言,莲生已经解开颈间系带,茜色丝棉斗篷迎风滑下,缓缓飘落黄沙。弯腰除下丝履,丢在一旁,一双雪白的纤足裸-露,小小圆圆的脚趾,略带几分羞涩地缩了缩,在绵绵砂砾间慢慢踏稳。   淡绯短襦,玉色罗裙,一身寻常衣饰,在这金灿灿的余晖映照下皆如天-衣护体,宝光绚烂。肩头披帛随着风势飘拂,于身后高扬数丈,猎猎如展翅欲飞。紧紧绾束的撷子髻,鬓边轻扬的两缕蝉鬓,更衬得一张小脸如玉雕般白皙莹润,双眸黑湛,灿如星辰,向柳染深深一瞥,缓缓垂下了眼帘。   万籁俱寂,万相皆空。   身周一片空茫,已无鸣沙山,无莫高窟,无天,无地,亦无柳染。心神凝聚,灵台清明,唯有一团精气无边无际,于那洪荒万古般的漆黑中,回旋,飘荡,渐渐唤起依稀微光。   “皎皎波中月,澄澄水上莲。   智镜能清净,心珠离盖缠。   三界无拘系,十方去又还。   如云宁障碍,似日没遮拦……”   舒缓的歌声响起,妙音袅袅,如滴滴甘露浸润了这漫天黄沙。纤柔手臂随音韵缓缓伸展,身随歌动,腰肢,腿脚,渐渐一起应声起舞,辗转盘旋。   柳染僵立原地,任晚风吹动衣袂层层翻飞,任长发散掩半边面颊,双眸深处,一点璨亮光芒蓦然绽放,牢牢凝聚在莲生身上。   他画过万千神佛,无数天宫伎乐,凭栏天女,音神乐神,将西域中原八荒四海的歌舞融汇笔端,但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舞姿如眼前这般奇异,这般惊心动魄。这娇弱少女就在踏歌起舞的一瞬间,化身为一缕风,一朵莲,一道光……一尊神!身姿翻飞,变幻无穷,手中似有琵琶,又无琵琶,时而正弹,时而反弹,拧腰翘足,展臂折腕……庄严而不失灵动,柔美中带着雄健,腿如缠丝,足下生莲……   “随顺众生意,慈心满大千。   早达沧海路,已到七珍滩。   调柔诸外道,伏练众魔冤。   如斯功行足,当日在庵园……”   是红尘吗,是俗世吗,还在人间吗?   千年沧桑,万里河山,都在那乍隐乍现的天光中飞速流转。   是谁拨动了天宫乐弦,是谁吹散了漫天香烟?   一个清雅绝伦的飞天自天际御风而至,就在他眼前微笑起舞,衣袂交错,光影迷离,温柔的笑意清晰又模糊。遍体花鬘璎珞,已然化为重重宝光,自苍茫天穹播撒人间大地,无限恢弘,无限灿烂,无限温暖……   他从前所绘,确乎都是俗品啊。   俗不可耐,无形无神,只是人间庸脂俗粉。他哪里见过这般神妙的舞姿,这般直击人心的光影?心头那点灵光,从未如眼前这般绽放,似乎冥冥之间被一线天机启动。   耳畔清歌,渐趋急骤,已由那空灵的祝祷,进入极乐的欢娱。一时间飞姿翔韵,燕舞莺歌,铮琮琵琶乐声漫天流转,如银瓶乍破,如玉珠落盘,漫漫雨花落,嘈嘈天乐鸣,回风当空霰,流云逐飞星。身周流云翻卷,天花四散,令他整个人,整座鸣沙山,整个天下,都飞腾在杳杳霄汉之中。   柳染轻轻举臂,伸出修长的手指,就在自己身前凌空描划,指尖拨动虚空,依稀有看不见的线条随风飘零。他已经全然不觉这举动,不觉身边一切,疲倦淡漠的神情早已一扫而空,眼眸中光芒湛亮,比天际流金还要灿烂辉煌,唇角长久地凝着一线笑意,沉醉中略带一丝迷惘。   “……听法金台畔,经行宝树间。   庄严皆光耀,相好越人天。   甘露时时洒,能除热恼煎。   金刚坚固力,摧斫众邪山。   接引无辞惮,高低来者偏。   降魔狮子吼,讲论电雷喧。   千力勋来就,三乘会得全。   如斯功行足,当日在庵园。”   披帛如虹当空起,香音玉臂揽云霓。乐韵已到了尾声,悠然,和缓,隐约可见那飞天身姿如雪,翩然随着天乐远去,满天奇花瑞兽,腾跃相随。万道金光最后闪耀,那张风华绝世的面容回眸一瞥,唇角一丝微笑,渐渐消失在缥缈天光中。   曲终,舞罢。   披帛缓缓垂地,黄沙静静消散。   灿烂夕阳映在莲生脸上,将那张笑容闪亮的小面孔,映成一片眩目的金红。双颊反射着两点微光,眸中盛满勃勃神采,满怀期待地望着面前那迎风肃立的少年。   千里沙山,天地茫茫,已经看不清渺小的人形,只剩两条相对而立的黑影轻覆在漫漫黄沙中。随着流光蔼蔼,印在山坡上的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长,仿佛要延展到地老天荒。   柳染终于动了。   一言未发,只点了点头,拔足转身,疾奔下山。   ——————   莲生不懂作画,只懂制香。   然而作画与制香,冥冥之中有些共通之处,都算得上是一门道法,要看天生的禀赋与一时的开悟。一个真正的高手,并不需要依形描摹,要的就是那么一点灵机,一点神-韵,刹那间灵光一闪,便能够妙品天成。   不指望哪个瞬间、哪个姿态令他看到飞天真颜,期待的就是以这倾心一舞,换取他一点点的灵光。   眼前的柳染,怔怔地望着她一曲舞罢,二话不说,掉头就走,令莲生这心里七上八下,有几分忐忑亦有几分期待。当即抄起脚下斗篷丝履,穿也顾不上穿,赤着一双纤足啪啪啪地追上去,跟着柳染,一口气奔回洞窟。   那少年的步伐依旧稳定而坚决,然而隐然带了一丝势不可挡的急切,神情不再淡漠、慵懒,似乎突然爆燃了一团烈火,令那双淡定的黑眸都绽放着勃勃异彩。进得窟来,双袖一挽,扯起袍角掖在腰间,回身点燃油灯,挥笔饱蘸浓墨,面对着那幅画绢,深吸一口长气,手腕扬起,稳稳悬于空中。   啪嗒一声轻响,一滴浓墨自那笔尖落下,溅在白绢上方。   莲生哎呀一声低呼,手忙脚乱地要以袖揩拭,已然不及。好端端的一幅画绢,就此溅污,位置还在上方一角,相当触目。   柳染的目光,静静移向画绢,清湛的双眸若定,全然不以这点污渍为意。手指微抬,墨笔轻挥,就于那墨渍之上略加点染,浩渺空白之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墨线随手而出。转瞬间那点墨渍已然化作一只精巧的琵琶柄,向下飞出宛转曲颈,四弦四相,继而现出高绾的云髻,灿烂的天冠,丰润额头,慈悲眉眼……   灯火如豆,映在柳染全神贯注的面容上,秀眉斜飞入鬓,鼻翼端若悬胆,山峦般起伏的双唇,唇角肃然抿紧,双眸专注凝定,再没有那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容。手下丹青,依然胸有成竹,全不似寻常画师由脸至身、由人至物的绘法,一切尽在心胸,恣意纵情播撒,自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个枝端下笔,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便已经自然生成。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自那唇角,自那双眸,自那修长的手指,灵动的笔端,不绝奔涌而出,有声有嗅,有形有质,扑向莲生脸庞。   直插心底,刹那间穿透了整个心胸。   令她整个人不自禁地微颤,所有一切,都瞬间抽紧,悲欣难分,甜蜜与痛楚交缠。   当的一声轻响,柳染掷笔于地。   画卷已然完成。   雪白绢地上,绘着一幅凌空起舞的飞天。   云髻叠翠,披帛飞扬,唇角笑容曼妙,眼波慈悲流转。窈窕身姿,正舞至反弹琵琶的一瞬,腰肢翻卷如弓,左手高扬按弦,右手反弹拨弦,左足踏地,右足高翘,柔美而雄健,静谧中蓄满动感。铮琮天乐就从这平展展的画卷中奏起,如溪流,如飞瀑,急旋慢转在这空阔洞窟中。   柳染高举双臂,用力伸个懒腰,猛然回身,凝视莲生。   “谢谢你。”语声异常地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热切:“若不是亲眼见到,我要如何才能想出如此神妙的舞姿?你自哪里学来的舞蹈,当真美如天神!”   “没学过……自幼就这样乱跳的。”   从艺之人,颇多都是禀赋天成,柳染身为画者,自然也不以为异,只轻轻点了点头。那双明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莲生的脸,眸底似闪着一团烈火,火苗一闪而逝,光芒却越来越亮,静谧而深重的,深邃入骨的明亮,带着无尽的惊艳,敬慕,爱惜,震荡,无声照定在莲生面庞。   莲生没有闪避,就那样怔怔凝视着他,两双视线相触,一瞬间交缠凝结。   自此,失语。   天地间只剩这彼此双眸,望尽天涯,望尽时光,望尽一切。   哇哇几声叫嚷,击破了洞窟中不知多久的静寂。又是那哑巴一颠一颠地走进来,怀里抱着个酒坛,隐隐散发出莲生熟悉的醇香。   莲生轻轻咬着手指,只凝视面前画卷。柳染就站在她身旁,眼角余光可见他高大的身形,虽是默默无语,但空气中那骀荡的暖意始终未散,清晰感觉到一缕缕、一线线的牵绊,萦绕两人之间。   “我要走了。”莲生低声开言:“天色已晚,城门要关啦。这幅画……你会送给齐老先生吗?”   “明日就送。”柳染微微颔首,熠熠容光,自那清秀的面庞上勃发:“如此非凡进境,或可令他另眼相看,就此求来一面之缘,一举解了我的疑惑也说不定。”   莲生正要转身,闻听此言,心中忽然一动,不自禁地又停下了:“你若去见他……可以带着我吗?”   “你要见他?”   莲生讷讷点了点头:“你不是说,他是飞天从前的家令么。我听你讲起飞天的来龙去脉,颇有些不解之处,也很想当面向他求教。” ☆、第65章 一夜无眠   窟中静寂了片刻, 只听得那哑巴吭吭的咳嗽声。   “齐老先生年事已高, 等闲不见外人。”柳染微有犹疑:“只怕……”   若是寻常事体, 见对方如此为难, 莲生必不坚持,但是此事有可能与自己身世相关, 实在教莲生不能轻易放下。一想起这毕生之痛,莲生再努力压抑, 语气中也不自禁地泛起一片悲凉:   “求求他可不可以?那飞天有可能……与我身世有关。我自幼流落荒野, 一直不知自己来历, 亦不知爷娘是谁, 魂里梦里都想解开这个谜题。对了,这附近有个洞窟,画了一幅《父母恩重经变》,你知道吗?那日我在窟中露宿,依稀还梦见我阿爷阿娘,外人不会懂得,一个人,从未见过自己的阿爷阿娘,只能在梦里追寻是什么感觉……”   柳染深深凝视着她, 那双波光粼粼的黑眸,浮动着重重暗影。   “我懂。”他低声开言:“那幅画,是我画的。我四岁那年父母双亡, 已经不太记得他们的样子, 画中所绘的拥抱, 哺乳,摇篮,栏车,都是我的想象。我也很想知道……”   “吭吭,吭吭吭……”   那哑巴不断咳嗽,声音越来越是嘶哑,似乎已经咯出血来。柳染住了语声,微微昂首望着窟外,过得片刻,断然点了点头:   “明日卯时,犀照里齐府门口见。我代你求恳便是。”……   茫茫暮霭,已由金黄变为灰紫,莲生努力挣开心头脚底那重重牵绊,奋然转身出窟。身后呦呦一阵鹿鸣,是瑶光依依不舍地跟上,头颈在莲生怀中挨挨擦擦,恋恋之意溢满双眸,浸得莲生满心如酒蜜水一般甜腻软糯,几乎无法移步。   柳染就站在瑶光身后,晚风寒凉,吹起他肩头长发,依然是那般令人怜惜的萧瑟之意,然而眸中异彩,始终不消,望向莲生的眼神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令莲生心头又是柔软又是刺痛的东西。   “还没有请教芳名……?”   “我叫莲生。”   “莲生。”柳染轻轻点头:“恰如其人。”   莲生埋下头,用力抱紧瑶光头颈,将那溢满双颊的红热,深藏在温暖柔软的皮毛间。   ——————   敦煌夜色,失却了往日的宁静。   这样多的纷杂飘荡在夜空中,虫豸翻动泥土的碎响,枯草腐叶的悉索,夜巡的军士掠过大街,马蹄声嘚嘚不绝,梆子声,呼喝声,冬风吹在草庐棚顶,掀动一层层的草束,一声声清晰入耳,直如撩拨在心底,唰啦啦啦,唰啦啦啦,唰啦啦啦……   草庐中倒不似往日寒冷,而是有一种异样的燥热,令这薄薄的布衾都有些裹不住。莲生将火热的小脸探在衾外,盯着榻边炭盆,那炭火也正发着不同于往日的明亮光芒,星星点点,跳跃不休,烘得榻边一片滚烫,整个草庐里都一片滚烫。   月色也这般明亮,从草庐的每一个缝隙强硬地射入光芒,自东至西,幻变游移,晃得人闭不上眼睛。光影投在榻上,布衾上,自庐中每一个角落细细扫过,挖掘出每一处暗影,每一缕细微的动荡,每一线飘摇不歇的思绪。   莲生平生头一次,知道了整夜的每一刻都有着什么样的月光。原来最明亮的月色不在子时,而在丑时。子夜过后,月亮变得异常的大,异常的近,变得天涯咫尺,仿佛伸手可触。烂银流泻,洒向人间大地,照得整个心头都是一片柔软,软得也化成一汪水,随着银波飘荡而摇曳不休。   丑时过后,便陆续响起鸡鸣。莲生以往夜夜酣睡,都不知道鸡鸣的时辰竟然这样早。先是一只两只雄鸡啼鸣,鸣声高亢,坚决,宛如战阵中的号角不容置疑,旋即众多雄鸡响应,一声声跟着高叫,逐渐地整座城池都灌满啼鸣,此起彼伏地笼罩了四面八方。   草庐边的小路,也从这时候开始,陆续有了人声。不知道是做什么活计的贫苦人,天还未亮,就起身匆匆出门。赤-裸的双足踏在冬日冻土上,啪叽,啪叽,偶尔踩碎一层薄冰,发出细弱而清脆的微响。   渐渐地炊烟缭绕,和着迷蒙日光,一起透入草庐。牛羊粪的气息,柴草的气息。蒸饼的气息,醋粥的气息。莲生的肚腹,跟着咕噜噜地大响起来,这才想起,昨晚回家,魂不守舍地直接躺下睡了,根本没有吃晚饭。   爬起身来,抓过挂在榻边的佩囊,胡乱摸出一颗香丸吸嗅。融融暖甘,无尽甜美,充沛的神思,饱满的力量,立即贯注全身。   一夜没睡,竟然还是这样亢奋。内心深处,一直有团火在熊熊燃烧,燃得她眼眸烁烁发亮,整张小脸都泛着异样的绯红,燃得一双唇角不自禁地高高翘起,嘴巴里如同塞了一把木梳似的始终挂着一个半月形的笑容。   这世界太美好了,美好得让她都有些不认识。   空气太清新,阳光太明亮,没有一点阴影、一点污糟,没有一件事情是她做不到。什么身世之谜,什么救命香方,都不在话下,几乎要错觉自己立时飞身而起,冲出草庐,一步就能踏进香神殿中。那上品香博士的敲门砖,怎么会难了她这么久呢?她一定能制出征服所有香堂长老的好香,绝妙神品,一举过关。没错,一定能,全身都是力量,满脑都是灵光,她现在就想冲去荟香阁,埋头调制一款香品,就叫“绝妙好香”。   这世上什么才是最好闻的香气?此刻要莲生说,就是一个阴暗洞窟里,常年不见阳光的湿气霉气,新抹平的墙壁的泥灰气,满地颜料的酸辣气,一幅崭新画卷的淡淡绢香,执着画笔的修长手指,自然发散的一点温馨墨香……   心头只是微微一闪,绯红的双颊,顿时又是火热一片。   飞身而起,就着榻边铜镜,赶紧梳妆打扮。今天不能去荟香阁,要准时在卯时赶去犀照里齐府门口,去见……柳染,一起去拜会齐老先生。齐老先生能不能允见柳染一面,都还不好说,横刺里又加入个莲生,恐怕更是艰难,一切都要看柳染那幅画,到底能不能入得齐老先生的法眼。   那齐老先生心中的飞天主母,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会对莲生说多少,能不能让莲生找到一点渊源?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莲生这身隐秘的异能,会与那下凡的天神有一点点干系吗?   马上就有答案。   长发紧紧绾在头顶,结一个利落的撷子髻,铜镜中一张光洁白皙的小脸,眸光似漆,双颊如玉,泛着明显的两片红潮。十六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让莲生整个人如同参破了禅理,悟透了天机,马上就要飞升。胸中满是暖洋洋的甜蜜,回荡着一个清淡而温和的语声,一个深深凝视的眼神,一个缓缓绽放的笑容……   整装已罢,起身旋舞一圈,双手在腮边轻轻一握,笑盈盈地飞身出门。   犀照里,齐府门前。   门房叉腰站在阶上,厌憎地瞪着阶下守候的三人。   一个散发披肩,衣服上满是补丁的穷画师,一个弯腰驼背,一身泥土和酸臭味的老哑巴。还有一个茜色丝绵斗篷裹身,容色异常明艳光鲜的少女。这奇异的组合本身已经十分触目,偏偏还死守在齐府门口不肯离开,眼下日已过午,路上行人往来如织,任谁经过都忍不住斜睨几眼。   “走远些,走远些!”门房喝道:“别再等了,妨碍着我家门面!都说了你那画儿俗不可耐,入不了我家郎主的法眼,怎么还狗皮膏药似的缠着不走?”   柳染隐忍开言:“刚才奉上的新画,还未请到齐老先生示下。”   “都这么久了还等什么示下?郎主必是看都不要看一眼。走走走!”门房搬出一根粗大的门闩凌空挥舞:“死皮赖脸地缠在这儿,给旁人看着成何体统?滚远些,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听见没有?滚远些!……”   那黑衣哑巴顿时挺身护在柳染身前,口中咿咿呀呀,冲着门房愤怒叫嚷。莲生如今已经识得这哑巴名唤宿阿大,是柳染的老乡亲,泥瓦匠,天生耳聋因此口哑,一路跟着柳染流浪到敦煌,柳染作画,他也在莫高窟塑像,虽然对莲生不理不睬,对柳染,却是一片拳拳爱护之心。   莲生举头望向柳染,只见他眸光中清冷,僵硬,掩饰不住的失落惆怅,神情却仍不失隐然傲岸之意。凝立片刻,竟还转头向莲生笑了一下:   “枉费你一番心意了。走罢,这家的狗会咬人的。”   莲生望望那凶神恶煞的门房,再望望柳染,心中焦切难捺。她自己要问的身世之谜倒还罢了,柳染所求,虽然不知是何事,但显见得十分紧迫重要,必不能如此善罢甘休。已经做到如此地步,仍得不到那齐老先生一句首肯,还有什么法子能达成心愿?莲生素来相信只要倾尽身心,天下无不可得之事,但是眼下这情势,却真是教人束手无策……   “走罢。”柳染将手中的灰纱帷帽戴回头上:“此地确实是过于引人注目。”   “怎能就此走了?”莲生急道:“我要等下去!焉不知那齐老先生忽然改了心意,答应见你了呢?”   柳染凝望着她,隔着密密实实的纱帷,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走罢,莲生。这件事,你还是不要卷入太深比较好。”   呛啷啷一阵门环乱响,却是齐府大门忽然打开,门外正在挥舞木闩喝骂的门房倒吓了一大跳,仓惶避向一旁。门扇开处,有人疾奔而出,火急火燎地向街道两旁张望:“那个画师呢,在吗?郎主要见他!”   “在在在!”门房慌乱无措地转向柳染和莲生,拼命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三位贵客,劳驾,劳驾请进……”   府门豁然大开。一群仆人拥出一个须发皓白的老者,手拄拐杖,神情急切,颤巍巍迎在门前。 ☆、第66章 心愿得偿   莲生早已想到, 以柳染的一手神技,灵机之下画出的作品,多半可以得到齐老先生的垂青;但没想到的是,这幅画,何止是得到垂青, 那齐老先生一见画作,竟然亲自迎出门外,急不可耐地要见一见作画人。   “是你画的?老夫识人过目不忘, 自问从未见你入府, 又这样年纪轻轻, 怎能见过澹台夫人?”   柳染恭敬地双手交叠, 深施一礼:“柳染从未见过,只是凭借这位小娘子的一曲清歌妙舞,心中灵机一动, 依照老先生吩咐画成此图。若是能得到老先生首肯, 莫大荣幸,晚辈欣慰之至。这位小娘子也有事相询, 还要恳请老先生赐教。”   那齐福望向柳染身后的莲生, 眸光骤然闪亮, 一时间竟是呆了。匆忙展开手中画卷, 望望那画中飞天的姿容,又望望莲生:“你姓什么, 哪家的孩子, 今年多大, 何以会跳夫人的舞蹈?”   “这,这是澹台夫人的舞蹈?”莲生茫然无措:“我只是随意而舞,并不知道夫人的舞蹈是何样式,或许是自幼在敦煌长大,壁画上的飞天见得多了,多少受些浸淫……莲生自幼流落乡野,无父无母,故此无姓。今年四月,便满十六岁了。”   齐福“啊”了一声,神情间了解与失望交缠,默默良久,方怅然道:“老夫十几年足不出户,竟不知道世上已经这样人才辈出,凭借壁画、乐舞,丹青水墨,一点灵机,几能通神。你们两个孩子,真是珠联璧合,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珠联璧合”,这四字犹如四记重锤,猛撞莲生心底,霎时间令她满面红涨,恍如已被人看穿心事,手足无措不知如何隐藏。斜睨身侧的柳染,只见他也正望向自己,眸光闪亮,唇角高高勾起,竟是泛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笑意。   莲生连忙低头,努力咬住嘴唇,免得欢笑出声。   齐府清雅客堂中,坐于上首的齐福,心中激荡难消,手中端起的茶碗,几次颤巍巍地搞到茶水四溅。“……十六年了,老夫被无数人重提旧事,问这问那,实在是烦心不已。将军亡故之日,我外出采买,不在府中,未能救得主公性命,终生之恨,至今难消!你们两个少年人,该不是也来探问将军亡故的经过?那个我万万解说不得……”   “不不不,不是的。”   坐于下首的柳染,肃然低眉敛眸:   “听闻当日澹台夫人下凡显圣,携有一只琵琶,乃是绝世神品,后来随着夫人失踪,琵琶也不再重现于世间。柳染年少时住在长安,有一位老恩公正以弹琵琶为业,谈起这只琵琶,迷恋至极,想知道它的确切形貌,弹奏手法,为此梦寐以求,以致茶饭不思。老恩公于我有救命大恩,柳染无以为报,所以到敦煌以来,屡次扰齐老先生清安,就是想求先生解说这只琵琶的奥妙,以便将来回报恩公。”   室中静寂片刻,只见齐福萧然摇头。   “老夫只是将军府的家令,又不会弹琵琶,哪里知道什么弹奏手法?只见过一两次,大致知道形貌而已,除了特别华丽,也没觉得与寻常琵琶有什么不同。”   “柳染也是无奈,已经尽力打听过,都说那琵琶是天界异宝,澹台夫人从不出示外人,自下凡以来,都没有携出居室过,外人连见都见不到一眼。最能接近这只琵琶的,也唯有齐老先生了,就算不知晓确切的弹奏手法,略略解说一点,多少也有裨益,柳染回去转述,能令老恩公领悟一二也好。”   这一番话说得,婉转恳切,齐福也颇为动容,但最后仍是缓缓摇头:“少年人这腔热诚,倒令老夫颇为感怀,只是我却帮不到你什么。你呢,小姑娘,你又是打探何事?”   莲生只听得呯呯呯一阵巨响,是自己一颗心在难以自抑地狂跳,有节奏地震动胸膛。   “听闻飞天乃是香神音神合体,男女双身随意而化,不知先生可知详情?澹台夫人是以香为食,不食酒肉吗,化身时需要有什么契机吗,先生见过夫人变身吗,她有没有说过这身异能的来龙去脉,这世上还有第二人与她一样吗?”   齐福苦笑一下,长久没有开言。莲生正有些惶然,担心自己言语冒失,令老先生不悦,那齐福却又展开手中画卷,默默凝视。   那画中姿容,灵动无匹,日光下光影迷离,柳染精心绘就的飞天宛如破卷而出,就在眼前虚空中起舞。齐福低眉凝视良久,喟然长叹一声。   “众人都道她是天神,但在我们府中众人眼里,她就是一位容颜绝世却又温和慈祥的主母,与凡人没有半点不同。什么变身施法,从未有过,只见得她与将军夫妇二人鹣鲽情浓,真正一对神仙眷侣,却是天不假年,结局不堪回首……唉……”   老年人说话缓慢,又是颠三倒四,长时间絮絮不休,又是伤怀,又是喟叹,唯有对莲生与柳染的问询,并没有说出个所以然。莲生明眸转动,默然望向柳染,只见柳染依旧恭敬端坐,始终专注地凝视着齐福,唯有唇角微微抿紧,流露一点难以察觉的惆怅。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若不是你们两个少年人重提旧事,老夫几乎忘记时光荏苒,一眨眼十六年已经过去……”齐福仰头望天,怔怔片刻,轻轻卷起手中画卷,对身旁仆役吩咐:“阿贵,备车。”   这是明显的送客之意了,柳染与莲生一齐站起,虽然心中失落,也唯有恭敬施礼作别。那齐福将手中画卷交与仆役,点头道:   “你们两个少年人如此不凡,令老夫颇有触动。想我于这尘世,日子也已不多,也正当重归故地凭吊凭吊,不应一味埋起头来不理前尘。两位小友,我带你们一起去将军府中拜谒一次可好?或许那府中情境,可以让你们领略一二。”   莲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望望柳染,也是一脸不置信的神情:“拜谒哪里,澹台将军府吗?”   “是,那府第早已赐给镇南将军孙无歧,但是当年澹台将军于府中惨死,孙将军对这凶宅极是忌讳,加之他驻守南境,常年也不在京师,故而一直没有搬进将军府居住。府中至今维持十六年前原貌,一草一木都没人动过。看管府第的孙将军家人,是老夫旧日好友,由我带你们进府一观无碍。”   两个年轻人的呆怔之中,齐福已经颤巍巍向外走去:   “两位小友,请随我来。”   ——————   灵矫里的位置相当偏僻,在敦煌城正东,神虎门附近墙下,一里四户,均是公侯贵胄。澹台咏的旧宅位于东北,朱门陈旧,铜环斑驳,漆皮隐隐剥落,檐下筑着燕巢,到处结有蛛网,触目一片荒凉景象。   领路的孙将军家人费力地打开门锁,用力将门轴早已锈蚀的大门推开,蓦然一阵冷风吹出,挟冰带雪,卷动滚滚灰烟沙尘,尖啸着袭向众人。所有来者,包括柳染在内,均不自禁地后退一步,举袖遮面。   唯有莲生怔怔立于门前,不遮不挡,任那狂风疾扑入怀。   一股奇特的味道,在她走近大门时,已经隐隐萦绕身边。说不上是什么味道,模糊稀薄,难以辨析分明,却令人心中安定,对这众多人忌讳的凶宅,没有惊恐,没有惧怕,反而带着几分殷殷亲切之意。   此行……会有什么收获,会有她期待的结果,有她想要的秘密吗?   齐福一进这宅子,也是神情大变,皓白须发颤动,昏花老眼依稀泛出泪花。“十六年了……十六年前的今日,敦煌城天寒地冻,唯有这府中已是春花盛放……自从夫人入府,府中无论春夏秋冬,都是花果累累,香飘满园……”   十六年后的今日,整个府中荒凉如戈壁,全然不似人间。敦煌风沙大,府中十六年少人打扫,屋内屋外都积了厚厚一层黄沙,踏足其中,几乎半掩鞋面。耳听齐福声声慨叹,遥想当日盛景,更是令人欷歔。   “这是将军议事的所在,这是习武的所在……”   处处可以看出一代名将的印记,兵器架刀枪剑戟一应俱全,书房里一卷卷兵法、舆图堆积如山,园中竖着木人、箭靶,刀砍剑劈的痕迹仍在,依稀还可以看到常年按压的手泽。   人生无常,倏忽来去。澹台咏十七岁一战成名,至三十五岁突然亡故,盛名昭于这世间只有短短十八年,然而生前身后传奇无数,至今余韵未消。如今眼望着斯人逝后留下这种种细节,依稀明白了如此英名长在的缘由。生年不满百,总有一些人愿意在这短暂时光里拼尽全力,纵然英年早逝,也宛若万古长存。   “你要问的琵琶……原本放置在这里。”   一间小小雅室,凌空构架于荷池上方,四周垂了重重帘幕,墙上悬着木架,一层层空空荡荡,唯余厚厚的黄沙堆积。   “将军雅擅音律,当年也是以一曲琴韵与飞天夫人结缘,成婚后夫妻二人时常在这间临水小筑中琴瑟相和,伉俪知音令人艳羡。将军亡故之际,琵琶被夫人携走,剩余的琴瑟萧笛之属,也都是千古绝品,后来被澹台家的亲眷取了去了。”   柳染专心地盯着架上。虽然已被黄沙淹没大半,但木架的形状都是依乐器之形态而建,可以清楚地看出何处存过桐琴,何处存过筚篥,何处存过箫管。那些存放琵琶的木架,都挖有半个琵琶形状的空洞,形态大同小异,唯有其中一架,是陷于壁上的一座龛,空洞之处,比寻常琵琶薄一点,龛前置有一座香炉,炉中尚有几炷燃了一半的线香。   “这是飞天琵琶的所在?”   “是,夫人的琵琶单独置于龛中,日日焚香供养。”   “焚香供养!”柳染淡漠宁定的面容上,骤然绽出一道光芒,正宛若那日苦思不解的画作忽然灵思大畅,情不自禁地喜动颜色:“天界法器,自当焚香供养!想来这才是与寻常琵琶的最大不同吧!”   齐福茫然地望着他。“怎么你的老恩公,没有想通这一节么?依老夫看来,什么华丽形貌,弹奏手法,都是次要,夫人那琵琶来自天界,岂是人间寻常乐器可比,凡人再殚精竭虑,再冥思苦想,也达不到夫人那手琵琶的妙处。你快回去好好劝劝他,放下这腔痴念罢。”   “老先生说得是。”柳染恭敬躬身:“晚辈也有些领悟,天界仙品,远不是凡间心力所能及,一味追求那点神机,不免入了魔道。来日返得长安,必当良言劝告我那老恩公!”   莲生没有听懂他们的对话,也没有专心在听。她的视线,牢牢盯住案边一个物件。   是一双小小的鞋子。像是羊皮缝成,轻薄柔软,总共还没有巴掌大,却十分精巧,鞋身极圆极胖,松阔的鞋口缀着珍珠流苏,鞋头以丝线绣有一对横眉立目的虎头。   婴儿鞋,百姓家中常见的物件,每个婴儿降生,父母都会备下这样的小鞋子,小衣服,小小的襁褓与被褥,专供那小宝贝穿用……然而澹台将军与飞天夫人的乐室里,何以出现这种东西?   齐福也望见了那物件,哎呀一声,伸手拾起,爱怜地置于掌心:“这东西……居然还在。想当年夫人喜结珠胎,时常亲手缝制小鞋子小衣服给那未来小郎,我几次见她在这室中闲坐,一边聆听将军雅奏,一边含笑低头,缝制这些婴儿衣物,那情境真是,真是令人动容……”   “怎么飞天夫人与将军育有儿女么?”莲生霎时间满腔热血直涌头顶,不自禁地口唇哆嗦,连她自己也不知这紧张从何而来:“他们的孩子是男是女,后来怎样了?”   “唉……”齐福一声长叹,余音悠远,良久没有止歇。   “直到将军亡故,夫人失踪,孩子也仍在腹中,哪里知道是男是女……那孩子若是顺利生产,在人间活到现在,如今……如今应该九岁了。”   “不对吧,老先生,”莲生急切追问:“澹台将军亡故已有十六年,怎么孩子活到如今才九岁呢?” ☆、第67章 净水兰花   “这你有所不知。夫人乃是神体, 怎能与凡人一样十月怀胎。夫人说了,她的孩子要怀胎十年才能降生, 降生时候似乎还有些险阻……我身为属下, 又是男子,当然不方便细问清楚。将军亡故之时,夫人怀胎已有三年, 还有七年才能生产哪。唉, 真惦记那孩子,不知最后下落如何?……”   莲生默然无语,只凝视着那双小鞋。   日光射入窗棂, 在鞋子上留下明明灭灭的光点, 映得鞋尖那双憨态可掬的虎头更加灵动,黑白分明的一双虎睛直瞪着莲生。如此精致的手工, 细密的针线, 融入的定是绵密无尽的母爱吧,鼻端又隐约传来那极熟悉极亲切的气味, 莫名地令她心软, 令她鼻酸……   一度都几乎怀疑,自己就是那飞天留在人间的子息, 不然为何有着如此多的相似,如此密切的关联?飞天失踪于十六年前, 恰巧就是自己降临人世的时间……听这老先生一讲, 方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心中似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又似是整个人都悬了空,有些莫名的失落与空虚感。   身旁的柳染,神采盎然,眸光中满是喜悦,显然他的所需所求,就是那天界琵琶与凡间琵琶的异同,此行不虚,终于获得答案。一个画师,为何这样关心琵琶的弹奏手法?想来是为了画得更加准确精妙?而莲生直到出府,自己的满腔疑问,也依然塞在心里未能解开。   临出后门之际,鼻端忽然飘来一股异香,闻所未闻,在莲生识得的一千八百七十五种香料中都未有过,令她蓦然停下了脚步。   “老先生……这是什么香气?似是花香,什么花在这寒冬正月盛开?”   齐福茫然四顾,显然并未嗅到什么异香,然而毕竟是府中旧人,略一思忖,便明白莲生所指。   “哦,是净水兰。”   他领着众人转过两重庭院,来到将军府西北角落,柴房之后,有口深井。   一眼望去,与寻常水井也没什么不同。石砌井栏,装着辘轳,绳索上结着水桶。只是井栏外围,种有一圈兰花。蓝白相间的花瓣,鹅黄花蕊,衬着翠绿叶片,更显色泽光艳,生机勃勃,竟然迎着寒风盛放,丝毫没有瑟缩寥落之意。莲生敛裙蹲下,立时便察觉这花瓣花蕊,毫无香气,那清新美妙的花香,竟是从井中传来。   “唉,十六年不见,井水也已经枯干了啊。”齐福向井中望了望,萧瑟地摇了摇头。   “这花却开得如此鲜艳!”莲生敛裙蹲在花旁,仔细查看:“是什么花呢,以往从未见过。”   “说来话长。这井原本是个苦水井,井水只能用来洗衣擦地,浇树浇花都会死,更不能饮用。夫人来后,亲手在井边种下这一圈兰花,兰花开后,香气全不散放,而是自土下渗入井中,自此井水香甜,明澄,饮之强身健体。夫人也没说是叫什么名字,我们见它能澄净井水,所以都叫净水兰呢。”   莲生心中,忽然也似有一朵兰花盛放,蓦然照亮了整个心胸。   那簪花老丈的《香音变》中唱过:“飞天吉祥降福祉,枯木生叶苦水甘。风调雨顺地饶富,朝野清明百姓安……”原本以为只是个形容,却没想到这神灵真的曾经令苦水转甘。莲生所居之处,正有一口苦水井,只因井水咸苦,四周一片荒凉破败,百姓凄苦求生,若能令那口井也澄净成为甜水,那乡亲们岂不是喜从天降?   “老先生!我,我能将这兰花移栽一株么?”   “不要动,不要动!这兰花本是神物,看似娇美,一旦挖掘却能令人手指刺痛难捺,要用井中甜水清洗才能止痛。这井水已枯,无处清洗,你若动手挖掘,可要吃苦头了!”   “可是,这神物栽在一口枯井旁岂不可惜?我所居住的苦水井,正可以倚仗它来净水啊!”   齐福苦笑着摇了摇头。“姑娘这腔心意可敬,真要是可行,老夫也不拦阻与你。但这净水兰只能生于此处,离开这片水土便无法存活。也曾有人试过移栽,移去一株,原地自然又生一株,但移走的那株必然在六个时辰内凋谢枯萎,想尽办法都救不过来。唉,想必是天宫神花,只有神仙能够手栽成活吧……”   莲生蹲在井边,双眸凝视着那娇美兰花,脑海中思绪纷乱,飞转不息。   自幼听惯苦水井的传说,都说当初苦水井还是甜水井的年景,那附近也是繁华居处,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如井水一样清甜……万一能移栽成功,荒废之地转为福祉之地,带来的好处何止是清甜井水而已?别说只是手指刺痛,就算是全身刺痛,都值得一试啊。   “我试试看!”   嘴唇一咬,伸手挽袖,对着兰花下的泥土,一把挖去,一阵针扎般的剧痛,霎时间直穿指尖。   “使不得!……”柳染伸手拦阻,已然不及,莲生咬牙强忍,硬是向泥土中接连挖掘,一双小手哆哆嗦嗦,终于将那株兰花连根带土捧在手中。   那兰花一离土地,顿时芳香四溢,花瓣花蕊,明净亮泽,捧在莲生的手里,整个庭院都浸润着清雅的浓香。莲生仰望天空日色,唇角疼得连连颤抖,带得牙关都嗒嗒作响,然而苍白的小脸上,仍然泛起一丝满怀希望的笑容。   “六个时辰……我试一试!”   ——————   天寒地冻的深夜。   辛不离左手持一柄纸灯笼,右手端一碗热汤,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小路上努力保持着平衡,急匆匆行往苦水井。老远地便望见一盏灯火如豆,于井栏边的黑暗里映出一道昏黄光圈,笼罩着一个猩红的人影。   行得近了,便能看清是莲生裹在一领阔大的绒毡斗篷里,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张莹白的小脸露在外面,小猪一样笨拙地拱在井栏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灯火照耀下的一株兰花。   辛不离特别厌恶这领猩红绒毡斗篷。因为是那韶王小子李重耳送给莲生的。莲生喜孜孜地收了下来,整个冬天都裹在身上取暖,每次看在眼里,都让辛不离觉得,像是那韶王就拥在她身边。   怪她乱收人家礼物,她振振有词地讲了一通什么礼尚往来的道理。想让她收起来不要用,但是那斗篷出奇地保暖,几层棉被都比不上,辛不离自己,都没有余钱去买一铺棉被去送给她。每次一提起这斗篷,还令她分外地想念起那韶王小子来,喋喋不休地向辛不离讲述她打听来的边境军情,掐着指头计算那小子何日凯旋……   所以毫无办法,只要不冻到她,只好由她。   “种活了么?”辛不离放下灯笼和汤碗,蹲到莲生身边,也紧张地查看那株兰花:“很浓郁的芳香啊,瞧这花瓣花蕊,莹洁娇嫩,定是种活了!”   又冻又饿的莲生,一把端起热汤咕嘟嘟一饮而尽:“还没有。要不香了,才是活了。……咝,好冷呀,快来快来,一起披上!”   莲生热情地张开那领阔大的斗篷,伸臂向辛不离示意,辛不离不动声色地闪身避开:“我不冷。”   他才不要披韶王的斗篷。冷死也不要披韶王的斗篷。只坐在莲生身边,任身上旧袄四处漏着寒风,也装作若无其事地望着兰花:“真有那等神效么?听起来像个传说,不像是人间能有的事情。”   “齐老先生不会骗我!他说这净水兰一旦栽活了,香气就会离开花朵,直渗地底,澄清井水,令整口井都变得甜香。但从来还没有移栽成功过,只要离开将军府的井边,便会在六个时辰内枯萎,没人救得回来。”   “若是移栽不成,你的手上伤痛,得不到甜水清洗,就永远不会好了?”一提起此事,辛不离的语气仍是又气又急。   “我没想到会这么痛……真的很痛喔。”   莲生哭唧唧地撇下两边嘴角,于斗篷缝隙中伸出两只小手张开,歪头细细端详。十指表面上仍是粉白细嫩,看着并无异状,唯有自己知道那疼痛锥心刺骨,宛如指尖扎满钢针。真是低估了神花的威力,居然这样痛!服药,闻香,都没有用,倒是辛不离为她敷上自制的药膏,略减轻了一点痛楚。   “不离哥哥,你这药膏灵验得很啊,嗯,有茵陈、黄芪、艾叶、甘草、荆芥、蝉蜕、蛇床子、土茯苓……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又从哪里收集来的偏方?”   辛不离沉默不语,敦厚的唇角绷得铁紧,双眸只盯着井边兰花。   “又生我气啦,不气不气,不离哥哥,能有一试,也是值得。这口井对咱们太重要啦,若是能真的变成甜水……”莲生偷眼望望辛不离的神情,又笑嘻嘻地改了口:“其实也没那么痛,我就是吓唬你的,已经不痛了……哎哟,咝……”   辛不离口唇翕动,想要教训这小妹子几句,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终于还是闭了嘴。   总是这样冲动冒失,永远让他放不下心。不顾自己可能留下终身伤痛的风险,硬是捧了一株传说中根本无法移植的神花回来。辛不离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将那株花栽在苦水井边,自己面色苍白如纸,全身冷汗湿透,仍拼命忍着疼痛,如获至宝地蹲在旁边不肯走开。   身后还站了两人,一高一矮,都戴着帷帽,严严实实遮蔽脸面。敦煌风沙大,无论男女都有戴帷帽的习惯,然而这两个人,不知是站立的姿态,隔着帷帽注视他的神情,还是什么隐然发散的气场,令辛不离心中极为不安。   “两位是……”   那两人静默地打量他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转瞬间消失在茫茫雾霭中。辛不离望向地上的莲生,只见莲生正侧头凝视那两人的背影,双颊绯红一片,红得穿透这沉沉暮色,直刺辛不离的心。 ☆、第68章 你喜欢他   整颗心地蓦地一沉, 不知丢到了什么空落落的地方。他还从未见莲生这样过。连那被他视为最大威胁的韶王小子,莲生在他面前也是大剌剌潇洒放肆,提起名字无拘无束, 从没有这样满面飞红、又是羞怯又是欢喜地在意过。   “刚才那是什么人啊,送你回来?”辛不离闷声开言。   “是个……画师,一起去将军府的。”   辛不离望着莲生的面色, 强捺住心头越来越快的剧跳:“与你很熟啊,这么晚了,送你回来, 还陪你种花……”   莲生将十指小心地收回斗篷里,一张小脸更加灿若红霞, 嘻嘻笑着低头望向兰花。   柳染一路送她回来, 对她手指伤处,种种温言关爱, 心头余热直到现在还未消褪, 那笑容那身影, 一刻不停地在脑海徘徊。这份心思, 本来是就算对杜若也不肯细讲, 但如今黑夜孤灯,面对这小哥哥的关心追问,竟不知怎地只想一古脑倾诉出来。   “是呀, 我好开心!”   ——————   暗夜沉沉, 寒风飒飒。而辛不离听着莲生指手画脚的讲述, 后脊竟然隐隐出了一层薄汗, 冷热交缠,直侵骨髓深处,禁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寒颤。   “还说不冷,都哆嗦啦。”莲生连忙张开斗篷,不由分说地把他一起裹进来:“当心着凉!”   看似轻薄的斗篷,却是厚实温暖,被莲生裹得久了,满满都是浓郁的暖香。辛不离清晰感受到那条纤细的手臂搂在自己肩头,还使劲拍了拍,似是要拍去他身上寒气。恍然回到当年还是幼童的时候,她与他拱一条被子,敝旧的布衾难以盖住两人,他便尽量让些给她,她也每次都这样把他一起裹进来,小胳膊像爬藤一样紧紧抱住他的身体,那份温暖与馨香,至今还萦绕在他身边……   这小妹子,这一直被他暗自倾心着仰慕着,时常梦想着要永结同心的意中人,她……她有了自己的意中人。   昏黄灯火中,那张莹白的小脸绯红一片,手上的伤痛也忘了,语声软软细细地向他描述那人有多好,画得有多神妙,说话有多动听,令她有多开心:“……从容大方,不卑不亢,纵然被人欺辱了也不动声色。什么都懂,什么都见识过,随口讲些逸闻便教人目瞪口呆。永远笑得漫不经心,但好似一眼便能看透你,你却一点也看不透他……”   辛不离双手抱膝,眼望着面前那株兰花,说出来的话听在耳里,已经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你们相识这样短,可知他来历和为人?听你所言,似是什么都不知道啊。他多大年纪,家乡何处,家中还有何人,为何流浪到敦煌,身边那哑巴是怎么回事,他问那个琵琶做什么,除了画画还干些什么?”   莲生噗哧一声笑出来,伸指点着辛不离肩头:“不离哥哥,你说话像个外婆!我知道那么多干什么?人与人之间是不是相投,一见面就能感觉到,哪需要知道那么多。我喜欢他,这就足够了,他二十岁还是三十岁,长安人还是敦煌人,画师还是乞丐,重要么?”   “你喜欢他……?”   “……喜欢呀。”莲生双手捧在腮边,也望着那株兰花,眼中满是沉醉,从来没有过的深深迷醉:“不离哥哥,你知道吗,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竟是这样的好,每次一看到他,都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什么万丈红尘,桑田沧海,眼下艰险,来日磨难,全都顾不上了,只要眼中有他在,就时时忍不住想偷笑出来。在他面前,总觉得自己这样小,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又觉得自己这样大,什么都可以做,可以保护他……”   辛不离眼睁睁地望着她,心中悲酸难捺,如翻江倒海交缠。   没错,她陷入情爱了。这几句话,说得直刺人心,一点不差,就是他对她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这样?凭什么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画师,就能令她如此倾倒?情爱之事,竟是这样不讲道理吗,十几年的相伴,相携相依的生涯,亲密无间的爱护,彼此之间毫无保留的交付,抵不过一句风流软语,一个好看的微笑,一个偶然瞬间里莫名其妙的动心……   “他……喜欢你吗?”   莲生唇角微翘,绽放一个陶醉的笑意:“……好像有点呢。他对我很好。”   辛不离这心里越来越乱,酸楚之外,涌出不尽的疑虑与担忧:“他对你好在哪里?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物,对你也若即若离,你这样一腔热血地扑进去,我担心你会受伤。”   “怎么会呢,他那么好的人。你见过他的画就知道,能画出那等神妙作品的,必然有颗不凡的心。”   “莲生,以画识人,太靠不住。我觉得你也是把这人当画儿一样欣赏,未曾真正了解他。世事纷杂人心险恶,远超你我想象,你心思这样单纯,千万谨慎……”   “你呀,不离哥哥,总是对我不放心。”莲生高高翘起了嘴巴:“我当初跟那韶王小子比武,你也急得不得了,后来也说是自己操心太过,现在又开始操心啦。你说的那些,都不重要,我能感觉到他很好,对我也很好。每次与他在一起,空气都是甜的,就像那诗里说的:‘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莲生,真正喜欢一个人,应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不是什么‘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辛不离抬起头,直视莲生的双眼,口中语声微颤,但仍然坚决地,清晰地,一字一字说出来:   “真正喜欢你的人,那是一切以你为重,一生一世不让你伤心。未来的日子只愿与你共度,一时一刻不与你分离。真正喜欢你,就是宁愿伤自己,也不能伤到你,是要倾尽我一切,一定要保护你!生生死死置之度外,只要此生能有你!他能做到吗,他能吗?”   清冷寂静的深夜,唯有昏黄灯火圈定这裹在斗篷中的一对少年,整个天地间只余辛不离急切的语声回响。莲生嘴巴微张,呆呆凝视他的脸,屏息良久,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不离哥哥,你说得太好了,不愧读过那么多的书。就是这样的感觉:一生一世,别无所求,唯愿与你厮守。”   “莲生,你……”   “我能做得到。”莲生双眸灿亮,用力点头:“我就是这样想的,与你说的一模一样。至于他能不能做到,与我何干?”   辛不离嗒然无语,缓缓坐回原处,低头抱住了自己双膝。   城中更鼓击响,四更已过,天边渐渐泛起灰紫光芒。莲生扒开斗篷缝隙窥看,只见井边那株兰花,看着依旧新鲜,但那香气始终凝在花朵上未散,一丝一毫都没有渗入土中,显然花根并没有成功地扎入土里,依然是随时都会枯萎的一朵浮魂。   “六个时辰就快到了,还没有成活的迹象……”莲生忧愁地叹了口气:“各种养料我都试过了,兰花肥,荣花水,香油,纯露……还有什么法子呢?”   辛不离默然凝视着那朵鲜花。“将军府里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养料?”   “没有,齐老先生说了,那花只是经夫人之手种下,就自生灵验。哎,不离哥哥,”莲生重又凑到辛不离身边,喁喁细语:“那曲《香音变》里唱:‘抛却神山长生福,愿作尘世女红妆。黑发双结同偕老,白头互许效鸳鸯’,我当时还不懂,觉得一个神仙就这样留在人间了好可惜,今天去那府中一看,似乎懂了。”   “看了什么懂了?”   莲生仰着小脸,遥望漫漫星空:“也说不清楚,原以为那府里一定处处神迹,今天去了一看,出乎意料,一切都很寻常。那飞天在人间的生活,也就是个平凡女子,抚琴莳花,足不出户,为人-妻,育儿女,所有一切,平平凡凡,普普通通。愈是那样普通,愈让人觉得她一定很幸福。尤其那间乐室里的乐器,全是一对一对,因为她夫妇二人都精通音律,时常琴瑟相和互通心声,让人一见之下,真是心向往之……”   辛不离也仰望星空,只见天穹幽暗,银河半沉,西边乌云翻滚,东边朝霞初升,处处七彩交缠,正似他混乱心胸。   “是啊,知音世所稀,自古皆然。那澹台咏与飞天远隔人神两界,竟能凭借一曲琴音相依相随,真是莫大的福分。世间有多少人咫尺天涯,将自己身边人眼睁睁地错过呢。”   “缘分可遇亦可求,岂能轻易错过?”莲生坚定地摇了摇头,依然仰头望天,眸光晶亮如灿烂星辰:“我想那飞天能留在人间,必然也下了非凡决心,承受非凡苦难,拼尽全力搏得这一段人间姻缘。人间万事,亦当如此,可进不可退,可遇亦可求。平白错过,于己于人都是辜负。”   辛不离胸中震动,忽然间激荡莫名。   为什么他一直在错过?   为什么一直退让,隐忍不言?为什么满腹自卑与疑虑,层出不穷的种种顾忌?为什么不能直接对她说出来,我喜欢你,我想与你共度余生?我爱你至深,我许你终身,我比任何人都更能给你幸福!不敢承诺吗,继续回避吗,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到哪里?!   身边咫尺,就是他心爱的人,小脸正迎着朝阳,眸底满盛朝霞,流光溢彩,唇角温暖纯稚的笑容,令他心中简直一阵阵地绞痛。这温暖的双眸,柔嫩的双颊,丰润的樱唇,无一不如滚滚春雷激荡他的心胸,想马上对她诉尽千言万语,倾吐满腔压抑许久的心事,想马上握住这双手,拥紧这娇弱肩头,想……   一时间整颗心跳得几乎要跃出胸膛,不自禁地坐直了身体:“莲生……”   “哎呀,六个时辰快到啦。”   莲生眼眸被霞光所刺,瞬间移向了井边的兰花:“这……这没活啊!怎么办,怎么办?”   辛不离已经前倾的身体,猛然扭转,强行压抑住满腔激荡的心潮,也跟着望向兰花。   朝阳下那朵兰花已然不似先前那般饱满,花蕊垂落,花瓣枯黄,花香也飞快黯淡。 ☆、第69章 绝妙好香   “没有活, 井水还是原来的味道……”莲生扑到井边,深深吸嗅井中气味,双拳紧握, 眸中禁不住泛起闪闪泪光:“终于还是不成吗?只能是苦水了吗?我们要永远守在这苦井边上过苦日子吗?”   辛不离脑筋飞旋, 咬牙起身,屈膝半跪于地,自腰间拔出随身的短刀。“我读过一本民间秘方《千金记》中说, 上古有仙草,以人血灌溉, 可得千年不萎。如今别无选择, 唯有以我鲜血试上一试。”   此语来得突然, 一瞬间惊呆了莲生。愕然望望兰花,又望望辛不离手中闪着寒光的刀锋:“这个不是上古仙草……”   “或许道理相通。”   “别动!”莲生疾扑向前,伸手欲夺下他手中短刀:“再想想别的法子!”   “来不及了。”辛不离一把抓住那只手。娇嫩的,软若无骨的小手,在他粗大的手掌中只有小小一团, 十指纤细皓白, 柔美得令人心颤,唯有指尖一片油腻,那是她剧痛难忍之际, 他为她敷上的药膏。   “这花若是死了,你会一直痛。”   挥手将莲生甩开, 短刀在衣襟抹拭几下, 对准左掌掌心。   真正喜欢你, 就是要倾尽我一切,保护你不受一点伤!   寒光流转,刀锋划落,在那坚厚的掌心连割两刀。皮开,肉绽,一串串晶莹血珠迸出,顺着掌缘滴下,洒落在净水兰的花瓣。   花瓣承接血珠,蕊心一阵乱摇,颤动片刻,渐渐静止,血迹淋漓,自纤长花茎缓缓流落,憔悴的蓝花与绿叶,未见挺拔,反而越加枯萎。   一道光芒蓦然刺目,辛不离与莲生一齐抬头,只见是朝阳越过花朵,斜射青石井栏。两人都知道,这道光线越过井栏之际,便是辰时已至,距离昨日将净水兰挖离井边,已经过了六个时辰。   莲生猛地扑前,一把夺过辛不离手中短刀。   “莲生!”   “孰知是不是女子的血才成……”莲生牙关一咬,双眼紧闭,举起短刀在自己掌心用力一划:“只要有一线可能,也就值得!”   雪白柔嫩的小手掌,霎时间鲜血喷涌,阳光下闪动着耀目精光。一串血滴自指尖坠出一条弧线,如珠如泪,飘然洒向净水兰的花瓣。   如天降甘霖,如大地逢春,那血珠瞬间便被花瓣吸收,一点点痕迹都没留下。一滴,两滴,三滴四滴……枯萎的花朵极饥渴极热切地吸收着莲生的鲜血,花瓣与花朵在晨风中微微招展,清晰绽放着崭新的生机。   就在那一瞬间,花朵的香气,荡然无存。   “成了!成了!”莲生喜极而泣:“香气入土了!”   辛不离扑向井边,也向井中望去,只见那深邃的井中,依稀微波滚动,原本咸苦腥臭的气息正在消失,就连他的鼻识,也清晰地可以嗅出有一丝暗香传来。急忙自井边辘轳上扯下水桶,丢入井中打起半桶井水,拉着莲生小手探入,只见清甜井水漫过那纤纤十指,一道喜悦的光芒随即在莲生脸上绽放。   “好了……真的好了!”   万道金光,终于越过了井栏。灿烂的朝阳穿透层层乌云,如神光普照大地,空气中无尽生机流转。苦水井畔,两个少年欢呼雀跃,飞扬的发丝透着一线线金光在风中飘舞,喜悦的笑容伴随着井口越来越浓的甜香,浸润身周,浸润了整个敦煌。   ——————   “你制好香品了?确定可以参加香试?”   幽静客堂里,甘怀霜的目光略带怀疑地扫视莲生:“此事不可心急,若是勉强送了一份不合格的香品,搞坏了长老们的印象,就连下次香试都很难过关呢。”   “我没有下次了,只有这次。”莲生昂着头,语气略有一丝悲凉,眉梢眼角,却依然盛满笑意:“东家放心吧,我已经竭尽全力,成败都在此一举。”   “你这款香叫什么名字?”   “绝妙好香。”   甘怀霜再庄重,再淡定,闻言也忍不住笑歪了脸:“小妹妹,没听过这样吹嘘自己的香的。”   “就是绝妙好香呀,我努力做出了我心目中最好闻的香气。”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只属于自己的,最好闻的香气。   莲生问过身边那些亲爱的人们,什么是你心目中的绝妙好香?   “当然是墨香……”杜若又是羞怯又是兴奋地绞着手指:“刚抄好的经卷摊在案上,那份新鲜墨香融合着草纸的味道,别提多好闻啦。告诉你,不准告诉别人:他专门为我写了一幅字,抄了一首诗:‘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我想了好几天,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莲生笑得翻倒,伸手去刮杜若的鼻子:“你说他能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吗?……”   工长陆申心目中的绝妙好香,毫无疑问是夹了桂花酱的胡饼香。“刚出炉的胡饼,那才是世间最诱人的香气。抹香油,撒胡麻,蒸得香喷喷,掰开在手里,好闻得叫人想升天!整个敦煌城,所有人蒸的胡饼,都没有我家葛郎蒸的好吃!老远闻到那个香气,哼哼,就知道是我家葛郎来接我放工啦……”   辛不离的阿娘辛陈氏,最爱闻的是奶娃娃颈后的**。“五岁以前才有,过了五岁便淡了,渐渐闻不到啦。我年纪大了,也没别的心愿,就希望儿孙满堂,一起好好过日子,现下虽然贫苦,可算全家人都齐齐整整……你大嫂马上就要生产啦,一想起家里又要多个奶娃娃,真教人又是操心又是开心……”   辛不离对这个问题,扭转了头不想回答。   “香喷喷的东西都不错。花花草草,香油香膏……我哪懂得这个?好闻就行。”   “什么香最好闻呢?”莲生锲而不舍地追问:“你闻过的香里,哪一款香最吸引你?”   辛不离微黑的面孔上,恍如被一阵火焰炙烧,连耳后都起了一层红云。   “咦,想起什么了?”莲生好奇心大起,整个身子探前,紧紧凑在他身边,瞪视他红得如火炭一般的脸:“什么香,什么香,你脸红什么?”   辛不离仰首望天,犹疑良久,下了好大决心似地开言:“最好闻的香,就是……你身上的香。”   “我身上的香?”莲生连忙伸手摸摸荷包:“这就是几枚普通的香丸,我随便做着玩的,茉莉香,檀香,劈柴香,嗯,还有一款被窝香……”   “不是,我不是说那个。你身上有一股天然香气,自小就有,这几年好像越来越浓了。不是花草香,亦不是香膏香饼那种人工调合的香,似香非香,又远胜于香,走近你的时候,就会闻到。领子那里……特别浓郁。”   “还是我制的香丸的香气吧?整日都在香堂里,身上自然沾染一点。”莲生嘻嘻地笑了:“那又有什么不寻常?你喜欢闻,以后我多制些给你。”   “不是,不是,是你身上散发的香气,时时都有……”要辛不离详细解释这个,真是要了他的命,一时间只埋头看着医书,不再直视莲生:“怎么你自己从来没闻见过么?”   “我自己只闻到臭烘烘的汗味!不离哥哥,我想是因为你对我太好,所以把这臭气都当成好闻的香气。”莲生笑嘻嘻地打开腰间荷包,摸出几粒小小的蜡丸:“就像我,喜欢太阳晒过的被子气味,其实不是什么香味,但我就是喜欢,特地做成了香丸玩。”   辛不离禁不住也好奇地接在手里,轻轻捻开,掂在鼻端。   一股浓郁的异香,霎时间笼罩身周。草地,羊群,冬日暖阳,都已消逝不见,整个人仿佛已经躺在床榻,缩在温暖的被子里,布面干燥清爽,一身暖融融的焦香,睡梦中都有微笑,有阳光,有阿娘的手,阿爷的肩头……   “你这……这是怎样做出来?”辛不离一脸惊异地瞪着莲生:“为何不用这款香丸去应试?我看已经是最好的香了!”   “这可还差得远。”莲生噗嗤一声笑出来:“一款被窝香,就想进香神殿?会被长老们撵出来吧!”   “那你呢,你自己觉得最好闻的是什么香气?”   莲生凝神一瞬,伸手指一指头上的发簪:“你看,你都知道的啦。”   那是辛不离为她雕刻的檀香簪,簪首都做茉莉形状。是,她特别喜欢茉莉香,也是因为那是她熟悉的香气,有童年记忆的香气,有亲爱的人的身影的香气。从鸣沙山拾回她抚养的张婆婆,在莲生三岁那年便病逝,小小孩童,所余的记忆已经不多,脑海中全是一些碎片:皱纹交错的老脸,笑起来缺了半口的牙,枯瘦粗糙如老树皮一样的手,还有,时常捻给她的几朵茉莉……   她依稀也记得张婆婆身上的气味,是一种常年拾垃圾的人特有的,洗也洗不掉的酸臭味,然而于莲生而言,也不是什么难闻的气味,那是特别属于张婆婆的,每次想起,都让她恍然回到张婆婆怀抱的气味。   还有辛不离身上永远去不掉的汗味,放羊的牧童特有的羊骚味,也是她习惯的,亲切的气味……   还有那……洞窟里常年不见阳光的湿气霉气,新抹平的墙壁的泥灰气,满地颜料的酸辣气,一幅崭新画卷的淡淡绢香,执着画笔的修长手指,自然发散的一点温馨墨香……   那一日净水兰成活,苦水井飘荡甜香,朝阳下的晨光里,莲生跳上井栏,欢欣起舞,眼望四周天地,只觉得铺天盖地都是令她满心愉悦的香气:家家户户的炊烟味,燃烧稻草、枯枝、牛羊粪的气味,醋粥的酸气,油炸撒子的油烟气,烤羊腿的焦肉香气,加了花椒、胡椒的菜里,又刺鼻又引人口水的辛辣气……   这是家的气味,充满勃勃生机的人间烟火气味,包围她,温暖她,仿佛一个温柔的深湖,亲切地,暖洋洋地浸没她。是香还是臭,好闻不好闻,谁能判定?人对味道的认识,原是都与自己的记忆息息相关。再了不得的奇香异香,抵不过童年少年时熟悉的香,世间最好闻的不见得是香料香,更可能是母亲的怀抱香,家里的饭菜香,孩子的奶香,故乡的空气香……   那一刻有如醍醐灌顶,莲生终于确定了她要做一款什么样的香。   做一款故乡的香,生命的香,最好闻的香,绝妙好香!   “……你心中有数便好。快快备好香品,到香试中一展身手吧。”甘怀霜微笑颔首:“香试在三月初三,甘家香堂的祠堂举行,届时七位香界长老出席作评,我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你想必明白,我是不会特地通融与你的哦。”   “明白的,明白的,莲生要凭自己本事!”   “香试在午后未时,务必记得准时到场,未时一过,再无机会,迟到者明后两年都无资格应试,千万用心准备。”   “绝不会迟到!如此性命攸关的大事,莲生怎敢怠慢,我半夜就去祠堂门口蹲着!” ☆、第70章 噩耗传来   美好的二月, 整个敦煌自严冬中渐渐复苏。   莲生扛着一只硕大的黄羊, 意气风发地奔入城门。那黄羊甚是健壮,看着起码有六七十斤, 而莲生的男身更是健硕无敌,双手捉着四蹄扛在肩头,奔走自若,一任那对粗壮的羊角正淌下淋漓鲜血,渗透了她的虎皮甲和粗布衫。   辛家大嫂即将生产,这几日莲生忙着上山打猎,弄些野味为大嫂补身。女人生子可是大事,除了羊肉鸡肉,还要备下胡桃、桂圆、栗子、红枣, 买些活血止血的生艾、地黄……对了,还要去银铺打一副银锁,送予这未来的不知是小侄儿还是小侄女……   最近心情太好,做什么事都开心。日子过得欢欣鼓舞, 人生十六年来, 从未有这样开心。   苦水井成功变回了甜水井, 井水甘甜清香, 饮之遍体舒畅,敦煌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排着队去打水, 城中富户甚至会花高价换取一个排队的位子。苦水井遍地污水垃圾都被清理, 周围地价狂涨, 各种生意都红火起来。   这比去年打那一只山膏更造福乡民, 也更令莲生欢欣。虽然没搞清楚为什么辛不离的血不能喂养兰花,她的血却能,难道只是男子女子之分?无论如何,花已成活,指尖那点痛楚,用井中甜水洗过之后便一去无踪,纵使和辛不离两人都划破了掌心,过了很久才好,也是值得,付出一切都值得。   在甘家香堂制香,制得越来越游刃有余,一款又一款新品上架售卖,供不应求,把那十一娘乐得,胖脸上整日都挂着笑。莲生如今作为四品香博士,出售香品的抽成已经抽到两成,收入相当可观,开春前定可为辛不离家赎回房产。   每日制香之余,便去莫高窟看柳染画画。莲生到如今才发现,慕名去看他画画的人很多,也不乏美貌女子,时常能遇到酒肆老板杨七娘子、粟特舞姬史琉璃,甚至还有甘家香堂中的同伴。柳染对她们,一概也都淡淡微笑着,偶尔还说笑几句,引得那些女子一阵娇羞。而那老哑巴宿阿大,原来是对所有来客都厌恶得不行,尤其对女子,那脸色摆得,比壁画上的金刚还要凶恶。   不离哥哥对这个来历不明的画师警惕得要命,只说不能以画识人。可是他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重要呢?莲生就是坚信他的不凡,就是喜欢坐在那里看他画画,一看看一整天。窟中只有莲生一个人的时候,柳染反倒不再说笑了,只专心画画,莲生也就抱着瑶光专心看着,浩浩时光凝滞,良久静寂无声,唯有日色流转,带动甬道阴影一点点移过身边……   莲生喜欢这静寂。唯有两心已然相照,无需没话找话破解尴尬的时候,才会有这样安宁的静寂。这仪容不羁,神情中总带些懒散的青年,一沉浸到画画的情境里,顿时满身异彩,恍若罩了一层光晕。最爱看他一手掂墨,一手持笔,袍角随意掖在腰间,攀爬到高高的木架上,精心描画那庄严肃穆的菩萨、五彩叠晕的花纹,身周繁花似锦,一层层飞天盘旋,从容飘逸的身影,如神,如圣,如谪仙……   人生万千流光,不及面前有你,这身影和那些飞天,菩萨,云彩,团花,一齐盛放在她心里,红粉,青华,赤黄,大绿,都点染了无限华彩在她生命里。人生至此,还有什么企求?只待香试全力一搏,进香神殿求得香方,所有的愿望便都已经实现!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莲生一路哼着歌儿,快活地扛着黄羊进了市场找银铺。   素来繁华喧闹的敦煌金市里,此时却充满了紧张压抑的气氛。   无论卖家还是买家,都全然顾不上讨价还价,人人压低声音交头接耳,一张张淳朴的面孔上,满是焦虑神情。   “姑射沦陷!”   四字如刀如剑,穿透了每一个敦煌人的心。   “夏国越境入侵,八万大军攻打庆阳郡姑射城!”人群中一位大叔正在口沫横飞地讲述:“我大凉本来也是有备而战,各方援军早已集结,谁能想到,镇东将军姬广陵竟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铸成大错,将大凉历尽艰苦筹来的二万石粮草拱手送给了夏军……”   二月二日,姑射沦陷,大凉五千守城将士全军覆没。夏军屠城,血染西洛水,堆叠如山的尸体堵塞了城内外的滔滔河流。庆阳四座重镇,至此已有三座沦于夏国之手,只剩一座孤城陇安……   一阵昏眩袭入莲生脑海,肩头黄羊忽然变得如大山般沉重,几乎将她整个人压倒。急忙卸下黄羊,挤入拥挤的人群,拉住正在议论的大叔询问:   “韶王殿下呢?他可还好?”   那大叔诧异地瞄她一眼,神情中有些不屑:“韶王殿下?他与此事何干?”   “他出征庆阳了呀!有消息吗,他平安吗?”   “谁还顾得上那些!我大凉姑射陷落,将士死难,百姓沦于夏狗之手,这才是临头大难,懂吗?小屁孩子!”那大叔越说越是激愤,挥拳怒骂道:“赵将军和孙将军以身殉国,我大凉又失两大栋梁!姬广陵该千刀万剐!素来还以为他是智勇双全的名将,谁知道在如此关键时刻铸成大难!……”   周围众人七嘴八舌地响应,汹汹然议论不绝:“他没死吗?最该死的是他!擒回来凌迟弃市!必要食其肉寝其皮!……失了姑射,这却如何是好?庆阳天险已破,我大凉岂不是任夏国宰割?夏军必然乘胜进袭陇安了吧?陇安守得住吗?……”   边关千里,军情机密,辗转传到百姓耳中已经只剩余音。那韶王殿下此次随军出征,只是一个小小牙门将,民间轰传的战报中哪里会有他的事迹,百姓都在切齿痛恨姬广陵,缅怀殉城的将士,并没有人知道李重耳的情形。   早春清寒,而拥挤集市中的莲生浑身燥热,汗水和着黄羊的血水浸透衣衫,黏糊糊地粘在背上,正如满心混乱的思绪,纷杂颤绞难以理清。自己那点小欢喜,小幸福,瞬间抛在脑后,眼前只晃动着冰冷刀锋,浓重血腥,将士殉国,城池陷落,统帅敦煌援军奔赴庆阳的赵将军与孙将军都已牺牲……还有那远隔天涯的玩伴、好友,以身报国的热血少年,他在哪里,他有没有……他还好吗?   “说好了!等我回来,给我庆功!”   临行前那自信的笑脸犹在面前,那个骄横中带着纯稚的少年微笑着纵马驰去,高大魁梧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他拍着胸脯说自己武艺无敌,驰骋百万大军如入无人之境,他说他必能杀得夏军大败亏输,教所有人都认识他的本事,他说他一回来就去香堂找她,她也毫没怀疑地送了他两个字:平安……   他平安吗?   重重关山隔断视线,望不到千里之外的风烟。莲生奔走城中,在各个集市中打探消息,敦煌城内城外百姓,无数人家有子弟从军,人心惶惶,谣言迭出,有的说敦煌援军并没有去姑射,只在陇安镇守;有的说敦煌援军恰恰就是驰援姑射,此次已经全军覆没;有的说夏军此时已经围困陇安,这庆阳最后一城的陷落也就在旦夕之间……   夕阳西下,风烟四起,莲生拖着黄羊站在荣光里巷口,中心栗六,忧急如焚。巷内就是韶王府,戒备森严,根本不是她一个平民百姓所能靠近,徒劳地抓着往来军士问来问去,险些被当成乱民抓起来。那五百仪卫,如影随形的辅护都尉,一直都没有现身,已经很久都没现身。   身为皇子,若是在军中伤亡,多少都会有些消息吧?现今到处都问不到消息,是不是就是最好的消息呢?   “傻……傻小五。”莲生往来踱了两步,拼命忍住急得乱迸的泪花,口中低声念叨几句:“李重耳,好哥们儿,你傻人有傻福,老天佑你平安归来……”   眼前幻境迭出,几次看到那高大的身影纵马驰来,猩红斗篷飞扬,玉冠朱袍,熠熠生辉,一双湛亮的黑眸凝望着她,满脸都是毫无心机的粲然笑容……那笑容在她急切眨眼的瞬间消散,让这屡屡浮现希望的心头更是如刀割,如剑绞,痛得辗转难耐。   人生总是这样,谁知道哪个转身就是永别,谁知道哪一面是最后一面?生死战场,刀光剑影之间,八万敌军压境,孤城无援,粮草断绝,敌众我寡,铁蹄碾压,一点点在鲜血中没顶……怎样的残酷,怎样的绝望,怎样的冷,怎样的痛?他遇到了什么情形,面临什么样的困境?此刻在哪里,被人欺负了吗,有没有人守护在他身边?   不不不,不会是最后一面,他会回来,他们有约,一切都说好了的!   说好的,要回香堂来看我。   说好的,等你回来,给你庆功。   说好了!不准失约!还欠我几十声阿爷没叫呢,李重耳,不准赖账!我不准你赖账!   ——————   一阵莫名的剧颤袭来,李重耳蓦然睁开了眼睛。   一个鲤鱼打挺纵身跃起,伸手便去抓取枕边长剑。眼望四周,夕阳余晖自营帐缝隙洒落地面,冬风飒飒吹袭帐帘,帐外军士们几句低语,此外并无异响。脑海中那一声声呼唤,清晰萦绕耳畔的声音,原来只是梦境。 ☆、第71章 真正沙场   是谁的声音?急切呼唤他的名字, 一声声满是焦切挂牵。是阿娘阴贵嫔, 是阿妹李可儿?或是……圣上?平日父子之间并不亲密, 每次见面一如普通臣子一般拘谨紧张, 然而这千里远征,人生头一次的与家人长时间离别,所有那些熟悉的笑脸都变得无比亲切, 连月来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李重耳的梦境。   是那婆婆妈妈的辅护都尉霍子衿?是那与自己亲密厮打玩耍却最终没能告个别的少年七宝?还是……依依不舍地送了他平安二字的……莲生……   李重耳掀起颈枕,摸出枕下一只瓷瓶, 拔起塞子, 深深吸嗅,一阵馥郁清香,顿时安慰了这一刻的纷乱心神。   身上衣甲未解,直接翻身下榻便掀帘走出帐外。飞步上了城墙, 只见庆阳郡守靳全忠正率众巡视, 见李重耳走近,连忙躬身施礼:“殿下, 怎么这片刻之间又回来了?是不是营帐中不得好睡?还是去城中府邸好好安歇几日吧?卑职早已经安排停当……”   “歇什么歇!军情如此严峻。”   “殿下一夜没睡……”   李重耳一摆手,阻住他的絮叨, 自顾自地跃上墙头堆砌的沙包, 手搭凉棚向城外仔细张望。城头风大,将这少年身后猩红绒毡斗篷吹得猎猎飞舞, 如城头那一排排牙旗般声势壮阔地纵横飞扬, 直扫靳全忠的脸面。靳全忠退后两步, 唯有乖乖住口, 将满腔的忐忑与纠结咽回腹中。   月前敦煌援军抵达庆阳郡,进驻郡府衙门所在的陇安。与夏国接壤的姑射情势危殆,驻守庆阳郡的镇东将军姬广陵按照朝中军情部署,亲自押送各郡运来的兵马粮草从陇安驰援姑射。这韶王殿下大闹府衙,叫嚷着要随军一起奔赴姑射前线,靳全忠与姬广陵一齐镇压,软硬兼施,坚决把他留在陇安。   靳全忠为官多年,比谁都明白,这少年皇子随军出征,岂是真的打仗来了?   不过是积累一点军功,日后搏取军权,好在朝中更占胜场而已。圣上李信六个皇子,其中嫡长子、太子李重茂十岁夭折,此后再没立过太子,将来承继大统的到底是谁,殊难定论。这韶王殿下心机深沉,不惜身入险地来博取一点利益,靳全忠一早便已经看得清楚,自己要做的是与他多作结纳,搞好交情,可不能直肠直肚地真的把他送上战场去。   于是老早地便做好布置,收拾了精雅宅邸给他居住,连美貌侍女都挑选好了,舒适度保证不逊韶王府。孰料韶王殿下到了陇安,一步都没进那宅子,坚决要在营帐中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搞得靳全忠进退两难。瞧着他连日连夜不眠不休,一脸认真地在城头巡视,靳全忠心中也不由得暗暗钦佩:真是后生可畏,才十八岁的小孩子,做戏做得如此周到逼真,若不是靳全忠深谙官场之道,简直都要被他骗了过去!   直到半月前姑射沦陷,夏军长驱直入,兵临陇安城下,靳全忠才知道,这少年皇子,真的是打仗来了。   那几日陇安城头风云乱舞,杀声震天,烁烁枪锋耀目,尽掩日月光芒。陇安领军都统张钧程于城头指挥将士,张弓开弩,投巨木,滚擂石,全力守城,一日内连退夏军四次强攻,人头滚满城墙内外,浓重血腥气窒人咽喉。靳全忠身为庆阳郡守,也亲临城头督战,纵是十几年边关坐镇经验,也只觉眼前血光刺目,头晕目眩,暗自里胆战心惊。   就算面临着如此生死决战,靳全忠都没忘了专门派人保护韶王,无论如何要护得这金枝玉叶平安。孰料号角一响,那韶王已经纵马持枪直冲城门,力请军令要出城冲杀。张钧程厉声喝止,严命城门紧闭,无论夏军使尽什么伎俩,都不可开门迎战。   “本王千里奔波至此,是来对敌,不是来做缩头乌龟!”李重耳挥动金枪,威势凛然。   “敌众我寡,难以对战。”张钧程年方二十出头,形貌文弱,看起来只是个白面书生,却是胆气过人,面对着数万大军毫不慌张,对李重耳的威吓也是从容自若。   “自古以来,兵家胜败不在兵力多寡!”李重耳持枪指向紧闭的城门:“我大凉也不乏勇士,出城对战,未见得就败!”   “兵法九变之术中有五所不为,知道吗?”   李重耳一昂头:“本王熟读兵法,怎能不知道这个?涂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知道就好!”张钧程霍然回身,疾步向城头走去:“殿下身为牙门将,自当奉守军令,卑职命殿下闭门守城,殿下请自重!”   军鼓咚咚,杀声滚滚,夏军攻势已紧,众多军士拥着张钧程飞奔城头,剩下李重耳一个人在紧闭的城门下急得抓耳挠腮。   连续数日的血战,凉军倚仗陇安城池坚固,背后陇山天险,硬是以五千军士抵御夏军八万铁骑。李重耳老老实实地履行了他小小牙门将的职责,率麾下五十名小兵死守城门,亲自持弓射杀攻至城下的夏军将士,箭无虚发,当者立毙。城头上下横尸无数,城墙城门都被夏军的火攻烧得创痕累累,终于死死守住这大凉国门最后一道雄关。   今日这城内外一片安寂,宁静中依然绷满危机。城头阳光,异常澄明干燥,四下里寒风如刀,站立一会儿便觉得脸上肌肤几欲爆裂,口唇都绽起层层燥皮,李重耳全然不觉,一双湛亮黑眸微眯,炯炯扫视远方。   远处巍巍青山,便是盘踞大凉东南边境的陇山,绵延六百里,山势险峻雄奇。陇山南段,西洛水自山间沟壑发源,涓涓细流汇成长河,向西流出山谷,绕过山脚南去。就在这盘曲的河道间,数百里天然沃土,孕育了边关重镇陇安。   陇安左控金城,右带姑射,洛水绕西,陇山阻东,据四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城池牢固,易守难攻,只是周围山地广袤,距离其它城池甚是遥远,驰援极为困难。本来在东南方向尚有姑射与雄川、霸川三城为倚,如今三城均已陷落,陇安唇亡齿寒,情势险恶至极。   城下数里外,白茫茫一片驻扎的,便是夏国八万围城大军。   军情严峻,李重耳早在出发前就已经知晓,但到底严峻到什么程度,直到亲自登上城楼,才真正明白。八万是什么概念?那营帐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边际,从城墙射程之外直到远处天边,只见密密麻麻的一片白点。那情景如正在蚕食树叶的小虫,单只并不可怕,但是如此多的数量排布在一起,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直到这时候,李重耳才不得不承认,裴太尉说得对,他从未见过真正的沙场。   敦煌城外杀的几个山贼,怎能跟当前的战阵比拟?这才是一个勇武男儿面临的真正挑战吧。一向自认骁勇的他,眼望着这无边无际的敌营,不但没有胆怯之心,反而更起了敌忾之勇,只可惜那守城的都统张钧程根本不理会他的种种说辞,几次出城迎战的请求一律斥退,甚至都不顾这位少年皇子的面子。   “殿下,殿下,京师有圣旨到来。”靳全忠匆匆行上城头,恭敬施礼。唯有这位老成持重的庆阳郡守,对李重耳始终毕恭毕敬:“除了军务之外,专门传命要殿下务必于五月之前返回敦煌,如此,须在四月启程……”   “陇安战事未歇,我怎能离开?”李重耳急了:“夏国兵临城下,正是用人之际,我这时候回朝去做什么?”   “呃,殿下是关心国事,倒忘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六月二十六日是殿下婚期,卑职身处边关都牢牢记得的呢。六月一到,柔然国便会送襄星公主到敦煌完婚,殿下作为新郎,怎可以置身事外?”   “不去,我要守城!你代我拟一封奏章回禀圣上,对了,还要捎信给贵嫔娘娘,还有……”   提到亲人,不由得心里一痛。   他不是不想回家。敦煌有他的亲人与伙伴,相别日久,越来越是思念挂牵。然而国难当头,哪里还顾得上那些?陇安,这座血染的城池,于他而言,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名字,他亲眼看着将士们前仆后继,眼前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心中的激愤与创痛层层深刻,已经将这座城池牢牢装在自己心里。边关危急,将士浴血,回什么朝,完什么婚?   “殿下殿下,这可不是儿戏。”靳全忠苦心开导这个桀骜的少年:“抗旨不遵,那是砍头的罪名,尤其殿下拥兵在外,稍有什么异动都可能引来大祸,殿下务必慎之又慎。如今三月刚到,时日尚早,到得四五月份,想必陇安已定,殿下自可放心,如果届时仍然危殆,别说殿下须要远避,连卑职也……”   “你也怎样?”   靳全忠面色发白,呵呵干笑两声:“卑职必当也像殿下一样尽忠报国,死守陇安到最后一刻啊!”   “能多守一刻便多守一刻!碧玉骢日行千里,敦煌数日必到,我六月再走就是。”   “殿下不是一个人走,圣旨中命殿下押送姬广陵回朝治罪。这路上可就慢啦。”靳全忠凑前两步,小声道:“依卑职之见,务必按期返程,宁早勿晚。回朝拜见圣上之时,还想恳请殿下为卑职美言几句哪。卑职尽忠守城,拼死报效圣上,殿下是亲眼见到的啦。”   那镇东将军姬广陵,押运粮草从陇安行去姑射路上,遭遇夏军埋伏,二万石粮草尽落夏国之手,直接造成了姑射城的覆亡,渎职严重,死罪莫赎。众人都料他要么自尽要么逃走,孰料他竟然孤身返回陇安领罪,当即被靳全忠拿下,押在狱中。圣上要李重耳亲自押送姬广陵回朝治罪,此事非同小可,不知是吉是凶,靳全忠心里一直在打鼓,唯有寄望于李重耳代自己开脱。   “知道了。谨遵圣命,四月启程。”李重耳烦躁地挥了挥手:“当下守城要紧,你我各自尽忠职守才是!”   “是是是,是是是。”   塔楼鼓声大起,急骤如雨,撼动整个陇安。城头所有将士霍然而起,急切望向城下,只见漫山遍野杀声震天,夏军铁骑滚滚,浩浩大军推着攻城战车逼近。城上张钧程率将士们飞快就位,弓上弦,刀出鞘,一束束火把熊燃,浓黑烽烟直贯云霄。 ☆、第72章 生为贱民   “夏军攻城!将士们顶住!天佑大凉!天佑陇安!”   万众呼喝盖住了惊天鼙鼓,穿透阴沉暮色。广袤原野的沙尘气, 连日累积的血腥气, 尸体**的气息, 结成有形有质的利刃直刮脸面,雾般迷茫,血般粘腻,金属般冷硬寒凉。李重耳紧咬牙关, 圆睁双眼, 凛然屹立城门内,右手按在腰间,按住镶金嵌玉的剑柄、层层扎紧的铁甲,按住盛载了两枚香瓶的佩囊。   ——————   日光乍明乍昧, 狂风尖啸,黄沙四合。滚滚浓云如万丈高楼矗立, 联结天地, 汹汹然碾压凡间。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 依稀有光影碎屑飘散, 似砂砾, 似飞雪,似白雾,似血滴。   鼙鼓惊天, 铁蹄动地, 千军万马奔驰而来, 林立的刀枪锋芒闪烁, 一片片刺痛双眸。风烟愈乱,黑暗愈浓,身体陷入无边无际的空洞,拼命拔足,却只是挪不动脚步。   莲生挥枪纵马,在漫漫沙场上寻找一个身影。四周大地震动,敌军已经驰近,浓烈的血腥气随着狂风席卷而来,而城池,将士,粮草,兵马,都不知去了哪里,茫茫虚空中只剩下莲生急切的呼唤,回荡着一重重混乱的回响:   “李重耳!李重耳!你在哪里?”   眼前电光一闪,照亮天穹大地,滚滚惊雷随之袭来,蓦然一个巨大的黑影遮蔽天日,严严密密地笼罩她,袭向她,暴烈的咆哮响彻天际:   “孽障,哪里逃!”   一片天旋地转,连手中武器,胯-下骏马都已不见,天地间只剩下莲生一个人,纤细的腿脚,娇弱的女身,拼尽全力疾步奔逃。靛蓝光芒刺目,寒气射透云天,一条肌肉虬结的手臂穿破云层,巨掌箕张,将莲生整个人捏在手中。   “受死吧,孽障!红尘不该有你,一切都是徒劳!”   全身剧痛,动弹不得,再怎样奋力挣扎都无法脱身,耳边只听得那一声声咆哮带着阴沉的冷笑。黑暗中一道电光闪过,伴随着撕裂天际的雷鸣,莲生清楚地看到一张靛蓝的脸,鼓突的双目圆睁,獠牙支在唇外,一缕缕红发飞扬云雾中……   耳边越来越响,身上越来越冷,越来越痛……   一阵剧烈的抽搐,莲生猛然睁开了眼睛。   一身汗水几乎将薄衾浸透,寒风彻骨,整个身心冻结成冰。   是梦。   眼前电闪雷鸣仍在,震得莲生疑幻疑真。惊疑不定地揉揉双眼,只听得草庐外的喧哗一阵紧似一阵,呼喝声,哭叫声,隐隐传来。蓦然翻身坐起,凝神细听,竟似是来自辛不离家中。   ——————   狭窄的辛家小院,早已没了平日的温馨幽静。   门里门外,被一群家丁塞得满满当当,棍棒与铁铲横空飞舞,哭叫声呵斥声响成一团。辛家长兄与二兄去年冬天被征去服徭役,在宫城内修筑新建的雅南殿,整个冬天不在家中,唯有辛不离照顾着病父弱母。此时辛照卧床不起,辛陈氏跪倒在门口,无助地又哭又叫:“不要拆我们的屋子啊,有话好好说,求求你,求求你!……”   庭院正中,站着个方颌长须的中年人,看打扮是个管家。   “东家对你们辛家已是仁至义尽,两年时间,只借不还,只怕再没第二个东家能如此宽容了吧。”语声缓慢,面上也堆满笑意,却令人感觉彻骨的冰冷:“眼下连本带利,还剩九吊没还清,以你家这境况,就算砸锅卖铁,这一辈子也是没指望还上啦。这块地已经归我们东家所有,今日大吉之日,东家下令,马上拆房平地,另有用场!”   “黎管事,再宽限几天吧!原本约定是开春前还上就行,钱已经筹得差不多了,过几天一定还上……”辛陈氏不顾辛不离的拦阻,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向黎管事连连磕头,滚滚老泪,横流满面:“我家媳妇马上就要生了,这时候撵在露天地里,就是母子二条人命!求求你了,求求你!”   “开春前?后天就是三月,还不算开春了吗?”那黎管事淡淡冷笑:“苦水井地价疯涨,三月之后还不知是什么境况,你们是觉得奇货可居,想赖下这块地?地契在东家手里,想跟我们玩这个,可是打错了算盘。”   “是你们觉得奇货可居吧?”辛不离用力拉扯母亲起身,牙关紧咬,瞪视黎管事的双眼都已经发红:“约定了开春还债,无论如何也应当宽限到三月吧,这时候便来拆房平地,是见地价疯涨,红了眼吗?”   黎管事目光缓缓移动,冰冷地打量他。“二月与三月,有何差别?后天便是三月,命你马上还钱,怎样,九吊,拿来?”   寒风凛冽,吹拂辛不离的头脸,一阵阵如刀割般痛,极寒极冷的痛。   这心里也是一片漆黑冰凉,比夜还要黑,比冰还要凉。   生为贱民,纵是大好男儿,志向高远,在这残酷的红尘中也寻不到一条生路。徒有一手精妙医术,徒有满腔正气仁心,不但不能悬壶济世,甚至救不到自己家人。半年来天灾**,各方压力交迫,这十六岁的少年已经努力承担了一个壮年人才能肩负的重担,孰料世道将人愈逼愈紧,已经逼至深渊边缘。   原本与莲生欢天喜地地想着,苦水井变成了甜水井,一定可以过上好日子,谁料到苦水变甜,地价飞涨,这好处却完全与他们无关。辛家贫寒,无处筹款治病,唯有借乔府的高利贷,原本也不过就是二十吊,结果驴打滚地利上加利,两年时间,越还越多,莲生早已帮着他们将本金二十吊还完,利息又还了二十吊,如今竟然还欠了九吊。眼下乔家定然是看着苦水井地价飞涨,起下了将这块地据为己有的心思,迫不及待地来拆房平地,全不顾辛家一家十几口人,被迫离开这立足之地,难道要去城外山洞里栖身?   众生皆苦,贱民最苦,生来凄苦便一世凄苦,只会越来越苦……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那么多废话。”黎管事看着辛家几口人哭着抱作一团,非但没有同情之意,反而神色更加厌倦,伸长下颌指向左右:“还等什么?拆!”   本已破破烂烂的席棚,在棍棒铁铲飞扬下,瞬间轰然倒塌了一间,泥土烟尘伴着空中席卷的狂风黄沙,腾飞院内院外。辛不离顾不得什么叔嫂避忌,飞奔着背起即将临产的大嫂逃出屋门,险些被梁柱砸倒,二人一齐滚倒在地。辛大嫂肚腹高高隆起,跌在地上半晌爬不起身,裹在额头的布帕被狂风吹落,寒气一激,不住呻-吟……   “住手!”   一条人影凌空而至,暮色中直如电光一闪,扑向院中家丁。   一切只在刹那间。家丁们手挥棍棒铁铲,呼喝迎战,却只见眼前一花,早被一条铁腿劈面扫中,一时间哀声四起,人影横飞,棍棒铁铲掉得七零八落,漫天烟尘中,家丁们匍匐于地四下爬走,只剩一个身穿虎皮衣甲的雄壮少年叉腰站在院中。   “这地,还是我们的,闲人勿动!”莲生凛然呼喝:“所有债务,三月之前,必然还清!”   “三月之前?”黎管事仓惶避在院子一角,在家丁们的扶持下,好不容易才站稳,睁大一双细眼,上下打量这陌生少年:“九吊钱,一天时间?”   “当然能!”莲生扶起哀哀呻-吟的辛大嫂,望向黎管事的眼神中,满是怒火熊燃的愤恨:   “明天下午,我们去乔府,一手交钱,一手交地契!”   ——————   暮色已深。甘家香堂的门外,莲生仍在焦虑守候,等着甘怀霜见完客人。   半年奋战,努力晋级,攒下的工钱加上分账,已有一笔巨款,就算赔偿那只摔裂的曜变茶碗耗去了二十吊,也仍然足以代辛家还钱。孰料九吊钱送到乔府之后,那账房将算盘拨来拨去,最后伸出两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指,要莲生再添四吊钱。   莲生急了:“说好了只差九吊,怎么又临时反悔?”   “那是昨天。”账房慢吞吞地开言:“今天已是二十九日,借债在二十八日,新的一个月开始啦,须要补上一个月的利钱。”   莲生握紧双拳,银牙几欲咬碎。   已是最后一天期限,无论能不能还,都要还。莲生手头已无余钱,辛家更是一贫如洗,唯有试试求甘怀霜允准,预支下月工钱。   前面那客人已经耗了一个多时辰,仍在纠缠不休,急得莲生火烧火燎。隔着厚厚棉帘也听到甘怀霜的语声,冰冷得异乎寻常:“……甘家香堂是祖宗的事业,不是养赌徒的地方。”   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轻柔而细尖,带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笑意。“好姊姊,你是我亲姊姊啊,我流浪街头,你脸上也须不好看。若让我因为还不起债而被赌坊打死,只怕你也没脸面去见老爷子罢。”   “滥赌败家,屡教不改,什么样的下场都是活该。”   “啧啧,好狠心的婆娘,就这样撒手不管了?我可是老爷子的心肝宝贝,还记不记得他咽气之前,拉着我的手放到你手里,要你好好照看我?老爷子尸骨一寒,你就丢下亲弟弟不理会了?”   “我对你的照看,天地可表。”甘怀霜语声凛然,丝毫不为所动:“每月拨付你的例钱堪比王侯,都被你挥霍一空,日日涎着脸来要钱,我如再纵容你,才是害了你!”   男子娇笑两声。“那点钱就把我打发了,也太看不起我甘怀玉了吧。谁不知道你手指缝里稍微抖点下来,就是金山银山?要知道父终子承,自古皆然,这甘家香堂本就应该是我的,起码也该分我一半呀。” ☆、第73章 深巷劫匪   “阿爷的遗训, 你不配质疑。”   “我怎么就不配质疑?谁知道那老头子是不是临死前老糊涂了?或者你给他下了什么**药, 才把家产交到你手上?你再不肯好好照看我, 当心我去砸了老爷子的牌位……”   语声戛然而止, 似乎被室中突然变得森寒的空气冻结。   “你, 你们要怎样,想打我?”   男子的声音更加尖利,笑意早已消失殆尽:“甘老虎,快教这几个悍妇退下!敢伤我一根毫毛, 我, 我, 嗷……”   啪啪啪几声暴响, 似是狠狠抽打耳光。男子的尖叫哀嗥声中, 甘怀霜语声如常, 字字冰冷严厉:   “我奉阿爷遗命, 照看幼弟,也奉阿爷遗命,执掌祖宗家法!你再赌下去,倒毙街头我也不会救你,若敢对阿爷的牌位不敬, 我有千百个法子让你后悔生出这念头, 你且试试看!”   一阵脚步声乱响, 珠帘打起, 几个小厮拥了一个哀声惨叫着的男子出门。那男子衣着极是华丽, 遍体织着福寿团窠的灰紫缎袍, 外罩狐白裘,头戴金冠,鬓边还插了一朵硕大的雪青色通草花,全身一股浓烈的脂粉香。相貌相当俊秀,只是脸型过于狭长,下颌尖削,微带一点阴气。   “借几个钱而已,嘴脸这样难看!知道的说你是我姊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晚-娘!”那男子捂着红肿的面颊,扭头一迭声地叫骂:“哦,我倒是忘了,我姊姊一辈子没嫁出去呢,且看看是谁倒毙街头,没人收尸!我还不信我堂堂爷们儿,斗不过你这个贱女人!……”   回头正待拂袖而去,猛然看到候在廊下的莲生,双目霎霎,竟然忘记叫骂,停住脚步打量起来。莲生厌憎地举袖掩面,疾行几步,进了甘怀霜的客堂。   甘怀霜独自坐在凭几边,双眸凝视前方,长久不言不动。   莲生驻足片刻,进退两难,亦不知如何开言才好。世上尴尬之事,莫过于此,刚来了个要钱的无赖弟弟,被甘怀霜疾言厉色地撵走,一眨眼又来了个要钱的莲生。若依莲生本性,此时无论如何不应再开口添乱,但是若不向甘怀霜开口,这四吊钱急切之间却又向哪里筹去?   “说。”甘怀霜依然定着双眸,一动不动,只在唇间发出低语。   “我……急用钱,想请店东允准,预支下月工钱。”   “甘家香堂没有预支工钱这回事。”   莲生急得语塞,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甘怀霜淡淡开言:“你要钱做什么?”   “我义兄一家因还不上债,马上就要被拆房撵走了,家里病父弱母,还有待产的妇人……”   甘怀霜神色微动,终于静静转过双眸,面向莲生。待得她一一讲罢,伸手在案上取过一支竹简,拈笔写了几个字,递给莲生:“去账房领罢。记住,这不是预支工钱,是我甘怀霜借你的。额外多领两吊,送予那待产的妇人。”   莲生张开双手接过竹简,只觉沉甸甸的简直发烫,热泪都要涌出来。仰头望向甘怀霜,只见她又扭转了头,怔怔凝视前方,恍如身边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大恩不言谢,感激无以言表。莲生深深施了一礼,一时情不自禁,喃喃道:“姊姊……你,你保重!”   甘怀霜闭上双眼,向外拂了拂长袖。   “去罢。三月初三的香试,记得不要迟到。”   莲生施礼道别,匆匆行到门口,又忍不住扭头回望。只见甘怀霜依然怔怔静坐,一动不动,唯有身边昏黄灯火摇曳,将她孤寂的身影投在背后白墙,宛若一支轻轻颤动的墨笔,一笔一笔,写满怆然。   ——————   寒花隐色,宿鸟归林,晚风愈刮愈烈,敦煌城中暮色已深。   莲生抱着沉重的包袱,顶着风沙艰难移步,纵然在这早春的寒凉里也是汗透衣衫,只凭一腔急切奋力前行。今天已是最后一天时限,明天那乔府便要理直气壮地推房拆屋,辛家大嫂随时可能生产,这寒冬里被撵出门来,就算另找栖身之处,又如何承受这番折腾!当务之急便是快快将这救命钱送到乔府,赶紧换回地契。   那乔府在城东兴旺里,拐出甘露大街,进入盛京巷,还需行走三五里路。盛京巷是条狭长细巷,莲生刚刚踏入巷口不远,便感觉身后似乎有人尾随。   回头望去,只见风沙漫漫,刮得小巷里全是尘烟,隐约几个黑影闪动,时快时慢,始终与莲生保持数丈距离。   莲生心头咚咚乱跳,伸手抱紧包袱。包袱里足足装了六吊巨款,那是挽救辛不离全家命运的钱,辛不离要照顾一家病弱,莲生进出香堂急切间无处寻酒变身,此时以一个柔弱女身被人尾随,实在凶险万端。包袱外表毫不起眼,怎会被人盯上?当下也不及细想,转身加快脚步,奋力向另一面巷口奔去。   然而这柔弱的身体不听使唤,耳边只听脚步声咚咚作响,那几个黑影已经紧逼上来。   五个蒙面男人,将她堵在墙边。   滚滚黄沙掠过肩头,扫得人睁不开眼睛,昏暗中只见一个个黑影如恶狼般环伺,黑布蒙紧的面上,眸光阴寒,一点点越逼越近。   “走开!我要喊人了!”莲生厉声喝叫。   众人恍若不闻,反倒嘻嘻轻笑,一条手臂蓦地伸出,一把抓住莲生怀中的包袱,任莲生拼命反抗,仍势不可挡地被他夺在手中。一张面孔凑上前来,痴迷地瞄着莲生的脸,浪荡的轻笑,被蒙面的黑布挡得含含糊糊:“小娘子,再喊,连你也一起抢了去!”   虽然蒙着头脸,身上也罩了一件黑斗篷,然而人未近前,已经是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扑面,莲生对香气最为敏感,登时便是心中一凛,眼前霎时出现一张下颌尖削的长脸,鬓边一朵雪青色通草花,笑容中透着一股阴气……   甘怀玉!   难怪一出门便被人尾随,这人适才定是没有离开甘家香堂,眼看着莲生去账房领了六吊钱出来!   熊熊怒火燃透胸膛,只恨身边无酒,不能一拳打歪这恶贼的鼻梁。想要厉声喝出他的名字,霎时间想到自己身单力弱,喊出他的真面目有害无益,当即又拼命忍住。那甘怀玉满以为藏得隐蔽,不顾身边小厮不住催促,好整以暇地凑前:“这小娘可真教人不舍得……”   “郎主郎主,夜长梦多,快快离开了罢!”   几个小厮慌张地东张西望,强拖着甘怀玉奔往巷外。   莲生急火攻心,如割如焚,一时间连自身的危险也忘怀了,只拎起裙角奋力疾追:“来人啊!来人!有强盗!……”   漫长的狭巷,被高墙阴影牢牢笼罩,四下里全无人迹,猎猎风沙掩盖了莲生的叫嚷,眼看着几条黑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茫茫暮霭中……   猛然间几声尖叫,穿破风沙呼啸的夜空。   远远地人影飞舞,呼喝连连,伴随着呯呯啪啪的钝响。   莲生不顾风沙划割娇嫩面颊,拼命迈动双腿追上,老远地便望见一灰一黑两条人影,如兔起鹘落,在高墙边上下纵跃,将抢劫莲生的五个小贼,牢牢堵在核心。   沙尘滚滚,呼啸着贯穿窄巷,那二人衣袂迎风,猎猎飘舞,唯有头顶帷帽紧紧扎在颌下,裹得一丝不透。飞扬的黄沙里,根本看不清他们是如何奔走,似乎就是在飞,在陡直的墙面上飞,足不点地,只如两只大鸟般纵横起落,姿态俊逸,纵在如此混乱中也是气度不减从容。   转瞬之间,战况已明。   二人都是徒手,然而招式轻捷而狠辣,莲生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手挥目送,迅捷无比,那五个小贼一片惨呼,已然不知是受了什么重创。一阵狂风袭过,已经只剩那一灰一黑两个人影端然凝立,脚边横七竖八地倒了几个痛得遍地翻滚的身形。   寒光一闪,是一人力图反击,挥舞随身短刀,疾向那灰衣人腿上刺去。   还未待莲生出声示警,只见灰衣飘飞,凌空腾旋,稳稳避过这一记偷袭,回手擒住那人手腕,毫未见蓄力用劲,已听喀的一声锐响,那人嚎叫一声,五指软软松开,手中短刀掉落,倒扎在地面伏卧的一人身上。   “大侠饶命,饶命!……”   那灰衣人一脚踢开地上一人,俯身拾起装着六吊钱的沉重包袱,抬头望向不远处呆呆站立的莲生。   天色昏黑,窄巷狭长,又隔着厚密的纱帷,但莲生分明感受到遥远距离外,向自己射来的明亮眸光。   衣袂飘飞,灰衣人疾步走向莲生,尖锐的风声里,一言不发地将包袱递在莲生怀中。   风沙狂啸,劈头盖脸地击打面颊。   莲生抱紧包袱,不遮不挡,只拼命睁大双眼,一霎不霎地盯住面前这张脸。   银灰长衫,广袖飘飞,灰纱帷帽密密实实地遮住面庞。狂风劲吹下,半边纱帷紧贴面颊,蜿蜒勾勒出的,分明便是莲生熟悉的轮廓。几缕长发散落,飘出纱帷之外,风中猎猎飞扬,如一支挥洒的墨笔,一道道扫在莲生心上。   ——————   十六岁的少年人,时常觉得自己什么都懂。   然而总有些时候会明白,世道冷暖,人心险恶,远不是单凭智计所能应对,总有些深沉心机让她知道,自己仍是个不懂事的孩童。   如何能想到,堂堂甘家香堂的小郎主,锦衣玉食的甘怀玉,竟然五毒俱全,不但好色好赌,还动手抢人钱财。若不是幸运获救,莲生失落了救命钱错过还债时机,辛家全家岂不是陷入绝境?   如何能想到,那日日坐在莫高窟中挥毫泼墨,总是一脸漫不经心笑意的潇洒画师,竟然身怀武功。瞬间克敌,杀伐果断,姿态飘逸如飞鸟,全然惯走江湖的老手风范。莲生不会认错,绝没有认错,那纱帷下就是她日日牵念无数遭的面容,却将包袱塞到她手中,转身便走,再怎么急切呼唤他的名字也只作不闻,转瞬间与那黑帷帽消失在小巷尽头。   莲生最没想到的是,乔家之贪婪,远远超出底线。   二十九日刚刚还清了债务,三月初一便又拉了队伍来拆房。辛不离亮出莲生赎回的地契,黎管事竟然不认,伸手自怀中又掏出一张地契来,向辛不离晃了晃。   “地契明明在东家手里,你这张假货是从何而来?伪造地契,可是充军的罪名!”   “你的地契才是假的!”辛不离惊愕莫名:“明明已经还清了钱,赎回了地契,你手里怎么还有一张?” ☆、第74章 真假地契   黎管事的面孔, 变得异常阴暗冰冷。“小子不要昧着良心胡说!东家宽限你时日,你未能如期还上债务, 怎么又信口胡沁说是还过了?什么时候还的,谁人作证?说我的地契是假的,要不要去官府验证验证?反了你了!左右,拆房,撵走这群贱人!”   十六岁的少年,血气方刚,哪里还能再忍。   辛不离霍然冲前,照着那张阴险的面孔便是一拳。黎管事猝不及防,仰头向后摔出数尺,顿时口鼻流血, 一颗大牙掉落在地。   好虎架不住群狼。家丁们蜂拥而上, 不顾辛陈氏声嘶力竭的哭叫,将辛不离死死按倒, 拳打脚踢一顿, 扭去县衙治罪。   莲生晚上自香堂回来, 闻听此事,只急得手脚冰凉。辛不离与她,情逾骨肉,宁愿自己遭难,都不能眼看他遭受丝毫损伤。伪造地契, 那确实是严重的罪名, 最次也是流放三千里, 如何救下他?当日去赎回地契的是莲生,她哪里想到这地契会有假,欢天喜地地取了回来送给辛不离,一切全无人证物证,如今怎么办?   辛家至此,已经完全崩溃,辛照一直卧床不起,辛大嫂连日流血,家中还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小娃娃,全靠未出阁的小姑一人照顾。要出头为辛不离鸣冤,唯有病骨支离的辛陈氏,老人已经急得神思昏沉,话都说不清楚。   “婶婶,我陪你一起去公堂。”莲生只说了这一句。   责无旁贷,陪你死拼这一回。   三月初三。香试当天。   威严肃穆的县衙公堂,上悬“青天白日”黑底金字牌匾,左右衙役列阵,喝威牌,杀威棒,一一陈列两厢。莲生搀着已经行走不便的辛陈氏,跪在阶下一侧,另一侧跪的是乔府黎管事,家丁,讼师,还有一个面白体胖的中年人,神情傲然,对莲生与辛陈氏连看也不看一眼,是乔府郎主乔守本。   三番堂鼓击罢,县令任箐出堂,开始审案。   任箐出身官宦世家,年方而立就做到七品县令,官职已然不低,然而敦煌乃是一国之都,在这皇城根儿下,大街上随便捞几个人便有一位皇亲国戚,县衙隔壁便是宏大数倍的府衙,再出几条街更是朝廷所在,往来人等个个比他高贵,行事缚手缚脚,哪有什么机会施展抱负。几年县令做下来,人都已经疲沓,惟愿百姓不要惹事生非,让他安心做个清平小官就好。   “提人犯。”任箐低头看了看案卷:“辛不离。”   廊下呛啷啷铁链声响起,一步步渐行渐近,两名衙役押着辛不离上了公堂。   堂上顿时爆发出一阵嚎哭,是辛陈氏伸开双臂,嘶声大哭着向儿子扑去:“七宝,七宝!他们打你了,七宝我的儿啊!……”   莲生紧紧抱住辛陈氏,免得她被两旁拦路的衙役们踢打。牙齿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像辛陈氏一样嚎哭出声,然而望向辛不离的眸中,泪水早已奔涌而出,竟是无法抑止。   眼前的辛不离,长发披散,凌乱地搭在肩背,脸上血痕纵横,几乎难以辨认。衣衫撕得一团破烂,裤脚碎成一条条,被重重血痂沾在裸-露的腿上。双手双脚,都上了铁镣,跪在地上的双膝,不绝渗出鲜血,无声洇入堂上土地。   唯有一双望向莲生与辛陈氏的眼眸,黑亮,澄明,纵然饱含悲愤屈辱,仍不失一份沉稳与坚忍,牙关紧咬,一声不吭,反而向二人微微点头安慰。   “……动了大刑依旧不肯招供,但伪造地契是实,人证物证俱在,真假地契均已查验无误。”任箐神情疲倦,听着府吏滔滔不绝地陈述案情,手指在案上不断地轻叩:“依法断处刑杖一百,刺金印,流三千里,解赴白骨岭戍边。辛家地面及房屋,判归乔守本所有,即日生效。”   乔守本与黎管事暗暗对视一眼,眸中闪过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勘准无误。不招吗?不招再打。”任箐伸手掂起签筒中的刑签,丢向府吏:“下一个。”   “官长!”   一声脆亮的叫唤自阶下响起,打破大堂中压抑的沉寂:“此案有冤枉,还望官长明察!”   任箐眉头微蹙,凝目望向阶下,只见竟是个容色秀丽的少女,绯襦绿裙,在这晦暗公堂中宛如春华绽放,明艳无匹,光润的小面孔略显苍白,身子娇怯不胜,神色语声,却是坚定如磐石,双眸一瞬不瞬地瞪着任箐。   “小女子莲生,辛家义女。辛家欠乔家的债务,是我亲自送去乔府还上,当面一手交钱一手交地契,已经两清。当时也查验了地契上的文字与官印,一切逼真,孰料却是一份假地契,所还钱款都被乔家吞没,还诬陷好人,官长!伪造地契的是乔家,不是辛家,我就是证人!”   任箐不耐烦地掂了掂手中刑签。“你既为辛家义女,当然要帮辛家说话,如何还能作证人?作伪证当与犯人同罪,懂吗?谅你年幼无知,本官暂不追究。下一……”   “官长,我没有做伪证!”那少女却紧追不放:“天地良心,此事我亲自经手,绝无半分虚言!若说我是辛家人不能作证,那么黎管事他们都是乔家人,又如何可以作证呢?”   一个瘦子打量莲生几眼,冷冷开言,是乔守本请来的讼师:“谁说需要黎管事为东家作证?辛不离既然嫌疑在身,须当自证情白,要乔家作什么证?证明地契是真的?地契已经呈交官衙验过,正本无误,是你们试图以假地契蒙骗,一真一假,再清楚不过!”   莲生急忙辩驳:“不对,不是这个道理!”……   任箐微微眯起了双眼。他为官多年,断案乃是家常便饭,各式苦主案犯都见得多了,像莲生这样的倒还没见过。寻常女子到得公堂,早已吓得筋酥骨软,无论有罪无罪,瘫倒者有之,啼哭者有之,当众失禁者亦不少见,眼前这女子却是果敢大方,与那乔家高价请来的讼师朗声对辩,毫无惧意,比寻常男子还要从容几分。   他哪里知道莲生乃是半男半女之体,天生胆气过人,见了皇子殿下都敢顶撞,何况一个县衙公堂?只觉得这女子不同寻常,不知确实是心中无愧,还是心机深沉善于狡辩,倒须要看个明白。当下也不表态,只掂着手中刑签,默不作声地看着激辩的二人。   “……自然是乔家看见苦水井地价暴涨,对这块地起了侵吞之意,却不料我们居然能如期偿还债务,于是便伪造地契抵赖。辛家有什么必要伪造地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是你们的驴打滚高利贷,也恪守本分如约在还,还清了自然可以收回地契,何必伪造?”   那讼师连连冷笑:“自然是因为债务还不上了,唯有伪造地契才能保住地产哪。辛家一直赤贫,忽然之间能还清巨额债务,可能吗,如此谎话瞒哄官长,该当何罪?”   “怎么不可能,是我去做工的甘家香堂借钱还上,这我有证人!”   “借钱有证人,哈,他能证明你借了钱后确实是送到了乔府?你藏起来了,花掉了,有谁知晓?”……   莲生脑筋飞转,一时间也是思绪阻塞,顿住了语声。   她送钱去乔府,确实没有人作证。就算柳染,都无法证明她已将夺回的钱送去乔府还清。时限已过,钱未还清,就算现在马上补足,地都已经不再是辛家的,何况已经闹到官衙,哪里还有补足的机会?再说又为何要忍气吞声地补足?该做的都做了,数倍于本金的利息都老老实实还了,如今却被人反咬一口,活活逼至绝境,这份冤屈如何扛得下?   堂外蓦然一阵钟声传来,辽阔,悠远,日光渐旺,时已正午。   一年一度的香试,就在午后未时!一旦错过,再无机会,这念头瞬间一闪,顿时教莲生出了一头冷汗。   然而不离哥哥就跪在她对面,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眸光中满是期待也满是关切,一道鲜血正自他额头流下,身上泥灰交覆,遍体鳞伤,每一眼都令莲生心如刀割。   这案子若不能翻身,不离哥哥马上就要被押解至三千里外的荒野戍边,自此含冤受屈,不知何时才能解脱……一想到这可怕的前景,整个人都被瞬间绞碎,胸中一片闷塞,想扑过去拉紧他,抱住他,想如辛陈氏那般痛哭失声……   不成。一定要奋战到底。要帮助不离哥哥脱身,要洗清这桩冤案!   不要急,不要慌,不怕,不哭……   莲生的双眸微转,扫过辛不离,扫过一直在哀哭无措的辛陈氏,扫过微微冷笑着的辛家众人,扫过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的县令任箐……任箐面前的案上,摊着两张纸,正是一真一假两份地契,整个案情的关键。   “官长。”莲生奋力开言:“求两份地契一观。”   任箐微微摆头,示意府吏将地契拿给莲生看。心中也如阶下那辛家众人一样,暗暗嗤笑了一声。地契一真一假,早已验明无误,这女孩子难道是想指证乔家的地契才是假的?或者两份都是假,抑或,都是真?真要那样闹起来,任箐自然也不会再客气,必当马上了结此案,连这无理取闹的女子也要动刑惩治。   两份地契,铺在面前砖地。莲生屏息静气,伏下身子仔细端详。   乍一看去,一模一样,无怪乎当时莲生中计,欢天喜地地捧了假地契回家。内容,排列,字迹,全都一模一样,连官印都盖得一模一样,甚至都透着年日久远的暗绛之色,定是伪造了不短的时日。若不是假地契的官印略略有些模糊,简直就是真假难辨。 ☆、第75章 时限已至   蓦然间一道细微的香气,透入莲生鼻端。   急忙捧起两份地契, 反复对照, 翻来覆去地细看, 又放到鼻端深嗅。堂上众人,包括两旁的皂隶衙役在内, 都紧紧盯着莲生的神情, 又是好奇又是不屑, 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名堂。   莲生闭目片刻, 忽然睁开双眼,双眸异常灿亮,泛动着照耀整个公堂的灵光。   “乔守本。”她转向跪在另一侧的乔府郎主, 双眸闪动,唇角微翘,冷笑一声:“贵府为了抢到苦水井这块地皮,可真是心血用尽。只是没料到我们能如期还上高利贷, 所以仓促之间伪造了这份地契, 前天刚刚出炉,是不是?”   那乔守本本来胜券在握, 一直傲视四方, 猛然间听到这句质问,直如惊雷当空,震得心神难定, 错愕地注视莲生:“你, 你怎么知道?”   背后的讼师急忙捅了乔守本一下, 却已经迟了。   “嗯,你说‘你怎么知道’,显然我说的就是真相了。”莲生岂肯放过这个机会,当即昂首望向阶上的县令任箐:“这份假地契与真地契一模一样,所以我当时才上了当,付清钱款换回一份假货。如果是辛家伪造,如何做到如此逼真?照什么做的,如何会连字迹与官印的位置都一模一样?真地契的官印钤在‘井’字边缘,伪地契也是一样,若不是比照真地契,如何做得出来?”   莲生伸出小手,劲指对面的乔守本:“唯有手中有真地契的乔家,才有这个机会、这个条件,伪造一份一模一样的出来!”   “不对!”那讼师高声辩解:“辛家一定是早就存下了赖账的心思,所以当初在抵押地契时,就已经仿制了假地契在手,一切逼真,有什么奇怪?”   “辛家抵押地契是在两年之前,这假地契明明是前天刚刚造出来,怎么可能出自辛家之手?”   “胡说八道!这假地契纸张都已陈旧,伪造已经有些年月,怎说是前天刚刚造出来?”   莲生轻笑一声。“刚才乔守本已经失口承认,你们还想抵赖么?”   “我没有……”一直淡定自若的乔守本,此时额头见汗,努力维持着镇定神情,向案后的任箐深施一礼:“不是我心虚,这个我要好好解释一下!刚才小人说‘你怎么知道’,是嘲笑这丫头自作聪明,并不是承认她所说的就是真相,官长必定可以明察……”   “‘不是我心虚’。”莲生又笑了一声:“乔守本,你还真是说多错多。若不是自己心虚,又何必加上这句话?这种句式,不是自承又是什么?不是我吓唬你,你这点底子,可泄得差不多了!”   乔守本张口结舌,脑筋飞转,反复琢磨着莲生这句话,竟然找不出言辞来驳倒。心中又是懊悔又是慌乱,再望望案后的任箐,那县令已经明显地蹙起了双眉。身旁的讼师接受了他重金聘请,又事关自己职业名声,此时哪肯示弱,一把推开乔守本,奋力昂首,厉声高喝:   “小丫头胡说八道,明明是早就伪造下的,怎说是刚刚出炉?你有何证据,只凭伶牙俐齿,可瞒不过官长!”   任箐向身旁的府吏摆了摆头。“取过地契来。”   两份地契又送回任箐手中,这回他举在面前,亲自凝神反复端详。堂中细看,仍然看不出什么问题,两份地契的差别只在官印上,一个清晰,一个模糊,只能证明一真一假,并不能推断出伪造的时间。   毕竟也是为官多年,经验丰富,任箐凝眉思索片刻,索性离案下座,行去堂口。此时正是午时,旭日高照,阳光下一切清晰明丽,举着两张地契翻来覆去地又照了半天,蓦然便发现真地契的官印印油早已透过纸背,而假地契,并没有。   墨色与印油,都还浮在纸面,伪造时日,不可能超过两年。   既然是刚刚伪造,又造得如此逼真,一切与真地契一模一样,那么伪造之人,只能是持有真地契的乔家!   呯的一声巨响,惊堂木掼在案面。   “乔守本!”任箐端然坐定,厉声怒喝:“你为了谋取辛家地产,伪造地契,吞没辛家偿还的钱款,贼喊捉贼,试图蒙骗官长,该当何罪?”   “我没有!没有啊……”乔守本连声喊冤未已,案上刑签已经掷落:“本官秉公明断,一视同仁,拉下去动刑,看你招是不招!”   那乔守本养尊处优,哪里承受得了如狼似虎的衙役施杖?几杖下去,皮开肉绽,痛得打滚哀嚎,打了三十来杖,已经是血流遍地,气都要断了,爬着哀求画押:   “是我,我见辛家竟然答应还清欠款,我……我不舍得失去这块地,便想出了伪造地契的主意……”   一桩冤案,终于断得分明。   “乔守本断处刑杖一百,刺金印,流三千里,解赴白骨岭戍边。借贷的本金二十吊已经付清,利息三十三吊归还辛家,作为拆房及诬告的补偿。辛家地面及房屋,仍归辛家所有,辛不离当堂释放……”   再坚强的男儿,此时也难捺眼中泪花。辛不离脱得一身铁镣,扑上去抱住放声痛哭的辛陈氏,母子俩相依相偎,长久不愿放开。抬头望向对面的莲生,只见莲生也正凝视自己,四目交投,隔着模糊泪眼,两心交付,紧紧相缠。   此生何幸,遇见这样一个亲爱的人,一次又一次帮了他,救了他,全心全意,勇敢又赤诚。哪里还需要问她心里有没有他、爱不爱他?这世间的情爱不止一种,不是一定要男女情爱才能使人交付性命,亲情、友情,同样珍贵,同样能令人生死不顾,倾尽此身!   “喂,那个小娘子。”县令任箐断清了冤案,心中得意,手指在案上轻叩,忍不住开口询问莲生:“刚才你怎么断定那地契是新造的,说得那般言之凿凿,令乔守本一下子上了套?”   莲生笑了,莹润的小脸上又恢复了一点小姑娘的娇怯:“小女子对香气敏感,那份假地契虽然纸张做旧,官印也做得颜色暗沉,但是印泥香气甚重,是新钤不久,一嗅便知。”   任箐愕然失笑:“这倒是一门绝技,旁人艳羡不得……”   当当钟响,自城中隐隐传来。击破公堂中的肃穆,也击破莲生心中那点赢取了官司的欢欣。   猛然全身一颤,惊跳而起:“哎呀,未时到了!”   辛不离与辛陈氏相扶相携,三人施礼告辞公堂,一起奔向门外。老远便看见辛家二娘在栅栏外急切徘徊,显然是守候已久,一见三人出来,顿时跺脚大哭:   “阿娘,阿弟,莲生!大嫂她……怕是不成了!”   ——————   未时三刻,甘家祠堂。   狂啸了数天的风沙终于停歇,天穹凝碧,澄净如洗,一丝流云都无。街上人流穿行不息,欢声笑语隔着重重庭院隐约传来,更显得庭中空阔静寂。   祠堂主殿,梁柱高耸,四下里门窗紧闭,晨光透过羊皮窗纸射入殿中,光线昏黄淡漠,所有什物都笼罩着一层薄薄光晕。殿中除了祖宗牌位外,陈设极是精简,四面各摆一张长长的条案,其中三面条案后的锦褥上,坐的是香试评审,除甘怀霜外,都是须发皓然的老者,一共七位。   朝北的条案后,正有一位香博士敛裙退下,神色悻悻,显然是未能过关。   “下一位。”   立时有另一位香博士上前,于案后锦褥上跪坐,青绿襦裙,云鬓花颜一丝不苟,面型微作四方,紧绷的唇角略显紧张,乃是甘家香堂的三品香博士秦椒。   秦椒做三品香博士已经多年,如今花夜来被逐,二品香博士又空出一个位子,秦椒殷殷求盼升级,热切之意,溢于言表。众人瞩目下,她放下身边携带的竹篮,摸出种种物事,在案面一字排开,是鎏金错银的一套妆奁,还有一个严严密封的瓷罐。   “这款香品,名唤凤髓醒脑香。主材是渤泥国所产的龙脑香,取深山穷谷中千年桫椤树之枝干不损者,劈开取脑,数十棵精选一斤龙脑。”   “嗯。”一位长老缓缓点头:“如此取脑才是活脑,若枝干有损,便泄了神气,只算是无脑、死脑了。”   秦椒见评审点头,顿时面露喜色,说话也欢快了,双手打开瓷罐,小碎步呈送到长老案前,一一恭请吸嗅:“我以桫椤树的原木锯下细屑,与龙脑香的碎脑混合,研至极细,封在瓷盆里,置于热灰中烘煨。那碎脑遇热则化,凝结成块,便成了熟脑,有醒神思、通心窍之效。”   一位长老捻起瓷罐中的一粒熟脑,只见颗粒虽小却是圆润晶莹,迎光一照,玲珑剔透,宛如精心雕琢的玉石。“形态甚好。如此婉妙外表,想必不是用来熏燃,是随身佩带的佩香?”   “长老说得是,确是随身佩带,不过秦椒另有巧思。”秦椒喜气洋洋地返回案前,打开案上妆奁的一格格抽屉,取出几串耳坠:“我打造了能够随意开合的凤凰累丝耳坠,中间镂空的金盒,正可以各放置一粒熟脑。耳坠垂于面颊之畔,比佩带腰间和肘下的香囊都更便于吸嗅,提神醒脑的效用,发挥得登峰造极。”   口中说着,手中已灵巧操作,将那一双双耳坠打开,一粒粒置入熟脑。霎时间只见凤凰展翅,金丝绽花,点点璨亮光晕耀人眼目,凤凰肚腹中各有一粒滚圆通透的熟脑,香气清明馥郁,隐然发散于整个厅堂。秦椒捧起漆盘,将一双双做好的耳坠跪奉评审们,恭敬俯首,结束自己的解说:   “……龙脑香香气清冽,莹洁可爱,清香为诸香之冠。凤凰丰姿华贵,为百鸟之王,正与香品形神合一。此款佩香是为凤髓醒脑香,请诸位长老品评。” ☆、第76章 生死关头   几位长老把玩香品, 吸嗅片刻, 又轻声商议良久, 或点头, 或摇头, 每个动作都令躬身候在案前的秦椒紧张不已。又过了一会儿, 居中而坐的甘怀霜沉声开言:   “秦椒,你这款凤髓醒脑香确乎佳品, 取材上乘,制作也甚精妙。”   “是是是, 是是是。”秦椒也顾不得是否显得不谦虚,一叠声地答应下来。   “……但是,一款香品要通心神,创佳境,不能全靠香材本身,靠的是灵巧配搭, 协调不同的香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 浓中有淡,淡中有浓,方能成就超凡意境。熟脑固然是提神醒脑之极品,但是品性单一, 全无变化, 徒有华丽外表, 通心之道有限。至于耳坠制成凤还是龙,更与香性全然无关,怎能影响用香者的体验?我瞧你在耳坠的雕琢上下了不少功夫,是有些本末倒置了。”   秦椒顿时汗如雨下,讷讷不敢抬头。甘怀霜放缓语气,轻声抚慰道:“虽不能准你过关,但这款香品外表富丽堂皇,一旦问世,必然大受城中贵妇欢迎,分账自然少不了你的。于香一道,还望你再接再厉,努力提升自己的悟性。”   “是是是,是是是。”   眼望着秦椒悻悻退下,甘怀霜的视线,扫视室中诸人,只见那列队等候的香博士们,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人,不禁双眉微蹙,转向身侧侍立的十一娘:   “怎么莲生还没到么?”   “还没有。”十一娘也面有忧色:“四处找不见人,也没递个话过来……时辰眼看就要过了,这,这……”   甘怀霜神色一冷,不再多言,只颔首示意最后那人出列。   那是个矮矮胖胖的少女,怀中抱着个厚厚的大包裹,看起来沉重异常,人累得一直都蹲着。眼望店东召唤,顿时喜笑颜开,举足奔向案前,哐的一声将怀中包裹撂在案上,解开外面紧系的层层棉袱,手忙脚乱地打开。   “小女子宣圆子,四品香博士,呈送的这款香品,叫做八宝炖肉香。”   包裹已然打开,里面竟是一只热气腾腾的砂锅,揭开的盖口处,数道白茫茫气雾缭绕,一股浓烈的肉香四溢,熏得整个厅堂里所有人都咽了一口口水。   “素来家里炖肉都只用八角和桂皮,圆子觉得不够好吃,辜负了猪肉的美味!圆子潜心研究数月,制了一款专门用于炖肉的香品,试用几次,美味得紧,每块肉都被大家一扫而空!”   宣圆子举起银箸,向砂锅中一抄,瞬间捞起一条银链,链端系着一只镂空银盒,盒中依稀塞满了香品,还淋淋漓漓地滴着油腻的汤汁。   “丁香,温中降逆,补肾助阳!白芷,解表除湿,消肿散结!姜片,红枣,陈皮,自然也少不了八角和桂皮,还要加上石蜜提色!……最要紧的是肉蔻,温中行气,消食,嗯,消食……固肝?还是固肠……”   一时有些忘词,圆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半天,仍没想起来,索性吐了吐舌头:“记不住了!反正这几味香品搁在一处,炖肉最是美味。选肉须选五花三层,纯肥过腻,纯瘦则过柴,都不是上品。肉要先以热水焯过,再以薄油煸炒,炒至两面微焦,再加入我的八宝炖肉香,半锅热水文火炖煮,要一直炖到……”   “喂,喂,”一位长老忍不住笑着开言:“今天是考评香博士,不是考评大厨,肉什么的就不用细说啦。”   众人都笑起来。   这宣圆子与其他女子颇有不同,不爱美不爱俏,天生只爱吃。自打进入甘家香堂,就一直以研制美食为己任,制了各种烧菜香、炖肉香、凉拌香、熬汤香……上架后卖得也甚好。烹饪用的香品,于香道中本属不入流的下乘玩意,许多品香用香之人甚至不视之为真正的香品,但甘怀霜对这个勤奋的小胖子却甚为赏识,一力提拔她做到四品香博士。   宣圆子性情憨厚,被打断话头也毫不在意,笑嘻嘻地端起砂锅上前,将锅中炖肉一一夹给长老们品尝。那炖肉确乎下了大功夫,块块焦红酥烂、软糯香甜,看着甚肥,入口却是不腻,一触即化,浓郁汤汁长时间萦绕舌间。那几位长老本来神情端肃,这一块炖肉吃下去,却是一个个眼神发亮,口中唔唔连声。众人商议片刻,仍由甘怀霜宣布结果。   “宣圆子,你这款八宝炖肉香,相当美妙,诸位长老都很赏识。须知香道虽为上乘道法,但绝不凌驾于红尘众生之上,能以香品入美食,满足百姓口腹,增色日常民生,亦是造福人间的正道。但我没记错的话,你上次提升四品香博士,用的就是烹肉的香品,如今这款香品,未免太过相似……”   “不是炖肉香。”宣圆子急忙分辩:“那次是卤肉香。”   众人更笑得厉害,宣圆子急得提高声音,掰着胖手指数起来:“不一样的!卤肉用的是八角、桂皮、甘草、三奈、小茴、花椒、砂仁、丁香、肉蔻;炖肉用的是丁香、白芷、姜片、红枣、陈皮、八角、桂皮、肉蔻…………”   “好了好了。”甘怀霜微微一笑:“还是太过相似。你钻研烹饪香品是好事,但不能凭着烹肉的香品一路升到底。再加把劲,制些更多更好的烹饪香品出来吧。明年香试,希望你一举过关。”   宣圆子倒是豁达,闻言也没有太难过,只握了握两只小胖拳,用力点头道:“好!明年再做几款更好吃的香!”   众人哄笑声,渐渐沉寂,殿堂中央,只剩一座空案,长时间无人上前。   空荡荡的案面,空荡荡的锦褥,在几位评审和周围众人的注视下,冷清得几乎结出冰来。   甘怀霜的面色,随着时间飞逝,越来越是冷硬。凝视空案的眼神,却如两道烈火,随时要将那位置烧穿。   “不等了吧。”她淡淡开言,发髻间轻轻晃动的金步摇,在寂静的殿堂中发出清晰碎响:“旁人都结束了,唯有莲生直到现在还没来,今年的香试,除了她的名字罢。”   十一娘急切地望望门口,附耳低声道:“还有一点时间,再等等罢?那计时香尚未燃过未时。”   甘怀霜冷冷抬眼,看着摆在墙边的计时香。那一缕香雾缭绕升腾,马上就要燃尽未字的最后一笔。   “只剩这一点时间,就算她赶到了,也来不及处置香品,怎能参加品评?这等不守规矩的孩子,就算天赋异禀,终归难成大器!”   十一娘望向门外,两只小胖手连连搓动,急得语无伦次:“这丫头,不是一直急着等香试么?这怎么了,搞什么鬼?唉……”   哒哒哒哒,一阵脚步声响由远而近,清晰传来。   殿中众人纷纷抬头,十一娘更是急得搓手跳脚,只是碍着甘怀霜的冰冷面色,不敢奔去门外张望。耳听得那响动越来越大,已经不似女子步伐,似小兽,似奔马,乱七八糟地一路响到廊外,十一娘手中捏着一把汗,紧张地瞪视门口,只见一个姑娘狂奔进来,衣裙散乱,蓬头垢面,披帛甩在肩后,于廊外拖了长长的一条,丝履都跑丢了,赤着一双满是泥尘的小脚。   正是四品香博士莲生。   “对不住!我,我,我……”莲生跪倒案前,满脸汗流滚滚,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来迟了……”   甘怀霜眸中一点宽慰,一闪即逝,面色仍然凛如寒冰:“为何这时候才来?你眼中还有香试么?”   “为,为了救人……”   莲生抬手抹去几乎流入眼中的汗水,仰头望向几位评审。那张风尘仆仆的小脸,被这一通乱抹,更是脏污纵横如街头要饭花子一般,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依然闪着湛亮的光芒。   这一日过得,真是惊心动魄。   辛家终于澄清了冤屈,保住了家园,但辛大嫂受了惊吓又遇风寒,孩子逆在腹中,迟迟生不下来,流得遍地都是鲜血。这胎儿产不出来,迟早必是母子两条人命!眼见大嫂渐渐气息奄奄,守在榻边的辛家二娘慌了手脚,抱着几个孩子哭成一片。   幸好辛不离在这紧急关头获释,及时赶回家中,为大嫂施针救治,终于止住鲜血,然而大嫂已经全无气力,无法生下胎儿。莲生急得心如火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香试、香方?寸步不离地在一旁救助,择选身上携带的香丸,将麝香、灵猫香几味活血香材煎成香汤,为大嫂推宫助力……   生死攸关的一个时辰,全无片刻歇息。直到一刻钟前,忙碌不堪的辛家小院里,才终于响起了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   “哇——哇——”   如此脆亮,如此悦耳,饱含着勃勃不息的无穷生命力,让人在这早春的凛凛寒风中,也感受到盎然温暖。婴儿是个男孩,甚是壮健,手脚跃动,哭得中气十足,终于平安熬过难关的辛大嫂将孩子抱在怀里,虚弱苍白的面庞上,爱怜横溢,满是幸福的笑容。   莲生也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婴儿的小手,小小糯糯的一团,五个手指攥一起,勉强能握住莲生的一根指头。那极柔软极娇嫩的触感,让她几乎泪落,一切的焦切忧急,辛苦付出,全都值得,世上确有这样的爱,让人愿意倾尽全力去守护,去付出,去拼尽此生……   甘怀霜听得莲生诉说,神情越来越缓,终于长叹了一声。“救人性命固然要紧,不过你这时候才来,香试可是来不及了。燃香弄香,以香传神达意,那都需要时间,未时转瞬即过,众评审都是长辈,等不得你!”   那计时香还是莲生亲手制作,当然一看便知,距离香试截止,已经不足一刻钟。一时间双手更是冷汗津津,连心头都变得寒凉。这次机会一旦错过,自己便是死路一条,霜降一至,灰飞烟灭,明年香试来临之际,香魂都已经不知散落在哪里……   然而就算再来一次,昨夜奔波,也是无怨无悔,那都是她亲爱的人、鲜活的生命,其珍重其怜惜,绝不次于她自己的生命!   人当此际,也别无选择,唯有昂起头来,朗声回话:“未时之内,必当弄妥,无论成败,莲生接受结局!”   万籁俱寂。   一只黄铜香炉,静置案面中央。 ☆、第77章 香神秘殿   所有人都屏声静气, 紧盯着跪于炉畔的莲生。只见她一双纤白的小手,有条不紊地操作,并不是点燃香品,而是先燃起炭火,才自腰间佩囊取出一片扁薄银叶,轻轻置于炭火之上。又摸出一只蜡丸捏开,将丸中一枚玉色香饼,摆在银叶正中。   “隔火熏蒸,可以减却烟气, 令香气更加纯正。”莲生轻声解说。   一位长老半眯着眼睛:“是个不错的法子,但也未见得有什么……”   一言未尽,忽然睁大了双眼。   那枚香饼的反应,异常之快,炭火只燃得片刻,一道白雾已然自香饼上氤氲蒸腾, 笔直地升向空中。众人愕然的注视中,那白雾冲天而起,宛如一道矫健白龙, 凝而不散,直到天花藻井才四面绽开,如云朵般飘向地面。   如此香雾,闻所未闻, 简直如同有形有质, 令人肃然敬畏。莲生只专心凝视炉中香饼, 继续轻声解说:“香中有水盘头,可以速燃,所以发散极快,不过香气不大凝实,故而加了海北交趾所产的蜜脾香,有凝聚烟气之效。”   另一位长老微微点头。“形意是有了,不过么……”   就从这一瞬间起,室中再也无人开口品评。   人人都闭紧了嘴巴,眸光闪闪,欢欣与惆怅交错,沉浸在无尽悠远的思绪中。   那是一种极尽奇异的香气。   似香而非香,比香还更香,清淡又浓郁,飘忽又深沉,每个人的眼前,都现出了无尽盛景:鸣沙山的落日,莫高窟的月光,凌空起舞的飞天,庄严又妩媚的菩萨……遍地风烟,满城黄沙,母亲的怀抱,爱人的絮语,婴儿的呢喃……   那是敦煌,敦煌人的敦煌。   是记忆中所有的温暖与爱,是每个人的童年和故乡。美得怡神,也美得刺心,美得荡气回肠,也美得肝胆俱碎。或许世间的至美就是这样,美到了极致便不是令人愉悦,而是令人悲伤。但这悲伤,亦是愉悦至极的悲伤,悲欣交集,喜痛难分,七情齐至,五味杂陈……   一直静静端坐的甘怀霜,突然衣袖微动,抬起手来,伸指沾了沾面颊。那颊上有着一股莫名的凉意,湿润,微痒,缓缓延至腮边。指尖一触,是水,不置信地又轻轻揩了一指,拈在眼前细看,孰料双眸稍一眨动,又一道泪水滚滚而下,视线已经一片模糊。   有多久没流过泪了?   为什么会在此刻,无声奔流,全然无法抑止?   与在场所有人一样,那些爱与伤、暖与痛,所有压抑多年不愿想起的回忆,脑海深处珍重收藏的时光,全都在此刻喷薄心头,震荡,绞缠,往复翻涌,令这素来强韧胜过男子的女中豪杰,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泪水。   十二岁丧母,二十六岁丧父。许嫁三次而夫君暴亡,万众避忌的白老虎星。她也曾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父母娇宠,无忧无虑。已经不愿记起那温暖的旧日,母亲微笑着教她做针线做女红的情景;不愿记起慈爱的老父,不顾众人对女子的诸多冷眼,自幼便带她接触了香道;不愿记起那初次许嫁的儿郎,本是她的青梅竹马,订亲两年不到而夫君暴亡,众人只会对她指指点点,没人看到她流了多少泪,多少无尽黑夜里的思念与悲伤……   一身挑起甘家香堂的大业,却被族人各种猜忌、责难。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整日都在寻衅。苦心经营香品,应对皇宫与官衙的各种压迫与攻击,还有五湖四海的同道,竞争激烈,时时还要防范被盗方、抄袭。   她也只是个寻常女子,并没有三头六臂。她也有自己的爱憎,有自己的情感和心思,有自己的小小梦想与心愿。也想遇到一个知心爱侣,与自己并肩在这世上奋战,然而生活将自己磨练得愈来愈强,早已超过大多数的男子,再没遇上过什么人让她动心。   此生眼看着就这样过去,人人艳羡她的成功,谁知道一个英雄孤高绝世的苦楚。早已经不愿想,更不愿说,早已不懂得哭泣,不懂得哀怨,却不想被这香气触动心底,抑制不住地化作泪水涌流。   香气渐渐浓郁,馥郁的气息浸透厅堂。眼前浮现千般景象,万种回忆,三十年的前半生。阿娘爱惜的笑脸,阿爷坚毅的面容,少年时候随着阿爷走遍西域各国,驮铃声声,各种海外名香萦绕,敦煌美景处处,莫高窟香烟交缠,寺庙里芳香烂漫,幼时那花树下对她微笑的少年……   众多苦楚,众多欢欣,自幼生长的土地,陪伴成长的亲人,少年梦想,情仇爱恨,无论这一生走到哪里,永远都是深藏心底的牵绊……   厅堂中抽泣声叹息声,此起彼伏,竟然无人再提考评之事。一位长老颤巍巍地起身,喃喃道:“我要回家了,离开胡杨村已经有二十多年,早该回去看看……”   甘怀霜闭目良久,抬起泪水朦胧的眼帘,静静凝视莲生。   “这就是你说的绝妙好香?”   莲生有些难为情地红了脸。“是。”   “如何制得的?”   “我摹拟了敦煌最常见的气息,每个敦煌人故乡和童年的气息,分层制成香品,熏燃时自外向内,一层层有序发散,助人体味一生悲欢。”莲生掰着纤纤玉指,轻轻数算起来:   “小小孩童的**气,母亲怀抱的体香,牛奶羊奶的气味,腥膻的奶酪气味,城中的沙尘气,驼马气,日晒后的土坯房,干燥的土焦气。寺庙里飘散的香烟气。功德窟里的潮湿气。西域胡人身上的香油气。中原汉家的脂粉气。秋日满园的蔬菜气味。敦煌特产的胡瓜香气……”   众人都听得呆了,眼望着美貌少女侃侃而谈,身形娇弱,却带着宗师般的成熟与自信的气势:   “……我想这世间最好闻的味道,未见得是什么奇香异香,而是自己童年熟悉的味道,陪伴自己走过青春年少的味道,与自己的记忆息息相关的味道。婴儿奶香,母亲**,故乡的花草树木香,鸣沙山的香,莫高窟的香,胡杨林的香,甘露大街的香……就是要这些香气,唤起人心底的记忆,醒心神,发深省,我想这也正是香道的正道吧。”   室中静寂良久,只有那“绝妙好香”仍在缭绕不息。   “别叫‘绝妙好香’,这名字还是有些不明所以。”甘怀霜轻声开言:“叫‘沙州梦’吧。沙州瓜州,都是敦煌的小名,相信每一个敦煌儿女,都能从这款香里有所感悟。”   她转头望望两侧,与其他六位长老的视线相对,每个人都缓缓点头。   “莲生,恭喜你,你是今天唯一一个过关的香博士。”   甘怀霜敛衣端坐,凝视对面的莲生,泪痕未干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欣慰的笑容:   “择日去香神殿里,拜神求方吧。”   ——————   香神殿。   香道中人莫不向往的至尊秘殿。   甘家香堂后园,一直沿着青石路走下去,走到尽头,密林繁花掩映之处,便是香神殿的所在。四周松柏为墙,环着一泓叠石植荷的深池,只以一道小桥相通,小桥尽头,绿茵铺地,起一座圆形台基,三层二十七级石阶莹光如玉,阶上栏杆环拱一座大殿,碧瓦朱甍,飞檐反宇,纤巧而不失华美,灵秀而不失庄严。   莲生肃立阶下,仰视那神圣殿堂,只觉双眼都已经被热泪模糊,心中呯呯剧跳,任凭双手紧紧按住胸口都不能止歇。   将近一年的苦修熬炼,一年的苦乐悲欢。如今终于来到香神殿前,一切疑幻疑真,仿佛身在梦中。那食香弄香的乾闼婆,到底会不会施现她的神力,让她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分,求得救命香方呢?若是一切并不是传闻中那样灵验,若是一无所获,这一年岂不白费,来日无多,只有等死,徒劳一场,虚耗时光?   不不不,一切都没有白费。正如那日露宿莫高窟的迷梦里所言:一切萍水,都有相遇,一切殊途,都将同归。这一生所有的付出,都将有所报偿,没有一样会是空付……   早春艳阳映在香神殿外,三层石阶莹光如玉,更衬得整条道路神圣庄严。石阶顶端的平台雕栏内,已经候着七位上品香博士,个个云鬓花颜修饰精美,盛装华服争奇斗艳,传说中西王母座下七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   自从花夜来盗方被逐,甘家香堂的上品香博士总共只剩下这七位,白妙、秦椒、阮芷……都是以精湛技艺冠绝整个香界的人上之人。然而一年一度的拜谒香神殿,仍是香界至高无上的盛事,任谁也不敢怠慢。今日一早,七人不约而同地提前到来,守候在殿门之外,此时都敛衣肃立,遥望阶下缓缓行来的店东一行。   走在最前面,众多侍女环拥的美艳女子,雍容,静雅,气度一如王侯,正是店东甘怀霜。   她的身侧,竟然还有一个陌生女郎,与甘怀霜携手同行,虽然离得甚远,但那艳光老早地便吸引了阶上诸人的视线。   飞天髻,步摇冠,鹿胎紫缬绢襦,绯白间色裥裙。一道霞帔覆肩,两端斜翘,宛如凤凰展翅,裙下燕尾飞髾,织金绣彩,随步履层层飞舞。重工刺绣的繁花披帛长长拖曳身后,行走之际,云朵般起伏翻卷,飘然胜仙。日色流金,托映着一张莹润的小脸,连那眸中光彩都如朝阳般明亮。   “是莲生!”阶上的众人惊叹声中,秦椒先认出来:“今年唯一过关的那个!”   “是她?真的?店东亲自送来呀,啧啧,这模样,乌鸦变凤凰……” ☆、第78章 各有所求   这七位上品香博士, 人人都识得莲生。就在半年前, 她还是个刚刚进入甘家香堂的厨房杂役,一身油烟气,冒冒失失地跑到凝香苑来奉茶, 被师父乌沉揪着头发当众踢打, 众香室都被惊动, 人人亲眼看见。谁想到才过了这么短时间, 她已经飞速地成了香博士,飞速地通过香试,进入上品香博士行列了!前日刚刚有人来凝香苑清理了白妙对面的香室,挂起“莲”字竹牌, 那就是为她预备的新房间。   香道之艰深,难以尽述, 凝香苑这七位上品香博士, 人人都是历经无数试炼才一步步升级上来, 这莲生却在短短数月内从最卑贱的杂役一口气冲到三品香博士,简直就是一步登天。虽然她制出的香品轰传甘家香堂,在香界也是声名鹊起, 但成功得太顺利了,难免让人心里不太舒服。   “就算是天资最为聪颖的白妙姊姊, 也足足花了四年时间才走到这一步啊。”秦椒看着一步步踏上石阶的莲生,又忍不住嘟哝一句:“她凭什么?定然施了什么诡计!”   抬头瞥一眼身边的白妙, 只见那一身素白的女子正凝神望着雕栏下一棵高大的罗汉柏, 一副心神不属的模样, 当下咳了一声,又提高了声音:“白姊姊你瞧,真是什么人都能进凝香苑了呢。”   白妙随着她的指点,斜睨了一眼正在走近的莲生,不屑地又转过头去:“关我什么事?我只制我的香。”   秦椒尴尬的轻咳声中,裙袂拂地,悉索作响,甘怀霜与莲生已经踏上平台。众人顿时噤声,急忙俯身施礼,甘怀霜颔首回应,微笑着伸手拉过身侧的莲生:“这位是新入凝香苑的莲生姑娘,诸君想必已经识得了。以后还望众位互相扶助,亲如一家,共同光大我敦煌香道。”   莲生移步上前,恭敬地向七位香博士们一一施礼问候:“姊姊好。以后还望姊姊们多多指教。”   众人有的还礼,有的浅浅一揖,有的只点点头,七零八落地回应:“好。好。”唯有秦椒上下打量着莲生,笑眯眯道:“妹子,等会儿马上就要进香神殿求神,你紧不紧张?”   “紧张是有一点的。”   “哦,那来听姊姊教你一句话。”秦椒凑前一步,附在莲生耳边,低声开言:“记住了,我们甘家香堂这香神殿灵验得很,要真正的香道高人,才能有求必应,对那些滥竽充数的小人,一点都不留情面。花夜来你识得吧?当年她进香神殿一无所获,后来才知道是靠盗方混进凝香苑的,果然没有好下场。你须放松心情,不要重蹈了花夜来的覆辙!”   神情虽是微笑,语声却越来越凄厉,最后一句话说得,阴森可怖,直如鬼哭一般。莲生起先还恭谨地听着,听到后来,眉头微蹙,明眸转动,也在秦椒脸上扫视了一圈,淡淡笑了一下。   “姊姊说这话,我就不紧张了。安心迎接香神的庇佑便是。”   想拿这话恐吓莲生,那真是妄想了。莲生的紧张,哪里在于香神灵验?她怕的是香神不灵验!   身边咔哒哒几声金属脆响,甘怀霜已自侍女奉上的漆盒中取出铜钥,亲手启开门锁,肃然踏入殿门。   空阔的殿堂,头顶天花藻井高得几乎看不见,四下里幽幽空寂,一座座盛满香油的灯炉逐一燃起,映照着殿堂正中一座佛塔。一朵盛开的石莲承托塔身,层层莲瓣精细繁复,似乎绽放着淡淡清香。塔身四周,雕满各色异香:郁金香,龙涎香,陀罗花,阇提花,桫椤树,檀香树……   正中一座精雕细缕的龛座,安然端坐一尊神像,背后火焰纹绚丽飞舞,燃动这方静谧空间。   这万众向往的香神像,原来只是个极小的铜像,只有一尺来高。远远望去,头戴天冠,身披璎珞,结跏趺坐,眼帘低垂,与寻常菩萨坐像并无两样。走到近前才看清,那天冠乃是独一无二的八角天冠,那身形色作赤红,左手箫笛,右手宝剑,发髻焰鬘腾飞,竟是菩萨中不常见的大威力相。   一双妙目,却是静穆又慈悲,似暝非暝,似观非观,凝视座下众人。任凭众人如何走动,那双眼神始终凝视不散,从任何角度任何距离,都像是彼此面面相觑,犀利的眸光,直透每个人的心神。   神像前的莲生,不自禁地双手合什,虔诚俯首。在此之前的种种担忧、疑虑,此时面对香神那慈悲的眉眼,神妙的姿容,全都烟消云散,唯余景仰、敬慕、信任、期待,凝结成一股暖洋洋的热流溢满胸膛。是,这就是神,就是真神。冥冥中不知哪里的声音在脑海中鸣响,轻轻地告诉她,提醒她:一切的答案就在这里,拯救命运的香方,就在眼前!   幽深大殿里,光影离合,香雾缭绕,铜钟当当当敲击三下,一年一度的乩礼开始。八位香博士于屏风后排成一列,由甘怀霜一一领去神前求方。头一位自然是白妙,在众人满怀艳羡的注视下,傲然昂首,率先行去龛前求神。   良久的静寂。   漫无边际的静寂。   不知过了多久,方响起白妙喜悦的语声:“……天哪,真是神方绝品!这款枕上遇仙香,须以水晶为枕,盛载香材入内,才更有清润透彻的意境。……‘以沉为君,鸡舌为臣,柏麝之脐为佐,百花之液为使’,正是我苦思不解的配搭!这‘北苑之鹿’与‘秬鬯十二叶之英’是什么含义?还待细细揣摩……”   屏风后的秦椒,不禁发出一声艳羡的低语:“‘枕上遇仙香’!好一个枕上遇仙,我怎么就想不到?”   香神殿求方,历来是先要自己有个破题,才能得到香神解答,各人水准不同,这个破题也大有高下之分。白妙提交这“枕上遇仙香”,显然是以绝妙香品助眠,使人在睡梦中享受仙家情境,这奇思妙想,清贵格调,旁人哪里及得?香神给的方子,自然也是旷古难寻的神品。一品香博士与旁人的差距就是如此沟壑鲜明,令人又是艳羡又是无奈。   白妙之后,便是秦椒,听得甘怀霜轻声召唤,急忙振衣上前。只见那神像前已经置好了乩盘,形作四方,覆有一层平坦白沙,上方悬有横木,垂下一只铅锤,锤尖正对着乩盘中心。   这座香神像还是十年前老店东甘兴珠去天竺购置香品时请来,起初是有求必应,后来求得太多,便不灵了,要焚香供养一年方能求得一次灵光。那求方的法子,天竺人并未传授,神像请来之后,甘家也是摸索了好久,直到试了敦煌传统的扶乩请神,竟然一举成功。   三炷香拜过之后,秦椒与甘怀霜均闭目暝视,各伸食指,按向横木两端。横木微颤片刻,随即一动不动。   秦椒的心中,反复默念着自己的祝祷:“香神在上,秦椒想求一款……**百媚香!令女子闻香增色,千娇百媚,令男子眼中女子,艳色更增十分!香起情动,旖旎难当,**苦短,万金不换!……”   冲击二品香博士之位已经三年,至今仍然无法升级,想来天资不够,距离那“魂”“神”二字评语相差太远。泄气之下,只想求得一款好卖的香品,多多拿些分账。管它什么意境和品格?食色性也,制一款催情助媚的香品,必受天下女子欢迎,男子也一样……   默念良久,忽然清晰地感到,指尖按着的横木有了动静。   一丝丝不能控制的微颤,带动悬垂的铅锤移动,轻轻划过平坦白沙。一笔笔,一道道,细微而明确,曲曲弯弯,连绵不断。   良久良久,手中微颤渐渐止歇,香火飘摇的殿堂里,又恢复了深不见底的静寂。   秦椒睁开双眼,急切地望向沙盘。   四方沙盘上已然划满字迹,一排排弯弯曲曲,全是梵文,通晓梵文的甘怀霜一句句译出,以墨笔抄在纸上:   “母丁香二两,白笃耨八钱,詹糖香八钱,龙脑二钱,麝香一钱五分,榄油三钱,甲香制过一钱五分,广排草须一两,花露一两,茴香制过一钱五分,梨汁玫瑰花五钱去蒂取瓣,干木香花五钱收紫心者用花瓣,各香制过为末,脑麝另研,苏合油入炼过蜜少许,同花露调和得法捣数百下,用不津器封口固入土窨,春秋十日、夏五日、冬十五日取出,隔火焚之。”   要的就是这个。   干净利落,精细分明,无须多作苦思,只管照做就好,虽然算不上神品,已经足以在凡间扬名!……   七位香博士一一求过,最后一位便是莲生。   除了白妙求得香方便自顾自地扬长而去,其余六人,都留了下来,各怀心事地候在屏风后,等着看看这位神速升级的新人能有什么样的表现。   “别紧张啊,别紧张。”秦椒轻轻笑道:“就算什么都没求到,也没什么啊,你这样年轻,还有明年嘛。”   莲生小脸微微发白,仍扬首一笑,昂然走向龛前神像。屏风后的众人,彼此互相对视,神情中交换着各种好奇、艳羡、轻蔑、不服、难以置信……一个个屏息静气,侧耳贴在屏风上倾听。   又是良久没有声音。   突然传来甘怀霜紧张的低喝:“按住,不要松手!”   当的一声轻响。   “不要放开!”甘怀霜提高了声音:“莲生!你怎么了?” ☆、第79章 天界奇花   浩浩天风, 回响莲生耳畔。   紧闭的双睫清晰感受到劲风吹拂, 面颊一阵阵地微凉,隐约乐声于风中鸣响,似琵琶, 似箜篌, 忽前忽后, 环绕身周。   鼻端嗅到浓郁的异香,不是殿中那炉中烟香, 灯中油香, 亦不是草香花香, 清润舒爽,令人胸怀大畅,又似有形有质的风烟一般, 随着乐声, 宛转盘旋……   这是……哪里?   似乎就在手指触上横木顶端的那一刻,整个身体骤然失去了分量,似乎已经脱离了香神殿, 衣袂翻飞,飘飘渺渺, 直达九霄云端。双目牢牢紧闭,始终不敢睁开, 然而眼前已然现出天光万道, 照亮天穹、大地, 依稀可见脚下水天一色, 万里锦绣江山……   浩瀚碧空中,金色圆光,若隐若现,一位天神凌空飞舞,八角冠,赤红身,左手箫笛,右手宝剑,眸光静穆慈悲,姿容威武而不失秀美。   莲生,你来了。   香神!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生而不凡,知道你历经千辛万苦,知道你的所欲所求,亦知道你的过往与明天。   莲生分不清那声音是从何而来,忽高忽低,忽近忽远,似乎不是从自己耳中传入,而是无声无息地直抵脑海之中。不是语言,不是字句,仿佛只是一缕缕思绪,在与自己的心思起着感应。眼前那身影随天风飘拂隐隐浮动,并不能看清云雾缭绕中的面容,然而始终有一线明亮的眸光,一丝清晰的微笑,令她心中感觉莫名的安定。   香神,可以告诉我吗,我是什么人?为何拥有这样不凡的身体,不凡的命运?我的爷娘是谁,在哪里,还能见到吗?我会求得救命香方,证得五识,弥补我先天不俱的精魂吗?未来的日子会怎样,我心中那些梦想,会一一实现吗?   面前光影振动,神光离合,那香神的身形陡然增大,大得铺天盖地,无边无沿,竟是飞到莲生身前,带得四下里浓香横溢,祥云天乐飘飞,团团笼罩莲生周围。不知怎地,莲生心中竟然毫无忐忑,只肃立原地,呆呆凝望眼前那张巨大而赤红的脸。   那脸上一双明眸闪动,满含怜惜疼爱,露出一个清风般柔和而温暖的笑容。   孩子,天机不可泄露,我只辖香界,更不能对你说太多。你只须知道,生而为人,此生必定艰难,我们同情你、怜惜你,但救不了你,未来的命运如何,一切都还要靠你自己。   莲生的心里,其实隐约有些准备,明白自己来途如此崎岖,去路必将更加艰难,但此刻被神灵一语道破,仍然震荡万分。一时间心头悲酸难捺,全身都已发颤:   我是从哪里来?天地间为何有我?我生而何罪,要受这样的折磨?   香神轻轻长叹了一声。余音杳杳,萦绕莲生身周。   你的母亲会告诉你。她很爱你,正在找你。   阿娘在找我?   霎时鼻梁一阵酸楚,热泪盈满莲生眼眶。   十六年了,茫茫无措的寻找,朝朝暮暮的渴望,几乎已经不再期待与父母相聚的机会,骤然间竟然听得阿娘尚在人世,还在寻找自己,脑海中一阵僵麻,如晴空霹雳,如山峦崩摧。这世间万千情怀,及不上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期盼,当下双手握紧,在这浩渺虚空中,竭尽全力地嘶喊出来:   我要去找她!我不要求香方了,什么都不要,我要见阿娘!阿娘在哪里,我要见阿娘!   孩子,机缘未至,努力也是徒劳。耐心等待吧,她就快到了。你要的香方,且先拿去,时日已然不多,你须加快寻找。   寻找……寻找什么?   你那即将湮没的五识,须以天界奇花弥补,并不是人间异香可以挽救。你生而为人,无法登临天界,所幸当年飞天下凡,向人间播散五种天界奇花,散落红尘各处,每种奇花可助你参破一识。我将它们的名字传你,你及时寻到,吸食花香,便可挽救性命。   怎样才能寻到呢?它们都在哪里,什么样子?   天界奇花硕大无朋,与凡间花草迥然大异,一见自然知道。其中一种,就在敦煌。   莲生呆立当地,泪花未干,心头已被纷至沓来的疑惑塞满了。   “其中一种,就在敦煌”?   已经在敦煌成长了十六年,足迹踏遍大街小巷、荒山野岭,又是以制香为生,各种香花异草见过何止千百,哪里有一种硕大无朋的天界奇花?   既然香神如此传授,就必然有他的道理。   既然花在敦煌,就一定可以找到!   一年来的紧张担忧,自伤自怜,至此终于尽扫,眼前万里晴朗,整个胸怀为之一畅。纵然四周缥缈不知身在何处,也忍不住用力擦干眼中泪水,莹白小脸上光华灿烂,绽放一丝喜悦的笑颜。   好!我去寻找!一定找得到,和阿娘……也一定见得到!   好孩子,我相信你。我除了传你一个方子,更要传你一项技艺,来日艰辛,希望可以帮到你。   一言余音未尽,浩渺天风飞旋,云头乍破,虚空中现出一只巨大无朋的手指,轻轻点在莲生面前。莲生心中尚未领悟,手中已经不自禁地有了反应,也缓缓举起一只纤纤素手,以食指指尖,对准那只指头点去。   双指相触,蓦然金光万道,自指尖发出。   莲生只觉一道异常温暖的热流自手指贯入,瞬间直达心房。那只手指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虽然心使臂,臂使手,手使指,一切灵活自如,但如同千年迷梦乍醒,形态未变而神魂一新,蕴藏着一道看不见的力量。   那只巨大的手指,缓缓抽离。一道白雾绵延凝聚在两指之间,长久不散。   孩子,我传你徒手提香之术,以手势便可汲取香气。你以香为魂,本不必与那些俗人一般,用凡间那些啰啰嗦嗦的法子来提炼香气。   香神!让我怎样感谢你才好呀!你为什么这样帮我?刚才求方的各位,也都是这样与你对话吗?   呵呵,她们与你不同。她们修行了几世才能走到这座神殿里,有这样的福缘,一切还因为有你。   有我??   香神轻轻地微笑了,赤红面容缥缈在云光天色之中,渐渐地越离越远,越来越淡。   孩子,我是因为你才来的,命中注定,你我会在此时此刻相见。尘世不是我久寄之处,等了十年,现在可以走了。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香神!香神!不要走啊,你走了我们甘家香堂怎么办?还有众位姊姊想要求方啊……   香神身形已杳,迷离天光中,依稀可闻最后几句,在浩浩无边的苍穹里,隐隐留下无尽回声:   知幻即离,离幻即觉,无所住即是安住。   莲生,好孩子,去吧。   代我传达香道,护佑众生。   不必执着于我的来去。此后的人间香神,就是你。   ——————   幽深秘殿,已经失去了方才的静谧庄严。甘怀霜的惊呼声中,屏风后众位香博士们终于按捺不住好奇,争先恐后地探头窥看。   乩盘前的莲生,手指已经离开横木,只剩甘怀霜一人手持横木一端。那乩盘是要靠两人合力点住横木两端,才能求得乩文,莲生这样脱手,已经无法继续。   淡淡轻烟缭绕,在莲生身周罩出亮丽的光晕。莹白的小脸上依然双目紧闭,昂首肃立不动,双手交拱,静静揣于长袖之中。   一道雪白的雾气自身边香油炉中霍然而起,宛如一条白龙飞舞,凌空飞向莲生头顶,似天花飞舞,祥云当空,渐渐凝成一个清晰的字形。   所有人都僵立原地,目瞪口呆,只仰视着面前这不可思议的异象。只见一道又一道白雾腾空而起,自香炉、四周供奉的香花中飞出,于莲生头顶飘摇旋转,蜿蜒游动,一一排出字形。原本清雅静寂的秘殿中,猛然间流光飞舞,异香喷薄,直扑众人鼻端,长久凝聚不散。   秦椒已然顾不上遮蔽自己,拼命挪动僵硬的脚步,奔出屏风,望向悬浮空中的字形。那些字迹弯弯曲曲,与她刚才与乩盘上求得的香方无异,显然也是梵文,这丫头居然也顺利求得了香方,只是……只是为何她的香方是这样呈现,为什么只有她与众不同?   蓦然一个声音在脑海中炸响,如此洪亮,如此猝不及防,惊得秦椒急忙掩住双耳。然而那声音并不是从耳鼓传来,而是直达众人脑海,幽深秘殿中依然无声无息,只是秦椒与众人都禁不住地茫然仰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满脸透着漫不可解的惊异。   莲生,好孩子,去吧。   代我传达香道,护佑众生。   不必执着于我的来去。此后的人间香神,就是你。   一道七彩毫光自龛中神像头顶放射,冲向殿堂藻井,刹那间光芒万丈,仿若穿透天顶,直奔九霄。莲生衣袂一展,率先跪倒,众人心神震荡,不由自主地心悦诚服,纷纷跟着跪倒,深深稽首于莲生身后。   似是倏忽一瞬,又似是漫长无垠,毫光渐渐消散,殿堂中恢复了幽深沉寂。   莲生缓缓起身,举目四顾,眼神略现迷茫,似乎依然不知身在何方。那五行白雾依然在她身边浮动,散出清湛光晕,静静洒在她的头顶,更衬得一头乌丝如云,而面容莹洁如玉。   秦椒和那五位香博士,早已吓得一声不敢出,敬畏地垂手肃立一旁。唯有甘怀霜尚还镇定,双眸烁烁,上下打量莲生,低声开言,语声中也不自禁地带了一点轻颤:   “莲生,怎么回事?”她伸手指向莲生身周浮动的文字:“这是什么?”   莲生垂下眼帘。“我求的香方。”   “为何你的香方是这样出现?这五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懂,你懂得吗?”   “懂得。香神告诉我了。”   莲生身姿轻旋,回头望向四周。   摩诃波楼沙。   摩诃曼陀罗。   摩诃卢遮那。   摩诃栴那。   摩诃遮迦。   她从不识得梵文,但这五行文字,根本无须辨识,仿佛一切早已存在她内心深处,所指所示,自然浮现脑海。这就是香神教她去寻找的五种天界奇花,形态与凡间花草迥异,其中一种,就在敦煌。   敦煌,生她养她的故乡。繁华浩大的城池,丰盛富饶的土地。虽然不知这奇花到底在哪里,但莲生已经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它就在身边,与她同生同长,与她血脉相连。这就是她要找的香,要凝聚的精魂,要挽救的性命,要解开的前世今生。   她找得到。必定找得到。香神在帮她,她的阿娘,也在帮她。漫漫红尘中,浩浩岁月里,她在找她,她也在找她,来途已近,指日相逢。酸楚与欢欣交缠的热泪,早已盈满莲生的眼眶,她不要它流下来,在这样一个神圣的日子里,应当留下的只有笑容。   莲生静静仰头,坚毅地抿起两边唇角,将那眼中热泪,一口气咽回心底。双臂张开,两道广袖飞扬,头顶那道道白雾如烟花般浩然绽放,在周遭众人敬畏的仰视下,瞬间消失在空旷幽深的秘殿中。 ☆、第80章 完结红包   又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降临了敦煌。   城池壮丽,人流喧攘。   莲生衣袂翩然, 快步在城内奔走, 一双瞳仁漆黑似海, 仔细地扫视四周。长发绾成双鬟,露出光洁的额头, 发际线在额心弯出一个桃尖, 更显容颜纯稚中带着俏丽。   香方已经求得, 目标已然确定, 踏访敦煌城大街小巷, 山林荒野, 寻找惊艳绝尘的天界奇花!   “终于去得香神殿了?求来了什么方子?灵验吗?”为乡亲们诊病的间隙里, 辛不离关切地凝视着前来探望大嫂母子的莲生。   家园保定,亲人平安,一切多亏这小妹子为他拼死争取。经此一役,情意更深, 爱慕更浓, 每次望到她的面容, 辛不离的心里宛如天风激荡,浪潮翻涌,按捺不住一阵阵甜蜜与酸楚交集的剧颤。有心上人待他如此, 此命何幸,此生何求?来途去路都可不计, 只愿以余生守护这份情义!   “去啦, 求来啦, 灵验得很!”莲生脆声回答。不离哥哥肩负的生活担子已经太重,莲生不想再增加他的挂牵:“我求了一个美颜的方子,可以肤白貌美,美得像天仙!”   “你不是说性命攸关的紧要方子吗,怎么费了这么大气力,只求了个美颜的方子?”   “美颜也很紧要呀!”莲生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手指,用力戳动自己面颊:“你看怎么样,变白了吗,美吗?”   圆圆的小脸,莹洁,柔嫩,面颊上一层极淡极细的茸毛,反射着明显的光点。又是一年过去,这小妹妹历经风霜,从身到心都有成长,面颊略微清瘦了一点,下颌微微带尖,但神情依旧欢欣,热烈,望向辛不离的眼神,全是朝阳般明朗的光芒。   “美。”辛不离凝神望着她的面孔,用力点了点头:“越来越美。再也没有人比你美,明年,后年,还会更美。”   莲生嘻嘻笑着转了话题。“你以后怎么打算?乔府完蛋了吧,那乔守本流放三千里去白骨岭戍边了,活该!我看你也不要再找东家放羊了,不若就在苦水井开个医坊,为乡亲们诊病治伤,正好施展所长,还是一项大功德,多好呀!”   “开医坊岂是寻常事,我一个苦水井的孩子,一无所有,开不成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成?事不做不成,路不走不通。咱们也不是要一下子开成太医院,只要在苦水井开一家小医坊,有什么不行呀!”   辛不离苦笑一下。“开医坊要很多钱……”   “县衙不是判了乔府退还三十三吊利息钱给你?”   “那是你的钱,莲生。”   “哎呀,跟我还分什么你我!”莲生翘翘嘴巴:“我现在可有的是钱,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你尽管用那些钱去开医坊吧,那才是最好的用场!”   辛不离凝视着莲生的小面孔,微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自然知道,莲生已经是名震敦煌的制香高手,经她莲字香室出品的香品,盖着莲字戳记的每一个纸包,都被香道中人奉若拱璧,有些限量精品如那款“沙洲梦”,甚至被出到天价寻求。她早已不是那个衣食无着的苦水井小贫女,如今的她,服饰日渐精美,风华更胜往常,坐在自己这破烂席棚里,几乎散发着令他不能逼视的艳光。   没人比他更知道她这钱是如何赚来,这条路,她是如何一点点一段段历尽艰辛地走过来。一年前还只认得十几种香的小姑娘,把“拘物头香”读成“狗头香”的小文盲,被师父打过骂过、被同伴骗过欺负过、当狗一样使唤过的小杂役,让他多少次地为她操心甚至流泪,多少次心急如焚地觉得她过不了下一关……   然而她还是这样走过来,坚忍胜于成人,强悍超过男子,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与抱怨。与她相比,真觉得有些自惭形秽,过去这一年里,他东一扑西一扑地忙着放羊,糊口,忙着纷至沓来的家事,男儿事业,一无建树,最危难的时刻,还要靠莲生来救急……   “事不做不成,路不走不通。”她说得一点都没错。眼看着她与自己并肩而来,却已经在前路越奔越远,自己怎能始终原地踏步,一切停滞不前?十六岁了,也到了建功立业的时候,他向往的功业就是悬壶济世,有莲生助他一臂之力,他不是没有希望成功……   登时也起了满腔豪情,微黑的面庞上,泛起绯红光芒,双眸湛亮,唇角挂点羞涩,又满载着诉不尽的期盼。   “那,我试试看?”   “太好了!快快寻个合适的宅院,赶紧呈报官府,挂起招牌!”莲生熟门熟路地掰着指头数算起来:“除了你自己之外,还须聘些人手,要一个掌柜、一个管事、一个账房、几个伙计……”   辛不离只望着莲生兴奋的面孔,眼中满是敬慕与爱惜。这小妹子对她交心交肺,一切全不拿自己当外人,他也无须再说太多,无须言谢,也无须推脱……将来的日子里,要怎样回报她?这样一颗火热的纯稚的,一直都在温暖他人生的心,要怎样才能对得起她?   他愿意倾尽所有,愿意奉上自己的一生一世,可是……她愿不愿意把这个机会给他?   收起手中擦得锃亮的银针,珍重卷入布囊,将自己无以言表的心意,也细细清理,珍重收藏。来日方长,我必不辜负这条去路,待得能与你并肩之日,再尽诉这一腔厚意,满腹相思!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莲生行过四十里官道,穿越九婴林,奔上鸣沙山顶,放眼遥望四周的丛林与山峦。   风烟浩渺,在她身周盘旋不息,腰下燕尾飞髾,肩后繁花披帛,长长地飘在空中,随风摇曳起舞,似乎整个人都悬浮在云朵之中。   天界奇花,与凡间花草迥异的神花,在哪里,在哪里?   “摩诃,就是‘大’的意思,既然五种奇花都如此命名,想必是极大极触目的花朵。佛经里讲述的天界奇花,‘大如车轮,微妙香洁’,是与凡间花草迥异,若真的有缘相见,应当一眼识得。”洞窟中的柳染,手掂墨笔,几笔在壁上绘出一朵绚烂盛放的莲花,方接着说下去:   “你却为何要找这个?飞天散花只是传闻,未见得真的有神花存世,花费心力寻找这个做什么呢?”   莲生盘膝坐在一边,嘟起了嘴巴:“找来自有用场呀。你还花费心力寻找飞天的琵琶呢,那是要做什么呢?”   柳染唇角轻翘,斜睨她一眼,又挂起那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容:“别乱讲,我只是代人询问几句弹奏手法,来日转达老恩公便是。”   语气轻松而带点调笑,却是坚定决然,丝毫不容置疑。   日日来看他绘画,悄然偷窥他的侧颜,与他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享受一线线看不见的温情回荡在两人之间……然而莲生始终觉得,身边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隔蔽,令她与这个永远淡淡微笑着的男子,始终有一点莫名的距离。   “那个可恶的甘怀玉抢劫我的事,我去告诉店东了,想不到这世上也有我们店东无奈的事,她说此事不能报告官府,就算官府将甘怀玉拘拿了去,甘家也得出钱再把他赎出来,那是老东家临终前的嘱托,要她无论如何照顾他周全……”莲生一提起此事就忿忿握拳:“我倒是懂得这份牵绊,但那小贼太也可恶,那日若不是你搭救我……”   “你认错人了。”   面前那双秀美的黑眸,又荡漾起水波般的笑意,凝视莲生的眼神,冷静,从容,没有丝毫闪避:“说得我像是一个武林高手,江湖侠客。我只是一个画师。”   “怎么会认错?他穿着打扮,风度姿容,与你一模一样……”   “人有相似,怎么不会认错?”柳染一笔画毕,起身伸个懒腰:“我只是画师,所知所学,唯有丹青一业。明天起,我要去给宋司空家的功德窟绘壁画了,工程浩大,不容打扰,你不要再来了。”   莲生一愣。“我不会打扰你,只静静旁观就是,绝不出声。”   “有人在,就是打扰。”柳染不再看她,只举头凝视壁上漫天神佛:“这些洞窟初建的本意,就是给僧人离群独处,参悟禅理,绘画也是一样。唯有专心凝神,方能有动人心魄之作。你常来说笑,令我不能安心。”   莲生愣愣良久,双手握拳,轻轻一攥:“你说得是,是我想得不周到!我耐心等你画好了再来。或者,等你遇到不妥的时候,找我前来。”   “我会遇到什么不妥?”   “灵思受阻啦什么的。”莲生歪头凝视他:“那时候我再来给你跳舞呀。我跳的舞,你喜欢吗?”   柳染口唇翕动,欲言又止,神情仍是淡漠从容,然而望向莲生的眼神里,却带着几分难以按捺的热烈。窟外阳光映照中,那眸光闪烁不已,竟比阳光还要湛亮,凝望在莲生脸上,令她心如鹿撞,一点点欢欣卷着忐忑羞涩一起盛开,脑海中都微微有些麻痒。一时间也顾不得等他回应,蓦地起身,将满脸羞怯,一古脑掩藏在一个灿烂笑容中:   “好啦,你继续画吧,我走啦,不打扰你!”   他真的是个纯粹的画师,如此专心致志地画画。相见也罢,想念也罢,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来日方长,莲生等得起,总有一天柳染会接受她,能在她身边从容泼洒丹青,率性任心地挥毫,让自己静静仰望他的神采,满怀着爱慕,景仰,喜悦,向往……各种曼妙的飞舞的不能言传的心情。   旭日高升,霞光流转,围绕着肃立鸣沙山顶的莲生。遥望正北,依稀可见敦煌城上空的浩浩风烟,那城池全然不理人间桑田沧海,日复一日繁华绚烂;西望漫漫戈壁,南临莽莽平原,向东南方百里之外极目远眺,是与鸣沙山遥相对峙的三危山……   天界奇花在哪里,在哪里呢?   时已三月,十六岁生辰转瞬即至,这绚烂美景,美妙的人间日常,她还能享受多少时间?是不是很快就有黑暗降临,极致的,永久的黑寂,比黑夜更可怖,比地狱更阴森?如此光明灿烂的世界,为何要有黑暗有冰寒,这勃勃成长的生命,为何要面对如此之多的危难和艰险?   “我身苍苍,我心皇皇。   儃佪其路,且阻且长。   诸法无我,诸行无常。   众生皆苦,同此寒凉。”   莲生仰头望天,轻启朱唇,曼声吟唱。   尘世茫茫,漫无去路的决不止她一个,每人都有自己的困境,有自己的危难,自己的难言之隐,自己的不可告人。莲生会努力寻找下去,找救命的奇花,找生命的答案。也愿在这倏忽飞逝的时光里,帮助亲爱的人们,度过一点点的艰难。   “纵我目盲兮,济世以光芒。   纵我耳聩兮,振世以嘉响。   纵我失语兮,传世以歌唱。   纵我无觉兮,救世以芬芳!”   莲生舒展双臂,纵身起舞,就在那鸣沙山头,放声歌唱,将这尘世苦楚,心头繁杂,都化作铿锵音韵,洒向四面八方。巍巍山峰背后,蓦然间万道金光绽放,随着莲生的歌声升腾山头,照亮大地山川。   “佛光!”莲生住了歌舞,两手握在嘴边,照例跺着脚儿大叫一声:“南无弥勒菩萨摩诃萨!”   山峦震荡,娇脆的回声一阵阵鸣响。莲生张臂迎着山间浩浩长风,面向层峦叠嶂,饱满丰润的面颊上,又泛起了顽皮的笑容。   来吧,未来的日子。生命有涯,而天地无限。莲生要用尽这点时光,吃最香的花,饮最醇的酒,打最猛的架,赚最多的钱……爱最好看的郎君。无论前路还有多远,她依然要做最强大的英雄,过过最豪气的人生!   茫茫天涯,浩浩黄沙。沙山上罗裙飘扬,一个曼妙的身影在晨风中轻盈飞旋,宛若凌空起舞,重重山林间,回荡着天乐般悦耳的歌唱:   须弥芥子,瞬间永藏。   人神何异,生死何妨。   身随天地,心守痴狂。   尽此羽觞,共此肝肠。   明星有烂,将翱将翔。   万世佛光,佑我敦煌!   (第一卷完结)   ——————   后记:   《香音变》第一卷《香神传说》至此完结,衷心感谢大家整整三个月的陪伴。明天开更第二卷《天界奇葩》,莲生踏上了新征程,会面临更多艰险挑战也收获更多人间真情。小灰在此客串一下簪花老丈,给大家接着唱段《香音变》,预告一下第二卷的剧情,唱得不好请多多鼓掌:   半为草芥半为仙,   几重辗转几重天。   凝香阁里施妙手,   馨宁宫中辨沉冤。   手足金兰结契语,   丹青水墨化云烟。   长恨此身非我有,   恩仇难舍情难安。   十六年前风雨声,   何日卿卿会卿卿。   韵寄弦端寻解语,   香飞袖畔叹伶仃。   瘟霭氤氲遮皓月,   奇花绚烂动繁星。   精诚所至甘露降,   然诺为重身为轻。   旌旗蔽日起边关,   鼙鼓铿锵撼陇安。   英雄百战擒封豕,   壮士千秋镇岳山。   死生契阔烽烟里,   与子成说血海边。   漫道来途多劫难,   人间何处不悲欢。   完结!撒花!鞠躬!明天见! 本书由 丶亦晴 整理 小说下载尽在www.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