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董舒董舒123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如何当好一只毛团》 作者:辰冰 文案 云母第一次见到她师父时,那个男人白衣胜雪,风姿绝尘。 旁人开玩笑似的劝他将她带回去,他也只是高傲地淡淡一扫,便道:“不过是只野狐狸。” 那时云母竟也不生气,只是觉得那般出尘的仙人,看不上她实在正常。 然而,谁知不出半个时辰,他竟又折返回来,披着斗篷,一身黑衣,然后…… 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将她抱了回去。_(:з)∠)_ 不装逼会死外冷内热傲娇绒毛控师父X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小狐狸。 【嫁给师父之前毛可能已经要被撸秃了】 【毛要是真秃了就不知道还想不想嫁给师父了】 【生无可恋】 内容标签:甜文 主角:云母,白及 ==================== 第1章   云母和她哥哥出生那年,人间暴雨。   西起招摇山,东至漆吴山,九州近乎半面被笼在黑压压的雨瀑之中,雨点不要命地从重天上砸下来,层层雨幕望也望不到边,重重乌云肆意遮天,雷声轰鸣,电闪不绝,天空动不动就亮个半边,看得人心惊肉跳。   人间住民大抵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都被吓个半死,缩在巢中不敢外出。算算如今的时节,这定然绝非凡雨。看情况,不是哪个大能要渡劫召了雷,就是哪位神仙犯天条触了刑,而且看天雷的气势……不是大劫,便是大刑。   虽说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与山中的灵物无关,但这雨却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巨大的暴雨冲垮了不少巢穴,许多山兽不得不急急叼着孩子举家搬走,然而即使搬到高处,这不眠不休的雷雨之声却依然扰人清梦。   住在浮玉山山腰一棵大银杏树树洞里的山雀夫人在晚上数次被雷声惊醒,终于忍不住推醒了身边的丈夫,担忧道:“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白狐妹子和小狐狸怎么样了。”   山雀丈夫本来在这雷雨之中就睡得不大安稳,被推醒也没责怪妻子,听她这么说,想了想,便道:“你要是担心,我们天亮就下去看看。虽然刚刚生产,但她好歹也有五条尾巴,这么一会儿出不了事。现在太黑不大好飞,也怕他们一家都睡熟了,过去反而打扰,现在先休息吧。”   山雀夫人想想也是,便不再多言,只是心中依然隐隐有些说不出的担心。   那白狐妹子名叫白玉,虽然已有三百岁,却还是头一回生产。她前几年来从北方的山搬来后,就住在他们夫妇所居银杏树底下的山洞中。   这山里开了灵智的动物不多,山雀夫妇独自在山中修行多年,每天对着一群灵智未开的动物颇为寂寞,浮玉山的山神又总是半睡半醒的,夫妻二鸟除了彼此都没人说话,所以当初有狐狸搬来,山雀夫人十分高兴,对新邻居热烈欢迎,倒是白狐初来时颇为谨慎,但架不住山雀夫人的热情相待,不久便以姐妹相称。山雀夫人比对方年长几百岁,修为也略高几分,便当了姐姐。   她生产以后,山雀夫人也去看过。白狐妹妹一口气生了两只狐狸,一公一母,哥哥出生得早些,妹妹要迟几分钟,两只狐狸都通体雪白,眉间有一道竖红,一看就天资聪颖、灵动非凡。   白玉已给兄妹两个起了名字,因着她自己是以石头为名,便用了浮玉山的矿石来命名孩子,哥哥叫石英,妹妹称云母。   只是说来奇怪,生了灵智的灵兽不会再同寻常野兽有瓜葛,可这方圆百里又没有别的有修为的公狐狸,也不知白玉她是何时在哪里怀的孕。不过兽族本就随性而为,山雀夫人也没有太在意,只要小狐狸健康就好。那两个白团子软趴趴毛茸茸的还不会睁眼,睡觉就蜷在一起,便是她一个禽类看在眼中也心生喜悦,总觉得是这些年里浮玉山上出生过的最漂亮的生灵了。   尤其是妹妹。   山雀夫人能去看时,两个孩子都有了些狐狸的样子,虽说都是两个毛团,乍一看没什么区别,脸又都生得不错,可偏偏妹妹那一身白毛和尾巴却莫名地要蓬松些,看起来极是柔软,更小孩子气,看着非常可爱,若不是他们兄妹的母亲还在场,她都想化作人形过去摸摸她。   狐狸一族修尾成仙,修到九尾便能渡劫升天。白玉三百年道行便修出了五尾,她的孩子自然也是天生灵狐,不必再像凡狐那样机缘巧合再开灵智。自从她自己的孩子飞走后,浮玉山上许久不曾有过有灵智的孩童,山雀夫人觉得开心,可又事事为从未养过幼崽的白狐妹妹担心,总想替她操劳,只是丈夫说得对,此时天色太晚,不宜下树打扰,有什么事还是等到天亮再说。   想到这里,山雀夫人微微一顿,重新卧下,缓缓睡去。   只是她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邻居此时并未熟睡,事实上,自这场雨开始,她便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   白玉独自坐在山洞口,抬头凝视着翻卷的云层,忽然最响的一道惊雷闪过,电光照亮了正面天空,瞬息之后归于平静。望着那道刑雷,她的眼睛里突然渗出两滴泪来,吧砸吧砸掉进雨里。她在漆黑的夜里待坐了一会儿,许久才起身回到洞中,两个孩子对她短暂的离开一无所觉,还安稳地睡着。   白玉在儿女身边躺下,长尾一摆,将两个孩子卷入怀中,自己便也闭眼睡了过去。   被母亲拢在怀里的云母大概是觉得有点不舒服,无意识地张了张嘴,像是打了个哈欠,然后不自觉地去拨弄和她挤在一起的哥哥,结果被哥哥同样无意识的一巴掌糊了脑袋,终于老实了,“呜呜”蜷成一团,靠近母亲,沉沉睡去。   哗哗的雨声掩盖了万物的生息,也长久地掩去了狐狸洞中一丝若有若无的仙气。   在狂风骤雨声中,浮玉山缓缓归于宁静。   只是此时尚且无人知道,这一场玄明神君与“凡人”相恋生子犯天条而受刑所下的暴雨,不仅掩去了浮玉山里的秘密,还让东海波涛翻滚,淹掉了被称作东方第一仙的白及仙君所住的遗世仙岛。   等白及执行完玄明神君的天刑从九重天外归来,便看见他的唯一的女徒弟三弟子化了原型在天上边飞边嗷嗷乱叫,搅得乌云翻飞愈发激烈,二弟子蹲在屋檐下欲哭无泪地整理过去引以为傲、此时却湿漉漉黏成一团的羽毛,大弟子元泽倒还颇为沉稳,知道做个仙器舀水,一舀下去便是浪潮汹涌,只是就算是仙器,那到底还只是个瓢,所以他看到的其实就是他的大弟子满脸凝重地坐在屋顶上,奋力地用瓢要把海从岛上舀出去。   白及:……   白及仙君神情未变,依旧是那张万年不换表情的清冷面容,轻轻一拂袖,将还在岛上的三个弟子捞起。四弟子刚收入门中不久,还不大会法术,原本跟二弟子一起站在屋檐下懵着,看师兄师姐群魔乱舞各显神通,突然被不知从哪儿来的风捞起,被吓了一跳,慌乱地在空中乱动,等远远地看到白及,一愣,这才意识到是师父回来了。他天资不差,一旦冷静下来便找到了在风中保持平衡的方法,连忙稳住朝白及的方向低头作了个揖,急道:“师父——”   他下一句“仙岛被水淹了”还没说出口,回头一看,却发现原本还能苦苦支撑的仙岛,已经被一道仙术激起的高浪整个吞没,连他们府邸的屋顶都没留下。而他们的师父云淡风轻地收回了淹掉自己宅邸的衣袖,连眉毛都未动一下,淡淡道:“不过是座岛,身外之物,不必救了。”   四师弟竭力不在脸上表现出来,实际却看得心惊。   倾袖之间翻天覆地,白衣飘飘不染纤尘,原来这便是仙人之姿。   他入门不久,原本又是凡人,不同于三位师兄师姐天生仙骨,机缘巧合之下被师父收作徒弟,平时在仙府中步步小心,面对师父也分外紧张,不敢做错一件事。此时,他不禁有些懊恼于没有领悟到师父真正的想法,只得对着师父恭敬而畏惧地俯首,沉声道了句“是”。   师父朝他略一点头,转身乘风归去,这是让徒弟自行跟上的意思。   白及仙君座下第一大弟子元泽看着师父走远倒也不急,他轻轻叹了口气,看向身旁皱着眉头努力参悟在风中保持行走的小师弟。   他并不排斥凡人,只是这师弟眉间凝着硕大的仇怨,想法难免比旁人固执,外表也受到影响颇为阴沉,容易路走偏锋,也不知他日后得知师父的想法比他猜得单纯简单得多,会不会觉得失落。   其实师父虽然千年不变的都是那么一张超脱世俗的脸,却仍是有喜怒哀乐的。其实对师父来说,淹掉仙岛或是退去海水,还不都是一甩袖的事,选择将府邸淹了,不过是嫌事后收拾整理被淹的家具器物麻烦,倒不如重新建一个清爽。反正师父肯定知道重要物品他和师弟师妹们早在府邸进水时便收在了身上,府中的书籍也都用仙器保管了,淹了府邸倒也无妨。   只是他马上便要出师了,在这会儿失了过去百年来居住的仙岛,心中难免有些不舍。   元泽顿了顿,转头最后看了眼已经成为一片汪洋的仙岛,便熟练地御风跟上师父。他那三师妹这时才重新化了人形拎着湿了羽毛后万念俱灰的二师弟追上来,摸着脑袋道:“师兄,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跟着师父吧。”元泽说,“神山、仙岛、洞天福地,还有三十六重天,总有我们落脚的地方。”   三师妹点了点头,片刻后,期期艾艾地又开口:“师兄……”   元泽一愣。   这个师妹向来没心没肺,天赋过人,修行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干活也尽帮倒忙。刚才的水灾便是,若不是这厮在天上搅云,他何必舀水舀得那般辛苦。可此时一贯大大咧咧如男人一般的师妹突然露了些不安之态,声音也难得的带着求助,元泽对师妹一词绝望已久的拳拳兄长之心不由得又死灰复燃,心说到底还是个才两百来岁的女孩子,突然失了居住这么久的府邸,终究还是会害怕的。   于是元泽不禁正色,摆出大师兄的可靠姿态来,准备好好聆听师妹的求助,再沉稳礼貌地安慰她。这样一想,他背影都比往日高大了许多,元泽沉着嗓子问道:“什么事?”   “师兄,你说新住所……会有可爱的女孩子吗?”   “没有,滚。”   “噢。” 第2章   须臾之间,十二年转瞬便逝。   这日,云母睡得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明亮的光从狐狸洞外透进来,照出一小片光影。她同往常一般从窝里站起来,眯着眼睛抖了抖毛,四处看看,发现身边的母亲早已没了踪影,而不远处另搭的一个草窝里的哥哥还蜷着尾巴熟睡,想了想,便没有打扰他,自行跑出洞外,在洞口坐下,望着洞前的大银杏仰着头寻了半天,才眼前一亮,对着树梢开心地轻轻“呜嗷”叫了一声,摆了摆尾巴,这才望着树上笑着打招呼道:“翠霜姨母。”   原本在银杏树上吹风的山雀夫人听到叫唤声,转头看到是邻居家的小狐狸,便拍了拍翅膀慈祥地飞下去,落在最矮的一支树枝上,和蔼地回应:“早安,云母。”   天生灵狐不比凡兽,成长要来得缓慢许多,甚至比人类的孩童还要缓慢。虽然离他们出生眨眼便过去了十二年,可对山中修行的灵兽来说,这却只是短短瞬息之事,此时站在树下的小狐狸虽比出生时饱满不少,可仍是小小一团,远比不上母亲修长优雅。她通体雪白,拖着一条比寻常狐狸大上几分的尾巴,乖巧地坐在树下,远远看着便是个雪团子,额间的一道深红更是平白添了许多灵气,十分讨喜。   山雀夫人越看越满意,只觉得这果然是小孩子最可爱的时候,连带着便对云母的语气愈发温柔,顿了顿,告诉她说:“你母亲出去寻食了,她说你们若是醒来,便让我先照看你们。不要担心,她想来再过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嗯,我知道了,谢谢姨母。”   小狐狸听话点头,向山雀夫人道谢,尾巴微微一晃,便转身回了洞穴中。母亲在洞穴中辟了一块干燥洁净的地方存放食物,只是筐子略有几分高,云母废了些劲才探身进去用爪子巴拉出几个树果。其实狐狸应该吃肉多些,可母亲说他们修炼要保持身清气灵,所以食肉要节制,不能吃太多,平时只有偶尔才打些山兽回来给他们兄妹长身体吃,母亲自己是一口不沾的。   说来有些奇怪,云母自有记忆起便知道要好好跟着母亲修炼,年幼的时候想不了太多,等渐渐长大,她便察觉到母亲每回催促她和哥哥都得好好修炼早日成仙的时候,眉间总结着几缕化不开的愁郁。母亲似乎希望她和哥哥都能早点成仙,越快越好,甚至急过母亲她自己。可云母对这种感觉又不是十分确定,只觉得或许是自己错觉,毕竟母亲多长了那么多尾巴,要成仙的话肯定也是母亲先成仙。   云母一向懂事,母亲和翠霜姨母都说不能多吃肉,那她就忍着不吃了。只是她和哥哥适应毕竟都年纪尚小,有点嘴馋,还留着幼狐的玩心,彼此打闹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几种打猎的招数,时不时会出去抓点麻雀来玩玩,不能吃看它们惊慌地蹦跶解解馋也好,等流够口水再放了。虽然他们大多在洞穴附近活动,可偶尔也会上山,浮玉山中没有太过凶猛的野兽,他们又是天生灵狐,年纪再小也是灵兽,这山林之中根本没有野兽敢招惹他们,非常安全。   云母吃了树果,便觉得不怎么饿了,她独自在狐狸洞附近扑凑巧飞来的蝴蝶玩了一会儿,忽然远远地瞧见有一片云越飞越近,她便放过了蝴蝶,专心致志地坐下来望着天空,待白玉踏云归来,她便高高兴兴地扑了过去,叫道:“母亲!”   白玉稳稳地四角落地,俯身拿额头蹭了蹭扑过来的女儿,接着便低头温柔地将她衔住,叼回洞中。回到洞里,云母才发现哥哥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在自己的窝里慢条斯理地梳理着毛发,见母亲回来,他便停下正在理毛的嘴和爪子,端端正正地朝母亲的方向坐好,低头恭敬地道:“母亲。”   白玉见自己回来的时候,女儿玩得毛都脏了,儿子倒是干净得很,心情也略有几分复杂。她将云母放下,将带回来的树果归置到筐里,然后才回头清理女儿。白玉堂堂一只五尾狐自然不会给孩子洗澡还用舔的,她找了个盆,用法术引来泉水,将云母丢进去,也不理会女儿畏水嗷嗷乱叫,等她扑腾安静了才重新叼出来,云母把自己甩干以后,毛是蓬了一圈,整只狐却蔫耷耷的,她委屈巴巴有气无力地躲进窝里团成一团,一看就很不开心,显然是不喜欢洗澡。   白玉抿了抿唇,安慰道:“别气了,等你能化人形,水浴就不会那么难受了。有时间生气,倒不如出来修炼,早日修出三尾化出人样来,到时候才能教你们用诀。”   石英看着妹妹的样子,咽了口口水,看着水盆,心中同样颇为警觉。其实他也就是起床时把自己梳理得干净一些,平时再注意,玩了回来难免沾灰带泥,免不了被扔水盆的命运,眼见母亲的目光扫来,他连忙将背挺直,整只狐狸坐得笔直,生怕被亲娘看出点脏来。   幸好,白玉是扫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回头继续安慰云母。   云母受了惊吓,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勉强强从窝里走出来。她出来以后,便是一家每天惯例的修行课程。狐狸修出三尾方能化出人形,然后才能正式开始修炼法术,云母和石英都只有一尾,如今不过是打基础,听母亲念些能让他们静下心来排除杂念的道文,据说未开灵智且有天赋的动物多听这些便有机会开灵智,开了灵智的便有机会开窍,然后他们自己也跟着念些基础的入门法诀,虽然使不出什么像样的法术,却能增强灵力,等悟“道”到一定程度,便能自然生出新尾。   这件事说来简单,过程却极为枯燥,要静坐在那里反复念他们早已背书的东西,对天性好动的年幼狐狸来说很难忍受。石英云母最初坐不住到如今的习惯,着实耗了白玉许多功夫。不过他们毕竟年纪太小,偶尔常常会分神,白玉心中着急,却知道这事她急也没有用,只能按照合适的节奏一点点来。   眼看着两个孩子又开始分心,口中还念着道心中却没道了,白玉便停了课。眼看着石英云母都一脸松了口气的样子,白玉无奈地叹了口气,顿了顿,又道:“下午我还要去一趟附近的城镇,你们自己玩吧。我天黑之前就会回来,要是有事,你们就对你们翠霜姨母、苍岚姨父说。”   翠霜、苍岚便是住在他们狐狸洞外那棵大银杏中的山雀夫妇的名字,母亲时常在自己离开时这般交代,云母和石英皆点了点头。听到母亲要下山去凡人集聚的地方,云母早忘了刚才母亲将她扔澡盆里的委屈,兴奋地两腿直立起来扒在母亲身上,摇着尾巴问道:“这次又是为什么要去?城镇那里又出什么事了吗?”   他们虽是住在山中的狐狸,却有时也需要人类的器皿工具,要换取这些东西,便需要人类的钱币。因此白玉有时会化作人形,以浮玉山中清修之人的身份下山替镇民解决些怪事,换取少许钱财,也算行善积德。   云母对这类事总是很好奇的,听山雀夫人说,她娘的人形在人中算极为貌美,又有灵狐的清逸脱俗之态,因此有些人类都不信她是清修者,当她是山中仙子。   不过,既然云母和石英都还未修出人形,那么自然不可能跟着母亲下山了。   听到女儿问起,白玉一顿,这才“嗯”了一声,迟疑片刻,才解释道:“的确是有人捎信给我,但暂时不知具体是什么事,我下去看看,顺便采办些东西。”   停顿片刻,白玉又补充道:“你们若是闲着,就好好修行,不要总是玩。”   云母石英纷纷称是,只是等母亲腾云一走,两只狐狸哪里还能静下心来背口诀。石英立刻舔了舔嘴唇,一改在母亲面前的安分,兴致勃勃地道:“云母,你想去抓麻雀吗?”   正所谓兄妹连心,哥哥想玩妹妹当然也想玩,云母连连点头,二话不说跟着哥哥跑了。云雀夫人微笑着在树枝上看着他们追逐着跑远,倒不觉得小孩子活泼有什么不好的,是白玉有时候逼他们逼得太紧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白狐妹纸这么个端庄清雅的人,唯独在孩子成仙这件事上,总显得有些急切。   想到这里,山雀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若是非得快速成仙不可,也并非没有办法。若是能让神仙将石英云母收作徒弟,让他们直接修习仙术,而不是凡术,那么,成仙速度定能快上两三倍。   她知道白玉并非没有过这个念头,前几年不知从哪儿来得消息,说是有仙人搬到了浮玉山的主峰之上,白玉那段时间便天天去那附近徘徊,只可惜一无所获。近年她下山时对凡人自称是清修者,收取微薄的报酬来助人,其实也有寻仙之意。   只是……   要见到神仙谈何容易。那些神仙虽是住在灵山仙岛之上,可是府邸却都有仙术保护,甚至直接建在山顶天云之上,非天人不可见,他们这些尚未修成仙身的灵兽,自然也是看不见的。即使有些无聊的神仙会在人间游荡,也轻易不会仙身。   世人都道登天难,而要见神仙……不登天,怎么行?   ……   且说云母和石英这边,他们不久就抓到一只麻雀,但玩了一会儿便又放了。然后两人又开始彼此互相扑闹。   说来奇怪,不知怎么的,玩了几分钟后,云母心里忽然开始七上八下,觉得慌乱,连带着和哥哥玩得都有些心不在焉,不久就被石英扑翻在地,不如往日势均力敌。   石英这么轻松就扑翻了妹妹,也有些不尽兴,担心地问道:“你怎么啦?怎么感觉不大对劲。”   云母刚才最后一下的确是分了神,哥哥把爪子移开后,她翻了个身站起来,奇怪地抖了抖耳朵,道:“哥哥,我刚才好像听到这附近有狗叫声。”   说来怪异,他们其实离狐狸窝不远,这里尚且在母亲、翠霜姨母和苍岚姨父的保护范围内,照理来说极是安全,不会有什么危险,可云母说不清道不明地就是觉得不安,人也变得颇为敏感。   “狗叫?”然而,听到妹妹说的话,石英不以为意地笑了,觉得她在说胡话,“这里距最近的人类村庄也有小几里远,哪里来的狗叫?山上又没有狗,就算有,我们灵狐也不……”   然而,石英的话却猛地止住了,他睁大了眼睛木呆呆地云母身后,竟是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张着嘴,口中却半天发不出声音。   “哥哥?”   云母一愣,顺着石英的目光回头看身后,结果顿时浑身寒毛倒竖,尾巴毛都炸开了。   这哪里是狗!从草丛里走出来的,分明是一只身长十尺的黑纹大虎!那一对金红色的眼珠直直地盯着他们,血盆大口流着涎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喉咙里嘶嘶作响,显然是盯上了猎物,志在必得。   虽说开了灵智的灵狐便是遇到老虎也不怕,可眼前这物明显不是,光是看他的眼睛就能知道,这虎绝对不是凡兽,只是不知道浮玉山中什么时候居然有了这种东西!还在离他们的狐狸窝那么近的地方!   还是石英先反应过来,纵身猛地一撞云母,高喊道:“快跑!”   云母这才回过神,连忙往旁边能掩身的高草中跑去,石英跟着往灌木丛跳,慌乱之中,兄妹俩竟是跑了不同的方向。可此时他们离那东西太近,已经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那巨虎竟是毫不迟疑地选了追云母,云母刚跳进草丛,巨虎也是一跃而起!宽大的身体顿时遮蔽了大半边天空,再逃已是无用,云母心中一片绝望,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黑暗之中,似乎猛地晃过一道有力的白光。云母预料之中的疼痛迟迟并未到来,困惑之中,她缓缓地睁开了眼——   清风之中,男子持剑而立,白衣胜雪。 第3章   山雀夫人总觉得云母还是小孩子,只记着她是个小小的团子,要长成母亲那般优雅的狐狸起码还得一两百年,却忘了女子早慧,云母虚岁已有十三,早已与兄长分了窝睡,心思虽还纯真,却多少有了些少女的细腻敏感。   此时,只这一眼,便让云母微微有些晃神。   他明明斩了那巨虎,剑刃上却还是一片雪白,不带一点血迹。他身材修长,白衣不染纤尘,发如黑瀑,面若凝霜,神情清冷,持剑站在树下,仿佛遗世而立,不似这凡尘中人。   云母看得失神,身体却不知怎么的动不了。那仙人一般的男子也没有注意到她,见巨虎倒地便自然地收了剑,这时,周围却突然赶来了许多人,云母下意识地往草丛中一缩,本来还想出去道谢,此时却不敢了。   母亲说过,人有好有坏,若是有人进山,不要让他们看见。   这草丛本是她为了躲避刚才那只巨虎才机缘巧合地跳进来,现在却正好藏身,云母小小一团,完全能整个儿躲在高草之中。   新来的人足有一大群,皆是相貌端正、气质非凡的年轻人,男女都有。他们的穿着打扮都与云母所知的一般人不同,这些人不分男女全部束冠,衣衫简洁,以单色为主,衣袂广宽而轻盈飘逸,不过最奇怪的是,那么多人急急地一路跑来,竟是没有发出丁点脚步声。   这一群人为首的是两个男子,皆着青衣,只是一人浅,一人深。浅衣的那人匆匆上前,朝那白衣男子极为恭敬地俯身道:“多谢仙君!”   说着,浅衣男子面露羞愧之色。   方才被斩的那兽本是北枢真人所养的奇兽,形状似虎,尾巴似牛,而叫声却如同吠犬。北枢真人觉得这兽长得有趣,便收了做个宠物,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猪……啊不对,是叫彘。本来这兽被北枢真人养着倒也相安无事,谁知前几日童子清洗笼子的时候,不慎让这彘跑了,这种野兽本性凶残,才到人间几日便吃了不少人,天帝便下令让他们这些北枢真人门下的弟子捉拿彘,谁知这兽比想象中难以对付,竟是一下没能捉住,反倒让他跑进了这浮玉山,还是住在这山中的白及仙君凑巧路过,这才拿下了这孽畜。   想到这里,浅衣男子不禁偷偷抬头,小心而带着敬畏地打量这白及仙君。   在神仙中,但凡能在称呼中带个“君”字的,都不可怠慢。而这白及仙君,更是位于九仙品级中的最上品,乃是个正正经经的上仙。整个九重天,有几位上仙屈指便可数得过来,他们这些仙门弟子,平时有机会看一眼路过的上仙,都是要挤在路边等的。   不过,白及仙君即使是在上仙之中,资历地位也是十分超凡。   自然形成为神,修炼升天为仙。据说这白及仙君,过去并非是仙,而是位上古自然诞生的神君,实力在上古神中也属上上流,还与如今的天帝挣过天庭之主的位置,以毫厘之差败下阵来,被打散了元神。   后来神君的元神自然重聚,投胎为人,以肉身修道,重新飞升成了仙人,天帝不计前嫌,将其封为东方第一仙,这才有了如今的白及仙君。   而当初白及仙君渡劫重回天界的事也是个传奇。   要知道越是实力雄厚的修真者要登天路,天雷劈得就越狠。听年纪大的老仙人说,白及仙君渡劫那日,那天雷劈得天庭都震了,那雷声响彻三十六重天,无处不闻。待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全部劈完,全天庭的神仙都跑去围观上来的得是个什么玩意儿,然后就瞧见白及仙君同如今这般片尘不沾地上来了,别说狼狈,仙君根本神色淡然,连衣角都没被劈焦一片。   他样貌清俊,气度超然,不过才刚渡劫,倒是比这天上仙了上千年的老仙还像个神仙,上来以后只问了一句话——   “正式的雷劫,何时开始?”   这句话将人家接引的天官吓得拿笔的手都抖了,只是问到白及仙君道行几何的时候,听到那时间仍是不信,不得已当场算了算。白及仙君并无遮掩的意思,天官一算就算了出来,这一下不得了,天官差点跪下来喊祖宗。   白及仙君的前程往事也由此曝光,只是他自己似乎完全忘了。说来奇怪,据说当年的神君是个任性残暴、性情暴戾之人,而如今成了仙,竟是褪了一身戾气,成了今天这位清心寡欲、仙中之仙的白及仙君。   白及仙君爱好清净,不喜喧闹浮华的场合,极少参加天庭的宴会,也从不赴其他神仙的邀请,故而平时鲜少得见。浅衣弟子自己都想不到他们下来捉个宠物,竟能碰见这位仙人,实在忍不住端详对方,白及仙君果然如同传说中一般清俊出尘,仙界见过的神仙中,竟是无谁可比……这等相貌,简直是要让人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而且,他们数十人追了几个月都没捉住的奇兽,白及仙君竟是一挥手就解决了,足见其上仙实力。   浅衣弟子将那半死不活的彘收进葫芦中,白及仙君制服这妖时虽然挥了剑,但其实是以此用诀,弄倒了神兽却没在皮肉上伤他,手法很是厉害。将彘收好,浅衣弟子再次道谢道:“多谢仙君相助!我等不知如何感谢才好,待我们将这孽畜交还到天庭,定再来浮玉山正式拜谢仙君——”   “不必。”   白及仙君却只是略一颔首,神情毫无波动,似乎刚才所以一切根本与他毫无关系,他也根本不在意。话完,也不理会这些北枢真人的弟子是什么感觉,转身边走,然后,还未走几步,只听那领头的另一位深色青衣弟子突然大喝一声:“什么人——”   “唔嗷……”   听闻一声浅浅的吃痛之声,白及仙君步伐一顿,缓缓回头,只见一只雪白的小狐从草丛中跑了出来,便是一愣。   毛发蓬松,通体雪白,眉间一道竖红,灵动非凡。   那些仙界弟子和彘斗智斗勇了几个月,一有风吹草动便条件反射地动武,那深衣弟子大概是听到什么动静,想都不想就做了个反应,不过好在只是凝了个气诀丢出去,砸到了狐狸的脚,大概是挺疼的,但好歹没真的伤着。   深衣弟子见只是个狐狸也有些傻眼,顿时为自己的小题大做而深感丢脸,尴尬地张了张嘴,道:“狐狸……?白狐……?”   哪个山里还能没个狐狸,哪怕是颇少见些的白狐,也是足够多此一举的了。   更何况眼前这只狐狸也不知有没有团扇大,一看就知道估计出生还没几个月,只是也不晓得这么小的狐狸,怎么会没有母亲带着,就自己蹲在草丛里。   “原来是只小白狐。”   浅衣弟子看到这狐狸,倒是温和地微微一笑,觉得可爱,弯下身来似乎是想摸摸她。云母呜呜地叫了两声,也不知该躲还是不该躲,下意识地退了两步,抬头去望那位仙君。   老实说,云母此时心中十分忐忑,还有夹杂着敬畏、惊讶等等在内的一系列的复杂的感情。   原本她只觉得这些人打扮不凡,然而待听到他们对那位救了她的白衣道人的称呼,却着实让云母吓了一跳,他竟真是仙人!   云母既是害怕又是不安,但大概是由于对方救了她,她竟还有几分信任,不觉便带着好奇望了过去。   这一望,竟和那仙君对上了眼睛。   那双眼睛云母怎么也形容不出来该是怎样一种情形,里面似有千年时空、万丈星海,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凝了千百尺的冰,便是什么都进不了他眼中。云母移不开目光,却又忍不住躲闪,最后放在地上的脚局促动了动,不知怎么的,居然迟疑地对着那神君叫唤了一声。   叫完云母便后悔了,她年纪还不大,声音幼小,着实没什么气势,要说挑衅谈不上,要说撒娇更是不自量力,在仙君面前,简直丢人现眼。   想到这里,云母毛底下的脸颊都要烫起来了。   那浅衣弟子倒不觉得有什么,反倒又笑了笑,他见这狐狸可爱,又注意到它一直盯着白及仙君,正想打趣,一回头却见白及神君竟也看着这小狐。   浅衣弟子一怔,他对这只小狐狸也是真的有几分喜欢,便有心帮它一帮,笑道:“这只幼狐似是喜欢仙君。我听说白狐冰雪聪明,资质不凡,与其他野兽不同,在这里与仙人碰见也算有缘,若是仙君喜欢,不如带它回去,现在可以做个宠物,日后养大了若是天资尚佳,还能当个坐骑。”   云母听得懂他的话,原本毛底下的脸只是微微发红,这下真是整个红得能够鸡血。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对“喜欢”一词颇为敏感,听到就觉得窘迫,下意识是想团成一团来掩饰,可她说不清道不明地隐隐有些期盼,整只狐狸动弹不得,紧张地望着那白衣仙君。   谁知白及听他这么说,便淡淡地移开了视线,像是没什么兴趣,缓缓道:“不过是只野狐狸。”   说罢,便再未看那白狐,转过身,乘风而去。 第4章   仙人走了。   哪怕原本就知道希望渺茫,那替她说话的浅衣弟子也不过是开开玩笑,可望着那白衣仙君翩翩而去,若说云母心里一点都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她有些沮丧地垂下尾巴,情绪低落下来,神情失落。   浅衣弟子看这狐狸情绪这么好懂也有几分好笑,只怕这只小白狐便是没有开灵智,离成为灵兽也不远了,确实有几分天赋。想了想,他摸了摸下巴,问旁边的深衣弟子道:“师弟,你说师父……会同意我们在院里多养个狐狸吗?”   深衣弟子一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你疯啦?!这狐狸放在院子里,还不被彘——”   他话一出口,便想起那彘已经被他们装葫芦里了,他逃下凡间还吃了凡人,已经够得上为祸人间。白及仙君没有杀他,可等回到天庭,彘大约也是活不了了,师父庭院里倒是再没什么凶狠的野兽。   这样一想,深衣弟子便改了口,说:“不过不跟师父说便带个凡狐回去也不好,再说,我们还得带彘回去复命,你若真想养,至少先和师父报备一声。”   浅衣弟子一听也对,点了点头道:“也是,复命要紧。我们先回去。”   话完,想了想,他又有些担心等复了命禀明师父再回来,这只小狐狸已经找不到了,便抬手在空中画了个圈,朝云母投去。   云母中间听着情况不大对便想逃跑,然而她哪里跑得过仙人弟子的法术,没跑几步,那个奇怪的圈就追了过来,将她稳稳地圈在地上,只听那浅衣弟子歉意地道:“抱歉了,小狐狸,我先回去复命,无论成与不成,一个时辰之内,我必定回来,到时候要么带你离开,要么放你出来,劳你先在此处等我片刻。”   说着,那浅衣弟子不等云母反应,转身捏了个诀,没等云母回过神来,竟是带着其他人凭空消失了。   云母顿时大急,条件反射地想追过去,谁知她一跑就撞到了圈线上,然后像是碰到看不见的墙似的被弹了回来,云母吓得轻叫一声,再圈内滚了一圈,这才站起来。   是仙人的法术!   云母不太懂仙界的事,虽然看得出之前那位白衣仙人地位要高其他人许多,可是又哪里分得清其他人的身份,对她来说,这些弟子也和一般仙人无异。   云母瞬间慌乱起来,想尽一切办法在圈内挣扎,先是到处乱撞,四周乱跳,见跳不出去,又满头大汗地刨坑,可是这个圈居然连地下也能渗透,打了洞依然是碰壁。   云母只好将刨开的土又填了回去,难过得想哭。虽说她听见了那浅衣仙人说一个时辰之内定会回来,可要是他忘了呢?要是平白无故失踪了,母亲、哥哥还有姨父姨母肯定会很伤心……说起来,也不知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顺利回到家里没有?   她一边想,一边沮丧地趴在地上。石英并不在附近,大概是之前兵荒马乱的关头来不及回头看,一口气跑太远了,不过想想等哥哥发现自己不见,他肯定会回去告诉姨父姨母和母亲,云母又不由得地放心了几分。石英知道他们遇险的位置,他肯定会带母亲来的。   由于先前折腾得太过,时间又是午后,云母刚有几分安心,就不由自主地感到困了。她打了个哈欠,坚持了一会儿,终究没有抵抗住睡意,不知不觉将自己团成一团,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只是她毕竟还处在神经较为紧张的状态中,并没有睡得太死,刚一听到附近有响动,立刻便被惊醒。   云母刚醒还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当是之前那位浅衣仙人回来了,谁知刚一睁眼,看到的竟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吓得魂飞魄散,整只狐都清醒了,顿时往后一跃!   然后,她才看清楚,那不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而是一个人,一身黑衣,还蒙着面,一看就不是个好人。野兽的戒备在这个时候上升到顶峰,云母不自觉地弓起身子,背毛倒竖,摆出攻击的姿态,警惕地盯着对方。   不过,这个时候,云母倒是又有几分庆幸她在一个仙人所画的圈内,她自己出不去,想必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她是安全的。   母亲说过,若是看到可疑的人,即使真不小心被发现了,也万万不可暴露她的灵狐身份。这种时候云母自然不会说话,仅是死死地盯着对方,等待眼前的人被屏障所阻。   于是,在云母的注视之下,黑衣人果然缓缓地伸出手,轻轻地去碰圈着她的那个圈,只见白光微微一闪,然后……   圈没了。   云母:……   这下真的欲哭无泪了,圈一消失,云母撒腿就跑。然而她明明跑得是和那黑人所在的位置相反的方向,谁知跑了没几步却眼前一暗,她来不及抬头只顾埋头跑,啪叽一下就撞了人,紧接着便被那黑衣人握住身体抱了起来,揣进怀里,似乎还被摸了两下背,也不知算不算是安抚,反正摸得云母毛骨悚然,一点都没被安抚。然而没等她反应过来,这黑衣人居然也会腾空而起,云母赶忙嗷嗷乱叫,奋力挣扎。   石英跑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云母被黑衣人抱走的这一幕,立刻大惊失色。   他原本误以为自己被那凶兽追着,一连狂奔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实在跑不动才停了下来,一回头才发现身后没有妹妹,吓了一跳,这才回头寻找,不想一回来,就看见云母被和母亲一样会飞的人抱走了。   石英急得大叫,可他们飞得太快,根本听不见。他在原地跑了两圈,这才想起来应该赶紧去找母亲,然而母亲还在山下城镇中,只能劳烦山雀夫妇。   想到方法,石英不再犹豫,飞快地回了头,朝狐狸洞方向的银杏树跑去。   ……   这个时候,云母已经被奇怪的黑衣人掳上了天,她急得嗷嗷直叫,眼看着熟悉的山头越来越远,眼睛里险些要掉金豆子,不顾已经上了天,依然在努力挣扎着。见她动得厉害,那黑衣人浑身僵硬,身体都绷紧了,似乎对她这么强的反抗也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努力抱住让她别掉下去。   那人飞得飞快,竟是比母亲腾云飞得还要快上许多。云母只能看见重山掠过,流云穿行,隐隐还能看见夹在山间的农庄小镇,并没有离开浮玉山的范围。   浮玉山并非是一座山,而是一整条绵延数十里的山脉,有多座山头,数个高峰。云母与母亲兄长所居的很快就不见了,只是这数十里在腾云飞行面前根本不够看,那黑衣人从一座山头飞到另一座山头,眼看落了地,不知自己接下来将是什么命运,云母愈发焦虑,慌张间,张嘴便咬了那黑衣人一口。   黑衣人吃痛地摇晃了一下,虽然同时稳稳地落了地,可经过这么一晃,蒙面的黑布也掉了。见状,那人皱了皱眉头,却任凭云母咬着,没有松手。   云母口中不久便漫上一股血气,她虽是狐狸,大多时候却以树果为食,又是跟着母亲清修的灵狐,心思纯善,从无伤人之意。感到口中有血,她反倒自己慌了,一时忘了自己才是无辜被抓的,担心又慌张地朝那人看去,然而这一看,云母倒是愣住了。   眼前的男子外表约是弱冠之年,样貌清俊出尘,神情淡漠,不若世间之人,可不正是之前那位仙君!只是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换得黑衣,还有为什么要抓自己,但这会儿两厢对视,竟是云母拘谨起来。   想到自己刚才咬了救命恩人,云母不禁慌乱,局促不安地待在他怀中,倒是不乱动了。   云母这才发现这座山头其实也不是什么陌生的地方,虽然离她所住的狐狸洞有些距离,可她却是认识的,此处,正是浮玉山的主峰仙人顶。而她眼前,居然平白有一座仙殿,他们正站在仙殿的庭院之中,虽然不能看到全貌,可依然能够分辨出此处亭台楼阁样样俱全、错落有致,院中有精致的鱼池假山,还种有树木花草,极是雅致。   云母不禁错愕。   浮玉山的主峰本不叫仙人顶,是几年前坊间不知哪里来了传闻,说是有仙人从别处游方到浮玉山定了居,将这里做了仙山,便住在这主峰之上,这才改名叫了仙人顶。那时她比如今还要年幼,母亲还带着她和哥哥来过,只是并没有寻到仙人,一无所获,只得将他们带回去继续清修。   刚才听那个浅衣仙人说改日再到浮玉山来拜访眼前的仙君,云母还没有在意,没想到眼前这位仙人,便是前些年定居到浮玉山的神仙。   这样一想,云母不禁紧张了起来,可又不知该不该开口跟仙人说明情况,犹豫之间,从仙人的庭院深处已经又跑出了两个人,一个是白衣男子,另一人虽然穿着红色的男性长袍,却看得出是个女人,两人都是弟子打扮,束着冠,远远地看见师父回来,便从屋子里出来迎接。   他们分别是白及仙君的二弟子观云,以及三弟子赤霞,两人见一贯嗜白的师父今日一反常态的师父今天居然穿了黑色,皆是一怔,然后,他们看到面无表情的师父怀中居然抱了个毛乎乎的小白狐,更是震惊。   二人对视一眼,都想不出一贯冷面的师父到底为什么会抱了这么个小小一团的狐狸回来,可是以师父的性格,他是肯定不会自己说的,只能由他们来猜。   赤霞挣扎了一下,不确定地抓了抓头发,嘿嘿一笑,问道:“师父这是……您新抓的坐骑?”   “师父怎么可能会弄个这么小的坐骑!”   还不等师父回答,观云已经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摇了摇头。   此时他羽毛并未受损,精神得很,且大师兄元泽数年前便出师自立,还有了婚约,再过几日就要正式成婚,回师门的机会想来更少。观云既成了目前师父门中最大的弟子,势必要拿出些姿态来,不知不觉性子便有了几分元泽原来的风姿,只是有时候面对赤霞,他也和元泽一般无力。   不过今日还好,观云尚能保住作为师兄的颜面,他清了清嗓子,指着白及怀中的云母,对着赤霞恨铁不成钢地道:“这分明是师父带回来的晚饭!”   白及:……   云母:……   云母哪里知道仙人吃不吃狐狸,听到眼前的男子这么自信地说,只觉得他比黑衣人还恐怖,顿时十分害怕,无奈她无处可躲,只能往仙君怀里缩,吓得卷成一团。白及仙君见白狐如此,不觉一僵,迟疑地伸手拍了拍她。   然后,白及才抬头扫了眼他的两个徒弟,被师父扫到,两人均后背一寒,不由自主地站得笔直。   白及示意观云将双手伸出来。   观云迟疑地伸手,便见白及将小狐狸放到他手中,心中一喜,以为自己猜对了,正要问“是抱到厨房去吗”,但话还没出口,只听师父神情不变,缓缓地道:“……抱好,这是你师妹。”   观云手一抖,险些将怀里的毛团丢出去。 第5章   同师兄元泽一样,由于三师妹赤霞的原因,对于“师妹”这个词,观云是从骨子里感到有些恐怖的,有时候光是听到便忍不住遍体身寒。而且由于他和赤霞差不多是同时入门,修为功法相近,相处得时间更长,恐惧比元泽更深,听师父说怀中的毛团乃是师妹,观云的表情近乎是在一瞬间变得惊悚。   听到白及的话,观云吓得舌头都打结了,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道:“师、师父,您……您刚才说、说什么?”   说着,他的眼睛便直勾勾地盯着师父袖子上那几个尖尖的洞,还有黑衣服上许多细细密密的抓痕,他这辈子还从未见师父被人伤过,看着那些难以相信发生了什么的伤痕,再加上对“师妹”一词的恐惧,观云抱着怀里那个毛团的手简直抖得厉害。   要知道连赤霞都不敢动口咬师父,而他怀中的毛团子居然如此肆无忌惮,只怕这师妹看着可爱,实际上也是个狠角色。连师父都敢抓咬,更何况是师兄?将来若是和赤霞两个女孩子感情一好,师姐妹一激动来个合作……   这么一想,观云近乎是求助地看着白及,只盼他刚才是说错了。   白及一顿,显然没有再说一遍的意思,想了想,只道:“你师妹尚未开灵智,拜师之礼日后再说,你先找个房间安置她,日后也要对她细心教导。”   说完,提脚便要走,观云心中万念俱灰,然而还不等他有什么反应,只听怀中一个陌生而细小的女声焦急地阻拦道:“等、等等!”   观云一惊,忙低头看去。   刚才说话的,正是已经憋不住了的云母。她原本一直找不到开口的时机,后来又他们的对话发展吓了一跳,一直懵着没有回过神来,眼看着白及仙君像是说完了话要走,知道来不及了,这才急忙开口,由于说得太急,她还不慎咬了舌头。   这一下,白及刚要离开的脚便猛地一停,心中极为诧异,可还不等他转身,便已听到他的二徒弟大惊地脱口而出:“你能说话?!”   云母本来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见仙人的弟子主动问出了口,连忙用力地点点头,道:“能说的!我和我娘,还有哥哥,一直在山中修炼,并非没有开灵智,但娘说让我在陌生人面前不要暴露这些,所以……”   居然还有一大家子啊!   观云难掩震惊,瞪着怀中狐狸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说起来,他们搬到浮玉山也有好几年了,居然从不知道山中有灵兽,虽说师父对这些似乎本来也不大关心……   这时,观云想起师父几分钟前才亲口说了这狐狸尚未开灵智,转眼狐狸就说话了,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气氛十分尴尬。他头皮发麻,根本不敢抬头看师父的脸色,拼命催促着大脑转动,试图想快速想出个巧妙的发言来给师父台阶下。   场面一时沉默下来。   见没有说话,原来就已相当忐忑的云母不由得愈发不安起来,她焦虑了环顾四周,只见仙君的两个弟子都没有说话的意思,而那位救了她的仙君也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似乎没有人会主动开口来打断这安静,可她还在怕母亲兄长担心,得尽快回去。没有办法,云母虽然害怕,却只好硬着头皮磕磕绊绊地将她的大致经历讲了一遍,从与哥哥玩耍到仙君忽然出现将她抱走,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等她讲完,只感到空气莫名地又冷了几分。   “你……不是野狐狸?”   良久,只听白及仙君似乎有些迟疑地问道。   云母点了点头。   “那你……母亲为什么没有在附近?”   “娘偶尔会下山,今日……今日她受了委托,凑巧到山下去了。”   “……”   “……”   云母说得紧张,她不太清楚神仙的脾气,也不知道乱说话会不会给娘惹上麻烦,便只好下意识地讲得模糊点,然而神仙们长久都不讲话,这让她莫名地觉得气氛诡异。   仙人顶上,一阵冷风刮过,温度下降得厉害。   听完云母的论述以及两人的对话,观云和赤霞哪里还敢去看他们的师父白及仙君,只恨自己修为不够,不能当场原地消失。从这些信息中,他们再傻也能推断得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八成是师父他制服了彘以后,看这只小白狐独自蹲在山间,年纪尚幼长得又可爱,误以为是失了母亲独自讨生活的野狐狸,就抱了回来,根本没想到它是哪怕年纪再小也不怕一般野兽、完全可以自己玩的灵狐。   既然人家有母亲有兄长,本来就跟着母亲修炼,说不定还算是有师承,这小白狐也不是自愿来的,恐怕还是把她放回去的好。   让师父自己开口太难了,赤霞是师妹,而且也怕她乱说话,观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怕是非开口不可,僵硬了一会儿,他鼓起开口道:“师父,既然如此,恐怕我们还是先送她回去比较好,毕竟她出来时没有交代家里,万一她母亲追来……”   这时,观云话还未完,只见一个小小的童子慌张地从仙殿门口一路跑来,一张口就道:“仙君仙君,我们府邸底下不知道为什么跑来了一只五尾白狐,一直啼叫不止,要不要……”   已经追来了啊!!   观云的内心是崩溃的,这下也不管师父的气压可怕不可怕了,慌张地朝白及看去。只见白及似乎怔了一瞬,旋即便恢复了沉浸,他沉思片刻,便从他手中捞过那只小白狐,自己小心地抱着,朝仙居外走去。   观云和赤霞对视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白及仙君的整个仙居虽说是在仙人顶,但其实是坐落于仙人顶山云的云霄之上,常人、山兽乃至灵兽和修真者都看不见,仙人大多也是如此,纵使云游山外,除了特定场合,也不会为凡人所见。若要见到,定是他们自己现身。   在仙殿下面站着的,果然是一只五尾白狐,她身体修长,体态优美,一看便知是那只小白狐成年后的样子。她焦虑地仰颈长啸,叫声凄楚,直到师父抱着小白狐在她面前主动现了身,她才停止。   那白狐似是顿了顿,紧接着化作一个白衣广袖的女子,端庄而拘谨地展袖跪下,俯身叩首,恭敬一拜道:“民女白玉,见过仙人。”   云母原本看到母亲还很高兴,扑腾地就想过去,白及怕她跌了才没松手,然而此时看到母亲如此行事,竟是对这位仙君行了大礼,一时不知所措,反倒是安稳下来,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云母很少见母亲人形的姿态,却还是见过的。不过此时,由于她被白及抱在手中,而母亲俯身跪着,她只能看见母亲黑发挽成的髻,一段雪白的脖颈,还有优美的背部线条。看到如此,她便知道自己之前见仙人的礼节实在太过随意了,迅速局促起来,不知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跳下去在母亲身边跪着。   白及却似乎对这样的事习以为常,他神色未变,眉目淡然,微微抬了抬手道:“不必,起来吧。”   白玉却没有起身,依然稳稳地跪在地上,道:“民女尚有一事相求。”   白及一顿,心知这事对半是他手中的小白狐,他低头扫了一眼,只见那小狐狸也眼巴巴地望着母亲,顿了顿,便准备向她道歉然后归还女儿。谁知白及仙君刚要道歉,只听白玉铿锵有力道:“请仙君收下小女!”   白及一愣,刚要做得动作便收住了,云母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呜呜叫了两声,心中大乱,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只听白玉接着说:“民女不过是乡间野狐,资质贫庸,能力有限,一对儿女却皆开灵智,民女早已无力抚养。不过小女云母天资聪颖,天赋尚佳,若与仙人有缘,自是她的福分……小女如今虽年纪尚幼,但灵狐成年且修出七尾便可承千斤、日行八百里,如今可放在院中赏玩,待日后也可给仙人做个脚力,还望仙人闲时能够指点一二……”   云母不是听不懂母亲话中的意思,却听得很懵,不自觉地用爪子扒住了白及仙君的袖子。   白及听到一半也已感到不对,不等她说完便打断了,顿了顿,道:“我有意收她为徒。”   “……!”   白玉一愣,这才抬起头来,待看清眼前的仙人相貌,便又是心惊,慌忙地又低下头。   原以为住在这山中的或许只是个小仙,在九仙品级中便是有个真仙之品便也是走了运气,可看眼前这位仙人的气度风华,竟不似寻常之仙。不过,没等白玉反应过来,便听见那仙人自报门户说:“我名为白及,是住在此处的散仙。”   白及不过是觉得应当将自己的名讳告知自己徒儿的母亲,并不知道白玉听到这个名字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但她同时也清楚自己不过是山中一只开了灵智的狐狸,绝不该知道太多神仙的事,她甚至不该知道白及至少该被称作仙君,故强忍着惊讶没有表现出来,只高声道:“多谢仙人!小女顽劣,还望仙人多多教导。”   “无事。”   白及点头。   白玉顿了顿,迟疑地抬头,又问道:“不知仙人……可否让民女再与小女说几句话?”   “可。”   白及略一俯身,便将云母放到地上,看着她一路蹦跳着回到母亲怀中,想了想,又说:“日后若是无事,她随时可以下山。”   白玉再次感恩戴德地道谢,十分感激的样子。   话完,白及背过身去走了几步,在几米远之外等待着,不再看她们。   而这一边,白玉将女儿抱进怀中。她今日下了山到了镇上,才知道是有数人离奇失踪,稍一查看,便发觉大约是山中进了凶兽,顿时觉得不好,连忙赶回狐狸洞怕儿女出事,谁知一回去便看到儿子急得乱跳乱转,语无伦次地说他们遇到了奇怪的野兽,妹妹还被古怪的人抱走了,整整半日,白玉的心都高高地悬着,生怕女儿是被抓去炼丹,或是天庭有人发现了她,直到重新抱回云母,这才总算平静下来。   她知道白及神君乃是仙中的佼佼者,上仙中的上仙,云母被他收为徒弟,反倒是因祸得福,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喜色,但看着女儿懵懂的眼睛,却仍是不舍。白玉温柔地摸了摸云母脑袋上的毛,嘱咐道:“日后你跟着白及仙人,定要好好修炼,早日真正成仙,莫要丢了师父的脸,不可再同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偷懒了,明白吗?”   云母只觉得这一天变故发生得太多太快,她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顿了顿,疑惑而无助地看向母亲,喊道:“娘……”   “不要难过,你师父都说你还可以出来了。若是娘成了仙,也可以来看你。”   说着,白玉狠了狠心,将云母朝白及仙君的方向一推。   “去吧,天快黑了,娘得回洞去,你也不要逗留了。”   云母站得不稳,被用力一推,便跌跌撞撞地撞到了白及神君的脚,白及一愣,回过头,重新将她抱起来,然后朝在不远处站着的白玉略一颔首,便转身带着两个弟子往仙殿的方向归去。   白玉望着他们的背影,张了张嘴,知道仙人收徒讲究机缘,终究问不出她还有个儿子能不能请仙君一并带走这种话。她的一双儿女都势必得尽快成仙,唯有跟着真正的仙人修行才是最快的途径。   既然如此,她只能带着石英自己修了。   想到这里,白玉重新化了狐形,四腿一蹬,踩云而去。 第6章   与此同时,云母虽被白及仙君抱进了仙居之内,脑袋却还迷迷糊糊的。她对于发生了什么事弄不大清楚,不明白自己早晨还好好地从狐狸洞里醒来,傍晚就到了这里,不仅见到了仙人,还莫名其妙地即将成为仙人的徒弟。待被仙君抱回庭院内,云母又被重新放在了地上,因为还不熟悉这儿的环境,她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   白及仙君站在她面前,两个徒弟照例站在身后。看着眼前惴惴不安的白狐,白及抿了抿唇,现在才问怕是有些晚了,不过……   白及沉声问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云母一愣,不知不觉看向仙人。   她不大懂仙界的规矩,过去也从未听说过神仙的名字,自然不晓得白及,不过,云母却知道,便是这个人,今日救了她……   云母的视线不自觉地便略有几分躲闪,心跳也快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之前那个浅衣仙人让他带她回去的时候,仙君明明拒绝了,后来却又换了身衣服将她抱走,不过她却确实仰慕仙人的风姿,况且母亲也请求仙君收留她了……   想了想,云母便点了头,然后局促不安晃了晃尾巴,望着白及,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见她点头,白及也略一颔首,微微一顿,然后道:“既然你已开了灵智,今日便正式拜师吧。”   说完,还没等云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见白及仙君轻轻一展袖,抬手远远地朝她眉心的红痕一点,云母顿时感到身体发暖,似是起了不小的变化,尤其是尾巴根部温度最高,甚至隐隐有发烫的感觉。这种感觉来得陌生,云母有些慌乱,忍不住眯起眼睛呜呜呜地叫了起来,等身体的热度降下来,她还是感到哪里很不对劲,一回头,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有了三条尾巴!   云母吓了一跳,却听白及仙君道:“这便算是为师给你的见面礼。”   说罢,白及又是一点,云母感到身体一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低头看到的便不再是自己毛茸茸的爪子,而是一双女孩的手,她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衣服,又宽又大的袖子盖住了手背,但依然露出了葱白的手指和光洁滑润的指甲,黑色的头发也落了下来,掉在地上和袖子上,那深白色的袖子上秀有精致的银色流纹,料子很光滑,便是云母也知不似凡品。她对眼前的状况还不大明白,不知所措地抬起头,却见师父虽然没什么表情,可其他人都惊愕地看着她。   云母自己看不见自己的样子,观云和赤霞却都能看见。观云张了张嘴,竟是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女孩尚未束发,一头乌丝披散下来,皮肤盈盈如雪,杏眼朱唇,那一双眼眸明澈如秋水,眼眸一望便是波光粼粼,只是似有不安之色。   虽说众所周知狐族乃是兽中美人,且他刚刚也远远地瞧见了这女孩的母亲,纵使没看清脸,光是从对方的轮廓仪态也能判断出是个美丽的女子,这样一来,女儿定是差不到哪里去,然而看到眼前的女孩竟能清丽至此,仍是让观云惊诧万分。   要知道仙中向来不乏美人,观云生在天界,自然对相貌多少有些麻木,何况他自己便是个中翘楚,每日对着的师父和三师妹也是。赤霞个性不好,但不得不承认,若论外貌,她的确是仙女神女中的佼佼者,平日里在宴会中少有对手,然而此刻,眼前的小师妹竟是比她还要美上三四分,尤其是那眉心的一束明红,灵妙至极,明明她才不过是刚刚被师父点出三尾的灵狐,居然已有成仙之貌,甚至比许多女仙都要来得清灵。   观云连对着赤霞看久了都没什么感觉,此时却对这只山里来的小狐狸看得心惊。她这外表大约才十二三岁的样子,才是少女年华,等日后到个二十来岁成年张开了,再修个一两百年仙法,简直不知该是何等模样。   观云下意识地便去看师父,不过师父脸上没有什么波动,看着师父那张冷脸,他总算想起来自己该履行点师兄的义务了,忙对小狐狸道:“师妹,快向师父行礼吧!”   云母第一次化人,以她的年龄化形着实还小了些,因此本来就操纵得不大熟练,人还懵着,一听师兄的话,方才回过神来。她也不知道具体行礼该怎么做,只得模仿着母亲之前的样子展袖俯首,磕磕绊绊地朝师父拜了三拜,见没有被打断,估摸着应该是没有出错,这才松了口气。   行完礼,云母又不知该怎么做了,索性便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在地上跪坐着,迷茫地看着师父和师兄师姐。   只见师父想了想,语气平和地问道:“你是叫云母?”   云母紧张地点头。   师父顿了顿,又介绍道:“这两位分别是你二师兄观云,以及三师姐赤霞,你在门中排行第五。日后基本功便让他们二人教你,不懂的事也但问无妨。今后……”   白及话语一迟,扫了眼还跪在地上的云母。其实他并非完全不对这小狐狸的外貌感到意外,只是毕竟只是个小女孩,且他收她入门在意的也不是这些,便不再注意了。此时白及想了想,觉得云母既然已开灵智,又有能化人形,已不必再替她多开一处院落,且她年纪尚小,有人同住还能互相照顾,便道:“今后,你便与赤霞同住吧。”   “——好啊好啊!”   “——万万不可!”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白及望过去,只见赤霞听到安排很开心,满脸傻笑,反倒是与此无关的观云一脸惨白,像是极为绝望。白及便扫了他一眼,问:“为何不可?”   “呃……”   观云满脸窘迫,总不好当着师父的面说他刚刚看小师妹化为人形的样子还算温婉,之前以为被绑架了挣扎比较激烈才伤了师父,完全可以理解,所以松了口气,现在生怕小师妹和赤霞走得太近被带坏了,因此反对。要是真这么说了,师父只怕要生气。   观云僵了僵,只好抓了抓后脑勺,尴尬道:“没、没事……”   “那就这般定了。”   白及不再多想,淡淡地移开视线,停顿片刻,又道:“我过些时日许会闭关,到时若无要事,不要打扰。你们好好教导师妹,我择日会来查看。”   观云和赤霞纷纷称是,云母见师父要走,也连忙拜别。   白及脚下生风,很快就消失在了庭院深处。他刚一走,赤霞便笑嘻嘻地将云母扶了起来,说:“大师兄还骗我说这里没有可爱的女孩子,这不就是吗?走吧,我带你去我们的院落,明天再向你介绍师父的住处、教你练功。日后我们就是姐妹,有啥吃的我都会带你一份的。”   云母原本甚是忐忑,正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见师姐热情开朗,像是很好相处的样子,总算略有几分安心,赶紧站起来,跟着她走。   观云看着赤霞带着矮她好几头的小师妹渐行渐远,心中着实担忧,可又不好忤逆师父的意思,叹了口气,也只好自行回院落去了。   这一日,浮玉山仙人顶的白及仙君门下,便正式多了位五师妹。   ……   当晚,云母便与赤霞同住。   赤霞虽然有一整个院落,可院中只有一个卧房,卧房里也只有一张床。云母原本以为她是要和师姐同睡一床了,谁知赤霞嘿嘿一笑,甩了甩袖,便凭空又在房间空出多生了一张床出来,连带的还有配套的柜子、书桌和洗具,正好与赤霞原本的对称,看得云母目瞪口呆。   赤霞被云母看得不好意思,这才摸着后脑勺解释这不是变的,是从库房里直接取出来的。这屋子本来就是双人房,因为原本师父门下只有她一个女的,所以才由她独住罢了,如今云母来了,两人正好作伴。   不过,这一夜,赤霞并未睡好。   她睡到半夜,便听见房间里有窸窸窣窣的怪声,被吵醒,揉了揉眼睛点亮灯站了起来,起身朝另外一边的床走去。   怪声正是从云母的床上传来,在睡前赤霞教了她如何在人的样貌和原型之间切换,云母便在睡觉前换回了狐狸的样子,此时,赤霞迷迷糊糊地看过去,便看见三条尾巴的小白狐狸正仰面奇怪地扭了个圈,奋力地用嘴和手脚去拨弄自己的尾巴们,白狐身体柔软,还真让她碰到尾巴了,只是由于动作太大,被子都被她折腾到了地上,声音便是由此而来。   赤霞愕然问道:“师妹,你在做什么?”   云母自知自己虽然尽量忍着,可声音还是弄得太大吵醒了赤霞,连忙愧疚地道歉,接着又努力摆了摆尾巴,欲哭无泪回答道:“师姐,我不知道睡觉该盖哪条尾巴了。”   原本她只有一条尾巴,一口气多了两条,云母很是不习惯。纵然她已经很努力地想要适应,可还是难受得很,不知道以后尾巴要是再多起来该怎么办了。   赤霞听了云母的话倒也不取笑她,反倒蹲下来认真地帮云母想办法,她抵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要不这样!”   说着,她念了个术法,连手带法术的帮云母理了半天,硬是将她的三条尾巴理成了一条,只是这一条看着比原来的胖了许多。赤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说:“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你看行不行?只是用了最简单的法术辅助,要是以后你还想变回多尾,自己解开就是了。”   云母摆了摆胖了许多的尾巴,虽然没有完全变成原来的样子,可她已经很满意了,连带着对这个好相处的师姐的好感又升了好几分,她连忙点点头,道谢道:“谢谢师姐!”   “哪里,小事。”赤霞经不住夸,又笑了几声,摸了摸头发,一边说一边往回床的方向走,道,“太晚了,你也早点睡吧,明早我还要带你参观这里呢。”   “嗯!”   云母安了心,赶忙点点头,躺回床上,将变胖的尾巴盖在身上,卷成一团沉沉睡下。 第7章   “……师父的住所,名为旭照宫,如你所见,便是我们的整座府邸居所,内有分隔开的院落和庭院,还设有道场,等会儿带你过去。”   第二日一早,赤霞果然便带云母参观白及仙君的居所。白及仙君的仙居坐落在云端之上,自然是想建多大建多大,且他的品级又是上仙,太寒酸也不好,于是一路走来,云母看得眼花缭乱,都快记不过来了。她还不大熟悉人形,走得跌跌撞撞又速度也太慢,赤霞等不及,索性还是让她保持着狐形,由她搂在怀里揣着。   “我们的院落你已经知道在哪儿了,那边是他们男弟子的住处。”   又走了几步,赤霞接着介绍道。   “师门里的情况你基本都听过了,你排行第五,我第三,除了我们两个之外,剩下的都是男弟子。但是大师兄元泽已经出师,四师弟单阳这两年凑巧在人间巡游历练,现在那个院子也就观云一个人住在那里。四师弟应当再过几个月就差不多该回来了,到时你就能见到他……唔,说来也该带你拜访一下大师兄,不过现在倒也不急,马上就会有机会的。”   云母点点头,尽量将师姐说得话都默默记在心中,期望自己千万不要忘了。师父是叫白及,大师兄元泽,四师兄单阳,还有……云母使劲记了半天,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师姐,你同观云师兄,是互称名字的吗?”   云母有些疑惑,一路上听赤霞说话,说起门下的其他弟子,赤霞对大师兄便称大师兄,对四师弟便称四师弟,唯有对观云直呼其名,像是要亲密些。   赤霞听到云母这么问,像是愣了愣,眼神略有几分躲闪,她不自觉地抓了抓头发道:“啊,呃……这……怎么说呢?算是吧。我们两人是同时拜入师父门下的,入门没有先后的差别,只是他年长我几个月大,这才当了师兄罢了。且我们父母是旧识,自小就认识,虽说拜师前没什么交情,但我们拜师入门的时候年纪小,比你现在还小呢,所以差不多是一起长大的,那什么……勉强也算是青梅竹马吧。硬要说,我和观云……的确要比其他师兄弟来得亲近些。呃……但我这里是这样想,观云他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   原来如此。   云母似懂非懂地又点了点头,只是对“青梅竹马”一词还有些在意。她除了母亲兄长和山雀夫妇以外,几乎便没有再和谁说过话,更没有像赤霞说得这种“青梅竹马”,故不大明白,想来想去,她觉得那或许是与她和哥哥之间差不多的关系。   赤霞看着云母认真的表情,忽然噗嗤一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道:“不说这些了,你也别在意,反正不过是师兄妹罢了……对了,只剩最后一个地方还没带你看,走吧,咱们去道场。今天还有时间,我和观云既然奉师父之命带你入门,就要好好教你,师父说不定会来检查呢。”   云母一愣,等反应过来赤霞说了什么,顿时忘了她们先前交谈的内容,朝赤霞开心地叫了一声。   小孩子的担忧来得快去得也快,云母昨天最初的不安散去后,剩下的便全是对拜师的兴奋了。她本就是刚入门的弟子,对仙界和仙人的生活都满是好奇,期待得很,尤其是想到那位救了她的神君……不不不,现在应该说是师父了,想到师父或许也会来,云母的心中不禁既紧张又雀跃。   说起来……   师父到底是为什么要收她为弟子呢?还有……当初师父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将她抱走,反倒是后来穿了一身可疑的黑衣才折返回来?   云母觉得费解,歪着脑袋想了一瞬,想不出来,便不想了,继续高高兴兴地趴在师姐怀中,由她带着往道场的方向走。   ……   于是,这一日观云抵达道场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自己的两个师妹面对面气氛庄重地坐着,赤霞端端正正地跪坐,师父新收来的小狐狸则是一本正经地蹲坐,过了几秒,只见赤霞师妹满脸严肃地将手伸进了她那男子道袍的袖子中,然后……掏出了一根狗尾巴草,开始在云母师妹面前晃。   观云:……   虽说早已习惯了赤霞的不着边际,但观云还是一如既往地感到后脑勺疼,顿时一个箭步便上前想去揪她的狗尾巴草,怒道:“你在干嘛!”   赤霞似是一点没有感受到他的生气,反倒高兴地解释道:“观云!你来啦!我正在试着教小师妹感气呢!虽说我没有教过狐狸,但我问了几个长得和狐狸差不多的朋友,他们说用这种带了灵力的草让师妹用原身追逐的话,或许能……”   观云对赤霞的逻辑简直悲愤欲绝:“这怎么可能能成功!”   “哎呀,你好啰嗦,可能不可能的,不试试怎么知道?”   “废话!小师妹是狐狸又不是猫,光是去扑这草就不可……我擦还真扑了!”   观云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师妹跟猫咪似的盯着狗尾巴草晃来晃去的穗头不放,时不时跳来跳去地去扑,感觉自己的认知又一次受到了冲击,也不知道是自家师妹出了问题,还是所有狐狸都这样。   赤霞见云母进入状态,赶忙指点道:“师妹,你如今虽生了三尾,可其中两尾都是师父用自己的力量帮你冲上去的,境界尚且不稳,所以现在最好暂且不要继续修炼更高阶的心法,也不必用人形修炼,吸收巩固师父给你的仙力就好。我在这根狗尾巴草的草尖上注入了灵气,你不要光看摇晃的草尖,试着寻找里面的灵气看看,尽力跟上它,等你熟练以后,自然可以引导你自己身体里的气。”   赤霞说得似模似样,竟是挑不出错,观云听得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太在意,现在重要的还是师妹,便同样扭头去看小师妹的状况,只见那小白狐满脸凝重地扑来扑去,眼睛追着狗尾巴草,像是极为认真的样子。   云母在山里的时候也会追麻雀扑蝴蝶,看着赤霞拿着晃来晃去的狗尾巴草,不知不觉便有些被勾起了玩心,追了起来。不过,她玩归玩,却也知道这并非是一般的嬉戏,而是赤霞师姐替她想得练习仙术的法子,便不敢怠慢,努力听着外界说得话,一步一步按照赤霞师姐说得方法走。   说来也奇怪,按照赤霞所说得去感应,云母竟是真的觉得自己感觉到了什么来,那狗尾巴草好像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穗头也不再是穗头,剩下的只有一个在黑暗中飘忽上下的小白光点,云母追着那个白点跑,不知追了多久,忽然便有一个瞬间灵光一闪,她猛地一跃,“啪”得一声将狗尾巴草尖稳稳地摁在地上。   看自己成功,云母立刻十分喜悦,惊喜地摇着尾巴去看师姐。赤霞先是一愣,继而笑着伸手摸她的脑袋道:“很好很好,领悟得很快。来,我们再来一次……”   云母正玩得兴起,听师姐这样说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高高兴兴地便跑回原位准备再来一次。   看着小师妹灵活地又开始新一轮追狗尾巴草了,观云这才从刚才的那一瞬间回过神来,愣了愣,看着小师妹一副玩得很熟练的样子,居然一时分辨不出她是真的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就领悟了感气,还是在山间活跃惯了,这点玩乐还难不倒她。   赤霞和云母一玩就是小半天,等到结束的时候,云母已经跳累了,正趴在地上休息。赤霞便将狗尾巴草收了起来,温和地道:“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既然这个方法可行,我们明天再继续。等你感气熟练起来,我再教你心法。”   云母玩得有些过头,身体疲惫得很,但一双眼睛却仍是明亮。听完赤霞的话,她开心地点头答应,但旋即又露出几分迷茫之色,四处看了看,不无失落地问道:“师姐,所以今日……师父没有来吗?”   她拜了白及为师,白及又救过她,云母便对师父有了几分依恋之情,今日又是正式拜师后的第一日,她自然格外期待能得到师父的指导。尽管让师父看她练习的样子肯定会紧张,可云母多少希望可以得到师父的评价。   然而师父连面都没有露,云母的耳朵和尾巴都沮丧地垂了下来。   赤霞并非不明白云母的心情,只是师父一直就是那个性格,需要多花些时间习惯。于是她安抚地轻轻摸了摸云母的背,安慰道:“师父一贯如此,不必担心。你如今学得尚浅,没必要劳动师父,由我和观云来教即可,现在师父偶尔来看看即可,等日后学到高深的术法,自然会由师父亲自来教了。况且你如今已经入了门,有的是时间,师父迟早会来看的,放心好了。”   听赤霞这么一说,云母果然觉得心情放松不少,笑着朝赤霞轻叫了一声。不过她刚叫完,还没等和师姐再说上什么话,突然觉得后背一凉,赶忙猛地回头,朝道场窗户看去。   “怎么了?”   看云母态度反常,赤霞奇怪地问道。   “我……”   云母回过头来,有些迟疑。   “不知道为什么,我刚才觉得窗户外有人在看我。”   赤霞一愣,也跟着望过去,窗外根本空无一人,连树叶被风吹动的痕迹都没有。要说有人在看……旭照宫里就他们几个弟子,此刻都在道场中,而宫中的童子都是由师父到了山中后才就地找的石头点化出来的,相当恪尽职守,绝不会离开自己的位置,除此之外,宫中应该就没有人了,除非是师父……   但如果是师父的话,何必来了不现身呢?   想到这里,赤霞放下了心,只当是云母有些敏感,笑道:“应该没有人吧?不要太担心了,旭照宫很安全的,要是有外人进来,师父第一时间便能感觉得到。”   云母也觉得自己可能有些想太多了,毛底下的脸微微一红,道:“大概是我弄错了。”   赤霞和观云当然都没有责备她的意思,观云还学着赤霞的样子,摸了摸云母的头。   停顿片刻,他道:“说起来,我明日要去天上一趟,去见大师兄,正好就将小师妹需要的东西也一并采办回来吧。我看她昨日化形的衣服,好像还是师父拿了自己的给她套上的,哪怕师父有改过,看着仍然大了些,而且只那么一套,怕是不够,等下赤霞你帮忙量个小师妹的尺寸给我。对了,你们要是能想起来有什么需要的,写个清单出来,我一并带了。”   无论是什么鸟兽虫鱼,即使是石头,第一次化形的时候身上也是没有衣服的。师父应当是想到这一点,昨日才直接取了自己的衣服随便改了改就在云母化形时给她穿了。赤霞和观云都是开了灵智、能化形之后才入得师门,没经历过这一回,不过却也没觉得奇怪,正常得很,唯有云母怔了一怔,她昨日还在想那衣服是哪里来的,得知是师父的,莫名觉得有些窘迫。   赤霞这会儿倒是没注意到师妹的异样情绪,观云都说帮带东西了,她哪里还能耐得住性子,连忙举手道:“云片糕云片糕!我想吃绯玉仙子做得云片糕!”   其实他们这些修炼了一段时间的弟子大多都是不用吃东西的,吃东西不过是吃个意思、解馋或是为了修炼,硬要说的话,饿个两三百年也不会怎么样,更何况赤霞本就是天界的出身,更是饿不死。天界也没有集市这种东西,想要什么多半是拿人间的贡品,或者挨家挨户去找关系还不错的神仙索要,很是麻烦,观云忍不住白了赤霞一眼,却依然应下了。   赤霞得了便宜,也有点不好意思,抓了抓脑袋,笑嘻嘻地道:“那……麻烦你跟大师兄问好啦。”   听到这句话,观云身体不觉一僵,顿了顿,才道:“晓得了。”   ……   观云一走便是几天,这段时间里,云母继续跟着赤霞修炼,因为感气是基础,没有熟练起来进度也不能推进,所以她们用得依旧是老方法。只是云母经过几天的练习,多少有了进步,原本她要扑小半个时辰才能扑着的狗尾巴草,如今一小会儿便能扑下来了。于是赤霞便将狗尾巴草里的小光球收得更小了些再给她玩,同时摆动的速度也变快了。说来奇怪,这么玩了几天,云母的确变得能够感觉到身体中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并且像是能够控制似的。   好不容易又扑下一次狗尾巴草,云母累得趴在地上直喘,赤霞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见云母趴在地上累得起不来,看来是还要再休息一会儿,犹豫片刻,还是道:“师妹,你先在这里躺着吧,我出去看看。”   云母乖巧地点头,然后便看着赤霞匆匆地走出了道场。这段时间赤霞的确偶尔就会到门口去瞧瞧,算算日子,二师兄差不多该回来了,云母觉得,赤霞师姐大概确实是很想吃云片糕。   赤霞师姐一走,道场中便安静下来。云母呆呆地趴在地上,便也开始想师父的事。她一会儿想当初被师父救了的事,一会儿又想师父那件衣服,不知怎么的,心中又有点说不出的委屈。   她拜师也有那么多日了,在那之后,却再没见到师父。   虽然师姐说师父一两个月不露面都是正常的情况,闭关的话时间更长,她和观云师兄当初打基本功的大半时间也多是元泽师兄带着的,可看不见师父,云母难免觉得有点难熬。想来想去,她觉得大概还是自己目前不够努力,所以才没法引起师父的注意,于是云母顿时有了危机意识,连忙从地上跳起来,准备好好感觉一下自己的身体里的状况。   然而云母刚一站起来,便听到道场门口传来脚步声。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赤霞师姐回来了,正要扑过去迎接,却突然发现脚步不大对劲,和赤霞师姐观云师兄都不同。   云母一愣,缓缓地朝门外看去,心跳顿时快了许多。   入眼的首先是一身白衣。   云母慢慢地往上看,便对上了师父那张清俊的脸。 第8章   师父仍是之前的模样,一身白衣,不沾俗尘,一派隔世清雅的仙人之姿,时间似是没让他发生一点变化。云母看着他不自觉地愣了片刻,良久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垂下眼眸。   想来也是,仙人跳脱俗世之外,便是千千万万年过去师父也是如今的模样,更何况才不过小半月的光景,师父能有什么变化?   这般一想,云母不觉产生一种与师父之间十分遥远的感觉,隐隐有些失落,待反应过来师父是来看她练功的,她又猛地慌乱起来,有些自乱阵脚,一时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之前好好练习的时候从来没有碰上过师父,现在赤霞师姐外出、她在休息的时候,师父便正好来了,云母着实窘迫,生怕师父误以为是她偷懒或是责怪赤霞师姐擅离职守,忙解释道:“师、师父……赤霞师姐已经教导了我一个上午,是我实在太累了趴在地上起不来,所以……”   云母话还未说完,白及仙君便轻轻蹙了蹙眉头,云母心中一紧,正以为师父是不满她的说法而生气,却见他只是缓慢地蹲了下来,一顿,抬手捏了捏她那胖乎乎一团的尾巴,皱着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云母一愣,这才想起当初师父替她生了两尾之后便不曾再露面,故她当晚麻烦赤霞师姐将三条尾巴重新弄成一尾的事,师父还不知道,这个时候看她的三条尾巴重新变回了奇怪的一条,自然会觉得疑惑。云母连忙慌张地回答:“是我不习惯三条尾巴,晚上睡不好觉,这才麻烦师姐替我用法术替我理我理成了一条,因此才……”   云母说得小心,一边解释一边观察师父的表情,师父仍是深深地蹙眉,注视着尾巴的神情似是十分费解,又捏了她的尾巴两下,脸色辨不出喜怒。   云母只怕师父是生气了,毕竟是师父替她升得三尾,还让她能够化人,而她却未曾告诉师父一声便自行将三尾弄回了一尾,之前云母没有多想,此时却突然发现这恐怕是对师父不尊重得很。一股心虚从心底涌上来,云母愈发不安,赶忙道歉:“对、对不起,师父,若是这样不行,我、我马上就让师姐帮我恢复原来的样子……”   刚拜师不久就犯这样的错,云母沮丧至极,低落地低头垂下了狐耳,不敢看师父的表情。   “……”   云母似是感到师父放在她尾巴的手微微迟疑了一瞬,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白及淡淡地道:“不必了,不过是尾巴,你喜欢怎样便怎样吧。”   顿了顿,只听白及又问:“近日你跟着观云赤霞练习仙法,进展如何?”   云母原本正在紧张的状态中,听师父说并不追究,她先是怔了怔,旋即抬起头。   白及已经收了放在她尾巴上的手,平静地站起来,却依然看着她,目光沉静。   “师姐说我境界还不稳,让我暂时不要用人形练习,耗费多余的精力,还容易因为操纵不熟练的身体而分神。”   云母慌忙地低下头,不敢与师父对视,只老实地回答。   “所以师姐教了我感气,我这几日都在练习,现在已经能追到她手上的灵气了,自己身体内的气息也能感觉到一点,不过别人身上的就……”   这是实话,赤霞师姐说过,待感气练到熟练,只要对方不是有意隐藏气息,远远地便可感到他人之气,是很重要也很基础的技能。有时候光凭气息,神仙便可分辨是否有来客、来客是谁,若是重要客人,方可早日派出童子外出迎接,但是这种事情毕竟麻烦,除非正好在打坐,否则倒也没哪个神仙那么闲一天到晚在那里感气看有没有客人来,反倒是若是作为客人即兴拜访,没有提前寄拜帖的话,那么便应当早些放出较强的气息让主人被动感觉到提早知晓。   如今云母虽已能感觉到自己的“气”,可要感觉他人的还不行,比如刚才,她就没有感觉到师父要走进来的气息。   云母颇为忐忑不安,她不太清楚仙中弟子的平均天赋如何,生怕自己拖了师兄师姐的后腿,让师父感到丢脸。   谁知,师父略一点头,顿了顿,然后道:“……我亲自看看便知。”   说着,他轻轻地拂了拂袖,抬臂张开手,便放出了一个小小的灵气凝成的小球,云母有一瞬没有反应过来,待明白过来,赶忙追了上去。   虽说同样是追灵气,但白及放出来的灵气球却同赤霞将灵气放在狗尾巴草的穗头中那样不同,他放出来的灵气没有载体,只是一团气,自然没有实体,肉眼看不见只能凭感觉去感知,难度增加了不少。云母还没有这样试过,一时急得都出了汗,手忙脚乱地乱扑了两下,幸好她两次扑了空便冷静下来,第三次趁着灵球飞得低时便纵身一跃,将它摘了下来。云母两只爪子按着灵气球,紧张地抬头去看白及仙君,继而愣住。   师父嘴角,似是带了一丝笑意。   白及容颜本就极为出尘,这浅浅一笑竟是让人恍惚间见到了九天之云。云母一个怔神,便听师父道:“做得不错。”   说着,云母感到头上一暖,下意识地松开摁在爪子底下灵气球,望着师父的眼神也收不回来,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赤霞一路拽着观云回到道场时,看到的便是眼前这一幕,就是她,也不由自主地失神了些许。   白衣仙人俯身抬手去碰一只小小的白色灵狐的脑袋,长袖微垂,白狐微微弓着身子,疑惑地抬头去看仙人的脸,靠近天空的轻柔的阳光不知不觉斜射入道场,照在一仙一狐身上,竟是隐隐有种说不出的和谐感。   尤其是云母身上,居然似乎仿佛之间已经带了仙意。   道法自然,赤霞不知怎么的想到了“道”这个字,连忙揉了揉眼睛,再睁眼,师父已经重新站了起来,脸上并无表情,一如既往地淡然。   “师父!”   赤霞和观云赶紧低头行礼,摆出恭敬的姿态。   白及对他们点了点头,便走出了道场,翩然而去。待师父走远,赤霞这才拍了拍胸脯,道:“吓死我了,没想到师父这会儿来了……师妹,师父没有责怪我跑出去吧?”   云母总觉得脑袋上还残留着师父碰她时留下的力道和温度,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师父十分温柔……愣了一刹,云母才反应过来师姐还在等她说话,慌忙对赤霞摇摇头,回答:“没有,师父只是来检查我功课。”   “那就好。”   赤霞大大地松了口气,放松下来,高高兴兴地拉着观云的袖子把他拽到云母面前。   “你瞧,你师兄也回来了!”   云母看得出赤霞师姐分明是想炫耀自己一跑出去就把观云师兄带回来了的直觉之准,观云却无奈地看了眼赤霞,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盒云片糕放在她手上,说:“好了,这个给你带回来了,拿去吃吧。”   赤霞眨了眨眼睛,倒像是这时才想起还有云片糕这回事似的,愣了愣,然后不好意思地接过,抓了抓后脑勺道:“麻烦你了。”   “没事。”   观云略一点头,然后又看向云母,从袖中掏出一个大盒子递给她,笑着说:“还有,这些是小师妹的东西,拿着吧。”   观云将盒子放在地上,那么大一个盒子云母也没看清楚他是怎么从袖子里掏出来的,看着明明比袖子还大很多,只道是仙人的技法。云母灵巧地跑过去,用鼻子顶开盒子,见里面整齐地放满了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赶紧感激地向师兄道谢。   “不客气,你是我们旭照宫的正式弟子,师兄总不能让你只有一套衣服那么寒酸。”   观云和善地笑了笑,又从袖中掏出一封红色的东西来,递给她。   “还有这个,也是给你的,拿着吧。”   云母一愣,这个可不能用爪子接了,连忙化成人形,郑重地接过师兄手上的信封。   只见这信封精致得很,红色的漆上还有金色的流纹,云母人形还不熟练,小心翼翼又笨手笨脚地拆开。她虽是狐狸,但白玉同样教了她与兄长读写,只是云母平时没什么看字的机会,这方面不太熟练,看得难免慢些。   不过,纵然如此,云母依然一眼认出了上面的“请柬”二字,她诧异地抬头去看师兄师姐。   观云微笑着道:“这是大师兄婚礼的请柬。他几日后便要与劳山的紫草仙子成婚,也算是个重要的场合。前些日子他发柬的时候,你还没入门,自然没有你的,这次我就一道要来了。虽然这种宴会师父一贯是不去的,但我们作为同门的师弟师妹,于情于理都该前去祝贺他。且你还没有见过大师兄,正好趁此机会同他会面,顺便也看看嫂子。” 第9章   关于这位早已出师的大师兄,由于云母入门得晚,从未见过他,自然晓得的不多。她只知道大师兄名叫元泽,是师父收得第一位徒弟,和观云赤霞一样,也是生在天上、天生便有仙骨,且在仙中也算出生名门,是没有原型、只有人身的神仙,目前任职于天庭。从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的态度来看,都对这位为人正派的大师兄很是推崇。   “大师兄为人正直,又有耐心,善为他人着想,是个很好的人。”   前往婚宴这日,由于云母对人身还不熟练,怕在宴会上出错,故还是保持着狐形,由赤霞师姐抱在怀中。同时,他们一边往婚宴的方向飞着,观云一边对她讲解着一些基本的要点,好让云母到了那里不要太茫然。   “我和赤霞的基本功法,当初都是由师兄亲自教导的,因此和他感情很深。师兄的未婚妻紫草仙子我也见过几次,是个个性相当温婉体贴的女仙,他们是在师兄出师以后才在天庭认识的,不过两人看起来感情很好。今日新娘新郎会穿得格外隆重,到时你一眼就能认出来。”   云母听着观云说完,十分郑重地点点头。她还是头一次参加仙人的宴会,因此极为紧张,而且那位素未蒙面的大师兄似乎在师兄师姐心中都极有威望,由于是大弟子,在师父面前亦颇有脸面,云母难免分外忐忑。虽说她只要保持着狐形乖乖待在师兄师姐身边就好,可终究还是有几分不安的。   赤霞看了眼云母,笑着安慰道:“不要紧张,大师兄为人体贴,又知道你入门不久,就算是真在婚礼上出了丑,他也会替你圆场的,安心吃东西就是。”   云母对赤霞轻轻地叫了一声,算是感谢师姐的安抚。停顿片刻,她眨了眨眼睛,憧憬地看着赤霞道:“师姐,你今日好漂亮。”   “诶?是嘛?”   赤霞愣了片刻,不自觉地就要伸手去摸头发,碰到挽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才意识到今天不能乱做小动作了,默默地收回了手。   毕竟是出席正式场合,赤霞自然不能同往常一样穿着男子的道袍束个冠就到处晃荡,她正正经经地穿了裙装,还难得地束了发。赤霞本就容颜靓丽,只是因为她平时吊儿郎当的才不明显罢了,现在她好好弄整齐了,一下便焕发出光彩来。   由于平时不大注重穿着,赤霞听云母这么夸她还挺不好意思,但心里也有点高兴,笑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观云却是动作一滞,不自觉地侧头去看对云母笑得一派春光灿烂的赤霞,小声地嘟囔道:“人靠衣装而已,再说她也不过如此罢了……你可知道多少人都被她出了旭照宫的形象骗了。”   “嘿嘿……”   赤霞像是倒也没指望从观云口中听到夸奖的话,依旧笑嘻嘻的,倒没生气。   三人踩着云飞了许久,这才到了另一处仙人府邸。云母自从勉强也算入了仙门以后,还是第一次离开师父的旭照宫,难免对所谓的仙界感到好奇,自从看到府邸的轮廓,便好奇地左看右看。   果然有许多仙人模样的人往仙府的方向去,而且大抵是因为婚宴,仙府外特意装饰了一番,还挂了红灯笼,跟清心寡欲只种了些清雅的花花草草的旭照宫相比,这里无疑多了几分像人间庆典似的烟火气。云母感兴趣地盯着看,不久赤霞也带着她落在了府邸前,她和观云师兄一道将三份请柬都交给了门口的童子,童子认真地看过,便放他们进去了。   观云显然对这座仙人宅邸熟门熟路,带着她们两个走得十分顺畅,甚至谢绝了童子引路。观云一路走到正殿前,待看到正在正殿之前迎客的一男一女,立刻笑着迎上去,朗声喊道:“师兄!嫂子!”   听到观云这么喊,云母便明白这定是她还未曾见过的大师兄元泽和他今日要成亲的娘子紫草仙子,连忙好奇地看过去,立刻便明白了观云师兄所说的“到时你一眼就能认出来”是什么意思,两位新人果然穿得十分隆重正式,与整个仙府张灯结彩的气氛极为相合,新娘不仅一身盛装,头上也是戴着华冠,听到有人喊他们,便跟着身边的男子一同看过去,面颊微含羞涩之意。   “观云!赤霞!”   元泽今日成婚,正是春风得意,自然面有春光,回头看见许久未见的同门师弟师妹,眼前一亮,马上大步朝他们走来。   “好久不见了,尤其是赤霞师妹……对了,这位,便是师父刚刚收下的小师妹吧?”   元泽果然如同师兄师姐告诉她的那样看上去是个相貌堂堂的正人君子,只是这种在她入门时便已出师、在天庭有职务的正当仙人,对云母来说和大半个师父也没什么差别了,赶忙在赤霞怀中认真地打招呼,元泽笑着应了,又道:“我听说你叫云母……你比观云和赤霞都要小几百岁,我比你大得就多了,又早入门许多……日后没有机会当你师兄了,不如索性当个长辈,喊你云儿如何?这样也比较亲切。”   “当、当然!”   他这样说,云母哪有不同意的道理,赶紧点头。其实在家里,母亲有时候也会这么喊。   看着云母的样子,元泽又笑了笑,心说这个小师妹倒是单纯可爱,这两年师父收徒又改了口味。   顿了顿,他从袖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葫芦,递给云母道:“说来惭愧,师兄这里也没什么好送你的,正好前两天炼了两炉丹还算拿得出手,便给你做个见面礼吧。”   “多、多谢师兄!”   云母没料到还有礼物收,推拒未免显得不识大体,可收了又慌乱得很,两只爪子接了葫芦却不知道放在哪里,从不能塞进尾巴毛里,在那里呆呆地杵着。   赤霞看着她的模样险些笑出声,大师兄这个葫芦都快小师妹半个狐狸大了,看着怪神奇的。于是赤霞忍着笑将云母手中的葫芦拿过来缩小了放进袖子里,说:“你没地方放,我先替你收着吧,这个是练功的时候用的,到时候再给你。”   见解决了燃眉之急,云母总算松了口气,乖乖在赤霞怀里趴好,准备跟着师兄师姐行事。   这些表面上该做的礼节都做过了,元泽这才切入正题,今天毕竟是他的大婚之日,介绍夫人才是要紧,元泽小心地拉住一直在旁边等着他处理好师门内事务的紫草仙子的手,将她带到三人面前,温柔的姿态将新婚的柔情甜蜜表露无遗,对他们道:“重新正式介绍一次,这便是我夫人紫草,日后也就是你们的嫂子,我已带她同师父见过,以后我若是有什么事,都不必瞒着她。”   虽然观云已经见过紫草仙子几次,赤霞和云母却都是第一次见嫂子,纷纷称是。云母还是头一回见仙人成亲……不,应该说,她过去都不知道神仙也会结婚的,难免好奇,偷偷抬头多看几眼。只见那位传闻中的大师兄夫人生着一张温和亲切的圆脸,样貌清秀,面颊红润,看起来有些内向,但似乎很是温柔,望着元泽的眼神中满是爱意。大概是因为和他们见面的关系,她的神情也颇为紧张,但姿态依然落落大方。   第一次见到仙女当新娘,云母忍不住又看了好几眼,直到观云和赤霞被元泽亲自带着落了座,才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作为新郎的同门师弟妹,他们的座位自然安排得极为靠前,连云母这只狐狸都有个大小合适的椅子,让她好好地坐在上面。她挨着赤霞师姐坐,另一边则是位不认识的女仙,云母便是在人间都没见过这等盛大的场面,浑身僵硬,不敢乱动,活像只装饰的狐狸。   不过她的两位师兄师姐倒是自若得很,他们好像对宾客也很熟,不久就和周围的神仙聊起来了,赤霞大概是因为换了女装不太习惯,整个人都蔫耷耷的,没什么活力,主要是观云在说话。他先是向周围人介绍了云母她这个第一次露面的小师妹,接着便开始聊大师兄元泽的婚礼。   “说起来……元泽仙友和紫草仙子认识才不过五年时间,怎么就成亲了?”   趁着婚宴还未正式开始,有位白胡子白眉毛的神仙奇怪地捋着胡子问道。   “元泽仙友一贯稳重,又是白及仙君门下的大弟子,怎么成亲一事上却如此草率……莫不是那紫草仙子有什么过人之处?”   仙界并非是外貌越老的资历一定老,有些神仙飞升的时候年纪已经大了,道体自然便是一副老人的样子,用法术遮掩便比较麻烦,也有神仙故意维持着一副老人的样子,看起来比较仙骨道风,去人间也比较容易故弄玄虚。眼前的这位老者显然在天庭中的地位资历便是与元泽差不多,故说起白及也得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仙君”或是“上仙”。   不过,他的问题也的确是认识元泽的神仙都有的问题,神仙寿命不受约束,完全能活个千千万万年,成亲这种大事自然要非常慎重,谈恋爱谈个两三百年根本不长,再加上订婚后的时间,五百年有些老神仙都觉得稍微短了点,像元泽和紫草仙子这种认识五年就成亲的,乃是实打实的闪婚,快得不可思议,完全不符合元泽的性格。   听到有人问起,其他人纷纷竖起了耳朵往这边听,天界的生活这么无聊,有八卦自然能听一勺是一勺,就连赤霞都有些好奇地看着观云,她知道观云和大师兄关系好,以前都是睡一个屋的,想知道他怎么分析。   观云见赤霞这么直直地盯着自己,心中无奈得很。旁人或许不知道,他却是清楚极了,师兄这么快结婚,还不是在师门中时被这个三师妹折磨得对女仙绝望了,一出师门遇到紫草仙子,惊觉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温柔体贴的仙子,顿时好感狂飙,生怕只剩这一个,赶紧成亲免得夜长梦多。   幸好这个紫草仙子的确是个善良的好仙子,她是劳山的紫草花生了灵智,修行千年成的仙,植物修行比凡人灵兽都要难,可成了仙便分外通透些,她和元泽一道站在一起倒也和谐般配,不失为一桩好姻缘。然而好姻缘归好姻缘,这桩意外的间接始作俑者直直地盯着自己,观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实话实说,只怕会伤了她……   啧!   观云心里突然烦躁起来,大师兄大师兄,她和他说话每每都是大师兄,这会儿又是因为提起大师兄和紫草仙子才会看他!他居然还怕她听了实话会伤心!   观云心里气赤霞,又更气他自己,偏偏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尽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笑着转移话题道:“大师兄的想法我哪里晓得,但他为人稳重,肯定自有主张。再说,感情这事哪里能说得清楚,十几年前的玄明神君,还不是与那凡人认识没几年便私自拜堂生了孩子?”   云母原本在旁边乖乖巧巧地坐着当装饰的仿真狐狸,也不知怎么的,听到“玄明神君”四个字,心脏莫名地乱跳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朝观云看去。 第10章   见观云提起玄明神君,其他人果然不再关心元泽的事,注意力顿时全部被吸引。毕竟玄明神君与凡人相恋生子乃是近一百年来最为轰动的大事,无论是玄明神君的身份,还是对神仙与凡人不得相恋的这条天规的明知故犯,随便聊哪个,这群神仙都能聊个七八十年。   于是观云提及此事,附近的老少神仙纷纷热火朝天地议论起来,听他们的议论,云母也将事情的经过猜了个大概。   那玄明神君来头不小,身份不低,也是远古混沌初开之时自然而生的神君,不仅如此,他还是如今天帝在混沌中伴生的弟弟。   虽说天帝以天为父以地为母,可这兄弟身份却是毋庸置疑的,两人在同一个神胎中蒙昧而生,风吹即长,须臾便为成人。只是两兄弟长相虽有七八分相似,性格却大相径庭。   天帝生来便有帝王之相,既有能力,也有野心,个性自然强势有力些。玄明神君却不然,他性格散漫,喜欢云游于天地间,无拘无束来往自如,亦不愿受规则束缚,不喜遵循神仙中的繁文缛节,索性隐居了。他连兄长的称帝霸业都没参与,在天界斗争最为激烈的时候,玄明神君天天躲在小竹林里酿酒弹琴种竹子,不问世事,逍遥得很,也不知道天道让这么个玩意儿和一统天界的天帝一道生出来是干嘛的。   奇怪的是,尽管这两人想法观念差距如此之大,可兄弟终究是兄弟,天帝和玄明神君之间却没什么隔阂,关系很好,颇有兄友弟恭之感。天帝成立了天庭之后,便让玄明神君掌管人间君子,不过他显然也晓得以自己弟弟的性格多半是懒得理工作,所以这群君子读书的事有文昌星君管,姻缘的事有月老管,命运之类的杂事也有司命星君,玄明神君这个着实是个闲职,只不过是让他好歹看上去有个职务,不要让其他神仙在地位称呼上难办罢了。   玄明神君本人对天帝安排得这个工作也很满意,领了职就回自己的竹林里弹琴去了,平时啥都不管,别人请他也不出去,除了天帝哥哥亲自邀约还会给几分面子,其余时候都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世神君。   说来也怪,玄明神君明明什么都不管,可自从由他掌管天下君子开始,人间的君子大多也变成了他这番模样,个个弹琴喝酒,还居不可无竹起来。部分掌握了玄明神君神韵的,一有人间的皇帝要给他职务就拼命跑,生怕肮脏的功名利禄玷污了他们清白高尚的灵魂。   总之,玄明神君就这样好端端地在竹林里待了数千年,待得年轻点的神仙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神了,他那片小竹林才终于出了事。   那便是十余年前,玄明神君的小竹林里,误闯入了一个“凡间女子”。   这些神仙大多也是道听途说的,哪里知道玄明神君的口味比他们想象得还要重得多,闯进竹林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只口渴误喝了神君埋在竹林深处的神酒,结果误打误撞看见了玄明所居的茅屋、还莫名其妙多生了一条尾巴的白狐。只听一位自觉知晓实情的老神仙眉飞色舞地往下说——   “那凡间女子大约是迷了路,或是受了伤,总之一时半会儿离不了竹林了。玄明神君本就是个放浪不羁的人,原来就不大在意人仙殊途,更何况男女之别?见她出不去,便索性让她留了下来,一日两日还不要紧,谁知日子久了,难免便生了情。认识不过几年,玄明神君便私下与这来路不明的凡人女子按照人间的习俗拜了天地,私自结为夫妻,谁都不曾告诉。又过了一段时间,那凡间女子便怀了孕。”   说到这里,老神仙便叹了口气。   “人仙殊途,神仙与凡人不得私配婚姻,更不可有子嗣。这条天规在天帝建立天庭之初便已定下,犯天条者绝不姑息。玄明神君此举,无疑是逆天行事。天帝是什么人?这么长时间如何能瞒得下去?还不等玄明神君的孩子生下来,这件事便已被天帝知晓。”   云母听得紧张,其他人也听得入神。见老神仙停下来,立刻有人追问:“接下来呢?不是说玄明神君那个凡女的妻子怀了身孕,却直到如今也未曾找到。天帝可是派了去捉拿玄明神君一家?”   “非也。”   老神仙故弄玄虚地摇摇手指。   “得知事情一家暴露,玄明神君倒也没有让天帝为难,自行上了天庭,只说他妻子并不知道他不是凡人,过错由他一人承担。天帝也不知该拿这个弟弟如何是好,若是独对玄明神君网开一面,日后他身为天庭之主,该如何服众?于是天帝同整个天庭商量了几年,判了玄明神君一千两百二十五道天雷,再历七世凡间疾苦……且不说下凡历劫,便是这一千多道天雷,便是能将一般的仙劈得魂飞魄散的量了,也亏得玄明神君是远古大神,才能勉强顶下来。玄明神君没死,天帝也松了口气,只是待玄明神君下了凡,天帝才发现着了这个弟弟的道。”   莫名其妙地,云母听到此处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安心了似的,她也不晓得自己听个故事是在安心什么。   只听另外有人感兴趣地问道:“天帝着了玄明,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老神仙笑着捋了捋胡子,回答:“那凡间女子可以不处置,毕竟凡人寿命短暂,用不了几年怕就自己死了,可她腹中的孩子却不可不处理。只是玄明神君自首前将妻子藏了,而这些个神胎仙胎的,孕个三五年又是常有的事,她若不生下来,就不好找,只好暂且搁置。谁知等来等去,这神胎竟是不出了!天帝仔细一想,才猛地记起玄明神君下凡之时,将全身修为散尽化了雨水,原以为这又是弟弟的怪癖,哪里知道其中暗藏玄机!玄明神君以自身之力藏了神胎的气息,而那雨从招摇一路下到漆吴,根本连位置都定不了了。”   说着,老神仙抿了口茶,又说:“说来也巧,由于玄明神君辈分极高,要处天刑,一般神仙不好下手,总不能让天帝亲自动手。想来想去,居然只有东方第一仙的白及仙君勉强合适,便派了他执刑。当初是天帝令白及仙君失了神身,如今又由白及仙君将天帝的弟弟劈下凡尘,也算了却一桩轮回。”   师父?   云母一愣。   她原本听得入神,根本没想到还有师父的事,骤然听到白及的名字,便下意识地去看赤霞和观云。然而他们两个也正看着说话的老神仙,没有注意到她。   玄明神君被处刑,白及仙君执刑,才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观云和赤霞自然是知道的。但由于师父极少提起,他们便没有多问,细节了解得不多。   赤霞摸了摸下巴,道:“……说起来,玄明神君弄得那场大雨,还把我家师父的仙岛淹了,我当初还以为是报复呢。”   观云也是一样的想法,不禁点了点头。   谁知,听到赤霞这样说,那老神仙却动作一顿,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说:“你们怕是对玄明神君的个性有所误解……若是当时你们在现场,或者见过玄明神君,便不会这样觉得了。”   “诶?是出什么事了吗?”   赤霞眨了眨眼,好奇地问道。   老神仙摸了摸胡子:“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玄明神君大概是隐世久了,对当时天界的状况不大了解,也不晓得白及仙君的前世是何人,等一千两百二十五道天雷劈完,他还有心情开开玩笑。当时他打量白及仙君许久,还摸着下巴给白及仙君留了句话——”   “什么?”   “——‘小伙子你雷劈得不错,若是日后我妻子生了女儿,介绍你们认识怎么样。’”   观云:……   赤霞:……   云母:…… 第11章   当时玄明神君说完这句话就没什么怨言自行开开心心地下凡了,留下那时在场的除了白及仙君之外的围观神仙以及如今元泽婚礼上听说这件事的观礼神仙们,感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风从背后吹过。   白及仙君尚未娶妻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虽说他前后两世的个性差得挺大,但对情爱没什么兴趣这点倒是相同。而且白及这两世的性格,神君时乖戾,仙君时清傲,再加上辈分极高,便是哪一种都让人不敢与他四目相对,更不敢给他牵姻缘线,因此玄明神君这句戏弄的话,倒也算天上地下头一回了。   众人连想白及仙君当时会是个什么表情都不敢想,场面冷了好一会儿,良久,才有人拿着酒杯颤颤巍巍地点评道:“……到底是远古便生而为神的神君,见解和胸怀都分外不同凡响啊。”   众人纷纷称是。且不说别的,光是他这种关头还和派来劈他的神仙开玩笑,这份气度就已经足够令人咋舌了,更别提他开玩笑的那位还是白及仙君……不管玄明神君知道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平时白及仙君摆出来的神情和仪态,就绝对不是什么能开玩笑的样子。   不过,考虑到当时白及仙君不可能知道他那凡人妻子生的是不是女儿,且他所处的情况的确危急,倒没有人怀疑这句话不是玩笑。   众人聊着玄明神君的事又唏嘘了一会儿,忽然有人喊道:“吉时已到,新郎新娘怕是要来了!”   毕竟今日是元泽与紫草仙子的婚礼,他们两个才是主角,听到有人这么喊,大家连忙放下原来的话题朝新郎新娘的方向看去。云母虽然没由来地在意那位玄明神君的故事,只盼他们多讲些,却也知道师兄的婚礼才是要事,赶紧也跟着看了过去,然后便收不回眼睛了。   “很漂亮吧?”   赤霞见云母使劲站在座位上拉长脖子张望还是费劲,便伸手将她抱过来,好让她看得更清楚些。   “紫草仙子飞升不久,在天上也没有亲人朋友,因此许多事情有些难办,婚礼几乎都是大师兄在策划。她身上这身礼服是大师兄特意去请天庭的七位纺织星仙子替她做的,连天帝和天后的衣服大多也是由她们管,手艺非寻常纺织仙女可比。要让她们腾出手来,颇废了师兄许多功夫。”   的确相当漂亮。天上女仙众多,且都颜色非常,紫草仙子在女仙中姿色原本不过是中庸,却被这身宛如层云飞舞的礼服衬出了十分美貌。   仙界自远古便已成型,所以男仙女仙没有严格的娶嫁之说,成亲亦不过就是个仪式。元泽在婚礼上单方面费得神越多,紫草便越觉得自己欠了他的情,也不知日后该如何还才好,故神情看起来颇为小心,生怕弄坏了身上的衣服。   观云听到赤霞这样说,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快,放下手中酒杯的手免不了稍微重了几分,随后他便不由自主地道:“不过就是七位纺织星仙女罢了,日后我若是成婚,自然也可以弄来。”   闻言,赤霞抱着云母回过头诡异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这货在这种地方攀比个什么劲儿。顿了顿,她道:“呃,不过你不要说成婚了,你根本连个熟一点的女仙都没有吧。”   说到这里,赤霞忽然恍然大悟,同情地拍了拍观云的肩膀。   “……你也不用太羡慕大师兄了,你只要愿意,迟早肯定也是能成亲的。”   “……”   看着赤霞一脸真诚的表情,观云只觉得心中闷了口气,不想理她,转过头去继续喝闷酒。   云母张了张嘴,但师兄师姐中的气氛着实古怪,她插不上话,只好又闭上了。只是她对赤霞的话感到有些奇怪,稍稍歪了歪头。   别的情况她不知道,可按照赤霞师姐之前的说法,明明她同观云师兄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关系应当是最好不过了,观云师兄并非一个关系熟一点的女仙都没有呀。   想到这里,云母便不由得抬头去看赤霞的神情,然后便愣住了。   赤霞睫毛低垂,安静地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竟像是也有几分沮丧。   ……   元泽和紫草仙子很快便拜过了天地,元泽还拜了他的父母和师父白及所在的浮玉山方向,紫草仙子则拜了她生根发芽的劳山,两人便算将这桩婚事禀明了天道和长辈。天边很快降下祥云,说明自然大道认可了这桩仙婚,如此一来,便算是礼成。大家纷纷恭贺元泽和紫草仙子,两人看起来皆有些羞涩,但眼中却都是神采奕奕的。   神仙的婚宴的一摆就要一个月,观云和赤霞虽然舍不得元泽,但都无意在这里吃一个月的酒,更何况云母仙身未成,更是吃不消,因此等观完了礼,他们便起身准备偷偷告辞。元泽注意到他们要走,便将应付宾客的事暂时全部交给了紫草仙子,低调地过来送他们出去。待走到门口,元泽不舍地道:“你们当真不再留一些时日?这一别,又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了。”   “老见我们做什么?师兄你新婚燕尔,好好跟紫草仙子待在一起就是。况且四师弟云游在外,今日差不多该回来了,我们得接应他。”   赤霞见观礼结束,不需要注意形象了,又笑嘻嘻地开始抓头发,将她好不容易干净整齐一次的发型弄得乱糟糟的。   “再说,师兄,你要是想见我们,带着嫂子过来看我们就好了,或者写封信,我们也能来看你。”   听到赤霞提起她还没有见过的四师兄,云母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抱着她的赤霞。不过,注意到她小动作的倒不是赤霞,反倒是大师兄元泽,还没等云母反应过来,她已经被元泽笑着摸了摸头。   “那倒也是,我会写信给你们。还有,你们尽量照顾好小师妹,这孩子看着不错,又被师父相中,应当是根好苗子。”   说完,元泽微笑着收了手,后退一步,朝他们作揖拜别。   “那么……劳你们代我向师父问好,就此别过。”   “再会,师兄。”   观云同样行礼告别,看起来比赤霞要稳重。他全程未同元泽说许多话,但是师兄弟二人眼神交汇间似已了解了对方的想法。   “再会。”   元泽最后点了点头。他毕竟是婚礼的主人,不可久留,待师弟师妹们起身飞走,便飞快地转身回了宴会内。   “说起来……”另一边,观云和赤霞飞到半路,赤霞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观云道,“四师弟上回说今年会回来,有具体消息了没有?他再不回来,师父就该闭关了。”   观云和赤霞一向吵吵闹闹的,虽说在宴会中稍微在口角上产生了些许不愉快,但这会儿已经没事。观云想了想道:“快了,应当就是这几个月吧……不过约莫是赶不上在师父闭关前回来了。单阳一向与我不大亲近,我摸不准他的想法。”   赤霞点了点头:“我也是……”   这时,她低头注意到云母好奇的目光,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道:“不过说不定小师妹能明白呢。小师妹和四师弟都是从人间来的,云儿长得又可爱……没准儿能行。”   云母呜呜地朝赤霞叫了两声,尽管她没听明白师姐话里的意思,但既然师姐夸她了,总要回应一下。   观云听赤霞这么会儿功夫,已经学大师兄把“云儿”都叫上了,忍不住白了她一眼,却又不可否认她的话。   想想先前见过的云母人形的样子……观云顿了顿,道:“的确,说不定还真可以……” 第12章   “不错,如此一来,你三条尾巴的境界应该就算稳住了。”   一转眼时间过了半年,这一天,赤霞在检查过云母的功课过后,高兴地夸奖道。   “这样一来,日后便能增加你人形修炼的课程,也可以正式开始学习仙法了。”   听到赤霞这样说,云母愣了愣,虽然乖巧地点头了,可她实际上还舍不得自己的狐形,总觉得用人形来修炼怪怪的,不如狐形用得方便。   不过想想可以开始学习仙法,云母又重新高兴起来,开心地朝赤霞呜呜地叫了两声,然后躺在地上打了个滚,趴在地上对着师姐摇尾巴。   因为和赤霞观云都熟了,云母便没有刚刚进入仙门时那么拘谨,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就忍不住冒出狐狸的天性来跟师兄师姐撒撒娇。这个动作其实作为仙人弟子来说有些失仪了,但反正云母年纪小,长得又可爱,赤霞和观云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愿意和她玩闹。   赤霞很快就习以为常地上手摸云母了,观云见状觉得手痒,也撸了两把,但终究顾及如今门中最年长弟子的仪态,并没有摸太久便收了手。但他对云母的学习进度还是很赞赏的,笑了笑,道:“这样一来,等师父出关的时候,肯定也会很欣慰吧。”   “嗷呜。”   云母轻轻地叫了一声,算作是回应。不过听观云提起师父,她有些沮丧地趴在地上。   师父在两个月前闭关了,尽管听师兄师姐说师父隔几年就会闭关一次,这种只是正常的小关,没多久就会出来,但是她入门这么久了,却意外地没有怎么见过师父。师父大多数时候都在他自己的院内清修,有时候会到道观来指点观云赤霞的修炼,偶尔也看看她的学习进度,可云母始终记得她被仙君救过,心中带有些许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孺慕之情和憧憬之情,这种程度的接触,便让云母忍不住产生一种师父是不是不喜欢她的患得患失之感。   还有,玄明神君在下凡受罚之前对师父说得话……   想到这里,云母心中又不觉一顿。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那位玄明神君总觉得有几分在意,而他对师父说的话,也让云母时时便不自觉地想起。   那位玄明神君,会不会是真的有意让自己的女儿和师父认识呢?还有……若是师父日后真的成亲了,也不知对象会是怎么样的女仙。   如今云母已过了十三岁的生日,心思亦难免微微细腻些,想到这些事,她不觉隐有几分低落,好在她依然是幼狐的心性,倒也没有多想,只是自顾自地猜测着将来师母的性情相貌,直到被师姐突然拍了一下头,才回过神来。   赤霞笑着对她道:“对了,既然你境界稳住了,师父暂时又在闭关,你不是一直担心你的母亲兄长吗?在下一步修炼开始之前,你要是想的话,我放你个假,让你回去看看如何?”   听到这句话,云母立刻就把自己之前在想什么忘了,惊喜地从地上跳起来:“可以吗!”   “当然。”   赤霞笑着点头。   “我和观云隔三差五也要回去见父母的,更何况你入门不久,只怕更思念亲人。我们旭照宫是学习仙法的地方,又不是受刑,有什么不可以的?就是你别去太久了,顶多十五日,记得必须要回来。四师弟回师门的日子也不过就是这两日了,到时候还要介绍你们认识。”   云母连忙点头称是。之前她入门时间太短,什么都学不会,又听说过仙门规矩严格,弟子不得私自下山,云母自然不好意思提出要回家的请求,只是心中对母亲和同胞兄长的思念日益增加,如今是赤霞师姐主动允诺她下山,云母自然不会拒绝。   只是表现得太过高兴,云母待反应过来也有几分羞愧,忙道:“谢谢师姐!”   看观云也在旁边,赤霞这么说,肯定是二师兄默许的,她又赶紧转头对观云道:“谢谢师兄!”   “没事,去吧。”   观云一愣,没想到还有他的事,心里倒也有几分喜欢小师妹的礼貌,低头学着赤霞的样子,只是略有几分笨拙地摸了一下她的脑袋,这才收回了手。   ……   事不宜迟,云母收拾了一下东西,当天就下山了。不过,说是收拾东西,其实她一只狐狸也没什么非带不可的,也就是把房间里的东西放放好、尾巴毛梳梳干净,然后便从旭照宫的仙门里跳了出来。   云母在浮玉山长大,对这里的环境比赤霞观云还熟,虽说白玉带她和哥哥上仙人顶的年纪还很小,但毕竟记忆尚存,且云母又有动物的直感,并不畏惧,谢绝了赤霞送她的提议后,便自己一路往狐狸洞的方向跑。约莫跑了半日,云母便看到了眼熟的狐狸洞,一走就是半年多没回来,她原本兴奋得很,到了这里却忽然近乡情怯,动作慢了下来,呆呆地望着过去住惯了的狐狸洞没动。良久,云母才顿了顿,从草丛中跳出来,仰面望着狐狸洞前的老银杏,轻声唤道:“翠霜姨母!”   山雀夫人原本正照例站在树上吹风,顺便慢吞吞地修炼,听到云母的叫声便睁开了眼睛,看到树下的小白团子,顿时高兴起来,拍着翅膀飞下来,边飞边道:“云母!这不是小云母吗!你可算回来了!”   说着,山雀夫人绕着云母飞了一圈,开心地道:“你看着比之前大了不少!毛也亮了!到底是仙人周围的气息养人些,这一段时间不见,就大了一圈!”   云母乖巧地坐下来,任由山雀夫人绕着她飞着。其实云母再长得怎么快也只是走了半年多而已,她又是成长慢的灵狐,实在没有长到大一圈的程度,不过反正云母自己是不知道自己每天有什么变化的,便索性乖乖坐着红着脸听山雀夫人啧啧称赞。   等她称赞完,云母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翠霜姨母,我娘和我哥哥在吗?”   “在呢,怎么不在?”   山雀夫人在地上落下,笑着答道。   “自打你进了仙门以后,石英没有人陪他玩了,看着孤单得很,每天只好到山里去折腾那些麻雀,但又觉得一个人玩麻雀没什么味道,你回来他肯定高兴的。还有你娘,白玉妹子我知道,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担心得很……好了好了,你快进去吧!要是你娘看到你,指不定多开心呢!”   说着,山雀夫人便拍着翅膀催着云母让她往山洞里走,云母心中尚且有些不安,走得步伐难免比较慢,谁知就在她快走到洞口的时候,另一只狐狸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   “云母!”   石英看到妹妹很高兴,先是愣了愣,继而便兴奋地朝她扑过来,一下子扑翻在地。云母连忙条件反射地反抗,不久就找到了过去同哥哥嬉戏的感觉,两只狐狸嬉笑起来,很快滚作一团。   这样一来,云母原本的忐忑瞬间烟消云散,她和石英边笑边滚地进了洞,等见到母亲,两人本来干干净净的白毛都变得灰扑扑的了。   母亲果然在洞里。   最初的怯意消失后,云母便变得自然了许多。她想念母亲,在旭照宫时每天都会想起母亲和哥哥,只是这时终于见到,却难免仍有些生涩,她在兄长的陪同下小心地走上前去,轻轻地喊道:“娘。”   白玉今天不知怎么了,居然是以人形端坐在狐狸洞中的,听到云母清脆的呼喊声,便微微一震,回过头来,继而不禁睁大了眼睛。   看到女儿和儿子一道进洞,白玉显然有些意外,她看着云母愣了好一会儿,张了张嘴,似是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又说不出来只好闭上。过了好一会儿,白玉才缓缓地开口道:“云儿,你的尾巴怎么了?”   云母一怔,这才记起她的尾巴还处在三条并成一条的状态。赤霞用得是极为简单的法术,她已经能自己解开,云母连忙晃了晃身子,将三条尾巴都露出来,对白玉道:“娘,师父已经帮我升了三尾了。”   顿了顿,云母又道:“还有……我也能化人了。”   说着,云母赶忙按照赤霞教她的那样化了人形,先前观云已经给她带了新衣服,云母身上早已不是师父最初给她披得那件男袍,而是一条合身的素色裙子。不过,那件白及的袍子云母也当作是师父给她的礼物好好地收着。   石英显然没想到妹妹一别数日居然已经能化人了,坐在地上张着嘴愣愣地看着她。白玉也被吓了一跳,但她旋即看到云母即便化了人样,却仍是灰头土脸的,大约是因为之前在洞外和哥哥玩闹。白玉失笑,抬手擦了擦她的脸,笑道:“还是一副小孩子模样,你跟着你师父可不要如此贪玩了。”   白玉停顿片刻,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云母。见她气色不错,又生了三尾,白玉便知那白及仙君待云母不错,这半年来的担忧放下大半,某块压在心底的大石头也落了下来。白玉脸上不觉由衷地露出宽慰的笑容,道:“你跟了一个好师父,这样娘就放心了,以后好好修炼,不要惹师父生气。”   “是。”   云母听话地点点头,听娘这么说,她这么多日没有见到师父的郁闷也少了几分。想了想,她开心地摆着尾巴对白玉道:“对了!娘,之前师兄和师姐还带我去了大师兄的婚礼。”   云母本来在家中就是比较活泼爱玩的性格,心情恢复了便忍不住想和母亲兄长讲讲在仙门中遇到的特别的事,但谁知她话一开口,想来想去脑内第一时间浮现出的竟然是先前听来的玄明神君的八卦,于是她便笑着道:“在婚礼上,我听其他仙人提起,好像说天帝有个弟弟叫作玄明神君……”   哐当。   听到巨响,云母奇怪地抬头看过去,便看见母亲大约本来是想给她倒水,结果失手将铜茶壶掉在了地上。这原本只是母亲用的人类器具,既然她现在是人形,那么也能给她用了。   云母担心地问道:“娘,你没事吧?”   “没、没事。”   白玉慌乱地回过头。   这下石英也被白玉的样子吓到,连忙跑到她身边:“娘,你怎么哭了?”   “没事,洞里有点潮。”   白玉将茶壶捡起来,拿袖子掩饰地擦了擦眼角,才接着看向云母。   “别在意,云儿你接着说。”   云母哪里还敢乱说,飞快地就将她听到的内容全说了一遍,大致就是玄明神君违反天规与凡女相恋,受天刑,一千二百二十五道天雷和七世凡劫。顿了顿,云母道:“那一千两百二十五道天雷,好像还是师父执刑去劈的。”   白玉听到此处,心中一紧,不过马上又反应过来白及仙君如今也不过是天庭所管的神仙,奉命行事罢了,应当没有复仇之意。比起这个……   白玉晃了晃神,尽量不要让自己神情太异样,只是眼眶的涩意却止不住。定了定神,她又问道:“这么说来……那位……那位玄明神君,并没有死?”   “嗯。”   云母老实地点头,考虑了一下,她又道:“听当时在场的神仙说,玄明神君被雷劈完还有精神开玩笑,说若是他将来有了女儿,要把她嫁给我师父呢!”   ——咣当!   云母话音未落,白玉刚刚装好水的茶壶,已经又一次掉到地上,由于装了水,声音竟是比刚才那下还要响了许多。 第13章   这下石英和云母都有些被白玉吓到,云母连忙伸手去扶母亲,一边帮她整理一片狼藉的水壶和裙摆,一边担心地问道:“娘,你……不要紧吧?”   白玉今天都掉了两次水壶了,而且一次比一次响。她向来是个稳重的母亲,是从未犯过这种错误的。   白玉摇了摇头,同时微微抿唇,心中百味交杂,心情复杂地看了眼云母。   刚才那话由云母自己说出来,实在是……怎么听怎么奇怪。得知玄明神君未死,白玉心里已经乱得很,又是苦涩又是欣喜,一时居然也分辨不出玄明神君说得那句话是玩笑还是假意,还是半真半假,只是她重新看向女儿的眼神,却着实古怪了几分。   云母才不过是十三岁,正是豆蔻年华。若在人间许是不算小了,但在仙界,还着实是个娃娃呢。况且,那个白及仙君如今还成了云母的师父……虽说仙人不羁辈分年龄,可毕竟是师徒关系……这、这可如何是好……   白玉的眼神闪烁不定。   云母哪里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话便又在母亲心里掀起了几翻惊涛骇浪,尤其这句话她转述得其实不准确,玄明神君不过随口说了个“介绍你们认识”,到了云母口中,就直接变成嫁女儿了。   她看母亲的状态不对劲,将水壶收好也没有起身,而是扶着母亲坐到座位上,目光关切地再次问道:“娘……你真的没事吧?”   石英亦担心不已,轻轻唤了一声便围上来。   “……抱、抱歉。”   白玉一顿,迎上一双儿女忧虑的视线,这才勉强回神,只是今天得知的大消息让她整个人都忍不住微微颤抖,她稳了稳身形,才重新看向两个孩子。   “石英,云母,你们可否出去一会儿?娘想一个人静静,有些事……娘得想清楚。”   石英和云母对视一眼。   他们极少忤逆母亲的意思,只是白玉刚才的脸色实在惨白,又连摔两次水壶,看上去状态不大好,要留她一个人在洞中,他们着实放心不下。   见两个孩子不动,白玉也清楚大约是她先前的反应太过失态,让两个孩子担心了。可她确实也必须要将事情尽快想清楚,于是白玉只得将他们往外推,一边推一边安慰道:“放心吧,娘已经没事了,且若是有问题,我自会让你们姨父姨母帮忙。娘有要事要考虑,你们自己去玩,等傍晚再回来……”   石英和云母两只狐加起来也就不过二十几年的修为和四条尾巴,哪里抵得过三百年修为的五尾狐,且他们原本就比较犹豫,不久就被推出洞外,再想进去,洞内竟是被术法挡住,回不去了。   这样一来,兄妹两个都有些沮丧。云母出了洞,想了想便从人形又恢复成了狐狸的样子,尾巴亦重新合成一条。她和哥哥一起耷拉着脑袋,一副很失落的样子。   白玉在洞中看到,多少也有些不忍。只是她心中乱得很,的确难以分神,更是无心照料孩子,可两个孩子眼下的状态怕是要在狐狸洞外干等,未必不比她焦急。想来想去,她又走到洞口,蹲下身来,对他们道:“别担心,娘真的没事,只是有些渴了,但脱不开身。你们要是实在无聊,去帮娘打些水来可好?”   听到她这么说,石英和云母顿时精神了些,连忙飞快地点头。他们原本正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母亲帮他们找些事做,无异于是在黑暗里点亮一盏明灯,何况他们正烦恼无法帮上母亲的忙,这种力所能及的事正好。   点完头,两只狐狸便飞快地跑了,白玉见他们跑远,总算松了口气,只是眉宇间的愁郁未散,她顿了顿,在洞中郑重地思考起来。   ……   “云母!云母!你跑慢点,等等我!”   另一边,山丛之间,两只狐狸一前一后地跑着。听到哥哥的叫唤声,云母才猛地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过头,见到好不容易从有些远的地方追过来的哥哥,不由得愣了愣。   他们虽是双生,但在她上山拜师之前,石英的体能要来得比她好些,跑得也比较快,往常都是她追哥哥,所以这次云母也没多想,自顾自地跑着,没想到一回头,却发现石英已经快追不上她了,一路跟来,似是十分吃力。   云母一顿,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有了三条尾巴。灵狐的能力与尾巴数量关系极大,她如今凭空比哥哥多了两尾,自然跑得也要快了。想到自己刚才不管不顾地往前跑,云母还有几分不好意思,连忙道歉道:“对不起,哥哥……”   “没事。”   石英心情复杂地追了上来,几步跳到和云母并肩的位置。   “娘说我也快到一尾顶峰了,马上就能生出第二尾的……以后我也会好好修炼,不久就能追上你的。”   石英虽和妹妹关系很好,但着实也有几分心高气傲,原本同自己差不多的妹妹一口气超出了许多,他心里亦有几分不安,只暗暗觉得以后千万不能再抓麻雀浪费时间了。   兄妹连心,云母能够明白石英的想法,因此更是羞愧。她本不是自己修炼出的三尾,而是师父给的,想了想,云母一边小跑着跟在哥哥身边,一边小声地说道:“哥哥,要不我去问问师父,将你也一起收入门中?母亲应当也会同意的……”   谁知,云母还没说完,石英已经扭过头来朝她不轻不重地翻了个白眼,道:“才不要。笨蛋妹妹,你当初不是被那个仙人偷摸着抓走的吗?”   “诶?!”   云母大惊,这误会可就大了,赶紧试图解释。   “不是的,是师父救了我!当时我们不是遇到那只奇怪的老虎吗?是师父将他制服的……”   “反正不用。”   石英笑笑说。   “我在这山野中自由自在的,哪里不好?哪儿像你半年才能出来一次。况且,要是我也去拜师,谁来陪着母亲?”   云母张了张嘴,居然无法反驳哥哥的话,只是她确实觉得旭照宫挺不错的,师兄师姐待她都很好,师父虽然比较清冷,也很少露面,但……   还不等云母想清楚,只听她身边的哥哥已经刹住了脚,说:“到了!等等……这里怎么有人?”   石英的后半句话说得疑惑得很,听到他说有人,云母也是一惊。她和哥哥都在这座山上长大,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更不要说小溪边这种常来的地方。他们栖息的山与任何一个人类村庄都远得很,这溪边,是绝没有人来的。   两人都还记得母亲交代过的不要让人类瞧见的话,可他们冲得太过,已经跑出草丛了,那人听到响动,也已回过头来,双方对上了视线。   那是个年轻的人类男子,看外貌约莫是十六七岁的样子,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着一身黑衣,腰间别着剑,似是侠客打扮。他身材挺拔,面如冠玉,相貌大约是不错,只是眉头紧锁。他原本大约是在溪边喝水,趁着云母愣神之间,已经略微皱眉站了起来,朝他们走来。   单阳之所以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说来有些丢脸。他本来是想径直回师门的,谁知他当初在师父搬来浮玉山后住得时间太短,又长期在人间游历,太久不曾回旭照宫,居然迷了路。他尚未练成仙身,无法辟谷,在这里路过有溪水,便想喝一口解渴,谁知刚一弯腰就听到身边有窸窣声,他生性警惕,下意识地就想出手,哪里晓得回过头,看到的是两只白乎乎的毛狐狸。   硬生生地将快要出鞘的剑收了回去,单阳一愣,有些自嘲。   想不到如今,他竟是连两只这么小的狐狸都警戒着了。   好在,这世间总还有山里的小动物,是不会有恶意和坏心眼的。   这么想着,单阳已经走到两只狐狸面前,见他们有些瑟缩地躲闪,反倒觉得心软,看着浑身灵气的小白狐,心中亦有几分动容。他顿了顿,也没有靠得太近,远远地蹲下,在身上找了找,弄出两个馒头来放在地上,虽说不知道狐狸吃不吃馒头,还是对他们道:“……要是饿的话,就拿着吧。”   说完,见两只狐狸不动,单阳也不强求,只是转身便走。   云母迟疑了一瞬,向前走了两步,疑惑地看着眼前黑色衣袍的年轻男性。   她如今感气已经十分熟练,刚刚她稍微试了一下,便感觉到眼前的男性身上有相当的灵气,纵使不是仙人,也绝对是仙门中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浮玉山……   石英看着云母的举动,被她吓了一跳,只觉得她哪怕多走一步都危险得很,简直想过去将妹妹捞回来,偏偏就在这时,那个看上去要走的男子又转过头。   单阳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再度回头,许是想看看狐狸会不会吃他留下的食物,谁知,此时,回头的单阳看着眼前的场景,却不禁怔了怔。   阳光穿透森林树木的斑驳光影中,那两只狐狸里一只还躲在草丛中,另一只却朝他走了两步,步入阳光之下,像是不怎么害怕,反倒目光清澈地注视着他,面有好奇之色。   白狐本就是世间少有,灵动之感比寻常的红狐更胜几分。被那样笔直地注视着,便是单阳,在此情此景之下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奇异的感觉,尤其这只小狐狸尾巴大得出奇,十分好认,额间又有一道竖红,隐约透着非同寻常的灵性。   单阳一顿,待反应过来,他已经弯下身,在靠近他的那只小白狐头上摸了摸。   小白狐似是先有几分害怕地缩了一下,然后便乖巧地不动了,只是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   这份小动物的单纯温柔,让单阳也不禁在心中软了一块,语气不知不觉和缓下来,他抿了抿唇,仍有些生硬地道:“……你对生人,还是别这么信任得好,小心莫要被人抓住了。”   说完,单阳终于再次转身而去,这回再也没有回头,不久就消失了。   眼见着那黑衣男子的身影消失在森林深处,石英张了张嘴,这会儿才回过味来,问云母道:“刚刚那个……莫非也是仙人?”   云母歪了歪头,也说不明白,她还没来得及问呢,对方就走了。想了想,她回答道:“可能是吧……我也不太清楚。”   兄妹两个面面相觑,反正没出什么事就好,母亲还等着他们呢。两狐飞快地跑到水边,云母团成一团拨了尾巴半天,从里面掏出一个葫芦,这是大师兄给的见面礼,赤霞将里面的丹药喂给她吃完后,葫芦便由云母自己收着了。这个葫芦可大可小,能装得东西也多,云母还挺喜欢的。   在石英惊讶的目光中,云母拿葫芦装了水。待装完水,兄妹俩又一同往狐狸洞的方向跑。   “……也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   石英略有几分担心地说。   “嗯。”   云母点了点头,只是又担心母亲,又有几分在意刚才的黑衣男子,有些心不在焉。   他们一来一回,也耗去了好久。不过毕竟还没到母亲说得黄昏,两只狐狸都有些担心还进不去狐狸洞。正因如此,当他们远远地瞧见母亲已经等在门口的时候,两人都颇为意外。   “娘!”   云母首先惊喜道,不觉加快步伐跑了过去。   白玉不知什么时候又从人形化为了狐形,此时正是一只优雅的白狐端庄地站在狐狸洞口,见两只狐狸跑来,便郑重地站了起来。   云母欣喜得很,此时尚未感到母亲周围气氛的严肃,只想献宝似的拿出她装了水的葫芦。谁知,还不等云母跑过去翻尾巴,白玉已经弯下腰止了她的动作,用自己的脸颊轻柔地蹭了蹭她的脖子,似是十分不舍。   “娘?”   云母一顿,奇怪地唤了一声。   “云儿。”   白玉留恋地看着女儿,定了定神,才勉强往下说,语气郑重。   “云儿,娘决定要下山一趟……此次下山,怕是需要不少时间,你还是先回到你师父那里去吧。”   “诶?”   云母没有反应过来。   只听白玉停顿片刻,接着道:“不过在下山之前,我还想再见你师父一面……走吧,云儿,我送你回仙人峰。” 第14章   “诶?!”   云母万万没有想到她才刚下山,母亲就要送自己回去,一时不解母亲是什么意思,甚至疑心自己听错了。   看着云母慌乱的样子,白玉却是沉默不言,然后低头又蹭了蹭她的脑袋。   她其实舍不得女儿,只是云母如今已经入了仙门,有师父,她要下山尚且能够带着儿子,可是云母……却是没有办法一起走了。   不过,由于玄明神君那句不辨真假的话,白玉想来想去,觉得自己离开前还是有必要再见对方一回。毕竟……这个也是个慎重的事。   “走吧。”   白玉下定决心,叼起女儿,便要唤云。石英也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急忙跳到母亲脚边,下意识地想阻止她送妹妹回去,但白玉却将他往狐狸洞里拨了拨,道:“你先回去,翠霜姨母和苍岚姨夫会照顾你,娘去去就回。这一趟我们下山,怕是有一阵子不会回来,你要是有什么想带的东西,就先收拾收拾。”   说着,白玉带着云母,便腾云而起,一路朝仙人峰飞去。   仙人峰是浮玉山的主峰,高耸得很,亦是这山脉之中最为高峻的山峰,并不难认。只是被娘叼在口中往回送,云母疑心是自己做错了什么,眼看离旭照宫越来越近,云母不安地问道:“娘……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吗?”   白玉将女儿叼在口中不好说话,只好先将她放下,但想到马上要见白及仙君,她亦有几分心不在焉,缓声道:“没有……是娘有要事,不得不不走,但放心不下你,所以想再见一次你师父……到了。”   白玉轻巧地落在仙人峰上,然后便化了人形。云母见娘化作人形,连忙也跟着变成了人,母女俩并肩站在一起,样貌竟有六七分像。   家长要见先生,自古以来就是个让人害怕的事,云母心里惴惴,但白玉却深吸一口气,镇定地匍匐跪下,向她看不见的旭照宫一拜,高声道:“民女白玉,求见白及仙君。”   母亲跪了,云母自然不能还站着,待回过神,赶紧笨拙地跟着母亲跪下,学着娘的样子叩拜。只是刚刚跪下,云母才想起师父还在闭关中,也不知道会不会出来,可她们如今这个姿态,已经不大好说话了。   白玉这般直白地说要见白及仙君,守门的童子自然立刻去禀报了,但出来的果然不是白及,而是云母的两位门中前辈观云与赤霞。他们听到自己放出去的师妹这么快就回来了都吓了一跳,又听说云母的母亲也来了,更是赶忙出来查看。   “师父还在闭关中。”   赤霞担心地看了眼云母,对白玉解释道。   “一旦闭关,师父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您怕是见不到他。”   白玉一愣,但态度依然坚定,又在愈发真诚地行了一礼,说:“可否麻烦仙子去通报一声?民女确有要事,若是仙君确实无法露面,我再离开。”   赤霞迟疑了片刻,有些为难,但想来想去,还是扭身进了宫。空气安静下来,云母仍然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心中打鼓得厉害,她一方面怕师父不出来,一方面又隐隐担心师父出来后的情形,纠结不已。然而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先是赤霞再次走出了旭照宫,紧接着,云母便瞧见了她身后那个白衣清冷的身影。   好久不曾见到师父,云母有一丝恍神。师父原本预计是要闭关半年,没想到竟然真会为了她出关。野兽的情绪是很直白的,云母长久地思念师父,此时忽然又见到他,一时呆呆地忘了低头。   白玉看到白及仙君真的出来,亦是愣了一下,但见那仙人目光平静地望过来,面色分不清喜怒,她立刻回过神,愈发恭敬地俯身行礼,然后便抬头望着白及。   上一回她心有畏惧,又担心仙人抓云母是为炼丹,又怕引起仙人反感,故连云母师父的相貌都没怎么敢看,只匆匆扫了几眼,而这一回毕竟事关云母终生,白玉便不得不认真看了,同时看待白及的目光,也不由得多了几分端详和分辨。   不过对方毕竟是高高在上的仙君,与他们这般尚未成仙的狐狸可谓云泥之别,白玉不敢多看,仓皇地又低下头,但心中仍觉得心悸。   这白及仙君的目光,静得也太可怕了些。   上回只是拜师白玉还不觉得,但这会带了些别的念头,她便不由自主地替女儿担心。这世间的许多事,讲究得还不是一个“情”字,哪怕是清心寡欲修上天的神仙也绝非无情,否则哪里来得那么多仙婚神婚,哪里来的人仙不得相恋这一条天规?可是这白及仙君的目光沉寂成这样……这个人,可真会有情吗?   白玉心中百转千回,虽说心知以玄明神君的性格,或许还是他随口一说的可能性大些,可白玉心里还是隐隐有些担忧。只是云母已经拜了白及仙君为师,眼下也没有办法,顿了顿,白玉再度恭敬地垂首道:“多谢仙君愿意现身,民女自知十分逾矩,还望仙君海涵……只是民女即将携子下山,这一走怕是要数年,唯独这个女儿放心不下,故无论如何想再见仙君一面,也有一句话想对仙君说……”   一顿,白玉将云母往白及仙君的方向推了推,定神,凝神道:“我这女儿,日后便劳烦仙君照顾了。”   说完,白玉又端端正正地行了一次大礼,十分郑重。随后,再与白及仙君郑重地告别后,她便转身离去,留下云母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还有看不出心情的仙君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神仙弟子。   “她就说这个?”   赤霞抓了抓头发,不解地道。   “云儿不是早就拜师了吗?她这反应,怎么像是现在才反应过来要嫁女儿似的。师父你说是吧?”   赤霞一回头,却见白及已经抬手将人形懵在原地的云母变回狐狸,并且抱到怀中,默默地往旭照宫的方向走回去。   观云也是满心迷惑,问道:“师父,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白及神情未变,淡淡地回答。   “世事多变,凡间万物自有烦恼,不必多问。”   “噢。”   观云似懂非懂地点头,总之师父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听不懂也要听着。同时,他明白了师父特意出关,大约是个负责任的老师接待家长的态度,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大关,就出来了。   这样一想,观云便不再多心,跟着师父回旭照宫。   白及走在最前面,他没有抱过云母几次,但依然感到这只小狐狸分外安静,待在他怀中一动不动的。白及顿了顿,低头看她,却见云母没精打采地趴在他怀中,耳朵尾巴都垂着,像是十分委屈。   白及动作一滞,抬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云母疑惑地抬起头,却看见白及虽然摸着她,眼睛却依然平时前方,步伐稳健地往前走。   “……不要担心。”   白及目不斜视,语气平稳,但云母依然听得出师父是在对她说话。   “你母亲既然特意来见我,知我闭关也请求一见,必是对你放心不下。日后若是有机会,她定会回来看你。”   说完,云母便感到白及的手又轻轻地在她头顶摸了摸。即使云母再迟钝,也能明白这是师父在安慰她,其实道理她明白,只是依然难过罢了。她“呜呜”地在师父怀里发出了几声委屈的叫声,默默地将脑袋往师父手臂上一摊,露出大片后颈和后背,任凭师父顺毛。   白及微微一顿,便缓缓伸手有节奏地摸了摸她,算是安抚。   观云在师父背后看得有些惊奇,云母这样子其实已经有些撒娇的意思了,只是师父今日心情好像也不错的样子,似乎没有因为闭关被打断而生气。   这着实是好事。   观云松了口气。   ……   于是这一晚,云母还是睡在她和赤霞房中,大概是后来趴在师父怀里不愿意出来的时间太久太累了,她睡得很熟,以至于第二天早晨被赤霞叫起来的时候,整只狐还迷迷糊糊的。   “起来!师妹,快起来!”   这一天,云母是被赤霞兴奋地晃醒的。   “快变成人形!我来帮你梳妆打扮!赶紧准备准备,你四师兄回来了!” 第15章   相比较于赤霞的兴高采烈,云母则还没睡醒,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懵得很。直到她变成人形,莫名其妙地被赤霞推到镜子前梳整齐了头发、整理好衣服,她都还摸不清楚状况,于是问道:“四师兄……是之前说到人间游历的四师兄?”   “对。”   赤霞坦然地点头。   “他叫单阳。”   虽然之前在云母面前提起这个名字的次数也不少了,可赤霞总觉得这个小师妹看起来懵懵懂懂的,都不知道记住没有,索性多说几遍。想了想,赤霞又颇为耐心地解释道:“他是姓单名阳。凡人有姓,和我们不大一样。他是十岁的时候进的仙门,我没记错的话……唔……今年应当是二十来岁吧?不过进仙门以后,许多事便不能按凡间的方法算了,外貌应该也比实际要小许多,所以和你一样,他还是个小孩子呢。”   云母闻言,先是愣了愣,这才点头。   仙界的年龄的确同在凡间的感觉不大一样,赤霞和观云都是两百多岁,但外表在人间大约也就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似乎在神仙中属于年纪很小的,之前在大师兄的婚礼上,其他仙人对他们也都是一副对晚辈的态度。而这么一来,从赤霞两百多岁的角度出发,自然会觉得十几二十几岁根本没什么区别了。   如此一来,她和四师兄倒还真算年龄相近的,又都是师父从凡间收来的徒弟……   听着听着,云母倒真的对这位听过许多次名字但还从来没有见过的四师兄,产生了几分隐隐的亲近感。   等云母被赤霞梳妆打扮好,已经是一炷香时间之后了。不过距离他们以往到道场修炼的时间还有富余,所以赤霞并不着急,反倒对着镜子里的云母和云母本人来回端详了好一会儿,一边端详,一边囔囔道:“嗯……总觉得还差点什么,是什么呢?”   云母年龄不够,还不必束发,且赤霞也觉得她那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好看,故索性让她披着。只是此时,云母被她这样盯着,便有些不大自在,忍不住开口询问:“师姐,怎么了吗?”   “你等等……”   赤霞没有立刻回答她,反倒沉思片刻,打开自己的首饰盒,哗啦呼啦翻了好一会儿。忽然,她从首饰盒中拿出一只青色的蝴蝶簪,看着这支簪子,她像是定住一般,忽然不动了。   云母奇怪地唤了一声:“师姐……?”   “啊……没事没事,这个是你二师兄当年送给我的及笄礼物啦。刚刚看到吓了一跳,没想到转眼都两百多年了。”   听到云母的唤声,赤霞这才回过神,对她笑了笑,将蝴蝶簪放回去,又拿出一支粉色的花簪。   “还是这个适合你,用这个吧。”   云母一愣,正要说她披着头发没有地方插簪子,只见赤霞对着簪子轻轻地吹了一下,那朵五片花瓣的小花便从发簪上轻盈地飞了起来,稳稳地落在云母的头发边上。云母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发现那朵花已经固定在她头发上了,根本掉不下来。   赤霞笑着说:“走吧,时间差不多了,你二师兄和四师兄说不定已经在道场了,我们也得赶紧过去。”   闻言,云母赶忙收起了对发簪的关注,点了点头,跟着赤霞师姐走去。   道场离几个院落都不远,赤霞走得又快,云母被她拉着,不久就走到了。道场的风景同以往一般无二,云母远远地就瞧见了道场里二师兄修长的身影,一转眼被赤霞拉到门口,云母刚想和往常那般对师兄打招呼然后行礼,谁知眼角余光一闪,这才发现里面还有另外一个黑色的身影,轮廓无疑是年轻男子,云母看到那张脸,步伐不由自主地一顿,怔在门口。   “观云!”   赤霞很有精神地走进去,极为自然地拍了拍观云的肩膀,然后笑着看向屋内的另外一个人。   “还有,好久不见了,四师弟。”   那人外表才不过十六七岁,神情却严肃非常,他恭敬而有些刻板地朝赤霞行礼,生硬地道:“单阳见过赤霞师姐!”   “……啊哈哈哈。”   赤霞好像对对方太过认真的阵仗感到不大自在,她干笑几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观云不动声色地替她解围,微笑着将单阳往旁边引了引,让他和云母面对面,然后温和地开口:“对了,你还没见过吧,这是云母,师父前段时间收的弟子,入门还不到一年,是你的小师妹。云母,这位是单阳,你四师兄。”   得到介绍,云母连忙慌乱地反应过来,朝单阳简单地行礼拜见,一边道:“师兄好。”   说完,她小心地抬起头,疑惑地打量对方。   云母发现自己在此之前已经见过他了,昨日替母亲打水时在溪边见到的年轻男性原来就是她素未蒙面的四师兄单阳,这着实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如果是师父的弟子的话,这么一个满身灵气的人会出现在浮玉山上,也就说得通了。   还有,他的名字……   云母对人类着实是有些好奇的。单阳有名有姓,那么他的名字其实只有一个“阳”字。有不少神仙自远古而生,自然没有姓,像是观云和赤霞据说就是家族古老的类型,都没有姓氏的。云母本是乡间野兽,自然更不可能有这种东西,因此看着单阳,云母感到十分新奇,而且他那天在山林里给了她和哥哥吃的东西,云母自然而然就对他印象不错,觉得这应当是个好相处的人。   然而,待迎上云母的目光,单阳却只和她对视了一秒,便不冷不热地颔首,打了个招呼,然后没什么兴趣地移开了头,对着观云略一低头道:“师兄,那我去修炼了。”   云母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人形,对方没有认出来她。   然而云母已经来不及说他们之前见过了,只听观云点了点头,回答道:“嗯,去吧。对了,小师妹如今还需要人带,以后你要和我们轮流教她,我和赤霞也还是老时间指导你,不要忘了。”   单阳平静地答应,随后便不再多言,皱着眉头在道场里找了个角落,自行打坐,很快就入了定。   见单阳已经进入了没有旁人的状态,观云才摇了摇头,随口对赤霞道:“单阳还真是老样子,少年老成地太过了……明明才二十几岁,应当活泼一些才是。”   赤霞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你我当年就很活……”   啪!   观云不客气地在赤霞脑袋上打了一下,嫌弃道:“你当年活泼过头了!”   顿了顿,观云脸上又露出些遗憾的神色,看了眼云母。   “说起来……想不到连云母都没能让单阳多注意两眼啊,明明年龄相近,云母长得也可爱……这家伙,真搞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   听着观云的话,云母亦不知不觉朝单阳的方向看了过去。由于在仙门修行,单阳的外表比按照人间年龄算的实际年龄要来得年轻许多,看上去的确和云母相差不远,不如观云赤霞样貌成熟,但正因如此,这位四师兄额间紧蹙的眉头就显得愈发醒目些,给人一种和外表年龄不符的沉重感。   而且,他对自己的态度也很冷淡。   云母疑惑地歪了歪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在山林里还主动给了狐狸食物吃的师兄,回到仙门里变得很不好亲近了。   不过,还没等云母反应,另一边的观云和赤霞似乎已经聊够天了,赤霞重新转向云母,执起她的手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今天是你第一次以人形修炼,我们不该耽误你的时间。来吧云儿,今日正式教你。”   听赤霞这么一说,云母赶忙点头。从在母亲那里学习时,便听说修炼到三尾化成人形就能学不一样的东西,这下要正式开始,她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些期待的神情来。   赤霞将云母拉到离单阳有一定距离的道场另一边坐下,让云母学着她的姿势坐好,然后道:“你闭上眼睛,在心里跟着我念,要是觉得入不了定,口中念出来也可以。”   说着,赤霞将一段新的口诀念了出来,又让云母重复,循环了几次,等她确定云母背住了,才让云母闭上眼睛。待她感觉到云母在心中开始背诵,赤霞便开始从旁指导道:“你还是第一次念,不用太急,纵使入不了定或者察觉不到不同也没有关系,我们慢慢来。修炼这样的事,重在持之以恒,你……”   云母不断在心中重复着师姐教她的内容,却觉得师姐的声音越来越远,并且逐渐听不见了。说来奇怪,赤霞今天教她的这段口诀比以往教的都要长,内容也很晦涩,但云母却并不觉得难记,反而念起来很顺口,没几遍就感觉到身体进入了一种陌生的状态,再加上之前赤霞教过的感气,云母无师自通地知道了自己应该怎么做。   此处是有仙人居住的仙山,灵气自然比一般地方要来得充裕,云母渐渐便感到温暖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朦胧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云母才慢吞吞地睁开了眼睛,谁知一睁眼,就看到赤霞惊讶地看着她,还有观云师兄也不知什么时候从自己修炼的地方围了过来,目光同样吃惊。   云母同样感到身体有些异样,她回过头,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以后维持着人形的姿态却把尾巴放了出来。大约因为还是人形,那些白色的尾巴比平时要大许多,在她身后如同扇子一样铺开,干净夺目得很,只是数一数……   居然有四条。 第16章   云母被自己看到的景象吓了一跳,一连数了好几遍才确定自己应该没有数错或者眼花,可是看着眼前整整齐齐的一排尾巴,云母还是对这个状况晕的不能再晕。   观云却是对这个状况吃惊得很,纵然早就知道师父总不可能随便就在山里捡个狐狸回来,这个毛茸茸的小师妹定然有过人之处,可是看到眼前的云母居然生了四尾,观云还是难以形容自己的震惊。   小师妹入仙门才多久?六个月,还是七个月?   狐狸修尾同凡人修仙一样,越是往上,修炼便会越困难。九尾狐世间难得,仅有的几只怕也是千年乃至数千年修行的老狐狸,天资一般的灵狐便是几百年生一尾也实属平常,纵然师父当初一口气替她长到了三尾,这第四尾也不该这么快就长出来。   观云百思不得其解,看着云母的眼神也难免复杂。   赤霞的心思就要简单得多,不过她眼睁睁地看着师妹在心中默背她教的心法以后,不仅很快入了定,还飞快地长出了第四条尾巴,同样也惊讶了一瞬,她原本还想着不管师妹成功没成功都要好好夸奖她一番,免得打击云母修炼的自信心,谁知闹出了这么一出,赤霞都不知道该怎么称赞才好了。   看师兄师姐都不说话,云母更紧张了,她忐忑不安地来回看着两个人,小心地问道:“……赤霞师姐?观云师兄?那个……我是不是……”   “啊……没有没有,你没做错事。”   赤霞回过神来,赶忙摆手道,算是安抚云母。   “就是你的这第四条尾巴……好像长得有点太快了……”   顿了顿,赤霞抓了抓头发,又道:“不过或许也不用想得太复杂,大概是师父帮你升三尾的时候,一口气给你灌的灵气太多还有富余,所以你今日自己修炼的时候,就立刻升四尾了吧。”   赤霞其实说得亦不太确定,只是胡乱猜测,主要是除了这个理由之外,她实在想不到别的解释了。赤霞这种时候就怕自己判断错了,便求助地看向观云,观云想了想,也只好点头。   毕竟实在没有别的可能性了。   听到师兄师姐的解释,云母总算稍稍松了口气,原本看他们那么奇怪的神情,她还以为是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原来只是因为师父……   发现观云和赤霞还看着自己,云母的脸一红,有些窘迫地将自己的尾巴收了起来。她总觉得这种不知不觉中将尾巴暴露出来的举动挺不好意思的,难为师姐还教了她那么多次维持人形。   这时,只听观云师兄迟疑了一会儿,慢慢地道:“不过,刚刚学习心诀就能立刻冲到四尾,想来也有你自己悟性在……说起来,四师弟刚入门时同你很像,也是尤其擅长心诀……”   说着,观云回过头,感觉到单阳大约是受到云母先前升四尾的干扰,已经不在入定的状态中了,便回头道:“既然如此,四师弟,几日后轮到你教导师妹时,可否麻烦你在这方面多指导他一些?”   云母情况似懂非懂,只是下意识地朝单阳的方向看去。只见单阳缓缓地睁开眼睛,恭敬地朝二师兄点头说了句“可以”。尽管观云和赤霞都对云母升四尾的事大为惊奇,单阳却连看都没看她,便闭上眼睛重新开始修炼了。   “……四师弟还是没变。”   见单阳这般反应,观云回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听他这么说,云母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单阳师兄今日……是心情不好吗?”   明明在山林里的时候,他虽然也一直皱着眉头,但没有现在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周围的气氛也有极不好亲近的生硬感。   “嗯?”   观云像是没有反应过来,愣了愣,才明白云母的意思,然后摇了摇头,想到云母日后也要与单阳在门中相处,才慢慢地解释道:“不,他一直如此,从入门第一天起便是这样了……好像是因为他完全是凡人之时,家里出过些事……不过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你不必对这些太在意,要是他教导你的时候太不用心的话,你来告诉我就好。”   云母慢吞吞地点点了头,只是看向单阳的眼神,依然疑惑得很。   ……   这一日的修炼很快就结束了,师父照例没有来,不过云母升到四尾确实件大事,属于必须向师父汇报的进度。于是在修炼结束后,云母便决定去师父的院落。   “真的不用我陪你去吗?”   看云母要走,赤霞连忙问道,因为云母是第一次去师父的院子,她不由得有些担心。   “嗯,我没事。”   云母笑着谢绝道,态度却意外地很坚定。   见云母想法坚定,赤霞便也不再勉强,独自先回房间去了。云母却深呼吸一口,径自朝师父所住的院落走去。   白及的院落是整个旭照宫范围内的主院,比云母和赤霞,以及观云和单阳住得院子都要来得大,且在中间。整个院子都只有师父一个人住,难免有种遗世清幽的氛围,不过院落的格局和她与赤霞的院子差不多,云母慢慢地往师父所住的屋子走去,只是走得越近,她的心跳便愈发跳得快起来,人也越来越紧张。   昨天……   云母的脸颊有些红了。   尽管她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是睡着前的事她多少还是记得的。母亲走了以后她心里很失落,就一直赖在师父怀里打滚还不肯出来,师父居然也愿意一直抱着她,缓缓地帮她顺毛,大概直到她睡着才让赤霞师姐带她回院子。   回想起这些事,云母实在窘迫,不过同时……又隐隐有种和师父变亲近了的感觉,总觉得……师父意外地非常温柔。   胡思乱想之间,云母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师父的房门前。她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还是觉得狐狸的样子比较直观,于是在师父的房门口重新变回小白狐,停顿片刻,忐忑地走上前去挠了挠门,然后又缩了回来。   这个动作没能让她没有顺利地达到敲门的效果,不过意料之外的是门居然被挠开了。云母怔了怔,从门槛上跳了过去,然后往师父的房间内走。   师父正在打坐,闭着眼睛,也不知有没有意识。   云母围着他转了两圈,随后又试探地用爪子轻轻地碰了碰师父的膝盖,见师父没有反应,想到自己昨天反正也撒娇了,便胆子大了点,索性轻声轻脚地爬到师父腿上,然后默默地盘成一团,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便感到自己头上一暖,是被手不轻不重地摸了摸。   “师、师父?”   云母原本是以为师父入着定才敢这般作死,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抓包了,连忙站起来,吓得四条尾巴都紧张地竖了起来。大概是之前她无意识地升了尾的时候解开了术法,现在尾巴又变成四条了。云母本来就是来给师父看尾巴的,自然没有必要收成一条。   师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但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云母白毛底下的脸又开始烫了,对自己冒然的行径感到十分不安,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从师父腿上下去,只是注意到师父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到了尾巴,她才犹豫地将四条尾巴都摆了摆。   白及似是一顿,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缓声道:“做得不错。”   “嗷呜……呜?”   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夸奖,云母怔了怔,不可置信地轻轻叫了几声,不知所措地看着师父,直到自己的头又被摸了几下,云母才缓过劲来。等回过神,师父已经将她抱了起来,像揣个棉花似的揣在怀里,然后轻柔地顺她的毛。   这着实让云母觉得受宠若惊得很,她在师父怀中抬头,明知道师父已经看到,还夸了她,却仍然忍不住紧张中略带几分炫耀地竖起尾巴,开心地道:“师父,我有四条尾巴了!”   “嗯。”   白及点点头,伸手又在她的脑袋上摸了两下,弄得云母有点痒,忍不住竖起耳朵抖了抖。   师父话少这一点云母早已习惯,但仍然感到很高兴,她又在师父怀中蹦跶了几下,使劲想找点话来说看师父的反应,却想来想去找不到,一转眼时间过去了好久,又怕师父觉得她一直留在这里太烦,挣扎了半天,只好道:“那、那师父,我先回去了?赤霞师姐还在等我吃饭。”   云母尚未辟谷,自然是会饿的。   白及的动作滞了一瞬,看着怀里的毛团心中有些不舍,可他清高惯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留她……顿了顿,他还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将她放回地上,闭上眼睛,缓声道:“嗯,去吧。”   师父果然没有留她的意思,云母略有几分失落。她扭过头将自己的四条尾巴又弄成一条大的,大约是因为又增加了一尾,她的这条尾巴看起来更胖了,待弄完,见师父已经入了定,云母便轻手轻脚地拖着尾巴从师父房间里跑了出来,一路朝自己的院子跑回去。   ……于是,单阳这一日从道观回院子的时候,便瞧见一道白色的小影子唰得一下从师父的院落中跑了出来,瞬间就窜不见了,虽说那小影子跑得太快,他看得并不怎么清楚,却分辨出那白影子额头上不同寻常的红印以及大得出奇的尾巴居然眼熟得很。   单阳自从入了师门便极为刻苦,离开道观的时间从来都比师兄师姐晚,因此现在他周围没有别人,没法求证,只好自己揉了揉眼睛,然而这依然无法让他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只得深深地拧起眉头。   ……   “师兄……我有件事,可否问你一下?”   这一晚,临睡之前,观云忽然听到单阳对他说话的声音,他不由得愣了愣。   单阳这个师弟,年龄虽小,想法和心思却比他、赤霞和元泽这样的师兄师姐还要沉得多,平日里他能一个人做的事绝不会向别人求助,如非必要,他甚至不大会和他们说话。他对师兄师姐虽然尊敬,但却礼貌恭敬到了让人觉得认真过头的地步,故他们很难很与他亲近,因此这会儿听到单阳居然一反常态地有事要问他,观云的确吃了一惊。   不过作为师兄,问题还是要回答的,于是停顿片刻,观云便回应道:“什么事?”   “师父他……”   单阳顿了顿,眉头依然皱着,面有疑惑之色,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在手里比划了一下,继续往下说。   “师父近日,是在旭照宫里养了大概这么大的狐狸吗?”   观云一怔,没想到单阳憋了这么久问出来的居然是这么个问题。师父在仙界一向是个遗世独立清冷高傲的形象,自然是不可能自毁形象在院子里养个小狐狸这样毛茸茸的宠物的,即使不用思考观云都能猜到单阳八成是在院子里看到了小师妹的原型,但没想到那是小师妹。   之前他介绍他们认识的时候说话内容有限,都没有说清楚小师妹的来历,单阳应该是不知道。   于是观云斟酌了一下语言,回答道:“宫里现在的确是有狐狸,不过那是……”   “多谢师兄!”   大概是不想太过麻烦观云,还没等观云将话说完,单阳已经朝他抱了一下拳,算是道谢。   “啊、嗯。”   观云果然还是不擅长和这个师弟交往,心道只说这么点内容他就明白了吗?但见单阳没有继续和他说下去的意思,便没有往下解释。   另一边,单阳得到了准确的答案,总算在心里松了口气,转过身面向着墙,闭上眼睛睡去。 第17章   结果第二日,云母见到单阳师兄时,着实吃了一惊。   倒不是因为单阳的外表或者他说了什么令人吃惊的话,而是因为他们见面的时间地点实在有些反常。   虽然如今云母都必须用人的身体来修炼了,但她毕竟原型是只狐狸,还是觉得四只脚跑跑跳跳方便,所以吃完晚饭后,就用小狐狸的样子在院子里蹦来蹦去地消食,谁知路过师父的院落门口时,居然遇到了笔直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单阳。她原本想绕开,但还没等她开始绕,单阳师兄便已朝她走了过来。   “你……还记得我吗?”   单阳在她面前蹲下,漆黑的眼眸安静地看着她,试探地问道。然而不等云母回答,他又局促地抓了抓头发,像是自暴自弃地道:“不对,你不会说话……啧。”   云母:“……嗷呜?”   云母愣了愣,立刻明白过来单阳还当她是山中的一般白狐,连忙张口想要解释,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单阳已经又说话了。   “你能……听我说说话吗?”   他缓慢地道,语气同先前在道场中的疏离感不同,没有那么沉重,反倒有一种虚弱的感觉。   这句话一出口,单阳自己都有些莫名地无力,觉得自己居然沦落到只能和一只狐狸讲话简直是发疯了。但不管怎么样,这总比自言自语要来得好一些,他本来只是听师兄说了旭照宫确实有狐狸以后,试探着在昨天见到它的地方等等看,没想到居然真的等到了,然后他忽然就觉得褪了力,慢慢吞吞地在旁边席地坐下,自顾自地开始讲话。   “你是怎么想的……?对这种神仙的地方。”   他道,不过他倒没有真的期待云母会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这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是在人间出生的。”   “呜?”   云母奇怪地歪了一下头,这才想起昨天观云师兄向单阳介绍她的时候,的确没有说她是凡间出生的狐狸。   云母张了张嘴,但她看单阳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说话的念头,索性也坐下来,假装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小狐狸。   单阳看上去只是想对着什么东西说话,而且不能是师父、师兄、师姐和她的人形这样的人,要是这个时候她开口的话,对方即使不尴尬,恐怕也会很失落吧。   就是不知道以后暴露的时候要怎么和对方解释了……   云母有些苦恼地垂下耳朵,但身体终究还是没动,安安静静地听着。   单阳也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酒葫芦,放到嘴边喝了一口,略带苦涩地道:“真好啊,仙界。师兄师姐他们,大概都没有什么烦恼吧……”   大师兄原来总说他心思太重,纵然天资不错,却容易被心性拖累。可是师兄他在仙界长大,从未去过人间,又怎知凡心叵测?过去他在人间也算出生荣华,可那方天地早已烟消云散,若是当年他能同师兄那般生来便是仙身,同师父那样倾袖就是翻江倒海,他的家,他的家人,又如何会……   单阳不知不觉又红了眼眶,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口,用力地抿着唇,拳头狠狠地锤了一下地,指甲深深地扣进肉里,却不觉痛。   云母吃惊地看着他的举动,却没有办法说话,更没办法劝,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单阳似是也忘了身旁还有只狐狸,时不时喝一口酒,时不时又说几句,这个时间观云和赤霞都各自在自己的院落中,多半不会出来,周围只剩下云母,安静得很。   纵使单阳的实际年龄已是二十多岁,可他外表不过十六七,虽说能喝酒,却远不到应当醉酒消愁的年纪,云母看得心惊胆战。说来也怪,单阳一口一口看不出他喝了多少,但脸上倒是没有多少醉酒之态,唯有眼眶通红、咬牙切齿两点,与平日不同,可只这两点,已让他看起来有些可怕。   云母年纪虽小,却也听娘说过酒不能乱喝,眼看着单阳拿起葫芦又要往口中灌,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呜呜”地叫了一声,“啪”得一下将他的葫芦夺过来,摁在地上。   单阳见酒葫芦被拿走,看着空空的手掌怔了一瞬,然后苦笑着看向地上的小狐狸,缓缓地道:“怎么,你也想喝吗?这是我从凡间带来的酒,比仙界的酒要苦得多……”   说着,他拍了拍云母的脑袋:“我们见过两面,这个葫芦就送给你好了……说起来……”   他笑了一下,说起来他们这么快连续见了两面,倒是也算有缘。不过若不是他这次去人间又一无所获,他也不会闷到找狐狸说话的地步。   他又看了一眼云母道:“你这尾巴……我肯定没有认错的。”   说完,单阳扶着旁边的石头站了起来,他明明喝了那么多酒,却只是摇晃了一下就站稳了,然后掐了个诀清了身上的酒气,便朝男徒弟的院落走去了,果然没有再回头拿那个葫芦。云母看了看这个还剩下些许酒的葫芦,又看了看单阳离开的方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想了想,她叼起葫芦上的绳子,往自己和赤霞的房间跑了回去。   赤霞在屋内,房间里的灯亮着。   云母拖着葫芦回房间的时候,赤霞正目光不定地把玩着一支蝴蝶簪子,听到云母的声音便抬起头,却看她出去溜了一圈就拖回这么大一个带着酒气的葫芦,立刻被吓了一跳。赤霞下意识地将簪子放回桌子上,惊讶地站起来:“你喝酒了?!这是哪里来的?”   赤霞这个人不讲究得很,作为师姐来说不怎么严厉,也不怎么守规矩,可便是以她来说,也是认为云母才十三岁,这么小一团狐狸,喝酒自然是万万不行的。   但云母并没有喝,她连忙摇摇头,解释道:“我没喝,这葫芦不是我的,这是……”   迟疑了片刻,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将单阳的事向师姐告密,看师姐的反应,喝酒恐怕不是件好事……   “是捡的。”   云母道。   “……?!”   赤霞眨了眨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那个葫芦没有封口,被云母拖了一路,里面的东西早没了。云母用后腿踹吧踹吧将它踢到了床底下,和她不想收拾的杂物们堆在一起,然后又目光躲闪地解释道:“是、是山里捡的,我刚才跑出宫了一会儿。”   “……是吗?”   赤霞仍有几分怀疑。   不过她的确闻得出云母没有喝酒,且那个葫芦里的味道好像是人间的凡酒,若说是云母从外面捡回来的,反倒比说是仙门里的谁给她的可能性更高。师父和观云肯定是不会给她酒的,他们也不喝凡酒,至于单阳……那个四师弟虽说难相处些,却是个严谨的人,应该是不会喝酒的。   想来想去,赤霞便信了云母的说法,觉得她大约只是想收集葫芦,不再多问。顿了顿,她重新拿起桌上的簪子,微微垂下眼睫,慢吞吞地转着看上面那只腾翅欲飞的青色蝴蝶。   看着赤霞同以往不大一样的神情,云母怔了怔,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刚才单阳师兄说的话。想了想,她小跑几步凑了过去,跑到赤霞的脚边,仰头看着她手中的蝴蝶簪,犹豫地问道:“师姐……”   “什么?”   “你天生就是神仙……那你……是不是从来没有什么烦恼啊?”   “嗯?”   赤霞回过神,看了云母一眼,有不自觉地伸手去摸下巴,想了一会儿,回答:“唔……的确不大有吧,我入师门的时候年纪很小,从小大师兄和观云都很照顾我;师父,还有家里的长辈待我也不错,不过……”   她的目光不知不觉又落在了那支簪子上,声音似乎也轻了几分:“烦恼的事,倒也不是完全没有……”   云母愣了愣,她明显能够感到赤霞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觉得赤霞手上那支簪子眼熟得很,便想起之前给她打扮的时候,师姐就拿出来过。   云母歪了歪头,问道:“这是观云师兄送你的那支及笄礼物?”   “嗯。”   赤霞抓了抓头发,怀念又无奈地笑了一下。   “昨天又看到就想起来了,忍不住拿出来再看看……不过这种两百多年前的礼物,观云他大概早忘了吧。”   说完,赤霞顿了顿,将簪子随手往头上一插,笑着问道:“怎么样,好看吗?”   赤霞她平时都做男子打扮,现在头发也就是随便束了一下,其实女式的簪子和她男式的打扮不搭得很,但架不住赤霞天生丽质,随便怎么弄都行。云母仔细看了看,认真地点头:“嗯,好看!”   赤霞很高兴的样子,弯下腰来用力摸云母的头,摸了好久才松手。   ……   接下来的日子又是按部就班地修炼,云母一开始还很担心单阳师兄的状况,毕竟那天晚上撞见了他喝酒的情况,不过单阳第二天就又恢复了严谨而疏离的模样,对她还有师兄师姐都礼貌而疏远,一点异状都没有。虽然云母还是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见单阳似乎没事的样子,她也就为他松了口气。   一转眼又过了好些天,这一日凑巧是轮到观云来教导云母,讲习得过程很顺利,甚至比以往还要早一点就能按预定计划结束了。然而,还不等观云松了口气开口准备夸夸云母,在旭照宫门口守门的童子便匆匆地朝道观跑来了,他一进来就直直地跑到赤霞面前,字正腔圆地道:“赤霞师姐!有客人来你!”   说着,小童子拿出帖子放在她手上,接着说:“好像是南海龙宫来的!”   赤霞一愣,问道:“可是我娘?”   “应当不是。”童子摇摇头,“那是个年纪挺大的爷爷,看原型,好像是只老海龟呢!”   赤霞意外地“咦”了一声。另外一边的观云听到他们的对话,笑着对她道:“大约是你家里人派人来找你了,说不定又是有宴会什么的,你快去看看吧!”   “嗯。”   赤霞面露疑惑,但的确不宜让客人久等,连忙跟着童子出去看了。   赤霞走后,观云亦收回了目光,回头看见云母惊讶地眨着眼睛,这才想起因为他们平时不大注重原型和出身之类的事,都没和云母讲过这些。观云笑了笑,说:“你别看你师姐那副模样,她好歹也是个正正经经的龙女呢。如今南海龙王的长女、老龙王的长孙女,听起来挺厉害的吧?”   云母用力地点头,何止是厉害,听起来简直厉害极了。   观云看着她的样子好笑,想了想,反正今日的课业也结束了,便对她道:“你要是有兴趣,我们干脆一起过去接待客人如何?赤霞才走不久,现在过去或许还能追上。”   云母眼前一亮,连忙点头。她自幼生长在浮玉山里,还没见过海,对传说中的龙宫好奇得很,也很想看看海龟。   观云看着她笑着摇摇头,神情略有几分无奈,却还是带着云母往外走。谁知,还未走到旭照宫宫门口,他们便听到了那位客人和赤霞的交谈声。   赤霞脚程快,观云和云母没能赶上,她已经和过来找她的人聊上了。只门口听有个年老的声音缓缓地道:“公主,老朽这次来,是奉龙王之命,过来同您谈谈关于您的婚事……”   云母一顿,同时,她感觉到自己身旁的观云师兄,非常明显地僵住了。 第18章   “公主,您如今也有两百四十七岁,不算是小孩子了。既然龙王殿下有意立您为龙太女,您也是时候考虑安定下来,早日成家了。”   那老人慢吞吞地道,因为是年纪很大的老者,声音颇为沙哑,还有种语重心长的感觉。   “要是您能安定下来,您父母想必也终于能放心了吧。”   云母稍稍向前移动了几步,朝宫门外看去。旭照宫浮在云中,能够走到宫门口来的,都已经不算是凡间的人了。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赤霞师姐的背影,不过客人倒是能看清楚,那是个矮墩墩的老爷爷,头发和胡子都是黑的,但脸上有很多皱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原型是海龟,老爷爷驼背得厉害。   只见赤霞为难地抓了抓后脑勺,道:“呃……成家什么的……我还要在师门中学习……我能力远不如大师兄,师父不可能让我出师的。”   “可以先订婚!可以先订婚呀,我的傻公主。”老人急切地道,“又没有立刻让你结婚,只是先安定下来而已。正式订婚之后,您还是可以继续在旭照宫里学习的,白及仙君想必也肯定会同意,一切都同之前一样,但龙王和龙王夫人却从此能安心了呢!”   赤霞听他说完,也不反驳,只是两手一摊,道:“就算你这么说,要订婚我也没对象啊。你看我这副样子,谁能看上我?”   赤霞的本意自然是让这位龟爷爷知难而退,谁知听完,老人非但不急,反而嘿嘿一笑。   “公主,还真有。”   他说,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又摸出一本帖子模样的东西来,也不知道里面写得什么,却很小心地交到了赤霞手上。   “东海龙王的三儿子,说是上回在元泽仙人的婚礼上见到了您,没想到与想象中大为不同,对您一见钟情,从此茶不思饭不想。但是他不敢直接来见您,便派了东海的龟丞相来找龙王和龙王夫人说亲。东海的三公子仪表堂堂,又是难得的门当户对,若是公主被封龙太女,他婚后也愿意到南海来生活,殿下和夫人这才动了心思。不过,他们也不敢在您还没见过对方的时候乱定,所以……”   老海龟顿了顿,轻轻地拍了拍赤霞的手道:“所以这不是派老朽来了吗?这是下个月初三的请帖,东海三公子邀您赴宴,当然,是只有你们二人的,可以趁此机会好好聊聊。公主,您老大不小了,还是认真考虑一下,这可是难得的眼瞎……不是,这可是难得的好夫婿啊。”   赤霞捏着请帖,一时没有说话,脸上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想法,只是拿着请帖晃来晃去。   老海龟见赤霞至少还是收了请帖,多少比预想好些,心道公主这些年果然是成熟了。停顿片刻,他后退一步,躬身一拜道:“事情便是如此,公主您好好考虑考虑。老朽就不留了,龙王殿下还在等着我回去复命,待公主下次回龙宫,咱们再见吧。”   话完,老海龟和赤霞互相告别,然后便慢吞吞地转过身,驾了片慢悠悠的云,晃晃悠悠地飞走了。   云母见老海龟走了,对赤霞师姐的状况着实有些担心,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轻轻地唤了一声道:“那个……师姐?”   赤霞一愣,回过头,看见云母和观云,又怔了怔,抓了一下头发,似是有些尴尬地道:“呃……你们看见了?”   云母点了点头,略带担忧地看看赤霞,又看看观云师兄。之前她还站在观云师兄身边的时候,还能明显地感觉到师兄浑身僵硬,不过这会儿倒是看不出观云有什么异状,唯有他袖子底下的手,好些握得比平时紧些。   赤霞笑了笑,无奈地道:“啊哈哈哈……那真是让你们见笑了。我娘总担心我结不了婚,所以……这次难得有机会,她和我爹大概都激动得不行吧。”   说着,赤霞的眼帘垂了垂,便是没有亲眼所见,她也能想象得出龙宫里得到消息时她爹娘兴高采烈的画面,这么一想,手中的帖子顿时又烫手了许多。   “赤霞你……”观云张了张嘴,望着她的目光,似是心情复杂,“当真要去?下月初三,不就是五天之后?”   “再说吧。”   赤霞沉吟了片刻,像是自己也不清楚该怎么办,神情有些犹豫。   “我还没想好,这两天再考虑一下。不过不管怎么样,我父母那边肯定要去交代……”   她顿了顿,看着观云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大约是为了缓解奇怪的气氛,便戏谑地道:“怎么,你难道是舍不得我结婚?”   “……如果我说是呢?”   “诶?”   “……开玩笑的。”   看着赤霞被他那么一句话惊得张大嘴说不出话来且有点慌张的样子,观云苦笑了一下,只好改了口,装作没什么异常地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说:“只是那人是在大师兄婚宴上看到你的,跟我和大师兄不同,他没见过你平时的这幅样子。你可不要太急着把自己嫁了,多考虑一下吧。不过你要是看过以后当真喜欢……也随你。”   “噢,我知道的啦……”   虽说早已晓得定是这个答案,赤霞脸上笑嘻嘻的,眼中却还是不禁露出了几分失落,她貌似不在意地揉着额头上观云刚才打她的地方,一边掩饰地躲开了观云含笑的视线,一边又牵起云母的手笑道:“那时间不早了,我带师妹先回去了。观云你也早点休息吧。”   “嗯,去吧。”   观云朝她摆了摆手。   云母却有些迟疑,看看赤霞,又看观云,只是观云似乎真没有挽留的意思。   最终,云母跟着赤霞离开。   待两人都消失在视线范围之中,观云才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他顿了顿,微微抿唇,只觉得胸口胀疼得厉害,良久才张开始终攥紧的拳头,只见手掌上整整齐齐地排着四个深深的指甲印。   观云又不禁苦笑,松了手,才发觉自己都有些站不稳了。   他心里乱得很,一时竟理不出思绪。观云定了定神,这才勉强朝自己的院落缓慢移去。   ……   另一边,云母虽跟着赤霞回了房间,可却没有放心。自回来以后,赤霞便没怎么说话,只是心不在焉地翻着南海送来的帖子,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云母坐在床上,担心地看着赤霞,沉默了好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师姐……”   “嗯?”   赤霞回过头。   云母不安地摸着袖子,问道:“师姐你对那个东海三公子……是怎么想的?”   “啊?嗯……”   赤霞一愣,反应有些迟钝,自回到屋内起,她便一直像是没有回过神来。过了一会儿,她才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道:“能有什么想法?我又没有见过他。虽然我娘是一直希望我能和同族结婚,我也很感激他对我有好感啦,但毕竟是不认识的人,怎么能谈婚论嫁……再说,观云刚才不也说了,他才不过是在大师兄的婚礼上见了我一面……”   说着说着,赤霞的声音便低落下来,也不知她是想到了什么,神情似有几分沮丧。   云母担忧地看着赤霞,又看了看她放在桌上的请帖和最近她每天一回到房间里就忍不出拿出来看看的蝶簪……   云母年纪尚小,对情爱之事不大精通,可赤霞与她同吃同住,一直以来关系最好,云母多少也能察觉到她的一些细微的情绪……迟疑片刻,云母想来想去,终于还是决定将自己隐隐感到许久的事问出来。   定了定神,她小心地问道:“师姐你……是不是喜欢观云师兄啊?” 第19章   “诶?”   赤霞一怔,像是没有明白她问了个什么问题。   云母脸颊一红,顿时也觉得自己问得太过唐突了,连忙摆手道:“对、对不起师姐,你当我没说吧……我、我……”   “……没事。”   骤然听到云母问这个问题,赤霞也慌乱了一瞬,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去抓后脑勺,好不容易才忍不住了,只是眼神依然心虚地躲闪。停顿了好久,她才无奈又略带赧然笑了笑,道:“你看出来啦……”   “嗯……”   云母尴尬地点了点头,不知该怎么面对师姐的目光,只好试图解释:“只是稍微有一点感觉到……”   “没关系,看出来就看出来了,我本来也不知道自己隐藏得好不好。”   赤霞倒是挺看得开的,反正已经承认,索性坦诚地对云母一笑。   “不过你可不要告诉观云啊……他肯定不喜欢我,我不想让他为难。毕竟我们还跟着同一个师父修炼,日后还要见面的。”   云母连忙用力地点头答应,可是点完头,看着赤霞的样子,她又忍不住有些好奇。毕竟她好歹也是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云母早已听说过情爱之类的事,却还从未亲眼见过,自然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内心虽有向往,但又觉得十分遥远,现在赤霞师姐就在她眼前……云母犹豫了一下,还是禁不住歪了歪头,问道:“师姐那你……为什么会喜欢上师兄呀?”   “啊?”   便是赤霞,被云母问到这个问题还是不禁露出了几分窘态,她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笑着道:“我也不知道……我们一起长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喜欢上他了,大概是总是在一起习惯了吧……”   云母想了想,感兴趣地又问:“那……师兄的原型是什么啊?”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好回答得多,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赤霞便道:“是青鸾,凤凰的一种,就是羽毛是青色的。他的家族掌管四方百鸟,担任天庭的信使,若是天庭有重要仪式偶尔也会派家中的小辈负责天帝天后的车驾。我家一族主要是负责掌管水族,以及和天官配合行云布雨。虽说在职务上没什么接触,但我们两家都是上古神兽,我们父母又凑巧认识,勉强也算世交。”   云母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哪怕她只是山中的一只小狐狸,却也知道龙凤都是瑞兽,在人间总是摆在一起说的,赤霞师姐和观云师兄又是同门,自幼一起长大,感情自是深厚……   “师姐。”   云母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有些犹豫地问道。   “观云师兄……真的不喜欢你吗?”   云母想来想去,也觉得赤霞师姐和观云师兄两人站在一起很是登对,观云师兄虽然偶尔会和赤霞互相斗嘴,可两人关系显然还是不错的,也不知道赤霞师姐为什么能那么笃定。   赤霞愣了愣,目光游移了一瞬,道:“他许是将我当作兄弟和师妹,但别的……恐怕是没有了。你不知道以前的事,观云他怕蛇,又最爱惜羽毛,我年少时不懂事,总故意他羽毛上泼水,然后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长角,原型的外表和蛇差不了多少,半夜就总钻他被窝里……”   云母:……   这样一回忆,赤霞自己都觉得自己年少时真是作了不少死,她嘿嘿地笑着摸后脑勺:“观云要是这样还能喜欢上我,我敬他是条汉子。当时他还和大师兄住呢,大半夜狂叫,连师兄都天天被吓得跳起来。”   赤霞都这么说了,云母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赤霞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放心吧,观云不喜欢我是一回事,我去不去相亲又是另一回事了,我会想办法处理好的,不用担心我……今天天色不早了,我们睡吧?”   云母沉了沉,看了眼赤霞的脸色,才点了头。只是等灯光灭了,云母在黑暗中,依然没有睡着。她变成狐狸盖上尾巴,睁开眼睛闷闷地看向赤霞师姐的方向,山兽的眼睛在夜晚也能视物,只是赤霞今晚面对着墙睡着,云母只能看到她的后背,也不清楚对方睡着了没有。   虽说赤霞说得肯定,可不知怎么的,云母始终还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同时赤霞不如往日精神,她心里也闷得慌……盖着尾巴翻了许久,她才好不容易睡了过去。   ……   云母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直到第二日观云师兄没有来道场的时候,终于达到了顶峰。   “……观云昨日跟我说,他身体不适,想要休息几天。”   这一天早晨,代替观云出现在道场的,居然是师父。白及脸上倒是没有异常,只是淡淡地解释着来龙去脉。   “所以今日,便由我替他亲自教你。”   云母傻愣愣地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师父,不明白现在这是个状况,以往赤霞和观云轮班教她,现在还要加上单阳,他们的确偶尔会有换班的情况,不过通常都是赤霞师姐和观云师兄互相换,单阳倒是没有推脱过,只是教导过程不冷不热罢了,但现在……   今日的确原本还是应当由观云师兄教她,可师父亲自来替观云师兄代班……也太夸张了吧?!   云母如今修炼都是人形,面对师父,她窘得连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才好,一时也无法分神去想为何这一次观云师兄身体不好,却没有找赤霞师姐代班而是直接叫来了师父。白及却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从容地整了整衣襟,在云母面前端正地坐好,定了定神,问道:“你昨日学到何处?”   师父居然真的摆出要教的姿态来了!   虽说入门的时间已经不短,可是云母还是第一次被师父亲自教导授课,事到临头,她突然十分紧张,放在膝盖的双手不停地上下交换,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她战战兢兢地告知了师父昨天师兄教她的内容,然后低着头不敢多看。   不过话出了口,云母心里反倒有些失落……换做是前天,她绝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因为由师父亲自教导她而失落,只是今天……偏偏是她特别在意观云师兄的态度、想和他说话的时候。   想了想,云母还是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了一下师父的脸色,鼓起勇气试探地问道:“那个……师父,请问观云师兄……身体很不好吗?”   云母话音刚落,便感到师父冰冷的视线在她脸上淡淡地扫过,她吓得后背发毛,然而接着,她便听到师父缓缓地道:“他看起来并无病状,但脸色确实很差,我便让他休息了。”   云母一愣,忙说:“原来是这样……”   “可以开始修炼了吗?”   “啊、是!”   听到师父催促,云母赶紧回过神,尽力想要集中精神,专心跟随师父修炼。白及见她像是准备好了的样子,顿了顿,便开始讲授。   云母还是初接触仙法,她现在在拼命学习的内容对赤霞和观云来说都太浅了些,更何况是对师父。白及讲起这些简单的知识简直顺畅如流水,语速不知不觉便快了起来,然而他讲到一半,却突然皱了皱眉头,停了下来,喊道:“……云儿。”   “啊……诶?!”   听到师父喊她的名字,云母一顿,这才猛地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刚才居然在师父的课上无意识地发呆,还被抓包了,她的脸立刻就烫了起来,心中又是窘迫又是羞愧,偏偏这种时候脸上还没有白毛可以挡,只好愧疚地低下了头认错。   “对、对不起,师父。”   白及却是不动,缓了缓,问道:“……你有心事?要是有什么不解,便问出来。”   “没、没有!”   云母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话刚一出口,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闪了闪。   “只是……”   白及低头看着自己的小徒弟,虽说当初是他误以为她是山中无依无靠的幼狐,且长得……咳,毛茸茸的,觉得很可爱才带回来的,但她确是认认真真地对他行了拜师之礼,他也是真情实意地收了徒弟。   师父有教导之责。   云母年纪尚幼,又是灵狐,生性天真懵懂,这教导便不止是仙法修习,还有如何为人处世,也要由师父一并教她,成长的烦恼疑惑,亦要为她解答……简而便之,便是既为师,也为父。   白及定定地看着云母,如今她已以人的姿态修行,外表虽是姿容端丽的少女,可神态依然稚嫩得很。白及闭上了眼睛,沉声道:“但说无妨。”   “那……”   云母仍有几分犹豫,若她此时还是狐狸模样,耳朵肯定已经不安地垂下来了。她忐忑地看了眼师父,问:“师父……你明白什么是情爱吗?”   “……”   “对、对不起……”   云母话一出口便后了悔,心知自己问得太过唐突了,再说作为徒弟问师父这样的问题,着实十分无礼。刚才她满脑袋都是在想如何才能帮到赤霞师姐,可她尽管听过“爱情”这样的词汇,却对其意义的了解却朦胧得很,要帮到师姐,至少先要明白她烦恼的意思才行,正思索着,听师父问起,不小心就脱口而出,现在想来,简直尴尬至极。   云母的头迅速低得埋到了胸口,只是说出去的话纵使用仙法也收不回来,她的头低得再低也无济于事。   “……无妨。”   白及的确没想到云母想问的居然是这样的问题,因而愣了愣,但倒不介意她问,毕竟这也属于云母成长过程中会产生的疑惑范围内,只是……   白及皱了皱眉头,道:“但我没有办法回答你。”   “诶?”   云母下意识地抬起头,却见师父脸上仍是一片出尘入仙的淡然。   只听白及又道:“因为我未曾历过情爱。”   说着,他又再次闭上眼睛。   “我未曾经历过的东西,便不明白,自然无法教你。”   “这、这样啊……”   云母愣愣地点头,有些意外地看了师父,但仔细想想,却又觉得是情理之中。   所谓仙人,大多给人的便是清心寡欲的印象,虽然也有仙人会吃饭成亲,但师父既然被称为仙中之仙,自是比一般仙人还要来得不沾尘世得多……便是让云母来想象,也的确想象不出师父会爱上什么人的样子。   光是师父竟然真会回答,云母便已经足够受宠若惊了。   “那……”   既然连这个问题都得到了师父的答案,云母不知不觉胆子被大了些,她忐忑地看着师父,又得寸进尺地问道:“师父,若是你喜欢上什么人,却不知道对方是否喜欢你,还觉得她可能讨厌你,会怎么办?”   白及微微睁开眼,垂眸看了云母一眼,旋即又闭上,道:“随它去。”   “噢……”   云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觉得这果然是个师父式的答案,师父的确不是那种会在意他人看法的人。   然而,还不等云母想清楚,便听到师父语调平静地接着往下道:“他人的好恶无法被人左右,纵使强求也毫无意义。不过……若只是不知道答案,亦或是害怕失败,独自胡思乱想一番而无所作为,无异于放弃。正所谓事在人为,想要答案就去问,想得到什么就去争取,至于结果……随它去,顺其自然。”   他顿了顿,看向云母。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便是仙人亦无法左右全局。有时结果或许不尽人意,不过……万物皆有定数。” 第20章   “……师父果真这么说?”   这一日的授课结束,待回到两人的房间内,赤霞惊讶地道。   “说起来……他这回答还真是意外得很老实啊。”   云母先是点头,然后又歪了歪脑袋,奇怪地问道:“……老实?”   回到房内,云母已经换了狐形,正坐在赤霞的桌子上,感到有疑惑的时候就眨巴眼睛,耳朵一抖一抖的,看着有趣得很,赤霞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想到云母自入了仙宫就没有出去过,和师父相处的时间也绝称不上多,自然不大清楚师父在外人面前的表现,便笑了笑,大致解释道:“嗯,你不是总是很奇怪当初师父为什么没有立刻顺着那几个北枢真人的弟子的话直接将你带回来,而非要后来特意换身黑衣再抓你结果把你吓个半死吗?师父性格便是如此,尤其在外人面前,他不喜多言,说话总让人生出歧义来。”   见云母还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赤霞便没有多说,一来师父这性格要用说的,的确难以说清楚,二来这话由她这个徒弟来解释终究不大好,反正只要日后云母有机会跟师父出门自会明白,说多了反而不好。   好在云母也没有太过纠结这个问题,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便担忧地看向赤霞,小心翼翼地出主意道:“师姐,那你……要不要去看看师兄?”   顿了顿,云母也不好说得太直白,眼神有些躲闪。   “听师父说,师兄的脸色不大好,万一病得严重……”   赤霞动作一滞,放在桌上的手亦是微微一僵。   她明白云母的意思,也很感激小师妹替她担心的好意,只是……   真的要去问一个答案,要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不过,正如师父所说,拖了这么多年,其实归根结底,无非是在怕得到让人必须死心的回答。   事在人为吗……   赤霞抿了抿唇,翻了翻她随手放在桌上的那本请帖,在父母眼中,她年纪已经不小,便是这个东海的龙三公子不行,日后只怕没有人看上她,他们也会亲自替她再找别人。而且虽说还要在师门学习,日日要见面,可她和观云入门的时间其实不短了,师父何时会安排他们出师亦完全未知数,许是再过几年,许就是明日……待到出师之后,她负责行云降雨,观云则多半会在天庭当差,也不知是否还有见面之日……   心一横,赤霞站了起来,道:“走吧,云母。”   “诶?我也去可以吗?”   虽然云母原本就觉得赤霞不去问问便放弃可惜,可她真的听了她的话要去,她又忍不住为师姐紧张了,尤其是在听到赤霞准备和她一起去以后,更是觉得意外。   “嗯,一起来吧。”   赤霞无奈地笑了一下,让云母看她抖得厉害的手。   “至少陪我到门口,要是我中途后悔要回来,你好阻止我。”   云母眨了眨眼睛,她其实也很关心赤霞的状况,忙点头:“那……那好。”   说完,她从桌子上跳下来,再次化成人形,回头拉着赤霞的手道:“走吧。”   “嗯。”   赤霞抿了抿唇,大约是为了缓解紧张而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出了屋子。   ……   虽然平时云母散步也会路过男弟子的院子,不过还从未进去过,因此一路跟着赤霞师姐走,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四处打量,赤霞倒是熟门熟路,直奔如今观云和单阳居住的房子,但等真到了门口,她刚伸手要敲门,却又缩了回来,有些怂得抓了抓头发,不安地笑了笑道:“那、那个师妹……能不能你来?”   “……”   云母难得看到赤霞师姐露出胆怯的样子,心中愈发为她担心,而且赤霞师姐如此,弄得她也非常紧张。迟疑片刻,云母还是上去敲了敲门,正在犹豫要不要替赤霞师姐发声,便听到观云师兄在门里道:“谁?单阳?还是……”   观云没有往下说,似是在疑惑。   赤霞忙接口道:“观云,是我和……”   “赤霞?”   下一秒,观云的房门应声而开,观云往外一扫,原本皱着的眉头便舒展了几分,他笑道:“原来还有小师妹,我说怎么不像你的敲门声。单阳大概还在道观,他不到夜深是不会回来的,现在房里只有我……你们先进来吧。”   观云虽是笑着,可云母总觉得他今日眼底像压着心事,见赤霞进去,忙摆了摆手道:“师兄,我就不进去了,是师姐有事找你……我就在门口等师姐好了。”   说着,云母又重新化了狐狸,真的往门口一趴开始晒夕阳了。   观云闻言愣了愣,看了赤霞一眼,相处这么多年,他自不会看不出赤霞心神不宁的小动作。观云胸口不自觉地一紧,继而又无奈地笑笑,告诫自己不要想得太多,故作镇定地带赤霞进了屋,引她坐下,熟练地翻过两个茶杯给自己和赤霞都倒了杯茶,同往常一般笑着道:“所以呢,你今天为什么来找我?”   “呃……师父不是说你身体不适嘛,所以我来看看你。”   赤霞不自然地摸了摸后脑勺,不自觉地躲开了观云的视线。   “所以你……还好吗?”   “啊……这个。”观云眼神一暗,自嘲笑了笑,“我没事,只是有心情不好,且凑巧有些事想考虑清楚罢了。”   说着,他拿起扇子在赤霞额头上轻轻一拍,道:“倒是你,请帖的事考虑清楚了吗?如何,你真要赴那个没见过的三公子的约?便是大师兄与紫草仙子成了亲,你也不该如此自暴自弃。”   赤霞一愣,下意识地去揉额头,却又一时对观云的话有些不解:“啊?关大师兄什么事?”   “……没什么。”   观云一顿,移开了目光,拿起茶杯喝了杯茶。   “噢。”   赤霞点了点头,不再深究。事实上,她其实极为焦虑,手心早已出了一层薄汗,又暗自懊恼自己半天切入不了正题,定了定神,赤霞道:“对、对了,观云,我其实是有事想问你。”   “什么?”   “你……”   赤霞深呼吸一口,心跳跳得厉害,只是话到嘴边不知为何还是拐了个弯:“那个观云……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观云捏着茶杯的手一僵,心情复杂地看向赤霞:“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问问……”   赤霞心虚得很,下意识地别开了视线,却又怕观云看出什么异常来。   她的两只手无意识地攥得很紧,虽说是问了,但赤霞其实知道观云大多数时候都待在旭照宫中,顶多偶尔去天庭或者回家,不怎么接触女仙,多半是没有的。因为知道自己下一句话就要直切正题,赤霞神经紧张得近乎绷紧到极点。   谁知,观云忽然放下了茶杯,杯底和桌面之间发出轻轻地发出“咯”得一声。   “有。”   他道。   赤霞一懵。   “我已爱了一个人许多年……”   观云苦笑了一下,缓缓地看向她,目光灼灼。   “赤霞,你对这个怎么看?”   “我……”   赤霞万万没料到观云说出的会是这样一个答案,她竭力想从观云眼中找出一丝开玩笑或是恶作剧的神色,可无论是观云说这话时眼中那一缕无奈的神情,还是多年青梅竹马的默契,都让她没有任何逃避的可能。   她能读懂他的每一种眼神。   他是认真的。   赤霞只觉得胸口痛得厉害,脑中一片空白,良久才魂不守舍地努力笑着道:“挺、挺好的啊……我、我会祝福你的,你成亲的时候我不捣乱就是了,记得请我啊。”   “……”   观云的目光沉了沉,他又抿了口茶。   “不过对方大约对此毫不知情,且她并不喜欢我,说不定是喜欢别人。”   观云这种想法简直同之前的她一般,赤霞苦涩地抿了抿唇,心脏难受得很,但还是把云母从师父那里听来的话按照场景变了变,劝他道:“你不要一个人胡思乱想,你说得这些,不过是猜测吧?不去问问怎么能知道?”   “……你觉得我应该去试试?”   “嗯……什么都不做的话,不是无异于放弃?”   “……要是失败了呢?”   “总好过无疾而终吧?”   “……那失败之后,她会讨厌我吗?”   “应、应当不会?你又没有做什么无礼的事……”   “既然是你这么说……”   观云定了定神。   “那我就去试试吧。”   赤霞装作平常地强颜欢笑道:“记得告诉我结果啊。”   “一定。”来观云望着她,同时站了起来,“那我现在就去准备,我要回家一趟……赤霞,你等我四日。”   “四、四日后你就会告诉我消息吗?”   “嗯,最多四日。”   观云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就是到时候……希望你不要后悔给我提这种建议就好。”   赤霞其实没懂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她心里一团,也无暇思考,只苦笑了一下,老实地抓了抓头发:“……我好像已经开始后悔了。你晚上飞那么多路,小心点啊……呃,要不明天早上再走吧。”   “不了……时间不够了,再拖,她怕是都要嫁给别人当新娘了。”   说完,观云又深深地看了赤霞一眼,然后深呼吸一口,化为原型,用力一抖,振翅而去。   云母原本紧张地在门外等着,只听到一声刺耳的鸟鸣,她下意识地回头,正撞上一只青色的凤凰从房中腾跃而起,呼啸着朝火红的晚霞冲去。   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鸟,璀璨的青羽在夕阳中熠熠发光,极是夺目。在知道观云师兄的原型是青鸾以后,她自然一眼认出那就是师兄,云母一愣,连忙化成人朝房间里跑去。   “师姐……”   便是不知道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但看到观云飞走,任谁都能猜到一二。云母一时慌乱不已,不知该怎么做什么才好。   赤霞对她笑了笑,道:“放心吧,我没事。”   “那、那观云师兄……”   “他另有喜欢的人,去表白了,说四日后会回来告诉我消息……”   看着云母的神情,赤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既然他有喜欢的人,我就安心了。他以前除了我、师父和大师兄以外,就没什么特别熟悉的人……不要这么看着我啦……其实得到答案,我也觉得轻松多了,再说我还没来得及表白就搞清楚了,大家都不用尴尬……”   然而看着赤霞这种样子,云母哪里能不管,她手忙脚乱地从袖子里掏出手帕,笨手笨脚地替赤霞擦眼泪,慌乱道:“对、对不起,师姐……”   “没关系啦,不关你的事。”   赤霞笑嘻嘻地直接拿袖子擦眼睛,只是泪水流得太多,擦也擦不干净。   “我小时候弄哭他的次数太多,也是时候还他一回了,有输有赢他下次才会再和我一起玩……对了,云母你能和师父请几天假吗?陪我一起去赴宴吧……”   云母大惊:“师姐,你真要去赴那个东海龙王三公子的约会?!可、可是观云师兄不是也说四日后……”   “嗯,不过是去拒绝他。”   赤霞努力地止了泪,笑了笑,本想伸手去摸云母的头,但意识到她现在手和袖子上都湿漉漉的,便又收了手。   “放心吧,我知道轻重,不会被拒绝就自暴自弃的。观云那里……我、我还没想好怎么办,反正只要初三那天回来就好了吧。相亲的事,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当面拒绝对方比较郑重,而且……”   她顿了顿,笑道:“我忽然好想爹娘,好想回家,好想吃龙虾……”   第21章   赤霞师姐难得露出这么脆弱的样子,在这种情况下,云母自然无论如何都拒绝不了她的请求,把赤霞送回房间后,立刻就跑去找师父请了两人份的假。不过赤霞意外地比云母想象中还要坚强,哭累了睡了一晚上以后,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又活蹦乱跳的了。   “云母!”   云母刚刚从床上醒来,看到对面床上的赤霞师姐不见了还吓了一跳,谁知一转头就看见赤霞从门口探进来朝她招手,笑得没心没肺的,道:“你醒啦?快准备准备,我们出发吧!”   云母见她这么活泼,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装出来的,但总还是松了口气,连忙点点头,抖了抖睡觉睡乱的毛,从床上跳下来,把盆拖出来洗漱。等云母准备好一切跑出来,便看到赤霞在外面舒展筋骨似的活动身体,她定了定神,还是有些担心地朝赤霞道:“师姐,我准备好了!那个……你没事了吗?”   “嗯?啊……没事了没事了,昨晚哭够了。”赤霞笑笑道,“一直消沉着总不是办法,再说,我好久没见到父母了,好不容易见他们一次总不能哭丧着脸……好了,既然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吧!现在走,说不定还能赶上午饭。”   云母理解地点头,要是换作她要去见母亲和哥哥,她肯定也不希望自己是哭着去让家人担心的。顿了顿,她问道:“那我们走吧?不过我还不会腾云术,所以……”   “腾云?”   赤霞奇怪地皱了一下眉,这才意识到云母大约是误解了,连忙解释道:“不,不是的,这次我们不腾云。我家离这里很远,腾云太慢了,要飞好几天。”   云母一愣:“那怎么去?”   赤霞嘿嘿一笑,突然化作了原型。云母吓得后退一步,再定神,眼前的已经是一条黑角红鳞威风凛凛的赤龙,她的尾巴还在房间内,头几乎要长到庭院口,声音倒还是赤霞的声音,只听她催促道:“师妹,快上来师妹!我载你飞回去!快到我头上来!”   云母看得目瞪口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虽然迈着四条腿一路跑到了师姐跟前,却还是犹豫地不敢往上爬,张了张嘴,迟疑不决地问道:“没、没问题吗!”   “没问题!”   赤霞胸有成足地道。   “放心好了,我载人技术很好的!”   ……   于是这一天,从浮玉山到南海,很多沿路出来散步的仙人都看到了一只赤龙载着一只毛团似的小白狐在天上纵横的传奇景象,尤其是那只小狐狸叫得还挺凄惨的……   当然,等他们看到赤龙穿云破海直插南海滚滚巨涛的时候,就会知道那只狐狸还能叫得更惨了。   总之,赤霞上了天就活泼得很,翻云逐风不说,还给师妹表演了一出现场版的蛟龙入海,一口气穿破几千米的深海,云母晕师姐晕得很厉害。待赤霞重新化了人形精神抖擞地站在龙宫门口时,她已经完全成了只蔫巴巴的狐狸,没精打采地歪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呃……抱歉。”   赤霞看着云母的样子,歉意地挠了挠头。   “我好像因为回家太兴奋了,回去的时候我会飞慢点的。”   云母慢吞吞地摇了摇头,她倒不在意飞晕的事,只是担心地看了眼赤霞。虽然从早上开始,赤霞就没显出什么异状,飞得那么快也只解释为是回家兴奋,可云母总担心她其实心里还是在意观云师兄的事,觉得不好受。   只是师姐不说,她也不知该不该提,再说也实在没力气说话了。云母自暴自弃地赖在地上,之前还多龙宫和大海非常好奇,现在也懒得看了,只是不愿意起来,赤霞失笑,走过去将她抱起来,揣在怀里往里走。   深海漆黑,唯有龙宫如同这片黑暗中一颗闪亮的明珠,在海水之中显得辉煌明亮得很。赤霞自己是不怕水的,在入海前也没忘记给师妹丢个避水咒,现在两人在海中与在陆地上无异。   “公主回来了!是公主回来了!”   在龙宫门口守卫的龙虾兵远远地瞧见赤霞,立刻眼前一亮,兴奋地高喊道。   有一个人看到,其他人便都看到了赤霞,并且马上有人跑去向龙王和龙王夫人汇报,整个龙宫顿时从外向里地沸腾了起来。赤霞似乎也没想到她几年没回家,一回来就能受到这么隆重地欢迎,反倒挺不好意思的,一路缩头缩脑地抱着半死不活的师妹往里走,然后她刚一进水晶宫,看到便是一对等候她已久的、装扮华美的夫妇,还有一个小男孩。   “霞儿!”   一见她,龙王夫人立刻惊喜地迎了上来,一把抓了赤霞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刚才听人报告说你回来了我差点还不信,就算是离初三不也还有三日吗?你提前回来,怎么也不打个招呼?这么久不见……你都瘦了……”   “娘,我没瘦还胖了的……”   赤霞有点无奈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应着龙王夫人的唠叨,还抽空向龙王夫人身后的父亲和弟弟打了个招呼,接着指了指她怀中的云母,笑着介绍道:“娘,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这儿还有客人呢。这位是我师妹,是师父新收的弟子,叫作云母。”   云母这个时候的精神已经多少恢复了些,见赤霞介绍她,连忙在世界怀里调整了一个稍微正经些的动作,但以狐狸的样子又被抱着,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行礼比较礼貌,只好“呜呜”地叫了两声,然后又和赤霞的家人打了招呼。   “原来是白及仙君的弟子。”龙王夫人温柔地道,她亲切的笑容消除了云母心中的紧张“既然是赤霞的师妹,那便不必拘谨,你就将南海龙宫当作是自己的家吧。”   云母连忙向龙王夫人道谢,但即便是龙王夫人这么说,她也不敢真的太过造次。   不过赤霞毕竟是到了自己家,她比云母要不拘束得多,又和家人说了几句,便笑呵呵地抓了抓头发道:“娘,我飞了好久有点累了,能不能先回房间休息会儿?师妹她今晚就跟我住吧,反正她在旭照宫里也是和我睡的。”   “随你。”   关于这种决定,龙王夫人自然是随赤霞去的,知女莫若母,她一看赤霞的脸色真有倦色,连忙催促道:“你累了就赶快去休息会儿吧,等到午膳时间了我再叫人去喊你,快去吧!”   赤霞“嗯”了一声,便抱着云母要往房间的方向走。这时,龙王夫人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疑惑地出声叫住她道:“对了霞儿,这次观云没和你一起来?你们小时候不总是一起玩的吗?”   “啊……”   云母感觉到赤霞抱着她的手微微一僵,她慢吞吞地回过头,尴尬地道:“嗯……观云他这两天有事,也回他自己家去了,所以……”   看着女儿的神情,龙王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微笑了一下,道:“又吵架了?观云是个好孩子,为人稳重还懂礼貌,你也不要老招惹他。虽说你们每次都能和好,可你若是总欺负他,再好的感情也是会被消磨掉的。”   “……我、我知道啦。”   赤霞闷闷地说,云母担忧地看着师姐,却见她脸上虽不显,可眼底总还是流出了些失落来。   龙王夫人笑了笑道:“只可惜你们两个这么多年也没培养出什么超出朋友的感情来,要是你和观云互相有好感,我又何必那么担心你的婚事?不过说来你也成长了,这一回,总算还愿意回来……”   龙王夫人眼神欣慰,赤霞知道她大约是将自己这次提早回来的举动当作是积极响应相亲的征兆,但这个时候却也无心解释,只是心不在焉地对母亲笑了下,便抱着云母回屋了。   ……   这一晚,云母和赤霞同床而卧。   关于怎么住这件事她们出发前就简单地商量过,且云母原本在狐狸洞里就是跟母亲睡的,赤霞作为龙宫公主床自然不小,云母又担心她心情不好,自然一点都不介意。晚上她自觉地就在床上团成小小一团,盖上尾巴,就能睡觉了。不过,赤霞睡得比她还要快,云母能够感觉到她回到家以后终于全身都放松了下来,且她大概确实是飞累了,在床上躺下不久,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只是睡到半夜的时候,云母迷迷糊糊地醒来,便看到赤霞脸上有泪痕。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抬爪子替她擦干净,然后又用尾巴轻柔地摸了摸赤霞的头,等感到赤霞在睡梦渐渐放松下来,她才静静地闭上眼睛,重新睡去。   ……   因为赤霞白天不曾提起观云的事,看上去只是单纯地回来度假,整天带着云母吃吃玩玩,时间过得很快。空闲的时间里转瞬即逝,转眼就到了赤霞被东海三公子邀请的初三这日,云母早晨在床上醒来的时候,赤霞已经在镜子前梳妆打扮了。   赤霞生得十分貌美,只是平时鲜少作女儿态,所以才不怎么有人关注她的长相罢了。而这会儿,云母坐在床上看着她梳头,赤霞一头乌发瀑布般地倾泻下来,落在纤巧的肩膀上,她稍稍侧过头,露出一个微微垂眸的侧脸,云母忽然便明白了那位东海三太子,为何明明一句话都不曾和师姐讲过,却对她一见钟情。   可惜观云师兄另有喜欢的人……说起来,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看着赤霞的背影,云母心中莫名地生出了几分不安来。 第22章   不过,赤霞对镜梳妆的美好幻象仅仅持续了她梳头的那么短短一小会儿时间,等她梳好头发,立刻就熟练地换上了男装扎了个男发。待赤霞抱着云母从房间里走出来,摆出一副准备去赴约的样子时,连龙王夫人都被她的打扮吓了一跳。   “你、你就这样去赴约?”龙王夫人吃惊地道,“霞儿,你平时这样倒是没什么,只是你今日要去见东海的三公子,好歹来得正式些……这样,如何能让人家留下好印象?”   云母也在担心赤霞要怎么跟龙王夫人解释,连忙看了过去,只见赤霞笑嘻嘻地道:“反正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与其藏着以后再穿帮,还不如直接坦白了痛快些。娘,你也觉得欺骗别人不太好吧?”   龙王夫人一噎,良久,只得叹了口气摇摇头,心知此事怕是要黄。不过想来想去,她也舍不得女儿抑制本性,受那每日装模作样的委屈,只好退开,让赤霞就这样去了。   东海龙三公子原本发请帖是邀赤霞去东海赴宴的,不过由于赤霞是打着拒绝人家的主意,白吃一顿定会不好意思,故前几日她便主动要求将见面地点换作南海,由她来做东家。龙三公子是无所谓的,反正佳人有约,对此自然欣然答应,龙王和龙王夫人也只当赤霞是懒得出门,没有多想便同意了。   于是这一日,赤霞只需在自己家里等着东海三公子过来就好。为了让赤霞和龙三公子有个良好的交流环境,龙王和龙王夫人特意给他们安排了一个龙宫中的小雅间,原意是让他们两个年轻人单独在一起,不过在赤霞的强烈要求下,勉强同意了由云母留下来作陪同。   只是,在小雅间里坐下来以后,云母不久便感到赤霞心神不宁。   “师姐?”   云母试探地喊了她一声。   “嗯?啊……”   赤霞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朝她一笑。   “抱歉,我有些走神了。”   云母歪了歪头,小心翼翼地再次问道:“是因为观云师兄……?”   说来,今日不仅仅是赤霞赴约的日子,还是观云说好要见她、告诉他自己表白结果的日子。不要说赤霞,其实便是云母,都忍不住有些在意这件事。毕竟观云师兄极少出旭照宫,云母也没见过他同赤霞师姐以外的女性有什么来往……故对于那位观云师兄喜欢到跑去表白的女性,云母半是疑惑,半是好奇。   当然,她也很想知道观云师兄表白的结果。   赤霞苦笑了一下,算是默认。微微定神,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略有几分担忧地看着云母道:“……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还、还好。”   云母不确定地道,她其实不太懂判断人的表情,只是凭直觉。想了想,云母提议道:“师姐,你要是很在意的话……要不我想办法联系一下师父,问问看观云师兄回去了没有?”   不过,话一出口,云母又沮丧地垂下耳朵。   “但我还没学会传音之术……”   云母有些无奈。   现在离赤霞约好的宴席时间已经很近了,那位东海三公子随时都有可能出现,赤霞自己大概是没有办法离开雅间的。她想要帮忙,可能力有限,考虑来考虑去,云母实在没什么主意。   小狐狸的情绪实在太过好懂,关心之情也毫不掩饰,赤霞不由得心里一暖,露出了几分微笑,总觉得原本压着什么的胸口也轻松了许多。她笑了笑,道:“其实也不是毫无办法,我房间里有一颗海螺,可以跟与它相连接的海螺对话。我以前送过师父一颗,大师兄一颗,当然还有……观云……”   赤霞微微一僵,但旋即回过神来,摆了摆手道:“不过无关紧要啦,我还是速战速决,亲自回去问他的好,就不用麻烦了……对了,云母。”   “嗯?”   云母抬起头。   赤霞伸手对着她的脑袋乱揉了一通,笑道:“谢谢你这几日陪我。我感觉已经好多了……其实仔细想想,我单恋观云这么多年,关系不进不退的,早就是时候做个了断了。还要谢谢你替我问师父。”   云母一愣,下意识地抖了抖毛茸茸的耳朵,听赤霞这么说,顿时不知所措得很。   事实上,她一直隐隐觉得让赤霞师姐难过了是她的错。如果她没有去问师父,或者没有把师父的话告诉师姐的话,赤霞就不会失恋,观云师兄肯定也好好地留在旭照宫里,他们两个人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如今听赤霞这么说,云母忍不住十分感动,“呜呜”得冲她叫了两声,在座位上打了个滚,向师姐撒娇。   这一会儿,她总算感到赤霞正在努力走出来,云母亦不禁释然了几分。   ……   等东海三公子按照时辰抵达的时候,赤霞和云母已经玩了一会儿了。对方被龙宫里的宫女带了进来,看到雅间内的情况,果然略微愣了一下,赤霞和云母一个来不及收手,一个来不及收爪子,没想到会被看见,顿时也有几分不好意思。赤霞正要解释,谁知东海三公子率先反应过来。   “赤霞公主,你我二人真是心有灵犀!”   龙三公子特别高兴地道,同时,他从袖中掏出一只虾来,放到桌上。   “不瞒你说,我也带了宠物来赴约,你看,它是不是也很活泼?”   赤霞:……   云母:……   虾在桌子上蹦得很欢,还吐了几个泡泡。   同时,龙三公子“啪”得一下打开了扇子,风流倜傥地摇了摇,笑着道:“在下庄华,想必公主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在元泽仙人的婚礼之上,在下对公主一见钟情,今日再见,果然更为倾心。公主,既然我们如此有缘……”   “不,不是……”   眼看这个叫庄华的越说越离谱,赤霞连忙阻止他,同时伸手将云母拎起来放到桌子上,解释道:“这是我师妹,白及仙君门下的弟子,云母。”   啪叽。   赤霞话音刚落,云母看着眼前那只跳来跳去的虾,终于按捺不住本性地一把将它摁在了爪底下。   龙三公子倒是不怎么在意他宠物的安危,闻言挑了挑眉,看了看云母,又看了看赤霞,笑道:“原来如此。”   “还有,抱歉了庄华公子,我恐怕不符合你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种期待。”   赤霞的确是做好了速战速决的准备,她坦然地张开双臂,展开自己贯穿红色的男袍。   “其实我平时都是这种打扮的。”   便是男神仙,大多也还是喜欢有女人味的女子,且眼前来的又是一个号称一见钟情的,赤霞这般坦诚地亮出自己的本性,约莫七八分的把握能一举击退对方。   然而龙三公子却只是怔了一瞬,便笑着道:“我进来是就看到了,不过无妨。公主或许不信,但我其实不是以貌取人之人。我看人是看感觉的,之所以对公主有兴趣,并非是看到了公主的美貌,而是看到了公主身体里那颗闪亮的少女心。”   龙三公子此话一出,且不说赤霞本人险些身体一歪跌倒在地,连云母都给吓懵了,她惊得爪一松,那只虾立刻猛地一蹦,从桌子上跳下去逃逸了。   云母一愣,想到这只虾好歹也是龙三公子的宠物,连忙跟着跳下桌子去追。   那只虾看着个头小,跳跃能力却着实不弱,一蹦好几米远,云母一路跟着乱跑,最后好不容易才在赤霞房间的门口抓住它。雅间和赤霞的房间离得不远,云母叼住了那只虾,正想跑回雅间去找赤霞,然而她的耳朵忽然动了动,好像听到赤霞房间里居然有观云师兄的声音,犹豫片刻,云母又回了头,打开赤霞房间的门走了进去。   “赤霞!赤霞!赤霞你在吗!”   门一开,观云师兄的声音就清晰了起来,他的语气听起来焦急得很,分明就是从赤霞说得那个海螺中传来。但赤霞这个时候在雅间内,海螺附近没人,他根本得不到回应。   怔了怔,云母连忙走了上去,将虾放地上先用爪子按着,对着海螺的大口子道:“师兄?”   “云母?!”   听到云母的声音,观云像是怔了一瞬,但迅速地反应过来,连忙往下问:“赤霞呢?赤霞在吗?”   听观云要问赤霞,云母先是犹豫,但想想既然观云师兄并不喜欢赤霞师姐,那么把赤霞赴宴的事告诉他也没关系,于是老实道:“师姐她现在在雅间呢,和龙三公子在……”   咔嚓一声,对面传来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下一秒观云那里就没有声音了。   云母奇怪地歪了一下脑袋,叼起虾,又往雅间内跑去。   ……   另一边,被“少女心”三个字吓得差点发疯的赤霞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庄华。   “你、你什么意思……”   赤霞结巴道。   龙三公子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回答:“东海和南海不过一线相隔,我与公主虽然从未正式见过面,但却并非未曾听说过公主。之前听了传言,我总以为赤霞公主是个女儿身男儿心的假小子,谁知那日在元泽仙人的婚礼上一见,却发现并非如此……赤霞公主的性情或许的确在女子中少见了些,可是心里……却分明还是个柔软细腻的女孩子呢。”   说着,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这么说来,公主这么着急地要拒绝我,莫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   赤霞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果然如此。”   然而光是看她的反应,对方就已经得出了结论。   龙三公子笑道:“莫非就是那日宴席之中,总和你形影不离的那只年轻的青凤凰?若是如此,倒解释得通了。”   意识到自己的心事怕是瞒不过对方,赤霞索性也不藏了。只是提起这个,她还是露出了几分失落的神情来,不自觉地抓了抓后脑勺,不好意思地道:“不过我单恋罢了,观云他……另有喜欢的人。”   龙三公子意外地“哦?”了一声,像是有些吃惊地那扇子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下巴,然后道:“你大可不必妄自菲薄,这话由我说可能挺奇怪的,但我……看你们二人倒是挺合适的啊。”   赤霞苦笑了一下,道:“呃,不要那我开玩笑了。而且他是亲口对我说的……”   “是吗?”   龙三公子的食指轻轻地在桌面上扣了扣,他若有所思地道。   “说来也巧,我从东海过来得时候,恰好有看到一大群凤凰往这个方向飞,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诶?”   未等赤霞反应过来,云母便是这个时候叼着虾回到了雅间里。她隐隐感到气氛不对,可刚放下虾,还没来得及开口,走廊上就传来了一阵局促的跑步声。   “公主!公主!”   一个宫女也不知是从哪里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神情还紧张得很。   “公主,凤族的观云少爷带着一大群凤凰,还拉着凤车,闯进水晶宫里来了!”   龙三公子捡起云母带回来的虾,放进袖子里,从容地摇了摇扇子,笑道:“你瞧我说什么来着?走吧,去看看!”   赤霞哪里还顾得上龙三公子,连忙焦急地跑了出去。云母赶忙也跟上去。两人一狐跟着宫女一路跑到了前厅,龙王和龙王夫人都已经在了,龙王夫人的神情看上去有喜有忧,看到赤霞出来,立刻迎了上去,道:“霞儿,观云他……”   赤霞扶了扶母亲的手,让她先跟父亲待在一起,自己走了出来。   龙宫外果然停满了凤车,华美的凤车和璀璨的水晶宫摆在一起简直炫目得刺眼,更别提这里还突然挤满了五颜六色的凤凰。   然而赤霞一眼就认出了站在凤队前头的观云。与她的目光对视,观云顿了顿,便化成人形。   “……你现在后悔给我提这种建议也已经晚了。”   观云异常坚定地看着她,目光灼灼。   他侧开身子,指着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道:“媒人、庚谱、聘礼,还有我家长辈和师父我都一并请来了。你如果非要成亲不可,比起选才见过一两面的人,还不如选择嫁给我!”   第23章   观云说完,前厅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根本没有人说话。云母被情形惊呆了,连龙王和龙王夫人都震惊地互相交换了一个视线,而观云的家人们则是一脸欣慰的表情,一副孩子长大了的样子。   龙王夫人简直比赤霞本人还要紧张,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观云这般性子的凤族男孩居然真会喜欢上自家女儿这么个野小子,禽鸟喜爱炫耀羽毛,各个都精致讲究得很,而赤霞偏偏是那般随性的性格,明明小时候他们俩还总是何合不来打打闹闹的……   当然,便是她和龙王之前都希望女儿能和同族,可为了赤霞的幸福考虑,比起只见过几次面的同族,龙王夫人肯定也还是觉得和赤霞一起长大的观云比较好。以观云的性格会来提亲,他必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了,就是不知道她这个傻女儿听不听得懂、会不会答应……   这样一想,龙王夫人更担心了。   这个时候,云母也正瞧着赤霞师姐。云母自拜师之后鲜少出仙门,更是从未见过这般场景,龙宫的前厅之中站满了凤凰,凤车带来的东西琳琅满目,摆得华美非常,观云师兄这个架势,简直像是赤霞师姐一点头,他立刻就能把所有步骤一气呵成,当场拜堂成亲一般。   与其他人不同,云母知道赤霞是喜欢观云师兄的,且前几日才失了恋,今日这么一来,对赤霞来说,可谓大起大落……   云母既被周围的气氛影响而紧张,又好奇赤霞的答案,忐忑地朝师姐看了过去。   赤霞师姐本就是个单纯的人,不大会掩藏情绪,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藏,这个时候她就毫不掩饰地张大了嘴,一副吃惊到极致的样子。   观云既然赶来提亲自然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只是就算他在沉得住气,在赤霞这种目光之下也着实觉得有点难熬,于是他与赤霞目目相对互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先移开了视线,既尴尬又焦虑地催促道:“喂……你是怎么想的,行不行好歹说句——”   “好。”   空气里突然冒出一个字,观云原本还绷着脸,顿时瞪大了眼睛重新看向赤霞,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好啊。”   赤霞眨了眨眼睛,她本来还算正常,结果观云的表情让她也窘迫起来。   观云突然发懵,还是他的长辈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去拜见你岳父岳母?还有,也不该让人家小姑娘就这样杵着,把她带上。”   观云这才回过神,看了看赤霞,又转头去看南海龙王和南海龙王夫人,只见他们都是满脸期盼的喜色,没有为他的莽撞生气的意思。观云这才走向赤霞,因为还有点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事,他动作有些迟疑,还带着紧张,但待走到赤霞面前,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紧,一副不准备松开的架势。   赤霞愣了愣,就让他握了,只是在这么近的距离对视,两人突然都有了几分羞赧之色。他们互相打打闹闹的时间太久了,如今一下成了眼前的状况,反倒不知该如何相处。   老实说,他们此时都还是一头雾水,明明还有很多话想和对方说,想了解对方的想法,但是周围的人太多,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   接下来的事就要顺利得多。   观云带来的人和东西可以说相当齐全,龙王和龙王夫人虽然没有准备要来得慌乱些,但毕竟就在自己家,什么都能就地准备,乱糟糟地张罗了一番,居然也真弄齐了。当然倒不是真的让他们两个当场就拜堂成亲,观云和赤霞尚未出师,还要在师门里学习,顶多就是暂时先定下来,正式的礼节订婚什么的日后再说。   总之先让这对莽莽撞撞的年轻人相处相处,相处相处。   在一片喜庆的恭贺声中,云母也替赤霞师姐和观云师兄高兴,只是他们两个人现在看起来都很忙,她跟着其他人一同向他们道贺了一声,便没再缠着师兄师姐,而是自己在人群中乖乖地蹲着,然而没蹲多久,她就忽然被一双手温柔地抱了起来。   云母一愣,回头看见是师父,便高兴地朝他叫了一声。   白及对她略一颔首,又摸了摸她的头,便将她抱离了这种人来人往可能会被踩着的地方。   师父一身白衣,个子又高,在人群中很醒目。他神色淡然,但周围人看起来对他都很礼貌,连看起来颇为德高望重的老凤凰,都在看到他愣了一瞬之后,又笑着喊了声“白及仙君”。师父好像并没有与他们寒暄的意思,对谁都是淡淡地点点头,然后径自走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揣着怀里的云母,静静地望着眼前的热闹。   白及仙君周围的时间仿佛是静止的,云母感觉到师父会无意识地时不时帮她顺一下毛,便乖乖地蹲着没动。不过她实在是关心师兄师姐的事,憋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忍住,道:“师父,观云师兄他……是怎么回事啊?明明前几天,他都还没有表现出对赤霞师姐有、有这样的好感过……”   云母好奇地看着师父,话完,她感觉到师父放在她身上的手微微一顿。   白及想起了今日观云急匆匆地赶回浮玉山,结果发现赤霞不见了之后惊慌失措,跑来问他,然后跪在地上请他出山同去的样子。   白及未曾体会过情爱,不明白观云会是怎样的心情,但他却知道这个二弟子纵然成熟稳重尚不及元泽,平时也绝不会露出那般失态的模样。于是等回过神,他已经跟着凤车一道来了南海。   旁人私下里会偷偷议论他一句神君,纵然那早已是前尘往事,他也不记得了,如今更是不问世事,但好歹仍在这些他认识或不认识的神仙中尚存几分薄面,如此一来,倒也算全了师父的职责。   定了定神,白及重新看向怀里懵懂的小白狐,她正一脸期待地等一个答案。说起来……元泽、观云和赤霞姑且不论,单阳年纪虽小却少年老成,若认真算起来,这仙门中若有还有谁和他一样尚不懂情爱的话,怕……只有这只年幼的白狐了。   这么想着,白及心中莫名有了几分复杂的情绪。抿了抿唇,他并未回答云母的问题,只是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云母被摸得“呜呜”地眯起眼睛,她虽没有听到师父的答案,但却感觉到了师父好像忽然对她亲近了几分,有些受宠若惊,又很高兴。尽管她还是很在意赤霞和观云的事,不过看眼下的情况,只能等晚上睡觉时再问师姐了。   ……   事实上,赤霞和观云好不容易找到单独说话的机会,也是好一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凤族和龙族如今都是子嗣稀少,双方的小辈中忽然有人彼此看对眼,对许久未曾有机会操办婚礼的两边长辈来说都是件值得开心的事,虽说只是订婚,但也已够有趣的了。于是在经过最初的对谈之后,他们就大包大揽地将剩下的事都接了过去,将两个小辈单独赶到一边,美其名曰培养感情。   只是两人前几日还气氛尴尬,这一下又突然直接跳过情侣阶段直奔未婚夫妻,在众人包围热热闹闹的环境消失以后,他们正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相处的时候。两人都窘迫得很,不知该如何说第一句话,虽然被家长赶到了同一个房间里,可空气却安静得很。   赤霞和观云并肩站着,她还是第一次在观云面前觉得如此坐立难安,既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兴奋和羞涩的感觉,可她想不好这种时候该说什么,观云也没开口,便沉默下来。   他们甚至都不敢目光相接,可身边的存在感依然比往常要强。他们就那样站了一会儿,过了良久,赤霞眼角的余光才忽然瞥到了观云的肩膀,想到什么似的“咦”了一声。   赤霞歪了歪头,有些迷惑地问道:“……说起来,你是什么时候长得比我高的?”   “……我什么时候比你矮过?”   观云一顿,无奈地看向她。   赤霞呆呆地想了想,这才有些发愣地摸了摸后脑勺,傻笑道:“这么说来,好像是没有……不过你原来也没有比我高这么多啊,而且以前你弱不禁风的,一看就很弱的样子……”   说着,赤霞脑海中便不自觉地浮现出了和观云一同拜入师门时的情景。   他们两个差不多的年龄,观云略长几个月,但小时候女孩子长得比男孩要快,所以个头也一般大。她那时就嫌裙装和头饰打架玩闹都不太方便,改穿男孩的衣服了。而观云却是相反,他们禽类最重外表,着装自是讲究,喜爱干净,所以观云的神情也带着点凤鸟一族天生的傲慢,他一身精致的青袍,腰间坠着玉,头发整整齐齐的,皮肤白皙,简直是个瓷娃娃。那时他们已经认识,他看了一眼她刚在门口跌了一跤弄到脸和衣服上的灰,还嫌弃地皱了皱眉头。   于是她当场就往他身上泼了水,她是能行云降雨的南海水龙,这种事情再擅长不过。等白及仙君从内院走出来,两个人都湿透了。梁子就此结下,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和好的。   这时,观云皱了皱眉头,不大高兴地看了她一眼,道:“弱不禁风?小时候你跑到山上去玩摔断了腿,联系不上师父,不是我把你背回来的?”   “是、是吗……”   赤霞窘迫地道,干笑了几声,抓了抓头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停顿了几秒,接着犹豫地看了观云一眼,小声问道:“那你……到底为什么会喜欢我啊?”   赤霞问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开口,声音小得很,但观云听到,还是猛地一僵,脸颊内侧不知不觉有些红了。   观云迟疑了片刻,道:“这么早以前的事早就忘了……说实话,我们小时候的关系的确不好,你总弄脏我衣服,还天天捉弄我的时候,我挺讨厌你的。”   “噢、噢,对不起……”   赤霞羞愧地道歉,尽管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可她还是稍微有点失落。   “不过……”   谁知,观云停顿了几秒,接着往下道。   “有一件事我还记得。”   “诶?”   “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吧,你知道了我怕蛇,就天天变成原型晚上爬到我床上吓我。但有一次……你半夜三更摸到我床上来以后,大概是没把我弄醒,自己又太困,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说到这里,观云忽然笑了笑。   “你睡着的时候大概是没自觉地变成了人形,结果我早上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你睡在我旁边。当时我心想完了,男女授受不亲,这下非娶你不可了……”   赤霞听到这里,已经脸色通红。   于是观云拿起扇子,轻轻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   他道:“……我绝望了好一会儿,但后来转念一想,反正都要娶你了,干脆多看几眼吧。所以我就那样躺着瞪了你好久,谁知道看着看着,就发现……”   他停顿片刻,低头在赤霞唇边吻了一下。   “……一旦接受现实,你居然还挺可爱的。” 第24章   观云和赤霞的婚事要初步定下来,需要准备的内容很多。虽然观云几乎一口气将需要的东西都带全了,但他毕竟来得仓促,仙界大家族间的通婚仪式繁琐,龙王和龙王夫人亦没什么准备,凤族的长辈和龙王、龙王夫人他们忙了整整一个下午,最终还是没能将程序全部过完。   于是所有人只好在龙宫中暂住一晚,这些人中也包括白及。不过,约莫到傍晚的时候,云母倒是看见东海龙三公子悄无声息地打算离开。她愣了一瞬,跟师父打了个招呼就从他怀里跳下来,往门的方向跑了过去。   听到背后有声音,龙三公子笑眯眯地回了头,摇了摇扇子,道:“小狐狸。”   云母朝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算是回应,顿了顿,但又面露为难之色,不知道该怎么说。   庄华倒是笑了笑,善解人意地替云母接了下去,道:“放心吧,不用担心在下。那个凤族的小少爷说得不错,只不过是见了一两次面的人,纵是有好感,感情又能深到哪里去?再说,让赤霞公主萌发出那颗女子之心的并不是我,那颗心里住得也不是我,强求多没意思。反倒是这么一出两情相悦的好戏,让我觉得高兴呢。”   说着,他低头看着云母,笑着眯了眯眼睛。   “你年纪尚小,许多事怕是不明白,你还是日后自己参悟得好。情爱这种东西,其实本不必看得太重,有缘则有,无缘则无,简单得很……那么,在下还要去试试寻找下一颗少女心,就先告辞了,小狐狸,有缘再见吧。”   说着,他对云母潇洒地晃了晃扇子,便转身哼着歌离开。   云母连忙又和他道别,然后对着龙三公子的背影歪了歪脑袋。不知道怎么的,她总觉得这个人离开的时候,倒像是比来时还开心似的。   ……   第二天,观云和赤霞的事总算在长辈们的安排下初步尘埃落定,在一片祥和而喜悦的气氛中,凤族的长辈们率先一步告别,从南海飞回凤凰的栖息之所。接下来便是白及他们师门的一群人,云母、赤霞,包括观云,本就只跟师父请了到初三为止的假,延迟一天已是逾矩,他们还得回旭照宫修炼,不宜久留,故也和龙王一家道别。   女儿的婚事有了着落,龙王夫妻对观云看着也十分顺眼,自然连送别时都红光满面。他们舍不得赤霞,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久的话,叮嘱她按时睡觉,没事就回家看看,直到赤霞有些无奈地跟观云对视了好几眼,龙王和龙王夫人才放过她。   “走吧。”   最终,由白及淡淡地宣布道,同时,他伸手摸了摸自从听说今天要回去,就一直赖在他怀里死活不肯出去的小狐狸。   赤霞无奈地看了眼躺在师父怀里团成一团装死的师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她来得那天的确心情有些浮躁,飞得难免焦虑了些,其实回去的话,她肯定会飞得比上次稳许多的。只是师妹显然已经被吓到,绝对不会相信她的话了。   ……不过这样也好,比起自己一个人在云中乱窜,肯定还是和观云一同说着话回去愉快些。   赤霞侧头看了观云一眼,两人对上视线,均有几分手足无措,但还是红着脸对视一笑,在师父走后,并肩跟上。   这个时候,目送着长大成人的女儿离开,龙王和龙王夫人心中都多有感慨。他们一直到赤霞的身影消失在龙宫上方的海水中,才携手往龙宫中。不过,走了几步,龙王夫人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疑惑地道:“对了,除了已经出师的元泽,白及仙君是不是还该有四个弟子才对?”   龙王夫人数来数去,还是觉得不大对劲。   赤霞平日里从不吝啬讲门中的事,便是信中也常常提起师门中的人,元泽和观云这样同赤霞一道长大的师兄们自不必说,赤霞近日时常提起的刚刚入门的小师妹云母这回也见到了。可白及仙君总共五个弟子,算来算去,这样也只有四个。   白及仙君昨晚都住在了龙宫内,弟子总是跟着师父的,还差一个,不应该呀。   夫妻之间自有默契,听到夫人的问题,南海龙王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想了一会儿,点头道:“的确是有四个,这几日我们没见到的,应当是白及仙君的四弟子。若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白及仙君十四年前从凡间带上来的男孩,原本是个凡人。我见过他一次,根骨倒是不错,不过……”   南海龙王不由得迟疑了片刻。   “不过什么?”   龙王夫人连忙追问。   南海龙王回过神,思索了一会儿,才往下说:“不过他那时明明只是个十来岁的人类孩童,眼中的戾气却大得过了头,当时就吓了我一跳……后来我有一回偶然听从上古活下来的老神仙说,那个孩子的眼神……居然有几分像以前的……那位神君。”   龙王夫人大惊失色。   便是她的相公没有说出那位神君的名字,从他欲言又止的眼神和眼下的情况来看,龙王夫人也知道绝没有第二个人选。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停顿了良久,才小心翼翼地道:“可是白及仙君……不是早就忘了前尘往事吗?怎么还会选这样一个孩子……难道说……难道说他其实还有以前的记忆?”   “不知道,许是巧合,许是白及仙君他……也有自己的考量。”   龙王摇了摇头,目光中略有几分复杂之色。   “不过凡人成仙,最重的便是心灵纯净。当年的神君乃是上古神身,他与天帝争斗时,实力甚至更胜于天帝,最终还不是落得那般下场……那孩子年纪轻轻心中就有怨气,便是拜了白及仙君为师,只怕成仙之路,也要颇费一番周折。”   ……   且说云母那一边,因为这一回不是乘的师姐,且师父又在听说她被飞得太快的赤霞师姐吓怕了以后有意飞得慢些,等从南海回到浮玉山,天色已是傍晚。   等落了地,白及便将云母放回地上,云母慢吞吞地将两只尖尖的耳朵展开,对白及呜呜地叫了几声,还有些恋恋不舍。   白及顿了顿,便弯下腰早去揉她的脑袋。   同乘一片云的赤霞和观云随着他们之后落下,看到这幅情形,观云笑着道:“师父,你近日是不是太宠着她了?小师妹年纪虽小,但总要长大的。您和赤霞都这样,若是小师妹不会走路了怎么办。”   观云和赤霞都熟悉师父的性格,他们俩不如元泽那么稳重正经,胆子大,又是从小跟着白及长大的,跟白及说话自然比其他人要来得自由随意些。先前师父出现得少,还不大看得出来,最两日因为他们俩先是闹别扭,闹着闹着又变成定亲,云母和师父之间相处得频率便突然高了起来,虽然还是少,但从蛛丝马迹中也能瞧出师父对小师妹颇为宽容了。   比如观云缺席,小师妹的课是师父亲自代的;在龙宫人来人往的时候,位于人群之中容易被踩到的小师妹是要师父抱起来的;还有之前从龙宫飞回来,明明小师妹可以踩在云上自己站着,但还是一路被师父抱回来。   当然这好像也不能全怪师父,毕竟赤霞平时也经常抱着云母走来走去。但听到观云师兄这么说,云母也有点不好意思。仔细想想,单独和师父或者赤霞师姐一起走的时候,她好像确实没怎么自己走过路。她“呜呜”地朝观云叫了两声,然后低下头,算是表示窘迫。   于是白及又随手摸了摸她,只是依然神情淡淡的。不过想到观云说得也确实有几分道理,他稍稍一滞,便收了手,缓缓地直起身子站起来,看向几个弟子道:“……既然事情已经处理完,我便回院子了……明日你们一切照常。”   “是!”   听到师父说得是正事,观云和赤霞一怔,连忙回过神俯身应答,云母来不及变成人形,却也跟着应了声。   师父又对他们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了。   云母望着师父的背影歪了歪头,只觉得师父看起来还是如同第一次见面时一般,永远不染尘世似的,虽然平时少言寡语,神情也不大看得出喜怒,却是个气质脱俗的人。   令人向往。   “走了。”   这时,赤霞拍了拍她的脑袋,然后在观云一脸无奈的目光中,还是将云母抱了起来。   “今日太晚了,我们回房间去吧。”   “你……这就走了?”   观云一愣,像是欲言又止。   “啊……”   赤霞动作一顿,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他们如今的关系虽是比过去都要来得亲密,可却互相都没有习惯新的相处模式,难免会有羞涩和尴尬。   想了想,赤霞试探地问道:“那……明、明天见?”   “……明天见。”   观云无奈地笑了笑,但碍于还有师妹在场,也不好再多做什么,中规中矩地道了别,等看着赤霞抱着云母消失在她们的院落前,这才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云母看看赤霞,又看看观云,只觉得师兄师姐之间的感觉有哪里与过去不同,但又说不出来。这好像是他们难得不互相吵闹的寻常对话,尤其是师兄,语气好像比平时温和不少。   待赤霞和观云道别后,她便被师姐抱着往院子走,只是走到半路,她忽然想起什么来。   “对了……”   云母歪了歪脑袋,仰头看赤霞道。   “单阳师兄……昨天是一个人留在这里了吗?”   “估计是。”   赤霞对这种状况早已习以为常,并不怎么在意。   “师父应该询问过他是否要同去,只是被拒绝了……四师弟他练功很认真的,从以前就是,总是每天早晨第一个到道场,晚上最后一个回去。听观云说,有时候单阳回去得太晚,走得又太早,他都不知道他到底睡了几个时辰。”   “噢……”   云母点了点头,有些在意地往男弟子的院落看了一眼,但是除了院子里的假山和灌木,她什么都没看见。 第25章   数月后。   “云儿,你是不是有点长高了?”   这一天,道场的练习结束后,赤霞打量了云母一番,忽然问道。   “诶?”   云母愣了愣,转过头来。   大概是动作幅度大了些,她挂在腰间的两块玉穗子叮叮作响,那是她上个月刚过了十四岁生日时,赤霞和观云送她的礼物。   “嗯,应该是又长高了。”赤霞拉着她端详了一番,笃定地说,“袖子有点短了,衣摆也不够长了……你之前几件衣服都已经改了几次,索性趁这次换了吧,不如下次观云出去的时候,就让他——”   赤霞原本想说再让观云去弄几件衣服来,但看了看云母的样子,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唔,算了,这回还是我和他一起去吧。”   云母轻轻地歪了一下脑袋,似是不解其意。只是站在道场中的少女乌发及腰,杏目丹唇,稚气未脱,却已初露亭亭玉立之态,不能再完全当作是孩子来看待了。   看云母还是一脸呆呆的,赤霞抬手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倒也没有多解释,只是忍不住调侃道:“明明人形长得还挺快的,原型怎么一点不见长?我之前明明见过你母亲,没有你这么小一团啊。”   “我也不知道……”   云母亦有些迷惑地回答。感觉到师姐在揉她脑袋,她便乖巧地低下头让她摸,并且不知不觉眯起眼睛。虽然人形不能抖耳朵,她也不好意思用人声发出撒娇的呜呜声,但是不管是人形还是狐形,她其实都挺喜欢被摸脑袋的。只是由于赤霞最近留在房间里的时间变短了,师父又还是常常闷在院子里不出来,她最近能够被摸头的机会都变少了,难得赤霞看起来心情很好地来摸她,云母自然也很高兴。   不过云母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赤霞师姐和观云师兄如今订了婚,正在热恋当中。虽然他们依然和过去那样每天都来道场,也和单阳一道三人轮流教她,可是他们毕竟是未婚夫妻,两个总要在练习结束后有单独相处的时间,这样一来,赤霞就不像过去那样有充足的时间陪她,云母必须自己玩的时候多了起来。   “那就这样定了。”   赤霞揉了云母的脑袋好一会儿,这才松了手,语气温和地嘱咐道。   “我晚上回房间再帮你量最新的尺寸,你趁这段时间想想你想要什么料子、什么颜色的衣服,要是还有别的什么想要的东西,到时候也一并告诉我就好。反正这次我和观云一道去的话,便是东西多些,应该也能拿得回来。”   说着,赤霞看着云母,脸上露出些愧疚之色,歉意地道:“抱歉,我今天又不能陪你了。不过晚上还要帮你量身,我会尽量回去得早些……”   云母笑着摇了摇头,只觉得赤霞为人处世好像越来越像二师兄,比原来沉稳了许多。不过顿了顿,云母还是有些担心地道:“你们早点回来,晚上走路不大方便,不要受伤了呀。”   赤霞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脸也有点发红,心知云母担忧的是前几天那样她在山路上跌倒,观云因为想接她也一并跌了,结果她摔在观云身上,两个人手臂上都蹭破了点皮的事。虽说她皮糙肉厚这点小伤根本不足挂齿,观云哪里很快也用仙法治好了,但云母好像还是被吓了一跳的样子,这两天都一直提醒她。   师姐妹俩互相叮嘱了一番,正要道别离开,忽然,原本已经准备走的赤霞眼角的余光好像瞥到了什么,然后视线不由自主地移过去,轻轻地“咦”了一声。   “四师弟,你也要走了吗?”   看到单阳从他一贯打坐的地方站起来,赤霞便自然地问道。   云母一愣,朝赤霞望着的方向看去,见单阳果然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站了起来,收拾了东西,正准备往外面走。听到赤霞喊他,他才动作一顿,目光直直地看过来。   单阳虽是无意,可他的目光总让人觉得有几分锐利,云母一顿,心中不知怎么地慌了一瞬,下意识地就往赤霞身后躲了躲。   有些事说来话长。自从赤霞师姐与观云师兄订婚之后,云母常常一个人在房间里待得无聊,于是就增加了晚饭后在旭照宫各处跑来跑去消食的时间,结果也不知怎么的,这几个月里她竟频频遇到单阳。   头几次碰到他,单阳几乎每次都会喝酒。那个时候还同第一次遇见的情况差不多,每次都是他苦笑着朝云母断断续续地吐了些听不懂到底什么意思的苦水,然后掏出酒葫芦想喝,云母立刻找机会将他的酒葫芦拍掉。只是不知道从哪一次起,她再遇到单阳时,他居然没有再喝酒了,有一回还对她道了声谢。   “你是我在这个地方唯一的朋友。”   就是这一句话,让原本觉得情况越来越不对劲、多次想要表明身份的云母再也张不开嘴,只好硬着头皮假装是听不懂他说话的野狐狸。   相处的次数多了,云母渐渐也从单阳时不时透露的只言片语中猜测出来,他大约是将她当作是师父养在自己院子里的宠物狐狸了。既然单阳是这么以为的,云母便这么装着,幸好他平时和赤霞、观云都不太交流,独来独往,即使偶尔和师父讲话也从来都是修炼上的事,不会聊起这些闲时,于是过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没有穿帮。   云母庆幸的同时,却又忍不住担心日后若是真暴露了该怎么解释才好,这种谎言明明就是很容易戳穿的那种,能瞒到如今已经是奇迹了。尤其是最近,云母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不仅是原型的时候心惊胆战,连人形都不敢与单阳对视,生怕对方看出了什么来。   赤霞见云母躲到自己身后,只觉得大概是单阳表情太凶,让她有点害怕,没有多在意,只是有些无奈地默默帮她挡着。   听到赤霞的问题,单阳似是顿了顿,这才应答道:“嗯……今天有些事。”   语气一如既往的刻板恭敬,颇为疏远,似是不愿意多说。   赤霞习惯了,倒也不觉得哪里不对。她本也是见单阳这么早离开感到奇怪随口一问罢了,毕竟他通常都是在道场待到夜深才回去的,今日这样着实异常。不过,赤霞倒也没有好奇到非逼单阳将事情说清楚的地步,听他这样说,便不再追问,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你去吧……对了,明日是师父给你讲习的日子,你不要忘了。”   大概是半月之前,单阳的修为被白及判断为到了火候,应当由师父亲自教导了。按照观云和赤霞的说法,他的进步速度之快,简直不似凡人。   只是听了这话,单阳的神情也没什么变化,他只是严肃地朝赤霞颔首行了个礼,便一声不吭地出了道场。看他离开,云母却是愣了愣,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似乎认为单阳是一动不动地在道观里打坐到深夜的,可她却知道他其实偶尔会在傍晚时分离开一会儿……只是单阳离开道场通常会在其他人都走空之后,今日的确早了些。   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劲,云母心口一紧,也顾不得其他,忙对赤霞道:“师姐,那我也先回去了?”   “嗯。”赤霞不疑有他,只笑着同云母道别,“路上小心,吃好饭跑慢点。”   云母点头,然后转了个身化成狐狸,连忙追了出去。   入了仙门这么长时间,云母的人形长高了不少,原型却始终没怎么变,大约是灵狐生长慢的原因。不过,虽说还是原来一样小小一团,可随着修为的增加,她的速度却快了不少。云母灵活地在早已熟悉了的仙宫庭院中穿行,不久就到了她通常会碰到单阳师兄的地方,待转过最后一个弯,云母的步伐不知不觉便慢了下来。   单阳果然站在那里。   他依然是一身黑衣,沉着脸,等看到她靠近,表情才微微一松。   “……我就知道你会来。”   单阳道,也不知是不是云母的错觉,她总觉得四师兄好像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我在等你……今日,我有话想同你说。”   云母看着他的样子,颇有些迟疑,因此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她站在那里愣了愣,试探地朝单阳轻轻地用狐狸的声音“嗷呜”叫了一声,然后原地坐下。   单阳忍不住笑了笑。   相处了这么久,他自然不可能感觉不到这小狐狸颇有灵性,只是也不知道它是他们在山上遇见那会儿便这般通人性,还是因为被白及仙君养着,渐渐受了些仙气,才会变成这样。但无论如何……单阳几乎已经完全能够确定这只狐狸已是在了灵智开与未开的边缘,许是再过些时日,就能真的开口说话了。   想到这里,单阳忽然有些恍惚。   待它能够说话,随后便是修炼、成仙。这小狐狸被仙君收为宠物,起点已是高了其他苦苦在凡间挣扎的灵兽不知多少,若是师父心情好,指点它几句也未必不可能,待修到三尾,便能化人……   他微微一顿,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地上的白狐狸。只见这个小毛团子虽是白乎乎的一团,尾巴也大得出奇,它的下巴却尖尖的,脸也小小的,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尤其额间还有一道深红色的红印,虽不知这红印是何处而来……却莫名地有几分说不出神性。   无论怎么看,这恐怕都是个美人胚子。   “也不知你化成人……该是什么模样。”   单阳轻轻地道,莫名地,他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心中居然有几分异样。不过那奇怪的感觉还未成型,他便连忙摇了摇头,将古古怪怪的想法从脑袋里甩了出去。   单阳苦笑了一下,只觉得自己怕是无人说话太久,有点疯魔了。再说他根本不曾查验过这只狐狸的性别,哪里就能断定它是女人。   定了定神,单阳重新看着它,缓缓道:“今日……我是来同你告别的。” 第26章   告别?!   骤一听到这个词,可把云母吓了一跳。她歪了歪头,脑袋里飞快地想了一圈,却还是没有想出什么和单阳师兄这句话有关的记忆,至少到今天为止,她不曾听说过单阳要离开浮玉山之类的事。云母想来想不出结果便有些慌了,连忙慌张地朝他“呜呜”地叫了两声。   单阳看到她眼中的关切之色,难得的嘴边不禁有了一分笑意。和这只小白狐相处得时间长了,他自认为能懂得它的心情,再说,这只狐狸什么都写在脸上,情绪实在好懂。   ……他已好久没有从谁眼中看到过这样的感情了。   单阳恍惚了一瞬,过了几秒,才蹲下身来,缓缓地摸了摸云母的脑袋。   云母先是低了头,但旋即想到不对,现在可不是被摸头的时候,连忙奋力地甩了甩脑袋,又催促地朝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想要再次去凡间一趟,待明日向师父禀报后,便会立即启程,到时未必能碰见你,所以今日便提前来对你说一声。”   这时,单阳才顿了顿,缓缓地解释道。   “反正在这个地方,除了你和师父之外,我也没有别的需要道别的人,明日对师父一说,其他人自然会知道……只是下次再见到你,怕是要到几年之后了。此前我在人间寻访数次,却全都一无所获,但愿这次能……”   说着,单阳缓缓地闭上眼睛。   几乎是瞬间,眼前就浮现出一片血光。   母亲临死前绝望的嘶吼声,兄长愤怒的咆哮声,妹妹痛苦的哭泣声……他的耳边几乎全是嘈杂而可怕的叫声,全部混杂在一起,他有时能分辨出什么,有时什么都分辨不出。那些声音就像是击打着他的耳膜,让他不觉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再睁开眼,他的眼睛静得可怕,深处漆黑如墨。   云母被单阳的样子吓了一跳,一时甚至都愣在原地不敢动。   单阳却没有再说什么,他每每闭上眼,耳朵边萦绕的都是那些声音,每天晚上睡觉都不得安宁,尽管痛苦,可这样十余年下来,倒也习惯了。他定了定,重新看向云母,语气倒是比平日来得温和:“事情便是如此……待我回来,会再来见你……对了。”   他又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摸了摸,然后拿出一个空葫芦,递给云母。   “不如这个,就送你当个临别礼物。”   那分明是个酒葫芦。   云母这段时间从单阳手中夺过来的酒葫芦绝对已经够多了,床底下都快塞不下了,她根本不想要,再说……单阳的状态看起来还颇为奇怪。云母看了看酒葫芦,又抬头看了看单阳,却没有动。   单阳似是不解,催促道:“你平时不是很喜欢这种葫芦吗?每次都抢。”   云母:……   她哪里是喜欢葫芦,只是这种情况下,云母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最终还是慢吞吞地叼住了那个葫芦。她小小一只狐狸,倒叼了个有她脑袋那么大的葫芦,看起来颇为滑稽。   单阳的嘴角弯了弯,看着小狐狸的表情,他愈发确定白狐狸其实已经听得懂他的话。先前它每每抢他手上的葫芦,是真不希望他喝酒。   心中莫名一暖,单阳振作了几分,却没将葫芦拿回来,只是又对她略一颔首道:“那么,再见了。”   话毕,单阳转身就走。   待他的身影消失,云母便张嘴吐了嘴里的葫芦,只是看着单阳的背影,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单阳说要走,可旭照宫里似乎根本没有人知道……   他的状态奇怪,让云母不安得很,可现在赤霞师姐和观云师兄只怕已经出去了……   停顿了片刻,云母先将葫芦随便找了个地方暂时放着,转身撒开腿,便往师父的院落跑去。   ……   云母闯进师父院子中的时候,白及仙君正在打坐。   他近日来有些头痛,因此常常皱着眉头。   这种头痛他其实并不陌生,来时仿佛脑海中有一种在疯狂地燃烧着,还会伴随着耳鸣,只是这种痛感他还是凡人,以及刚刚升上天界时虽然还时常会有,可最近几百年早已销声匿迹了,他原本以为自己应当再不会碰见,毕竟这是……境界有所突破前的征兆。   他成为上仙多年,已是九仙品级中的最上一重,因此哪怕感到了突破的征兆,白及却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身上会发生些什么。且他脑海里时时会闪现出一些奇怪的画面,这在过去突破之时并不曾发生,这令白及隐隐有所不安,却又无处寻求疑惑,只能在心里闷着。正因如此,当他听到自己的房间外传来小小的挠门之声,然后睁开眼睛,看到那只小小的白狐狸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正一只脚埋进门槛内,忐忑不安地望着他时,白及莫名心中一松,有种得了溺水之人得了喘息机会的轻松之感。   他定了定神,朝门口的白狐伸出手,缓缓道:“云儿,过来。”   云母原本还在担心打扰师父,听他这么喊,立刻耳朵一竖,高高兴兴地跑了过去,在师父的膝盖上趴好,抬头朝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尽管师父仍然是一脸淡淡的神色,可若是相处多次,每次撒娇都能得到回应,云母哪里还会觉得害怕?要不是到底心里还存着几分对师父的敬畏,她都在师父的膝盖上打个滚。云母十分自然地调整了一个她觉得比较舒服的位置,然后乖乖地低下头眯着眼睛被师父揉了揉脑袋,还在揉归揉了一会儿,她好歹没有忘记正事,待师父松了手,云母便抬起了头。   “师父……”她犹豫了一瞬,斟酌了一番语言,“我刚才在外面遇到单阳师兄……他跟我说他明日要启程去凡间,师父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吗?”   “……单阳?”   白及愣了一瞬。   云母点了点头,看到师父的脸色有所变化,她的尾巴不安地摆了摆:“嗯……怎、怎么了吗?”   “……没什么。”   白及顿了顿,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   只是他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了些往事。   过去,在他的弟子中,单阳要来得格外与众不同。元泽、观云和赤霞无一不是他们的父母将他们送来了他的仙宫,唯有单阳,是他亲自带回来的。同时,他也是当时所有弟子中,唯一一个凡人。   那年他奉天帝之旨到北方去除妖,途中路过人间的都城,忽然感到一股浓重的妖气和刺鼻的血腥味,他便改道去了气味的源头。可等他到时,却只从那座不复繁华的府邸中找到了单阳。   当时那个男孩才不过十岁,一直藏身在大衣柜中,衣柜的门被开了半扇,那半边的柜子被翻得凌乱万分,最上面还倒着他妹妹,是一剑穿喉。单阳被凌乱的衣物和妹妹鲜血淋淋的尸体所掩藏,侥幸存活下来。只是白及找到他时,他的眼泪早已流干了,大概是因为但凡哭出声就会被找到,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却没有一点声音,一双膝盖早已被他自己的手抓烂,血弄得满腿都是。   他抬头看白及时,那眼神让白及顿时产生了些不大好的感觉。   恨意滔天。   不过,让白及觉得怪异的,却不是他眼中的恨意,而是当他看到单阳的眼神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   于是后来白及到处打听了一番他的身世。   书香门第,世家名流。父亲得罪了奸人,一纸莫须有,一朝沦为阶下囚。   随后墙倒众人推,再后来家仆叛变。眼看府中萧条,便有想寻后路请辞回家的家仆偷了主人家剩下的财产,只是临走之前,又唯恐主人发现后报官追赶,索性弄了邪术引来了附近的妖物,除了使用邪术的家奴本人和单阳,整个单府从主到仆无一逃脱。而他们一家早已是罪臣家人,天子昏庸,又是妖物作祟弄得事,自然草草上报又草草收尾,其后无人问津。   曾经的单大人在狱中得知家人尽死,顿时一口鲜血涌上心头,活活鲠死。尸首被草席卷走之时,他原本的黑发已成了满头白丝。   单阳已无处可去,于是白及就将他带回了自己的仙岛。   “师父?”   见白及良久不说话,云母轻轻地用爪子碰了碰他,动了动耳朵,然后又用脑袋去顶。   白及这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愣了愣,看着眼前歪着脑袋担心地瞧着他的狐狸,不觉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云母下意识地“呜呜”叫了几声,乖乖地凑过去靠近师父给他摸。但顿了片刻,她还是担心地问道:“师父,单阳师兄他看起来不大对劲……”   白及一顿,稍稍一想就知道单阳怕是在云母面前不小心露出了些恨意。他自进仙门之处,便潜心修炼,为了不惹师兄师姐的厌恶,平日里也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故显得颇为刻板生硬。只是他也的确极少与门中师兄师姐交流,与其他人有所疏远,所以云母不曾见过他那副样子……   白及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不觉放缓了语气,问:“吓到了?”   云母“呜呜”地叫了两声,算是应答。   “……你不必担心。”   师父顿了顿,闭上了眼睛。   “明日他若是来问我,我自会回答。” 第27章   第二日,单阳果然在当天的授课之后,对师父提出了要下山的请求。   如今单阳已经能被师父亲自指导,只是并不是每天,而是初一十五。师父平日里不大出现在道场,只偶尔过来检查,单阳又不是云母那种有什么事就直接跑去院中找师父的性格,他不想打扰白及仙君,因此若是错过今日,便又要再等半个月,单阳才急急忙忙地开了口。   谁知白及却没有同之前那般答应,而是睁开了眼睛,缓缓问道:“你先前几次下山,可有感悟到什么?”   单阳一愣。   “你遇到了什么人?可有印象深刻的事?你每回下山都会隔两三年时间,可有发现人间有什么新的变化?还有我教你的心诀,你下凡之后,是否有新的领悟?”   “我……”   单阳答不上来,他未曾想过师父会问他这样的问题,自然没有准备,此时搜肠刮肚了一番,居然还是说不出话。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云母本来就对目前的状况颇为担心,便一直注意,听到两人谈到关键的地方,她原本就结束了修行正在收拾东西,此时愈发心不在焉,努力竖起了耳朵在听。   只听师父顿了顿,语气忽然严厉了几分,问道:“——你此番下山,可是想寻仇?”   “……!”   单阳忽然攥紧了手,他原本跪坐在师父面前,双手放在膝盖上,这一下他的衣袍便被他死死攥住,弄出一道一道深深的褶皱。   空气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白及仙君摇了摇头,重新闭上眼睛,语气平静:“你虽告诉我是想下山历练,可你如今眼睛里能看到的太少,便是让你去,怕是也感悟不到什么。这些年你修为长了不少,可心性却没什么长进,你还是留在山中学习吧。若是有机会,日后我会亲自带你下山。”   单阳的手攥得极紧,他的确是心急。他现在在仙界有的是时间,但他的仇人却等不了,再在仙山上修行几十年,那些人指不定就全死光了。只是他可以不管任何人,却不能不尊敬从那种地方救了他,还收他为徒、带他进入了仙界的师父。沉默了良久,就在云母都提心吊胆地快没法呼吸了的时候,单阳才慢慢地吐出了一个字:“……是。”   争执的事有了结果,单阳今日似乎便不想继续留在道观内了。他匆匆地收拾了东西,对白及仙君行礼道别后便离开了道观,神情难免有些失望。云母却是松了口气,她一向信任师父的决定,只觉得师父做什么都是对的,只是在单阳经过她身边,云母一愣,却是下意识地出声叫住了他:“单阳师兄!”   单阳步伐一顿,转过头来:“……何事?”   云母被他眼中的冷淡刺了一下,她本想找机会坦白自己的身份,只是看到单阳此时神情疏离,只怕不是个说话的好时候。她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她将手伸进袖子里,摸出一个葫芦来递给他,道:“师兄,我昨天在院子里捡到一个葫芦,是不是你的?”   单阳:……   单阳原本心情郁闷,不大想说话,他素来没什么东西落在院中,下意识地想说不是,可看那葫芦的样子,居然还真是他的,不由怔了一下,抬头去看云母。   这分明是他昨天送给小白狐的葫芦。   他一向不关心同门师兄姐妹的事,不主动问,亦不大与他们说话,故他对赤霞和观云尚且不大了解,更别提这个小师妹。因此居然到这个时候,他才突然发现这个师妹颜色清丽,额间居然还有一道红印……与那个小白狐额间的竖红形状十分相像。   不过单阳又旋即记起,他虽然不知道小师妹是个什么品种的弟子,却记得她好像有四条尾巴,而那小狐狸撑死也只有一条胖得出奇的尾巴,便释然了。他抬手接过葫芦,平静地道了声谢,便转身离去。   另一边,道观内的赤霞确实抬手用食指轻轻敲了一下云母脑袋上的红印,笑着道:“怎么回事,你最近上哪儿捡的那么多葫芦?今天这个还偏偏是单阳的……”   云母一愣,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额头。   其实从单阳那里弄来的大部分葫芦,她都藏在床底下了,和其他不知道怎么处理的杂物堆在一起。不过这一个倒是凑巧,昨天她拿不了就暂时搁在院子里,从师父的院落里出来以后,变成人形随手放进袖子,后来就忘了,凑巧今日拿来解围。   赤霞原本不过是随口开个玩笑,见云母神情呆呆的,反倒真有了几分惊讶。想想她和观云还不是师兄妹弄出了的情谊,云母近日又渐渐有了姑娘的样子,赤霞顿时有些紧张,便压低了声音担忧地问道:“说起来,你床底下那些葫芦不会都是单阳的吧?说来单看长相,那小子长得倒确实不错……莫非你……”   云母原本心不在焉,听到赤霞说到这里,怔了怔,歪头道:“莫非我什么?”   “……也是。”   看云母一脸懵懂,赤霞倒是松了口气。   倒不是她讨厌师弟,只是纵然不知单阳在人间到底经历了什么,但看他这性格,赤霞也能猜到单阳满心仇恨,是极难敞开心扉的那种人,若是小师妹对他有了情谊,那定然是要吃苦头的。师弟的过去她改变不了,也无从插手,却不希望天真的师妹也被牵连进去。   见云母明显尚未开窍,赤霞便放了心,重新笑起来,抬手在她脑袋上乱揉一通,道:“没什么,你年纪还小呢。”   顿了顿,她又道:“那我也走了?观云许是已经在门口等我呢。”   云母连忙点了点头。待送走师姐,见道场只剩她和闭目凝神不知在想什么的师父,云母顿了顿,重新变回狐狸,小心翼翼地朝师父走去。   其实她虽然担心单阳,却更为担心师父。   她既入门已有一年多,自然能感受到师父虽然平日里少言寡语,外表也看不清喜怒,却绝非不在意的弟子。刚刚拒绝了单阳下山的提议后,师父便坐在原地打坐没有再动,他平时并非是这样的,自然让云母担忧。云母忐忑地走了几步,随即又小跑起来,谁知不晓得是不是她之前坐太久脚麻了,没跑几步,忽然感觉脚下一绊,往前一扑,啪叽一下跌在师父脚边。   白及缓缓地睁开眼睛。   稍稍一顿,他便抬手将云母抱起来,摸了摸她的头。   云母自然地“呜呜”撒娇起来,她已经差不多被师父摸习惯了,她蜷着身体眯着眼睛抖了抖耳朵,迷迷糊糊地又睁眼看向师父,却忽然愣了一下。   她往常不大抬头,今日一抬,才发觉师父的脸原来这么近。从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到他睫毛修长,眼眸漆黑如曜石。   不知是不是因为赤霞师姐莫名其妙地提了一句单阳师兄长得不错,云母不知不觉便有些在意师父的长相。她不曾见过几个男子,却知道师父俊美非常,又是仙人,身上总带着一种与凡尘隔绝的清冷之气,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总觉得师父遥不可及……心脏莫名地乱跳了几下,云母慌忙地低了头,待意识到自己此举有些突兀,她又连忙呜呜地叫了几声,在师父怀中打了滚加以掩饰。   待滚完,她忐忑地喘了两口气,再回过神,才发现心跳已经正常了。   云母松了口气,虽还有几分疑惑,但没有在意,只当是自己刚才吓了一跳太紧张。   ……   于是,当晚等赤霞回来的时候,云母已经忘了还有过这回事,反倒是因为有些在意师父对单阳师兄的那句“寻仇”,反复将他们的对话回忆了好几遍,谁知不知不觉发现了一个令人有些在意的地方。待赤霞归来,云母便问道:“师姐,师父有时候……是会下山的吗?”   仔细想想,虽然当初她是被师父从山下抱回来的,可自她拜师之后,就从未见过师父主动下凡。师父平日里除了偶尔去道场看他们修炼,就是在自己屋里打坐沉思,甚至都不太出门,除了被师兄带出去向师姐求亲那一回勉强算是出了山,就未曾再出去过。   “嗯?”   听到云母的问题,赤霞似是愣了愣,继而笑起来,回答道:“啊,这么说起来……你好像的确没看到过师父工作的样子。”   “诶?”   云母眨了眨眼睛。   赤霞笑了笑,解释道:“师父虽是散仙,但姑且也算是被天帝封了东方第一仙,是属于天庭的神仙。若是天帝有命,师父是需要去执行的。不过,因为师父地位比较特殊,一般的任务都劳不到他,如果有的话,通常都是别的神仙解决不了又作恶多端的大妖怪……啊,师父还被派去劈过一次玄明神君。我和观云以前,也跟着师父出去降妖过。”   云母似懂非懂地歪着脑袋。   赤霞笑着摸她的脑袋,道:“你可是在山上无聊了?放心,总不会一直没有任务,日后总有机会的。”   ……   不过,赤霞说是这么说了,但她本人也没有想到,这个“机会”会来得这么快。   几日后,依旧是弟子们修炼时间,不等童子通报,一只红色的凤凰已经落在了旭照宫的院中。正在道场中修炼的弟子们匆匆赶来,待看清来人,观云便惊喜道:“二叔!”   云母这时跟在后面跑来,便恰好看见满眼灿烂的红色凤羽近乎染红了天空。   还未等她回过神,那凤凰一落地,便化成了一个笑眯眯的中年男性。他笑着走上前,先是对观云打了个招呼,随后又看向了赤霞,挑了挑眉,笑道:“又见面了,侄媳妇。”   赤霞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有些不知什么回应。   好在那凤凰倒没有为难她的意思,只调侃了那么一句便转而说起正事。只见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道:“你们师父可在?如今人间西南方有大量妖物作乱,为祸人间,怕是又要白及仙君出马了。”   观云一怔,问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冒出来大量妖物了?”   凤凰叹道:“还不是那北枢真人又不小心放跑了宠物。”   “呃……彘又跑了?”   “不……不算是彘。”   凤凰迟疑地停顿了片刻,像是不知该怎么说。   “这一回全跑了……北枢真人所有的宠物,全跑了。” 第28章   “全跑”两个字一出,观云瞬间就一阵头痛。   仙界之人与天同寿且生活无聊,天庭的工作又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因此在漫漫时光之中总要给自己找点乐子。天上的神仙们各有各的爱好,有炼丹的,有织布的,还有像师父那样天天打坐闭关修炼的,而北枢真人的爱好,就是养宠物。   这本来倒也不是什么特殊爱好,天界神仙这么多,养坐骑养宠物的多了去了,不差北枢真人一个。可北枢真人不同就不同在,他口味清奇得很,乃是这三十六重天的神仙中一股清新脱俗的泥石流。一般仙人养灵兽,或是有灵性、等开灵智就能修成灵兽的凡兽,可这北枢真人偏偏喜欢些奇形怪状的妖兽奇兽。平时他常常在人间游历,路上看到有什么有趣的生物,就收回来养着。他家道观里设了兽鸟鱼虫四院,专门用来养着各种四不像的奇珍异兽,在天界也是颇为有名。   想到现在这些指不定长着什么头什么尾巴的东西正在人间到处乱窜,且其中有一大半开了灵智,观云只觉得脑壳都要炸了,他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回事?北枢真人养着那一院子的动物都几百年了,一直都好端端的,怎么最近还不到三年,就又跑了第二回 ?而且这一回,怎么就全跑了?”   “哎……”   凤凰二叔长长地叹了口气。   “说来也是造孽,此事确实又和彘脱不了干系……”   听到这句话,原本只是乖巧地站在旁边的云母顿时一愣。她知道彘是什么,上一回,师父就是从那个虎身牛尾的怪物手里救的她,尽管他被师父一剑就解决了,可想起那个可怕的场景,云母还是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脑袋。   凤凰叔又叹了口气,接着三言两语,便说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彘上次下山后吃了人,虽按照天条押回天庭判了天雷,可他也算命大,居然没被劈死。北枢真人这个人心软得很,又爱宠心切,便又将奄奄一息的彘接回来养着,只是软禁了。   谁知那彘遭此一祸,反倒从没善恶意识的奇兽开了灵智。只是彘灵气不足,性格凶暴又吃过人,便是开了灵智也成不了灵兽,而是成了个实力非凡的妖兽,非但不思悔改,反而怀恨在心。他本就生性残暴,如今生了灵智便愈发狡猾,非但施展诡计从负责照顾这些奇兽的童子那里偷来了钥匙,还哄骗北枢真人院中的其他奇兽妖兽和他一道下山,扬言要一统妖界,成立妖庭,当个万妖之王,将来捅上天庭,抓天帝来复仇。   那些被北枢真人养着的动物,毕竟是仙人宠物,其实本来虽然长得奇怪点,即便是妖兽,却也不是什么坏妖,有的甚至都快妖气散尽成为灵兽了。按照北枢真人一贯的作风,待他们修成灵兽,便会被真人收为徒弟。然而妖兽毕竟心性不稳,那彘又善花言巧语,被他一说二说,居然真动了心思,于是一群开了灵智的妖兽便带着未开灵智的奇兽浩浩荡荡地下了山,随后便开始为祸人间。   “万妖之王?一统妖界?还要抓天帝?”   观云听得哭笑不得,一副不知怎么评价好的样子。   “可不是。”   凤凰叔笑了笑,显然也是不将这些妖族的话当回事只是自顾自地往下交代道:“如今这群妖兽聚集在人境中的桂阳郡,离北枢真人的道观并不远。这些动物是北枢真人花了数百年收集起来的,那个彘逃出道观时还偷了北枢真人的法宝,因此光凭真人和其弟子之力,实在难以在短时间内将妖兽奇兽全部收回,天帝这才想请白及仙君出山。”   说着,凤凰将信递到观云手上。   “当然,天帝也不愿让白及仙君负担太重,除了仙君之外,各大仙境有实力的神仙都会去桂阳郡协助收妖,天帝甚至还派遣了天兵天将。只是众神仙之中,实力最强的依然是白及仙君,还望你转达一下你师父,希望仙君多多担待。”   其实凤族作为天庭信使,又是上古神兽,一般等级的仙人接到信都是需要出来行礼的。不过白及仙君乃是身份地位特殊的上仙,自然不必如此,凤凰叔将信交给了侄子放心得很,拍拍翅膀便飞走了。   待那只赤红的凤凰消失在天际,云母这才回过神,担心地看着观云师兄,道:“师兄,这是……”   “不必担心。”   观云定了定神,便道。如今他是门中第一大弟子,遇到要事自然会沉稳些。   “我去将信拿给师父,你们先回道场,我们许是要跟师父一道出山的……不过具体还是要看师父怎么定。”   云母点了点头,便跟着赤霞师姐往道观走。单阳似乎顿了顿,但也不远不近地走在他们附近。云母小心翼翼地瞧了他一眼,注意到单阳的眉头皱得比平时更紧,拳头也是紧紧地攥着。   等他们回到道观不久,师父果然就被观云师兄带来了。云母还是头一次见师父收到从天庭送来的任务,既紧张,又有点好奇,根本无心抓紧这么短的时间修炼,等师父进来的时候,她正一脸不安地看着门口。待师父在道场中坐下,她立刻就同师兄师姐过去按照入门顺序围坐在白及周围,忐忑地等待着师父发话。   白及显然已经看过了信,他扫了周围弟子一圈,便点名道:“观云,赤霞。”   “是。”   这就是师父点名让他们陪同的意思,观云和赤霞连忙异口同声地回答,两人皆难得的神情认真。   如此一来,单阳便有些急了,他身体不自觉地前倾,有些急躁地道:“师父——”   “你也同去。”   白及似是犹豫了一瞬,不过想到单阳与他一道去的话,能够放在眼皮底下看着,应该无妨,这才点了点头。   见师父同意,单阳总算松了口气。前些日子师父才刚刚拒绝他下山,尽管当时师父承诺说日后有机会亲自带他下山,可却并未承诺这个“机会”是什么时候,所以此次若是以他心性不足拒绝,单阳也无话可说。   然而这一下,就只剩下云母没有得到师父的点名了。她顿时坐立不安起来,愈发忐忑地看着师父,谁知这一看,就注意到白及转过头来,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云母下意识地绷紧了背,心脏莫名地跳得快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以人形而不是狐形暴露在师父的目光底下,比往常还要来得紧张,尤其是师父的神情不大看得出喜怒,让她心里没底。   白及此时心中也有几分犹豫。云母入门的时间实在太短,尽管她天赋不错又有了四尾,可是却不大擅长与他人交战的法术,他本也无疑将她往这方面培养,只是……   这时,赤霞便笑嘻嘻地开口道:“师父,将云儿带着吧。我们这一去说不定要小几个月,这么长时间总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宫里。再说小师妹没怎么经过实战,北枢真人的宠物里说不定会有适合她练手的,趁此机会,正好让她稍微学学。”   听师姐帮她说话,云母不安地咽了口口水,背绷得更直了。   良久,白及才稍稍皱了皱眉头,又过了一会儿,方才点头道:“可。”   这一个字总算让云母大大地松了口气,她微微侧过头去看赤霞,只见赤霞隔着单阳对她眨了眨眼睛。   ……   “你出发的时候记得换件白衣服。”   出发的时间定在了第二日,当晚收拾行装的时候,赤霞忽然提醒道。   “还有等抵达北枢真人道观的时候,你落地的动作轻盈一些,跟在师父后面的时候,记得保持目空一切、面无表情的状态……或者四师弟那样,皱着眉头一脸不爽也可以。”   “诶?”   云母如今已经学会腾云了,只是还飞不远,有时候会需要师父或者师兄师姐带着。不过,对于赤霞师姐这样的要求,她依然十分不解。   然而赤霞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反倒神秘地笑笑,神情颇有几分兴致勃勃地道:“放心,没问题的,照做就是,我和观云小时候每回都那么玩。为了让你最后有机会游刃有余地落地,我前面会带着你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云母:……?   尽管不明白,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同时默默地变成狐狸,钻到床底下,从一大堆葫芦里翻出元泽师兄给的那个小葫芦,藏进尾巴里,就算东西收拾完毕。   ……   然后,云母果然很快就知道了赤霞师姐的意思。   北枢真人的住处就在桂阳郡的亶爰山上,因为他们迟了一日才抵达,其他过来帮忙的神仙已经有不少都先到了。由于北枢真人养得妖兽奇兽实在太多,有不少没开灵智的奇兽还聚集在真人道观附近,他们大约是被彘用特殊手段激怒了,不停地在攻击仙人。尽管这些动物战斗力不高,但数量实在太多,而在这里应付的又大多是仙人弟子,难免仍然陷入苦战,场面十分混乱。   恰在此时,只见一道刺眼的白光从九霄云外破云穿空而出,犹如天光临世。在场的等级不高的仙人和仙人弟子们都受不住这等强光的照射,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只听到周围传来野兽们凄厉的惨叫声,接着又是一连串饺子落水般的噗通倒地之声,再睁眼,只见那些难缠的野兽都悄无声息地倒了地,既不见血也不见伤痕。   所有人皆是一愣,下意识地抬头往白光出现的方向看去……   “那、那是……”   一些刚入门的弟子哪里见过这等架势,顿时瞠目结舌,张着嘴巴不知所措。   年纪稍长几分的弟子连忙慌张地制止他:“住嘴住嘴!快住嘴!”   说完,他也来不及解释其他,只好慌忙地拉着师弟师妹退到一边,给来人让道。   只见白及仙君一身皓雪从云端落下,面色清冷、目不斜视地缓缓收了剑,大步朝北枢真人道观走去。而他的弟子们紧随着翩翩而下,共两男两女,四人亦皆着白衣,长相出色至极却个个神情冷淡、面无表情,他们步伐稳稳地跟在白及仙君身后,广袖飞扬,衣袂轻摆,一股清高之气扑面而来。   他们师徒五人仿佛对地上躺着的奇兽见所未见,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径直便进了道观之中,待他们消失在门口,其他人才终于从仿佛是定身一般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因为刚才不自觉地屏了息,此时他们都开始大口喘气。   不少其他仙门弟子不约而同地低头看了眼自己,只觉得寒酸无比。他们与奇兽们搏斗许久,身上难免狼狈,有些沾了灰,有些挂了彩,还有干脆将衣服弄破了的。   年轻的弟子重新看向那道观门口,好奇而崇敬地问道:“刚、刚刚那位是?”   “是白及仙君和他的弟子。”   年长的弟子同样用十分向往的口吻回答。   “正所谓东方第一仙……便是他门下的弟子,都跟我们是云泥之别。”   这个时候,云母总算从绷着脸的状况中松了口气,拽了拽师姐的衣袖,有些惊恐地小声道:“师姐,单阳师兄怎么也肯穿白衣的……”   “观云逼的。”赤霞十分自豪地介绍道,“你看他脸色是不是比往常更臭,效果看起来也更好了?”   单阳:……   第29章   几人进了道观,便又恢复了寻常的样子,不过依旧是全部一身白衣,依旧醒目统一得很。   外面到处都是弟子和仙人,道观里倒是意外的空荡荡的,不过想想现在大家都在急着收妖,又确实是在情理之中。白及带着弟子们等了一会儿,过来招待他们的童子听他们要找北枢真人,却没往道观内跑,而是去了道观外。不多时,北枢真人便提着一个葫芦,拎着一把剑,一身狼狈地跑了进来。   由于对方是个喜好收集奇兽的怪人,云母本来还在想对方该是个什么古怪的样子,结果进来的却出乎意料的是个相貌端正的中年道人。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道袍,留着山羊胡,头发和胡子都是黑色的,尽管身上跟外面那些除妖弟子一般多少沾了灰和血迹,但依然有种正人君子的感觉。看到白及仙君和他的一众弟子,北枢真人连忙迎了上来,恭敬地一拜道:“见过仙君!”   白及仙君对他略一颔首,却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一双黑眸直直地盯着对方,眼中不辩喜怒,一副让对方自己交代清楚的样子。   北枢真人被他看得冷汗直冒。   其实他刚一进来,看到道观内白及师徒一排白衣还未看到表情就清傲之气扑面而来的场景,便已经开始头皮发麻了。他在神仙中不过是个中流,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又被白及冷厉的目光笔直看住,顿时十分紧张。   好在白及仙君不喜言辞一事在神仙中也算有名,当初去收彘的弟子回来后也说白及仙君总共只对他们说了九个字,一句“不必”,一句“不过是只野狐狸”,正应了传言,倒让北枢真人勉强还能知道现在应该由他主动开口,于是他咽了口口水,便解释起来。   “那彘……如今已生了灵智成为妖兽,目前也是我那些个宠物的首领。被他带下山的妖兽共有一百三十六只,大多是我带回道观时便已开了灵智的,其中有三十二只修为在三百年以上,另有十四只天资极佳,怕是要难对付些。此外,他们还带走了我院中一千五百七十七只未开灵智的奇兽,目前有三百只已经追回,未追回的奇兽中其中有两百六十只能力特别,十二只已在开灵智的边缘。有几个奇兽你们怕是要特别注意下,分别是……”   白及仙君既然应了天帝的召来到此地,多半对前因后果已经了解,北枢便不再过多赘述,而是着重讲如今的状况,还有他那些个宠物的特征和弱点。   北枢真人如数家珍地将事情一一道来,显然对他养得动物们相当熟悉,能够准确报出他们的名字、外貌、特殊能力和目前的修为。不过对于能够一剑横扫外面一大群奇兽的白及仙君来说,这些信息显然无关紧要,他说这些,是不太清楚白及仙君的弟子修为如何,怕他们吃亏。   云母是还在学习的四个弟子中修为最弱、年纪最小的的,且完全没有用法术进行过实战,听到那些妖兽中居然还有这么多修为在三百年以上的,顿时觉得有点害怕,连忙认认真真地将北枢真人说得内容全都记下来,生怕记错一个字,等下就要被三百年的妖兽一爪子拍死了。   赤霞看着云母十分认真又十分紧张的样子,既有种师姐的欣慰又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她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趁北枢真人不注意,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放心吧,不用太害怕,到时候不管是我们谁带你,肯定都会挑容易的妖兽奇兽给你练手的……唔,不过北枢真人说得这些你多听听了解一下也有益处。”   听赤霞师姐这么说,云母总算松了口气,心态稳下来,听北枢真人的话也没那么紧张了,用力记了一会儿,倒觉得自己记得比之前还多。   同时,北枢真人讲了好一会儿,等他自认为应当是把比较麻烦的妖兽奇兽都说完了,终于轮到彘时,却突然神情一肃,没有立刻讲下去,而是停顿片刻后,一捞衣摆,对白及仙君跪了下来。   白及仍是面上冷淡,云母和师兄师姐们却都被吓了一跳。对方纵使再怎么样也是个正正经经的仙,仙界之人悠游自在,虽还有天庭约束,但毕竟早已跳脱于常理,除非触犯天规或是拜师,否则必不会屈膝,北枢真人这一跪,顿时连观云赤霞都乱了阵脚。   好在白及既是仙君又是上仙,辈分又不知高到哪里去了,总算勉强还能算受得起,倒还算镇定。只见北枢真人对白及仙君叩首一拜,也不抬头,声音戚戚、羞愧难当地道:“彘铸下如此大错,实乃我管教不严之过。事已至此,以我独自一人之力实在难以收场,劳烦天庭众多仙友,还麻烦了仙君出山,我实在不知如何偿还众仙友和仙君的恩情……”   北枢真人说得诚恳,白及倒也没有打断。只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头又伏低了些,这才道:“那彘天资的确出众,虽是才开灵智,却已实力不俗。只是他麻烦的地方并不在此……此事说来惭愧,但却不得不对仙君如实相告。想必仙君已经知晓,彘他下山之时,偷了我一件法宝,那法宝不是其他,正是——”   北枢真人顿了顿,像是实在难以启齿,良久方才吐出三个字。   “——令妖牌。”   这三个字一出,就是观云都想跳起来把北枢真人当场打一顿。   他说这么多妖兽奇兽好歹被真人养了这么久,怎么一个反抗的都没有,轻易就被彘全部弄下山了!难怪彘都胆敢喊出要当万妖之王的口号!这种东西是能随便丢的?!   光听“令妖牌”这三个字,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出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喜爱养珍兽奇兽的仙人,庭院里养得动物多了,不管开不开灵智,照料起来都会有麻烦,所以他们一般都会有各自驱使宠物坐骑的方法,比如练个法宝什么的。不过这种法宝仙人自己用不着,多半是给照料宠物坐骑的门中弟子或者童子用的,使用门槛极低,效果却极好,虽然每个仙人的法宝形式各有不同,但功能都差不多,范围大小而已。北枢真人口中这个“令妖牌”,估计就是个差不多的东西。   想到这个北枢真人养了这么多妖兽奇兽,还都是些古古怪怪的动物,连彘这种都有,法宝的范围功效可想而知……这么一猜,观云顿时更想揍他了。   北枢真人也知这事万万不可隐瞒,低着头继续老老实实地将令妖牌的事全盘托出道:“那是块手掌大小的石牌,正面是‘令’字,反面是‘妖’字。我练那牌子用了整整一百年,只要拿着牌子便可驱骋实力在自己之下的妖兽和未开灵智的凡兽,但对灵兽没有用。那彘在妖中实力已算不错,又得了令妖牌,怕是不好对付。若是遇上,还请仙君多加小心。”   云母原本不觉得师父对付彘会有什么问题,毕竟当初在浮玉山,师父一剑就将他砍了。可是听北枢真人说得如此严重,不禁又为师父担心,有些不安地看向白及。   谁知,下一秒,她就被师父轻轻摸了摸头。   北枢真人恰巧在这时抬起头来,哪儿想到会见到如此温情的场景,也是稍微愣了一下。   人人都道白及仙君清冷孤傲,如此一看,倒是未必全是如此。   不过白及依旧是那张淡漠傲慢的脸,听北枢真人说完,神情也不见一丝变化。只见他从年纪最小的弟子头上收回了手,淡淡地对北枢真人点了点头,算是听到了他说得话。随后,白及顿了顿,总算是开了口道:“走。”   话完,白及仙君提脚便走,他身后的四位弟子显然早已习惯了他这样的说话方式,纷纷跟着他往道观外走去,显然是要开始收妖了。   见白及仙君镇定至此,北枢总算松了口气。只是想想他弟子当初好歹也听到白及说了九个字,他说了一大堆,才听到一个“走”字,心中难免也有几分怅然。   不过,他毕竟是犯错之人,实在不好计较太多,尤其白及仙君冷傲的性格人尽皆知。   想通关节,北枢真人便拍拍膝盖从地上站起来,提着剑再度往道观外走去,准备收拾自己的烂摊子。   ……   “师父不喜欢和外人说话。”这个时候,赤霞正在和云母小声地咬耳朵,“所以他在外面话比平时还要少,看起来比在旭照宫里还要不好相处吧?”   云母点了点头,师父的确是说话比平时还要少呢,往常在旭照宫里,他好歹还会主动说一两句。要是师父天天都如今日一般的话,她怕是不敢乱变成狐狸跑到他膝盖上打滚了。   不过,云母忽然又想起师父刚才摸她头的动作,顿时又有些不确定了。   “……说起来,我和观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啊。”   此时,赤霞略带愧疚的话又打断了云母的思路,云母疑惑地看向赤霞,却见她努了努嘴,示意她看单阳。   赤霞十分歉意地抓了抓头,道:“四师弟好像还在生气呢。想不到他居然这么讨厌穿白衣,等下我去找他道歉吧……”   云母顺着赤霞说得看了过去,却是愣了一下。只见单阳师兄眉头深深地锁着,目光毫不遮掩地露着凶色,他的右手始终紧紧地握着剑柄没有松开,单看如此,竟是像要杀人一般。   就算单阳师兄不喜欢穿白衣,这种神情,也绝不是光光被师兄逼着穿了白衣就能弄出来的。   云母心惊得很,可还没等她反应,只感到眼前一亮,原来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道观外。   只听师父道:“赤霞,观云,你们二人一同收拾附近的妖兽。云儿,我教你对付妖物之法……”   这时,他的目光缓缓地看向了单阳。   单阳一家皆为妖物所害,他恨害他家之人,却也恨这世界妖物。恨得太过,只怕于心性有害,他还太过年轻,又是修仙之人,不该造杀孽。   定了定神,白及道:“单阳,你也与我同来。”   “……是。”   单阳沉着声应了,只是剑握得太紧,简直似是忍耐着不立刻去除妖。   云母却是惊喜师父要亲自教她,既是兴奋又是紧张,连忙同跟在白及身边,与赤霞师姐和观云师兄道别后,便等着听师父的命令。   道观附近的奇兽们刚才就被白及一剑清扫一空,此时他们没有必要留在这里。白及闭着眼睛,大约是考虑了一下接下来去何处比较好,一会儿后便有了定夺,随即睁开眼,施展驾云之术,示意单阳和云母站上来,便带他们离开。   ……   首先还是得解决什么都不会只能在旁边看的小云母的问题。   白及腾着云飞了一会儿,不久就到了一片山林中的空地,这里有几只稀稀拉拉的奇兽正在攻击山里无辜的山兽,看它们的相貌就能猜出一定是从北枢真人院子里跑出来的,不过应当不是力量强大的那种……看眼下这个样子,八成是彘虽得了那么多兵力,却不知怎么管理,于是随意挑出了些弱小没用的奇兽安插在路上抢占山林,亦或者是更糟一点,彘压根没注意到自己的妖兽队伍中少了这么几只小奇兽,所以把它们落在这里了。   不过眼下,拿来给没什么经验的弟子练手倒是正好。   白及定了定神,往前一指,先对单阳道:“你去清理前面的妖兽,收了他们,莫要下死手。”   单阳似是又紧了紧拳头,但终究压下了自己的脾气,肃着脸对白及说了声“是”,便提着剑过去解决。   见单阳走了,白及又看向云母,指了指灌木丛附近落单的一只青色的奇鸟,道:“云儿,你先拿这个练手。”   云母顺着师父的手看过去,只见那只鸟约莫比麻雀大上一两分,一身青羽,却有三只眼睛,额头上还长了根长长的黑角,果然很是怪异。   不过长得再怎么诡异也还是只鸟,云母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没等师父教她如何做,忽然有些跃跃欲试,道:“师父,我可以先自己试试吗?”   白及一怔,没想到云母刚才还十分紧张的样子,现在看对手长得弱又活泼起来了。不过想想,小狐狸天性好奇好动,有尝试之心是好事,若太过死板,反倒容易让她失了灵气。再说,他就在一旁看护,自不会出什么事……   想清关节,白及便点了点头,道:“可。”   得到师父的同意,云母立刻高兴了起来。到底还是小动物心性,因为急于向师父展示她捉鸟的本事,云母居然一时忘了她藏着身份的单阳师兄还在附近,马上就变回了狐形蹦蹦跳跳地朝三眼怪鸟跑去。也算她运气好,单阳正皱着眉头低头对付几只对他嗷嗷乱叫的不知道是狗还是什么玩意儿,居然也没注意到。   云母化成白狐就跑得飞快,都没等白及反应过来她的“试试”是用狐形试,就已经几步窜到了那只怪鸟跟前。那只怪鸟倒也怂得很,看到灵狐吓个半死,都没点斗一下意思就想飞走,被云母啪叽一狐狸爪子拍回地上,顿时躺下撞死。   她自幼和哥哥捉山上的麻雀玩,对付鸟类最是熟悉不过,爪子拍了拍看它真不动了,就低头叼起来略有几分蹦跶地跑回师父脚边,仰着头摇尾巴,颇为得意的样子。   白及:……   他有些无奈地顿了顿,但还是蹲下身摸了摸想要求表扬的狐狸。停顿片刻,白及缓缓地叹了口气,道:“你要用原型自然也可,不过这样就失了我教你的意义。你且把鸟放了,变回来,我教你如何以道体使用术法降妖。”   云母白毛底下的脸红了红,听这话的意思,也知道是她原型用得太习惯,太过理所当然于是会错了师父的意。仔细想想,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的原型杀伤力可比她大多了,可师兄师姐降妖,多半是不会用原型的。   于是云母只好有点委屈地松开了她的鸟,变成人形,站在师父身边,等着看师父怎么做。   且说那只三眼鸟见自己被放了,立刻扑腾着翅膀想跑,谁知它刚飞了没多远,就被白及一个诀定在空中。随后,白及定了定神,闭上眼睛片刻,随手便现出了一把白色的玉弓,将它递给云母。   云母怔怔地接过。   只听白及道:“今日只是教你法术依附于武器的使用方法,以此来说,弓箭的用法最为直观。事物万变不离其宗,你掌握了用法,日后再挑自己惯用的武器便是。”   云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注意到这把弓似是会随着使用者改变形状。比如到她手上后,弓似乎就变得小了几分,重量也轻了一点。   白及指示说:“你摆个姿势给我看看。”   要用术法,云母真的有点紧张了。尽管白及只给了她弓没有给箭,但云母还是试着摆了个动作,只是她是生长在乡野中的小白狐,从未见过谁用弓箭,凭着想象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模糊印象乱摆,自然不伦不类。   白及叹了口气,走到她身后准备帮她调整姿势。   白及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谁知肌肤刚一相触,云母却忽然心慌了一下,只感到她的脑袋好像贴着师父的胸口,因为他微微低了头在看,所以他的气息仿佛就在头顶拂过,从这个位置,她能够闻到师父身上清雅的檀香味。   师父低着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帮她调整握姿。   明明平时当狐狸的时候,再怎么在师父怀里蹦跶也没有觉得不安,可是换了人形,不过是摆个姿势,云母却忽然觉得怪异起来。她的心脏跳得厉害,莫名地慌乱得很,不过,还没等她明白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师父已经缓缓地退开了一点。   “好了。”   他道。   第30章   听到白及说了这两个字,云母愣了愣,这才注意到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帮她摆好了握姿,这样握着弓果然比之前要舒服很多,而且容易发力,只不过她才刚刚开始学习,所以依然不是很习惯。   “记住这个姿势。”   白及未察觉云母有点不对,他只是一边继续语气平静地往下讲解,一边重新将原来帮她调整握法的姿势转为扶着她的手,与她共同握着弓,这样方便让她感受凝聚箭时的灵力控制方向和射箭应有的力道:“接下来,你试试看感受我气息的方向,顺着我的轨迹将身体里的灵气凝聚成箭的形状,集中到弓上。”   意识到自己刚才居然在发呆,云母顿时十分羞愧,耳朵尖都微微烫了起来。只是换过姿势后,她犹如被师父搂在怀中,眼中便看着师父的袖子垂在她的袖子旁边,整个人被师父的气息所包围,她原本就没有从刚才的心乱中恢复过来,这个时候便是她努力想要集中精神,注意力仍然时不时飘到师父身上去,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云母既无措,又对自己的感觉有些隐隐的疑惑。   这时,她听到白及在她头顶轻轻地道:“注意。”   下一刻,她便感到师父身上的“气”,顺着手传到她身上,形成一条非常清晰的路径在引导着她。   便是再心慌意乱,云母也只好在这种情况下努力集中精神,顺着师父引导她的脉络,慢慢将灵气凝聚起来。   她当初练了很久的感气,基本功打得很扎实,又有师父的引导,将灵气凝成箭并不是很难。不过,便是如此,在看到弓弦上真的渐渐凝聚出一支浅白色而没有实体的灵箭时,云母还是忍不住微微感到了喜悦。   然后,她便又感到师父握着她的手扶起了弓,就着她的手开弦,箭尖直指三眼鸟,接着,手轻轻松开……   唰!   只见那支用灵气凝聚起的箭矢以极快的速度刺破空气直直地朝被禁锢在空中的怪鸟飞去,与此同时师父解开了不让那鸟飞走的术法,只一瞬间,箭矢就贯穿了怪鸟的身体!   那鸟惨叫一声,从空中落了下来,云母看到它掉下来还稍微慌张了一下,连忙跑过去检查,却见那鸟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有见血,它只是没有意识了,就像师父之前制服的其他野兽一样,她才松了口气。   “师父,真的射下来了!”   云母回头惊喜地道。   看她这么高兴的样子,白及略微怔了一瞬,下意识地也想笑一下,但是笑到嘴边又顿住了,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他稍稍停顿,便对云母点了下头,等云母掏出元泽师兄送她的葫芦收了那只怪鸟,跑回他身边,白及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淡然地道:“将灵力依附于武器的方法,大致便是如此。这把弓是我过去的旧物,你先拿着用,待练熟再换别的武器不迟,只要不要碰到修为太高的妖兽,这套方法便够用了。”   云母握着弓认真地点头。就算她之前没有想过武器之类的事,现在也已经觉得弓箭有趣起来了。   见云母已经掌握了方法,跃跃欲试地想要自己实践,白及便不再多言。他定了定神,看向单阳。   单阳的天赋,便是在整个天界仙人的弟子中也属少见,更何况他比大多数人都要来得刻苦用功,若不是心思太重,心性被桎梏住难以成长,又总是下山行走,如今的成就只怕比现在还要来得突出许多。不过,纵使如此,单阳独自对阵这附近所有的奇兽依然不见落下风,只是奇兽数量实在太多,以少胜多难免需要费些功夫罢了。   云母原本正爱惜地摸着师父给她用的玉弓,见白及定定地看着单阳独自对付那些奇兽,便也跟着看了过去,谁知看着看着就入了神。原因无他,实在是剑招使得太流畅利落。   单阳跟师父一样是用剑的,许多动作一看就能看出是承自师父,不过也有一些看起来不大像,或许是他在入师门前就学过剑。不过尽管剑招看起来并不是出自一家,单阳却结合得极好,招招生风,流畅得很。   只是挥剑的时候,他依然始终深深地皱着眉头。   云母看过去的时候,单阳已经差不多在收尾了,因此没多久他就解决完收了剑,掏出他自己的容器收了满地的奇兽,这才蹙着眉满脸严肃地回到师父身边,道:“师父,我已清理干净了。”   “做得不错。”   白及略一颔首,夸奖道。他一直在关注单阳的动作,见他面对奇兽已经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会再像最初分不出妖兽和一般长相奇异的异兽之时那般杀气腾腾、招招死手了,白及也觉得有些欣慰。   停顿片刻,他便如同称赞云母时一般抬手摸了摸单阳的头,道:“你比之前沉稳许多。”   单阳在山下待了许久,回来也没怎么见过师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像这样被夸奖过,刚刚感到白及的手,他还怔了一瞬,但旋即被夸赞的话说得脸上发烫。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移开视线,憋了一会儿,才道:“……它们并非是妖兽,我知道的。”   “嗯。”   白及点了点头。   “你暂时还是不要亲自对付妖兽……现在散落在人间的妖兽和奇兽太多,我不可能天天看顾你们。待收拾干净北枢真人道观附近的奇兽之后,我会亲自去找彘。到时你同你师兄师姐势必要去凡间的城镇,想办法收拾掉为祸凡人的奇兽妖兽……若是遇到妖兽,交给观云和赤霞处理。”   白及仙君这样安排,无疑是怕单阳控制不好情绪杀掉妖兽,犯下杀孽影响修行。若是换作平时,单阳定然已经对这个安排感到不满,只是今日他受了师父的夸奖,难得的按捺住了脑海里那份仇恨的杀意,严肃地抱拳应道:“是。”   话完,白及又将云母往前一推,说:“还有,记得保护好你师妹。云儿虽是天生灵兽,又已有四尾修为,但毕竟是初次在任务中随行,又是初学猎妖,实战经验不足,你们势必要多关照于她。”   “是。”   单阳再次俯首道,同时下意识地抬眼扫了眼小师妹。   虽说他早就知道师妹是有原型的,且已有了四尾,但“天生”两个字还是头一回听说。在仙家,灵兽的地位虽低于神兽,但必然是要高于妖兽的,毕竟灵兽灵性足,修仙更容易涨修为。不过,地位高归地位高,这就不意味着更能打了,且不说凡间的妖兽修行自有妖术在,这师妹一看就是个重修心多过修身的。   想到这里,单阳便移开视线不再多看,心道反正到时让她站远一些就是。   反倒是云母听说了要下山颇有几分紧张,刚才听师父讲来讲去没有讲到她,她还担心她得一个人留在道观里等来着。现在听师父这么说,云母总算安了心,尽管听说要和师父分别了有点不舍,但还是恭恭敬敬地朝单阳行礼:“师兄,请多指教。”   单阳没有多言,只朝她点了点头。   ……   北枢真人道观附近的奇兽数量虽多,但大都没什么修为,离开灵智也早得很,便是云母都能轻松打赢,不过两三日便在陆续赶来的仙人和仙门弟子的努力下清理干净了。仙山的山道被清理出来后,总算能够正常地运送抓到的珍兽了,毕竟不是所有仙门弟子都能轻松地靠腾云飞行来回道观和凡间,也不是所有仙门弟子都有可以用来装珍兽的仙器。   于是,在山道被清理出来后,接下来就该去收拾危害人间的那些家伙了。   “师父一早就会去找彘,到时我们也和其他仙门弟子一道下山。”   当晚,赤霞在道观的临时住所中对云母道。她显然是早就和观云两人商量好了,然后分别在睡觉前给师弟师妹开会。   “不过明天我们顶多只能腾云飞到山脚,在人间不能暴露身份,所以只能徒步下仙山。我们到时候要扮作一般道士,人间的盘缠也已经提前换好了……总之到时候事事小心些……对了,不到万不得已,你也不要再变狐狸了,人类分不清灵兽妖兽的,别给当作是妖打了。”   云母特别认真地点头,她还是第一次去凡间人类居住的城镇,就连原来还住在凡间的时候母亲都没有让她和哥哥去过,当然那个时候主要是因为她还不能用人形。   她对人类好奇已久,此时下山,自然又兴奋又紧张,甚至都快忘了自己是要去除妖的了,简直像要去旅行。   小狐狸就算是人形表情也太好懂,赤霞忍不住又伸手摸她头,摸得云母在床上晃来晃去。今晚她们师姐妹俩又得睡一床,因为北枢真人的道观太小,实在住不下那么多人,她们两个的环境都算好的了,还有不少仙门弟子都在山上打着地铺,连北枢真人自己都把房间腾出去来去外面打地铺了,正因如此,被派来收拾他家宠物弄出来的烂摊子的仙门弟子们,即使有怨言也无话可说,毕竟北枢真人态度已经够好了,彘又实在狡猾。   不过,赤霞和云母倒是不介意和对方睡一起,反正她们在龙宫也是这样的,无非是床比龙宫再简陋一点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赤霞摸了会儿云母的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道:“对了,差点又忘了!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云母一愣,歪了歪头,探头探脑看过去。只见赤霞从袖中掏出一只紫色的海螺,递给云母,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道:“我之前让我娘从龙宫寄来的,早就该给你的,结果前阵子……咳,订婚太忙给忘了。这就是你之前在我房间里见过的那种海螺,可以联络用的,你拿着这个,到时候在城镇里分散了找你也方便。”   因为耽搁的实在有点久了,赤霞神情十分赧然。因为其实她忘了给云母这个礼物,除了订婚那阵子太忙确实有点晕了以外,也有后来她和观云热恋期太高兴每天都在外面待到很晚的原因,但这话她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跟云母解释的,只好含糊其辞。   其实云母也知道实情,她是不大清楚师姐到底干什么了能跟师兄天天待到那么晚,反正赤霞开心就好,因此也不在意,高高兴兴地收下了海螺,向师姐道谢,照例变成小狐狸将海螺好好地塞进尾巴里,然后团成一个团就准备睡了。床本来就小,她变成狐狸能让两个人都睡得舒服点。   赤霞看着床上的狐狸毛团笑了笑,随手捞进怀里,熄了灯一同躺下。   第31章   次日便是仙门弟子集体下凡的日子。   由于需要下山的弟子众多,怕凡间引起混乱,众仙门的弟子不得不论资排辈,按照顺序轮流下山。这样一来,云母他们作为白及仙君的弟子,便有先下山的特权,率先腾云到了山脚,便开始徒步往下走。   “害怕吗?”   师兄妹四人一同走在山路上,见云母面有紧张之色,赤霞笑着问道。   云母坦诚地点头,同时有些不安地看着脚下的路。她虽然在山林之间长大,却还是头一回下山,更不要提与凡人接触……虽说过去也并非从未听说过人间的事,可是事到跟前,云母还是难免有几分忐忑。   于是赤霞又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不必害怕,凡人想法虽多,却无非也就是这世间的生灵罢了。我们又是道人打扮,便是行为略有出格也无妨。到时你跟着我们,看情况行事即可。”   “嗯!”   听师姐这么说,云母便安心了许多,只是停顿片刻,她又忍不住问道:“师姐,到时我们要怎么找那些逃跑出来的奇兽妖兽?”   虽说在仙山上这些奇兽跑得密集,还不算那么难找,可一到凡间,范围便一下扩大了数倍。妖兽尚且有妖气可寻,可奇兽个头小,灵智未开故难以捉摸其行动规律,要难找得多,就算这些妖兽奇兽尚未离开桂阳郡,可桂阳郡这么大,总不能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地搜。再说,那些奇兽会跑,只怕就算这样搜也没用,而妖气能感受到的范围又十分有限,不少妖修炼到一定程度便能隐藏妖气,十分不好找。   云母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嗯……”   赤霞看上去好像对此也是颇为苦恼,她摸了摸下巴,道:“若是有妖物作祟的话,凡间应当会有些传闻传出来,只能边走边打听了,但愿运气好些,马上就能找到。不过北枢真人跑掉的妖兽奇兽加起来总共有一千七百多只,去掉已经抓回去的也还有一千有余,虽然不知道彘和那些妖兽将据点安在了何处,但理论上来说,这一代的每个城镇恐怕都会有奇兽出没。总之走一步看一步吧。”   云母似懂非懂地又想点头,谁知她太过将注意力集中在师姐身上,却没注意到前面的单阳步伐慢了下来,结果还未来得及说话,已经“砰”得一下撞在了单阳背上。   “对、对不起。”   云母吓得后退一步,下意识地开口道歉。只见单阳也停住了脚步,正侧过脸回头看她。   云母愣了愣。   由于今日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没有再要求服装统一,单阳已经换回了他贯穿的黑袍,只是依旧和往常一般深深地拧着眉头,整个人周围的气氛盘踞着一种凝重的气氛,看上去仍然颇为不好亲近。   说起来,云母这时才注意到,仙家的服装其实和凡间的人穿惯了的衣服略有不同,他们平时穿得服装更宽松,袖子也更大更长,看上去比较轻盈飘逸,她和赤霞师姐、观云师兄以及师父都是如此,所以他们这次下山,全部都换成了款式和先前略有不同的道袍。唯有单阳师兄,他的衣服一开始就是同凡间之人一样的,所以也没有必要更换。   见云母没事,单阳也没有多说话,只是对她略一颔首,便回头继续往前走,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云母顿了顿,只觉得他尽管还是严肃,但应该是没有生气的样子,回过神,连忙又跟了上去。   ……   他们四人一行腾云抵达的山脚实际上已离城镇不远,又是仙门弟子,没人看见的时候脚程自然比寻常人要快些,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到了桂阳郡里的一处大县。不知是他们运气不错,还是真如赤霞所说那样桂阳郡的妖兽奇兽已经横行到了泛滥的地步,总之在进城不久之后,还真让他们立刻就打听到了城里怪物作祟的消息。观云和赤霞当机立断,迅速就带着师弟师妹赶了过去。   那传闻中的地点是一位富商的住宅。据说是从四天前,富商的家人和仆人便时常在夜里听到奇怪的嚎叫之声,每晚都从入夜嚎到黎明,让大家都毛骨悚然睡不好觉,此外,还有不少守夜的仆从看到古怪的黑影在夜色中晃来晃去,险些吓得魂飞魄散。   最严重的是,他们家里狗夜里不知被什么东西咬了,第二天浑身发黑,没熬到中午就死了,闹得人心惶惶。   时间,地点和现象都对得上。待云母他们赶到时,富商一家已经被折磨了好几日,甚至都在考虑搬家的事了,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搬不了,听说他们是专门来除妖的道士,连忙恭恭敬敬地将人请了进来。   “我们已经有三个晚上没有睡着过了。”   将他们请到客厅,当地的富商十分凄惨地苦笑着道。   “我妻子还怀着身孕,实在受不起折腾。此事就劳烦各位道长了,事成之后,我必当重金酬谢。”   观云作为大师兄与他们交涉,自然客气地答应,只是称他们作法需要场地,让富商清空一下庭院。   云母在一旁听得紧张,前些日子还是师父在旁边陪同的练习,今日就是真真正正的除妖了,尤其是待在这个房子里的只怕还有妖物。她毕竟是天生灵兽,对妖气和灵气都比较敏感,绝不会分辨不出,而从踏进富商的院落起,云母就能感到一股淡淡的妖气。   云母不由得看了眼站在她身侧的单阳师兄。想起那日师父叮嘱过师兄不能对妖兽出手,她心里不禁略有几分不安。   从观云口中得知是有妖物作祟,或许还不止一个,富商不敢怠慢,立刻就清空了庭院,带着家人到卧室里躲起来。刚一进院子,赤霞和观云便已默契地施法封住了整个宅院,不让妖兽和奇兽逃出去,现在他们绕着宅院转了一圈,摸清楚了构造,便将云母带到相对高的阁楼中,让她待在这里。   “目前只能肯定这里应该有一只妖兽,有没有奇兽、有多少还无法确定下来。到时候我会一口气将整个宅子里的东西都逼出来,然后由赤霞来收妖。只是赤霞的视野范围有限,若是有遗漏的妖兽或者奇兽逃跑,你就像师父教你的那样拿弓箭射它们,射不中也无妨,只要告诉赤霞哪个方向有漏网之鱼就好。”   观云仔细地交代道,他显然对在凡间抓妖兽的事已经十分熟练。   云母认真地听着,认真地记下来。她已经将师父送她的玉弓取出来捏在了手上,紧张得手心冒汗,生怕做不好。   尤其是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大概也是考虑到单阳最好不要直接碰妖兽,所以将他派去守富商一家房间的门了,名义上是让他防止有落网的妖兽和奇兽跑进去,但实际上就是减少他和妖兽接触的可能性,云母只能一个人做这项工作。   想到这里,云母忍不住朝单阳的方向看了过去。她所在的阁楼是整个宅院的最高处,几乎能够俯视到庭院的各个角落,自然也能看到单阳。只见他一身黑衣、抱着剑一动不动地站在主院门口,只是由于离得太远,云母看不清对方的喜怒。   ……   待准备好后,猎妖很快就开始了。   观云师兄在整个宅院正中席地而坐,闭眼念诀,他好歹是两百多岁的青凤,法术效力自然不同凡响。几乎是他闭上眼睛张开嘴的一刹那,云母立刻就感到周围的灵气暴躁地涌动起来,其实凡人感觉不到什么变化,可对能够感气的人来说却是地动山摇,下一刻,只听宅邸多处传出锐利的嘶鸣咆哮之声,云母绷紧了神经举起手中的弓,按照师父的说法在弓间凝箭,箭对准的方向犹豫地在空旷的庭院中游移,寻找随时可能出现的目标。   自师父教会她之后,她已经又练习了三日,如今凝箭已经十分熟练,只是要射中却不是一日之功。好在只要告诉赤霞师姐哪里有漏掉的对手就好,对命中要求倒也不高,但纵使如此,已让云母慌得手都有些发抖。   突然!位于北边的杂物间有一道黑影猛地撞开了房门窜出,说时迟那时快,赤霞一个箭步冲出就是甩手一道白光。她和观云师兄武器都是扇子,不如剑那么利落却十分潇洒,那黑影被扇子甩出的术法劈中便当场惨叫一声倒地,被赤霞的瓷瓶收入其中。只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东边立刻又有无人的房间中有怪物窜出,赤霞连忙调转方向,又过去收妖。   相同的事情来回重复了四五回,这宅邸大约是豪华得颇得奇兽喜爱,奇奇怪怪的东西聚集了不少。好在赤霞身法灵活,看上去开心得很,云母中途也放了两箭,一箭中了,一箭没中,但便是如此也已经让她觉得十分满足,原本还紧张得发抖的手也不抖了,渐渐习惯起来。   只是……   趁着没有新东西跑出来间隙,云母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眼睛却不住地到处乱转。不知道为什么,之前跑出来的都是没有妖气的一般奇兽,最重要的那只妖兽却没有出来,妖气也已经感觉不到了。她抿了抿唇,警惕地屏息凝神,重新凝聚灵箭开始巡视庭院……突然,只听主屋方向传来一声惨叫,可声音却不是妖兽,而是那富商怀孕的夫人,下一秒,就看到一个小狸子形状的东西伴着尖叫声从卧室中跑了出来,直扑向守门的单阳——   除了闭眼在用诀逼妖的观云,赤霞和云母都被这个变故弄得愣了一瞬。卧室他们是检查过才让富商一家进去的,也不知这妖兽是什么时候混了进去,可眼看妖兽扑向单阳,想起师父交代过的事,单阳不能碰妖兽,两人都有几分惊慌。   还是赤霞先反应过来,立刻拿着扇子扑向单阳的方向。可惜已经来不及了,那妖兽已经直径冲到单阳跟前,单阳皱着眉头,下意识地举起剑,但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又犹豫了一瞬,便是这一瞬间的犹豫,妖兽举起爪子就狠狠地在他拿剑的手上挠了一道!   “嘶——”   单阳倒抽一口冷气,手臂上瞬间就见了血。那妖兽显然已会妖术,他被挠出血的地方泛着丝丝的黑气。   “师兄!”   云母脱口而出地喊道,可是还没等她反应,却见那个妖狸子猛地一个旋身,居然朝她所在的阁楼扑了过来——   主卧离阁楼其实就半个院子的距离,那狸子又快得惊人,云母差不多是条件反射地用最快的速度凝了灵箭慌乱地射过去,谁知白箭嗖得一下射出,却是擦着狸子的身侧飞了过去,没有命中反倒激怒了他。只听他咆哮一声,云母再凝一箭已经来不及,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喵嗷——”   出乎意料的,她接下来并未感受到疼痛,反而听到一声妖狸子尖锐的惨叫,云母再睁眼,只见那只能从地面直接跳到阁楼的狸子已经掉下去了,单阳没有受伤的左手拿剑,死死地拧着眉头站在底下,心情复杂地看着那只被他情急之下劈下来的妖兽。   观云此时已经收了术法,既然连妖兽都被逼出来,应该没有剩下的了。云母连忙跑下阁楼,要去看单阳的伤势,但赤霞本就在楼下,自然跑得比她更快,先一步到了妖狸子旁边,抬手一摸,这才松了口气。   “没死!”赤霞惊喜地道,“四师弟,这东西没被你劈死!”   说着,赤霞果断地拿瓶子将妖狸子收了,刚才它跑得快还没看清楚,这妖狸子居然是前后两张脸的,难怪直冲出来就能看见云母还往上扑。   听说没劈死,单阳自己都怔了怔,但还没等他有所反应,主卧里的富商也十分激动得扑了出来——   “多谢你啊!多谢你啊小道长!”   单阳外表不过十六七岁,看起来确实是十分年轻的小道士。富商一把抱住他,太过兴奋的动作压到了单阳的伤口,弄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大约是刚才那妖狸子直接从主屋跑出来,将富商吓得够呛,他的感激之情便大多寄托在了弄倒狸子的单阳身上:“若不是你,我们一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当然,还有其他诸位道长,还有其他诸位道长……若是各位不嫌弃,请务必在寒舍逗留几日,待伤养好了再走……”   云母从阁楼上跑下来时,单阳还被富商拉着说话,大概是感到她下来,单阳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两人四目相对都愣了一下。   想到刚才被单阳救了,云母赶忙道谢道:“师兄,刚才谢谢——”   “不必。”   没等她说完,单阳便移开了视线,只是依然皱着眉头。他微微侧目,看向刚才妖狸子倒下的地方,神情似有几分复杂。 第32章   观云赤霞他们本就没有定好住的地方,既然富商盛情相邀,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今日他们共收回了妖兽一只,奇兽七只,但这个县中或许还会有尚未发现的奇兽妖兽,得再检查一下附近,因此他们可能要住上一阵子。在这种情况下,比起人来人往还要付费的客店,自然是直接住在富商家里好些。   经过这么一战,富商已经确信他们有真材实料的游方道士,并非浑水摸鱼的假货,故师兄妹四人受到的待遇极好,只是他拉着几人说话的时间太久,直到单阳脸色发白了才意识到应该让他们休息。   “单阳,你今日做得非常不错。   待回到房间之后,观云一边用法术帮他疗伤,一边欣慰地赞赏道。   “你瞧,像这样帮助别人,然后接受对方的感激,不也挺不错的?师父希望你在凡间能够看到的,也就是这些罢了。”   好歹也和师弟共处了十来年,观云自然知道这个四师弟看着沉闷,其实脸皮薄得很,想到他今天被富商拉着感谢到尴尬的样子,观云就忍不住有几分想笑。他熟练得用仙法清除了入侵单阳体内的妖气,云母见观云师兄那里完工,赶快用事先准备的仙药帮他包扎,大概是她手法太笨拙了一些,单阳抽气了一声,皱了皱眉头。   “对、对不起……”   云母赶紧道歉,同时放轻了手上的动作。   她是因为白天被单阳那一剑所救,听说师兄受伤需要治疗,便主动要求过来帮忙的,毕竟若不是为了救她,单阳也不会打破和师父的约定和妖兽交手。只是她人形活动才刚刚习惯没多久,又没怎么帮人包扎过,或许反而帮了倒忙。   “……没事。”   看小师妹一脸羞愧之色,单阳反倒不知该说什么,顿了顿,便只好僵硬地移开视线,不敢多看,继续面对观云师兄。见他这样的反应,云母总算松了口气,继续仔细地着手包扎。   然而单阳的心情却仍然没有恢复,观云师兄依旧在夸赞他今日忍住了杀气,没有对拿妖兽下杀手,只是这夸奖到了他耳中却只让他觉得窘迫,其他人或许没有看出来,可他自己却是对事实最清楚不过。   他并未按捺住自己的杀意,挥剑的手法完全与往常相同。若说那妖狸子为什么没死的话,原因大概是……   他没用惯左手,劈歪了。   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次失手,却莫名其妙地被师兄师姐当作了心智上的成长而受了许多夸奖,单阳着实心情复杂,只得深深地拧着眉头,望着他受伤的手,还有随手放在床边的剑不说话。   “对了,那个……师兄。”   忽然,旁边小心翼翼的女声唤回了他的单阳,他下意识地抬头,却不想对上小师妹的那一双杏眼,她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一下,又愧疚又感激地道:“那个……其实我也有话想说。今天,谢谢你救了我。”   单阳微微一愣,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在云母已经熟悉了单阳的性格,本来也没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想把之前在庭院里没说完的道谢说完而已,现在总算把感谢的话说出来,她整只狐立刻就精神了,要不是在人间不能变原型,她都能追着尾巴跑两圈。   “观云师兄,单阳师兄,那我回去啦。”   云母笑着道。妖狸子的妖气深入伤口之中,对凡间的生物来说或许是足以致死的很严重的伤,但对仙门弟子来说却不是什么大事,观云已经用法术做了处理,云母这边也包扎好了,见单阳应该没什么事了,她便告辞离开。   观云笑着对她道了别,等云母捧着药物离开房间,他才忽然想到了什么,微笑着随口道:“说起来,真没想到你能那么快反应过来去救小师妹。她年纪还小,要是被妖狸子挠到了,情况怕是要比你现在还严重得多。”   “……师父交代过让我照顾她。”   单阳顿了一下,神情倒是未变,只轻声地解释道。   这个时候,云母已经走在了回她自己暂住的房间的路上,她向单阳师兄道了谢,今日又顺利解决了一个妖兽和几个奇兽,心情已经变得颇为不错。只是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的,她脑内忽然浮现出师父的样子。   ……好像有些想师父了。   云母索性在走廊里停下脚步,心不在焉发呆似的望着廊外渐渐变成红色的天空。   尽管师父上一次收拾彘看起来非常轻松,但她却并不是完全不担心师父的。尤其是在北枢真人反复强调彘手中握有令妖牌之后。   正是由于缺了令妖牌,这次收复妖兽奇兽的任务才会格外艰巨。   受令妖牌的控制的妖兽和奇兽除了强行收回,不会再听从其他的指示,若是彘的命令强硬,甚至在其本身并不想作战的时候,都会不顾自身性命地攻击凡人乃至仙人。从这个角度来说,令妖牌无论是对凡人、出来追缉妖兽的仙门还是对这些会被彘控制的妖兽奇兽来讲,都是十分危险的东西,甚至于,它对偷走它的彘本身都存在危险——   云母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们离开道观前,她听到北枢真人最后对师父说的、最为郑重的话——   “等找到彘后,仙君请务必要将令妖牌寻回来。此事,甚至比将彘带回来还要重要得多。”   那时北枢真人唉声叹气地道。   “令妖牌在仙界本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许多养坐骑的仙门都有类似的法宝,虽然好用,但毕竟为使用者自身的修为所限。彘纵然再怎么天赋异禀,也只不过是初开灵智的妖兽,拿着令妖牌也无法发挥其全部效力。我所担心的……是他有这个东西被凡间的其他妖兽知道,从而引发抢夺,这个东西在彘手上还不算是大的灾祸,可若是被那些心术不正而无法上天的千年老妖得到……”   云母紧张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师父现在在做什么,找到彘了吗?   好想被师父摸头……   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师父,她便不由得有些沮丧,不过想想沮丧也没用,还不如努力多帮师兄师姐收些妖,早日将北枢真人的事情了结说不定还能早点见到师父,云母便又重新振作起来,理了理衣袍,便捧着伤药继续往屋子走去了。   ……   这个时候,白及仙君顺不顺利没有人知道,不过彘这边,却正出了些事。   黄昏夕阳西下之时,桂阳郡深山老林之中,彘斜靠在手下们给他搭的披了毛皮的石椅之上,皱着眉头看着刚才被他的手下从草丛中带出来的少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印象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却莫名地觉得对方眼熟。   只见眼前的少年样貌大约十四五岁,容貌却极为俊秀,身上穿着一身简单的粗布衣服,却掩不住气质超群。尤其是他额心有一道鲜艳的红色印记,极为醒目,使得整个人都平白填了几分气势。   不过,他明显不是个人类,这倒不是什么妖气不妖气的问题,而是彘用肉眼就能看见,这个漂亮的男孩身后,拖着三条白色的大尾巴。   彘顿了顿,问道:“你是灵兽?”   拖着尾巴且没有妖气,又开了灵智,考虑到在这种地方遇到神兽的可能性极低,那么大概就是灵兽了。   少年果然迟疑地点了点头,只是他拿不准眼下的状况究竟是怎么回事,顿了顿,环视周围一圈,又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谁知话音刚落,不但没有人答他,奇形怪状的妖兽反而全都诡异地笑了起来。少年本就紧张,这一下愈发毛骨悚然,他原本只是为母亲跑腿采药才会路过此地,根本没想到会遇到这种莫名其妙的祸事,顿时十分懊恼,一时摸不清对方的意图。   “做什么?”   这时,为首的彘止了笑,满眼皆是放肆的杀意。   “整个天界都觉得灵兽高我们一等,我们已经忍了许久了。不过如今我们已是自由之身,不必再在意这些白眼,只是我人吃了不少,灵兽倒是还从未尝过,今日我倒要看看,你们灵兽到底是不是特别滋补——”   话音刚落,彘便化了人形怒吼一声朝少年扑了上去。   那少年看到彘的原型就吓了一跳,原本只以为是奇怪的妖兽,没想到居然还是见过的。当初害自己和妹妹分离的可不正是这家伙!而且对方话里话外分明都是要吃他的意思,少年一惊,连忙施术应对,只是他才刚升上三尾不久,连人形都是不把尾巴放出来就保持不了平衡不舒服,哪里能打得过连北枢真人都认为是妖兽中天赋异禀的彘,没一会儿就落了下风。   周围的妖兽纷纷叫好,他们已经全都受了彘的蛊惑,个个都认为自己过去是在成为灵兽被真人收为弟子的前辈压迫下生活,此时看到灵兽被彘压制,立刻也觉得畅快,高兴地鼓起掌来。   听到掌声,彘愈发得意,他本就是想借打压灵兽还给自己立威,见效果比想象中还要好,自然十分高兴,却没注意到眼前的少年已经隐隐有些急了。   石英当然急了,他只是出来采个药,母亲还在附近暂住的山洞里等他呢。想到母亲如今已经很难见到入了仙门的妹妹云母,若是他又在这里出了事,娘不定会怎么伤心,他顿时感到一阵胸口气闷,也不知是不是急火攻心,张口居然吐出一大团火来。   彘没想到这灵兽居然还能吐火,亦是吃了一惊,不过他当年被天雷劈了那么多道却大难不死,早已不怕一般的凡火,躲也不躲还准备嗤笑:“吐火?你也不看看本大王是什么——”   谁知话未说完,石英吐出的火刚一迎面扑来,彘立刻就变了脸色,剩下的话生生卡在喉咙中说不出来,只能变了口:“你、你怎会——”   彘一双虎眼瞪得老大,只可惜他没机会将话说完了。眼前这小灵兽吐得并非凡火,他的灵智是天雷是劈开的,被这天火一烧,当即毁掉了大半契机,还烧掉了修为,凭着最后一丝神智,彘惨叫一声,扭身便跑。   其他乌合之众见首领的原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水,几乎变得只剩猫儿大,还跳走了,立刻便晓得眼前的少年不好惹,顿时一哄而散,片刻之后,连根妖毛都找不到。只剩下石英还在原地大喘气,他也没弄明白自己怎么会吐火,只是惊魂未定来不及多想,脑袋尚且一片混沌,他擦了擦汗,下意识地看向那彘跑走的地方,忽然“咦”了一声。   “……这是什么?”   石英从地上捡起那彘落下的东西,自然地拿起来翻了翻。   只见那是一块石牌,两面都有字,一面是“令”,一面是“妖”。 第33章   数日后。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桂阳郡一处县城城郊中,一户衣着平常的人家正全家感激涕零地拉着一位白衣道人道谢。   “若不是道长出手相救,我们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白及没有开口,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凡人并不知如今桂阳郡一带妖兽横行是仙家弄出来的事,便对他们这些奉命出来收妖的感恩戴德,尤其是在人间不少故弄玄虚而无真才实学的人趁机冒出来号称能够收妖从而骗取钱财的情况下,他们这些不准备收取报酬而真的在收妖的,愈发让百姓觉得感激。   但白及却知这些感谢他们这些奉天命行事的人受之有愧,更何况他心中有事,便草草与这一家人道了别,抬腿便走,一边走,一边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找那逃跑的彘已有了一段时间,但不知怎么回事,那彘居然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完完全全地销声匿迹了,既没有妖气,也没有相关的传闻,他推演之后,却也没有算出彘和令妖牌的下落,十分奇怪。   在这种情况下,白及只能跟其他下山的仙人一样,一边四处走访收妖,一边继续打探彘的消息,看看是否会有收获。就像今日这样,偶尔在路上碰到北枢真人那里逃走且尚未被收回的奇兽,就顺手收走。如今离那些妖兽奇兽初逃之日也过去了不少日子,在仙界弟子的努力下,已经收回了不少,只是奇兽多妖兽少,要将北枢真人跑掉的宠物全部捉回去,只怕还需一些时间。   “道长!道长请留步!”   忽然,背后传来的童稚之声打断了白及的思路,他脚步一顿,慢慢地回过头,却见是刚才他才收了妖的那一户人家的小孩气喘吁吁地追上了他。   那男孩不过七八岁,个子还小得很,白及看着只是寻常在走,可实际上有法术推助,他自然追得十分吃力,好不容易追上,却已经不得不弓着背、双手扶着膝盖喘气,一副狼狈的模样。   白及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若是换作知晓他身份的仙界之人被这样注视着,怕是已经极为忐忑,但眼前的男孩不过是个人类的童子,刚刚又被白及所作,只当他是个做好事还不收取报酬的好道士,居然不怕,等喘够了气,便笑嘻嘻地抬头张开手,对他道:“这是祖母让我拿来的,我们家穷,道长又不要报酬,实在不知道怎么报答才好,唯有这个……算是家里做的,虽不值钱,但也算一片心意,给道长留个纪念。再过两日便是七月七,到时候附近一带都会放河灯,道长若是有空,不如也去看看。”   说着,也不等白及回答,男孩便将东西往他手里一塞,转身拔腿就跑,跑出几十步远,感觉到白及没来追他,还回头对他招了招手。   白及愣了愣,低头看男孩放在他手中的东西,只见是一盏小小的河灯,做得不算太精致,但正如那男孩所说,也算一片心意。   想了想,白及便将小河灯收入袖中,算是收下了。   “对了!”这时,男孩远远地好像想起了什么,大声朝白及喊道,“道长,你刚才问我们附近有没有怪事,我想起来了!从我们这里出发,往西走两百里有一处田庄!听说那里闹鬼已经有好一阵子了,若是道长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白及一怔,倒是得了个意外的收获。   那个男孩一旦想起了开头,细节便也源源不断地从脑海中涌出,他絮絮叨叨地道:“那地主姓张,听说为人奇怪得很,以前就神神叨叨的,田庄闹鬼许久,他名下的佃户人心惶惶,但那个张地主却也不闻不问,反而说佃户们多事……”   男孩一家也不宽裕,听说有地主欺压农民自然觉得不忿,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不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几句话在他说的时候不觉得哪里不对,可白及听着却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来凡间的次数不少,对凡人中的某些事也有所了解,听到男孩说的话,他便有些敏感。于是白及顿了顿,没有再继续听男孩抱怨的话,而是闭上眼在心中掐算了一番,谁知这一算不好,白及当即变了脸色,都不等男孩再和他告别,便掐了个法诀隐了踪迹驾云而去。等那个凡间男孩抬起头的时候,便只能看见前方空荡荡的路面,哪里还能有那白衣道士的身影。   ……   “真是……真是多谢小道长!多谢小道长!”   这个时候,正是离白及两百里路的西面,离田庄极近的县城之中,一个一身黑衣同时也黑着脸的年轻道士模样的男孩也正满脸尴尬地被激动的县民抓着手拼命感谢,他看上去极不习惯被人像这样亲待,很不适应的样子,不知该如何回答。然而纵使如此,人家也依然不放开他,还是满口感谢的话。   等单阳终于好不容易从非要感谢他的人那里跑出来,已是一刻钟之后,见他皱着眉头一脸怪异的模样,观云哈哈大笑,笑着勾了他的肩膀道:“你还没有习惯吗?都被感谢这么多次,我还觉得你表现应该自然一些了吧。”   “……”   单阳说不出话,只默默地躲开了观云的胳膊。   观云笑了笑,倒没有在意。看单阳如此不适应的样子,他多少便能猜到这个四师弟之前下凡的时间虽久,却恐怕根本怀抱着助人之心同这凡间的其他人交往过,看到被富商感谢之时又并非完全无动于衷,观云便觉得这或许是个锻炼单阳的办法。于是这段时间,他和赤霞商量好后,便有意无意地将没有妖兽涉及的任务都尽量交给单阳来处理,让他出些风头,再受人尊敬。尽管一路上也遇到过心术不正的人,但这世界上终究是好人多,受了许多感谢之后,单阳似乎也有所动摇。   此时见单阳神情复杂,观云倒也没有多说。有些东西靠旁人提点是没有用的,必须要自己想通,他要是叨念的太多,说不定反而带来反效果。于是他定了定神,拍了拍单阳的肩膀,便上前一步,笑道:“事情还没完呢,我要和你师姐上了。你刚才收了那么多只奇兽也累了,就在旁边休息一下吧。”   单阳皱着眉点了点头,但看观云要走,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师兄,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县城,有些奇怪?”   “奇怪?”   观云回头。   “嗯。”单阳神情似有些不解地环视着周围,像是想要找什么东西似的,“这个城的妖兽,好像太多了一些……按理来说北枢真人的宠物已经被抓回去不少,不该再有妖兽这么集中的县城了……恐怕不止是北枢真人跑出来的宠物,还有原本就在凡间生活的妖物也大量聚居于此。但是为什么……”   单阳的眉头深深拧起,他与妖兽有仇,对这种事自然敏感些。他刚才收拾掉的虽是奇兽,可这周围的妖气弥漫不散,令他都不需要闭上眼睛,就能在耳边清晰地听到亲人的惨叫之声,这让他很不舒服。   ……仔细想想,他家人尽丧之日的前一页,家附近就是这种压抑的气氛。   想到这里,单阳的眉头拧得愈深。   “……这么说来,好像是有些奇怪。”   听单阳这么说,观云的表情亦严肃了几分,只是准备开始降妖的赤霞已经等得急了,正在远远地对他拼命挥手,观云来不及细细斟酌,想了想,便对他道:“你先不要急,等我和赤霞解决完这一带的妖兽,便来考虑这件事……先前我和赤霞跟师父下凡时遇到过类似的情况,这附近说不定是有心术不正的道人邪术引妖来为自己谋利,若是真有,我们定要将他捉出来。”   说着,他看着单阳又笑了笑:“师弟,你果然有些变了。”   单阳不解地蹙眉。   观云却指了指他始终深深拧着的额头,微笑道:“这里,你不再单是为自己皱着了。你对我说这话,是有几分担心这些天来这里向你道谢的百姓吧?而且还知道找我商量。你入门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从你口中一口气听到这么多话。”   单阳一愣,脸上瞬间发热,他下意识地张口想要反驳观云略带戏谑的话,可观云根本没给他机会,将刚刚从高台上下来也准备休息的小师妹往他怀里一推,道:“现在,就劳烦你先照顾一下云儿吧。她今天射了一天箭,也该恢复一会儿了,正好她好久没上课,你要是心烦,就念念静心诀,顺便教教她。”   单阳下意识地双手扶住了云母的肩膀,没让她真跌自己怀里,皱着眉头又想怒视观云,然而却正好对上了不明所以的云母。云母没听到他们之前的对话,只当是发生了什么争吵,见单阳一脸恼怒,便不明所以地对他笑了一下。   “……”   单阳剩下的话便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只好憋着脸自己在原地生闷气,抱着剑别过脸去,等着他们收完妖以后回来会和。观云大笑不止,转身就跑去和赤霞会和了。   观云和赤霞自幼一同长大,从小连招对招学仙法都是在一起的,自然极为默契,他们迅速就逼出了妖兽,并且配合着开始收妖。只是这附近妖物太多,他们几乎是间歇不停地收了一个下午,观云和赤霞受不了就换法术逼奇兽出来让单阳顶,单阳顶完了再交换,而云母却是由她自己决定什么时候休息的,但她想要尽量帮到师兄师姐,便没怎么提休息,现在实在有些累了,还很口渴。   顿了顿,云母数了数之前赤霞给她花着玩的钱,确定数量后,有些赧然地转头对一直不说话的单阳道:“师兄,我想去附近的客店要碗水来喝,你要吗?”   单阳一顿,自从上回他替小师妹挡了那个妖狸子之后,两人的关系倒是莫名亲近了几分,只是他依然不擅长和师门里的同辈相处,因此有些不知怎么回应。迟疑片刻,他还是摇了摇头。   云母倒也不意外单阳的生疏,自然的“噢”了一声,便朝客店的方向跑去了。他们在这个县城已经逗留了几日,也显了本事,因此县里的人都知道了现在县里有几个厉害的游方道士,她有把握能要到碗拿过来喝。   单阳看了她一眼,见师妹渐渐跑远,便又低着头等师兄师姐完工,然而,没过多久,他突然猛地抬起了头,朝县城的西面看去——   有妖气!妖气大盛!   单阳神情一凌,当即拿着剑直起了身子,还不等他想好应该怎么做,仿佛是应证他的感觉一般,围观收妖的人群中忽然一阵喧哗,一个慌乱的老妇人忽然跌跌撞撞地挤了进来,她的目光扫了一圈,看到单阳,就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道:“我听说这里有能除妖的道士!说得可是你?可是你?”   “我……”   单阳蹙眉,一时难以回答,可是他看了眼还在专心与不断从各处窜出的妖兽对决的师兄师姐,犹豫后,还是点了点头。   顿时,单阳便感到那老妇抓着自己胳膊的手猛地用力了几分,她的指甲都快嵌进他肉里了,这种妇人平时要下田耕作的,指甲都不长,天知道她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听说单阳是道士,立刻就要把他往城门的方向拽,又哭又嚎地道:“跟我来!快跟我来……只有你能救我孙子……”   单阳眉头皱得整个人都阴沉了许多,这个老妇人不管不顾就要把他拖走,妖气又这么重,他怎么可能不同师兄师姐说一声就走,更何况还有一个跑出去找水的小师妹还没回来。他是仙门弟子,一个老妇自然不可能用蛮力将他拖走,只是如此一想,单阳口气便有几分不耐,道:“你先说清楚,出了什么事?”   老妇人急得要死,根本口齿不清、颠三倒四:“我孙子他,他在张地主家做工,现在……现在张地主那里……到处都……我出来的时候,已经——”   “姓张的?”   单阳心中一跳,多年来的习惯让他近乎条件反射地问道:“那人叫什么?多大年纪?脸上有什么特征没有?”   老妇人一怔,她一个佃户家一把年纪的妇人,现在脑子又乱,哪里想得起这种事,可又生怕答不出来单阳不救她孙子,着急地想了半天,才道:“张连生,地主叫张连生,好像有一些人也管他叫张六……年、年纪是四十六岁,下巴上有一颗大黑痣,眼角也有一颗,还、还有……”   老妇人的话说不下去了,她的确是怕妖兽,可是比起妖兽,眼前的这个少年好像才更令人害怕。   在听到她说的话的一刹那,他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第34章   云母小心翼翼地拿着两碗水从客店那里远远地跑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单阳师兄跟一个没见过的老妇人跑掉的画面。她先是愣了一下,可是待看清单阳脸上的神情,顿时一惊。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目光沉静,然而正因为他浑身环绕着那股可怕而强烈的杀意,那种坚定而安静的神情才更让人毛骨悚然。单阳死死地握着剑,那把剑已经被他不自觉地摆成了随时可以出鞘的样子,他的目光直看着前方,步伐极快,迅速地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看到单阳师兄这种模样,云母僵在原地无法动弹,手中的两碗水也不知该怎么放才好。   尽管师兄说他不需要喝水,但想到他刚才连续收拾了那么多奇兽,平时又是个爱逞强的个性,她才在考虑之后,还是替他也要了一碗水。然而现在,纵然云母下意识地想去追,可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追,也不知该怎么追,原本出于好意才特意拿来的这两碗水,立刻也成了累赘。她又觉得自己应该去告诉师兄师姐,可偏偏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正战到关键之处,若是打扰只怕反而会伤害到他们。但单阳是仙门弟子,脚程比一般人要快,就算被一个老妇人领着路也无碍于他的速度,要是等他出了城门,只怕真的没法追了……   一咬牙一跺脚,来不及权衡太多,云母将两碗水随手往旁边一放,终于还是努力地追了上去。只是她毕竟修为不及单阳,跑得没有她快,只能远远地跟着勉强不跟丢罢了,而且单阳的那副模样……云母只怕自己若是上前阻止,反倒会愈发激出单阳的叛逆恼怒之心。   虽说四师兄平时就表现得对他人冷淡疏离,可是那种模样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定了定神,云母默默地抬手摸了摸袖中的海螺。好在她还有这个可以联系赤霞师姐,等下算算她那边应该结束了,就可以用海螺联络她和观云师兄,或者等他们结束之后,赤霞师姐发现她和单阳都不见了,肯定也会试图找他们……这样一想,云母马上安心了不少,她深呼吸一口,集中精神跟着单阳,使劲保持着不会跟丢的距离,努力追了上去。   ……   这个时候,单阳正全心全意地往前冲着。他耳中的惨叫是如此真实,以至于听不见别的声音,他眸中的怒火是如此强烈,以至于看不到别的东西,只专注地一门心思朝老妇人所说的位置冲去。   单六。   这个名字早已在他心中燃烧了十五年。   单六本来姓张,是他出生那一年在饥荒中一路逃难到长安的难民,因为识字又懂数算,还略通一二玄学,机缘巧合地被年轻时的他父亲、后来的单大人收入府中为家仆,算是给了他一口饭吃,又按照家里的规矩让他改了姓,便成了单六。   单六其貌不扬,却能言善辩,且确实颇有几分才能,不久便在府中得了人心,也颇得单阳父亲的器重,事事都交由他来处理。虽然自单六进府后,府中就频频莫名其妙的失窃些东西,但因为府中并非没有与单六同时入府的仆从,且也没能找到什么能证明犯人的证据,事情便多半不了了之,根本没有人怀疑平时八面玲珑处处做好的单六……直到那一夜。   单阳死死地握紧了拳头。   父亲入狱,家道中落,感到害怕而请辞的仆人并不少,卖了身的也有趁夜逃走地。母亲虽难受,却也一一让他们散了,跑掉的家奴亦没有费尽去追,正因如此,见母亲仁慈,仆人们便跑得越来越多,愿意留下来的不过了了数人。那单六也是逃跑的人之一,同时,也是做得最绝的。   单阳恨的人很多,他恨杀他家人的妖兽,恨陷害他父亲的奸人,恨落井下石的亲戚和昔日父亲的好友,可是所有人中他最恨的……还是单六。   为何跑了不算,还想要卷走家里的财产?为何卷了所有的财产,还要害他家人性命?他们明明未曾亏待于他……明明未曾亏待于他!   单阳的牙关咬得死紧,口中渐渐漫上血腥之气。这些年他四处寻访仇家,找遍了长安,又去了单六的老家,他熟悉单六,尤其是在家人死后,这个他年幼时并未多加关注的仆人的面目反倒比原来更加清晰。他知道他必会改名换姓以逃避官府的捉拿,但又会因误以为单家人全死绝了而稍微放松警惕,许是会用回原姓。因此单阳只要听说姓张的就会多问一二,便是不姓张也会问清容貌年龄,只可惜多年来一无所获,而现在……   张连生,被人叫张六,年龄、痣的位置均与他记忆中一一相合。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单阳简直不知道自己该狂笑还是该暴怒,但无疑,等了这么多年,找了这么多年,终于——终于——   单阳眼中恨意滔滔,一身杀气,脸上却居然冒了笑出来。   原本是来求助、如今已经变成被单阳挟持着带路地老妇人看他这般样子,哪里还敢说话,只能缩着头继续引路,浑身却止不住的发抖。   县城离那张地主的田庄不过几里路,单阳脚程快,没多久就到了。这附近早已妖气弥漫,而到了田庄,单阳才晓得县城那里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所谓的妖气冲天,也不过就是眼前这个样子罢了。   痛苦的咆哮声、哀嚎声,混杂着妖物尖锐的叫声,丝丝缕缕地与单阳耳边的声音重合,竟让他一时分不清是想象还是现实。他拎起剑,大步往妖气最盛的地方走去。   那老妇人见眼前的场景竟比她跑出来时还要糟糕,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尤其是眼见着有妖兽感受到人气朝他们迎面扑来,下意识地就闭上眼睛。然而预想之中的痛苦并未到来,待老妇胆战心惊地睁眼,只见眼前的年轻道士一剑一个地斩着冲过去的妖兽,眼睛眨都不眨,甚至对那些被他斩死的妖兽看都不看,对惨叫声也充耳不闻。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笔直盯着前方,大步朝前走去,步伐平稳,连顿都不顿一下。   妖兽也是有血有肉的,他这数剑下去,血腥味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一转眼他们面前就被他硬生生清出一条血道来,年轻道士毫不犹豫地大步上前。   没有妖的路有了,只是老妇人根本不敢上前,只敢在原地发抖。单阳也不管她,反正他已经到了目的地,不再需要引路人了。   “救我!救我!道长救我!”   这张地主的生活似乎过得甚是不错,家中有庭院有仆从还有妻妾,单阳一路向前碰到的死人不少,活人也不少,他们朝他求助,他则是见妖就斩,对其他人的道谢则不理不睬,只是直径向前。   “老爷、老爷还在里面!”   有一个女人抓着他的袖子着急地喊道,单阳被指了方向,便调转步子走了过去,那女人也赶忙跟上来。   然而走到主屋之前,单阳就忍不住想笑。整个院子乃至田庄都已经妖气弥漫,味道甚至都已经漫到了旁边的县城,然而这妖气的中心,竟然还会有一片人为布置出来能够躲避妖兽侵袭的清静之地。而且整个田庄从地主妻妾儿女到田庄的佃户都被暴露在妖怪攻击的范围之中,这个起码能挤七八人的主屋里居然只有地主一人,该是何等自私冷情卑劣之辈才能干出这种事?   没错了,就是他。   单阳跨步走去。   听到门口有脚步声,里面便有人急切地大叫:“别开门!别开门!我这里全是妖怪,别过来,滚开!”   单阳抬脚就踹开了门。   那张地主正蜷着身体缩在房间一角,见门被踢开,立刻惊怒地抬起头,正要发火,却看到一个没见过的年轻道士。张连生微微一怔,他略通玄术,自然知道像这样毫发无损走到这里的绝不是等闲之辈,立刻露出了笑意,迎上来道:“多谢道长!多谢道长救我!最近世道太乱,真不知道是哪里跑来这么多妖怪,我被困在这里已有两日了,真是多谢——”   然而张连生这话没能说完,因为他刚走到对方面前,准备让对方救他出去,便被那面色冷淡的年轻道士一脚踹翻在地,他的妾氏惊叫一声,立刻慌张地转身跑了。单阳也懒得管,只是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都不需要仔细辨认相貌,光是那声音,便让单阳认出了他。见对方似乎并未认出自己,单阳冷笑一声,道:“张六,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张连生被一脚踹了肚子,正痛苦难当,骤然听到这样的话,便下意识地朝对方的脸看去,最初他认不出来只是有些惶恐,可随着他越是辨认,脸色便越是苍白,良久,才喃喃道:“二、二少爷?不、不是,这不可能——”   眼前的中年男人像是惊魂未定地看着他,犹如看到鬼魅。这也是难怪的,毕竟单阳从了仙门,成长到了十五六岁生长就变得很慢,如今外貌依然只有十六七岁,虽然脸还能认出来,可年龄却和张连生印象中对不上,更何况……更何况他早该死了——   看到眼前人如此难以置信的模样,单阳早已因浪潮般涌上来的恨意红了眼睛,一口血猛地从肚子上涌上心头,没有耐心再等他多辩解,他猛地提起剑,咬紧牙关狠狠朝地上那人渣身上捅去——   “师兄,你在做什么!”   忽然,从身后传来的清脆的女声犹如一道惊雷在他满是惨叫声的耳鸣和现实中响起,单阳挥剑的手猛地一停,不知为何他脑内忽然潮水般地涌出师父的叮嘱和这些日子听到的他人对他赞赏的话来,还有小师妹那句“谢谢你救了我”。   被仇恨填充的头脑突然清醒了一瞬,他猛地莫名有一种伪装被揭穿的慌张和窘迫,下意识地回过头,却见小师妹神情惊恐地看着他。   单阳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满身血迹,喉咙一滚,第一反应居然是找借口来解释。谁知,下一刻他就看见小师妹脸色一变,惊慌地拿起弓箭,单阳一愣,条件反射地就抬起剑来格挡,然而那道雪白的灵箭却是擦着他的肩膀飞了过去,只听后面“铮”的一声,紧随着的就是撕心裂肺的惨叫。   单阳连忙又转过头,却看到那张连生不知何时掏出来想捅他的匕首已经掉在地上,灵箭消失,可张连生掌心却全是血,正伏在地上惨叫,愤恨地看着他们,满脸不甘之色。   云母赶紧趁机跑到单阳身边,极是自然地拉了他的袖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满眼担心,急切地问道:“师兄,你有没有事?” 第35章 【补全】   单阳愣住,看看地上刚才想要刺他的张连生,又看看拉着他袖子满脸担忧的师妹,一时喉咙腥甜,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呆在原地未动。然而还未等他回过神来,门外便又是一阵嘈杂凌乱的脚步声,是观云和赤霞紧随着云母之后赶到,看到眼前的场景,两人都吓了一跳。观云忙道:“怎么回事?这里出了什么事?”   说着,观云不自觉地和赤霞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均有复杂之色。他们从田庄外一路走来,路上遍地都是妖兽的尸体,看那剑法,无疑是单阳动的手。虽说此次逃下山的妖兽都算是罪妖了,天帝派下这么多仙人和仙门弟子,甚至还有天兵天将,妖兽的死伤是难免的,但师父知道单阳心志薄弱,不让他与妖兽接触是有意而为,尤其是单阳此时魂不守舍却依然赤红着眼的样子,让观云和赤霞都弄不清楚眼前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可还不等单阳或是云母开口,倒在地上的张地主却已经痛苦地嚎叫起来:“道长!两位道长!这个歹人——这个歹人是想杀我啊!他大概是来抢劫的!救我!求你们救我!若是你们能救我,多少钱我都——”   闻言,观云和赤霞怔了一瞬。   单阳本就杀意未消,不过是在云母的声音下清醒了一瞬,原本脑袋就还乱着,此时听他这么说,立刻又想起了他当年是如何蛊惑人心、如何恩将仇报,顿时暴怒,咬着牙拔出武器就要刺去,观云和赤霞俱是一惊,赶忙反应过来拦住他,拖住他的手臂让他无法靠近。单阳一双眼中满是血丝,他瞪着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地上的张连生,怒吼道:“放开我!我要杀了他!让我杀了他!我的父兄!我的母亲,还有我妹妹!都是他——都是他——”   此话一出,云母、观云和赤霞都更是心中震动。尤其是观云和赤霞,他们虽一直能从单阳的表现中推断出他在人间恐怕出过什么事,却从未听他说过,而他会在此时说起,无疑情绪已经十分焦躁,看他的样子,也是无法冷静下来了。   而且……眼前这个人,怕就是单阳的心结所在。   观云和赤霞都是单阳的同门,自然不会信倒在地上的人那番抢劫的说辞,且现在他手伤成那样,应当是翻不出什么风浪了。只是单阳挣扎得厉害,他们两个人竟然都没法将他完全按住,可见复仇的执念之深,但单阳这样乱动,他们即使想做点什么都做不了。云母在一旁也是心急如焚,可眼前的状况她又插不进手,唯有干着急。几人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忽然,赤霞和观云都感到手中一松,前一刻还倔得跟牛一样的单阳竟然不倔了,虽然他眼睛还瞪得老大,身体却瘫软下来。观云一愣,连忙接住他,并下意识地朝门口看去——   “师父!”   云母惊喜地道,顿时松了口气。   白及来时,正是众人手足无措、情形最为焦灼之时。只见白及一身白衣持剑而入,在妖气过度凝集而阴沉的天色之下,他浑身犹如一道白光从门中踏入,一如既往的有神仙的气度。只是今日,白及却是微微拧着眉头,步伐也比往常要快,让云母莫名地觉得他其实有些焦急。不过纵使如此,她依然在看到师父的一刹那安心了下来,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觉得师父既然及时到了,那么事情一定能够解决的。   看到白及踏入,观云和赤霞亦是一喜,立刻打招呼。只是赤霞尚且能够行礼,观云抱着单阳不大方面,只能勉强做个样子了。   白及的目光淡淡地在房间内扫了一圈,闻到单阳身上那一身的妖血之气,他便知道自己终究是来得晚了一些。看着单阳瞠目欲裂的样子,他心里也不好受,却还是顿了顿,将手轻轻放在单阳脑袋上,叹了口气,沉声道:“……你不该这么做。”   单阳死死地咬着唇,若非被法术制住,他定然张口就要反驳。然而白及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睁大了眼睛。   只听白及平静地开口:“这本来便已是个死人,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去杀他。”   白及垂眼扫了眼地上的张连生,只这一眼,便让张连生忘了手上的剧痛,浑身战栗不已。   他这一生见过无数人,却从未见过这种眼神。这个白衣道人的目光沉静得太过,根本没有一丝波澜,看他的眼神不像是人,倒像是在看什么物品,只这一眼,便让他心脏发冷。   尤其是白及刚才说出的那句话,明明对方没前没后,只是平白说了一句,却莫名让张连生胸口一紧。   “……!”   单阳怔怔地张着嘴,似是不知何意。   “……此人纵妖多年,为了引妖怕是身上常年带了不少吸引妖兽之物,时间长了,他的气息在妖物看来,早已与食物本身无异。”   白及面色平淡地解释,不喜不怒,只是陈述事实。   “如今,哪怕他不主动引妖,妖物也会自然集聚过来。此地云集的妖物,大概都是被他吸引来的。”   这本来是不要紧的,毕竟这人会纵妖之术,可以将吸引来的妖兽为自己所用。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近日在附近活动的妖兽是从北枢真人门中逃出的,被仙人教养过的妖兽,势必再不可能服从于区区一介凡人,结果这人引了妖来又驱不走,只好自己在房间里弄了个避妖术躲藏起来。方才这附近妖气大盛,想必就是此人又不服气想要再强行收一次妖,结果反倒激怒了被他的味道引得口水直流的妖兽,使他们开始攻击附近无辜的居民。   他不让其他人进屋躲藏,任凭自己的家人、仆人和佃户死去。就这样僵持下去的结果无非是两个,妖兽破了他的结界,将他分食;亦或是妖兽破不了他的结界,但他也出不去,于是困死在房中活活饿死,随后结界破,妖兽再冲进来将他分食。无论是哪种结局,从时间上来看,都不会需要太久。   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不过如此。   白及没有明说,却闭上眼道:“他迟早会自食恶果,你杀他不过是断了自己的仙路。   “可是这个畜生害死我家人——”   单阳怔愣了良久,他心中明白师父是提醒他在这里造杀孽是无意义之事,可他身体动不了,眼中却留下两行泪来,咬着牙悲戚地道:“若是就这样放过他,若是不亲手让他偿还我家人临死之痛,我——”   如何能甘心!要如何甘心啊!   单阳眼中泪流不止,听他这句话,那张连生吓得举着伤手就想要往屋里逃。他是通玄术之人,听到“仙路”二字便晓得自己是踢到了铁得不能再铁的铁板,生怕这个单二少爷自毁前程也非要杀他不可。刚才白及解释他的命数时说得太含糊,观云、赤霞和单阳这等下过凡服过妖的弟子虽能听懂,张连生却是半懂不懂的,误以为自己还有生机,故求生欲望极强,爬得飞快,然而还没等跑到内室,就被一柄横在面前的长剑拦住。   张连生恐慌地抬头,却见那白衣仙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横在他面前的长剑,正是握在这仙人手中。   “……你与他不同,你做不到他这般冷血无情。”白及看着单阳,淡淡地道,“若是让你今日亲手杀他,你便真能从此快意?”   单阳一愣,眼中淌泪,却答不出来。   白及收回了视线,重新俯视看向张连生,眼中冰冷,说:“……也罢。怪我之前也没有想清因果。你入了仙门,不该再沾染凡间爱恨,而我既收你为徒,你的凡间种种,自然寄托在我。”   停顿片刻,白及目色沉静,下令道:“观云,带你师弟师妹出去。” 第36章   此话一出,便是观云赤霞他们都不禁愣了一下,云母也听出师父是有要替单阳师兄了结仇怨的意思,立刻担心地想上前去拽师父的袖子道:“师父……”   白及听到声音回头,见他的弟子们都满脸担心之色,连单阳都一脸不知所措,便对他们略一颔首,说:“不必担忧,我自有分寸。”   略微一顿,他又抬手摸了摸离他最近,看起来又不想走的云母的头,轻声安抚道:“去吧。”   云母依旧不大愿意走,但架不住观云师兄一边扛着还要挣扎的单阳师兄一边也说交给师父,最后三步一回头还是走了。等所有弟子走空,主屋中顿时分外安静,只剩下两个人一站一趴,白及定了定神,看向倒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张连生。   被这视线一扫,张连生顿时浑身发冷,但眼珠子却还在乱转。见眼前的仙君是单阳的师父,只怕是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他索性也不藏了,直接冷哼一声道:“这位仙君,你真要杀我?”   白及看着他,不答。   张连生心中慌张,面上却是不显,故作镇定地眯了眯眼,笑着说:“我知道神仙不可无故杀凡人,哪怕是如我这般罪大恶极的凡人……若是杀了,便是平白给自己增添孽障,有碍心性气息,严重的,需要下凡渡劫才能消除孽果也是未必。我不过一条凡人的贱命算不得什么,可仙君的心性修为却是大事。我知道你爱徒心切,可是仙君这样做,可是值得?”   白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停顿了片刻,却是缓缓收了手中的长剑,平静地道:“我本就无意杀你。”   听到这句话,张连生顿时一喜,然而还不等他开心完,却见那神情清冷的白衣道人蹲下身,抬手在他额头上轻轻一点。张连生顿时感到一阵寒气侵体,他哪里知道这仙人在他脑袋上施的是什么法术,刹那间慌乱不已,面色煞白。   “这、这是什么!”   张连生疯狂地想要去抓脑袋上的东西,然而法术早已入体,哪里还能抓得出来。   白及却是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他的确是不准备杀他,眼前此人既是将死之人,又有何杀他的必要。只是,不杀他,不意味着不能让他死。   单阳所希望的,不过是让这个人尝他亲人所尝之苦、受他亲人所受之痛,让他为他过去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价、痛不欲生。这种事,不需要动手杀人也能做到。   可张连生不知道自己不会死,他只当是眼前这仙人嘴上说一套手中做一套,改了主意还是要杀他,他在额头上抓了半天,发现无果,甚至也越来越不清,索性放弃,他盯着白及看了一会儿,忽然快意地冷笑道:“你以为这样他会感谢你吗!你以为付出便会有人感谢你吗!你看自古子女都受父母恩待宠爱地长大,可是结果呢!长大的子女便要嘲笑含辛茹苦将他们养大变得老态龙钟的父母,笑他们迂腐愚昧,怨他们不是高官豪富,这世间人仙灵妖哪个不是冷情自私?若是不为自己谋利,如何在这世间生存!我不过是看透这一点罢了!血脉相连的子女尚且不孝的多,兄弟尚可为蝇头小利相残,更何况师徒哉!你看我一身才华,可知我也曾……无妨,死便死吧,反正烂命一条,况且死之痛如何比得上被信任之人遗忘背叛抛弃之痛,你且看百年之后——你且看百年之后——”   张连生神情狰狞,意识已近癫狂。   只是听着他的话,白及却吃痛地皱起了眉头,忍不住闭上眼睛宁心静气,抬手捏了捏胀疼的鼻梁。他之前便到了突破的时期,时不时的头痛尚未痊愈,不知怎么的,刚刚张连生撕心裂肺的话竟又让他脑海中有画面闪过。   他强行让自己平心静气,目光淡然地看着张连生摇了摇头,说:“我并未杀你。不过是给了你十个梦,还有一线良知。”   凡人做梦,犹如仙人历劫。他将单阳与其家人所历之事投入张连生的脑海之中,让他以他们的身份亲历单阳一家所受之痛。至于那一线良知……则是白及看张连生之前虽有慌张懊恼之色,却全无悔过之意,才放入他脑海中的。   张连生听了这些话,先是呆若木鸡,他先前提起死都还不曾表现得十分害怕,此时听到白及放入他脑海中的还有一线良知,却突然露出极度惊恐恐惧之色,拼命地想要他放进去的东西拿出来。然而他抵抗不住睡意,终于还是睡了过去,然后几乎是立刻在梦中色变、惨叫、咆哮、满地翻滚。仙人给的梦做得很快,张连生不过须臾便醒了过来,在梦里死了九次,还剩下单阳生不如死侥幸存活那一次,他醒来后外表已经不像个活人,只不停地惨叫、哭泣、以头碰地,不停地拿指甲抠自己的胸口,抠得鲜血淋淋。   白及不再管他,只沉默地走到屋子四角,按照张连生之前的布置将单阳一脚踹破的阵势封好,以此暂时阻止妖兽入侵,然后退出了屋子,关上门,一切恢复原状,让张连生正常地迎来他被分尸的命数。   但在合上门时,白及动作一顿,脑内不由地回想起张连生误以为自己将死之前的话,他虽不大在意这些话,却总觉得话中的想法让他隐隐有些熟悉,因此转身不免迟钝了些,以至于刚一回身,就有个纤细的身影扑进他怀里时略微被吓了一跳。   “师父!”   云母在外面已经等了许久,好久没有见师父出来,又听到屋内有撕心裂肺的惨叫,实在不免担心。好不容易等到白及,见他衣服没有血色,身上也没有血味,她才终于安了心,马上高兴地过去迎,结果速度没控制好,一头撞在白及胸口。   白及一愣,不知为何心中一松,抬手扶住了她,让她在一旁站稳。云母却有些不好意思,慌慌张张地后退了一步。   赤霞在旁边笑道:“云儿之前一直在门口等,怕师父你真的要杀人呢。现在大概是太开心了。”   话是这么说,其实见白及身上没有血气,赤霞自己也松了口气。   白及环视了周围一圈,有些不解地看向赤霞。   赤霞笑了笑,当即回答道:“四师弟听到屋里传来惨叫声之后,捏了好久的拳头,然后突然褪力就睡过去了。观云看他今天折腾得不轻,先把四师弟送回客店休息去了……对了!”   赤霞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然后从怀中掏出瓶子,放出一个被打得皱巴巴的奇兽,拎起来给白及看,显摆似的道:“师父你看我刚才找到了什么!”   大概是被赤霞拎得很不舒服,她手中的那个怪物发出虚弱的“汪汪”声,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再仔细看这个怪物的虎身牛尾,可不正是彘?不过大小和之前差得太多,乍一看简直跟个橘色条纹猫似的。   “它八成也是被那张连生的味道吸引到这里来的。”赤霞分析道,“不过已经没了灵智,修为也毁掉大半,变得比成妖兽之前还糟。我找了半天都没有从他身上搜到令妖牌。”   白及一顿,知道彘身上的令妖牌八成是被其他更强大的妖物抢走了,叹了口气,对赤霞点了点头:“你做得不错。”   “嘿嘿。”   赤霞难得被夸奖,居然有几分羞涩,她又抓了抓头发,不知该如何回应。   因为观云率先带着单阳回去,白及他们便成了师徒三人往客店的方向走。云母和赤霞一左一右地跟着师父走。   云母虽是走着,可注意力却还是在师父身上,她走了好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担心地拉了拉师父的袖子,抬头问道:“师父,你……真的没关系吧?”   白及步伐稍缓了几分,低头看到云母脸上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担忧,便摸了摸她的头,顿了顿,回答:“无妨……我并未伤他。屋内的惨叫声,不过是因为……我还了他良知。”   听到师父说他没有伤人,自然也没有造杀孽,云母心中的大石总算是落了地,她长长地出了口气。   不过,听师父说他只是将良知给了那个张连生,对方就叫得那么惨,云母心里又觉得奇怪。   其实仔细想想,应该没有什么人会一出生就没有一丝良心吧?难道说,刚刚那个地主,其实是知道有了良知就会痛苦,为了保护自己,才逐渐全部舍弃掉了?   云母不解地歪了歪头,却想不出什么头绪,最后只好作罢,继续跟着往客店走,心里也有几分担心忽然晕过去的单阳师兄。   ……   不过,待单阳再度醒来,已是两日后的黄昏。   “你总算醒了,你再不醒,我就要让你赤霞师姐往你头上浇水了。”   见师弟苏醒,观云一边打趣,一边笑着就往他嘴里塞了一勺吃的。他和赤霞可以辟谷,这个四师弟尚未练成仙身却是还不行,虽是肯定比一般凡人耐饿些,但两天不吃不喝肯定还是会虚弱,好在他醒着还算及时。   单阳刚醒脑袋还懵着,嘴里莫名其妙就被塞了什么东西,他也分不清楚是啥,只感觉是流食,胡乱就咽了下去。他茫然地看了看周围,有些分辨不出时辰和位置,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会儿,待记忆渐渐清晰起来,头脑也变清楚了,忙抓住观云的肩膀,急切地问道:“师父呢?师父可有事?”   他还记得自己听到了张六的惨叫声,师父替他报了仇,也替他承了因果。说着,单阳便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有些畏惧听到答案。   观云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单阳的爪子,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勺子,道:“放心吧,师父不像你这么笨,他没事。不过等回了旭照宫,你可要好好向师父道谢才是……”   “是。”   单阳面露赧色。   此次苏醒,他忽然觉得身体轻了许多。为家人复仇对他来说,既是执念,也是责任,张六的事了解,于他便是卸下一大半的责任,看着这么一个黄昏的房间,也觉得好像比往日要来得明亮。   “对了。”观云忽然想到什么,道,“你也要记得好好谢谢小师妹。若不是她看到你跑开就一路追过去,后来又用海螺联络我和赤霞,还给师父指路,我们怕是没法阻止你铸成大错。”   单阳一愣,脑内渐渐明晰,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他回过头时,小师妹替他射出的那一箭。毫无疑问,当时是她救了他。   单阳抿了抿唇,心中只觉得有些陌生的异样感,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答应道:“是。”   见他答应,观云笑了笑,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高兴地说:“那走吧!”   “……嗯?”   单阳显然没反应过来。   观云兴奋地指了指窗外道:“今日好像是人间的什么特别的日子,外面的河里有放灯。我和赤霞估摸着你今天能醒,白天就去租了三条船,正好大家一起出去散散心,走吧!”   听到师兄说得话,单阳不自觉地怔了一瞬,转头朝窗外看去。他们所住的客店恰巧在河边,只见斜斜夕阳里,街上亮起了灯火,晚霞照耀江河之中,已有星星点点的莲灯自上游顺水而下。   上一次见到这般情景,早已不记得是什么时候。   单阳忽然恍惚起来,只觉得往事种种,恍然似梦。   第37章   不过,答应归答应,等真的上了船,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师妹,单阳又不禁局促起来。他到底是从人间出生的男子,极少与女子同船,看着对面脱下道服换上一般凡人女子裙衫、正在好奇地四处打量的小师妹,他总有几分不自在,不清楚该如何开口。   因为要放灯,游湖的基本都是抬手便能触及水面的小船,一艘船坐不了几个人,观云和赤霞便索性一口气租了三条,然后按照入门的先后分配船只。师父是师长,自然是要给他单独一条船的,剩下两条便由观云和赤霞一条,单阳和云母一条,三条船都没有船夫,但水流不急,他们又能用仙术操控,倒也没事。陆续登船之后,观云和赤霞两个人很快兴奋地亲自把船划走了,师父则任由船顺水飘着,他独自坐在船舱中,不知道在做什么,从云母和单阳的角度,能够隐隐看到师父端坐在船篷中而露出的几寸雪白的衣摆。   云母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就被那段雪白的衣摆吸引过去了,她好久没有见到师父,不知为何在满河的莲灯光耀之中看到师父那节白色的衣服,心脏就跳得有些快,总觉得有几分心慌。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连忙晃了晃脑袋,等晃完便看到坐在船篷对面闷着声的单阳,顿了顿,喊道:“师兄?”   单阳一顿,原本正下意识躲闪的视线不得不看了过去,但又不晓得该说什么,闷了半天,才出声:“……嗯?”   云母想了想,有些担心地问道:“你没事了吗?”   单阳一怔。   “之前那个人……”   云母迟疑了一下,不知应该怎么说起来才好,语气也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了几分才往下说:“是师兄你过去的仇人吧?”   说着,她的目光又担忧了几分。   云母其实还是不知道单阳师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那天见到张地主后狂怒之下说出来的话就足够惊人了。她此前未听说过单阳师兄曾经历过家人尽丧的惨剧,尤其是他的家人居然还是被人害死……再想起自己之前作为狐狸时听师兄喝醉后说得那些颠三倒四的话,云母不由得有些懊恼当初没能好好安慰师兄,她倒没有自负到认为自己能够解开师兄的心结,只是希望能多少让单阳好受些。   想到这里,云母情绪又不禁有些愧疚。   单阳望着云母担心的视线,莫名地有几分慌乱,不自觉地又移开了目光,口中却是“嗯”了一声,犹豫片刻,开口道:“我没事……等回到旭照宫之后,我会去拜谢师父为我做的事。还有……”   单阳停下来,眼神游移了一会儿,才道:“谢谢你之前救我。”   云母愣了愣,听出他话说得不太自然但语气却很真诚,便抿着唇笑了笑,其实她当时只是条件反射做出的举动,被师兄道谢,反倒弄得她不好意思起来。想了想,云母说:“没事……师兄你之前也救过我呀。”   说着,云母又对单阳微笑了一下,单阳看着这一笑愣了一瞬,似是不知道怎么回应。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单阳本就不擅长与女子相处,尤其是云母这样跟他年龄还算相近的女孩子,他停顿了良久,才忽然放轻了声音,道:“其实你……有一点像我妹妹。”   “诶?”   云母眨了眨眼睛。   “……眼睛有一点像。”   单阳补充道,神情看不出情绪。   “她大概没有你那么漂亮,但是长得很像娘,也是我们兄妹三人中最活泼的。我原来有些嫌弃她,不想处处带着她,只想跟着大哥,可她总是黏我……”   单阳说不下去,便皱着眉闭上了眼睛。   原先那些尖锐的惨叫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取之以待的是小女孩手腕上系着小金铃随着女孩子走路时会发出的清脆的铃铃声。   她死时不过六岁,若是平平安安长到今日的话,应当比云母还要大上许多,大概早已嫁作人妇,幸许还有了孩子。   云母听到他这样说,忽然也垂下了眼眸,有些沮丧地说:“我也有哥哥……”   她自然没有单阳记忆里那些惨事,比起师兄,她完全是在母亲的疼爱下顺利长大的。哥哥与她几乎是同时出生,他们生来便有彼此,甚至心有灵犀。   她进了仙门后有师父和师兄师姐,但是常常还是会想起现在离开狐狸洞去了人间的母亲兄长,忍不住有点想家。   云母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天空。   初七之夜,月亮还是半圆的,因此星星要比满月时清晰几分。银河有如一道玉带分割了星河两岸,牵牛织女星遥遥相隔,星海烂漫,与河中灯火交相辉映,星海与江河在地平线处相接,星星闪闪的莲灯与漫天星斗垂直相接,竟是亮成一片。   她毕竟是在人间长大,小时候也听母亲讲过人间的传说,倒不像赤霞师姐那么新奇。据说此地放河灯是为了照亮牛郎织女相会之路,七夕虽不似上元上巳那般会有男女同游,但毕竟是女孩子的节日,白日乞巧之后,夜晚便会拜星祭神,今晚从船边飘过的河灯上有些也有字,多是女子祈愿姻缘之词。   不过,对赤霞师姐来说,大概就不太会明白这种传说了。对她来说,天上有的并不是和牛郎相会的织女,而是七位纺织星娘娘。那天上的星宿是诸位星君的住处,有的她见过还很熟,有的或许没有见过,但彼此多少听说过名字,且他们有着万万年漫长的时光可以相遇。观云师兄大约也是如此。   云母重新望向天空,忽然有些恍惚。   她如今也是住在那层层云霄之中,住得时间有些久了,以至于忘掉了,原来从人间看神仙的住处,居然是这般模样。   突然间,云母心里升腾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感到胸口一烫……   单阳原本闭着眼睛回忆他妹妹,忽然听到小师妹喊了一声“师兄”,他慌忙地睁开眼睛,却见在漫天星光与璨若星辰的一河河灯之中,小师妹一身白衣被笼在明亮的光华之下,宽广的衣袖衣摆被突然升腾的灵气之风吹起,乌发清扬,额前红印鲜明似血,而身后……   竟是整整齐齐地摆着五条雪白的尾巴。   单阳愣愣得说不出话来,然而下一刻的画面似乎还要令人吃惊。大概是刚刚突破境界不是太稳,小师妹身上光芒一亮,在蒙昧之中化作了原型。然后她下意识地皱着眉头抖了抖毛才睁开眼睛,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尾巴,惊喜道:“师兄,我有五条尾巴了!”   “啊,嗯……”   “我去给师父看看!”   云母满心欢喜,又下凡这么久了,哪里还能记得单阳师兄还不知道她的原型这种事。看看他们的船已经顺着河流飘到下游,周围已经没有人了,只剩同样顺水漂的师父的船还在不远处,又想想现在虽有河灯照明,但毕竟还是在夜色中,在水里应该不会太引人注意,她便高高兴兴地跑到船头噗通一声跳下水,四脚并用努力地朝师父的船划去。   单阳张了张嘴,都不知道云母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变了狐狸,想出口阻拦道:“小师妹——”   “嗯?”   云母一边狗刨一边回头,歪了歪脑袋,疑惑地看向师兄。   单阳张了半天嘴,终于还是扭过头去掩饰地道:“没、没什么……”   虽然小师妹身后现在是五尾,他先前在旭照宫中见的狐狸是一条胖尾巴,但是除此之外外表几乎完全一样,到这种程度,单阳不可能再认不出来。想到自己之前在小师妹面前的言行举止,想到他先前当着她的面随意喝酒胡言乱语还误将她当作是没开灵智的狐狸,难怪他有几次觉得一只狐狸居然看起来满脸的欲言又止……单阳几乎是立刻羞得满脸涨红,恨不得也当场跳河,但想想他不会凫水还是算了……   云母见师兄半天不说话,又扭过头去不说话了,便自己转了回来,只当他是把想说什么忘了,继续在水里熟练地扑腾。她年幼时不喜欢水,但这只是不想把毛弄湿,不代表不会水,狐狸天生就能狗刨,狐小腿短也能刨,于是云母刨得飞快,不久就游到了师父的船边。她抓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上了船沿,眯着眼睛甩了甩毛,等把浑身的毛甩得七八分干,她整只狐也蓬了不少,翘着五条尾巴蹦蹦跳跳地往师父的船里走,见师父正在船篷中打坐,便轻轻地朝他“呜呜”地叫了两声。   白及原本正皱着眉头,昨日那张六误以为自己死前的一番词话似是勾起了他脑海中什么久远的东西,让他本来便就在临界点的境界愈发躁动,头疼得也愈发厉害,故正在尽力地压制着涌动的灵力,只等回到自己府邸之后再闭关专心突破。然而听到云母的叫声,他还是睁开了眼,下一刻,一只小小的白狐便摇着尾巴跳入他怀中,又朝他撒娇地叫了几下。   白及一怔,原本烦躁的灵气莫名地渐渐平复下来。只见云母有些炫耀地对他摆了摆尾,然后十分期待地道:“师父你看,我又长出一条尾巴!” 第38章   云母说得欢快雀跃,明显是想被表扬的意思。听到她的话,白及亦有几分吃惊,不过面上不显。他原先的那种烦躁的感觉在她摇着尾巴的模样中莫名地烟消云散,他看着云母,一贯清冷的神情不知不觉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白及抬手摸了摸云母的脑袋,缓缓道:“看到了。”   白及一向不太善于言辞,便是知道云母能这么快升到五尾,除了她本身天资过人之外,定是在人间有了什么体悟,可仍然不知该怎么夸奖才好,只得照例放柔了动作摸她的脑袋。   因为被师父摸头,云母便下意识地低下头眯起眼睛,有时候觉得高兴了便在喉咙里轻轻地发出呜咽声。她知道这便是师父的夸奖,这令她兴奋得想要原地转个两圈,尾巴也不自觉地摇得快了起来。   只是云母刚刚从水中上船,便是在船边甩过了毛,现在也还未全干,尾巴摇得一快,小水珠就从尾巴毛里飞溅出来,云母自己却还不自觉地小声叫着,一副想打个滚的样子。   白及也感到摸到的狐狸毛还有些河水的潮冷之气,又看眼前的小狐狸这般模样,便忍不住叹了口气,轻声道:“下回不要这样游过来了,容易受凉。”   云母闻言,脸不自觉地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后缩了缩,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的确是太心急了一点,只想快点让师父看到她的尾巴所以直接游了过来,其实等上岸再给师父看也是一样的。而现在,白及这样一说,云母有种自己那点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小心思被暴露在师父眼睛底下的窘迫,白毛底下的脸便渐渐发烫了。   白及却并未想得太多,他只当云母是真的觉得冷了,想了想,就伸手将她抱起来,放到腿上。他身上没有携带毛巾这样的东西,只有手帕。犹豫片刻,他便掐了个诀给她暖暖身子,用手帕大致擦了一下,然后揣进怀里小心地搂着。   尽管白及动作已经尽量轻柔,可是用手帕擦水时云母还是本能地有点想躲避地呜呜叫,不自觉得乱动,让师父犯难。但等到她听到师父无奈地叹息,又发觉自己被师父抬手抱怀里了,有些紧张的人就换成了云母。   现在虽是七月初,夏末秋初天气还不怎么冷,可她尚未修成仙身,浑身水又吹夜风的话还是有可能着凉的,这样一抱,风大约是吹不着了,只是云母也不自觉地满面通红,奇怪地有些心慌。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种时候心慌,却觉得被师父抱在怀中害羞得厉害。师父救过她,所以他身上那股淡而清雅的檀香味总让她有种奇异的安心感,只是今日她虽然依然亲近师父的气息,觉得高兴,可又局促不安得很,下意识地想要从师父怀里跳出来,自己在地上团成一团。可真要跳,她又有些不愿意,一时僵在怀中未动。   白及并未察觉到云母的怪异,只觉得她好像比往日还要来得老实些,顿了顿,便道:“一会儿,你便同我一起上岸吧。”   知道师父是怕她又一路游回去,云母连忙点了点头,“呜——”得拉长了音往白及怀里一钻,蹭了蹭他的衣襟,在脑海中经过天人斗争之后还是自暴自弃地直接在师父怀中团成一个毛团,然后不动了。   白及一怔,怕她是冷,神情虽没什么变化,手中却又将她揣得紧了些。   ……等云母重新从师父怀中出来,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尽管她喜欢让师父抱着,可又不好意思真的一直就待在哪里不出来,尤其是在她来前,师父明明看起来是像在打坐。云母知道师父在仙宫中时也大多是在房间里修炼打坐,极少浪费时间,她生怕自己给师父填了太多麻烦,等赖到过意不去,就挣扎着开始往外跑。   白及停顿片刻,心知云母毕竟是心性未定的小狐狸,见她耐不住性子了,便松开她让她自己在小船中蹦跶。不过不知怎么回事,他松开云母后,看着小白狐拖着尾巴活泼地满船跑来跑去,心中奇异地有些暖意,也暂时没了打坐的心思,索性正了正衣襟,端正地坐下来看灯。他看到云母跑了两三圈就好奇地趴在船沿上,用鼻子去碰凑巧漂到船边的莲灯,稍稍一滞,想起了什么,便伸手在袖子中摸了摸,掏出先前在县城郊外,那户普通人家的孩子送给他的小河灯来。   白及同其他仙人一样喜好洁净,每日都要沐浴更衣。不过他一向不太依赖仙器法宝,因此下了凡间之后,身上除了盛放东西和收妖的必要器皿,便没有别的东西。这一盏河灯小又不占地方,不知不觉便每日同其他东西一起收在袖中了。   想了想,他便看向不远处趴在船沿边、因为用鼻子将花灯撞得漂远了一点就高兴地晃尾巴的云母,轻声道:“云儿,过来。”   “嗷呜?”   云母回过头。   白及张开手掌,将河灯递给她,道:“先前有人送我的,你若是想放,就拿去。”   “可以吗?!”   听到这里,云母顿时惊喜不已,见师父点头,她便欢喜地跑过去从师父手中叼起了河灯,又蹦蹦跳跳地跑回河边。她虽然算是在凡间长大,但毕竟没来过人间,看到人间的女孩子放花灯,其实十分羡慕,可她也知道赤霞师姐带出来的盘缠是用来做正经事的,不能拿来玩闹挥霍,因此不好意思提出要放。眼下见师父拿出河灯,云母自然又惊又喜。   师父给她的这盏河灯同其他河灯一样,也是莲花形的,只是看起来比其他河灯要小一圈。好在云母本来就是年纪不大的女孩,正是喜欢小东西的时候,反倒觉得它可爱。   不过,云母叼着河灯试着放了放,却发现用狐形点灯不大方便,定了定神,便化作了人形。   白及原本抬头静静地坐着看她放灯,见云母变作人形,不禁愣了愣。一道浅浅的光芒之后,白毛团子狐狸已经不见,取之以待的是个端坐在船头的白衣少女。因为是难得过节,又要赏灯,赤霞今日特别打扮过她,云母换了一般凡间女孩的衣裳,并且稍微挽了发,大部分乌发温柔地垂到腰际。   变成人形后果然方便很多。   云母抬手借着其他灯的火苗将手中的小河灯点燃,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河中,看着它和其他莲灯一起顺水漂游。但她又舍不得小河灯真的漂走,每每等它看上去要漂得远了,她便伸手又将它揽回来,重新放到近处再漂。   白及一顿,明明他这几天都有看到过云母,刚才那一瞬间,却忽然觉得她比他印象中要年长了几分。只是等此时再看她专注得玩得很开心的样子,又觉得是错觉,白及迟疑了一刹,皱了皱眉头,却见云母因为要捞河灯探出船太多,连忙一个诀过去将她拉了回来,松了口气,便没有再想太多。   云母就这样来来回回地玩了一晚上,见周围的其他游船都收船要走了,她才重新将小河灯收回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袖中。   “……你要留着这个?”   白及略有几分意外地道。   节日里放得河灯多半是祭司祈福用的,放了便不会收走。   但云母倒是没有什么想祭司祈福的事,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灯可爱,想留着做纪念,就收起来了,便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儿,云母忽然又想到什么,略带好奇地看着白及,问道:“说起来……师父你以前有放过河灯吗?”   尽管大多数人说起白及的过去时,多半会提起他以前曾是神君,可是云母却也记得,他在此生飞升以前,曾也当过凡人。   据说白及以凡人之身飞升之时,才不过二十来岁,这等年龄简直惊世骇俗。仙界的神仙们联想他曾是那等才能的神君,便觉得说得过去,可是他们却几乎没有想过,白及在凡间修炼之时,那些不知道他有前世因果的凡人,该是如何看待此等异才。   二十多年,对神仙来说只是须臾,根本无需在意。可是对凡人来说,这无疑是十分漫长的时光,已经过了小半辈子。   白及听到她这么问,似也怔愣了一瞬,随后闭上眼睛,想了半天,才摇了摇头道:“不曾。我为凡人……已是数千年前之事。”   那时,还没有这样的习俗。   再睁眼,白及望着眼前的景色,竟也生出几分沧海桑田之感来。   云母却是歪了歪脑袋,说不出是意外还是意料之中地“噢”了一声,点了点头。   然后,她有些迷迷糊糊地算了算,只觉得师父果然比她大好多啊,再算上神君之时,怕是要上万。   第39章   当晚,云母和师父的船靠岸时,观云和赤霞他们亦已经回岸边了。因为观云还要去还船,故在等他们,云母和师父师兄告别后,便跟着赤霞师姐先回了房间。回到客店,云母当然首先又汇报了自己多生出一条尾巴的事。   赤霞的反应自然十分吃惊,她看着云母在关好门窗后放出来的尾巴,围着她转了几圈,惊奇道:“你竟然那么快又长了一条尾巴出来!”   尽管赤霞一直担负着照顾和教导小师妹的主要责任,倒不是不清楚她的灵气在近日已经算是充足,可真要突破境界,除了灵气之外还要有心性和悟性,既需要努力,也需要机遇。因此她见她居然这么快又生出一尾来,实在满脸的意想不到。   云母被她看得红了脸,她是人形放尾的,且皮肤白皙,此时又没有小狐狸脸上的白毛可以挡,自然看起来十分明显,然后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赤霞张了张嘴,却还是不知道该从何夸奖才好,觉得口边词穷。   五尾狐在天下所有开了灵智的狐狸中也算是中上水平了,而云母十二岁入仙门,被师父推着升到三尾,数月后升四尾,如今又有了第五尾。她如今年不过十四,又不是青丘那种天生九尾的神狐,这种升尾速度可谓惊世骇俗。要知道云母的母亲也是五尾狐,三百岁拥有五条尾巴已称得上天资出众。   哪怕小师妹实战能力和仙术水平尚且不佳,但光凭如今的五条尾巴,在灵力和悟性方面,对她已经难以挑剔。   当然,狐狸的尾巴越是多,后面想要新增一尾就越是困难,尤其是最后关键的第九尾,想要长出来多半要耗费前面几尾百倍千倍的心力。   这么一想,赤霞便抬手摸了摸云母的脑袋,道:“能多生出一条尾巴来自然是好,可也不能从此就掉以轻心。看来我和观云平时给你的课程还是太简单了一些,我只当你起码几年内都会维持在四尾的水平,往常在心法口诀方面都没有太逼着你背……以后还是要加快速度,这件事我也会和观云说的。”   听师姐这么讲,云母连忙点了点头,认真地记住。她知道赤霞师姐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可是在教导师弟师妹上一直十分费心,见她满脸郑重,不敢怠慢。   赤霞虽然是南海龙女,算是天生神身,但大约是先前也和大师兄二师兄一起教过单阳的关系,她对云母这样需要自行修炼成仙的仙门弟子倒也不是不了解。见离睡觉时间还有一小会儿,她便又细细叮嘱了一番云母之后修炼要注意的事,云母仔细地听着,不时点点头,不久就到了差不多该就寝的时间。在简单地梳洗之后,两人照例准备睡觉。客房里只有一张床,按照惯例,云母便变成狐狸让两人都能睡得舒服些,只是她趴好后,却忽然有些犹豫地盯着自己的尾巴,半天没有躺下。   “怎么了?”   察觉到小师妹的异样,赤霞奇怪地问道。   “你可是又不习惯尾巴了?”   云母变回狐狸后,便跟之前又用法术连带着梳理将五条尾巴合成一条,大概是因为又增了一尾,这条尾巴看起来又大了不少。赤霞还以为她是又盖不习惯,故关心地有此一问。   谁知云母轻轻地摇头,看着尾巴的样子似有几分挣扎。良久,她才道:“师姐,我总将尾巴弄成这样,是不是……太小孩子气了?”   “啊?”   赤霞一愣,反倒笑了起来,不过看小师妹一只狐狸满脸心情复杂的样子,好像是认真在为此烦恼,就又抬手对她的脑袋好一阵揉,道:“小孩子气一点有什么不好的?再说你才十四岁,本来就是小孩子啊。要考虑这种问题,起码等你一百五十岁以后再说吧。”   云母眨了眨眼睛,考虑了一下师姐说得话,觉得有道理。于是她总算看着自己的尾巴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地盖着尾巴准备睡了。   赤霞看着她又笑了笑,这才亦闭上眼睛。她和观云划了一整晚的船,这会儿也觉得累了,不久就沉沉睡去。   ……   由于彘已经抓到,再由白及亲自去一口气收拾了那张地主田庄附近齐聚的妖兽之后,便再没有什么值得大动干戈的妖兽或是妖兽组成的群体,于是白及他们师徒五人又最后清扫了一番县城附近的妖兽奇兽,便决定启程回北枢真人的仙宫,将收来的妖兽们交还给北枢真人后,便要回旭照宫中。毕竟在众多仙人和仙门弟子的努力下,北枢真人逃跑的宠物早已收复了大半,也不再有修为较高的妖兽散落人间,剩下的剩下的不过是一些零散而没什么修为的奇兽,想必交给北枢真人和北枢真人门中弟子自己处理就行,他们亦着实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师父……你没事吧?”   在去北枢真人道观的路上,云母担忧地拉住了身边师父的袖子,十分不安地问道。   那日在张地主田庄之内,单阳尽管不管不顾地杀了许多妖兽,可并没有将妖兽杀尽,更何况田庄中还有不管杀掉多少妖兽都能再引来多少的引妖之源的张连生。因此那一天,他们虽然离开了田庄,可田庄一事却并未了结。直到几日前,师父又感到一次妖气大盛,而随后那齐聚的大量妖气竟有溃散之势,他才又一次去了田庄,一口气收拾了所有妖兽。   白及第一日到北枢真人道观,剑一起一落便能收拾掉所有闹事的奇兽,那么妖兽到他手中自然亦好不了多少,白及一来一回甚至都不到半个时辰。只是他回来之后,脸色便一直不是太好,常常皱眉头,额头上冒虚汗,还经常在房间中打坐不出,犹如在旭照宫中之时一般。   今日亦是这般,尽管是在去道观的路上,可白及却面色苍白,眉头也紧紧地拧着,似有痛苦之色。见他如此,云母自然非常担心。   明明那天晚上赏灯,师父看起来还好好的。   白及抿了抿唇,看身边的云母脸上毫不掩饰地写着对他的关切之色,便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缓声道了一句“无妨”,便继续往前走,只是往常他是清冷少言,今日云母实在很难不担心他是没有力气说话,仍然无法移开视线。   观云当然亦注意到了白及这几日的异样,只是他和云母不同,他对师父的事、仙界中的事都更了解。看师父的样子,他原本并不是很确定,这几日却越来越心惊,此时,借着云母问起的势头,便忍不住同样开口道:“师父,你这难道是……突破之兆?”   观云话音刚落,也有此怀疑但担心猜错的赤霞便不禁惊奇地眨了眨眼,单阳亦担心地看过来,便是云母都立刻吃了一惊。   众人皆知白及已是上仙第一流,早已到仙品巅峰,按理来说,应该不会再突破的。   白及却只是皱着眉头,他倒不觉得乏力,只是头疼欲裂,脑内不断闪现的画面让他想要打坐静心,顿了顿,蹙眉解释道:“我不确定……总之,尽快回旭照宫。”   “是!”   听师父这么说,他们自然不敢耽搁,连忙各自都加快了脚程。   下凡间需要掩人耳目,回仙界自然也要。他们顺着来时的路回了仙山,到山脚便腾云而行,不久就到了道观。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被妖兽们搞得破破烂烂的道观总算多少恢复了元气,有了过去仙人修行之所的风貌,听闻白及他们归来,北枢真人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   为了争取时间,师父立刻带了彘去和北枢真人说话,杀了不少妖兽的单阳说要与北枢真人道歉就同去了,剩下观云、赤霞和云母三人一道去还妖兽。   因为云母人形走得慢,赤霞索性让云母化成狐狸,还是由她抱着。云母完全不介意被抱,习惯得待在赤霞怀中慢吞吞地摇尾巴,只是由于担心师父的事,她难免有几分心不在焉。   赤霞亦是如此,所以她踏出大厅去后院的时候,险些不小心撞了人。   “——啊,抱歉……诶?”   赤霞一惊,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是有人正从后院走回来,幸好观云及时将她和小师妹一并扶住,这才没有真撞到。   只是赤霞却依然十分惊讶地盯着迎面之人怀中之物。   对面那个人怀里,居然也抱着只毛团大的狐狸,只不过是红的。他的尾巴随意地摆在抱着他的人怀中,不像云母那样总是整齐地扇形摆着,所以数不清楚有几根,但绝对有很多。好在云母现在是一条胖尾巴,尽管数量比不了人家多,但肯定比他每一条都胖。   刚才赤霞那一撞,她虽然没有真的撞到对面的青年,云母和对面的狐狸却是差点鼻子砰鼻子,便是她及时低头,也还是稍微磕到了额头。她有点疼得拿爪子揉了揉脑袋上的毛,睁开眼变看见对面那只红狐狸也正瞧着她,两只狐狸面面相觑,互相都有些惊讶。   “嗷呜?”   云母歪了歪脑袋,像是打了个招呼。   对面的狐狸怔了一瞬,旋即一下子就移开了视线,没有理她,神情颇有几分傲慢,且一脸若有所思。   云母还是第一次在仙界见到同类,被冷落也没生气,只是好奇地摆着尾巴。她听师兄师姐说过仙界成仙的狐狸不少,但却还从未见过,毕竟是同一种族的,肯定会觉得亲近。   况且,因为是同族,云母一下子就看出他是公的。   可惜那只狐狸始终不理她,反倒是险些和赤霞相撞的青年好脾气地笑了笑,他额头上系着一根红绳,大约是装饰之物,显得原本就清爽的外表愈发灵秀。他对赤霞道了声“没事”,便抱着怀中的狐狸走了。   赤霞抱着云母亦走,不过云母还在好奇,因此扭头看了看,却只能瞧见那红狐狸好几根从不同方向露出来的尖尖的尾巴梢。   于是云母只好转过了头,乖乖地被赤霞抱走。   ……另一边。   “刚才那个女孩子,我怎么没有见过?”   这时,与云母会面时一言不发的红狐狸,正扬着下巴发问。   他皮毛比一般狐狸都要光亮,每一条尾巴都十分饱满柔顺,竖起时犹如燃烧的火焰,这使他一看就知道受到非同一般的良好照料。不过,大约是平时被无微不至地照顾惯了,以至于这狐狸的言行举止都颇带几分傲气。   只见他微微眯了眯眼,略有几分不满地道:“难道这世间,还有不投奔我青丘的灵狐?”   抱着他的青年无奈地微笑了一下,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能不戳伤少爷高贵的自尊心,毕竟少爷自幼体弱,虽是神狐却极少出门。   然而,还不等他想出回答,便听他怀中那狐狸道:“阿四,替我查清楚。”   “诶?”   青年一脸苦笑。   “少爷,这怎么查?天下狐狸这么多,我们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   能出现在这道观里的狐狸,不是仙狐,便是被收为仙门弟子的灵狐。狐狸本就是灵物,走在成仙路上的不知道有多少,便是青丘的门客,就有成千上万。   虽说那只狐狸不是青丘的,可天界的仙门没有上万也有上千,谁知道哪家有多少狐狸,实在难找得很。   然而,他怀中的狐狸顿了顿,道:“我知道。”   “啊?”   青年一脸吃惊地看着红狐狸,心道他什么时候有了这等看一眼就能知晓姓名的通天本事。谁知这主子憋了半天,扭了扭头,口中吐出两个字:“……娘子。”   “……”   糟了事情闹大了。   尚且年少的红狐狸这么说似乎也有几分尴尬,他清了清嗓子,好掩饰毛发底下发烫的皮肤,解释说:“我刚才撞到她额头了……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吗?我总要对人家负责。好了,去找吧。”   第40章   其实狐狸少爷这么下令以后,阿四立刻转身去追的话,是很容易就能追上的。   可是他既不能把少爷放地上自己去追,又不能抱着少爷去追让少爷忍受一路的颠簸,少爷还要去见北枢真人,他只能呕着老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任务一点点地变难。   于是,这个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只是非常无辜地撞了一下额头就要被抓去结婚的云母还被赤霞抱在怀里,她本来就比较心大,短暂的好奇心也随着红狐狸的身影飞快地消失了,比起红狐狸,肯定还是师父比较重要。   尽管观云师兄说了师父大约是突破,可是师父又说他也不清楚……云母实在忍不住担心。   不过,观云似乎还有几分在意刚才的红狐狸和抱着狐狸的青年,他回忆了一会儿,忽然道:“说起来,刚刚那个人额头上的,好像是青丘的标记。”   观云这么一说,云母到底听了一耳朵,愣了一下,倒是想起了那个青年额头上似是确实系了一根红绳。   “诶?青丘?”赤霞亦露出恍然大悟之色,“说起来的确……这么说来,刚才那个难道就是据说有点体弱多病所以不让出门的青丘少爷?”   观云考虑片刻,便点了点头:“我也没见过他,不敢确定。但那个看样子,多半是。”   青丘狐狸虽然多,但刚刚那只红狐狸看大小就知道年纪肯定不大,估计和云母差不多,它身后却拖着那么多尾巴……小师妹十四岁生五尾已是极为难得一见的天赋,有比她天资更高的灵狐几率实在太低,剩下的可能性,唯有天生神狐。   神兽大多不易死,观云和赤霞家的老祖宗不少都从上古活到了现在,因此相对来说繁衍后代的肉体都比较弱。便是龙这样在上古神兽中被认为是格外喜爱繁衍的族群,到了赤霞这一代,赤霞家中也只有她和她幼弟两人,其他神兽群体的后辈自然愈发稀少,青丘的神狐一族如今的主人成婚数百年,也只有十四年前诞下的一子,故年龄尚幼的九尾狐自然只有这么一只。不过此子自出生便体弱,经不得风,故不大出门,观云赤霞便没有见过。   这样一来,能有那么多尾巴还是青丘狐狸的,大约就是那个鲜少在公众面前露面的小少主了。   观云摸了摸下巴,道:“既然能到这里来,他的身体应该是好得差不多了。大概是天帝召集群仙替北枢真人收妖,青丘那里也放了小少主出来见见世面吧。”   赤霞也觉得应该是,云母心不在焉地听着,只记了个大概。不过青丘狐狸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个谈资罢了,于是三人又交谈了几句,便转了话题。   ……   这个时候,白及仙君已经将彘归还了北枢真人,并大致说明了令妖牌尚未找到一事。随后单阳亦郑重地朝北枢真人道了歉,北枢真人虽是长叹之声,但他也知道自己院中的妖兽铸下了大错,尤其是单阳在那田庄中杀的妖物大多都尝过了人的滋味,这才会被那些学过玄术的歹人引去。白及仙君的这位弟子虽是冲动行事犯了错,可天庭却不会给他什么责罚,反倒是那些妖兽,若是回来了,便要去天庭承受雷刑,大约活不成的。   彘虽是活着被带回来了,可北枢真人看着他如今不过狸子大小又失了灵智,叫声有如奶狗一般的可怜巴巴的样子,也是满心复杂。他看了破破烂烂的彘好一会儿,终是长叹一声,重新将它抱进怀中,从袖子里掏出几个葫芦,又是喂丹药又是喂水,亲自照顾了好一会儿,才将它交给童子带到后院去。   北枢真人重新抬头时,见白及师徒都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涩然一笑,解释道:“仙君有所不知……彘被我捡回来之时,也是差不多这般大……这些天生相貌怪异的妖兽奇兽其实心性大多是好的,只是他们外表长得与众不同,在凡间难免受到其他兽类的排挤,且也不受神仙的喜爱,登仙之路难免比其他外貌端正之兽困难许多……时间一长,这些奇兽在开灵智前心中便易生出怨怼,乱了心性,日后多半会成恶妖乃至凶兽,非要将过去受到的侮辱报了不可,还常常为祸人间……长得怪本不是他们的错,却让他们生来便承受了更多的痛苦。我将他们收留于此,便是想给他们提供一处不会受排挤之地,望他们日后不要误入歧途……你瞧我的那些徒儿,大多也是奇兽出身,待化了人,个个不都挺漂亮的?”   说着,北枢真人叹了口气。   “彘开灵智之后,总怨我给他起得名字不好。其实这名字不是我一拍脑袋想的,而是算的……他,还有其他妖兽们犯下这等大错,不可不罚,以免他们一错再错。可他们犯下此错,终究有我教导不好的原因,是我的错啊!待事情处理完毕后,我亦会同他们一道上天庭领罚,一切交由天帝定夺……”   说着,北枢真人又是跪下朝白及仙君一拜,他眼中已含了泪,道:“此次,真是劳烦仙君了……”   ……   白及受命于天庭的任务不过是收复逃下凡间的仙人宠物,也的确有三分之一的妖兽和奇兽都由他亲自收回,如今桂阳郡已平,任务早已完成。他虽也有几分在意令妖牌竟然推演不出一事,可总不能无穷无尽地在人间替北枢真人找牌子,剩下的事唯有交给北枢真人一门自行收拾了。   因白及刚要告辞时,又凑巧碰上了来拜访北枢真人的青丘来客,他便谢绝了北枢真人的送行,单独带着单阳返回去与剩下的三个徒弟汇合。不过,待白及重新见到他三个徒弟时,他和单阳都不禁愣了一下。   赤霞抱着在她怀里睡成一团的云母,不好意思地笑着道:“小师妹大概是之前爬山太累,还妖兽的过程又比较无聊,她中途就睡着了。要不……还是我一路抱着她好了。”   面对此情此景,单阳自是有难以形容的感觉,白及亦是颇为意外。不过他看着躺在赤霞怀中那只蜷成一团的毛茸茸的狐狸,心中不禁一软。白及本来始终被突破之兆纠缠,虽是能忍住尽量不露出异样,可终归有几分难受,与北枢真人说话时便全程皱着眉头,不过这个时候,他却难得的有了笑意。只是在旁人看来他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便是熟悉他的赤霞观云亦难以察觉,他停顿片刻,道:“……我来吧。”   “可以吗?”   赤霞一愣,不过想想她抱着云母飞多半会拖师父后腿,知晓师父要尽快回旭照宫,不敢多耽搁,赶忙将云母交到师父手中,然后跟着师父走。   白及自然地接了云母,只是神情仍是淡淡。   赤霞见师父走得快,面色又依然较往日苍白,便没看出他心花怒放,只当是急着赶路,当即跟了上去。   白及今日行得比往常要快些,不久就到了旭照宫前。许久不曾回到熟悉的地方,观云和赤霞都不禁露出了几分笑意,人间虽然有趣,可他们终究是在天界出生长大,哪里都比不上这里好。单阳却是在看到宫门时微微一顿,似有几分恍惚之色。   白及侧头扫了他一眼,转过头,道:“……去吧。”   “诶?”   单阳一惊,猛地抬起头。   白及未再回头,只说:“我即刻便要闭关,此去起码有半年不出……你若想要下山祭奠你父母,便去。”   心中之事被直白地点破,单阳窘迫不已。同时明明白及话语平静,似是告诉他自己现在没空接受行礼道谢的随口之言,单阳却忽然觉得眼眶发酸,几乎又要掉下泪来。好在他还记得男儿有泪不轻弹,硬生生忍住,沉着脸朝师父的背影拱手一拜,生硬地道了声“是”,又跪下来朝师父磕了个头,这才转身自己腾云下山去了。   赤霞和观云一激动就跑在前头,见其他人良久没跟上,这才回了头,却见只剩下师父一人,不禁“咦”了一声。   白及并不准备多解释,只对他们道:“我去闭关,此番要等境界突破方可出关,若非急事,勿要打扰。”   赤霞观云连忙称是,并目送白及离去。他们两人跟随白及许久,经历他长时间闭关也不是第一次了,已经习惯这种情况。他们也知道师父这等品级的仙人,闭关打坐之时常常会入幻境,若是打断的话,虽之后可以续上,但终究会难以投入几分,许是会影响心境。尤其是白及此次是境界突破,除非十万火急,否则最好不要打扰。   不过,白及离开后,赤霞却始终皱着眉头,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观云忍不住看她,问道:“怎么啦?”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赤霞说,“但又想不出来。”   这么一说,观云便也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起来,可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来,只当自己是思路又被赤霞带跑,笑她道:“许是错觉吧,你也不要太钻牛角尖了。”   “……也是。”   赤霞点了点头,只是依旧神情未展,像是拼命回忆着什么。   片刻之后,终于有一瞬间她突然睁大了眼睛,猛地一拍大腿,惊道:“——糟了!小师妹还在师父手上!”   ……   事实上,白及进入内室后,也发现自己因为太顺手不小心将徒弟抱进来了。不过因为云母还睡着,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打扰她,而是小心地将她放在自己的床榻让她继续睡,想着只等云母醒来后应该就会自行离开,然后便自己打坐入了定。   然而云母中间迷迷糊糊地醒来了一次,比起硬邦邦的床,肯定还是师父身上比较暖和比较软,所以她就自己跑下来趴到了师父膝盖上,不久又沉沉睡去。   于是云母醒来时,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她居然身处一片莫名其妙的竹林之中,还有一个一身红衣的男子饶有兴味地蹲在她面前看着她。   “你是谁?”   云母惊慌地尾巴都蜷起来了,脱口而出问道。   “我?”   红衣男子摸了摸下巴,像是若有所思。云母这才注意到这是个长得十分标致的男子,而且他额间,居然有一枚形状和她一模一样的红印。   云母不由得望着那枚印记出神,恰在此时,那男子轻轻地笑了笑,回答道:“想起来了,我叫玄明。”   第41章   “玄明神君?!”   一听到这个名字,云母惊讶地眨了眨睁大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她是听过这个名字的,先前在元泽师兄的婚礼上。他是天帝的伴生弟弟,那位与凡人相恋而受了一千两百二十五道天雷的神君,那雷还是师父亲自去劈的,并且就在同一天,玄明神君散尽一身修为化身而成的雨还淹掉了师父原本居住的仙岛。   不过……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还没等云母想明白,眼前的玄明已经又抬手摸下巴,似是觉得新奇地道:“神君?这个称呼倒是有趣,我好像不大听人这样喊我。”   云母“诶?”了一声,愈发不知所措,尾巴也不安地在地上摆了一下。尽管入了仙门,可她本就没接触过几个神仙,尤其眼前是据说被罚下凡历劫的上古神君,她又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这令云母愈发局促,有些低落地垂下耳朵。   玄明见她如此,轻笑一声,抬手弹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道:“那么这下该换我问你了,小狐狸,你为何会在我的院子之中?我看你自己也一副弄不清楚状况的样子,倒不妨说与我听听,我大小也是个神,好歹能帮你分析分析。”   云母被弹了一下额头有点惊慌,又眨了眨眼睛,不过想来想去又也没有别的办法……而且玄明神君掌管天下君子,应当不是什么心性恶劣的神仙。犹豫片刻,云母便点了点头,张开嘴开始讲。   她先前睡迷糊了,其实记得的东西不大多,只记得她原本是在道观里被师姐抱着睡着了,醒来时却不知怎么的睡在了师父屋里,然后她又跑到师父膝盖上睡……再醒来就到了这儿。云母说得疑惑又委屈,玄明神君倒是神情未变,越听她说反而越兴致盎然,时不时点点头,并不知从哪里摸了把扇子出来边扇边听。待云母说完,他笑容未减,只若有所思地道:“原来如此。”   说着,他将扇子一收,笑道:“看来此处,不是我的院子,而应当是你师父回忆当中。”   未等云母有所反应,玄明神君已经笑着转过身去。   “如此看来,我竟也不是真的我……有趣,有趣。我道今日怎么访客这么多……小狐狸,你且跟着我来吧。”   玄明悠哉地朝前走了几步,没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又回过头,友善地微笑道:“来呀。”   云母一怔,连忙迈着腿蹦跳几步跟了上去。   玄明一让开,她才注意到这里果然有一个草庐,而她站着的这块空地,的确可以算是玄明的庭院之中。云母步伐顿了顿,又回头看了一眼。   刚才她只觉得这周围都是竹子,可现在一看,才发现这竹林大约是尚未长成的。竹子中有不少还未成熟,底下倒是绿了,脑袋却还是个尖尖的笋儿,混在长成的竹子中,看着还挺可爱的。   云母歪了歪脑袋,不过眼看着玄明神君就要走远,连忙收回视线,又飞快地跑上前去。   玄明熟门熟路地推开自己居所的门,却没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示意云母先进。云母犹豫了一瞬,这才小心地往里走。   说是居所,其实就是个再简单不过的茅屋,一走进去就能看到全景。不过,在看到屋内躺在床上的人时,云母一愣,连忙喊了声“师父”,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跳到床上。她低头拱了拱他,见师父不动,立刻露出担心至极的表情。   “他没事。”   玄明关了门走进来,浅笑着说。   “只不过是陷入了回忆。我刚才在门口遇到他,还以为是晕过去的过客,就带进来让他休息了。”   见云母依然一脸不明白的样子,玄明笑了笑,耐心地接着解释:“这里并非是实际存在的地方,而是你师父的记忆;我也不是实际存在的人,而是你师父记忆中的人。唔……或者说,我虽然的确存在,可你看见的我却只不过是你师父的一段记忆。你不是说你之前迷迷糊糊地睡在了你师父的膝盖上?你现在依然睡在那里,只是思路却跟着你师父进入了这里。”   停顿片刻,玄明神君优雅地摇了摇扇子。   “所以他的思维应该是在他‘此时’的身体之中,因此保存着全部记忆的‘本身’就留在了这里。他恐怕是有心结未解,待到契机,‘这里’才能醒来,在此之前,则要先亲身过一遍回忆。”   云母听得似懂非懂,只知道师父一时半会儿应该是醒不过来了,神情难免懊丧,整只狐狸都蔫耷耷的。   于是玄明神君拿扇子敲了一下她的头,道:“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办法让你早点见到你师父。”   “诶?”   云母立即抬头看他。   玄明神君嘴角微微弯了弯,对她说:“既然他记忆中有我,那么我自然也见过他。你师父进入回忆后又是晕在这里,说明他‘这个时候’的身体离这里必不会远。若是如此,我倒是有些头绪。”   说着,玄明神君朝她略一挑眉。   “出了我的竹林,再往西走半里就有一个山洞。我知道前段时间这附近诞生了一个新神,他暂时还挺懵懂的,也没有住的地方,就住在那个山洞里了。若是我没猜错,那应该就是你师父。你若是感兴趣,可以过去看看。反正在这里干等也无聊,倒不如出去玩玩……回忆总是断断续续的,说不定等你回来,你师父已经醒了。”   “……可以吗?”   云母动了动耳朵。   “当然,这里不过是回忆,你又是外来者,自然不会受伤。再说……”   玄明神君对她一笑。   “如今正是混沌初开之时,我猜离你所在的时间还挺久远的。难得的机会,你难道不想看看?”   云母被说动了,可是被“混沌初开”这个时间吓了一跳,同时又想起刚才玄明猜她师父是那个新诞生的神,她便觉得哪里不对,忍不住歪了歪脑袋,又问道:“可是我师父他……应该没有那么久远的记忆啊。”   师父的确前生是神君,可是大家都说,他转世轮回之后,已经忘光了前尘往事。   “不记得,不代表不存在。”   玄明确实摇了摇头,笑道:“看来如今,是你师父想起来的时候了。”   云母没有再立刻回答,而是坐在师父身边认真地考虑了好一会儿。她盯着师父一动不动的睫毛看了好久,只觉得师父比平时看来还要安静,想了半天,云母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玄明微笑着摇扇子,像是早就知道她会做这样的决定。他送了云母出茅庐,云母顺着他指得方向往西走,可又忐忑地三步一回头。玄明始终站在门口朝她挥手,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直到小白狐的身影完全消失看不见了,他才关门回到屋内。   另一边,云母也跑得远到看不到玄明了,她忽然感到有些许不安,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可她总觉得……玄明神君,还挺有亲近感的。   云母迷惑地摆了摆尾巴,但未想太多,只当是因为对方亲切地帮了她的缘故。眼下还是师父比较重要,她加快了步子,朝竹林外蹦蹦跳跳地跑去。   玄明的竹林因为并未完全种好,所以也并不怎么深。按照玄明给她指的方向,云母不一会儿就出了林子,然后她又沿着向西的道路走了半里,果然有一个山洞。她站在门口徘徊地转了两圈,朝里面试探地“呜呜”叫了几声,却没有得到回应,想了半天,她终于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山洞比想象中来得深,亦或是紧张让云母觉得进去的道路十分漫长,总之她好不容易才慢吞吞地进到了深处。   这里果然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不过大约因为毕竟是新神,需要的东西有限,只放着一些像是洗漱用的东西,角落里整齐地叠放着几件干净的衣物,还有一个石台,大约是打坐和睡觉用的。   云母跳上石台卷着尾巴趴了一小会儿,又觉得无聊,见山洞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有一个可能是山洞滴水形成的小水坑,就跑过去试探地用爪子碰了一下。水高大约只过爪子,于是云母高高兴兴地跳了进去,再里面蹦了好几下,看着水花乱溅,开心得尾巴乱摇,以至于没有听到身后之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山洞的主人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只毛茸茸的白狐狸在他所住之处的水坑里蹦来跳去,还拿前爪拍水,看上去很活泼的样子。   于是下一刻,云母就突然被抱了起来。   “嗷呜?”   云母惊慌地僵在对方手中,紧接着,她便看到一张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的脸。这个男孩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莫名地不让她觉得害怕,因为她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张脸与师父有七八分像,完全便是……   师父年少时的模样。   云母立刻精神起来,不过还没等她叫一声打个招呼说明一下情况……对方已经马上将她揣进怀里,面无表情地揉了起来。 第42章   “嗷呜?”   云母怔了怔,并没有迅速弄清楚状况,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被乱揉了一通,爪子和背也有被摸到。她一开始还懵着,反正平时也经常被师姐摸毛也就低着头受了,可是过了好久眼看对方根本没有放下她的意思,而且一开始还是站着摸,后来就变成坐到石床上放膝盖上摸了,她才“呜呜呜”地叫了几声,手忙脚乱地挣扎起来。   云母维持狐狸样子的时候因为看起来比较小,又是小动物,的确经常会被摸摸头什么的。但大家都知道她是灵狐,是白及仙君的弟子,且天界的仙人也要保持仙人的礼貌风度,所以摸脑袋的时候顶多一两下就会守礼地松手,云母哪里遇到过这种一上手就摸个不停的?再说对方手法笨拙,她被摸得不是很舒服,连忙使劲蹦跶着要下来。   见她挣扎,少年一怔,倒不敢太用力怕伤到她,下意识地松了手。云母感到放在她身上的力道放松了,赶紧熟练地往地上一蹦,稳稳落地,本想回头“呜呜”地叫两声,算是对对方下手太用力的控诉,可是她才刚呜了一声,待看清少年的表情后,便有些叫不出口了。   他神情原本似师父一般清冷,样貌亦有几分相似,可此时,云母竟从他脸上看出些许低落之色,修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底留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云母以己度人,只觉得眼前的男孩若是只狐狸,只怕耳朵已经要垂下来了。   “嗷呜……”   于是云母也沮丧地垂下了耳朵,迟疑片刻,还是小心地走过去。因为眼前的神君年纪太小,又露出这般神情来,云母心中亦有几分焦躁,多少也将他和总能在他们这些弟子面前遮风挡雨的师父区分了开来。以前她听赤霞和观云说过,这些远古而生的神君大多出生便通人言,有的见风就长,如天帝和玄明,也有的生来就是成人模样。正因如此,云母也摸不准他面前这个神君到底多大,说不定对方看着有十四五岁,其实诞生还不到几日,其实年纪很小呢。   犹豫了一会儿,云母伸出爪子轻轻地碰了碰他,愧疚地问道:“你没事吧?”   少年一顿,抬眼看她,倒是没有太意外她会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继续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云母被看得败退,只好硬着头皮一跃,又跳回对方膝盖上,勉强趴下来,紧张地抖了抖耳朵,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   约莫过了一小会儿,她才感到对方的手再次放到她头上,不过这一次动作显然要温柔得多,也摸得很小心。   云母这才松了口气,乖乖趴着被摸,想了想,又问:“你……是叫白及吗?”   她问得不是很确定。因为白及是师父从人间带上天界的名字,而并非是神君时的名字,只是她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方才有此一问。   果然,对方又摇了摇头,道:“朔清,我叫朔清。”   “朔清神君?”   “……”   听到云母这么称呼,朔清露出了几分古怪的神色,见云母歪着脑袋看他,看上去像是真不明白的样子,便又摇头解释道:“我……及不上神君。这是地位高的神才有的称呼。”   “噢。”   云母明白地点了点头。   在她那个时候,从上古活下来的神已经全部成为了神君,可是按照玄明神君的说法,现在这个时候才不过是混沌初开、诸神诞生之时,大部分神都才刚刚降生。而眼前的朔清神君更是才诞生不久的新神,自然在神中的地位不算太高,或许除了住得近的玄明神君,都没什么人知道他。   接着,云母又感到朔清摸了摸她的头,略有几分好奇地问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会在此处?”   云母一愣,只觉得朔清倒不像师父那样少言寡语,许仅是不善言辞,只要彼此熟悉一些,他就会变得比较健谈。   于是云母便答道:“我叫云母,是……”   她忽然顿住,不安地摆了摆尾巴,这里毕竟是师父的记忆,她不知道能不能在师父的回忆里对他说实话……可是玄明神君现在不在这里,又不能问他。   想来想去,云母保险起见,还是说:“是玄明神君让我过来的。”   听到是玄明,朔清露出了些不解之色,大概是他虽然知道这附近有住着一个叫玄明的神,但彼此却没什么交情,并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让一直白狐狸过来吧。   云母亦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便有意回避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道:“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嗯。”   朔清果然被分散注意,他略一颔首,说:“暂时住在这里,等找到合适的住处,我想给自己建个茅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因为对方的力道放轻了,云母倒也不大介意一直被摸着,就是她趴在那里已经有点腿麻了,脑袋和后背也被摸得有点嘛……不过……   云母心不在焉地抬头看了眼这个和她师父外表很像的小神君,心中亦有几分疑惑。   因为知道师父前世是神君,所以她自然也听说过师父转世后性格不大一样的事,此时看着眼前的小神君,云母倒是对这个说法开始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他明明看上去既不像是有野心,也不像性情乖戾的人呀?到底是为何……后来要与天帝争天庭之主,还被打散元神?   云母抖了抖耳朵,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这一夜,云母直接决定宿在朔清的山洞中。她跟母亲住的时候,原本就是睡狐狸洞的草窝的,根本没有哪里会不习惯,反倒是朔清,大概是听出她声音是女孩子,便准备让她睡石床。然而云母哪里好意思用这么小一团狐狸之身占据整张床,两人反复商量了一下,最后朔清拿他的衣服给云母简单地搭了个窝,让她睡在床尾,而他自己打坐而睡恢复精力,总算解决了这个问题。   不过,奇怪的是,云母躺在后居然觉得没什么困意,她试着睡了一会儿果然还是睡不着,想要再起来看看朔清。然而她一睁眼,却看见整个洞中的场景都变得模糊起来了,仿佛平白起了一层白雾。   云母愣了愣,这才意识到此处是白及记忆之中。且不说师父本来没有神君时的记忆,便是有,他也不可能记得睡着以后的事。至于她……   大概是因为她本来就睡在师父膝盖上,已经相当于是梦里了,所以不困吧?   于是等白雾散去,已是第二日。   云母不太清楚怎么回事,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放在腿上摸了。   她赶忙站起来抖了抖毛,对上她的视线,朔清似亦有几分心虚地移开了目光,可脸上却依然是一派淡然的神情,仿佛什么都没做一般。   这一日朔清准备去人间,在云母的强烈要求下,他同意将她一道带去。于是,在收拾准备了一番后,朔清便抱着云母下了山,去了最近的人类聚居地。此时的人类尚且是部落,数量还不多,不过他们从人面前穿过时,却没有人注意他们。朔清见云母摆着尾巴打量,便抿了抿唇,开口解释道:“……他们看不见我们。”   云母了解地点了点头,并不十分意外。   虽然她先前和师兄师姐下山除妖时是打扮成了道士,让凡人能够看得见他们,可是大多数神仙外出游历亦或是没有任务只是随心所欲地寻访人间时,都是隐匿身形且飘忽不定的,偶尔还会吃祭祀的贡品,听听凡人的祈愿。   云母被朔清抱着走,自然便没有自己的主张,她也不清楚朔清要做什么,只是被抱到哪里就去哪里。因此,当朔清忽然感到了什么一般,一下子从漫无目的地乱走转为快步向特定方向前进时,云母稍稍意外了一瞬。过了一会儿,朔清便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已经围了许多人。有一个人躺在地上,呼吸很微弱,眼睛只能微微张着一条缝,目光无神地望着屋顶。而其他人则围在他身边,有人啜泣,还有人身穿与他人不同的衣袍,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祭祀。   云母尚未成仙,自然看不出这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她担心地看向朔清,朔清顿了顿,解释道:“他们在祈求神明……减轻他的痛苦。”   朔清闭了闭眼睛,道:“……他看起来的确很痛苦。”   接着,云母便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她怔了怔,便见朔清神君走上前去,在那将死之人周围的空处坐下,也不知他做了什么,云母仿佛隐隐瞧见什么东西从那人身体中出来,进入了朔清神君的身体之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朔清看起来竟然又长高了一点点,云母抬爪去揉眼睛,待她再睁眼,只见地上那人已露出安详的表情,不久便安静地闭上了眼睛,而朔清神君……则皱起了眉头。   “嗷呜?”   云母不知为何有些畏惧,小心翼翼地喊了他一声。听到她的叫唤声,小神君睁开了眼睛,只是……   那双眼眸中,竟似有鲜红之色。   云母一顿,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可是就在此时,朔清已经忍耐着什么一般地摇了摇脑袋,深呼吸一口气,再看过来,面色已如常态。他站起来道:“抱歉,已经好了……走吧。” 第43章   说着,朔清从那些凡人面前缓缓走过。在地上那人闭眼的一刹,其他人便哭嚎着扑到了他身上,祭祀者则长叹一声,闭上了眼。他们看不见朔清,朔清似也无意多留,唯有从那去世之人身上飘出来的一缕淡淡的灵魂跪在地上感激地朝朔清一拜,遂飘然而去。   朔清则过来,重新将云母抱回怀中。   待被重新抱起,云母“呜呜”地叫了两声,怔了一瞬,这才意识到她感到朔清好像长高了些并非是错觉。他不止高了,似连面容看上去都成长了几分。不过,还未等云母回过神,朔清已经抱着她走了出去。   朔清似乎漫无目的地在凡人间穿行,此时人间的人口尚且不多,但同样也不富裕,此时凡间正是难熬的冬日,饱受饥寒之苦之人甚众,也有不少人在饥寒交迫中死去。朔清抱着她在附近的几个部落中转了一圈,便分担了不少凡人的苦痛,每分担一次,他就长高一分,同时,眼中的戾气亦增一分,起初看来还没什么大碍,可是等到回山洞之时,朔清看起来已有些萎靡不振,不如昨日精神。   而且朔清一日就成长了这么多,让云母愈发弄不清楚他究竟诞生了多久,只觉得对方恐怕比她原来想象得还要年少……不过,上古神明的年龄本就不该用出生时间来衡量,并非没有出生时便已为成人甚至老者的神。   只是……朔清的神情亦有几分变化,这着实很难不令云母担心。   她小跑过去,蹭了蹭朔清的小腿,担忧道:“神君,你没事吧?”   纵然朔清说他不是神君,可云母却不知该怎么称呼对方。直接喊“朔清”,总觉得不大尊重,毕竟他是师父的前世;可若是喊“师父”,云母亦觉得哪里怪怪的,眼前的小神君终究还没有师父日后的模样。   想来想去,她还是喊了神君。   好在朔清大约也是疲惫不已,没有太在意她的称呼,只道了声“没事”便不再说话,只皱着眉头打坐。云母晃了晃尾巴,不敢打扰朔清修炼,便轻轻地在他身边躺下,等着白雾升起一日过去。   在回忆中的时光过得很快,时间日复一日过去。每日朔清都会抱着云母下山,在人间分担凡人的痛苦;每天他回到山上时,都比之前明显得长大了几分。只是相对的,朔清身上也开始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甚至逐渐有些影响性格。一开始他难受时还会抱着云母揉个不停,云母看他可怜就算被摸得有点不舒服也没躲,还担心地安慰他,但后来朔清日渐沉稳,变得比先前还要寡言,抱着她的时间也渐渐短了。   终于有一日,云母在安安静静地等着过夜的白雾散去时,发现并未被朔清神君抱在怀中,而是又一次出现在了玄明神君的竹林中。玄明神君正在不远处挖了个坑,大约是想种竹子,见云母出现,他便微笑地放下手中的铁锹,擦了擦汗,打招呼道:“你回来了?小狐狸。”   大概是懒得种了,玄明神君随手一挥,他原本挖出来的坑马上又被填满,同时立刻有小小的笋尖从里面冒出来,长出之轻易让人根本不明白他先前费尽挖坑是想做什么。   玄明神君拍了拍手上的土,笑着道:“怎么了?看你这表情,和你师父相处得不大愉快吗?”   云母的确是还沮丧得垂着脑袋,倒不是愉快不愉快的问题,只是还在担心朔清神君。她都还没有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都还没来得及劝劝朔清神君,就被莫名其妙地送回来了。   玄明神君看她的样子,笑着蹲下,摸了摸云母的头,说:“回忆就是这样子的,断断续续,似真似假。你当你只在记忆中与朔清相处了几日,可你知道对朔清来说那是多久?”   云母一愣,抬头看他。   玄明说:“已经两百多年了。”   这个年份一出,简直是将云母当场吓得半死,眨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她虽然没有仔细数白雾升起的次数,可多少还是有点概念的,她在朔清山洞里逗留的时间绝对没有超过半个月,怎么可能有两百年那么多?   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吃惊表情,玄明神君哈哈大笑:“是不是吓一跳?凡人说得神仙一日,凡间十年,是不是突然有这种感觉?你以为的一夜并非是一夜,一次许就是几年呢,只因回忆终究是回忆,你也并非是回忆中原本就有之人,故你们都没有发现罢了。”   说着,他拿出扇子来悠闲地摇了摇。   “君不见昔日的新神早已长成独当一面的神君。凡人修‘道’成仙,神要长成大神,心中自也要有‘道’。朔清之道,便是感他人之痛为己痛,感他人之苦为己苦,认为以此便能化解人间仇怨。故他汲取凡人痛苦便可成长,只是……他要承担他人之痛,自然也要将经历想法记忆一并承担。这种东西承担得太多了,怕是于心性有碍。”   云母听得心惊,她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想起了单阳师兄。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便常说他将仇怨看得太重恐于心性有碍,不让他与妖兽对峙、怕他再造杀孽也是这个原因。玄明神君的意思,可是说师父承担他人之苦时,势必也会感受到对方的记忆和想法,也就相当于……   将单阳师兄所历,历了千万次?   对仇人的怨恨、壮志难酬的不甘、死亡将至的畏惧……   云母回忆着这段时间所看见的种种,回忆着朔清神君像是吃东西一般吸收到自己身体里的苦难情绪,不知为何忽然难受不已,耳朵和尾巴全都难过地垂了下来。   “你之前……为什么不将这些告诉我呢?”   云母忍不住低落地问道。   看着眼前的小狐狸难过的样子,玄明神君不知为何也忽然觉得难过起来。他疑惑地停顿了一瞬,敛了脸上的笑容,又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不知不觉地放软了语气道:“此处虽是幻境,却也处处受时间规则所约束。先前我也不知道……他那里过了两百年,我这里又何尝不是?再说,这里不过是回忆之中,改变不了过去的事,已发生的事终会发生……比起这个,既你已回来,你师父想必也差不多该醒了,你可想要去见他?”   云母一听师父大概醒了,一愣,然后连忙点点头,朝玄明神君的草庐方向跑去。玄明神君看着她跑掉的背影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抬步跟了上去。   “师父!”   在看到端坐在屋内的身影时,云母原本低落的心情总算有了几分回暖,她呜呜地叫了两声,高兴地扑了上去。   白及刚从一段除了摸够了狐狸之外谈不上多好的记忆中挣脱出来,犹如做了一场幻梦,此时正在头痛,一抬头便看到云母几步飞快地奔了过来,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立刻抬手将她接住。接着便看见自己的小徒弟一脸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情,将脑袋埋在他胸口蹭了半天,然后蹭着蹭着就打了个滚翻过身,在他怀中不停地摇尾巴。   白及怔了怔,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接着他脑海中又是一阵抽痛,他吃痛地抬手扶了扶额头,先前经历的画面又在脑中闪过,只是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清晰,也不再是毫无规律地闪烁,已完全成了他的一部分,就像回忆一般,只要他想要想起来,便能想起来。   想到此处,白及低头看向云母,又是稍稍一顿。   他在刚才那番幻梦中,失了自己本来的回忆,有意识时,便只当自己是自然天成的新神,按照自己的本心行事。刚醒来时他还在奇怪怎么这段回忆里会有一只也叫云母还长得和云母一模一样的狐狸跳来跳去的,在一场色调昏暗的梦中,这只小白狐可谓是难得的明亮之色了,正因如此,他甚至还有一瞬怀疑自己……难道是动了凡心。此时再看云母竟真的在眼前,虽有了合理的解释,可又有新的疑惑。   白及微露困惑之色,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白及环顾四周,便知他虽然出了朔清神君的意识,却仍未出自己的记忆,突破尚未结束,此处仍是幻境之中,云母不该在此。   “我醒来就在这里。”   云母在与朔清相处,眼看着朔清一步步变得陌生时不安不已,但此时看师父平安醒来,躺在师父怀中,便觉得安心了。云母飞快地摇着尾巴,将她如何睡在师父膝盖上、如何醒来的事又说了一遍,因为白及毕竟是闭关前一直在与她相处,当然听得比玄明更明白些。   不过,说到进入竹林之后,云母歪了歪头,才道:“玄明神君他……”   “玄明神君?”   听到这个名字,白及面露不解之色。   不过还不等他再问,草庐的门后已经又现了一道人影。玄明神君一路悠哉地走了过来,自然落在一路跑过来的云母不少,他手里还拿着个铁锹,明明手持这等俗物,难为他风姿不减。见白及醒来,玄明挑了挑眉,笑道:“醒了?”   停顿片刻。   “你这两百年……过得可是辛苦?”   闻言,白及面色一变。   他的回忆其实比云母要长些,在离开那山洞后,其实还发生过许多事。想起他脱出回忆最后看到的场景,想到朔清神君所作所为……白及都来不及细问眼前与他过去曾在天庭刑场有过一面之缘的玄明神君什么,便提起剑站了起来,脸色凝重。   云母一愣,慌慌张张地从他身上跳下来,忙问道:“师父,你要去哪儿?”   白及眸色微暗,稍稍一顿,吐出两个字道——   “屠神。” 第44章   听闻“屠神”两个字,不止是云母,便是玄明神君亦稍怔了一瞬,意外地摇了摇手中的扇子。   他好歹也是这浑沌世界中最先诞生的几位神君之一,便是以前不曾与白及有过交集,当初他倒在他草庐庭院中时,玄明仍是看一眼就明白了。这位仙君修为不低,却是身心魂灵一片纯白,必是藏锋刃于柔怀中、不染杀孽之人,平时便是出剑,必也会留鞘七分,将他人归天命而不夺其性命。而此时,他眼中意志坚定,犹如一柄锐剑终于亮出雪亮的刀锋,竟有势不可挡之势。   究竟是何事,能让一把一贯清高不沾鲜血的雪剑非出鞘不可?   玄明神君只是稍稍一想便明白了,他自认是个不与人为敌的闲神,眼前人要砍神总不是砍他,再结合对方是寻求境界突破、了却心结而来……玄明挑了挑眉,拦住他道:“你要杀朔清,了断自己的因果?你在这一场回忆中,可是看见了什么?”   白及步伐一顿,不答,却是缓缓闭上了眼。   那股寒冷刺骨的仇恨再次从黑暗深不见底之处滚滚袭来,这并非是他的仇恨,却熟悉自然宛如出于己身。如此仇恨,光是感受一瞬便令人欲疯欲狂,更何况沉浸于其中?这便是他为朔清神君时最后感受到的东西。   而朔清,便是他自己。   朔清的“道”走到了尽头,他吞噬的东西太多,心性已毁,虽为神君,却戾气滔天,任之必为祸苍生。   万物苍生皆有其数,白及知晓自己并非圣人,不能轻易定他人生死。恨意滔天者若心性未乱,他便可以收他为徒,教他静心学道,引他回正道,如单阳;若心性已乱,便还他苦痛、还他悔恨,让其不得为祸人间,将其归天命,如张六。可若是此人是他自己……   必不能留。   万念心头过,白及再睁眼时间却不过过了一瞬,眸中之色又定了几分:“朔清必将为祸。”   玄明无奈地笑笑,道:“唔……这话或许不该我来说。不过,你可知此处可是你的记忆之中?已发生的事既已发生,你便是在回忆中改变,也无济于事。”   白及却摇了摇头:“我说得并非记忆。”   停顿片刻。   “我既有这份记忆,说明朔清的恨意尚在我意识之中,我若此时不除他,日后他再现世便不是在记忆之中。这般身缠戾气之人若是其他人,尚且有挽救之法,可若是我……除我之外,谁能阻我?”   玄明听得一愣,又是不禁摇了摇扇子,无奈地摇头笑道:“我倒没看出来你竟然是这般狂傲的性子。”   云母亦是听得心惊。不过她倒不是觉得师父狂傲,只是担心。   她听说过师父还是神君之时便可与天帝一较,转世后则是“东方第一仙”,论起修为实力亦是上仙第一流。况且按照师兄师姐的说法,师父亦是如今天界难得的既修心亦善实战的神仙,虽说他转生便再未与天帝打过,不知胜负,可平时确实从未遇到对手需要他认真,至少云母跟随师父至今,无论什么对手,都只见他一剑解决。   云母完全不怀疑师父那句“除我之外,谁能阻我”,只是一方面又为师父口中所说的那戾气冲天的朔清神君怨恨尚存于他身体之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复活担心,另一方面又为师父要去屠的是他自己担忧。   便是云母不曾历过心结,也知道这世间最难打败的,莫过于“自己”。   云母担心地“呜呜”叫了两声,便要担心地朝师父跑去,谁知还未等她碰到师父的衣角,已经被大步上前的玄明神君一把捞进怀里。玄明神君十分顺手将小狐狸揣怀里,道:“既然如此,你这误闯的徒儿就暂时寄放在我这儿吧。她本来在你记忆不会受伤,但毕竟现在的情况相当于是元神入梦,而你若要去杀你自己,已是元神相斗,颇为危险。我看你这徒儿仙身未成,若是不好,难免波及到她,她可是承受不住你们随便一个打一下的,你要是出事,我也好送她出去……对了,你既然要去杀你自己,你可知道你在哪儿?”   也不知道玄明神君是不是故意的,师父和朔清神君虽说是同一个元神,可明明可以用各自的名称区分,玄明神君却偏要搅在一起。云母都有点听晕了,好在勉强还能猜到个大概的意思,连忙朝师父看去。   白及一顿,回忆起他在草庐醒来前最后看到场景,头一点,大步便要走。云母忙在玄明神君脱口而出喊道:“师父!”   白及出竹林的步伐又一次被阻,他回头见小白狐满脸的担忧之色,停顿片刻,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道:“等我回来。”   话完,转身而去。   云母委屈地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她虽想跟师父同去,可却也知玄明神君说得是实话。她一只尚未成仙的五尾狐,跟着师兄师姐下山简单地收个妖兽或许还行,跟着师父去屠神恐怕只会让师父太过顾及她而拖了师父的后腿。   于是,目送着师父的背影消失在竹林深处,云母便没精打采地垂下脑袋。   玄明神君看她这般模样,叹了口气道:“你别这样,看不见你师父就这么难过吗?看不见他,你还可以看看我啊……你难道不觉得论起英朗俊秀,我比起你师父也不差吗?”   云母使劲打起精神看了他一眼,非常沮丧地趴了回去,挂在玄明神君手臂上。   玄明失笑地晃了晃扇子,倒不生气,考虑片刻,摸了摸下巴道:“你也别这么失落,我虽是隐居在竹林中,但好歹是个神仙,你若是实在担心,让你在草庐在看着你师父的办法好歹还是有的。”   云母一震,抬起头来。   玄明笑了笑,暂时将她放下,走到草庐的角落里,打开一个积了许多灰的箱子,翻了半天,拿出一面简陋的镜子来……   ……   另一边,白及出了竹林便往他心中所想的方向行去。   此处毕竟是以他的记忆为本形成的幻境,他自然对此处比云里雾里的云母要了解得多。   若说幻境刚开始时是混沌已开、人族初现之时,如今便已是人间始现繁盛、上古神各自为营形成势均力敌之势之时。此时玄明神君的兄长、如今的天帝已经在筹谋建立天庭管理数量日渐增多的各路上古神以及少数人间飞升的早期仙人,只是碍于此时的仙大多没什么功利心只愿四处逍遥,而上古神中有实力者则大多心气高傲不服管教,便是立了天庭,也非得自己当那第一神不可,这才迟迟建立不成罢了。   上古之时,正是神仙界最为动荡之时,大约也就玄明神君那方仿若与世隔绝般的竹林才能百年如一日的毫无变化了。   白及对他所去的方向没有笃定无疑,没有丝毫的迟疑。   如今有实力的神率领站队的各路中下流小神和门下弟子各掌一方,并互相吞并。朔清在上古神中虽算是极其年轻,却成长得极快。苦难之力是何其强大的东西,多少人身陷绝境而凭此力奋力挣扎绝处逢生?朔清初现世之时,便可以一人之力占据一方天地,引得有野心的中神小神纷纷投奔而去,算是成为他门下之人。虽然朔清为人孤僻任性,一身煞气,可在天界乱世之中,性情古怪又算得了如何?   只可惜他们不知晓,朔清彼时早已失了心性,身负万千仇怨,心中犹如死水一潭。他要登至高,图得哪里是掌管三界,分明是要灭世。再历八百多年的分分合合,待到他与天帝两方分庭抗礼之时,朔清野心便暴露无疑,世间神仙或有野心或傲慢,可大多以善为本的,哪里见过这等邪神?待朔清变得越来越性情乖戾,便是原本他门下之人,渐渐也吃不消退走而去,终究又剩下他孤身一人。   然而纵使如此,天兵天将仍是奈何不了朔清,唯有天帝亲自下场一斗,大战十年,方才分出胜负。   白及目色微微一凝,握紧手中剑,再看向前方,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此处乃是记忆之中,可他既能脱离朔清的身体、在自己的身体醒来,便说明他本身的意识能与朔清身负的怨恨分离。   此时的朔清,便是他的心结所在,亦是不可不杀的隐患。   白及行路极快,不过须臾便已至他所想去之处。朔清如今已是一方神主,自不必再住山洞,住所奢华程度甚至不亚于天宫。宫宇重重,白及却宛若洞悉方向一般穿行其中,不久就找到了一处大殿,他抬脚踏入,便见立着一个黑衣之人。对方听到脚步之人便转过头,他原本身形样貌都与他有七八分像,只是目中无神,眉宇间的煞气之盛近乎能凝聚出实体,此相影响,原本的七八分硬是降到了只有三四分。   白及心中大定。   “你是何人?”   对方问道。   白及一言不发,只是持剑上前,一身白衣宛若皓雪。   下一瞬,剑锋相接。   ……   云母拜入师门至今,还不曾见过需要让她师父出第二剑的对手。而今日,她只看到眼前白光不断,根本难以分辨两人动作,更是不知哪边占着上风,只能一通乱看,其实心焦不已。   一旁的玄明神君却是看得哑然,原本还在扇的扇子不知不觉也收了起来,渐渐露出正经之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玄明忽然头中一痛,他抬手扶了扶额。   云母原本看得认真,可是感到身边的玄明神君状态不多,不免还是分了神。她一会儿看镜中交斗的两人,一会儿又看身边的玄明,担心地问道:“玄明神君,你没事吧?”   “无妨。”   玄明拿扇子拍了拍头,大概多少还是疼的,他笑得有些难看。   “你师父那里大约是要分胜负了。我毕竟是他人回忆中之人,他那里了事了,我这里却是要按照正常的时间来走的。八百多年的记忆一口气涌上来,果然还是有点吃力啊。”   此时,白及那边放下了剑。玄明脑海中出现的却是“煞神现世,争帝位,天兵不敌,玄天神君与之大战,十年乃胜,后立天庭”。   云母一面担忧玄明神君,一面还要看镜中的场景,忙得不行。此时,却听朔清神君在镜中道:“这世间所谓的善意爱意,不过是虚假之物。你所看重的东西,亦不过是软弱之‘道’。你可忘了,当初你好不容易聚起元神转世为人,那些凡人是如何待你的?不过是天资出众几分,不过是天生喜怒淡薄,便要忍受无尽的嫉妒和无缘无故的恨意敌意。你若好,他们便恨不得将你拉下神坛;你若不好,他们便要狠狠将你踩到泥里。他们羡慕你是神君转世,恨不得以身代你,却从不想想你当神君时承受过的仇恨他们可否承受得住,你拼凑元神忍下的疼痛他们可否忍得下来!凡人大多丑恶肤浅至此,神仙亦好不到哪里去。这等世界,毁了又如何!你可还忘了?这个幻境记忆不全便走不出去,你现在杀我,一会儿便要重历元神四散之苦,重历凡间丑陋之痛!你今日舍我而选那些软弱虚假之物重新立道,他日可不要后悔!”   白及只低头看他,缓缓道:“不后悔。”   话完,两人身上都泛出白光,那满身煞气的朔清神君本就奄奄一息,不久就消失在原地。然而白及却是闭上了眼睛,任凭白光撕扯,只是他多少还是皱起了眉头,微露痛苦之色。   云母在镜子前早已急得满地转圈,忍不住还是咬住玄明的袖子拽了拽他,问道:“神君,这是什么意思?”   玄明已从记忆冲头中恢复过来,可是听到朔清的话,面色也是不禁苍白。他抿了抿唇,才道:“意思是……幻境尚未结束,你师父……还要再历一次元神散尽之后,重聚元神、转世为人、再登仙路的过程。”   而且这三个过程,每一样,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第45章   幻境之中,自上古朔清神君神散,又五百年后。   “白及,这次肯定还是白及。”   太行山脉的首山归山之中,一处修真者所居庭院里,年轻的修士愤愤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头,面有不甘不满之色。   “反正他整天坐在屋里什么都不干就能拔得头筹,我们还费尽去争做什么?直接一起弃权让给白及不就好了!”   “算了算了,人家是神君转世嘛。”   他的同伴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安慰,可面上仍有嘲讽之色。   “按照掌门师父的说法,他可是指不准两百年内就会飞升之人,到时候我们归山可就是出过神君上仙的门派了,可不什么都要紧着他?至于我们,当然是好好跟在白及身后好好扫扫地,说不定等他飞升之后,会需要院中扫地的仙童呢。”   话音刚落,一行人脸色均是有变。别说,他们中还真有人被师父喊过帮白及扫地的差事,多半都是“白及近日在闭关参道,他院子里灰积得太多了,你们师兄弟住得近,能不能顺便帮忙扫扫?”这样的安排。当时还没有人觉得不对,现在这么一说,却忽然觉得被看低了。   他们都是十四五岁的男孩,正是自尊心极高的少年好胜之时,明明与白及差不多是同期入了修仙之门,却眼看着与对方差距越来越远,心中本来就有怨气,这样明晃晃的例子一说出来,自然让大家心中都有些不舒服,尤其是自认天资不差、只是缺少机缘的。   果不其然,少年中立刻有还未开口的人说道:“什么神君转世,说不定就是他自己编出来的谎话……啧,他是掌门师父的关门弟子,一开始就入了室,我们怎么比得过?若是换我一开始就入了室,日日得师父亲自讲道,自然也——事先说好,我可不是嫉妒他被掌门师父收了关门弟子,我就是讨厌他那副自命清高的样子!明明还没有成仙,装什么高深莫测?”   他这么一说,立即有同行之人附和:“对啊!非弄得和大家多不一样似的。还有师父们,未免太夸张了些,说白及对‘道’的理解多透彻的,还要让他给我们讲习……对了,那个讲习会你们准备去吗?”   “不去!如果是大师兄讲,我自然没有意见,可是白及,他分明就是和我们同辈入门,能有多高深——”   “说得对啊,那我也不去。我们就让他一个人对着空气讲……”   一人提议,响应者甚多。   不过,倒也有人觉得他们针对白及过分了一些,只是对方人多,虽有想法也不敢言。还有人应和完了,却是羡慕道:“白及真是运气好。我也希望我是个什么神君转世,师父自然就高看我一等,讲道随便听听就能懂,功法随便练练就第一。而且白及如此得掌门师父喜爱,说不定师父还会特地练出什么提升功力的仙丹给他吃,到时候轻轻松松就能成仙……”   一群少年吵吵闹闹地从正殿门前走过,却没注意到正殿中有两个人正要从里面走出。即将出来的两个人正是一对师徒,一个年长些,一个也和那群少年一般大,十四五岁的年纪。他生得极好,目若晨星,面如冠玉,只是神情冷淡,分辨不出喜怒,这样的神情生在少年的脸上,难免让人觉得有些不好亲近。   那年长之人显然没想到他带着徒弟出来会正好听到这么一番话,实在十分尴尬。他将白及收为关门弟子,一方面的确是怜惜偏爱他天资出众,可另一方面,又何尝没有想要尽快将他推到成仙、光耀师门的意思。归山已多年没有能够飞升的弟子,便是掌门、长老一辈大多也知自己飞升无望,修仙不过是延年益寿,顺便下山赚些钱财罢了,毕竟他们这些修士在凡间的达官显贵面前还破算有几分颜面。   成仙看机缘,看天赋,能登仙路者数千万里挑一,正因如此,当他们占出门中弟子竟是神君转世、注定能够成仙之人时,可想而知会有多激动!正如那些弟子所说,归山之中若能出一神君上仙,不要说他们一门,便是整座归山都能成为名山!门中弟子日后便是无法飞升,也能因有这么一个师兄,在凡间获得非同寻常的地位。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当然是希望白及能越快飞升越好,因此平日里对他的要求都已经到了偶尔连掌门自己都担心会不会揠苗助长的地步。其他弟子大约是不知白及平时要做多少功课,只是没想到,他们自觉都对白及有些愧疚的压迫修行,在其他徒弟看来,竟也成了偏袒宠爱。   掌门师父看了眼他身边天生不善表达的徒弟,叹了口气,道:“白及,他们那些话,你勿往心里去。他们尚且年少,知道得太少,却心直口快……”   “我明白。”   不等掌门师父说完,白及已经点了点头,神情亦没什么变化,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那就好。”   掌门师父既是心酸又是欣慰地点了点头,颇为赞许白及的稳重。只是想了想,他又紧张地叮嘱道:“你师兄随口说的话,你可千万莫要当真。修仙重在修心,万万不可太过依赖法器丹药,这些东西都是成仙无望者为了最大限度提升功力才用的花架子,你想想,哪儿有神仙是凭一件神器就能成仙的?要成仙,首先要有仙心,其后才是引来雷劫,渡了雷劫,方可成就仙身……”   掌门师父一讲起道来便停不住口,尤其是面对白及,巴不得他每日多听些、第二日就飞升了才好。于是明明早已下课,他一讲起来不知不觉又讲了一个时辰,待停下来,正殿外天已经全黑了。   见自己一讲就忘了时辰,而白及回去还要做功课的,掌门师父回过神来亦不禁赧然,他先是道了歉,接着又想起了什么,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道:“对了,白及,我也没想到竟会出这样的事,那讲习会……”   掌门师父说得羞愧。他原本让白及讲道给其他弟子,确实是因为他悟道之深让他以及其他老修士都自愧不如,听完顿时有茅塞顿开的通透之感,想也知道那是他神君的元神潜意识中来得想法。凡人要有机会听仙人讲道谈何容易?虽说他们不晓得白及前世那个神君究竟是何等人物,但能被称为“神君”总是天界地位也颇高之人,会下凡来也无非是渡劫或者体会凡间喜怒哀乐之类的原因,没什么好挑剔的。想让白及讲道给其他弟子,也是本着惠及后辈的好意,只是没想到……   那些弟子都是后辈中较为活跃之人,个别虽不如白及,却的确有天赋,入后未必没有飞升的可能。现在他们一个个都说不去,只怕在同辈人中一闹,原本想听的也怕得罪他们或是鹤立鸡群不去了。想想白及面对着一间空室的情形也着实为难,掌门师父又长叹一声,说:“要不……”   “我会讲。”   白及说。   掌门师父意外地看着他,只是这徒弟面容太过沉静,实在看不出他的心绪。想来想去,他也只当是白及神君转世,自然与众不同,是有一颗有容乃大的神心,认为便是有一人愿意来听,他也愿意给一人讲。   于是掌门师父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好。”   停顿片刻,他又道:“白及,你要记得,虽今日我是你师父,但你日后成就必远超于我,私下里便是同辈相处也未尝不可。若是当日没有人去,我便亲自化个童子去听,你放心准备讲就是。”   白及闻言一震,却也不敢废礼数,恭敬地朝师父一拜,算是感谢,然后方才行礼告辞。   因他是入室弟子,他的房间不同于其他弟子,是设在师父内院之中的,周围只有几个大他许多的师兄同住。因为已经晚了,白及一路也没碰到什么人,穿过空荡荡的走廊便进了房间,待关上门,他才微微垂下眼睫,目中微露低落之色。   旁人都道他是神君转世,方才喜怒不形于色,遇事泰然自若。然而,神仙有没有神心白及不清楚,他自己唯一知道的是,他如今不过是凡人,有的,自然只是一颗肉长的人心。   不是他喜怒不形于色,只是他不大清楚该摆什么表情,便习惯性维持安静罢了。先前那些人,他平日里自认以礼相待,他们都是三五岁便被收入师门,后来一道长大,有些说话多的,白及幼时还以为是他的朋友。所以听到他们刚才那样说,若说他丝毫不在意、丝毫不难受……自然是不可能的。   好在,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了,后来再受冲击,总归比不如初次来得诛心。   他说要讲习,不过是憋着口气。   ——他们羡慕你是神君转世,恨不得以身代你,却从不想想你当神君时承受过的仇恨他们可否承受得住、你拼凑元神忍下的疼痛他们可否忍得下来!凡人大多丑恶肤浅至此,神仙亦好不到哪里去。这等世界,毁了又如何!……你今日舍我而选那些软弱虚假之物重新立道,他日可不要后悔!   不知为何,白及突然又听到脑海中有人在嘲笑般地说话,声音与他自己极像。白及一愣,感到心知略有几分混乱,连忙摇了摇头,然后坐下打坐,默念静心咒。   他今日已是极累,打坐都算是休息,一念咒便入了定,相当于是睡去。待再醒来,窗外已经天色大亮。   白及看着窗外透进之光皱了皱眉头,他天天清晨便要去道场修炼,已许久不曾醒得这么晚,竟是对天明毫无察觉。他皱了皱眉头,正要起身,却忽然觉得身体有哪里不对。白及下意识地低头一看,下一刻便是怔住了。   他膝盖上,不知为何躺了一只小小的白狐,而且这只狐狸……   尾巴还特别胖。   云母跑了一夜,刚刚才睡下,睡得还不深,因此白及一动,她就醒了。她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盖在身上的尾巴就像孔雀开屏一般缓缓打开。云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迷迷糊糊地抖了抖毛,睁眼看到比她印象中要稚嫩好大一圈的师父,立刻兴奋了起来。   明明眼前的白及和朔清神君长着差不多同一张脸,也和她跟朔清神君第一次见面时差不多年纪,但云母却能分得出来,这才是她师父!   云母高兴地站在白及膝盖上,拼命朝他摇尾巴,激动地打招呼道——   “嗷呜!” 第46章   云母跋山涉水一连跑了一整夜,好不容易重新见到师父,此时心中除了大量排山倒海般涌现出的喜悦之外,还有许多她自己都很难描述清楚的感情。对师父受难感同身受般的难受、对自己修为太差明明入了幻境却无法帮上忙的自责和愧疚、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的颓然挫败、失而复得的惊喜……   自白及在幻境之中与自己相斗、斩了心结分离出来的朔清神君之后,便像玄明神君说得那样,师父虽未像现实中那样被天帝打败,却依然散了元神,历经混混沌沌的五百年方才拼凑整齐而转世为人。云母在玄明的竹林中眼巴巴地看完了整个过程,难受得几次眨巴眼睛掉了眼泪。后来白及的神魂聚集成功,被归山修仙门派掌门师父收为关门弟子,云母本想立刻过来找师父,只是自他从朔清神君转世为白及,这个幻境就又发生了变化。   大概是因为师父毕竟自我认同的是“仙君白及”这个身份,相比较而言作为凡人的记忆也比神君的记忆要清晰很多,所以在他转世白及后,幻境的真实感就高了不少,不会再出现一阵白雾过去就是几百年的情况,甚至云母都开始需要像生活在幻境中的人一般睡眠和吃东西。不过,即使如此,在师父年幼的时候,幻境中发生过几次不稳定的跳跃,结果就是急匆匆地想从竹林跑出来的云母被玄明神君拦下,直到幻境完全稳定才放出来,但这个时候,师父都有眼前这般年纪了。   望着眼前的师父,云母感情太多,多得她自己理都理不完。只是她尚且知道现在还是在幻境中,眼前的少年还是个未长大的凡人,尚未成为她在旭照宫中的师父东方第一仙白及,又忘了先前经历过的神君和聚神之事,所以也不好多说什么。云母千言万语只得换作在他膝盖上打了个滚,然后不停地朝他摇尾巴。   只是云母一只狐欢脱得很,对面的白及看着她却是一片茫然。不过虽说不知道这只狐狸从哪里来,可面前这只狐狸实在亲近自己,便是白及也忍不住觉得胸口有些柔软,尤其在经历昨日那样的事后,这份来自山兽的信任愈发让他莫名有种舒了口气的感觉。白及迟疑片刻,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将她抱起来揉,可是手一伸出,他又猛地一顿,默默地收了回来。   清修之人讲究静心绝尘,他又早已不是不能克制自己欲望的孩童,师父多年的教导让他明白了非礼勿动,这只小狐狸尽管亲近自己,可冒然去揉她却非仙者言行。于是顿了顿,白及便只是将她小心翼翼地从自己腿上抱了下来,安稳地放在一边,却是按捺着不再有别的动作。   云母很习惯被抱,更何况是师父抱她。眼前的师父年纪虽小,却如同她记忆中一般面容清冷、气质绝尘犹如仙人,云母哪里会多想,白及一伸手她就不动了,配合地被抱起来,等落了地,她就安安静静地站在地上摇着尾巴看白及,一副乖巧的模样。   白及却是身体微僵,他顿了顿,尽量镇定地开口道:“你……”   他话未说完,门外已传来叩门之声。   “师弟,你怎还没起?我记得你那里师父的讲课已经要开始了,你下午还要讲习,怎么还未起来准备……莫非你身体不舒服吗?”   住在隔壁的师兄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似略有担心之意。   住在师父内院中的都是入室弟子,因此他们平日里彼此间的交流比其他同期师兄弟反而还要多谢。不过,因白及是关门弟子,自然是入室弟子中排位最靠后的。大约是他今日起晚了,师兄看他房中还有人,觉得反常,这才有此一问。   白及忙对门口道:“无碍……劳烦师兄。”   话完,他又回头看蹲在地上歪着脑袋望他的云母,心知这狐狸的事只能回来再说。白及一顿,问:“……你可要留在这里?”   云母点了点头,她千里迢迢过来找师父,自然是不准备离开的。不过只待在房间里倒也无聊,她准备先睡一觉,下午睡醒了再到院子和山里去转转。   想到这里,云母又觉得困起来,她跑了一晚上,刚刚才睡了一小会儿,对着师父摇了太久尾巴都没力气说话了,意识都有些迷迷糊糊起来。于是云母张嘴打了个哈欠,弓着身抖了抖毛,就地趴下蜷成一团准备睡了。   见她果然听得懂自己的话,白及一愣。他虽在山中修行,但修仙者归修仙者,灵兽归灵兽,两者各有自己修行之道,一贯井水不犯河水,他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通人性的狐狸。   其实白及还想问她可否人言,可这狐狸自顾自就睡觉了,门外师兄又催促地敲了敲门。他无奈地看了眼白狐,便匆忙离去,只是离开之前,分外轻手轻脚地替她掩好了门。   ……   因为那只白狐,这一日白及听课时,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师父催促了他两次,他才反应过来。走神被抓住,白及难免有愧疚之感,尤其他是由掌门师父亲自单独上课的,愈发不该分神。他一怔,忙低头道歉道:“抱歉,师父,我……”   “无妨。”   掌门师父看着面前神情沉静但面容依然隐隐透着稚嫩的弟子,叹了口气,忍不住还是道:“你可还是在为下午的讲习会担心?哎,若是我当初……”   见师父面露愧色,反倒是白及愣了一瞬。他回过神,这才意识到他因疑惑担心房间里那只小白狐,居然一时都忘了讲习会之事。白及定了定神,闭上眼,尽量让心绪平静下来,片刻之后,再睁眼,漆黑的眸中已是宁静许多,他说:“师父,无事,我……”   一顿。   “……会处理好。”   ……   太阳东升西落是自然之道,修行者居住的归山之上亦是如此。时过正午,太阳便升至最高空,早课刚过,白及已从掌门师父的院落中出来,此时正独自一人静气凝神地端坐在道场之中。   道场内的香炉袅袅地冒着烟气,空寂的香味飘散于四周,只是场中空无一人,给门中弟子打坐用的蒲团同往常一般散落在四周,却无人落座,衬得白及一人犹如遗世之外。   白及坐在室中,面色不变,如往常一般清冷从容,在这空荡荡的室中倒也不显得突兀凄凉,只是他虽对掌门师父说了会处理好,可面对眼前的场景,他实在很难做到完全不焦虑。   若是掌门师父或其他修仙门派之中的长辈约定讲习,到这个时候定然道场内外依然水泄不通。求仙之人讲求机缘,能听高人讲道的机会自是一次都不能错过,像今日这般定了讲习会却依然萧条的场面,在归山门中,便是百年也未必会有一次。尽管他早已在心中决定哪怕听者只有化身童子而来的掌门师父一人,他也要将自己想讲的东西好好地讲完,至少向师父表明决心,但此时师父未到,场中除他之外再无生灵,白及仍然不禁产生了些萧条孤寂之感。   尤其是,场中虽是无人,他却能感到到场外隐匿着不少熟悉的气息,只怕……是专程来看他笑话的同门。   白及抿了抿唇,哪怕那些窥视的目光对他来说犹如芒刺在背,可他依旧坐得同往常一般挺得笔直,闭着眼睛不去瞧他们,既不想让掌门师父失望,也不愿在看笑话的人面前露怯。   “我倒要看看他能装清高到什么时候!”   窗外之人见白及一人在室中坐得端正仿佛泰然自若,他们在窗口蹲着看反而像傻瓜一样,自然不服气,故作镇定地嗤笑道:“你且瞧着吧!到时候他还能一个人对着空气讲不成?对了,来道场的路已经按照计划拦住了吧?肯定一个人都来不了对吧?”   白及不显窘态,他们自然很没意思,其实其他人也觉得自己在窗外尴尬得像傻子,只是不好承认。一听有人这么说,连忙觉得有个台阶下,纷纷称是。他们自以为法术用得高明,白及发现不了,谈话也不避着,讨论得十分大声。   “放心好了!”   另一人略有几分得意地笑道。   “我们已经全部想办法拦住了。童子和后辈直接压住便是,难道他们还敢和我们作对不成?至于前辈……前辈哪里会来听白及这种小子的讲习会?就算真有人来,路口那边马上就会有人想办法把他们引开。今天我敢保证,但凡是个人,就绝对不可能靠近这个道——”   咯吱——   忽然,道场门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说话声,众人皆是一怔,朝那被打开的门看去。刚才,他们分明没有听见一点脚步声——   白及听到有人开门,他又没有察觉到异样的气息,只觉得老师所化的童子来了,便睁开眼望过去,然而,他一眼看去却没有看到人,一愣,视线下移,才看见推门而入的是早晨突然出现在他房间里的那只小白狐。因为道场的门槛对她来说高了几分,小白狐蹬了好几次腿、费了好些劲才跌跌撞撞地跑进门里。迎上他的视线,白狐居然面露几分怯意,缩了缩脑袋,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在这种场景下,云母的确是有些胆怯。   她大概是半个时辰前睡醒的,睡醒后就从白及房间里跑出来,本来是想找师父的,结果师父没有找到,半途却看到有几个年轻修仙者在议论白及讲习会的事,还四处拦着人不让过去,遇到比自己年长的就装病将人引走。   云母在竹林镜中多少也看了白及年幼时候之事,不必多听就知道他们是想做什么,她自然觉得有些生气。她本来是想以人形偷溜进来假装归山之人,可这些人身上都穿着统一的着装,归山女弟子不多,总不能平白冒出一个来,想来想去,她还是原型就蹦蹦跳跳地来了。   也不知道山中的灵兽能不能过来听讲习。   云母十分忐忑不安,却没忘记在进来后礼貌地用额头将门重新关好。她定了定神,努力保持冷静地走到白及面前,顿了顿,爬到离他最近的一个蒲团上,规规矩矩地坐好。   白及怔怔地低头,看着眼前这只小狐狸,居然是一副认认真真准备听课的样子。他愣了几秒,看天色居然已经到开始讲习的时间了,方才回过神。   虽不知师父为何未至,白及尽量让自己平心静气。片刻之后,他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张口开始讲了起来。 第47章   见白及竟真面不改色地对着一只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小白狐讲起道来,正在门外等着看白及变脸的年轻弟子们面面相觑,脸色都不好看起来。   与云母所担心的正好相反,在凡间的修仙者中,若是有人讲道能够引来山中灵兽,或者未开灵智但有灵心通人性的山兽,都绝对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上古有仙神下凡讲道,点化生灵,据说他们在山林中讲道时,自然会有有灵性的走兽飞禽被吸引围聚,一些心境通透的,当场就能被点化成仙。现在虽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点化成仙的时候了,神仙下山亦鲜少暴露身份,不过谁讲道时能引来山中走兽的话,依然是身上有仙人之气、道讲得有仙人之感的印证,说出去都是可以炫耀的事。   尤其这一次,白及引来得居然是最易出灵兽的狐狸,还是白狐。眼前这只狐狸额心一道竖红,相貌又生得十分周正,一看就是灵气逼人的模样,要引来这样的狐狸,他看起来是有多像仙人啊?   一时间,待在门外的年轻弟子心情都有几分复杂。眼见着白及已经开始讲了,那只小狐狸亦确实一副坐在蒲团上认真听、绝不是凑巧路过的样子,他们中便有个性摇摆不定的人道:“要不……我们也进去听听看?师父们都这么推崇白及,万一……万一他真的讲得很好呢?”   如果真的是有仙人讲道,他们当然是不可能不听的。这么多年来修仙者中讲道能引来灵兽的人屈指可数,个个都是修为极高的修士,甚至还有近飞升之人。五十年前还曾有一位老道士在讲道完后当场悟了道,立刻引来雷劫,渡劫升了天,他身边那些被引来的灵兽山兽,也好运地被他当场点化带上天作了童子。   其实他们中也有人并不讨厌白及,只是不敢不随大流罢了,现在亲眼看到白及尚未开口便引来了白狐,多少就按捺不住了。   开玩笑,如果真的能提升心境呢?能够引来灵兽的修仙者,错过这一次要等到什么时候?现在进去的确是丢脸,可跟成仙比起来,丢脸又算得了什么?虽说在门外偷听也行,可终究没法静下心来好好打坐参悟……   动摇的人很快观察着周围人的神情,不久就从同样面露纠结的人身上感到了同伴的气息,于是皆心中一定。   领头的人心高气傲,正是那认为白及自命清高的年轻弟子。他在外室弟子中也有数一数二的天资和勤奋,颇具骄傲资本,见白及引来白狐,又听到其他人立场不坚定的话,只觉得愈发不服,恼火道:“去什么!平时我们院中鲜少有山兽进来,哪儿有这么巧他一开口就引来一只!这只狐狸干干净净的,进了道场一个脚印都没留下,根本不像外长的狐狸,说不定就是白及养的,为了弄个名声就做出这种……喂、喂!你们做什么!”   “抱歉了,扶易。”   同伴中的一人愧疚地看了他一眼,抬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但头也不回地朝道场正门走去了。他走到正门口就去了身上的法术,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挺直腰背,像是刚到一般地踏入门中。   他一走,动摇的同伴们纷纷紧随其后,各自议论起来。   “其实我一直就觉得我们做得过分了些……”   “对啊,何必如此对白及。人家既入了室,又是关门弟子,掌门师父如此看重他肯定有道理。”   “唉,等讲习会结束,我还是同白及道歉吧。”   “对不住了,扶易。”   口子一开,哪里还堵得住。有了先例,其他人便有学有样,陆续歉意地朝领头的扶易点了点头,就慌慌张张地进了道场之中,假装成没来得及及时到的样子。纵然扶易在那里难以置信地“喂、喂”地喊他们,可哪里拦得住,不过一会儿之后,还留在门外的人竟是去了三分之二!   这样一来,剩下的人自然愈发尴尬,道场中已坐了不少人,虽不及高人讲习时的盛况,还有不少蒲团空着,却也有了几分同门互相交流探讨的味道,看白及的笑话定然是看不成了。   “扶易。”平日里与扶易颇为交好的人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要不我们也……”   他们平时是看起来最不喜欢白及的一群人,此时要下台阶也比其他人难得多,老实说并不想进去,可人总有从众之心,当发觉自己已不再是主流时,难免会感到焦虑。   扶易憋了半天,像是也下不好决心,过了好久,才道:“走!”   “去哪儿?”   其他人面露犹豫之色,闹到现在,他们多少都觉得累了。   “内院!”   扶易不甘地咬了咬牙。   “我不信这狐狸不是白及养的!这狐狸来得太巧,又太亲近白及。刚才白及都没开口说话,那只白狐就来了!哪儿有这么凑巧的事!我们过去等着,这狐狸若是白及偷偷养的,等下讲习会完了,他们定会一起回来!”   “这……不太好吧?”   他的同伴闻言,不由得目光躲闪。   “有什么不好的?我们只不过是去趟内院。”   扶易隐隐也觉得自己做过了,可胸腔中那股邪火却忍不下去,倔道:“若是故意养了狐狸来长自己的名声,是他不好!”   ……   这个时候,道场外的动静早已没有人注意。白及闭着眼睛在讲道,一边讲,一边自己也进入了一种玄之又玄的境地,仿佛能感受到天地之灵气和朦胧的乾坤大道。他甚至都没注意除了小白狐后来又进来了别人。其他人原本进来听同辈讲道多少还有些别扭,毕竟白及的年龄比他们中的部分人或许还小,但一旦听进去了,竟也纷纷静下心。   窗外叽叽喳喳的雀鸟儿不知何时也安静下来,乖巧地在窗口停了整齐的一串,还有的飞了进来,或立在地上,或立在弟子们的肩膀上,就这样听了起来。不久,亦有别的动物被吸引而来。   不过,离得最近的依然是云母。而且她坐着位置最好的一个蒲团,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楚地听到白及说出的每一个字,可以清晰地看清他垂眸时打在白皙的皮肤上的每一根睫毛阴影。   云母仰慕地望着师父,和周围最初因为和白及是同门同辈而略有不服的其他人不同,她本就是师父的徒弟,听师父讲课自然没什么不对的。在旭照宫的时候,因为她程度太浅,通常都是师兄师姐来教她,师父只付把关之责,要等到她修为再涨、基础打好,师父才会亲自教她。现在能听到师父的课,对云母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   此时白及尚未成仙,又是给凡人同门讲得道,对云母来说并不算难。其他人听得有些困难,她却觉得正好,听着听着便不觉闭上眼睛,同师父一道入了定,只觉得自己的心境渐渐沉浸,犹如浸泡于凉而不寒的冷泉之中,渐渐随着师父的话进入了一种境界之中……   白及一讲就是两个时辰,等她再睁眼,窗外居然已是黄昏将至。   云母迷惑了一瞬,方才适应了光线,见白及亦睁开了眼睛,连忙高兴地对着他摇尾巴。   将自己所想的东西传达给别人,未尝不是一种学习,尤其他还在开讲前经历了一番心绪的大起大落,愈发磨练了意志。这样一来,白及在这一场讲道中,竟反倒感受到的比听他讲道的人还多,因此又凝神巩固了一番此时的感觉,方才睁眼,谁知他一看到眼前的景象,反而被吓了一跳。   他开始讲道时道场中不过一只小白狐,睁眼居然是密密麻麻地坐满了师兄师弟,还有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鸟和不知道哪里跑来的松鼠,这么多双眼睛一齐看着他,哪怕白及一贯是喜怒不形的沉静性子,此时亦不禁愣了愣。   “你们……”   白及正要开口询问,可还不等他话一出口,先前在同伴面前撂下话要道歉的那几个已经壮着胆子上来了。   这一场讲习会大家收获不可谓不多,甚至还有聪慧的山兽当场开了灵智向白及道谢。正因如此,那些先前还说风凉话的人面对白及不可谓不羞愧,个个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对他那神君转世之说更是信了十分,此时也顾不得大家年纪差不多同龄不同龄了,纷纷歉意地行礼道歉,一时间,白及简直要被道歉之声所淹没。   白及听得头疼,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坐在最近的蒲团上朝他摇尾巴的小白狐身上。他仍是不知这只狐狸从何而来、为何如此亲近他,可是看到眼前的情形,哪里还能不明白其他人是为何而进来。此时,白及便忍不住对这只白狐抱了许多难以言说的感激之情,也对她愈发多了亲切之感。   他抿了抿唇,不禁抬手摸了摸这白狐狸的脑袋。   云母自是乖乖低头任摸,对她来说,被师父摸脑袋的体验也是久违,不觉高兴地“呜呜”叫了起来。   然而,这种和睦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   “白及师兄!”   忽然,未等那些弟子们道歉完毕,一个尚是童子模样的小师弟便急急地推开门跑了进来,见道场内这么多人还有山兽飞禽,也是怔了一瞬,但旋即想起师父的嘱咐,不敢耽搁,忙道:“白及师兄!还有……还有在座的各位师兄,掌门师父请你们马上到正殿走一趟!”   说着,那童子便一连报出了几位弟子的名字。除了白及,被报到名字的人皆是脸色一白。   他们无一不是组织或参与了孤立白及计划的门中弟子,只是……只是师父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快!   他们慌张地互相看来看去,已经六神无主。唯有白及这时才想起掌门师父化身的童子到现在都没有出现,他只以为外面躲着的这些人只是来看他笑话,并不晓得他们还拦了人,道歉的人被童子打断了话也还来不及告诉他,白及只担心是师父那边出了事,连忙整整衣袍站了起来。   不过,刚要立起,白及动作一顿,迟疑片刻,又低头摸了摸一直望着他的云母的脑袋。   他想不准这狐狸是怎么看他的,抿了抿唇,生涩道:“你若还愿意跟着我……要不先回我房间等?我晚上会回去。”   云母原本没期待师父留她,只想趁师父睡着了自己再跑回去趴他膝盖上的,没想到还能等到这么一句话,顿时开心不已,尾巴摇得更快,“嗷呜”地叫了一声,欢快地跑了两圈,算是答应。   白及见她果然听得懂,心中柔软,唇边亦不觉带了一丝笑意,又摸了摸她,这才离去。   其他人无法,互相对视了几眼,却想不出办法违背掌门师父的命令,只得亦战战兢兢地跟着童子去了。   另一边,云母目送着师父离开,等其他山兽亦各自散了,她才离开。她记得回师父房间的路,便顶着晚霞轻快地朝师父所住的院子走去。 第48章   “……说起来,扶易他们到哪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跟着童子走到半路,那几个胆战心惊的弟子忽然道。   童子点出了一大串名字,其中一大半都在道场里找到了,不过也有没找到的,就是一开始领头、后来执意不肯进道场听白及讲道的扶易他们。既然童子还要出来寻他们,说明扶易那几个人也不在师父那儿,出来的时候也没见到还有人躲窗外……所以他们去哪儿了?   其他人百思不得其解,面露疑惑之色。   先前白及的讲习会上,直到后面还陆续有人进来,八成是挡人的几个弟子失职了,看来扶易他们也不是去帮着挡人了,那还有什么可能……   “会不会是去白及院中了?”   忽然,有一人怀疑地道。   “扶易先前不是还觉得那只白狐肯定是白及养的?以他的性格,肯定是非弄个清楚不……”   这人话还未说完,身体已经“砰”地撞上走在前面忽然站住的白及,他原先忙着扭头和后面的人说话,眼睛就没好好看路,此时被这么一撞,顿时身体不稳,可待看清白及脸上的神情,顿时连抱怨的话都不敢说。   “你的意思是……他要去内院抓那只小白狐?”   白及问道。   他平日里不苟言笑,浑身透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傲气质,已经让同门觉得不好亲近,而此时白及虽然面色不变,可眼中的怒意却是人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样一张清冷又不带笑容的脸上表现出怒气,顿时令其他人下意识地噤声不敢说话。   但是白及的问题又不能不回答,被他直直注视的人迟疑了好久,终于还是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白及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劳你转告师父,我先回一趟内院。”   他对引路的童子匆忙地说了一句,立刻调转方向朝内院走去。   “白、白及师兄?!”   引路童子在这种事情上做不了主,可又拦不了白及,当即惊慌地在后面喊他,可哪里能喊得住?白及健步如飞,引路童子身后又还跟着一串师兄,总不能让他们在这里干等自己过去追白及,想来想去,童子想不出办法,只得跺了跺脚,料想掌门师父叫白及师兄应该也不是想骂他,这才带着其他人继续朝正殿走去。   另一边的白及却是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与其说是恼火,他此时的心情更多的还是心焦,整个胸口都被焦虑和担忧所填满,脸上亦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   他晓得扶易看不惯他,却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有这种念头。先前是他让那只小白狐狸自己回他房间等的,眼下却成了祸事。扶易在同辈的外室弟子中也有数一数二的地位,他平时虽不大会伤及生灵,为人却十分固执。要是他执意抓白狐,那白狐定然也会反抗,可那小狐狸长得这般幼小,身后又只有一条尾巴,若是……若是……   白及不自觉地闭了闭眼,却不敢多想,只能继续一门心思地朝内院赶,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童子要去的正殿方向和白及所住的内院相隔并不算远,此时夕阳西斜,院中已亮起了灯,他不久就看到了内院看到格外亮堂,还有喧嚣,似是出了什么事。白及心头一紧,连忙愈发加快了步子,飞快地踏进院子之中——   “嗷呜?”   听到声音,云母抖了抖耳朵,疑惑地回过头来,歪了歪脑袋,看到是白及,连忙高兴地摇着尾巴跑过去,绕着他的腿跳来跳去地想被抱起来。   白及一怔,赶快弯腰将她抱起来,可是看看眼前与他想象中不大一样的景象,却还仍有几分发懵。   云母倒不觉得有哪里不对,熟练地在白及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好,然后眯着眼睛蹭了蹭他的衣襟。   云母看着只有一条胖尾巴,可实际上终究已经是只五尾狐。她母亲白玉在狐狸中已是天资出众,还误喝过神酒多生一尾,便是如此,生出五尾时也有实打实的三百年道行。成仙是千千万里挑一的事,在凡间,生出五尾已是不易,白玉虽未曾占山为王,但不说当山中老祖,以五尾狐的修为,当个镇山将军还是绰绰有余的。   云母在仙界平日里出入需要师兄师姐护着,见谁都要叫长辈,可此处是凡间,哪怕她再不善战,眼前的对手也不过是几个十四五岁的修仙少年。他们对上五尾狐哪里有胜算?再说云母也不是故意打他们的,她原本蹦蹦跳跳地回院子,结果一进门就看到一群不速之客惊喜地掏出麻袋要套她,云母当然慌了,挣扎之中也分不清力道,一人抽了一尾巴,有些可能不小心抽了两尾巴,反正等回过神,他们已经都跪在地上了。   看到这种情况云母也挺无措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错事,只好乖乖坐在这群人周围等其他人来处理,这时见白及回来,方才如此喜悦。   扶易原本是被那狐狸尾巴抽得龇牙咧嘴,后来又被那狐狸一动不动地盯着看不敢动,对自己此时面对白及和白狐跪着的情形感到十分丢脸,因而恼羞成怒,怒视着手中抱着狐狸的白及,恼火道:“这狐狸果然是你养的!想不到堂堂神君转世,讲个道居然还要用自己养的狐狸来撑场面!”   白及本来正在查看小白狐受伤没有,见她没事、只是毛脏了些便松了口气,倒也不太在意对方弄脏了自己的白衣。听到扶易说话,白及这才回过神看他,顿了顿,道:“……它不是我养的。”   停顿片刻,他亦没什么心情解释,只道:“掌门师父喊你们去正殿。”   “喊我们?全部?”   这次说话的人不是扶易了,而是其他一道在庭院中的人,同在道观中被找到的一般,他们面面相觑,面露慌张之色来。   白及“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然后便抱着白狐狸要进屋子。   扶易心中也慌,可见白及一点都慌神,愈发感到不甘,在他背后焦急地喊道:“你养这只狐狸,还训练它去听道的事,我也会一并告诉师父的!”   其实白及如果只是单独养个狐狸绝对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这只狐狸在这种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讲习会上,便多少有了点作弊之嫌。哪怕够不上作弊,白及平日里在门中那般清高的模样,这种虚伪的做派让其他人知晓了,也是十分丢脸的。   白及却抬头古怪地看了扶易一眼。他自认行得端做得正,是不怕对方去说这种他本就没做过的事的,扶易要到处说也无所谓,于是他看完那一眼,便收回视线进了屋,关上门。这种不冷不热的反应将扶易剩下的话都硬生生堵在了肚子里,上不去下不来,难受得很。憋了半天,他道:“走!去见师父!”   “扶易,师父会不会……”   看扶易一脸坚定,其他人却是缩起了脖子,颇为害怕。   “……不知道。”   扶易顿了顿,心中亦有几分惴惴,可掌门师父喊他们,总不能不去。咬了咬牙,他道:“总之去了再说!我们有错,白及又何尝没有?掌门师父难道当众还能一味地偏心他?走!”   确实不能不去。   其余之人尽管仍是不安,可也不敢违背掌门师父的命令,互相看了看,只好忍着疼重新从地上爬起来,朝正殿的方向走去。   另一边,白及进了屋子,便将怀中的狐狸放到地上。云母一落地,便自然地抖了抖毛。先前在院子里被那些人缠上的时候,她在地上打了滚,身上沾了灰,其实不是很舒服。   云母一身白毛,稍微脏一点就很显眼,白及自然也看到了。他见云母没事已经放了心,自己还要去见掌门师父,本来只是想先把狐狸放屋里,可现在见她需要清洁的样子,倒是有些为难。想了想,他问道:“……你是想洗澡?山后倒是有泉水……不过我还要去正殿,你能自己去吗?”   云母一顿,点了点头,只是用爪子巴拉了一下白及放杂物的架子,示意自己想要个木盆。白及便将木盆摘下来给她,云母拖着比自己还大的盆高高兴兴地往白及说得方向去了。她上一次洗澡还是在玄明神君的竹林那里,能化成人形以后,云母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讨厌碰水了,又在旭照宫里养成了爱干净的习惯,现在她的确的确觉得有些不适。   白及还是第一次看到有狐狸洗澡会想要盆,不过她通人性的状况已经出现了很多次,倒也不算太惊奇。待小白狐从房间的后门离开后,他也重新站起来,朝正殿的方向去。   ……   “胡闹!”   片刻后,正殿之中,掌门师父正在发火。   便是门中弟子,也从未见过一贯慈爱和蔼的掌门师父这般生气的模样。犯了错的弟子们一个个低头跪在地上不敢动,只能看见眼前的方寸地面,承受师父的怒火。   掌门师父的确是气得急了,若不是他化身童子去听讲习会半途被拦住,竟是不知道这群弟子们居然胆子大到在道场路上拦人!他当场不好暴露身份,待回了屋子,立刻就命童子将这些人全都抓来了正殿,再按照他们供出来的合谋之人去找人,谁知他们有不少已经在听道,故耽误了些时间。   掌门师父原以为他们只不过是联合起来排挤白及,白及的确资历不够,他的同辈乃至师兄师姐不愿去听也不能压着他们去,掌门师父除了自己帮忙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能——   掌门师父气得手都发抖,指着跪在地上的一众弟子,颤抖地道:“你们——你们如此行事,如此对待同门,我教你们十年道,你们就修出如此心境,日后竟还想修仙身登仙路吗!”   此话说得极重,一众弟子都低着头不敢与师父对视,唯有白及坐在掌门师父那一侧,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不曾言语。   正殿中静得连喘息声都无,空气犹如凝结成冰。   掌门师父在室中来回走了两圈,似是对这群弟子失望至极,最终,他的目光落在扶易身上,冷声道:“扶易,我听说事情因你而起,你可还有话要说!”   扶易在白及院中气势不弱,他原本气势汹汹要就白狐一事与师父理论,可真到了掌门师父面前,被强自己千千万万倍的修士气场一压,却是大气都不敢出,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满脑袋冒冷汗。不过,扶易咬了咬牙,伏身一拜,高声道:“徒儿不服!”   便是不抬头,他也能感到掌门师父的视线冰冷地落在他背上,可是他一口气憋在胸中已久,不吐不快,若是不趁此机会说出来,他只怕要不快一辈子。   扶易匍匐在地,话却是说得咄咄:“师父历来偏爱白及,不过因为他是神君转世!莫非我等生生世世而为凡人,哪怕天资勤恳皆不落人之下,仍是天生便低人一等吗!这可就是师父说的公正!更何况他这神君却都不知是真是假,我们中明明无人得见天神,根本无从考证,白及今日讲道说是引了白狐,可那白狐分明是——”   “除了白狐,还引了其余走兽飞鸟数十,你可是要说这些全是白及养的?”   掌门师父一句话便打断了他,也是同一句话,突然便让扶易如坠冰窟,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掌门师父垂眸看他,道:“扶易,你只见你所想见的、听你所想听的,认为不合你心意之事便是假的,自然觉得他人处处不如你!你自命不凡,可你可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间或天资出众、或出身显赫者不知凡几。天赋家世皆是天命,改无可改,然而不服天命者甚众,凡人读书从军,修真者修道成仙,皆是逆天改命,但你所为如何?上天给你机会却不修行,尽使这些歪门邪道……难道将他人拉下来,便可改你的命了吗!”   扶易跪在地上说不出话,掌门师父这一番话犹如醐醍灌顶,让他瞬间清醒,只是清醒过来,反倒整个人冷得愈发厉害。   见掌门师父骂扶易,其他弟子早已跪得累了,又觉得气氛难熬,也不知是谁壮着胆子喊了第一声,很快不少人都开了腔。   “师父说得是!我们早就觉得扶易做得不对——”   “是他非要我们这么做……”   “我也知道我做得不对,若不是听了扶易的话鬼迷心窍……”   “住嘴!”   掌门师父吼了一声,主殿内方才安静下来。他头疼地扶着眉梢,只觉得难受不已:“你们多少人是不敢阻拦,多少人是想做却一直等着有人领头,到此时便可推卸责任,自己心里清楚。我罚你们全部禁足三月,可有异议?”   “……是。”   至此,无人再敢说话,唯有俯身听命。   扶易终归是领头者,被罚禁足半年。掌门师父实在气得厉害,转过头,却见始终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白及面色苍白,忙问:“白及,你可有事?”   白及闭着眼抿着唇摇了摇头,他原本只知这些人不喜欢他的性格,却不知他们竟然还设了障碍在路口拦人。眼前的参与之人何其之多,几乎是与他同辈者的全部……眼前这闹哄哄的一幕似是他取得了胜利,可他却半分没有喜悦之情。   ——他们……恨不得以身代你……却从不想想……你拼凑元神忍下的疼痛……凡人大多丑恶肤浅至此……你今日舍我……他日……可不要后悔……   脑子里皆是些断断续续的话,这些话他也不知是在何时听过,此时却如同耳鸣般响得厉害,弄得他头痛。白及皱着眉头,扶着台子勉强站起来,朝掌门师父一拜道:“徒儿今日乏了,恳请师父让我先行告辞……”   “去吧去吧。”   见白及脸色确实不好,掌门师父哪里还敢留他,赶忙嘱咐他回去好好休息。白及谢绝了师父让童子送他的建议,忍着头痛快步朝内院走去,不知为何,他此时倒是想见那只小狐狸。今日他大起大落数次,每每从消沉中看到一线希望都是因为那只小白狐,若是将她抱入怀中,不知是否能够感到些许慰藉……   然而好不容易走到内院,看到自己房中毫无光亮的漆黑,白及便是心中一沉。他推门进去,果然没有找到白狐,又看木盆也没有回来,顿了顿,心道许是那只小白狐还没有回来,便从后门出去,往山后去找。   归山门本就立在山中,而住在内院的是入室弟子,连接内院的后山泉池设了数个,都是各自私用的,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外出洗浴,白及一路上倒是没碰到人。他是出来寻白狐,便没有多想,顺着山径一路走去,然而随着遮挡的树叶渐渐散开,他熟悉的泉池展现在面前,看到眼前场景,白及却是一愣,当即僵在原地。   泉水旁边,并没有白狐狸。   今日正是十五,此时已经夜色当空,一轮明亮的圆月浮在山林正空。月光照耀着泉水,皎皎微光之中,水边端端正正地坐了个年纪与他一般大的女孩子,她只着单薄的中衣,身边放着个很眼熟的木盆,正侧着头沐发。   及腰的乌发如同瀑布般垂下,肤白胜雪,杏眸含星,香腮朱唇……额间还有一道红印。   髣髴兮若轻云之闭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竟是……   不似这人间中人。 第49章   白及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见到的会是这般情形,在电光石火之间,他脑海中只能闪过“只怕天上仙子也不及眼前女子三分”的念头,只觉从未如此感到语言的苍白无力,唯有所见之景一分不少地诠释着“如仙如画”四字。   纵然平时再恪守礼数,再静心寡欲,到底才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他哪里有见过女孩子在河边洗沐这等私密的画面?哪怕对方并非全裸,看上去是刚洗好了澡在洗头发,可中衣后领微垂露出一段雪白的后颈、被贴着身的衣物衬出的纤巧的肩膀以及沐浴后顺着皮肤滚下的晶莹水珠依然忙不迭地闯进眼中,女子身姿尽显无疑。   在对异性颇为敏感的年纪,便是如此也早已逾矩。   白及立刻乱了方寸,眼睛手脚都不知该放哪里才好。然而他走进来并未特意掩饰,大约是脚步声大了些,那池边的女孩听到声音,动了动,疑惑地侧过身来,一双明亮的杏眸奇怪地望了过来。还不等白及反应,两人的目光已在月夜微凉的空气中交汇,顿时都局促不已。   心脏跳得厉害,气血直往头上冲,待回过神,白及已经猛地转过身,右手不自觉地掩住脸,这才意识到面颊早已赤红。大约是心跳得太快,他胸口闷得厉害,只觉得空气灼热无比,令人呼吸困难,但正因如此,在寂静的只有风声的夜色中,身后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云母也是被吓了一跳,白皙的脸颊瞬间就红透了。她已经好久没有变成人形,只是因为洗澡时还是不大喜欢白毛沾水的感觉才变的,亦没料到会遇到这么尴尬的情形。对她来说身后的少年虽是与她一般年纪的男孩,可她又知道他未来是她师父,因此分外窘迫,只觉得自己丢了脸,恨不得当场找个洞钻进去才好。于是云母连忙慌乱地背过身,慌慌张张地去取放在一旁的外衫,然后大概是因为太过惊慌,反而手肘撞到了身旁的木盆……   噗通。   木盆连带着木盆旁边的衣服都一并落入了水中。   云母的脸更红了,因为自己失手太蠢被自己蠢红的。   白及本来听着身后仓促的窸窣声暗自耳根发烫,忽然又听到这样的声响,还有紧随其后的女孩子不小心惊呼出的“啊”的一声,想到先前仓促间看到的那个女孩子杂乱地将东西摆在一起的布局,多少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   白及只觉得脑子一嗡,憋了一会儿,脸颊耳根连带着脖子都烫得厉害,连想象都不敢再多想象一分。他顿了顿,便僵硬地脱了自己的外衫,不大熟练地挂在旁边的树枝上,因为不大确定对方有没有注意到他,便又匆忙而生涩地说了句“自取”,然而光是这两个字,就让他的脸莫名又热了几分。白及不敢再留,赶忙抿着唇匆匆离去。   云母一怔,呆呆地回头,却只来得及看到白及的白衣一角消失在树丛间。他的外衫则整整齐齐地挂在树上,白及嗜白似乎从现在就已初现端倪,那件洁白的外衫在一片昏暗的树林中显得分外显眼。   云母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她本来是准备外衫湿了就变回狐狸跑回去的,见白及留了衣服给她,反倒觉得更害羞。云母羞涩地僵在原地僵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缓过劲将掉进水里的木盆和自己的衣服都慌张地捞起来,然后再去取白及挂在树上的衣服。   这已经是师父给她的第二件衣服了。   白及此时的身量还未完全张开,尺寸自然还是少年的尺寸,且是归山弟子的款式,不过云母第一次化人时师父给她的衣服也匆忙用法术改过,所以这件反倒比那件还要大些,云母往身上一披,只觉得终归是男孩子的衣服,套在她身上就显得松松垮垮的。现在白及身上的香还不是日后淡雅而沉稳的檀香,但他素来爱干净的习惯却没变,衣服上的味道很清爽。   想到这里,云母刚刚被夜风吹得消了热的脸颊,因为她回忆刚才那番尴尬而又逐渐重新开始升温。她连忙用力地摇了摇头,拼命让自己不要再多想,气氛已经很尴尬了,再想更尴尬,可是想法又如何是她能控制的,她努力不去想,师父突然出现在水边那一瞬间惊愕的表情却不断浮现在她脑中,让她急得想撞墙……最终,云母只能顶着微热的脸收拾放在水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朝内院的方向看了眼,心中乱成一团。她本意没有瞒着白及的意思,可现在却不得不烦恼等下怎么解释才好。   ……   不过,此时白及又何尝不是不知所措。   他一路急急地走回房间,立刻就坐下来静心打坐。他心境之干净沉稳在历来弟子中都算少见,以往片刻就能入定,可是今日偏偏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一闭眼,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那惊鸿一瞥的洁白。   心乱不已,无法入定。   白及不禁对自己有几分懊恼。他自认不是看重女色之人,修仙需要清心寡欲,不可染过多俗世凡尘,他已许久不曾想修行以外的事,便是被同辈的议论乱了心神,却也未曾因此而乱了修行。   可此时,明明吹了半天的冷风,又念了好久的心诀,可他心头不断浮现的仍不是道,而是月光下那抹乌发雪肤的皎白。   无论是那女孩出现的地点、放在身边的木盆,还是她额间的红印,都将她的身份展露无疑。只是正是如此,才让白及愈发无措。   那小白狐不过一尾,为何会变成人?所以……正是她早晨醒来便趴在他膝头?是她走进无人的道场,安静地坐在他对面?是她……打了扶易?还有……他先前抱着走的,也是她?   白及心烦意乱,却正在此时,只听后门那里传来轻轻的“吱——”的一声,似是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他本就入不了定,听到这个声音,便觉得心跳一瞬间又乱了两拍。他也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才好,犹豫良久,终于还是睁开眼睛看了过去,随后便看见云母穿着他的外衫、捧着他的木盆不安地走了进来。   两人视线一撞,便又都拘谨地移开。   云母走了一路脸颊却还是红扑扑的,她忐忑地看了眼白及,见他又闭上了眼睛似是打坐,便先将木盆放回原位,将她被泉池弄湿的衣服也挂在了架子上,想了想,又变回白狐,结果因为没收起白及的外衫,一变回狐狸就被蒙头盖住了,吓得“呜呜”地叫了两声。   白及睁眼,便看见那只熟悉的小白狐一脸受惊的从他的外衫底下拱了出来,出来便低头眯着眼抖了抖毛,然后回头叼住那件比自己大了许多的外衫,吃力地叼着拖过来盖在白及膝盖上,然后惴惴不安地朝他摆了摆尾巴。   便是知道眼前的狐狸就是之前那个女孩子,但亲眼所见,白及仍是愣了一瞬,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他倒是听说过灵兽妖兽修炼到一定程度就能化人,可还是第一次看见,难免觉得稀奇。但这稀奇的愣神不过持续了一瞬,白及望着白狐又想起了月下之景,身体一僵,又慌忙地移开视线。   胸口莫名地发闷。   仿若平静的水被挑起了涟漪……那涟漪一圈一圈荡开,竟是无法止息。   白及抿了抿唇,硬压下了心中若有若无的那点心绪,别过脸去掩饰微红的耳根,故作镇定道:“……对不起。”   略一停顿,声音又僵硬了几分。   “我本无意……撞见。”   他本就不是擅长表达感情之人,知晓自己面对是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愈发手足无措,面上虽是尽量不显,心中却焦虑得很。他又是片刻的停顿,方才艰难道:“我不知你可以变成人……也不知你是……姑娘,所以……”   云母听得也是窘迫不已,她摇了摇头,道:“我本来想说的,早晨太困忘记了。后来……”   后来忘了为什么没说话了。   云母歪了歪头,自己也说不清。她本来就是小狐狸心性,维持着原型的时候,原本的习惯对她来说很自然,不知不觉就那么做了。   正因如此,她其实也不是特别在意洗头发被看见的事,尽管的确是害羞,但面前这个毕竟是师父。她知道对师父来说,自己这个年纪最小的徒弟约莫还是小孩子,况且也没有脱衣服,更不会有什么。比起这个,她反倒更担心人形的事,她本无意隐瞒,见白及好像不生气的样子,总算松了口气。   想了想,她又动了动耳朵,略带不安地自我介绍道:“那个……我叫云母。”   说着,她又竖起她的胖尾巴摆了摆,将尾巴重新变回五条呈扇形展开,解释说:“是五尾狐。”   五尾狐在人间已是少有,更何况还是这么小的,白及看到此景,倒是怔了怔。   “……云母。”   他生涩地重复了一遍,他不知这个名字有何意义没有,脑子太乱也无法细想,只是无法直视她的眼睛,道:“我叫白及……”   说了名字,白及便又感到懊恼,他本就不善言辞,神情也极少有强烈的情绪,此时只觉得自己说得无趣得很,顿了顿,问道:“那你为何……会在我房中?”   第50章   为什么一早醒来就趴在师父膝盖上这个问题其实不太好回答……按照玄明神君的说法,虽说幻境不过是白及记忆的再现,不会影响到现实中的人,可是白及现在却是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就是现在这般年纪,也是真真切切地在重历少年时的经历,相当于重历一番自己的劫,云母最好还是不要说得太多,免得白及知道了自己所处并非真实,或者知道后世之事,影响心境乱了劫数。   云母本就是走一步看一步的那种狐狸,也没事先想好要用什么借口来敷衍,见白及问起,她结结巴巴地开口回答道:“我、我本来在山路上走,感受到你的气息觉得很亲近,又太困了就……进来睡……”   说不下去了。   云母本就不擅长编谎话,说不下去了就“呜呜”叫了两声,索性将脸一埋,就地在地上团成一个白团子,盖上尾巴,装死不动了。   白及倒是没有多想,毕竟没有人会怀疑一只五尾狐不会感气,归山本是位于太行灵山山脉之中,灵气极是鼎盛,山中有五尾狐走山路也不奇怪,反倒是她那句“感受到你的气息觉得很亲近”……   白及莫名又觉得脸热,不大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好在那只小白狐自顾自地团了个球,白及估计她看不到他的表情,这才略微安心了几分。   不过……也不知道她是还团在那里,还是真的睡着了。   白及虽想将她抱起来,可知道对方是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子后,哪怕碰一碰也觉得是逾礼。于是沉默地注视着她停顿良久,他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谢谢。”   若是今日没有人为他辩白……   若是今日没有生灵踏入空无一人的道场……   若是今日,他未曾见到天地间这道皎白的灵光……   为何世间明明丑陋至此,却又总有美好之物能将他拉回来。   不知何时,脑海中那道狰狞地笑他不要后悔的声音已经消失,取之以待的是另一道宁静的白光。白及重新闭上眼睛,心中的躁动并未停止,却又莫名觉得沉静,他在冥冥之中仿佛抓住了什么,可又不大确定,终于在混沌中,逐渐入了定……   听到那句“谢谢”,趴在地上的云母微微动了动,小心地抬起头来,见白及已经重新闭眼打坐,她动了动,晃着尾巴又重新朝他跑过去……   结果白及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又看到云母趴在他膝盖上。   同时打坐一夜,相比较于昨日醒来的烦闷,今天却是胸中开阔、神清气爽。再看膝盖上蜷成一团睡着的小白狐,白及心头一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顿了顿,他见小白狐睡得沉,便扯了一旁的外衫给她盖上,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重新又闭上了眼,没有同往常一般外出早修,而是直接在室内修行起来。   ……   云母的习惯其实挺好的,她第一日虽然因为连夜赶路的关系在白天睡了一觉,但平时都要和师兄师姐一道在道场中修行,起得并不晚,不会影响白及早课,于是白及便是等她自觉醒来,也还是按时到了掌门师父课上。   掌门师父前一日被自己门中的弟子气得伤了身,他虽格外偏爱白及,可门中弟子又有哪一个不是他逐一看大?他骂他们骂得厉害,可他自己又何尝不伤心,既心疼学生,又懊恼自己教了这么久竟只教给他们如此心性,胸闷了一整夜,而今日见到白及,却又对他愧疚万分。   白及昨夜离开时面色极差,又拒绝他人送他回去,掌门师父其实对他担心得很,故一早见他神情已如常态却依然不敢完全放心,待他分外柔和。只是等到检查白及功课之时,白及一催动体内灵力,掌门师父一瞬间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当即变了脸色,大惊道:“——这一夜之间,你如何又破了一重境界?!”   若说昨日他变脸是因门下弟子行令人不耻之径而惊怒,现在变了脸色却是因为大惊大喜。白及上一次修为破境不过才是上个月的事,哪怕是天赋过人如他,以往突破境界也从未有过这么快的速度。掌门师父愣了一刹,便想通其中关节,顿时几乎要落下泪来。   “好,好,好。”   他怔怔地连说三个“好”字,举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你那些师兄师弟不争气,你倒是个能大破大立的。想不到他们弄出一番波折,反倒让你悟出心境立了道……”   凡人成仙,乃是逆天改命。唯有在逆境中不退反进、在干涸枯竭泥土里生长开花者,方能成就大道。   尽管掌门师父早知白及必有一朝要登天路,但这份感觉从未像此时这般强烈,再看白及端坐在那里一片清傲、不然俗尘的淡然模样,心中感慨万千。他叹了口气,欣慰又无奈地苦笑道:“我以往总盼着你早日成仙,现在倒又希望你在人间多留些日子才好……我此生怕是登天无望,也不知寿数大限将在何时。如今我归山后辈中无人能担大任,若是你能留下,我倒是能放心了……”   白及对自己早晨醒来便破了一重境界多少也有感觉,但此时听师父如此感慨,却又不知该接些什么,只能朝掌门师父一拜,道:“……请师父指教。”   掌门师父长叹一声,再看眼前这年轻的弟子,只觉得自己能教他的越来越少,慈爱地笑了笑,便定神指点。   ……待这一日课业又是完成,白及走出正殿之时,已又是黄昏。   他心中总觉得惦记着什么,便匆匆回了内院。他刚一靠近自己的屋子,便看见那只小白狐狸欢快地从他特意留了一条缝的门里跑了出来,高高兴兴地朝他跑过来。   心中的涟漪又荡了几分。   莫名地,觉得胸口十分柔软。   白及步子微微一滞,默默按捺住什么快要喷涌而出的令他有些心神不宁的东西,随后步伐又快了起来,大步朝那白狐走去。   ……   由于当日闹事的几人统统被掌门师父禁足在屋中反省,这一辈平日里的大课也都停了,白及意外地过了一个多月分外平静的日子。不过他心性已定,即使还有些闲言碎语,亦动摇不了他的心智,这些日子以来,修为大涨。   这一日,白及又在道场讲道。   没了扶易等人的干扰,再加上上一回他讲道引来白狐以及其他飞鸟走兽,此次道场中十分热闹。掌门师父原意是希望白及能将他心中所想传达给有悟性的门中弟子,毕竟上次由于扶易拦人之举,倒是让许多本想听听看的人没有听到,征求白及意见后,便趁着他这段时间没有大课的功夫,又补办了几次。谁知由于他上回引来灵兽的名声传得太响,不止是归山门中弟子,竟是连太行山中其他修仙门派的弟子也来了,且白及本来就会引山中鸟兽,这样一来,小小的道场竟是挤得水泄不通。发展至此,连掌门师父都觉得意料之外。   白及闭着眼睛讲道,因他生得冷淡,待睁眼后,旁人也不敢扰他,哪怕有问题欲将他留下再讲解一二也不敢拦,只得在白及站起来后让开一条道让他离开。白及倒也不留,径自回了房间,只是刻意放慢了脚步,让他身边的小白狐跟上来。   师父讲道,云母自然是每次都来听的,且她每次都与白及同来,自然坐得离他近。旁人只晓得这只白狐是白及第一次讲道时被他引来的,后来索性就跟着白及不肯走了,他们起初还觉得稀奇,后来便渐渐见怪不怪了,云母也幸运地平时能在归山里跑来跑去,过得十分开心。   如今已是秋日,红叶不知不觉便点燃了山林。云母一路上觉得好玩,便沿途捡了许多掉在地上的野栗子,回到房间后,就高高兴兴地将栗子往自己尾巴里塞。   白及已不是第一次看云母往自己尾巴里塞东西了,上回她的外衫挂在架子上晾干后,他也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将整件衣服都团成一团塞进了尾巴。这场景对他来说着实惊奇,白及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尾巴里……放了很多东西?”   云母一顿,不知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往里塞栗子了,有些拘谨地在地上站好。她不知道其他狐狸是怎么办的,反正她一直将东西放在尾巴里,其实倒不是尾巴真能放那么多东西,多少还是用了法术……想了想,云母无辜地看着白及,然后用力摆了摆尾巴。   她的尾巴和往常不同地咣当咣当响了几声,然后掉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除了一个葫芦和一个海螺,还有一堆刚才放进去的栗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松果和零碎的小玩意儿,一看就知道她图好玩乱捡的,衣服倒是没有掉出来。   白及看得惊讶,他顿了顿,指了指那两个明显与其他东西不同的葫芦和海螺,问道:“这两个是……?”   “是师兄和师姐送我的。”   云母考虑了一下,老实地回答道。   白及莫名觉得胸口一紧,有些在意她口中说出的话,下意识带着紧张地问道:“……师兄?” 第51章   云母平时说起自己的事比较少,所以白及从她口中听到一个没有血缘又关系亲密的男性时不由得感到意外,同时说不清道不明的,他有种难以形容的在意感,总觉得口中发涩。但不知怎么的,他又不希望自己表现出异样来被对方看破。   好在白及本来就神情清冷,又是一身不染俗尘的气质,云母自然看不出什么,只点了点头,回答道:“嗯,葫芦是我的大师兄给的。我入门时大师兄已经出师,这个葫芦是他成婚时当见面礼送我的,里面的丹药我吃了,看它也能装很多东西的,就一直留着了。”   云母虽与这位在她被师父收入门中时就出师的元泽师兄没什么接触,却一直很感激他送的丹药,也很喜欢这个葫芦。提起来的时候,她不自觉地摆了摆尾巴。   白及听到“成婚”二字时却是忽然松了口气,胸口的沉闷也散了不少。那位大师兄一听就知道是比眼前的小狐狸年长许多的、虽是同辈却类似于长辈的那种人,修仙之人寿命普遍要来得长些,想必灵兽也是如此。白及的大师兄也是比他们都要成熟得多,他能够理解云母的说法。   这时,谁知云母想了想,接着往下道:“不过,说起来……四师兄大概也算给过我葫芦吧。”   刚刚放下的心重新提了起来,白及一愣,问道:“……四师兄?”   “嗯。”   云母点头,但她本来就是突然想起随口一提,并没有多解释的意思,只是自然地将地上掉的东西重新塞回尾巴,轻快地重新站了起来,慢吞吞地爬到白及膝盖上趴好,摆着尾巴,一副准备休息的样子。   这在往日没什么不对的,这一个多月以来,白及打坐的时候,云母就在他膝盖上趴着,或者在旁边自己玩,他不讲道而有课时,云母也是自己到山林中转来转去。若是平常,白及见云母这样趴他腿上,肯定就要默契地开始打坐了。只是今日,他莫名仍觉得纠结,挣扎了半天,顿了顿还是问道:“你四师兄他……为什么要送你葫芦?”   “诶?”   云母歪了歪头。   “算了……”   对上云母的眼睛,白及又略有几分局促地移了视线:“……我不过是问问,不必在意。”   云母奇怪地眨了眨眼睛,但在她眼中,白及仍是一脸淡然,于是她默默地将“不是师兄送我的,是我抢的,因为他乱喝酒”这句话咽了下去。待白及闭了眼,云母也蜷成一团趴好,倒不是真的睡这么早,而是她今日听了师父讲道,就像白及打坐一般,她也需要静下心来好好参悟的。   然而白及虽是闭了眼,心跳却是七上八下地乱着。过了一会儿,他又重新睁眼,注视着乖巧地睡在他腿上的小白狐,只觉得胸口有些难受。   那日之后,明明她说自己只是困了便跑进来睡,可却再也没有离开。云母没有说,他便亦没有提,他原以为许是他们间有什么彼此现在无法明说的默契,可越看云母的样子,却越觉得她是小孩子心性,仿佛她以认为她本来就该在此,根本没有往别的方向想。   所以那天泉池月夜之事……可是只有他一人还在在意?   脑内忽然又是晃过那一抹纤细的皎白,白及心口一乱,张皇地闭上眼,却良久定不下神。   ……   “白及……白及!”   第二日在课上,白及心中烦躁未散,不知不觉便发了呆,待听到呼喊声回过神,这才意识到眼前的是大师兄。   他是入室弟子,又被寄予厚望,虽主要上掌门师父的小课,但偶尔亦要听其他师父的课或者大课。今日是由同为入室弟子的大师兄替他调整气息的小课,虽相比较于其他课而言,算不得多少要紧,但大师兄在门中最为年长、极有威望,平日里又对他颇为照顾,过去还曾管教过背后说他闲话的年轻弟子,白及在他讲习时发呆,多少还是觉得窘迫。他面上不由得露出几分赧色,连忙朝师兄低头行礼道歉。   大师兄不大在意他的道歉,反倒是笑了笑,奇道:“想不到你竟也会在课上发呆。其他人倒也算了,我带你这么长时间了,倒还是头一次见你如此。怎么,莫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白及上回的事闹得颇大,掌门师父也是当真发了火,大师兄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不过当时的肇事者仍在禁闭,大多数人还有一个多月得在房间里待着,受罚最重的扶易更是还有四个多月,最近整个归山看起来都萧条了不少,惹事倒不可能是他们。可白及平日里最为认真,不大可能无缘无故的发呆,大师兄想来想去,却想不出什么靠谱的原因。   想了半天,他只得思索地摸了摸下巴,略带戏谑地半开玩笑道:“你总不会是动凡心了吧?”   白及一怔,抬头看他。   白及一贯沉稳,神情更是鲜少有变,难得从这个师父极为看重的师弟脸上见到慌张的神态,大师兄一愣,虽然觉得稀奇,但又有几分愧疚,忙道:“抱歉,是我玩笑开过了。”   他的确是替师父管教过不少白及这个年龄的师弟,若是在凡间,这也是个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正因如此,这个时候的男孩难免要比过去躁动些。归山中女弟子少,但终归还是有的,且修仙门派不同于凡间那般看重对男女之别,朝夕相处的师兄妹之间难免有时会产生些朦胧的东西来,若是将来能一道修炼飞升,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不过,尽管这个时期因着男女之情而修行不专心的弟子不少,可看着眼前一身白衣、光是坐在那里便浑然超脱于世俗的白及,大师兄也毫不怀疑他的清心寡欲、心如止水。更何况白及平日里大多是单独被师父授课,与师门中的女弟子几乎毫无接触,又能对谁动心呢?这样一来,反倒是拿这个开玩笑的他显得太过轻浮了。   大师兄忙定了定神,不敢再失了师兄的体面,宽解了白及几句,便道:“你若是有事,不必多虑,大可以和我商量……你若不愿意说,那我继续给你念心诀吧。”   见白及点头,他便深呼吸一口,闭上眼调整气息而念心诀,未曾注意到白及在他说话间耳根不可控制浮上的一点赤红。   白及则不得不努力平复下师兄一句“动凡心”使他一瞬间跳得混乱无比的心脏,可是脑中自然浮现出的月下倩影却挥之不去。   她为何愿意留下……   她可曾还在意那日水边之事?   她如何看我?可有将我看作男子?   她是否看我……如我看她?   白及心乱如麻,只是气息一旦乱了,再要平复便极为困难。   于是这日他回到自己房中时,比以往还要来得焦虑。   云母已经在屋子里了,她原本圈着尾巴躺在窗沿上往外看,看到白及,便远远地朝他兴高采烈地摆尾巴。   云母没有注意到自己尾巴粘着红叶,但白及却看到了。只这一眼,他便知道她今日大约又自己到山林里去玩过,许是还钻了灌木丛,才会沾上叶子。   未察觉到自己尾巴上带着叶子的云母看师父靠近,便高兴地从窗口跃下,蹦跳着朝他过去。白及一顿,等她到自己面前,便轻轻抬手替她将红叶取下,云母起先以为白及是要摸她脑袋,下意识地低了头,待看见白及不知想什么地把玩着手中的叶子,意外地眨了眨眼睛,却未多想,只继续围着他蹦跶。   白及却是看着红叶出神。他平日也不会这么在乎一片小小的树叶,但今日思绪却控制不住地飘远。   他还当云母是原本住在归山中的狐狸,自然觉得她那些师兄师姐也是山中灵兽。如此一来,他便忍不住想云母每天跑出去……可是去见原本的亲人朋友?她为何还会回来?那么,会不会有一日……她就不再回来了?   白及在意得很,但抿了抿唇,终是有些难以问出口。只是他向来情感不易外泄,云母难以察觉白及情感细微的变化,笑着说:“听说今晚星空会格外明亮,我晚上想去山顶,大概会晚点回来,能给我留个窗吗?等我回来我会关好的。”   听她这么说,白及下意识地一顿:“……听说?”   “嗯。”   云母点头。   “听山中的灵兽说的。”   太行山一脉既然是连绵的灵山,山中自然也有开了灵智乃至已经在修行的山兽。不同于云母出生的浮玉山,方圆数里都只有她们白狐一家和隔壁的山雀夫妇开了灵智,哪怕只是在归山山头上,也起码有十数个灵兽之家,彼此之间都有来往,形同人间村落。云母觉得新奇,白及不在时便常常过去与他们交谈。山中灵兽自是心灵纯善,云母年纪对大多数灵兽来说又算小,他们便对她十分友好,也欢迎她常常去玩,一来二去就熟了。   云母今日的消息,即是从那些山兽中善观星者口中得知。   不过,不等白及回答,云母脑内已是又转了好多念头,她想了想,又道:“师……不是,那个,要是可以的话……你要不要一起去?”   话音刚落,云母又觉得不妥,她虽然想和师父在一块儿,但白及平时晚上都是修行的,似乎课业极重。她脸不自然地浮了几分红晕,耳朵垂下来,改口道:“啊,还是算……”   谁知,还未等她说完,便听白及道:“好。”    第52章   云母一怔,听到答案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却见白及神情仍是淡淡。明明此时的师父是与她一般年纪的男孩,看起来却沉稳安静,举手投足已隐隐有日后的仙君气质。   云母没想到他居然会答应,一时失神,但待反应过来就开心了起来,惊喜地道:“可以吗?!”   “嗯。”   白及颔首。   云母高兴地欢呼一声,原地跳了两下,便欢喜地跑回房间做准备。既然白及要一道去,那便要重视些了。不过,虽说是准备,她一只狐狸其实也没什么非要准备不可的,无非是要检查检查尾巴有没有不妥帖之处,以及好好整理整齐毛。   这段时间她与白及同住,房间里的东西多少为了她做了些改动。比如白及原本不是太常用的镜子被放到了云母容易拿的地方,云母熟悉地将镜子摆好,认认真真地打算开始在镜子前面整理尾巴,不过她刚尾巴蜷到身体前准备梳理的时候,忽然犹豫地一顿。   又是晚上啊……   这样一回忆,脑袋里不知不觉地便冒出了某些画面,云母脸颊一热,她赶紧摇了摇脑袋,拼命将某些令她觉得害羞的事从脑海中除去。不过旋即,她又忍不住抬头看向镜子中。   镜子里印着的依旧是她熟悉的白狐狸模样。   说起来,她好像好久都没有变成过人形了……   ……   白及虽是觉得心神不宁,但云母准备的时候,他还是闭着眼睛安静地打坐。因为他并未顺利入定,故总是听见小白狐在房间里跑来跑去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尽管不知道她到底在干什么,但光是从这样的声音中,他仿佛就能想象出云母在屋子里上蹿下跳地将自己想带的东西都塞进尾巴里的样子。正因如此,当白及感觉到自己的膝盖被碰了碰而睁开眼,发现入目的并非是高兴地对他摆尾巴的小狐狸,而是先前在泉池边见过的女孩子时,顿时怔了怔。   “……怎么了吗?”   云母与白及的目光一对上,忽然便有些慌张地移开了视线。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今日特别想让师父看看她人形的样子,明明这么长时间没有变过人形实际上还有先前尴尬的原因……哪怕尽量在克制了,但是……   云母不知道她紧张慌乱的时候,她对面的白及其实比她还要来得紧张慌乱。他面上许是不显,但胸口的心脏却已是控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上一回她化人时,白及不敢多看,只是那道影子却时不时就在脑海中闪现出现,现在见到,只觉得与他记忆中一般无二。   憋了一会儿,白及亦不禁别过脸,唯有他自己晓得自己耳根发烫,呼吸亦有些乱了,可面上仍要故作镇定地道:“……你很漂亮。”   “是、是吗?”   云母不好意思地理了理衣服,又将掉在脸侧的头发别到耳后。平日里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也会摸着她的头夸她长得好看,赤霞师姐还常常兴高采烈地用自己的首饰来帮她打理头发,她好歹是女孩子,对这样的夸赞当然会觉得开心,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听师父夸她,总觉得格外……令人羞涩。   “嗯。”   白及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是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觉得自己沉闷太过。平复了一番乱得快要窒息的心跳,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说:“……走吧。”   “好。”   云母连忙点头,跟了上去。   归山门本就立在深山之中,修仙门派又寻求天道,自然要离上天近些,归山山顶仍属于归山门的范围之中,白及所住的内院亦离峰顶不远,沿着台阶走一会儿就能登顶。不过,云母才刚刚走出来就后悔了,她本就在山间长大,平时用狐狸的身体到处窜来窜去没什么感觉,故刚才就忘了她人形走路速度要来得慢许多,并且也不算很稳。要是她一个人走慢点倒也无妨,可今日却是同白及一起上山,她走得慢吞吞的,白及又是男子,难免会要师父等她……但云母如何好意思让白及等?察觉到对方已经放慢了步伐,她便愈发努力地想要自己走得快些,然而一急就容易忙中出错,且今日所行乃是山路,她险些就绊了自己一下,差点摔倒,好不容易松了口气,一抬头,便看见白及已回过头朝她伸了手。   云母看看白及清冷的脸,又看看白及的手,不确定是否是她领会的意思。   白及顿了顿,道:“……我扶你。”   “谢谢。”   云母这才安心,面颊微红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同时却有些羞愧自己贪图省事总是用狐形,心中决定等从师父幻境中出去以后,不能总让师兄师姐抱着走了。   两人步调调到一致之后,不久就登了顶。   归山山顶云母并非是第一次来,但晚上却别有一番景致。待看到白及师门建在山顶的亭子后,云母心中一喜,无意识地松了白及的手,几步跑到亭子里,走到亭子的另一边往天空看,望了几秒,又回头来朝白及招手。白及一愣,走过去。   亭子里也放了蒲团,大约供门中弟子在亭子中打坐参悟用的,看上去有些旧了。云母和白及各拿了一个放到亭子边,并肩坐下来观星。云母兴致勃勃地抬头看了会儿星夜,只觉得今晚果然如同那山中灵兽告诉她的一般,星空分外明亮清晰。   如今是后半月,月亮要后半夜方能升起。皎月虽美,但明亮太过,若是要观星,还是没有月色争夺星辉的日子来得好。且如今正值秋日,天高气爽,夜空中无云,一道银河清明无比,仿若分割人间天地。   最重要的是,这是师父年少为人时的天空。   天界不分寒暑,四季如春,但人间却是有季节时令的。现在这个幻境是秋季,她在凡间与师父一道放灯时是夏末,时节算来其实差不多,只是斗转星移,白及记忆中这片星空却与他们所看的大为不同,如今……大概许多星宿尚未形成,星君亦没有归位。   这样一来,虽同样是星空,给人的感觉却难免不同。   云母笑着道:“好漂亮啊。”   白及原本因为身旁坐得是女孩子,多少觉得拘谨,不敢看她,听云母说话,方才转过头,看她在星光底下眼中带笑,不觉抿了抿唇。   星夜甚美,却不及人。   白及被他一闪而过的想法吓了一跳,哪怕只是有过这样的念头,仿佛都已经逾礼。他窘迫地移开视线装作观星,不敢再看。只是他原本在意的便不是他看了十多年早已看惯的夜色,而是坐在身边的云母,即使移开视线,又如何能真的安下心?他独自焦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问她问题,然而未等他开口,便见云母犹豫了一瞬,从袖中摸出一个河灯。   他先前见云母从尾巴里掏出来的东西不少,却还没有见过这个,又看云母神情与往日不同,不觉一愣,问:“这个是……?”   云母看了白及一眼,有些迟疑,斟酌了一下,还是回答道:“我师父送的。”   说来奇怪,明明是幻境,她印象中带在身上的东西却都还能拿得出来。按照玄明的说法,她的元神入的是“记忆”之境,自然也能将记得的东西在“记忆”中用,虽然云母听得半懂不懂的,但反正有东西带着就好了。   结果就是,连师父送她的这个河灯,居然也一并带着了。   因为是师父送的,且这个河灯是凡间之物做得简陋,所以她保存得难免格外郑重,之前就没有轻易从尾巴中掉出来。   听到是师父,白及便再次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但同时,见她在这时拿出师门中的东西来,又有些担心,问:“……你想回去?”   “诶?”   云母眨了眨眼。她自己其实是其次,虽说偶尔也会想念幻境外的师兄师姐、会忧虑现实中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事实上,她更在意眼前的师父何时才能从幻境中出去。   不过这话现在却不能对师父说,云母想了想,道:“……算是吧。”   这一句话让白及瞬间胸口干涩发闷,有种难以言喻的抽痛感,他略一抿唇,下意识地道:“若是我留你……你可愿意留下?”   话音刚落,白及便已对他所说后悔。   他们虽是同龄,但他知道云母是小孩子心性,怕是始终对他都没有往别的地方想过太多,他这样说得已是露骨,只怕要让对方为难。   师兄说得对,他已……动了凡心。   但说都说了,话还能收回来不成。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便捏成了拳头,紧张地等着答案。   然而白及方才是脱口而出,话说得太急,又恰好有风吹过让云母眯了眼,她眨了眨眼睛回过神,白及话却已经说完了。云母歪了歪头,道:“……什么?”   白及原是忐忑不已,也做好了她会慌张的准备,只是见云母仍是一脸懵懂,顿时浑身都褪了力,不知拿她如何是好,既让人泄气,却又仿佛憋了一口气。   白及也不知道自己忽然是哪里来的冲动,云母望着他的眼中映了星光,明亮太过,情急之下,他便抬手遮了她眼中的星光,同时另一手抓起她的手猛地摁在自己胸口。   云母眼前一黑,还未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便感到自己手心被抓去摁着的那个胸膛中心震如鼓。她一愣,张口刚要说话,便感到嘴唇一软,好像贴上了什么冰凉而柔软的东西。   “……唔!”   一触即离。   云母的脑袋还懵着,却能感到自己从脸颊到耳根突然一寸一寸地烫了起来。   捂着她眼睛的那只手微微地发着颤,可从对面传来的白及的声音却沉稳得令人发慌。   他道:“……如此,你可明白?” 第53章   明白……明白什么?   云母头脑中一片混乱,脸颊又烫得厉害,只觉得自己无暇思考,或者脑袋已经钝得无法思考了。   白及见她呆呆地不动,便迟疑地放了手,在星光之下,两人四目相对,于是云母得以看清白及的脸。   一如既往的清傲面容,嘴唇微微抿着,目光却是灼灼。   云母脑海中一片空白,虽是望着白及的眼睛,可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同时脸颊的温度仍在上升,从面颊逐渐烧到脑袋,仿佛随时会炸掉。   两人已经坐着看了许久的星星,白及早已适应了黑暗的光线,他能看得清云母的脸颊被星光衬得通红,目光里泛着水光,她看上去手足无措,好像完全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见她如此,白及多少也有懊悔自己的冲动行事,下意识地松开了自己抓着放在胸口的云母的手,道:“我……”   砰。   白及还没来得及斟酌好他想要说的话,便看见眼前的女孩身后突然冒出了五条来回摆得飞快的尾巴。他措手不及,稍稍一愣,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的愣神,云母已经整只狐都重新变回了狐狸。   然后拔腿就跑。   白及怔怔地望着那一抹白飞快地消失在夜色深处,原是想要伸手去拦,但刚一动,又退了回来。   他明白自己唐突。   意料之中。   不过竟仍觉得有些苦涩。   此去,她定不会再回来。   白及定了定神。他闲言碎语听得不少,也知世间不喜他者甚众,可是唯有这一次,胸中的痛楚如此清晰而真切,无法平复。   缓缓地,他松开了攥紧的拳头,面对星夜闭上了眼。   ……   一只受到惊吓的五尾狐能跑得有多快,那就要问受到惊吓的六尾狐才能知道了。   数日后。   远离世俗的竹林间,玄明神君按部就班地结束了整理花草、种竹子、埋酒、在竹林中闲逛的工作,随后悠哉地在屋子里逛了一圈,随手拂掉家具角落里的灰尘,算是打扫过卫生。然后,待确定没什么可做的了,他便走到一个堆杂物的箱子边上,像是不经意地掀开了盖子,一把将躲在里面蜷成一团的小白狐抱了起来。   “出来吃东西吧。”玄明漫不经心地笑着道,“虽说是幻境,不过也不能把自己饿死了。”   云母大约是在箱子里躲着躲着就累得睡着了,被玄明一抱才醒,眼睛还是朦朦胧胧的,整只狐没精打采地蜷着,尾巴也是怏怏地垂着。   玄明将她往桌上一放,笑嘻嘻地拿手指敲了一下云母的额头,戏谑道:“小小年纪,学人家玩什么为情所困的。你这个岁数的狐狸,不是还应该好好地在山林里捉小鸟吗?”   云母立在桌上没什么精神地抖了抖毛,呜咽了一声,张嘴开始吃玄明拿来的食物。   她倒是也希望自己不要去想了,干干脆脆将事情忘了或者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最好,可是一来她做不到,二来也觉得听完表白就跑这样好像有点不负责任,可事实上她已经跑回来了……呜……   云母吃了几口就沮丧地重新在桌子上卷成一团,一副拒绝见人的模样。   几天前的晚上,她脑袋太懵一片茫然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下意识地跑了,等回过神来人已经在玄明神君的竹林里。她跑了一整晚,回到竹林已是清晨,玄明神君当时正早起在院子里给他种的除竹子外的其他花花草草浇水,看到她狼狈地跑回来还愣了一下,但紧接着就笑着道了句“小狐狸”。   然后云母就自己跑进茅屋里找了个箱子躲起来了。   玄明神君本就是神君,对凡间的事想知道便总有办法知道。云母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已经晓得了什么,反正玄明始终体贴地没有点破,除了吃饭时间就让她一只狐在箱子里呆着,怕她闷死还在箱子上给她开了几个窟窿。   “对了。”   这时,玄明仿佛想起什么般,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你托我送的信,我已经差了附近的鸟送去,想来今天就能送到,不要担心了。你师父将来能成就那般修为,此时就算年少,也定不是心灵脆弱之人,至少必定比你这么只小狐狸要坚强得多,再说情爱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接受也罢,拒绝也罢,你大可不必如此愧疚。不过……”   玄明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与君重逢成仙时’吗……你倒是会打幌子。”   云母埋在尾巴里的脸更红了,她哪里知道怎么办才好,现在的情况对她来说太过复杂,只能尽量做了,其实就连那封算是信的小字条,她是在没有变成人形的情况下叼着笔匆匆写的。她没有刻意隐藏,又是麻烦玄明帮她弄好送出去的,玄明神君自然是看到了。   她跑掉的那晚的确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思考了,可是在把自己装箱子里处在黑暗中的时候,好歹还是有那么一小会儿能冷静下来好好想。   答应肯定是不可能的,倒不是……倒不是她对师父有没有情的问题,而是师父如今是在幻境之中,所以才会误以为自己是凡人,误以为自己还是归山中一个修仙的弟子。他忘了他们是师徒,也忘了自己早已成仙,但云母却是记得的。若是她在这里答应了,那出去后……等出去后,师父会怎么想呢?他们又是什么关系?再说,她虽入了仙门,却尚未成仙……终究是仙凡有别……可她也不希望师父伤心,不希望师父觉得那是讨厌他的意思……   想着想着,云母只觉得脑袋又开始烧了。她原是将脸往尾巴里埋的,现在索性将脸往身体里埋,自暴自弃地将自己裹成一个白毛球,两眼一黑不想面对世界。   玄明看云母这个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失笑地摇了摇头,只觉得难为这么只平时一看就不喜欢想太多的小狐狸用她的小脑瓜子想这么一堆。   她写得那封信,在如今的她师父看来自然是“等他成仙时再说”或者“他们都成仙时再考虑这个问题”,这种约定在修仙者和灵兽之间倒也不少见。不过,由于此处是幻境,她师父又是早已成仙之人,所以她想说的其实是“等回到现实之中”、“此处并非现实,她不能答应”的意思,待她师父想起一切重回现实重新为仙,自然会明白,也能体谅她的难处。   不过……   玄明饶有兴致地看了眼云母埋成一团后却又拖在桌子上扫个不停的尾巴。   灵兽心思单纯,便是嘴上不说,身体也会表达。但是眼下,这白毛团子竟是自己也没发现自己尾巴摇得厉害的样子。   说起来……那句话里其实亦有“等我成仙再应你”的意思,只是这意思,只怕她心中虽有,下笔时却是无心之举吧。   如此一来,她倒未必是对她师父没有情呢……   玄明神君顿时感觉此事有趣万分,他终日待在竹林里,虽安于闲淡,但时间长了偶尔也是会无聊的,总要给自己找点乐子。想了想,他问道:“说来,我之前听你说过,你师父当初救过你?”   在桌上团成一团的云母颤了颤,有些不解玄明神君为何要问这种问题,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露出脑袋,然后点了一下头,又埋了回去。   她在师父转世为人那段幻境不太稳定的时间都与玄明神君住在竹林中,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她也的确提及过一些她和师父之间的事。   “原来如此。”   玄明拿手中的扇子拍了拍掌心。   英雄救美。   又是清俊的仙君救了天然对仙界有好感的灵狐,也难怪这小家伙心中埋了种子。   玄明心中了然,只是他永远一副眉梢带笑的模样,反倒让人瞧不出他在想些什么。看云母仍是沮丧,他便又抬手揉了揉她的头,笑道:“你若是还累,就自己在屋里休息吧。我就在院子里了。”   云母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然后又把自己塞了回去。   玄明笑笑,收回手,走出了屋外。   云母埋在自己毛里,她这两天又的确一会儿害羞一会儿纠结地想太多,不久就累了,迷迷糊糊地便躺在桌上睡着,待再醒来,已是数个时辰之后。   窗外还亮着,同时,隐隐有厚重悠长的乐器声从外面传来。   云母拿爪子揉了揉眼睛,站了起来。   她本来是不想出去的,可是这样下去毕竟不是办法,信已经送出去了,和玄明神君说了许多之后,她也莫名觉得心情好了些,听到外面有声音,她犹豫一瞬,便走了出去。   玄明坐在竹林之中,正在弹琴。   他虽是个闲士,却也是个雅士,竹子种得,风雅之事也做得。玄明一手琴弹得极好,不过琴声悦己而不悦人,自然没有筝的明亮、琵琶的爽快,听着要沉闷些,但玄明看起来倒是还挺乐在其中。瞧见云母走来,他便停了手,笑着道:“小狐狸。”   云母听到这个称呼,方才想起来,她与玄明在幻境中接触的时间也不短了,可玄明却未曾问过她的名字。若不是觉得此处是幻境,这些东西都不重要,大约就是他不在意了。   云母跑过去,看着玄明的衣服却歪了歪头。   他既然是个隐士,自然不是张扬之人,可她看他穿衣服,十天总有六七天是红色的,倒和平时作风不大一样。云母眨了眨眼睛,问道:“你很喜欢红色?”   玄明笑了笑,大方地展开袖子给她看,道:“你难道不觉得我着这一身红衣坐在竹林之中,正是万绿丛中一点红?”   “……”   云母张了张嘴,又接不上什么话,只好闭嘴了。   玄明哈哈大笑,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随后眼睛亦跟着眯了眯。   “我这竹林虽是隐世之处,却偶尔也会有过客经过。既是我种的竹林,如何能让他们迷路于此?故我有时会故意现身于竹林中,若是有迷途之人看到我,自会过来问路。”   云母恍然大悟,像是接受了这个解释的样子。   玄明眯了眯眼,仍是微笑着摸她脑袋,解释说:“你对我而言,亦是迷路之人……其实这世间许多事,大可不必那么在乎,放手去做便是。你师父之事,你不必如此担心,他长你几千岁,难不成还不如你看得开不成?不过……”   他手一收,取了扇子出来摇了摇,有些感兴趣地看着她,道:“不过,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化人的样子呢。想不到你师父那般性情的人,竟也会有动心。他那般正经的仙君,总不能真是爱上一只狐狸……如此一来,我倒有几分好奇。小狐狸,你可介意化人让我一观?”   云母一顿,点了点头。   不过是化个人形,自然没什么不可以的,再说,她总觉得玄明神君还算亲近。   于是云母闭上眼睛,熟练地掐诀准备化人。玄明神君原是兴致盎然地摇着扇子,只是待眼前的狐狸露出少女的模样来,他倒是一愣,手中的动作亦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云母有六分肖其母,一分肖自己,剩下的三分肖谁,自不必多说。 第54章   这世间见过玄明的人不多,到了云母出生的时候,除了天帝,剩下的、还活着的,约莫一手便能数完。便是理论上算与玄明有些渊源的白及,也不过是在劈他天雷的时候见过一面,随后又在幻境中匆匆扫过几眼罢了。   故能够认出玄明的人本就无几,云母又是个能当狐狸就不当人的性格,自然没察觉到什么不对。不过,玄明在他自己种的竹林中住了上千年,他自己自然是万万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   云母许久躲在箱子里没有化人形,身上的衣服都皱了。她不好意思地理了理衣袍,心道之后要跟玄明借水池洗澡,一抬头见玄明神君竟是敛了笑容、皱着眉头看她,云母一愣,有些不安地问道:“……神君,我……有什么不对吗?”   “啊……”   玄明从一瞬间的失神中回过劲来,眼神不觉看向别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半真半假地调笑道:“没什么……只是忽然发现你下巴长得有些似我,莫不是我何时留下的风流债。”   “……诶?”   云母一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玄明神君是什么意思,就已经被对方摁着脑袋摸了摸头。   她一化形就是坐着的,玄明也是坐着抚琴,只是个子要比她高上好几分,这个动作做得十分顺手。   玄明摸完她的头,脸上已经又恢复了笑容,他微笑着道:“听琴吗?小狐狸。”   云母本来就是听到声音才出来的,她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外出打扰了玄明神君原本的兴致,听他这么问,便点了点头。   玄明闭上眼睛,浅笑着接着弹了起来。云母不懂音律,都是懵懵懂懂地听着,好在她能静心,倒也不会不耐烦,就乖乖坐在原地想心事。   玄明弹了一会儿琴,此时他一刹那动摇的心绪已经平复,再扭头看云母的样子,心中已是了然。他顿了顿,手中拨弹的动作未停,也不再看她,只笑着问道:“小狐狸,你生在何处?母亲又是何人?家中可是只有你们两人?”   玄明的琴音沉稳而悠长,时如泉水叮咚,时如古道绵长。   云母还是第一次听玄明神君问起她有关的事,虽不解其意,但还是老实回答:“我生在浮玉山上,母亲是五尾白狐,除了我和娘之外,家里还有哥哥。”   “……是吗。”   玄明微笑着道,神情未有异状。此时他手中一顿,手中的琴声在一个响亮的亮音之后告一段落,稳稳地停住。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可口气却又颇为漫不经心,玄明问道:“说起来,之前还没有问过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听到玄明神君终于问她的名字,云母反倒是意外地怔了怔。她歪了歪头,也不知为何玄明先前那么长时间不问,反倒是现在忽然问她名字。不过云母想了想,还是回答道:“我叫云母。”   “云母?”   玄明先前就又起了一段曲子,此时听到她这个名字,笑得手底下都乱了几个音,好在马上又行云流水地调整过来,反倒让意境升了几分,像是即兴而为。   玄明笑道:“你娘起名字倒是心大,怕是随手捡个石头就起了吧。既是女子,好歹也该以珍贵的玉石为名,你又是白狐,说来我腰间正好有一块白……哦……原来如此。”   玄明看了眼自己腰间系着的白玉,笑着笑着便敛了戏谑之意。   按照这小狐狸的话,她娘是五尾狐,多半是山间灵兽。这世间灵兽多是赤子之心,哪里分得清玉和山石的价值,玉石对她来说多半也只是光润些的石头,未必比得上山中晶石来得漂亮。而这样的起名方式却让玄明脑中不经意地冒出一句话来——   君知我心似君心。   咣。   玄明的琴声猛地一荡,吓得云母都不觉抬起头来,受惊地看着他。可玄明却是颜色不变,唇边带着一缕浅笑,十分悠闲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刚才弹了个能让狐狸受惊之音的人。   没转头他也能猜到云母的表情,玄明笑了笑,道:“没什么,不过是我忽然希望自己不是这幻境中人。”   真想见那命名之人。   ……只可惜,因为是在幻境之中,想做什么都是徒劳。   这里只是一位仙君的记忆,尤其他是记忆中人,无论在这里发生什么、无论他察觉到什么,都无法影响到现实。   玄明垂首拨弦。   这样一来,倒是没有必要让眼前这只小狐狸知道得太多了。   这么一想,玄明便停了手中的琴音,又抬手摸了摸云母的脑袋,却坐在清风中浅笑着看着她,并不言语。   云母低着头被揉,她总觉得玄明神君许是个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对象,并不讨厌被对方摸头。可是被揉着揉着,云母的思路又飘忽起来。   她的脑内一瞬间又浮现出了师父的样子,先是在归山门入室弟子住处中一身弟子白衫的少年白及,一会儿又是持剑而立不染纤尘的师父,接着又是那个星夜……不过是一瞬,云母的脸就又烫了起来。   云母使劲晃掉脑海里那些让她觉得害羞的想法,又抬头去看眼前的玄明神君。因她对玄明神君没由来地颇有好感,且又知道这位神君将来要因与凡人相恋而受天刑,与云母此时的状况多少有些关联,云母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壮着胆子问道:“说起来……神君,为什么会有人仙不能成婚的天规呢?”   玄明一顿,收起摸着她脑袋的手,拿起扇子摇了摇,道:“云儿,你可知道这世间这么多灵兽灵植,还有这么多修仙之人,最终,有多少能成仙的?”   云母一愣,却是答不上来。   比起玄明问得问题,她反倒有些在意他直接喊了自己的名字。   见云母不答,玄明索性直接挑了答案:“万万中无一。”   云母眨了眨眼。   “一旦成仙,便是跳脱于生老病死之外,再无寿命长短之说,唯有永恒。”玄明轻轻地说,“凡人生死不过须臾,与仙相较,犹如朝菌之于冥灵、蟪蛄之于椿树。世间凡物之于仙神,不过朝生暮死,如何相恋成婚?并非仙者无情,而是有情不敢系。且凡人日后投胎转世,转世为人者可又能算是先前之人?若二者育有儿女,算仙算人?天界下凡历劫者,哪怕知道自己下凡渡劫乃是人身,仍有不少会顾忌伦理而提前与司命、媒神商议避免婚配,亦是这般缘由。”   云母听得愣神,她怔了怔,问道:“那……没有破解之法吗?”   “有。”   玄明神君笑着点头,云母这时才发现他眼梢上扬,似有桃花态。   “凡者大立成仙,便是破解之法。不过正如我先前所说,凡物成仙,谈何容易?成仙既要修为,亦要心境。修为尚且可以灵丹神药解决,可心境如何能助。上古之时不禁仙凡相恋,你可知有多少神君仙者为伴侣寻天灵地宝、寻不死药而踏遍三界九州?可惜寻到亦是枉然。能成神仙者大多心思纯净、大多痴情,伴侣死后仍要去寻转世,寻到能再相恋也就罢了,若是不能……当年并非没有神仙因此堕天,也并非没有神仙因此乱了心境而转而为祸人间。我兄长成天帝后便立了这条天规,既是为了护凡间,更是为了护仙神。”   云母听得头晕,她不像玄明这样活得那么久、知道得那么多,听他说了那么多,总觉得仍是云里雾里。好在大致意思她是明白的,正因如此,云母才愈发困惑地歪了歪头。   玄明神君既然想得那么清楚,那为什么日后还会……   仿佛是感到她心中的疑问般,玄明摇了摇扇子,笑着道:“不过,我倒是不愿受此约束。感情本是顺心顺意而为,若是来了,何必强躲?”   云母一怔,问:“可是不是说朝生暮死……”   “这有何难?她在一日,便爱她一日。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玄明含笑抿唇,见云母不懂,就又抬手揉她头,看着小姑娘乖巧地眯着眼晃来晃去,心中颇为自得。他想了想,又拿扇子轻轻地敲了敲她额头,安抚道:“不过,你不必想这么多。以你的出身资质,日后,只要你想,定是可以成仙的……倒不如说,你现在,多少也有一半是神仙了。”   云母下意识地抬头捂住额头。   她并没有怀疑玄明的话,只当玄明是在夸她。毕竟她确实尾巴长得快,如今已经长了五尾,勉强也能算是一半了。   不过,玄明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又皱了皱眉头,说:“但你如今年纪尚小,考虑情爱之事又确实尚早……”   他眯了眯眼。   “我好歹年龄辈分高你几分,今日便算是替你父亲操个心。你现在才十几岁,等出了幻境,等到两百岁再议亲不迟。还有……”   他思索了一番眼下的状况,又考虑了下白及的性格,决定给对方下个绊子。于是玄明又慈爱地摸了摸云母的头,微笑道:“刚刚忘了告诉你,你师父出了幻境后,便不会记得这幻境中的事,你大可不必担心。”   “真的?”   云母果然一下精神起来,高兴地看着玄明神君。   “自然。我如何会骗你?”   玄明笑得优雅无比,一派春风和煦。   “对了,离幻境结束只怕还有些时日,你既然不想回去,整天待着也无聊……不如我把先前那个镜子再翻出来,你平日里要是不想和我聊天,就自己看看镜子吧。”   云母其实也担心师父的事,她在箱子里躲了几日,没有消息十分焦虑。听到玄明神君的提议,她便红着脸点了点头。   竹林里的日子大约是远离尘世,过得比在白及身边要快些。接下来的时光,云母大多都是在听玄明弹琴、陪他埋酒种竹子,还有看镜子中度过。   师父往昔的事在她眼前一一掠过,逐渐一些熟悉的面孔也出现在眼前。   在她离开不过几年后,她便看着白及在众人惊叹之中破云渡劫,一袭白衣承了八十一道天雷,一尘不染地登上天路,获封东方第一仙。   随后便有曾与朔清有过渊源的仙人送了自己的孩子拜白及为师,于是云母便见到了日后的大师兄元泽。   再之后,南海赤龙与南禺山青凤各送一女一子请白及教导,正是赤霞观云,他们未等见到白及便彼此弄得狼狈不堪、两看相厌,但在白及来后,却又并肩跪在朝白及行拜师之礼……   有一日,云母正看着镜中观云师兄被元泽师兄调侃后涨红了脸、撕心裂肺地喊着“谁要娶赤霞!打死我也不娶赤霞!”,忽然便感到身边雾起,她有些惊诧地站起来,便看见玄明神君从不远处朝她走来。   “看来幻境的终点就到此为止了。”玄明笑道,“我不过是幻境中人,怕是不能接着陪你了。”   云母一愣,她与玄明相伴许久,此时猛地生出好多不舍,刚要开口说话,玄明却已走到她面前,摁着她的脑袋揉了揉。   玄明神君今日说话似比平时要来得温柔,云母只听他柔声道:“幻境外的我虽不知道这段往事,但他必思我所思、想我所想。不必担忧,日后,我们必有再会之日……”   他停顿片刻,收了手,朝她摆了摆手道别,笑着说:“珍重了,小狐狸。”   云母连忙匆忙地道了句“再见”,还来不及说些其他,她只觉得眼皮一沉,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她只感到身体分外沉重。   云母努力睁开眼睛,奋力地站起来抖了抖毛,好不容易舒展开僵硬的身体看清眼前的景象,方才发现自己依然在旭照宫内室之中,还站在师父膝盖上。   大梦一场。   云母小心地看向师父,不自觉地摆了摆尾巴。她好久没见白及,既是紧张又是担忧,见他还没睁眼,犹豫地往前迈了一小步,“呜呜”地叫了两声。   伴随着她忐忑的叫声,白及似是未动,云母想了想,还要再上前,却见她师父忽然皱了皱眉头,下一刻——   缓缓睁开了眼。    第55章   师父此时比起归山上作为凡人弟子的少年时期长了数千岁,自是要沉稳内敛得多。他少年时虽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可脸上多少仍会泄些情绪,而如今,这双眼眸默一睁开,便是黑如墨染、静若止水。   云母下意识地心虚后退了一步,胆怯地动了动耳朵。   尽管玄明神君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师父不会记得,可真正重见师父,她心里其实存在不少不安的,不只是担心凡是有例外、师父其实还记得,也有她自己要过心里那道坎。   师父他……会如何想?   云母忐忑地小心抬头望着白及,却见白及顿了顿,恍然迟疑了片刻,黑眸似是闪了闪,然后,他慢慢地抬起了手……   云母见他有所动作便觉得紧张,惴惴地不敢动,身体却不自觉地摆出了随时可以跑掉的姿态,然而,未等她想好下一步的行动,便已经感到师父的手轻轻地放在她脑袋上,柔和地摸了摸。   “嗷呜!”   云母感到熟悉的被摸脑袋的感觉,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乖巧地低下头任摸,同时心中亦松了口气。   师父看起来没有异状,还同过去一般。玄明神君说得是实话,他应该不记得那段幻境……或者说,也许师父已经正常地想起了神君的记忆,心境有所提升,但并不会记得她。   这样一想,云母便安下心来,表情上亦开心了许多,高高兴兴地“呜呜”叫着,对着师父摇尾巴,却不知白及此时胸口的心绪是如何驳杂。   ……怎么可能不记得?   白及手中一滞,闭了闭眼,万千思绪便如潮水般涌入心头,混乱而有条理,两段记忆并存,他却能分得清真假虚实。   他记起了自己为朔清神君时真实的过往,也记得在幻境中那只围着自己跳来跳去的白狐狸。   他在凡间为人时,自然不曾出现过一只小狐狸。那场讲习会他虽对着空无一物的道场讲了许久,引了不少飞鸟山兽,但直至结束,终究没有人类踏入。后来师父虽是惩治了扶易一帮人,他却难以因此而感到真心愉悦,梁子亦愈结愈深,直到他几年后度天雷登天路,与扶易之结终是没有解开。   如今他已为仙,不必再在意凡间因果。   往昔的非议与磨难不过是磨砺他心智的过客,扶易更只是其中无足轻重的一笔……不过,若有可能,他竟也有几分希望幻境中方才是真的。   幻境虽是虚假,可他却是真真切切地重历了少年时。   ……亦是真真切切地动了情。   白及定了定神,重新睁开眼,望着松了口气在他膝上打滚的小白狐,却只是轻轻地摸着她的头。   但愿如此,能让她安心。   云母并不晓得白及将她先前忐忑的神情当作是拒绝和为难之意,亦不晓得因为她那封叼着笔写的信,白及在幻境时当真等了她千年。因他不曾与人说,旁人又不曾得知,故纵然云母看了玄明的镜子也不曾看出他心里想得那些事,尽管隐隐也想知道师父是如何看她,可从他的行为方式中却看不出来,只能当那是师父寻常的轨迹。   她一贯是黏师父的,得知白及不会记得后便又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几下,见师父的确没有回避她的意思,终于彻底放下心,开心地拿额头蹭白及的手和衣襟。   白及见云母依旧如此亲近自己,心情多少有些复杂,也不知她是觉得自己恢复到现实中就不会再顾及幻境中的感情了,还是为尴尬得以避免而感到轻松。除此之外,他其实也为自己牵扯云母入了他的幻境中而感到愧疚……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白及再次尽力定神,平复下自己内心深处不受控制地在时隔多年重新见到云母后拼命涌上来的惊喜和悸动。   他们是师徒,他已被拒绝,她只当他是师父……无论哪一点,都让他无法开口。   他顿了顿,迟疑地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徒弟,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恰在此时,内室的门被“咯吱——”一声推开,观云拿着食案走了进来,他原本表情平静,谁知一抬头看到师父和云母都直勾勾地看着他,观云先是一愣,手中的托案差点打翻,随即惊喜道:“师父!师妹!你们总算醒了?!”   云母眨巴着眼睛看着观云。她才刚从幻境中醒来,上一秒看到的还是不过十来岁大、撕心裂肺地宣称“打死不娶赤霞”的观云师兄,现在眼前出现的就是外表已如成人且与赤霞师姐订婚的观云师兄了,云母望着面前的观云,难免有种时过境迁的怪异感,一时都没有晃过神来。   然而下一秒观云就把食案放在她面前,道:“太好了,今天这食物总算不用浪费了。小师妹你可知你一觉睡了多久?再不醒来,我和赤霞都要担心你饿死了。”   云母原本还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听观云师兄这么一说,又闻到面前食物的味道,顿时觉得自己整只狐狸都是瘪的,饿得连路都走不动,真不知道之前蹭师父的力气是哪里来的。她连忙从师父膝盖上跳下来,对着食案上放得粥就埋头吃了起来。   云母虽是五尾狐,辟谷个把月不成问题,但毕竟尚未修成仙身,太久不吃东西也是够呛。观云看她吃得急,心中无奈得很,一边帮她顺背一边道:“慢点吃慢点吃,别到时候撑坏了。你身体许久没有进食,不能一口气吃太多……”   观云看着云母吃东西,只觉得好气又好笑,看她没什么事的样子,这才看向师父。面对白及,观云的神情便认真严肃了许多,恭敬地行礼道:“师父。”   虽是低着头,可观云却仍是暗暗心惊。白及刚刚从幻境中出来,身上气息未敛,观云稍一感气,便能察觉到他身上的仙气那股难以言喻的鼎盛气势。   师父他……竟是真的突破了上仙。   观云有一种又心惊又骄傲的感觉,明明是师父突破了上仙,师父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异状,他却激动得手心冒汗,总觉得心中澎湃难以形容。   白及的确对自己突破境界没有太大的感觉,他淡淡地对观云点了点头,沉默片刻,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凡间快到年关了。”观云回答道,“抱歉,师父,私自进你的内室……先前我们赶过来的时候,小师妹已经跟着你进幻境了,我们怕惊醒你们会造成什么意外,故不敢打扰。所以这段时间我和赤霞只是轮流过来送食物,怕小师妹什么时候醒了……”   说着,观云低头看了云母一眼。她正好刚将碗里的粥喝了个精光,正摇着尾巴看观云。   观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白及亦是没有觉得不妥,略一颔首,想了想,又问道:“单阳回来了吗?”   “快了快了。”   观云笑道。   “这次他并没有久留,只是在人间需要步行,脚程难免慢些。且他祭祀完父母后凑巧又遇到些故人,所以难免多留了几日,前两天已经收到信,大约是在路上了。你和师妹出关得正巧,若是顺利,他应该明日便可归山。”   白及听完点了点头。他闭关之时,观云显然已经习惯替他处理旭照宫中的事务,能力已足以与大师兄元泽相当。赤霞虽是个心大的弟子,可在关键时刻倒不会出错,她不喜处理师门中这些枯燥的事,但若是必要,也能定下性子来帮观云。   白及听完便放了心。观云亦想将师父出关的事快点去告诉赤霞和旭照宫里的童子,见师父神情淡定,眉宇之间稍显疲惫,知道他刚跨过一个大境需要休息,便告辞道:“师父,那……我先带师妹回去了?”   白及听到这句话忽然一怔,视线又重新落到站在不远处的小狐狸身上。她依旧是一身雪亮蓬松的白毛,神态天真。   莫名的胸口一痛,下意识的反应竟是想要拒绝。白及抿了抿唇,闭上眼,好不容易才重新让自己平静下来,方才点了点头。   观云得到应许,便将云母从地上抱起来,正要离开,但脚步一顿,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道:“对了。”   白及睁开眼,却见观云抱着云母,费劲地在袖子里摸来摸去,然后掏出一支细巧而精致的簪子来。   “师父,我刚才还有一件事忘了说了。”观云笑道,“小师妹是正月生人,算起来日子也快到了。前两天她娘从凡间寄了信还有这个过来,说是希望我们能替云儿办及笄礼。小师妹今年正好十五岁,虽说在天界年纪还小,但在凡间已算是成年的时候了……”   说到这里,观云似是整理了一下语言,这才往下说。他微笑着摸了摸云母的脑袋,道:“我们天界虽没有这一说,但十五岁却也是难得重要的年纪,不如就办一下……师父你觉得如何?”   第56章   云母一直听着他们说话,猛然听到他们又重新聊到自己身上,自然有些在意地抬起头。她看看师父又看看师兄,最终落在观云手中拿得簪子上。   她的确是正月出生,既然先前师兄说已到了年关,那么她的生日的确是要到了。她本是生在冬日里,只是天界万年皆似春日,不如凡间四季分明,所以她醒来光是从内室窗户往外看,也察觉不出什么异样。   云母怔怔地看着观云师兄手上的物件时,白及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他望着她的侧影出神了一瞬,眼中倒映着的虽是小小的白狐,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端坐在月夜泉池边的少女。   白及此时尚未完全从幻境中脱离,凡人少年时的心绪居然颇为强烈地冒了出来,听到她年已及笄,难免心神动荡。   白及定了定神,垂眸静心片刻,勉强将杂念除去,面色沉静如初,缓缓颔首道:“可。”   “好的,师父。”   观云并未察觉有异,便笑着点了点头,将云母娘寄来的东西重新塞回袖中,一手抱云母,一手拿起云母吃完的食案,推门离去。   内室的门又缓缓地被合上,光影交叠,白及重新被独自至于稍暗的房间中。他静坐良久,方才睁眼,注视着空无一物的室中,对于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做,竟也觉得茫然。   ……   “云儿!”   另一边,观云将食案交还给童子处理后,便直径抱着云母去了她和赤霞的院舍,但是走到院落入口,观云却又为难地在门口徘徊着,似是不好意思进去。云母正要提议说她其实还算有力气自己进去,却正好赶上赤霞师姐从院子里走出来。她远远地看见观云抱着云母回来,先是吃惊了一瞬,紧接着便露出高兴的神情来,道:“你总算醒来了!”   在旭照宫中,云母自然是与同住同睡的师姐关系最好。她许久不曾见到赤霞,好不容易见到,立刻十分开心,对着赤霞不停地摇尾巴,赤霞亦十分熟练地将云母接过来抱着,又奇怪地看了眼观云道:“你怎么不进来?”   “你道我能像你一样?”   观云听到这话头疼不已,于是无奈地在赤霞额头上敲了一记。   “就算单阳现在不在,你也不要出入我房间出入得那般随意,否则下次我就不让你回去了,好叫你知道轻重。”   “噢。”   赤霞抓了抓脑袋,脸虽然有点红,但显然没往心里去。   观云的神情像是也拿她没有办法的样子,又是叹了口气,这才从袖中又取出之前在师父内室中也拿出来过的簪子来,不过这会儿,除了簪子却还多了两封信。他顿了顿,有些歉意地对云母解释道:“这是你娘寄来的礼物和信,两封信里有一封是寄给师父的。现在师父闭关期间一向是由我代管门中事务,所以信我就拆开看过了,大致讲得就是你及笄的事。还有一封信是给你的,你自己看,还有这根簪子……”   云母现在还是小狐狸的样子,不方便接东西,赤霞就先帮她拿了过来。云母认真地听完了观云师兄交代的事,然后点了点头。赤霞想了想,道:“小师妹这次跟着师父闭关的时间久了些,她恐怕需要些时间休息。我今天要不先不去道场了,她需要什么我好帮她准备,你不必等我。”   “随你。”   他们两个都已是不再需要天天修炼的水平,赤霞如此说,观云自然点头。   于是赤霞便抱着云母回院子。云母在白及内院一睡就是将近半年,的确有许多事需要做。纵然仙界不带尘埃、云母穿得衣服亦是仙子所做之物不同于俗物,但她跟随白及多年,多少也沾染了师父喜爱干净的习惯。云母回到自己院子后第一时间化了人形去沐浴更衣,净了衣物又熏了香,总算清清爽爽地出来了。随后又是整理自己的东西和听师姐讲这半年来仙界发生的事和人间的一些重要的动向,待云母仔仔细细地梳完头发,天色已经暗了。   她其实一直颇为在意母亲寄来的信,见还有些时间,便连忙将信和簪子拿了出来。   自娘和哥哥下山去了人间后,云母便极少收到他们的消息,拿出手里的东西时,她难免有些紧张。   给师父的信师兄已经拆开过了,大致便如观云师兄所说,是娘请求师父替她办及笄礼,也算是个成人的仪式。大约因为是给师父写的,信中的措辞颇为恭敬客情,略有生疏之意。云母顿了顿,便拆了另一封信,待看清母亲的字迹,她心中一顿,眼泪险些都要掉下来。   白玉的信写得很长,却并没有写许多东西,大多是对女儿的问候和对他们目前的状况的说明。云母一字一字地看完,便得知娘和兄长都很健康,兄长石英已经能化人形,并且他们在人间找到了合适的地方暂时落脚,让她不必挂心。白玉还在最后留了新地址,说是云母若是方便能给他们写信。原来住在他们狐狸洞附近的山雀夫妇因为寂寞也搬过去同住了,在两家四人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倒是颇为热闹。   这封信将云母这段时间以来的担忧一扫而空,她当晚就精神地写了回信,因为有许多话想说,便不觉弄到很晚。云母刚从幻境中出来,身体实际上还很疲惫,又写了长长的一封信,故她好不容易睡下后,第二天几乎是意料之中的起晚了。   赤霞几乎是又心疼又哭笑不得地将在被窝里睡成一团的白毛狐狸摇醒,等她变成人形后,才两人一起去了道场。她们来得有些晚了,观云已经在道场中,除此之外,竟是还看到一个令她们颇为意外的人。   “四师弟,你回来了?”   赤霞惊奇地看着已经提前在道场中打坐的年轻师弟,他依旧是一身黑衣,神情严肃而认真,只是表情相较于以前似乎柔和了些。看到赤霞进来,单阳立即站了起来,恭敬地对她行礼道:“师姐。”   略一停顿,他的目光又稍显复杂地落在云母身上,似是迟疑了一会儿,方道:“……小师妹。”   云母上一次和单阳好好说话,还是在凡间放灯的时候,后来他们便没什么交流。她先前在北枢真人道观里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就在幻境里,都不知道单阳已经看到了她的狐形两次,故见到单阳,云母一下就想起来自己还要隐藏身份的事,顿时亦觉得紧张。她有些拘谨地和单阳打了招呼,便安静地找了个地方坐下,等着跟师姐修炼。   观云笑着解释道:“单阳师弟是今天清晨回来的,他赶了一夜路,回房放了个行礼就到这里来了,我都吓了一跳。”   “不……”   听师兄这样夸奖,单阳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局促了几分,却还是认真地道:“修炼是我分内之事,师兄过奖。”   单阳这等勤奋好学的精神让昨天休息了一天的云母感到十分惭愧。待赤霞师姐过来教她后,云母便愈发努力起来。   这一日,师父没有来。   按部就班地学习了一日,却没看到窗前出现师父的身影,云母多少觉得失落。她本来已经习惯了师父十天半个月才出现一次的教导方式,且今日也不是他会来教导单阳师兄的初一十五,白及不出现也是正常。可是在幻境中,云母已经习惯了天天见他,在归山中的那段时间更是两人每天都住在一起,一下子回到现实中,反倒是不适应起来。   赤霞察觉到她情绪上的低落,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莫不是还觉得很累?”   “……没事。”   云母一愣,连忙笑着摇了摇头。赤霞原本还要再问,但忽然感到有脚步从她背后经过,下意识“咦”了一声,回头看着准备离开的单阳道:“四师弟,你今日也走得这么早?”   听到这句话,云母一惊,先前的低落迅速地被抛到脑后,她赶紧抬头去看单阳。   单阳脚步一顿,回头对赤霞礼貌地点了点头,略有赧色地道:“是。”   赤霞眨了眨眼,觉得人间一行回来后,这个师弟周身的氛围比远些平和了许多,刀锋一般的戾气褪了大半,总算了有了点少年人的样子。她笑了笑,道:“那你去吧,要是因为刚回来太疲惫的话,不妨多休息几天。”   单阳似对这话有迟疑,但想了想,终究没有反驳,只是又称了是。随后,他又看了云母一眼,这才大步离开道场。   云母心脏乱跳,她自然知道单阳师兄每次提前离开都是要去什么地方。来不及多想,她亦匆忙跟赤霞说了一声,便化为狐狸追了上去。   等她跑到师父院落之前,单阳已经笔直地在那里站着了,见她跑来,便看向她。   云母心里忐忑不已,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是却想不出该如何开口跟单阳说明,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待走到单阳面前,她“嗷呜”地叫了一声,算是同单阳师兄打了个招呼,接着便乖巧地跳到一旁的一块稍高的石头上坐下,准备听师兄吐苦水。   单阳见她如此,无奈地叹了口气,蹲下身来与她平视,然后定了定神,开口道:“……那个,小师妹。”   第57章   “……嗷呜?”   听到这句话,云母当场愣住,和单阳四目相对了片刻,却没有立刻回过神来。   单阳其实也很尴尬,毕竟师妹当初只不过是维持着原型乱跑而已,是他硬强行把人家当作是师父养的狐狸,还硬抓着师妹说话,闹出这么大的乌龙,论起来终究是他的不是。尤其是他后来越是想,越觉得小师妹破绽不少,只是他当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只按照自己所期望的方向行事而不愿多想,这才没有发现。   如此一来,面对懵掉的小师妹,单阳亦有些不知所措,他轻咳了一声加以掩饰,这才道:“先前在人间,七夕的时候,你当着我的面变过一次狐狸,还有在北枢真人道观……”   单阳将云母先前暴露身份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他越说云母脸越红,虽说脸上有毛看不出来,但她快要埋到胸口的脑袋和身后不安地晃来晃去的大尾巴却暴露了心事。待单阳说完,两人都窘迫不已。   单阳说完,虽是手足无措,却依然理了理衣袍,郑重地道歉道:“那个……抱歉,师妹。之前耽误了你不少时间,喝醉后还让你听了些有的没的……”   云母听单阳这么说,反倒拘谨起来。她想了想,便化作人形,顶着因气氛太过尴尬而泛红的脸颊,不好意思地开口:“没事,师兄。”   “是、是吗……”   “嗯。”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似是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好久,单阳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师妹,今日我在这里等你,的确也是有话想和你说。”   停顿一瞬,单阳似乎是在心里整理语言。   他这次在人间待了不过半年,却知道了过去花许多时间都不曾知道的事。他原本只是去祭拜父母,没想到竟会遇到父母昔日的故友。   当年他家出事、父亲身陷囹圄之时,他们虽未出手相助,却也并未落井下石。大家各有各的难处,单阳如今当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不过对方似乎一边吃惊于他还活着且长相如此年少,一边又对他有愧,提出要留他当家中门客……甚至提议亲自推荐他为官。   他已入仙门,自然不会留恋凡间的荣华。只是……入朝似乎是能让他父亲的冤案沉冤得雪的途径。   单阳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只将手探入袖中,沉着声边摸索边道:“我此番外出,顺便回家收敛了一下家中旧物……虽说当初大部分值钱的东西都被逃奴搜刮,所剩无几,但多少还是留下一些……”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云母。   云母看着那样东西面露疑惑,看单阳没有收回去的意思,才迟疑地伸手接过。   谁知她拿过来一看,才发现手中放得是一支精致无比的玉簪,簪身通透柔滑,雕纹栩栩若生,即使云母不懂玉,却也一眼就分辨出并非凡品。   娘给她寄得簪子固然好看,但无论如何都及不上眼前这支来得典雅高贵。   云母吓了一跳,连忙要还,却见单阳摇了摇头,硬是将簪子放她手中。   单阳顿了顿,略带僵硬地解释:“……这约莫是我祖母或者母亲留下来的物件,女子之物,且又是凡品,我留之无用。之前你在那张六的田庄里救我一命,此物赠你,便当是偿还。”   云母哪里好意思收这样的东西?她张了张嘴,正要推脱,但单阳提前抓住了她的手,硬是让她握住。   他们二人的注意力全被簪子所吸引,以至于没有注意到院落中有人走出。   他们本就是在白及院落门口碰的面,白及原是心烦意乱无法静心才难得的出来透气,一出来便正好撞个正着。   云母安静地坐在石头上,握着单阳给她的簪子神情怔怔,单阳则握着她的手,耳根微红。   年纪相仿的一对俊秀男女,竟是登对异常。   单阳大约是不曾送过女孩子饰品一类的物件,似是不大自在。只见他不自然地别过脸,难得面露赧然地道:“……我也是觉得衬你,方才择了这支。且你今年十五,天界虽没有这般习俗,可毕竟是及笄之年,你许是用得上……我先前说过你像我妹妹,并非随口而言。我既当你是妹妹,总该有所表示。既然赠你,你收着便是……”   说着,趁着云母低头拿着玉簪不知所措的功夫,单阳亦抿了抿唇,低头看她。他已是站着,从他的角度,正可以看到云母头顶柔顺的乌发,还有微微垂下的修长睫毛。   小师妹便是他倾诉已久的狐狸,其实事到如今,他仍有几分不可思议之感。如今再想她在这里等他、抢他酒葫芦的举动,着实令人胸口发暖……   况且,她当日在田庄中那一箭救了他……   单阳心口微颤,虽说是妹妹,但目光总归夹了些许复杂,这些复杂又青涩的情愫便是连他自己都尚未弄清楚究竟有何意味。然而他这闪动的神情落在白及眼中,却让白及不由得一顿。   少年人的眼神。   他过去许是不明白,如今,却不会不懂。   胸口一沉,白及下意识地去看云母,莫名地有些在意她的反应。同时,待他回过神来,身体居然已经朝着那两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这时,云母恰巧抬起头,拿起簪子似要归还,急道:“师兄,我不能……”   “——师父?”   然而此时,单阳听到了白及的脚步声,他先是转过头,一愣,连忙恭敬地低头拱手行礼。   云母听到这两个字,顿时慌乱,差点拿不住簪子将它摔到地上,一抬头,果然看到师父一袭白衣飘然走来,风姿如往常一般清冷出尘,她心脏莫名地狠狠一颤,有些疼痛。只是云母来不及顾及这些,手中还捏着那支单阳师兄送得玉簪,便匆忙地站起来行礼道:“师父。”   近日她的嗅觉许是愈发敏锐了,白及远远地走来,她仿佛便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雅的檀香味。   师父鲜少在授课之外的时候离开院落,云母尽管疑惑,却亦有几分今日能够见他的惊喜。   不过,还不等他们想明白白及在这里做什么,只听师父同往常一般开口道:“……她的笄礼日子已定在几日后,她母亲亲自寄了簪子过来……你莫要让你师妹为难。”   白及这番话显然是对单阳所说。他语气平稳,脸上又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单阳只当他是替师妹解释。没想到赠簪子的举动被师父亲自看到还当场点破,单阳自然有几分觉得窘迫,他脸红了些,忙躬身道:“原来是这样……抱歉,师妹。”   “没事。”   云母赶忙笑着摆手,心里倒是松了口气。单阳刚刚回旭照宫,这件事不知道也是正常。她又要将玉簪还给师兄,但单阳依旧摇了摇头。   “便是及笄礼用不上,也可以当作是寻常的首饰。”他想了想说,“既是家中长辈之物,原先……应当是要给我妹妹作嫁妆的。如今我妹妹已经不在,它留在我手中反倒可惜。况且这即使名贵,终究也是凡物,在这天界一文不值,不过是个念想。你若收下,倒是能让我有个寄托……你兄长现在也不在这仙宫之中,你要是不介意,不如也将我当作一个兄长,我们也算互补。”   此时单阳的眼神已经清亮,眸中不带杂念。云母愣愣地与他对视了片刻,见他坚持至此,终是不好推脱,还是有些犹豫地收了下来,道:“……谢谢师兄。”   单阳点了点头,又转身与白及告辞,便转身往回道场的方向走去,好像是打算继续修炼到晚上。   云母习惯了单阳师兄这样的行事方式,倒没有在意,只是一回头,她才发觉现在只剩下她与师父两人。她本跃跃欲试地想变回狐狸去蹭蹭师父,谁知还未等她变化形态,师父迟疑一瞬,抬起手,轻轻地放在了她头上,缓缓地揉了揉。   云母习惯性地低头眯眼,乖乖地被摸脑袋。可师父的手却只在她头顶停留了不过片刻功夫,不等温度留下就收了手,云母疑惑地抬起头,却正好对上白及漆黑而安静的眼眸。   白及一贯沉静,但不知为何,今日与他对视,云母仍是一愣。   白及自己亦是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胸口百味交杂,颇有些仓皇不知所措。与云母清澈的视线一对,他心脏一紧,随口道:“待你生辰那日,我会给你上及笄的簪子……你可有觉得不妥?”   云母愣了一瞬,赶忙摇头。   虽然在凡间及笄上簪的通常都是女性长辈,但天界本就没有这套规矩,也不在意男女之防,自然不必太苛求形式。由师父给她上簪,她觉得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会嫌弃?且师父本就是旭照宫中唯一一个的长辈……只是还不等云母想明白他为何这么问,白及已经点了点头,一顿,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便转身离去。   云母捏着手中的玉簪,又望着白及离开的背影出神,有些想不通师父今日的举动。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头顶师父刚才碰过的地方……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低落。   ……   转眼便到了及笄这日。   毕竟是云母生辰,赤霞又是个爱热闹的性格,难免要有意弄得隆重些,倒像是比云母本人还要兴奋似的。于是她起了个大早,将云母从床上拽起来,认认真真地梳妆打扮了一通,还拿出一套提前备好的新衣给她换上。   云母这个时候才刚睡醒,醒来后便任凭赤霞师姐摆弄,整只狐都迷迷糊糊的,直到被赤霞师姐一口气推到镜前,才猛地清醒过来。   赤霞颇为得意地让云母看着镜中的自己,笑着问道:“怎么样,我弄得如何?”    第58章   云母望着镜中,还觉得有些晃神。倒不是她自负相貌觉得镜中的自己如何美貌,而是因为这是及笄礼的妆容,赤霞便有意将她往少女的方向打扮,隆重不少不说,还换了发式,云母在幻境中没有成长,便有半年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真正的人身,此时一见,只觉得镜中之人都有些不像自己了。   十四五岁正值发育时期的姑娘成长起来何等之快,云母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的脸颊是何时褪了八分小女孩的童稚气,不知何时有了纤细的腰身和微微隆起的胸脯,玲珑可爱的曲线被柔软天界的衣物包裹,衬得愈发动人。镜中与她四目相对的女孩子,居然已经真真正正的有了少女的样子。   云母还懵着,赤霞却是笑着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赤霞平时大大咧咧,但因关键时刻总要扮女儿态,在打扮上还是颇有些心得的,见云母看着镜子出神,她一边觉得得意,一边又有些好笑,道:“这么吃惊做什么?你又不是一天长成这个样子的。你要不是能当狐狸乱跑就不好好化人,早就发现了。”   说着,她又开始解释:“天界虽没有十五岁成年一说,不过这也的确是个重要的年龄……从今日之后,你外表成长的速度就会变得缓慢起来,许是几年都变不了不少,不会再如孩童时长得那么快了,如单阳一般。”   赤霞以单阳举例,着实是因为她和观云这样实际年龄两百四十多岁的神兽,纵然在自家家族中是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小辈,可和云母年龄还是相差太远,怕是不好理解,而单阳与云母年纪相近,自然易懂得多。   云母果然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想自己先前看着镜子吃惊的傻样子,她又觉得不好意思,忙认真地道了句“谢谢师姐”,然后主动地帮忙一道准备起来。   待她们完全准备好,赤霞便拉着云母的手到了笄礼举行的堂室。这是百年来几乎天天平常如一日的旭照宫中难得的一件大事,又是小师妹成人之礼,除了作为长辈来主持的师父,两位师兄也都来了,他们见云母如此打扮,皆是眼前一亮。单阳尚有年轻人的羞赧,不大自在地移开了头,观云却是毫无顾忌地笑着夸奖道:“很好看,小师妹你适合这样的打扮……你师姐品味不错。”   明明是夸云母,可他后半句一出,倒更像是夸赤霞。只是拐弯抹角地夸完了赤霞,观云反倒是紧张了几分,结果忐忑地去看赤霞的反应,却见他这青梅一脸不明所以地呆看着他。观云哭笑不得,又恼羞成怒,但已经入了堂室便不好再拿扇子敲她,只好道:“你倒是给点反应!”   赤霞这才回过神来,明明今日为了小师妹笄礼正式,她特意作了正式的女子打扮,可此时仍是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对着观云她也窘迫,想了半天不知该说些什么,笨拙道:“……谢谢?”   “……”   这下又换观云说不出话,两人如今本就是未婚夫妻,一举一动都暧昧得厉害,偏生两人还从小打闹到大,经常气氛一变就切换不过来。观云一方面总恨不得将她揣怀里带着走,一方面又老被她气得憋着一口气,天界万千仙子他偏偏就喜欢上这一个,着实也累得够呛。   云母看着师兄师姐熟悉的交流方式,原本不安得绷着的后背亦放松了几分,红着脸道了谢,却有些在意师父的反应,小心翼翼地看过去。白及原本便安安静静地背对着他们站着,听到响动也只是回过神慢慢地转过身来,他气质静冷,独自站着一人便是一方小天地,叫人轻易不敢打搅。云母感到师父墨黑的眸子淡淡地扫过她身上,一时紧张地放在身前的手,惴惴地低下头。   只是感到师父的目光果真只是一扫,一瞬之后便毫无波澜地离开了,云母竟有觉得失落不已,连带着神情都沮丧了几分。   她哪里知道白及一眼里含着的惊涛骇浪,还有一刹那间便乱掉的心神。但他刚刚胸口滚烫,便又有如有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好叫他重新冷静下来。   他们如今只不过是师徒,她尊他、敬他、喊他师父,如此,他又如何能做出出格之举,让她为难?   白及闭上眼睛便定了定神,移开视线不再看,只是疼痛的心脏和乱掉后便久久不能平静的心神,却始终提醒着他内心中真实的感情是如何不能为外人道。   待各方就绪后,笄礼的仪式便正式开始。旭照宫里并没有云母的血亲家人,他们准备得也匆忙,因此一切从简,繁琐的地方也顺着天界的理解改了改。不过纵是如此,待加到最后一簪时,云母额头后背仍已经微微冒汗,白及取了云母的母亲寄来的那支簪子,替她插到发间。云母感到头上稍稍一重,她知晓此时师父的手指许是碰到了她的头发,身体不觉便绷得僵硬。   白及此时离她离得近,他身上的檀香味犹如萦绕在鼻侧。待他的手离去,云母俯身一拜,虽心知仪式已近尾声,她一方面松了口气,一方面手心却仍微微发颤。   云母面向地面闭了眼。   其实直到现在,她仍有种不大真实的感觉。在幻境中时间不大分明,但云母仍能隐约感觉到她在幻境中所历时间之长,许是都超过了她在真实世界中经过的人生许多。幻境中的春夏秋冬太分明,人亦来得太鲜活。   灵兽所居的太行灵山、隐入山间的归山仙门、玄明神君的一方竹林……她闭上眼,都仍能回想起所历种种。她后来还在玄明神君镜中看了不少人间冷暖,而这些都尽入她脑海之中。境外的时间不过半年,而幻境中的时光却是跨度极大,纵然云母不受真实时间约束,仍能感到时光之漫长……而这些,都不过是一位仙君的记忆罢了。   第一次,她感受到了时光之于仙神的浩瀚漫长,而深入一位仙君的脑海之中,她似是也能感受到一丝师父的想法和情绪。成仙本是个令人期待和兴奋的词汇,但这一回,她却对此有了忐忑犹豫之感……   云母对自己的心情尚未想清楚,可她重新从地面抬头时,背后却多了一条尾巴。   云母一怔,回头看着自己又多长出来一条的六尾。她这一回倒不算太惊讶,因为她在幻境中并非整天玩乐全无修行,不仅听了师父的好几回讲道,后来又得到过玄明神君些许法术上的指点,况且她先前已经自己生过几尾,多少提前有了预感。   幻境中的时光如此之长,若不是她是元神入境的,只怕早就生了尾巴,这次不是一出幻境就立刻长尾,她还有些意外呢。   不过云母不惊讶归不惊讶,看着满满当当的尾巴仍是有些茫然。而观云、赤霞和单阳这些时间正常的,看到她生尾则更是惊诧,尤其是一直外出的单阳,对他来说,就是云母在他离开前刚长了一尾,一回来又长了一尾。   赤霞惊呼了一声,连忙喜道:“云儿,你又长尾巴了!”   听到赤霞的声音,观云不久亦反应过来,连忙恭喜。他们虽吃惊,可想到云母入了师父的幻境,算是参与过了师父这等上仙都能破境的劫数,会长尾巴倒是很合理。   一时间,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云母一边慌乱地笑着接受恭喜,一边又下意识地侧头去看白及,见师父对她微微颔首,方才放心下来。   只是笄礼已成,他们在堂室里说话总不像个样子,师兄妹几个不久便同师父告辞走了出来,师父允诺后亦并未停留,径直回了他的内室,倒让云母失落不已。   师兄妹们交谈完后,也是各自回院子。赤霞和云母一道走,她们原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可是聊到某个点时,赤霞忽然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道:“说起来……一直以来你的修炼都是我和观云教你,如今你已有六尾,再过些时日,只怕要有些变化了。”   云母听得一愣,脚步亦不自觉地滞了一刹,歪头问道:“变化?”   “是。”   赤霞点了点头,笑着说:“六条尾巴,若是三尾三尾算,离高阶的灵狐也只差一尾。所以……待学到难度更高的法术心诀,师父也许会亲自教你。”   听到这里,云母一惊,胸口一跳。若不是她的尾巴早就收了起来,这个时候恐怕也要不自觉地摆一摆了。   她抿了抿唇,只觉得心脏似乎跳得太快,自己也不知自己是何心情。   而说到这里,赤霞亦稍微停顿了片刻。老实说,便是她一贯看好云母资质,却也没想到她能这么快走到如今这一步。单阳尽管也年轻,可他好歹也已跟随师父学习了十几年。单阳天赋异禀、刻苦努力,又有白及这般上仙作师父,哪怕心境被复仇这样的大事所乱,也是一百年内能够成仙的好苗子。而云母入门才有三年,速度实在快得太过了。   想到此处,赤霞又不禁露出几分担忧之色,道:“……不过不管怎么说,你长尾巴的速度有点太快了……可我和观云分明还没有教你多少,这说明你心思纯善,有灵性,心境极佳,能力倒是能随着尾巴增加而提升,可是修为到底不足,至少远及不上你的六尾,我担心……”   “担心什么?”   赤霞一席话,说得云母也有些提心吊胆。   赤霞顿了顿,方才往下说:“我担心你……度不过雷劫。” 第59章   雷劫是凡物修炼成仙的必经之路,共有九九八十一道。雷劫强度与成仙者实力有关,越是实力强劲的修仙者要登天,天雷劈得就越狠。例如白及登天时,那八十一道天雷就能劈得三十二重天每一重都震个没完。   不过,就算天雷有强弱,终归也是区分凡物与神仙的最后一道屏障,它是有底线的。   这千万年来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走到最后一步却熬不过雷劫的修仙者、灵兽和灵植不知有多少,像白及那般天雷劈他劈得都快疯了、他自己却还气定神闲的仙君终归是少数,对大多数仙来说,天雷是九死一生的劫数。   云母听到这里,不禁有些恍然。她先前在浮玉山中,听母亲提起成仙还觉得是十分遥远的事,而现在师姐竟是都要让她好好考虑天雷了。   第一次,她居然有了成仙近在眼前的紧迫感和真实感。   赤霞看着云母脸上一瞬间流露出的慌乱之色,原本下意识地想安慰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小师妹尾巴的确是长得太快,现在让她安心反而不是好事。她喜欢小师妹,因此更不能让她在此时懈怠,免得到时候酿成大祸。   赤霞担忧地注视着云母的神情良久,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她渐渐从紧张和彷徨中缓过神来,分外郑重地认真点了点头,说:“我会好好修炼的……”   然后云母又顿了顿,脸红了几分,担心问道:“对了师姐,等我长出九尾渡劫,是不是就要出师了?”   赤霞一愣,见云母脸上果真写着担忧之色,笑了笑,道:“不会,我和观云天生神骨,都拜师两百多年了,不是还都赖在这里不走?虽说跟我们两个不想走也有些关系……师父的仙品是上仙,啊……如今许是上仙之上了,总之能从他身上学的东西,比你现在能想到的还要多呢。”   听到这里,云母总算安了心。于是赤霞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道:“其他人都是想着怎么样早点出师才好,怎么就你还担心能不能留下来……放心吧,只要你不想走,师父又不会赶你出去。还有……若是师父真的决定了要亲自教你,除了他授课的日子,我和观云、单阳也还是可以指点你的。”   云母低着头乖乖被揉,反正笄礼结束了,头发乱掉也不大要紧……听到师姐说得话,她总算松了口气。   ……   因为赤霞说了她如今已有六尾,师父或许会亲自教她,云母连着几天跟着师兄师姐修炼时都觉得紧张,生怕师父什么时候就来检查了。   单阳尽管在云母的师兄师姐中入门最晚、年纪最小,却最为敏锐,且他偶尔也要轮班教导云母,自然不会看不出云母这些日子的紧张。这日轮到他负责教导云母的功课,虽说自从他挑明自己知道小师妹的原型并且送了她簪子认了妹妹以后,云母被他教导时没有过去那么拘谨生疏了,只是这日单阳看了看云母绷僵了的肩膀和分外生硬的动作姿势,叹了口气,道:“你也不用这么慌的,你到如今修为虽然比平常人快些,但也不是一蹴而就。你平时是什么样子,师父自然清楚。修为这种东西装也装不出来,你同平时一般就好,太过刻意,反而易弄巧成拙。”   “……是。”   听到单阳师兄这么说,云母被点破心思,脸不禁微微一红。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碰上和师父有关的事就会分外紧张,情绪也变得有点不正常了。   云母深呼吸一口,按照单阳的说法渐渐放松下来,修行总算才进入到正常的轨迹中。   接下来一连数日,白及都没有在道场现身。云母心里有东西吊着,自然觉得见不到师父的日子难熬。只是时间一长,她精神总是绷着也累得慌,不知不觉就恢复了常态,结果这一日,白及踏入道场中时,云母正变了狐狸在追赤霞手中的狗尾巴草玩,大大的尾巴晃来晃去的,整只狐狸看起来都很开心。   先前她在单阳面前势必要保持人身,因此好久没有再追过赤霞师姐手中的狗尾巴草,可既然此时已经公开,那自然就放开了手脚。虽说云母尾巴生长得那么快,感气这种基础早已熟练得不能再熟练,不必再如此训练,但练功期间也是要休息的,比起单纯的休息,这样活动活动筋骨反而更能保持天性,单阳的路子不适合她,整天打坐太沉闷反倒容易失了灵气。   再说,师姐妹俩本来也想玩。   只是云母刚兴奋地啪叽一下摁住师姐手中狗尾巴草的穗头,抬头想要夸奖时,便感到了师父进入道场的气息。她心中一慌,连忙化成了人身,规规矩矩地坐在地上,和师姐并排在一起,低头行礼,乖巧地喊道:“师父。”   这段时间,云母既是因为白及许是会来通知他要亲自教她,又是因为赤霞师姐提醒了她雷劫之事,她修炼格外认真刻苦,连晚上睡前都在背心诀,丝毫没有懈怠。只是根本想不到她好好修炼的时候师父总不来,难得放飞自我玩一次师父就出现了,这下云母脸上简直烧得要冒火,通红的脸色掩都掩不住,恨不得当场在道场地板上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白及近日来得比以往还要少些,一方面是整理有些繁乱的心情,还有静气凝神地巩固刚刚升上去的境界,另一方面……也是刻意保持距离,不想让他人,尤其是云母,察觉到他的情绪。正因如此,他今日踏入门中,看到云母这般活泼地在道场里跳来跳去,也是愣了一瞬,而她慌忙之中变成人形,视线更是撞个正着,便是白及,也不禁在一霎间错愕。   云母大约是之前刚刚玩过,面颊扑红,映在白皙的皮肤上犹如水映桃花。她的头发蹦跳得有些乱了,待白及回过神,已经抬手拂去了她头顶不知哪里沾来的一小节草枝。   云母感到白及的袖子轻轻地拂过,袖口熏过带着的淡雅香味散过鼻腔,心中不知为何觉得更慌,心脏跳得都快了些,鼓鼓胀胀得有点疼痛。   赤霞倒是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她也不怕白及,自然地笑着汇报道:“师父,我和师妹是趁着休息的时候活动一下身体和灵气。她近日总坐着就太僵硬了。”   白及原是看着自己不知何时出去又不知何时收了回来的、碰到了对方发丝的指尖有一刹那的出神,只是听到赤霞的话,他便定了定神,不着痕迹地放下袖子看向对方,点了点头,道:“可。”   他并没有异议。   云母心里松了口气。   下一刻,她又感到师父的目光回到她身上,白及似是顿了顿,方才道:“你们上午的修炼,我已看了……今日我境界已稳,云儿既生了六尾,下月开始,便由我亲自授课吧。”   这个消息来得顺理成章,可在漫长的等待后终显得有点突然。云母原本心中惴惴,担心师父或许是准备等她七尾再教她,忽然便来了好消息,她顿时惊喜地抬起了头。   白及视线与她一对,便似是不经意地移了开来,迟疑片刻,又道:“……单阳是初一十五由我授课,云儿便定在初六与廿十吧。你们平日里自行修炼,或再由观云赤霞教导,可否?”   云母听日子定下来已经十分开心了,哪有什么意见?当即俯身行礼向师父道谢,单阳和观云离得不远,见师父进门便聚了过来,此时也听到他的话,亦纷纷称是。   白及传了消息,便又趁此机会挨个指导他们的气息和心诀。趁着白及正在指导单阳的功夫,赤霞轻轻拿手肘碰了碰云母的胳膊,笑道:“日后师父会亲自教你了……开心吗?”   云母自然点头。只是她的目光又不知不觉移到师父身上去,她不安地将手放在胸口,便察觉到心跳乱了几分……也不知是期待还是不安。   ……   云母等了好久,下月初六总算是到了。她原以为时间过得很慢,一天天地总也走不到头,可是真到了这日,不知怎么的,又觉得胆怯起来。   赤霞这天打了个哈欠按时从床上坐起来,一抬头见自己一向爬不起来的小狐狸师妹居然起得比她还早,正一脸不安地在镜前摆摆弄弄,她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又愣了愣,不知怎么的,觉得这师妹不像是要去跟师父学习,紧张得倒像要嫁人似的。赤霞笑了笑,安抚道:“别怕,师父只是性情冷淡,又不会吃了你。当年我和观云是一道跟着他上课的,好几次都差点在课上打起来,也没怎么样。”   说着,赤霞摊开两袖,表明自己健健康康地活到了如今。   云母抿着唇点了点头,算是感谢了师姐的安慰,只是胸口涌上来的紧张感却是止都止不住,仿佛只有努力做准备才能好些。   不过,说是做准备,云母能做的也只有将头发梳得整齐些、衣服穿得规整些,别的也做不了什么。而待她拘谨地坐在白及面前时,整只狐狸更是僵得笔直,若是还是原型,只怕毛都要竖起来了。   白及看着云母如此紧张,竟也有些不自在起来。他虽少言寡语又极少变化神情,因此不大看得出来,可心中之事自己却不可能不清楚。白及不知云母是不是因为幻境中的事才有点怕和他接触,故有些不安,迟疑片刻,才道:“……开始吧。”   “是、是,师父!”   云母慌张地点头,她稍稍抬起了头,刚才便看见了白及先前说话时张开嘴的动作。不知为何,她脑海里忽然就又冒出了幻境中她在归山最后一晚,那个星夜里师父在她唇上印下的吻。   刹那间,她的脸顿时又涨得通红。   第60章   云母其实通常都有克制自己不要想起那个吻的事,被少年时的师父表白是一回事,可吻又是另一回事了。她虽是狐狸,却也知道这个举动中暗含的亲密和暧昧,一旦想起,瞬间便不由自主地觉得脸上臊得厉害。   其实由于是夜晚,事情发生得突然,白及又蒙了她的眼,她回忆起来亦觉得朦胧,却独独记得唇上冰凉如露水、柔软如花瓣的触感,还有睁开眼后看见的那双在星光下灼灼的眼眸。   她此前……还没有过……   云母越想头上越热,甚至连脑袋都不大清楚起来。若是狐狸,只怕浑身的毛都要紧张得一根根炸开来了,哪怕她拼命在脑海中强调“师父不记得幻境中的事”,头脑上的高温依旧难以消去。偏在这时,只听白及顿了顿,轻声道:“……云儿。”   白及的声音清冷如人,只这一声便让云母胸口一麻。明明平日里师父其实也是这么喊她的,可她刚刚正想着令人羞窘之事,莫名地便觉得这个称呼亲昵肉麻得厉害,让她不知该作何反应。云母脸上又红了几分,只能再次结结巴巴地称是。   “……你心境尚佳,而修为不足。”   这时,白及在短暂地停顿后便继续往下说,眉眼淡淡,似是并无特别的情绪。   “自桂阳县归来之后,我便未曾再教过你实战之术……如此,是我疏忽。你若继续已如此升尾,只怕雷劫便在几年之内,还是早日准备为好。先前教你用弓,不过是让你学习将法术依附于武器,如今既然该正式学习……云儿,你可有心仪的武器?”   听白及问起这个,云母反倒是愣了。赤霞和观云师兄大约是早就学过了这些,且他们生来就是神兽,不必渡雷劫,因此也不太重战法,所以除了在凡间时,云母都没怎么见他们好好练过扇子。单阳师兄倒是天天都会练剑,师父也教过他,可师兄有家仇在身,气息难免锐利些……总之,云母并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先前她在凡间已经见过,赤霞师姐和观云师兄用得都是扇子,师父最常用剑,但他也说过事物万变不离其宗,仙人动武重术而不重器,想来便是她选了别的武器师父也能教。单阳师兄倒是同师父一般用剑,他平时剑不离身,听观云师兄说,单阳便是睡觉,都是要将剑擦得干干净净后放在身边的,显然是十分喜爱。   “……你没有什么想法吗?”   白及见云母一脸若有所思却又没有回答,听了一会儿,便问道。   想了想,白及便又提议:“你……可要随为师用剑?”   听到这个提议,云母稍稍一顿。老实说,若是非要她现在选,她也是倾向于在师门中有人用的剑和扇子中选的。可是话到嘴边,她又忍不住犹豫起来,总觉得哪里还差了几分……想了想,她问:“师父,我能看看有哪些武器吗?”   “可。”   白及虽有些意外云母会这么问,但还是略一点头,从地板上起身,对她说:“……随我来。”   云母连忙站起,跟着师父离开了道场。   白及带她去的地方是旭照宫的仓库,虽说是放杂物和平时用不着的东西的地方,可是因为平时有童子打扫,所以依然称得上干净。白及熟门熟路地打开了其中一个库房,让云母看里面的东西,然而云母才刚凑过去看了一眼,就愣了。   师父平日里一切从简,一袭白衣一柄剑,差不多就是出门的全部东西。正因如此,她虽知道旭照宫里应当还有存放其他武器的地方,却万万没有想到东西会这么全。   从常见的刀剑到不常见的峨眉刺,居然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不少云母看形态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武器,还是成套的。   白及的目光闪了闪,淡淡道:“……大多是旧物。”   师父明明没有解释很多,可云母却莫名地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并非是这些是他的旧物,而是朔清神君原来的东西……因白及是朔清的转世,他虽在飞升后并未留下记忆,可这些认了主的东西却还是到了他手上。如果是那位朔清神君,倒的确有可能会搜罗这么些武器。   云母的视线在库房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角落里一架积了灰的琴上,童子大约是粗心没有清理到这里。她稍稍一愣,走过去抹了抹琴上的灰,回头问道:“师父,这个也能作武器吗?”   白及一顿,点头:“可以,以灵气入音便是。”   说完,他沉默片刻,又补充道:“……就是有点吵。”   听了白及的话,云母又犹豫了一小会儿,也不知怎么的,她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下定决心地说:“那……我想要这个。”   白及见她做了决定,倒是没说什么,走过去帮她抱起了琴,便道:“……回庭院吧。”   道场多是讲道和学习心法口诀之处,若是要练习战斗用得法术,自然要到比较开阔的地方去,单阳师兄平日里就是在离道场不远的庭院中练剑。只是云母原本是想自己抱琴的,见白及一声不吭地已经抱着她挑的琴走了,连“好”都来不及说一声,赶忙拔腿追上去。只是云母一急,就又忘了自己人形走得不快,脚步跟不上速度,还没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前倾,她有些惊慌地呼了一声,白及听到声音匆忙回头,正要去扶她,却见云母急中生智,已经中途变回了原型,掉在地上滚了几圈。   狐狸的柔软程度到底是比人好,云母滚得脑袋都晕了,却还是好端端地站起来,抖了抖毛,就朝白及“嗷呜”地叫了一声,摆了摆尾巴。   白及看着地上的白毛狐狸怔了怔,心里也不知是什么心情。他叹了口气,用法术将琴收起,还是抬手将云母从地上抱起来。从幻境出来后,他本已经尽量避免主动与她有太过亲近的接触,此时却还是破了功。   云母在师父怀中却是熟练地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子团好,她无意识地蹭了蹭师父的衣襟,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檀香味。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却又想起了在幻境中去看星星那一晚,她差点在山路上摔倒,师父转头扶她那一次……胸口忽然就温暖起来,总觉得师父永远会如此护她似的。   云母就这样被一路抱到了庭院,这一天下午,旭照宫里便断断续续地传出叮叮咚咚的琴声来。   ……   云母原本只是有点莫名其妙地选了放在角落里的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这个,可是弹了一下午,居然当真有些喜欢了起来,弹得也高兴。音律本就是能让人心生愉快的东西,纵然她弹得调子稚嫩得很,云母弹得额头上都冒了汗,可还是不气不恼的。待下了课回到房间里,她虽是变了狐狸,却依旧蹦蹦跳跳地围着她的新琴打转,尾巴摇得都能飞起来了。   赤霞看她高兴,心情不觉也好了许多,笑着道:“你以前学过琴?”   “诶?”   云母一只爪子还放在琴弦上,一愣,眨巴着眼睛回头,尾巴却没停住还摇得飞快。   “庭院里的声音道场能听见。”   赤霞解释道,同时又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这才往下说:“我是听不懂这种,是观云说的。他说你虽是新手,但意外地像是有些熟悉,不是第一次弹。”   云母“啊”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在玄明神君竹林里听玄明神君弹过许多次琴的事,尽管没有学过,但多少看过他弹的手型;对指法和音律虽是不了解,却并非从未接触。   云母抖了抖耳朵,忽然恍然大悟,难怪在武器库里看到琴会觉得有些在意,原是因为如此。   她老实地摇了摇头,正要好好解释情况。却见赤霞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说起来,琴因为风雅的关系,在神仙中选它做武器的人不少,不过听说弹得最好的……还是前些年被罚下凡间的那个玄明神君呢。”   云母一顿,话到嘴边都忘了,说出口了就变成如此道:“玄明神君原来是用琴作武器的吗?”   她还以为只单纯是情趣爱好的呢。   赤霞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道:“谁知道,见过玄明神君的就没几个人,说不定是以讹传讹罢了。玄明神君本就不是以战力见长的神仙……不过,他弹得一手好琴应该是真的。”   两人漫无目的地聊了几句,云母便又围着她的琴摇尾巴。尽管说是师父的旧物,可毕竟是仙品,且有些琴本就讲究年代,它一点都没有旧的样子不说,反倒很有味道。云母刚刚学琴正是新鲜的时候,欢喜得恨不得在琴弦上打滚。   赤霞原本看她玩觉得有趣,看着看着却忽然又“咦”了一声。   “说来,前两天观云听附近的鸟说,青丘的少主正到处寻一只白狐狸。先前在北枢真人道观的时候,我们也和那个小少主撞过一面,他找得不会是你吧?”   赤霞摸着下巴问,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   他们只不过是对方擦肩而过而已,又没偷对方的东西,他找云母做什么?再说那只小九尾狐虽说是青丘少主的可能性挺高,但也未必真是。   这么一想,赤霞便将此事随手搁在一边不再提了。云母注意力本来就不在赤霞说得话上,见赤霞没有说下去,便也没有在意,高高兴兴地踮着脚拿爪子扒拉着琴弦,一边摇尾巴,一边听它发出闷闷的叮咣声。   ……   因为拿了新的武器,云母一连开心了半个月,连带着数日里庭院都是叮叮当当的,兴奋得很。不过,她平日里欢脱地跳来跳去,琴声也活泼,等到了师父面前,整只狐却又紧张到老实了。一转眼又是数日,到了白及给云母授课的日子,这次他们又是在道场讲了半日道便将阵地转移到庭院,云母规规矩矩地在铺得垫子上坐好,因白及就坐在她身侧而分外忐忑不安。   同讲道不同,既然是教用法术,师徒间总免不了肢体接触。白及每每一动,云母便感到自己胸口的心脏乱跳一分。然而他却并未碰她,只是微微凑近轻声给她指弦,云母有些慌张,但依然赶忙点头,重新弹过。   只可惜越急便越难弹好,云母连着几个音注入灵力的方向都不对,有几下入了音的灵气都快打到她自己了,还是白及抬手护了她才没有受伤。云母羞愧地红了脸,只觉得自己白练半个月,居然还是在师父面前丢了脸。   白及皱了皱眉头,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犹豫地轻握她的手,重新教她用力。   云母一慌,手不自觉地颤了下,可还是竭力让自己静下心顺着师父力道去碰琴弦。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两人的手上,师父的手能将她的手整个握住,手指修长而有力,大约是因为握剑,云母能感到他手指掌心都有薄薄的茧。   不知为何心更慌了,云母使劲让自己静神去注意琴弦,却总有几分分散。   白及其实亦是心乱,第一次觉得有些掌握不好距离的分寸。他一低头就能看见身边的徒弟柔顺的乌发、泛红的脸颊和明亮的眼睛,止水被搅乱便再难平复,涟漪一圈接着一圈地荡开,竟是无法止息。他唯有闭了闭眼,沉声道:“……我不算善琴。以琴音为锐器,既有力,也应有律……我的琴音,你可是不适应?”   云母平日里在庭院里练琴,他的院落虽然听不到琴声,但待白及回过神,已经数次跑出来听过。她尽管依然谈不上熟练,可却不至于像今日这般失误,想来想去,只有可能是他的原因。   白及知晓自己只是单纯将琴当做武器,琴音难免锋利冷锐了些,许是能制敌,但要说意境,却比不得那些真正善琴的人。   云母闻言,连忙摇了摇头。只是她又哪里好意思说出自己太过在意师父这样的心思?且师父又不知道幻境的事,即使她不羞于开口,说了反倒会更奇怪。   于是云母只得闷着头继续弹,她慌得其他都想不了了,弹得反倒好了些。   白及见状,便沉默地不再说什么,只是闭着眼睛听音,想待她有失误再指点。   两人不知不觉便弹了一个下午。即使云母如今已经有六尾,如此消耗灵气仍是件吃力的事,白及看她已微微喘气,便宣布停了课。云母听到下课,终于长舒一口气,坐在琴前疲惫地擦了擦汗。   “……你自己可能回去?”   白及见她如此,稍稍一顿,还是问道。   云母一愣,抬头与师父的目光一对,又慌乱地移开视线,可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期待地问道:“师父你送我回去吗?”   “……我可以去叫你师姐。”   “噢。”   云母失落地摸了摸垂在胸口的头发,一边庆幸自己先前压制了语气没有表现得太明显,一边又对白及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事,我自己能回去。”   说着,她自己收起了琴,开始整理东西。白及顿了顿,还是有些担心,准备往道场去,不过他的身影落在云母眼中,变成了要离去。   云母的眼眸不自觉地垂了垂,想到再见许是又要半个月,便觉得情绪低落。她抬头望着师父的背影,又想张口再说几句,可是还未等她开口,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嗒嗒嗒”的脚步声。   不只是云母下意识地回过头,白及听到声音,亦是步伐一顿,又转过身来。   从旭照宫门口方向急匆匆跑来的是守门的石童子,他大约是跑得急了,小脸通红,满头是汗。没想到未到道场就在庭院里看到他们,他先是一愣,接着忙道:“师父!小师姐!有客人来了!”   “客人?”   白及蹙眉。守门童子虽是童子相貌,可行事一向还算稳重,他今日如此慌张,倒是不太寻常。   白及顿了顿,问道:“是何人?”   “是青丘的人!”童子说,“是青丘来的……一大群狐狸!”   白及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但迟疑了片刻,还是说了声“带路”,接着便往旭照宫门口走。云母回过神来,探着头张望,一方面她拿不准自己需不需要跟去,一方面她也的确累了懒得动,可心里又好奇,所以在原地不知所措。   白及一顿,回头见她拉长了脖子,略一迟疑,还是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道:“你先休息。”   得了师父的话,云母乖乖地被摸了两下,下意识地想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声,但还是忍住了。   白及安抚完云母,便拧着眉头由童子引路到了旭照宫门口,只见旭照宫外果然是站了不少客人。其中有人有狐,但那些外貌是人的每个人额头上都系了一根红绳,一看便知是青丘的人,他们不少人手中都捧着像是礼盒的东西,而那些跟来的狐狸各个都端庄得很,每只狐狸脸上都笑眯眯的。   不知为何,放在往常他不会讨厌毛茸茸的狐狸,可今天,白及却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这些青丘的狐狸们一听到有人来,便一齐看了过来。而为首的男子亦跟着回了头,他是个外表俊秀有礼的青年,额上同样系着红绳。见白及出现,他笑了笑,立刻迎了上来,恭敬地拱手道:“在下青丘狐四,奉少主之命,见过白及仙君。”   顿了顿,他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礼貌且不失稳重,然后缓缓地说明来意道:   “——今日,青丘此番拜访,是来求亲的。”   第61章   狐四话音刚落,旭照宫内便又传出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观云和赤霞亦抱着云母来了,单阳则紧随其后。旭照宫一宫到齐,他们恰巧能听到对方最后说得“求亲”那段话,几人包括云母在内都怔了怔,云母因为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狐狸,还下意识地抖了抖耳朵。   白及虽是让她在原地休息,但他前脚刚走,云母后脚就遇到了从道场出来的师兄师姐。听云母说了经过,赤霞自然是当机立断要过来看看。因为云母下午消耗了太多灵气的确是需要休息,赤霞便让她变了狐狸,还是由自己抱着走。他们走得很快,便刚好落后了师父一步,并没有错过太过。   不过,纵然先前听到“青丘”二字就有了心理准备,可看到旭照宫外一圈一圈围着的狐狸们,赤霞还是忍不住惊讶了一瞬,不自觉地抱紧了怀中的小师妹。同时,求亲也着实是个敏感词汇,他们都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了白及,等待师父反应。   白及则狠狠地皱起了眉头,整个眉宇之间都深深地陷了下去。他抿了抿唇,似是颇为费解地重复了一次道:“……求亲?”   他眉目本就清冷,偏又修为极高,稍一蹙眉便容易让人心生畏惧。不过,狐四早就听说过白及仙君的性情为人,倒是没有被吓到,反倒笑得愈发谦和。他点了点头,道:“是,求亲。”   这一回,便是先前还疑心是自己没有听清楚的观云赤霞一行人也听得清清楚楚,几人面面相觑,彼此眼中都有惊讶之色。   旭照宫中算上童子亦不过只有六人,观云与赤霞自是已经订婚,他们来总不可能是来求童子。而剩下的还有师父、单阳和云母,青丘向来自成一脉,极少与外结亲,几人中是狐狸的只有……   便是云母自己都忍不住有些不安地摆动了一下尾巴,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狐狸们,不由得十分紧张。   白及亦是胸口一紧,只是并未言语,就这样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青年。狐四从容地笑了笑,说明道:“我们少主曾在桂阳郡北枢真人道观中与仙君的一位弟子有过一面之缘,并对她一见钟情,只是当时他们并未交换名讳,故少主回青丘后,便派了成百上千的狐狸出来寻人,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总算寻到了仙君这里。此事少主已经禀明了家主与夫人,因此今日我等前来,便是想将这消息告诉仙君——”   说着,他十分自然地后退一步,不卑不亢地低头行礼,笑着朗声说:“青丘欲聘旭照宫白及仙君门下白狐弟子,与青丘少主少暄为妻!”   此言一出,旭照宫众人皆惊。青丘来的狐狸们倒是很高兴,那狐四话音刚落,他们便纷纷兴奋地“嗷呜嗷呜”仰天长叫起来,既像是助阵,又像是已经定亲成功了在欢庆。   一时间,旭照宫门口一面沉默不已,一面热闹非凡,倒是相映成趣。   云母虽自己也是灵狐,可在山间时只与家人相处,还从未见过这么多狐狸一道嚎叫的样子。只是她原先看到同类还觉得新奇,此时却已惊慌不已,慌张地去看师父,可是师父站在前面,她只能看到对方在清风中挺拔而沉默的背影。同时,她感到赤霞师姐抱着她的手稍稍收紧了几分。   赤霞和观云默契地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有了数。虽不知青丘那边是个什么情况,可云儿现在势必是不可能和青丘神狐少主定亲的……但是师父一向少言寡语,又不喜管俗事,观云犹豫了一瞬,正准备要以如今门中最年长弟子的身份代白及说话,却听白及在片刻的沉默后,居然开了口。   “不可。”   他一贯清傲不可方物,神情作风都是如此,可今日,观云居然从他话语中听出一丝不耐之感。纵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作为跟随了白及两百多年的弟子,观云也能察觉到师父的心情似是有些烦躁。   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么果断的一个答案,便是笑容可掬的狐四也不禁稍稍愣了愣。   老实说,他一直是觉得自家少主撞了一下人家姑娘的额头就抢着要负责的行为是很不靠谱的,所以他才在措辞中将听起来就很儿戏的“负责”改成了“一见钟情”,即使被拒绝也正常。只是即使如此,少主好歹也是青丘未来的狐主,匹配一般的仙狐神狐都大有余地,哪怕是白及仙君这般地位的仙人门下弟子,至少也该考虑考虑才是。再说,人家姑娘并未表明态度,为何做师父的就这么果断地拒绝了?   他们青丘之狐一向是护短的,更何况小少爷又是他亲自看大,被这般想都不想就轻易回绝,狐四便觉得对方有怠慢之意。他亦忍不住蹙眉,问道:“敢问仙君为何……?”   然而白及心情烦躁,他根本不知还发生过狐四口中这事,此时只觉得胸口闷着团火却无处宣泄,但果断地拒绝之后,居然又想不到合适之词来拒绝,只能锐着目光静默地望着他。   狐四虽是青丘里修为较高的旁系神狐,却也抵不过上仙之上认真威视的压力,不由得便败下阵来。   观云叹了口气,只当是师父在外人面前不喜欢说话的老毛病又犯,苦笑着上前圆场道:“这位仙友,你家那位名叫少暄的少主,我记得乃是如今狐主的独子,不曾与外族混过血、血统纯正的九尾神狐,对吧?”   上古神兽留下血脉的本就不多,神仙繁衍又艰难,如今各族神兽后代小辈都少,情爱这种事又说不清楚,各个家族之间联姻也成常态,便是赤霞这般生于四海龙王之家的长女和观云一般的凤族青鸾一系本家少爷也是不介意联婚的。在这种情况下,后代许是会偏向其中一方,或外形似凤,或外形似龙,不过一混就混出个全新的种族来也未必不可能,例如当年的龙生九子。正因如此,各个神兽家族后代如今或多或少都带了别族的血脉,彼此之间愈发亲近。   然而在如此苛刻的情况下,大约是狐狸终究不同于龙凤这样独此一支、凡间没有同类、连蛟和孔雀都只能算近亲的神兽,青丘狐主一家过了这么多年,虽是也婚了不少仙狐神狐红狐白狐,但竟然还保留下一脉没串过又有上古先祖血统的纯血九尾狐来,而这一脉狐狸中身份最高的,便是青丘的小少主。   此事不是什么秘密,狐四见他问起,虽是有些狐疑这种问法,却还是点点头道:“是又如何?”   说着,他又看了眼那只被抱在同门师姐怀中的小白狐,怎么对方都是只狐狸没错。   然而,他以为观云要说得是血统,可观云的重点其实是九尾神狐。只见他摇了摇头,道:“我这小师妹还不曾成仙,只是六尾灵狐。”   话完,观云回头看了眼,云母一愣便会意,连忙当着一群狐狸的面将她那条胖尾巴松开,垂下整整齐齐的一扇尾巴来,不多不少,只有六条。   狐四一惊,道:“……怎会!”   这倒是的确出乎了狐四的意料,他大约是没想过白及仙君这等上仙门中居然还有未成仙的弟子,来了便出于对上仙的敬重和礼貌没有乱感气。此时他稍稍定神感了感,方才注意到那小白狐的确不是仙狐气息,不只是她,还有站在弟子后面不太开口的那个黑衣少年,也只是凡人而已。   狐四慌乱之中便有些局促,连忙道歉道:“如此……真是冒犯了,还请白及仙君……以及诸位见谅。此事,我得尽快回去向少主禀报。”   停顿片刻,他又匆忙地行礼:“……告辞。”   话完,狐四便准备带着一群狐狸回去。其他化作人形捧着礼盒的狐狸们虽是乖顺,可毕竟也没想到还有这么尴尬的变故,互相面面相觑,未变人形的狐狸们更是面色不安,彼此“嗷呜嗷呜”地甩着尾巴。   青丘一行人是乘车驾而来,见要回去,狐狸们纷纷熟练地窜上了车。他们转眼便乘着车驾腾云而去,远远地还能看见其中一辆车窗里露出了一根狐狸尾巴。   看狐狸们匆忙而去,观云总算松了口气。他擦了把汗,耸了耸肩,摇摇头哭笑不得地道:“……这些狐狸,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白及不答,转过身见赤霞怀中的云母正“呜呜”地探出小半个身子朝他爬,一愣,怕她摔了,赶忙伸手接过来。   只是软乎乎的毛团子一入怀,他刚刚看到云母而平静下些许的心,却又突然烦躁起来。   那些狐狸……但愿真的不要回来了。   白及朝渐行渐远的车驾又瞧了一眼,抬手轻轻地摸了摸云母的头。云母自然地团好,一边被摸,一边又高兴地“呜呜”叫了几声。云母尽管想见同类,但被求亲也着实吓了一跳,这时松的一口气比观云师兄还大,正好借机冲着师父撒娇。想到刚才那些突然跑来的青丘狐,她仍有些不安,却也莫名其妙……想想对方无论如何都没可能再来了,方才安心地躺了回去。   ……   然而,却说另一边狐四乘着车回了青丘,一刻不停地便去了少主的住处。今日那红狐狸少主难得维持了人形坐在踏上,一身绸制红衣,身形尚是纤细的少年,面色却十分傲气。听狐四大致说事情经过时,他还没什么反应,只是待听到他说那小白狐并非仙狐,这红狐少主却是眉头一皱,笃定地道:“不可能!” 第62章   “……为什么不可能?”   狐四闻言一怔,他熟悉少主的性格,尽管在开口前他就猜到少主许是会觉得生气,可能还会耍性子,却没想到他耍性子的地方却会在这里。   不过,正因为是这里,狐四反倒愈发在意了起来。少主有上古狐神血统,和一般的狐狸还是有些不同的,他上次又和白及仙君收为徒弟的小白狐碰过一面,还有过……呃,肢体接触,说不定当时就已察觉到什么,只是没有明说。   如此一想,狐四便不由得在脑内思索起来,他摸了摸下巴,道:“我感气过了,那位姑娘的气息是六尾狐。难道是白及仙君为了尽快拒绝我们而用得托词,用障眼法将九尾掩成六尾,再以上仙之力隐藏仙气,说来那白狐姑娘平日里就藏着尾巴的数量不让人知晓,我先前就觉得有点奇怪了……对了,少爷,这么说,莫不是已经有了什么凭据?”   少暄拧着眉毛一脸不屑,道:“自然有。”   狐四一惊:“是什么?”   “——直觉!”   狐四:……   哪怕一向对少爷极为信任忠诚,此时望着眼前的年轻少主信誓旦旦的表情,狐四依然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微妙的无力感,同时,也对一贯深信不疑的上古狐神血统产生了一瞬间的怀疑。   这时,还未等狐四反应过来,却见自家少主一挥衣袖从软垫上站了起来,道:“阿四,备车!”   “少爷,你要做什么?去哪里?”   狐四一愣,看着少暄的动作,便忍不住有些紧张。   少暄却是微微蹙眉,他生得一副好相貌,眉梢微微上扬的,虽稚气未脱,却因被娇生惯养又是九尾神狐,而养出了一派盛气凌人的傲慢贵气,不过是稍露出些许不满的神情,气势就有些出来了。   “自然是去白及仙君的旭照宫!”少暄理所应当地说,对狐四的问话反而觉得不解,“难道因为他们拒绝,我们就不该负责了?那未免也太没诚意了些。”   狐四张了张嘴,被问得哑口无言。少主有责任感有担当是好事,可这话用在这里,却怎么听怎么奇怪,尤其是少主口中的负责,不过是他被抱着行走的时候,凑巧撞到了同样被抱着走的人家姑娘的额头。   这段时间,他倒也不是没有明里暗里提醒过少主只撞个额头是没必要因为“男女授受不亲”而负责的,更何况即使真要成亲,也还得看人家仙子愿不愿意才行呀。可偏偏少主是个一根筋,脑袋一热就不大听得进去话,或者就将他说得往奇怪的方向理解。   狐四无奈得很,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去替红狐狸少主备车马了,只是要准备少主出行的规格,只怕准备上要慢一些。   ……   那一边青丘的红毛狐狸又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这一边的旭照宫中,云母却是忧心忡忡的。她才刚年满十五,虽有着少女敏感但还没什么情爱方面的经验,突然一下子就被一个没见过的人求了亲,哪怕师父师兄已经果断地替她将人赶回去了,可云母心里终究是觉得古怪的,一时半会儿要不去想这件事有些困难。   当然,要说完全没见过倒也不是。现在回想起来,她在北枢真人道观撞到的那只和她年龄一般大的赤狐应该就是今日那些青丘人口中所说的少主,只是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她又只和对方撞了一下,哪里还记得那只红狐狸什么样子?便是云母绞尽脑汁地仔细回忆了好久,脑子里却也只有个模糊的影子。   想不出来,心中的不安也挥之不散。云母以原型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最终沮丧地往地上一趴,没什么精神。   赤霞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奇道:“说来,你和那青丘少主,除了北枢真人道观那次,可是还有见过?”   赤霞眨了眨眼睛,面色疑惑,显然同云母一般也还在在意青丘狐狸火急火燎地提亲一事。   听到师姐的问题,云母自然摇了摇头。   赤霞便愈发不解道:“那他为什么会上门来求亲呢?难不成就因为你们见了一面……真是一见钟情?”   云母到底还是少女,“一见钟情”这个词一出,还是用在她身上,白毛底下的脸瞬间就开始烫了,险些从地上弹起来。她赶忙结结巴巴地否认道:“怎、怎么可能,师姐你别乱说!”   一见云母慌张得耳朵都开始乱抖,赤霞反倒是笑了,戏谑地道:“怎么不可能?你长得可爱,又与那青丘少主年纪相仿,对方看上你也不奇怪。”   说着,她停顿片刻,摸了摸下巴。   “说起来,你要是仙狐,这桩亲事倒的确不错。按照你尾巴生长的速度,说不定也不用等太久,若是到时候那青丘少主还来向你提亲的话……”   赤霞咧嘴一笑,打趣道:“左右你没个喜欢的对象,不如索性答应了如何?”   “不、不要!”   云母一听,脸都快红炸了,立刻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哪怕听得出师姐是在开玩笑,她也仍是一副十分抗拒的样子。   等摇完头,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原以为不能更烫的脸上忽然一烧。云母无意识地摆了摆尾巴,她原本摇头时已经站了起来,此时又不自觉地坐在了地上,低着脸沉默地没说话。   赤霞看她这副模样便“咦”了一声,收起脸上的戏谑之色。她认真端详了云母的神情,虽然依然觉得不确定,可想了一会儿,还是斟酌地开口问道:“云儿,你是不是其实有……”   云母大惊,用力甩着脑袋抢答道:“没有没有没有!”   “……有心事。”   “……”   赤霞张了张嘴,看着云母这般恨不得当场在房间里挖个洞把自己埋了的窘迫模样,倒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她抓了抓头发,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才说:“……呃,云儿,其实我先前就想说了,只是不大确定……你从师父幻境中出来以后就时常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觉得你有心事,但又怕自己想多冒犯了你,所以……”   赤霞说不下去了,干脆抿了抿唇,反正云母应该明白她的意思。   她们是同屋居住的师姐妹,她能看着她的时间比其他人都要多些,对云母的小情绪也能够从肢体动作上分辨。只是赤霞自己晓得自己并非是感觉敏锐之人,相反还比较迟钝,正因如此,她虽是觉得有异,可又担心是判断错了,这才迟迟没有开口。   唯有云母自己知道自己白毛底下的皮肤有多热,只是她脑海里想的东西,哪怕是最为亲近的师姐也着实说不出口。   怎么能说呢?先前赤霞师姐说不如索性答应提亲的时候,她脑袋里浮现出的竟是师父的样子。   云母心脏实在跳得厉害,哪怕她一直安慰自己这应当是因为师父在幻境中吻……吻了她的关系,她会在意这种话题、在这种时候想到师父也是情理之中,可是……可是……   果真是如此吗?   云母根本不敢细想,只觉得心乱如麻,同时又临着赤霞师姐的目光,如坐针毡。想来想去,她实在无法想下去了,索性当场将自己一团,整只狐都埋成了一个球,除了几乎和身体融为一体的小小的耳朵,什么都看不见了。   赤霞看着地上的毛团无奈地笑了下,先是摸了摸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真诚地道:“没事,你不想说算啦……我不是什么好的倾听对象,不过你要是以后有困难的话,大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云母一顿,点了点头,但是她脸上的热度未消,埋在毛里的脑袋还是不肯出来,就这样卷着。同时,她也不由自主地就以这样的状态想起了心事。   所以那个青丘少主到底为什么来的呢?还有……师父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   结果就是云母的不安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日,然而,令她更为忐忑紧张的是,这一日,师父居然也来了道场。   白及是很少在前一日授过课的情况下,连续两日出现在道场的,这或许还是第一次。望着师父如同平日里一样平静冷淡的侧脸,云母吓得打坐都几次没能入定,有时她会感到师父的目光静静地落到她身上,可等她纠结过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转过头去看一眼的时候,却总发现白及安静地望着别处,这反倒是让云母愈发羞窘,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然而白及其实烦躁得很,他说不清这是何感觉,却总觉得事情未完,不将云母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就不放心似的。他一旦感到焦躁就闭上眼静心,可是效果却不大好,他静不下心,却总想一直看着她。   两个人都在互相不知对方情绪的情况下焦虑地过了一天,谁知到了黄昏时,预感竟是成了真。   守门的童子一脸哭相地来报,昨天那群狐狸又来了。一回生二回熟,白及眉头深深地蹙起,只得带着旭照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又去了宫门口。   今日来的依旧是昨天那群狐狸,华美的车驾、精致的礼盒,以及所有人额间都系着标志性的红绳。不过,不同的是,换了领头人。   昨日为首的狐四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个傲气的红衣少年之后,那少年满身的贵气做派,上来也不惧白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扬眉道:“你便是上仙白及?”   说着,他看到了白及身后的云母。因为赤霞他们是快走过来的,云母走路的速度又成了拖累,所以这会儿她便又化了原型,被师姐好端端地抱在怀中。   红衣少年看到小白狐,顿时眼前一亮,不过他面上却不显,依旧是不可一世的神情,只静静地等着白及回话。   白及皱着眉头,不耐地道:“……昨日已经说过,云儿尚未成仙。”   少暄亦是蹙眉,但懒得在这个问题上争执,只是闭了闭眼。待感觉到云母身上的气后,他似是也有些惊讶,自言自语道:“居然真不是……”   他身后的狐四听到这句话,简直要当场以头抢地。第二次上门了还要掉链子,亏他还以为少爷果真有什么依据在手。   “无妨。”   不过,红狐少主虽然惊讶,但面色却没变几分,大约是先前听狐四说过,多少有心理准备。停顿片刻,只听他高声道:“你将你徒弟给我便是,我青丘要让狐狸成仙,自然有的是办法!” 第63章 【重写】   少主话音刚落,狐四的内心完全是崩溃的。   见鬼了嘞!!青丘哪有什么让狐狸成仙的办法!!!还有的是!!没看到同行的狐狸里还有那么多没到九尾的吗!!   狐四惊愕地看着自家满嘴扯瞎话丝毫不露怯的少主,忍不住开始思考少主是到底是胆子这么大敢诓人家上仙,还是单纯地真的以为青丘能够简单地让狐狸成仙,越想越觉得后者的可能性真是十分之高,高得他心惊肉跳。偏偏少爷看起来并未察觉到哪里不对,狐四倒是想上前提醒,只是周围眼睛太多,他实在找不到几乎过去和少主咬耳朵,只好硬生生憋着。   少暄并不知道狐四的想法,依旧看着白及等待答案。反倒是周围的狐狸感觉到未来狐主高昂的情绪,纷纷仰头附和般地“呜呜”叫了起来。他见白及沉着脸良久不答,也有些焦虑。只是他一身傲气哪里有那么容易退缩,看白及不说话,想了想,又扭过头去看云母,两只狐眼神一对,少暄立刻有些仓促地移开视线。   他原本便没怎么接触过同龄的女孩子,青丘中的其他异性神狐最小的也要比他年长个几百岁,平日里望着他的目光都是慈爱的。倒也有些尚未成仙的母狐狸与他同龄,只是少暄也知神凡殊途,自然生不出其他心思。按说云母亦是没有成仙的狐狸,可他第一眼将她认作了仙狐,又火急火燎地跑来求了亲,便是这么一弄,使她忽然与旁人格外不同,真真正正地成了“同龄的女孩子”,只是对视一眼,就让他觉得这清灵的眼神有些不一样,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少暄仿佛能感到自己那九条人形时并没有放出来的尾巴在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地摇了摇,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少暄不敢再看云母,耳朵却红了一大片,却还是硬着头皮摆着一副高傲的脸,高声道:“青丘漫山遍野都是狐狸,她自不会感到不适。狐狸与其他灵兽不同,是修尾成仙的,但青丘也有适合狐族修行的功法。待她到青丘之后,我会有办法让她尽快成仙……”   少暄说得有些紧张,却并不心虚。他固然性情傲慢,但并没有狐四担心得那么头脑简单。因他知晓自己将来要为青丘狐主,虽是天生的九尾神狐,却也一直关注灵狐的修行之法,他知灵狐天资有异,能修到几尾全看有无心境机缘,并非人人都可成仙,不过……他先前说的话的确有故意夸张好增加气势的原因,可是他知道这话放在云母身上,十有八九能够实现。   原因……依旧是直觉。但少暄极为信任自己的直觉,在记忆之中,他的直觉还从未出过错。   只是说着说着,他已经有些说不下去,眼看着白及依旧不为所动,少暄亦有些焦急,他憋了半天,又道:“况且——况且她既然是我未婚妻,在青丘自然能受到应有的礼遇!我既然准备将来娶她为妻,等到了青丘,自然会好好待她!这一点,你放心好了!”   话说完,少暄脸上已经红成一片。狐四听到小少爷居然说出这么一番话也是颇为意外,他自是知道少暄少主有多心高气傲,他能这样情真意切地说出这番话着实不易。狐四不由自主地朝白及仙君看去,心道这番话或许真的连白及仙君也能打……根本没有打动啊!!   白及仙君不为所动的表情让狐四当场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这位上仙的脸上寒气都要丝丝地冒出来了,不仅没有被少主这番话感动,反而好像还……更生气了?!   白及闭了闭眼,好不容易才将几乎要漫上胸膛的满腔怒火狠狠压下。他数千年来从未体验过情爱,竟不知伴随着情爱一道来的,居然还有如此强的占有欲。这股占有欲蛮横地有如他境界突破前即将想起的记忆,在刚才听到对方话的一瞬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拔剑,哪怕拔剑的冲动被深深按下,那股烦闷之感却是挥之不去,再看眼前这只红狐频频瞥向他身后的目光,白及只觉得烦躁不已,不自觉地动了动,抬起袖子,将云母挡住,自己却回过头,去看云儿。   云母被赤霞抱在怀中,看不见师父的表情,却将少暄说得话听得一清二楚。她毕竟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哪里听得了“未婚妻”这种词汇,纵然觉得莫名其妙,也着实有些羞窘,毛底下的脸颊早已烫起来了。不过,云母又怕师父真的将她给人,急得“呜呜”叫,此时见师父侧过头来,哪里还能不抓住机会,她连忙奋力地摇头,满脸不愿之意。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看见她摇头后,师父那张面无表情却清俊异常的侧脸,倒像是忽然松了口气一般。   “不可能。”   白及果断地冷言道,低垂着眼冷淡地看着眼前的一众狐狸。   “云儿不愿意,请回吧。”   言罢,白及转身要走。   然而少暄的视线先前被挡住,根本没看到云母摇头那一幕,此时白及转身,他便又看到了那只小白狐。眼看她也要走,少暄心中一急,他本就倔强,哪里能如此甘心,长袖一展,脱口而出便道:“——等等!”   话音刚落,少暄袖中便有一道仙术直冲向云母,云母几乎立刻便感到一股压力将她往外拽。观云惊得睁大了眼,显然没想到那红狐狸居然直接会抢狐,他和赤霞都未来得及反应,待明白过来才条件反射地掐诀施术要抵抗,然而此时,却见白及抬手猛地一动,雪白的袖子仿佛带着风般地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极为有力的弧度,下一刻,云母都没来得及吓得叫几声,只觉得周身一暖。她一抬头,才发觉自己已被师父抱在袖间,只是还未等她看清师父神态,突然便眼前一白,视线连同整个脑袋都被白及的袖子轻轻盖住,一张大手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和耳朵。   云母一愣,觉得师父放在她额头上的手温柔得紧,她不自觉地就软了,乖乖巧巧地蜷缩到他怀里,“呜”地团了起来,拿侧脸高兴地蹭了蹭师父的衣襟。   这时,师父并未看她,云母却感到师父将她护在怀中的手收得比平时更紧,只见白及眉间印痕已经深入额中,一贯难辨心情的神情已微微露出怒色,他道:“——你这是何意?”   这一句问话,众人方才回过神来。刚才白及出手之快,几乎只是在眨眼之间云母已经被他护住;发展之流畅,简直不像是小白狐被强行拽出师姐怀抱,倒像是白及本来就要将云母抱入怀中似的。上仙出手的仙风本就来得迅猛,他们不由得看得晃神,听到他的声音,才纷纷醒悟。   少暄一愣,他本意只是阻止云母离开,没想到劲使得猛了些,居然变成了抢狐。可是事已至此,他反倒有些恼火刚才出手还不够快,索性将事情认下。他微微皱了皱眉,高高地扬起下巴,用一种极为自信而肯定地语气道:“自是带她回青丘!她不愿来青丘,应当是因她不曾来过青丘的缘故,只要她去过,又如何会不愿意留在青丘?我且带她回去,待她亲眼所见,自然会明白!”   这一番话听得观云都要以头抢地,他原以为自己当初冒然地跑到南海龙宫提亲已经够唐突,想不到眼前这青丘少主比他还猛!小小年纪,这倒是……观云咂舌,想了想,倒是有话想说,只是他尚未开口,却见那青丘红狐少主表情变了变,将目光转向云母,认真而坚定地问道:“你当真不愿意跟我回去?”   云母不知何时已经从白及的袖子中探出头来,此时突然和少暄灼灼的视线一对,她不由便有些慌乱。不过,尽管云母确实窘迫,可这件事对她来说实在莫名其妙得很,她与这只红狐本没什么接触,对方态度却如此强硬……云母一顿,仍旧坚定地摇头。   “……对不起。”   云母抖了抖耳朵,低着头歉意地道。   对方毕竟是提亲而来,她也不愿让对方觉得难过……云母犹豫片刻,正要再开口说几句,却见那少暄少主忽然蹙眉闭上了眼睛,过了几秒,又缓慢地睁开,倒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原来如此……既然你不能去青丘,我也有别的办法……狐四!”   少暄张口看向他身边的青年,定定地开口。   骤然听到少主的命令声,狐四一愣,却还是恭敬地拱手道:“是,少主。”   “将东西留下,还有你回青丘准备我的行装送过来。”   少暄娴熟而自然地吩咐道。   “从今日起,由我住在浮玉山。”   闻言,狐四大惊,几乎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少暄少主,见他神情并无玩笑之意,心跳顿时快了几分。他顿了顿,惊讶地道:“少主……您当真如此?”   “快去!”   少暄懒得再说一遍,只是重复了一遍。   狐四一愣,不再怀疑少主今晚就住在此处的决心。他抿了抿唇,将要说出口的话倒是咽了回去,只道了声“好”,便打算回去准备。   不过,他打道回府前,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又探头看了眼那只被白及仙君护在怀中的小白狐。   三尾以上的狐狸能够化作人形,自然能够分辨人的美丑。不过,除了人形以外,狐狸间自己也是有着一套审美的。第一次在北枢真人道观内的见面来得匆忙,狐四并未将对方的相貌记得太清楚,上回也没好好看,此时才找到机会仔细端详,谁知此时端详,他竟是一惊,同时,心情亦多少带了几分复杂。   狐四自幼在青丘长大,也算看遍了天下狐狸,可纵是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只白狐是个少见的狐中美人。   尖耳,脸型饱满,毛发蓬松雪白而无杂色。她大约是怕被当成仙狐带走,刚刚便将那一条胖尾变回了六尾,此时六条白尾整整齐齐地排开,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形状若扇,尾梢微卷,极为可爱。   尽管她年纪的确小了些,在狐狸中也只有少女年华,算不得成熟,但已看得出将来定是只倾国倾城的白狐。这女孩若是生在青丘,只怕现在追求者就已经从山头排到了山尾,从一尾排到八尾。也难怪少主一见她便断定这是仙狐,此等相貌,即使是在天生神狐中也算少见……竟是尚未成仙,已先有了仙貌!   狐四心中暗惊,也不知白及仙君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一只狐狸,凡狐天资要到如此,哪里是一个“罕见”能够概括的?难怪白及仙君对她爱护至此,先前他出手的那般动作,还有事后护在怀中的姿态……无一不显示着他极为宠爱这个小徒。   原先狐四对少主这场“一见钟情”不过是抱着小孩子玩闹般无奈的心思,可此时一见,竟也生了些“说不定这会是桩好姻缘”的心思。他稍稍一顿,分别向白及仙君和少主致意告别,这才转身动诀,踩了云飞快地朝青丘飞去。 第64章   白及虽是将自己的仙殿设在了浮玉山上,可他却并非浮玉山的山神,那红狐少主要是非要住在浮玉山上,他们旭照宫纵然都有些无奈,却是管不得的。   青丘山和浮玉山之间终究有不小的距离,往来还是需要相当时间的,这一日这支狐狸车队抵达旭照宫已是傍晚,狐四哪里还能当天准备东西回来?少暄少主倒也是硬气,既然狐四没法及时赶回来,他一个娇生惯养又傲气的狐狸小少爷,居然真的准备硬生生地睡一晚上马车。   好在待旭照宫的一行人回了仙宫后不久,如今相当于大弟子的观云便又出来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对这只和小师妹一般大又骄傲的小公狐狸道:“别赌气了,进来吧。师父不善言辞,故看上去难相处些,可他总不会真让你们露宿在外的。旭照宫里生活向来清简,不过几间客房还是有的,你和你这些狐狸们都可以住下……只是不要去打扰小师妹,她这些天练琴太累,晚上很早就会睡的。”   说着,观云微微一顿,又笑了笑,解释道:“小师妹是师父亲自从山里抱回来的,我们和师父也算看她长大了几年……她是最小的师妹,平日里素来乖巧,前段时间又虽师父入了幻境,不要说师父,我们几个年长的都格外宠她些。你一来就将她视为己物,又是要带她去青丘,又是抢狐狸,明明是神狐却向她一个尚未成仙的灵狐求亲,摆明了是要给小师妹惹麻烦……师父不高兴也是难免。接下来你们只要礼貌些,想来师父应当不会再生气的。”   先前他们在旭照宫前也算有了一番争执,听了观云的话,少暄却还有些别扭。十四五岁少年的叛逆心理一涌上来,少暄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说些什么话来反驳,但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心里也知道自己性情急躁做得有些不对。他看了看自己车驾周围那些四处就地团成团的红狐狸,还有那些虽是人形却面有担忧的随行,又别扭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接受了观云的提议,硬着头皮进旭照宫的客房住下。   少暄本就极少出门,奔波一路又起了些口角,此时也累了,进了屋子就化成原型。一个浑身贵气的小少爷眨眼就变了只和小师妹一样还没枕头大的红狐狸,身后胡乱地拖着九条尾巴,不肯像云母那样整整齐齐地摆着,颇有些嚣张的孩子气,观云一看就笑了。   原本还剩下的一点紧张感也荡然无存。观云想了想,转身出了客房,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已经多了个特别的垫子。少暄已经安然自若地在有香炉的地方趴下卷起来,此时见观云又回,他先是看看观云,又看看他手中的垫子,面露不解之色。   观云笑道:“小师妹之前很喜欢这种垫子,在哪儿晒太阳都要拖一个垫着,我和赤霞上回去九重天就给她弄了好多,给你一个也无妨。既然小师妹喜欢,你说不定也会喜欢的。”   反正都是狐狸嘛。   观云摸了摸鼻子。   少暄一顿,拖着尾巴站起来灵活地跑过去,等观云将垫子放在地上,他抬手试探地碰了碰,稍稍一怔,张嘴要拖走,但想想又不对,脸一红,回头熟练地去吩咐候在一旁的青丘之人。那青年比狐四还要年轻些,头上也系着红绳,听到少主的话,他慈爱地笑了笑,便过去帮他将垫子拿起来放到床上。   少暄这才矜持地跳上去趴好,略有几分不好意思却依然抬着下巴,对观云点了点,道:“多谢。”   “不客气。”   观云微笑着退了出去,倒是不怎么在意。   然后,从第二日起,旭照宫中便又多了一只每到上课时就蹲在道观里的红狐狸。   云母便是先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这一日真在道观里看到这位青丘少主,还是稍微愣了愣,略有几分窘迫之感,险些直接从道观里退出来,还是赤霞在后面退了她一下,她才又微红着脸走进去。只是她一进去就立刻感到一道视线笔直地落在她身上,云母下意识地要往赤霞身侧躲,看别人的八卦总是有趣的,她此举弄得赤霞好笑地笑个不停。   少暄见云母是人身进来,愣了愣,倒也化了个红衣少年,端正地跪坐在地上,又看了她一眼,便有些不安地移开了视线。他到底也只是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尽管有勇气和冲动搞出求亲这种事来,但仅限于不需要直面云母本人时,其实和云母的视线一碰,他的焦虑倒也不比她更少。相反,因为想到自己主动做了些大胆的事,少暄觉得焦躁得厉害,但偏又不想露出窘态,依旧生硬地在那里抬着下巴,满脸高傲的做派。   云母不知道该怎么上前与他搭话……老实说,她根本就没和这个青丘少主说过话。云母不由得有些心神不宁,只好按部就班地按照往常来,努力忽视掉在角落里正襟危坐的九尾狐。   云母在被师父亲自教导后,师兄师姐的课也不是天天上了,许多时间都需要自己独自修炼。这一日她尽量找了个离那青丘少主最远的位置,拖了个蒲团过来坐下打坐,只是因为氛围太奇怪,她静了半天心也静不下来,既然入不了定,想了想,云母索性取了琴出来,准备去庭院里练习。   谁知云母抱着琴还没走上几步,先前也不修炼就坐在那里盯着她看的少暄却忽然开了口:“喂!那、那个,你——”   云母脚步一顿,觉得后脑勺有些发麻,犹豫着要不要回头。然而她还未回头,观云和赤霞一直十分一致地睁开眼看了过去,根本没有之前入过定的感觉。坐在另一边的单阳倒是还算镇定,只是他微微蹙了蹙眉,挣扎片刻,还是也睁开眼眸朝少暄望去。   一时间,少暄体会到了万众瞩目的感觉。他本意并没有要引起这种效果,因而感到了一丝煎熬,可是他想顺理成章地和云母说话许久,难得有了机会,哪里还能放过,只能硬着头皮接着道:“你既然已经是六尾灵狐,却首先选择练习这等武器……难不成是还不擅长用火?”   大约是为了引起对方注意,少暄的口吻微妙地带了一丝理所当然。   若是换作敏感暴躁些的人,或许会从他这略微傲慢的口稳中提出些鄙夷来,不过云母却是一愣,不由得回过头,歪了歪头问道:“用火?”   云母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和青丘少主说了话,脑袋一懵,也不知是不是该懊恼才好,一时皱起了眉头。   “不错。”   见引起了她的注意,少暄却是大为振奋。他本就是猜测云母拜师于仙君门下,或许不会像青丘的狐狸那般重视用火方才有此一问,见自己猜中,不禁有些得意。他道:“狐狸天生火象,哪怕不是神狐,大多数灵狐妖狐修行到一定程度一样能用火,如同凤凰一般。”   说着,少暄炫耀般地一展袖,果然便有熊熊火焰在空气中跳动。他又揽袖一收,嘴角上扬,意气风发地笑道:“便像如此。”   第65章   少暄的容貌本就偏向于张扬,先前那一霎被明丽的火光包围,整个人瞬间都犹如跳动的火焰一般,纵然他熄了火,可那份自信的明亮却似乎留在了脸上,令他看起来比先前要鲜明不少。云母看得愣了愣才回过神,同时又不自觉地想到了自己身上,并且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和袖子。   少暄眼梢余光瞥到云母的动作,不由得更有几分自得,道:“你师父原本就是人身道体,自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你若是想学,我教你如何?”   说着,他虽是下巴微扬,偷偷瞥着云母的眼睛里却是颇为期待。   云母听他这么一眼,却是一愣,没有立刻回答。尽管她看少暄用火,的确是觉得稀奇有趣,小狐狸的玩心起了还有些隐隐的跃跃欲试,可她转念却又想起了眼前这只狐狸少主是因为先前朝她提亲才会出现在这里的,他们原本又没有说过话,若是她答应了他什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云母纠结了一会儿,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摇头,谁知她还没有开口,一直关注这边的观云倒是笑着说了话。   “你现在这个年纪就能这般用火,倒是很不错。”   也不知观云是不是注意到了云母有些困扰的表情,笑了笑,自然地夸赞起少暄来,没让云母为难就将话接了下去。   少暄原本注意力全在云母身上,倒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云母的师兄夸奖。他先是一顿,随即又有些局促起来,抿了抿唇,方才道:“那是当然!”   大概是狐狸多少能够从细微的肢体语言中感受到对方的情绪变化,明明少暄少主并没有将他那炫目的九条尾巴放出来,可云母却莫名地觉得自己看到了他略有几分得意地摇了摇尾巴。云母怔了怔,还未等她抬手去揉眼睛,就感到自己被观云师兄摸了摸脑袋。   观云道:“其实师父前一阵子有叮嘱过我……若是云儿显出吐火的迹象来,就让我指导她一二,不过她这里一直没有动静,所以就一直搁置了。云儿尾巴长得太快,怕过不了几年就要引来雷劫,因此现在还是专心学琴的好。不过……难得今日有你在场,虽然同为火属,但狐狸的事上总还是同族比较熟悉,捡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试试看?”   观云说完,便微微侧头对云母眨了眨眼睛。云母愣住,哪里还会不明白观云师兄是看出她想试试,可又知道现在她处境又颇为尴尬,这才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心里顿时大为感动,感激地对师兄笑了笑。   观云回以一笑。师父让他教导云母火术方面的事其实也是真话,只是他当时还疑惑了一下师父为什么只交代他而没有亲自告诉云母……说来,他总觉得师父近日似是在回避小师妹,不止从内室里出来的频率越来越低,抱着她走路、教导时必要的肢体接触都减少了,变得愈来愈沉默寡言……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顿了顿,看向少暄。   少暄早在调查云母身份的时候就将旭照宫内的情况调查得一清二楚,自然晓得观云的原型正是同为火属的青凤凰,倒不奇怪白及有过这样的安排,想也不想便道:“好啊!”   然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变回了原型,化作一只小红狐狸坐在地上,理所当然地吩咐道:“既然你还没吐过火,那便先跟我一样变回原型。”   云母犹豫了一瞬,这才将手中的琴收起,跟着少暄的动作化作白狐狸坐下,胖胖的白尾巴地紧张又不安地甩了甩,歪了歪脑袋看着红狐少主。   少暄早在她变成狐狸就不自觉地被她引了目光,此时视线落在云母微微摆动的胖尾上,也不知想了什么,脸不自觉地一烫,皮肤都要和毛发变成一个颜色。他不大自然地移开目光,轻咳一声,看向别处道:“一般第一次有用火的迹象都是吐火……原型要比人形来得容易些。虽然不同狐狸间总有擅长和不擅长之分,但你已经是六尾,体内总该有些火气。你且看着我做……”   说着少暄闭上眼睛,眉头微微蹙了蹙,也不知是想了些什么,只见他尾巴摆了摆,忽然张口就是一大团烈火!云母吓了一跳,只是还未等反应过来,却见少暄收放自如,身体一甩,九尾有节奏地摆了摆,也看不清他是怎么弄的,那些火焰就被他自己收了个干净。   “大概就是这样,等下我将青丘有助于吐火的心诀告诉你。”   少暄明明觉得自己做得极好,脸色很是不错,可是对云母说话时,神情却仍是矜持,像很正常一旁。他又想了想,道:“不过既然你是第一次做这个,虽然能吐出来但未必收得起来,所以……”   “我来灭我来灭!”   赤霞笑嘻嘻地举手,笑着跑到云母对面等着。   让龙女来灭火其实有些大材小用,但赤霞自己看上去兴致勃勃的,其他人倒也不会有意见,便如此决定下来。   云母知道终于要轮到她了,因此分外紧张。不知怎么的,她此时却想起了母亲和兄长来,心里多少有些惴惴不安……在她印象中,无论是母亲还是哥哥都不曾用过火,说不定她就是那种吐不出火的白狐狸,再说人家青丘少主本来就是红的,看上去就比较擅长使火……   然而云母来不及多想,只听少暄已经说话了,只听他道:“你先闭眼,气沉丹田,屏息凝神,仔细感受腹部中是否灼热之感……”   按照青丘少主的说法,凤凰是藏火于羽毛,而狐狸则是藏火于身体,因此她应该憋足了劲将那些火气都集中起来,然后一口气吐出……这个过程听起来很简单,少暄解说的时候也是一点难度都没有,然而云母眯着眼睛憋了半天,憋得尾巴毛都快炸开来了,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嗷呜!”   云母沮丧地睁开眼,有些委屈地去看观云师兄。   实际上,云母到了六尾都没有吐火的迹象,刚刚念了青丘的火诀还吐不出来,观云已经差不多猜到她大概是体内火少。他们这些神兽能生长出多少火和性情其实有些关系,眼前的红狐少主少暄这种既傲气又易燃还不服输的性格显然就是用火的好材料,而他作为凤凰,以前被赤霞激怒逼急了火力也能强大不少,有不少灵狐妖狐就是在极为危急的情况下被逼出了狐火……不过云母性格平稳温和,而被白及收为徒弟后又住在灵气清净的仙宫之中,若非本来就用火天赋异禀,养不出火也正常,况且既然能习仙术,火不火的倒不大要紧,他和赤霞如今也不太动用水火了……   不过,看云母这么失落,观云无奈地笑了下,总不好太打击她,一打击恐怕更吐不出来,再说事无绝对……想了想,他道:“头一次要掌握要领确实困难,要不然你试试看将身体内有些热的地方都集于一点试试,还有……”   也不知是不是观云的指导真的奏了效,云母这回一边默念心诀一边闭上眼,居然真的在体内感到一点点热源。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热源都集中到一起,然后使劲憋气,憋得身体弓起,尾巴都有些竖起来了,憋了好久,云母忽然猛地一张口,“嗷”地吐出一团小火球!   赤霞一愣,伸手要灭,然而都没等她看清那个蒲公英大的火球球是什么颜色,它已经“噗”得一下在空气中灭了个干净。云母累得半死软软地趴到地上,有气无力地活像个年糕。   顿了顿,她脸红了几分,不好意思地道:“我是不是吐得不太……”   “呃……”   赤霞先是一怔,却在所有人首先反应过来,未等云母说完,已经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道:“是不算太厉害,不过你吐得很可爱啊。”   “是、是吗?”   云母一愣,转头去看其他人,单阳虽然极为擅长剑术,又在修仙方面天资极佳,这方面却是不懂,又见云母看着她,胸口一动便不知如何回答。观云一顿,自然是向着赤霞的,笑道:“是很可爱。再说火术其实不大要紧,你以后应雷劫,用琴也是一样的……”   少暄张了张嘴,听旭照宫里的人这么说他才反应过来要安慰对方,赶忙将自己险些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咽下,憋着不说话。   云母哪里听不出师兄师姐话里话外对她的安慰和照顾,不过她能吐了火已经很高兴,纠结了一下便释然了,反而对师兄师姐们愿意照顾她很是感动。   云母向师兄师姐道了谢,甩了甩尾巴,她依然对自己刚才吐出来的火感到新鲜,却总觉得差点什么……云母歪了歪头,忽然灵光一闪明白过来,猛地跳起来,兴奋地道:“那、那我也去给师父看看!”    第66章   说完,云母也不等师兄师姐回答,已经兴奋地拖着尾巴跑了出去。现在毕竟还是修道的时间,观云本来要拦她,但看着云母因欢乐而跑得一颠一颠上下摆动的胖尾巴,只得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一边想着小师妹果然还是不善隐藏情绪,一边由她去了,只是希望她这么咋咋呼呼地跑过去,到时候别把师父吓一跳才好。   ……   于是就在观云摇着头收回目光的时候,云母早已一路蹦蹦跳跳地出了道场和庭院,熟门熟路地往师父的院子赶。因为情绪亢奋,她跑得都比以往来得快些,然而好不容易跑到师父内室的门口,云母刚要拿爪子去开门,不知怎么的忽然犹豫了一瞬,脑子里浮现出的又是幻境的画面,因此不自觉地脸又一红……云母赶忙飞快地晃了晃脑袋,提醒自己师父并不记得幻境中的事,让猛地热起来的脑袋冷静下来,这才重新调整心态顶开了门,“嗷呜”地叫了一声算是打招呼,然后四条腿一跃进入屋内,小心翼翼地朝师父以往打坐的方向看去。   白及果然一如既往地坐在他习惯了的位置上,听到云母的叫声,他缓缓地睁开眼。   其实他这几日都入不了定,只觉得心烦意乱得很。明明是他允了观云开客房让那青丘少主住了进来,可是待他们进来了,他却又莫名地觉得后悔,心中不安异常。白及无论是升仙还是升为上仙都是在极为年轻的年纪,仙途能够如此一帆风顺,自然有他意志坚定之功,哪怕是在前段时间记忆恢复之时,他也无非是被那些杂念纠缠得头疼,而未乱心神……正因如此,白及还从未有过意志如此摇摆的时候,胸口偶尔泛起的苦胀陌生得很,倒叫他觉得慌乱,云母软软的叫唤声响起,他一时还以为是思狂太过起了幻觉。   结果一睁眼,竟然真的看见一只小白狐轻快地跑了过来,白及反而愣了愣。   “师父!”   云母轻巧地跑到白及身边,看到白及睁眼,她先是高兴地眸子亮了亮,但等跑到师父面前,云母又是脚步一顿缓了下来,有些扭捏地摆了摆尾巴,既期待又羞涩地道:“师父,我……我会吐火了!”   闻言,白及微微一怔,似是疑惑地重复道:“……吐火?”   “嗯!像这样——”   云母点了点头,说着就准备张嘴再像刚才那样吐个火球出来。   说来奇怪,她刚才兴高采烈地跑来时本没有觉得不对,可是一到白及面前,忽然就局促起来,连带着动作都有些拘谨得不自然感,觉得她不过是吐了个小火球就跑来师父面前炫耀,是不是有点太浮躁了?   这种念头一旦浮现出来,便愈滚愈大……云母不安地晃了晃尾巴,不过旋即又想起师姐先前夸了她吐火吐得可爱,她应该相信师姐,这才又有了几分自信,闭上眼睛努力憋起来。   于是白及就眼睁睁地看着地上的毛狐狸眯着眼睛憋得浑身发颤、尾巴竖起,看得出她浑身软足了劲……白及顿了顿,安静而专心地等着她吐出她所说的火来,然而等了好一会儿,只见云母像是感到了什么,眉头狠狠一皱,突然一动,“嗷”地叫了一声,像是泄了气般地猛一张嘴——   然后白及一愣,却看云母……什么都没吐出来,已经褪了力般软趴趴地往地上一趴,倒像是耗尽了心力的样子。   为、为什么偏偏是这种时候吐不出来?   不等白及说话,云母的脸已经羞得赤红,只觉得自己丢脸万分,想要找个洞埋起来。她窘迫地拿尾巴将自己裹了裹,僵硬道:“师父我……刚才还……”   只是她却不知白及看她没有吐出来反倒是心里一松,然而胸口松完他又心情说不出复杂……白及一顿,轻轻地叹了口气,紧接着,云母便见他缓缓地抬起手来,十分轻柔地慢慢摸她的头。   云母一贯喜欢被摸脑袋,又是师父伸手来摸,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意识地偎了上去,将整个毛茸茸的头都凑到了师父手心里,不停地拿耳朵蹭他,喉咙里舒服地发出“呜呜”的咕噜声。   云母脸一烫,对自己不争气的撒娇感到些许羞耻,但又舍不得离开师父手上的温度,索性打了个滚,乖巧地坐下来。也不知怎么的,她被师父摸了摸,忽然心中一动,她胸口一热,“嗷”地一下张嘴吐出了点什么来,一吐完,云母就觉得喉咙烫得很,埋头难受得咳嗽了起来,但边咳却还惊喜地道:“师父,我是不是……咳咳咳……是不是吐出来了?”   白及一愣。他自是看见了,不过她吐出来的哪里有火,顶多就是点烟,但看着云母咳嗽咳得水亮亮的眼睛,白及抿了抿唇,却又说不出这话,想了想,终于还是抬手将云母抱到膝盖上,缓缓地摸着她的背帮她顺气,道:“……你不必这么急。”   稍稍一顿,白及迟疑片刻,终究没有忍住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问道:“这是……那个青丘少主教你的?”   白及语气一向清冷,面部表情也少有变化,云母又在咳嗽,自然听不出他话中那一点点不对劲。她好不容易止了咳,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目光倒是明亮,道:“……算是。”   说完,她又担心师父误会,忙补充说:“是他和观云师兄一道教我的!我本来没想和他说话,但是……”   说着说着,云母又微微红了脸不动了。她刚刚才想起自己因为急着跑来跟师父炫耀,都忘了跟少暄道谢。尽管她摸不准对方的行为举止究竟是什么意思,可他毕竟教了她青丘的火诀……少暄虽然说话时有些高傲,却是个好人,实际上也认真地帮了她,她若是再那么避之不及地躲着对方,就显得有些无力……回去以后,只怕要好好向他道谢才行,可眼下这个状况……   云母想着想着便觉得纠结起来,耳朵动了动,有些为难。   然而云母这番话落在白及耳中却成了另一副样子,在白及听来,她话中透露出的是那青丘少主不过半日便已经与观云赤霞他们打成一片。   他胸口略微一紧,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到底是年轻人,他与单阳、云母或许有神凡之别,可终究年龄相近,也合得来些。云儿或许现在情窦未开,对于求亲这种事还觉得羞窘,且又与那青丘少主不算熟悉,故理所当然地拒绝对方……可是以仙神的寿命来说,他们如今说是孩童都不为过,到千百年后便算是青梅竹马,到时两人既是同族,又一道长大,云儿到时……果真不会接受?   白及光是想一想便觉得苦涩,他一贯相信道本应顺其自然,如今一切尚未发生,他便是想得再多也无能为力,只是不知为何思路却无法止息……   白及神情太冷,云母未曾察觉到他表情上的变化,不过,她却能感到他帮她顺毛的力道略微重了几分。云母平时迟钝得很,偏偏灵狐作为自然灵物的善感天性在这时表现出来,她不知师父心情,却隐隐受他影响变得焦虑,望着师父清俊的眉眼,云母下意识地定了定,总觉得成仙的愿望突然强烈了起来。   云母焦虑的结果,就是白及感到手中忽然一空,接着身上一重,有什么温暖又柔软的东西落在他怀里。他本因心绪受扰而不自觉地闭目凝神,谁知出了这样的变故,一睁眼,就看到云母化人人形坐在他怀中,他一低头,恰好能与她眼睛对眼睛,鼻尖对鼻尖,便是嘴唇之间不过也只差几分,呼吸交错,空气一时间安静下来。   眼里毫无预兆地便撞进了她纤长的睫毛、清透的明眸还有慌乱不知所措的神情,雪白的皮肤便在他的眼底一寸寸地变红。云母本来是趴在他膝上、被他用手护着,蓦地变成人形,便入了他的双臂,云母双手抵在他胸口,整个儿被他环在怀中。   云母显然自己都没想到会出这种事,她没在谁膝盖上化过人形,从不知道在膝盖上化人形居然会是这样的!若是在赤霞师姐膝盖上化了形,姐妹俩愣一下一起打个滚笑笑再被取笑一下就过去了,可偏偏是在师父身上!   云母尴尬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脸上的温度仅次于在幻境中星夜那回……可幻境中的师父好歹还是失忆了的,那幻境中的事情也不是真的,可现在她依偎着的可是真正的师父!是片尘不染仙中之仙的白及仙君!   她手忙脚乱地想从师父身上爬下来,谁知刚挣了一下他搂着她的手臂竟然没挣开,白及抱着她的力道意外地有些大……云母一愣,连忙又挣了一下,这次却轻易地挣开了,想来刚才是师父也吓了一跳,所以没有反应过来……云母跌跌撞撞地从师父怀中爬出来,因为太慌张险些又在他身上摔跤,好不容易才坐到一旁,赤着脸道歉道:“对、对不起师父……那个我……”   云母脑子一片混沌,有心想解释一下,可竟是想了好久才想起她为什么突然要变成人。云母赶忙用法术将她的琴取了出来,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总觉得近日进步的速度有些慢了,所以想练习一下琴。师父你现在有没有空?可不可以……”   云母知晓自己的要求唐突,因此越说越是低下头。白及却是看着她微微出神,空荡荡的手不自觉地握了握……   掌心里,仿佛还残留着她腰间柔软的体温。她跑出去后,胸口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白及闭了闭眼,胸腔中仿佛有数百种感情在来回窜动。她刚才离得那么近……他既有些懊恼于自己的犹豫,却又不得不庆幸他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   定了定神,再睁眼,白及强行克制住自己翻滚的心绪,端正了作为师父的态度。他漆黑的眼眸扫向云母,淡然地道:“可。”   缓缓地抬手触弦。   “你有何处不懂……”   云母一愣,师父的声音响起,她便觉得耳梢发烫,但听师父问起,连忙凑了过去……   她听着师父的讲解,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抬眼去瞧师父微微垂眸的面容,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动得厉害。   若是成仙……可是就能与他近些?   云母恍然地想。   她熟练地抬手去拨弄琴弦,却未察觉自己的琴音里带了些少女情怀微微的酸涩,只任凭琴音远去。   第67章   云母毕竟还是心性未定的小狐狸,用火的事对她来说固然新奇,但她努力了几天也没能吐出更大一点的火,况且每次吐火都要咳嗽喉咙痛,于是她玩了一阵子后,很快便将用火的事抛在了脑后,同时练琴勤快了许多。   见云母不能再被自己随手挥出来的火吸引,少暄急得团团转,偏偏他还不能在明面上表现出来,只好自己呕着气。赤霞倒是惊讶于云母这阵子的用功,倒不是说觉得云儿平时懒散,只是她到底有些孩子气,似乎对为什么要成仙也没想清楚,因为从小母亲教育得如此,便自然而然地这么做了……如此一来,她虽是心境极佳,又有灵性,但对成仙的目的其实云里雾里,又不像单阳那般有复仇的明确目的,自然很难有那般非成仙不可的干劲。平日里云母修炼倒也认真,但终归不算十分刻苦,因此她努力起来,便一下让赤霞侧目,直道云母转了性子。   “你这段时间怎么这么用功?终于被单阳刺激到了?还是说……”   这晚,在睡觉之前,赤霞一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还坐在桌前拿着书背心诀的云母,一边奇道。她摸了摸下巴,脑内忽然灵光一闪,问道:“你莫不是……真想早日成仙跟那青丘少主定亲,然后嫁到青丘去?”   云母原本已经困得不行,观云师兄给她的心诀册子晦涩难懂,她使劲读着读着意识就模糊起来,脑袋不自觉地往下掉。师姐出声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睁不开,额头已经快碰到书页了,只迷迷糊糊地听着赤霞说话,然而赤霞那句“嫁到青丘去”却让她猛地一惊,慌乱之中本来就很低的额头顿时“咚”地一下撞上了硬邦邦的桌面,云母瞬间痛得眼泪都能流出来,这下可算清醒了。   “怎么会!”   她吃痛地“呜”了一声,便捂着额头看向赤霞,奋力地想为自己辩解:“我……”   云母张了嘴,可是下一刻脑海中便不自觉地浮现出了师父的样子,她的脸不自然地一红,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云母抿了抿唇,有些小声地道:“我是……不想让师父失望。”   她话说得有些心虚,可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心虚,只晓得自己的心脏莫名跳得有些快。   云母不自觉地抚了抚胸口,却想不明白。好在赤霞本来也只是随口一说,她不是第一次拿青丘少主逗云母了,晓得见好就收,见云母满脸苦恼,又想起她先前未说的心事,赤霞笑了笑,走过去不轻不重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你肯用功,自是好事。”她说,“你若是能早日成仙,我、观云还有师父……便都能松一口气了。你又不似单阳那般有心结,想必成仙总能比他容易些……仙界有趣的地方还多得很,我还盼着和你一起去玩呢。”   云母乖巧地低着头任摸头,听着师姐的话心中却有些感动,还被鼓励了几分,心道自己果然应当更努力些。   ……   不过,云母固然是努力了许多,如今旭照宫中的某些人虽然努力的方向有些奇怪,却也是在认真努力的。   从第一日在道场中和云母搭上话尝到甜头后,少暄便日日跑到道场来坐着,一日不落地看云母修炼。有时候他觉得无聊了也会跟着修行一会儿,或者变成狐狸在道场中转来转去,起初他在陌生的地方还显得有些不安,谁知不到几日就适应了起来,大有长住之势。在狐四带着他的行李从青丘回来后,他们便索性在离旭照宫不远的地方临时搭了个似模似样的住处给狐狸们居住,这可把随行的狐狸都兴奋坏了,漫山遍野的跑来跑去,一时间,好端端的浮玉山竟有了几分青丘之山的风貌,不是青丘,胜似青丘。   少主本人自然还是留在旭照宫的客房中,这里离云母近,还能自由地出入道场庭院和她“偶遇”。他还留下了几只狐狸与他同住,既是为陪伴,又是为照料。小少爷衣食住行一处不行,难以自理,若是没人照顾还真不行。于是旭照宫中也常常能看到笑容可掬地跑来跑去的狐狸,他们十分礼貌,见到云母他们还会摆着尾巴曲腿行礼,因为尚未修成九尾,偶尔见到白及这等上仙更是极为恭敬。   云母即使在山林中时也极少接触同类,更是没有遇到过同样开了灵智的灵狐,对同族多少还是好奇的,她不敢去招惹那个青丘少主,有时却会试着与这些灵狐说话。这些灵狐也颇为喜欢云母这样年纪小又生得漂亮的白狐,一来二去倒是相熟了起来,还跟云母讲少暄小时候的事。   “少主虽是神狐,但年龄其实跟你一样大,今年才十五岁,是整个青丘的神狐里最小的……对了……你上次是不是说你是正月出生的?说来巧得很,少主也是正月出生的!算起来凑巧只比你早几天呢!”   这一日,狐狸们一起聊天时,和少暄一起留在旭照宫的红狐中最年长的一个聊得兴起,不停摆着尾巴笑眯眯地道。   “我是看着他出生的,狐主和狐夫人生少主不容易,费了好几天的功夫才生下少主这小小一团。他刚出生时才那么一点点大——”   说着,年长的红狐抬起爪子在空中大致比划了一下。云母化着狐形乖乖地坐在地上,她不晓得自己和哥哥出生时有多大,但看到红狐狸比出来的大小,还是不禁愣了下,惊讶道:“这么小?”   “可不是。”   红狐狸笑着说,她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神情很是怀念。   “少主年少时体弱,狐主和狐夫人担心少主的身体,便极少让少主出门……少主除了青丘几乎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也没什么玩伴……神狐中与少主年纪最相近的也要比他大三百岁,少主不出门自然接触不到赤霞小姐和观云少爷这般的其他神兽后裔,而青丘不满一百岁的都是化不了人形的灵狐,且不说他们大多接触不到无法外出的少主,便是接触到了,也难与少主玩到一起……少主幼时很是孤单,还曾用尾巴整天卷着一只其他神君当礼物赠与他的木头小九尾狐当做是同伴,只可惜那只木头狐狸后来被一位仆从失手用狐火烧掉了……”   云母听到这里不由得“啊”了一声,胖胖的尾巴不自觉地摆了摆。   她小时候也不小心弄丢过极为心爱的玩具,此时一听,便能够感同身受。况且光是听红狐狸的描述,她也能猜到这对少暄定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远远不能单以“玩具”两个字就轻易概括。   云母本来在听到对方开始聊少暄时还下意识地想回避,但此时却迟疑了一瞬,不知不觉低下了头。   看她如此神情,那年长的红狐目光便不禁慈爱了几分,顿了顿,她忽然对云母一笑,道:“所以云母姑娘,这样一来,少主自然待你十分特别……你可知十五岁便能修成人身的灵狐如何可贵?少主只怕这些年来都盼着这样一个你能够出现呢。实际上去年北枢真人的妖兽大闹桂阳郡那会儿,还是少主身体大好,第一次有机会离开青丘。我虽不知为何少主一见你就断定你是仙狐,但他见到你定然是十分高兴的……”   说着,红狐稍稍一顿。   事实上,少主一直十分寂寞……正是因为狐主和狐夫人知道他的心事,又一向宠爱他,故就连他一开口就要来旭照宫提亲这么胡来,他们却没有阻止,反而由着少主任性。   尽管现在已经知道了眼前这个姑娘不是仙狐,但她小小年纪已经是六尾灵狐,若是当真与少主两情相悦,想来以狐主夫妇对少主的宠爱,也肯定会愿意等她成仙……   当然,这还是要看人家小姑娘的意思了。   想到此处,年长的红狐有意推少主一把,她对云母印象极好,故眼神变得愈发慈爱。停顿片刻,她貌似不经意地说:“少主被整个青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确性格骄纵了些,但其实心软得很。那木头狐狸被烧掉后,他伤心了好久,但却也没有因此就责怪失手烧掉的仆人;他在青丘长大,自然对青丘感情最为深厚,有时看似傲慢过头,实际上不过是他以自己的方式在维护青丘……对了,云母姑娘,少主他其实很想与你说话,你若是有空,可否偶尔也去陪少主聊聊天?”   话完,其他狐狸也纷纷附和,他们期待地看着云母,高兴地等她答案。   “我……”   云母一愣,却没有立刻答应。   其实她原本就想找机会向少暄道谢教她用火的事,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倒不是她讨厌少暄,只是他们之间的情况确实不大对劲,且少暄的个性也让人不知该怎么跟他开口……但听了红狐的话,她又犹豫起来……   云母的耳朵不安地动了动。   狐狸最熟悉狐狸的肢体语言,且红狐年纪又长。她看到云母这般模样,便自然一笑,倒是没有强求,都没有等云母回答,就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其他狐狸自然心神领会,话题不久就默契地到了别的地方,给了云母思考的时间。   第68章   这些红狐狸的话多少让云母受到了影响。于是,第二日清晨,她再见到红狐少主时,倒没有像平日那样立刻回避,反而愣了愣,与他对视了几秒。   说来也巧,这日赤霞要去找观云,在中途就和云母告别了,而单阳师兄还在庭院中练剑,故云母是独自一人进入道场的,一踏进来便与早已等在道场中的少暄视线多了个正着。两人之间多少还是有尴尬之处,目光交叠了一会儿,少暄见云母没有像以往那样避开他,先是意外地一怔,随即过了一小会儿便耳根发热,反而换他率先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   少暄将拳头握在嘴前掩饰地轻咳了一声,默默地不敢与她对视。   见他如此,云母便也有些不知所措,她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若是和少暄单独待在道场中还是有点奇怪,想了想,觉得虽然单阳师兄正在练剑,但她弹琴应该也不影响对方,便取出琴抱着准备到庭院里去弹。谁知她刚一走,少暄便着急地开口留她:“——等等!”   云母疑惑地回过头。   少暄对上她的眸子又是一僵,别开视线,抬着下巴皱眉道:“你走做什么?我又没有赶你!还、还是说……你其实是在躲我?”   少暄最后那句问话问得颇为困难。因为云母平时在道场大多数时候都是人形修炼,他便也大多化着人形,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旭照宫的弟子们修行。此时,少暄也是一副少年模样,端正地坐在道场的角落,他当惯了小少爷,尽管有意将衣服弄得乱糟糟地摆出潇洒不羁的样子,可坐姿却十分得体,可见他注重言行举止早已成了习惯,自己都未必注意到。   不过也正因如此,他稍稍不自在地一动就显得极为明显。年纪小的狐狸不善掩藏感情,云母又善感,她仿佛都能看到少暄背后有不安地晃来晃去的狐狸尾巴,他大约对答案很是在意。   想到昨日从红狐狸那里听来的少暄的话,云母其实还觉得有些别扭,但又看了看红狐少主的表情,她挣扎了半天,道场内约莫安静了有小半柱香的功夫,云母看了看少暄又看了看琴,终于还是紧张地抿了抿唇,收了琴,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少暄本来纠结地别过头,忽然感到眼前光影摆动了一下,他一怔,竟是看到云母走过来端坐在他面前,就是……距离有点远。   少暄愣愣地看着坐得离他搞不好有一丈远、还斟酌着又小心地往后挪了挪的云母,若不是她是面对着他的,少暄都要拿不准云母是不是只是准备坐下来修炼了。然而哪怕是如此,他却还是有些吃惊,心脏都不自觉地提了起来,只觉得气氛变得怪了许多。   “那个……”   云母犹豫了一下,不太自在地开口道,才不过是说了一两句话,脸颊已经因为窘迫而有些泛红了。   “之前你教我用火的事,我还没有向你道过谢。”   少暄教她用火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云母一直觉得自己应该道谢,但却始终没能找到机会说出口,且越拖到后面就越不知该如何开口,不知不觉延迟到如今,好不容易开口时,云母自然觉得十分尴尬。   果然,少暄听到她开口居然说得是这件事,拧着眉,口气不以为然地道:“……没关系,不过是小事而已。不过既然你这么对我说了,我也有话想问你……”   他话说得生硬,但稍稍一顿,目光又灼灼地落在云母身上。   “……关于跟我回青丘,还有,咳……成亲的事,你想清楚了吗?”   少暄说这些话其实自己都觉得周围空气仿佛在燃烧,整个人如坐针毡,偏他不想表现出来硬生生挺着,满脸傲气地抬着下巴。云母却是脸瞬间就红了,她本来故意坐这么远就是怕少暄多想,哪儿晓得他还是这么直白地问了,云母记得连忙摆手,拼命辩解:“不不不不……我不会跟你去青丘的!师兄师姐,还有……师父,都待我极好,虽然我是狐狸,但我不想离开这里,况且你是神狐,我还没成仙,所以……那个……”   “……噢。”   少暄低下头,满脸消沉。   不过旋即,他又不甘地重新抬起头,笃定地道:“不过,这么说来,你也不是不愿意和我成仙,且其实是喜欢我的了!若是神凡之别,你大可不必担心。只要你来青丘,我自然会倾我全力助你成仙!这一点,你完全可以不……”   “不是!不是!”   云母的脸更烫了,眼看少暄误会,她记得都不知如何解释,不等他将话说完,便匆忙解释:“我不是说我喜欢你!啊……我也没有讨厌你的意思,但是……”   忽然,云母一愣。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了赤霞师姐在龙宫被观云师兄求亲那日笑眯眯地独自离开了的龙三公子,想起了他那句“只不过是见了一两次面的人,纵是有好感,感情又能深到哪里去”。这句话她那日并不懂,且转眼就抛到了脑后,只是和如今的场面居然意外地合适。云母顿了顿,等回过神,她原本急于辩解的话到了嘴边就鬼使神差地变了。   于是,观云和赤霞一道结伴走到道场门口时,便听到小师妹犹豫的问话从道场内传来,只听她困惑地道——   “那、那个……你向我提亲,难道是喜欢我的意思吗?”   观云和赤霞一起过来时还碰到了在庭院中练剑的单阳,并且邀了他一道过来,此时听见道场内传来的云母的声音,三人皆是一怔。待反应过来,观云和赤霞已经双双摁着单阳躲了起来,屏息凝神地藏在门口,小心地往里面看。   单阳:……   因被捂着嘴,单阳没法开口。眼看着师兄师姐往道场内观望,他原本不想掺和,毕竟这是小师妹自己的事,但他实际上也暗中在意那位青丘少主和小师妹的关系许久,自己都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纠结了一会儿,单阳终于还是没忍住,顶着压力往道场内看去。   只见云母和那青丘红狐少主面对面坐着,虽是在说话,但距离颇远。少暄毕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脸皮还薄,听完小师妹的问题,顿时整张脸涨得通红。他硬生生地梗着脖子点头道:“那是自然!”   “可是……”   云母疑惑地垂了垂眸子,将龙三公子庄华当日对她说的话原模原样抛了过去:“可是你我只不过见了一两面,你来求亲之前,并没有和我说过话,更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如此……你为何会喜欢我呢?”   云母满脸困惑,少暄却是愣住,他张了张嘴,居然说不出话。   道场中静默了几秒,少暄别开视线,辩解道:“喜、喜欢这种事,哪里说得清楚,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我说喜欢你就是喜欢你,难道不对吗?”   云母摇了摇头,不解地说:“可是你只见过我一面就来我师父的仙宫向我求亲了……你只知道我狐狸的样子,都不晓得我是凡是仙、不晓得我人貌如何、不晓得我是什么性格,这样就准备要同我成亲,那……”   云母这些话一出,少暄还没有反应过来,躲在门口的观云、赤霞和单阳却都颇感吃惊。观云和赤霞对视一眼,毕竟小师妹一向是小孩子心性,故他们两人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云母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大家总说女子早慧,并不是没有道理。云母和少暄乃是同龄,可坐在一起一对比,便看出了些不同。   不过,云母看上去倒也不像是完全明白自己所说的话的样子,她始终轻轻地皱着眉头,更像是果真顺着自己心中的疑问往下说。   观云看着她的样子,不觉欣慰地笑了笑,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   其实青丘少主同云母一般只有十五岁大,在神仙中的年龄可以说是极为年幼了,师父又摆明了不可能答应云母的婚事……即使万分之一的可能云母真的脑子一懵跟着少暄回青丘,他们神凡要订婚至少也要等到云母成仙之后,根本不会是立刻……故观云他们实际上只将这一桩求婚当做是小孩子嬉戏般的玩闹罢了,并未十分当真。   不过,如今看来,让小少主留下来和云母做个玩伴,倒是让云母在对待感情的事成熟了几分,未必没有收获呢。   观云看得起劲,却忽然背后有清风掠过。他一顿,一回头,却见白及正从庭院里走来,正要同往常一般踏进道场之中。   观云这才想起今日是师父教导单阳师弟课业的日子,暗叫不好,小师妹此时正在领悟,哪怕只是感情之事,也是对心性成长有益的,不能打扰。眼看着师父注意到他们这些在道场门口扎堆的,抬眼望过来,观云也不顾白及面色如同往常一般冷凝了,连忙将手指放在唇边焦急地打了几个手势,又指指道场内,示意小师妹和少暄在里面,此时不宜进去。   白及步伐一顿,没有说话,也看不出表情,只目光安静地朝道场内望去。   他如今是上仙之上,隐藏气息再容易不过,哪怕直接站在道场门口,只要他不想被发现,以云母和少暄的修为,他们便是加起来都绝不会注意到他。故,相比较于勾着背暗中窥探门中的几个弟子,白及长身直立站在门口,气质竟是一分未减。他依旧是一身白衣,乌发广袖皆随清风而动,他的眸中淡淡,看不出喜怒。   少暄听了云母的话,其实心中已然动摇,只是嘴上却还要呈口舌之快,只听他憋红了脸,道:“既、既然你如此说!难道是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所以才能如此教训我?”    第69章   云母一愣:“……诶?”   都没等云母考虑明白、做出什么回应,少暄已经越想越是这么回事,额间深深地拧着眉头,憋了憋,又道:“否则你若是没有喜欢的人,何必如此干脆地拒我?至少也该考虑一番才是!你所中意的那人是谁?他也是狐狸?”   “我……”   云母白皙的面颊几乎是瞬间便整个儿地红了,她抿着唇居然不知怎么回答,心脏跳得很快,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居然是师父安然静默的眉眼。   几乎是在师父的面容浮现出来的一刹那,云母就慌了神,拼命甩头想要将头脑中的杂念撇开出去,只是她先前那段时间的迟疑已经错过了回答的最佳时机,云母通红着脸辩白道:“没、没有!不是狐狸!”   云母话音刚落,不要说少暄,便是躲在门口悄悄窥探的师兄妹几个都怔了一下。小师妹虽然是否认了,可看她这满面春意的模样,他们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白及站在门边未动,清冷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视线也并未离开。   云母答完,自己亦是一顿。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答得不好,都回答“没有”了,还多此一举说什么“不是狐狸”?倒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云母只觉得脸上的温度非但未消反而烧得愈发厉害,她窘得恨不得当场化成狐狸从窗口跳走,僵坐在原地坐立不安。   少暄性格别扭了些,在某些方面还显得稚嫩却不是笨蛋,看到云母的表现,心中亦是“咯噔”一下。哪怕无关情爱,光是云母拒绝他的求亲而心里却喜欢其他人就让他的雄性自尊心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些许不悦,少暄不自觉地抬高了视线,不高兴地问:“所以……是旭照宫里的人?”   “……!”   “嗯?”   “不、不是!啊,那个……没、没有,我没有……那个……”   云母紧张得一下子绷直了背,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慌张得如此露骨,只能下意识地尽量掩饰,可是她先前惊得太明显,若是原型只怕狐狸耳朵都要竖起来,着实没什么说服力。云母挣扎地说了半天,最后越说越小声,连自己都泄气,索性不说了。   事实上,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对师父是什么样的感情,想起来只觉得便觉得胸口乱得厉害。正因如此,云母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几分无措疑惑之色,而这神情落在门口的观云和赤霞眼中,便让他们不得不对视了一眼。   下一刻,他们的目光一并落在了单阳身上。   哪怕单阳一贯镇定,但师兄和师姐忽然如此诡异地看着他,便是单阳也不禁有了一丝慌张。他侧头看了眼屋内的小师妹,确定她并没有注意到他们隐藏在这里的迹象,这才抿了抿唇,不安地看向观云和赤霞。单阳咽了口口水,压低了嗓音道:“你们……怎么……”   要让小师妹不发现容易,但要让红狐少主察觉不到他们,单阳他们一行躲在门口其实多少还是用了法术,因此哪怕小声开口也不至于会被发现。然而观云斟酌了半天语句,方才心情复杂地道:“四师弟,小师妹刚才说得,难道是……”   他深深地看了单阳一眼,并未说下去,但眼中的意思却表露无遗。赤霞也是差不多的表情,两人一同直勾勾地盯着单阳,让他压力倍增。   观云犹豫了一下,缓缓道:“旭照宫中……算上童子,如今也就六个人。”   而小师妹喜欢的总不能是赤霞,而石童子的外貌是七八岁的小男孩模样,也不可能,剩下的男性不过师父、观云和单阳三人。云母总不能是爱上了师父,观云又与赤霞订婚,在几人中……怎么看都是单阳。   他们两人年龄相当,外貌登对,且单阳也是旭照宫中唯一不会和云母受“仙凡不得相恋”这条天规约束的人,云母若喜欢的是他,怎么看都十分合理。   赤霞回忆了一会儿,想了想,也问:“说起来,单阳……你在云儿及笄之前,是不是还送过她簪子?”   “那……那不过是我的一番感谢之情。”   单阳心中一动,但面上却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但目光却有几分躲闪。   他说:“小师妹在凡间时救了我一命……那支玉簪只是我从凡间带上来的家人旧物,凡品罢了,在仙界并不值什么钱。”   说着,他也不敢去看师兄师姐的表情,只作恭敬地低着头,心跳却有些混乱。   观云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倒是从他这一番辩白中听出了些深意。   单阳师弟满身覆着深仇大恨,那张六去后他那一身戾气虽是比过去敛去了些,性情平和许多,但他父亲的一桩冤案仍未翻案,家人依旧未能沉冤得雪。尽管单阳如今极少提及,但观云却晓得他并非不在意,证据便是单阳仍旧常常在深夜偷偷翻他上次下山祭奠父母时,他双亲凡间的故人留给他的书信。单阳自以为做得高明,可他们师兄弟二人同住,观云又耳聪目明,如何能瞒得过去?听说那“故人”还有意在凡间推举单阳入朝,以作当年不能挺身救他父亲的弥补,当时观云便想着,只怕这师弟日后还要去人间走一遭。   不过此时重要的倒不是单阳的家仇,而是那支玉簪的意思。他全家去世的那般惨烈,家人在单阳心中早已成心结,哪怕他说他这次回去拿回了许多旧物,可当初他家宅被逃奴扫荡一空,所谓的“许多”又能有多少?如此他仍能从那些东西中挑出一样赠给云母,其中所饱含的心意哪里是能以凡品和仙品神品加以区分的……单阳说是感激云母的救命之恩约莫不假,可是,那簪中所有的……果真只有感激之情?   在观云毫无遮挡的注视之下,单阳不知所措,却不知不觉往道场中看了一眼。   观云师兄说的话他并非听不懂,只是待听明白后,竟不知该如何反应……事实上,小师妹那番话早已让他胸中紧张得厉害,便是自己也吃了一惊,心中犹如冬雪化开,仿佛是自己藏于心底里的秘密被融化于阳光之中,竟是让他有措手不及的局促之感。   事实上,便是他……也觉得小师妹口中所说的,极有可能正是他自己。   道场中的小师妹整个人浸沐于清晨温柔的阳光之中,她面貌柔和,目光灵动,雪腮泛着动人的桃红,仿若急于在漫天白雪之中绽放的第一朵娇俏的桃色,宛若画中仙。   不是仙子,风姿却更胜于仙。   单阳望着云母,居然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方才将视线移下,待冷静下来,却又有些为自己过于活跃的思路而觉得羞赧。小师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他所想的一切不是臆测,如此若是便笃定小师妹口中之人是他,未必太过自作多情……   然而,不等单阳理好心绪,只听观云忽然惊讶地“咦”了一声。他顺着观云的声音看去,方才见到白及已经缓步跨入道场之中,单阳一愣,方才意识到看到眼前那情景的人,并非只有他而已。   师父未躲未藏,所站的位置比他更好,亦更光明正大……也不知师父眼中,刚才看到的是何等景象。   白及跨进院中,也意味着无论是道场外的暗窥,还是道场内关于情爱的讨论,都已经告一段落。   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云母先是一惊,继而回头,看到是师父,整张脸都羞得通红。   道场本就是公共之所,她在这里说得每一句话都有被人听到的可能,故她与少暄本不该在此处讨论这样的话题,只是原本起头得就突然,后来又一直没人进来,云母说着说着就忘了。此时看到师父跨入门中,她自然窘迫,也不知道师父听到了多少。   “师、师父……”   云母不自然地低下头,纠结了好一会儿,却不敢问,只好硬着头皮顶着师父难辨情绪的视线,心中慌乱得很。   师父他……可会察觉到她刚才话里的意思?   若、若是师父知道……   云母越想越急,可又没法开口询问,只能自个儿羞红个脸,连少暄的反应都无暇顾及了,过了良久……她才感到师父缓缓抬手,轻柔地在她脑袋上摸了摸。   云母愣了愣,抬头去看白及脸上的表情。   然而并没有表情。   所谓仙有仙貌,神仙的修为、功法皆会反应于容貌之上。师父乃是仙君,且不说神君转世的渊源,光是上仙之上的仙品亦足以俯瞰众生,自然生得俊逸。云母不知该如何形容,只晓得师父他长得无处不好看,只是他面容太静,辨不出心情,而一双眼眸又深邃坦荡,落到云母眼中,便无法移开目光。 第70章 【补全】   这一次,师父的手在她头顶停留的时间,比以往要长。云母凝视着师父墨漆的眼眸,心中惴惴,却瞧不出他心中所想。   云母瞧得胸口都痛了,可仍无法从白及的面容上看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来,她不安至极,良久才看到白及轻轻地闭上了眼。   白及也不知自己如何才压下了胸腔中的波涛翻滚,如何克制了未将她拦入怀中。他这数千年来未曾历过情爱,心口胀疼的感觉来得陌生,竟是令他也觉得无措。只是观云能想到的事……他又如何想不到?   此时,倒恨自己早已不是人身。若是弃了这仙身,可否……让她视他,如视单阳一般?   此念一出,便是白及自己也晓得可笑。仙身尚可弃,可他历经千万年的岁月又如何?他早已不是少年人,又如何让她待他如少年人?   ……本就是自作多情,强求又是何必?   胸口之疼竟忽然犹如排山倒海,五脏六腑都似灌满了苦水,却无从排解……他沉默地按捺下来,定了定神,才缓缓睁眼看向云母。   对上目光,她杏眸微闪,似是下意识地躲了躲,面上仍泛霞色。白及心脏一痛,视线却不自觉地落在她微微抿着的唇上,记忆里便不自觉地涌上了些幻境中的回忆,他不得不又闭了闭眼,却依旧无法心如止水。   云母与少暄聊了那么久并不觉得累,此时不过与师父对视片刻,她浑身却都绷僵了。多少察觉到白及似有不对劲,云母愣了愣,犹豫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唤道:“……师父?”   “……无事。”   过了好久,白及安静地睁眼,目光已安然离开,他亦收回了放在云母头上的手。   “修炼吧,勿要误了时辰。”   白及一贯不多话,待说完,他便缓步去了以往常坐的位置坐下,闭上眼等单阳进来。可云母的目光却不觉随他而去,望着师父如画般的眉目,只觉得世间再无如此至仙之人,她心中一黯,却不知自己为何黯然。   云母低落地垂下眼眸,理了理衣衫,只等师兄师姐来一道修行。   ……   大约是云母的话起了效果,少暄那天虽倔强地与她争辩,可这日按部就班地修炼结束后,倒也没再同她提起求亲的事。又过了几日,云母便发现他遣回了住在浮玉山临时建的居所中的狐狸,连通提亲时带来的礼物和华车也一并带走了,只留下几只平日照顾他的红狐与他一道住在旭照宫里。   “碍事。”   待云母问起时,少暄傲慢地回答道,却不承认自己想过了云母的意思。   “反正他们留在这里也只是每天在山里打滚,倒不如回青丘去。这里我一人足以。”   云母只得哑口无言,不过,虽然不知道少暄本人为什么不肯走,但看不见那些青丘求亲用的喜气的礼物华车,她倒也的确觉得心理上轻松了许多,连带着面对少暄亦比之前自然。不久少暄又教了她一些与她现在修行可以相辅相成的青丘狐狸修行的方法,还有一些狐狸们一起玩的游戏,两人的关系反而亲近起来,再加上愿意陪他们玩的赤霞,一段时间之后,赤霞逗弄一红一白两只狐狸玩的场景就成了旭照宫的常见景象,至此大家相安无事,气氛亦融洽起来。   于是时光不知不觉就又过了半年多,也不晓得是不是少暄教她适合狐狸的功法起了作用、加快了她的修行速度,待云母年满十六后又过数月,她便长出了第七条尾巴。这条尾巴因出现得较往常平淡,云母一开始还有点懵,拖着一排尾巴不知所措,但其他人都好笑地恭喜她,她才渐渐回过神来。   这一尾相较于以前的尾巴,长出来的时间用的时间稍微多了些,但却是她实打实地靠修炼修行而成,并非领悟而提升心境一时突破,而是真真正正的修为,故……实际上已经比其他人预计她长尾的速度要快了许多,说明她本身修炼的天赋亦不错。   正因如此,云母很是高兴,对这条尾巴也极为喜爱,每天晚上都能用人形抱着她的七条大尾巴梳好久,还经常以狐形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胖尾巴也不变了,就拖着七尾,到处跟师兄师姐炫耀。师父那里更是常去。因为她看白及还在入定就乖乖在旁边等,想等他醒了再炫耀,结果倒有两次白及清晨醒来,才看见小白狐卷成一团趴在他腿上睡着。   白及本以有意与她拉开距离,见云母如此,心情自是复杂,但因他神情冷淡太过,云母却始终没看出来,开开心心地显摆了好一阵子。   看她蹦跶,观云和赤霞当然是亲兄长亲姐姐嘴脸满口毫无原则的“好好好”,单阳也夸赞她,就连出生就有九条火焰般极为漂亮的红尾的少暄,虽然面上一副不屑的模样,但行动上亦未曾真的打击,云母自然倍受激励,于是当真一炫耀就炫耀了半年有余……直到她有一天跑来跑去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她那第七尾,整只小白狐都一口气跌出去滚了好几圈,滚得脸和腿都磕破了,毛掉了不少,云母这才老实将尾巴都变回胖尾,从此再不敢得意忘形。   当天在道场,赤霞一边安慰她一边笑,云母眼泪汪汪地扎进师父怀里半天不肯出来,非要白及揣着揉了好久脑袋又亲自给她上了药,这才重新心情好起来,修炼也误了弹琴也迟了,好在师父没有怪她。   观云也觉得无奈,摇头看着上了药还病殃殃地赖在师父怀里的云母,笑道:“你们狐狸这么多尾巴,都同师妹这般走着走着就会踩到吗?那还怎么得了。”   少暄形态一向是跟着云母变化的,好随时跟她玩,故此时他也是原型的一只小红狐,安静地蹲在旁边,只碍于自己是青丘少主,蹲得颇为矜持。听到观云说的话,少暄不禁蹙眉,辩驳道:“怎么可能,我就从来没有踩到过,我尾巴还比她多……”   考虑了一会儿,他又看向云母出主意道:“你可能是尾巴摆得太整齐了,尾巴一多,垂下来的时候就容易踩到。若是像我一般,九条尾巴走路的时候就让所有尾巴随着步伐节奏都不规则上下摆动,就不会踩到跌跤。”   说着,少暄站起来走了几步,展示了一下他的群尾乱舞,踩是没有踩到,九条红尾上下甩动犹如舞火,炫目归炫目,但看着比云母还要慌。   观云又叹着气地摇了摇头,心中却想起这小少主平时出门都是让随从抱着的,最近稍微走动几步还是来了旭照宫因为狐四不在身边,就他这种走法,只怕摔倒也只是时间问题。   云母也学不会少暄这种厉害的走法,最后还是把七尾变回一条胖尾巴了。她当初将三尾变成一尾,只是为了晚上睡觉盖起来方便,倒是没想到还有如今这种用法……当然她脑内一瞬间闪过了“不会是因为她一直一条尾巴走路,所以才走不好七尾吧”的念头,但因为时间太短,云母没有太在意。她只觉得爪子疼,想舔爪子,但由于刚上了药,一口下去也就是满嘴药,只好忍着。云母想想又觉得委屈,“呜呜”地叫了两声,不停地摇着尾巴,埋头到师父怀中撒娇。   白及一僵,感到她往自己怀里蹭,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犹豫良久,他终于还是小心地避开伤口,轻轻将她搂入怀中,缓缓地摸着云母的脑袋和背,看着她自己找了个姿势躺好,舒服地抖了抖耳朵,心里却是无奈。   幻境中的事自是过去了许久,云儿大约是忘了,或者是以为他只要出了幻境就能摒除一切杂念……若是她知他心中如何想法,可还会如此亲近?   可只是瞎想却是无果。   这一日还是照旧过去,时间依旧是太阳东升西落,星空斗转星移。   不久又过去一年多,云母的修为长得快,但不知不觉却是停在七尾两年而未有变化。这对旁的狐狸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对云母来说则有些太慢了,尤其是观云和赤霞检查过后,观云摸了摸下巴道:“……倒是有些奇怪了,以你的修为应当已经能长出第八尾。”   这日白及亦在,他本闭目凝神地休息,待听到观云说话,顿了顿,便抬手召云母过去。云母一看师父招手,连忙从观云师兄膝盖上跳下来,蹦蹦跳跳地跳到师父怀里,还没等摇尾巴,便感到白及在她眉心一点,感受到白及的仙意进入身体,云母立刻身体一软,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贴着他抖毛,但还没来得及真做出撒娇之状,便感到白及已经将仙意收了回去,停顿片刻,答道:“……确实如此。”   云母歪头不解其意,不知是不是自己遇到了什么不太对劲的事,便不安地动了动耳朵,眼睛在师父和师兄之中来回看了看。   “修为已到,云儿自不会被心境所阻,那么剩下所差的……”   观云毕竟是现在入门最早的人,理论上也算是大师兄,哪怕师父不解释,多少也能想到不少。见师父亦觉得小师妹修为已够后,他便分析起来。   想了想,他说:“云儿所差的……是契机。”   成仙要天赋,要勤苦,要心境,亦要契机。   契机这个东西说来玄妙,比较难懂,不过通常来说与“功德”有关,而所谓的功德,便是“助人”。   仙门弟子常常需要下山历练,除了单阳这种特殊情况,其他的,大多都是下山助人以磨砺心境并积攒功德的。   少暄也听明白了观云的意思,他稍稍一顿,提议道:“我有办法。狐狸若是想要契机……不如让她随我到青丘去如何?”   第71章   少暄话音刚落,便感到道场中所有人的视线“唰”地一下落在他身上。少暄的脸一下子就热了,他也算在旭照宫中住了不少时间,自然不会不清楚其他人的想法。   他已经许久都没有提过要与云母定亲了,这个时候其实也没有这个想法,但要他当场承认这点,还是有些困难。少暄顶着其他人的视线,颇为艰难地道:“呃,我不是……那个……”   憋了半天,没想到合适的辩白之语,他索性抬着下巴一口气解释道:“青丘附近的山林里到处都有狐仙庙,周围的凡人若是有心愿,便会带着祭品参拜狐神。我和我父母当然没有那么多时间一件一件去完成这些凡人的愿望,故平日里都交给青丘仙狐或者修为足够的灵狐。若是有灵狐需要功德契机,便自行去狐仙庙听取愿望,挑选力所能及而又不违天道的心愿替凡人实现,以此积攒功德。反正大多都是些男欢女爱的愿望,帮那些年轻的女孩子想办法见到爱慕对象就行了……你们这是什么眼神?!”   少暄本就对他人的态度有些敏感,眼看着周围人从他说出“男欢女爱”一词后神情就微妙的有些不对劲,他不由气鼓鼓地恼羞成怒,身后拖着的九条尾巴都要竖起来了。   观云赤霞他们原本是觉得少暄硬作出不在意强撑着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有趣,此时眼睁睁地看着狐狸炸毛,观云便哈哈笑道:“没什么没什么,不过是对你所言感兴趣。”   不过,观云想了想,觉得若是真如少暄所说,去青丘未尝不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且现在少暄和云母已经完全是玩伴关系了,云母即使跟着他一道去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观云抬起头,看向师父还有使劲想往师父怀里蹭的云母,道:“我觉得少暄所说倒不失于是个好办法……师父,小师妹,你们觉得如何?”   云母其实由于师父先前试探地点入她眉心的那一点仙意,现在莫名地正处在一种对师父相当依赖的状态,但因为知道正在说得是有关她的事,云母就算一凑近师父就像在他怀里打滚这个时候也忍住了。听到观云师兄的问话,她先是一怔,继而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师父,同时耳朵不自觉地便轻轻颤了颤。   如果只是单纯作为寻找长出第八条尾巴的契机去青丘的话,她当然是不介意的,而且少暄说得狐仙庙听起来很有趣,她甚至有些跃跃欲试。可是,如果去青丘的话……   师父或许不会一同去。   先前单阳师兄下山到凡间去,师父便是没有跟着的,想来她若是要去青丘寻找契机下凡,白及亦不会为她离开旭照宫。云母已经数年没有同师父分开的经历,忽然想到这种可能性,整只狐顿时有些紧张,耳朵都低落地垂了下来。   白及亦是一顿,抱着云母的手不觉一紧。他缓缓地低头看云母,见她满脸忐忑不安之色,心中一软,待反应过来已经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但他理智尚存,知晓契机和第八尾对云母来说都是重要的事,不可因为他的私心便不放对方出去,顿了顿,便淡然地点头道:“可。”   不过,看云母这般神情,白及也晓得她大概是独自一个人外出觉得害怕,停顿片刻,环视了自己的弟子们一圈,便问:“……你们可有人愿意陪她同去?”   白及倒是愿意陪她,只是作为师父,他其实不宜在这方面插手太多,他与云儿修为差得太多,若是把握不好分寸,反倒成了他事事亲力亲为,让弟子得不到功德。原本陪云母下山,赤霞应当是最好的选择,可她与观云如今婚期将近,两人平日里已经开始南禺山和南海两边忙活,若要再去青丘,许是还要下凡间,便有些不便。   果然,白及刚将视线投了过去,就看到赤霞观云两人面面相觑,皆有为难之色,没有立刻答应。他稍稍一顿,便将目光放向单阳。   单阳也明白如今的状况,见白及看他,果然一愣。他咬了咬唇,似是准备开口,但不知为何又犹豫了起来,退了回去,亦没有说话。   “……既然如此。”   见没有人回答,白及缓缓地闭上了眼,一会儿方又睁开。他明知现在不该这么想,却无法否认自己有些松了口气。   “那我便一道外出一趟吧。不过若是如此……我一点都不会出手,云儿,如此你可介意?”   云母本来就是担心师父不会同去,见白及愿意陪她,哪里还有挑剔的意思,连忙高高兴兴地点头,用力地对着师父摇尾巴。   白及一顿,又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见云母习惯性乖巧地低下头,在心里叹了口气。   于是事情便这样定下来。   少暄在旭照宫一住两年多,这么久没有回青丘,其实早就想家了。狐主和狐夫人亦极是思念他,三天两头来信问候他健康与否。既然决定要回青丘,他当即回了客房和他的狐狸们收拾东西,并且准备通知狐四带车驾来接人。云母去青丘的事确定好后,白及这边的弟子们亦各自散了,云母转而被赤霞抱在怀里,师姐妹一道往院子里走去。   “说来……”   赤霞一边带着云母走,一边面露疑惑之色。她像是意外地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下巴,随意地道:“说起来,我本来还以为单阳会挺愿意同你一道去的呢。”   云母正沉浸在又可以和师父一起出门的喜悦之中,听赤霞师姐这么说,便疑惑地歪了歪脑袋,眨眼问道:“为何?”   “你还问为什么!”   赤霞笑着敲了她的脑袋。   “他本不是那么好相处的人,却一向待你真如妹妹一般亲厚。我和观云的婚事已经在两年内了,若是我们成婚,自然要一道出师。到时候就剩你和单阳在旭照宫中,日后就你们两个弟子相处,他到时便与观云现在一般,在门中与大师兄无异,你们只怕要相处的时候多得很。还有……单阳当初不是送了你贵重的簪子?”   赤霞戏谑地看着云母的表情,等她露出羞涩之态。谁知云母怔了怔,关注的地方却是赤霞师姐和观云师兄或许两年内就要出师的事,神情颇有几分黯然。   仙界的婚礼持续时间极长,动辄十几天一个月,厉害得一年两年都有,当年天帝与天后成婚,可谓是兴师动众、真正的大婚三年。赤霞与观云好歹也是龙凤一族中重要的后辈,婚事不可草率,自然要早早准备起来。   可云母自拜师起就与赤霞师姐同住,尽管观云师兄经常一副拿师姐没办法的样子,可对她来说,赤霞师姐却是一直以来帮她许多。不仅一开始就替她整理了尾巴,平时每天叫她起床,先前下凡在凡间遇到事情时师姐也对她处处维护……若是赤霞师姐离开,她自然会觉得十分不安的。   且她还是与观云师兄一起走,旭照宫中本就冷清,到时候一下子少了最热闹的两个人,云母还真有些不知该怎么办。   见她这副模样,赤霞即使迟钝,哪里还有看不出的道理,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反倒将单阳的事忘了。因为老惹人生气,她也自知嘴笨不会说话,赤霞抓了抓后脑勺,方才道:“你别担心,到时候我们闲着没事说不定还会回来看看的……我和观云都在师父这里两百多年了,总不能一直赖着不走。”   说着,她又抬手揉了揉云母的脑袋道,笑道:“……你要是无聊,直接来南海龙宫找我便是。再说,反正还有一阵子呢,现在就不要伤感了。”   听赤霞师姐这么说,云母方才觉得好受了些,她“呜呜”地朝师姐叫了两声,算是回应。   “……对了。”   忽然,赤霞又想起了什么。   其实自从小师妹似是对四师弟有意后,她便一直觉得十分担心。尽管单阳这阵子性子已经好了许多,但毕竟他心里的事想得太复杂,赤霞总觉得他对云儿来说还是太沉闷了些。只是那日她和观云都是偷听,小师妹平时蹦蹦跳跳的又看不出来,有时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便不好明说……如今难得说到未来之事,赤霞便有些犹豫。   斟酌了半天语言,赤霞还是想不出该如何解释才好。迟疑了半天,她还是只对云母说:“说起来……四师弟他今日看上去好像有心事,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   这个时候,白及已经回到他的内室之中,刚刚坐下打坐。然而他刚坐下不久,还来不及入定,便听到门外脚步声。门外之人像是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抬手敲了敲门,白及自然听得出他每个弟子的脚步,听是他来,倒不算太意外,只沉着声道:“进来。”   “师父。”   单阳唤了一声,终于还是步入内室之中。他如往常一般恭敬地对白及行礼,行完礼后,定了定神,方才下定决心般地道:“师父,我……并非不愿意陪小师妹去青丘。只是有一事,我先想向你禀报。”   停顿片刻,他望向白及的目光一定,语言也坚定了许多,故单刀直入地道:“师父,我想下山。” 第72章   单阳在白及房中待了约半个时辰,因没人晓得他与白及说了些什么,故几日后临出发时,云母见到单阳站在师父身边,还略微吃了一惊。   “你师兄顺路与我们一道走。”   白及眼眸沉静,缓缓地解释道。   单阳并未反驳,而是对云母略一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但也没有多解释,只是安静地在白及身后伫立,作恭敬的弟子状。   云母虽然觉得奇怪,可也觉得没有多问的必要。她目前也是人形,走过去和单阳一左一右地位于师父两边、并排在一起站好,待青丘的车驾到了眼前,见少暄已经先行一步进了车,他们便也一道进入车内。车里装饰华美,亦很宽敞,坐下五六人都绰绰有余,狐四在外驾车,云母便好奇地往外看,青丘的车驾乃是狐狸拉得车,有一只狐狸见她往这里看,还眯着眼朝她笑着“嗷呜”地叫了一声,云母被打招呼很高兴,也不顾自己是人身,“呜呜”地就叫了回去,引得一群狐狸纷纷跟她打招呼。   这些驾车的狐狸都有五尾以上,年龄都是几百岁,云母纵然尾巴比他们多,在他们眼中却与第一次乘车兴奋的孩童无异,便觉得她可爱,因而极为友善。   大约由于这是青丘的车驾,见云母感兴趣,少暄亦颇为自得,他懒洋洋地倚在座位上,不觉微微扬起下巴,得意道:“现在就这么开心做什么?我青丘的狐狸自然都是极好的,我还未让你开眼界呢。待到了青丘,有的是你看的。”   云母不置可否,却高兴地朝他笑了一下。少暄一愣,别开了视线,他如今倒不再说自己喜欢云母、要娶她了,但这也不妨碍他觉得同龄的女孩子可爱,面颊别扭地红了红。   车行一日,便到了青丘。   因车里颠簸,云母变成狐狸以后就不知不觉窝进师父怀里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她迷迷糊糊地醒来时闭着眼睛抖了抖毛,打了个哈欠才睁眼发现是在陌生的地方,狐耳顿时就紧张地竖了起来,云母不安地打量着周围。   “你醒啦?”   见云母站起来,早已等待在一旁的三尾红狐便冲她一笑,友好地走了过来,道:“昨日你师父抱了你好久你都不醒来,想把你放下来你又勾着他的袖子不肯松爪子,所以只好先让你们在这里休息了。你师父抱着你打坐了一夜,今天早晨才走,现在应当是在正殿与狐主殿下会面,你不要担心。你若是现在就想见他,我可以带你过去。”   云母万万没想到自己睡着以后会干出这种事,听完对方的叙述,当即就脸红了。她回头看了眼,这才发现自己醒来时虽然是睡在床上,但房间里果然有个打坐用的垫子,她抬起鼻子嗅了嗅,房间里的确还有师父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应该是刚走不久。   想到昨夜师父抱了她一晚,云母脸颊顿时又烫了几分,一时拘谨地站在床上不知如何是好。   那三尾红狐倒是没有为难于她,见云母醒了,便熟练地开始准备梳洗用的东西。青丘的东西大约都考虑到了使用者是狐狸,红狐狸哪怕没有变成人形,行动起来也十分自如。她一边轻快地上蹿下跳,一边闲谈般地笑眯眯地问道:“你师父平时一定很疼爱你吧?先前见他不苟言笑,我还以为是不好相处的上君,想不到他走前怕你着凉,还让我给你找床毯子……”   云母听得愣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方的问题,她回头瞧了眼她先前盖在身上的毯子,忽然心中很是一颤。   不过,她虽然依赖师父,这个时候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点头,毕竟师父固然很照顾她,可他嘴上少言,实际上却对师兄师姐也同样上心……想到这里,云母脑海里不知怎么的又多出几分失落来,她使劲摇了摇脑袋才将这点失落忘掉,提醒自己要做正事。顿了顿,云母礼貌地对那三尾红狐道:“我想去找师父……请你带我去正殿可以吗?”   “当然。”   对方微笑着点头。   ……   于是,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坐在正殿中的单阳便开始觉得脑袋不够用了。   昨夜到得晚了,师父又要哄睡着了且不肯松爪子放开他的小师妹,故单阳独自一人接受了狐狸们宾至如归的招待。而今日一早,他本是与师父一同来和青丘狐主会面,然而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一只三尾红狐带着睡晚了的小师妹进了正殿。看着小师妹四处张望,又望向自己,单阳一愣,本想与她打个招呼,谁知下一刻便被打断。   只见那三尾红狐恭敬地朝青丘狐主行了礼,十分守礼地张口道:“嗷嗷嗷嗷!”   说着,她让开一步,让小师妹上前。云母似有些忐忑,看了眼师父,又看向威严的九尾神狐狐主,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文雅地开口:“嗷!嗷呜——”   坐在主人位上的狐主稳重而庄严地点头:“嗷嗷嗷,嗷呜,嗷呜——”   殿内众狐仰天长啸:“嗷呜——”   见面完毕,云母缩着脑袋既紧张又兴奋跑到师父这里来,因为青丘规矩松散,周围的灵狐也是到处乱趴的,她索性便也直接爬上了白及的大腿,往师父怀中一坐,高兴地说:“师父,青丘这边的口音真好听,跟我娘说话不一样呢!”   白及一顿,自然地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面色淡然道:“嗯。”   单阳:“……”   所以师父你听懂了吗。   单阳虽是入仙门已有十余年,但他若不是在凡间游历便是在旭照宫中修炼,倒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场景,此时神情一动,心情自是复杂。他看着仿佛如鱼得水的小师妹,心中叹气,抬头见坐在狐主身边的少暄还在与狐主互相嗷来嗷去的不知道说点什么,也感到狐狸果然随性。单阳缓缓地舒了口气,原本绷紧了的坐姿总算放松了些。   云母此时自不知师兄此时心中所想,昨夜她到得晚,又不小心在车上睡着了,故此时方才见到真正的青丘,自然觉得新奇。云母到底是年幼的狐狸,对同族颇为亲近,只觉得自己从客房走来正殿一路上见到的狐狸比此前十八年加起来的还多,连带着对青丘的好感亦高了许多,不停地左看右看,还不时新鲜地摇尾巴。   白及见她如此,不觉一滞,问道:“……你喜欢此处?”   听到白及的声音,云母不知为何后背一颤。因她蹲在师父腿上,便觉得师父的声音在极近的头上传来,与此同时,他身上那股清雅的檀香味似是也变重了,想到三尾红狐先前所说之事……云母莫名地心跳快了起来,待反应过来,已经昧着良心摇了摇头,壮着胆子回答:“我喜欢跟着师父。”   话音刚落,便是云母自己亦觉得脸红。她局促地低下头,慌得耳朵一抖一抖的,然而等了良久还是没有等到什么反应,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去看白及,却看到师父不知何时已经闭了眼睛正在闭目养神,云母顿时很是沮丧,低落得耳朵都垂了下来。   她哪里想得到白及近日心神总乱,正克制着自己不要因为这一句话而想多。   这个时候单阳也在,便是她心中真有如何,也不是他。   如此一想,胸口虽疼,脑袋倒是分外清爽。   ……   与狐主的会面不过是些惯例的寒暄,因少暄看起来对此时更为热心,他不过是尽了主人之谊,又与传闻中“仙中之仙”的白及见了面,便安稳地离开了。剩下少暄拿着他昨晚大半夜翻出来的册子兴奋地跑来和云母说话。   “现在正好有一处狐仙庙空着,没有狐狸管理,等下我带你过去。”   少暄大约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看起来感兴趣地异乎寻常,倒是比云母还要积极一般。   “等下你就按照我先前说的,在狐仙庙里等待有人来许愿就是……一般许愿的都是附近村民或者镇里的住户,愿望也不会来得太大,所以你……”   一边听少暄解说,云母一边凑过头去看他手上的册子。此时少暄翻着的一面正是一张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标着山名、村落还有狐仙庙的位置,见她凑过来,少暄便大方地将那处空出来的狐仙庙只给她看,只见那地位于青丘极北面,已经到了青丘的边境,看上去颇为偏僻。   到底是第一次积累功德,云母多少觉得有些不安,她咽了口口水,又下意识地抬头去看白及,见师父一顿,对她点了点头,方才安心了些。   既然确定了位置,接下来便是抵达。   白及先前说过不出手,自然没有帮她的意思,故只有云母和少暄同去。云母如今已经能够自己驾云,少暄去不过引路。那座狐仙庙尽管地处青丘极北,但终究还在狐主管理范围之内,两人飞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地方。   云母此时已经化了人形,两脚十分轻盈地落了地。只是见到眼前的狐仙庙,还未等云母吃惊,少暄已经先尴尬了起来。   “呃……”   看到眼前的破庙,少暄身体一僵。他皱了皱眉头,窘迫道:“……大约是太久没有人来,早先管理这里的仙狐就另寻他处谋求功德,走时也忘记修了……你等等,待我回去再问问有没有别的……”   “……没事。”   见少暄转身要走,云母赶忙拦住了他,她看了看面前的狐仙庙,尽管比想象中要来得破旧,但是望着正坐在满是枯草落叶的正堂中的狐狸娘娘像,云母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母亲。   她想了想,说:“就在这里吧。”   第73章   少暄一贯以自己是青丘少主为傲,自是不曾想过青丘境内居然还有这般破烂的狐仙庙,尤其是他还是亲自带云母来看得这里,少暄便有些手足无措,恨不得当场将庙埋了毁尸灭迹才好。然而云母坚持,他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老实地跟着云母收拾。   尽管两人年纪加起来都没过百,但好歹也是一只七尾狐和一只九尾狐,几个口诀下来再加上亲自打扫了半天,原本破败的狐仙庙总算焕然一新,虽然算不得多少豪华,但终于似模似样了。   少暄极少亲自做这种杂事,待成功之后,居然还真有了几分成就感。   他双手环胸站在一边,云母注意到他之前为了用法术自在放出来的九条尾巴微微摆了摆,像是十分高兴的样子。   少暄道:“凡人看不到我们,一会儿等有人来许愿,即使他们不开口,愿望也会通过香火传达到我们这里……你一试便知!”   云母点了点头。   她抬头望着那尊狐仙像,心里也有些紧张。狐仙像是个端庄秀丽的年轻女子模样,但怀中抱着狐狸,脚边也蹲着两只狐狸,三狐皆是九尾。她眼睛微垂,像是注视着下方之人,衣带轻盈,仿若飘飘欲飞之仙。   云母忽然想起娘亲当年也常常去附近的城镇,用法术替居民解决些奇闻异事,现在想来,母亲这么做除了赚取钱财换些人类的物品之外,应当也是想要多积攒些功德好早日飞升……娘她在修行方面一向对她和哥哥都颇为严格,有时甚至看起来有些焦急,倒像是他们不成仙就会出什么事一般……   也不知哥哥和娘亲,现在修行得如何了。   云母越想越想念,眼睫亦微微垂下。按照上回娘在信中所说,她与哥哥,还有山雀夫妇似是在长安附近落了脚,与凡人混居在一处……长安离浮玉山何止千里之远,又是在人境,要见一面困难重重……   云母想着想着便忍不住叹了口气,沮丧起来。   大约是这处狐仙庙太过偏远,又荒废了好一阵子,他们两只狐在庙里杵了一天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因是他最初信誓旦旦地跟云母保证这样能寻到机缘,少暄焦躁得不行,反倒是云母还算平静。尽管不免有点失望,但她本来就晓得积攒机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索性放平了心态慢慢等。   谁知一等就是几天,不要说人,那狐仙庙里连个愿意进来的飞禽走兽都极少,整天只有昆虫飞来飞去。云母后来站得脚麻,干脆化成狐狸趴在狐仙娘娘像的旁边,狐仙娘娘像本就做得栩栩如生,她俨然成了雕像里的第四只狐狸……还有时候她和少暄在庙里玩了一天才发现时间居然已经到了黄昏,然而机缘上却毫无进展。   无人问津至此,便是云母也有些泄气,于是这一日她碰到单阳时,脸色都羞愧得很。   “对不起,师兄……误了你的行程。”   云母低着头歉意地道,她晓得单阳只是顺路而行,并不是一直陪着她的。   单阳亦没想到云母会因这个来向他道歉,一愣,略一颔首道:“……无妨。我要行的事……多等几日亦可。我已同师父说好,若是到时候你的机缘需要长久地留在凡间,我就送你下山,待你明白如何行事后,再自行上路……等你完成机缘,师父会亲自去接你回来。若是你要去的地方与我顺路,我也可以多送你一程。”   这下反倒是云母怔住,她没想到自己懵懵懂懂地每天守着狐仙庙的时候,师父和师兄已经帮她想得这么妥帖。她的面颊当即一红,感激道:“谢谢师兄。”   单阳“嗯”了一声,他如今看云母的脸会有点不自在,便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尽量不与他对视。然而,正当他以为小师妹要离开的时候,却听对方顿了顿,又好奇地问道:“说起来师兄……你要到哪里去呀?”   单阳一顿,抬头去看云母,却见小师妹奇怪地歪了歪头,像是不解。她犹豫一瞬,又问道:“……不能问?”   事实上云母问出口后,便已有些后悔。虽然单阳师兄平日里就极少谈起他的私事,但这一次出门他对自己的打算却说得格外少,说不定是他不准备开口的事,她这么一问,反而让师兄为难。   然而单阳虽是意外她有此一问,可并不反感。他只是稍稍定了定神,便回答道:“……不是。”   说着,他闭了闭眼。   并不是不能说的事,只是一旦心情沉重,难免寡言。   停顿片刻,单阳说:“我要去长安。”   为门客,举荐入朝,为父翻案。   今年少帝登基,求贤若渴,他又有仙术在身,与常人不同,正是机会。   说来简单,其中会有多少困难,单阳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待他了却此事,便再不离旭照宫,不再问凡尘,只作师父门下一介求仙人。   再睁眼,单阳眼中已是清明。不知怎么的,看到小师妹脸上担忧的表情,他心里一软,明明对方没问,却也对她道:“我幼时在长安长大,遇到师父方才搬去仙宫……对那里熟悉得很,且父亲的故友已答应让我在他那里暂住,你替我不必担心。”   “原来是这样。”   云母松了口气,对单阳笑了笑。   她又随口说了几句她娘和哥哥如今也在长安暂居,若是师兄能遇到请替她打个招呼云云,单阳自是答应。   说来也巧,不知是不是真有狐仙娘娘感到了云母等不到来人的焦躁,她与单阳谈过的第二日,破落的狐仙庙里便来了客人。因为这偏僻的庙平日里实在少有人烟,听到有东西进来,云母和出来陪她的少暄反倒是吓了一跳。   因为两狐之前闲得在一起抓虫子,所以现在他们都是原型。云母第一反应就是想躲,被少暄咬住尾巴拖了回来,他翻了个白眼道:“你躲什么?人家又看不见你,好好在这里等着便是。”   说着,少暄自己往雕塑台上一趴,悠哉地晃着尾巴。云母一愣,这才学着他的样子趴下,心中却有几分怪异。   仙凡有别,若非机缘巧合,凡人轻易无法得见仙颜。神仙哪怕下凡,多半也不会现身,哪怕仙门弟子亦极少露面……云母自从拜入旭照宫后,便极少离开仙界,难得去抓北枢真人后院妖宠之时,也是和师兄师姐假装凡人的,渐渐地竟是忘了这件事,此时想起,心里便有些敏感。   现在进来求仙的人看不见她……可不正如当初她看不见师父一般?她母亲听说有神仙搬来浮玉山后,曾经数度寻访仙人顶,只可惜无缘得见,若不是她和哥哥恰巧被彘追逐,只怕她一生都不会与师父有交集……   云母说不出心中是何感受,只木讷地坐在石像台上看向进来的客人……继而惊讶了一瞬。   进来的客人并非是人,而是一只再平常不过的山狐。青丘山纵横数百里,狐狸多再正常不过,但云母能在狐主宫室中见到的,都已算是拜入仙门的狐狸,算是仙门弟子,而剩下更多的,则是漫山遍野无缘投入仙门的凡狐和灵狐。   眼前跨进庙门的这只山狐显然正处于此列,她外形与云母和少暄差不多大,但因云母拜入了仙门,本就生长得比一般狐狸慢,年满十五后更是几乎没有再长,故眼前这只山狐,应该是他们都要小……许是小很多才是。只见那山狐口中叼着一只苹果,站在狐仙庙前徘徊了几圈,终于还是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苹果放在供桌上,在狐仙娘娘像前拘谨地坐下,停顿片刻,开口道:“狐仙娘娘……”   哪怕看对方进来的样子,云母便多少能感觉到对方应该是开了灵智,可等听到对方开口,她还是一下坐直了身子,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眼前这只狐狸只有一条尾巴,自然没法燃香。没有香火,云母本有些担心听不到对方的愿望,但好在不等她询问少暄现在该怎么办,这只年少的灵狐已经自己将云母想知道的说了出来。她看起来颇为不安,深色的耳朵竖得高高的,不停地抖动着,尾巴也一直忐忑地来回扫动。   “狐仙娘娘在上。”   她一双狐眸亮闪闪的,充满期待。这种眼神云母很是熟悉,灵狐天生亲近神仙,光是望着神像便觉得自己在与神仙说话,正如灵兔拜月……更何况她此时面对的是本家的狐仙,自然分外虔诚。   她说:“我有一个想见的人……数月之前,我在山间被妖兽纠缠,他如神仙一般从天而降!他救了我,却没有留下名字,我当时太慌乱,都没来得及向他道谢……若是可以,我真想再见他一次,亲口向他道谢,想办法报他救命之恩……”   云母听得认真,只觉得有些像她当初和师父第一次见面……她脸一红,顿时十分理解这份仰慕之情,可听着听着,却又觉得为难。对方说得信息太少,茫茫人海,去哪里找救她之人?   少暄显然也感觉到这一点,他皱了皱眉头,说:“你问问她看还有什么特征没有,用法术暗示她一下,这样怎么找?”   云母回过神,连忙点头,闭眼凝神使了个诀。这道仙法一进入那灵狐眉心,她果然灵光一闪,当即道:“他原型也是狐狸,已有八尾,离成仙不过一步之遥!当时他口令一出,群妖皆服……我四处打探过,其他人说……我碰到的,许是居住在长安城附近的妖王!”   第74章   “……他是妖王,而我不过一介灵智初开的凡狐,即使知道他在长安,也无法得见,唯有请求狐仙娘娘指引,指点我报恩之法。愿娘娘开恩!”   说罢,山狐姑娘曲着腿跪了下来,对着狐仙像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磕完头,她想了想,又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回来,又叼着一个苹果,仔细地在供桌前放下,耳朵垂了垂,有些沮丧地道:“我已经没有别的苹果了,待日后存下来,再来供奉娘娘……愿狐仙娘娘开恩。”   说罢,她又认认真真地磕了个头,起身后忽然拿尾巴掩了脸,竟是十分害羞之色,又朝娘娘像行一礼,这才转身甩着尾巴飞快地从狐仙庙里跳了出去。   云母“啊”了一声,一眨眼的功夫那小山狐已经跑得没影了。她便也从神像台上跳下来,碰了碰供桌上的苹果,犹豫地问:“……若是我收下这两个苹果,就算是将愿望接下来了吗?”   云母跟着师父不缺这两个苹果,那山狐姑娘略有几分舍不得的神情,便让她不好意思收下这贡品了。   “算是。”少暄看出她的想法,眉毛一扬,“你先收着,明天早上找个机会放回她洞口,让她当做是新的苹果捡到了便是。”   听少暄这么说,云母总算安了心,将苹果捡起来先塞进尾巴里放着,然后便开始思索“妖王”、“长安”、“八尾狐”之类的关键词,她正想着,忽听少暄在一旁不屑地“嗤”了一声。   “怎么啦?”   云母抬头看向他,却见少暄一副不太高兴的神色,整张脸都别扭地皱了起来。   “你知道那个妖王?”   “……什么妖王。”少暄亦从神像台上跳下来,长尾一扫,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多半就是在别处修炼的八尾妖狐,也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竟是又要来拐带我青丘的狐狸……啧。”   少暄一贯将青丘看得极重,云母看他这副模样,便晓得他是不高兴自家的狐狸跟着别家跑了,无奈地一笑,道:“既然他从其他妖物手中救下了那只小灵狐,想来应当不是那种吃修为低的妖兽灵兽走捷径的妖怪,也不会欺凌弱小作恶多端……不是灵狐而是妖狐,说不定是因为别的原因心境受阻……总之,我先去长安看看再说。”   少暄“嗯”了一声,不置可否。他本来也不是对妖狐有意见,就是不自觉地要逞口舌之快,听云母这么说,尽管不知为何还是凭直觉对对方有种微妙的敌意,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云母看着少暄摆来摆去的尾巴笑了笑,然后便有心不在焉地琢磨起那个妖王的线索,毕竟是第一次听到的心愿,她还是很郑重的。   说起来……   长安吗……   这一下可算是和单阳师兄全程顺路了,还有母亲和兄长也在长安,如果要过去的话,肯定可以探望他们。   这么一想,云母顿时高兴起来,眯着眼睛不自觉地“嗷呜”叫了一声。   不过她和少暄两人说得欢快,却都没有想到没有哪条规则规定过号令群妖的非得也是妖不可,所谓的妖王也未必非得是妖狐呢。   ……   “……妖王?”   因为今日总算听到了愿望,云母难免比以往兴奋些,便和少暄两人提前回了狐主的仙宫。云母自然是第一时间跑去将自己收到的愿望内容告诉了师父,白及听完后,便淡淡地睁开眼睛,看着端坐在他面前的小徒弟。   云母此时已特意化为了人形,她眼眸明亮地点头,但刚点完,她眸色却又一暗,局促了片刻,终于还是不安地问:“师父,你是不是准备先留在青丘,不会陪我们去长安了?”   白及一愣,一时没有回答。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的确是这个打算,不过……在有这个打算时,他也未曾想到云母会需要跑到长安那么远,本以为她多半会停留在青丘这方圆百里之中。停顿片刻,白及看着云母这般神情,心口一软,张口已换了计划,道:“……若是如此,我可送你们到长安附近的仙山,然后你们自行下山,我在山上借居一段时日便是。”   闻言,云母一喜:“当真?”   “……当真。”   “嗷呜!”   还未等白及反应,他面前的少女已经欢欣鼓舞地化成了一只小白狐,毫不掩饰喜意地撞进他怀中,肚子上瞬间就多了一团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云母高高兴兴地站在他腿上,拿脑袋蹭他的衣服,口中发出撒娇般的“呜呜”声。   虽然师父还是不陪她下凡,但在附近的仙山总离得近些,已经比云母预计得好很多了。她蹭师父蹭得很开心,却不想听到白及叹了口气。云母一顿,疑惑地抬起头,却正被师父的手揉个正着。   白及心情复杂道:“云儿,你总是如此……”   “……嗷?”   “……没什么。”   白及重新闭了眼,只觉得说不出“会让我辨不清真心,会出事”这样的话,他自己沉了心静了气,终于安定下来。顿了顿,他一边安抚着蹭他的云母,一边叮嘱道:“这世间的人有好有坏,你此去人间,若是遇事,便唤我。”   云母“呜呜”地低头应着,心里对师父关心她而暗暗高兴。   ……   白及说话算话,待云母第二日将那两个作为贡品收到的苹果放回小灵狐的洞穴附近让她捡到,他便带着两个字纵云前往长安附近的仙山。   少暄送他们到了青丘的边境,虽说云母要完成这个愿望多半还会回青丘来,可毕竟他在旭照宫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又自认与云母是玩伴和朋友,故而分外不舍。但因他已好久不曾回家陪伴父母,而爹娘对他则极为挂心,少暄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再离开青丘,只好目送他们离去。   “等你下次回来,可以多住一段时日。”   少暄道。   “……不是我非让你来不可,是住你房间附近的狐狸都舍不得你。”   云母笑着应了,隔得老远还朝少暄挥手。不过师父的云走得飞快,不久脚底的青丘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云雾里,化入重山之中,少暄也看不分明了。云走不过半日,他们便到了长安附近的仙山。   住在仙山中的仙人名天成道君,原与白及似是有些交情,在门口守门的童男童女远远地看到白及就尊敬地迎了上来,双双拱手道:“见过白及仙君!”   话完,他们又瞧向跟在白及身后的云母和单阳,笑嘻嘻地行礼:“见过小师兄,见过小师姐!”   童子多半是仙人就地点化草木花石而成的仙童,自己也会修炼,但大多不算正式弟子,若有缘分的许是未来会被神仙收徒,也有不少便一直是如此孩童模样。正因如此,云母和单阳虽是尚未成仙的,地位反倒比他们高些。   云母不好意思地也同他们打了招呼,接着那样貌喜气额间、点了一点朱砂的童女便冲她一笑。她一边带着白及一行人往里走,一边解释道:“仙君的安排,师父都已经知晓。师父先前接到仙君的信函很是高兴,但无奈师父先前已经受了天帝的命,今日恰巧要去拜访司命星君,故不能亲自迎接星君,实在遗憾……所以师父交代了我们要好好招待仙君,厢房早已备好了,仙君住下便是,千万不要见外……不然师父许是还要怪我们没有好好服侍仙君呢。”   白及缓缓颔首。只是他一贯冷言,便是那童女自顾自地说得兴起,他也无法回应一二,好在对方似是也不在意,乖巧地跟童男一起将他们领到了厢房,说:“两位师兄师姐若是不急着下山,也可在此安住几日,有事但唤我们便是。”   云母连忙点头,不过住几日却是不太可能了。她和单阳先前就已说好,明天一早就要下凡去长安,没有很多时间耽搁。   单阳显然也是这么想,对那童男童女道了谢,便再未多说什么。   云母进屋后,便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里。她虽然不是第一次住师父之外的人的仙宫了,却觉得不同神仙住得地方风格却是差异甚大。北枢真人的道观相对清寒,青丘的狐狸宫适应于山林,而此处……倒是颇为华美。天成道君称呼里有个“君”字,这里看上去果然也比较像是有地位的神仙宫宇,还有刚才童子所说的奉天地之命……听起来像是个事务繁忙的神仙呢。   她入仙门许久,但还没有机会去看天庭,师父是散仙,平日里不必上天庭报道,连旭照宫的大门都不太出,而灵兽慕仙,其实云母对所谓的天庭是隐隐有向往的。   她幻想了一番,将行李放下,见童男童女又招呼着要带他们去参观仙宫,赶忙跟了出去。   ……   这个时候,云母想象中事务繁忙的天成道君正在同司命星君议事,两人相谈之间,天成道君不慎碰到了司命星君桌前大把的案卷,那些纸卷山峦倾颓一般纷纷滑落在地上,不少案卷直接散开,密密麻麻的墨字显露出来。天成道君一慌,赶紧低头去捡,谁知刚捡起一卷要放回去,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地瞥到了上面的字迹,不禁“咦”了一声,动作亦顿住了。   “怎么了?”   司命星君也在弯腰捡卷子,见同僚顿住,便奇怪地问道。   天成道君摊开那一纸,指着上面的字说:“……这可是十八年前受刑的那位玄明神君的七世凡命?想不到居然也在你这里!他的命,也是由你写的?”   “这等上古神君的命,我哪里写得。”司命星君摇了摇头说,“我这里不过是存个底本,天道自有安排。”   “原来是这样。”   天成道君恍然大悟,只是他又匆匆扫了几眼,接着便又面露意外,奇道:“我虽没见过玄明神君,可我听说过天帝曾让他掌管人间君子……以他的性格作风,我本以为他这转世也该是什么薄命的文人墨客,没想到……到底是天帝的同胞兄弟,他这一条帝命,居然是在这儿?”   “可不是。”   司命星君捋了捋胡子,叹了口气。   “天子之命至贵,而亡国之君……却又至衰。如此驳杂的命事,由犯了错的玄明神君来担,岂不正合适?”    第75章   万事万物盛极而衰乃是天理,王朝亦是如此。   如今的人间王朝也曾有过人人讴歌的盛世太平,也曾有过天下一统千秋万代的美好幻梦,文帝励精图治,武帝南征北伐,繁盛绵延数代,然而终究抵不过几个败家子挥霍,抵不过那天行有常。如今盛世早已如昨日繁花,此时佞臣与宦官共舞,外戚与敌族齐飞,王朝内忧外患、千疮百孔,正所谓山河将倾,风雨欲来——偏偏长安城里依旧是一片花团锦簇,人人安居乐业的快活景象。   先帝沉迷修道不问政事,子嗣亦甚是稀薄。如今的新帝年不过十八,乃是太子登基,据说自幼过目不忘,倒是素有才名。然而再怎么惊才绝艳的天子,光凭一人也挡不住一朝衰落的大势,况且由于先帝的不思进取,众所周知朝廷大权早已把握在权臣手中,他纵有复兴之心,却也无复兴之力……如今的天子倒也是个通透的人,性情也颇闲散,见争不过,索性不争了,整日吟风颂月,却也没有同先帝一般索性完全消极怠工,每日上朝时都笑嘻嘻的,倒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如此一来,竟也没有人同他为难。新帝至今宫中无人,亦无子嗣,这本来是件奇怪的事,但奇怪的是没有人催他……旁人只道是权臣连天子的后宫都已把持,只等什么时候逼新帝让位,却不晓得玄明神君本就是犯了不得与凡人相恋的天条才下凡历的劫,哪儿还能让他下凡来和更多凡人成婚生子。他是下来受罚的又不是享福,注定是无妻无子之命,且还必将青年早逝,二十出头便要归天去下一世,算来在这人间不过只剩数年光阴。   听天成道君说完这一大段人间大势,云母已经惊奇地睁大了眼。   这个时候天成道君已从司命星君府邸归来,正好招待白及他们一行人的晚宴,在仙宴之上难免就多说了些。道君是个有趣的人,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亦是妙趣横生,就比旁人说起来有意思些,而云母又是原本生活在山林间的灵狐,即使入了旭照宫也是一心修仙极少听闻凡事,故对这些事既好奇又新鲜,听得尾巴一甩一甩的。   其实玄明神君的事到底涉及了些机密,天成道君便隐去了未同她说,但纵是如此,云母也已满脸满足的模样。   天成道君见她如此,高兴得脸颊红润了几分,笑得眯了眼睛,活脱脱一个慈祥的老爷爷。他抚了抚胡子道:“这些凡间的事儿,我也是刚从司命星君那里听来的,待你成了仙,若是有机会在天庭供职,叫他亲自说给你听。”   小白狐兴奋地“嗷呜”叫了一声,摇尾巴的样子愈发让天成道君眉开眼笑,他转头对白及说:“白及仙君,你这徒儿真是个妙人,生得如此灵性,想来成仙之日,亦不远矣。”   天成道君与白及相识得早,算是朋友,先前又喝了两杯仙酒,放得开,正是情绪高昂之时,对他说话便来得随意些。听他所言,白及拿着手中的茶盏微微抿了一口,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微微垂眸,眸色沉稳而安静,让人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   白及出了旭照宫便会比平日里还要来得冷淡,好在天成道君像是早已熟悉他这般性子,依旧笑呵呵地喝茶,良久,方劝道:“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仙君还是同以前一般少言……不过,有些话仙君不说,旁人便不会懂……总是这般,日后说不定会错过些什么。”   白及动作一顿,将茶盏“咯”地一声置于桌上,却仍是不答。云母听不懂他们说话,先看看师父,又看看天成道君,见道君仍然似有深意地在那里捋胡子,她便软软地“嗷呜呜呜”地叫了几声,跳到师父膝盖上打滚吸引他注意力。因明日便要下山,她这个时候总想多和师父亲近一会儿,最好把接下来一段时间的都亲近够本。   之前天成道君喝了酒,白及却是一贯滴酒不沾的,他身上没有酒气,只有熏过的衣物淡淡的香味。这味道令云母很是迷醉,眯着眼蹭了好几下。白及似是微怔,但旋即周身那股生人勿扰的锐气竟收敛了些,抬手摸了摸云母的脑袋。   这一幕看得天成道君都愣了,待回过神来便连连大笑,直道这孩子和白及互补,称赞他会收徒弟,一个两个都不错,然后又夸了单阳。   单阳礼貌地坐在白及另一边,见话题转到自己身上,便安稳地接受了对方的夸奖,待对方注意力移开,又不着痕迹地收了视线。他先前也听了天成道君的话,与云母那种听故事般的态度不同,他听完便默默地记在了心中,觉得许是会有用。   于是气氛融洽的一夜过去,第二日太阳初升云母便从客房床上醒来,简单地收拾了东西,跟着单阳下了仙山。   下山途中,单阳问她:“师妹,此番下山,你是准备扮作凡人,还是同游仙一般行事?”   扮作凡人便是像上一次收妖那样作道士或者一般女子打扮,游仙便是用法术隐匿身形,凡人就会看不见她。   这等法术虽然对仙家来说再自然不过,可对云母这等未成仙的来说一直用还是会吃力的,只是……   云母想了想,还是道:“游仙吧。”   这回单阳师兄有自己的事要做,不会一直陪她,云母没有自己在凡间生活的经历,独自扮凡人还是有点慌,怕哪里露了狐狸尾巴自己还不知道。再说凡间女子哪怕扮作道士,孤身一人行动总有不方便之处,还是干脆让他人看不见来得舒服。   迟疑片刻,云母又补充道:“不过有时候我还是会现身的,难得来了长安,我想去见我娘和哥哥,许也会住在他们那里……到时候,总要让他们看见我。”   单阳点头,对她这个想法没有异议。   毕竟他们都是在长安,两人交换了各自要去的地方,不出意外也是长居地。随后单阳将云母送到了她的地点,看他领路领得熟门熟路,云母便恍惚地想起四师兄被师父收入门中前都是在长安长大,这些年来这里变得不多,他自然还是认识的。   单阳送了她到就要离开,云母赶忙拦住他,问:“师兄,你要不要一同进去歇歇脚再走?”   单阳好歹陪着她走了这么多路,就这么任由他走了,实在怪不好意思的。   “……算了。”单阳一顿,说,“我也要去拜访我父母的故交了,他们许是在等我。”   “噢。”   云母理解地点点头。   她看着单阳的背影离去,总觉得师兄今日情绪不高,好像分外严肃。但云母还来不及细看,单阳已经拐了个弯走远了,她一愣,虽有些在意,却还是将视线重新放回了眼前的大院门口。地址已经核对过许多次了,绝对没有错。   这儿不是浮玉山的狐狸洞,让云母陌生得很,她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停顿良久,这才敲了门。院中刚传来一句“谁呀”,下一刻就有人开了门,那妇人看到云母先是大大地怔了,接着便极为惊喜道:“你——你莫不是云儿?”   云母点头,乖巧地喊人道:“翠霜姨母。”   先前住在狐狸洞前那棵大银杏树上的山雀夫妇因不堪寂寞,也虽白玉一同搬到了长安城中同住,此时云母已从母亲心中知晓,只是现在终于见到,还是忍不住鼻尖一酸。   翠霜的原型虽是小小的青雀,化了人形却是高挑的妇人。她赶忙将云母拉到院中,嘘寒问暖,连呼她长大了漂亮了,继承了白玉十分的美貌,她娘看到定是要吃惊,还有怎么回来都不提前说一声……   云母红着脸回答她的问题,也问了姨父姨母还有母亲兄长的好安,接着,她视线忽然不经意地落在院中的银杏树上,这一棵虽不及浮玉山的大,可上面也安了个鸟巢。   山雀夫人一愣,不好意思地笑道:“几百年习惯了,睡哪里都不如睡巢里舒服。”   云母“噢”了一声,笑着点点头,心里多了些暖意,也有了些当初在狐狸洞里的感觉。她打量了一下似是只有山雀夫人一人的空荡荡的院子,又问道:“我娘还有哥哥不在吗?还有姨父呢?”   “你姨父出去了,我们既然住在人境,总要看起来有点营生。”   山雀夫人随意地说,他们这些几百年的老灵兽,尽管没有成仙,但实际上在钱的问题上倒不用担心。所以她当初看白玉妹妹居然真那么穷还吓了一跳,真不晓得她之前到底是在哪里修行的。他们夫妇若不来,白玉便准备直接在山林里找个山洞住下,还是他们到了,才买下这个院子。   停顿片刻,山雀夫人又笑着道:“你娘恰巧不在,她这两年总外出,神神秘秘的,我也不晓得她在哪儿,不过黄昏应该就会回来了……至于你兄长,他这个年纪的狐崽子,总跟母亲住不太像个样子,去年自己搬到山里去了。反正你娘能教你们的东西,他现在也用不上……但隔几日还是要回来给你娘检查功课的。对了,他现在经常喜欢到集市去,偶尔会坐在茶馆里听书,你若是想见他,要不现在去看看?说不定能碰上。”   云母原本听说哥哥自己单住了还在吃惊,一听后面的话,赶忙回过神。她看看天色,若是现在不去,说不定集市就要关了,于是她连忙向山雀夫人道了谢,然后在对方慈蔼的目光中匆匆往外跑。   山雀夫人摇了摇头,笑了句兄妹连心总能找上,就放任云母跑了。   却说云母匆匆到了集市,她其实不认识路,还是到处问人才找上。可是望着眼前人山人海,她又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哪怕王朝将倾,都城却总归到最后一刻都能是繁荣之地,如此多的人,要到哪里去寻?而且云母这才想起,她上回见到石英都还没能化形,她不晓得哥哥人形长什么样……   云母差点被自己的不着调急死,眼光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搜寻。既然翠霜姨母说哥哥偶尔会去茶馆听书,她便干脆寻着茶馆走,然而到了茶馆门口,不等她找到石英,却正巧碰到门内走出来一个人,看到对方那极为眼熟的相貌,云母不觉一愣,不小心就失了神。   说来也巧,云母看着那人出神,对方也看到了她。那个青年男子略一皱眉头,抬步就走向了她。这一转身,立刻便让云母看清了他额上那道显眼的竖红,原本她只觉得对方的侧影有五六分像玄明神君,加上那一道红,瞬间成了七八分,只是年龄比幻境中外表二十五六岁的神君要小许多,看着要嫩点。   眨眼之间,那青年已经走到她眼前,云母不觉出口说:“你……”   这时,对方一笑。   本就是极为俊雅的相貌,这一笑便有春意。   他抬手一敲云母的额头,笑道:“笨蛋妹妹,连哥哥都不认识了?” 第76章   听到对方对她的称呼,云母简直魂魄出鞘了好几个瞬,呆了好久才不确定地道:“哥、哥哥?”   其实云母先前见他,除了那七八分像玄明神君之物,只觉得剩下的两三分也眼熟得紧,但一时想不起来,现在可算想起来了,那剩下的两三分……可不是像她自己?如此一来,也就是还有些似母亲了。   云母心中震惊,有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在脑海中渐渐浮现,可又不敢想太深。但还未等她将惊讶地张开的嘴合上,却已听石英笑着说:“是啊,妹妹。”   石英并未察觉到云母对他的惊讶并非只是偶然遇见,还有相貌上的问题。他说完,便又轻轻皱了皱眉,奇怪地问:“说起来,你怎么来人间了?你既然要来,我怎么一点都不晓得?”   其实居然在长安城街上见到云母,石英也极为吃惊。只是刚才那一瞬间喜悦盖过了惊讶,便没有表现出来,此时两人打了招呼,脑袋渐渐清楚,问题便也显现出来了。   但话一出口,他看了眼人山人海的周围,改口道:“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回家说吧。走,先到家里去!”   说完,他便极其自然地拉了云母的手走,云母一愣,注意力便移到了兄长握着她的手上。他们年幼时常常并肩同行、一起玩耍,互相扑打也是常有,但这样人形相处倒还是第一次。隔了这么长时间头一回见面,亲密起来居然也不觉得奇怪。   这时,石英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有些戏谑地对她说:“说起来,你莫不是……觉得成仙太累了,从你师父那里偷跑出来的?”   “不不不,怎么会!”   毫无征兆地听到这么一问,云母下意识地一慌,连忙摇头回答。她光是听到石英提起师父便心中一跳,这个问题正中她的敏感之处,神情一慌,顿时忙于解释:“我只是出来得匆忙,没来得及提前寄信……”   石英咧嘴一笑:“原来是这样。”   久违地看到哥哥笑,云母先是愣了愣,接着胸口便暖了几分,一时便将刚才脑子里在想什么忘了,跟着石英飞快地走去。   云母本想自己试着分辨道路,但她毕竟对长安还不熟,来集市时她虽然特意记了路,但到了路口仍旧需要回忆,于是路上又被哥哥笑着敲了几次,最后还是完全由石英带路了。待回到家里,山雀太太见他们兄妹俩一同回来极是开心,还是被石英制止了才停下忙里忙外,待重新安静地坐下后,石英才问道:“所以……最近这几年,你在仙界过得怎么样?”   实际上回来的路上,兄妹俩已经东拉西扯说了不少话。云母也渐渐安下心来,虽然年长她一小会儿的兄长外表上变了不少,还能化人形了,但毕竟也只是十几岁的灵狐,性格和过去变化得不多,两人过去一起玩闹一起吵架,彼此都熟悉得很。   此时石英眼中满是关切之色,停顿片刻,又道:“……你晓得,若是你觉得仙界不好,我,还有娘,都随时欢迎你回家的。”   被亲人关心的感觉自是很好的,不过云母还是连忙解释着说了句“师父待我极好”,然后她顿了顿,方才开始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长安的来龙去脉。毕竟她先前只是去青丘寻找成仙的机缘,并没有想到会需要来长安,故的确算是来得匆忙,难免多费口舌解释了些。她从自己新的尾巴修为到了却生不出来讲起,一直说到在青丘狐仙庙从小山狐那里听来的愿望。   因她晓得自己跟着师父学习,尾巴许是生得要比哥哥快些,她说起修为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还特意隐去了尾巴的数量,只留神关注着哥哥的神情。谁知石英倒像是没有注意这一方面似的,反倒在云母说起那小山狐和“妖王”时微微一愣,手指不自觉地在桌子上轻轻扣了扣,若有所思地拉长了音,哭笑不得地道:“长安……妖王?”   云母一愣,从他话中听出了什么,忙问道:“哥哥,难道你知道什么关于那个妖王的事?”   “唔……算是知道些吧。”   石英的神情古怪地变了几变,手指指节又无意识地轻轻在桌上敲了几下,继而笑起来,随意地往椅背上一倚,问:“所以你这次来长安……就是来找那个妖王的?”   “是。”   云母坦然地点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哥哥话语间似乎有点莫名的惬意和得意,但又不是十分明显,弄得她很难确定。   不过哥哥既然知道一二,那总比在长安大海捞针地乱找好,她问:“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哥哥,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可以是可以……”   石英眉毛一挑,说着话锋就是一转,问道:“说起来,你要找的那个妖王住得正好离我颇近。现在我已不同娘住,在山中自己定居了,你既然要找妖王,要不要顺便到我这里来看看?”   “可以吗!”   云母惊喜道。   “当然。”石英应道,见妹妹如此,样子还颇有些自得,“既然如此,那我明日便来接你。”   兄妹俩如此说定了一番,又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因为云母要等白玉,石英现在几日才回来一次,总不可能不和母亲打个招呼就走,故也留了下来。两只狐狸等到黄昏,白玉果然提着篮子回来,里面零零散散地装了些灵草,看上去是上山过了。云母这么久没有见到娘亲,单是看到她的脸眼眶便是一热,当即迎了上去,喊道:“娘!”   “……云儿?”   白玉看到云母亦是吃惊,看她冲过来,下意识地就打开了些手臂,下一秒女儿就撞到了她怀里,眼眶都有点红了。   如此一来,倒换白玉不知如何是好,停顿了片刻,赶忙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日思夜想的女儿归来,她又何尝不惊喜?只是白玉向来不是太善于露骨地表达感情,太心急了更是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拉着她问来问去,云母便将先前告诉哥哥的又原模原样向母亲说了一遍。这一晚是难得的家人团聚,小院里的灯亮到很晚,待云母困得实在睁不开眼了,方才在歇下。白玉向过去那样哄着她睡了,待小小一团的毛狐狸蜷成尾巴睡着,白玉又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才替她又盖了一遍被子,熄了灯,走出房间,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山雀夫妇半个时辰前便先一步归巢了,此时银杏树上安静得很。白玉打量了一下四周,只觉得四下寂静,她却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趁着夜色化了原型,熟练地跳到屋顶上。犹豫了一下,她又看了一下云母的房门……其实今晚云母回来得突然,她更想陪女儿。   白玉心情复杂,可想来想去,终于还是觉得不可失约,大不了早点回来便是。于是她还是悄无声息地召来了云,接着腾云而去。   轻盈的白狐驾着云雾一路前行,待进了宫城,便化为女子,悄然无息地入了整个长安最为繁华的宫室之中。   一夜过去。   清晨,东方不过微亮,玄明便感到身边一凉。他素来在这方面有些敏感,察觉到动静便睁了眼,却见身边的女子起身拢了衣衫,雪白的肌肤和引人遐想的身段一瞬便被轻薄的白衣拢住,只留下一个纤细曼妙的背影。   他侧过身,安静地倚在床上看她在床前梳妆,长长的乌发垂下来,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良久,玄明微笑着吟道:“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玉儿,你究竟是仙,还是魅?”   白玉侧过头,柳眉微颦,疑惑地看着他。   玄明略微思索,已是自顾自地道:“应当是仙吧……鬼魅哪儿有你这般清灵。说来你许是不信,我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以前曾在哪里见过。我们前世……莫不曾有缘?”   白玉不言,却垂了眸,回应道:“……别说这种玩笑话。”   “……是了,抱歉。”   玄明笑笑,到不生气,只是望着她的目光依旧神往而迷恋。他顿了顿,说:“我不过一介凡人,何德何能得了仙子的垂青。我只是有些疑惑,为何你从不问我的名字,也只让我唤你玉儿,欢好之时又总是流泪……可是我不够温柔?还是……你将我当作了什么人?”   白玉的背影颤了一下,但没有回答,总不能说她一点都不想听到假的名字。   她已经理好了鬓发,便缓缓地站了起来。玄明见她起身要走,方才急了,慌乱之中便拉住了她的袖子,问道:“你昨夜来得晚,为何今日这么早就要走?我早已遣退了宫人,他们还有一个时辰才会来,你大可……”   白玉看着他拽住自己袖子的手,一时目光复杂,过了一会儿方将他的手推开,说:“……不要说傻话。”   话完,她又提步要离开,却忽然被人从背后抱住。那股熟悉而温柔的竹林气息充盈着鼻腔,几乎让她有瞬间的怔愣,过了一会儿,却听那男人在她耳边问道:“……我比你先前的夫君,差在哪里?”   白玉身体僵住,不禁侧目。   身后那人生着玄明的脸,连笑起来的模样都一般无二,只是没有额间的红印。他笑着说:“这么吃惊做什么,相处这么久了,我总能感觉到一二。你们可是还有孩子?生得可漂亮?该有多大了?”   白玉抿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过了一会儿,方听玄明说:“……我若是说我羡慕,你可会生气?”   “……羡慕什么。”   白玉眼眸垂落,睫毛轻轻地颤了颤,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你也想留我两个孩子不成。”   玄明在她耳边闷声笑了,回答:“这自然也是羡慕的。”   停顿片刻,他又说:“不过还是算了。我也不知何时会死,还是别拖累你们的好。” 第77章   他这自己说了又自己辩解的一番话,反倒让白玉愈发不知道该如何接口才好。玄明便是如此说话时,都是一副云淡风轻嬉皮笑脸的模样,白玉抿了抿唇,只觉得胸口难受苦涩得很,却又无处可诉。   见她如此,玄明反倒搂得她更紧,闷着声在她耳边又笑了好几下,张口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她的耳垂,哑声道:“这么说来,可是我赢了?”   “……赢什么?”   “无论你先前那夫君如何,既然你如今陪得是我,那自然是我赢了。”   玄明的眼睛笑成一道弯钩,像是果真十分开心似的。   “他的运气不如我。”   “……”   白玉一噎,居然无言以对,只动了动身体。   这一挣,挣开得倒容易,还不等她用力,玄明已经十分自然地自己松了手。他往后退了几步,重新坐到床上,弯了弯嘴唇,惬意地看着她,慢慢地说道:“何其有幸,我在一日,便能爱你一日……这样一来,若是以后便舍不得死了该如何是好?玉儿,你是我命中皎月,你可明白?”   “……”   白玉轻轻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继而眼睫一垂,抿了抿唇,轻轻地冷淡道:“……油腔滑调。”   说完,她拂开隔着屋室的轻纱往外走,若隐若现的帘曼垂下,她的身影便显得有些朦胧。玄明还坐在那里,悠哉地道:“真话。”   他这句话说得不响,白玉的身影又已隐去,玄明也不晓得她听见没有。他在静悄悄的房间中无奈地一笑,摇了摇头,方又躺下睡去。   ……   这一日云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院子里传来山雀太太催促丈夫的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不远处还有水声,云母好久不曾晚到这么晚过,连忙抖了抖毛跳下床,化为人形梳洗完毕才打开房门走出来,看到在院子里浇灌灵草的白衣女子,云母一时恍惚,顿了顿才开口喊道:“娘。”   大约是这屋有院子,闲着也是闲着,云母昨日就注意到娘和山雀夫妇在院子里种了些灵花灵草,都是常见的治病用的草药,就是长得慢些。此时白玉正在浇灌的也正是他们,听到云母唤她,方才转过身来。   “起来了?”   白玉平稳地道,她看着女儿的样子微微一顿,随后便自然地走过去替她理了理衣襟和衣袖上不整齐的部分,弄得云母怪不好意思的。   “怎么这般不仔细?”白玉缓缓地说,“你在你师父面前也是这样子的?”   “呃,不、不是。”   云母的脸都有些红了,下意识地想辩解,但又不好意思说赤霞师姐有时候比她还随便这种话,最后只好否认了一下就不吭声了,安安静静地任凭娘亲将她的衣服理整齐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白玉的样子。   听哥哥说,娘现在已是六尾狐。既然已有六尾,那白玉自然是没有那么容易老的。她看起来还和云母离家前的记忆里一边,也不知是不是因多了条尾巴,她似乎比原来还要貌美了几分,只是额间仍然愁眉未展,像是心中积着愁郁。   母亲心中的愁郁,云母自不作他想,恐怕仍旧是为她和哥哥成仙的事。这样一想,云母便觉得自己现在修行还是太懒散了些,等找到机缘修出第八尾以后,要更努力地修行早日长出九尾。   待替云母整理好衣服,白玉道:“你今日跟你哥哥出去,不要玩得太晚了,早些回来……还有,这附近的山里有不少猎户和樵夫,若是在洞穴外就保持人样,不要叫外人看见原型。”   这些事白玉从小就叮嘱过许多遍,云母早已烂熟于心,连忙称是。   按照昨天说好的时间,云母在家里等了一会儿,石英果然按时来了。他也和云母一样先是被娘叮嘱了一番,这才和云母一道离开,兄妹俩出了城,又往山里走,石英看起来对山间熟门熟路,的确是住在这里的。一到山边,云母就感觉到相当强烈的妖气,强烈程度完全不亚于在桂阳郡时,张六那引来了周围妖物的院子那一次。   云母以前并没有怎么和妖打过交道,先前去收妖的那一次也算不上是什么好交情,且由于先前的经历,她几乎是一感到妖气就进入了戒备的状态,后背挺得笔直,双手随时都能用法术取出她的琴,浑身都绷紧了。   石英看她这幅样子,反倒笑了笑,说:“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不要紧的,你都晓得这山里有妖王了,妖气比其他地方强些也正常。等到妖王的居所了,气味只会更重。放心吧,这里的妖物都不算坏的,不会攻击你。”   云母想想也是,脸一红,便放松了些。但她又看向石英,疑惑道:“哥哥,你平时就住在这里?”   灵兽和妖兽终究是不大相同的,灵兽多半都不喜欢沾染上妖物的邪佞之气,更喜欢和同为灵兽或者灵植的生灵同住。想起先前石英说过他与妖王住得颇近,云母便忍不住担心。   果然,石英摇了摇头道:“不算吧,我平时住另外一个山头多些,不会受这里干扰……不过这里也常来。”   云母闻言,便点了点头,同时也得知了石英原来是准备先带她去找妖王。顿了顿,云母便施了个诀,隐去自己的身形,只让石英看见。石英感觉到她用法术,顿时哭笑不得,扬了扬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是仙门中人,又是在狐仙庙里听来的愿望,所以行事不好让未成仙者知道。”   云母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其实像先前收妖时那样扮作是凡人也可以的,但扮作凡人便要想好说辞和行事方式,这样一来还不如索性不现身、直接用法术解决容易。   云母想了想,说:“哥哥,你领我到地方以后,不进去也不要紧,我自己进去看看就好了,一会儿就出来。”   “……原来如此。”   石英的神情似有几分怪异,不过倒也没有多少什么,只是貌似自然地换了个话题,道:“对了,你上次说你接受人物的那只小山狐,是什么样子的来着?”   云母一愣,没想到哥哥会对这个有兴趣,但还是回忆了一番,如实描述了起来。   果然越是往山里走,妖气便越重。毕竟是会号称妖王统领众妖的大妖怪,居住的地方在山里设了好几重屏障,但石英居然一一找到了入口,轻巧地带着云母走了进去。   他们一路上没碰到什么妖怪,云母好奇地四处打量着,直到最后一处山障被破除,石英脚步停住,对她说:“到了。”   说着,石英向前一指。   “此处便是妖王的住处。”   云母顺着石英所指的方向看去,却见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山洞,洞口被巨大的石门结结实实地掩住,上书“令妖宫”三个字,戒备意外得不太森严,门口没有人守卫,跟云母想象中的妖王住处不太一样。   还未等她有所反应,石英长袖一展,那石门就自动朝两边敞开,他转头对她一笑,道:“进来吧。”   “……诶?”   云母怔了怔,完全没有料到石英对妖王住所居然会熟悉至此。看样子,他先前说得对妖王“算是知道些”并不尽然,两人何止是住得近,根本就认识!   然而云母还没来得及问,石英已经直接进了洞内,看她还留在原地,不禁出声催促了几句。云母赶紧回过神,小跑追了上去,紧接着便又是一怔,这才发觉里面别有洞天。相较于外部的朴素,令妖宫里面除了暗了些,简直可以用舒适华美来形容。洞内比想象中大,相当宽敞,地面和墙壁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四处都燃着灯火因而十分明亮,灯身上同样一尘不染,被火苗衬得亮闪闪的。   石英一路穿过空荡荡的走廊,熟练地拐了好几个弯,云母一路跟着他,却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终于,她忍不住问道:“这个地方明明妖气很重,为什么一路上都没有碰到妖物?今天都不在吗?”   然而云母没有立刻听到答案,反倒听到“咔嗒”一声,只见石英有一展袖,将最深处一个大门直接打开,云母跟在他身后,待看清里面的景象,当即吓了一跳。   这个房间比起其他地方都要来得分外隆重华丽,大堂正中有一张足以坐下两人的石椅,它被平白垫高了好几分,需要走几级台阶才能上去,上面铺着看起来极为昂贵的红色软垫和厚毯,一看就知属于地位极高之人。   便是不需要石英解释,云母也能看出,这里必定是妖王的正殿。   “当然没有人,因为我昨日便将他们遣出去了。”   石英道。   云母一抬头,便见他身上已然燃了一团火,待火焰燃尽,石英居然比先前看起来还高了几寸,原先穿着的普通青衣已经换了一件红色的长袍。   他步上台阶,一展长袍在石椅上坐下,八条白尾一扇展开,犹如孔雀开屏般拖在身后。   石英对她一笑,道:“再说一遍你找我什么事吧,笨妹妹。” 第78章   正殿之中,四方明亮的火苗在华美的灯盏中有节奏地跳动着,石英一身红衣分外灼目。他懒洋洋地靠在石椅上,笑得颇有些得意。然而云母望着兄长,张了张嘴又闭上,居然半天说不出话来。   石英对她这个反应满意,但是看她太久说不出话来也有点好气又好笑,他举起手掌对着她晃了晃,笑道:“怎么样,吓一跳吧?”   这何止是吓一跳!!   云母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哥哥,想叫他一声但又怕自己认错了人,满脑袋的不可思议。   尤其是望着石英身后整整齐齐的八条尾巴之后,云母呆了半天,好不容易才道:“哥哥,你已经有八尾了?”   “……诶?”   石英顿了顿,其实他现在都不怎么在意尾巴了,听云母提起,他才想起自己是八尾,不自觉地回头一声,脸上的笑容稍有僵滞,愣了良久,方才“嗯”了一声。   这八条尾巴自然不可能是凭空变出来的,事实上,这里的好几条尾都可以说是生得九死一生……与云母每日修炼领悟寻找机缘而自然生尾不同,他的后几尾,都硬生生战出来的。这种修炼方式蛮横近妖,性情温和的灵兽几乎很少有会选择这么做的,一来这种方式修身而不修心,稍有不慎就容易堕入妖道,二来……实在是太过凶险。   不过,倒的确比一般修行要快上许多,简直犹如走了邪道。   当然,那些惊魂与可怕之处,没有必要同云母说。   他这妹妹最是心软不过,过去都过去了,何必累她担心。   于是石英一笑,对她说:“可不是。你上回是不是说你卡在七尾了?我早说过我会追上你的,如今这不是应验了。”   停顿片刻,石英又补充道:“对了,这事你不要和娘说,娘不晓得我做这些。”   “娘不晓得?!”   听到这里,云母更是难掩惊愕。不过在她到长安之后,白玉的确没有表现出知道石英在山上号令群妖的样子过,云母一想便知道石英瞒得极好。   狐狸的感觉一向敏锐得很,白玉又是有孩子的母狐狸,自然分外警觉。云母不由得惊道:“你怎么能瞒得过……”   “……娘如今是六尾,我是八尾狐,要瞒过去还不容易。”石英不以为然地笑着说,“她要是知道的话,大概又要担心我……放心好了,我有分寸的。再说,我都这般年纪了,怎么可能事事都让娘晓得。”   说着,石英又展开了自己的袖子,让云母看他的身量。他这话说得坦然,可见是对自己的体格颇有自信。   云母一愣,其实先前石英用火换了衣服时,她便注意到哥哥长高了几分,但不晓得他是用了法术让自己生得高些,还是本来就那么高,先前是用法术压矮了。此时石英自己敞开了任她打量,云母便注意到他果然有些不同。她与哥哥今年都是十八岁,他们出生的时间前后差不了一刻,云母至今都是十五岁的模样,可石英却活像长了她两岁似的。   同时,因他高了这几寸,外表……竟也与幻境中的玄明愈发相似……   先前一时抛到脑后去的念头此时又不可控制地浮了上来,云母张了张嘴,然而还未等她回过神,石英已是笑着解释道:“你晓得灵兽性灵似仙,心思单纯又如孩童,故生长来得慢些。而妖物则性散,成熟得早……我虽依旧是灵狐,但现在时常与妖兽一道,多少受了妖气的影响,长得也比寻常灵兽快了几分,平时怕娘发现,都用法术压着呢。我晓得你有许多问题想问,若说我为什么会成妖王……”   石英一顿,摸了摸袖子,从里面掏出一块边角磨损了的石牌子,抬手往云母的方向一丢,道:“便是因为这个。”   云母慌慌张张地接过,待看清那牌子一面“令”一面“妖”的样子,顿时大惊,脱口而出道:“令妖牌?!”   见云母一下子说出名字,反倒换石英意外,他挑了挑眉,说:“你知道这个东西?”   他思索了一下,抿了抿唇。   “我都不清楚这是什么,我还一直管它叫妖令呢。”   云母点头,由于当初北枢真人强调了许多遍这个东西的重要性,她简直张口就能背,云母立刻紧张道:“这是北枢真人原来用于管理院中妖兽的东西,持有者能够号令修为在自己之下的所有妖兽和奇兽,北枢真人现在还一直在到处找呢……哥哥,怎么会在你这里?”   “捡的。”   石英老实回答,听云母所说,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原来是这样……居然是仙人的东西,我道怎么这般邪门……”   说罢,他随意地一摆手:“既然如此,你把这块牌子还回去吧。”   “可、可以吗?”   石英说得太过洒脱,云母不禁愣住,他这般不在意这块让他成了妖王的牌子,实在出乎了云母的意料。   “当然。”   石英自然晓得云母在想什么,脸上却毫无留恋之意。   当初他修炼到五尾、母亲再无什么可教他之时,瓶颈了好长一段时间,便索性请求母亲让他独自外出修行,然而修行过程中也不晓得他是在哪里露出了牌子,接下来竟是频频有妖物上来找他麻烦。   一开始他虽是疑惑于为何多了这么多冲着他来的妖兽,却没联想到他捡到的那块平时就用来垫桌脚的牌子上。然而后来围攻他的妖兽越来越多,输了便非要拜他为王,之后他又偶然发现一些小妖完全无法反抗他的命令,实在太过怪异,这才想到那块写着“令妖”二字的牌子上。再然后聚集在他身边的妖物太多渐成气候,弄得其他一些占地为王的妖兽听说了也非要来与他一战分个高下,搅得他无法专心修行,索性暴怒,狐火势头大涨,来一个就战一个,生生打出了剩下的三尾。正是如此这般,他才阴差阳错地当了这个妖王。   然而这些千言万语如今到了石英口中,便只剩他云淡风轻地轻笑了一下,道:“无用之物,留着做什么?妖令不过是令不服管教之妖,他们如今都已臣服于我,我又有制服他们的手段,还要这石牌子有何用?”   云母现在担心哥哥担心得紧,张口又要再问,谁知还未等她开口,石英已经站起来,重新走向她。待他走到妹妹跟前,便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你别想那么多,也不必担心我。那些妖物中若有败类混在我洞府中,我自早已肃清他们。其他的妖兽虽是比起灵兽要来得自由散漫些,却也是些有趣的家伙,算不上坏。我自是因为喜欢同他们一道,才当了这个王的。”   说罢,他便不必多言,适时了止了这个话题,而问道:“你先前说要了却对方心愿的那个小山狐在青丘哪座山头?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没有?我去年的确是去过青丘一趟,也有这么回事,但当时只是看有妖物作恶就顺手救了罢了,现在已经有些忘了……既然你需要机缘,我明日到青丘去一趟就是,对方只是想感谢我吧,简单得很,想来一下就了结了……”   云母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问了的、想问但没问的,石英都已经回答了,总觉得话都被哥哥说了,她还莫名其妙地就拿到了失踪几年的令妖牌,今天的事超出预期太多,老实说,她现在关注之处早已不在青丘小山狐的心愿上……再说,妖王成了她兄长,这桩事不费吹灰之力就办好了,又如何能算得上是她的机缘?   云母心中有些沮丧,可却还有更多的担忧,她先是照实将小山狐的事跟哥哥说了,只是一边说,一边看着石英的样子。   那年在幻境竹林之中,玄明神君十日里总有六七日要穿红衣,而现在石英也是一身鲜艳的红袍。虽说两人性情相去甚远,可脸却着实相似,云母越看,越是心惊,简直无法找出理由来否认心胸深处的那个想法。   这个念头直到石英拉着她在山里晃悠了一日、他准备要送她回去的时候,依旧未能消去。因他们兄妹难得相见,石英今日看着比往常还要来得兴奋,不小心就玩得晚了,故他看了眼天色便决定索性用障眼法掩了身形,直接用原型和云母一起飞回去。谁知兄妹俩双双一变原型,石英看着还没枕头大的妹妹团子就笑了,说:“虽说我受了妖气影响不算太正常,可你这么长得长到什么时候去……算了算了,谁让我是哥哥,尾巴又比你多一条,飞得也快些,还是我直接载你回去吧。”   说着,石英衔起云母的脖子就往背上一丢,云母“嗷呜”叫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踢巴踢巴挪了几步,抱紧了石英的脖子,实在难言心里的复杂。   其实石英就算长得再怎么快也不是成年的狐狸,没有白玉大,顶多就是亚成年的公狐狸,可这么一看却着实比这两年都没怎么长的云母大了一大圈,八条尾巴一展更是威风,他对着天空长啸一声,轻松地踩了云临空而去,待将云母送回院子,这才离开。云母远远地朝他摇晃尾巴告别,直到哥哥看不见了才转过头。   今天白玉倒是没有外出,早就等着女儿回家了,见她平安归来,方才松了口气。云母上去喊了声“娘”,随后便主动帮她整理东西,只是望着白玉的脸,她颇有几分心不在焉,脑袋里想得却是哥哥。   她和哥哥都是娘的孩子,哥哥长得有几分像白玉是正常的。可是剩下那几分,却是结结实实地像玄明神君,难道说……   云母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心脏跳得太快都要痛起来了。   哥哥他……不会是……   不会是玄明神君的转世……吧?!   云母脑海里被这个念头冲得一团乱麻,想来想去,最后只剩下“玄明神君受罚下凡是十八年前”和“她跟哥哥今年都是十八岁”这两个念头。   不管怎么看都……   对得上啊!    第79章   因为这个可怕的念头,云母当晚辗转反侧,许久都不曾睡着。石英第二日倒是神清气爽,相比较于憔悴的云母,他看上去气色要好得多。他按照约定的时间到了家里时,见云母一副没睡好的困倦模样,还“咦”了一声,问:“你怎么了,昨晚又醒了?”   石英这么问多少有几分打趣的意思。他们幼时还没有分窝、兄妹俩都和母亲睡时,云母常常会在半夜突然醒来,害怕了就往娘怀里钻,吵醒白玉的同时难免也要吵醒窝在旁边的哥哥,兄妹又连心,妹妹觉得害怕,哥哥自然也要心慌的……现在想来,他们两只毛团子的确是费了白玉许多心神,才好端端地长到这么大。   听哥哥这么说,云母自然也想起了往事,脸微微一红,连忙解释:“没这样的事,我现在已经不会这么醒了。”   停了停,她又说:“总不能给师父和师姐添麻烦。”   石英先是没觉得不对,但稍稍一顿,又略带疑惑地“嗯?”了一声,刚要问“你睡个觉怎么还会麻烦到你师父,你撒娇撒得这么厉害吗”,却见妹妹已经当着他的面变了原型,拱了拱他道:“出发吧?”   石英既是为了帮妹妹才会抽空去青丘,云母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地真让兄长一个人走。他们昨天就说定了一起出发,因为还算是在人间行动而不需要回仙界,云母便没有同师父说明……不过,以师父的修为和仙品,只怕哪怕她不说,师父也都会知道。   石英一顿,低头看了眼云母,准备说的话便咽了回去,一言不发地也化为了原型,照例将她往背上一丢。两狐向母亲和山雀夫妇道了别,便腾云而去。   山雀夫人看着石英和云母飞远,不自觉地笑了笑,看向白玉道:“难得这两个孩子分别这么久还没有疏远,真是两个好的……而且兄妹两个天资都如此出众的实在少见,想来不久就能成仙了呢。”   山雀夫人当初已经被石英生尾巴的速度吓到过,如今再见到早拜入了仙门的云母反而不那么吃惊。她现在已接受了兄妹俩是难得一见的极有天赋的灵狐,除了夸几句,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白玉望着两个孩子离去的身影并未收回视线,似是望得出神,良久才说了句“是呀”,接着便垂了眸,面上看不出是什么心情。   ……   另一边,石英与云母飞了半日多便到了青丘。石英本就是八尾狐,跑得比先前少暄派去旭照宫接他们来青丘的狐车还快,再加上他有意向妹妹炫耀速度,还故意加快了些。故云母发现居然到了,都吃了一惊,弄得石英又笑着摸她头。   那小山狐既然朝云母许愿,而云母又收了她的贡品,他们两人之间便算是建立了联系的。云母略用法术感觉了一番那小山狐的位置,便知晓了她的所在之处。云母让哥哥找了个不太刻意的地方假装是路过似的等着,然后自己去找小山狐。那小山狐也是山中修行盼望着成仙的灵狐,每日除了找食物和必要的东西便是修炼,而心性又尚且不稳,云母略施法术便将她引来。小山狐追着云母放出来的随风而飞的小花到了石英所在之处,待飞花忽然散作无数花瓣飞去,她一抬头看到心心念念的恩人站在落花之中,果然一愣,继而大为惊喜,一时既是忐忑又是激动,踌躇了好久方才向前,小心翼翼地试图同石英说话。   小山狐看不见云母,自不晓得这里除了石英还有别人,也不知这不是巧合。她脸上的表情甚是欢欣雀跃,云母见她如此,便松了口气,缓缓收了琴。她现在的武器是用琴,自然也习惯以琴施术,但石英却颇为意外地用眼角的余光看了她一眼。   不过,石英毕竟还要与小山狐说话,也不敢看别处看得太明显,不一会儿就收回了视线。倒是云母还在看他,她一边看着小山狐兴高采烈地围着石英转悠,一边又看着在树林之中酷似玄明神君的石英,心中愈发不安。   灵兽心思单纯而易满足。那小山狐自然对石英的好感高得破天,但她仍旧是认认真真地向石英道谢了一回,又见石英亲切地接受便满足了。待石英明言自己有事要离开之后,那小山狐虽有几分失落,但还是高高兴兴地向他道别。她痴痴地望着恩人起身飞走,待收回视线,原本想走,但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先是睁大了眼,继而惊喜之情更甚之前。   只见她突然就地跪下,尾巴喜悦地摆了摆,虔诚地低头曲腿朝天地之间的方向行了个礼,感激地道:“多谢狐仙娘娘显灵!多谢狐仙娘娘显灵!”   话完,她又兴奋地追着自己的尾巴跑了两圈,这才自己住得洞穴方向跑回去了。云母愣了愣,倒是好一会儿才渐渐回神。   说来也巧,先前那小白狐随意朝天地间拜的方向,正好是对着并未随石英离开的云母。在云母看来,这也便是她朝自己感激地行了礼。   能被人感激自然是件开心的事,哪怕因为石英是妖王,这个愿望完成得太轻松,她其实没做什么……云母喜悦得心脏砰砰直跳,忽然,她一顿,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可却察觉到身体莫名地暖了一下。云母抬手自己探查了一番,发觉那久久未出的八尾居然当真多了些要长出来的迹象,略有几分惊讶。   另一边,石英同小山狐说是要走了,可实际上他上天飞了一圈便又回到原处,看到妹妹呆呆地坐在原地,就笑着上前,问道:“那小山狐还挺可爱的,有几分像你小时候……对了,如何,你的尾巴长出来了吗?”   云母摇了摇头:“还没。”   不过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我觉得……好像离长出来近了些。”   可见像这样实现他人的愿望是有用的,正如娘过去积累功德那般。   石英问:“那你干脆要不要留在这里,再接几个愿望再说?”   “……还是算了,今天先回去吧。”   云母的确也认真考虑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决定摇头。   “我师父还在长安附近的仙山上等我,我总不能不跟他说一声就自己留在这边。而且若只是要积累功德的话,我到长安附近找找机会也是可以的,不必非得来狐仙庙,留在长安可以陪母亲,也不用让师父总陪我走来走去。还有……”   “还有?”   石英漫不经心地挑眉追问道,并没有想到云母欲言又止的话其实与他有关。   云母望着石英的脸目光闪了闪,终于又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她道:“没、没什么……”   他长得太像玄明神君这件事,云母也不晓得应不应该直接告诉哥哥。她心中只是犹豫了这么一瞬间,到嘴边便已下意识地先用敷衍来拖延了。   云母赶紧说:“还是先回去吧?现在已经不早了,再不回去,只怕到长安都要天亮了。”   石英疑惑地看了云母一眼,好在没有多想。兄妹俩依旧化为原型,又飞了好几个时辰回到长安。纵然他们今日行事十分顺利,可来回一趟毕竟需要时间,等到了家中,已是深夜。   云母又在院子里和哥哥摇尾巴告别,等兄长走了,她又不安地抖了抖耳朵,方才回屋睡去。   第二日又是如往常一般的月落而日升,只是云母虽然完成了小山狐的愿望,却未能长出八尾,可见是机缘未了,她还得继续留在人间,师父自然也没来接她。   于是她想来想去,这一日并未自己上仙山主动去和师父汇报情况,而是……先去拜访了单阳师兄。   因为直接以女客身份拜访单阳也不晓得合适不适合、会不会给他惹出什么麻烦,故云母这一日便索性隐了身形寻着单阳给她的地址去。那地址是长安之中世代有官职的大户人家,哪怕云母人生地不熟,也不算太难找,故只稍稍费了几分周折就到了地点。因旁人看不见她,云母便直接从敞开的正门走了进去,可进去之后终于还是遇到了麻烦——   她不晓得单阳住在哪儿。   云母欲哭无泪,这等世家的住所很是讲究,亭台楼阁样样不少不说,院落也是颇多,云母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恰是这时,花园里叽叽喳喳地走出几个侍女打扮的小姑娘来,她们走得飞快,云母尚未成仙,还做不到有形而若无形,险些被她们撞到,连忙匆匆闪开。   大约是因为这些姑娘年纪小,正是青春活泼的年华,周围又没有主人家的人在,便吵闹了些,她们似乎正讨论着什么,热火朝天得很,她们身上的香粉之气在云母躲开的一瞬,亦从她鼻腔之前拂过,同时,她们的对话亦传入她耳中——   “……在东园!在东园——今日那位郎君,听说是在东园呢!” 第80章   “风神秀异——”   “善诗书,善清谈——”   “古今皆通,棋剑双绝,气自芳华,有如神人——”   “还是家里的贵客……”   那些年轻姑娘们的对话接二连三地进入耳中,她们也不知是说起了什么,笑作一团,忽然只听其中一人模糊地道:“……单郎……”   云母原本已经想走,可猛然听到“单”姓,她心中敏感地一跳,连忙又朝那群侍女看去。然而她们片刻之间已然走远,剩下的话竟是听不清了,不过也不知她们又说了些什么,女侍们那边又是一阵热闹。眼看她们热火朝天地聊着就要离开,云母在原地愣了愣,连忙跟了上去。   虽说不知她们口中的“单郎”是不是单阳,可这里既是单阳父母故人之家,又是他的暂住之所,“单”姓也不算太常见,可能性已是极高,云母本就一筹莫展,自是不能错过这般线索。她跟着这群年轻女孩到了东园,首先入眼的却是一池生满白莲的莲池。   那些姑娘们走到围墙后就小心翼翼地停住了,过来看人的居然不止她们一群,围墙外早已围满了花红柳绿的莺莺燕燕。这些女孩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四五,她们个个谨慎地躲在围墙外,捻着帕子踮着脚好奇地往外看去。   云母隐匿着身形,自是不需要躲,她一顿,下意识地也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只见莲池之中,长廊曲折,唯一石亭独立,她的视线随着满池的清莲上移,看到眼前的景象,亦是一怔——   清风徐来,莲香袭面,亭台之中,单阳着一身白衣而束冠,眉头轻蹙,手指轻捻黑子而落。他面色认真,落子的动作却干净利落,子落棋盘犹如珠入玉盘,发出清脆的“啪”一声。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看着棋盘沉吟片刻,忽而抚掌而笑道:“服输,我服输了。想不到今日竟是三弈三负,果然后生可畏,阳儿,你的棋路——颇有乃父之风。”   单阳闻言抿了抿唇,却是不骄不躁地拱手,轻声道:“承蒙世伯让棋——”   “说什么话,我可没有让你。”   中年男子大手一挥,输得颇为潇洒。他抬手轻轻抚了抚胡子,看着单阳的眼中满是长辈的欣赏与慈爱之色,只听他道:“阳儿,自你父亲死后,我已许久不曾如此畅快地与谁对弈过,有子若此,想来子文此生已无憾矣。”   听世伯提及父亲的子,单阳身子一颤,谦虚地低头,却是无话以对。   这时,只见那中年男子稍稍一顿,神情又严肃了几分。他似是斟酌了语言,方才压低了嗓音,说:“世侄,我有一言,愿你莫要觉得唐突……我与你伯母膝下无子,唯有一小女爱如珍宝,她的言行品貌,你先前也已见过……”   单阳一愣,视线躲闪,脑子里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却是下意识地要拒绝。谁知他方一抬头要说话,视线却正好与站在莲池对面的云母撞上,当即顿住,欲言的话卡在喉中。   云母也没想到自己会与单阳师兄对上视线,还偏偏是这种时候。凡人看不见她,单阳师兄勤苦又天赋极高,修为比她这即将八尾的灵狐还要强些,自然不会看不见。而云母的位置虽是与单阳隔着莲池,其实也没有那么远,旁边的姑娘们尚且能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两句,她有七尾狐的耳聪目明,自然能将单阳与那中年男子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云母原型乃是灵狐,性格许是要天真些,但终究不是真的稚童,那长辈话中之意,哪里会听不明白?没想到她与师兄对视正好是撞见了这个,她自然觉得尴尬,脸当即就有些红了。   单阳也没想到云母会来,先是惊讶了一瞬,紧接着望着云母那双清澈的眸子,竟是一时莫名地有些慌张,不自觉地想同她解释,然而此时不能开口,他面色一窘,目光居然有几分躲闪。   好在单阳性情沉稳,很快便恢复过来,眼看眼前的长辈已是要切入正题,他连忙打断他,沉声道:“承蒙世伯错爱,可惜我虽早已过弱冠之年,如今却身无长物,且我又心系父亲冤情,现在难以安定……我欣赏宛筠妹妹才情,亦待她如亲妹,可却不能……并非她不好,实在我年长她太多,又无安身立命之本,不敢承诺,还请世伯……”   那中年男子愣了愣,看着单阳不过十七八岁的面容,听到他的话方才想起他如今虽未到而立之年,可年纪也着实比外貌要大许多。不过他又想起单阳才学人品,着实面露可惜之色,过了良久,方才叹了口气道:“……你若无意,那便罢了。”   但想想,他终有几分不甘,又忍不住说:“我的筠儿千好万好,你今日拒了,日后可莫要后悔。”   “……是。”   单阳低头回应,神情恭敬,却根本没有后悔之色。   反倒是云母注意到,同样躲在围墙后往外看的女孩子中,有一个衣着格外华美的,似是情绪忽然低落下来,轻轻地垂了眸。   大约是这里尽管听不大清楚亭里的人说话,但她对自己的名字终归敏感,能猜到几分,可看单阳的样子便知是对自己无意,难免觉得难过。   云母眨了眨眼睛,她是灵狐善感,见旁人难过,便下意识地想安慰对方。这姑娘不知内情,云母却是知道的。单阳师兄并非是看不上她,只是他已拜了师父为师、入了仙门,早晚是要成仙的,自不能与凡人再有婚姻,而此事又不能对外人说,唯有找了理由推拒,着实不是这姑娘的问题……   只可惜对方现在看不到她,云母纵是想劝也无力多言,抿了抿唇,只好将视线又转回单阳师兄身上。   这时,只听单阳师兄道:“世伯,我今日有些乏了,可否——”   那中年男子收留单阳已有三日有余,这几日他们日日下棋,他自然晓得对方没有那么快乏,想来今日要撤是因为先前那番对话。他便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流水无情总不能强求,方摆了摆手道:“去吧……”   单阳张了张嘴,却无法解释他并非是不愿陪,而是……   他抬眼看了眼等在亭台之外的云母,垂眸行礼道:“……告辞。”   单阳理了理衣襟起身,云母回过神,见他要走,连忙准备跟过去。谁知刚一见他站起,她周围那些小姑娘中亦是一阵混乱的骚动,云母呆了呆,又看向单阳。   单阳相貌本就生得端正,举手投足之间又有风度,可见过去家教极好,且又随白及修仙多年,自然沾染了上仙身上的仙风华气。他在仙界时前有师兄观云丰神俊朗,上有师父白及风姿绝尘,且他其实本来面容生得俊秀,却偏总穿一身黑衣而眉头紧锁,周身的压抑之气难免影响了观感,便不显外貌。而今日单阳是在人间,且难得没有穿黑衣或是道袍,而是换了一身士生模样的白衣,顿时气质如华。再说他外貌不过十七八岁,正是公子如玉,也难怪那些小姑娘感兴趣。   只可惜单阳似是没有注意到。   云母一路跟着他进了他如今居住的院子,又跟着他进了屋。待单阳毫无异状地遣退在院中服侍的侍人,仔细地关上门,方才叹了口气,为难道:“小师妹,你今日怎么会在此?”   “……师兄。”   云母乖巧地打了个招呼,在单阳对面整理衣襟坐好。她略有几分担心地顿了顿,问:“我是不是打扰你了?还有……”   她看着单阳身上的白衣歪了歪脑袋,似有疑惑之色。   单阳被她撞见与往日不同的装束,一顿,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却还是清了清嗓子,无奈地解释道:“……世伯过几日便会推举我为官,我既是要入仕,便还是如此打扮好些,世人崇尚君子,这样能让他们有些好感。且我若上朝堂便会面圣,若是同过去那般穿着,难免显得无礼。所以……”   云母明白地点了点头,释然了便不再多心。   单阳却是视线微移,他虽是说了会被推举为官,却不曾说是为了如何原因。见云母没有追问,他心里多少松了口气。   迟疑片刻,他又道:“至于打扰……我并未如此觉得。小师妹,你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事?”   云母此时满心担心的是她兄长,自然无暇顾及其他,听单阳师兄这么说,定了定神,连忙道:“我是有事情想问师兄,师兄你知不知道……”   话一出口,云母又有些犹豫。一来是担心结果,二来毕竟事关她哥哥,她怕会生出什么事……不过她想来想去,觉得便是真的暴露了哥哥可能是玄明神君转世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便下定了决心,接着往下问:“师兄,你知不知道有关玄明神君的事?还有……你晓不晓得玄明神君若是转世,有可能会成什么人?”   第81章   云母问得紧张,问完,便小心翼翼地瞥着单阳师兄的神情。   其实拿这个问题问单阳问得不算太巧,毕竟四师兄并非是神仙,关于玄明神君知道得许是不如其他人多。不过,云母专程来问他,也并非全无考虑。   赤霞师姐和观云师兄离得太远问不了暂且不论,按说师父成仙极早又与玄明神君前世今生都有渊源,他若是愿意回答便能知道不少,但……   云母想起师父当年毕竟劈过玄明神君,又曾因天帝堕凡,他在幻境中倒是曾受过玄明的帮助,但师父现在又没有幻境的记忆……云母有些担心提起会让师父觉得不快,故略有几分犹豫。再说单阳师兄毕竟入仙门比她早上十余年、修行认真,自是知道许多,在云母心急如焚之时又偏离她最近,她自然就首先过来了。   况且,她若是要上仙山见师父,本来便不可能不与师兄打招呼就走。   不过,因她问得的确突然,只怕师兄觉得奇怪就是了。   故云母忐忑地看着单阳,只见单阳微微一愕,果然露出不解的表情来,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不、不能问吗?”   “……也不是。”   单阳深深地看了云母一眼,自己也不知自己是何心情,良久,方才叹了口气,答道:“我知道得应当不算太多,不过既然是你问我,我定当知无不言。”   话完,他果然将自己所知道的都说了一遍,大多不过是那些仙界这几年来盛传的玄明神君的八卦,例如他如何与凡间女子私会、如何被天帝发现、如何又被白及仙君劈了一类的,其中有真有假。不过鉴于玄明神君本就是个常年隐居竹林不见外客的神仙,有这么多事能流传出来满足大家的好奇之心也已实属不易。单阳说完,停顿片刻,便道:“……我所知的大致就这些。你若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细节,许是等回了旭照宫再问师兄师姐更好些。至于他会转世成什么人……”   单阳想了想,只得摇了摇头。   “这便不是外人所能知道的了。神仙下凡的人身,哪怕在天庭也属机密之事。”   云母理解地点点头,只是单阳所说的与她现在听说的相差不多,她的疑虑也未得到解决。云母一顿,连忙焦虑地问道:“那师兄,这样犯了天条下凡的神君,有可能会转世成灵兽吗?”   单阳一愣,云母问得这般详细,他自然能察觉到什么不对。单阳先是摇头,回答道:“不曾听闻。灵兽已属有成仙资质的生灵,不在神仙历凡的范围之内,大多神仙多半还是转生为普通凡人……转生为一般动物的倒是有,但那是罪大恶极、罪孽滔天堕魔之人方才有的待遇。玄明神君不过是与凡人相恋,自然罪不至此。”   云母闻言“哦”一声,得到这样的答案,终于安了心,长长地松了口气,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想想自己这几日因为哥哥长得那般相貌自顾自地担心了好几天,不觉又感到有些可笑。   不过……那他为什么长得与玄明神君相像呢?   想到这里,云母又不禁露了几分疑惑之色,可是想来想去未果,只得作罢。再说她转念一想,其实哥哥与玄明相像大多是因为额上那枚红印,减了红印也就三四分像,而那红印她也有,是兄妹俩并生的……这么一想,当真是巧合也说不定。   云母释然了几分,尽管心里不知为何还是觉得有点怪怪的,像是忽略了什么一般。但眼下还在单阳面前,她也不能发呆太久显得失礼。云母回过神,脸颊微微一红,赶忙道谢道:“……原来是这样,谢谢师兄。”   “……不必。”   单阳回应道,他本就不是巧言之人,云母这样认真地向他道谢,他反而有些局促。单阳抿了抿唇,有些生硬地又找话题问道:“……你先前在青丘狐仙庙中接下的机缘……如何了?”   提起这个,云母多少又有些泄气,毕竟她的第八尾毫无长出来的迹象,失落地低了头,方才慢慢地与师兄说明。   兄妹俩不知不觉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大多是云母在说,单阳坐在她对面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见她失落,虽想安慰几句,但张了张嘴终究还是闭上,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啊,抱歉,师兄。”   云母说着说着,注意到单阳的沉默寡言,忽然醒悟过来自己聒噪,窘得动了动,尴尬地低头道:“我好像打扰你太久了……师兄,我已经没事,今日就先……”   “……无事。”   待过神来,单阳已经拦了她。话一出口,便是单阳自己也是微微一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地舒了口气,不像放松,倒像如云母一般泄气……   单阳蹙眉,抬手缓缓地捏了捏鼻梁。   他近日其实压力颇大,虽是要为父亲翻案,可打探长安如今的情况数日,却发现情况比他先前所料还要不乐观。   到底是日薄西山之时,朝中局势哪里是一句“乌烟瘴气”可说?世人皆道善恶有报、天道轮回,可在乱世之中却只见善人白骨。当年害他父亲的奸人如今官至丞相,满朝文武独由他一家独大,整个朝廷任他指鹿为马,便是天子,也被他牢牢控制在掌中,如此一来,纵使他恨得咬牙,他父亲之仇……又要如何得报?   以他的修为,杀了对方自然容易。可师父当初已替他担了张六的业果,他又有何颜面以师父所受之术去报私仇?再说,这本是他在凡间之事,自该以凡人之身报偿。   再睁眼,单阳又不禁叹了口气……他心事重重,可眼前小师妹藏不住事的模样却让他莫名地觉得放松。顿了顿,单阳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忽然道:“小师妹,你可否……为我弹琴?”   “弹琴?”   云母先是一怔,面有不解之色,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单阳的请求。   单阳点头,因他自己也觉得这个请求突然而无礼,耳梢略红了几分,方道:“许久不曾听你弹琴,倒是有些想念……不行吗?”   “当然可以,师兄不嫌弃就行。”   云母闻言,连忙点头。她其实自认弹得还不好,这两年熟练是熟练了,可琴音并不是熟练就行的,不要说同即使在神仙中也是极为善琴的玄明神君比,便是观云师兄有两回拨弄了两下也颇有情韵……云母知晓自己还有许多地方要学,但既然单阳师兄如此说,她便也没有推脱。   她隐匿身形后,凡人便也听不见她的琴音。云母无所顾忌,直接将琴取了出来,试了试音,脑子里有点乱一时想不出什么曲子,不知为何在幻境中玄明神君于竹林里弹给她听的调子却不知不觉浮现了出来,云母一愣,都未等她自己反应过来,手指居然已经循心而动。   不久,琴声袅袅,风皆感其灵,只可惜普天之下,唯一人能闻此音。   ……亦或许不是一人。   华美的亭台楼阁之中,玄明本是懒洋洋地躺在室中读书,因他本就看着懒散随性,虽是手中持卷,倒也看不出他读进了多少、尽了多少心。   室中宦官宫女皆垂首而立,个个面如死灰了无生气,满室从室中到长廊外共有数十人,竟是静若无人。   忽然,玄明放下手中书卷,微怔片刻,笑着问身旁之人道:“……你们可有听到琴声?”   那宦官一抖,却不敢看他,只深深埋着头道:“不曾,陛下。”   话完,便一语不发。   说来也是,新帝后宫无人,朝堂早散了,又谁会在离宫殿这么近的地方弹琴?   玄明自也是想通其中关节,倒不再为难那宦官,挥手让他退下,只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似的道:“……也不知弹琴者是何人,莫不是……”   他话到此便顿住,不曾再说下去,只心中默默记下。   既然有了心事,无聊之书便也没什么兴致再看下去。玄明抬手将他早已背下的书卷往地上一丢,旁人连忙匆匆跑来替他收拾,只听玄明笑道:“今夜也如往常一般,你们不必入室,在门外守着便好。”   随从们纷纷低头乖顺地称“是”,新帝不喜睡觉时有人在场,他们都早已知晓。   ……   是夜。   白玉如以往一般悄无声息地入了玄明屋室之中,两人相处自有默契,坐下聊了一会儿便来了气氛,不久衣衫褪尽,一刻千金。   然而,当他正将貌美佳人压在床榻之际,美人香腮胜雪、媚眼如丝,玄明却不知怎么地停住了动作,忽然抬手摸了摸下巴,笑着问道:“对了,玉儿,今日在我殿中弹琴之人……可是你?”   他这话虽是询问,语气却又六七分笃定。然而白玉柳眉轻蹙,不解道:“我不会弹琴。”   一顿,语气略有不满:“……你哪里来的闲情逸致说这个?”   玄明得到答案一愣,倒有些意外,良久却仍是在意,感兴趣地笑道:“……奇怪,那会是何人?”   下一刻,玄明身子一歪,已经被推到一边。还未等他反应,只见白玉已经拢了衣衫站起,背对着他走了好几步,快到门口了方才回头,语调清冷还似有几分不高兴,道:“许是更懂你心之人。”   说罢,抬脚便走。   玄明险些失笑,却不敢笑太多,赶紧追过去将人抱回来,重新摁回床上。   “哪儿有这种人。”   他道,再低头,嗓音已是沙哑。   “你便是我心。”   第82章   却说云母这边弹完了琴,便与单阳师兄道别,刚走出府邸大门,还未等多走几步,便感到自己身上一暖。云母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探查,察觉到果然离八尾又近了几分,只是她这八尾明明早已到了生出的时候,却始终像是被什么堵着似的长不出来。   反正这条尾巴长不出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云母倒没有太在意,反倒是对给单阳师兄弹了一会儿琴便有了几分进展有些疑惑。   云母歪了歪头,想不明白便不想了。   思维一转,云母动作一顿,不自觉地抬起手,摸了摸袖子中发烫的令妖牌。   下山才不过几日,她竟觉得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师父,胸口闷闷的。   要将令妖牌还给北枢真人,应当还是将牌子给师父比较好,而且她现在虽是完成了青丘收到的愿望,但第八尾还是没有长出来……   这种情况……可以上山和师父商量吗?可以吗?可以……吧?   云母紧张的心砰砰跳,最后强行说服自己应该是可以的,定了定神,便下定了决心。   于是第二日,云母同母亲和山雀夫妇告别,便独自一人上了仙山。不过临行前,听女儿要去山上,白玉不知为何怔了怔,似是面有愁容,犹豫一会儿,方才问道:“云儿,你师父……待你可好?”   云母点头,回答:“挺好的。”   答完,云母有有点奇怪,眨了眨眼,询问道:“怎么啦?”   “……没什么。”白玉目光闪了闪,又继续说,“那位仙君,看起来有些严厉。”   白玉心里想得还是当初玄明随意就要将女儿嫁给白及仙君的事,想起几次见到白及仙君时,对方那般冷情寡欲的模样,她如何不为云儿担心?可现在玄明已经转世没有记忆,问不了他,而云母自己又不晓得,还很是乐意与师父亲近的样子,她现在也不能将事情告诉她……   白玉想到此处,不禁叹了口气。虽说儿女自有儿女的命数,可两个孩子都是她怀胎三年从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如何能不在意?   她稍稍一顿,又将女儿搂到怀中,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后有替她整理衣衫,仔仔细细地问了有什么东西忘记带没有,见云母都准备妥帖了,这才放她出门。待女儿走得远看不见了,白玉才忧心忡忡地回了院子里。   另一边,云母则自行上了仙山。尽管上回师父和师兄说好了会接送她,但其实云母毕竟不是头一回来回于仙凡两界,自己一个人也未必不行。她顺利地走到了山中,待隐隐看见云雾之中天成道君的仙宫,不知为何又有几分心生怯意。云母一顿,脸一红,有些投机取巧地化了原型。她晓得自己原型看起来比较年幼,撒起娇来不易被责怪,再说师父好像……也对她的原型来得亲近些。   云母摆了摆尾巴,沿着山路拾级而上。   ……   “仙君,你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仙宫之中,性情颇为活泼耐不住寂寞的童子正围着白及打转。他自几日前被天成道君点了照料白及仙君衣食住行之后,便一直如此。白及一身白衣不沾尘,又气质清绝,哪怕师父不说,他自然知道这位是要好生侍奉才行的贵客,然而对方极是少言寡语,成天打坐不说话,像是有个蒲团能入定一年,不要说主动吩咐他什么,便是注意到哪里缺了什么而皱个眉都没有过,童子又是个闲不下来的性格,如此一来,倒是他生怕招待不周,尽绕着白及问了。   不过,他倒也不敢打扰仙君入定。只是白及今日不知为何修行之处从房中挪到了院中,并且每隔几个时辰便回睁眼看一眼院外。如此频率,便是童子也感到清冷的仙君今天好像比往常浮躁些,他虽不知仙君眼中看到的是什么,却晓得此时上前与他说话是不要紧的,一见有空隙,连忙上去询问。   然而白及不过一顿,便沉着声拒绝道:“……不必。”   “是,仙君。”   童子心中略有几分低落,却依旧乖顺地应声,然而再抬头,却见白及仙君已经又闭了眼,脸上一片淡然,像是已然入定,他便只好作罢,安静地站在一侧,眼睛望着院子里时不时飞落在花叶上的蝴蝶出神,却没注意到白及仙君闭了眼后,眉头却微微地紧了紧。   事实上,白及并未入定。   他一闭眼,便觉得胸腔深处隐隐焦躁,偏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焦躁是为何,特意坐在门边,居然也像是在等着什么。然而未等他想明白,忽然听到山门处远远地传来兴高采烈的狐啸声,白及一睁眼,却看到云母拖着尾巴一路从门口跑来,不由分说一口气撞入他怀中。   白及微愣,不等反应过来,已是伸手接住了她,云母习惯地粘着师父蹭了蹭,“呜呜”地叫了两声算是回应。旁边的童子一直陪着白及都快闷死了,看到云母回来也是毫不掩饰地一喜,惊喜道:“小师姐!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云母点头应了声,她抬头一看师父,见师父亦低头看她,漆黑的眸中看不出情绪,莫名地心跳乱了一拍,有些慌乱。云母慌忙地移开视线,撒娇不敢撒得太过,不安地摇了摇尾巴,低头唤道:“……师父。”   说着,她赶忙将身子一卷,用鼻子理了理尾巴,从里面拽出一块牌子来,直切主题地道:“师父,我找到了这个,所以就想拿来给你,到时候再还给北枢真人。”   说着,她将石牌往白及面前推了推。白及一顿,接过令妖牌便认了出来,不过他虽有些意外,注意力却不在令妖牌,而是在云母身上。   ……几日不见她,居然分外想念。   尽管明知她不过是下山几天,外貌上不会有什么变化,可是望着她一身雪白的狐毛,却总觉得瘦了,再定神一看,又觉得许久不曾见到。   白及一顿,自己都不曾察觉自己语气放软,他抬手摸了摸云母的头,问道:“……你如何找到的这个?”   云母早知如此一问,在路上也想过了,老实地说了是兄长捡到的。不过她也晓得天庭其实不喜妖物自行称王的举动,故这一点隐了没说……云母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白尾不自觉地动了动,待见白及点了点头,没有多问,方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其实她心里清楚,师父知道那青丘小山狐的愿望内容是长安妖王,而如今长安妖王就是石英,师父若是想知道,定然也是知道的。他既然不说,便是不在意,也就是不过问。   事实上,白及的确晓得,不过他亦的确不在意,只是略一点头,便道:“……我会归还北枢真人。”   一顿,他又抬手摸了云母的脑袋,下一刻,微微皱了眉头。   白及探查云母的修为和升尾进度,他的仙意便会进入云母体内,虽是不过只有一瞬,可云母还是下意识地身体一软,心脏变得更乱。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云母几乎是立刻有些不知所措,但还不等她明白是为何,却听师父问道:“你的第八尾依旧未生……可是机缘不合?还是生了什么变故?”   云母一怔,也不顾得刚才那股一接触到师父的仙意便恨不得贴着他抖毛的异样,忙说:“在青丘狐仙庙中接下的愿望我已经完成了,但是……”   云母此时乃是原型,情绪亦表现得极为明显,刚有低落之情,耳朵和见到白及就一直高兴地摆着的尾巴也都纷纷垂了下来,当真是垂头丧气之态。   “尾巴没有长出来。”云母道,“我感觉到尾巴其实有长进,但是不多。我既已经到了长安,想就在这附近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能做的事……”   云母乖巧地说着,白及便亦安静地听。只是他见云母如此,心中亦有不忍,同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便忽然蹙了眉头。   ……这尾巴如此难生,许是机缘……有什么特别之处。   想了想,白及微顿,问道:“……云儿,你除了青丘之事之外,近日可曾感到过什么契机?”   云母的耳朵抖了抖,眨巴眼睛,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师父的意思,她下意识地想要摇头说没有,但紧接着又是一顿,想起了些什么,回答道:“我昨天去找单阳师兄,师兄说他想听我弹琴,我弹完之后,好像也有些长进……”   听到单阳的名字,白及不自觉地一动,却也没说什么。   思索了一瞬,他闭上了眼。云母一愣,看到师父的姿态,便晓得他是在替自己掐算,咽了口口水不敢说话。   正所谓天机不可测,哪怕是神仙,也是要天机初露方才能够掐算的,如此一来,云母自然紧张。   良久,方见白及皱着眉睁眼。   “……你这一尾,似在单阳。”   第83章   “单阳”两个字一出,云母当即便意外地愣住,下意识地“咦”了一声。白及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接着动作一顿,并未立即解释,而是又缓缓闭了眼睛。   胸腔微痛。   意有所控然而心为之动,情为她所系,为她一颦一笑所扰,为她命运行为所牵,情丝已生,大抵便是如此。   尽管早已知晓,但胸中情痛传来,终是难以自禁。   良久,待情绪稍稍平复,白及方才又睁眼看云母,见她满面疑惑地等着,便道:“这一尾既在单阳……也好。我不可出手助你,若是你有不解之处,便可让你师兄帮你。”   略微一顿,白及似有所迟疑,过了一会儿,仍旧凝视着她,问道:“……云儿,你可是愿与他一道?”   云母一怔,总觉得师父望着她的目光有变化,可他一贯气质清冷无欲,整个人如月下皓雪,又能有什么变化?故她只得用力眨了眨眼,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摈弃,单说愿不愿意同单阳师兄一道想办法长尾巴的话,她自然是愿意的。   云母点了点头,但旋即她又困惑地歪头:“可是为什么是单阳师兄?”   论起修为,单阳天资极高,修行时间比她长数年,而勤奋更是恐怕找遍十万仙宫都未必有出其右者,即便师兄师姐都说她尾巴长得极快,可事实上,哪怕她如今已在七尾顶峰,单阳论起实力,仍是在她之上的。   这样的单阳师兄,有什么地方会需要她帮助呢?总不能是她要天天给师兄弹琴吧。   云母想来想去没有想出结果,疑惑地望着师父。   白及被她这样看着,稍稍停顿了一瞬。   云母不晓得单阳身世,也不知单阳此番来长安所为何事,便没有立刻看破这份机缘所在。不过,他作为两人之师虽然知晓实情,却也不能越过单阳将这件事直接告诉她。   故白及不过稍顿片刻,便道:“……待你下山,问他便知。”   云母“噢”了一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见白及面上沉静,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空气又安静下来,云母也乖巧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而良久白及仍不说话,她便有些无措。   她已经没有事情可以和师父说了,可是师父看起来也没有话要同她说。她如今还在寻找机缘的途中,按理来说尾巴未长成,不应私自回仙界,而如今师父都已经亲自为她算卦指点,告诉她应该去找单阳师兄,她不该浪费时间久留,所以现在是不是……该走了?   不知怎么的,云母的耳朵失落地垂下来了,整只狐狸都沮丧起来,但碍于在师父面前不敢乱动,只好不安地用前爪小幅度蹭了蹭地面。过了一小会儿,云母终于还是硬着头皮主动问道:“那……师父,我……是不是得回去了?”   说着,她看了看还未到中午的天色,发现现在回去完全来得及后,她又赶忙改变方向去看她先前爬上来的台阶。仙人住处大多都立于云峰之上,云母来往于仙界凡间,要走得路自然不少,看完望不见底的山阶,她又小心翼翼地去瞧师父,有些可怜地低下头,蜷着尾巴坐了下来,好像很累的样子。   白及见她如此,心中一痛,自然有些心疼。况且他本意便不是要赶她走,若是云母不主动走,他当然愿意留她。   白及轻轻叹了口气,道:“同天成道君说一声,你今日便住一夜吧。”   说着,他伸手想要去摸云母的脑袋,谁知云母听到这句话倒是精神了,见白及伸手过来,还当他要抱她去找天成道君,再熟练不过地小跑两步便要抱住他的手,尾巴乱摇,高高兴兴地等着被抱入怀中。   白及一顿,倒不好将她再推出去,还是抱了起来,眼看着云母自然亲昵地蹭他的衣襟,怀中一团绵软,心中却百味交杂。   ……   童子因侍奉白及仙君实在太过无聊,好不容易有个差事便极为兴奋,待禀明了天成道君,便积极地将客房又理了出来让云母住下。白及让他照顾云母后就自行安静地回了屋中,然而云母本是为了和他多待一会儿才想要住下来,结果住是住下来了,却见不到师父,她当然难免失落,连带着神情都有些没精打采,倒让那负责安置她的童子多问了好几声。   另一边,白及回到了屋中,便闭目凝神地打坐。他见不到她这几日有些静不下心,却没想到见到她心中更乱,自不知该如何做,索性强行打坐静心,谁知这一静,居然做了个梦。   梦中之景似是她跑到他面前吐火那日,她冒失在他腿上化了人形,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双手勾着他的脖子慌张不已。这一回他却未来得及放她走,理智虽尚存奈何身体先动,遂唇齿交融。   梦境到此处戛然而止,白及蓦一睁眼,徒然清醒,这才发现窗外不知何时依然入夜,脑海中浮现的却仍是梦中之景,一时失神,竟不知所措。   仙人不常做梦,自他成仙之后,白及已许久不曾入过梦境。对他而言,睡在床上不过闭眼凝神休息,打坐度夜常有的事,正因如此,倒不曾想到今日这般短暂的凝神居然会有梦,不曾有防备。   仙人的记忆尚且能自成环境,梦中之境自也分外真实。   为了避嫌,他一向主动避免同云母的人身有肢体上的接触,而梦中她抱起来便如触手可及般温暖柔软,脸上绯红犹如流水照春风,因太过似真,反倒伤神。   偶然得到一梦,竟是徒增许多思虑。   白及略有几分头疼,正皱着眉头思索含义,偏偏这时听到门外传来小小的敲门声,良久,才听到云母的声音在外面谨慎地响起:“……师父,你……”   她大概是接不下去了,在门外考虑措辞。白及一叹,索性主动开口道:“进来。”   下一刻,云母便推门进来,但见她进来,居然换白及愣了愣。   云母习惯在山里乱跑,尤其是来找他时,大概是对他有些畏惧,总是以原型来的,故白及倒是没有想到她今日进来……会是人身。   先前刚做了冒犯的梦便见到云母的本人一模一样的人身,白及多少有些不自在,稍稍一顿,便别开了视线。   云母倒是不觉有哪里不对,反正师父永远都是一个表情,反而是她还没想好措辞就被叫进来,没做好准备,有些局促。   她之前洗沐时就换了人身,在院子里逛了两圈,想想还是想见师父,没怎么多考虑就过来了,也就没有再变回狐形,只是现在当真见了白及的人,云母的心脏突然猛地跳了一下,让她本来就没想什么脑子当即又空了一半。云母也不知是因为洗沐过后身上有热气,只能感到自己的脸忽然就烫了起来,慌乱之间,她在原地呆了半天,终究还是只能恭敬地在白及面前坐下,理了理衣衫,唤道:“师父。”   白及回问:“……何事?”   云母抬眼去看师父,却见白及不知何时闭了眼。他虽然一向不苟言笑,但今日却还皱了眉头,看来却分外正经,云母哪里晓得他是因到处都避不开看她索性不看,只是为自己打扰师父又暗暗觉得懊恼,可既然来了,总不能这样就走。她脑袋里在片刻时间中胡乱了想了许多,最后脱口而出的便是如此——   “师父,虽然你让我下山后去问单阳师兄,可是师兄先前来长安便自有打算。他原先本不必有我相助,若是我问他之后,他也不知道我该做什么……该怎么办?”   云母原先并没有想得这么远,谁知问完她倒是真的担心起来了,不安地眨了眨眼,看着师父。   白及一愣,并未睁眼,但还是回答道:“你之前为他弹了琴时……可有听他说些什么?”   契机既然来了,云母定然是从单阳那里听到了什么关键的东西,只是她并未注意罢了。且既然是她的契机,那么自然要与她有关,定然是唯有她能做之事、唯有她能助之举。   云母闻言,便绞尽脑汁地思索起来,想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道:“当时师兄说,他父母的故友愿意举荐他入朝……他再过几日许是要面圣……莫不是这个?”   “……许是。”   云母自己都说得不确定,白及虽是算出了她契机所在,但也难以助她,想了想,方说:“你契机在此,他契机亦在你,时候到时,自见分晓。”   云母仍旧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不过她大概是明白单阳师兄需要她,就算她没能立刻明白,单阳师兄没有她也没法跨过这个坎,所以总归会有需要她的地方这个意思了。如此一来,云母便稍稍安心,情绪亦有所振作,然而她想要抬头与师父说话时,却见白及依旧闭着眼,似乎是急于打坐的样子。   云母胸口一紧,感觉师父应该是没空与她多说的。   若是这个时候再因此低落闹脾气,大概就十分无理取闹了。云母仍觉得失落,却依然尽量乖巧地与师父道了别,白及略一点头便不多话,待他听到云母小心地合上了门,脚步声远去,方才睁眼,摊开手看了看一无所有的掌心,叹了口气。 第84章   云母次日一早便要重回长安,又要与师父告别,她有些说不出的低落,却晓得自己分外不舍。原本她这日起得极早,本以为自己见不到白及,谁料推了门便看见师父不知何时已站在庭院中。他依旧是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在清晨微风中皓如霜雪。白及听到声响便回过头,一见云母,顿了顿,道:“……走吧。”   云母虽有些意外,但旋即便反应过来白及是担心她不能一个人下山,正如先前安排好让单阳师兄送她一般。云母连忙向师父道了谢,乖巧地小跑跟上他,两人一道往仙门外走去。   白及一路送她到了山门。云母独自往前走了几步,还是留恋不舍,又回头说:“师父,我会尽量早点回来的……还有单阳师兄。”   白及一顿,接着略一颔首。   云母抿了抿唇,加快了步伐往下跑了几步,一连跑出十几级台阶,再回头,便看见师父仍在原地目送她。她本想与师父挥手告别,但想想还是不好意思,于是忽然化为了狐形,远远地对白及挥了挥尾巴道别,她如此几步一回头,感觉脸烫得厉害,也不敢看师父反应,转头一溜烟地跑了,待她再回到长安,天空已然大亮。   下山的速度总比上山来得快些,云母又跑得及,几乎是一路飞窜地下了山,到了城郊才找了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化为人身进城……不过,因她隐匿了身形,其实原型还是人身倒是无所谓的。此时正午未至,时间还充足得很,她又刚对师父说了会早日回去的话,想了想,便索性没有耽搁,直接去了单阳借住的凡人宅邸。   这一回她倒没有上次的迷茫,直接找了找路就去了单阳独住的院落。然而单阳此时并未在自己院中,云母只好继续到处乱找,今日这府中的丫鬟们都各司其职的,看来单阳大概也没在外面乱逛,她就只能一个屋子一个屋子的寻着,终于在路过书房时,听到了师兄的声音:“……世伯,你的恩情,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只是我此番去必与大权者为敌,若是对方日后查到是世伯为我引线,只怕日后会连累……”   云母一愣,当即顿住了脚步。   书房外有人守着,屋内又有隔音,若不是她有七条尾巴的耳聪目明,只怕听不见他们的对话,而从单阳师兄分外严肃的语气,屋里大约是在说什么要紧的事。   云母只是想来和师兄讨论有关师父口中“机缘”的事,并没有想要偷听师兄的对话,可他所说之话又令人担心,云母一时便愣在原地,不知该去该留。然而便是这一瞬间的迟疑,只听书房内中年男子的声音已经打断单阳说了下去,只听他道:“贤侄不必如此多礼,你父亲在世时帮我良多,当年未能救他,我已懊悔至今,如今倾力帮你,不过是偿还……再说那奸相为非作歹,我与其说是助你,不如说是助苍生。不过,现今奸相把持朝纲,我虽能举荐你,却不好将你明着介绍给陛下,接下来要如何引起陛下注意,还是要看你自己了……”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片刻,方才继续往下说:“陛下天资出众,幼时便有过目不忘之才,且文韬武略无一不精……若非被奸人掌控了朝中内外,定能成一代明君。现在要说有何办法击溃那奸相,也唯有让陛下重建一派可用且有才的良臣为心腹,如此一来……待那奸臣倒台,自然也有办法为你父亲翻案。只是陛下性情闲散,又才学甚高,一般的做法只怕无法令他对你侧目……”   现在陛下的宫宇多少也有奸臣势力渗透,宦官也与丞相勾结,陛下常年被困难以出宫,若是要单独与谁见面,定然也要承担风险。单阳要与他单独交谈,势必要给陛下一个非见他不可的理由。   单阳一顿,心中亦对此有些困扰……不过他在仙宫修行多年,即使不得在凡间乱用仙法,自认也有些办法,略一思索,便点头道:“……我明白。”   话完,两人又交谈了几句,今日便告一段落。云母听到单阳告辞的声音,这才发觉自己居然已经不知不觉听完了,第一反应居然是想躲。然而此时要躲已经来不及,单阳已经拉开门走了出来,一抬头就正好与云母四目相对。   一时间,两人都人都颇为意外。好在单阳飞快地回过神,因云母隐着身形不好说话,便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让她跟上。待两人一道回了屋中,单阳方才定了定神,问:“小师妹,你今日怎么又来了?刚才那些……你可是听到了?”   说着,单阳的目光闪了闪,居然有几分心慌。   云母的确是在意刚才单阳在院中的对话,见他主动说起,连忙先点了头,继而问道:“师兄你……入朝为官,是要做什么?”   因为单阳经常下山的关系,云母起先便只以为他是同往常一般下山游历,然而她现在一想……才发觉似乎不是。单阳师兄其实自这趟下山起,行为举止便有些神秘,她问起一点才答一点,来长安的目的又极为明确……云母如果仔细,在单阳师兄说他要被推举为官时就应该察觉到不对,可她当时一颗心都放在哥哥身上,单阳又是随口一提,就没有注意到。直到师父说了她这一尾的机缘在单阳身上,云母才越想越是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之感,在听到师兄刚才的对话之后,终于达到顶峰。   想来想去,见师兄看上去并不是很想直说的样子,她索性自己开门见山地道:“……师兄,我昨日上山去见了师父。”   见单阳似是愣住,云母便没有停顿,立刻接着往下说:“师父替我算了一卦,说我这条尾巴契机在你。所以我想……你是不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云母话音刚落,单阳已是惊讶地脱口而出,道:“——怎么会?”   他说出了口方觉失仪,微微一顿,紧接着皱起了眉头。   “这本是我的家事,应当与你无关,为何会……”   云母担忧地问:“……很凶险?”   单阳本来并不想叫她担心,一刹那仍是在想借口说辞敷衍,然而望着小师妹的眼睛竟然说不出假话,良久,好不容易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可是应完,他又补充道:“于我而言,其实也不算多凶险,失败了回师父那里便是,不过有些难办。但……对世伯而言,他助我,的确是凶险至极。我若不想连累他,便只能胜不能败。”   说完,单阳一顿,像是定了决心,才终于直视云母的眼睛,说:“师妹,我的家仇并未报完,还剩我父亲一桩。我此番回来,是来了却最后的尘事。”   云母一愣,可听到单阳说出“家仇”二字,她当即想到的就是当年在桂阳郡,师兄见到妖物时目光赤红可怖的模样,不由有些害怕和担心。她怔了怔,道:“可是那个张六不是已经……”   “……嗯,张六之事,是我欠了师父。”   单阳微微垂了垂眸,良久方才重新看向云母,继续道:“不过我父亲之事,并非完全因张六而起。我父亲一世忠直,然而竟是死在狱中……”   说到此处,他像是不愿提起,故稍稍停顿了片刻。但这其实并非是不可说之事,单阳看了眼十分担心的云母,顿了顿,终于还是大致解释了一番。   说来也是个老土的故事,奸臣谋害忠良自古有之,可若当真发生在己身,便是灭顶之灾。   明明是空口无凭的罪状,却因权臣一手遮天而平白就抓了他父亲下狱,然而也因是莫须有只凭一张嘴的白罪,竟然反倒令他如今无法拿出对方伪造证据的把柄来翻案。他如今一介白身,单论说,肯定是说不过对方的。   云母听完,张了张嘴,居然不晓得该如何安慰对方,只好又闭上沉默。   单阳自己的声音倒是平静,接着往下说:“……此事我怕无故让你和师兄师姐担忧,故未曾提过,不过师父是知道的。师妹你放心,我已有分寸,不会像之前那般魔怔。这终究是我自己的家世,与你们无关,我无意牵扯到你们,所以……”   云母打断他,却是认真道:“师兄……师父既然说我契机在此,说不定我当真有能帮你的地方。唔……虽然我也不晓得我能帮到你什么,不过……你如果有什么烦恼的地方,不如同我商量一下吧?”   云母说得其实也没什么底气,师兄论能力修为都在她之上,她只怕不要帮倒忙就好了。但师兄总一个人闷着也不大好……   单阳见她认真,不忍拒绝,但其实尽管疑惑于师父的卦象,也不大相信她真能帮上忙。想来想去,只是想找个理由安抚她,单阳顿了顿,叹了口气,说:“……既然如此,你不如替我想想面圣的事?”   云母坐正,表现出“愿闻其详”的态度。   单阳轻轻蹙眉……虽是给云母找事干,但他也的确正为此为难。他抿了抿唇,说:“你之前也在书房外听到了,我虽能得到举荐入朝,可却未必能得到陛下的信任。那位新帝此前一直被困在宫中,虽知他才能出众,可兴趣爱好一直成迷……我原先听说他登基后求贤若渴,如今才晓得这不过是丞相扶植党羽的说辞,陛下本人似乎没什么招揽幕宾的野心……我需得见他,再想办法说服他,却无从下手。我善棋,原先想说不定以此有机会引他注意,不过……”   单阳并未说下去,但云母也明白了。   不过既然那位新帝连外出都费劲,那么想来是没办法和他下棋的。再说,棋艺也未必投其所好,若是尽力传了名声出去而无法引起对方兴趣,不过是浪费时间。   然而云母对此也一筹莫展,两个没有线索的人绞尽脑汁了半天还是没有对策,弄得云母羞愧不已,感觉自己果然放了豪言壮语却无法实践,红着脸道:“……对不起,师兄。”   “……没事。”   单阳本就没有指望她太多,见云母如此倒是笑了笑。他迟疑片刻,有些生疏地抬手摸她脑袋,不过只是碰了碰,就又仓促地收回了手。   他道:“……你愿帮我,我已十分感激。”   这是实话,单阳本就有些压力过大,能有人交流,居然轻松不少。他琢磨了一会儿,又说:“对了……你若是与附近的灵兽交流时听说了什么,改日告诉我便是。”   人不知道的事,也许……并非是人者会知道也说不定。   云母一顿,总算找到一个自己能帮得上忙的方向,立刻点了点头。   ……   单阳入朝之事筹谋已久,尽管云母和他那边都未有进展,但他几日后果然还是得了举荐入朝。同时也正如他那故交长辈先前所说,单阳在如何找机会与新帝相谈上碰了壁。朝堂上按官位资质排辈,他除却第一日拜见对方时与他简单地说了几句,之后便只能远远地看个影子,一时毫无进展。   云母替单阳师兄心焦,但她这几日上山拜访附近的灵兽灵植都毫无收获,灵兽惯于隐居,一心修炼,有些甚至只知天庭有天帝而不知人间有皇帝,自然不知道什么。为此,她还麻烦了哥哥石英替她在妖中打探一二,可惜也没有信息。   连着沮丧了几日,已经让白玉看得心疼,这日见云母回来便委委屈屈地化了原型趴在桌上,白玉忍不住问女儿道:“……你最近在做什么,怎么这般吃力?”   “……娘。”   云母有气无力喊了她一声,然而看到母亲,她忽然想起其实母亲她还没有问过,尽管觉得娘一心修炼大约也不会知道,云母还是问道:“对了娘……你住在长安这些时候,可有听说过什么关于新帝的事?”   白玉一愣,手心不觉一紧,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第85章   云母累得在桌上摊成了狐狸饼,又因长久没有得到过答案变得有些麻木了,故并未察觉到白玉口气中有一丝紧张,只道:“为了帮单阳师兄……”   她先前已同母亲说过师父替她算卦的事,只是没有详说,所以此回便简单解释了一番。说完后,她便自己一狐在那里心烦意乱地乱摇尾巴,满脸无从下手的纠结,求助地看向母亲,等她回答。   白玉心跳地有些快,心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却一时没有回答。   其实即使云母真没有头绪,要找对方感兴趣的地方也没有那么难。云儿这次来长安许多时候是隐匿身形到处活动的,如此一来,她直接进皇宫去,观察对方几日便是……哪怕如今玄明有意不让周围察觉他的心事,隔几日也要摸一下琴的。他会避着旁人,可看不见云母就不会避着,看他的眼神,也能看出一二了。   ……只可惜她这女儿想法太直,性子又乖巧,大概想不到这种办法来。不过……也好在她没去。   白玉心中一跳。云母已经见过石英,若是她见到玄明……说不定会想到什么。白玉当初也没有想到儿子可能与丈夫长得那般像,因此没做过什么准备,此时倒是有了问题。然而,未等白玉想好,云母见她沉默,便觉得疑惑,歪着头又问了一遍:“娘?”   “……嗯?”   白玉猛地回过神,再望着女儿的眼睛,已是有些心虚。   云母却是未察觉到她的异状,见母亲没有回答的样子,便以为她是不知道。云母为难地叹了口气,道:“……说起来,单阳师兄以新帝为着眼点入手,也不知是否有用。”   白玉原本便有些心不在焉,此时听她这么说便一顿,双手又是一紧,下意识地问道:“什么意思?”   “我先前听天成道君说……”   云母眨了眨眼,有些同情地道:“如今这个王朝气运将尽,恐怕快到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云母是善感的灵狐,能以他人之悲为悲,哪怕不认识那位新帝,说起这种事神情也是十分沮丧的。可是纵使如此,当她抬头看到母亲眼角似有泪光时,仍然被娘亲的多愁善感吓了一跳,忙道:“娘,你没事吧?”   “……没事。”   白玉身体一颤,慌忙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下意识地侧过头隐藏,只是微红的眼眶却掩不住。   她早就知道玄明受罚而要下凡七世,这七世定然不会是什么好命数,可是当真从女儿口中听闻时,依然感到胸口狠狠一痛。不知想到了什么,白玉伸手抱起了云母,将女儿温暖的身体搂入怀中,方才觉得好了些。   良久,白玉道:“不过是想起了些往事……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现在这任天子喜欢听琴。”   “听琴?”   云母原本轻轻地拿头蹭白玉安慰她,闻言一愣,抬起头,却见母亲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常态,只有眼角还余着些绯色。   事实上白玉的心情哪儿有那么容易平复,不过是在硬撑,她似是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嗯,即使自己没机会弹,听到别人弹也总要多注意一两分,是个琴痴呢。”   说着,她又停顿了片刻,补充道:“你那师兄若是想要引起新帝的注意,想来用琴是最好的。”   话完,白玉便又感到眼角泛上涩意,当着女儿的面,她哪里好叫对方看出来。白玉慌忙地转过身,又随口说了几句便找借口回了自己屋,留下云母在那里懵着。   ……   “……琴?”   次日,云母与单阳在房间里面对面坐着,单阳听完云母的话,皱了皱眉头,问:“……你母亲是从哪里听说的?”   “娘说她忘了。”   云母其实也觉得疑惑,但她之后晚上又去问,白玉都不再知道别的什么。云母熟悉母亲的性格,自然不会怀疑她什么,便只当是凑巧了。   她想了想,又道:“说不定师父说得契机,正是这个呢。”   单阳一顿,觉得如果师父说云母契机在他、他契机也在云母的意思只是云母的母亲凑巧知道新帝喜好,未免有些牵强了。不过,此时倒也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有点线索,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只是想了想,单阳眉头依旧未展。   云母见他如此神情,便主动问道:“师兄……你会弹琴吗?”   “……幼时学过一些。不过……”   单阳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神情,他微微移了视线,回答:“……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云母一愣,见到单阳如此神情,便明白了几分。   她如今已晓得师兄的身世,也知道师兄原本出身于书香名门,也难怪相貌偏于文雅俊秀。如此一来,他年少时自是学些儒雅之士喜爱的琴棋之物,只是家中出事以后,他满心复仇,想着要手刃敌人,故终日只练剑……棋他偶尔还会试试,琴这般纯粹的陶冶情操之物便完全放下了,学得时候年纪又小,如今便一点都记不起来。   因涉及师兄幼时之事,云母想明白了就不忍戳他痛处,想了想,便道:“那我教你吧。”   单阳一愣,还未等回过神,却见面前的小师妹已经十分自然地取了她的琴出来,抬头撞见单阳的目光,歪了歪头,问:“怎么了?”   “……没什么。”   单阳匆忙低头,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道:“——我去向世伯借一把琴。”   说完,不等云母反应,单阳已经慌乱地站起来走了出去,待回来时,他已神色如常,手里也多了东西。   单阳到底不是完全的新手,还是有点底子在的,云母稍稍教了一会儿他就渐渐想了起来,弹的有些样子,唯有琴谱忘得精光须得重背。云母给他试了几首曲子,两人都觉得好像哪里差了一点,单阳思索片刻,便问:“……前些日子,你给我弹得那支曲子好像与寻常不同,不如换那首如何?”   云母一愣,方才记起那是她在幻境中从玄明神君那里听来的曲子。她回忆了一番,便又顺着记忆弹奏起来,单阳似模似样地看着学,他记忆力极好,迅速地便记了下来。等到能够完整弹奏以后,单阳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却不敢完全放松,放在琴弦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成败,许是就在此一举。   ……   毕竟是要引起新帝注意的琴音,单阳记了谱子之后,又练了一个月有余,待云母点了头觉得可以了,方才决定真正上阵。   这一个月来单阳除了照常做他的小官,便是在住所中练琴。收获不太有,倒是让他世伯府中的侍女们知道了他不仅能下棋能舞剑还能弹琴,差点没给激动疯了,便是单阳本人都有些察觉到不对,开始窘迫地主动回避她们。   定下的日子终于来临。   若新帝感兴趣的果真是下棋之类的事会很麻烦,而琴音却是好办,想办法传入对方耳中便是……这对单阳来说倒不算太麻烦,用点法术便是了。   故这一日,玄明好端端在自己宫里坐着,忽然又莫名其妙地有按理说不该有的琴音传入他耳中,他放下书卷,环顾四周,问道:“……又是谁在弹琴,你们听到声音没有?”   仆从们皆是毕恭毕敬的样子,然而并无人听见。   玄明索性一笑,自己侧耳倾听,只听了三个音,他便道:“……弹得不大好。”   话是这么说,不过因先前他已应了佳人,只要听到有人弹琴便去看看,倒还是准备站起来。不过,未等他完全起身,随后又是一段旋律而出,这段旋律居然有些耳熟,玄明一愣,脸色却是有了变化。   第86章   单阳弹琴之处,离皇帝寝宫不远,但也不近。整座长安城皆是帝王宫城,先前有位皇帝喜好高台楼阁,彼时还是盛世,国库充盈,他除了扩建宫殿,便是在城内建了不少可眺望远景的高台。平日里文人墨客皆可登台远望,还常会有诗会茶会,也算是附庸风雅之地。单阳既是早有准备,自然挑了这些高台中最高、最显眼的一处,设下了琴,算准了时辰便弹了起来,又皆着术法之风,便传入了新帝耳中。   即使谋划许久,当真实行起来,单阳仍是颇为紧张。他晓得自己并非真善琴音,也不晓得这等琴声到底能不能引来天子,只能竭力而为,故弹得比往常还要拼命些,不久背上额间就冒出了汗珠,弹到着力之处,更不可谓不激动,云母在一旁听着,都觉得单阳师兄如果以琴为武器,杀伤力肯定比她强,毕竟以师兄的修为再配上这琴音,整个长安城的人可能都已经死了。   倒不是弹得差,只是本就不是上阵杀敌的曲子,没必要这么用力。云母听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师兄,要不还是我来吧?等下皇帝来了,我再换给你。”   单阳摇了摇头,面色极为认真,说:“……不必,既是我之事,便该由我来做。况且你虽能代我一时,但总不能一直代我,等下若是新帝来了,说不定会露馅。还是由我自己弹吧。”   “可是师兄……”   云母脸上十分焦急,可又不知该怎么开口说才好,终究还是委婉地开口劝道:“其实你没必要弹得这么凶的,跟平时一样便好了。”   “……噢。”   闻言,单阳当即脸上微微一红,手中的曲音便乱了一瞬。他自然晓得云母今天特意跟过来是因为担心他,只是难免心乱就跟着乱了阵脚。不过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些日子练琴时他也并非第一次在着急时用力过猛了,故调整起来也熟练,只是深呼吸了一下,他便放松了脊背,琴音也顺了起来。   顺是顺了,只是到底能否成功,两人心里其实都没有底,都很紧张。正因如此,当高台底下真有一驾车辇停下时,云母不由兴奋地不停拍单阳肩膀,拍得他险些琴调都乱了。   然而拍了好几下,云母才反应过来,向师兄道了歉,然后看向那车却是一愣,道:“不过……这个好像不是天子的御辇……”   “别急着下结论。”   单阳亦是振奋,若是不必弹琴,他必是要握紧拳头。然而此时他势必要装作没注意到的样子,依旧维持着专心的模样弹琴,只用眼角的余光观察高台下的情况。他和云母有位置优势,自然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虽不是御辇,却也的确不是一般人家能够用得了华美车驾,更不要说刚刚停下之时,周围那些随从已经极为熟练地驱散了周围的百姓,无论哪一样,倒是都能看得出车中之人地位不凡,只可惜隔着帘帐看不清楚。直到随从将车内之人扶出,看清那远远见过许多次的身形,单阳才总算松了口气,道:“是他。”   顿了顿,单阳犹豫地看向云母,交代道:“小师妹,等下我就不便同你说话了,你……”   “我明白!”   云母连忙点头。她今日其实也是隐匿了身形出来的,不过哪怕知道其他人看不见她,她还是十分主动地自己跑到了角落的帘子后面躲着,免得等下万一被其他人撞到了。   在彻底躲起来之前,云母还是架不住好奇,偷偷朝外面瞧了一眼,然而却只见那传说中的凡人天子被层层叠叠地护卫围着,还有两个侍女小心翼翼地举着东西替他遮阳也防止旁人看清他的相貌,云母又是从上往下看,自然什么都没看清楚。   待云母躲好,单阳深吸了一口气,待新帝和一众人走上高台来,他倒也没有露出意外之色,只是非常自然地主动站起来走过去行礼,不卑不亢地道:“见过陛下。”   尽管他们先前只在近处见过一面,但单阳已经晓得如今的少帝是个随和的青年,大约是没什么实权,也就没什么架子。果不其然,对方对他微微地笑了一下,便道:“免礼。”   两人见礼之间,新帝的随从们已经将高台重新摆好,替新帝铺好了座位,宫女拉起了帷幔,设了阻隔,甚至还有人扛了屏风上来,搁在两人之间。高台上因没人说话,一时间满是调整摆设的吭砰声,单阳顺从地低着头,玄明则自然地坐好了,待一切落定,高台中又归于安静。   高台上的空间其实颇大,露台里面还有隔间。云母原先是躲在一处隔间的帘帐后的,然而玄明这么大张旗鼓地一摆,不仅隔开了他和单阳,还将云母也硬生生地与师兄隔开了,她倒是能隔着好几层薄薄的帘帐看到玄明的身影,但因为还有屏风,以及宫女举着的羽扇挡着,任她拉长了脖子,也只能瞧见对方衣摆上精细的花纹、他本人挺拔的背脊和一点点尖尖的下巴。   这人帝看起来很年轻,好像长得挺俊秀的,他嘴角好像弯着……是心情不错吗?   云母一愣,心不在焉地想着。   然而正如她端详着玄明一般,玄明也正端详着行礼后端正地跪坐在他跟前、膝上还放着琴的单阳。同时他越是打量,嘴角的笑容也就越僵硬,手中的扇子不自觉地就在膝盖上轻轻地敲了敲,问道:“你……是前几日被程公举荐的……”   “单阳。”   见玄明说着说着就想不起来,单阳索性主动低着头接上:“臣名为单阳。”   “……是了。”玄明眯了眯眼,笑道,“单阳。”   说着,他的扇子又不由得在膝盖上敲了敲,以掩饰内心某种难以言喻的急躁。   他是应了白玉之诺来的,这几日他总想着玉儿说让他见的弹琴人,和她会是什么关系。   玉儿外表是大约二十二、二十三岁的美貌女子,不过她既然是仙子,玄明心中自然清楚她的年纪只怕比外表要大上不少。先前单阳被举荐时,他只道是和往常一样走个过场,便没怎么注意他,此时一见,方才注意到他外表约是是十七八岁,作玉儿的儿子许是正好。玄明心里咯噔一声,接着便免不了下意识地要从单阳的脸上来找玉儿昔日那位夫婿的影子。   他是以情敌的眼光看的,自然十分挑剔,然而看着看着,心里居然隐隐不快起来。   单阳不知玄明心态,只坦诚地任他打量。他本是出生于长安的世家名门子弟,相貌生得恰是时下受追捧的士人模样,有着恰到好处的俊朗秀逸,恰到好处的清贵傲气,举止言行无不合乎礼节,抬手之间又略有潇洒风流态,正是君子所行。然而单阳在旭照宫里清修了十数年,在凡人看来,周身不知不觉便有些仙境中的出尘气质,正应了白玉的仙子身份。故他这种种事先演练了许久的“无可挑剔”,落入玄明眼中,也就剩下了两个字——   烦人。   心态既然受了影响,玄明说起话来便也忍不住刺人了些,他道:“……你的琴弹得实在还上不得台面,后面虽好了些,可若不是先前受人所托……我定不会来见你。”   单阳闻言一愣,脸当即涨得通红,他有些在意那句“受人所托”是什么意思,但想想没有人会托玄明来找他,大概是世伯不知什么时候替他说了话的意思,一时便没有机会想太多。单阳知道与新帝对话的机会来之不易,尽管受了批评有些窘迫,但紧接着便坦然道:“实不相瞒,我的确不善琴。比起琴……我更善棋,善谋略、清谈,略通玄术。”   一顿,单阳自荐道:“陛下若是有兴趣,不如与我对弈一局。”   棋在于算,在于谋,故谋士大多善棋。单阳言下之意,便是有意展示他的本事,也隐隐有献策的意思,而先前故意让琴音飘进皇宫,则是说明了他会玄术。   玄明果然没有意外之色,但他比起这些,还是对琴来得更有兴趣。尽管他看着单阳的样子,想到他许是白玉与她之前所爱之人的孩子,心里就觉得恼火焦虑,但这终究是他的猜测罢了,没有实证,玄明还能耐得住,只是他想起刚刚那个耳熟的琴音,不知为何仍是在意。   “……不急。”   玄明先是轻描淡写地回绝了单阳下棋的提议,接着一顿,问道:“你刚刚弹得曲子……是谁教你的?”   单阳一愣。玄明见他这般神情,笑了笑,说:“你弹成那样,总不可能是自己作的曲,定有人教你……再说,这首曲子,我听其他人弹过。”   说着,玄明便露出了些思索的样子来。单阳一顿,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回答的,想了想,便道:“……是我的小师妹。”   “……小师妹?”   玄明微怔,自言自语般地重复了一遍,接着又看向单阳,直接问道:“——她人在哪儿?我可否……见她一面?”   玄明此话刚出,单阳和云母皆是一愣,师兄妹俩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意这个。   尤其是云母,她本来就为单阳师兄紧张,整只狐狸都犹如紧紧绷着的弦,突然被点了名,不自觉地便是一颤,骗她原来躲在帷幔后、双手抓着帷幔呢,这一抖,那帷幔就被她揪得颤了一下,然而云母本就隐匿着身形,这一幕在外人看来,便成了帘子极不自然地动了动。   天子身边的人何其戒备,当即就有侍卫锐利地看了过去,便是玄明也有所察觉,他一愣,挑了挑眉道:“……你不是一个人在此处,还有人在里间?”   话音刚落,侍卫便握紧了刀,似是有意要往云母藏身之处走去。其实其他人毕竟看不见云母,她现在真躲开也来得及,只是单阳担心万一这些侍卫当真铺天盖地地搜,电光石火之间,他已有了决断。   单阳忙道:“是,小师妹也在此处。她人比较内向,先前便在里间休息,大概是一直不敢出来。我刚才见陛下见得急,也未来得及介绍。陛下,臣可否……”   玄明随意地做了个自便的手势,单阳便站了起来,连着掀开几层帘子进了隔间,伸手拉了云母的手腕,将她从帷幕后拉了出来。云母自然配合师兄,适时地去了身上障眼法,倒像是之前真的一直躲在后面一般。   单阳拉着云母跪下行礼,一边行礼,一边自然地介绍道:“陛下,这是我师妹,名叫云母。”   云母慌慌张张地行了个礼,但她其实不懂凡间礼数,更何况是见帝王,匆忙间也不知道做对了没有,并且不等对方回应就自顾自地抬了头。照理来说这是不敬之举,偏偏云母与玄明的目光对个正着,她看不到躲在层层帘帐和屏风后头的玄明全貌,也看不清脸,玄明却将她看了个清楚,接着——   当即愣住了。   第87章 【补全】   “幻境外的我虽不知道这段往事,但他必思我所思、想我所想。不必担忧,日后,我们必有再会之日……”   在幻境之中与云母分别时,玄明神君曾笑着将话说得意味深长。   云母有六分肖其母,一分肖自己,至于剩下三分肖谁……   此时云母极为紧张地跪在地上,一双漆黑而明亮的眼睛张皇失措地望着被层层帷帐屏风阻隔的那个人间至高之人。她的眼神一贯有着灵兽的天真清澈,身上又沾染了跟随仙君修行的灵秀之气,这一望,不止是玄明,连他身边的侍卫宫女都不由得怔了怔,恍惚间简直以为自己看见了不小心落凡掉入人群之中正在惊慌失措的仙子。   她先前被单阳那样突然地从帷幔后拉出来,本就出来得出人意料,容貌又生得极为俏丽灵动,一时间,本该制止她抬头的侍卫们居然就这般呆在原地,个个都忘了拦她。   然而虽是未被拦,云母忐忑之情却未减。她感觉到自己和屏风后的青年男子对上了目光,可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模模糊糊瞧见轮廓,自然辨不出表情,因而分外不安。单阳师兄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云母生怕自己拖累了对方,整个人都绷得不敢动弹。   高台室中也不知静了多久,久到连原本对自己之举有七八分把握的单阳都不知不觉绷紧了背,屏风后的新帝才缓缓道:“起身吧。”   “……是。”   听到这三个字,单阳顿时犹如瞬间从冰天雪地中走入火中,身体总算渐渐暖和起来的同时,这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冷汗浸透,里衣不知何时凉飕飕地贴在了身上。好在他面上并未露出异状,依旧是那般恭敬地对新帝行了礼,方才拉着小师妹回到他先前坐得位置坐好。只是待安置好小师妹,单阳的眉毛忽然敏感地一蹙,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刚才少帝说话的语气似乎有些怪异的变化……与那些单纯被小师妹相貌惊到的人不同,他好像不仅愕然、震惊,还有些……无措?   玄明自然是无措的,他此时非得极为专心按捺住自己胸口喷涌欲出的情感,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然而他握着扇子的双手却在膝盖上不住地发抖,唯有紧紧握紧能稍稍控制住不动,若非周围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眼线,他说不定早已跳起来!   她为何会在此处!她为何如此像玉儿!她为何如此像——   无数问题仿佛洪水决堤般涌入胸口,震得玄明胸口发疼,他的头脑何等清晰,感觉何等敏锐,几乎在这些问题涌入脑海中的一刹那就被一一破解,种种线索抽丝剥茧,最后显露出的真相几乎让人不敢相信。   与玉儿与他相似的外表,他莫名觉得耳熟的琴音,玉儿落泪时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脑海中的答案荒唐得很,他却莫名地确信不疑。   原先的三分挑剔七分从容尽数散了干净,玄明不可置信地开了口问:“你……”   张了口,他才发觉自己声音颤得异常,连忙清了清嗓子,却掩不住干涩。他仿佛已经忘了单阳,只望着云母,道:“你……你名叫云母?”   玄明似是希望自己的说话声听起来亲切些,可待声音出了口却由不得他控制,他发了声便觉懊恼。但云母似是无所察觉,她见新帝有意与她说话,先是一愣,接着还是不安地点了点头,接着胆战心惊地顺着对方的疑问一一回答。   “……先前的琴曲是你教他的?”   “是,陛下。”   “你从何处学来?”   “一、一位隐士长辈那里。”   “你今年多大?可有婚配?”   “刚满十八,还……还没有……”   听到“婚配”二字,云母的脸不自觉地烧了烧,脑海中居然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个人影来,她不由得怔了怔,倒是比新帝要见她时还慌张,赶紧拼命摇了摇头,好让凉风吹散她脑袋里的热气。   女孩子听到这种问题害羞也是尝试,玄明只当她是用力否认,倒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妥。只是他此时心脏狂跳,想直接问,可话要出口时又觉得情怯,他不自觉焦躁地拿扇子拍了拍掌心,一顿,终于还是问道:“你……父母是何人?”   话一出口,玄明当即感到心脏提到嗓子眼,他手中的扇子也不动了,就坐在那里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云母的神情,等着她的回答。   然而听到这个问题,云母却是一怔。   这一问对她来说颇为敏感,她这次是游仙身份下山,虽说在人间要弄个身份混过去容易,可她娘毕竟是灵狐伪装人身住在长安,凡人分不清灵妖之别,若是发现她娘原型是只狐狸,说不定会出什么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得好,还有……   娘其实还算是好答的,而父亲……   她和哥哥幼时倒是问过娘他们为何没有父亲,娘总编个狐仙娘娘送子之类的传说来哄他们,故她和哥哥曾有好长一段时间觉得他们兄妹俩是狐仙娘娘亲自送的,不同于那些爹娘不知怎么弄出来的一般狐狸,倒是得意得很。后来年纪渐长虽然明白了这是娘亲编出来的谎话,可他们也过了在意这个的年纪,大多数狐狸本就是只有娘没有爹的,他们的状况也算不上不正常。   想了想,云母说:“我娘亲是一般妇人,至于爹……”   她稍稍一顿,摇了摇头,答得颇为老实:“我不知道。”   “……不知道?”   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一个答案,反倒换玄明愕然。   云母“嗯”了一声,回答:“娘亲不曾说过,我与兄长也不曾追问。父亲自出生起便没有见过,许是早就过世了。”   她话音刚落,除了玄明,满室望着她的目光已经一片同情,几个心肠软的侍卫已是面面相觑,皆说不出话来。   虽然众人脑海里的想象多少有差别,可总归大同小异。也是她出生的时间巧,十八年前王朝正与北方敌族有过一场大战,死伤数以数十万计,不少民间征来的男丁都死在那一场大战中,多少妻子丧夫,多少母亲丧子。   云母虽是说没见过父亲,可她气质清灵,眸子纯洁无垢,打扮一看就是良家子,其他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遗腹子”三字。现在的世道,失了父亲,孤儿寡母生存如何不易,且她似是还有兄长,光是想想便觉凄惨。   玄明听完这等身世亦是震惊,只是他倒不同于其他人一般想到的是遗腹子,他只觉得自己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扇子,可这又不好让人看出来。他沉默良久,反倒换云母奇怪,见他许久不说话,云母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陛下?”   说来奇怪,她起先还没察觉到什么,只是感觉哪里有些怪又说不上来,然而与这位新帝对话了一阵子,听他的声音、看他的轮廓,居然渐渐觉得熟悉起来。然而两人之间隔得东西太多,那新帝又被扇子和屏风挡住大半张脸,云母只能勉强瞧见一个下巴,实在看不出什么,只能在心里觉得别扭。   可狐狸的好奇心哪里是那么好阻挡的东西,云母不自觉地拉长了脖子。躲在屏风后怔怔地思考的玄明注意到她探究的目光,因他心里渐渐有了念头,看到这么一望,顿时胸口一紧,心中生怯,立刻展开扇子装作随意地扇了扇,却是趁机挡住了整张脸。   这下云母彻底看不见了,泄气地低下头来。   这会儿单阳也感到话题似乎偏得有些远了,他皱了皱眉头,将话语权从云母那里接过,开口道:“陛下,小师妹内向不善言辞,你若是有什么问题,不如问——”   “我今日有些乏了。”   玄明有些紧张地打断他,未等单阳反应,侧着头起身站了起来。   新帝道:“我不过是听到琴声随便过来看看,现在便要走了。”   说着,他似是略沉思片刻,下一刻,单阳便感到新帝的目光笔直地落在他身上,这位帝王已经收了之前闲逸和游刃有余,神情似是相当认真。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若是想同我下棋,不如等我传召。”   话完,新帝抬步离开,他身后的随从侍女见他行动,连忙“哗啦”一下全动了起来。单阳和云母只感到身边有一道风刮过,待风静之时,高台之中已经一片安静。   第88章   “这算是……成功了?还是没有?”   新帝一行人走后,云母终于放松了下来,但同时又对对方突然来突然走的行为感到困惑。她歪了歪头,疑惑地问道。   “也许成功了……一半吧。”   单阳犹豫片刻,回答。他其实也对新帝刚才的表现感到奇怪,但对方让他等他传召,应该已经是愿意相谈的意思了。   单阳松了口气,接下来便是要想好如何在与新帝单独说话时向对方表明自己的态度、说服对方,这些他早已在心中演练过千万过,只要再整理一番便是,倒不用太担心。想到这里,单阳一顿,诚恳地看向云母,感谢道:“这一次……多谢师妹相助。”   他话说得认真,云母一愣,当即便有些脸红了,一时倒忘了在意那新帝的事,连忙不好意思地谦虚道:“没什么……”   想了想,云母不知为何又有些担心,不由得问道:“我刚才……应该没有说错什么吧?”   想到之前高台中其他人惊讶的表情,云母本就底气不足,难免有些紧张。   单阳也有些在意新帝见到云母后似有异状的态度,他想来想去,也没想出小师妹之前说的话有什么问题。他又看了一眼云母的模样,说:“你刚刚也许不该说自己十八……不过这也无妨,不算什么大事。”   因为修仙的关系,云母的外表自十五岁后就没怎么变过,虽说都是清丽的少女模样,可她明明与新帝同龄,看起来却要小几岁,难免让人惊讶。单阳注意到有几个侍卫的确是在云母说出年龄后,忍不住露出了吃惊的神色来。   不过正如他所说,这算不得什么大事。   云母此时也反应过来,反省地点了点头,但想起那位人间天子若有所思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还有那种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熟悉感……云母怔了怔,终究觉得在意。   ……   当晚,月色临空,白玉借着月华踏入玄明宫室之中时,却发现屋内并未燃灯,玄明一人端正地坐在黑暗中,他面前摆着桌案,桌上摆着精致的酒壶和小小的酒盏。见她进来,玄明似是淡淡一笑,道:“玉儿。”   明明是平时听惯的两个字,今日他却好像有意咬得比以往来得缠绵动情,还略有调笑之意,白玉听完便是一震,不自觉地望向玄明,却因他整个人被昏暗的夜色拢住而看不分明。她心头一跳,敏锐地察觉到今日屋中的气氛隐约有些不对,除此之外,玄明给她的感觉,也似乎说不清道不明的……   熟悉。   感受到熟悉的一刹那,白玉几乎登时便心惊肉跳。   玄明自然一直是玄明,除了少了额上那枚红印,他的相貌性格都没有变,只是终究成了凡人,忘了那些前尘往事。且他毕竟要从婴孩重新长大,哪怕在这宫闱争斗之中被教得少年早慧,如今又已是青年年纪,终究是比白玉记忆里终日在竹林中弹琴的夫君要来得年轻些,可今日……   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以前的玄明。   见白玉站在原地良久不动,玄明又是一笑,催促道:“怎么不过来?”   “……来了。”   白玉一顿,方才回过神,抬步走过去,在玄明对面坐下。玄明将酒盏递了一个给她,缓缓斟上酒。   窗外的月色斜斜照入屋中,正好映照着白玉端丽白皙的脸。她微微地抬头,头上的步摇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一晃,睫毛像是羽扇般颤了颤,白玉疑惑地看着玄明的脸。   玄明并不急,他想了想,自然地抬手取了早已准备好的秦放在膝上,笑道:“玉儿,我弹琴给你听吧。”   白玉一愣。   玄明如今的处境,让他并不喜旁人知晓他的喜好,故他虽爱琴,却极少亲自弹奏,也不知今日为何忽然要弹。不过他既然想弹琴,白玉倒也不会拦他,便点了点头,谁知……待玄明起手拨弦,琴音流畅地从弦间流出,还未等一段弹完,白玉已然大惊失色,震惊地看向他——   “你——”   玄明弹得并非是人间的曲子,而是他在竹林中喜欢的曲子。白玉在那竹林中与他相伴了近百年,自然不会听不出来,立刻方寸大乱。   “你先前让我去见的人,我今日去见了。”   玄明一笑,停了手中从单阳那里听来的曲子,貌似随意地说着。说到此处,他还略微停顿了一瞬,抬头看了眼白玉:“谁知……倒还意外地见到了对方的小师妹。”   话音刚落,白玉脸色已然大变,显然并不晓得玄明居然会与云母碰了面,且不说云母本来大多数时候是以游仙的状态在长安走动的,白玉并不晓得她今日在单阳会新帝时也跟过去了,顿时面色苍白。   不过,玄明停顿片刻,便道:“不过……我没什么想问的。”   白玉一惊,惊愕地看他。   玄明哪里舍得她露出这般神情,放下琴,索性便将人拽入怀中,搂着她的腰,捧着脸亲了亲,待她凑近了,便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既然不希望我晓得,我就不晓得,日后,也不会再见她了。”   玄明天资聪颖,虽说以凡人的见识终究不可能将事情猜全,可他既能将白玉当作仙子,便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他有许多事不解,唯有一件事确定,玉儿不愿让他知道,也不愿让儿女知道,总不可能是故意的,定然是无可奈何而为之。既然是无可奈何,那他若是强行拆了个这个局,许是反倒要害他们。   白玉听了他的话心中一松,可终究还是有些紧张,她稍稍一愣,便躲着玄明的吻,抬手想将他推开,慌张地问道:“她有看见你?云儿可有看见你?”   不怪白玉担心,实在是玄明和石英长得太像,她怕云母联想在一起。   玄明闷笑一声,咬了咬她的脸,道:“……应当是没有。”   沉默了片刻,他又道:“……玉儿,多谢你来。”   这几个字,倒叫白玉心尖颤了颤,一时居然不知所措,也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过去玄明年长她千岁万岁,看她总跟看个孩子似的,可换到如今,反倒是她年长玄明几百岁,主动权也在她这里。然而偏偏在这一刹那,白玉感到了些微妙的不平衡感,玄明的声音沉了,和过去更像了。   白玉一时有些慌乱。   然而玄明还有后文,下一刻,他便道:“这段时间我很开心……这两年,倒比过去十几年都要开心些。我说你是我命中皎月,可不是骗你的……若还有来生,你可还会来找我?”   不知是玄明换了位置,还是月光移了位置,他此时一转,本来处在阴影中的脸便到了月色之中。白玉看着他笑脸盈盈,眼中尽是温柔之色,顿时心惊肉跳,下意识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不是我要做什么。”玄明笑笑说,“是我本来时间就不多了。”   话完,他笑嘻嘻地展开自己的袖子,接着往下说。   “过去我想着本就活不了多少年,得过且过也就罢了。更何况,我也不舍得你,想着拉你多留一日也是好的。不过,既然现在……”   玄明想说的是“既然我们有孩子”,但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着白玉的眼睛,明白对方懂了,便索性不再说下去。   既然为人父母,便该有些样子了。   于是玄明微微一顿,接着往下说:“……我虽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其实我对自己为何在此、有何任务在身,心中多少有数。自我担任太子,看到放在库房中的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起,我便明白了……如今这个王朝衰微、气数将近,怕是早已救不回来的,所以我在此……只怕便是要跟这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家伙做个了断。”   说着,玄明站起来,笑着摸了摸屋子里的墙壁。   自王朝立于此,皇族世代便居住于这个宫室之中,算下来,也是列祖列宗住得祖宅,华美归华美,只可惜内里早已腐烂,既然是烂了梁柱的屋子,那么倒下也是迟早的事。   便是早已从女儿口中偶然听到王朝命数的白玉,在此时听到玄明自己将这话亲自说出来,也是吃了一惊。然而未等她想出什么说辞,只听玄明接着道:“你不必担心我,人不过是生老病死,转世轮回罢了。再过几年,许是就又能相见了……不过,既然都要了断,与其就这样令它腐烂而去,倒不如……做些别的事。”   玄明说到这里,抬手摸了摸下巴,道:“虽说不知能不能成功,但总归应该试试。我……已有打算。”   第89章   自高台弹琴之后,单阳又在暂住的故友家中忐忑地等了数日,果然接到了新帝的传召。云母这几日没什么事做,正好也担心单阳师兄的状况,便每日来陪他。接到传召时她隐了身形躲着,便也撞见了情况,等单阳应下且送走传召的宫人,她才好奇地凑过去。   云母因为知道这对单阳师兄来说重要,她倒是比单阳还要紧张些,待看到他脸上凝重的表情,担心地问道:“师兄,要我陪你去吗?”   “……不必。”   单阳闭了闭眼,方又下了决心般地睁开,坚定道:“这段时间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小师妹……多谢你。不过这一次,我自己去便可。”   见单阳如此,云母倒也不强求。于是第二日,在朝会散后,单阳在殿外等了片刻,便有人低调地轻声唤他,随后领着他往皇宫之内走。单阳穿过许多长廊,终于跟着侍者进了一处花园,园中有花有水,临池水立了个楼阁,远远地就能瞧见楼阁上有人坐在窗边。新帝见他们过来,与单阳对上视线,老远还笑着朝他摆了摆手。   单阳一顿,老远微微行了个礼,新帝笑了笑,并未说什么。那年老的侍者大约是没有注意到少帝已经注意到他们,还在同单阳解释:“此处是陛下亲自要求建的休憩之所,鲜少招待外客。”   单阳点头记下,便不再注意。不久他便随侍者登上了楼,行礼过后,玄明招了招手让他过去,手指自然地一指他对面的座位,道:“坐。你不是要与我对弈?来吧。”   “是。”   单阳一顿,也不推脱,随即在玄明对面坐了,看向桌案。   玄明预先在案上摆好了棋盘,不过单阳落座时,盘上已经黑白错落,显然是少帝等他来时一个人在打谱。单阳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玄明手中的白子,又看向棋盘上的情况,他本是想探探新帝的棋路,谁料一看那棋盘上黑白子的搏杀之势,单阳顿时愕然,颇为惊讶地抬头看玄明。   这么一个闲散的人,怎么棋路竟是这般——   玄明并不意外地对他一笑,拿起茶壶亲自给他倒了杯茶,笑着说:“开始吧。”   说着,他首先抬手将自己的棋子收了,单阳定了定神,尽量将刚才一瞬间过于吃惊的心绪平静下来,这才也开始拣自己这里的棋子。因对弈时黑子先行,通常由地位高、辈分长、棋艺好的人执白,单阳虽然从年龄上来说比对方年长不少,但也无可能当着天子之面拿白,便自然地选了黑子。待棋盘收干净了,他首先捻起一子,飞快地落下。   棋盘四方很快都被占据,黑白开始真正地搏杀。玄明下了几步,一边下,一边仿佛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你和你师妹师承何人?”   “……师父不让我们透露他的名讳。”   单阳同样落子,黑子在棋盘上发出轻轻的“叩”的一声。   他们师从仙人,在人间自然不能说自己是仙人弟子,更不能说师父的来历和仙位。   “原来如此。”   好在玄明倒不是很介意的样子,依旧是笑脸盈盈的。他笑得亲切,可手下的棋路却是步步紧逼。单阳一向自认善棋,他能下得过家中世伯,在旭照宫也能下得过观云师兄,甚至大师兄元泽在出师前十盘里也有九盘要败在他手上,故他对自己的棋力绝算不上是自负,然而此时面对新帝,居然也隐隐觉得吃力。   单阳心中暗惊,心道这位天子天资聪颖、过目不忘的传闻只怕不是胡说,也难怪世伯说新帝才学甚高,一般的才能恐怕不能让他刮目相看,势必要多费心。   单阳顿了顿,收起了以为凭下棋来展示才能应当十拿九稳的小觑之心,重新沉下心来静心较量。   这一局两人下了半个时辰,偏生两人落子速度都极快,竟是不晓得时间是耗在了哪里。一转眼,棋盘上已经布满了黑白棋子,死棋和活棋都狠狠地经过了一番争斗。单阳吃惊于玄明性格散漫温和,棋路居然极为积极进攻,每一子似乎都带着舍身成仁的刀光剑影,偏合在一起又是步步精妙,单阳不得不转他擅长的攻势而为守势,皱起的眉头始终未展,不得有一刻懈怠。黑白二子狠狠纠缠了一番,终于,待一壶茶喝尽,玄明将他的白子一抛,极有风度地笑道:“你赢了。”   “……承让。”   单阳背后出了一层薄汗,他良久才从激烈的棋局之中回过神来,倒是许久不曾与人战得这般惨烈。他定了定神,终于沉稳地看向玄明,一双漆黑的眸子等待着他的反应。   按理来说臣子若是想捧圣上的开心,便不该赢他。但单阳所想展示的是他的谋略之术和治世之才,想让对方认可他的才能,再说服对方合伙对抗奸佞,这才尽力一显……否则,他若是连新帝都赢不了,又要如何证明他可对抗新帝对付不了的权臣一派?   单阳等得紧张,然而这时,玄明停顿了片刻,拿起茶盏来抿了抿,旋即开口道:“……我调查了你的身世。”   单阳一愣,望向玄明。   玄明放下了杯子,垂了眼眸,神色已是认真,可见知道自己说得是正事。他道:“……当年单明公死得的确冤枉。还有你一家的惨死,也有我父亲沉迷道玄而不务正业之责。”   玄明话语之中似有歉意,然而单阳只是沉默不言,不接话,静静地听下去。   玄明却是在此时停顿了片刻。   按照他出生的年岁来算,单阳应当早已过了弱冠,然而眼前的男子却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倒是看着比他还要小些。单家出事之时,因权臣介入,记录得不清不楚,但却写得是“无一人逃脱”,而后单阳便是十八年不曾有踪迹,直到今年才回到长安,低调地以门客身份住在父母故交的程家。因为当年单家死得太干净,让某些人全无后顾之忧,而单阳外表又与实际年龄相差甚大,他这一趟回长安还做了官,居然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不过……   其他人不曾注意到他,却并不意味着单阳没有关注他们。在最近这一段时间,只怕他早已将朝中上上下下摸得干净无比,只等拿到契机,便要将刀子一口气落在他们身上。   玄明望着单阳的眼睛,他善于识人,晓得有这么一双眼睛的人必然执着,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微微一顿,玄明道:“……想来你那师父,定是刚直纯净、心灵无暇之人。”   单阳有些古怪地皱眉,问:“何出此言?”   当然是因为你们师兄妹一个接一个的脑子不会转弯。   玄明笑着摇了摇头。一个师妹到处打听天子喜好却不晓得亲自进宫来看看,一个师兄明明晓得王朝天数将尽脑子里却还想以正面应敌翻父亲之案。这种想法他倒不是不能理解,那小姑娘没想到要进宫,无非就是潜意识里觉得随便进不认识的人家里窥探隐私不太好,而眼前的单阳不曾想到别的方法,无非是……他出身名门,骨子里还是想着要寻正道,没有别的念头。   看着单阳疑惑,玄明嘴上却没有将心里想得话说出来,只貌似不经意地转开话题,道:“……其实你要翻你父亲的案,并非只有从我这里入手一途。”   停顿片刻,玄明轻轻地又捻了一枚白子放在已死的棋局之中,然而已死的局便是无法救起,白棋放在哪里都终将被黑子吞噬而尽。   单阳看了看棋盘,不解其意。   玄明却轻轻拿指节扣了扣棋盘,叹了一声,目光不觉望向窗外,那窗外有皇家花园漂亮的山石草木,远远地还能看到宫室美丽的华顶。   他道:“如今的江山,已经救不回来了。你我之举,不过如这一步棋。”   单阳一愣,心脏猛地一跳,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吃惊地看向玄明。   玄明正对他微笑。   “你别看长安城如今依旧是花团锦簇,西方和南方都早已有军士起义,攻入此处,世间问题而已。而如今的朝廷,不过是蛀空了芯子的朽木,早已无力回天……王朝将倾,要保住天下,唯有大破而后立。”   单阳隐隐猜到玄明的意思,顿时一惊,道:“可是若是如此——”   “你家世代为忠,许是不太懂这个。”   玄明笑着说。   “人人都道皇室死了,皇宫换了主人便是亡国,可是你看外边……换了主人,这宫宇可有少一分华美?外面的山峦可有少哪一座山峰?江河可有过少一滴水?难道换了皇家,原本的父便不是父,子便不是子,亲人血脉便要断绝不成?凤凰浴火涅槃方可重生,若要救如今这个破败的天下,唯有全部推翻重来。”   趁着单阳愣神的功夫,玄明已经站了起来,笑着将广袖一展,张开双臂立于楼阁之间。   “现在我若死,想来立刻便会有人以身代我,毕竟他筹谋已久……不过,我无力改变这大势,但总能为这天下择个新主人。我晓得你无意于帝位,但却能替我挑选这新人……到时待立了新的王庭,前朝之事,还不是任你书写。”   玄明眯了眯眼,笑得更和煦了些。   “朕不忍见天下苍生落入歹人手中,单爱卿,你可愿助我……倾了这江山?”   第90章   单阳同玄明神君密谈第二日,便辞官离开了长安城。云母听他说了事情的经过,便也一路跟着他,两个人找了个像是隐士君子会喜爱的僻静之地隐居,养了几个门童还似模似样地收了弟子,以一方隐士的身份住了下来。   然而单阳当然并非真要隐世,不过是借此扬名。他一向乐于让人借宿,与过路的士人谈论诗书谋略,有时也会递书信到附近的书会诗会,只是只见其字不见其人,他明明不曾现身,却能按时让童子送来准确的题目和答案,倒是玄妙得很,当即引得感兴趣的人纷纷拜会,但这些主动来见面的人却未必个个都能如愿,因而愈发增加了些神秘感。   有人见过他,有人没见过,却都乐于谈论。众人说得真真假假,反倒愈发勾人兴趣,如此一来,不久附近一带就都知道了山中住着一位年轻的隐士君子,年过弱冠却面如少年,风神秀异气质自华,言谈举止都极是令人倾慕向往。故又过不久,便有更多人慕名而来,有人是想与他结友,有人是想听他谈书,自然也有求仙、求玄之人,访客渐多。   单阳何等的才华,来访者无不叹服。才不过半年,他便已名满天下。   单阳的名字并不是秘密,只是有名的君子,大家都本着敬慕之意而不直呼其名。因他身边总是跟着一只乖乖巧巧的白狐,故不知何时起,他人便索性恭敬地称他白狐先生。   刚听到这个称呼时,明明不是叫她,云母却害臊得恨不得拿头砸墙。不过这么一来,她用原型帮师兄搞噱头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也总算松了口气,觉得不枉她每次有客人来就满院子窜来窜去地引人注意,偶尔还帮忙叼个棋罐子。   “……不过,想不到那位新帝竟会那样说。”   偶尔与单阳师兄闲聊时,云母惊奇地道。   她已经从师兄那里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尽管不懂政事权谋,却也听得惊讶。   “嗯。”   单阳沉闷地应了一声,便是他,至今想起当时听那位新帝所言,也觉得震撼异常,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一介凡人竟会有那般见识。   顿了顿,单阳抬手在棋盘上落子,一边与云母下棋,一边道:“我世伯说得许是不错……若非生在如今,他必能成为一代明君。只可惜……”   话到这里,单阳并未说下去,只是口气中颇有惋惜之情。云母自然听得出他话里没有言明的内容是什么,她对那位莫名令人觉得熟悉的新帝也有好感,这个时候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低着头心不在焉地钻研面前的棋盘。   毕竟跟着单阳在草庐住了半年,云母也从师兄那里学了不少东西。师兄能指点她修炼,也能教她一些别的方面的东西,这段时间云母除了一些凡间的诗书之外,还学会了下棋,只是终究还是新手,下得很是吃力。   单阳虽说半是教导半是随意地陪她下下棋,可棋力到底在她之上不知多少,眼下棋盘中的局势已经又是快要屠城,小师妹只怕不久就要丢盔弃甲。他作为师兄兼任指导者,到底有些担心小师妹失了兴趣,见她皱着眉头思索得吃力,便忍不住道:“要不我再让你两子吧。”   “……师兄你已经让了我快十子了。”   “……是吗。”   “嗯。”   云母心情着实复杂,其实单阳开局时就先让了她五子,后来看她快不行了又陆续让了两三次,云母现在实在厚不下脸皮再让师兄让了,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下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然而即使明显不敌,她总还要再争一争,否则岂不是辜负师兄一番教导。如此一想,云母又重新集中了精神,聚精会神地思索起来。   单阳不着痕迹地看了云母一眼,见她神情认真,便未再说什么。小师妹自己似是觉得被让了近十子受挫,但他事实上并未觉得她笨拙。凡间若是顶级棋手与新手之间、师父与徒弟之间,开局就让九子的都有,他本就善棋,在寿命动辄成百上千年的天界都鲜少有遇到对手,而云母才刚学棋几月,被让个几子着实不必羞窘……实际上,单阳都觉得她下得不错了。   又过了一会儿,因云母不接受让棋,棋力又不敌单阳,不久果然丢盔弃甲。好在她虽然面色失落,但不像是完全泄气的样子,单阳顿了顿,便趁机借着先前的棋局指点了几句,云母认真地听了记下。待讲解完毕,单阳想了想,又道:“我书房里还放了几本棋谱,上面有我记得笔记心得,你若是有兴趣,就自己拿回去看看。再过段时间……只怕我便不能再亲自教你了。”   云母一愣,点了点头。   其实近几日,她已经感觉到单阳师兄身上灵力气势都有所变化,恐怕是契机将至。她好歹跟随师父学习了几年,推演的功夫还是有一点的。单阳师兄隐居在这里这么长时间又传出了名声,目的不过是等玄明口中那个可禁得住挑选的人,而现在……那个人应当是要来了。   师兄妹俩心照不宣,但日子依旧是照过,唯有单阳师兄不动声色地收拾起了行装。几日后,小院中果然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那人约是三十六七岁,却是器宇不凡。他答出了单阳设在院外的题目,故得到了整个小院的额外礼遇。   云母当然还是和往常一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只是这天,单阳在一局棋的时间内与对方交谈片刻后,却请了对方入雅间细谈。他们谈了整整一日,单阳邀请了对方留宿,等他出来以后,见云母在外面等他,想了想,便道:“小师妹,我准备要走了。”   云母已经知道了单阳师兄的安排,也晓得师兄安排,尽管清楚这一日早就要来,可她听到此言,还是下意识地怔了怔,毕竟相伴这么久,师兄妹感情已与过去不同。不过,云母也晓得这是师兄在凡间最后的夙愿,待完成,师兄心结便可解开……故她认真地祝福了师兄,然后就送别了他。   单阳第二日便安置好了弟子和门童,跟着那人走了。云母这回就没有再跟着师兄,但因她的机缘还在师兄身上,所以她现在也没法回仙山去见师父,索性便先回了长安。她一边等师兄,一边还能和母亲一道在附近做做好事积累功德,时间不知不觉也过得飞快。   这一日,云母找了时间到山上找哥哥,见他的令妖宫里居然也有棋盘和棋子,云母忽然来了兴致,便主动要下棋。石英本来想着兄妹俩都差不多,就随便陪她玩玩,谁知被云母杀得片甲不留,十分丢脸。   云母自学棋就没赢过,谁知这次赢了,她自己都意外得不行,但看着石英十分吃惊的模样,她明明高兴得尾巴都能摇飞了,却还不能显山露水。看着哥哥震惊的脸,云母强压下心里的得意,镇定而宽容地道:“哥哥,要不我让你两子吧。”   他们兄妹连心,云母表现得再怎么镇定,石英哪里还能看不出她快飞出来的得意,顿时险些炸了尾巴毛。   倒不是他输不起,只是他毕竟比云母要大一刻钟,且比她多一尾自认是哥哥,而且石英晓得自己这妹妹心思单纯,不是会谋划的料子,哪里晓得她能这般善棋。再说他们兄妹俩自小什么都差不多,修为心境等等皆是,玩游戏互相有输有赢,而这次云母却胜得着实悬殊,倒令石英大受打击。   云母先前因为哥哥是八尾又是妖王受了好多惊吓,这次终于扳回一城,极为开心,感觉自己这辈子背都没这么挺过,于是坐得分外笔直。不过她刚开心了一会儿,想到教她下棋之人还没回来,却又萎靡了下去,面露担忧之色。   石英原本看着棋盘还在琢磨自己输在何处,见妹妹神情有变,他微微一顿,就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了。长安那边不是说大军压城,马上就要变天了吗?百姓想逃难的都逃了,想来你那师兄不久就会回来,说不定是明天,说不定就是今天,你——”   石英话音未落,云母却突然站了起来,似是感到了什么。石英一愣,刚要询问,却也随后一步感觉到长安城那里有一股极为强大的“气”正在形成,浩浩犹如奔河喷涌而来。未等石英反应,云母已经丢下一句“我去看看”便跑了,石英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去追,觉得他们师门内的事他还是不要掺和的少。   不过,待妹妹跑不见了,他也一敛衣摆除了令妖宫,一路纵云腾跃到山顶,从山的最高处往长安城看,却见长安城顶上笼着层层黑云,且翻卷的云层还在越聚越多。   这是——   石英一惊,居然说不出话来。   ……   另一边,云母感觉到气息压城便管不了太多了,稍微隐匿了身形就直接原型腾云飞了过去,她感觉到气息的中心是在皇宫之中,便直接飞去皇宫,落地才重新化为人身。   穿过层层宫宇,其他人看不见她,她却听得到喊打喊杀声,不由得心惊。先前在隐居之前,她和单阳师兄为了找个好位置也算在外游历了一段时间,那时她才知道王朝状况实在算不上好,别看长安繁荣依旧,许多城池早已乱成一片,贫穷之地更是民不聊生。   不过想想也是,若当真是太平盛世,石英又如何能在离长安城那么近的地方以妖王自居,当年桂阳郡又如何能妖物大乱而朝廷无所反应,只是眼下昔日最为华美的宫宇都乱成一团,她实在很难不伤情,努力定了定神,云母才朝她感觉到的灵气汇聚的中心飞快地跑去。   今日的宫室格外安静。   尽管平日里也是安静之地,可今日没有侍卫、没有宫女,不见任何人影,却是分外寂寥。云母跑了好一会儿,方才见到单阳师兄,他不知为何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殿中,靴上淌血,周围躺着几具士兵模样的尸体。云母到时,他正俯身摸着那士兵,似是在探鼻息,听到脚步声,才回过神。看到是云母,单阳明显地愣了一下。   “……小师妹?”   单阳似是有些慌乱,下意识地便解释道:“这并非是我动的手,我算是军师,不必……”   但说到此处,他忽然又不说了,想了想,只道:“不过,这些人之死多少也因我而起。新帝主动开了城门,又遣散了王城的士兵,这些人……是丞相的私军。他本欲在最后一刻反抗,但是……”   单阳一顿,终究没有说下去,现在说这些似乎也已没有必要了。   同伴同情他的遭遇,也已应了他的请求,待新的朝廷成立之后,他父亲必将沉冤得雪。   单阳微微闭了闭眼,只觉得这数月来的经历在心头飞快地闪过,师父之前让他好好看看这人间,这一回,他可算是认真看了。   心结已释,茅塞已开,如今,剩下的便是……   单阳蓦地睁开了眼,漆黑的眸中沉静一片。   云母隐隐感到了什么,有些担心地上前,下意识地开口:“师兄……”   然而单阳连忙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靠近,同时,自己却看了眼大殿之外。   “别跟过来,免得伤到你……外面的劫云已在等我。”   他安静地看向云母,缓缓说:“师妹,我已成仙。”   第91章   王朝末年,敌军压城,少帝主动遣散卫兵,开了城门,而他本人竟是在城门大开的一刻病竭而亡。进入城池的新皇性情仁厚,过去也曾仰慕前朝少帝的才华,本不欲杀他,见他如此命数也只得长叹一声,将他礼貌体面地安葬了,从此改朝换代。新朝皇帝从民间出身,深感民间疾苦,固行修生养息之政,使得在前朝权臣把持的重税之下民不聊生的百姓得以喘息。同时,昔日的权贵世家也尽数洗盘,一切推翻重来。   不过,这些都将是此后数月乃至数年之事。   此时,云母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单阳师兄那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师兄神情目光都与昔日不同,且先前笼罩长安的那股横行而强烈的气息也是来自于他。单阳整个人被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强大灵气所包围,他周身的压力和气魄也与旁日不同。   这便是……成仙?   单阳勤苦而努力,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说他的天资是一百年内能够成仙的苗子,他也极为勤奋地修炼了近二十年,云母如今已经极为接近八尾,可师兄的实力仍然远在她之上,便可晓得单阳离成仙其实并不遥远,唯有心境差上一层,这才始终踏不出最后一步,然而现在……   云母愣愣地看着师兄,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师兄成仙的日子会来得这般快。宫殿外的乌云已经团团聚集,云层之上隐隐有隆隆的闷雷之声,显然只等单阳出去迎接便要降下。师兄显然已是半仙之身,与真正的仙人不过只差八十一道天雷……   云母想得呆愣,下一刻却忽然感到自己整个身体发烫,她甚至还未来得及惊慌,便察觉到身体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云母一惊,强忍着古怪的不适感,使劲转头去看……   单阳原本已经准备走出宫殿去应劫,发觉云母脸色不对,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慌张而紧迫地问道:“——小师妹?”   成仙,要修为,要心境,要功德……云母这一尾阻在功德而不能生,可现在……   ……助人成仙该是多么大的功德?   云母晓得自己这一尾是在师兄,却不晓得是助他成仙。云母从来没有一口气感到过周身聚集如此强大的灵力,简直像是要瞬间将她吞没一般。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身体几乎要被什么东西胀裂的痛苦已经让她不自觉地蜷起身体,不由得呻吟出声。   单阳完全没有想到这种时候小师妹身上会出变故,他虽然急着出去应天雷,可此时视线却完全被云母所吸引。   此时云母已经痛得整个人都弓了起来,眉头深深皱起,脸色近乎惨白,声音几乎已经带了哭腔。她背后原本的七尾在无意识的状态里尽数放出,居然隐隐泛着金光。在层层金光之间,那第八尾终于渐渐浮现出来,栖入原来的七尾之间,这本该是好事,但单阳却无暇替她高兴,小师妹先前那几条尾巴还不都是说长就长的,为何独独这第八尾生得如此吃力?单阳疑惑不已,顾不得还要保留体力应对天劫,当即便要伸手去探云母状况,然而不等他想明白,待那久违的第八尾生出,他忽然望着云母身后的尾巴,惊得睁大了眼睛——   八尾之后,居然第九尾也隐隐有了生长之势。云母身上的金光竟是愈演愈烈,与之相伴的,是宫殿外骤然轰鸣且聚得极厚的层层劫云——   ……   仙山之中,天成道君仙府里,白及仙君骤然睁开了双眼。   “……仙君?”   原本站在白及身后守他守得昏昏欲睡的童子,感到贵客站起,也猛地一个机灵清醒过来,见白及脸上有凝重之色,当即怔住,疑惑地问道。   白及却是不答,他已经感到了凡间那股急速凝聚起来的仙气和跃跃欲动的劫云。若是往常,这等寻常的新仙渡劫自然引不起他什么兴趣,可此时地点离得如此之近,而那股仙气之中夹杂的灵力又如此熟悉,几乎立刻便让白及提起了精神。然而若是事情只到此处也罢,他不过是立即赶去长安,然而下一刻,在喷涌而起的仙气里,竟然又隐隐显出了另一层仙气——   感到新一层仙气中那近乎令他魂牵梦绕的气息,白及瞬间就变了脸色。仙童何曾见过一向淡然、万事万物视之如空的仙君露出如此神情,顿时吓了一跳,可还不等他反应,却见白及仙君长袖一展,童子眼中只余下白光一片,再等他回过神,哪里还有白及仙君的影子?   仙童惊叹不已,可此时已经飞出天外的白及却是满心焦急,他一刻都不敢停,只拿出最快的速度,朝着劫云的中心,直直便往长安去了。   ……   这个时候,云母还蜷着身体痛苦地挣扎。   她这辈子还从未这么疼过,八尾九尾共生而刹那间冲上来的灵力凶猛得近乎暴戾,几乎要将她的身体撕扯开来。与目前的修为不匹配的功德和集聚靠拢过来的仙气差不多立刻就冲得她浑身胀痛,意识险些在瞬间被吞没,她拼命咬着牙奋力对抗才好不容易保持着清醒,然而这等吃力云母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象,偏在此时,她感觉到自己身后居然隐隐要生出那九尾——   云母大惊失色,在剧烈的疼痛,她当即不知所措、惊慌不已。   若是在正常情况下一尾一尾修炼而生出九尾,当然是件高兴的事,可此时她毫无准备,突然就从七尾越到了九尾,不要说修为够不够,她只怕连控制身体里的涌上来的仙气和灵力都困难,   云母并非是自负狂妄之人,自然清楚得很,哪怕她最近几年已经极为努力地勤加修炼,用琴的水平也比刚学时好了许多,可她若是现在就成仙渡劫,绝无可能扛过那分割仙凡的八十一道天雷,只会在天雷之下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场。更何况单阳师兄也要同时渡劫,两重雷劫加在一起,且不说会不会有变故,若是单阳关注她这边,她说不定还要拖累师兄……   云母越想越急,当即努力集中精神要将那条尾巴摁住不生,可她本来修为就不够,现在整只狐狸痛得意识都模糊,又不知如何操作,自然摁不住。   “师妹!”   单阳看到云母那九尾一惊,当然也立刻想通了小师妹现在度不过天劫,立刻上前帮着她阻止那即将生出的九尾。   单阳加入之后,那第九尾长得倒是果然慢了很多,可仍然无法收回去。云母疼得虚脱,眼看意识就要被灵气冲散,她急得简直要掉眼泪,心急如焚之时,云母闭上了眼,一边拼命对抗九尾,一边脑子里也不知想得是什么。   师父……   迷迷糊糊之间,云母忽然身体一轻,仿佛那些她奈何不得的惊涛骇浪般的灵气仙气都在霎时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同时定住,即将撕裂她的力道突然凭空消失。在这般时候,云母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但又并非不适,反倒有些温暖。只是她力气已经耗空,连眼皮都不是很睁得开,身体刚刚虚弱地一软,就好像落入一个安全的怀抱之中。   单阳自然清楚刚才短短那一会儿的时间对师妹来说是如何紧张而凶险,他为了助她也着实出了不少汗,此时见云母的第九尾终于收了回去,才安心地长出了口气。他抬头看向及时赶来的师父,太累了也想不起行礼,一边喘着气,一边恭敬地唤道:“师父!”   白及对他点了点头,然而他先前那一刻也几乎要心脏骤停,此时也顾不得其他许多,将云母打横抱起。云母与她那第九尾斗得太累,而那些突然冲出的灵气又着实伤害了身体,她此时已经气息微弱,一被抱入怀里,就只能乖乖缩着喘气,好像意识还有些,勉强能颤一颤睫毛。   白及一顿,将她护住,看向单阳道:“你师妹伤了气神,我先送她到仙宫暂避,前五十道雷许是不能护你,你能否自己撑住?”   “——能!”   单阳见云母被师父护住已经心神大定,此时见白及问起,他定了定神,答得铿锵有力。   顿了顿,他道:“小师妹要紧,不过八十一道雷,我能应付。师父但去便是。”   单阳一向行事沉稳,此时心结已散,眼中已有仙道……白及看着他那双眸子,心中一定,便不再多留,对他略一点头,就抱着云母腾空而去。   云母因九尾的事而浑身无力,自然算不上舒服,可被师父抱在怀里,她却没由来得安心不少,这个时候也莫名地有了点力气,凭着仅存的意识睁开了眼,她先看见了师父清俊的面孔,而后视线一转,又有些担心地看向单阳师兄。   这时在他们身后,单阳正缓缓抬脚步出殿外,早已在空中等候他的黑云发出阵阵振奋的低吼,云层中电光闪亮,似是期待他的到来。   单阳拔出了剑。   仙人之剑连犯错的妖兽都不杀,自然不斩凡人,故他之前哪怕人在军中,也不曾拔剑。   然而此时,剑光雪亮。单阳的手指紧紧地握着剑,青筋浮现,指节突起,他动得再自然不过,显然早已熟练。   不知怎么的,云母的视线不知不觉地落在单阳师兄的手指上。   她与师兄在山林中同住了半年,师兄一直教她弈棋,所以云母熟悉他的手。   那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甚是好看。   此时他单手握着剑,剑柄的纹路想来已经深深地刻进了掌纹里。   大约是灵狐天生善感,恍惚间,云母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些事……单阳出生书香门第,少时也曾习琴练画,若是不曾出事,若是不入仙门……   师兄那双手,本该是用来看书的。   第92章   “仙君,小师姐这是怎么了?”   待回到天成道君仙宫,看到刚才飞出去的白及仙君抱着云母回来,童子先是大吃一惊,接着连忙手忙脚乱地帮忙,替白及引路开门。因现在准备客房太慢,白及索性直接将云母带回他目前暂住的屋子里,小心地放在床上。   他当时动用自身仙力强行压住了她的第九尾和灵力的躁动,可已经生出的九尾要完全收回去谈何容易?云母一下子喷涌而出的灵气和仙气又随即被压住的九尾强行吞噬,原本的灵气与一口气迸发出的仙气一道翻江倒海、纠缠不清,先前她在皇宫外一瞬间的精神只不过是安心后短暂的错觉,这样喷出又吞噬的一来二去,云母在路上就体力不支迷迷糊糊地睡了。这会儿她已经褪力得完全没了意识,只张着口微微地喘着气,脸色惨白,气息十分微弱。白及一将她放到卧榻之上,她便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像是不安地蜷起了身体,不自觉地朝温暖的地方侧过来,靠向白及。   童子虽不知云母出了什么事,却也能感觉到她身上灵气有异,故急急跟在白及身后焦虑地道:“白及仙君,小师姐身上的灵气太弱了,她现在又失了意识无法自己调理,若是不……”   未等仙童将话说完,白及已经轻轻地“嗯”了一声。仙童能感到的,他一直抱着云母自然早已知晓。他虽是将云母放在了榻上,可一直抱着她的手却始终并未松开,他原先由于幻境之事一直有意与云母保持距离,但此时情形危急,也顾不了许多。   白及微微一顿,一手轻轻捧了她的后脑,顺势低头垂眼,以口渡气,直接将自己的仙气喂入云母口中。   仙童一愣,看到这一幕,当即红了脸。   他当然晓得白及仙君此举不过是为了救人,绝没有什么多余的念头。再说仙君这样一个冷清淡欲的人,只怕与男女之情有关的事都从未想过,又怎么会有杂念?现在小师姐气息微弱、灵气奇缺,仙君愿意以自己的仙气喂她,当然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实在再好不可。他明知如此,可是……可是……   可是……这毕竟是徒弟和师父呀?   童子越看脸越是红,可又不知自己该不该移开视线。若是两人看着极不般配也就罢了,偏白及仙君成仙时才不过二十出头,仙身便也极为年轻,生得又万般俊美,将小师姐搂在怀里正常得很,这一口气渡下去,居然生出了几分亲昵的味道。   仙童哪怕被点化了几百年也是孩童心性,他越看越怪,索性低着头不敢看了。然而白及实际上却并未如他想得那般气定,尤其是云母原本的灵气和刚生的仙气一起被她那强行按下的九尾吞了,此时体内灵气大缺,一感到他渡气,便自己无意识地主动依偎了过来,女孩子香香软软的味道瞬间侵袭了鼻腔。她乖乖巧巧地贴着他,双手搂了他的脖子。云母大约是有些急了,甚至不自觉地吮了回来,带着小动物试探般的温顺,又是磨蹭又是撒娇似的亲亲碰碰,饶是白及再怎么克制,被她这样抱着也不禁有几分动情,呼吸乱了,心跳亦快了好多,动作不知不觉就有些加重……若不是理智尚存,白及只怕自己要做出什么错事来。   待感到云母体内的气息渐渐平衡,她的呼吸平稳起来,也不再无知无觉地抱着他吮吸找气了,白及方才松开了她。他本来以为自己终究克制了情欲,算是有惊无险,刚松了口气,回头就看见天成道君家的童子满脸通红,两手捂着眼睛站在他身后,听到动静也不敢松手,就那样捂着双眼小心翼翼地问道:“仙君,那个……你好了吗?”   白及:……   “……好了。”   原本是事出有因,白及虽说因对云母有情多少有些心虚,却也自觉行得正坐得端,但见童子如此,反倒窘迫起来。白及不自觉地偏移了视线,方才沉着应道。   仙童闻言放下手,见白及仙君果真已经没在渡气了,拍了拍胸脯,大大地松了口气。   白及顿了顿,又说:“我渡给她的气只能暂压一二,她同时伤了身神,接下来还要调养……我仍要赶去长安,麻烦你照顾她一段时间,另外……请你书信一封送到浮玉山旭照宫,让她师兄师姐过来接她。”   仙童何曾听过白及仙君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还一口气交代了这么多事,顿时大喜过望,都忘了先前那点尴尬事,连忙高兴地点头应下。   白及交代完毕,想了想觉得应该并未遗漏,便起身要走。然而他刚一抽身,心脏却又猛地一跳,感到胸口重了一点,低下头,便是一怔。   他先前渡完气后,因云母还无意识地往他这里靠,就不自觉地心一软没有松手,还让她靠他怀里。然而这会儿云母不知是不是感到他要走,却是无意识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襟,努力将脸往他胸口埋,皱着眉好像不大舒服地呢喃道:“……师父……”   尽管声音小,白及却还是听清了,一时只觉得心都要被她喊碎,不由得叹了口气。若非今日抱他回来,他都不晓得她这样轻。明明身后还拖着那么大的八条尾巴,抱起来却没有一点分量。云母虽是收了他的气,可先前那么大冲击受得伤也是没那么快调整好的,她现在只怕依旧是难受,脸色上也是毫无血色。   “……我去去就回。”   白及心软地轻声道,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算是哄她。可云母没有意识,就算听了话也是有点不讲理的,硬生生拽着贴着就不松手,白及着实为难。   仙童在旁边看得着急,看云母脸色又觉得不忍,忙出主意道:“小师姐大抵是很依赖仙君,灵气又受了损所以心里害怕,仙君一走就觉得不安。仙君……要不你分一缕仙意给小师姐抱着,说不定这样能让她安心些?”   白及一愣,仙意其实是沾染了他的气息的,分一缕出来倒是未尝不可,只是抱仙意犹如抱人,还有……   白及定了定神,他晓得云母对他除师徒之情并无其他,倒是不必往深处想。于是白及不再犹豫,当即抓着云母的手,分了一缕仙意出来放她手中。云母抓了仙意,果然松开他的衣襟,然后迷迷糊糊地化成了一团小白狐狸,无意识地将白及那道纯白的仙意幻化成一个拳头大的白球,像搂着什么珍宝般搂在怀里,终于安安稳稳地抱着睡了。   白及总算放松下来,对仙童略一点头,便提着剑大步离去。   ……   云母睡了整整一天,再醒来时,居然已经是第二日早晨。她浑身疼得不行,昨天灵气仙气在她体内横冲直撞的痛感还未完全散去,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后来怎么睡得这般安心。云母愣了愣,才发觉怀里东西,只是掏出来一看,师父那缕仙意经过一夜已经散得七七八八,只剩一点点大,而她一掏出来,都不等云母反应,正好连最后一点都烟消云散了。   云母一惊,下意识不舍地“嗷呜”叫了一声,条件反射地就要去追仙意散去的方向,然而哪里追得回来,她才刚奔到床沿边,那缕仙意就一丝痕迹都没有了。她觉得脑袋有些发懵,不记得昨日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记得自己为何会抱着师父的仙意睡着,低着头奋力思考,却猛地想起单阳师兄成仙渡劫的事,当即一惊,马上就要往门外跑——   赤霞正好在这时匆匆走进来,看到云母往外跑,顿时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云儿,你醒了?”   停顿一瞬,又担心地问道:“你身体可还有事?”   “赤霞师姐!”   云母连忙唤了一声,她又惊讶于赤霞师姐为何在这儿,又担心单阳的状况,且刚醒来脑袋还乱着,先是点头又是摇头,好不容易理清楚了,忙问道:“单阳师兄呢?他渡劫成功了吗?还有……师父呢?”   云母上回下山后也有近一年没有见到师父,其实很是想他,可又不好意思说。昨天好不容易见到师父又是那样的紧急状况,云母想起她醒时抱着的仙意,又懵懵懂懂地记起了她前日睡着前好像是被师父抱回来的,立刻脸一红,莫名地有些羞涩。   不知怎么的,她这么一羞涩,忽然就感到嘴唇也有点说不出的不对劲的感觉,云母不自觉地抿了抿,却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赤霞倒是没有注意到云母神情的异样,她已从天成道君这里收了信,清楚大致经过,因此也知道云母此时大概迷茫得很。赤霞整理了一下语言,然后就摇了摇头,解释道:“没呢,四师弟现在才应到第六十几道雷,越是后面的雷劈得越是狠,他大概还得要一天。不过观云去看过了,说是四师弟看起来状态还不错,应当能应下……师父正在陪他。”   云母点了点头,听到这里,她总算感到脑中的记忆清楚了些。   赤霞又说:“我和观云今日先留在这里陪你,等到黄昏时分,师弟雷劫熬过了,你若是有力气,我们就一起去接他,然后再一道回旭照宫。” 第93章   云母对赤霞的安排自然没什么意见,安安稳稳地就应下了。她其实还疲惫得不行,刚才是担心单阳师兄才有力气往外跑,现在从师姐口中得知单阳没事,松了口气就老老实实地躺回了床上,只是这一躺,倒是发现了些不对劲的地方来。   她睡得这间屋子布置得简单干净,十分齐整。虽然云母还没有出去过,判断不出屋子的方位,却也能感觉到这里之前就有人住过,且屋中处处都弥漫着师父的气息,再一看细微之处果然有师父习惯的痕迹……云母的脸当即一红,顿时意识到了自己昨日是被师父抱回了他的屋子,又直接睡了他的床,不觉便有些难以言喻的羞窘。   不过羞涩归羞涩,云母却也没有想要换房间的意思,反而小心翼翼地卷了尾巴窝在枕头边上,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赤霞师姐聊天。   因云母不能出门,赤霞便尽量将她不知道的事告诉她,道:“现在凡间的王朝算是彻底换了,先帝已亡,新皇登基。单阳此番成仙,不仅因他心结已了,也有顺应天势、获改朝换代之功的缘由。”   云母“噢”了一声,不知为何,听说那位前朝的少帝死了,她竟然胸口一紧,没由来得觉得心情低落。她本来就觉得对方有些说不出的熟悉感,且是见过的。他还那么年轻,又是单阳师兄也称赞对方才能的人,云母想到此处,终究感到惋惜。   赤霞却是停顿片刻,接着自言自语般地道:“说起来……待四师弟成仙,师父也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他虽是平时不大明说,但其实心里一直记挂着你们两个要渡雷劫的呢。”   听到这里,云母稍稍一愣,注意力也从那位少帝那里转了出来。她不知怎么的听见“记挂”二字,便想到了师父离去前让她搂在怀里的那道仙意,心里微微一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过她随后又想到了什么,忽然问:“说起来……师姐,我和单阳师兄渡劫,师父是会陪着我们的吗?”   毕竟是成仙的最后一道屏障,也是九死一生的劫数,云母几个时辰又险些生了九尾,她想起先前那般危急的情况都忍不住心底发颤,此时自然分外在意这些。   不知为何,她心里竟隐隐有些不安。   “嗯……”   听云母问起这个,赤霞似是有些犹豫,只应了一下便不再吭声。   她和观云虽说都不用渡劫,但毕竟在天界待得久了,多其他仙门弟子的情况也略知一二。虽说雷劫是求仙者非自己渡不可的,可是既然入了仙门,若当真情况危急,做师父的哪里能当真不管?若是凡间那些大多数人自己也扛不住天劫的师门也就罢了,可若是单阳和云母……白及定然是不会袖手旁观的。但此举乃是违逆天道行事,天雷自然伤不了他们师父,可如果承担了违反天道的因果……   赤霞平日里神经粗,却绝非脑袋不清楚,这等事的后果,她光是想想就觉得担心。不过现在这些却不可对云母说,倒不是怕她晓得以后懈怠修炼,而是以云母的性格只怕担忧太过会有压力,反倒不利于修行。   顿了顿,赤霞说:“你现在先好好休息吧,也不要想得太多了。说起来……你这会儿感觉可是好些了?”   云母连忙应了一声。   说来奇怪,她今天身体哪里都疼,可气息却是稳的。昨天她明明被第九尾吞噬掉不少灵气,后来又没了意识,按理来说恢复总要不少时间,但今日一觉醒来灵气竟是满的。   云母歪了歪脑袋,想来想去想不出是什么原因,便索性先搁在一边,专心调理起身体来,争取傍晚之前能更精神些。   ……   这一日赤霞师姐和观云师兄轮流在天成道君仙宫和长安之间往返了几次,云母则一边休息,一边眼巴巴地等他们消息,不过待到下午,她就不大需要师兄师姐亲自报消息了。   大概是因为天成道君的仙宫离长安较近,等到最后几道雷的时候,云母依旧能够隐隐感到天雷震地的强烈震感,还能听到雷声。天雷会根据渡劫者的实力改变强弱,单阳引来的雷劫自然比不上白及当年撼天动地的八十一道凶雷,但这等震感已经足以让云母为他担心不已。   观云师兄先行一步去长安看了情况,赤霞等到差不多了就掐了掐时间,说:“小师妹,你现在能不能动弹?时辰差不多了,待四师弟渡完劫,应当会上最近的登天台,我们到那里去等他。你若是还不舒服,我和观云先去接了师弟,然后再回来接你。”   云母这回上了身又伤了气神,必然还是有些不舒服的。不过因为她气息平稳,精神还算不错,故她忙道:“我可以出门的!”   “那就好。”   赤霞闻言点头,算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因为云母毕竟还虚着,赤霞并不准备让她自己飞了,还是准备让她化成原型好让她抱着的。但云母要整理着装,便依旧用人形走了一段路。这阵子照料过她和白及的童男童女送了师姐妹二人到仙山口,童女要活泼些,依依不舍地同两人道别,还让她们有空再来拜访。相对来说童子却比往常要来得沉默,且不知为何目光有些躲闪。   云母看着他便觉得有些奇怪,不由问道:“怎么了?我有哪里不对吗?”   “没、没有。”   仙童一愣,仓促地摆手否认。他的视线不自觉地扫到了云母的嘴唇,想到昨天的画面,脸上一红。   前日小师姐失了意识,想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仙童也不知该不该告诉她,想来想去,欲言又止,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反倒是童女见他反常,奇怪地抬起胳膊撞了他一下,问:“你怎么啦?”   童子被这么一撞,脸更红了,支支吾吾半天什么都说不出来,好不容易才憋出了些依依惜别的话糊弄了过去。待赤霞和云母离去,他远远地望着两人的背影,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   “怎么突然这么老气横秋?”   送走赤霞和云母,童女忍不住笑嘻嘻地取笑他,但还是自然地拉了他的手,将他往仙宫里拽。童子也不知怎么回应,随意敷衍了一下,终于没有再想,和童女手拉手地回了宫中,继续找事情做去了。   ……   另一边,云母出了仙山便化了原型,被赤霞师姐抱在怀中,一路朝最近的登仙台飞去。她并非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却还是头一回去看,云母心里也知那是在凡间成仙后登上天梯会到的地方,因此分外紧张。等赤霞带着她差不多飞到了,她便迫不及待地伸出头去看。   观云师兄已经提前在那里等着了,远远地瞧见她们,便笑着招手。他身边还站着接引的天官,那天官约莫是接到了快要有新仙登天路才匆匆赶来的,呼吸还有些局促,不过看起来却是个一本正经的人。他不认得云母,却认得抱着云母的赤霞,待赤霞一落地,便略带恭敬地打招呼道:“好久不见,长公主。”   赤霞显然不大适应被这样称呼,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好在好歹还是应了。云母无心听他们寒暄,只探着脑袋打量四周。   登天台位于浮云之上,是三十六重天的第一重,因此上也是云,下也是云,茫茫一片白色,却有种说不出的神圣空灵。此处离单阳渡劫之处已经极近,即便被师姐抱在怀中,云母都能感到云层在震颤,轰鸣的雷声简直令人心惊肉跳。   此时已是最后三道雷,云母紧张地一道一道数着。   倒数第三道劈下,登天台上剧烈一抖,紧接着便是应劫者与天雷互搏的晃动。   倒数第二道劈下,重天之上风卷云动,已有天地变色之势。   然后,最后一道劈下……   这个时候,接引天官已晓得了即将上来的是观云和赤霞的师弟、白及仙君的徒儿,他感着这天雷,不禁赞赏道:“你们这师弟倒是了不得,看这天雷的架势,在三百年内登仙的人中也属少有,待成了仙……假以时日,说不定日后也能成一方仙君呢。”   然而三人皆来不及回应他的话了。接引天官话音刚落,登仙台上忽然一片大亮,乌云散尽,一道皎白天路拨云而上,直入云霄。   单阳都要上来了,云母还是个狐狸接他总不大好,赤霞连忙将她放在地上,然后云母刚一化了人形,就感到身边有东西一闪,她下意识地扭头,却看见白及不知何时站在他们旁边,一身白衣胜雪。她一抬头,两人便对上了视线,白及猝不及防将她一双清澈的眸子映入眼中,脑内浮现的则是昨日,他明明未做什么亏心事,目光却不自在地闪了闪,连忙移开了视线。   云母一愣,但来不及多想,登天梯远处已经隐隐有了人影。   她抬头一望,只见单阳师兄一步一步地走了上来。   第94章   毕竟是刚刚渡完天劫,单阳的模样定然算不上气定神闲。他浑身是错综的伤和灰尘,衣服破了好几处,嘴角还挂了点血,似乎已经拿手擦过但并未擦得十分干净,整个人十分狼狈。好在他脚步还称得上稳,走上来的速度不快但很平稳,单阳抬头时凑巧与云母的视线相交,他微微一怔,忽然又抬手用袖子用力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灰尘和干掉的血痕交错在一起,看上去分外斑驳。   单阳倒像是没有感觉到痛,依旧保持着那样的速度走着。等他走近,观云便连忙过去扶他,接引的天官一愣,赶忙也跟着走过去问东问西,一支笔杆子唰唰唰地动,记得飞快。   单阳师兄被人团团围住,云母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立刻靠近,而是站在原地远远地瞧着。然而即便未曾近前,她也能感到单阳师兄周身的气息已经与过去全然不同。过去充沛的灵气消失了,取之以待的是更为强韧的仙气!哪怕不感气,云母都能感觉到对方气势上与过去全然不同的压力,居然让人……   不敢接近。   接引的天官很快就在一页簿子上记满了不少内容,即便知道单阳是白及仙君的弟子,他在听到对方年龄时仍是明显地愕然了一瞬,好不容易才写了下去。单阳倒是神情淡淡,并未因此而露出丝毫骄傲的神情,只平静地答着。等单阳答得差不多了,接引天官便拱手告辞,云母仍愣愣地看着那边,只见观云师兄自然地上去勾了单阳的脖子,笑道:“如此一来,你便也是仙身了。怎样,有感觉到什么不同没有?”   单阳“嗯”了一声,接下来却没有多说。   云母则在观云话完的一刹那就出了神。尽管她先前早已知晓师兄在渡雷劫,也亲眼见到了单阳引来的雷云,可仍然莫名地没什么真实感,直到这一刹那才猛然意识到师兄是真的成仙了,日后便是斩断凡间种种、跳脱生老病死的仙人。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对方,还未等想出什么恭贺的话来说,却突然见单阳抬起了头,目光忽然落在她身上。   “小师妹。”   单阳定了定神,说道。   云母对单阳师兄没有理会观云师兄的问题,反倒是先对离得远的她说话,亦是愣了一瞬,方才疑惑地眨了眨眼:“嗯?”   云母哪里晓得单阳此时心里乱得很,良久,才下定决心般地握了握拳头,开口道:“小师妹,近日你可有空?等回到旭照宫,我有话想和你——咳——”   单阳说得认真,然而话还未等说完,他却眉头一皱,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紧接着就咳得吐了口血。这变故将周围人都吓了一跳,云母慌慌张张地就要上去扶,不过原本就勾着单阳脖子的观云先一步支撑住了他。观云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还有话想说呢,这事儿你还是等回到旭照宫里再说吧,反正有的是时间。现在你给我好好养伤!这两天都不许出门,刚挨完雷劫逞什么强?云儿,你先别理他。”   云母也被单阳吐血的样子吓到,虽不知师兄对她说什么,但绝对是单阳师兄的身体要紧,她连忙点点头。看师兄这般模样,想来早就被雷劫劈出了内伤,只是接引天官在时还硬撑着,他现在即便如今修成了仙身,可仙气尚未平稳、伤势并未恢复,总该休息一阵子才是。   单阳被观云当着云母的面这么一说,当即有些脸红。不过他也并未反驳,算是默认了。尽管单阳先前在师门里不算合群,但毕竟与观云同屋住了许多年,且又都为男子,自然关系要亲厚一些,顿了顿,倒是接受了观云的说法,任由他架着走。   因单阳要及早回去休息,观云跟白及打了个招呼就带着他先行一步。剩下白及、赤霞和云母落在后面,云母虽是身体未好,可要回浮玉山却不能不同娘和哥哥告别,她本想请师姐送她,谁知不等她开口,师父的目光已经淡淡地在她身上一扫,顿了顿,便道:“……我也一并送你。”   “谢、谢谢师父!”   云母一怔,不知为何对上白及的目光便觉得脸烫了起来,又晓得自己被他看穿了心思,自是局促不已,不敢与他对视。   ……   云母与家人道别,劳师父亲自送了一趟,倒是并未耗费多少时间。只是她不过是在仙山上休息了一夜,隔了一天重新回家,娘却不知为何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她的眼睛不知怎么的肿了,嗓子也哑了。   云母对家里自然是报喜不报忧的,没说差点一口气长了九尾还伤了身体,只说昨天长出了第八尾来,离成仙也很近了。白玉一连说了几声“好好好”,又抱着她摸了她半天脑袋,方才道别。石英听她要走也是有些不舍,不过依旧是笑着恭喜了她。   等再从长安出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云母化了原型好让赤霞抱着,两人飞在师父身后,一边回旭照宫,一边还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赤霞等云母时是站在门外的,但总在对方送她出来的时候看到了几眼云母的娘亲。赤霞没见过云母的母亲几次,但总归记着对方是个极为漂亮的美人,今日看到她这般憔悴的模样也吓了一跳,不知不觉便有些在意,想了想,问云母道:“说起来,我记得你母亲……同你一般也是白狐狸?”   这是当然的。   云母点了点头,旋即歪头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赤霞亦是一副不大确定而思索的样子,“只不过是我今日看四师弟的状况、往返长安时还听说了些传闻……”   她顿了顿,才道:“昨日城门大开,先帝驾崩……然后昨夜入了棺。今日长安城里便有传闻说,昨晚守棺的宫人半夜看见有一只白狐进了那前朝少帝的棺中,卧在少帝身侧哀鸣不止、声声泣血,仿佛恨不能以身相随……不过看见的那个宫人据说平日里就是个神神叨叨的阴阳眼,其他人都没瞧见,就说她睡糊涂了。”   说着,赤霞摸了摸后脑勺,   “四师弟现在在凡间不是也有个称号叫‘白狐先生’的?且他先前据说与那位少帝交好,师弟夺宫成功后又失踪了,现在倒是不少人觉得传闻与他有关,还嚷着要给他在城外修个白狐先生庙……我原先觉得这种传闻多半是凡间的新帝编出来推到单阳身上、好展示他对待前朝皇帝仁厚的。不过……唔……”   赤霞说了几句自己也觉得不大对劲,便不再说下去了。   云母听得有些发愣,不过想来想去,也实在想不出她娘和先帝能扯上什么关系,总不能是娘的流落在外的别的孩子吧,想想便作罢了。   赤霞那边也只是随口一提,两人随意交谈了两句就换了别的话题。赤霞跟着白及又飞了一小段路,忽然动作一顿,道:“对了,云儿,刚才单阳师弟说回去以后,有话要对你说……”   “嗯?”   云母摆了摆尾巴,疑惑地看向欲言又止的赤霞,问:“你知道师兄要同我说什么?”   云母这么看她,赤霞反倒心虚起来。其实单阳师弟要说什么,不只是她,观云应当也想到了,便是个普通人,也能瞧出单阳看她的眼神便有不同……可看小师妹这般模样,她这边又不好直接说破。   想到按小师妹之前的表现,很可能也是对四师弟有意的,赤霞心情复杂地看了云母一眼,说:“你稍微准备一下吧。”   “……准备什——”   云母还未来得及问出口,忽然一直飞在她们前面不远的白及莫名地步调乱了,赤霞飞得又急,当即一下撞上了师父。云母的额头恰好磕在对方后背上,她不自觉地“嗷呜”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抬头。   白及也正回头看她,却说不出自己心乱这种话。他顿了顿,沉着声道了句“抱歉”,便扭过头去继续行着,倒是弄得云母不明白得很。   ……   云母的不明白一直持续到了回到旭照宫。她这一回出门着实花了好久,久违地回到熟悉的仙宫之中,第一件事就是高兴地到床上抱着尾巴滚了好几圈,滚完了又抖毛抖耳朵,等浑身都舒展开了,方才觉得快意。   云母之前险些长出九尾的冲击还未恢复,故这几日也就没有去道场上课,整天待在屋子里打滚。同时单阳师兄凑巧也一直留在屋中修养他渡劫时受得伤,两人便有一阵子没见面。不过云母始终记得师兄有话要同她说,也记得赤霞师姐让她好好准备……   她一直没想明白师姐让她准备是什么意思,想来想去,她觉得自己这边与单阳师兄有关的好像只有床底下那一大堆葫芦,莫不是师兄要让她还葫芦?   尽管不晓得是不是,云母考虑过后,还是找来了个藤袋将葫芦一股脑儿地塞了进去,等听说单阳师兄身体大好可以见人了,她便拖着这一袋葫芦,咣当咣当朝他院子里去了。   第95章   云母和单阳这几日休息归休息,观云和赤霞却还是要照常去道场修炼的。故这日她跑来男弟子住得院落时,屋子里只有单阳师兄一个人。单阳外伤已愈,本在屋中打坐修养,听到有挠门声就跑去开了门,一低头看到云母,不由一愣,问道:“小师妹,你这是……?”   “你不是说有话要对我说?”   云母不解地歪了歪脑袋,想了想,又说:“师姐说我最好准备准备,我也不晓得该准备些什么……就把这些带来了。”   说着,云母低头将葫芦袋子往单阳师兄那里推了推,不自觉地摆动了一下尾巴,望着他说:“还你。”   单阳原先听云母主动来问他是想说什么,哪怕早有准备,仍是不禁心脏一跳,当即就觉得局促。然而未等他回神,就瞧见了她身后比小师妹还要大不知多少倍的葫芦袋子,顿时哭笑不得,正要开口说话,却忽然身体一抖,注意到云母说师姐让她准备准备的那句话……   单阳脸颊一热,登时有种自以为隐秘的想法被人窥破的羞窘感,再看云母,居然不知所措,停顿了半天,方才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跟我来吧。”   云母点头“嗯”了一声,但旋即又回头看身后,问:“那葫芦呢?”   单阳动作一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些葫芦。   目光望过去,记忆便也跟着回溯了。他自然是记得这些葫芦的,当时他还以为小师妹是师父养得凡狐,便对着她不分场合地吐了许多苦水。那时他满心复仇,却又不知如何做,更是不曾看清世间因果,正是心结最重的时候……心里苦时就拿酒解忧,一日一日喝下来自然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对,可现在小师妹将他那几个月喝掉的酒葫芦一口气全推到他面前,场面竟是壮观。   单阳不由地吃了一惊。没想到他那时居然喝掉了那么多酒,只怕让小师妹着实担心了不少,还有……   没想到她居然当真留着这些葫芦。   再看向乖巧地坐在地上的云母,单阳心中已经软成了一片,想要说话,可喉咙发紧,居然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觉得师妹对他若是有情,无论是师兄妹之情、担忧之情,亦或是……其他,都可谓情深义重。   单阳闭眼定了定神,再睁眼,眼中已然大定,目光沉静一片。他道:“先放我屋里吧,我回来再整理。”   云母“哦”了一声,这些葫芦在她床底下可是经年累月放得够久了,听说师兄要拿回去,当即高高兴兴地叼起袋子就要往单阳和观云的房间里拖。谁知她还没跑几步,整只狐就被单阳师兄直接从地上捞了起来揣在怀里,同时单阳自然不过地接过了袋子,轻松拎起道:“……我来吧。”   说着,单阳已经一手抱着她,一手提了藤袋往他自己的床铺附近一放,接着走出来关了门,继续往外走,竟没有注意到云母一被他抱起来,浑身上下都突然僵住了。   云母直到被抱起来,还有些愣愣的,自己都不大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明明熟悉师兄,也习惯被抱着走,可今日身体一临空,她居然下意识地想挣扎、想跳出去自己走……现在错过了时机,再挣只怕师兄会觉得尴尬,可她虽然貌似不动地趴稳了,实际上整个身体都是绷着的。   待单阳走了半路,云母才慢吞吞地明白过来古怪之处。她虽然经常被抱着走路,可通常抱她的都是师父和赤霞师姐,即使是她和单阳两人一起在山林中隐居的那段时间,师兄也不曾逾矩,此时突然来这么一下,她当然觉得别扭,且师兄又是个男子……   嗯?可师父也是男子,师父抱她的时候,她从来没觉得哪里不对啊?   想着想着,云母的脑袋忽然乱了一瞬,这个突然的念头让她心脏猛跳。然而未等她深入去想,单阳已经停下脚步,云母刚一抬头,便听师兄在她头顶说:“到了。”   旭照宫建在浮玉山首峰仙人顶的云端之上,论面积是没什么限制的。因而平日里他们住得院中都有许多房间,只是大多都不怎么用得上。单阳带她来的,是他和观云住得院落里用的一间雅室,平日里可以用来休憩、喝茶、下棋的地方,因日常有童子打扫,一直干净得很。   单阳进了屋子就将她放到地上,云母自觉地跳到附近的一个蒲团上坐好,尾巴一卷,认真地像是要听师父讲道似的。单阳则在她对面端正地坐下,抬眼一看小师妹还是个狐样,先是一愣,继而一笑,道:“师妹,你能不能……化成人形?”   单阳说得也有几分无奈。   小师妹的原型的确是十分可爱,也惹人喜爱,可是……他接下来想说的话,若是对着一只狐狸,还真有些难以说出口。   云母对人形狐形自是没什么意见的,听单阳这么说,没有多想就化成了人形,仍旧是安静乖巧地坐在蒲团上,见师兄不说话,她还歪了歪脑袋表达询问之意。   单阳本想单刀直入,可他深呼吸一口,看着眼前由白狐化成的少女,居然呼吸一窒,又说不出话,斟酌了半天,终于还是转身从盒子里取了棋盘出来,问:“师妹,下一盘棋吗?边下边说。”   见云母下意识地面露怯意,单阳一顿,又补充道:“……让你九子。”   云母这才点头。   棋局很快就开始了。   云母执黑先占了九个点,单阳这才缓缓落下白子。与小师妹下棋时,他一向都不紧不慢,如今想来……也是在她面前放松之证。只是今日,单阳却格外心不在焉,只凭习惯和直觉下子,意不在棋。他抬头看了眼云母盯着棋盘认真思索的脸颊,顿了顿,说:“师妹,我如今已经成仙。虽说师父在上仙之中排行第一,如今更是上仙之上,他到现在教我的只是他自身的沧海一粟,我大有可以继续请教学习的地方,不过……我此前眼中尽是血仇,走遍江山但未曾注意的东西太多,且你晓得,我先前为引起新朝天子注意,在凡间收了一些凡人弟子,这段因果总该要回去了结,所以……”   云母原先专注于棋盘,听到这里却顿时一怔,抬起头说:“师兄你又要走?”   “……是。”   单阳并不否认,只是点了点头,见云母微微蹙眉,他便忍不住问道:“……怎么?”   云母摇了摇头,但眉头未松,只道:“我只是觉得……师兄你好像每次找我说话,都是跟我说你要走了。”   单阳愣住,脑海中飞快地回忆了一番,竟然当真是如此。   不过他一贯独来独往,大事都不与人商量,除了师父之外还会与人告别已是破例,而且……他自己都没想到他平日里不曾与小师妹说什么话,可每次要离开,却都是记得跟她告别的。   单阳先是颔首,但继而又摇了摇头,望着云母,下定决心般地抿了抿唇:“不过这次不同……小师妹,你可愿意和我一起走?”   “诶?”   不等云母回答,单阳已是将他这段时间反复在胸中斟酌的话一口气地说了出来:“此番我下山,并未特定的去向、特定的目的,不过是纵览凡间,体味人间冷暖,将这些年师父希望我看而我未看的全部补上,顺带了却先前的因果。因此,我亦会有大把时间指导你修行、陪你纵横山林,也不必约束于行程。你若有何处想去,我便陪你去;你若有何处想看,我便陪你看……万水千山,花开花落。若是你只想像先前那样在山林里定居,自然也可。日后待你生出九尾,便由我替师父护你……小师妹,若是如此,你可愿意?”   这么一番话说完,单阳自是紧张。   他已经挑他能说的最好的说了,只愿小师妹能明白。他要护她九尾也并非是虚言,云母心境太纯而尾巴生得太快,论起修为,自是他要强上许多。如此一来,云母的天雷威力自不如他,他能渡自己的八十一道天雷,自然也能替云母承下来,至于违逆天道的业果……既是他亲口说得这话,自然做好了承担的准备。   再说,既然他心情像如今这般……万一云母渡不过劫,他也宁愿由他来承,而不要是师父。   然而云母听这一番话听得不明不白,且她既不想离开旭照宫,也没明白师兄邀请她一起走为何话要绕那么大一个弯子,连忙摇了摇头,说:“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我才刚刚跟着师兄游历过,又在长安住了很长时间,最近外出已经够了,现在还是留在宫里跟师父学习得好……”   单阳听她如此说,又看云母一脸不解的样子,就晓得小师妹并未听懂他的话。其实他也未必是现在就要走,若是小师妹想留在仙宫里再学习一段时间,他再留一阵子便是,如何非要拘泥于时间?他言下之意,其实是……   单阳略一凝神,云母现在到底还是凡身,直白的话现在说许是太早了一些。不过她已经险些长出了九尾,若是非要说,应该也不算太唐突……   云母并不晓得师兄此时如何紧张,她还在认真思考师兄的话,想了想,道:“师兄,其实我觉得你也不必走得太急,现在……”   “师妹,我并非是那个意思。”   单阳叹了口气打断了她,下定决心。   “师妹,我……”   他微微一顿,随即就换了称呼。云母还未能所有反应,却感到单阳师兄忽然抓住了她刚捏了棋子还未放到棋盘上的手,她一抬头,便见单阳师兄目光灼灼,只听他道——   “云儿,我心悦你。”   第96章   单阳话音刚落,雅室之中便是一静。仙宫本就是仙人居住的清净之所,一旦静下来,便连鸟鸣声都不会有,可谓空寂。此时雅室之中两人对坐,可却静得仿若时间静止,室中恐怕连银针落地之声都能听得清楚,空气凝结。   云母这会儿浑身上下都绷紧了,她懵懵地看着单阳,单阳亦笔直地看着她。两人对视,云母竟不晓得该摆个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相比较于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单阳师兄喊她名字的次数要少得多。他原先性情刻板,一言一行极是遵循礼数,故而鲜少喊她名字那么亲昵,通常都是生疏礼貌地喊“小师妹”……然而如此,他今日那声“云儿”却喊得极为认真自然,让云母当场呆在原地。   我心悦你。   四个字倒是简单,但单阳如此说,可谓直接至极。即便云母再怎么迟钝,此时脸颊也不受控制地蹭蹭蹭热了起来,不久就红成一片、滚滚发烫,偏生她这时又是人形,没有白毛挡着,想躲却无所遁形,局促不已。   “……诶?师兄……诶?可、可是……”   两人僵持了好久,直到雅室内实在静得太诡异了,云母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只是她越着急想说,反倒越因为慌张而说不出话,脸上已经从面颊热到了耳根,眼睛也躲闪地不敢再看师兄,吞吞吐吐说出来的话凌乱而不成句子。   跟当初少暄的情况不同,少暄虽是直接带着狐子狐孙大张旗鼓地上门提了亲,可云母那时根本不认识他,尽管尴尬但更多的则是吓了一跳和茫然,且少暄与她年龄相当,性情也简单稚嫩,故云母虽然也觉得羞窘,但想明白了就能条理清晰地讲清楚。然而单阳师兄……   她与师兄相识已有七年,晓得他是个认真沉稳的性子,这种话定然不是像少暄那样随口乱说的,而云母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此时整个人都吓懵了,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单阳也是头一回向女孩子表白心迹,自然也是紧张的,心跳跳得飞快。只是看云母这个反应,他又不忍心催她,只好耐心地等着她将乱成一团的脑袋整理清楚。云母在那里卡了半天,憋了好久才躲闪地说:“师、师兄,可是你……已经……”   未等云母将话说完,单阳已经打断了她,定了定神,平稳地接下这个话:“若是我已为仙的事,你不必担心。你如今离九尾极近,理应是必定会成仙的,而我又才登天路不久,即使有人察觉,想来天官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况且……”   单阳顿了顿,眼中目色坚定,这才平静地道:“我自会等你。”   云母张了张嘴,怔怔地说不出话。单阳却是安稳地看着她,既不意外,也不窘迫,只安安静静地等她回答。   他说明心意并非临时起意,念头何时产生的他并不清楚,许是早在河灯璀璨中见她眸中含星而笑之时,许是在旭照宫日积月累抬头低头修炼相处之中……他唯一所知的,便是云母拒绝少暄那日得知对方可能在意自己那一刹那,胸腔中骤然涌出的按捺不住的喜意和激动。他此前凡尘未了不能多想,只是心防放下回过神来,计划居然早已成形……这段时间在屋中修养无事可做,他早已将云母可能会问的、担心的事想得清清楚楚,她问什么都能应对自如,从容不迫。他唯一不确定的……唯有她的答案。   单阳定了定神。   尽管观云和赤霞似是都觉得小师妹那日想掩饰的人是他,可他自己却不敢确信。况且小师妹素来懵懂,一副即便开了情窦自己也不知道的样子,她那日实际上又并未真的明说什么……想想小师妹的性格,只是反应慢而看起来欲盖弥彰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想来想去,单阳顶多觉得自己能有四成把握,故而目光一定,有几分不安地看向云母,又问了一遍道:“……云儿,你可愿意……同我一起?”   被单阳师兄这样看着,云母有些难以自处。可是她心里也清楚这种时候不能顾左右而言他,不说清楚是不行的,于是顶着单阳那毫无玩笑之意的认真目光,云母僵硬片刻,还是硬着头皮……摇了摇头。   单阳既然来表白,自然事先也有会被拒绝的准备,只是见云母当真摇了头,他还是架不住神情一黯。单阳抿了抿唇,尽量平复了心情,松开了抓着云母的手,故作平静地问:“……为何?”   云母原也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单阳的表情,生怕他难过或是尴尬。见师兄主动问起,云母先是一顿,继而目光闪了闪,犹豫地说:“我、我并非是讨厌你,但也没有……”   但也没有……其他方面的心思。   她自是尊敬师兄、信赖师兄、仰慕师兄才华,尤其是一起在凡间共历那一年,感情自是深厚……她不是不喜欢师兄,可她所谓的那种“喜欢”,与单阳对她所说的“心悦”,似乎并不是一回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师兄口中的“心悦”,到底又是什么呢?   云母一愣,一时心跳快了几分,似是有些疑惑,可碍于此时师兄最为重要,她并不能深入去想。   单阳听云母说了一半,又看她这般为难的神情,自然已经明白了。他心里微微一沉,的确是满腔的苦涩和失落,可屋里气氛尴尬,他一时又找不到话说,雅室里再一次安静下来。   云母此时已经如坐针毡,偏生手心里还握着一颗未落下的棋子难过得很,就随手往棋盘上一放,眼睛却是焦急地看着单阳师兄,顿了顿,担忧道:“对不起,师兄……”   “……你何错之有?”   单阳见云母满脸担心之色,若是原型,只怕两只狐狸耳朵都要沮丧地垂下来,他哪里忍心见她如此神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无妨,你不必担心我,我既能成仙,心境还不至于脆弱到需要你道歉的地步。你既不能陪我去游历,我自己一个人去便是。”   可听单阳如此说,云母还是觉得不安得很,她张了张嘴,可想说出的话还是道歉之言,别的又不晓得该说什么,想了想师兄的意思,她只要又将嘴闭上了,半天说不出话。   见小师妹这般模样,单阳反倒一愣。她这个拒绝人的看起来竟比他这个被拒绝的还沮丧,着实是桩奇事。   单阳定了定神,他并非死缠烂打之人,既被拒绝,便该接受。他心里的确觉得难受,心痛如绞,可因早有准备,似乎倒也没有……那么难受。不过……   他原本想问小师妹既是无意于他,是否还有什么意中人,可是抬头一看小师妹那双明显还没从他的表白中回过神来的眼睛,又将话咽了回去。他想了想,见小师妹仍旧低着头,便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又道:“你年纪尚小,不知情爱,倒是我想多了。”   但转念想到云母那日的状态,单阳又有些担心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小师妹未必当真是情窦未开。这段时间相处以来,他其实知道小师妹并非笨拙,相反其实敏感细腻得紧,只是她心性生得单纯又安于现状,因而不太多想罢了。正因如此,她喜欢上什么人而不自知……还当真是有可能的。   这般一想,单阳颇有几分复杂地看了云母一眼。不过他说完那句话,已经心中一松,不再像之前那样窘迫。顿了顿,他道:“……师妹,你若愿意,就陪我下完这盘棋吧。”   听闻此言,云母连忙点了点头,她心中还乱着,不知如何做,自然是师兄说什么是什么。可她低头一看,原本想要思索一下在哪里落子,待看清局势,不由得“咦”了一声,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落过子了。   单阳看着棋盘也是一惊,他算棋可比云母快多了,只一眼,便晓得结局,忽而无奈地笑了笑,坦然道:“小师妹,你赢了。”   他先前注意力并不在棋盘上,只顾着同小师妹说话,因而随手乱下,大失水准。不过饶是如此他原来也不至于输,偏生云母无心那一步走得精妙至极,让他也无话可说。   真是满盘皆输。   云母都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赢了,却见单阳已经笑着摇了摇头,望着云母的眼神多少还有些不舍,却无不甘。他停顿片刻,道:“……无妨,许是我意不在棋,早已不在局中。小师妹……日后珍重。”   云母眨了眨眼,望着那棋盘,却是怔怔,良久没有明白过来。   ……   于是从单阳师兄那里出来以后,云母整只狐都还有点懵着,好久都没有回过神。她回到屋里时,赤霞师姐已经从道场回来了,见云母一脸神游的样子,笑了笑,抬手点她额心的红印,笑道:“你怎么这幅模样,不会是忘了明天什么日子了吧?”   云母被她这么一点,瞬间清醒,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脑门,看着师姐问道:“什么日子?”   “居然真忘了?”赤霞笑道,“明天是初六,师父亲自教你的日子。你现在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正好明天起就要去道场……你这样子……”   赤霞忽然伸手揉了揉云母的头发,说:“刚才是去见单阳了?”   原本听到师姐提起师父,云母心口一缩,心脏立刻就下意识地多跳了几下。然而不等她心脏跳完,赤霞后半句话又让她胸口抽了抽,当即惊讶地道:“师姐,你……”   赤霞和观云那日都听到了云母对少暄说得话,关注他们两人已久,自然是没有不知道的。不过看小师妹回来以后是如此神情,赤霞倒有些意外。她不善拐弯抹角,想了想,索性直接疑惑地问:“我自然是晓得。不过……你怎么看上去不大高兴?”   “……为、为什么要高兴?”   “四师弟没说他喜欢你吗?”   “……诶?诶……?”   “你不是也喜欢四师弟吗?如此一来,不是正——”   “…………诶?”   赤霞眨了眨眼,眉头一皱,问:“单阳没和你表白吗?”   云母听她说了这么多,脸都红透了,但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回答:“说了,但我……拒绝了。”   师姐妹俩乱七八糟地对话了一通,对话完,已是互相一脸明白地看着对方。大眼瞪小眼地瞪了一会儿,赤霞迟疑了半天,脑子里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终于恍然大悟,惊道:“——你不是喜欢单阳?!”   云母原本心思乱得很,被赤霞比她还震惊的样子一冲击,反倒清醒起来了。她略一点头,但旋即又摇了摇,想来想去,说:“不是不喜欢单阳师兄,只是不是那种……”   云母说到这里又停住,觉得无法讲清楚。她顿了顿,疑惑地看向赤霞师姐,问道:“师姐,你是喜欢观云师兄……是什么感觉?”   赤霞一愣,居然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她平时倒是不否认,可师妹这般问起,总有几分不好意思,她说:“喜欢就喜欢了,我也说不清楚……”   赤霞含含糊糊地硬着头皮勉强说了几句万万不能让观云听到的肉麻话,但因羞耻得很,又是当着小师妹的面,越说越小声。但见云母歪着脑袋一脸不解,赤霞就知道她大概还是听不明白,想了半天,忽然“啊”了一声。   赤霞说:“……说起来,有一点倒是比较明显。   云母看向她。   赤霞顿了顿,面露赧然地抓了抓后脑勺,道:“……若是感情不同,对对方的气息难免会格外敏感些。灵气仙气之类的东西还好,但仙意神意沾染的气息就比较强,若是碰到会觉得像是碰了本人,感觉总有点奇怪。所以……”   赤霞还未说完,一对上云母的视线,却是一愣。   云母呆呆地望着她,神情……居然有几分慌乱。   第97章   赤霞看到云母的神情便是一怔。云母本来就是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性格,呆住就呆得更是明显,她原本就因为谈论单阳的话题而红了脸,刚刚冷静下来散去了热度,这时就因为听到这番话而脸颊又迅速地升温。她皮肤白皙,稍微红一点就分外醒目,此时简直是满面赤色,仿佛轻轻掐一把就能滴出血来。   如此,赤霞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抿了抿唇,试探地问:“云儿,你……”   云母心慌意乱得很,这个时候脑袋里忽然什么都想不清楚。   这个时候,她满脑子都是之前她第八尾长不出的时候,师父曾经两次用仙意查看她的修为和状态,她回回都是立刻就想跑过去贴着他抖毛。还有前一阵子她因为险些长九尾受伤那天,师父怕她不安,便分了一缕仙意给她抱着睡,她自然是高高兴兴地搂了不肯松,即使她睡着了没有意识,可醒来时发现怀里的东西没了,云母也晓得自己那一刹那简直伤心得不得了。   除却抱着仙意睡那次,她也晓得正常情况下是不该有异常反应的,故先前曾十分在意这件事,但并未深想,现在听师姐这么一说,云母当即就慌张起来。   赤霞还在那里担心地追问:“你莫不是……想到谁了?”   云母脸烫得厉害,哪里……哪里好意思对师姐说出师父的名字?!她几乎是一瞬间就仓皇地别过了头,否认道:“没、没有!”   云母看起来实在非常心虚,毕竟她不善撒谎。赤霞顿了顿,却没有拆穿。她平日里神经粗,可在旭照宫里好歹自认要给云母当个姐姐,这种事要给她时间自己想清楚。故赤霞想了想,便抓了抓头发,没再问下去。   ……然而,这一晚云母睡得不好。   因为满脑子的师父,想到他的脸和气息,她心里就揪着疼,不知不觉辗转反侧了一整夜,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到凌晨,看着窗外的天空一点点亮了起来。   故而到了早晨,云母分外萎靡不振,偏生今日还是师父又要给她上课的日子,她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觉得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想躲。另外……她也怕在道场见到单阳师兄,虽说昨天两人下完棋就彼此礼貌地告别了,可终究还有尴尬,今日再见……反倒比昨日更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两方面的事情相加,云母一时竟分不清哪边更严重,因为哪边想起来都脑壳疼,她恨不得“嗷”一声将脑袋塞尾巴里装什么都看不见了事。   于是赤霞清晨醒来,就看到自己对面床上坐着一只格外颓废的狐狸,尾巴蜷着,耳朵没精打采地垂着又低着头,看着倒是十分可怜。赤霞愣了愣,晓得是昨天的话题让小师妹失眠了,看她的样子也觉得心疼,停顿片刻,便道:“要不我去和师父说一声,你今天再休息一日吧?”   云母一顿,挣扎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轻轻地朝她“嗷呜”叫了一声,算是拒绝。   她是很想逃,可现在心里乱乱的,若是跑了反倒更像是心虚似的。况且……她现在理应为了避免九尾长出时不再出事而拼命提升修为才是,回旭照宫后休息这么久已是偷懒,师父半个月才出来教她一次,她若是今日不去,就又要再等半个月,这样……怎么能行?   不过想是这么想,云母心里总归还有怯意,惴惴不安得很。倒是赤霞见她坚持,不再说那般纵容的话。   师姐妹俩一道梳妆打扮好便一起去了道场。云母本来忐忑得紧,谁知进了一路走到道场却没有看到一向来得最早且已身体痊愈的单阳,反倒是观云已经在了。他注意到云母的神情,笑了笑,主动解释道:“单阳似要又要准备出远门,所以虽然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还是让我同师父请了假,今天就不来了。”   与单阳住在一起,观云自是也知道了昨天发生的事。他对云母竟于单阳无意的结果吃惊并不比赤霞少,可观云毕竟年龄最长,此时表情并未露出一丝异状来,自然的态度让云母轻松了不少。   不过,云母终究还觉得愧疚,听到如此,她也不晓得该对见不到单阳师兄感到松一口气,还是该更为不安。这么一纠结,她便略有几分出神,呆呆地坐在角落里休息,直到赤霞师姐轻轻推了她一下,她才猛地醒悟过来,下一刻,便听赤霞师姐道:“云儿,师父来了!”   听到白及的名字,云母一惊,三魂去了七魄,心脏几乎是在一瞬间停了,可明明她慌得恨不得当场打个洞钻到地底下去,目光却还是不自觉地顺着赤霞师姐的话朝道场门口望去。   白及被称作是仙中之仙,气质自是清俊飘逸,他又嗜白,云母一望过去,便是满眼那袭白衣的皓皓无尘,但又因他这一身清傲谪仙之气,对云母来说便显得分外渺远。   师父的身姿她这些年来不知看了多少次,本以为已经习惯,可今日不知怎么的又令云母忽然心口一痛,恍惚间思绪重回到他们初遇那日。他是住在云深之处高高在上的仙君,而她不过是山林之中一介不知事的凡狐……如此,怎敢肖想?   大抵是今日意识过剩,云母这么一想便觉得心脏抽疼得厉害,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束着,一点一点地收紧了。她慌张地垂了眸子,生怕被师父察觉出不对,仓皇失措地掩饰着。   故而这一日,白及教她习琴时,云母也有些心不在焉。她手里拨着弦,心却不在琴音上,如此,难免弹错了几处,惹得白及皱了皱眉头。   云母生性清灵,又难得敏感而善识音,在弹琴上颇有几分天分,自从她熟练之后,这几年便已极少犯如此幼稚的错误,现在如此显然不对,偏她此时神情还恍恍惚惚的……   白及一顿,缓缓抬手——   云母本来晃神地弹着琴,忽然感到手腕上搭上了什么,立刻一惊,险些像受惊的猫似的跳起来,等她看到师父的脸才晓得诧异。   白及停顿片刻,沉声问她道:“……你身体可还有异?”   说着,他刚才握住了云母手腕的手指微移,自然地摸了她的脉,微蹙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几分,似是不解地道:“气息倒是稳的,只是脉搏……为何这般快?”   云母闻言顿时大慌,动作比思维还快,未等她回过神,身体已经下意识地抽回了手腕,只是她力气用得太过,抽手时比起心虚掩饰倒更像是在躲白及,下一刻,云母便极为慌张地拿手背掩了脸。   师父先前要判断她的状态,握住她手腕时也往里探入了一丝仙意,此时她脸已经涨得通红,心脏被一种难以形容撑得满满当当近乎绞痛,身体亦是烫得厉害。   云母原先三次接触白及的仙意,不是原型便是没意识,唯有这次是人形还清醒得很。身体反应实在太明显而强烈,饶是她想找借口给自己开脱都开脱不了,唯有拼命希望不要注意到,可实际上整只狐却是前所未有的慌张。   于是就这么短短一小会儿的功夫,白及便察觉到云母连气息都乱了,再不怀疑她身体还未康复,只是这回他却不能再直接喂气给她,便略一凝神,下一刻,云母便感觉到自己完全被包裹在师父的仙气之中。云母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她自身乱掉的气息已经被白及强行用自己的仙气压回了正常的轨道,下一刻,波动归于平静,白及也收放自如地敛了自己的气,只一双眸子静静地凝视着她。   “……你之前功德大乱险些生出九尾之时,我唯有控制住你浑身灵气方才能替你按下九尾,但你现在功德心境皆已步入成仙之门,只待修为修成,便可再次生出九尾……日后,你若是再有像刚才那样气息混乱的情况,立刻来找我。”   白及说得沉稳,因为担心云母,便不知不觉叮嘱得格外详细,字字关切。只是话完,他又不禁略停顿了片刻。   其实按理来说,他那日已经按下了云母的灵气,后来又以仙气渡她,这几日云母气息平稳之后,不该再有起伏,也不知今日为何……   想着,白及便担忧地看了云母一眼,继而微微一顿,觉得她好像除了身体不好之外,似乎情绪也有不对之处。只他自己平日里太过沉静,也不太和他人接触,一时居然也分辨不出云母是为何不对,只得静在原处。   云母却是愣愣地望着白及,她原本是因自身感情而起的气息不稳就这样被师父强行平复,连云母自己都没想到居然还有办法这么干……而且连带着,她脸上的红晕也散了不少,表情看上去正常多了。   这倒是件好事,云母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情不要再犯,然后用力点了点头,将他先前说的话记下,乖顺地回答道:“师父……我明白了。”   白及“嗯”了一声,又说:“你不善吐火,且渡劫在即,琴术尤其之重,你要以此应劫雷。近日,我会尽量教你……”   云母靠近师父,嗅着他身上清雅的檀香气,觉得他声音清冽。哪怕气息平复,她心脏却还是有些乱了节奏地跳动了,不知不觉就跳成了让人心口微微发涩的少女心思的旋律。云母原先还觉得不安得很,可心脏按照同一个节奏跳得久了,她居然也渐渐习惯,定了定神,竭力集中精神,投入到白及所讲的话中去……   ……   这一日课程结束已是黄昏,白及因担心云母的身体状况,告别前又查看了一番她的状态,然后将她好好地交给赤霞之后方才回自己的院子。但不知是不是错觉,云母今日似乎对他格外拘谨,总回避着他的视线,如此,便着实令人在意。   白及闭了闭眼,不知不觉便已被她占了心神,因而走到自己的屋室之前,看到在他门前长身直立的四弟子时,白及面上不显,步伐却微讶地顿住,停顿一霎,才唤道:“……阳儿。”   单阳一顿,回过头来,听到师父如此唤他,当即便有些面上发红,多少有些不自在。   这倒不是师父第一次这么喊,只是白及一贯少言,便言简意赅,且平时又多是别人来找他,他自然不太需要经常用到称呼。而单阳这些年来频繁下山,白及不太出门又常常闭关,单阳倒是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一时感觉时光过去了很久,仿佛回到幼时……他定了定神,方才同往常一般自然地拱手行礼,恭敬而礼貌地喊道:“师父。”   白及对他略一点头,主动推了门跨进屋中,说:“进来吧。”   “……是。”   单阳既然来了,当然无推脱之意,垂首应了声,便紧跟着白及跨入内室之中。师徒二人一同在内室坐下,因单阳此回在人间逗留时间颇长,这回对坐便十分久违,大抵是两人对接下来的对话都有预感,便都不怎么着急。白及亲自给单阳倒了杯茶,单阳道了谢接过,两人在蒲团上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单阳斟酌如何开口之时,白及亦在打量着他。他们师徒已有十余年,单阳当初跟着他时才不过十一岁,还是能够躲进衣柜里身高个头,却因家人之事总肃着脸,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而时至如今……尽管他外貌随着修行而变化越来越慢,可如今终究已是颀长的年轻男子,且他既成仙,便已是放下了心结,终成大道。   白及虽是在意云母心慕单阳之事,可单阳于他,却绝非仅仅这般简单。   ——他是他第一个自己带回来的弟子,亦是第一个由凡人培养成仙的弟子。如今见单阳这般模样,白及心中亦是隐隐震动,似有所感。他成仙数千年,神君时期的记忆恢复后,记忆中所历岁月已然过万年,寻常之事皆是难以动他心神,然而此时……白及居然也微微有怅然之感。   抬手握了茶盏一抿,白及缓身问道:“……你今日来,可又是来道别的?”   单阳一怔,心里不知怎的想起小师妹昨日埋怨他每回说话都是道别之事,其实仔细一想,他来找师父时,何尝又不是十有八九便是要告别……不过,即使如此,单阳仍是坦然,并不掩饰地点了点头,道:“是。”   “……你现在的能耐尚比不上元泽,还不足以出师。”   “徒儿明白。”   单阳声音沉着,似是早有准备,他说:“我自知自己比不得大师兄,也并无出师之意,此番前来,是想与师父告个长假……我这些年来修行虽是刻苦,但大多只顺着一个方向前进,修为虽略高于同龄之人,但心境却长进缓慢,甚至比不上小师妹通透,此次与小师妹下山,却恍然感悟许多。”   说到此处,他略顿一瞬,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我一叶障目之时,师父曾问我这些年下山可有感悟、可有遇到什么人、可有印象深刻之事、凡间可有变化,当时我一问都答不上来。如今那障目一叶被取下,我才明白师父当年之意,此番下山……便是想将我当年错过的,一一弄明白。此去,许是几年、十年、百年……我虽做不到小师妹那般天生通透,却应当也能以此磨砺心境,只盼再回师父仙宫修行之时,能将那些问题答上来,还望师父成全。”   说着,单阳便诚恳地低了头。只是他说这番话时,思绪亦微有几分出神。   他此前并非是没有想过,天下女子那么多,为何进入他心房之中的偏偏是小师妹……是因她出现时是毫无心机的狐狸?是因她花容月貌灵秀逼人?是因她当初救他一命?还是因她性情温顺单纯又常伴他身边?   回回思索,他回回都有一个答案,但又每回都觉得差上一点,此时一想,终于恍然。   他在意小师妹、倾慕小师妹,想来便是因他自身心思太重,而小师妹有的……正是那一分他身上没有的通透吧。   这个时候,白及亦点了点头。   他原先阻单阳单独下山,正是因为他没有想明白。而如今单阳想得如此清楚,又想出去看看以此成长,他作为师父,自然没有再阻他的道理。白及神情平静,道:“如此,你便去吧。”   “谢师父。”   结果并不意外,单阳再次恭敬地道了谢,不过他顿了顿,再次看向白及,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说:“对了,师父,其实我还有一事相求……是关于小师妹。”   白及一顿,轻轻抬眸。   单阳抿了抿唇,说起这件事,难免还是觉得羞赧。不过他想了想,还是直率地看着白及道:“其实我原先……曾想同小师妹一起走。我倾慕小师妹,故昨日,便向她表明了心迹。”   第98章   单阳话音刚落,还未等白及之心骤然提起,他便话锋一转,脸上的赧色加深了几分,诚实地道:“不过……我已被小师妹拒绝。她似是对我无意,是我……多心了。”   即便已经成仙,单阳终究是保持着作为男性的自尊心的,说到这里,他多少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浮上些许窘迫的绯红之色,但事实就是事实,他既然希望师父能帮他多照顾师妹一二,便要说清楚,总不能捏造一个小师妹向他表白被他正直拒绝的谎言出来。   又是一顿,单阳平静了一下心情,又整理了一下语言,认真地开口道:“小师妹性格绵软,又太善于为他人着想,我被拒绝了倒是无妨,可昨日……小师妹看起来却耿耿于怀、愧疚得很,只怕比我还要难受。但我现在见她……自是有些尴尬,亲自去解释反倒不好,且我也想尽快下山,故之后只怕没法安抚小师妹……此事是我太过孟浪,她如今正在生九尾的紧要关头,本不该为其他事操心……我担心小师妹近日会因此影响心态,还望师父能够多关注她一二。”   单阳担心的,正是云母受他影响而心态修为受损,尤其怕她因是男女私情而憋着不好意思与外人说。他今日提前来同师父打声招呼,让白及多看着小师妹,这样一来,即便他所忧虑之事当真发生,有师父护着,也酿不成什么大错。   话说出口,单阳心中大定,朝师父一拜,终于安了心。   只是师父良久居然并未说话,单阳一愣,奇怪地抬起头。结果他刚一抬头,却见师父白及一贯淡然的眸中竟有复杂之色一闪而过,未等单阳明白过来那眸色一闪的意思,只听白及道:“……我自会应照。”   如此就算是答应了。   不过话完,白及又问道:“……你被拒绝?”   听出师父话里有一丝难言的惊讶不解和意料之外,单阳耳廓又是一热,便想起了他误解那日,白及也在道场外听着,站得位置还离云母最近,想来听得十分清楚。想不到师父面上不曾说,心里也同他和师兄师姐是一样的误解,单阳不由得愈发觉得羞耻难当,点头称是。   白及并非多言八卦之人,只问这么一句就未曾再问,倒令单阳松了口气。他想说的事至此已经说完,继续留在内室叨扰师父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单阳顿了顿,在离开前,依旧谦虚地用膝盖往后挪了挪,郑重一拜——   “徒弟单阳,谢师父多年教导之恩。”   话完,他沉沉地磕了一个头,这才站起,恭敬地告别从内室中离去。   单阳走后,内室之中又只剩白及一人。他静坐良久,倒是并未再闭上眼修行,屋内的香炉散发着淡淡的熏香味。   听到单阳说是他多心时,白及心头确有一瞬间的茫然。但他亦记得自己只听半句之时胸腔里猛然泛上来的痛楚。他倒是有一刹那心里出现了些别的念头,但不等它生根发芽,便已被理智及时克制。   不可多想。   不能多想。   白及闭了闭眼,单阳之话,倒是解释了云母今日种种反应的异样。过了一会儿,白及叹了口气,终于暂且忘了那些令他险些意动的念头。   ……   单阳说走,第二日便要下山离开了。   云母虽然之前已经听说过他要走,但终究没想到如此之快。只是单阳也想得很清楚,他已经做了决定,既然无须等云母,他自然是要早日出去游历的。云母和观云赤霞这一回难得送他一路出了浮玉山,等单阳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几人才终于返程。   赤霞和云母并肩乘着云往回走,走到半途,赤霞轻扫了她一眼,问道:“你可是舍不得了?”   云母本来有些没精打采,听赤霞师姐这么问,自然清楚她说得是单阳,故先点了一下头,但想了想,又摇了摇。   不舍得自然是有一些的,但还有些感情云母不大说得清楚,比起舍得舍不得,似乎更像是……惆怅?   云母抿了抿唇,道:“单阳师兄这一次走,大约一百年里……许是当真不会回来了。自我拜入师门,仙宫里大多时候总归是六个人,师兄一走,我现在还有些……不习惯。”   云母说得别扭,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不习惯”三个字来,赤霞一愣,想起当年大师兄元泽出师时,她也曾有过差不多的感觉,当即就觉得理解。不过她侧头一看,见云母满脸的若有所思,立刻就丢了心头刚涌上来的一点点怅然,抱着云母的脑袋笑嘻嘻地一阵乱揉,笑着说:“别想了别想了,你这小脑袋瓜子每次一胡思乱想背后就要冒尾巴,别这么一送单阳你又不小心把尾巴想出来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天界范围有限而时间无尽,世间就这么点神仙,我们又是同门,日后总能再见面的。”   赤霞说得有道理,云母闻言一惊,她现在怕长尾巴怕得要死,果真不敢再乱想了。云母立刻甩了甩脑袋,将师姐刚才亲手给她揉乱的头发甩得更乱,头脑方才清醒了些。   ……   回到仙宫之后,云母便继续认真刻苦地跟着师父还有师兄师姐修炼。狐狸到底是狐狸,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起初还闷闷不乐,到半个月后,就又重新适应了发生变化的环境,又变回一只每日蹦蹦跳跳的狐狸。只是蹦蹦跳跳归蹦蹦跳跳,单阳是走了,但云母自身也未必完全没有变化。   其实那日听了白及的课回来后,云母便有了心事。只是偏她是个反应慢半拍的,回来以后断断续续地在休息的空隙想了半个月,才渐渐明白过来,而在明白过来的一刹那,她本来的人形就“砰”地一下变回了狐狸,还是浑身上下熟透了狐狸,当场跑回床上抱着尾巴躲进棉被滚了半个时辰,倒弄得赤霞忍不住侧目,不明白小师妹发什么疯。   大抵女孩子到了年纪、遇到了什么人,心里就会渐渐开花。云母那颗种子埋得早,长得却慢,只是少女情窦初开,开得突然,来得汹涌,谁知她这棵迟到的桃树一旦长成,瞬间就生出了桃花林,一开就是百树千树、千朵万朵。她心中的迷雾拨开,长久以来令人害怕的陌生感情上一旦标了“爱慕”两个字,云母只觉得刹那间便是满心满眼的爱慕。狐狸的爱慕也是简单得很,她就想去蹭蹭师父,想让师父抱抱,要是身量够长就想把师父用尾巴圈起来裹着,只可惜她现在身量不够,算上尾巴和身体也顶多在白及脖子上绕一圈假冒个狐毛领子,不过只是如此也是好的,最好能挂着不下来。   然而云母还没来得及开心一会儿,她脑子里别的念头就又给她自己浇了一盆冷水。   且不说师父喜不喜欢她的问题,她如今……还没成仙呢。   想到这里,云母难免觉得沮丧。虽说她这条尾巴是硬生生给摁回去的,可第九尾毕竟难长,眼下看来等它再长还遥遥无期。而一个难题跑到眼前,剩下的难题难免也接踵而至,越冒越多。   仙凡有别、师徒关系、师父辈分太远仙品太高性格温柔归温柔可冷情也冷情好像还有点呆呆的会不会不喜欢她……   想完师父那里特别长的一大串,云母整只狐彻底萎靡了,往床上一摊又自暴自弃地不动了。   赤霞在旁边全程看得震惊。她原本闲来无事在嗑瓜子,结果眼睁睁地看着云母突然在房间里以狐狸能有的最高速飞天遁地地窜来窜去、满床打滚,结果还没蹦跶一会儿,就又忽然生无可恋地趴在床上……   赤霞刚嗑出来的瓜子仁掉了不说,等回过神来,瓜子壳已经吞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赤霞顿了顿,倒是无奈地一笑,觉得小师妹现在这般精神,想来身体已经无碍,且单阳那边的事也放下了。不过,还未等赤霞松一口,就看到摊在床上的小师妹又一下子重新变回了人形,突然拔床而起,满脸严肃地弯下腰从床底下翻出了一个她平时喜欢趴着晒太阳的垫子来,然后又从桌上拿了心诀笔记,抬脚就要往屋子外走。   赤霞一愣,问道:“云儿,你出去做什么?”   云母肃着脸,认真吐出两个字:“修炼。”   赤霞抬头看窗外的天色。她们回来时是傍晚,而小师妹在屋里一通飞天遁地之后,此时一道弯月凌空,月宫仙子都起床值班了。   小师妹修行一向挺用功的,在下定决心且误生九尾之后,这段时间更是格外勤勉,生怕再出事。但现在都这个时辰了,云母之前再怎么勤勉,也没到大晚上还要抱着垫子出去修行的地步。   故而赤霞立刻惊道:“你怎么现在想着要修炼了?!”   当然是因为云母刚才想明白了,就她脑海里那些问题,她目前能做的,也唯有成仙而已。若不成仙,其他的都是空谈。然而忽然被师姐喊住回答这个问题,云母还是下意识地一阵紧张,她总不能老实回答“不成仙我怎么追师父”……   慌乱之中,云母也来不及想太多,电光石火之间匆忙地摆了个正气凛然的表情,只听她正直地道:“我身为仙门弟子,日夜修行本就是分内之事。若无修为,将来如何救天下苍生于水火?师姐,你莫要拦我!”   说完,云母抱着垫子大步走出了屋子。   背影,都透着正义。   第99章   其实说完那个临时想出来的、蠢得她自己都想磕墙的理由,云母转身就脸红了。不过好在赤霞师姐没有当场揭穿她或是说点别的什么,云母还自以为蒙混过关,高高兴兴地蹦跳着走了。她离开前理由说得奇怪,但话倒是真话,接下来几日,云母果真日夜修炼,比之前还要努力了许多,令观云赤霞啧啧称奇。   不过,她到底是情窦初开,而一只小白狐若是有了心上人,自然就成了一只有心上人的小白狐。云母哪里能按捺得住真的一心修炼什么都不做,平日里她在道场修炼完了,总要凑巧从师父院落门前路过一遭,故意徘徊好几圈,或者蹲在石墩子上往里面瞧,盼着什么时候能和师父偶遇。还有晚上独自修行之时,因一个人在道场总归寂寞,她也故意把垫子拖到师父的院子门口,想着万一师父会出来看月亮呢?于是就索性坐在那里乖乖巧巧地修行,结果师父始终没有等来,她自己倒是望月望了个过瘾。   如此重复多日,师父院前的石墩子都因她总是趴在上面而被蹭平了不少,云母这么一只小小的狐狸,情绪容易受影响得很,自然多少有些气馁。   若是她当初在幻境里没有跑掉就好了……   这一日,懊恼的念头一旦浮现出来,云母自己都吓了一跳,连忙拼命晃脑袋想要忘掉。只是她能够忘掉一刹那后悔的意识,却控制不住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别的东西……比如星月之夜……冰冰凉凉的吻……她重新张开眼时,师父凝视着她的眼神……   云母胸口一热。她以前也偶尔会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个夜晚,但是从未深究,大多时候也只是觉得害羞和不知所措,而现在再想起……却似乎多了几分滋味。   ……   云母这几日心情时苦时甜,起起伏伏的,好在大多数时候总归还是积极成仙的心境来得多,因而颇有长进。又待数日之后,轮到白及给她之日,白及用仙意探了探她的脉,继而一愣,便道:“你近日……修为涨了不少。”   云母眨了眨眼,也不知这算不算是师父在夸赞自己,但还是抿了唇含羞低头,目光闪了闪,心里隐隐觉得高兴。   因单阳师兄下山后师父不必再给他上课,而云母这里的九尾又比较紧急,白及先前查看过她的状况之后,便将她原本的一月两次课增加到了一月五回,每六日便有一次授课。由于云母应劫在即,修为实在太过重要,白及甚至都不再给她讲道,五回课里有三回讲琴,一回讲术,而剩下一回教她如何应对天雷。没回课他都会检查她的修为状况,免得像上次那样出什么意外。   既然要检查,那自然是会用到仙意的。云母心扉已开,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便不再觉得可怕,尽管靠近白及多少会因气息敏感而感到不自在,但却不至于慌张地躲着了,也能恰到好处地掩饰羞涩,不让白及看出来。   她明明每天蹲在石墩子上盼白及出来抱抱她盼得眼睛都要望穿了,上课时见到真人却又怂得不敢上去求抱,不过每个月起码有五次能见到,云母心里还是高兴的,如果不是上课要用人形,她能不停地摇尾巴。   云母顿了顿,略有几分紧张地笑着道:“师父,我想早日成仙。”   “……是吗。”   白及一愣,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云母因为是顺天由人的温和性格,一直以来认真归认真,但大多数时候都不曾表现出什么极为强烈的成仙意愿,倒更像是能成便成,成不了也就算了的样子。这般随遇而安的性格于修仙而言其实是好心性,但听云母这般明确地说出要成仙,白及还是忍不住有一瞬间的吃惊。   不过,以她最近修为增长的速度,白及倒是不曾怀疑云母这份决心。且她现在应劫为重,白及亦不会打击她训练这方面,故微微一顿,抬手摸了摸云母的脑袋道:“……你做得不错。”   顿了顿,白及又道:“我先前听你师姐说了,你尚未成仙,却有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之志,如此甚好。”   云母:……   “……噢。”   云母垂头丧气地低了头。哪怕她没指望未成仙时就能将心意传递给师父,但却总归希望能从师父口中听到些温柔的话,多让她开心地在棉被里滚两天也好。大概是她想得太美了,发觉师父只从师父的位置与她交谈,云母心里就觉得失落。   ……不过想想也是,白及又不记得幻境中的事,他们确实除了师徒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的确是她想太多了。   白及见云母刚刚还很高兴,听他一句话之后就陷入消沉,不禁亦有几分焦虑。只是他不知该说什么能安慰她,继续往下说……想到刚才仙意探到的情况,白及顿了顿,道:“你的雷劫,许就在下月初二。”   “……!”   闻言,云母一惊,一时就忘了先前的沮丧,紧紧地注视着白及,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些。   成仙讲究机缘心境之类玄虚的东西,因而何时成仙都由天定。但云母偏偏这些都已充足,唯有修为跟不上而已,若是单纯计算修为增长周转之速,还是能够算得出来的,虽然日子多少与修行者本人这段时间的修行勤奋用心与否有关,有时会有偏差,可总归八九不离十。而且这个日子由师父亲自算的,云母当然不会怀疑。   哪怕现在才是月初,而她又早已晓得这九尾迟早要来,可得到具体日子的实感终究不同。云母几乎是立刻心头一紧,有种大考将至的不安感。   白及见她不安,便再次抬手摸她的头,轻声道:“……雷劫应当不会太为难你,以你如今的修为,想来应该能过得去,你莫要担心。”   云母点了点头。既然是师父说得话,她自然是信的。   这一日修行得颇为顺利,因白及今日分外耐心,云母得知渡劫日期后绷紧的精神也渐渐放松下来,多了几分自己应该真能渡过雷劫的自信。白及见她精神,亦松了口气,放心许多。   ——只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日的授课还未结束,正当未时过了,在门口守门的石童子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说是旭照宫里来了客人。白及让他带人进来,于是等石童子往返一趟再度回来的时候,身后就多了一位给人感觉一丝不苟的天官。   天庭的官员亦有品级高低之分,工作之时会穿朝服。因白及在众仙之中地位超然,派来的天官品级也高,只是他看起来很不好亲近,一板一眼,严肃得很。待行过礼,唤过“仙君”,这位天官倒也无意耽误时间,从袖中掏出一份请帖,便直接道:“下月天帝召集万仙,将于天宫举行群仙之宴、共商天庭大事,特邀东方第一仙白及仙君前往。天帝已给仙君留了上首的座位,还请仙君赴会。”   说着,他便将请帖递给白及。   不过白及并未立刻接过,反而皱了皱眉头,问:“下月何时?”   天官道:“下月初二。”   听到这个日子,云母心里一慌,当即就有些无措。这日正是白及算出的她渡劫之日,云母虽不知白及可能会在她渡不过雷劫时护她,却也没想过她渡劫时师父有可能不在。   天帝之邀,群仙之会,听起来就是无法推脱的要事。白及虽是散仙,但毕竟受命于天庭,这等聚会还给他留了上座,自然是不能不赴约的。   另一边,听完日子,白及的眉头亦是蹙得深了几分。他感到自己的袖子被云母无意识之中揪住了,她好像颇为紧张……同时,他发觉天官的视线缓缓地落在了云母身上,对方的目光似是微讶,还有几分审视。   这等探究的目光令白及隐隐感到不悦,他又察觉到云母害怕,便伸手握了云母拽着他袖子的手。云母本来是在不安师父会不会走,谁知忽然感到手被握住,接着白及用法术轻易地一推,她就在对方的仙法之下突然被化成了狐狸。云母吓了一跳,“嗷呜”叫了一声,紧接着就被师父搂入怀中护住,雪白的广袖拢住了她,也阻隔了外人的视线。   下一刻,白及沉静地闭上了眼,吐出两个字道——   “不去。”    第100章   白及拒绝得坚定,竟然丝毫未给天官和天官背后的天帝留面子,饶是肃着脸的天官闻言亦是不禁一怔,问:“仙君不去?”   云母一下子被师父拢在袖子中,就跌在了他腿上。她本来还懵着,可听到目前的状况,顿时惊住,顾不得其他地抬头看白及。云母虽被白及拢在袖中,但看师父倒是不受阻,她抬头一望,便瞧见了白及清俊的脸,他此时静静地闭了眼,神情同往常一般冷清,看上去颇不好亲近,故而看不出心情。   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云母的视线,云母刚一抬头望他,白及就抬手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云母不自觉地低下头“呜呜”直叫,喉咙里发出撒娇的呼噜声。   此时,天官已经皱眉,接着说:“据我所知,仙君本是散仙,近日应当并无杂事……”   言下之意,便是白及既然没有脱不开身的公务,就不该拒绝天帝设下的群仙宴。尤其是白及仙君地位重大,上古又与天帝曾有交集,自是理应现身……不过天官想了一圈也着实想不到白及为何要拒绝群仙宴,语气中多少带了疑惑。   白及亦不同他啰嗦,眼并未睁开,只合着眸沉声道:“我有弟子要渡雷劫。”   白及当着外人的面便要比平时还要少言,面色亦愈发沉冷,看起来是极不好亲近的。他显然并未详细解释的意思,说完前一句话,便道:“请回吧。”   话里话外,居然是要送客了。   白及冷淡,可那天官却也是个严谨的人。他有要务在身,哪里能就这样走。只是天官也不曾料到白及谢绝是因弟子,他先是一愣,才收回来的视线就又下意识地往白及广袖之下一瞧,问:“仙君门下要渡劫的……莫不就是这位女弟子?”   不过这个时候,天官虽然将目光落在白及袖下,可只能瞧见那白袖高起了一处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耸动着,好像是贴着仙君的身子在里面小心地活动。   感觉到天官的视线变化,白及又动了动手臂,用宽大的袖子将云母整个儿都掩得更严实了,藏得密不透风,让对方连根狐狸毛都看不见。不过天官似是并未注意他这些小动作,反倒是想起刚才惊鸿一瞥的那位仙子相貌,身体不禁一顿,心里有些在意。   他先前视线不知不觉被对方吸引,自然是因那小姑娘生得实在俊俏,又规规矩矩地坐在清傲的白及仙君身边,实在有些独特。只是他起初只是眼角余光瞥到,待正眼看到对方长相,居然觉得吃惊。倒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她额间那枚红印。   少女肌肤白皙,眉心竖红分外鲜丽,显得明艳动人。额间带红乃是极为清灵吉利的长相,是得自然大道喜爱之证,极为难得,大多生在上古神祇额间,不过上古神祇也只有少数有印,现在更是早已少见……这小白狐非仙非神,只不过是一介灵狐,额间居然生了这么个印,真可谓是罕见至极、灵气逼人,偏她这枚印还是形状饱满、颜色明亮,居然品相极佳,天官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不过没等他看完,那小姑娘就被白及仙君强行化原型掩起来了。   白及仙君历来在天界是有名的性子清冷,谁能想到他这徒弟居然是旁人看都看不得的。天官脑海中不禁闪过了些“白及仙君怕是极宠这个小弟子”的念头,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地道:“群仙之宴百年方有一回,又是天帝亲自相邀……弟子渡劫虽是重要,但天劫毕竟是他们自己之路,仙君稍去片刻,想来也是无妨的。”   天官说得没错,云母忐忑不安地仰头望着师父。然而白及始终合着眼,语气淡淡,毫无动摇,只道:“不便。”   天官看白及看都不看他,态度极是坚决,始终站在这里便也觉得无趣。他有公事公办地礼貌又问了几次,确定白及仙君当真不去,终于才勉强走了。   待天官走了,白及才将袖子放下,让刚才被他罩在怀中不能见人的云母露出头来。云母刚冒出脑袋便赶忙甩了甩毛,急急地担心问道:“师父!你拒绝天帝的邀约,真的不要紧?”   云母话一出口,因为说得太急,险些将自己呛到。她这是憋久了,其实之前白及和天官对话的时候她就想说话,只是碍于身份问题无法插嘴,只好自己干着急。   白及低头看向云母,见她眼中满是担忧之色,便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回答:“无妨。”   “当真?”   “嗯。”   云母望着白及一双淡然的眼睛,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师父说得是真的还是在哄她。云母忍不住有些泄气,她摆了摆尾巴,沮丧地低了头道:“……对不起,师父,又给你添乱了……”   白及看着她没精打采垂下的耳朵,索性又摸了摸。他是的确不觉得拒绝一个群仙宴会出什么问题,他往年也并非次次出席……算起来,其实出席的次数反倒比较少。   故而白及又开口安慰了她几句,云母晓得师父是为了她才推了群仙之宴,又是担心又是感动,一时心里又涩又甜,她不自觉地拼命摇着尾巴,趁机贴着师父的腰拿脑袋蹭了两下,感激不已。   但是……   云母心不在焉地思衬了一瞬,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在意天帝。所谓的天庭之主、众仙之首,便是她未入仙门时也是晓得的。   云母曾在师父回忆的幻境中,从玄明神君的镜子里有一两回看到过天帝,那时玄明还颇为悠哉地摇了摇扇子,告诉她那是他的同胞兄长。   不过,虽说是伴生兄弟,但在云母看来,天帝和玄明其实长得不算太像,至少还不及她哥哥石英长得像玄明,两人性格气场更是差了不少。这样两个神君偏生是一对伴生兄弟,倒真有些令人意外呢。   ……   这个时候,却说天官那边虽在白及那里受了些挫,但好在之后办事都还算得上顺利,故而数个时辰后,他便按时返回了天宫,像天帝汇报公务。   这等事自然是枯燥无味的,此时天帝殿内又只有他们两人,一时间屋内充满了翻动纸张的沙沙声,还有天官一丝不苟地阐述之声。他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将事情一一汇报,待说到群仙之宴时,天官顿了顿,道:“……白及仙君今年又不来。”   “嗯。”   坐在华座之上的男子微微颔首,他面颊硬朗且线条分明,额心有一道红印,又生了一双清明的眸子,尽管面目年轻,可神情却颇为稳重严肃。听到天官汇报的话,他似是并不意外。   天官是个认真的人,最烦与弄不清事理或是想法天马行空的神仙共事,然而他每回向天帝汇报工作却是舒服。天帝话少,但句句直切重点。天帝这个位置不像四海龙王或是青丘狐主那样每隔几百几千年就要换一换,一日是他,千千万万年也是他,这等日复一日的工作要千年万年地做下去绝非易事,寻遍三十六重天,只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担稳这个位置。   停顿片刻,天帝忽然停了手中的动作,问道:“你今日去见白及,他那里……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天官一愣,十分意外天帝会问起这个,想了想才回答:“好像没有……陛下,你为何问起这个?”   天帝道:“我算到他的仙宫许是要有些变故,只是不知具体为何。白及……或许有劫数将至。”   闻言,天官先前的惊讶便又加深了几分,既为白及这等仙君的仙宫居然还会有变故,又为天帝闲来无事居然算了白及的仙宫。但既然是玄天问起,他便愈发努力地回忆了几分,然后说:“白及仙君的确同以往一般,不过他仙宫的变故,或许不是他,而是他新收的弟子。”   其实云母拜师这么多年,都从小女孩长成了少女,着实算不得什么新弟子。不过奈何天界的人活得时间太长,她才入门十年不到,在仙人看来,自然还是新得很。   天帝果然感兴趣地抬了头:“……新收的弟子?”   天官点头道:“是个额间带红印的灵狐,面相极好,资质也不错,下个月似是就要渡劫了。”   天帝并未管别的话,只问:“……额间带红印?”   天官答:“是。”   天帝并未再问,只是手指轻轻在桌上扣了扣,若有所思。 第101章   天帝若有所思地在心里记下了点什么之后,又过了几日,天庭的天官便再次造访了白及仙君的仙宫,与他同来的,还有一只兔子。   “天帝许久不见仙君,甚是思念,又听仙君婉拒群仙宴很是遗憾,故特意择了礼物赠与仙君,还望仙君勿要再拒。”   说着,一板一眼的天官面无表情地从袖中掏出了白兔,十分严谨地递了过去。   被拎着耳朵的兔子一脸惊惧。   天官若不是公务需要得绷着脸,此时也该是一脸惊惧。   天界毕竟有万千仙宫,不少仙人有事务在身,还有不少身居要职,再说神仙一闭关成百上千年的都有,群仙宴有人去不了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这仙宴既是为召集众仙商议天庭要事,亦是不太出天宫的先帝与仙人笼络感情,若是天界有身份重要的仙人不愿意出席,天帝会送个礼物来表明这位仙人与天庭并无冲突也算是惯例,但是……   天帝让他送活物来的,还真是头一遭。   天官想起前些年都还正常的礼物,又看看白及仙君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忍不住心道天帝与白及仙君也算有上万年的交情了,总不能不清楚他的性格,这礼物当真是想要维系白及仙君与天庭的关系?别是天帝被拒绝次数恼了决定要结仇吧。   看到天官费劲从袖子里掏出来了的居然是只兔子,白及果真是没什么反应。见白及只盯着兔子看而不说话,也不接,天官为了替天帝说说话,只得板着脸卖力推荐道:“这是天宫里命仙娥专门饲育的玉兔,虽说灵智未开,但却个个灵性,平日里可以帮忙送个信跑跑腿……天帝送仙君此兔,也是一片心意。”   白及沉默不言,一双眸子冷飕飕地看着兔子,良久,方才伸手要接。赤霞、观云和云母这日都在,赤霞在后面笑笑,微微侧头对云母道:“这兔子长得倒是可爱,师父他说不定——”   赤霞话音未落,她身边居然忽然空了!只见白光一闪,小师妹突然化作原型冲了过去,还没等白及伸手接住兔子,云母已经先一步跑到他脚边,又是蹦跶又是乱蹭,急得“嗷呜”“嗷呜”地轻轻叫唤。白及一愣,动作便转了方向,先将着急地围着他乱转的云母抱了起来,云母一进师父的怀里,立刻飞快地找了个位置趴好,还是非得两只手抱不可的那种姿势。她两眼一闭,一副“我绝对不出去了”的样子。   白及见她这般一怔,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云母耳朵抖了抖,眯着眼委屈地“呜”了一声,依旧是不肯出去的样子。如此一来,便是白及迟钝,也能瞧出她是不高兴了。但白及又不晓得她为什么不高兴,一时揣着怀里的毛团有些无措,只感到云母又蹭了他两下,喉咙里“呜呜呜”地打着咕噜。   云母当然不高兴了。她拜入旭照宫这么多年,对白及多少有些了解,隐约能够感觉到师父应当是有些喜欢她的原型的,本以为即使现在当不了师父的心上人,好歹能当师父的心上狐,结果这只跑出来要横刀夺爱的兔子是怎么回事?!   云母越想越委屈,赖在白及怀里不肯出去。她的想法简单得很,师父总共只有两只手,抱了她总不能再去抱别的毛茸茸,所以只要她不出去,师父就没法摸兔子。   这样一想,云母在白及怀里一团,扎得更紧了,放都放不下来。   白及自是无奈得很,看云母忽然黏他黏成这样也有点心乱,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却见赤霞焦急地朝他做了“兔子”的口型,又小幅度指了指天官拎在手上的兔儿,白及一愣,尽管还有些不明,但仍看向天官,婉拒道:“……谢过玄天天君美意,旭照宫无处饲育生灵,还请收回。”   天界众仙出于尊敬大多会回避玄天的名字而只称为“天帝”,但白及却不必有此避讳,便直呼其名。天官听到他说话就略有几分吃惊,只是并非因白及直称天帝之名,而是因这好像还是他头一回从白及口中听到这么长的句子。且他刚才还准备接兔子,这会儿就婉拒了,虽说白及仙君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情绪,可天官终究感到惊讶。   故此,他难免多看了那只约莫是让白及改了主意的小白狐一眼。顿了顿,天官道:“这兔子是天帝一番心意,亦是天庭的诚意,仙君无处养兔子是一回事,可若是拒了礼物,只怕外人要以为仙君与天庭不睦……”   天官说得这么多,无非是因白及曾是与天帝有过一战的神君,说来也是好心。白及一顿,略一点头,道:“我备一份回礼便是。”   闻言,天官便不再多说。倒是云母仍旧愣愣地抬头望着白及,她从听师父开口就已觉得惊讶了……她只是不希望师父摸了兔子就不摸她,倒是没有让师父将兔子退回去的意思,如此一来,她便对那只平白因她被退的兔子有些歉意,愧疚地抬头一看,却见那只灵智未开但颇有灵性的兔子满脸的松了口气、一副劫后余生大难不死的样子,乖乖被天官又收回了袖中。   云母总算放心了,重新靠回白及胸口,轻轻地蹭了蹭。大约是因为这会儿安心许多,她垂下来的尾巴不自觉地摆了摆,然后便悄悄地往白及腰上一圈。云母不晓得师父发觉她的小动作没有,心里却有点说不出的开心,因而愈发用力地往他衣襟上蹭了蹭,“呜呜”地叫了两声。   云母蹭得专心,倒是没注意到赤霞微微一顿,目光有些愕然地放在了她身上。   ……   因为天帝随手要送给白及的兔子,云母这日多少受了几分惊吓,再说她现在难得能合情合理地找到机会让师父抱抱,哪里肯就此善罢甘休。待天官离去、赤霞和观云也自行回了道场后,她仍旧缩在白及怀里耍赖,磨蹭够了才出来。因天官这日来得晚,云母又明白自己撒娇大概过了头,好不容易从师父怀里出来以后,她也不好意思再请白及授课,红着脸道了别都不敢再看白及,就抱了琴飞也似地逃回自己院子练。谁知云母刚跑回屋子里,就发觉赤霞已经在屋里了……她居然也提早回了院落。   “师姐,你回来啦?”   云母脸上还红晕未消,她下意识地抬手拨了拨因她跑得太急掉到脸颊边的碎发,想要掩饰那一点点羞涩的不自然。   云母情窦开归开了,可因为喜欢的对象是师父白及,她就没有办法跟师兄师姐说,哪怕是平时最亲近的赤霞师姐,她也没法开口……一方面现在是凡仙相隔,另一方面多少有些违背常理,她一只狐狸晚上在被窝里想师父想得打滚,白天在师父院子门口盼师父出来盼成望师狐,最终也还是小心翼翼地没让赤霞师姐发现异样。   但毕竟异样还是有的,虽说赤霞师姐神经粗,可云母总归还是担心她发现,此时心虚得很,尤其师姐望着她的目光似与往日不同。   赤霞像是没发觉什么的“嗯”了一声,便收回了视线。两人又随口说了几句话,云母松了口气,正抱着琴摆好了要自己练习,忽然听本来已经不说话了的赤霞又开了口,她沉了沉声,道:“说起来,云儿……先前我们不是聊过关于仙意的事……”   云母一僵。   赤霞抓了抓头发,艰难地开口道:“你别是……喜欢师父吧。”   云母:……   赤霞:……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尴尬了起来。赤霞听身后良久没声,这才转过头去看云母的状况,谁知却看到本来已经摆好了琴准备弹的小师妹这会儿连个人影都没了,反倒是被搁在地上的琴后面躺了个蜷成一团的毛球,她脸都埋进了毛里,只留下一对尖尖的耳朵贴着身体,尾巴因为太胖收不进去,就直接拖在了背后。   这是明显地不愿意回答而逃避问题了。   事到如今赤霞实在很难再有什么不明白的了。虽说她从以前就隐隐察觉到小师妹心里许是有喜欢的人,可之前一直以为是单阳,故而才在她拒绝单阳时吃惊……仔细想想倒也是,云母长久都待在旭照宫中,在仙界根本不认识几个男子,且看她先前那个反应,必然是接触过对方的仙意的,可是云母能接触到仙意的对象……能有几人?   想通关节,赤霞心情复杂地看着云母,摸后脑的动作变得更无奈了。她沉吟片刻,说:“你这样……不太好办啊……”   “嗷呜……”   听到赤霞的话,云母轻轻地叫了一声,看起来有些泄气。   云母当然也是知道的,只是她刚刚陷入爱慕的情绪之中,浑身上下都是倾慕之情,就不愿意往不好的方面想,毕竟若是想她和师父之间的差距……她只怕就要振作不起来了。   云母想了想,还是壮着胆子忐忑地问道:“我这样……果真是不行的?”   赤霞晓得云母说得是师徒身份,叹了口气。只是她看云母如此,终究不忍心说责备的话。她走过去坐地上,将云母抱起来放膝盖上让她坐着,然后摸了摸她的头,算是安慰……可赤霞总不能不说实话,顿了顿,还是道:“天规倒是没有这么一条,只是到底少见,难免……会要让人另眼相待。而且师父的性格……”   赤霞抿了抿唇,就没有再说下去。   白及性情虽说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淡漠,可在某些方面冷情却是真的。他为神君仙君的年岁如此之长,却从未与谁有过哪怕几分情缘,可见的确是无意于情爱,或是难以对人生情。再者白及是清冷克己之人,光云母是他的弟子一条,就足以让白及不会生出旁的心思。   云母一听就明白了,尾巴都不摇了,低着头,耳朵垂着。   见她如此,赤霞不安极了。好在她本来也是个大胆的性子,看云母这副模样,赤霞用力抓了抓头发,又改了口,说:“……你要是实在难受,要是成仙后想试试……倒也不是不行。”   “真的?”   云母当即又竖起耳朵抬起了头,一双狐狸眼睛望着赤霞。   赤霞被她这目光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受过相思之苦,自然也晓得让云母一直一个人憋着是很不舒服的,有时候甚至都觉得不如直接下刀子来得痛快。不过云母看起来很是期待,倒令赤霞为难,她两手一摊,说:“嗯。毕竟本来就没有那么一条规定,只是成不成功就……”   这些云母都知道,但听赤霞这么说,还是觉得受了些鼓励。赤霞本意亦是想要知道云母心事,确定云母思慕之人是师父,便觉得有些担心,但见云母认真,也愿意替她保守秘密,没有太过泼冷水。师姐妹俩叽叽喳喳地聊了一会儿,云母起先还不大敢说,见赤霞师姐并未太过阻拦她,胆子就大了,她尾巴晃了晃,因之前自个儿憋得久了,想问的时候就颇多,她脸红了红,忽然问道:“师姐,你同观云师兄当初在一块儿,师兄是如何喜欢上你的?你、你有什么建议没有?”   “我?”   赤霞一愣。   云母问完就觉得脸烫,但还是硬着头皮点头。只是问完,她便想起了当初还是她主动去问师父“何为情爱”、“该如何做”的,当时师父是说——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尽人事,听天命。   云母想了想,略有几分出神。只是这时赤霞也回想起了她那不堪回首地往事,心情颇有些怪异地抿了抿唇,方才说:“我约莫是十六七岁的时候喜欢上了观云,然后两百四十七岁的时候同他订了亲,所以他是如何喜欢上我的,我的经验大约是……”   赤霞一顿,道:“憋着。憋个两百年,他说不定就喜欢上你了。”   云母:……   房间里安静了一刻,下一瞬间,云母“嗷”地一声趴平在赤霞膝上。   说起来……玄明神君当年在幻境里也是建议她到两百来岁再定亲,这说不定是个神仙成婚的标准岁数。可是……可是……   两百来年?两百来年?   云母觉得这个年份长得令人心慌,当真要等这么久?   赤霞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其实她话里还留了情,她与观云尚且能憋两百年,而师父无意于情爱,又清冷自持,换作是他……   只怕要憋两千年。   第102章   云母今年才十九,两百年于她而言着实是个遥不可及的数字,光是听着便令人心慌。现在于她而言不要说两百年,便是二十年听起来都已经很长了,长得足以望穿水月。故而从赤霞师姐口中得了这么个答案,云母也不晓得自己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希望总归还是有的,就是渺茫了些。   不过,如今云母雷劫将至,她倒也没有办法想太多。天官走后,距离她天劫之日不过数天而已,云母实在不敢耽搁,暂时放下了脑海中的其他念头,一心修行,每日经过庭院,都能听到云母接连不断的琴音。因她的琴声乃是武器,经过这么多年的练习,她若是有战意,琴中便显锐气。而此时——   锐气如洪。   转眼便到了雷劫前夜,这一晚,云母辗转反侧,难睡得很。除却努力准备雷劫想要早日成仙和师父到一处去的这段时间,她以往若无心事,总是睡得比赤霞师姐快,醒得比赤霞师姐晚,也算是只无忧无虑的傻狐狸,可今夜她心脏却一直跳个不停,一闭上眼便觉得眼前满眼电光,看得人呼吸不畅几乎窒息,只得再把眼睛张开。   月亮不知何时就升到了正当空,但是等到后半夜的时候,乌云突然开始聚集,一下子变得黑压压的天空中时不时想起闷闷的雷声,听得人心慌。云母这时忽然明白了单阳师兄历劫前说“劫云在等我”是什么意思了,尽管天雷还未降下,她却已能隐隐感到,外面那些云、那些风,还有风云底下隐隐震动的闷响……都是在等她。   若有万一……给娘亲,还有哥哥的书信都已经压在了砚台底下,她也已经同赤霞师姐说好,到时师姐会亲自送去。她还将自己放在床底下的杂物也理整齐了,虽说不知师父还有师兄师姐会如何处理……   云母心慌得很,又紧张。天雷非同小可,她有些喘不过气……云母将自己应该准备的事想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又什么遗漏,可越是想,她心脏便跳得越快……忽然,窗外连着响起了一片闷闷的雷声,云母吓得蜷成一团,待雷声结束后,她想来想去,还是坐起来看了眼对面床上还在熟睡的赤霞,然后从床上跳了下去,打开门,拿出最快的速度往院子外奔。   云母这一奔,便一路跑进了师父的院子里,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进了师父的房间。   从自己院子跑到师父院子,头顶便是乌云和闷雷,云母很是担心她这一出来,劫雷就会顺势而下,所以一路胆战心惊地狂奔,等她跑到白及屋中已是气喘吁吁。因为乌云遮了月,晚上屋子里又没有燃灯,白及的内室有些昏暗。云母轻手轻脚地跑到床边,然后连跳带爬地上了床,见师父闭着眼侧卧睡在床上……本来她还有些犹豫,但想想自己也不是第一回 钻师父怀里了,又何必怕第二回?于是云母麻利地钻进他手臂之间,往怀里一趴,尾巴搭师父身上,闭上了眼睛。   然后白及就醒了。   他睡觉只是修神,本就没有睡得太深。尽管云母一路小心,可终究弄出了些响动,况且她还往白及怀中钻了,白及苏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他蓦一睁眼便被怀中躺着的狐狸惊到,喉咙一动,愕然道:“……云儿?你如何会在此?”   云母倒是本来就没有抱她这么折腾白及还能不醒的期望,只是见师父当真醒了,还是有几分心虚。她“嗷呜”地叫了一声,张开眼睛,耳朵垂了下来,喊道:“师父……”   她心里也晓得自己这个时间跑过来找师父、还把师父吵醒了是不对的,可是她实在太紧张,又睡不着,忽然就很想看师父的脸,想让师父摸摸她的毛,等回过神来就已经跑到这里了,还被抓了包。云母心虚地又“嗷嗷”叫了两声,方才垂着耳朵道:“天亮就要渡劫了,我实在睡不着,所以来找你……”   说着,她索性又往白及怀中一钻,道:“对不起……”   嘴上说着对不起,身体却全然没有出来的意思。   白及叹了口气,感到云母在自己怀中乱动,心跳当即就有些乱了,连忙按了她的动作,喉咙一沉,道:“……别闹。”   “……嗷。”   云母还挺听话,听师父让她不动,她就乖乖趴在那里不动了。她晓得自己心里喜欢师父,便想要与他亲近,此时她其实已经贴着对方的胸口,能够听到师父胸膛里稳稳的心跳声,觉得比先前安心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是男子,云母总觉得师父的心跳比她平时的要重些,似乎也要快上几分。   都和她现在差不多快了。   她是想见师父才来的,可是眼下满心的喜欢却又不知从何处表达起才好,又想起赤霞师姐建议的“两百年”,云母心里当下就有些犹豫。   想了想,她好不容易才开口唤道:“师父。”   “……嗯?”   白及心里知道云母纵使现在是原型,实际上却还是女孩子,他们眼下这般不成样子,本想坐起来,但听到她的唤声就不觉停下了动作,转而询问地嗯了一声。   听到师父的声音,云母不禁有几分扭捏,顿了顿,方道:“我若是渡不过雷劫,以后……你该不会忘了我吧?”   “……不会。”   听到这样的问题,白及先是一愣,继而沉声回答道。   虽不知云母为何这么问,可答完,他却不禁有一丝苦涩。   且不说云母不会渡不过雷劫,若是她……如何可能忘记?   然而,话音刚落,不等白及回过神,他手上一空,怀里倒是多了什么东西。白及一怔,有些吃惊地低下头,却恰巧对上云母一双明亮的眸子。室内昏暗,故而云母的轮廓并不算太分明,但白及依然能感到云儿是他怀中化了人形,她的脑袋枕在他的手臂上,乌黑的长发披了满床,她小心翼翼地偎在他怀中,温暖的体温、女孩子甘甜的馨香味。白及手指一颤,只感到双臂之间环了个柔软纤细的身体,距离近得他当即呼吸就有些不畅,然而云母似乎并未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反而一双眼睛无意识地凑近了些,紧张地问道:“……当真?”   白及不晓得她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化原型,偏生云母没有觉得不对,他也不知该做什么、不知所措,良久,方才移开视线,沉声道:“……嗯。”   云母还能是怎么想的,无非是气氛到了觉得应该化人形便顺心而为。此时得了答案,她心里稍微安心了些,就又变回了白狐狸,毛茸茸地往白及怀里蹭了蹭,张嘴就道:“嗷呜呜呜——”   白及:……   宣泄完了,云母也觉得舒服了许多,重新卷了尾巴躺好。   白及隐约能察觉到云母应该是太担心雷劫了,虽然依旧没有太懂,但还是摸了摸她的头道:“……回去睡吧。”   云母闻言,却用力摇了摇头,说:“现在回去,我怕一出门天雷就下来了,而且……我睡不着。”   说着,云母一顿,白毛底下的脸颊红了几分,大约是夜色能壮怂狐胆,反正师父看不见她且有毛挡着瞧不出脸红,云母索性壮着胆子往白及怀中一拱,道:“师父,你能不能哄哄我……”   说着,她打了个哈欠,呼吸均匀起来,居然不等白及哄,已经贴着对方的衣襟蜷成一团睡着了。   白及不知道怎么哄她,沉默了半晌。过了好久好久,云母才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耳边有人轻轻地说了一句:“不必担心,我会护你……”   ……   结果这一日天明,观云和赤霞到主殿给云母送行时,她是被白及抱出来的。   赤霞一怔,随即笑着摸了摸头,对白及道:“云儿果真是跑到你那边去了啊……我今天一早起来没看到她,还吓了一跳。”   白及又何尝不是被半夜跑来的云母吓了一跳,昨晚云母睡熟之后,便换作是他彻夜难眠了。听赤霞提起,白及脑海中几乎是立刻浮现了云母昏暗之中倚在他肩头的模样,心头一跳,连忙闭了闭眼,待心绪平复,方才睁眼。   白及一顿,将云母放在地上。   云母后半夜总算是睡安稳了,虽说她明明记着自己是在师父怀里睡着的,醒来师父却在地上打坐,看上去还是打坐了一夜,但仍然影响不了她这会儿精神了许多。   云母落了地便化作了人形,看向师父和师兄师姐。   白及叮嘱道:“以你的修为,应当能够渡过雷劫……不要着急,沉稳些便是。”   云母目光闪了闪,有些羞涩于看他,但还是点了点头。听完师父嘱咐,她便取出了琴,抱着往外走。随着她的动作,外头已然轰鸣的雷声似乎更响亮了些,隐隐透着振奋。   然而,云母走了两步,却忽然又收起了琴,转头回来。   白及和赤霞观云都不解她的动作,面露疑惑。云母却是望着白及,眼睛里闪闪烁烁、天人交战。   在这一个瞬间,云母脑子里想了许多。   雷劫不同于其他,若是渡不过,是当真会死人的。故而在这一刹那,云母想到,师父她抱都抱了,蹭都蹭了,若是心意都没有传达出去就死了,岂不是很亏……岂不是很亏啊?!   难不成真要等两百年?可、可是她还不知道有没有两百年呢!   电光石火之间,云母的身体已经先于脑子替她做了决定。她飞快地冲到白及面前,踮脚、搂脖子,因她开窍后便在脑海中胡思乱想过不少事,也算在脑内演练过,这一套动作做得顺畅无比,还未等师父反应过来,她已经闭上眼睛轻轻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啾。   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亲完,云母根本不敢再回头看白及和师兄师姐的表情,丢下一句“师父那我走啦”转身就跑,夺路而逃,冲入雷光之中。   第103章   几乎是云母冲出主殿、步入云层之下的一瞬间,她那条久违的九尾便在夺目的金光中应运而生。云层里的天雷发出阵阵兴奋的闷响,云母的九尾一生,她立刻就以最快的速度取出了琴,摆出应对天雷的态度,天雷亦不拖泥带水,当场就降了下来。   不过多时,主殿外电光闪烁,雷声轰鸣。   云母在外面斗雷斗得开心,主殿里的人却快爆炸了。   白及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怔怔地看着云母拖着九条尾巴对抗天雷,刚才一瞬间柔软温暖的触感仿佛还留在唇上,少女身上甜美的馨香味轻轻地贴着他,简直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境。白及只觉得他的脑中也响起了一道惊雷,耳边则是一声一声的雷响,他站在原地几乎不能思考,唯有身后剩下两个弟子震惊的交谈声还被动地传入他耳中。   观云无疑是被狠狠地吓到了,他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道:“这……这这这……小师妹……诶?小师妹她……”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小师妹怎么就和师父亲上了?!到底什么情况啊??!!   观云震惊地看着师父,又看正在应劫的小师妹,瞪大了眼睛却因为太过吃惊说不出话来,整个人都傻了。   赤霞见他如此,连忙抓紧机会在观云后脑勺上一用力就是一巴掌,道:“这么吃惊做什么!”   赤霞虽然也多少被小师妹的大胆吓到了,但她毕竟先前就知道云母对师父的心思,并没有观云这么惊讶,故而回过神也快一些。以往她总是被观云拍后脑勺敲脑袋的,这下可算是找回了场子,赤霞扬眉吐气地长出了口气,接着说:“小师妹也有十九岁了,有个喜欢的人怎么了?很正常的吧。”   “可她喜欢的是——”   观云惊得脱口而出,但想到师父就在旁边,还是适时地止住了。   白及毕竟是清冷寡欲的仙中之仙……他不仅无意于情爱,还是他们的师父。   赤霞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不由得咋舌,她其实也觉得小师妹这么快就表白了,以师父的作风和性格,她只怕凶多吉少……不过,赤霞摸了摸后脑,嘴上还是道:“那、那也不用这么惊讶。你看师父多镇定!”   说着,两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朝师父身上移去,只见白及一身白衣在清雅出尘地立在主殿之中,片尘不沾仿若遗世独立,仙风无人能及。哪怕他刚才被快要渡劫的小徒弟抱着脖子亲了一下,此时脸上也仍是一片清逸绝世的淡然,看不出什么表情。   观云和赤霞一起默默地噤了声。   他们哪里知道白及心里已经快疯了,若不是云母刚才跑得太快,现在已经在应劫,他只想冲过去将她抱回来问个清楚!   白及的思绪被云母哪个轻得跟羽毛似的吻搅得一团乱,焦躁不已,他不自觉地抿了抿唇,视线却落在了远处的云母身上。随着九尾生出,她身上的灵气之中已经混入了仙气,只等雷劫渡完,便可成就仙身。因为渡劫需要一口气动用大量灵力,而狐狸修尾成仙,自然有大量灵气凝聚在尾,为了使用法术更为顺畅,云母便没有将升尾时自动显露出来的九尾收回去。此时她拖着长长的九条白尾,手中当当铮铮地弹着琴应对雷劫,看上去有些焦急。   因师父专心看着主殿外应劫的小师妹,观云和赤霞震惊了一会儿,便也心情复杂地望过去。赤霞看了片刻,忽然“咦”了一声,道:“小师妹的琴声好像……”   赤霞说了一半就不往下说了,不过,即使她不说明,其他人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云母的琴音很激昂。   因为在准备雷劫,小师妹这段时间一直很努力,士气也很足,故而琴声一直带着锐气。不过今日,她的琴音居然比以往还要来得高亢,显然云母正整只狐都处在兴奋的情绪中,状态很好,眨眼之间,她已经应对了前十道雷。   天雷总共八十一道,前面劈得快,因越到后面雷劫越是凶险,故而后面会慢些。应付整场雷劫通常需要一天一夜,正如单阳是从前一天黄昏开始应劫,应到第二日黄昏。   不过由于每个人的天雷力道不同,还有应劫能力不同,其实应劫速度有快有慢。云母的修为其实比不上单阳,但她的天雷也弱,此时云母状态极好,这十道雷过得极快。相比较于势如破竹的小师妹,天雷居然反倒看起来疲软了。   赤霞在那里看得高兴,早知道小师妹亲一口师父就能兴奋成这个样子,刚才就应该让她多亲两口再走,说不定半天就将八十一道天雷全过了。白及毕竟是他们师父,以弟子修行为重,想来若是对云母渡劫有益,他肯定也是不介意的。   十道雷之后,紧接着便是前十五道和二十道。   云母这会儿的确是情绪高昂,刚才那个吻一方面又让她觉得激动,可另一方面又让她害羞得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女孩子一害羞,手里的动作自然就快,云母弹琴弹得飞快,多少也有点假装专心应劫来掩饰羞涩之情的意思,她其实到现在都不敢回头看师父的表情,脸颊还烫着呢。   她觉得这应当是她和师父第一次接吻。   先前在幻境里师父虽然亲过她,但那毕竟是幻境,而且师父当时并不记得他们是师徒……但这一次不一样……   云母越想越觉得脸红,也不知等渡完劫后,师父会以什么态度待她……这么一想,云母又觉得忐忑不安,手下的动作愈发地快,不过一会儿,就又应下好几道雷。   说来奇怪,云母觉得到此为止雷劫都还挺轻松的。她除了前五道雷因为太紧张有些手抖,之后就进入了状态,目前的天雷尽管来得凶猛,可并未到让她觉得吃力的地步。云母手指一动,琴里发出“铮”的一声,灵气凝聚而成的琴音便直飞天际,正对上正对着她劈下的天雷,两道白光交缠在一起,犹如相斗的白蛟。云母见自己的琴音力道不足,连忙又补上几个音连成曲子,待天雷的势头渐渐缓和了,她才松了口气。   赤霞看得松了口气,笑着道:“像小师妹这般,说不定不用到明天早上,夜里就能将劫渡完了。她倒是令人省心。”   观云点了点头,不可置否。他的嘴角也挂着淡淡的笑意,此时刚过了半日,而云母的雷劫已经过了三十八道,无论如何也称得上快。观云一顿,抬头去看师父,然而看到白及脸上的表情,却是不由得一愣。   白及不知何时,居然皱起了眉头,神情像是不太好。   观云嘴边的笑意消失了,话也不禁改了口,他问:“师父……可是有什么不对?”   白及喉咙滚了滚,沉着声道:“……声音不对。”   “声音?”   观云一顿,方才闭了眼开始听。他的原型本是在天飞行的凤凰,自然熟悉风卷云动,亦能辨雷声,他听了不久,果然心中一慌,睁开了眼。   小师妹的武器乃是琴,应劫之时弹拨托抹皆是不断,应劫应得仿若弹奏仙乐,自是好听得很,这才让观云之前只顾着听她的琴声,居然没有察觉到劫云的怪异之处。   在闷响轰鸣的雷声之外,竟还有一重雷声。   这时,云母已接下了第三十九道雷。   闷雷沉沉地鸣响着,一声伴着一声,两重雷声变得愈发明显。   观云这时才发觉,云母头顶的劫云不知何时已经越聚越多,按理来说,一般雷劫早在一开始便已聚集完成,绝不该一直聚。小师妹的劫云不知不觉居然已比单阳当时厚了许多,旭照宫顶上乌黑一片,隐隐透着不祥之兆。   云母还在应劫。   第四十道——   第四十一道——   然后,第四十二道——   看到那道夹杂着紫光的天雷劈下之时,云母当即一慌,手中的动作也乱了,白及的瞳孔骤然一缩,手已下意识地握住了剑——   ……   轰隆——   三十六重天之上,正在举行群仙之宴的天宫忽然剧烈晃动,原本摆放着八珍玉食、饕餮盛宴的仙桌猛地向一边倾斜,众仙来不及反应,精致的玉盘和酒盏已噼里啪啦地摔到地上,登时一片狼藉。   华堂之中一片哗然。在惊慌之后,已经有人反应过来,惊讶地高声道:“降神雷?!为何如今还会有降神雷?!”   “有人渡劫?谁渡劫还能招来这种雷?!最近有哪位神君渡劫不成?”   几番吵闹之后,坐在大殿中的人面面相觑。今日是群仙之宴,现在天界剩下的神君总共没几位,几乎全在这里了,剩下的唯有——   有一位仙人捋了捋胡子,忽然一顿,道:“莫不是玄明神君——”   其他人一听“玄明”二字,亦是纷纷反应过来。且不说玄明神君本人在凡间,他若是已凡人之躯悟道归天,的确是可能引来降神雷的。况且不止是玄明,玄明与那凡人的孩子,到现在也没找到个影子,对方若是历劫,倒也有可能——   咯。   忽然,一声杯盏放入桌上的响声,打断了神仙们的交谈。若是旁人,这么小的一声自然引不起什么注意,可这时将杯盏放下的人,却是天帝。其他人注意到天帝情绪有变,自知不该提玄明,纷纷停下了讨论,看向玄天。   天帝顿了顿,道:“近日……白及仙君大劫。”   天帝话音刚落,大殿里一片恍然大悟之声。   其他人不说,若是白及仙君渡劫,的确是会引来降神雷的。   神仙一活几百几千年,这么长的岁月,偶尔便会有劫。有时是下凡,有时是幻境,有时便是雷劫,倒不奇怪。神仙要经的雷,自然与一般修仙者渡劫的雷不大相同,不过饶是如此,降神雷也不是谁都能引的。   “说起来,白及仙君以人身渡劫飞升时,引来的也是降神雷。”   有一年迈的老神仙回忆道,他依稀还记得那数千年的天庭大震。   撼动三十六重天的惊天巨雷,便是过去这么多年,也再没有过那么大的动静。   不过白及仙君飞升的年岁也是及早的,在场的神仙大多没经历过那个,只是听说过一二,此时倒是无人能接口。但因降神雷稀奇,其他人还是纷纷讨论起来。   场面又恢复了热闹。   唯有坐在最上方的天帝,拿指节轻轻地扣了扣桌子。   ……   这个时候,旭照宫中,赤霞和观云看着那紫电惊雷,已是大惊失色。赤霞面色苍白,急着问道:“师父,那是——那是什么?!”   那绝不是正常的渡劫劫雷,正常的劫雷是道道白光,可云母这个——云母这个——   “……降神雷。”   白及嘴唇泛白,良久,方才吐出这三个字。   降神雷,顾名思义,便是神仙也能拆仙身、葬神骨的堕神之雷。   天道的劫数。   若是散了元神堕了天的神仙要重铸不朽之身,必经此雷。上古交战之时,有不少人都挨过,不过如今天庭稳定、天道安稳,倒是许久未见了。故而观云赤霞这般才两百来岁的年轻小辈,不晓得也是正常。   ……只是,不晓得为何这种雷居然会在云母的天劫上现身,而且……还是八十一道中的四十道。   赤霞听到“降神雷”的解释依然不懂,只是白及此时目光完全集中在云母身上,已无暇解释,只定定地看着她。   赤霞这个时候也是紧张万分,倒也不太在乎那个紫电是什么玩意儿了,只一心看着云母。自劫雷换了样子之后,云母明显地心神大乱,节奏也合不上了。她已经咬着牙扛了十五道,这个时候天色已暗,在夜幕之中刺眼的雷光看起来愈发可怖,只是还剩二十五道——还剩二十五道——   赤霞焦急万分,只觉得小师妹的那条九尾就应该再压个十年再长,哪儿晓得她的雷劫竟会这般?   云母身上灵力已经明显耗尽,她每一下都是透支般地硬撑,如此这般……她如何能扛下去?如何能扛得下去?!   赤霞急得要命,满头大汗却不知所措,看上去恨不得化成原型冲到天上去搅云。仿佛是正应着她心里不好的预感,第六十一道雷劈下之时,天空中的紫光近乎刺目,只听到震耳欲动的一声轰鸣,整个旭照宫都癫狂地摇晃起来。待雷声结束,赤霞急急地朝外面看去,却不禁大叫:“小师妹!”   云母的琴断了。   她还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琴,下一秒,又是一道巨雷——   院中哪里还有小师妹,只有一只狼狈的小白狐狸奄奄一息地趴着。赤霞感到身边一动,她回过头,便见师父已经出了剑,正急急地往外走。   纵然早就知道师父会去挡雷,赤霞这个时候还是慌了,下意识地张口道:“师父!”   然后喊出了口,她又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赤霞自己都不是很确定自己能不能接下这种紫雷,然而师父却要去接……   她不清楚降神雷是什么,可听这么名字,就晓得多半是能将神仙之身也劈毁的东西。   替小师妹接下二十道紫雷,也就是承下二十道违逆天道的因果。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   白及本是急急地往外走,听到赤霞喊他,便停下步子。他顿了顿,回头道:“待云儿归来,照顾好她。”   话完,他手中持剑,大步冲入劫云之下。   云母此时灵力耗尽,但却还有些意识。她虽是晓得渡劫有可能会失败,但终归并不想死,趴在地上心里觉得许多事遗憾得很,只是眼前已经有点模糊,渐渐觉得支撑不住了。又听到耳边响起雷声,云母不自觉地想要闭上眼——   不过,还未等她闭上,却见一片无尘的雪白猛地挡在她身前,云母一愣,抬头却看见师父的背影。   “——我会护你。”   这时,她忽然想起了那句话。   云母一惊,与其说是安心,倒不如说担忧更多,只是她还未言,已经被师父一把抱起来护在怀中。温暖的体温还有沉稳的心跳声,一切皆是熟悉,云母一愣,想喊声师父,只是她本已体力耗尽,还没等她出声,已经忽然睡了过去……   第104章   云母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体分外得沉,像是有几千斤统统都压在脑子上一样。她挣扎了好半天,方才勉强睁开眼睛,待熟悉的房间之景重新映入眼帘,云母一时觉得恍惚,怔了怔,才听旁边赤霞师姐惊喜地道:“云儿,你醒啦!”   云母一愣,扭过头去看,便看到赤霞正在旁边看她。此时约莫是清晨,窗外的阳光还是柔柔弱弱的。云母站起身子来想要抖抖毛,说来也奇怪,她感觉浑身上下僵得不行,抖了好半天才抖开。她环视四周,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又说不上来,想了想,问道:“师姐,现在是几时了?”   这本是个寻常的问题,谁知赤霞听完却是浑身一僵,相当不自然地抓了抓头发,干笑道:“没过多久,没过多久,哈哈哈……”   “……?”   云母歪了歪头,她此时还懵着,只觉得头疼不已。但好像不只是房间,她的身体也有些不对劲,云母闭上眼睛感了一下气,方才一惊,说:“我成仙了?!”   下一秒,记忆排山倒海地灌了进来,云母惊慌不已,一把扑上去抓住赤霞师姐的袖子,急急地问道:“师父呢?师父可是有事?他人呢?”   赤霞“啊”了一声,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了半天,有些回答不上来。   云母见师姐这般模样,当即便心里一凉。她松了师姐的袖子,重新坐回床上,沮丧地低下头,眼睛里出了一层雾。云母记得当时的场景,晓得师父之后应当是为她挡了雷劫,当即觉得事自己修为不够连累了师父,又是愧疚又是懊丧,可心里乱成一团麻,不知从何处挽回才好。赤霞看她这样就有些慌了,忙道:“别急别急,师父没什么……嗯……算没什么大事吗?反正也不是回不来了,就是……嗯……”   赤霞想了半天,好像不晓得该怎么和云母,顿了顿,终于还是主动道:“你猜现在离你渡劫过去多久了?”   云母怔住,看天色,她本来以为是过去了一晚,但看师姐的神情,显然不是。云母一顿,只得摇了摇头。   于是赤霞报出一个年份。   云母听完一愣,呆呆地看着赤霞,又抬爪看了看自己的爪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赤霞看她被吓得满脸茫然,停顿片刻,笑着安慰道:“吓一跳吗?其实这么点时间,仙界几乎没什么变化的,不用担心。变得只有凡间……不过这么些年,凡间也未必有多大变化就是了。”   说着,赤霞取来镜子,往云母面前一放,道:“你看,没什么变化吧?”   云母迟疑地接过镜子,然后抱着左看右看,果真没什么变化。但她这个时候她关心地哪里是镜子,看了几眼就不看了,急道:“那师父呢?师父现在在哪儿?”   “呃……”   赤霞抿了抿唇,还是觉得单用嘴讲得不清楚,想了想,便道:“云儿,你跟我来。”   说着,她便将云母抱了起来,索性也不让她自己飞,揣在怀里就走。云母这会儿还懵着,自然是师姐说什么就是什么。赤霞抱着云母飞了半日,待进了凡间,眼前的景致渐渐清晰起来,云母就认出这里是长安,赤霞带她进了一处看着还算不错的凡人府邸,只是整个府里似乎都没有人,有些冷清。赤霞看上去对此处颇为熟悉,不久就进了院子,待到书房,终于才见到头一个人。   云母一看到对方,当即就从赤霞怀里跳下来,化了人形,急急地趴到了窗户,不禁喊道:“师父!”   白及的外貌与以往没有变化,依旧是一副清俊绝尘的长相,就是看起来似乎年轻了几分。他依旧穿着一身白衣,眉头微微蹙起,端正地坐着,手中持卷,正在看书。   云母看着师父的模样便胸口隐隐发疼,数种情绪一道生出,也不知哪一种更多。她能感到师父周身都敛了仙气,故而她和赤霞是游仙的状态,师父便看不到她们。   赤霞解释道:“当日师父替你挡雷,自是违逆天道。可他既然挡得是你的天雷,违逆天道的便不止是他一个人。因此你一睡就睡了这么些年,也算是偿还因果……不过师父那里情况要严重些。”   说着,她略微一顿,才接着往下讲:“降神雷对师父来说倒是没什么,只是二十道雷的逆天而行因果太重,一下子推师父来了劫数。然后……就像你看见的这样了。”   事实上当时的情景比现在说起来要惨烈得多。云母那会儿已经晕过去了所以不晓得,但赤霞和观云却是眼睁睁地看着白及挡完二十道天雷,然后抱着云母端坐在地,化作点点浮光散去的。   那场景将两人都吓得半死,生怕师父是被天道消得魂散了。好在他们后来四处打听了一番,才晓得这是因果太重带来的凡劫,历完劫消了因果就是了。天道敛了他的仙气,将他复为孩童之身,亦为他安排了身份,让他成了大隐隐于世的君子,独自安住在这长安城中。   云母这一睡十几年,足够让白及重新从孩童成长为人,并且顺利地归入天道为他安排的身份之中。赤霞他们起初当然是心里难受,但现在都过去这么久了,且说起这个也不是希望云母担心,故而有意讲得轻描淡写一些。   等说明完状况,赤霞又道:“其实也不只是你的天雷的错,先前师父不是还替单阳师弟处理了张六的事?还有几十年前……呃……那什么,我和观云也闹腾了不少事情出来,让师父替我们收拾烂摊子。种种因果堆在一起,师父才下凡的,你也不要太自责了。”   云母闻言,却还是低下了头。   她哪里能听不出这是师姐安慰她的话,与她的这么多道雷劫比起来,师兄师姐那点儿小事……又能算得了什么?   不过想到这里,云母略一迟疑,又问道:“师姐……那天我的后四十道雷……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她见过单阳师兄的雷劫,虽说没有看全,但好歹也看了前几道和最后三道雷。师兄的头几道雷劈得可比她厉害多了,可最后三道雷却不是她渡劫时见到的那般可怕的紫雷,只随便一道,就劈得天宫震颤。   “……那是降神雷。”   赤霞一顿,回答道,说完,她便心情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小师妹。   事后她和观云当然去查过了降神雷是什么东西,只是这玩意儿为何会落在小师妹身上,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看云母也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赤霞便只是留了心,没有多问她,也没有多解释,只道:“师父已经看过了,那我们就回去吧,不要惊扰了师父。”   云母望着窗内,心里还有些恋恋不舍,因此赤霞师姐拽她时,她没有立刻动。也不知是不是她扒着窗户弄出了响动,忽然,屋中的白及似有所感地转过头,恰巧看向了她的方向。云母一愣,当即便局促起来,不知该躲还是该回望,一时失了阵脚。   不过白及当然是什么都没看见,他轻轻蹙了蹙眉,便将视线重新移回到书上。   云母松了口气,但同时又有几分失落。赤霞看着小师妹这般神情,叹了口气道:“你要是想陪师父,干脆就去陪吧。”   云母一惊,被戳穿了心事,慌张地回过头。   赤霞看她这般模样,心中无奈,道:“……谁让你那天那么大胆,不好好憋着,你不想知道师父后来是什么反应吗?”   云母闻言,后知后觉地发现有红晕慢吞吞地顺着脸颊爬了上来。她先前是太紧张师父忘了她还做过那回事,听赤霞一提起来,当即想起。一旦想起来了,云母自然是不可能不在意的。只是她不好意思主动问答案,而看赤霞师姐欲言又止心情复杂的神情,云母也晓得结果约莫是不太好。   她想了想,睫毛一颤,捂着脸自暴自弃道:“要、要不你还是别告诉我了……”   赤霞抿了抿唇,想想师父当初根本没什么反应……便也就不将这个说出来再扎小师妹的心。不过过去这么些年,她其实也替小师妹想着办法……   顿了顿,赤霞道:“师妹,其实我有一个想法。”   说着,哪怕周围没有人能听见她们说话,赤霞还是凑过去,对着云母的耳朵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堆。   云母一惊,道:“这不太好吧?”   不算趁人之危吗?!   赤霞说:“……师父历劫未必只历一世,这段时间他都不会想起来的。且你若是失败,这段时间相较于凡人一生来说总归是短,许是等师父回天,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呢?”   “可、可师父现在不算是凡人?”   “算是算,不过……”   不过这个时期要特殊些,神仙渡劫,虽算作是凡人,都终归还要回天上的。此时,无论是与人还是仙发生感情,都不算是违反天规,勉强算个擦边球。   赤霞大致解释了一番。云母也听懂了,但赤霞师姐这个想法着实大胆,听得她有点慌,另一方面……尽管在师姐看来,师父下凡已经很长时间了,可她实际上才刚刚醒来,看着师父觉得愧疚难受,此时再有别的心思,云母总觉得对不起师父护她渡劫。   她想做些什么来弥补,但又想不到如何做。   ……   云母倒是想要陪师父,可她今天出来得急,什么都没带就跑出来了,故而当天还是只能姑且跟着赤霞又回了旭照宫。   她们回到仙宫时已是黄昏,还未到仙宫内,两人远远地就瞧见观云师兄在旭照宫门口等她们。   观云看到她们飞回来,总算是松了口气,道:“果真是小师妹醒了……你们上哪儿去了,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就走?!”   因为走得急。   赤霞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算是掩饰。不过她顿了顿,又问道:“你怎么站在门口?出什么事了吗?”   观云回答:“有客人来了。”   说着,他带赤霞和云母进了旭照宫,没走几步,果然见天官肃着脸站在院中……依旧是原来替天帝传信的那个天官,依旧是古板严肃的表情。   云母看着他便是一愣,谁知下一秒,天官的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带着若有若无地打量。   下一刻,他便递了帖子到云母手上,道:“仙子,天帝有请。”   第105章   云母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称为仙子,故而她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对面冷着脸的天官是在叫她,赶紧慌乱地接过了他手上的帖子,同时下意识地问:“天帝?”   赤霞亦是吃惊:“天帝为何要找小师妹?”   “天帝只说要见仙子,其他并未明言。”   天官板着脸摇头,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显然不准备多说。   “还请仙子明日去天宫一趟,待仙子到了,天帝自会知晓。”   这一邀请来得颇为突然,云母怔怔地拿着帖子看。赤霞眼角的余光睨到云母无措,便道:“小师妹还没去过天宫,得有人送才行,我可否与她同去?”   “长公主自便便是。”   天官在这点上倒是没有纠结,只点了点头。他帖子已送到,要交代的事也交代完了,便不再多留,告辞之后乘风而去,留下云母和她的师兄师姐们还在琢磨这张帖子。   云母自是不知道自己何时入了天帝的眼,拿着请帖翻来翻去,问:“难道是新成仙的仙……天帝都要见的?”   话说出口时,云母自己便已不确定,毕竟在她印象中,单阳师兄成仙后,只是让指引天官录了名字,是并未去过仙宫的。   果不其然,赤霞摇头道:“怎么可能,天帝很忙的。”   顿了顿,因想不出什么特别的原因,她只得道:“许是因为你是师父的弟子,师父又替你挡了雷劫吧……总之明日去看看便知,天帝总不会为难你。”   云母其实想要早点下凡去陪师父,可她又不能像师父那样轻易地拒绝天帝,再说一旦有了疑惑,心里就像压了什么似的,不解决便不舒服。想了想,云母还是点了点头,先接受了目前的安排。   于是第二日,让观云留在旭照宫里看家,赤霞便带了云母去天宫。   云母其实事到如今都没什么她一睡十几年的实感,因而走得颇为恍惚,又是要见天帝,自然分外紧张。赤霞本想安慰安慰她,但云母摇了摇头。她都让师父替她挡了雷劫,如何还能再总让师兄师姐担心?故而云母努力挺直了背,像个仙的样子。赤霞见她如此,便也不再多言。   因上三十六重天处处都可借仙风,师姐妹俩上天宫倒比飞去凡间还快些,不过一会儿,就已到了天上。云母递了请帖以后,天宫中接待的仙娥果然立刻就反应过来,笑脸相迎道:“仙子请,天帝已等候多时了。”   云母虽然已是一身仙气,但终究是个刚成仙的,见这里的仙娥也是一口一个“仙子”不自在得紧。好在赤霞被一口一个“长公主”地喊更不自在,相比之下她倒还算好些。只是到了天帝所在的仙殿门口,赤霞便不能再送,云母一个人被仙娥带进了殿中。隔着华美仙殿的重重帷幕屏帐,她隐隐约约能看到宫殿最内有一张长案,案后坐着一个男人,只是还看不分明……   莫名地,云母觉得这种感觉有些像当日她与单阳师兄才长安高台弹琴时、面见凡间皇帝的感觉,只是她也说不出到底是帝王的感觉像,还是天帝与那位凡间皇帝的轮廓有些相似……等真正被带到对方面前,云母不由得一愣。   天帝看起来比她想象中要年轻,样貌约莫是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五官硬朗,神情颇为威严。他不像玄明神君那样天生带笑,因此即使两人相貌年纪差不多,仍是看起来要成熟稳重些……同时,也更不好亲近些。   “陛下,仙子已经来了。”   随着天帝听到声音抬起头,领着云母的仙娥低眉顺目地道。她话音刚落,天帝的目光已落在了云母身上,云母不觉后背一抖,不自觉便站得笔直。   这道目光仿佛有千斤重,弄得人紧张得很。   天帝上下扫视了她一番,视线在她额间的红印上停留了格外长的一段时间,然后才开口。他一开口,语气居然还算得上温和,只听他道:“你叫云母?原型是白狐?从师于白及仙君?”   三个问题都没错,云母索性一并点了头。   天帝顿了顿,只觉得他最后一问,再结合自家弟弟下凡历劫前说得“介绍女儿”那句话,便将事情弄得有趣得紧。不过他尽管唇角微微弯了弯,却没有当真笑出来,只是继续问道:“你渡劫那日,是白及仙君替你挡了雷劫?”   云母一惊,提起那二十道雷劫,她的愧疚自是涌上了心头。想到还在凡间渡劫的师父,她情绪不禁低落,但还是老实地点了头,回答:“是。”   因这本就是事实,又是天帝问起,云母答得颇无防备,并未察觉其中有诈。其实那日天帝在群仙宴上直接拿白及挡了一下,众人都以为那降神雷是白及引的,然后他还当真下凡渡劫了,正应了天帝那句“大劫”,哪里想得到引来降神雷的是白及仙宫里的小狐狸。因上仙仙宫自有掩饰,玄天本人实际上原本也只算到了旭照宫有变,但云母认了,他本来的六分猜测便成了九分笃定。   玄天抬起手,手指的关节轻轻地在桌上扣了扣,询问道:“除了你,你家中可还有人?”   云母一愣,有些不明白天帝为什么问得这么细,再说这些事……理论上来说,他明明只要去翻司命星君那里的册录便可知晓。   云母其实并不晓得她被玄明当年化身的雨掩过天机,但也不知是不是狐狸的危机意识上来了,她忽然就莫名地警觉,还没等脑子回过神,身体已经反应过来。她立刻摇了摇头,说:“不晓得。”   “……不晓得?”   “……嗯。”   云母倒也不算说谎,想了想,只道:“我渡劫后就没了意识,睡到昨天才醒,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也不晓得家人的情况。”   “原来如此。”   玄天似是若有所思,但沉吟片刻,却转了话题,说:“说起来……你成仙那日,接引天官未能接引到你,因此今日便由我亲自问你一声……现在,你可有意在天庭任职?”   云母一怔,一边为天帝并未继续追问她家人之事松了口气,一边却渐渐反应过来——她成仙那天还没扛完天雷就睡过去了,因此没能让接引天官接到,所以今日天帝才要亲自见她……   云母恍然大悟,同时被天帝召见的胆战心惊也去了大半,如释重负,还有些受宠若惊。但她几乎没怎么思索,便摇了摇头,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我目前无异于天庭职务……师父替我受了雷才下凡的,我想下去陪他。”   天帝略一颔首,算是理解。   话已至此,天帝想问的都问完了,也就又随便说了几样例行公事作为掩饰。等说得差不多了,他便自然地让云母回去。待云母离开,同样被天帝召见的司命星君便忙不迭地进来了。   司命星君不知天帝突然问召是为何事,生怕是近日的工作出了错,难免就有些忐忑,向天帝行礼行得亦分外谨慎些。谁知,天帝受了他的礼,开口便问道:“……我那不省心的弟弟,历劫历到何处了?”   原来是要问家人之事。   司命星君听到就松了口气。天帝作为天庭之主,必须要以身作则,平日里的清规戒律比一般神仙还要多得多,虽说是位高权重,但条条框框也多得很……不过,只要是稍稍了解天帝的人都清楚,他对他那同胞兄弟是当真关心得很。司命思索了一会儿,就回答道:“如今应当是第三世了。”   既然是渡劫,玄明的命格自然都不算好。一世亡国之后,没多久又夭亡一世,现如今这第三世已经在多灾多难之中勉勉强强地长大了,只是玄明这一世一世死得这般快,也真不知替他谱写命数的天道待他到底算是好还是不好。   天帝听完,似乎也是心情复杂地低吟了一瞬,并未做评价。   ……   另一边,云母长出一口气离开了仙宫,她赶着回去见师父,走得就很匆忙,此时已在回旭照宫的路上。但走到半路,云母看着只是因担心就专程陪她出来了一趟的赤霞师姐,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说起来……师姐,你与观云师兄……还没有成婚?”   在她渡劫之前,赤霞师姐与观云师兄订婚已有几年,虽然神仙之间订婚几百年也不成亲的也不是没有,但显然他们两个并不在此列。云母睡着前,他们事情都筹备得差不多了,只等出师成婚而已……   “哈哈哈,没呢。”赤霞十分坦然地承认了,并且略带赧色地抓了抓头发,“师父先前让我们照顾好你,我们总不能就把你一个人搁在仙宫里跑了……再说,我们若是拜堂,总要有师父在场的。多等几年而已,不碍事。”   云母听完便垂了眸,心里对师兄师姐的愧疚也增了好几分。   赤霞拍了拍她的肩道:“既然你现在醒了,又要下凡去陪师父,我和观云暂时就不照顾你了。其实我们这段日子在南边建了新的仙宫,等出师后约莫会自立门户……”   赤霞说到这里,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往下说了。于是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你暂时住在师父那里的话,我偶尔还是会来看你的。”   云母闻言点头,从她拜入师门起,赤霞师姐的确便一直助她……日后的确不能再像原来那样处处依赖师姐了。   于是回到旭照宫后,云母再一次向师兄师姐道了谢,第二日,便启程去了师父那里。   第106章   云母先前在旭照宫中入门最晚、年龄最小,又是个没成仙的,师兄师姐都自认比她大了许多,故而在许多方面都颇为照顾她。又因云母并非是天界长大,他们也总是担心她弄不清天界种种,于是她每回回天下凡,都总有人陪着,便是她自己来往于天成道君仙宫和长安去见师父那次,其实两边也都算是有师父或是师兄接应的。   正因如此,云母这一趟下山,其实心里不安得很,且相比较于天成道君仙宫,浮玉山离长安城要远上许多,她自己一个人边是识路,边是腾云,自然耗费了比跟着师父师姐多上许多的时间,等她抵达长安时,日头都已渐渐偏西了。   循着师姐上回给她带的路,云母又入了那处凡人府邸,事不宜迟索性直奔书房,果然见到了师父。   白及在天界时便是个非要事不出门、整日在屋中悟道打坐的性格,云母猜他在凡间多半也八九不离十,果然猜中。虽说他在凡间不打坐了,可换了形式亦差不多,云母前几日见他,他是在看书,而这会儿,却是拿笔蘸了墨在写字。她隔着窗口看不出他在写什么,可却觉得师父如此也是一派仙人之姿,运笔的动作好看得紧。   忽然,白及停了笔,整了整桌上的宣纸,看上去是收拾东西准备出来的样子。云母一惊,明知师父看不见她,却还是下意识地往旁边避了避,但一避开,她想了想,又还是化身为原型,去了身上的障眼法,从窗台上跳下来,跑到门口站着。   她说要下来陪师父,总不能是以游仙的姿态就在旁边干看着。人间的生活不像天界神仙那般逍遥无忧,且仙人下凡历劫既是“劫”,在凡间难免要遭遇些坎坷不顺……云母虽不能当真一一帮他度过劫数,但若是在陷入低谷时还能有谁陪伴在身边,总能好受些。她不便以女子身份直接现身,但狐狸却是没问题的,于是就化了原型想见他,然而云母这般往门口一蹲,等了半天却未等到师父像预料中那般开门碰见她,反倒听见里面发出了细碎的响动,像是收拾好笔墨,开始做别的事了。   云母一愣,但还没等她想好是继续当一只在门口等的矜持狐狸,还是干脆主动出击上去挠门,连接书房的长廊另一侧便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望过去,就看见一个约莫十岁的凡间童子朝这里跑来。那童子生得白白嫩嫩的,就是脸上有些婴儿肥,一路狂奔健步如飞,都没等云母想好要不要避开他,对方就已经冲了过来,下一瞬,云母就感到自己被一把捞起——   “……嗷呜?”   “郎君,你瞧我抓到了什么!”   那小书童仿佛没察觉到自己捞起来的是只可能会挠人的野生狐狸,欢天喜地地撞开了门,他原先手里捧着的东西洒了一地,倒是将云母高高地举了起来。于是童子话音刚落,本已换了一张纸在写的白及手中一停,抬起头望了过来。   “呜……”   一对上那双静如止水的眸子,云母顿时就僵了。只是白及看到童子手里举着这么只毛狐狸,竟也是怔愣了一瞬。   他并未见过这样的白狐狸,却不知为何觉得眼熟。   心脏莫名地轻轻抽动了一下,带着点揪紧似的酸疼。   白及不禁微微蹙眉,迟疑道:“……小狐狸?”   顿了顿,又问:“你从何处抓来的?”   “它就在门口转悠呢!”   小书童得意地说:“它看上去像是想进来,我一下就抓住了!郎君,你要不要摸摸看?”   说着,他就托着云母往白及怀里塞。云母心里一慌,约莫是白及化了凡人就暂时失了记忆,但她却还记得她亲了师父、师父替她挡了雷,她对师父心中有愧又有些别的什么,这会儿再亲近又要多打打心理建设,谁知一下子就被往师父怀里塞,她难免有些拘谨。可是待白及怔了一瞬,当真伸手将她抱入怀中后,好不容易重新闻到师父身上那股淡雅的檀香味,云母的情绪却忽然绷不住了。她感到鼻子猛地一酸,泪意挡都挡不住,撒娇似的“嗷呜呜呜”地叫着就往白及怀里埋,倒是将白及吓了个措手不及。   小书童年纪小性子躁,不在意狐狸会伤人也就罢了,白及却是知道的。他本来应该让书童将狐狸放了,不过不止是因为狐狸野性,也因她是生灵。可不知怎么的,看着这只小白狐的神情,他居然一顿,鬼使神差地真将她接到了怀里,谁知这么一团小东西入了怀,当即就这么伤心地哭起来。   白及立刻就慌了,第一反应是她被人抓了不高兴,正想放下来,哪儿晓得这狐狸进了怀里就是放不下去的,四只爪子都扒在他胸口,尾巴也往他身上勾,明显就不想走。偏偏她哭得又可怜,起先嚎了两声后就越哭声音越小,现在基本上就是埋在胸口抽泣,弄得白及不知所措得很,都不清楚该拿她怎么办,只好先用手捧着哄。   云母这会儿自然是难受的。她其实从醒来起心里就压着什么,只是晓得哭解决不了问题,且她渡这么一次雷劫已经给师父、师姐和师兄都添了许多麻烦,哪里好意思再哭出来让师姐烦心,因而始终硬生生忍着。然而被师父这么一抱,她的内疚、羞愧和懊悔一口气统统涌了上来,全都化作泪水蹭在了师父衣服上,明知哭依旧没什么用、只是无理取闹地撒娇而已,却还是停不下来。   结果白及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只狐狸哭得打了个嗝,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大约是情绪宣泄太厉害哭得累了,迷迷糊糊地就蹭着他的衣襟睡了过去。此时旁边的书童早已看得傻眼,震惊地道:“这、这只狐狸居然会哭的?!”   白及望着怀里的狐狸心情复杂,但脸上却神情未变,亦未回答。   书童问:“郎君,那、那要不我把它抱出去放院子里吧?说不定过段时间它就自己跑了。”   “……不必。”   听到这里,白及顿了顿,才答道。他迟疑了一瞬,又道:“你先回去吧。”   “是。”   童子应了声,他这会儿哪儿还记得自己是来叫白及吃晚饭的,收拾了门口的东西便慌张地走了,剩下白及抱着狐狸留在书房中。想了想,白及也离了书房,回到卧室,将小白狐放床上让她睡。等这一套动作做完,白及回过身又忍不住一愣,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就是觉得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做,以前似乎也曾发生过。   这种感觉一旦来了,就变得颇为令人在意。他本想回书房继续看书,此时却无心了。停顿片刻,白及又转回了头,他本是想再仔细看看这只白狐狸,可是待重新看向床榻之时,却整个人定住了。   他刚刚放在床上的狐狸没了,取之以待的,是个蜷着身子睡得香甜的少女,额间与那狐狸一般,有一道鲜艳的竖红。   狐狸……化了人?   白及有一瞬间的错愕,然而错愕之后,待他看清床上那女孩子的相貌,胸口竟又是狠狠一抽,觉得对方在哪里见过,但想不起来。他犹豫了一刹,上前想要碰碰对方的脸、看看是不是真的,不过在手快要触及皮肤的时候,白及一顿,又猛地收回了手。他闭上眼静了静神,不敢再看床上的女孩子,大步回头去了笔墨,自顾自地书写试图分散注意力。   ……   因云母占了床,她睡了一夜,白及便写了一夜。   其实云母睡着也并非只有哭累了的原因。她虽然成了仙,但终究根基算不得很稳,浑身的灵气又全被换成了仙气,这会儿还不习惯得很,因此昨天赶来长安飞了大半天,本来就已有些累了,再加上是连着第三天来来回回地赶路,这么宣泄一场之后,心里有什么东西一松,整只狐的疲惫感就上来了,一睡便睡了一整夜。于是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师父还在前面写字,反倒吓了一跳。   白及醒了一晚居然还算精神,听到动静,他就停下笔,转了头,停顿,道:“……醒了?”   清清冷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云母当时就不自在起来,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得很,她想嗷嗷叫两声回应一下,低头却看见自己宽大的袖子。待意识到自己此时是人形,云母懵了半天,登时脸就红了。   若是在睡梦之中,是有可能在人形和原型间无意识地发生变化的,否则当年观云师兄早上醒来睁眼看到的也不会是人形的赤霞师姐了。只是这种事发生得概率小得很,基本上没怎么发生过,云母在仙宫这么些年,都是睡下去是狐狸,醒来还是狐狸,不小心变了人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哪儿晓得这才刚下凡,在师父面前睡了一次,就出了这种乌龙。   云母又羞又窘,可当务之急是怎么解释,如今师父是凡人,狐狸变人可不是正常的。   只听白及问道:“你是……什么?为何在此?”   “我……”   云母急着想想个合适的理由出来,可偏偏她越是着急,脑子里就越是冒不出什么正经事,明明想找个正当点的理由解释,可耳边的声音却是赤霞前两天对她说的“索性这般那般”。   脑子抽抽也就是一刹那的事,云母拘谨端正地坐在床上,张口就道:“我、我本是在这附近修行的狐仙,并非妖物。我倾慕郎君已久,故昨日前来相见,昨日……昨日……”   白及原本听到“倾慕”二字已有些失神,多少有些无措,可是云母憋了半天“昨日”,突然又高声道:“昨日多谢郎君救我!”   白及一愣,不解道:“我并未救你。”   他的确没做什么事,只是怀里突然被塞了只狐狸。可惜云母根本不听,脑子一团乱,只想着赤霞师姐说过反正师父多半不可能对她有男女之情,干脆趁着师父还是凡人,许还有可能。可她临场上阵,脑子里根本没什么想法,唯有硬着头皮顺着师姐随口说的台本跑:“但我修行之身,身无长物,想谢师……郎君之恩,却无以为报……但我……但我……”   白及蹙眉,又说了一遍:“我并未救你,不必报偿。”   云母赤着脸道:“但我心慕郎君已久,愿结草衔环,自荐枕席,以还郎君救命之恩。”   “……”   “……”   此话一出,便是白及也隐隐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他肃着脸抿了抿唇,压着声道:“……你可知自荐枕席是什么意思?”   云母呆愣片刻,她脸颊上烧得厉害,也就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但她大概也猜得到自己表白这般仓促,定然是会被拒绝的。想到这里,即使一开始就并未抱什么期待,云母还是不由得感到沮丧,眼眸垂下,肩膀也耷了下来。   看她这般模样,白及心里也不知是何等滋味,只觉得莫名地有些焦躁,却又不忍。他觉得云母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望着她心里就揪得紧,似是有些不由自主。于是待回过神来,他便听自己口中已是道:“……好。”    第107章   “……诶?”   云母一惊,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得到的会是这样一个答案,当即怔怔地睁大了眼,不知所措地望着依旧是淡漠的一张脸的白及。   尽管这事儿是云母自己先提的,不过她其实自己也清楚自己就是脑子坏了一头热,毕竟师父在凡间没了记忆,她无非是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还是个狐妖,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将爱慕说出了口,能被接受才见鬼。她本来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哪儿晓得……   云母一懵,望着白及清冷的脸,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师父他……是不是有点随便……?   原来师父……是这么随便的人吗?   云母头脑里一片空白,除了慌乱还有茫然,然而未等她将胡思乱想想出个结果,却见白及已搁了笔,将桌上的东西草草收拾好,自然地净了手。这一套动作做下来不过片刻,紧接着,他就大步走向了云母。   云母听到脚步声,当即胸口一紧,脑子里别的念头都飞空了,只能呆呆地看着越走越近的师父。她整个人僵坐在床上,忽然觉得手不是手、腿不是腿,总觉得浑身上下都不晓得该往哪里放似的。待白及走到跟前,她的心脏已经跳得快要蹦出胸口,云母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意识到师父是个男子,她从未察觉到师父有这般高、步伐有这般稳,顿时整只狐都不知如何是好。云母紧张万分,乱了半天,索性直接闭了眼睛等。   坐倒是坐得笔直的。   白及看着脸上写满了视死如归的云母,顿了顿,张口道:“……变回狐狸。”   “……诶?为什么?”   云母刚闭了的眼睛这一下就又睁开了,尽管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一向是听师父话的,于是还是乖乖变回了狐狸,然后又往床上一坐,仰头疑惑地看着白及,还下意识地地抖了抖耳朵,眨巴眼睛。   白及却是沉着脸没有回答。原先云母是个女孩子,总要保持些距离,这会儿她变回了狐狸,他总算是可以碰了。于是他先抬手取了原本放在床头的枕头,又去触云母。云母见师父的手伸过来,哪怕现在是个狐儿,终归还存了几分紧张,因此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   结果下一刻,她就被师父推到了原本枕头在的位置。白及将她推到过去换上,摆好,然后重新将枕头随手丢在一边。   “……嗷呜?”   云母就眼睁睁地看着白及将她摆在床头,自己站在床外,接着熟练地放下了青纱帐,就直起身子转身要走。他走了几步,忽然又迟疑地回头看了眼不明状况的云母,顿了顿,低声道:“这种昏话,日后莫要再说了。”   话完,他当真推开门走了。   直到卧室从外面传来了门被关在的声音,云母还僵在床上发懵。她看了看自己在床上的位置,又看了看被随手搁在另一边的枕头,方才意识到她自荐枕席,师父就果真收她当了个枕头。她原先还没个团扇大,这两年长了一些,放在床头当个枕头,倒还是够用的。   但是……   “……嗷?”   她是来当枕头的吗?是来当枕头的吗?!是吗??是吗??   云母“嗷”地一声往床上一趴,她的确是后悔自己急了就乱说话来着,可师父这般待她,反倒让她不晓得自己此时应该松一口气,还是应该为师父并非真的应了她而懊丧了。   ……   另一边,白及出了屋子,走了没几步,就撞上匆匆跑来找他的童子。在路上撞见白及,童子还吃惊了一下,道:“郎君,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说完,他又奇怪地探头探脑,问道:“昨天那只小狐狸呢?不在了吗?”   蓦然听到童子提起那只小白狐,白及微微一怔,面上却是不显,只淡淡地道:“……放了。”   “诶?放了?”   童子闻言一惊,忍不住“啊”了一声,虽说觉得这符合自家郎君的性格,但终究不禁道:“可是……那难得是只白狐呢……”   白及闭口未言。   他明白童子在遗憾什么,前朝大乱之时,各地举兵起义者甚众,结果最后却是“白狐先生”横空出世,辅佐新帝夺得江山,事后却功成身退,不知所踪……可以说是一代传奇。而如今此事才不过过去十数年,自然议论者仍是众多,因那白狐先生身边总是伴着一只通人性懂人言的小白狐狸,白狐如今被奉为吉兆,亦有人觉得白狐先生本就是狐仙化身、文星临世,特意来将天下引向正轨,故而现在也有白狐等同于文星的说法。世间君子若是见了白狐,或是得了白狐的垂青,也是可以说出去吹嘘炫耀的事。   白及一向未曾将这些玄虚的说法放在心上,只是……   想到刚才那狐狸化的姑娘一脸懵懂地坐在他床上、先前还盖着他的被子,她乌发凌乱、眼神迷蒙却不自觉,还红着脸对他说要自荐枕席……   白及一顿,只觉得胸口微微发热,有些被乱了心神。明知对方应当是初晓情爱,就有些口没遮拦,只怕需要学的东西多得很,可他却仍控制不住地心跳加快,感到心里乱得厉害。   ……但愿她下回,勿要在这般不稳重行事了。   白及在心里叹了口气,却听自家童子已经将狐狸的事抛到脑后,接着道:“对了,郎君,刚才又有人来我们府上递帖子想见你了!你道这回是谁?”   白及一顿,问:“何人?”   童子激动地道:“郎君,是晋王。”   说罢,童子望着白及的目光中,满是敬慕之意。   因现今的天子之所以能夺得天下,与请出了隐世高人白狐先生大有关系,现如今世人皆已与隐世君子相交为荣,王爵公侯等更是要重金聘有名隐士出山为幕宾。白狐先生善棋、善剑、善玄,尤善清谈,故而玄风大起,但凡自诩风流者,无不论道。而上个月他们家郎君路过新君登基时所建的长安第一高台青雀台时,顺手解出了上面留下的十道玄谜,答案竟比当年白狐先生留给帝王的释解还要通透精妙,于是这一整月,他们府中访客都络绎不绝,从名流到名士皆有,都是恭恭敬敬说要见先生的。这一下,可是连王侯都来了!   虽说当日他也在场,晓得白及当真是凑巧看到就随手一解,以郎君的作风,多半想都没怎么想,更没有料及后果,可童子还是替他高兴得很,只觉得郎君的扬名立万的日子可算要到了。   童子自顾自地高兴,哪里晓得他们家的郎君本就是白狐先生的师父、成仙不知多少年的仙君,答得高妙几分本就再正常不过。且白及虽然没了记忆,但心境自成,本也不在意这凡间诸事,对来访者多半打发了事。只是听到这次客人的来头,白及稍稍一顿。   看他这般反应,童子还以为白及是回心转意了,期待地问道:“郎君,这回见吗?”   白及蹙眉,答:“不见。”   童子一愣,还不死心,又问:“当、当真不见?”   “不见。”   白及淡着脸拒了,就不再多说,只道:“今日我去书房。”   事实上,不必白及多说,童子也晓得他是日日待在书房的。童子尽管还在意晋王的事,可终归是白及最为重要,忙问:“郎君你洗漱过没有?要我准备水吗?”   白及今日出来得太早,他都还来不及准备。不过童子熟悉白及的性格,晓得他爱干净得很,是日日都要洗沐的。   但是这日,白及却是摇头道:“不必。”   事实上,因着那小白狐的事,他昨夜根本就没睡,清晨自己便打了水清洗过了。   于是白及便索性直接转身去了书房,只是走到半途,他的步伐又不禁停顿了一瞬——   说来也不知为何,他平日里明明极少离开府中,也鲜与外人相交,自然不曾见过那个什么晋王。可是听童子提起,他却莫名觉得……自己与他,怕是曾有一段渊源。   白及一顿,想想又觉得此事并无头绪,也就不再多想。   他同往常一般在书房里一待就是一整日,可偏今日不同平常,白及总觉得心神不宁,无法集中精神,干脆提早收了笔,整理一番,就准备回屋中。他步子本来很稳,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快了几分,待回到卧室,里头是空荡荡的,一点声息都没有。白及索性直接走向床铺,撩开青帐一看,虽说情景是意料之中,可他仍觉得心里一空……白及抿了抿唇,也不晓得自己是觉得轻松更多,还是失落更多。   床榻之上,枕头被端端正正地推回了原来的位置。   小白狐已经走了。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白及本来就没有想将小白狐困在房间里,因此离开时并未锁住门窗,云母被当了枕头以后,心情复杂地自己在白及床上干嚎了半天,总不能真的就这样趴在这里当枕头,所以她见师父不会回来了,就从窗户里跳走了。   云母是回长安来陪师父的,不成想刚开始就出了纰漏,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继续待在师父这儿了。好在她除了担心师父之外,回长安也是想见母亲和兄长,但因醒来后已从赤霞师姐和观云师兄那里听了些娘和哥哥的消息,晓得他们过得不错,才第一时间先奔去看师父。现在她在师父这里丢脸丢过了,赶紧跑去见娘。   由于壮着胆子自荐枕席了居然还失败,云母刚从师父的院子出来,整只狐都羞恼得很,一张脸热得发烫,幸好有白毛挡着才未露出端倪,但毕竟情绪受了影响,她飞得明显比平时要快,不多时就飞进了之前白玉和山雀夫妇同住的院子,落地化人。云母本想着自己这次回来得这般早,娘和山雀夫妇肯定是都在的,谁知刚踏进院里,她就“咦”了一声。   院子里空荡荡的。   母亲和山雀夫妇的气息都还在,他们肯定没有搬走,只是明明是大清早的,整个院子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云母一愣,正觉得迷惑,忽然就听到背后有人略带惊讶地喊她名字道:“云儿?”   云母下意识地转头,随后便看见白玉正踩着云回来,一整排漂亮的尾巴微微一晃,倒让云母怔了一瞬,觉得娘身后似是拖了整整七条尾巴,但还没等她看清楚,白玉已经轻巧地落了地,转瞬便化作人身。云母脱口而出道:“娘!”   “云儿?当真是云儿?”   白玉本来是满脸的不敢确定,待看清云母脸后,不敢确定又转成了不可置信,急急地迎了上来,捧着女儿的脸上上下下地看来看去,待好不容易看够了,她才感到云母身上此时已是一身仙气。白玉一惊,当即就要后退跪下拜她。   云母被白玉的反应吓到,她哪里敢当真让母亲跪她,赶紧将白玉扶起来,往她怀里一扎,母女俩亲热了好一会儿,人形不大方便,她们不知不觉又双双化了狐形。一大一小两只白狐狸在院子里玩闹了片刻,云母扑住了娘晃来晃去逗她的其中一条尾巴,就这样挂在她尾巴上,奇怪地问道:“娘,姨父和姨母呢?还有娘你这么早……怎么就在外面?”   听到女儿问起这个,白玉似是忽然慌乱了一瞬,将她从尾巴上叼下来就重新变回人形,云母也跟着变回了人形。白玉有些不自然地拢了拢衣襟,道:“你姨父姨母外出访亲了,这阵子都不在。我……我昨夜睡不着,便出去逛了一晚。”   云母“噢”了一声,并未起疑。倒是白玉感觉着云母身上一身的仙气,似是有些失神,连说了好几个“好”字,随后又擦了擦不知何时有些泛红的眼眶,但她又怕云母察觉到她要落泪,慌忙地别过了脸去。   云母渡劫后睡了十几年的事,白玉自然是已从她师兄师姐口中知情了的。正因如此,云母也晓得娘亲这些年来定然是替她担惊受怕,且白玉从小就对她和哥哥说要早日成仙,现在见到她真成仙了,情绪有些激动也正常。待白玉渐渐缓过来,云母不无担心地问道:“娘,哥哥呢?哥哥现在如何了?”   云母问得焦急,上回见面,石英比她还要多一尾。可她渡劫时遭了那般雷劫,云母实在担心与她同胎同生的哥哥会不会有同样的事。   白玉此时虽眼眶还有几分红没那么快消退,但面色已恢复了平静。听云母提起石英,白玉略有几分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你们兄妹就晓得合起伙来瞒我。”   闻言,云母当即脸一红,明白了约莫是白玉已经知道了石英在长安城外边当妖王的事。果不其然,她道:“其实只要不耽误修炼,你们要做什么,我又不会拦着。只是英儿……”   说着,白玉垂下眸,眼中流露出极为担忧之色。   “修为姑且不说,他整日与妖物待在一起,心境难免要偏离正轨……你哥哥他现在过得倒是恣意,可是成仙路……我担心他还走不走得了。”   云母听得愣住,娘的口气像是十分担心石英,而且内容涉及到心境……云母抿了抿唇,有些不由自主地跟着娘担心了起来。   因为她实际上也许久未见哥哥,所以云母在家待了个上午,和白玉聊天聊得差不多了,就又自行去城外山里见兄长。   石英的妖宫还在原处,云母寻了一会儿便寻到了位置,一个时辰之后,她便已身在妖王宫中。石英原本化了狐形躺在正殿里休息,见到云母的第一反应也是与白玉差不多的,兄妹俩用狐形互相扑闹了一会儿,石英才化了人形,一掀长袍在他的王座上坐下,看着云母笑道:“妹妹,你可算是成仙了。”   云母第一眼看到石英兴奋,且当时他还是狐形,她便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但此时看石英化了人样坐下,云母却愣了愣,视线先停留在哥哥的脸上,然后又落在哥哥身后的尾巴上,居然一时不知该从哪里问起才好。过了良久,她才问:“哥哥你……已经九尾了?”   到了这时,云母才晓得白玉先前那番欲言又止的话是什么意思。石英身后拖着的明明是整整九条长尾,可他身上的依旧是灵气而非仙气……灵狐比妖狐不同之处就在于灵性和心境,因此到了九尾却滞留在凡间的大半都是妖狐,而九尾灵狐……   凡间的九尾狐本就少见,九尾灵狐……简直听都没有听说过!   修为已至,但心境机缘未到……   云母眨了眨眼,方才意识到,石英现在与单阳师兄当年,应当是处在同一种状况中。   不过听到妹妹的问题,石英倒是不在意的“嗯”了一声,摆了摆身后的九尾,笑道:“这条尾巴长出来都好几年了,就在你睡着的时候,不过雷劫一直没有来。”   云母察觉到石英的语气轻松,问道:“哥哥,你不想成仙吗?”   石英答道:“无所谓吧,成仙有什么意思?位列仙班,当真有我如今在这里来得快意?”   云母张了张嘴,居然不晓得如何应答,她又没有当过妖王,哪里知道快意不快意。不过,感受到石英身上强盛的灵气,云母倒是松了口气,不管哥哥准不准备成仙,他先将修为养出来了总还是好的,毕竟她那日的雷劫……   想到此处,云母不由一顿,抬眸将视线落在了石英的脸上。   她之前全心全意地担心师父,也就没来得及考虑她自己成仙的事。但事实上,赤霞师姐只是随口一提、并未对她明说的“降神雷”仍让云母记在了心里。云母本人自然能察觉到自己的前四十一道雷和后四十道完全是不一样的劫雷,按照师姐的说法,她是挨了四十一道正常的劫雷,和四十道降神雷……   降神雷,听名字就能隐隐感觉到是和神仙有关的东西。   云母的注意力又回到哥哥身上。灵狐生长缓慢,但石英与妖兽住在一起,受到影响,成熟得自是要快些。云母睡着这些年身体近乎冻结,没什么变化,可石英却是又长了。他平日里维持的外貌约是十七八岁,但眼中的少年稚气又褪了几分,也因此……更像是玄明。   云母心脏不自在地一跳。   之前她一直都觉得这应当是巧合,可是如今……   四十道降神雷,哥哥的长相,她和哥哥额间的红印,他们出生的时间,还有幻境中玄明神君对她说的话……   云母脑海中模模糊糊地冒出个有些惊人的念头来,但还未成型她就赶紧摇了摇头,不敢再往下想。玄明神君就算如今犯了错就贬下凡了,可毕竟还是上古的神君、天帝的胞弟,等他七世走完回天庭,还不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她若是妄想自己和哥哥是神君的孩子,无论如何都太不知好歹、太狂妄了。   云母抿了抿唇,赶忙用力又摇了摇头,拼命将这个念头消去,千万不敢再想,但又因种种原因,她心里还有些沉。   “你怎么了?”   这时,石英挑了挑眉,将手放在她眼前晃了晃,道:“怎么一脸呆呆的?”   云母感到石英在她面前晃手,微微一怔,回过了神。她看了看哥哥的脸,仍旧有些恍然,她虽是将玄明神君的念头消了,但终究有些猜测留了下来,令人不安得很。于是云母斟酌片刻,重新看向石英,似有几分疑惑地问道:“哥哥,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俩到底是怎么来的?”   说完,她稍稍一顿,觉得这话有歧义,故又纠正了重新道:“我是说……我们既然出生了,除了娘,就总该有个父亲。可当年浮玉山方圆百里除了娘和我们之外没有别的开了灵智的狐狸,娘是从哪儿……生了我们出来的?”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云母话音刚落,便换作是石英滞了一瞬,他下一刻便扬眉道:“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云母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心里觉得在意。不过,没等她开口,石英已经又说:“无所谓的吧?我们狐狸本来就是这样的,有娘不就足够了,要父亲做什么?再说,这是娘的事。娘生了我们,又没告诉我们爹是谁,娘肯定有她的打算……她将我们养这么大,若是我们太执着于父亲,说不定娘反倒要伤心呢?”   石英说得流利,听得云母一愣一愣的,觉得也有道理。不过她顿了顿,却莫名觉得哥哥似是对他们一家三口之中再插进别人有些排斥,语气里隐隐有些不安的嫌弃。   石英似乎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持续太久,他没等云母想出话来接口,就轻轻地抬手在妹妹额心的红印上一点,蹙眉道:“比起这个,你昨天晚上睡哪儿了?”   “……诶?”   突然听到哥哥问这个问题,云母还有些愣愣的,不解地眨眼望着他。   石英说:“你之前跟我说你是早上回到家见得母亲,可你总不能是半夜赶得路从你师父的仙宫那里过来……说吧,昨晚没有回家,你跑到哪儿去了?”   “……!”   云母一惊,她不过是刚才与哥哥两只狐狸扑闹时随口提了一句,根本没有多想,却没料到石英先前就注意到了这句话。云母原本没觉得自己第一时间跑去找师父有什么不对的,即使在师父在那里住一晚也是情理之中,但石英的话却让她一瞬间想起了自己早晨做的事——迷迷糊糊地化了人形、自荐枕席,还被当了枕头……   云母的脸“噌”地一下热了起来,羞恼不已,登时面色赤红,她有些心虚地移了视线,道:“我……我……”   然而“我”了半天,她也没能将话讲下去,最后好不容易才答道:“我去了师父那里。”   可惜石英根本不信,他看着云母的脸色,皱了皱眉道:“你去你师父那里,脸红怎么会成这样?你有什么话不能和哥哥说不成?”   说到这里,石英眉头一挑,试探地问道:“心上人?”   这下云母可算是彻底僵住了,却不知道点头对还是摇头对。她没说谎,她昨天的确是在师父那儿,可、可说是心上人也没错啊……   想到师父的事,云母只觉得脸烫,浑身都烧得厉害。结果石英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妹妹先是点了点头,继而又摇头,看上去纠结不已,最后突然化成了狐形,痛苦地哀嚎一声,羞涩地团成一个小白毛球不说话了。   石英:……   他晓得云母这么做是逃避话题,自然觉得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故再开口,石英口气里已经隐隐带了些警惕和怒意:“是什么人?你成仙醒来以后才过了多久,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心上人来?!妹妹,你莫要轻易被骗了。”   石英现今终日与妖物厮混,生活环境自是不比从前在母亲庇护下一心修炼时单纯。他晓得妹妹心性单纯,听她所言越想越是不对,石英虽未成仙,但却同是九尾狐,论修为气势弱不了云母多少,且因云母沉睡多年,他无论是阅历还是外貌都忽然比原来年长得多了,这么一问,居然真似模似样地带了几分兄长的严厉。   可饶是石英架势足,到底是小时候一起哭一起炸毛一起被娘亲骂的孪生哥哥,不管怎么样云母都是不怕他的,顶多就是心虚加窘迫。她挣扎了半天,终于还是道:“我、我的确是在师父那里……”   爱慕师父这件事,若是对象换作是母亲,云母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开口说的,不过因为诉说对象是同龄又亲密的哥哥,她扭捏了一会儿,终究还是顶着羞涩吞吞吐吐地说了。除了自己看出来的赤霞师姐,云母还未将此事主动和谁说过,再加上为了让哥哥信服,她还得说明昨日之事,因此越讲脸便越红,好不容易讲完,她也不敢抬头看石英,只忐忑不安地等着对方的反应。   果不其然,石英震惊地总结道:“所以你师父收你当徒弟,你竟然想——”   “嗷呜呜呜呜——”   云母羞得根本听不了哥哥往下说的话,急急地乱叫了一通打断他,慌张得不得了。等石英不往下说了,她才松了口气地停下声,耳朵一垂,沮丧地坐了下来。   石英一顿,看着妹妹垂着耳朵的样子,心里也有不忍,语气不知不觉地放软,说:“你师父既然连这么大的雷劫都为你挡,心里总还是在意你的,反正你之前都那样做过了,等他回天,你过去问问便是,又何必在凡间这么急?”   虽说她早晨突然向师父示爱是个意外,但说到这里,云母非但没有被安慰到,反倒是愈发低落,连尾巴都不精神了。她摇了摇头,道:“哥哥,你没怎么见过他,所以不了解我师父……”   即便那日不是她,师父也会上前挡雷劫。   无论那日她有没有表白,师父都会替她接下雷劫。   正是因为知道如此,她一边感动、感激、羞愧于师父替她接了雷,一边又觉得胸口涨涨刺刺得疼。师父尽力庇护了她,只是无关情爱。他面冷心热,可那般静心寡欲的出尘,也不是装出来的。   石英哪里见得了妹妹难过的模样,他停顿片刻,叹了口气道:“既然这样,反正你一慌张都表白了,且现在你要陪你师父,人形狐形都不能直接过去,干脆破罐破摔吧。”   “嗷?”   云母其实也在烦恼这个呢,尽管不好意思直说,可看哥哥准备给她出主意的姿态,她还是忍不住看了过去。   石英虽然目前看来不曾在意过情爱之事,但他毕竟是个男子。男子对于男子之事,总归是要来得了解些。   石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了一番,云母其实不算太明白、只是大致懂了,但还是认真地点头。石英说着说着就皱了眉头,因他自己也没什么经验,所以并不是很确定能成功,但看妹妹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头绪的样子,索性就一口气说完让她自己决定了。   兄妹俩商量了一番,云母看上去像是渐渐有了打算。不知不觉已到黄昏,云母便要告辞回城,临行前,她想了想还是关心地叮嘱道:“哥哥,我渡劫时遇到的劫雷不大对劲,你现在已经生了九尾,说不定什么就会渡劫,所以……”   “放心吧,笨妹妹。”   石英哭笑不得朝她不轻不重地翻了个白眼,语气颇为不以为然。   “你道我在九尾已经停留了多久?论战我应该还是比你要强些的……再说,我也未必会应天劫。”   云母眨了眨眼,听出哥哥言下之意似乎是不太想应天劫,想到他之前也说过成仙没什么意思的话,云母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尽管哥哥成不成仙也是他个人的意愿,可他若不成仙,娘是定然会伤心的,还有……   云母抿了抿唇,说不出为什么,可她却隐隐觉得……哥哥若是真不成仙,日后或许会有什么麻烦一边。但还不等她多想,只听石英那边似是想起了什么,也叮嘱道:“对了,云儿,最近长安附近有妖物闹事……并不是我手下的妖,但听说也是有主的,你平日里要是出门——”   石英说了一半,才想起云母如今是个仙了,哪里还用得着担心那些个小妖,自嘲了笑了一下,道:“我倒是忘了你成仙了。”   云母听完,却有些担心石英,问道:“哥哥,他们会不会影响到你?”   “……他们那主人许是想和我争万妖之王呢,不过不妨事,都是些行歪门邪道的家伙,五尾狐就能对付。”   石英说得淡淡,自在长安要地站稳脚跟,这种妖他碰到得不少,也极有把握。只是对方到底聚了一群乌合之众,清扫起来比较麻烦,他虽已在设法铲除对方,但一边保护自己这里的妖,一边动手,速度多少慢些。也正是因为现在存在着这么一群家伙,他之前听云母突然有了心上人,才会分外警觉。   云母看石英的表情还有些认真,不像是自负而为,便放心了一半,与兄长告辞后就回了长安城。她与母亲在一道休息几日,心情稍微平复了些,只是想起师父那里,仍然是惴惴不安的……她犹豫了一阵子,想了想前段时间和兄长一道商量过的结果,还有她自己的想法……   云母深呼吸一口,总算是下定了决心。   ……   于是,这一日,白及在书房中练字。   平日里闲来无事,总要找些事情做做,原来日复一日也就是如此,可最近几日,自那只小白狐走后,他却有些心神不宁。白及也不晓得自己是在心神不宁些什么,但总是静不下心,字也写得草率……故而这天傍晚,听到书房门外窸窸窣窣的动静时,他立刻便察觉到了。白及皱了皱眉头,正要去开门,谁知没见有人进来,倒是门缝里被塞进了一段绸条。他略有几分迟疑,故并未去拾那绸条,而是一顿,推开了门。   “嗷呜!”   下一瞬,白及就感到眼前一闪,原本缩在他门前的小白狐受惊地跑了,中间似乎还绊了一下。她动作倒是敏捷,一窜就窜到了院子里,此时正躲在院子边角的大盆栽后面,只露出尖尖的耳朵和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往这里瞧。   白及注意到她的视线似是有些忧虑地落在地上的绸布条上,便弯腰捡了起来。云母见他捡起来了,松了口气,但旋即又颇为紧张。   白及捡起绸条,看到上面有字,接着便微微怔了一下。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诗经》中的篇目,女子表达爱慕之句。   白及心口一抽,再抬头,正对上缩在盆栽后的小白狐的眼睛,对方一慌,“呜呜”地叫了两声,扭身逃了,一会儿就不知跑到了哪里去。白及抿了抿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烫,心情亦有几分复杂。   第二日黄昏亦是如此,只是塞进来的绸条上换了句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越人歌》,前半句写景,后半句述情。绸条上只写了前半句,但看着上面的字,白及一怔,心里已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接下来的内容。   ——心悦君兮君不知。   心跳乱了一瞬,但白及随即又有些疑惑。   为何说不知?她已经表白过两回了,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白及微顿,待要询问,院子里的小白狐已经又跑了,跑得倒是很快。   于是接着又过几日,白及陆续收到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只缘感君一回顾,从此念君朝与暮”、“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饶是白及冷静自持,也有些架不住这般日日表白,他觉得那小白狐约莫是会错了意,他有些话想对她说……可对方每次都是塞了绸条就跑,白及也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便僵持着。   直到数日后。   这天又是黄昏,白及算着约莫到了时间就在书房门口等着,那小狐狸果然又塞了绸条就跑了,躲在盆栽后面看他读绸条的反应。白及顿了顿,便将绸条拿到桌前阅读。他展开一看,上面果然有字,只见上书:“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   啪!   白及这一日未能将绸条上的字读完,他将绸条往桌上一拍……   然后出去把院子里的狐狸捉了。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云母其实一直就在白及院子里转悠,有时候半夜还能听到她在屋顶上拨弄瓦片、闲得到处乱转,跑得虽快但根本没跑远,要捉还是捉得着的,无非是不想强迫她。   ……不过今日是不得不捉了,再不捉,白及着实不晓得这小狐狸明天会往他门缝里塞什么。   正因如此,白及捉了狐狸后,看着她的目光仍有几分无奈。云母在师父滚烫的注视下,白毛底下的脸颊自是烧得厉害,心跳也快得很。她这段时间塞的绸条都是抄得诗词,可诗词总共就那么点,她了抄了一段时间,实在是词穷了,而绸娟塞还是要塞的,只好乱写了。师父过来捉她她也紧张,一方面要肢体接触,一方面又要知道师父的反应了……云母也就起先意思意思挣扎了几下,后来她索性软绵绵地“嗷呜呜”叫了两声,然后就往白及怀里一扎,在他怀里蹭着他打滚撒娇,乖乖被抓。   白及一边看着云母眯着眼睛蹭他衣襟,一边叹了口气,将她抱回了书房。白及本想将云母放到书案上,他还专门腾出手在桌上清理出一块地方,但这小狐进了他怀里就挂在袖子上不肯走,死死闭着眼睛不愿意下来,想到她之前也是这般,白及略有几分不知所措,觉得这多半真是个抱起了就放不了手的,只得又轻轻叹了一口,于是还是抱着了。   “……你叫什么名字?”   白及揣着怀里的团子坐下,问道。   云母一愣,这才想起师父下凡,她还没说过名字,忙道:“云母,我叫云母。”   略微一顿,生怕师父不知道叫得亲热点,她立刻又补充道:“其他人一般叫我云儿。”   说着,她含着几分羞涩期待地看着白及。   白及迎上怀中狐狸热切的目光,不知怎么的便有几分局促,他微微移开了视线,却还是如她所愿,轻轻地唤了声道:“……云儿。”   云母赶紧“嗷呜”地叫了一声回应他,身后的白尾巴摇得飞快,毛一抖就又要往他怀中蹭。白及一顿,却轻轻抬手拦了她,接着问道:“你可知我叫什么名字?”   “白及。”   云母摇着尾巴回答。   通常来说,神仙轮回历凡都是会有转世父母、转世身份的,那样自然也有新名字。但师父是仙身历凡,不过是被收住了仙气,天道给了他凡人的身份,却未改变他的名字。   白及听到答案,一怔,倒是有些意外她答上来了。原来的话没能说下去,故而他沉默了一瞬。然而云母还眼巴巴地等着师父对她这段时间塞的情诗表个态度呢,见白及不说话,她索性心一横,大着胆子化了人形,将头往师父胸口一埋。   “……!”   白及在她化为人形的时候便愣了,因为云母原本被他抱在怀中,她一化形便成了坐在他怀中,所谓投怀送抱,不过如此。   不等白及脑海中想出其他,他整个身体便已僵住,来不及反应,云母已经轻轻拽住了他的袖子。他能感到她其实也忐忑得很,身子都是绷紧的,他一低头,便可看到她微微颤动着的睫毛,还有隐隐带着点破罐破摔意思的倔强表情。她离他如此之近,仿佛俯首就能吻住,气氛正好,宛如一切尽在不言中。   白及心头狠狠一疼,心神强烈地动荡,掌心不自觉地紧了紧。但还没等他窒住的呼吸重新上来,就感到怀里的小狐狸不安地动了动腿,调整了个舒服的位置,然后便听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我先前塞的诗,你看到没有?”   白及:……   ……居然还好意思问。   白及一时也拿她没办法,但想到今天塞进来的“关关雎鸠”,又着实有些无力。他喉咙动了动,声音已有些发沉,却还是克制地道:“我不是应了你,你还塞诗做什么?”   ——你那算应吗?!   云母想起自己差点就做了枕头,内心依然是崩溃的,还有些委屈,要不是现在是人形,她就要嗷嗷叫了。   云母的眼神里多少有点控诉的意思,不过控诉归控诉,一和师父对上视线她就怂了,匆忙地低下头在胸口埋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白及看着她的样子,心中微微一叹,终究忍着胸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握着云母的肩膀将她从怀里推了出去,让她在自己对面端端正正地坐好,方才斟酌了一番语言,道:“……我那日并非拒你。”   “……!”   云母一惊,还没来得及再问,却听白及已经往下说道:“不过,也并非接受。”   说到这里,白及稍稍一顿,下意识地想要捂住心口,但最终并未动手,只是闭了闭眼。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觉得这只小狐狸眼熟,亦不明白心中悸动是从何而来,不过他是顺心之人,故而既然明知自己情感如何,便不会否认……可惜这一点,现在还不能跟她说得太明白。   ……她看起来才十五六岁,他终归年长几分,终不能趁人之危。有些事,还是让她想清楚的好。   白及看着眼前懵懂的狐狸,缓缓问:“你说你心慕我,是从何时起?”   云母怔了怔,但既然是师父问起,她也就认真思索起来。   其实真要算时间,都过去十几年了。但因她这段时间并无意识,也就是一睁眼一闭眼的事,故云母也不好意思往里算。另外,虽然她对师父的仙意早有反应,可实际上自己意识到是颇后来的事……想了想,云母答道:“一、一个多月吧。”   白及眼眸静静地看着她,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云母被他这一双眸子看得脸上发红,不由自主地问道:“太、太短了吗?”   她也是刚刚一算,才发觉时间这么短,可她明明觉得自己已经等师父等了半辈子了。   果然,白及略一颔首,道:“我不知你是何时见到我的,不过才不过第一次互相见面便要荐枕席,未免草率。”   云母心里知道那其实有些她失了阵脚太过慌乱的原因,但白及话里带了几分教训的意思,她便不自觉地低下头挨训,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也若有所思。   白及看着云母,道:“你年纪尚小,草率心慕于我,许是不曾见过别的男子,许是错估了自己心事。情爱之事不同于其他,你若说你心慕我,我便不再同于你的兄长亦或是朋友。我于你既是男子,却又不是旁人;会甚是亲密,但又没有血缘……如此说,你可明白?”   云母有些发懵,望着师父却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她这段时间也算和凡间的师父有些接触了,晓得他的个性和在天上时并无什么变化,因此平日里极少说这么长一段话,今日费心和她解释这些,自然是关心她。她明白师父是在提醒她勿将别的感情错当做爱慕,且她年纪还小,应当更慎重考虑的意思,可又有点一知半解,不知是不是该现在回答。   这时,白及静静地闭了眼,对她道:“……你至少考虑一个月再来答我。这段时间,我的院子,你想来便来就是。你若不嫌无聊,也可同我谈些东西。”   云母听到这里,总算是回过神来。她本来就是希望能找机会留在师父院子里,听到师父应了,眨巴眨巴眼睛,立刻高兴得很。尽管塞情诗表白的事看来不像是成功,但好像也没有失败,云母晕乎乎地喜不自禁,开开心心地接受了这个结果,这才告辞离去。   不过,对于师父的话,云母终究是有些在意的。她现在没有成仙的压力了,修炼可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于是过几日得了机会,她便去了一趟南海。   赤霞师姐不必再照顾她以后,虽说未住在旭照宫,但也暂时没有住进她和观云师兄同建的仙宫,而是先回到了南海龙宫蹲着,每天跟龙虾一起吐泡泡,因此见到云母来,她看起来惊喜得很。待听她说完事情的经过,赤霞摸了摸下巴,道:“师父是觉得你行事太莽撞,怕你日后又觉得后悔呢吧。其实……有道理啊。”   赤霞没有在意别的异状,她用拇指搓了一下鼻子,笑道:“那你这个月就好好考虑一下,试着相处看看嘛。”   听赤霞师姐也这么说,她便点了点头。虽说云母没觉得自己会错了情,但一个月而已,过得还是挺快的,所以没关系。   赤霞又道:“趁此机会你也好和师父好好待一阵,之前师父总喜欢闭关,动不动一两个月不见踪影,这种机会还挺少有的。”   赤霞想说得其实是云母最好也再想想她和师父合适不合适,不过云母望着赤霞师姐,却没有听出这层意思,反倒是想到了当初师姐和观云师兄还未挑破时,她还去找师父问过些事来着,说起来……   师姐妹俩随意地说了许多话,可是云母有些心不在焉,她本来没想明白,可等和赤霞聊完一转身,她却忽然愣了一下。   当初她去问师父关于情爱的时候,师父说他并未历过,因而难以回答,可是这一次,他非但主动谈起,说起来时还严肃得紧,所以……   师父他……是何时懂了的?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师父是什么时候懂了情爱的?   这个念头一旦冒了出来,就像春天的野草一般飞快地在云母脑海中蔓延开,让她忍不住在意得很。结果就是等她重新回到师父面前时,这个想法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还变得更强势了,以至于她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师父,目光难免带了几分惴惴不安的试探和打量。   白及本是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翻书,自云母进来已有些被她分散了注意力,谁知她进来就化了人形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地默默看着她。虽是白及自己说她想来便来的,可是被这样看着,白及终究有些不自在。他沉了片刻,终究看不进去手中的书,索性将书卷一放,看向坐在书房一边的小姑娘,动了动喉咙问道:“怎么了?”   云母摇了摇头未答,但情绪显然依然不高。白及见她不想说,便转回头不再多言,只是手里拿了书仍旧看不下去,只感到云母那双清丽的眸子又一次将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云母这会儿有一种难言的焦虑。   师父还是同在天上时一样,周身笼着一种清逸出尘的气质,神情总是淡淡的清冷。他面色冷淡疏离,看上去便有些冷情,似乎清心寡欲,也确实不食人间烟火,看上去不像是……会对谁动心的样子。   师父先前说他并未历过情爱,因此不懂,因此不能答她,那他现在懂了,岂不是说……他已经喜欢过谁了?   云母心里一揪,她知道师父下凡历劫虽然没了记忆,但想法、阅历和性格却不会因此改变,故而他若是忽然懂了情爱,是当真有可能是在之前就喜欢上什么人的……   云母忽然没由来得一阵懊丧,明明根本还不确定有这么个人,明明她想来想去也觉得师父这些年不是在闭关就是和她在一起,所以没有机会接触别的女仙,明明盯着现在的师父看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等回过神来,云母已经化作了狐身。因白及说她可以自由往来的时候没有说不可以睡他腿上,她“呜呜”地轻轻唤了几声就爬上了白及大腿,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难过地团成一个团,贴着师父就耍赖闭上眼睛不动了。   白及感到她爬上来已是一僵,但看她狐身也就罢了……只是白及看着腿上毛团子虽能感觉到她是不高兴闹脾气了,却不知她是为何闹脾气。他哪里想得到云母是坐在那里想着想着就自己吃味了,白及稍稍一顿,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云母感到白及手上的温度,眯着眼呜呜地蹭了蹭他的手,然后又用力地蹭了蹭他的衣服,像圈地盘似的。白及见她如此,薄唇微抿,似是若有所思。不过,还未等他想出什么来回应云母,书房的门却忽然响了起来,白及院中的小书童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看到白及和他腿上的狐狸一派人狐静好的架势,书童不觉“咦”了一声,抬手揉眼睛。   书童还以为白及先前就将白狐放跑了,自从云母第一次来之后就没有再见过她,因此很是意外。不过白及却莫名有种自己在做什么被撞到窘迫,待反应过来,已经下意识地用袖子将云母一拢,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地闭眼道:“何事?”   童子还是很在意那只白狐狸,但因为被白及罩住了,他拉长了脖子也没能看见,只好道:“郎君,晋王又来递帖子了。”   说着他不安地瞧了眼白及,问道:“……要见吗?”   童子独自侍奉白及多年,自是晓得自家郎君喜爱清静,尤其厌恶被打扰。与据说当年有感于对方诚意、会在对方反复多次谒见后回应访客的白狐先生不同,白及是说拒就拒了的,这些年来他见过的人本来就少,从未有过例外。可是晋王毕竟身份显赫,又是皇帝中意的幼子,尽管据说对方脾气不错,可书童以一个小小庶民的心态来讲,是有些怕郎君出事的。   童子忐忑地看着白及,白及却是一顿。   ……又是晋王。   他心里有一瞬间的怔愣,因直觉自己与对方有一番渊源,多少也是有些在意的。不过,白及的手指在手中的书卷上摩挲了一会儿,还是道:“不见。”   “是,郎君。”   听白及果然还是不准备破例,书童感到失落,不过还是听话地乖乖跑出去了。待他走后,云母才从白及的袖子底下爬出来,拿脑袋顶了顶师父的腰,疑惑地歪头问:“晋王?”   白及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嗯”了一声。   沉默片刻,他又补充道:“无妨的,不必担心。”   云母听师父语气笃定,便相信了,点了点头,对别的也就没有在意,只是莫名地记下了“晋王”这个名字,接着就打了个哈欠。   午后暖阳,时节宜困。   白及看着云母在他膝上懒洋洋地蜷成一团,见她这回是当真犯困睡着了,他便抬袖将她往自己这边搂了搂,免得她不小心摔下去,然后才拿起书重新读了起来,将晋王的事暂时放下。   ……不过,尽管白及拒了对方的拜帖,但有些人并不是被拒了帖子就会不来的。   又是一日午后,白及独自一人在屋中翻书。因这日云母还未来,他便主动开了门等她,谁知狐狸没等来,却忽然感到屋内光影一暗,下一刻,白及便感到有人坐在他对面,他抬眼一看,便看到一个青衫持扇、生了一双上挑桃花眼的年轻男子。他见白及抬头,便首先摇了摇扇子,笑着道:“白先生。”   用得称呼很是尊敬。   白及此时自然认不出玄明,他只觉得明明是未曾见过的人,却似曾相识。   这种感觉与之前见云母不同,虽是觉得对方眼熟,但感情上并无许多触动。白及沉了沉声,已知对方身份,便唤道:“……晋王。”   说来奇怪,他竟然并不意外对方会在此出现。但饶是如此,白及仍是微微蹙眉,问道:“你……”   “冒然来访,还望先生莫要觉得唐突。”   不等白及将问题说出口,玄明已然笑着自报了情况道:“我命随从给先生递了两次帖子,可都未曾得到回音,我想许是中间出了什么状况,便只得亲自来看看了。”   “……可我并未听到通报。”   “我本是想让人通报的,谁知先生家的墙长得太好,我还未来得及走到门口,便想爬上一爬,一不留神,就已经进到这里了。”   白及:……   玄明笑得坦荡自若,仿佛身为王侯的自己刚才并没有爬墙,他的手指放在白及随意叠放在桌前的字画上扣了扣,闲聊般随意地道:“我听闻先生品行才德已久,今日总算得以一见,心里高兴得很。”   白及并未接话,只是摇了摇头道:“王爷不该在此。”   玄明会意一笑,答道:“无妨,我今日是独自来的,无人知晓……如此,先生可是放心了?”   “……”   白及一顿,倒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玄明。   帝王幼子,自幼天资出人、过目不忘,年纪渐长后亦是才德出众,若说有什么缺点,唯有性格随性懒散,有点不按常理出牌,可悟性却是极佳的。他是当今天子老来之子,又生得如此品貌才能,自是分外得帝王爱护,按说本该有些“前程”,只可惜……   生得太晚了。   陛下夺天下之时已近不惑,如今已过了知天命之年。天子勤政,夺得江山后事事亲力亲为,身体早已大不如前,尤其是今年年初病情加重,缠绵病榻不起已有数月,此时朝廷之中已是暗潮汹涌,新形成的各个势力互相试探,只觉得天色一天一个样子。   当今天子共有六子,前五子皆生于天子夺得天下之前,唯有晋王生在之后,这时机生得讨喜,又是幼子,故他难免得了许多溺爱,长到如今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只是得了父亲喜欢的孩子,却未必能得几位兄长的喜爱,尤其是其他人都年长他许多岁,都同父亲打过江山、吃过苦、共过患难的时候……唯他一个生在太平之中,从小荣华富贵,也就显得分外突兀。且仍旧是因他生得晚,几位哥哥早就长好了,朝中势力看看行情按碟下菜,早就各自划分得势均力敌,晋王虽是条件不错,但终究长成得太迟,根基薄弱,犹如一叶无根之萍,颇有几分凄凉。   如此一来……他天赋最好,最得宠,年纪却是最小的,哪怕晋王一直没表现出过什么野心,仍着实尴尬得很。白及先前见了帖子就闭门谢客,除了他不喜见外人,也疲于应对侯爵之外,多少亦有这些方面的考量。   玄明显然晓得白及心中意思,也没有想要因自己的处境连累他,他对这等境遇约莫早已熟悉,便不觉得窘迫,只笑着道:“先生不必担心,我来并没有为难先生的意思,只是偶然见了先生解得十道玄谜,觉得甚有意思,便想来探讨一……嗯?”   忽然,玄明话还未完,视线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所吸引。   他眯了眯眼,从白及桌案上轻轻拾起一根白色的毛发,拿在手上摆弄了一下,貌似不经意地道:“先生这里,有养狐狸?”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听到玄明这么问,白及几乎是立刻慌乱了一瞬,唯有脸上还是万年不变的沉静。他抬眸静望着玄明,眼中似有询问之意,只是玄明只说了那一句,便捏着手中的白毛把玩起来,边玩着边道:“……白狐,倒是少见。尤其还是在这长安城中……”   那根毛毫无疑问是云母的,她这样的仙狐其实一般是不太掉毛的,但前几日那小白狐站在桌上摇尾巴时不小心碰翻了笔架,这才被稍微勾掉了几根,没想到并未清理干净……   白及看着他玩手中的狐狸毛,心中不由得腾起些许不悦。他蹙了蹙眉,道:“王爷对狐狸有兴趣?”   眼前的晋王进屋单凭一根白毛就断定是狐狸,这判断能力着实惊奇,很难令人不觉得奇怪。   玄明闻言,倒是不否认,只摸了摸下巴,道:“的确有些兴趣。不过与其说是对狐狸,不如说是对传说中的狐狸精吧……”   说到这里,玄明略有深意地停顿了一下,并未继续说下去,只笑着用手指点了点桌子,然后便貌似随意地将那根狐狸毛放下了。   虽也是漂亮的白毛,光亮归光亮,可心里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觉得应当并不属于自己熟悉的那只。   身如神女,眼同稚童,眉目含情,神态却又含伤,求而不得,令人心揪得很。   且明明是初见,却仿佛曾经见过一般,仿佛一直在等她一般。   玄明眯着眼,翻了白及桌上的茶杯就给自己倒了杯茶,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才有几分怅然地微笑道:“传闻狐者乃兽中之灵,其所化女子飘忽若神,迷离似魅,神秘莫测……白先生难道不觉得有意思吗?”   白及:……   白及脑内浮现出自家抄个诗都笨拙不已、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小狐狸,只觉得晋王若是当真见到狐狸精,怕是要失望。   白及胸口一软,却在心里叹了口气。待这口气叹完,他又淡淡地看向玄明。   晋王今年正是适婚之龄,外貌出身才学皆是上上,且意态风流,平日里若有意,想来不会缺女子倾慕,只是至今未曾听说沾染风月……白及一顿,莫名从对方略带惆怅的口吻和含着怅然的眉宇间感觉出了几分他有意中人的味道。但这毕竟不关他的事,白及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再在意。   这时,晋王道:“其实我也的确算是与狐狸相处过一段时间……不过,还是不同先生提这些闲事了,还是说回玄谜吧。先前说了我已看过先生解得玄谜,觉得有趣,才特意前来想与先生谈玄……不知白先生可是介意?”   白及早已知道了对方的来意,既然他都说了是一人前来无人知晓,索性也就不拒了,端端正正坐好,摆出听音之态。玄明见状笑笑,也不推脱,直切正题地说出自己的见解。白及起先闭着眼沉着神听,听到后来却不禁有些意外。当今圣上打江山时请了善清谈的白狐先生出山,自然是个喜爱玄术的,传闻中新帝喜爱这个幼子通透,白及本也不算注意,但此时听来,竟是发觉是真的。   玄明道:“先生解得谜自是滴水不漏,只是似与白狐先生乃是一脉,在我看来,未免有些死板。上山之路有千条,又何必执着于一处?”   白及答:“路有千行,其道如一。”   玄明问:“何为道?”   白及答:“心不改,步步专一。”   玄明一顿,浅浅一笑,抬手摇了摇扇子,说:“如此,我倒是同先生的。”   两人聊到此处已是聊了许久,该谈的都已谈完,也算达成共识,彼此都有些累了。书室中静默片刻,玄明忽然转了话题道:“既然谈到这个……说起来,白先生最近是不是为情所困?”   玄明的前半句话和后半句话着实听不出什么联系,话题转得突然,且白及本就是外人面前分外寡言的性子,今日与玄明说得话也是破天荒得多了。可纵然两人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投契之感,以白及的性情,也是不大愿意与外人谈论这等私密的话题的。故他一愣,疑惑地看向对方。   玄明笑着指了指白及桌上压在书卷下露出一小段的绸条,那绸条上能看见的凑巧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个字。   白及:……   便是白及,此时亦不禁觉得耳根烫了几分。   玄明道:“我虽不知你要将这条绸子给谁,可若是要讨女孩子的欢心,我倒是有个提议。”   玄明满脸写着“想不到先生表面正经,实际也是有情之人,本王觉得好惊喜”,稍稍停顿,他颇为欣慰地吐出八个字道:“这月十五,月夕灯会。”   说罢,他又笑言:“先生不太出门,许是不知这日长安放灯。难得良辰美景,错过岂不可惜?若是有心,不如带了人去看看。”   说到此处,玄明礼貌地站起拱手,说:“既如此,今日我便告辞了。”   这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不速之客,若是之前,白及定是不送的,不过今日听说玄明要走,他还是略微怔了一瞬,方才道:“……走正门。”   玄明大笑称是。称完,他又与白及道别,转过身要走,谁知才刚转过身都未出步子,玄明却忽然定在原地,看着门前方向,不自觉地“诶”了一声。   白及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云母恰在此时走进来,她是狐形的,又想着要见师父心里急,故而走得蹦蹦跳跳,嘴里还叼了个松果。   云母哪里想得到一踏进师父的书房就看到两个人,待看清玄明的脸,她惊得嘴一张,口中的松果“啪”得一下掉在地上,云母也来不及捡,等回过神来拔腿就跑,一口气冲到师父身后,在白及后面探出脑袋慌张地望着玄明。   白及见她忐忑不安,熟练地长袖一展,将云母护在袖中。   玄明看到云母也是吃惊,他原先虽然从狐狸毛看出白及这里有白狐狸来过,却没想到比白玉要小这么些,故而在原地呆站了一瞬,才笑道:“这就是先生养得狐狸?原来还是个未长成的,倒是可爱。”   云母脸“蹭”得一下红了,她狐形是长得小了点,可人貌早就是成年了的,听玄明说就觉得有点丢脸,但她看着玄明心中的吃惊早就多过其他情绪,一时也没心情嗷嗷叫。   玄明神君?虽说额间没了红印,可这长相……绝对是转世历劫的玄明神君吧?!   云母惊得难以形容,幻境之后,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位被罚下凡转世历劫的神君,还是在这种情况,难免惊诧,偏偏师父此时失了记忆,还没法理解她的惊讶。   玄明尽管觉得这小白狐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可也没有多想,笑了笑便走了。剩下云母在玄明走后还惊着,过了好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没想到玄明神君的转世也在长安。   不过对方走都走了,云母也没法再琢磨太多,心里突突跳了几下就算了。她暂时将这事放下,重新跑回门口去拾回了松果,然后将松果将白及膝盖边一放,高兴地直摇尾巴。   白及一愣,问道:“送我的?”   云母点头,拿脑袋蹭他。   她本来想送花的,只是草木有灵不能乱摘,否则说不定哪位有仙缘的灵植就被她断了仙路,她在山上逛了好半圈没找到落下来比较完整的花朵,只好捡了这个松果。   白及摸了摸她的头,拿起松果看了看,虽是个从树上落下的果子,但形状却难得漂亮的,也很干净,看就知道是被仔细选过。尽管只是小礼物,可终究是一番心意,白及心里还是有种难以的形容的感觉,他思索片刻,就将松果拿起来摆在了桌上作装饰,然后又低头看向已经爬到他膝盖上打滚的小狐狸。   她现在看起来好像已经将之前的情绪忘了,只是白及还记得她前些日子情绪莫名低落还赖在他怀里撒娇的样子。他其实并不知道如何安抚人,可想起晋王走时说得话……   白及先前面上不显,实际上却是将玄明的话记到心里的了。他动了动喉咙,道:“这月十五是月夕日,长安放灯,你可要同我去看?”   白及说得流利,只是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定定地看着云母,   “……诶?”   云母原本打滚打得欢,听到这话立刻坐了起来,惊喜道:“灯会?当真?”   但是说完,她耳朵又不觉抖了抖,有些羞涩地低了头,只觉得师父是在约她同游……过了片刻,又高兴地点头,然后“嗷呜呜”地叫了几声,往师父怀里一扎,自然地摇尾巴。   白及看她高兴便松了口气,只是见云母如此,也不晓得他让她好好想一个月,她想过了没有。如此一想,白及又忍不住心里一叹。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灯会的日子来得颇快。要同师父一起出去,云母既是忐忑又是不安得很,赏灯前几日就自己在屋里急得团团转,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将自己喜欢师父的事告诉母亲,故而想来想去,只好偷偷摸摸跑去南海找赤霞师姐出主意。   “这件好看吗?还是这件?”   云母焦虑地挑着衣服举棋不定,赤霞低头看着小师妹搬过来的箱子,只能猜她约莫是把家都搬过来了。明明云母这会儿不是狐形,赤霞却觉得自己能看见一只小白狐埋身在箱子里焦躁地窜来窜去,焦躁地直摆尾巴。   “用得着这么慌张吗?”   赤霞叹了口气,也俯身替她在箱子里翻找,时不时取一件什么在她身上比划,一边比划,一边道:“反正师父又不会嫌你穿得不好看,你穿什么他都会摸你头的。”   云母脸一红,话是这么说,可她心里总是想要看起来特别些的,也希望师父觉得她看起来特别些。师父当她是弟子,是小狐狸,可、可她却希望除了这些,师父对她还能再有点别的什么,再有些更独特、更暧昧的……   云母想得脸愈发发烫,连忙掩饰地低头翻衣服。她生怕漏了最好的,所以把能带的都带来了,这个时候拿来埋害羞的自己正合适。云母将脸埋在箱子里,口中掩饰似的急急道:“师父喜欢穿白色的,我挑颜色浅的会不会比较好?”   “也许吧?”   赤霞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回答,然后便继续帮着挑衣服。   云母一直折腾到了月夕当日,直到傍晚还在担心好不容易定下来的衣服会不会太正式了。因仙界的衣服其实与如今凡间的有些差别,白及第一次见面时虽未说什么,可她还是这儿也担心那儿也担心,担心得赤霞都担心小师妹到时候脑子一晕走错路,没见到她心心念念的师父反倒被其他路过的神仙看着可爱抱走了,于是亲自将云母送到了白及现在住的院子。   两人是隐着身形一路飞过来的,乘在云上远远地就看见白及闭着眼坐在院中,似是在等人。云母一看到他就又紧张了,转身就反悔要回家去再换一件衣服,赤霞连忙将她摁住,看着小师妹冒红的耳尖和腼腆的神情,她赶忙安抚道:“你很好看,不用换了,而且再换要迟到了……我难得帮你梳了头发,你再来回跑要被风吹乱了。”   说完,赤霞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去吧!”   云母点了点头,听赤霞说了这么几句话她果然备受鼓舞,心情也有些安定了下来。云母深呼吸一口,抬步迈了出去,谁知她今日这件衣服穿得又比较繁复、衣摆颇长,她步子又迈得太僵,这一迈就踩到了衣摆,身体前倾……   白及听到有动静便抬起了头,正巧看见云母惊慌地从天上落下来,他先是一愣,连忙张了手臂接她,下一刻,正好抱了个满怀。   瞬间,整个人被女孩子周身香馨甜美的气息所充盈,白及看着掉到怀里来的姑娘,不禁失神。   明明并非是第一见她,却觉得她今日格外动人,还有……   白及一顿,有些不自在地移了视线。   云母骨架玲珑,故而身子纤巧、腰肢纤细,只是她该长的也都长好了,该有的都有,白及这么一抱,便突然难得的有些无措。他手臂一僵,不知该抱还是该松,便只好自觉地移开目光不看她,仿佛如此就能减少冒犯。云母这会儿却是惊魂未定,慌张地抱紧了师父,过了好久才觉得安全,退回来发觉赤霞师姐好不容易给她梳得头发都乱了,赶忙拿手指理了理,然后回头去看师姐,却见师姐在云端上无声地对她笑了笑。   赤霞其实也被云母忽然摔跤吓了一跳,来没来得及出手捞她她就掉下去了。虽说小师妹都已经成了仙,她们乘得云离地也不是很远,即使真掉下去也是没事的,但终究有点吓人。见云母稳稳地落在师父怀里没事了,两人看起来还反倒一下子距离拉近亲密不少了的样子,赤霞亦松了口气。她想了想,对小师妹摆了摆手,打了个招呼就功成身退地回南海了,剩下云母尴尬地面对刚一碰面就撞见她丢了脸的师父。   云母低了头,脸上烧得停都不停不住。她这会儿已经从白及怀里出来了,规规矩矩地坐在他对面。云母瞧了眼白及的神情,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轻轻唤道:“……郎君。”   白及:“……”   往常这不过是个称呼,可今夜在渐渐朦胧的霞色之中,他却忽然从她唇齿间发出的声音里听出了些别的意味来。白及心神一晃,闭了眼沉了沉心,才重新镇定下来,他再次睁开眼,起身道:“……走吧。”   “嗯!”   云母连忙应了声,跟着师父站起,含羞跟在他身后。白及院里唯一的侍奉童子下午就被他放出去玩了,故而院中无人,两人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走了出来,待到街市上,云母当即就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   此时天色渐暗,月已高深,因是灯会,橙红色的灯火应着昏色纷纷亮起,连绵一片。   仲秋之夜,又是十五,月色自然分外明亮皎洁,月圆如盘,配上满街灯火,美不胜收。   长安平日里有宵禁,但今晚月夕灯会却是例外,夜游可至凌晨,因而这等景观甚是少见,便是白及也微微有些意外。他低头见身旁云母的脸颊都被灯光照得亮了半面,可看见她侧脸兴奋的红晕,微微一怔,心里便有些庆幸那日见了晋王。故白及动了动唇,问道:“可要逛逛?”   云母自然高兴地点头,跟着他往里走去。   他们在街上走,行人有些多,过了一会儿,白及便感到云母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他说不清楚那一刹那是何感觉,只感到胸口似有糖水淌过,甜得有些令人发慌。   只是走了一会儿,两人便察觉到不对。因是节日灯会,街上热闹得很,也不禁男女同游,只是云母穿得衣服到底与旁人有些不同,她生得又好,走来走去便引了不少目光。云母不大习惯受人注意,又怕自己是哪里不对劲会被发现狐身,于是她发觉自己被瞧见了就朝白及身边躲,白及倒是想掩她,但这么大个姑娘他总不能像藏狐狸似得藏袖子里,她这样一躲,倒是弄得旁人更为在意两人关系。   故白及思索了片刻,便指了指河湖之中,低头询问道:“……你想不想坐船?”   云母一愣,望向湖中。只见今日水里也放了河灯,除了些赏月人的小舟,还有约莫是显贵亦或文人的画船经过,一些船上也装饰了漂亮的船灯。   从船上也能看岸,而且上了船便没有旁人了。   如此一来倒是想去,云母略一考虑,便点了点头。白及见她点头就去租了船,这里的湖不大,但水很平,他们将船划到湖心就停了桨,任它顺水飘着。四周倒也有些别的游船,能看见晃动的人影,可因距离来得远,不大听得清人身,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唯剩月色宁静。   云母忽然就有点不安。   整个空间里只剩下她和师父了,她手里还提着刚才在街上师父见她盯着看就买来给她的小灯,这时候突然就觉得有点孩子气。白及又安静,他坐在船舱一头往外望,云母也不晓得他望得是她,还是隔着她在望外面的月亮。   白及望得自然是她。   在小小一艘船上觉得惴惴的又何止是云母一人,他亦如是,但因神情沉静,也就难以瞧得出来。白及喉咙滚了滚,正要开口,就见对面的云母摸了摸袖子,从里面拿出一盏小小的莲花灯来。   这莲灯比寻常的小,而且看上去并不是新的,云母将它存在袖中,应该有些时日了。   于是白及原本要说的话到了喉口就换了内容,只听他问道:“这是何物?”   “河灯。”云母回答道,“……我师父送的。”   云母回答时便感到有些古怪,送了她这灯的师父分明就坐在眼前,可他却不记得。不过……她垂了垂首。   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算师父没下凡历劫,他说不定都忘了。   想到这里,云母不禁有些沮丧。但是她还是借着湖里其他的灯火点了小莲灯,将它放在湖里漂着,可她又怕它当真漂远了回不来,在旁边紧张兮兮地护着,等它漂出一点又捞回来,漂出一点又捞回来。   白及之前闻言已经一愣,此时见云母此举,便感到胸口一跳,他微微皱眉,闭上了眼。   他觉得心里有点奇怪……倒不是因有人送了她东西嫉妒,只是听她喊“师父”,看到她这么喊时的神情,还有那盏陈旧简陋的小河灯、她护着河灯的样子……   似曾相识。   这份似曾相识,让人心口隐隐发疼。   白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唯有闭着眼细思,但脑海中终究是空荡荡一片,什么都记不起来。他凝了凝神还要细想,却突然感到平稳的船只剧烈一晃,接着云母惊呼一声,白及骤然睁眼,接着便见云母失了平衡扑入他怀中,他抬手一接,紧紧抱住。   水波摇曳之间,小莲灯顺着水流漂远了。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窄窄的一叶小舟之中安静得很,彼此瞬间加重的呼吸伴着水波拍打船身的哗哗声,空气颇有些诡异的凝滞。   远远的有对面画船上的人往这里高呼抱歉,似是他们的大船晃动才惊了附近的水波。但他们只看见本来坐在船头的女孩子跌进了船舱内,透着船内的灯光,隐隐能瞧见那小船里有人影重叠晃动。那女孩约莫是没事,只是她跌进船舱后,那小船里也没再有回音。画船内的文人眺望了一会儿,见没响动,也就缩回了自己的船内。   云母这个时候还僵着。   她先前还听到外面有人在唤他们的声音,但后来就没有了。她感到自己的耳梢渐渐热了起来,她的脸撞在师父的胸口,听得到师父稳重的心跳声,意外的很快,而且很沉……   她之前掉下来时两人也贴得很近,但不像现在这样。狭窄密封的空间,昏暗的夜色,船内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船外是星光灯火。她能感觉到师父的手放在了她的腰上,秋日里的衣衫其实算不上很轻薄,但许是因为精神绷紧了,她觉得腰间的温度仿佛灼热,手的力道分外清晰,令人不安得很。   云母呆了一瞬,手忙脚乱道歉,想要跑出来,谁知她挣了挣,白及的手居然没动。她又挣了挣,还是没动。   仿佛意识到什么,云母的脸又开始烫了,她索性不再挣了,就这样往师父怀里一埋,抱着他的腰不说话。   刚才船晃,白及自然也晃了,只是他坐得比云母要稳,就没怎么移动。这会儿他沉默了一会儿,张口轻声问道:“那盏河灯……你还留着?”   师父的说话声从头顶响起,因她埋在白及胸口,师父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但不知是不是错觉,云母总觉得他说得比平日要温柔。   这种带着困惑的语气,像是他想起了这是他送得似的。   云母埋在他胸前点了点头。   师父送她的东西,她自然是留着的。   感觉到云母在胸口点头,白及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可嘴上还是道:“这么旧的的灯,还留着做什么。”   “……师父总共没送我几样东西,且大多是修行需要之物。”   难得有一样不是,她自然是要珍惜地好好留着的。   说着,云母话里居然带了几分委屈,她又用力在白及怀里蹭了蹭,像是跟他抱怨。只是蹭了没几下,云母忽然就想起那盏小河灯还在外面漂着呢。她立刻就急了,赶紧用了真劲想推开师父出去找河灯,谁知白及刚感到怀里一空,就下意识地拽了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用力抱进怀里,将她的脸摁在自己肩膀上。   白及听她埋怨的话,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胸口烫得厉害。他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却莫名地为云母珍惜、喜欢那盏小莲灯而隐隐觉得高兴,膨胀起来的难以形容的感情将心脏涨得发疼。   只是这一下,云母心脏都快停了。   她手抵在师父肩上,一时头昏,试图挣扎地道:“河、河灯……”   白及沉着声应道:“漂就漂了,我赠你新的便是。”   他并未想起什么,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亦没能想出由来,只是这一会儿,他也不想再想了。   他低头轻蹭云母的耳畔,忍耐地哑着声问道:“先前我让你想的……你想好没有?”   距离定下约定已经过了二十几日,其实还差几日才期满。自己定的期限由自己来打破不太好,但这个时候,许是被她脸侧的浅红挠了心,许是被夜色的朦胧点破了真意,明明只差一点时间,他却突然不想等下去了。   云母这个时候亦是紧张,感到师父贴得很近,他的唇似乎碰到了她的耳廓,耳朵本就是灵敏易感之处,又凑得这般近,他说话时耳鬓厮磨,温热的气息就在耳畔……   气氛一下子就暖得暧昧起来,秋夜里本该有的寒意都无声无息的消失了。氛围太好,云母壮着胆子勾了师父的脖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目光不自觉地闪了闪,因想说的话太多,反而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蹭了蹭白及放在她脑袋后的手。   白及呼吸一窒,云母未答又神情羞怯,他并不十分确定她的意思,可多少从她的动作中受到了些鼓励。他稍稍一顿,手从她脑后移上前,转为捧着云母的脸,试探地低下头去。   云母一僵,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但精神却是兴奋得紧,若是尾巴在外面,只怕这会儿都能摇上天。她被白及抱在怀中,其实不太好动,她不敢与白及漆黑的眼眸对视,眼神羞涩地躲闪了一刹,但定了定神,还是勾着师父的脖子,努力地往上凑。   鼻尖碰到了鼻尖,他们举止已是亲密,呼吸皆在交错间。   小小的水波仍旧拍打着船身,灯会里喧闹的人声和或明或暗的灯火仿佛都离他们远去。   白及微微停顿了一会儿,闭了眼,略微侧了头。云母身体愈发绷紧,心脏跳得飞快,她眨了眨眼,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努力沉了心定了神,忐忑不安地准备亲过去。大约是人到关键时刻,思维就会不自觉地活跃些,云母看着师父近在咫尺的脸,脑袋里却在胡思乱想,虽然他们是在船舱中,但若是现在有外人瞧见的话,他们看起来定是像恋人一般吧。   云母脑海中糊里糊涂的,纠结了一瞬要不要闭眼,最后还是决定要闭。她睫毛颤了颤,垂下眼睑,然而就在这时,她感觉到船内忽然光线一暗,有另一艘小船不知何时顺着水流已经漂到了他们附近,船上有人,那艘船只挡住了他们船篷外的半片星光。云母本不想理会路过的船,但她心不在焉,又到底有点心虚,不知怎么的,不觉就朝那里看去。   月色皎洁,灯火明亮,光线能映人脸。   然后,待看清船上的人……   云母的心脏真的被吓停了。   她脑海里“轰”的一声炸了。   因为此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在这一艘船中,她被一个男人亲密地抱在怀里,双手搂着她那下凡历劫应该没有记忆的师父的脖子……   而在另一艘船中,她娘白玉一袭浅色华衣端端正正地坐在船尾,满脸震惊地看着她。   母女俩隔船相望,四目相对。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空气一瞬间就凝住了。   云母僵在师父怀里,白玉僵在对面。云母尽管现在是人身,但其实动作状态也会受情绪影响的,一般人许是看不出来,但把她生出来的亲娘哪里能看不出她身上那点开心到快冒泡的狐狸的小心思。云母吓得连已经收起来的尾巴都不敢摇了,可是她现在再装乖巧也没用,毕竟一个乖巧的女儿不会大半夜的在船里搂着她师父。   要知道白玉是见过白及的,且仙人气质自华,师父长得又清俊如神,没那么容易忘,娘肯定认出来了。云母懊恼不已,满脑子想着怎么会出这种事,娘也来灯会有什么征兆没有、她怎么会没注意到!可是这么一想,她才记起之前怕被母亲发现自己和师父出来玩,前阵子一直待在南海龙宫,的确是不知道白玉在做什么。   秋风吹过,船中的人都凉了。   这个时候玄明其实也在船中。   玄明本来也没想到他邀了几次,白玉就真的跟他一起出来了,因此他原本坐在船舱里心情好得很,笑得眼睛都眯了。谁知船顺着水漂到一半,他就看见佳人变了脸色,在玄明眼中,白玉一向是个沉稳自持有些神秘的冰美人,哪里这般失态过,也不知是瞧见了什么。白玉如此,玄明自是好奇的,当即就要扭头去看,他一边将头往外探,一边笑眯眯地道:“怎么了?外面有什——”   白玉一怔,当即反应过来。其实玄明坐得并不算很靠里,有大半个身子都在外面,他们的船又横在云母的船前,女儿多半已经看到玄明了。但这个时候白玉心慌意乱的,哪怕明知希望渺茫也总归还要再补救一下,见玄明还没看到云母,连忙一把将对方整个儿推回船篷里,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让玄明绝对不会再转头的方法,索性心一横仰头吻了上去。   玄明一愣,先是有些意外,但不久就反应过来,翻身将白玉压下,反客为主。白玉一惊,制止已是来不及,只能尽量往船舱里缩,唯求别让女儿看见。   云母的确是看不见船舱里发生了什么,可刚才船舱里坐得是玄明转世她可看见了,而且光是从闪过的剪影和船舱里隐隐约约晃动的身影她都能看得出娘和玄明转世举止亲昵。只是她和师父亲热的时候被娘亲看到这种事太可怕,云母脑子一懵,一时都不知道该震惊她娘和一个是玄明神君转世的男人在一起,还是该震惊她和师父约会夜游被娘亲抓到了……   云母脑子里想得多,可实际上一切的发生也就是电光石火。待她回过神来,疯都疯了,哪里还记得自己之前在干嘛,只能啪啪啪地狂拍白及肩膀,慌张道:“师父快走快走快走!!”   因为太急,云母连称呼都忘了注意了。   白及被拍得睁了眼,看着怀里的女孩子一脸慌乱,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不过由于云母太急,他便也没注意她话里的漏洞,手一松就让她跑了。云母跑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去船头拿了桨,白及一顿,也拿了自己这边的桨,帮着云母划。   船桨拍水的声音惊扰了小舟里的玄明,他抱着白玉抬起头来,认出坐在疾走离去的那艘船里的白及的背影,一愣,道:“嗯?白先生?”   白玉先前被他按着亲都亲毛了,偏偏推还推不开,听到玄明提起白及,顿时一惊,问道:“你认识白及?”   “解了十道玄谜的君子,如何不识?”   玄明坦然地答道,同时,他思索地摸了摸下巴:“况且……他今日会来灯会,好像就是因为我同他说的。”   白玉:……   白玉欲言又止。明知对方没有记忆,可想到之前听说的玄明在刑场就要把云儿嫁给白及,她还是忍不住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他。   玄明却浑然不觉,心上人难得投怀送抱,尽管他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过他本身要求就不高,这会儿心满意足得很。顿了顿,玄明将目光投向白及,眯了眯眼。   白及那艘船虽已划远,但他仍隐隐瞧见船里除了白及,还有个背影清丽的姑娘。玄明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打开扇子摇了摇,口中念道:“心不改,步步专一?”   “……什么?”   白玉不解地蹙眉。   “无事。”   玄明轻笑却未答,将扇子一放,收回了目光。   ……   这个时候,云母正在船上划得飞快。湖里所有的船都在风雅地赏灯赏月,只有他们在赛龙舟,自然顷刻之间就迅速地逃离了案发现场。出了这种事,云母也无心再看灯会,征得师父的同意后干脆一口气划回了岸边,等将船还给船家,白及顿了顿,才问道:“……刚才怎么了?”   云母这时已从惊慌失措的状态中恢复了些,但还没能完全回过神,见师父问起,就答道:“我娘……我娘……”   她说了两个“我娘”就说不下去了,她信任师父,可想到玄明神君是个违反天规下凡渡劫受罚的神仙,她就不知这话能不能说。云母现在心慌得紧,觉得十分无措,但是抬头看到师父的神情,她又不由得脸一热,羞愧得很。   她现在想起来自己之前在做什么了,想到刚才在船里的情形,她又是害羞又是愧疚。云母晓得自己这样中途打断是不对的,可先前的情况她也控制不了,总不能就让娘看着她和师父这样……   光是想想,她就又觉得脑子开始烧了。云母不得不低下头,歉意地道:“对不起,郎君,我……”   见云母一脸的难过沮丧,白及哪里还忍心责备她。   他突然被推开其实懵得很,听到云母说是她娘,他才稍微有些明白,若说全然不失落肯定是假话,只是现在已没了气氛,他不好再做什么,只得轻叹道:“……无妨。”   顿了顿,他又闭了闭眼,抬手摸云母的脑袋,安抚道:“……这回是我急了,还有几日,我等你便是。”   听师父这么说,云母安心之余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便乖乖地低着头给摸。   白及见她如此,手僵了僵,才抑制住将她重新抱回来的冲动。毕竟之前被点了火,他其实是有些焦躁的,但他看云母心不在焉没有准备好的样子,终是叹了口气,没有再说。   不过回去时,东市口依然是热闹非凡,在人群中,云母本来想拽师父袖子,但手一伸,她脸红了红,就探手过去碰师父的手。白及一顿,便握住了她,掌心彼此贴合。   云母感到手心里传来温度,嘴角不觉一弯,小跑几步追过去与师父并肩,慢吞吞地走在他旁边。   ……   师父这里没出什么大事,但娘那里的问题却不能不解决。   云母逃出危险区的那一刹那满脑子都是“好险好险好险”、“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可是她却忘了自己现在还是住在长安家里的,晚上总归要见到娘。还有玄明神君的事,也令她极是在意,故而她与师父道别后,就一路飞回了家。屋里没有亮灯,白玉还没有回来,于是云母就率先点了灯火,坐在正厅里等母亲回来。   终于,不久之后白玉便踩云归来,稳稳地落在院子里。她的外形是成熟的白狐,身后拖着七尾,一身雪亮光滑的白毛,美得不似凡间之物,因此她神情若是严肃,外表便颇有几分威严。她一见云母,就急急地迎上来道:“云儿,你和你师父是怎么回事?”   白玉自是问得焦虑,而且看着自家女儿,心情复杂得很。   即便玄明当时是要将她嫁给白及,可云儿又不知道这回事,再说他们现在是师徒,白及仙君现在又是凡人,不过是下凡历劫而已……   这叫白玉如何不为女儿担心,她忙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师父下凡前可是已经晓得这些事?他是如何想你的?”   白玉一口气问了一连串,其实她还有别的想问,就怕问得太细了自家姑娘尴尬。她其实极是在意他们之中到底是谁出的手,若是白及……他年长云儿这么许多,又为人师,怎么想都怪得很。除此之外,白玉还有别的担心,自家女儿看样子分明是一头栽下去了,今天白及背对着她她看不清表情,可先前的印象里……她分明记得这位仙君不沾俗世,冷情得很。若是女儿只是自己一头热,以后难免要受伤的。   云母还没来得及问玄明神君的事,就被亲娘先发制人了,这些问题她哪里好意思回答,当即化了个狐,委屈地叫了一声,逃避地团了起来。   白玉哪里能让她躲,叼起小狐狸硬是抖了两下,将团成一团的云母抖开,重新放回地上,催促道:“讲吧!”   云母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说了。白玉听完,立刻倒吸一口气冷气,紧张道:“云儿,你如此行事……可有想过待你师父回天恢复记忆之后,要怎么办?”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对上白玉既忧心又无奈的目光,云母“呜呜”地哼了两声,垂着耳朵低了头。   要说有没有想过的话,那自然是……   有的。   怎么可能没想过。   云母心里也晓得师父如今是失了记忆才会任她这般胡来,等到他历劫回天,就又要变回清心寡欲的师父、高高在上的仙君。若说云母时至如今从未惶恐过,当然是不可能的……赤霞师姐说师父历得许是不止一劫,且她在凡间与师父相处的时间之短相较于师父寿命来说可以忽略不计,说不定师父回天以后根本就不记得了,这也是对她来说最安全的结果,可若是他只历一劫,而且回天以后记得呢……?   云母平日里根本不敢往下深想下去,只能安慰自己适时地打住。毕竟她第一次脑子一热就朝师父自荐枕席其实是个意外,要逆转也逆转不回来了,想再多也没用,还不如先顾好眼前。万、万一师父当真喜欢上她了呢?   脑子里是这样想,但云母自己也晓得希望渺茫,故而心虚得很,白玉一问就给问倒了。   白玉看她如此神情,哪里还能不明白,幽幽地叹了口气,对女儿的担忧简直难以言表。只是还未等她想好要说点什么,却听云母道:“娘,师、师父的事我到时候再想办法,就算师父回天以后生气,应、应该也不至于赶我出师门吧……”   这话云母说得极是没有底气,毫无自信,不过看着眼前的白玉,她还是尽全力挺起了毛茸茸的小胸脯,假装一点都不担心地转移话题:“比起这个,娘,今日在灯会上……你和玄明神君是怎么回事?!”   她趁着师父失忆调戏了对方是没错,可娘的问题应该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吧?!   尤其是……   白玉见她问起这个,心里咯噔一声,目光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尽管想问云母是怎么晓得玄明长什么样的,她却还是掩饰地道:“什么玄明神君,我不知……”   “娘……可是他和哥哥……”   云母心情复杂,只是开了个头就没有讲下去,但娘肯定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石英和玄明就算不能说长得一模一样,乍一看也有六七分像,之前她还能当作是巧合,可是现在都看见白玉和玄明神君转世在一起了……   云母紧张得心脏直跳,她尽量让自己不要在娘亲给出准确答案之前胡思乱想,可如果不问清楚,总觉得心里压着事情,令人不安得很。   她看见白玉的尾巴焦虑地摆了摆,又摆了摆,然后忽然动了。云母心里一紧,以为娘亲是要坦白,整个心都提了起来,接着下一瞬间……她就看到白玉闭着眼睛在屋里团成了一团,拿尾巴盖着脸摆出睡觉的姿势装死。   云母:……   被娘养了这么多年,云母自然熟悉白玉的性格,晓得母亲要带大她和哥哥两只狐狸,理应分得清轻重,且娘她大多数时候个性也的确是十分沉稳的。因此这么多年来,云母还是头一回见到白玉居然也用装死这招来躲避问题,简直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可没法把母亲叼起来抖了,只能跑过去用力顶娘亲的脖子,一边努力将她顶出来,一边义正辞严地道:“娘你不要团起来逃避现实!团起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出来我们好好说!”   然而云母顶了半天没能将白玉翻出来,只好在旁边委屈兮兮地叫:“嗷呜呜呜,嗷呜呜呜——”   白玉听她喊了半天,终究是怕女儿把嗓子喊哑了,直起身子轻叹一声,拿额头碰她哄了哄,好让云母别喊了。云母侧头望向她,紧张地问道:“娘?”   白玉动了动耳朵,望着女儿沉吟。云儿如今已经成年了,又成了仙,其实告诉她许是也不大要紧……可是石英,还有她自己都还未成仙,告诉云儿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平白多一个人担心。且云儿还要在天界生活,她这女儿没什么心眼性子又直,怕她晓得了以后不知该如何自处,也怕她在仙界不小心漏了线索,影响到石英……   今日事情出得太急,她脑子还乱得紧,被云母瞧见绝非意料之中……   白玉微微垂眸,此时已经开始懊悔不该看着玄明神情失落,就一时动摇应了灯会之行。她起身化作人形,美人的脸上出现了忧色,她迟疑片刻,话里已是带了请求:“说来话长……云儿,你让娘想想,让娘想想再告诉你。”   听白玉如此说,云母心脏一沉。哪怕白玉没能亲口承认,她也忍不住有了八九分确定,只差一个肯定,可是看着娘亲极是为难的样子,又想想玄明神君的事……她又想着自己许是当真不知道得好。想了想,云母体贴地没再追问,而是跑过去绕着白玉的脚轻轻唤了几声,白玉一顿,将女儿从地上抱起来,闭着眼与她互相蹭了蹭脸,算是互相和解。   ……   不过,饶是白玉没说,云母心里终是落了事,她一边在意母亲和哥哥,一边又忍不住偶尔担心师父回天后的事。云母先前一直是只无忧无虑的狐,一下子脑子里有了那么严重的东西,她情绪难免比之前要低落许多,时不时就发呆。且若她想得可能性是真,她已经成仙了许是不要紧,可哥哥和娘却是会出事的,反倒是知道了比不知道情况要严重……   只是娘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会下决心和她讲,云母努力提醒自己别去想了,可时不时还是要为此烦恼。即便好不容易忘掉玄明神君的事,她立刻就要为师父回天以后担心,少有轻松的时候,短短几天时光过得比先前几个月都累。   于是一眨眼就过了数日。   这一日仍旧是白及在书房里写字,云母在旁边坐着。   白及旭照宫时,大多数时候都闷在屋里打坐,但到了凡间,云母每天都能见到师父走来走去的,自然新奇不已,故若是以往她心情好的时候,云母通常会化着狐形乖巧地趴在白及桌案上看他写字或者读书,白及见她感兴趣,也就分她半面书两人一起看,即使有时候云母懒得看书,也会带个松果或者别的什么自己玩。可是今日,她却像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似的,有些蔫耷耷地坐在一侧,低着头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云母这几天注意师父注意得少了,却不知白及单因她在屋内,就已心神不宁至极,尤其是月夕过后,更是如此。白及察觉到她心神不宁,终于还是无心再书写,叹了口气,搁了笔,转身对着云母,唤道:“云儿。”   云母没听见,一时未有反应。   白及只得又唤了一声:“云儿。”   云母这才后知后觉地抬头,望着白及满脸迷茫之色,待看清师父安静的面容,她一时没晃过神来,险些以为自己是在旭照宫、是在并未下凡的师父面前,顿时一慌,眼神不经意地闪了闪。白及却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微抿了唇,轻声问道:“你有心事?”   他是不大常问他人这类问题的,因此问得有些生涩,话一出口,便感到喉咙发干。   可他察觉到云母异状已不是第一日,总归是在意的。且……今日与平常不同。   白及侧头深深地看了云母的样子,见她神情懵懂,也不知该想的事情想了没想。看她的模样,白及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忘了。   云母未发觉师父目光中别有意味,她自是晓得娘和玄明神君的事不好冒然和师父说,尤其是师父现在还是凡人,故而她与白及眼光一对,心跳一乱,脑海中首先涌上来的便是师父终究将会回天、终究将会想起来的事。此时她与白及那双墨染的黑眸互相对视,只觉得师父虽是下了凡,可眼神总是不变的……待反应过来,云母已听自己问道:“师……郎君,我……我在想若是有人这一世为人,日后再转世,终有一世成仙,发觉过往时光其实相当短暂,昔日情根亦都斩断,再回想起原来的事……他会怎么想?”   云母脸突然一红,终是不敢直接拿实情举例子,更不敢将她或是师父代入,稍稍变化了一下才说出口。但纵使如此,她将话说出口以后还是后悔了,眼见师父皱了皱眉头,她赶忙摇头道:“算、算了,当我没说吧。对、对了,郎君,你听不听琴?之前好像没和你说过,其实我会……啊。”   云母为了掩饰才慌张地转移话题,可是她一把琴取出来,当即就愣了。   昏睡醒来之后各种事情接连不断,接连占住她脑海中的空隙,且她也没有在旭照宫练习,平时又用不上,就没能找到机会取出琴过,结果不小心就将她的琴在渡雷劫时被劈断这回事给忘了。而现在,云母再看到这把琴,不由得懵了一瞬,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断掉的琴弦,紧接着便是巨大的空洞和茫然感涌了上来。   她从学琴起用得便是这一把,是师父赠的。师父送的本就是仙品,按照常理来说不管过多久都是没有必要换的,便是用上千年万年也无妨……再说,师父赠给她的礼物并不多,琴也算一样,她一向心里喜欢,珍惜无比,现在看它从中间断成两截,居然无所适从。   白及原先在想云母问得问题,他并不解其意,只是隐约感到这个问题后藏着她的忧虑之心,这才蹙眉。不过未等他答,就见云母取出一把断琴来,她的神情着实令人担心,白及一怔,竟觉得这把琴也隐隐有点眼熟。他说不出这种感觉是个所以然来,但见云儿如此,他也就无心再想答案,索性顺着本心所言。白及定了定神,凝视着她,忽然回答道:“……情断,续上便是。”   云母闻言愣住,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白及,谁知正对上白及沉静的双眼。云母失神了片刻,还没等她想清楚师父这句话接得是她先前的问题,还是因看到她的断琴才出声安慰,便听白及淡着一张脸又道:“……今日一月之约期满,你到现在都未拒我,我便当你应了。”   话完,不等云母反应,白及便扳了她的下巴,俯身低头,吻了上去。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云母这阵子脑子不够用,故而整个脑袋都不好使了许多,她甚至都还没一字一字理解白及话里的意思,师父修长的睫毛便已逼到了眼前。下一瞬间,她便感到唇上一软,脑海里“轰”得一声炸开,顷刻间一片空白。   白及这阵子被憋得有些狠了,他外表清冷看不出什么,可实际上每天望着云母心里波滚浪涌,日日都是忍着。他见她蹙眉,便想她可是觉得后悔了;他见她发呆,便想她是否觉得同他在一起无聊了;哪怕是见她无缘无故地笑着,白及都要担心一瞬她可是在外面碰到了比他有趣的人。他的心绪随着她一颦一笑起起伏伏,几次甚至都有些后悔他为何要提那个一月之期,好不容易熬到,终是松了口气。   白及也知自己之举多少有点先斩后奏的意味,因此行得略有几分紧张。待他感到被他亲吻的小狐狸虽是颤了颤,但并没有挣扎,便试探地抓了对方的手腕,将她拉入自己怀中,让她双臂环住自己的脖子、侧坐在他腿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抱住,埋头加深了这个吻。   过了许久,白及才将怀里的女孩子松开。云母整只狐都还懵着,她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双眼湿润,眨了眨眼,呆呆地望着他。云母明显还没回过神,脸上却在一寸一寸地变红。白及见她如此,索性什么都没说,直接第二次俯身吻了下去。   “……呜。”   云母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不觉发出小声的呜咽。只是白及并未给她躲闪的机会,两人贴得近,仿佛是彼此被彼此的袖子掩着。他轻轻地咬了咬云母的唇,暗示性地让她开口。云母到底年纪小,胆子也小,生涩得不行,她先前明明勇气还挺足的,这个时候却整个人都胆怯地蜷缩了起来,相当被动,全然接受入侵,被对方开导着、引着,不像狐狸,倒像被逼到角落里的仓鼠。因她调整不了呼吸,两颊不久就漫上了青涩温柔的霞绯色,气息和心跳皆乱。云母被吻得身体后倾,不得不愈发用力地搂住白及的脖子,生怕手一松就掉下去了。   待两人分开,已是良久之后。云母望着师父的眼睛,脑子里还是懵着的,只觉得自己已经被巨大的喜悦冲傻了。这个时候她才渐渐明白刚才那番话是师父答应她的意思,尽管云母完全不晓得明明是她表得白、是她塞得情诗,为什么师父却把话说得像是他一直在等她的答案一样,可她仍然忽然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有点晕乎乎的。   “师……郎、郎君,你这算是喜欢我的意思吗?”   惊喜来得太快,不真实感也紧随着来了,尤其是云母最近遇到的事情着实有点多,不禁不确定地问道。   只是她问完也觉得自己傻气,顿时觉得脸上烫得更厉害了。白及却是微微蹙了蹙眉头,道:“……为什么这么问?”   云母答不上来,只是心口滚烫,她摇了摇头,突然又不想知道答案了。   白及却是心中微动,之前为了让云母好好想清楚,他的确没有将自己的感情说得很明白。他本以为不必说得太清楚,可是看这狐狸的样子,又怕她真的不懂,便顿了顿,侧头在她耳边沉声道:“是,我心悦你。”   听到师父的声音,云母一下心就软化了,脸也烫得厉害。她在师父腿上局促地磨蹭了一会儿,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仰头去亲他下巴,亲了两口见师父没躲着,这才闭上眼去亲嘴唇,亲了一下就飞快地缩回来躲到师父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口。明明认真算起来的话,这绝对算不上是他们第一次亲吻,可云母莫名觉得害羞得不行,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紧张。   白及被她那几下亲得心痒,可感到云母低头钻进来,便自然地将她揽住护住。云母其实这会儿仍然没什么真实感,可她也不想再想更多了,干脆蹭了蹭师父胸口,努力将胸口隐隐的那点不安摒除,满足地闭上眼睛。   毕竟是心意互通的第一日,两人分明都还青涩,都有点想不出来应该说点什么,却搂在一起厮磨了许久。接下来几日云母又重新高兴起来,她性格里那点给点阳光就能乐观起来的狐狸天性在这段时间重新爆发了出来,明明她担心的事一件都没解决,可云母却莫名其妙地觉得一切都会好的,暂时把烦恼全忘了,跑来找师父找得愈发勤快。   云母蹦跶得欢快,白及自是日日等她的,有时在院中,有时在书房。他日子原本过得单调,除了看书就是写字,近日却忽然不同起来,看着那只白狐狸蹦蹦跳跳地从门口窜进来,他便有春风乍来之感,只觉得胸口的冰雪尽数融了春水,真是恨不得日夜将她捧在掌心还怕捂化了,心头胀疼暂且不论,情绪却是昂扬的。   这日云母来找师父,白及便带了她在院中练字。近日虽然凡间天气渐凉,可这天天气却明媚得很,阳光还有几分温暖,故白及在院中布了桌案,铺了宣纸,握了云母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   云母原型人形都能写字,狐形叼着笔写得惨不忍睹,人形拿手写却还可以。白及还在收绸条阶段就发觉她写字稍欠火候,但颇有灵气,因此有意纠正她,现在有了时间就亲自教云母,顺便让她背背书,免得下次再闹笑话。   白及没有明说,可云母还是从他话语和神情里感觉出点意思来,当即脸就红了,忍不住辩解道:“我又不是不知道意思不合适,实在是没有合适的可以抄了……”   说到这里,她不禁觉得委屈了几分,肩膀都塌了,垂首道:“你就不能早点出来抓我嘛?”   白及:……   他本就不是善于窥探他人心思之人,且那阵子云母塞了绸条就跑,白及只道要顺着她的意愿来,哪里想得到要去抓她。可云母此时分明不是狐形,却看起来耳朵和尾巴都要垂下来了,十分可怜的样子,白及唯有叹了口气,轻声道:“抱歉。”   云母闻言一愣,她其实也就想要扭捏一下,并没有真想要师父道歉,真听白及如此说,她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感觉自己任性过了。云母低着头,轻轻抿了抿唇,然后便从白及掌心里抽了自己握笔的手,一言不发地在他怀里转过身,双手抱住他的腰,脑袋往他怀里一埋,歉意地蹭了蹭。   白及呼吸一窒,哪里会有心情责怪她。他索性也松了笔,抬袖将云母搂入怀中,轻轻捧了她的脸浅吻,低头与她亲昵。这阵子这小狐狸简直将他当狐狸洞钻,一不留神就在怀里了……说来也奇怪,看云母的模样,两人明明应该是差不多大,顶多他虚长一两岁,事实上白及也问过,当时云母自己纠结了一会儿,答得也是她应该还可以算十九……可偏偏白及却始终平白就觉得自己要比她年长许多,结果云母一撒娇他心就软了,奈何不得,只能任凭她高兴。   云母果真蹭得很高兴,没放出来的尾巴也重新开始拼命摇了。她以前蹭师父多半要含蓄一点用狐形蹭,现在却发现了人形蹭的好处——接触面积大不说,运气好还能被师父亲两口。她喜欢他身上的檀香味,所以靠在他胸口会觉得很舒服,即便就这样在上面睡一觉她也是非常愿意的……这些日子她发觉师父并不介意她撒娇,云母干脆就放开了顺心意而为,一抱着就根本不想松手,今日亦是如此……不过,她闭着眼满足地还没蹭一会儿,忽然感觉到什么,不得不睁开了眼睛,有些犹豫地直起身子。   “……怎么了?”   白及本来抱着她虽有几分无奈的神情,可却不是不愿意抱的,看云母突然露出异状,一顿,疑惑地问道。   云母迟疑地摇摇头,道:“没事,就是……”   她略一定神,闭了闭眼,确定心里的呼唤声还在,才说:“郎君,好像有人来找我,我出去一下。”   说着,她有些遗憾地松了白及的腰,从师父怀里出来,理了理衣衫,这才疑惑地往外走。因为她一直窝在白及身上,一出来就觉得空气凉了许多,不觉缩了缩。云母隐匿身形从正门走到院子外,守门的童子自顾自地打着哈欠,完全没看见她,不过除了云母之外,他没看见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人。   白及院子外,直挺挺地立着一个身着甲胄、头戴头盔、腰间佩剑的仙人,他外表约是中年人模样,蓄着胡子,眉头紧锁,神情看起来颇为威严。见从院子里出来的是云母这一个年纪小、飞升不久又生得貌美的仙女,他似是也怔了一瞬,方才回过神来。   云母还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天将。看到对方的模样,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心头一紧,想到她娘和玄明神君的事,云母的视线心虚地闪了闪,只是她飞升得晚,对方又是天庭的将仙,理应由她先打招呼。云母定了定神,方才紧张地与对方互相见礼,随后问道:“不知将军唤我……有什么事吗?”   云母先前就是在院里感到外头有人唤召,这才出来的。她在旭照宫里学习的时候听师兄师姐讲到过这类事,但她还是第一次碰到,故而一开始不是很确定,直到看到外面的天将,才终于定了。   神仙尽管可以在凡间任意来去,可若是一座院子里有别的神仙,就不好冒然进去碰面,总要将对方唤出来才显得礼貌,也能让彼此双方都有个心理准备。   只是云母面对着天将不安,目光就有点躲闪。   天将其实并非为玄明之事而来,但他一开始感到如此一个凡人院中莫名其妙有仙子就已觉得怪异,看云母神情异样,反倒在意起来,于是皱了皱眉,问:“仙子,这院中住得是何人?你为何会在此?”   说着,天将一顿。虽说神仙的样貌与岁数没什么关系,可从云母身上的仙气和她脸上的表情就能分辨出是个成仙不久、年龄当真不大的,如此一想,天将又生了几分长辈的心思,觉得自己语气可能重了些,转为提醒道:“你成仙不久许是对天界的规矩还不大懂,你既已脱离凡道行升天之路,还是少与凡人再有瓜葛得好……尤其是男女之情有违天规,万不能生,否则若是让天帝知道,我下次见到仙子,只怕……”   云母听到这里就晓得天将误会……或许也没误会。她脸一红,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这院里住得是我师父白及仙君,并非是凡人。只是他近日下凡历劫,才被天道敛了仙气,所以我……我……”   云母终是不好意思说出实情,只得赤着脸掩饰道:“我是担心师父,下来陪他的……”   云母越说越小声,生怕被戳穿了,慌张得很。只是那天将听完怔了一下,白及仙君大劫引来降神雷的事是天帝在群仙宴上说的,因此天界的神仙知道得不少,若是他还下凡历劫了,倒是对得上,不过……   天将好奇地打量了一眼云母。因白及仙君不太出自己的仙宫,连带着他宫里的人也颇为少见,这个小弟子更是听说得少,既然碰到了难免让人想多看几眼,而且……   天将看着满脸羞涩的云母,觉得很是欣慰感动。   一成仙就特地下来陪渡劫的师父,多好的孩子啊!要是他日后也下凡历劫,他手下那些傻瓜天兵也能这么有孝心像这姑娘一样来陪陪他,他也算是无憾了。   这么一想,天将不禁赞许地点头,看着云母的目光亦温和了许多,他道:“原来是陪师父,如此,倒是无妨的。”   停顿片刻,天将终于切入正题,正了正神色,又道:“我这次下凡来,是有事要通知长安附近的神仙……长安近日,有恶妖为祸多端,我等奉天庭之命前来捉拿,仙子若是长期逗留此处,还请帮忙注意一二。”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云母闻言一顿,脱口而出问道:“恶妖?”   “不错。”   天将见云母问起,稍稍思索片刻,也觉得还是将情况讲清楚些为好,便解释道:“寻常妖物便是淘气些闹点无关紧要的小乱子,天庭自不会管。但大约是三个月前,有一大批心术不正的妖物从别处来到长安,为非作歹、不走正途,打砸抢掠坏了不少凡人的命数不说,甚至还开始食人!”   说到此处,天将情绪激动,他身为仙人,是有庇护凡人、悲天悯人的胸怀。他急急地喘了几口,才勉强能继续往下说。   “此等歹毒、此等害人利己的行径定为天道所不容!天帝派下我等五百天兵天将,便是要速速捉拿这些心思奇毒的妖,好叫凡间平安昌隆。仙子在人间陪伴白及仙君,若是找到什么线索,还请务必告诉我等!”   说完,天将又说了一个云母可以去提供信息的地址,云母赶忙点点头记下。   她其实听这些信息听到中途就已经觉得耳熟了。天将口中这些到处作乱的妖兽,多半就是哥哥之前说的近期在长安作乱还妄图与他争妖王的那些妖兽。但是,尽管她已经听说了这群新来的妖不走正途,可从天将口中听说他们居然到了食人的地步,依然吃了一惊。   不过……虽然想直说哥哥那里听来的消息,但碍于她与兄长现在许是身世有异,云母也不敢冒然在天将面前提起石英,只得顿了顿道:“那我到时去问问在凡间认识的人,他们在凡间修行,说不定听说过一二,会有消息。”   “你在凡间还有认识的人?”   天将一愣,注意的倒不是云母的消息,反倒是别的。但他看了眼云母,见她年纪是真小,弄不好就是还有没成仙的家人活着,停顿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你既已成仙,与凡间之人最好还是不要有太大牵扯,家人亦是如此,不然只怕到最后还是要伤心的……”   提醒到此,天将自己也觉得自己管得太多有些多嘴了,适时地止了口。他到底不指望云母这样飞升不久对仙界还不大熟悉的小仙子能提供什么线索,更不指望她凡间认识的人能知道多少,故对她这几句话并不在意,只是略微一顿,拱手道:“如此,劳烦仙子留意附近……我还有任务在身,先前与仙子聊了几句已算多说,现在就先告辞了。”   云母见他出声道别,连忙回过神,也中规中矩地行了礼。   她晓得天将按照规矩还要通知这附近游仙、散仙亦或是其他神仙,之前担心她与凡人互生情愫时的那番话只怕已耽误了时辰,就不敢拦他,任由天将飞走了。只是,待对方腾空飞走,云母才真正松了口气。   因为石英的事,她现在听到“妖”字心口不自然地一紧。不过好在石英虽号称是妖王,但终究是只灵狐,且平日里也约束着手底下那些妖物,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恶妖,此事应当是与他无关的……他现在也在努力清扫那伙为祸人间的妖兽,说不定还与天庭算是同一阵线的呢。   既然与玄明无关,也与石英无关,云母一瞬间高高提起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只是云母想了想,觉得天兵天将也在抓那些妖物的事也该让哥哥知道比较好,便在心里默默排上了去见石英的日程,待定下来,方才回了院中。   白及还在院中等她。大约是云母好一会儿都没回来,他就自己拿了笔在写。云母见状,立刻十分自然地爬到师父腿上,在他怀里坐好,努力直起身子,撒娇地拿头顶顶他下巴,然后又蹭了蹭,想让师父赶紧关注她。   云母这么大个姑娘钻进来,白及当然是不可能感觉不到的,更何况他抱着她其实一直有些心乱。只是云母蹭他的意图却要多考虑一番,白及思索了一会儿,就抓起云母的手。云母心中一喜,但还没等她高兴起来,就感到师父把自己握着的笔塞到了她手里。   云母:……   白及沉声道:“我们刚才写到……”   她这么可爱的狐狸都钻怀里了!师父居然只想教她练字!   云母震惊了,然后差点没委屈炸了。   她也不是不愿意练,但这样下去就快一天了啊!练字的时间多了亲亲抱抱的时间不就少了吗!师父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哄她啊嘤!   小狐狸气得想摔笔,可想想笔又没什么错就勉强熄火按下了这个念头……云母松开了握笔的手,扭身又抱了白及的腰,一阵乱蹭,就差没在脸上写“快哄哄我”。   白及一愣,便拥住了她。他心脏又何尝不是跳得厉害,只是越是心动就越怕会错意惹了对方的反感,这才处处往保守的方向走……怎会不想与她亲近。白及呼吸微重了一些,亦将笔随手一搁,低头吻住了她的唇。云母红着脸努力仰头回应,这下可算是满足了。   白及吻了她许久,待好不容易松开云母,他声音已有几分染着情欲的沙哑。他沉了沉,又吻了吻云母贴近耳垂的皮肤,这才不无疑惑地贴着她耳畔问道:“刚才找你出去的……是何人?”   他又顿了顿,问道:“第一次见面时你道你是附近修行的狐仙,这可也算是……神仙?”   云母一怔,听出师父话里隐约有在意之意,纠结了一下,还是说了真话道:“嗯,算是神仙。”   白及闻言蹙眉:“那你同我在一起,人仙殊途……可会有事?”   “不会。”   云母老实地摇头,轻声道:“别人可能会有事,但如果对象是郎君……没关系的。”   云母讲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去。白及却是将眉头蹙得更深,他心里多少觉得古怪,可脑海里却想不出什么头绪,故而感到了一些微妙的不平衡感……云母说得那句话让他觉得脑海深处隐隐发疼,白及皱着眉闭上了眼,像是在思索。   云母怕刚才的话题太深入,见白及在想,赶忙转了话题道:“对了,郎君!刚才来得那位是天将,来执行公务的……他说得事情可能与我哥哥有一点关系,所以我明日准备去山上见我兄长,明天大概不会过来了。”   白及听到这里果然睁眼,想了想,问:“……我可否与你同去?”   “诶?”   云母愣住,眨了眨眼。   白及面色安静,答得也颇为淡然:“我还未见过你的家人……不行?”   云母脸上的红晕一点点地爬了上来,她看着白及深邃的眸子呆了半晌,但还是奋力地摇了摇头,解释说:“下、下次再说吧。我哥哥那里稍微有点奇怪……”   云母说得忐忑。师父现在是未曾修炼过的凡人,其实最好不要进入妖域,况且……况且她母亲和兄长都知道他们是师徒关系,师父现在没有记忆,带他过去多少有点不对劲,但等师父恢复记忆以后……   云母低了低头,心里想起师父回天后的事,心情就有些低落。她不敢多想,连忙拼命将未来的事忘了。   白及见她为难,闭了闭眼,也就不再坚持,只道:“无妨。”   他重新看向云母,因她是仙,而自己却是人,不禁有了种无法触及的焦躁。白及将这种古怪的焦躁强行压下,埋头又去吻她。   云母没有放出来的尾巴又开始摇晃了,她蹭着师父回应着,吻了一会儿,就听白及在她耳边低声道:“明日,我会想你……”   云母听得耳根发红,因为师父少言,稍微听这么一句她就觉得师父的情话是她此生不能承受之肉麻,身子顿时就软了。她用力往白及胸口一埋,蹭得愈发厉害。   ……   因为要有一日见不到师父,他们又是在热恋之中,云母昨天在白及院子里比平时多留了半个时辰,亲热了许久才回来。这一日天刚明,她也没有耽搁,立刻上了山找石英。石英这回先前没有听说过云母到来,妹妹到的时候他好像还没睡醒,坐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问道:“妹妹,你怎么了?和你师父吵架了?”   令妖宫里这日除了石英还有许多其他妖兽。妖物这种东西心智不坚,说单纯也单纯,容易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故而跟了石英这么个早晨懒洋洋的妖王,他们也跟着日复一日的懒洋洋起来。这会儿这群妖兽都是原型,也和石英一样刚起床,令妖宫里哈欠连天,有一只长得颇有几分可爱的妖狸子甚至眯着眼拿后腿踢了踢耳朵,往地上一趴,当真又睡着了。   相比较于其他妖兽,石英至少化了个人形还穿了衣服,也算是得体的。云母看着她说:“哥哥,昨天有天将来找我,说天庭派了天兵天将,好像是来捉你上次说得那群恶妖的。”   “……哦?”   石英听到这里一惊,眯了眯眼,瞌睡瞬间就醒了,他挑了挑眉,神情像是有些不悦地重复道:“……天庭?”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天庭……还要插手这件事儿?”   石英眉头微蹙,像是若有所思。   云母点头,察觉到哥哥听到这个消息以后表情不是很好的样子,问道:“哥哥,你不高兴?”   “自是不高兴的。”   石英微微扬眉,倒也没有否认,直言道:“天庭那些家伙怎么什么都要管。这里是我的地盘,我自会料理,且确实也筹谋了多日……如今已万事俱备,想来不多时就能将那群家伙的老巢都一锅端了。那群家伙本该落在我手上……啧,这种时候被人横插一脚,你道我怎么会高兴?”   说着,他倒的确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不过停顿片刻,石英又笑了笑,不自觉地摆了摆自己身后的九条狐尾,随口道:“……但也无妨,反正我和天庭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行事就是。以我目前的进展,说不定到时候端了那群家伙,还是我来得快呢。”   然而石英满脸的不以为意,不等云母再说,只转移话题地问道:“不说这个了,天庭又不关我的事。比起这些,你同你师父如何了?我看你一脸情绪低落之色,总不能就因为听了个天兵天将的话……怎么,你们处得不好?”   云母平日里尽管待在白及那里多些,可也不是全然与家人断了联系。自从与师父两情相悦之后也算已经过了一段时日,她之前就找日子过来羞涩地将事情跟哥哥说了,因此石英自是知情的。但是听到他说的话,云母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她明明这阵子和师父在一起很开心,每天都能蹭师父,感觉幸福地都要哭了。师父待她极是温柔,会哄她宠她,也任她撒娇。师父本来无论在天上凡间都是少言寡欲的,这几日她都瞧见过几次他微微抿着唇笑了。感情顺利得很,根本没有处得不好,因为太顺利,云母觉得自己连母亲和玄明神君的事都能暂时不在意了,一直很高兴,哪里能有什么不好之处,可是哥哥却说她情绪低落……   石英看她这番表情,却好笑道:“别摸了,你自己不晓得的,但我是你哥哥,还能看不出?你好好想想,要是有什么事,哥哥自然会为你出头的。”   石英现在虽然还是灵狐,但与妖物待在一起久了,身上难免有些许妖气。他这话一说完,云母便觉得自家哥哥脸上的笑容危险了几分,连忙摆手说:“没有没有,师父对我挺好的,只是……”   只是师父实在太好,她有些……有些不希望让师父回天上了。   云母一怔,被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狠狠吓了一跳,连忙摇了摇头将它消去,抬头就笑着对石英道:“没事啦,哥哥你不要担心。”   石英不置可否,微妙地看了云母一眼,也就没有再说话。   ……   然而一个念头一旦出来了,即使短时间内强行让自己忘记,过一段时间它仍旧会在不经意之间开始在头脑里闪烁。且越是在意,这个念头就出现得就越是频繁。尽管云母清楚她其实无力影响师父的劫数,何时劫数或是怎么结束其实都与她无关,可她仍为自己竟然生出这种想法来感到羞愧,一边不堪其扰,一边却又忍不住去想,这段时间,她自是纠结得很。   转眼她在凡间又留了一段时间。母亲还是不愿说与玄明神君的事,云母便也不逼着她;哥哥那边忙着对付恶妖,现在好像到了关键时刻,她每回去哥哥看起来都兴奋得紧,说起他的进展便滔滔不绝,云母也能感到现在长安城附近妖气四溢,俨然要大战的样子。她如今既然为仙,也有保护凡人之责,故而也竭尽所能的在这附近设了界,不过因为石英看起来无暇分神,她往哥哥那里去得次数也就少了。   这日,城里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雨水顺着屋檐啪嗒啪嗒落尽檐下的小水洼中,潮湿的雨声因门窗的阻隔而显得朦胧。   云母近日心不在焉,来时直接用狐形跑了过来,又忘记用法术护,身上便沾了雨。现在天气又凉得很,她进屋就打了个喷嚏,站在门口抖了抖毛,茫然地抬头望着白及。   白及一愣,叹了口气,忙走过去将她抱起来,取了帕子给她擦毛发。云母原型还不算大,于是白及正好可以用宽大的帕子将她包起来搓揉,云母便不自觉地眯起眼睛,时不时发出一点乖巧的呜咽声。她身子软,白及也就不敢用力,好不容易擦完,却发觉她身上还是凉的。白及顿了顿,起身取来冬日里才用的小手炉,弄暖了给她。   云母其实不太在意这点雨,她又不会生病,但感觉到手炉的暖意,才觉得冷了。她摇了摇尾巴,高高兴兴地往上一摊,整只狐狸摊在炉子上眯了眯眼。   白及见她如此,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一下,顿了顿,又想找找看书房里有没有备用的毯子可以给她裹着取暖,结果毯子没有找到,倒是找到一件夜晚披的外衫。白及一顿,犹豫地取了出来,让云母罩在身上。小狐狸也自然得很,她裹了师父的衣服,自己在里面折腾了半天,终于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探出头来,舒展身体地松了松毛,挂在炉子上舒服地叹了口气,倒是没察觉到披衣服和披毯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来。   白及见状松了口气,他重新坐回云母身边,没有再拿笔书写,而是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问道:“今日怎么淋了雨?”   云母白毛底下的脸微微一红,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发呆淋的雨。她掩饰地嗷呜呜叫了两声,拖着取暖用的两样东西蹭到了白及腿边上。白及见她扑腾得费劲,索性将炉子带狐狸和衣服一起放到了自己膝上,让她好好趴着。云母便也熟练地团好,蹭了蹭白及的腰,就闭上眼休息。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白及迟疑片刻,一边顺着膝上狐狸的毛,一边试探地问道:“云儿,你近日……好像不大精神。”   云母一僵,没想到自己时不时发呆会被师父看出来,就有些不知所措。与此同时,白及闭上了眼。   眼前一片漆黑。   不过若是看得仔细,又觉得黑暗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浮动。   他近日时不时就有些头痛。约莫是与云母离得近了,他知晓自己的心意,却不知这份无缘无故的好感是从何而来,因此常常去想,想得多了,偶尔就会觉得眼前有画面闪过一般。   小白狐,游船,莲灯。   月光之下,巧笑嫣兮。   白及蹙了蹙眉,只觉得好像有些眉目却不分明,先前他见云母一身水地跑进来也觉得眼熟,但仅仅是一瞬间。白及想得头晕,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不觉问道:“云儿,我们之前,到底是在何处见过?”   白及本来只是随口一问,谁知下一刻,他忽然觉得身上一重,下意识地睁眼,就看见云母恢复了人形,正有些惊慌地看着他。   约莫是因为她原来的毛发沾了水,尽管擦过还用炉子烘着了也还没有完全干,故而她的头发还有些潮。她身上披了他之前给的外衫,但从两襟之间还是能看到她原本穿得衣服隐隐带了水迹,白及目光闪烁了一刹,不自在地侧过了头。   云母倒没注意到他的异状,她是因师父那一句话,以为他是想起什么了,才一惊吓化了人形的,可是化成人形到底要做什么,云母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一时就不禁慌乱。她坐在那里不安地慌了片刻,接着突然侧过头,开始拆头发上的簪子。   这会儿云母其实已经渐渐开始暖和起来了,外面又罩了白及的外衫,摸起来还是干燥的,唯有头发上还带了水汽。她将簪子都拆好,白及便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头乌丝顺着脖子和背垂在身后,云母麻利地将簪子收好,然后一低头,啪叽一下把自己塞进白及胸口。   白及:……   云母埋在他胸前蹭了蹭,其实她很想怂恿师父不要在意这些事,不要试图回忆,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不过她想来想去还是说不出口,也没有别的借口可以用在这里说,挣扎了一会儿,脑子一热心一横,就闭着眼仰脸去吻师父的唇瓣,贴也当真被她贴到了……   白及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几分,说来也怪,他见云母披着未干的长发,居然也有一刹那觉得眼熟,不过下一瞬,他便果真被云母带跑了思路,俯身揽住她,埋头回应。   刹那间,窗外雨声渐响。哗哗的雨水之音掩盖了其他的声息,还有雨点清脆地拍打着窗沿,使窗户微微地颤动了几下。   情人间亲昵永无止境,空气渐渐被暧昧的气氛提高了温度。白及一弯腰,不知不觉已将小狐狸按在了地上,他们稍稍分离,云母躺在地上一僵,红着脸视线微有几分躲闪。她下意识地举手挡脸,颤了颤睫毛,生涩地道:“我……”   白及胸口发热,心脏发紧,只想俯身堵她唇,但还是定了定神,直起身子,不等云母说完,就伸手将她拉起来,两个人规规矩矩地坐着,云母还是靠在他胸口。白及不晓得对方听不听得出他的心跳乱得毫无章法,可空气中安静得很,还未等他想好下一句话该说什么,这时……   砰!   书房的门被很自然流畅地一把推开,玄明很高兴地踏了进来,张口道:“白先生,你今天有没有……哎呀。”   将白及的书房当自己家踏进来的玄明看到眼前的场景便愣了一瞬,云母还靠在白及胸前,从他的角度并未立刻看到脸。   不过和感情经历一片空白的白及不一样,尽管玄明理论上没有家室,但在他自己的认知中自己是个暗中结婚几年的人,所以在看到眼前这个场景的电光石火的一刹那,玄明已经飞快地搜集了现场的各种信息,并且在脑海中迅速产生了几个大胆的想法。   两个人脸上都明显未消的绯红,衣衫不大整齐。除此之外,还有那女孩子披散的头发,以及身上明显是白及的外衫……   “我来得不是时候。”   玄明面不改色地扭头,转身就走。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拥在一起的时候被闯入的玄明撞见,白及和云母自然都是窘迫的。只是他们明明及时停下了什么都没做,若是这个时候让玄明就这样走掉的话,恐怕就永远洗不清了。   “——等等。”   待回过神来,白及当机立断拦下玄明,玄明一顿,居然也真停下了步子。   玄明这阵子其实心里有事。他表面上一副万事不在意的模样,实际上内里最是细腻,他能察觉到他人的恶意和善意,也能察觉到爱意和恨意,正因如此,他也对他那些兄弟对他的态度敏感得很。如今他们那高高在上的父亲命不久矣,他的那些兄弟只怕也要有些动作。不过,玄明发现现在最让自己焦躁的居然不是这些,而是……   而是玉儿。   玉儿仍旧同以前一般,入了夜就会时常来。可是从前一段时间起,玄明就觉察出她常常魂不守舍,时常心不在焉。她好像在为什么事情烦恼,可又始终不愿意说出来。正是这种无从落手的无奈感,让玄明整个人都焦躁得很。他这么一焦躁,今天看着雨,就想来找上次与他志趣相投的白及诉苦聊天了,谁知他一翻墙进来,看到居然是眼前这般温存的一幕。   他本来就是好不容易翻墙进来的,自然不想走,一听白及留他,也就顺水推舟地留了下来。只是此时屋里气氛尴尬,玄明一入内,氛围便愈发古怪。好在玄明生性自由,倒是自在得紧,他替白及关上了门,将雨声挡在屋外,随后就挑了挑眉,笑嘻嘻地拿扇子尖往白及怀中一指,略有戏谑之意地调侃道:“白先生,这便是你所说的‘心不改,步步专一’?”   这话本是白及那日与玄明谈道时说的,说时并未有涉及男女之情之意,此时却被玄明拿来指他的感情之事,白及自是有些窘迫。他耳尖微微冒了红,但停顿片刻,却还是应道:“是。”   这时,云母便感到师父抱着她的手紧了几分。她虽有些听不懂玄明与白及对话的意思,可也听得出是情话,因此亦不禁红了脸,又有点羞涩又有点高兴地往他怀里埋了埋,倒有点像撒娇的意思。白及一顿,便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与此同时,听白及如此坦率承认,玄明亦是忍不住惊讶了一瞬,接着便笑道:“如此,倒是有趣。”   说着,玄明拿扇子拍了拍手心,犹豫片刻,便不着痕迹地打量白及怀里的姑娘。   从玄明的角度,只能瞧见那女孩一头柔顺乌亮的长发,纤瘦的肩膀和腰身,因为她骨架不大又裹着白及的外衫,宽大的衣服看上去有些空荡荡的。从她微微露出一点的侧脸饱满的弧度和雪白的皮肤来看,应该是年纪不大的年轻女孩,只是因她还埋在白及胸口,玄明依然看不大清楚对方的脸。   玄明眯了眯眼。   老实讲,要说他对白及的心上人完全不好奇,那自是不太可能的。且不说白及在解出玄谜前就是深居简出的名士,他这个人看起来便清冷得很,即使是旁人随眼一扫,也能晓得是个不易动情的。偏偏这么个人,当初给其他人写情诗就来得够震撼了,此时还将一个小姑娘搂得跟什么心肝宝贝似的,两个人极是亲昵,偏又叫他撞见了……这叫玄明如何能不惊奇?如何能不想看个清楚?   故而玄明忍不住偷偷探头,想瞧清楚让白及失了心的姑娘该是什么模样。偏在这时,云母大约是在白及怀里憋得闷了,也可能是一直让师父抱着不好意思了,她正巧也慢吞吞地从白及胸口转过头来,想要自己找个地方坐着,谁知还未等她看清周围的情况,倒是先与玄明的一双眼撞了个正着。   两人皆是一怔,眨了眨眼,谁都没能先移开目光。   白及看着他们互相对视的神情有异,微微一顿,这才想起自己还没给两人介绍。他沉了片刻,就对两人互相说了对方的名讳,云母上回已经凑巧遇到过的玄明,白及便只简单地说了是晋王就不再多言,只是介绍到云母时,他却迟疑了片刻,有些不知该如何说,轻咳了一声,才道:“……是我思慕之人。”   云母原本和玄明面对面正懵着不知所措,哪儿晓得这时又听到师父这样介绍她,登时脸就烧了。而另一边,玄明却是当场呆住,脑中有一瞬间是空白的,接着便是闷雷一声巨响。   他是熟悉白玉的,而此时这女孩子的长相……   先前在白及这里碰到的那只小白狐、灯会那晚玉儿的异状,还有今日白玉欲言又止的模样……   种种线索串联在一起,玄明睁大了眼睛看向云母——   幻境里的玄明曾说,幻境外的我虽不知道这段往事,但他必思我所思、想我所……想个鬼啊!!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吗!!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当玄明用他敏锐的头脑将许多事情想清楚的那一刹那,他的视线从小姑娘脸上转到了白及脸上。   虽然实际上还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不过这些事他暂时不想去深究了,因为玄明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他想揍白及。   玄明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人,下一刻,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出声道:“白先生。”   白及一愣,觉得玄明周围的氛围似乎在短时间内发生了什么变化,可具体是什么情况却又说不上来。他略一蹙眉,看向玄明。   玄明非常友好地微笑着问:“今日阳光明媚天气正好,我听说先生不仅善谈玄还善使剑,你看你今天有兴趣来打一架吗?”   “……?”   白及眉头蹙得更深了几分,转头去看窗外。   雨还未停,雨声哗啦啦地响。阴云缠空,便是天色都比往常要来得暗上几分。   云母也是随着师父的目光往外看的,她在玄明面前感觉有些拘谨,故而转回头就眨了眨眼睛,似有不解之意。   玄明这时也察觉到了天气不对,但他却根本不在意,只是轻描淡写地“噢”了一声,就随口道:“今日下雨,我倒是忘了……既然如此,不如来下盘棋吧?”   说着,玄明仍旧是笑容灿烂明媚,浅笑着看着白及,等着他应承。   白及一顿,他书房里的确是有棋的,他也会弈。只是他不喜独自打谱,平日里又鲜少有客,棋盘和棋子都落了灰……不过既是玄明想下,白及便也不再多说,起身要去取棋。   不过在这时,在和玄明四目相对那一刹那脑子一团乱的云母倒是忽然清醒过来了,她见白及起身,一急,就抬手拽了他的袖子,忙道:“师……郎君,要不我来吧?”   云母说到此处,又发觉有歧义,脸一红,补充说:“我是说……我想试试下棋。”   说着,她不大有把握地侧头看向玄明,用征求意见的口吻问道:“……可以吗?”   毕竟是玄明神君提出要与师父下棋的,她因为自己的想法就要换人,云母略有几分不安。   玄明倒是没有想到云母会提出这样一个请求来,微讶了一瞬,身上本已凝聚起来的杀气顿时散了一半。他对着白及气势汹汹,可迎上这么一双像极了玉儿的小姑娘的眼睛,他却忽然诡异地觉得窘迫起来,忙掩饰地拍了拍扇子,才挑眉道:“……你来?”   云母紧张地点头,正要认真说明一下自己学过棋,好说动玄明,却听玄明已经爽快地道:“好啊。”   这时,玄明脸上的笑意亦温和了几分。云母一怔,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但既然玄明已经应了,她也就求助地看向了师父。   白及一顿,他倒是没有想到云母会想和玄明下棋,亦没想到玄明会应,不过他对此本就是无所谓的,便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去拿起。云母也起了身帮他,不一会儿,白及拿回两蛊棋子,云母则捧着棋盘,三样东西依次摆好,两人对坐,云母将白棋换给玄明,自己端端正正地摆好了架势。   玄明看她这似模似样的架势诧异了一瞬,接着便笑道:“你下吧。”   云母握着黑棋点了点头,马上落了子,玄明紧随其后。起初几步根本不需要思考,书房内迅速就充满了子落棋盘的啪啪声。只是待几手棋落了之后,玄明落子速度未变,云母却渐渐慢了下来。   她这会儿其实忐忑不已。   说是想与玄明下棋,但她其实未必不知自己的棋力是几斤几两。她当初与玄明在幻境中共度了不短的时光,自然是晓得玄明神君善棋的。她与其说是想与对方对弈,倒不如说是想借此机会和玄明接触一下。娘亲那里始终拖着不肯说,可她终究是在意的,玄明他……   云母不安得很,棋下得比平日里还要乱些,没一会儿就要输了。不过说来奇怪,玄明眼看就要将她逼入死路之时,忽然又把玩了一下棋子,便下了个无异于自投的位置,好给云母可乘之机。若是一次两次,她还会不大确定,想着玄明是不是下错手了,可是再多几次,云母哪里能看不出这是故意让她,登时就不好意思起来。玄明的棋路看得出是以攻势为主,可下到后来,渐渐就成了守势,偏偏云母也温吞得紧,就变成两个守方互相试探布局,这一局棋能有多无聊就有多无聊。   玄明一笑,索性指点起她的棋路来。一来二去,两人话倒是说了许多,可要说熟,终究还是算不上熟。   这一把棋最后一直下到算子,饶是他一路有意拖长棋局让着,终究是玄明赢了半子,他笑了笑,看着云母道:“你棋风还嫩得很。”   说着,他又道:“下棋不要冲动,落子之前不妨多想想,其他事亦是如此。你年纪这般小,多等个几年亦是没事的。”   说着,玄明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白及。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因玄明的视线落在了白及身上,云母一愣,便不自觉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结果便正好与白及相望。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瞬,云母忽然就觉得脸上发烧,她局促地眨了眨眼,仓皇地移开了视线。   白及一僵,有些无措。   莫名其妙地,玄明其实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可是白及看着云母脸红,心里却像是被羽毛轻轻地撩拨了一下,顿时又胀疼之感。短短一个对视的不言之中,暧昧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若有若无地升腾起来。   玄明:“呵呵。”   他原意是要给两人的关系泼泼冷水,谁知他们一对上眼就能暧昧起来了,这着实令玄明焦躁得很。他看到云母这般反应,刚刚和初次见面的女儿一起玩棋的好心情瞬间就没了。玄明哪儿能任由这两个人空气升温、将他这么大一个活人摒除在外,故而轻咳了两声,分外强硬地加强存在感,强行插入两人的朦胧爱意之中,将刚刚腾飞起来的气氛啪啪啪戳了个干净。玄明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们倒是挺亲热。”   云母身子一抖,脸颊“蹭”地一下就冒红了。   她也不是故意的,狐狸本来就不善隐藏情绪,她又是头一回与谁相恋,自然比寻常要敏感,旁人对他们说话时一句无心之语便能让她多想,白及的一举一动亦是让她紧张。且她私心是觉得自己喜欢师父更多一些的,感情来了哪里控制得住。   想到这里,云母偷偷抬头去瞥白及的神情,想知他是不是与自己一般,可是待看清师父如往常一般静默安然的脸,她便又有些失落地低下头。   云母自以为她的表现不算太明显,哪儿晓得她的种种神情落入玄明眼中,都令对方焦虑得很,偏他此时并无立场施展他的口才,只得干着急。顿了顿,玄明手指不自觉地扣了扣棋盘,貌似不经意地问:“小姑娘,再来一盘吗?”   云母回过神,先将和师父的事放到一边,连忙点头。于是两人布好了棋重新开始,这一回,玄明明显一开始就有让她之意,两人下得分外磨蹭,大有一下三天三夜之意。不过事实上,他们一边下着棋,一边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   最初与彼此见面的慌乱和头脑发热已经过去,此时云母心静下来,反倒能够仔细地观察玄明。她并非是第一次与玄明神君见面和说话,可上一回两人接触时间太短,她也还未撞见他与母亲之事……在幻境时倒是相处时间长,可幻境终归是幻境,那并非是真正的玄明,算起来,此时才是她头一回和真正的玄明神君好好说话。   要说不紧张,自然是不可能的。   想到他可能是自己和哥哥之父,云母慌得下错了好几子。她以为玄明神君在转世中就不会记得什么,却忘了玄明见过她母亲,而她与母亲何其相似……在她观察玄明的时候,玄明亦瞧着她。   玄明其实……亦是有些忐忑不安的。他到底没有过孩子,眼前突然蹦出个既像他又像玉儿的小姑娘,便是一贯冷静如他也当真受不住。说来奇怪,以他如今的年龄,无论如何都生不出云母这么大的姑娘,可血脉的联系比想象中更强,他的念头一旦冒出来了就确定得紧,丝毫没有别的怀疑……他的胸口滚烫,心脏亦跳得飞快。玄明自然不可能晓得事情的全貌,他脑海中猜测的,乃是前世今生。玉儿乃是狐狸,无论她是妖是魅,是仙是灵,寿命总归是比凡人长的。   棋子慢吞吞地一枚接着一枚落下。两人下得时间颇长,棋局又拖拉,在旁边无事可做只能旁观的白及虽是始终安静得看着,并未说什么,可云母也觉得师父应该怪无聊的。她的视线时不时担心地往白及那边飘,凑巧玄明又看白及有点微妙地不顺眼,就随便找了个借口让他出去休息一会儿透透气。白及一顿,注意到云母担心他的视线,也就略一点头出去了。   白及走后,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下棋。   因为他们各自只当对方不晓得自己猜到了什么,书房里的气氛就有些怪异。想了想,玄明率先开口道:“云儿。”   听到玄明唤她小名,云母下意识地慌了一刹,才不太自然地反应:“嗯?”   玄明挑眉问:“我能问问……你同白先生是何时相识的吗?”   “……诶?”   云母眨了眨眼,目光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这个问题其实并无什么冒犯之处,只是从她的角度来说,就不太好回答。好在未等云母想到什么应对之举,玄明已经自顾自地接下去了:“我前不久前才瞧见白先生抄在绸带上给你的情诗,算起来现在离那时还没有多少时日……你这么小的年纪,何必这么快答应?拖上一会儿,也是无妨的。”   云母:……   听到玄明说到绸带上的情诗,云母顿时有些窘迫,心虚地整个人都僵在远处。她哪里好意思告诉玄明那根本不是师父给她写的,而是她抄给师父的……云母视线闪了闪,不过她又注意到玄明话里其他话,这已是玄明第二次说她年纪小了……   停顿片刻,云母疑惑道:“我年纪不小了呀?我今年十九,若是凡间……若是一般的年龄,不是早该成亲了吗?”   玄明一僵,警觉自己居然没注意到这点……说来也有些诡异,他是当真没觉得云母年纪大,至少绝不到谈恋爱的年纪,然而世俗状况中的确并非如此……玄明一顿,急中生智,大冷天仍然打开扇子掩饰地扇了扇,假装吃惊地说:“……是吗?”   话完,玄明犹嫌不够,继续镇定地假装满脸震惊,睁着眼说瞎话:“姑娘脸生得嫩……我先前乍一看,还以为你顶多十一二呢。”   ……!   云母一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不知为何忽然有点受打击……她有这么矮吗?!而、而且脸也不至于这么小吧……   看云母在那里自我怀疑,玄明趁机补充道:“不过,即便是十九岁,也大可不必如此着急。婚姻到底是人生大事,待人成熟些再考虑,总归是不错的。”   云母仍低着头,但玄明的话却是听进去了。只是听玄明与她谈起男女之事,云母小心翼翼抬眸看了眼他那与石英相似十之六七的面容,心里微沉。   玄明此时比幻境里来得年轻,哥哥又比以前来得年长,两人外表年纪相近,若要说他们什么时候会最相似,约莫就是此时了。   心里那个念头又笃定了一两分,云母迟疑片刻,张口却是问道:“王爷,若换做是你……会如此做?”   玄明本来悠哉地拿扇子一下一下地打着手,可云母话音刚落,他的手却忽然停住了。   云母微微垂眸,又小声地问道:“婚姻是人生大事,要慎之又慎。可若是……时间不多呢?”   云母说得恍然,她想得是师父现在是在凡间历劫,可总有一日要回天的。待回天后,师父必不会再这样莫名其妙地爱她、喜欢她,若是他真还记得这段往事,说不定还会疏远她、对她心怀芥蒂,师徒关系亦不知该如何维系,到时是怕要尴尬得很……   这样算来,他自然是算时间不多的。   然而这句话入了玄明之耳,又何尝不是令他胸口剧痛。他所想的,是他如今处境不佳,只怕父亲驾崩之日,便是他们兄弟反目之时;父亲之忌日,亦是他九死一生之时……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玄明苦笑了一下,如此,可真算是时日无多了。   他心中有感,语气不觉放软,只听他不无感慨地长叹道:“……这般,唯有珍惜眼前人吧。”   ……   白及出去透气仅仅是一小段时间,他终究放不下云母和玄明单独在一起,在屋外听了会儿雨,就又回去了。不过,令白及意外的是,他们那把磨磨蹭蹭的棋居然已经下好了。   玄明看上去有些怅然,但总体而言心情还不错,看上去倒像比与白及下了棋还要满意一般。见白及回来,他笑嘻嘻地道:“先生回来得正好,我正要出门找先生呢。现在时辰差不多了,我若是再不回去,只怕有麻烦要来找我,所以便准备告辞了。”   白及一愣,自然没有异议。他的视线在貌似心不在焉的云母身上淡淡一扫,微微抿了唇,并未多言。只是待他送了玄明离开,再返回书房后,却瞧见云母还是呆呆地坐在原位,像是在发呆。   云母这会儿其实有些恍惚,她脑海中在细细琢磨玄明神君那句“珍惜眼前人”,谁料还未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就感到腰上一热,熟悉的檀香味迎了上来,她被白及从背后抱住了。   “……在想什么?”   白及贴着她的耳朵,沉声问道,语气隐约有些焦躁。   今日云母和玄明两人看上去聊得愉快,这令白及多少有些在意。毕竟他们明明并未交谈过几次,却似乎相见恨晚的样子,两人之间有一种特别的气氛……并非是暧昧,却也称得上亲密。便是这种古怪的氛围,使得在玄明是他的朋友、而云儿是他的心上人,他本该是两人之间的维系者的情况下,他居然反倒被排除在外。   隐隐的,他不是很喜欢这种她与别人更亲近的感觉。   想到这里,白及不觉烦躁,待反应过来,他已轻轻咬了一下云母的耳垂。   他说:“你若是想下棋,我亦可陪你下的。”   云儿平日里撒娇撒得欢,但他总觉得她有时在他面前还拘谨得很,有时太过小心翼翼。因此今日她主动要与晋王下棋,白及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在意的。   若是可以,他想做她唯一的知心人,想护她万年如一,想与她相知相守,想与她共赴千山万水,想……娶她为妻。   这个念头冒出来,便是白及自己也吓了一跳。有些话之前玄明说得倒是对的,云儿年纪不大,他们相处时间亦不长……他生出这样的念头未免太早,若是说出来,只怕也要吓到对方。   白及闭了闭眼,定了定神,勉强将一瞬间激动起来的情绪按下。   云母并不晓得短短一会儿的功夫白及脑海中转过的念头,这时,她稍稍一愣,摇头道:“我不想下棋。”   白及回过神,沉默半晌,又说:“……若是你想做的,同我说便是。”   “……当真?”   “嗯。”   听到师父承诺的声音,云母心脏一停。   ……又来了,那种感觉又来了,现在的感觉太好,她不希望……她不希望师父……   云母连忙摇了摇头,将想法再次抛掉。只是她仍旧可惜她的时间太短太短,师父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天,到时候……   “珍惜眼前人。”   玄明说得五个字在脑海中响起。   还有什么没做的事,最好要尽快做掉……   还有什么没做的事……   还有什么没做的……   云母脑袋一热,她忽然一把抓住了白及的袖子,红着脸抬头,脱口而出道:“郎君,要不你……同我成亲吧?”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你说什么?”   云母话一出口,在后面抱着她的白及就呆住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还以为自己是听错,方才迟疑地问道。   云母说完这句话脸早就烫得不行了,哪里好意思顶着这张脸再说一遍。她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僵坐了一小会儿,然后忽然羞涩地变成狐狸,“嗷呜呜”地叫了两声,就蜷着尾巴往白及肚子上一埋。她本来就被对方从身后抱着,化了狐形就变成在白及腿上,如此一趴,倒是正好。   看她这般反应,白及一愣,猜到自己多半并没有听错了。   心口瞬间滚烫。   白及强行按捺住自己一刹那激动起来的情绪,抿了抿唇,压抑着喉咙里一不小心就会冒出的异样,低声问道:“……你认真的?不觉得……太快了?”   听师父这么问,云母已经有了自己大概会被拒绝的预感。可纵然她说得时候的确算是被自己的想法冲昏头脑一时冲动,可实际上也是真心话,这个时候比起后悔,她更多的反而是在乎白及的答案……故云母也不准备趁此机会改口,反而低落地垂了垂耳朵,尾巴在身后不安地摇来摇去,她小声地问道:“不行嘛?”   白及感觉到云母毛茸茸的大尾巴在他腿上扫来扫去,这小狐狸的尾巴比一般狐狸要来得大,不大像狐狸,倒像个松鼠似的。白及一顿,喉结动了动,开口道:“……也不是。”   “……诶?”   云母一怔,只是还未等她反应,忽然感到腰上一紧,她已经被白及抬手抱了起来,让他们彼此对视。   云母身子凌空,下意识地感到惊慌,她将两只前爪蜷在胸前,眨巴着眼睛慌乱地看向白及。白及亦凝视着他,只是同样心乱不已。   良久,他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他何尝不知他们相处相识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很长,此时谈婚论嫁,未免有些着急……可这段时间来他心里的悸动连自己都不晓得因何而来,他像是已经认识了她许久,已经恋慕了她许久……他不知缘由,却想……顺心而为。   白及闭了闭眼,再睁眼,他眸中已然澄净。他道:“我并非不愿,只是……怎么能事事都让你来说。”   云母愣住,脑中瞬间一片空白。但还没等她理解师父的意思,便感到白及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唤道:“云儿,你可否换回人形?”   云母听了他那一句话,已是脑中一片空白,她呆望着师父,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等回过神来,已经化成了少女的模样,只是因为太过忐忑,她的九条尾巴都放了出来,僵硬地拖在身后。云母明明狐形将九尾都并成了一尾,可人形却是一条不少地排在身后,她抬着头坐在白及怀中,双手勾着他的脖子,眼眸惴惴不安地望着他,脸颊绯红,双眸湿润。只这一望,白及便觉得心跳都要停了。   因她先前是被他抱在手上的,此时一化形,便比之前来得还要更加亲密。他们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睫毛接着睫毛,云母的眼睫不觉颤了颤,有些不敢与他对视。然而她刚刚要躲,却感到白及愈发用力地搂了她的腰。云母后背一挺,不自觉地便抬头凝望着他。   下一刻,只听白及道:“云儿,你可愿嫁我为妻?”   他声音温和而有耐心,似比往常还要温柔,只是莫名地,明明白及应该知道答案,可云母从他话语中听出了一丝紧张。   就是这一点若有若无的紧张,让她觉得心都要化了。   窗外雨声依旧,白及安静地等着她的答案。   云母不过是因师父这番出乎意料的表白而怔愣了片刻,待回过神来,连忙用滚烫的脸拼命点头。好不容易点完,她整张脸都快要红完了。云母小心翼翼地抬头去望白及,白及亦望着她。她不知自己此时双眸含羞含露,两颊印着桃色,穿着白及的外衫,乌发及腰,正衬着雪白的肤色,身后九尾并列一扇排开,这些映在白及眼中,该是何等令人心颤的绮丽。   伴着雨点拍打窗户低沉的啪啪声,空气突然间就有一种暧昧的怪异。温度不觉升高,两人之间有一种奇异的暖意,而在这种暖意的包围中,两人都不觉感到羞窘和局促。   白及胸口的心跳如鼓,他动了动,俯身去触云母的唇。云母紧张地闭紧了眼睛,努力直起身子仰头去迎合。   层层雨幕遮掩着的黄昏之中,两人相拥而吻,彼此交融。昏暗的灯光之下,两道影子紧紧合成一道。   待他们分开的时候,雨已经渐渐停了。   他们成亲决定得匆忙,两人几乎都全无准备。白及寻了两支红烛在屋里点上,又换了身更为干净得体的衣服。待他回来,就瞧见云母拘谨端庄地坐在书房地上,双手虽是放在腿上,可却是攥紧了的,看起来不安得很。   白及的心跳又快了几分,到了此时,他又如何能全然镇定?他走上前去,将手递给云母,要拉她起来。云母顿了片刻,才抬起胳膊将手放在他掌心。白及察觉到她的手还在发颤,一顿,便合指握紧了。他将她小心地从地上扶起来,两人一同步入院中。   因晚风拂散了乌云,此时一轮皎月已重新傲立于空。大约是雨水洗过的天空分外澄澈干净,月光竟比往常还要来得皎洁明亮,宛如神光临世。   白及与云母在院中恭敬地拜了日月天地,又喝了交杯酒,便算是礼成。他们决定得太匆忙,用于准备的时间又太少,可谓一切从简,所有仪式都算个心意。待行完礼就算成了夫妻,白及扶着云母在廊前坐下,两人依偎在一起看月亮。   因为白及不沾酒,先前喝交杯的时候他不过意思意思微微抿了一口。云母原来也不喝,可今夜她太紧张,拿起来就一口整杯喝下去了,完了还咂咂嘴,问白及道:“还有吗?”   白及:“……你不要喝多了。”   “不、不会的吧?”   云母摇着未收起的尾巴,不确定地道。   白及犹豫了一瞬,说:“……你看起来不太能胜酒力。”   不过话虽如此,他们刚拜完天地成了夫妻,正是最情深意浓的时候,白及光是将她搂在怀里都怕她融了,现在云母说什么,他哪儿有可能不应?故白及叹了口气,还是去给她拿了。   因怕云母醉,他先前给她备的本就是小孩子吃的甜米酒,故云母想吃,他便索性给她盛了酒酿,又拿了小勺子。云母捧着碗和勺子靠在他怀里一口一口吃得欢,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因为她心里忐忑,手里和口中的动作就不觉得有点快,一会儿工夫就是大半碗。白及原以为一小碗甜酒酿应该不至于有什么事,谁知云母一整碗吃完,已经整张脸都红了,她软软地靠在白及怀中,张口道:“嗝。”   白及:……   云母迷迷糊糊地在他胸口拱了拱,递碗道:“可以再来一点吗?”   白及也说不出这等场景算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他又是轻轻一叹,看着云母软趴趴的模样,硬着心肠夺了她的碗,随手搁在一边。云母看了眼自己手里已经没有碗的手,哪里还能不晓得这是请求被拒绝,顿时失落地尾巴全垂下来了。因为喝了酒,她意识已经有点不清醒,情绪也被放大了,一被拒绝,立刻就委屈地想哭。云母慢吞吞地蹭了蹭他胸口,撒娇似的喊道:“郎君……”   白及紧紧地抱着她,生怕她一不小心滑出去了。只是听到这称呼,他又忍不住要叹气。他低头吻了吻云母的鼻尖和额头,轻声教道:“……换了,喊夫君。”   云母闻言一怔,犹豫地抬头看了眼白及的脸,她似乎看了一会儿,才把对方认出来,眨了眨眼,乖巧地轻轻喊道:“师父。”   白及:……   白及眉头略微一蹙,只是还不等他想出什么,便感到云母已经勾着他的脖子试探地吻了上来,亲了亲他的喉结。她的脸从决定成亲起便已红了一整晚,可是却始终没有像这样这样红,她眼神妩媚,身体柔软,白及喉咙滚了滚,哪里受得住她这样亲,索性勾了她的下巴吻上去。她这样轻这样软,几乎一下子就被吻得全无招架之力,整个人羞涩地蜷着偎在他怀里。云母口中还有淡淡的酒气,以及酒酿留下的甜味,白及咬了她两口,明明未喝酒,却觉得自己也要醉了。   今晚到底便是所谓的新婚之夜,即使再怎么克制,吻里终究是带了情欲。白及勉强抬起头,嗓子已含了哑,他吻了吻她的唇角,再次教道:“喊夫君。”   云母这会儿脑子转不动,她看了白及半晌,这回倒是听话地喊了,道:“……夫君。”   喊完,她又眯着眼睛蹭了蹭他胸口道:“……喜欢你。”   说着,她又迷迷糊糊地凑上来亲。   白及呼吸一窒,险些喘不上气。他低头咬了咬云母耳垂,沉声道:“云儿,何为夫妻,你可晓得的?”   云母一顿,后退了一点,懵懵懂懂地看他,然后又点了点头。白及心情复杂地看着她点头,看云母这幅样子,总觉得心里不放心得很。他思索了片刻,终是将她打横抱起,抱回内屋放在床上,心想着姑且先教,看她能接受到哪一步,剩下的再慢慢来。白及抿了抿唇,低头吻了下去。   屋里安静得很,云母虽是迷糊,可其实还有一点意识。她本来温顺地顺着师父的吻,起先未觉得不对,可后来却渐渐感到师父的抱着她的动作比往常要重,不过因她心里还记着这是新婚,多少有点心理准备,所以也就忍了,直到……   几乎是一瞬间,在感到不对劲的一刹那,她整个人都惊醒了,酒也醒了,顿时整张脸涨得通红,懵在那里不知所措。   云母此前的这些年一直都在认认真真地修炼,虽说女孩子年纪敏感,对男女之事还是稍稍有点在意的,可程度也有限。这些年来云母对恋爱关系的想象其实大多还是停留在亲亲抱抱的阶段,偶尔幻想一下成亲与将来要有几个孩子,鲜少会往深处想,故此时简直是当头一棒,将云母整只狐都吓懵了。   白及一愣,见她神情不对,已经准备停下。谁知接着,他便瞧见云母憋着个脸,整张面孔都红了个彻底,事情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下一刻,云母身上淡光一闪变回了狐狸然后……   夺路而逃。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云母这辈子还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这并非是虚言,而是确确实实的实情。虽说她在幻境里被师父亲的时候也这么受到惊吓地跑过一次,可她当时还是五尾狐,而现在却是真真正正的九尾仙狐,自然跑得要快许多,更何况……她这次受到的惊吓也远比上回来得厉害。   她一口气跑出了长安,一口气跑过了浮玉山,因为云母生怕师父追上来,中途一步都不敢回头埋头猛冲,等冲到好久她才想起来师父现在是凡人追不上她,不过这个时候,云母已经抵达南海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翻腾的云海,又低头看了一眼身下的碧海波涛,云母在“冲回去跟师父承认错误”和“冲得更远一点先躲过今天在说”这两个非常难以抉择的选项之间纠结了一瞬,然后“嗷”地一声俯身冲进了海里。   云母冲的时候脑子混乱,倒是不晓得这个时候,白及还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里。他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望着空荡荡的洞房,只觉得刚才那一幕熟悉得心痛。   但要说全无失落,自不可能。   云母是从窗户里跳走的,因为跑得太匆忙,她连衣服都没记得捡一下。白及沉默地拾了她的衣衫,放在掌心摩挲。   云母的衣服材料和一般的布料不一样,她的衣衫要更轻、更软,像是一层轻盈的云。奇怪的是,这种触感他并不陌生。   月夜,少女一瞬间因惊讶和羞涩而赤红的脸,逃窜跑掉的小白狐狸……   又一段片段在脑海中闪过,白及有些吃痛地闭上了眼。他隐隐感到了什么,却捉摸不透,这时,他难得只剩下一个人,可以缓缓地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一番……   ……   另一边,三天后。   赤霞道:“……所以,这就是你几天前一大清早冲进我南海龙宫跑进我房间掀开一个箱子就钻进去,一缩就几天,我让你出来和我睡你都不肯出来的理由?”   说着,她敲了敲自己屋子里的箱子,催促还躲在里面的狐狸团子说话。过了良久,才听到里面的小狐狸传来小声而心虚地叫唤声:“嗷、嗷呜……”   赤霞听不懂狐狸说话,不过却熟悉小师妹的习惯,听她这般声音,晓得她多半是承认了。赤霞一顿,叹了口气,有些心情复杂地看着箱子。   小师妹是三天前忽然跑进龙宫的,来了就如旋风般地进了箱子,拦都拦不住。接下来她也不愿意吃东西不愿意躺在床上睡觉,怎么哄都不肯出来,赤霞哄了半天,直到刚才她才吞吞吐吐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只是还不愿意出箱子,就在里面忐忑地等待着赤霞的反应。   赤霞听完,自然是……震惊了。   小师妹其实并未将细节说得十分详细,她当然也不好意思说得详细,可赤霞到底是两百多岁的龙女,比云母要老练得多,即使她不说,听到一半,赤霞已大致猜到了前因后果。故赤霞思索片刻,怜悯地看了眼云母所在的箱子,沉痛地道:“……你完了。”   “嗷、嗷?”   听出箱子里小师妹的慌乱,赤霞又叹了口气,给她分析道:“你在凡间同师父成亲,还在新婚之夜跑了,等师父回天……不管他喜不喜欢你,只怕都要出事了。师父一向是克己寡淡的性子,他若是只当你是徒弟,你却偷偷下去与他成亲,结果自不必多说;可即使他喜欢你,你又在新婚之夜逃跑……”   说着,赤霞看着箱子的眼神愈发担忧。   老实说,小师妹居然真能让在凡间的师父与她成亲,连当初怂恿她的赤霞都吓了一跳。师父并非是随意之人,且不说回天后会如何,至少他愿意与云儿拜天地,便说明凡人的师父是当真对她动了凡心。新婚之夜妻子逃跑,对新郎来说该是何等的受挫和打击?赤霞想到师父孤寂地独坐在屋中,一个人面对洞房花烛的情形,都忍不住心生同情。   赤霞摸了摸下巴,大胆地猜测道:“师父……说不定都要直接被你气到恢复记忆回天。”   赤霞话音刚落,云母在箱子里猛地一抖。不因别的,只因这个猜测对她来说实在太可怕了,即使她再怎么迟钝,也晓得师父回天后肯定要找她兴师问罪……她倒是不怕受罚,可脑内第一时间出现得却是可能要被师父讨厌,一想到如此,顿时心痛如绞。云母呆了半天,怀着仅有的一丝希冀,担心地问道:“师姐,你说过师父应该不止历一世,且、且他回天后不会记得的对吧?”   “呃……”   云母这么一问,倒换作是赤霞有一丝窘迫。她抬手抓了抓头发,心虚道:“我当时就是随口一说,你知道我这个人说话不是很经大脑……”   云母:……   说着,赤霞放下手,停顿一瞬,还是伸手打开了箱子,犹豫片刻,她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将某个白团团从箱子里面抱了出来,放在地上。云母一蜷就蜷了好几天,这会儿肢体都僵了,也有点不适应光线,她的耳朵丧气地垂着,整只狐拘谨地坐在地上,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   赤霞认真建议道:“你还是回去好好跟师父认错道歉吧。”   云母愣了愣,她当然也一直想要回去跟师父道歉,但……   云母一顿,用了点仙气化为人形,忐忑地看了眼赤霞,又愧疚地垂着眸喊道:“师姐……”   其实她本来只想在师姐这里先躲一日冷静一下,结果谁知到了本该回去的关头她怂了,不知不觉又拖一日,然后便是一日接一日,一转眼过去了三天……因为时间过去得太久,她反而愈发不敢回去了。   再、再说,若是回去了……   云母紧张得背都要绷紧了,其实她也不是不喜欢和师父亲近,就是觉得害怕。毕、毕竟……想到那一晚的情形,云母的脸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同时又忍不住担心师父。   她心里也晓得自己做得不对,在箱子里反省三天也不是不觉得后悔的,现在仔细想想,好、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可她当时却着实吓了一跳,脑子一片空白,等回过神就已经在赤霞这里了。   不过就这样下去好像也不是办法。   “我、我回去跟师父道歉……”   云母想来想去,还是壮着胆子点了点头。   “这就好。”   赤霞松了口气,想了想,又安慰她道:“好在师父现在是凡人,又知道你胆子小,应该不会怪你的。要是等他回天就不一定了,快走吧。”   云母认同这个想法,连忙点头同意,她也觉得自己躲得太久了,要赶紧回去,便收拾收拾准备走。尽管看云母下定了决心,但赤霞还是有点不放心她,怕云母走到半路后悔又一路冲回来,便准备送她去长安。师姐妹俩一道出了南海龙宫,谁知刚出海面,却正好撞见了全速往这里飞的观云。同门三人碰面撞了个正着,彼此都怔了一瞬,还不等赤霞问观云来这里做什么,观云却已率先收了羽毛化为人形,高兴地道:“赤霞你出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诶……?小师妹也在,太好了,我还想着不知道要往哪里去通知小师妹……”   “怎么了?”   赤霞拉着云母,看着观云满脸喜气的样子,奇怪地问道。   云母其实这会儿满心都是师父的事,对其他事都有些心不在焉,不过因为赤霞师姐问了,她便也顺着师姐的视线,往观云师兄那里看去。   “赤霞,小师妹,是个好消息。”   观云笑着道,因他所住的南禺山离天宫近,又是百鸟之王的凤凰一族,信息自是比海里的赤霞要灵通些。   只听观云顿了顿,接着高声道:“我刚才收到了消息,师父他……回天了!”   ………………   …………   ……   观云话音刚落,龙宫上空就诡异地沉默了下来,赤霞和云母都突然僵住了。   观云哪里会察觉不到气氛不对,他原以为自己带来的好消息会让两个师妹觉得兴奋,没想到他说完,师姐妹俩居然都呆住了,神情还有些古怪。观云皱了皱眉,问道:“嗯?师父回天……你们看上去怎么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   “怎、怎么会……”   赤霞干笑地道,一边打马虎眼,一边拼命拿胳膊肘捅瞬间僵住的云母。   观云奇怪地看了她们一眼,接着说:“总之我们先去登仙台吧,师父回天以后,首先肯定也是在那里的。”   赤霞拉着云母勉强点头,连忙跟了上去。   ……   结果赤霞原来准备陪云母去道歉,却中途换了目的地。等他们一道飞到登仙台,已是好久之后。他们快要抵达的时候,观云中途回头了一次,他本想与赤霞说话,但看到眼前的景象就又转了口,他眨了眨眼,问道:“嗯?小师妹怎么变成原型了?”   赤霞尴尬一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举起袖子将云母掩住。好在观云也没有深究到底,问了一句没答案就耸了耸肩,笑着说了句“怎么神神秘秘的”,然后就扭头接着飞了,却不知道他这小师妹这时心里是何等的恐慌。   回天?师父回天了?!真、真是被她气回天的?!   云母心里一团乱麻,一点思绪都理不出来,狐都懵了。她刚刚积累起来的一点回去道歉的勇气瞬间不够用了,简直想转身再跑一次,可惜还没等她懵掉的大脑重新恢复过来,居然已经跟着赤霞师姐被抱到了登仙台。   凡人飞升和升仙历劫的终点都是登仙台,故而白及回天,自然也是在那里。他们飞得越来越近,待靠近那方云雾缭绕的高台,已能隐隐约约看到台上立着一个清俊绝尘的身影。观云全然不知师父历凡这段时间,因此毫无心理负担,一眼将师父认出来后,他便远远地就笑着打招呼道:“师父!”   听到声音,白及一顿,淡漠的眸子缓缓地望了过来。   等徒弟们落了地,白及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然后又看向观云,问:“你师妹呢?”   因观云与赤霞其实是同时拜师的,白及若是向他问赤霞,不太会用“师妹”这个称呼,所以观云一听就知道师父问得是云母。他笑着答道:“小师妹她不就在……诶?”   观云原以为云母应该是被赤霞抱在怀里,还在奇怪师父问这个做什么,一回头,却发现那一小团白白的狐狸居然没了,顿时一愣。好在观云定睛一看,便瞧见赤霞若无其事地将双手背在身后,脸朝着另一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观云看她这个样子,好笑道:“赤霞,你藏小师妹做什么?”   由于当初是她怂恿的云母去调戏师父,小师妹玩过了头赤霞自觉也有一部分责任,于是她这会儿颇有义气地严肃道:“我没藏,你说什么小师妹,我什么都不知道。”   观云抽了抽嘴角,哪里相信这么显而易见是假话的说辞。不过,还未等他找出话来与赤霞斗嘴,白及的目光亦是清冷地扫向了赤霞身后……   然后看到了一条藏不住的白尾巴。   白及眼中看不出是个什么心情。他顿了顿,目光锁着偷偷藏在师姐身后的那只白狐狸,微微叹了口气,唤道:“云儿,过来。”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白及唤了一声,赤霞藏在身后的那只狐狸明显抖了抖,但怂成一团没过去。白及有些尴尬,观云也意外了一瞬,毕竟云母平日里最喜欢师父,渡劫前还……观云轻咳了一声,以掩饰自己那一瞬间的窘迫,看着云母奇怪地道:“小师妹,师父喊你,你怎么不过去?”   说着,观云还以为是赤霞藏着小师妹不让她出来,就索性伸手去抱。谁知道赤霞抱得极紧,云母也团了个团子不肯出来,他随手抢了一下居然没能抢出来。观云无奈地笑了一下,对师父道:“小师妹可能是因为之前渡劫的时候,让你替她挡了雷,所以现在害怕不敢出来了。”   白及微微一顿,点了一下头,没多解释别的,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这个时候观云也把云母从赤霞怀里抱出来了,他十分自然地将小师妹往白及怀里一塞,道:“给。”   赤霞在观云身后痛苦地捂脸。   白及抱住了云母,也没管她是不是个球,就熟练地抱好拢在袖中。他又看向赤霞观云,问:“你们不回旭照宫?”   “是。”   观云笑着回答道,他和赤霞的安排师父下凡前就已经知晓,现在也没必要再多说一遍。他顿了顿,只道:“不过过段时间,我们会回去再正式地行出师礼。”   白及颔首,不再多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便带你们师妹回去了?”   “是,师父多保重身体。”   观云恭敬地俯身与他拜别,不过思索了一下,他又补充道:“我和赤霞出师以后,旭照宫里就只剩师父和小师妹了,虽童子也在,但他一般不离职守……小师妹是有些怕孤单的性子,我们不在,还请师父多在意她,不要冷落了师妹。”   观云这般叮嘱,既是当真怕小师妹一个人对着沉默寡言的师父无聊,又是因小师妹在师父下凡前和他表了白,怕两人气氛弄得太僵,这才担心地出声帮忙。   白及一顿,又点头应诺。他将手里的毛团抱好,转身腾着云飞走了。   观云和赤霞目送着师父离去,等白及的背影看不见了,他看见赤霞还在那里沉痛地捂着脸,一副不敢看眼前画面的样子,才抬手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问:“说吧,怎么回事。你和小师妹今天闹什么呢?”   赤霞脸上都是绝望,她踌躇了一会儿,说:“观云,你怕是要把小师妹害死了。”   “啊?”   观云呆住,甚是不解。   赤霞抿了抿唇,叹了口气,悲壮地将事情经过说明了一遍。观云先是惊愕,继而悲痛,最后也对自己的言行有些后悔。等赤霞说完,他张了张嘴,却没能顺利地说出什么话来,只能和赤霞一起抬头,怜悯地看着师父抱着云母走掉的方向。   ……   这个时候,白及抱着云母已经快飞到旭照宫了。   云母缩在那里头也不敢抬,不过她能感到师父飞得很快。白及仙品极高,平日里顾忌他们这些弟子的脚程,几乎没有用过全速,但这一次……别的云母不太清楚,但至少在她印象里,师父从未飞这么快过。   白及带着她直接到了旭照宫门前,云母隐约听到守门的童子高兴地唤了师父,白及似乎略点了一下头,但脚下的步子却一点都没有放慢。白及一路将她抱进了内室,他刚一踏过门槛,房门便“砰”地一声在他身后合上,内室中光线一暗,屋里安静得紧。   说来奇怪,云母跑掉的时候,白及失落归失落,但其实不怎么生气。他晓得这小狐狸就跟个猫儿似的,她看你不动就偷偷过来绕着脚脖子转,可你一动,她就吓得一下子蹿远了。故而他也明白云母跑掉了多半是因为羞涩和惊吓,并非是厌恶,以她的性子,过几天大概就又偷偷摸摸羞愧地跑回来了,倒时他再出去捉一趟,也就没事了。   不过,他因此事勾起了回忆,提前恢复记忆回天,反倒是意外。   白及抿了抿唇,低着头看向畏罪瑟缩成一团的云母,心里也不知是甜是痛。凡间之事走马观花似的在脑海中闪现,脑海中只记得她来凡间后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追求……此番一历,她的心意倒是明了了。白及心口滚烫,只觉得胸中某处烫到发疼。他将云母放到床上,云母本来还自暴自弃地蜷着,却忽然感到身体一暖,被白及的仙术强行化回了人形。   白及栖身压上去,抬手捧了她的脸,低声道:“张嘴。”   云母慌乱了一路,这时候脑袋还空着,她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就想道歉,忙慌张地开口说:“师父,我……”   话还未完,她已被白及一低头含住了唇。   云母一懵,下意识地挣扎着去推师父的肩膀。白及松开她,微微退开了一点,哑着嗓子道:“……不行?”   云母愣住,望着师父漆黑的眸子,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她的心跳跳得太快,视线不自觉地躲闪,只能道:“也、也不是,但……唔!”   她后面的话还没有讲出来,已经又被白及埋头吻住。他抓了她的手压在床上,呼吸渐重,云母被吻得突然,很快就喘不上气,她一边有点吃力而生涩地应着,一边想把手抽出来去和平时一样勾师父的脖子,可是白及用得力道很大,她居然没有抽出来。无法掌握自己身体的不平衡感和被控制感让云母有些紧张,身子绷得紧紧的,可是她试图动一动的举动反倒让白及觉得她分心,于是轻轻咬了两口她的嘴唇。   云母脑袋这会儿还晕乎乎的,整个人都云里雾里。过了不知多久,待白及感到她身子缓缓放软,才终于放开了她的手,云母也没有多反抗,软绵绵地将手挂在他的脖子上。单方面掳掠城池而单方面回应的亲吻渐渐转化为细细密密的浅吻,他捧着她的脸,低头慢吞吞地一下一下亲吻着她,感受着她羞怯不已又生涩笨拙的回应和微微发颤的身体反应。云母看起来对此时的状况还有点不解,但她还是壮着胆子去轻轻地亲师父,她几乎不敢停留,亲一下就缩回去,白及喜欢她的试探,但又被她弄得难耐。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索性自己俯身将她压住吻了个够,直到察觉到云母无意识地蜷起了身体,他才直起身子,安静地看她。   云母躺在床上,眨巴着眼睛望着他,大约是逃跑后就没梳起来过的长发铺满了整床。她面色绯红,眼眸湿润,与他视线一接,就心虚地闪了闪,不敢与他对视。   白及喉咙有些发干,他察觉得到云母被他吻得有些动了情,但她自己大约对此还是茫然。白及抿了抿唇,心里却记得她对男女情事不熟,还畏怕得很,故而适时地止了动作,坐了起来。他将云母一抱,放在膝上,让她侧靠在自己怀里,没有做声,只抓了她的手,一根一根地把玩她的手指。   云母被他抱得有点忐忑,忍不住唤道:“师、师父……”   白及动作一顿,低头蹭了一下她的耳侧,问:“不喊夫君了?”   云母的脸“蹭”地一下就烫了。她呆呆地望着白及,有些拿不准师父是不是在戏谑她开玩笑,亦或是他话里有没有隐藏着的怒火……云母着实迷茫得很,师父亲她的时候她没感觉到对方生气,毕竟他将她从额头到锁骨能亲的地方全都亲了一遍,可、可是云母现在对自己的判断没自信极了,她担心万一……万一师父是被她气疯了呢?   她六神无主了半天,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先道歉为好,忙道:“师父,对、对不起,我……”   白及一顿,没弄清楚她是在为下凡与他在一起的事还是前些天新婚之夜跑掉的事道歉,不过这些念头只是在脑海中稍稍转了一瞬,就被白及抛到脑后。他顿了顿,道:“无妨。”   反正无论是哪一件都是一样的,他又没有怪她的意思。相反……某种意义上,他还挺高兴的。   白及心中一动,又扣着她的下巴低头吻她。云母大约是还懵着,这回就乖乖凑过来给他亲了。两个人拥在一起春意融融地亲昵了一会儿,白及又将安了心的狐狸护在胸口。云母乖顺着,但没过多久,她又忍不住开始乱动。她犹豫了片刻,红着脸期期艾艾地开口问道:“那、那以后真要喊你夫君吗?”   白及一愣,回答道:“不必。”   他们虽然是拜了天地,可终究是凡人时的婚姻,做不得数。日后……总还要再办的。   白及低头碰了碰她的头发,轻声道:“按原来便是。”   云母“噢”了一声,得了答案,却有点说不清楚自己是高兴还是失落,一顿,她又慢吞吞地挪回师父怀里,闭上眼睛蹭了蹭。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云母这晚顺势就睡在了白及房间里。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她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她被师父抱着亲了好久,她也鼓起勇气去亲师父,两个人凑在一起亲亲昵昵好一会儿,现在赤霞师姐不在旭照宫,她就算回房间里也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天黑以后她也不想回去,就在师父这里磨蹭,磨蹭着磨蹭着等夜深,便顺理成章地住下了。   两人晚上亲亲抱抱浓情蜜意得很,不过转眼就到了第二日,白及刚一睁眼,就被早早在他怀里等着他醒的云母一把摁回了枕头上。云母撑着他的肩膀压在上面,一与他四目相接,目光就不安地闪了闪,她纠结了一会儿,方才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不确定地问道:“所以师父,我们现在……算是恋人吗?”   云母问得稍微有点紧张。   昨晚她说是睡了,可是一直被师父抱在怀里她哪里睡得着,于是整个晚上都望着他清雅的眉眼和俊挺的鼻梁发呆,还偷偷上去亲了一口,整只狐狸清醒得很。就是狐狸一清醒就容易胡思乱想,前半夜的开心劲过了,后半夜她就忍不住钻牛角尖,开始思考师父不让她喊夫君,然后说得那句“按原来便是”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是她会错了意,其实师父是暗示他们依旧只保持师徒关系就好?   云母越想越揪心,很担心师父真的被她气坏了。所以等白及一醒,她就赶紧焦急地想问个清楚,倒也没注意自己把师父压住了。   听到她问这般问题,白及微微蹙眉,回应道:“为何这么问?”   云母看到他皱眉头顿时一慌,惊道:“果、果然不算?”   “……怎么会。”   白及叹了口气,不晓得这小狐狸都这种时候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念头,若是他们如此都不算亲密,那要如何才能算得上亲密?   但是,看着云母慌乱不安的神色,白及又怕自己不直说清楚她到时又自己一通乱想,然后不知想差到哪里去了。他一顿,便说:“自然是算的。”   说完,反身一压,将云母重新压回身下,白及看她眼睛忽闪忽闪的还在发懵,索性不让她再想,低头吻了下去。云母没反应过来,已情不自禁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便抬手搂住了师父的脖子,温顺地回应他。   结果他们明明没做什么,却比平日应该起床的时间晚了好久。   起来以后,白及就让云母取了她那把断琴出来。云母取出琴的时候其实怪羞愧的。这本来是师父送她的礼物,可她却没能保护它,居然让天雷给劈断了。因为云母喜欢这把琴,看着它被天雷劈得焦黑的残面也还是难过,故而情绪低落地垂了眼眸。   天雷不同于其他,更何况这把琴是替云母扛下了一道连神仙都能劈散的降神雷,损毁程度自是糟糕。白及抚着琴身和断去的琴弦看了好久,方才道:“……要修也能试试,不过,我亦可以送你一把新的……你想如何?”   云母闻言抬起头,眨了眨眼。都不等她说话,光看神情,白及一顿,便晓得这是只恋旧的狐狸,也没多说什么,便动了些仙术修琴。   云母听说琴还能修已惊喜得很,坐在旁边好奇地看着,不久就放了尾巴出来摇,然后又放了耳朵出来抖。因为半人身半原身在平时不是特别端庄的行为,她平时都尽量克制着不出现这样的举动,但现在赤霞和观云都搬去了别处,童子又在门口候客,旭照宫里只剩下她与师父,云母胆子大了,也就随意些。   不过她抖耳朵抖得高兴,却没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觉斜过了身子,她的一只狐耳都凑到了白及下巴底下。白及看了她一会儿,身体一动,便俯身在她耳朵内侧亲了一下,云母全无准备,突然就炸了,“嗷”地一声羞成一团,捂着被亲的耳朵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白及一愣,倒是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好在这时他琴也修得差不多了,也就收了手,从袖中摸出些药水涂在残琴的断面上。仙琴不同于凡琴,并非轻易就能接上,亦非接上就可恢复,故接下来还要等一段时日,他用仙术将琴封好,收了,这才重新看向羞得红了脸的云母。   她在那里纠结了一瞬,然后才慢吞吞地挪回白及怀中坐好。白及道:“这把琴恢复约莫还要月余,这段时间我先替你收着。可否?”   云母自然点点头。白及又道:“你如今虽成仙了,可仙气还不算很稳,且成仙后仍有不少东西可学……明日起我仍旧按照原来的时间给你授课,可否?”   云母:“……噢。”   应完,她有点羞愧地低下头。   倒不是她不想上课,就是师父亲了她的耳朵又不理她了,还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布置任务,让云母心里有种预期落空的失落感。好在她生性乐天,也不太在意这么一点点失落,很快就恢复过来,用力拉长脖子拿脑袋蹭了蹭白及的下巴,然后转过身自己主动凑过去亲了他一下,想了想,她有点羞涩地问:“说起来,师父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呀?是在凡间的时候吗?”   “……?”   白及抱着她的腰的手略微一顿,对云母的话有些不解。   云母继续努力地解释道:“因为幻境里的事你又不记得,之后好像也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   白及听到这里总算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他略一蹙眉,打断她的话,道:“……我记得的。”   “诶?”   “……我说我记得的。”   白及连着说了两遍,可看着一脸清心寡欲、随便一坐后背就挺得笔直的师父,云母眨着眼睛,根本无法将他和幻境里那个主动过来亲她的少年师父联想在一起,自然也反应不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过了良久,云母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无法肯定地又问一遍道:“所、所以,我亲你那次,你觉得是我们第二次接吻?”   “……不是,是第三次。”   “咦?”   白及低头看着这次彻底懵掉的狐狸,叹了口气,将人抱入怀中,轻轻地吻了下去。云母耳朵猛地一抖,但终于又等来师父的吻,她很快就软了身子,不自觉地开始摇尾巴,也懒得数到底接吻多少次了,反正数不清了。   但,云母不在意了,白及却还有在意的事。   等松开她后,白及眉头未开,问道:“……云儿,你为何会觉得我不记得?”   云母被亲得迷迷糊糊的,她眨了眨眼睛,歪头答道:“嗷?”   白及:……   好在云母过了一会儿还是清醒了,她想了想,答道:“是当初玄明神君跟我说……啊。”   云母一愣,忽然反应了过来。   玄明神君对幻境的情况一清二楚,还指导她去找幻境里的师父,自然不可能不晓得师父出幻境以后有没有记忆。他那样告诉她,肯定就是故意的。可是……   为什么呢?   云母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她只又记起玄明神君还说让她两百岁前慎重成亲。尽管娘还没有承认,可云母心里的猜测其实已经趋向于笃定了,难不成幻境里的玄明神君当时就有看出些什么?   云母出神地沉思了一会儿,可惜幻境早就结束了,现在就算再冲进师父脑子里也没法将那个玄明神君抓出来问,云母只得作罢。   不过,白及听到她的答案,心里也略微有了一丝异样。   他一直颇为在意云母渡劫时为何会降下降神雷,只是他替她应了劫后就下凡历劫,直到昨日才回来,没有深入探究此事的时间……说起来,他在凡间历劫时碰到的那位晋王……   白及抿了抿唇,他见过玄明神君,也就意识到对方只怕是玄明转世。当时那位晋王听说他屋中有白狐就显出了几分反常,后来他见到云母的人形,反应亦有些古怪。   四十道降神雷,幻境中玄明故意说的谎,凡间玄明转世微妙的态度……   白及一顿,睁开眼,再看向怀中的小狐狸,神情已带了几分愕然。   云母未察觉师父复杂的视线,她这会儿也有担心的事情。这时,云母思索片刻,抬起头道:“师父,授课的事能不能先停一停?我前几天离开长安时比较匆忙,都没有和母亲兄长好好打过招呼……而且,我娘还有事情没有和我说清楚,所以……我想再回长安一趟,可以吗?”   云母到底已经成年了,之前住在家里的时候也偶尔会在哥哥或者白及那里留几天,所以有几日没回家倒是不大要紧,但是不说一声就走到底不好,况且……她也想知道娘现在想清楚没有了。   云母心里惴惴,白及却是吃惊未消。他停顿一瞬,有点担心地将她往胸口搂得紧了些,问道:“……可要我陪你同去?”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白及话说得认真,一双漆黑的眸子安静地凝视着云母,反倒是云母愣了愣,才不好意思地问:“可以嘛?”   云母并非不晓得师父平日里都不是很喜欢出门,非必要不会离开旭照宫,从长安往返旭照宫就算用飞的,也还是要费些时间的。她自是不想与师父分开,可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师父了?   白及却是不在意这点麻烦的,看云母面露担忧之色,他便抬手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看着她被摸了一会儿便习惯地低头眯眼,难得露出的两只狐耳也乖巧地歪向一边,白及放缓了语气答道:“……有何不可。”   微微一顿,白及又道:“在凡间侍奉我的那个小童,我也该回去安置一二。明日,我亲自送你回长安。”   云母闻言,自是又惊又喜地答应,事情如此就算定下。   白及看着她的模样,一顿,问道:“云儿你……”   “嗯?”   云母眨着眼睛抬头。   白及见她这般模样,只觉得她对玄明神君的事只怕未必知情,如此,倒不晓得该不该主动说了。故他略一停顿,又抚了抚云母的头发,说:“没什么。”   话完,他又有点怕她多想,索性又低头捧了她的脸浅吻。云母果然被分神,被吻得摇尾巴,并未注意师父的异状。   不过因为要第二日才出发,这一晚还是住在旭照宫。由于两人亲昵以后就并未分开,云母又蹦蹦跳跳地跟着师父回了内室,他们刚刚心意相通,正在热恋之中,自是舍不得分离太长时间的。白及轻握了她的下颚与她拥吻,直到云母累了懒洋洋地蜷在他怀中,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方才松手。   白及低头看她,云母这会儿已经将耳朵尾巴都收了回去,一头乌丝平平坦坦的,柔顺得很,但他却有些在意的地方。白及想了想,问道:“云儿,你可否将你的狐耳再放出来一下?”   云母有些疑惑地眨眼,但并不怀疑师父,乖乖将耳朵放了。她那一对白耳朵不安地抖了抖,白及伸手碰了碰,她就下意识地往回缩,白及凑过去照着白天那样吻了一下,云母果真惊得“嗷”了一声,顿时满脸绯色,慌张地缩成一团。可是等了一会儿,见白及没有下一步动作,她又有点委屈地望着他,目光闪烁,就差在脸上写“亲了耳朵你不准备再亲点别的地方吗?”“耳朵都给你亲了难道你不该抱抱我吗?”这么两行字了。   白及见她如此,微微一愣,倒有几分想笑。他抬手顺了顺她的长发,将她拥入怀中,顺势压回榻上……若非晓得她如今应该还怕,今晚便有些不想让她跑了。   ……   热恋之中自是浓情蜜意,但因第二日还要去长安,他们次日一早便起了。为了节省时间,白及干脆将云母化了狐狸全程抱在怀里,由他带着她走,如此一来,两人到长安耗费的时间竟比平日里少了不少。   白及抵达后便准备回院中料理小童之事,只是有些担心云母,叮嘱了几句,便提出若不然让她先随他回院子,等安置好童子,两人再一同去访云母的母亲和兄长。   云母红着脸摇了摇头,师父这等安排哪里是当她是徒弟或者恋人,感觉分明是拿她将小孩子哄。哪怕云母有时候娇气劲儿上来了确实会想要撒娇被师父哄一下,可也不好意思事事都让师父照顾……再说她要与母亲讨论玄明神君的事能不能让师父晓得暂且不提,她和师父两情相悦的状况她还未郑重地同娘交代过,师父这么大一尊仙过去只怕要把娘吓一跳,云母考虑片刻,还是先谢绝了师父的好意。   白及倒也不坚持,想了想,便道:“那我两个时辰后去接你。”   云母点头应了声。话完,他们便各自去做事。云母直接用狐身跑回了家,到了屋中才现了身形化为人,她熟门熟路地蹿了一会儿,不久就在卧室中找到了正在心不在焉地打坐修炼的白玉。母亲的灵气云母是最熟悉不过了,只是稍稍一感,她便察觉到白玉虽坐得笔直闭着眼,可气息却浮躁得很,分明并未入定。故云母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子,拿手在门上扣了扣,便出声唤道:“娘。”   白玉的确是并未入定,一听到声音,当即就睁了眼,看到云母回来即使不说吃惊,也终有几分意外。她忙站了起来迎上去道:“云儿,你这几日到哪里去了?”   “……在我师父那里。”   提起这个,云母脸上一灼,终是有些扭捏。她握着白玉的手到床上坐了,两人并肩坐在床上,谈恋爱毕竟不是件小事,云母纠结片刻,还是省略了中间她向师父求婚又跑掉这等丢人的事,直接说了结果。交代完,她就有点羞涩地坐在床沿上,不安地等着白玉的反应。   白玉张了张嘴,怔怔地看着女儿,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过了许久,她才仍不敢确定地问道:“你师父已经恢复记忆回仙界了?”   云母赤着脸点头。   白玉惊讶地又问:“……他没有因凡间之事怪罪你?”   云母“嗯”了一声,又点头。   白玉问到此时已是愕然,她顿了一会儿,抿了抿唇,方最后一问道:“他当真说他亦心慕你?并非是师徒之情?你师父,那位白及仙君?”   云母被问得羞窘极了,哪里好意思回答得这么多这么细,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白玉看着女儿明明羞于言谈,浑身却还散发着压也压不住的幸福甜蜜之感,她也算是过来人,如何能看不懂女儿身上这等气氛背后所蕴含的意味。只是白玉停顿了片刻,除了惊讶之外,看着云母的神情仍难免带了几分微妙的复杂感情。白及仙君那般冷情之人居然动了情已是意外,姑且便当是真的,可他们终究是师徒,日后若是天庭的其他人看出这层关系,也不知该会是何等的震动……   白玉微抿了一下唇,但她想起了当年云母带回来的那句玄明神君在刑场说得允诺,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这时,云母也晓得自己这边交代得差不多了,她感受了一下白玉周身之气,眨了眨眼,略有几分惊讶地说:“娘,你是不是快要八尾了?”   其实云母踏进屋时就已经感到了这点。她到底已经成了仙,感觉比以前都要来得敏锐,而感白玉这般灵狐的气,也较以前细致得多,渐渐能察觉出以前师兄师姐常对她说的灵气仙气的层次之类的东西来。娘亲除了时不时显得有些忧愁,似有心结,其余时候心境并不坏,且她一直在助人,想来功德气运方面亦不会有问题,可云母记得她离家时母亲还是五尾灵狐,后来修出六尾的时间也算是正常……可她这一觉睡过去的这些年,白玉长了七尾也就罢了,如何竟是要生出八尾来?   娘是三百年修了五尾的狐狸,如今不到四百岁,居然要长第八尾了。   白玉听到云母如此问,稍稍一愣,并未否认,却是低落地垂了眼睫,明明尾巴长得快本是好事,她却憔悴不已。   ……此事说来话长。   白玉见云母问起,想了想,便索性放出了她那已经生出的七尾来,抱起一条放在胸前抚摸。   十余年前,玄明转世病逝的那一夜,她伏在他棺中啼哭了一整夜,待眼泪流干,便生出了这一条七尾。后来又是数年寻不到玄明的踪迹,不过好在白玉也多少有了点方向……玄明本是上古浑天生成的神君,命数本不至于太差。纵然由于受罚要历劫难,却也多少会有些贵气。于是白玉便碰运气似的在长安守株待兔,没想到当真寻到了玄明,虽说年龄与她原本想得差了一丁点没对上,可白玉却确定的,也正是同一日,她感到自己的灵气又同先前一般增长得快了起来。   之前她感到自己的灵力增长得日渐加快还疑惑不已,如今方知缘故,原因……竟是在玄明。   想到她上回生出第七尾的时间和经过,白玉便忍不住情绪低沉。她如今灵气修为已到七尾顶峰,只怕玄明此生的命数,也差不多该……   白玉独自想得出神,云母却是等得有点焦急了。她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一声,唤道:“娘?”   白玉一颤,回过神来。她迟疑一瞬,也晓得自己拖得久了,定了定神,问:“说起来……你是如何知道玄明神君长相的?”   这个问题白玉早就想问,只是始终没找到机会。云母眨了眨眼,便将幻境中的事一清二楚地说了,白玉听完,便有些讷讷。她轻声说了句“原来如此”,只是云母却读不懂白玉听到“竹林”二字时眼中那点难以形容的情绪。   沉默片刻,只听白玉说:“我是你那位师兄开始历劫当晚生得七尾,那天……亦是前朝少帝病逝之日,你若是见到他的长相,想来就会明白。”   说到这里,白玉终究有点说不下去,她咽了口口水,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道:“云儿,你先前想得不错,其实……”   房门紧闭,白玉拉着女儿的手,嘴一张一合地说着往事。她声音说得轻,门口银杏树上偶然停留的鸟儿清脆的鸣叫声,恰巧遮掩了她口中之语,叽叽喳喳之中,白玉之言,唯有屋中二人能够听见。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那年白玉还是只小白狐,刚开了灵智没多久,没什么修为,也没有名字。她误打误撞闯入了玄明种的竹林,在里面迷了路,因口渴难当,便误饮了玄明埋在林中的神酒。上古神君亲自酿得神酒哪里是刚开灵智的狐狸能喝得的,白玉不过拿舌头舔了一口,便昏过去一个月,待醒来时,她已被玄明神君抱在了怀中。   那天玄明便是一身红袍,笑起来眼梢上扬,眉间含情。他微笑着说:“想喝我的酒,你未免还早了些。”   话完,他又自顾自地摸了摸下巴,道:“说起来,你偷喝了我的酒,我又救了你……接下来你是不是该以身相许,当我的狐狸?”   白玉身为灵狐,对仙界天然神往,可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真真正正的神仙,因吃惊太过,反应自是木讷呆板得很。玄明被她的模样逗得开颜大笑,从此便留了她住在自己的草庐中修养。   白玉当时慌张得太厉害,后来始终没想起自己到底有没有答应要做仙人的狐狸,但她当时酒劲未散,脚步虚浮不已,也走不了,就顺势住了下来。待一年后她的酒劲散了,没了留下的理由,又在意自己到底算不算是神仙的狐狸,才试探地去向玄明告辞。   玄明笑着说:“何必那么快走。我一个人在林中其实也寂寞得紧,难得有个能说话的……不如这般,我教你修行,你再陪我多说几日话吧。待你能化人身,自行离开便是,如何?”   白玉因那口神酒生了第二尾,三尾也有苗头,可仍不能化人身。玄明如此说,她便留下了。玄明教她修行之法,教她用术,手把手地指点她修行。几年后她化了人身,玄明看着她倒是愣了愣,而后解了腰间的玉佩赠她,笑道:“来我一直唤你小狐狸,倒忘了给你起个大名。既是女子,总该以珍贵的玉石为名,你是白狐,我腰间恰巧有块白玉,不如便以此为你的名字……日后,我便唤你玉儿吧。”   说完,他又道:“虽说约定之时已到,但你收了我的玉,不如再多留几日,陪我种种竹子,如何?”   白玉点了头,于是她又留了下来。玄明待她极好,除了种竹子,他还给她弹琴,替她画画,他甚至亲自为她在竹林里埋了坛酒。但冒出来的笋尖不过数月就能长得参天,又过了许多年,竹子终于没有地方可以种了,白玉有些焦虑,整日在竹林附近窜来窜去。   然而终究还是到了离开的时候。白玉向玄明告别,本想当日就走,然而第一日刮起大风,第二日下了暴雨,第三日雨水冲垮了道路,直到第四日她才能上路。两三个时辰的路她磨磨蹭蹭地走了一整日,直到黄昏才出了竹林,谁知刚到竹林口,便瞧见玄明站在那里等她。   玄明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浅笑,他说:“既然不想走,何不留下。”   白玉听他这么说,心里也不知掠过多少年头,过了良久,方才垂了眸道:“这样不太好。”   想了想,她又解释:“我并非是你的狐狸,亦不是弟子。神凡有别,若无缘由,彼此又无关系,我不该留在这里。”   玄明闻言,轻笑一下,道:“人与人之间本无关系,万千理由,不过因缘起。你若非要纠结个关系,不如为我妻。”   “……!”   白玉当即红了脸,只觉得胸口慌了慌,哪里还敢看他,躲着视线。只是她找了半天也没能想到什么话来应,只得又道:“这样不好……”   “有何不好?”玄明似是不解地戏谑望她,“你是女子,而我为男子,我们本就该为夫妻,哪里不对?”   哪里对了?!   白玉心里简直不知是什么情绪,但又接不上这话,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她不自觉地抬了头,哪儿晓得与玄明一对上视线就再挪不开,只能怔怔地看他。   见她如此,玄明笑容愈深,目光却忽然正经了些。他抬袖执了她的手握在掌心,缓缓道:“我盼你留下。”   言罢,他忽然又笑着凝望她,顿了顿,眼中似有深意,停顿片刻,方才唤她道:“玉儿。”   玄明说:“我已留了你三回。你如今……为何还不明白?”   ……待回过神来,白玉已随他回了草庐。他们一道挖出了玄明先前为她埋得酒,共饮一夜,当晚,便触了禁忌。   她本想当神君的狐狸,谁知却成了他的妻,再一回首,竟已是百年。   一通回忆下来,白玉已有些撑不住,神情颇有几分恍然。只是她终究赧于将什么都说给女儿,不过说了个大概,说清楚了如何会有她和石英这么两只小狐狸。   云母因先前已有猜测,这番只是听个母亲亲口肯定再多加些细节,故而这个时候吃惊已经算不上多么吃惊,可她半晌仍说不出话来。   白玉看她这般神情,便主动解释道:“我先前不告诉你和石英,一来你们原本年纪还小,便是如今年纪大了,却又都是单纯的性子,我怕你们心里藏不住事,不小心漏了痕迹。二来此事难解,让你们晓得了也无济于事,反倒令你们徒增烦恼。尤其是你,云儿。”   说着,白玉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叹了口气。   “你性子比你哥哥还直些,似我,又拜了你师父白及仙君为师,生活在仙界。你哥哥留在凡间,碰上神仙的机会终究较少,倒还安全些。你们父亲历刑时化修为为雨掩了天机,可总不能千千万万年地瞒下去,唯有你们兄妹二人皆成仙,以仙气掩仙气方能一劳永逸。我过去总催你们修炼,亦是这般缘由。”   云母明白地点头。只是听完母亲的话,她便有些低落地垂了头。   正如娘所说,她即使晓得了这桩事,却也不知能做什么。   白玉摸了摸她脸,道:“你如今已成了仙,娘也就安心了……”   说到这里,白玉微微一顿,面有愧疚恐慌之色。   云儿成仙归成了仙,可成得也当真凶险。她并不晓得女儿登仙路会引来降神雷,哪怕她未在现场,可想到那该是什么场景仍是后怕得很,生怕当时一个不好自己便要少了只心肝宝贝似的小狐狸……   想到此处,白玉不禁将云母搂入怀中,摸了她的背摸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觉得安心。她松了口气,可心里又是一愣,想到云儿如今还活着,全因她师父白及仙君愿舍身护她。   ……如此想来,倒真亏了有白及仙君。   白玉抿了抿唇,她原本对云儿心慕的对象是那外表冷漠寡欲的仙君师父还有种种顾虑和担忧,此时却不禁散了几分,对玄明不同她说一声就随口乱许婚的不开心也减少了,觉得许是有什么东西冥冥之中自有注定,玄明当时那一句话,说不准便是替云儿与她师父结下了因果,而为她护最后那一程呢。   不过,饶是如此,白玉想到云母日后总归是要成亲的,还是忍不住不舍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但她摸着摸着脸上突然又浮现出忧色,心里一沉,轻声道:“可你哥哥……”   云母成仙没事了,可还有石英呢。   白玉担心道:“你兄长终日与妖物厮混,在九尾蹉跎数年未有长进。我瞧不出他是欠在心境还是机缘,英儿他自己也一点都不急,我从未见他主动去攒功德,倒像不想成仙似的……这阵子我去山里也找不到他人,看他那些妖物手下的模样,他似是去做什么事了似的……说来,云儿,你可晓得你哥哥近日是在做些什么?”   云母一愣,她知道了前因后果,自是同母亲一般担心兄长,她想起了石英先前在做之事,忧虑更甚。   说来,也不晓得哥哥说要处理那些恶妖,如今已经进展得如何了。   ……   同一时刻,长安附近,一处并非石英的令妖宫,却妖气鼎盛之处。   那奉命彻查长安一带作乱恶妖的天将正领着他手下数百天兵往妖气内走,他们这一阵子调查之后便查出了这处恶妖洞府,只待此日来个一网打尽。   天兵天将捉拿区区妖物,自是不必避讳什么,他们大摇大摆地便往深处走,只想快点解决回天庭吃酒。只是说来奇怪,这妖气凝聚之地一路上居然都没碰到什么妖兽,安静不已,倒令准备与妖一战的天兵血气无处可卸,无聊得很。   突然,气氛有异。待感到空气异状的刹那,走在天将右侧的天兵面色为之一变,道:“将军——”   天将略一点头,沉稳下令:“准备好。”   空气之中尽是血气,虽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可其他人却是下意识地都拔出了剑,只是与妖一战倒是还好,只怕里面还有活人。神仙不可露面,又怕恶妖以人质威胁,倒是麻烦。   天将心里思沉,还未等有结论,恰在此时,前方妖气一盛。天将下意识地抬起头,喊道:“——什么人!”   石英原本刚将这个恶妖窝一锅端了,喽啰们鸟作群散,他手里还提着一个被他揍成原型的妖大王。石英心情本来正好,谁知此时一过转角,就听到有人厉声相向,当即就有几分不悦,下意识地回应道:“我还要问呢,你们是何人?!”   话完,他便感到面前一些人身上仙气鼎盛。想到云母对他说过天庭亦在插手恶妖之事,他一顿,便明白了个大概,“噢”了一声,皱眉说:“天兵天将?来这里捉妖的?”   石英此时是人形,但因刚刚才战了一场,为了用术方便九条尾巴还拖在身后,任谁一看都能瞧出是只九尾狐。   不过,他终日与妖物为伍,又在这个妖窟与妖物大战,这会儿身上沾染了大妖身上的妖气和血气,天将乍一看,便以为是只妖狐。   他见到这么年轻的九尾妖狐已是吓了一跳,又见他额间神印红得犹如滴血,九尾摆动,情绪似是激昂,便有些警惕。天将问道:“不错,你又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处?”   石英早说了与天庭井水不犯喝水,这会儿赢了天庭片刻还有些得意,张口正要回答。谁知他手里提得那位正主却突然高声喊道:“妖王!他是此地的妖王!我本是长安善妖,是他捉了我来!说是要抓我补修为的!”   天将闻言大惊,当即全体列阵。石英听这恶妖信口开河亦是一惊,但他转头瞧见这些天兵天将的神情,就晓得对方已是不信他,此时再辩亦是无用,倒不如……   石英不大喜欢被人误解,这会儿又生了些好胜的心思。九尾狐论修为未必就低于神仙,石英自认有一战之力,待天兵天将一冲,他便随手将那恶妖塞进了袖里,运起九尾准备一战。待两边相接,石英这边已是火起,扑面朝天兵天将涌去。   天将见石英用火,尽管看对方气势不错,但到底只是妖狐,他心里本是不以为意的,只准备随意应下来就是。可等到那火气迎面扑来,天将却再说不出这般轻描淡写之语,当即觉得不对,几乎是顷刻之间,天将已大惊失色——   天狐神火!   区区一个妖狐,用得如何会是天狐神火!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狐狸属火,若是修行,天生便能用火术。而不同的狐狸不仅天赋有高低,火的类型亦有差别,例如妖狐有妖火,仙狐有仙火。而诸多狐火中最强劲的一种,无疑是天狐神火。   上焚堕仙,下诛妖邪,便是神仙也烧得。天狐神火如此强劲,本因天狐为群狐首,护天下狐狸,自也要管天下狐狸。且狐狸用火需要腹中有火气,仙狐成仙便要性灵通达,通常性情温顺,等成了仙,大多腹中也没什么火气了,有的甚至吐不出火,可天狐却不同,因天生便是狐神,性格上便不必有诸多顾忌,善火术火力大的狐狸通常都性情都有些骄傲易怒,天狐便占了先。故而在世人印象中,总是仙狐善术而神狐善火,可无论用火的是那一种狐狸,总都还是各归各的……眼前这妖狐,如何用得天狐神火?!   天将心中惊愕之情简直难以形容,几乎是内心震动地看着石英。他既为天将,阅历和眼界总归比天兵来得广远,其他天兵有的察觉到了这火有异状,却认不出此乃天狐神火。眼看着交战数个会合,那妖狐情绪激昂地在火光中上下翻飞,同时对抗向他扑去的数百天兵竟是未落下风,不仅如此,还颇有气势上升之势。   天将心头大震,只觉得这妖狐实力之高竟是连他都未必能敌,电光石火之间已有决断。他一把抓住了传令兵,简单地说明了状况,后又飞快地吩咐道:“你马上去一趟青丘,去问问这妖狐可有什么来历!若是可以,直接将青丘神狐请来!越快越好!”   天将说得焦急。其实他们数量占上风,单论术法也未必不敌,可是那妖狐身法术法皆是极佳,又有神火护体,实在难弄。这神火他勉强还能受上两道,可天兵中还有刚飞升不久的小仙,他们却是经不得的!这狐狸势必要解决,可偏他身为仙将并不善火术,这事棘手,情急之下,他唯有想到以天狐神火来对抗天狐神火一举。   “是!将军!”   传令兵察觉到天将神色有异,只怕这妖狐真能以一敌百,他根本不敢耽搁,接了令就连忙称是,飞快地动术飞走。   天将见传令兵走,却不敢在这时松一口气。他望向群兵中的石英,深深地皱起了眉头。石英此时战得正是畅快,倒未曾察觉对方视线。   天将观察了他一会儿,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高声道:“退下!都退下!”   他这两声“退下”喊得气贯长虹,又用了仙术,声音顿时响彻一方。凡人听不见他的喊声,在场的天兵和石英却都听见了,天兵们对这个命令皆是意外,可兵从将令,他们纵使困惑,却还是纷纷停下了。   见天兵们停下,石英一愣,倒也颇有风度的停下了。他隔着人群看向天将,不解地挑了挑眉。   天将的目光纵横军队一圈,却未立刻说话。他带这么多人来本是准备与群妖一战,谁料这里根本没有群妖,只有一只强得不像话还会天狐神火的妖狐,这么多天兵围攻他一个,道义上站不住脚不说,其实士兵们也束手束脚根本发挥不出来,既然如此,倒不如……   天将扬声道:“我亲自与你一战!”   “嗯?”   石英扬眉,他正战得起劲,只觉得天兵天将亦不过如此,正是好战的时候,哪里还管得上他们是为了什么打起来的。他晓得天将该是这群人中最强的,且刚才被那一大群人围着确实打得不怎么尽兴,故石英当即兴奋得九尾舒展,立刻应了,道:“好啊,来吧!”   天将见他应诺,便拿了武器迎上前去,石英重新起火,两人迅速地缠斗到一起,你来我往,天将的仙术与石英的狐火交错,光亮时闪时灭。   天将晓得不可轻敌,故而行得沉着。只是先前他离得还不算近,周围又有人分散注意力,便无法仔细观察石英,现在只剩他们两人,他才发觉石英年轻得惊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能判断出他绝对超不过一百岁。几招过后,天将简直为对方的实力吃惊。   这般年轻,这般天赋。因石英善斗又善火,天将凑得这么近倒仍未往对方是灵狐的方面想,只惋惜道:“你小小年纪,又是这般天资,为何行事如此暴戾!”   “……先攻上来的不是你们?”   石英蹙眉道,他心气高傲懒于解释,天将不停,他也只管自己继续放火,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天将紧紧盯着他额心那枚鲜红的神印,心中隐隐觉得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只是眉心带印本是吉相,他这般年纪又有如此天赋,天将心里隐隐生了惜才的念头,可想到对方为祸人间许久却又犹豫,心里挣扎了许久,才道:“你若还有悔过之心,不如把你袖子里那小妖放了,乖乖束手就擒!到时上了天庭,说不定还有周旋的余地……你既有才能,何不用于正道?你若愿意悔改,我可以向天帝替你求情,总能让你留下一条命来……”   石英听得想笑,他说:“你晓得我袖中那是何人,就让我放了?”   天将听他这样的语气,就明白对方是不会放了。他哀叹一声,只得接着打,然而两人已斗了许久,居然不分伯仲。天兵们在旁边看得紧张,他们本以为将军亲自上阵事情应该不久就能解决,哪儿知道居然会打这么久。他们刚才也亲自历过了那火焰的厉害,清楚自家将军斗不过约莫就是败在神火,故而越看越在意这狐狸来历,便盼着传令兵快些归来说明情况。   ……   这个时候,传令兵已经一路用最快的速度到了青丘,纵是他们天兵脚程比一般慢悠悠的神仙要快,这会儿也算是耗尽了全力。只是好不容易赶来,他却并未如愿见到青丘狐主。青丘的人说狐主领着夫人一道外出游历去了,若有事要问,唯有见少主。于是传令兵就被领进了屋中,此时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身穿红袍、身材瘦长、外表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他生得倒是好看,可脸上颇有几分清贵傲气,也就平白让人感觉不好亲近。   “……九尾妖狐,却用天狐神火?!”   他听完传令兵的话,两道俊秀的眉毛便微微蹙起,像是不可理解一般。   “是。”   传令兵如实回应道,说完,他又小心翼翼地去瞧眼前这位青丘少主。   没有见到狐主却被拉来见了少主,若说他心里没有一点失望,自是不可能的。不过等真见到了人,传令兵竟也有几分吃惊。   据他所知,现在的青丘少主还不到百岁,在神仙里着实还是年纪小的,且还体弱多病不大出门,故他原本还以为要看到个药罐子似的小毛狐狸,谁知眼前的少年人非但瞧着颇为健康,气势也挺足的。   毕竟事关天狐神火,少暄听了传令兵的解释,也觉得在意。但他在脑内思索了一遍,还是摇头道:“我不知道。在我印象中……青丘并没有这号人物。”   传令兵闻言一惊,说:“少主可否再想想?”   会神火的狐狸天下就那么几只,且必然都与青丘有关,若是青丘都没有人清楚,那岂不是没有一点头绪了?   少暄略一蹙眉,觉得对方这话有质疑之意,他生性傲慢,自然有些不高兴。不过,不高兴归不高兴,少暄还是回答:“确实没有,若有这等狐狸出现在青丘过,我怎么可能没听说过?你还有什么别的线索没有?”   传令兵想来想去,将能说的都说了:“是个非常年轻的九尾白狐,男性,能用天狐神火,还极为善火善战。我们五百天兵与他一搏,居然未能胜,便是将军看上去也没多少把握……将军还让我传令问问,若是可以,不知能否请青丘派遣些援兵支持?那神火太过凶猛,我们军中都是飞升上来的仙人,极少有人善火术,实在……”   传令兵说得勉强。将军原本问了能不能请青丘神狐,虽说眼前的青丘少主也是个神狐,可他到底年纪太小,连传令兵自己都比他大上小几百岁,实在不好意思开这个口,方才换了试探委婉的说法。   这等委婉的问法少暄自是听不出的,只是听了对方的描述,他紧皱着眉头重复道:“年轻九尾,能用神火,能胜天兵?”   少暄是青丘人人捧着的少主,性情又本就有些高傲,传令兵前面的那些形容除了白狐,都与他本人极为相符,可偏偏对方还能战五百天兵……少暄不曾这么战过,也不确定自己能赢,因此听到这样的描述,不知怎么的心里就生出了些许微妙的排斥来。   他也算是想到就做的人,故而心里刚一有排斥感,少暄的身体就已自发地动了起来。他一撩衣袍,果断地道:“不必说了,带路!我去会他!”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少暄抵达长安战场的时候,石英和天将还战得难舍难分,因实在势均力敌,根本分不出胜负。天兵们还在旁边眼巴巴地干看,少暄远远地瞧着都觉得他们看起来很是尴尬。   少暄微微一顿,目光微移,将视线从天兵身上挪到那传说中的妖狐身上。他看不清楚脸,却能瞧见耀眼的火光和在火光中上下翻动的九条白尾,果然是只白狐。少暄生长在青丘,哪里能不晓得这世间没成仙的九尾狐稀有得很,尤其对方的气息感觉起来年纪与他差不多,尾巴却是从凡狐一条一条修上来的,少暄抿了抿唇,来了几分兴趣的同时又隐隐增强了他内心深处的较量之心。   想清楚了状况,少暄定了定神,便在手中掐了个诀。   石英原本正与天将打着,他自觉并未犯错,当然也就没什么可畏缩的。可两人正打到关键,忽然一道艳丽的火光横空出世,突然从两人之间迅猛地穿过,一下子将石英与天将隔开。石英一惊,自然认得出这是狐狸的火,下意识地扭过头朝狐火飞来的方向看去,却见一个年龄与他相当的人形狐狸晃着红色的九尾朝他走来。   石英耳聪目明,对方那道火除了他之外还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几乎是对方一现身,他便听到天兵那里有人议论道“是青丘的人来了”“是青丘的神狐”“看上去年龄不大,不是狐主,莫非是少主”。石英是灵狐,自然不可能没有听说过青丘的,他愣了愣,不再注意天将,实现倒朝少暄看去。   少暄道:“都是狐狸,我来与你打!”   都是善火的狐狸,性格难免都骄傲,两人年纪又相仿,尽管经历出身不同,面对面一望,气场居然有几分相似。石英对对方亦是好奇,在他与天将之间视线游移片刻,便有了决断,笑道:“好啊。”   话也不多说,既然都是善火的狐狸,那就索性直接斗火。   少暄见石英放出了他的狐火,自己也就不甘示弱地将狐火燃起,两道狐火迅速地纠缠成一片火海。少暄本是抱着探出对方来历的心思上的,可是狐火相接,在感到对方周身气息灵气的一刹,他却忽然一怔,顿时本来要将石英压制抓走的心思就少了不少,反倒看了眼天将,又狐疑地看了眼石英,目光微微有些复杂。   这只狐狸,似乎不是……   少暄眉头一皱,感觉到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但他不晓得前因,因此也不敢贸然行事。觉察到石英的烈火已经扑来,他也不甘示弱,当即放飞了自己的天狐火。刹那间两人所在之处火光染成一片,犹如晚霞灼灼。   ……   石英与少暄斗得欢,另一边,因师父说得是两个时辰后再来接她,云母与母亲谈完,又等了好一会儿,方才等来师父。因为她怕错过了师父,始终维持着感气的状态,一等到师父的气息靠近,立刻开门跑了出去,“咚”地一下撞进白及怀中,自然地搂了他,高兴地喊道:“师父!”   白及本来是准备敲门的,也没想到他才刚刚靠近,小狐狸就自己飞出来了,并且一下子扑进怀里。他略微一怔,就下意识地将她抱住,摸了摸云母的脑袋,心里刚刚开始软,一抬头,就瞧见云母的母亲还站在院中。   白及一顿,他没想到白玉就在院中,尽管他脸上清冷看不出来,可实际上当即就有几分尴尬。   算起来,他与云儿的母亲已有多年未见,虽然知道这回会见到,但这场景多少有些突然。   白玉其实亦是一怔,但因为是自家姑娘主动扑过去的,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维持着表面的沉稳,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她此时已从诉说往事的情感中恢复过来,晓得白及应当是有意来拜访的才没有隐匿身形,不过即使他与云儿的关系已然有些变化,仙君与未成仙的狐狸之间仍有云泥之别。白玉一顿,就要下跪行礼,喊“见过仙君”,只是还未等她理好衣袍真的跪下,也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一道法术一托,重新站了起来。   白及沉着声道:“不必了。”   白玉愣了愣,想了想,虽然未跪,却也还是大大方方地简单行了一礼:“多谢仙君。”   她这一谢,除了白及那一扶之外,话里亦有些别的意思,例如谢他救了云儿,还有处处照顾这么麻烦的小狐狸。白玉原本对白及这般性情是否当真喜欢云儿还有些担心,可眼前此情此景却让她至少打消了一半的担心……白及仙君情绪表露得是少些,可看他对云儿的样子,分明是疼爱得很。   故白玉说完,终于定了心神,她又轻轻一伏身,道:“我这女儿,日后还要劳烦仙君照顾了。”   事到如今,白玉已有三次将女儿托给白及照顾,却唯有这一次说得最为郑重,最为意味深长。这话中的慈母之心让白及亦有触动,他沉吟片刻,张口承诺道:“我必护她。”   有了仙君这么一句话,白玉终于也放心了。她长长地出了口气,可她与白及仙君又着实没什么可说,三人又简单地说了几句话,白玉便将白及和女儿都送走了。云母和白及走远了一段,待隐匿身形上了天,才停下步子。还不等白及开口说话,他便忽然感到云母拉起了他的手,在他手心里画了个印,然后轻轻地道:“我必护你。”   话完,那画好的印淡光一闪继而消失,算是印成。日后白及持此印,便可要求她兑现承诺。   白及没想到她竟会有此举,有些失神。云母画完了印却是低着头不敢看他。   她其实从师父对白玉许诺就不好意思得紧,仔细想想从以前开始,的确是师父一直在护她。可他们既然是恋人,又如何能总是如此?偏偏她修为辈分年龄其他种种都要差上师父一截,也不晓得自己能为师父做点什么,其实若是白及都护不了自己的时候,她怕是也护不了师父,可饶是如此,她也想许个诺表明真心,日后努力修炼,说不定有一日就真能护着师父了。   只是这些话现在说来实在像玩笑,云母生怕自己一番真意被当作是戏言,这才一个冲动结了印。但结完印她又觉得担心,怕师父觉得她结印草率、天真幼稚,故而忐忑得很。   还有玄明神君的事,这等也是大事。她与娘商量过了,她已经成仙大概是不要紧的,所以待回旭照宫找到机会,要好好同师父交代清楚,但愿师父不要吓到。   云母想法单纯,平时极少自己想这么多,难得做了大胆之举心里有事,可等了半天却没有等到师父回应,就觉得奇怪,还是壮着胆子抬头看了师父一眼。她哪里晓得白及是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还能感觉到手心里那个印,但感到的并非是承诺,而是小狐狸小心翼翼从尾巴里掏出来塞到他手中的爱意,故而明明不该有温度,他却觉得掌心滚烫不已。   这等珍重的东西,他珍惜还来不及,还哪里会怪她。触及云母不安的视线,白及略一思索,却是抓了她的手要换印,云母一慌,赶紧抽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她还没将玄明的事和师父交代呢,这毕竟不是什么轻易可以过去的事,虽说按理来讲她成仙了不会太要紧,但凡事总有万一,她是不敢让师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她结这种印的。   再说她的印换师父的印哪里能一样,摆明了是不平等交易。   云母连忙摇头拒绝:“师父,现在先算了,我还有话未同你讲……等回了旭照宫,我再跟你说。”   白及一顿,想到她是刚从白玉那里出来,眉宇间又有微弱的愁绪,也就没有坚持。他想了想,问道:“你在长安可还有要去的地方?我接下来已无事,可以陪你同去。”   他在凡间需要料理的只有那个人间的小童。他刚才已化了凡身将他托付给信得过的友人,又以外出游历为借口找了消失的理由,从此就算是凡间并无此人了,要去哪里都是无妨的。   云母的确还有要去的地方。想到这里,她对哥哥的担心又重新浮上心头,脸上愁了几分。她抿了抿唇,开口说:“师父,可否陪我去一趟长安城郊?我兄长在那里,我也要去与他道别,还有……”   云母话还未说完,突然间地动山摇,她身体一歪,惊呼了一声,被师父扶住。云母下意识地一抬头,却见不远处的山郊外有两道红光冲天而起,那并非是石英洞府所在地方,但感觉到气息,云母还是一下子认出来了,当即惊道:“哥哥!还有……”   还有一个气息已经许久未有接触了,她犹豫了一下才识别清楚。   “还有……少暄?”   ……   这个时候,石英与少暄正战到酣畅之处,已从地面战到了天上。他们都是狐狸,性格上又有共同点,连战法都出奇一致,打着打着,除了起初的敌意,居然也默契地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石英接下对方一团火,心中一动,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其实我有个非常可爱的妹妹……”   少暄想也不想就不屑地嗤道:“不想认识。”   “可惜已经有对象了。”   “……”   便是少暄本来不在意的,此时也有一种被对方玩弄的羞辱感,怒道:“那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话完,他周身的火气更胜,简直能破出云端。石英见他被激怒,兴奋得狐火也旺了几分,两人正要又一次对冲,突然,一道白色的剑光从上方现出,狠厉地将两人强行分了开来——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   那一道剑光来得急猛,石英和少暄都来不及反应,一下子就被左右冲开,尽管他们情急之下都做了应急之举,可仍旧在地上滚了两圈,方才稳住身形。石英与少暄停住之后,几乎是立刻提高警惕开始寻找那用剑之人,谁知人影还没找到,却先听见一个女声慌张地唤道:“哥哥!少暄!”   两人一并转头看到云母满脸着急地往这边跑,没仔细听她说什么,都只注意到她喊了自己名字,想到那道剑光的主人还没找到,不知是敌是友,石英与少暄均脸色一变,急着脱口——   “妹妹,你别过来!”   “云母你不要靠近!”   二人的话语几乎同起同落,差不多异口同声,听到对方之言,倒是愣了一下,一齐扭头看对方。只是不等他们有所反应,天将此时也认出了云母是这阵子住在长安周边陪师父的仙女,刚才少暄与石英两个声音一起开口说得杂,他还没理清楚他们到底什么关系,但却第一时间想起云母约莫是个不善战的,连忙也道:“仙子小心!这里正在降——”   不过,天将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待看清突然在她身后现身的人,面色便忽然从焦急转向惶恐,他仓皇地低头行礼道:“白及仙君!”   天将刚喊出这个名字,一旁列队的天兵们俱是一愣,明白了先前那道白色剑光的来历,继而也不约而同地纷纷朝天将行礼的方向看去。   他们转头转得及时,恰好看见白及收了出鞘的剑安稳地翩然落地,一身白衣皓若霜雪,不出声而气度自华。天兵们回过神来,连忙跟在天将身后朝地位仙品都高出他们一大截的东方第一仙行礼,只是他们一边行礼,一边却都忍不住偷偷抬头打量白及。   ——毕竟这可是传说中的仙中之仙,众仙之中位列的第一仙君,数千年来极少离开自己的仙宫、连天帝宴席都不参加的上仙。   ……还有刚才那一剑。   想到刚才那一剑,天兵中不少人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自不会不晓得先前那一剑里隐含着的实力是何等强大深厚,哪怕只是管中窥豹,都令人不禁为其威势所慑。东方第一仙,果真名不虚传……想到此处,天兵们不禁眼神愈发崇敬热烈地望了过去。   但此时白及已经敛了在云母面前或是在旭照宫时的温柔与随意,换为了外人面前的冷漠清傲。说来也巧,他与云母赶到时,恰好是石英对少暄说他有个妹妹之时,云母离得远幸许是没听见,可白及修为高出她许多,自是听得一清二楚。白及当即就觉得焦躁,脸色也比往日差了许多,顿时就冷风阵阵的。   他下意识地将云母往身后一护,无视旁人好奇打探的视线,扫了眼石英,便直直看向天将,问道:“出了何事?”   天将自是听出了白及话语中的冷意,他略微一愣,只道白及仙君果真如传闻中一般冷若冰霜不好亲近……尽管有些紧张,但他还是飞快地将他们奉命来长安捉妖以及为何请青丘少主来的事交代了一遍,说完,天将一顿,又一指石英,严厉道:“——为祸人间的,便是这只妖狐!”   “嘁。”   石英此时还坐在地上未起,听到天将的说法,他就不屑地笑出了声,懒洋洋地撑头看他。   天将见他这般不知悔改的模样,无奈又惋惜地叹了口气,正要同白及仙君说话,少暄却是看不下去了。他长叹一声,也不从地上站起来,只理了理打架后乱掉的衣袍,打断天将未说出口的话,道:“将军,你怕是弄错了。”   说着,他抬手点了点坐在对面的石英。   “这家伙,是只灵狐。”   少暄话音刚落,整个世界顿时就安静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天将才渐渐明白过来,他像是听不明白少暄说得那几个字,猛地看向石英的眼神近乎惊愕,难以置信地脱口道:“灵——”   天将都没能把“灵狐”两个字吐全,眼睛却瞪得足有铜铃大,似是根本不信眼前这满身妖气儿的九尾狐狸是只灵狐。   这也不怪天将认错,灵狐要性情至灵,心境纯净许多时候比修炼本身还要难得多,故而灵狐的数量自是少的。且灵狐因心境无阻,修到了九尾大多自然就会飞升,他见到石英明明有九尾却是未成仙的,自然第一反应就是妖狐,且他一身妖气手里还不客气地提了个妖物,处处都显不出灵兽的样子,瞧着倒是挺像他们要抓的恶妖……事情出得急,也就不太来得及细想了。   不过,若是灵狐,自是不可沾杀孽染血,便绝不可能是那恶妖了。   少暄看天将神情,哪里能不晓得他心里是在想什么,便也心情复杂地看向石英,又肯定地道了声:“是啊。”   少暄生在青丘,最是了解狐狸。他其实一接触对方的气息,就晓得对方不是妖狐。出了这等误会,约莫是因为天兵天将头脑简单又不拘小节,察觉不到细节,五百零一个人脑子里的筋连起来都没有一根,而这只白狐又傲气得不想解释……这才闹到现在这般。甚至于石英其实根本不是真心打斗,他的火看似气势汹涌,其实并无杀意,倒有些玩闹的心思。   说到此处,少暄看着石英的目光,便有几分好奇。   云母其实在听到天将的误会是就想开口说话,只是被少暄抢了先,这会儿可算找到机会,急忙应和地补充道:“是的将军,这位是我兄长,他只是因设立洞府庇护附近的善妖而沾上了妖气,并非是妖狐。”   说着,云母亦展开了自己雪白的九尾。白狐相较于其他颜色的狐狸而言自是少见,他们俩的尾巴一模一样,额间又都有红印,天将这一看,就瞧出几分像来。他一愣,已是信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可你兄长为何会在恶妖的老巢之处?!”   “因为他——”   云母先前听说过哥哥的计划,因此知道一二。她担心兄长,正要回答,却听哥哥轻笑一声打断了她。石英不愿让妹妹费心替她解释,直接从袖中掏出一物,道:“你们要找的怕是这个吧,我才不需要这种东西补修为,正愁不晓得如何处理。你们想要,给你们就是。”   说这,他把那已给揍成原型的恶妖往天将怀里一扔,真是十分不在意的样子。只是平白被人冤枉一场,石英话里说得轻描淡写,语气里多少还是带了点古怪。他抬眸看了眼天将,天将被他看得羞愧万分,那妖物一到他手上就想跑,天将连忙一动力将他摁住。天将一边要摁住那妖,一边又还乱着,匆忙朝石英道了歉,就立刻召了两个天兵,当场蹲在地上验察妖兽。   验察妖兽其实麻烦得很,要查外形、气息和身上血气是否与目标相符,刚才又出了石英这档子事,天将羞窘万分,生怕再弄错,故而检查得分外仔细。如此一来,总要等些时间,石英扫了眼他们,倒也不是太急,也就坐在地上从容地等着,九条尾巴不自觉地拖在身后晃了晃。   看见哥哥晃尾巴,云母也跟着晃了晃。她看石英狼狈的模样,忙担心地跑上去上上下下检查他上着没有,石英看着妹妹慌乱的样子,倒觉得有些好笑,一抬手大力揉她脑袋,道:“放心好了,对手这么弱,我如何可能伤着?也就是衣服乱了点,你倒不如去看看他们伤着没有。”   石英说话声音不小,旁边的少暄当场就炸了尾巴毛要上来与他理论,天兵天将亦是听见了,可他们当真没有赢,又是有错在先,这个时候哪里好意思辩解。云母听兄长颇为精神的样子,却是总算微微松了口气,又看向少暄。两人许久未见,云母便与他礼貌地问候了几句,因少暄平日里一贯贵气高傲,这会儿有些不修边幅却是由于石英,她便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少暄在云母面前自是不愿意露怯的,自己擦了把脸就当没事,都没注意到脸上的灰擦得更脏,看上去反而有几分滑稽。   过了一会儿,云母又有事跑回去与她师父说话了,少暄才将注意力重新放到石英身上,且这一看,就多了几分探究。   他当初与云母在青丘一别,本以为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机会再见面,谁知云母一睡十多年,他倒是无聊得很,此时看着石英,就多少有点兴趣。少暄早听说云母在凡间还有个兄长,可却从未见过,先前虽然看到他是白狐,却没想到这一头。   少暄想了想,还有几分迟疑地问道:“你当真是云儿的兄长?”   “……是又如何?”   石英也没想到少暄会与他妹妹认识,心下就多了几分警惕。   少暄闻言皱眉,只觉得这兄妹俩性格差异挺大的。之前天将觉得石英不对劲,多半也是因为从未见过这么气焰这么嚣张的灵狐,相比较而言,云母就……   想到这里,少暄脑海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猛地一变。   “等等——”   他大惊道。   “你妹妹什么时候有的对象?!她对象是谁?!”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这会儿不怪少暄吃惊,纵然他当初被云母劝服后,尽管嘴上不肯改口,但心里已将云母当作是朋友玩伴,不再固执追求。不过饶是如此,到底是年纪相仿的男孩女孩,少暄情感又微妙,当初他对云母许是有喜欢的人就忍不住在意得很,还有一种难言的好胜心,此时听闻对方竟已有了下一步,当即就炸了毛,种种疑惑顿生——   所以她真有喜欢的人?到底是谁?!话说她一睡十几年怎么一醒来就有了对象,还有……   他怎么一点都没听说?!   少暄说不出为什么,顿时就十分不开心,憋着气烦躁地乱摇九条尾巴。石英见他神色说变就变,也有些疑惑,不过,石英却是晓得妹妹与她师父的事不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故他不着痕迹地轻轻扫了眼正在与白及说话的云母,就道:“我怎么知道。”   “你刚才那个语气绝对是知道吧?!”   然而少暄根本不信,扯着石英就要开始追问。两只狐狸本来刚才就没有打够,此时有了由头,便又一来一往的交谈起来。   另一边,云母不晓得少暄那边已经炸了,她跑回师父身边后,就有些紧张地握了对方的手,担忧地抬头看着白及。想了想,她开口道:“师父,我哥哥……”   石英长得像玄明,虽说世间见过玄明的人不多,至少天兵天将以及少暄显然都未见过,所以尽管在意石英是灵狐还是妖狐,他们却都未多关注他的长相,但是……白及却是见过玄明数次的。   云母还未找到机会与师父说这事,眼下石英的事出得急,她有心解释,可周围都是天兵天将,她不知如何说起才好,当即就觉得着急了。偏在这时,天兵天将那边已查明了石英丢出来的这只他们在捉拿的恶妖,便不顾他满嘴谎话还要挣扎将他收入瓶中,天将一回头,看见白及与云母还在这里等待。想到刚才是白及仙君出手阻了这一场闹剧,天将面露赧色,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便诚心朝白及行礼道:“此番,真是叫仙君看了笑话。”   话完,他又朝云母拱手道歉。   “还有仙子也是,伤了仙子的兄长,我等实在心中愧疚难当,也不知该……”   云母哪里受得起天将的礼,连忙摆手阻止他道:“你又没有将我如何,若是要道歉,还是去同我哥哥说吧。”   天将一顿,歉意地低头,道:“说得是,自是应当如此。”   天将并非不知这个道理,只是云母与白及仙君此时离得更近些,他又自知先前是自己莽撞,就有些不知如何面对那被他当作恶妖的灵狐。此时听云母一说,他便不再耽搁,转身朝石英走去。还未等云母松一口气,她便注意到师父的目光随着天将走了一段,稳稳地落在了石英身上,云母心里一惊,整颗心当时就提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白及就仿佛什么特别之处都没有一般地淡淡移开了目光,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这下反倒换云母愣神。白及转回头,见云母眨着眼睛瞧他,微微一顿,不解地问:“怎么了?”   “师父……”   云母一慌,尾巴不安地摆了摆。她挣扎了半天,还是委婉地小声说:“你不觉得我兄长的脸……”   白及只听她说了这几个字就已明白她的意思,有些意外云母竟已察觉。这里不便多讲,他喉咙一滚,“嗯”了一声,眼睛转为平视前方,貌似不经意地道:“回旭照宫再说。”   尽管白及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比较冷淡,此时约莫也有不让旁人察觉出异样之意,但云母还是从他语气里听出师父情绪平稳,不像多么吃惊,故她虽还有几分惴惴,可大致仍是安心了些,连忙点了点头。下一刻,她记起石英还是不知情的,就担心地看向兄长。石英本来正与少暄热闹地吵些什么,云母一愣,感觉听到了自己名字,但还不等她反应,天将这时已经走到了石英面前,石英与少暄也就停了话,一齐看向他。   天将说他羞愧并非是客道话,是真的羞愧到不敢面对石英。现在看来,这小灵狐的年纪在天界也就是个晚辈娃娃,人家明明也是为了天下苍生来除恶妖的,还抢先他们一步,他们冤枉对方一场不说,还打不过他……着实丢脸得很,竟是连道歉也不知该从何道起了。   天将羞愧地满面赤红,斟酌良久,方才低了头,郑重道:“今日之事,全因我判断有误。我乃天兵之首,又为将领,伤了仙友,让仙友承了不该有的罪责,全是我疏忽莽撞之过。不敢请仙友原谅,唯有自罚其罪——”   若单是口头道歉,未免有开脱责任、试图轻描淡写之嫌,故而先前验察恶妖时,天将已是想好了如何赎罪。他定了定神,拔出剑来,插立于地,一见他如此阵仗,天兵们明白了他这是要立誓自罚,纷纷大惊。主将都道歉了,他们哪里还敢坦然地站在地面上,纷纷折了膝盖单膝跪下。眼看大将心意已决,天兵中仍有人急着张口要劝,却被天将抬手制止。   此时,随着天将动作,那把剑剑底已是沙尘翻卷,四周仙气异动,只听天将朗声道:“我,项严,立剑于此起誓。今日因我个人鲁莽专横伤及无辜灵兽,有违正义,不合天道,愿以一人之力自请……”   “将军!”“将军!”“将军,不如还是由我——”   在场的天兵都晓得立誓的厉害,看着天将竟是真要叫誓言成立,都吓得满头冒汗,还有一道拔出剑要以身代之的。   “不必了!”   未等天将说完,石英亦出言打断,他想了想,抬起头道:“你的道歉我就接受了,只是你立誓自罚,于我而言又有何用?到时出了事,你这些天兵说不定还要怪我刻薄,看着闹心。”   天将闻言一怔,被他那誓言弄得扬起的飞尘尽数落下,仙气亦归于平静。石英这么说,他这誓倒是不好意思再立下去,还弄得他面红耳赤。天将绞尽脑汁了一番,却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方法,放低了姿态,问道:“既然如此,仙友可有什么能让我偿还相助之事?但凡我力所能及且不违道义之事,定不惜性命鼎力而助。”   话完,他看石英一副不想回答的样子,却又觉得惋惜。天将认认真真地看了石英一番,他原先以为对方是妖狐时,是觉得石英有天资而不用于正道恨铁不成钢,这会儿晓得他是灵狐,松了口气的同时,惜才之心亦是有增无减。   他斟酌了一番,又开口说:“说来,仙友既为灵狐,九尾已至而并未成仙,可是出了什么差池?我虽无能指点仙友,但若是仙友愿意,我可试着向天庭的将仙将神推荐你……啊,说来,仙友可愿去见天帝?!”   说到此处,便是天将自己都有些激动起来。他在天庭众多天将之中其实地位不算出众,修为实力也不算是高的,若要牵线未必能牵上最合适的……但天帝向来善识人,要是天帝愿意为这善战的狐狸联络一二,自是比只以他来谋划好得多。   天将越想越是觉得可行,可云母听到这里却是一惊。她本来只在旁边安静听着,听到天将想让哥哥去见天帝,当即就坐不住了。   云母现在想想当时去见天帝的情形还有点后怕,幸好她长得比较像娘,但哥哥却是像玄明神君的,要是去见了天帝哪里还能兜得住。云母急急地出声要去阻止,可是她视线刚一触到石英,话到嘴边就是一变,她脸色白了,赶紧跑过去扶住突然摇摇欲坠就要倒下的石英,问:“哥哥,你没事吧?!”   少暄也被这变故吓了一跳,石英和天将说话时还好好的,真是忽然就晃了身形。他一惊脸上就不由自主泄露了担心之色,忙问道:“喂!你怎么——”   “没事。”   石英皱了皱眉头,撑着妹妹的手臂站起来,面色虽有困惑,但的确不见虚弱。   其实他自将那恶妖捉住后就有些微弱的不适,但因不太明显也就没有在意,只以为是自己兴奋过度,后来与天将斗、与少暄斗时,便觉得灵气有点异样,不过不影响他发挥便又算了。可是那天将向他道歉时,这种感觉终于达到了顶峰,石英放任对方从问他有没有需要帮忙说到见天帝而没有开口,也是因体内灵气一瞬间暴动让他无暇理会对方。   说来奇怪,他虽然觉得难受,可却没有褪力之感,反而觉得灵气诡异的冲感让他想要尽快释放出来。   这会儿石英身上灵气异动已是十分明显,云母一感气就察觉到异状,她一惊,扶住石英的手就颤了颤。   石英的状态已遮掩不住了,其他人在想什么她不知道,云母脑海中第一时间记起的,却是那狠厉无比的四十道降神雷。   云母自醒来后就不大想去记渡劫那日的情形,并非是她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只是她这一生活到如今其实都自觉受天道眷顾,活得顺风顺水并未有过大挫折,哪怕是当初遇上彘、陷入师父幻境或者后来的差了机缘长不出尾巴,都顶多是苦恼而从未被逼入过绝境;哪怕是玄明神君之事令她苦恼,至今为止其实也没有真出过事……唯有那一日,唯有那一日……   她还记得那道紫雷是如何不留情面地劈在了她身上,她还记得师父是如何挡在了她身前。只是那个画面每每浮现在脑中,就让她心惊肉跳、夜不能寐。无论是被天雷劈中损筋拆骨的滋味,还是眼睁睁看着师父替她担本不必要的业果的滋味都绝不好受,宛如噩梦成真。   她本来长大以后就不怕打雷了,可如今竟又有些听不得鼓声。   石英这会儿也是犹如梦中,他察觉到妹妹的颤抖,察觉到天兵天将和少暄脸上的惊讶之色,可仍不太有真实感,像是无法理解似的拧着眉道:“我这是……?成仙?我如何就要……成仙了?”   石英心情复杂得很,他既然当了这妖王,就不怎么再在意修仙得道的事,一直以来都随性行事。他并不想成仙,也这样悠游自在地蹉跎了许多年,哪儿晓得天道突然就要给他扔天梯了,石英现在反倒比谁都懵。   只可惜天道不管他懵不懵的,反正劫雷已经给他准备好的。不管短短片刻,长安郊外已是乌云聚成大片,隐隐的轰鸣声叠成数重,与云母当日一模一样。   天将先是吃惊,继而大喜:“恭喜仙友!小伙子,你如此天资,待登天之后,必成大器!亏我还说要将你介绍给将仙,许是今夜之后,你自己便已是一个将仙了!”   天将自然没有发觉那劫雷雷声有古怪,只忙于庆贺。云母却急得要命,待回过神,已是下意识地想取琴。然而谁知她一取却取了个空,看两手中空无一物,她这才想起自己断掉的琴还用仙药煨着仙气封好养着,惯用的武器没了。   也就这么犹豫的功夫,石英那里的天雷已是降下,他总不能不迎不躲,就让雷劈。于是石英脑子还没明白过来,身体却先做出了反应,他惯用狐火,便用火焰迎天雷而上,对上石英之火,天雷竟是有些畏缩,还不等劈出风浪,就给狐火整个儿吞噬了。   石英收了袖子,眉头蹙得愈深,感觉天雷弱得古怪。   云母这会儿已退回了白及身边,她的后背绷得笔直,上身都被冷汗浸透。她想了半天,终是犹豫地握紧白及的手,问:“师父,若是我哥哥一会儿顶不住,我可否……我可否……”   云母怕降神雷,可她更怕兄长出事。若有危急,她自是可为哥哥舍身挡雷的,正如师父当日护她一般。云母想得也好,她渡劫那天好歹凭自己挡了二十道降神雷,现在成了仙,这阵子也没荒废修行,应当至少能替石英挡去三十五道。如此一来,哥哥只要自己接下五道,也就能保住性命,她去承个因果,也是无妨的。   不过,这事到底风险极大,降神雷能拆仙身、葬神骨,一个不好就会出事,而事后还有因果,此番就未必同师父当日一样,在凡间历劫便能了事了……她既会为师父替她承雷伤心,要是两种后果出了任何一种,师父、兄长……还有她娘,又何尝不会为她伤心?且,这回本该是她的家事,她又怕自己能力不行,反而再次将师父拉下了水……   云母脑子里乱成一团,问得也是十分紧张。白及握着她的手一顿,居然亦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想了半天终于沉着声道:“……量力而行。”   云母心里一松,点了点头。她现在无琴可用,就取了弓箭出来,这是白及最初教她用灵气时教的武器,已是许久不用了,但闭起其他,还是熟练许多。她握了弓箭藏在掌心,绷紧了神经看石英那里渡劫。   十道。   二十道。   三十道。   石英渡劫渡得顺畅至极,天兵们不愿意走,都在那里围观,纷纷赞道这辈子没见过这么顺的渡劫,偏生那天雷其实不弱,只是被石英衬得可笑。众人仰视着在空中翻飞纵横的白狐,心中各有称量。   终于,四十一道落完,到了第四十二道——   轰——   这一道雷落下,地动山摇,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天将到底见多识广,比其他人都要明白得快,当时就震得瞪大了眼:“——降神雷?!如何会是降神雷?!”   天将话音刚落,天兵便是一片哗然,即使有人不晓得,听了旁边同伴的解释,也是跟着大惊失色。   大家都是成了仙的人,即便不曾见过正货,又如何会不怕这等诛神之雷?!   天将现在也懒得安抚自己的士兵,他着急看向石英,大声喊道:“天狐神火!天狐神火威力可比降神雷!年轻人,你腹中可还有火?!你的神火可还够用?!”   天将喊得焦虑万分,暗中懊恼先前未提醒石英神火莫要用得太过,天雷越到后面越凶,可他前面全都是用神火抗的。虽说当时他未料想到这会儿会出现降神雷这么严重,但也该说起……然而此时天将也顾不得思索为何一只灵狐飞升会引来降神雷了,只怕一颗好苗子就在此陨落,急得团团转。   石英专心渡着雷,他先前已听过云母提醒,看到不同于劫雷的紫雷,就清楚那是她说得降神雷,倒不怎么意外。只是饶是如此,他还是听到了天将的喊话。石英一边将神火丢出去与降神雷纠缠,一边疑惑地回头问:“……什么是天狐神火?”   石英是当真不知道,天将又没当着他面提过,哪怕与白及解释的那会儿,他也没在意,还以为是在说少暄。然而他此话一出,天兵天将那里居然鸦雀无声。   石英见他们不答,也就不理,继续自顾自应雷。只是他到底已经了与恶妖、与天将和与少暄三战,接连不断就要应雷,算起来竟已有十个时辰不曾休息,且场场都不是与轻松的对手。降神雷比他想象中强,石英之前还不觉得累,这会儿却渐渐撑不住身体,露出疲态来,结果第四十四道雷劈下之时,他一个失神身体一晃,就未能接住,被天雷迎着脑门劈下——   瞬间,数重惊呼之声此起彼伏迭次而起。   云母哪里还能忍,她玉弓早已准备好,也不管离她预期能抗下的三十五道雷其实还差两道,当即就拉开弓弦要救哥哥,但她仙气刚凝了仙箭,弓箭忽然就被穿了铁护腕举起的手臂猛地拦住。   “仙子,还是我来吧。”   天将挡住了她的玉弓与零箭,肃着脸说,神情凝重。   “若非是我先前莽撞行事,你兄长也不会在天雷前就耗掉大半的体力与神火,此事因我鲁莽而起,也该由我负起责任了结。还请仙子后退,我既有歉意,便该在此时偿还。”   说着,天将沉着面孔拔出了剑,天兵中当即就是一阵兵荒马乱,“将军”“将军”喊个不停。   天将自是知道替人挡劫承担违逆天道因果的严重性,但见朝夕相处的天兵们留他,心里也很是感动。他又想起与云母头回碰面就是因白及仙君历劫,虽不知承担因果会历何劫,但天将仍是忍不住道:“你们不必多言,我心意已决。既是我个人之过,就该由我一人承担……不过,若我承了这些天雷后不得不下凡,兄弟们,你们可愿下凡陪我一日两日,到时再把酒共饮,岂不同今朝一样痛快!”   “将军!!”   天兵闻言无不动容,皆是点头欲陪。天将见状已觉得无憾,持剑迎面就要去应雷,这时恰巧下一道天雷劈下,他略一定神,直剑而迎——   轰!   长剑被击中,降神雷亦消散不见。天将被震得手腕发麻,手一松就掉了剑,可击中他剑的,却并非是紫雷。   随着剑身落地的“咣当”响声,狠狠打中天将仙剑的狐火便亦“噗”得消失不见。石英拍了拍手,从地上站起来。   他被紫雷击中,又接连发了两道狐火,一道制止天将为他挡劫,一道亲自击退了天雷,这会儿自是已经狼狈。但即便这般,石英也未被那道降神雷真的打回原型。他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啼笑皆非地挑眉道:“为我担心什么?退后!妹妹,回你师父怀里去,不要靠过来!”   说着,不等众人反应,石英已重新张开了九尾,眼中满是厉色,眉心印记红得似火,竟是已被那降神雷激怒。   刹那间,石英扬袖起火,直指神火冲天际。   只见他双眸灼灼盯着空中乌云,嗤笑一声,道:“区区四十道小雷,能奈我如何!”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石英当真硬生生扛下了这四十道降神雷。   天界最近这几十年很是不太平。先是玄明神君犯天条,后是白及仙君历天劫……上一回那四十道降神雷已是扰了天帝的群仙宴,而这一夜,也不知多少神仙入了定后被生生震醒,杯子茶壶震落地上碎了一地,三十六重天被紫电惊雷照得雪亮,风卷云涌之势简直骇人。   饶是再怎么见多识广的老神仙,也没遇到过短短二十年间连降两次降神雷的事。明明仍是夜色之中,却有不少仙人已急匆匆地往登天台赶,都想去弄清楚是出了什么事,故而天还未亮,登天台周围已是黑压压一片,围满了看热闹的无聊神仙。   不过,便是他们再怎么被这一晚的雷声吓到,对这一次的雷劫,感受也绝没有亲眼看着此番历劫者渡劫的人来得震撼。   降神雷整整劈了一夜,云母心惊肉跳地看着石英纵跃于天与降神雷搏斗。十道,二十道,三十道……石英毕竟已战了许久,看上去总归有几分狼狈,但战意却不减。他怒极反笑,因战得是天雷,便是当真与天相斗,石英这个人被卷入火中,九条白尾在熠熠火光之中分外皎白夺目,终于,第四十道降神雷,也便是他的第八十一道天雷破出乌云以洞穿苍穹之势劈下时,石英额间的红印已明艳得滴血,他飞袖而展尾,毫不畏惧地以火直冲迎上!石英脸上笑得极是快意,待天狐神火与降神雷迎面击上,便是无数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只听轰隆一声——   强大的爆破力而造成的冲感让众人不得不眯了眼,连不少天兵都情不自禁地坐出抵挡的姿态,举起手臂以免飞起的沙尘进了眼睛。云母已被白及条件反射地护入了怀中、拿袖子掩她,云母亦是下意识地抓紧了师父的衣襟,她明明晓得师父比她厉害多了,却还是怕自己一不小心没拉住,师父就被吹飞了。   石英却对其他人的震惊浑然不觉,待他重新落地,雷光消失,聚集的乌云亦渐渐散去。他虽是情绪高昂,可终究已经耗尽了体力,且一身熟悉的灵气换成仙气的不适感令他颇为不习惯,石英适应了一会儿,脸上本还带着大战一场的淋漓畅快,谁知一回头,却见所有人都怔怔地张大了眼看他,连妹妹都是满脸吃惊。石英一愣,扫了他们一圈,最终看向云母,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其他人也就算了,云母又不会不晓得他要渡降神雷,何必如此吃惊。   “哥哥你……”   云母也不知该怎么说,她当然是为哥哥成仙高兴的,但也还没能从吃惊中恢复过来,她想来想去,情绪却有些复杂。   她本就知道哥哥能在长安郊外这等灵气集聚的要地稳坐妖王之位二十余年,定是有过人之处,且战力也绝对不弱,可当真亲眼所见,云母却还是被吓了一跳。她知道哥哥能战,但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如此能战,面对四十道降神雷没让她帮上忙不说,竟丝毫没露怯,后来石英的怒气和昂扬战意引得狐火大盛,居然还隐隐有占了上风之势……云母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想不出该说什么话来形容才合适,只得按部就班地干巴巴道:“恭、恭喜你成仙。”   不止是云母,其实所有人都被石英所展现出来的战力所慑。天将亦是看着他说不出话,此时早已不是惜才不惜才的问题了,这年轻的狐狸……前途已然深不可测,他竟有些不知该如何评价了。   天将没能说话,其他天兵们这会儿却是陆续从呆滞中恢复过来。他们不像天将那般善判断他人资质,也没有想太多,听了云母的话就想起应该恭喜对方,于是纷纷热闹地恭喜他,一时间恭贺声不绝于耳。   石英微微一怔,听妹妹以及其他人这般恭贺,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渡劫时渡得爽快,只想着非要将那劫雷摁倒不可,也就忘了渡完劫是要成仙的。这会儿云母这样说,他心情多少觉得微妙,不觉皱了皱眉头。   “……没什么好恭喜的吧,不就渡了个雷劫。”   石英不善应付这等备受瞩目的场面,妹妹还好,其他人就令他有点尴尬了。他别扭地动了动,想了想,撩起袖子一甩,道:“既然雷劫已经渡完了,我就回令妖宫了。你们若是无事,不如也早点回去复命。”   说着,他真的作势就要往令妖宫的方向去,其他人见状,赶忙惊慌地将他拦住。好心的天兵还道石英是不晓得成仙的步骤,连忙提醒说:“仙友,你还未登天路呢!接引天官想必已在上面等你。再说,既已成仙,便是与凡世告别,你回不回凡间的洞府,已是无所谓了。”   听一个天兵这么说,其他天兵亦勾起了许多回忆,皆笑呵呵地称是。说着说着,他们中便有人谈起了自己当年渡劫的情形,说得怀念得很。   “——对了,说起来,仙友你这后四十道天雷,如何会是降神雷?”   他们讲着讲着,话题不久就又落回石英身上。他们问得好奇,并没有恶意,可听人这么一说,其他人才想起这一茬,都看向石英。   云母一慌,下意识地便要替兄长回答,谁料她还未开口,石英已经眉头一皱,说:“我怎会知道?天劫要用什么雷劈我,难不成还会先派雷来自己跟我解释一下原因不成。”   如此倒也是,提问的天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转念又一想,感兴趣地问道:“仙友,莫不是哪位仙狐……亦或是神狐的转生凡世?”   要是这般,倒也能解释他使用的天雷神火。   石英闻言,额间眉头锁得更深了几分,他之前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一想,却也觉得古怪。   少暄本对石英有些较量的念头,之前彼此又有了几句口角,尽管不讨厌对方,但也自持身份始终安静得很。不过,待提到仙狐神狐,他就不大绷得住了,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少暄道:“不太可能,青丘这些年来,并未有下凡未归的神狐。天狐神火能用到这般的,更是不可能有。”   青丘少主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自是无法质疑,思来想去没有头绪,索性放弃。于是有人就推了石英一把,笑道:“算了算了,不管了,别的不说,还是先登天路吧!”   说着,他将天路让出来给石英看,那是成千上万级台阶组成的皎白的天梯,直入云霄而达天际,一望之下是望不到尽头。   云母一看亦是呆了。她尽管成了仙,可其实没有亲自渡完天劫,本身又是在天界渡劫,即便渡完也没有机会登梯,因此上一回看到天路还是单阳师兄成仙之时。那会儿她是在登天台上看天路的,和此时从凡间看,又是截然不同的感触。   从凡间看,天路顶端,要来得愈发遥不可及。   石英现在已经成仙,又刚渡了劫雷,看到他应了降神雷的人这么多,根本瞒不住。云母其实不晓得自己当初是怎么瞒住的,可这会儿却来不及考虑许多,她生怕被人瞧出什么,就有点焦急,赶紧上去拉了石英的手,道:“哥哥,要不先走吧,等上了天,你先同我和师父去旭照宫如何?我有事想同你……”   石英想了想,抽手摸了摸云母的头,却还是打断了她,道:“不去。”   “……诶?”   “我无意成仙。”   石英终是解释道:“渡过天雷并非我愿,我在凡间悠游自在好得很,且令妖宫里还有不少妖物等我庇护。我们既在此处立了洞府,他们既是称我为王,我总要护他们周全。长安乃是灵气充裕之地,又受王气庇护,盯着此地的恶妖绝非一个两个,我若一走,这些妖兽该当如何?雷劫渡了,天路我就不登了,天庭总不会还有规矩……让人非得成仙不可?”   这话一出,不要说云母,连天兵天将都傻了。这些年来从来只有灵兽拼命修炼成仙,从未听说过还有渡了雷劫却不想成仙的!   没人知道怎么答,故而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然而片刻之后,一个本不在此处的声音却打破了沉静——   “天庭是没有这样的规定,但你既然渡了雷劫,不管登不登天路,都已经算是成仙了。”   听到有人答哥哥,云母精神本就绷着,立刻就看了过去。这一转头,她就瞧见一个接引天官模样的人从三十六重天上乘云降了下来,他神情严肃,面上不苟言笑,连说话语气都带着容不得开玩笑的刻板。云母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天帝身边亲近的天官,品级颇高,平日里也常常去旭照宫里向白及传达天庭的消息,她已见过了几次面。   纵使他今日拿了接引的簿子,可云母也不会认错的,正因如此,她也突然紧张了起来。   果不其然,只见天官抬起了头,目光冷淡地看了眼石英,接着眼角余光也扫到了云母。他目不斜视,直板地开口说:“既然仙友不愿上天,我便只好亲自下来找你了。除了接引之外,还有一事我必须要通知仙友。”   话完,他从袖中拿了帖子递上前去。   “——天帝有请。”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听说这几日天帝下令要亲自召见的,就是玄明与凡人之子,此话可是当真?”   “不错,听说前些日子那四十道降神雷,劈得便是他。”   “玄明之子这么多年都未曾找到,如今找到却是成仙了……天庭有天条在先,其父又是玄明,如此一来,天帝该如何行事?”   “不知道。不过,我还听说那并非是玄明独子……”   “什么?!”   “据说前些日子渡劫的那位只是玄明一双子女中的兄长,他还有个早些年拜入了仙门的妹妹……”   这几日,天庭上下骚动得很。   天兵天将性子直又不愿多想,但天庭的其他神仙却不是傻的。石英渡劫那天降下的四十道降神雷,无异于将一颗巨石丢入静默的池水,一击便撞起千层浪。   降神雷是什么东西?那是给神仙渡劫降的。单单一个凡人渡劫却引来的降神雷,那其中就必有缘故。算算如今的世道,下凡渡劫的神君仙君中未有要归天的,还在天上的神仙也未有要渡劫的,那降神雷居然是让天庭平白多了个半仙,正正好好四十道……看了那孩子的年龄,再一算玄明神君下凡的年头,竟是一下子对上了。   神仙日子本就过得无聊,大家总要找些谈资。稍有头脑的神仙便想出了前因后果,猜到了石英的身世,这回又不像云母那回有师父白及做掩饰,天帝玄天又四两拨千斤地带偏了他人的想法,石英乃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渡的劫,便是想遮掩都无处可遮,于是他被天帝亲自召见的消息,不久就传遍了三十六重天,连带着云母也被一道带了出来。不过数日,天界上上下下已无人不在讨论此事。   “……玄明?!那是谁?”   然而这个时候,似是整个天庭都在讨论他们兄妹的身世,偏偏当事人却是懵得很。   尽管天帝下了令要见石英云母,但石英才刚刚成仙,体力大伤不说,仙气亦还不稳,总不能这么狼狈地就匆匆忙忙过去,天帝还是给了他些缓冲的时间的。于是云母磨破嘴皮子说动了天官,让石英回了一趟妖宫安顿他的妖兽之后,又连哄带骗地将自家哥哥拐回了旭照宫。好在石英不太想和天庭对话,但妹妹之言总还能听进去几句的,现在就暂时住在旭照宫疗伤。天兵天将亦是义气,他们撞见了事情全貌,却愿意对此守口如瓶,如此这般,石英才暂时未受到打扰,云母是白及仙君门下弟子的事也没有宣扬出去。   石英其实早已体力透支,不过是事情未了强撑着,到了仙宫首先就大睡了三天,待他苏醒,云母才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看哥哥满脸接受不了的样子,云母叹了口气,只好又重复一遍道:“那是我们生父,哥哥。”   石英皱着眉头道:“……我们是野狐狸,哪里来的生父?嘶——”   云母本来在替他疗伤,石英到底在应雷劫时受了大大小小的伤,最严重的莫过于肩膀上被劈出了一道极长的口子,看着惊心动魄得很。云母先前已经给他上过药,这会儿是在重新换新药,因为庭院里空间大又亮堂些,他们就坐在庭院里。听哥哥吃痛地出了声,她连忙慌忙地放轻了动作,重新用帕子沾了热水帮他擦拭。   石英看云母慌乱,倒有了几分好笑,他抬手掐她脸,笑道:“不用在意我,按你原来的便是。”   云母被掐脸愣了一下,慌慌张张地躲开,“嗯”了一声,但动作却还是更注意了。天劫劈下的伤不同于其他,就是有仙药也要养一阵子,更何况石英挨得还是降神雷,血淋淋的伤口印在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云母自己渡劫时受得伤都在睡觉期间养好了没什么感觉,这会儿看着哥哥却觉得难过。她垂了眸,一边小心翼翼地给石英上药,一边道:“我以前肯定有提过玄明神君的,就是哥哥你不记得了,我在凡间见过他的转世,不过相处时间不长,在师父的幻境里相处的时间要长些,但……”   云母回忆得有些出神,她以前在幻境时还从未想过玄明会是自己生父,现在想来,情感却不知该如何形容。然而石英却对她的话题不感兴趣,不耐地打断了云母,道:“别说了这些了,比起这个……”   此时正好云母将他的伤口重新包扎好,石英自然地将衣领袖子一提,遮上肩膀,重新系好腰带,问:“——你师父,很能打架吗?”   看着石英眼中的跃跃欲试之色,云母一怔,晓得石英是从天将还有少暄那里听来了些有的没的,此时倒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师父既是东方第一仙,修为自是强的。虽说修为未必等于战力,可这么多年来,除了在幻境中与朔清神君那一战之外,云母还从未见过师父出第二剑。且……哪怕只有一剑,师父也未必用了全力。   她想了想,反问:“你想知道这个做什么?”   “我之前听那只红狐狸——”   石英随口答道,趁着少暄向他打探云母的情况时,他便也顺便问了对方两句白及的事,不料听到的东西颇多。   石英说:“他讲你师父当年渡的是八十一道降神雷,结果上天的时候不要说伤,连片尘埃都没沾到……这话可是真的?对了,说起来……”   石英眉头一皱,面露几分不满,道:“你不是说你师父并未因凡间之事怪罪于你吗?这几日,怎么没见他经常来看你?”   云母听前半段还在琢磨怎么打消哥哥怕是想与师父打一场的念头,听到后半段脸瞬间就红了,支支吾吾了半天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两天发生的事着实多了些,她还是理了好半天才和石英说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云母哪里好意思讲她是因为石英住着,晚上才没跑去和师父睡的,师父大约也是因为她兄长在,所以避着嫌呢。   想来想去,云母随意找了几个借口搪塞,勉强暂时顶住了哥哥的狐疑。反正药都换好了,石英接下来多半要休息不会乱跑,云母收拾好东西就捧着各种药品水盆落荒而逃。她放好了东西就奔进了白及院子里,见师父虽然在打坐但并未入定,就跑过去把自己往他怀里一塞,唤道:“……师父。”   马上就要去见天帝,石英看起来一点都不怕的样子,云母却是十分担心的。这几日她已将上次与天帝见面的经过回忆了数十遍,回忆来回忆去也还是拿不准上一回天帝看出什么没有……而且也不知这回一去,会不会牵扯到娘亲。   石英这几天要养伤,许多事都是云母在兵荒马乱,偶尔实在忙不过来还麻烦了师父。石英渡劫的事自是已经告知了母亲,母亲说出的关于她和石英的身世也和师父说明清楚了,师父约莫是早已猜到,就不怎么吃惊,只在听完细节后摸了摸她的脑袋。   云母踌躇片刻,紧张得手心冰凉,跑来师父这里求暖和。她抱了白及的腰还嫌不够,犹豫半天又放了九尾,九条尾巴往他身上缠好了,整只狐狸挂在他身上才觉得安心,然后拿脑袋蹭了蹭他衣襟。   白及感到云母过来就睁了眼,抬手将她搂住护住。他见怀中的女孩子闭着眼睛用力地往他胸口埋着,尾巴又缠得那么紧,哪里还能不晓得她是心里害怕却努力忍着。白及唯有将她抱稳了,静静地等着她情绪缓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方听云母道:“师父,我娘还没成仙,会不会……”   白及答道:“天规约束的本是神仙,并非是凡人。你娘许是要受些桎梏……性命总是无事的。”   这虽是实话,却也是安慰之言。云母与石英虽是成了仙,总能算是位列仙班,可玄明的劫未历完,他们娘亲亦还是灵兽。天规既已立了,便不可有损威信……现在的情况尴尬,着实难处理得很。   白及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道:“明日我陪你们去天庭,你若不安,便唤我。”   ……   这个时候,天宫中天帝亦是公事繁琐。   玄明的事情要处理,可天宫中的俗事也不会因为他弟弟家的事而减少分毫。天帝埋头于案卷之中,过了好久,方才手中停顿,但头也未抬,只问道:“……玄明他,劫历到何处了?”   “陛下。”   天官恭敬地低头,他翻了翻案卷,答道:“玄明神君的第三世,今晚……便要完了。”   天帝神情未变,手中的笔已经重新动了起来,凝神书写着什么,他写完最后一笔,终于停下,将这一份案卷推到一遍,直起身捏了捏鼻梁。玄天沉思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定,道:“如此……正好。既然这般,后面的劫让司命先停一下。今晚,召他回来。”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神仙历劫,若是命数之劫,那自然是不可能停下的,要是不勉力破劫,在劫中耗个百年千年也是常事。但玄明历劫,乃是犯了天规给他定下的刑劫,本质是刑,而并非是命理之劫,倒是可以中断。不过饶是如此,天官听天帝如此说,还是忍不住微怔了片刻,方才沉稳地应答:“……是。”   应完,他微微抬头去看天帝。可这时桌案后的男人已重新开始批阅案卷,他眉心微蹙,神情稳重,竟是……看不出情绪。   ……   于是当晚,玄明神君又一世刑劫结束,神魂脱离之时,便未再被送去转投下一世,而是被一队天兵押送回了天上。待他重新回到天台,天色已是明亮,晨光方是破晓,云间露出微微的亮色。   玄明刚渡完一世,既是刑,自是令人憔悴得很。他此时还未回过神来,望着许久未见的九天云霞却是恍惚,他撑了撑身子,转头对扶着他的天兵笑道:“现在,是几时了?”   玄明这会儿还没从人间一世中恢复过来,记忆混乱得紧,便是站也有些站不稳,面色苍白,却是晓得一派春风,好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天兵看着他这般好的脾气也有些不忍,便报了时辰,想了想,又答道:“神君下凡已有数十年……这会儿,是丙子年了。”   玄明一怔,在心里默算了一番,面露几分无奈之色,又轻笑道:“竟已过了这么久……”   说着,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扇子,谁料往腰间一碰竟是碰了个空,只得自嘲一笑,但也不十分在意。他收了手,却还有心调侃,道:“说来,我那兄长如何又改了主意?既是判了我七世凡劫,现在还带我回来做什么。”   天兵看了他一眼,略有几分同情,道:“神君,你家人已寻到了。”   玄明闻言,顿时一僵,脸上的笑容亦消失了。   “——何时?”   他问道。   “五六日之前。”   天兵回答。   “一位夫人,还有一双儿女……天帝命我们来带你,多半是去认认人的。”   说完,天兵怜悯地看向玄明神君。他注意到了他神情上的异样,自是晓得此时对他约莫十分打击。不过,饶是天兵足以为可以感同身受,也绝不晓得玄明刹那间在心里掀起了何等的惊涛骇浪。   短短片刻,玄明种种念头已是在心窍间转了数圏。待天兵说“神君先随我去沐浴更衣”时,他已重新归于平静,点头道了句“好”,便自若地跟了上去。   这个时候,云母与石英已一同到了天帝天宫之中,同时被送来的,还有刚从人间上来的白玉。   白玉并未成仙,本入不了仙境,故而还是天兵亲自下去带了她上来。白玉一来,云母便瞧见她眼睛红了一圈,站在地上摇摇晃晃的,身体不是很稳。云母见她如此,心里“咯噔”一声,便晓得约莫是玄明神君转世昨夜去了。   因兄长成仙的事闹得太大,云母将情况与白玉说过之后,本是想将她一道接到旭照宫来护着的,只是玄明转世大限将至,白玉终是不肯离开,便说要在凡间等着。云母见劝不动,这才让白玉一人留了凡,只是此时她略微一探,就察觉到白玉身上灵气有变。她走过去扶了母亲,惊道:“娘,你的第八尾,已经长出来了?”   白玉一愣,抬手擦了擦眼角,却是点了头。   她是昨夜玄明亡时生得八尾,正如当初生出第七尾一般。她这尾巴,应是生得与玄明有关。   云母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略有几分愕然。只是还没等她多问,却已来了仙娥唤他们进殿,云母不敢再随意说话,慌忙地低了头进了仙殿,不久天帝便也到场。到底是天庭之主,一出场阵仗就大得很,天帝的目光庄重沉稳地扫了一圈殿内,最后落在他们三人身上。   殿中并不只有天帝,还有一众云母未曾见过的神仙,大约七八人,个个仙风道骨,一见便能晓得是在仙界颇有地位的老仙。白玉被对方视线一扫,本是提了衣摆要跪的,谁知还未跪下,眼角余光却瞧见有人被带了上来,当即吃了一惊,连跪也忘了跪了,就怔怔地看着对方。   云母看到玄明亦是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唯有石英头一回见到玄明那张脸一愣,继而皱着眉头扭开头,到让人看不懂情绪。   到底算是天帝家事,此回会面,虽是该来的天官都来了,但却并非是公开的。故而玄明也就随意得很。他此时已是换了一身青衫,脸色也比刚上天时好了许多,一见白玉,他便眯着眼浅笑起来,柔声唤道:“娘子。”   区区两个字看似简单,却不知这玄明是如何抵着舌头发的音,再单调不过的两个字竟硬生生让他说出千转百折的柔情来。那些平白无故被天帝抓来充场面的老仙官听了,顿时都觉得肉麻不已,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然而白玉却未感觉到如此,她本以为昨夜该流的眼泪都流干了,不想这会儿眼中就又有泪意涌上,连忙慌张地拿袖子擦了擦。玄明执了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这边,目光在云母与石英身上掠过。玄明抿了抿唇,只觉得胸口有千言万语想说,却碍于场合不得不忍了。   不过,玄明打量一双儿女之时,两只狐狸却也打量着他。石英无论是凡间天界都是第一次见玄明,“嗤”了一声就不再看了,云母却是未移开视线,她眨了眨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玄明。   算起来,这才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玄明神君。并非是幻境,并非是转世,而是真真正正的玄明神君本人。他看起来与幻境里一模一样的,只似是清瘦了几分,宽大的青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他察觉到云母看她,便转过头来轻轻对她一笑,桃花眼眼梢飞起,便是满脸笑意。   云母一慌,不知该回还是该躲,慌乱之间就移开了视线。玄明却是不介意地笑了笑,这会儿也无法同云母说太多。他将目光重新落在了上座的天帝身上,笑道:“兄长,别来无恙。”   仙殿之中,气氛沉闷至极。   玄明一向不喜欢这等氛围,因而也就极少来仙宫,即便来了,也格格不入。   玄天与他对视一眼,略一点头,答道:“嗯。”   相顾无言。   玄明索性也不耽误时间,直接笑着说:“不知兄长喊我来此所谓何事?不如直说。摆出这等阵仗未免严肃了些,我怕你吓到我夫人孩子……我夫人对仙界之事一无所知,两个孩子年纪又小,连我面都未曾见过,你又何必叫他们过来?”   “……的确是你的错。”   天帝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倒是不否认玄明自己说得话,但顿了顿,他又道:“当日定下的刑罚,本是依你所言而判,只是如今既然有了变故,决定自也要变。今日重新把你叫来,也正是为此事。”   玄明一僵,抓着白玉的手,便是紧了紧。   只听天帝说:“昨日我已与众仙友讨论过。神凡结合有违伦常,育有儿女更是扰乱三界天纲……不过既然你一双子女皆已成仙,如此……也就罢了。”   玄明绷紧的神经顿时一松,但紧接着又听玄天道:“儿女罪责可免,但你与这灵狐,却是免不得的。你道她本是凡人不知天条,可如今看来分明是谎话——玄明,你可要解释?”   仙殿里唯有天帝一人说话,他声音又来得雄厚,语调一旦带了严厉,听来就极是威严。   玄明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白玉护在了身后,道:“兄长,你何不听我一言。”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玄明微微顿了一下,笑着道:“我明知天条而犯错,自是不对,雷也历了,劫也渡了——后面许是还有四劫,你再把我丢回去渡完便是。但我夫人却并非如此……”   说着,他拍了拍白玉肩膀,示意她将尾巴显露出来。   白玉面露犹豫,却还是应他所言,展了八条白尾。   玄明道:“自古狐狸修尾成仙,我夫人如今已有八尾,离成仙不过一步之遥。有些事,我也是方才才悟出。”   玄天未言,似是等着听玄明打算说什么。   玄明笑着说:“我夫人这八尾中除本身那一条,剩下七尾中有六尾皆因我而生。世间修仙之人道有千万种,有人以‘剑’为道,有人以‘自我’为道,有人大破大立,以‘天地自然’为道,既然世间种种皆可为道……我夫人以我为道,又有何不可?!”   玄明话音刚落,仙殿中已是一片哗然。云母听到此处亦是愣了一下,全然没有想到天地间还会有这种道法。   白玉似是自己都没有想到,一惊之下,差点把玄明一把推出去。   天帝思索片刻,却是皱着眉头看玄明,纠正道:“这不叫以你为道,这是以情为道。”   “都一样的。”   玄明笑着说:“她仙路不过只差一程,我们自当有错,但此错并非不可弥补……天条冷血,但人却并非如此。兄长,你何不给我们一个机会。”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刻钟之后,天帝带着他的幕僚们进了隐蔽的内殿中紧急商议玄明之事。玄明一家四口则被一并带入了另一间雅室中休息,待到此时,他撩开青袍坐下,这才松了先前一直紧紧握着的拳头,笑着执了白玉的手,唤道:“玉儿。”   他先前在仙殿里磨破了嘴皮子劝兄长,看着淡然自若、胸有成竹,实际上却并非全无紧张,这会儿到了听天由命之时,他才终于安稳下来,神情当真放松了许多。玄明一双眸子眷恋地望着白玉,看不够一般地上下看她,眼中含着笑意。白玉这会儿对玄明归来仍是不敢相信,她握了他的手,嘴唇轻颤良久,才应着说:“……夫君。”   短短两个字,话里却是道不尽的苦涩、无措与思念,言有尽而情意无穷。   白玉怔怔地望着玄明,她已许久没见他,好不容易见到,明明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她却傻傻地不知如何开口。反倒是玄明浅笑着替她理了理不知何时垂到脸颊一侧的头发,扫了眼白玉拖在身后不安地微微摇晃的八条狐尾,缓缓道:“你短短几年就生了这般多的尾巴……玉儿,这些年,你可是因我受了委屈?”   白玉摇了摇头,说:“还好。”   玄明笑着道:“何必瞒我。你天赋几何我自是晓得的,虽颇有灵气,却不见得有如此天资。你又以我为了道……凡人修道本是逆天改命,哪一条道不是历经千难万险、绝境重重?你道相如此,只怕是我让你短短十数年间尝了人间冷暖、历了千般苦,这才在短时间内长出八尾……”   说着,玄明将白玉揽入怀中,下巴在她头顶温柔地蹭了蹭,启声说:“娘子,为夫让你受苦了。”   白玉靠在他怀中,已是说不出话,索性搂着玄明的腰往他胸口埋了埋,明明他已许久不曾回天,白玉却觉得仿佛还能从他身上嗅到昔日淡淡的竹香。   玄明与白玉依偎着轻声细语地不知说些什么,云母与石英却是在离他们有些距离的位置。两人都端端正正地跪坐着,石英从玄明开始拉着白玉说话就已有了些不自在的迹象,这会儿已经尴尬地别过脸去,云母担心地看了兄长一眼,又将视线移到玄明身上。   这会儿没了天帝和周围严肃的天官,她的眼神也就大胆了许多。云母好奇地看着玄明神君,尽管在殿中已经看过,可单独相处感觉又不一样。虽然她在凡间已与玄明见过,但这会儿仍是生疏,她将他从衣着到配饰都细细地看了遍,却仍不敢上前。   不过这时,玄明的视线却是投了过来,他微笑着将白玉从怀里扶起,温柔地望着云母与石英,问道:“夫人,这两位可是我们的儿女?”   玄明话是这么问,但实际上却是委婉地让白玉介绍、给他一个与他们说话机会的意思。白玉明白过来,但她将孩子的身世瞒了许多年,哪怕心知石英云母都已知晓,可终归仍有几分窘迫。她点了点头,看向一双儿女,说道:“是兄妹。哥哥叫石英,妹妹叫云母。”   玄明听到名字便淡淡地笑了下,心中了然却未多说什么。云母一被点名就绷得后背笔直,紧张不已,惴惴不安地看着玄明,结果反倒与玄明神君对上了视线。他对她一笑,压低身子招了招手道:“乖女,过来。”   云母红了脸,她对玄明是有些好奇有些好感的,犹豫一会儿,却不好意思用人形过去,便匆忙化了原型,轻轻地“嗷呜”叫了一声,一颠一颠地跑向父母。等快靠近玄明了,她的步伐又慢了下来,云母抬头看了眼母亲,见白玉点头,她才试探地举起爪子碰了碰玄明的膝盖,又抬头歪着脑袋看玄明的反应。   玄明揉了揉云母的脑袋,看云母眯着眼睛低头任揉倒不躲,也就笑着将她抱起来,颇为自然地搂在怀里,道:“我们在凡间有见过的,前几日你还同我下过棋……可还记得?”   云母自是记得的,她还怕玄明忘了呢。见玄明神君主动提起,云母点点头,放松下来,“呜呜”地应着声,尾巴也不自觉地摇了摇。玄明看着她心中早已软成一片,顿时眉开眼笑,眉宇间尽是晴暖之意。   她到底见过玄明许多次,在幻境里还算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此时也不认生,尽管要用父亲有关的字眼来称呼对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可不一会儿也能自然地玩耍和打滚了。玄明又摸了摸她头顶,却也没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将女儿放回膝盖上,就又朝石英望了过去。   相比较于女儿,这个儿子对玄明来说,便是真真正正的第一次见了。他虽肖自己,可眼中的疏离却比云母要重许多,与他对视的眸子中也带着探究与审视,哪怕玄明不是狐狸,也能瞧出对方并没有放出来的狐狸耳朵此时正警惕地竖着,只怕尾巴也绷得极紧。   玄明先前唤了云母而未唤他,也是因瞧出了他表现出的别扭与戒备。   玄明定了定神,也温和地笑着看向石英,问:“你可愿过来?”   石英一动,却是心情复杂地皱了皱眉头,过了一会儿,他才不太情愿地随口道:“……不必管我。”   话完,他就抗拒地背过身去。   “……英儿?”   白玉见他如此,胸口一紧,正要出声解释劝阻,却被玄明拦了。   “无妨。”玄明仍旧笑着,并不十分意外,“我本就出现得突然,慢慢来便是,不必急于一时。”   他的眼角余光从石英身上扫过,他晓得这男孩身上有些傲气,又是敏感麻烦有些叛逆的年纪……玄明自知自己为人父却数十年不曾出现,总是难以接受的,女儿那里好歹见过几次好些,可对石英来说……说不定是前几日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在。   玄明晓得不好当着石英面说,就用法术极小声地与白玉交谈了几句。白玉担忧地看了眼儿子,却也知道石英这几年已有了自己的主见,突然冒出个生父来本就不是一日三餐那样说消化就可消化的事,旁人要劝着实困难,唯有让他自己接受。   故而白玉又叮嘱了几句,也就顺着石英的意思让他自己静静。她看云母对玄明不是很介意的样子,就转而先谈谈女儿的事。白玉想了想,对他们父女先前谈的话在意,就问道:“你们下过棋?是怎么一回事?”   白玉并不知还有这么一出,便有些意外。   玄明笑了笑,也就随口答了。但答完,他又眯了眯眼,问:“说起来……与云儿一道在凡间的那位白及白先生,可就是东海仙岛号称东方第一仙的那位白及仙君?”   “是,不过……白及仙君早已不住在东海仙岛了。”   白玉一怔,因她早已习惯了白及仙君是住在浮玉山的,也就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玄明是多年不曾回天,不知这些年之事。   当年玄明下得那场大雨掩了一双儿女身上的天机,也冲毁了白及仙君所居的遗世仙岛,故而白及才会在数十年前搬到浮玉山仙人顶。   云母这会儿已从玄明腿上跳下来,恢复了人形低着头整理刚才乱打滚弄乱掉的头发。听父母谈起师父,不自觉就抬起了头听。   白玉道:“抱歉,我之前不知道你将云儿……所以机缘巧合之下,便让她拜了白及仙君为师,仙君一直对她爱护有加。之前……是因云儿渡劫时引了降神雷挨不过去,白及仙君护她违逆天道,这才遭劫下了凡。如今……”   说到此处,白玉犹豫地看了玄明一眼,不知该不该将云母现在的情况说出来。   玄明却是直接看向了云母,脸上笑容深不可测,他问道:“既是如此……云儿,你师父现在在何处?今日……他没有陪你来仙宫?”   白及自是来了的,但是今日场合特殊,他便没有进来,只在外头等她。临别前,他还在她掌心里给她留了一道仙气,若是云母觉得害怕或是出了别的事,他便能感觉到冲进来。   云母紧了紧掌心,耳根隐隐发热,点头老实答道:“师父来了,但他在天宫外等我,没有进来。”   玄明“啧”了一声,道:“可惜。”   可惜他今日约莫是出不了这天宫,否则,便可以去会会对方。   玄明的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扣了扣,若有所思地望着女儿。云母与他对视,张了张嘴,本还有话想说,偏在这时,雅室的门被推开,那最是一丝不苟的天官沉着脸迈了进来,道:“天帝那里已经有了结果。玄明神君……还有诸位,请你们同我来吧。”   说罢,天官转身便走,像是并不很担心他们不会跟上来。玄明笑笑,便起了身。   几人很快就回到了先前的仙殿,天帝仍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地往下望着,一双眼眸静得令人心慌。   玄明主动问道:“兄长,你可商量好了?”   天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未立刻说话,玄明便亦耐心地等着,似不怎么着急。   天殿里甚是安静,刚刚商议完的老神仙们都还在殿中,他们自是察觉得到这两兄弟一笑一冷,话语间却是紧张。   时间过了许久,久到玄明掌心的汗已渐渐凉了,玄天才终于开口。   “既然如此,便像你说的,给你们一次机会。”   他道。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你七世凡劫余下还有四世,四世之内,若这灵狐能生九尾成仙,天网便为你们独开一面,往事不再追究,三十六重天亦不会再有神仙因此非议,日后便是生生世世神仙眷侣。但你不可插手,你昔日故友还有一双儿女皆不可干涉,但凡涉及仙神俱不可行,这白狐若要为仙,必凭己身——如此,你们可有异议?”   天帝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他一双严厉淡漠的眸子扫视着殿中,最后却是未看玄明,而落在了始终安静的白玉身上。   白玉得到答案身体一震,她此时情绪已比先前镇定许多,微微垂了眸,便静静地俯身叩首道:“是。”   云母刚一听到结果本是大大松了口气,可是听到后半,刚放下的心却是不禁又高高提起。然而她身侧的玄明已不觉松开了攥紧许久的手,脸上放松似的淡淡一笑,道:“多谢兄长!”   天帝神情未变,略一颔首,一如既往地威严如石像。见两人都表示同意,他的视线在恭敬地伏在地上的白玉身上多停了一瞬,便又看向玄明,公事公办地道:“天条本不可破,此番是因你本为上古君子之神,庇佑天下至纯至性之人,众仙之中受你提携照拂者甚多,这才愿开口为你求情。你莫要以为日后事事都可如此轻易,辜负他们一番好意……若是这回未成,我也绝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挽回的机会。”   “我自是晓得的。”   玄明轻描淡写地笑了笑,眉眼早已笑成一道弯月:“多谢各位仙友,还有……”   玄明礼貌地朝那些刚才与先帝在内殿中商议的老神仙拱手拜了一圈,最后他的视线又回到天帝身上,顿了顿,方道:“还有,多谢天帝。”   天帝不便喜怒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并未停留,只不理会地吩咐一旁的天兵道:“……送他们下凡。”   “是。”   天兵自是听了令,稳稳地走过去领玄明和白玉。   知道事情已算是告一段落,云母见他们要送走玄明神君和母亲,连忙起身跟上去。她本想拉着石英一起走,谁知哥哥身体沉稳如钟,她拽了一下居然没拽动,云母小心翼翼地又扯了他几下,石英一顿,这才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待要离开仙殿时,云母眼角的余光瞧见天帝已在天官与仙娥的簇拥下往内殿里走去了,他眼神严肃凝凛地笔直望着前方,不久就消失在华美的雕墙之后,连衣角也瞧不见了。   天帝进了书房后,就散了众人,重新伏案批改案卷,只余下一位天官替他整理卷宗。书房中静默下来,只余下书页翻阅声沙沙相伴。   天官常伴天帝左右,他如往常一般整理着案卷,只是理了一会儿,终是心不在焉。他抬眼看了眼埋首于工作中的天帝,终是忍不住道:“陛下近日……着实是费心了。”   天帝身为天庭之主、众仙之首,自是有自己的立场。但与此同时,他亦是玄明神君兄长。旁人许是不知,只道这对兄弟相貌性情都差得良多,可天官留在玄天近旁已有千百年,如何能不晓得天帝其实极是爱护关照自己这位胞弟,他们兄弟感情向来甚笃,玄明便是在竹林中,也是隔几年就要带信来的。   天帝有意放他,却不得不作冷漠无情之态。当年那一千两百二十五道天雷,半分情面都未留,判得比寻常还重,甚至请了前与天庭有仇怨的白及仙君执刑,七世凡劫更是世世饱受凡间至苦……唯有处处将玄明逼至死处,方能让旁人觉得不忍,觉得过了,为他求情,终可得一线生机。   好在玄明虽素不出世,人缘却是不错。众仙未见其颜而心神慕之,晓得玄明是个温和洒脱的性子,并非恶人,他们亦不忍伤其心性。再者那灵狐也有八尾,距成仙不远,本就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而之前商议之时,竟是人人为他求情,愿给他们夫妻挽回的机缘。   不过,成与不成,终究是要看那灵狐,而不是玄明。   想到此处,天官神情不觉一动。他不知那白狐先前八尾是怎么长的,但看那纤细的女子身段,总觉得有些令人担忧。   天官琢磨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你觉得他们……”   天帝笔尖一滞,并未抬头,只沉着声道:“……此后之后,只看他们造化。”   话完,他低着头继续批阅案卷,便不准备再说话了。   ……   这个时候,玄明他们已一路到了他该下凡之处。天官允了家人再送他一程,玄明与白玉说完了话,又看向护送他的天兵,笑着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两个孩子,问道:“我那儿子许是不愿见我,你能否唤我女儿过来?我还有些事,想与她交代几句。”   天兵看着玄明的眼神中也有同情,便点了头,过去叫云母。云母本来遥遥望着玄明神君心情颇好地与母亲说话,不想会叫到她,故而一愣,这才跑了过去。   玄明含笑看她,他对女儿生得这般清丽的模样自是满意,有种难言的自得之感。他想着去了凡间就看不到了,便拉着自家姑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等看完了,玄明注视着云母,问道:“我这一趟下凡,又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云儿,我临走之前,你可否唤我一声父亲?”   云母一愣,看着玄明多少有几分不好意思。她踌躇片刻,终是带着试探地唤道:“……爹。”   “乖女。”   玄明眉开眼笑,倒是当真亲切得很。   “如此我去凡间,便是无憾了。”   说到这里,玄明看着不着急,云母却忍不住有些担忧。她看了眼已被领去与石英站在一块儿的白玉,低了头,忍不住担心地问道:“可是娘她……”   白玉这段时间尾巴生得是快,若是按照现在这般,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可凡事只怕万一,云母自己有过尾巴长不出来的经历,晓得成仙有时候真须机缘巧合,天意难测。   玄明一怔,越过云母看了眼站在天台之外的一身素衣的身影,倒是笑了笑,说:“不必担心,你娘她烈性得很。再见之日……许是不会太久。”   若不烈性固执,如何会与他在竹林这等无聊之地空耗百年……天下凡人何其之多,他们又如何能在凡间两度重逢。   玄明笑着看了眼白玉,心里却是不担心的。比起这个,他反倒比较担心两个孩子。   玄明拍了拍女儿的头,道:“你兄长那里……他先前未听说过我,难免难接受些,只怕现在也不愿意过来……我下凡历劫未能有机会亲自照顾你们兄妹,还望你代我向你哥哥道个歉。”   云母闻言一愣,自是点头应下。   玄明略微停顿了片刻,继而又开了口:“还有,你与白及之事……”   玄明神君的视线略有几分戏谑地落在她身上,见他提起这事,云母顿时脸就不自觉地红了,后背绷紧,十分紧张。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玄明一开口,竟不是如先前几次一般,劝她年纪小,不必太执着于情爱。只听玄明道:“说来,我也有该向白及道谢的地方。”   “……诶?”   看着女儿意外的神情,他微微地笑了下。玄明并非不同情理之人,这一会儿,他的神情倒比往常多了几分认真。   他从白玉那里听来了四十道降神雷的事。   虽说他当初也未料到会有此事,但云母当初会挨四十道降神雷归根结底是因为他这个父亲。云儿性灵善感,悟道悟得早,尾巴生得快,修为却不大跟得上,当初毫无准备遇到降神雷,场面怕是凶险。若他当初未被天庭察觉,就在竹林里伴着孩子长大,一双儿女有事,他定是要顶的。可因他不在,便由白及替他护了女儿。   尽管这不是白及拐他闺女的理由,可对他这一场真心相护,玄明心里终究是感激得很。   然而此时,当着云母的面,玄明却并未直说,只眯了眯眼,道:“只可惜这回见不到你师父,待下回我回来,定要与他‘好好’交谈一番。”   玄明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好好”两个字咬得极重。云母听得胸口一紧,莫名就开始担心起来。然而这时时间已到,玄明不能再耽搁,他看着女儿,柔声道:“好了,时辰差不多了。乖女,我先下凡去了,你与你师父的事,我帮你瞒着没和你娘说,你想说的时候再自己说吧。剩下的事,待我归来再讲……”   话完,玄明让云母回到白玉身边,他则整了整衣袍,待天兵过来接他,便微笑地随他们走了,倒是坦荡得很。等天兵将他带到天台边上,他便了无心事地往下一跳,优雅地下了凡。   云母先前听玄明那番话已觉得哪里不对,但没想起来,这会儿看玄明要下凡了才突然明白过来,连忙急道:“等——”   然而哪里还等得住,还没等云母将她早已把事情告诉过母亲兄长的事说出来,玄明早就连衣角都瞧不见了。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等云母重新在天宫外见到白及,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此时白玉已被天兵送回了凡间,故而出来的只有云母和石英。待见到站在不远处自成一片清雅的白衣男子,云母不觉出声唤道:“师父!”   白及原本背对着他们,听到云母的声音便回过头来,云母一顿,便扑过去抱住他,拿头顶轻轻蹭了蹭白及胸口衣襟,又小声唤他:“师父……”   这一日经历的事绝不算少,无论是见到玄明神君还是天帝对玄明白玉下了判决都令她紧张得很。云母始终胸腔内都像压着点什么,闷得慌,直到重新见到师父才终于顺过气来,故而分外用力地抱着他,以此来寻找安全感。   白及一愣,抬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白及本是上古神君,天界的神仙大多敬慕于他,故而天庭中鲜少有事能瞒得过他,此时即便不问,白及亦猜得出云母约莫是意料之外地见到了玄明,她父母那里也算有了结论,晓得云母心里有些乱,便不多言。他略一沉思,就将怀里的姑娘化成了狐狸,整个儿一团揣进怀里,云母也自然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好,摆了摆尾巴。   白及雪白的广袖一展将她护好掩住,又看了眼石英,轻声道:“回去吧。”   ……   数日后,石英渡天劫时受得伤痊愈,便向妹妹与白及告辞要回长安城郊去。   云母先前已将玄明神君的话转达了哥哥,可石英当时只是淡淡地回了句“知道了”,看不出有没有情绪上的变化,倒弄得云母忐忑不已。她这会儿听石英说要下凡回长安,想到哥哥的性格,顿时就有些担心,忙问道:“为何不再多留些时日?况且娘那边……”   说到娘亲,云母脸上就不由又显出担忧之态。   尽管娘已有八尾,按照先前的速度,成仙理应不远,可狐狸尾巴总是第九尾最为难生,除了修为,最难有那恰到好处的一点机缘。偏偏天帝定得规矩是不准他们帮娘亲,不要说帮,便是见也不可一见的。因此自白玉下凡,云母便联系不上她,也不敢联系。   如此,竟是真要母亲独自而为了。   见云母提起白玉,石英眸色也微微一沉。他对玄明的出现到现在都不自在得紧,但娘亲从小护他到大,直到他自立门户建了妖宫,都还是在母亲庇护之下,对于娘……他却是不能不担心的。   说起这里石英也不晓得该怎么办,心情略有几分焦躁,只能愿白玉运气不错了。他停顿片刻,还是耐心对妹妹解释道:“有些事你可能不清楚,长安附近乃是要地,虎视眈眈的大妖恶妖多得是,我手底下那些妖兽睡觉还行,修炼个个都不肯起来动的。我一走,他们多半要守在那里等我回来,走一年便等一年,走百年便等百年,不肯散去,若外头的恶妖晓得此处没有妖王坐镇,那些小妖要出事的。”   云母原先遇到的妖兽还是顽劣的多,却不曾想石英这么一说,听起来他令妖宫里的妖兽居然像是挺乖巧的样子。她回忆了一番,便记起石英洞中的妖兽确实比别处要收敛,有些甚至显出了转为灵兽之相……云母想了想,提议道:“既然如此,哥哥你不如干脆将你的仙宫立在那里?将妖兽收入你仙宫中,或者索性在附近立庙建像,受些你原来那些妖物的香火,庇佑他们一方……这样如何?”   “……可以这般?”   石英愣了愣。   云母点头,但想了想,她仍旧有些不确定地说:“原先桂阳郡那边的北枢真人就收了许多妖兽养在院中,不过是作宠物养的,后来又大多收了弟子……”   “我会考虑一下。”   石英蹙眉沉思了片刻,还顺便记下了北枢真人的名字,方对云母点了点头,认真地回答道。   石英将建议听下去以后,还是告辞离开了白及的仙宫。旭照宫里重新只剩下云母与白及两个人。   云母这几日已经开始恢复上课了。她固然担心母亲,可眼下的情况便是担心也没有用,她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天天干等着,于是等消息之余,还是按部就班地跟着师父往下学仙法。她的仙气渐渐稳定下来,学得也快,只是石英走后几日,白及便发觉她时不时就心不在焉的。   这天亦是如此。他带了云儿在道场修炼,练了约莫有一个时辰,便让她休息片刻。谁知云母听说休息,就变回了狐狸,在道场里严肃地蹦蹦跳跳转了两圈,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弓起了背,她死死地闭着眼睛,尾巴绷得立起,像是在努力在憋什么,可是憋了半天什么都没憋出来,终是泄气地往地上一摊,十分沮丧的模样。   白及略一思索,有些愕然地道:“……你想吐火?”   自从少暄教了她火术,云母吐来吐去没什么进步,稀奇几日便放弃后,她就一直乖乖学着仙术,已许久不曾碰火。今日,不知是为何起了兴致,白及自觉得意外。   云母在地上摆了摆尾巴,重新站起来跑向师父,跳到他膝盖上重新一趴,低落地垂着眼睛应道:“师父……”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之前睡了近二十年,落下得好像太多了……”   尽管她一醒来,赤霞师姐就安慰说十多年太短暂,对天界来说根本不会有什么变化,正如云母睡着是十九,醒来还是十九,时间是过了,但她身体不曾有感觉。云母先前也信了这般说法,但看完兄长历劫之后,她却不得不往深处想了。   然而越是往深处想,就越是令人惶恐不安。   云母低眸道:“师父,我是不是太差劲了些?我……”   她还想问是不是给师父丢脸了,但话却像是卡在喉咙里,终究难以问出口。原先她以为成仙已是终点,日后即便再跟师父学法术,也可稍稍随意几分,可是她还没成仙几天,便出了玄明神君这桩事……然后便感到自己无能为力,这般感受,自是让人难受不安得很。   云母泄了气,跳下白及膝盖又开始努力地憋火。白及见她难过,心中亦是一疼,只是仙狐能吐火的本就不多,她兄长是一路战上来的战仙,能留着火原就是机缘巧合……他叹了口气,揉了揉半天憋不出火已经开始痛苦咳嗽的云母的脑袋,待她抬头,就将她抱起来护入怀中。白及顺着云母的毛安抚了一会儿,想了想,说:“云儿,你变回人形。”   云母身上白光一闪,便安静地坐在他怀中,一双清亮的眸子似是迷茫。   白及轻轻捧了她的脸,沉声道:“天界神仙并非只有一种。万种人便有万般道,修道成仙本就不在于争斗……”   ……而是在心。   白及闭了闭眼,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却未再往下说,只道:“你所长之处不在于斗,而在一片柔心。争斗许是能破硬物,能降凶敌,但不能解之事亦多。有时太过,反倒适得其反。你既不善此道,便不必强求。”   云母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白及见她歪头,倒也不欲解释太多,只又摸了摸她脑袋,说:“说来……当年你师兄师姐之事也算因你而解……他们先前已来了信,近几日便要归来。”   这事云母早就晓得了,她是高高兴兴一起看了信的,知道是赤霞观云婚期已定,诸事皆备,因而定好了日子回旭照宫准备正式出师了。云母心里总是为师兄师姐开心的,虽然不知师父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转话题提起这件事,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嗯”完,她又抬眼看向师父,尽管仍是半懂不懂的,但听了一段,她便不知不觉觉得安心了许多。云母凑过去蹭了蹭他下巴,又小心翼翼地闭着眼甩着尾巴去亲他嘴角。白及一顿,便托了背将她搂入怀中。   他们本就是情深时,屋室之中,不久便是一片融融之意。   ……   不过另一边,云母晓得了师兄师姐即将归来,却不晓得他们此时早已从南海出发,正在往旭照宫赶了,只是一边赶着路,两人心里又都忐忑不已。   这阵子玄明神君的事闹得很大,天庭神仙少有不在议论的,赤霞观云当然也都听说了,不过玄明神君之事到底又是密事,天庭泄露的消息不太多,至少外人都不晓得白玉不是凡人而是灵狐,而观云赤霞两人又都是左听一耳朵右听一耳朵的,纯当八卦,并未太在意,自然也没往小师妹身上想。这会儿他们担心的,是师父与云母的事。   眼看着快到浮玉山山脉之内了,观云与赤霞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彼此互看一眼,立刻都瞧出对方心中惴惴。   他们上回离开时,白及面无表情地将小师妹抱回了旭照宫,此后就再无音讯。想想师父情淡冷漠的性格,再想想小师妹所作所为,不管怎么想都觉得……   小师妹怕是……凶多吉少。   观云思索了半天,终于还是沉痛地道:“赤霞,等一会儿到了旭照宫,要是氛围太尴尬的话,我去安抚师父,你去看看小师妹……天下男仙多得是,你让小师妹……不要太伤心了。”   赤霞点了点头,同是满脸悲戚地回答:“我明白。”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观云和赤霞自是关心小师妹和师父的,不过在他们看来如今的情形是小师妹单恋师父,她年纪小又是初恋,到时一颗芳心作了土受到的打击太大,只怕要十分难受。故而观云和赤霞一路上都凝重地讨论可能会出现的情形、到时要怎么办,谁知越讨论越是可怕,觉得师父定是生气,等他们终于抵达旭照宫之时,已是在踌躇要不要进去替小师妹收尸了。   两人站在旭照宫门口,半天都僵持不下。   观云想来想去,终凝重道:“赤霞,你原先是门中唯一的女弟子,师父和大师兄嘴上不说,但实际上都比较疼你。小师妹在师门里也一向最是喜欢你,想来你的话总能听进去些,要不……你先进去?”   “不不不。”   赤霞闻言,立刻严肃地正色道:“师兄你在说什么呢?古礼不可废,此番回来见师父,你年长我几个月,又是师兄,我如何能越在你前面?今天我说什么都不会在你之前去见师父的!你千万不要和我客气!”   说着,她往后一退,认真道:“你是师兄,还是你先进吧!”   观云:……   他心情复杂地看了眼赤霞,道:“我们相识两百余年,你从未叫过我师兄,这会儿倒是……”   这会儿倒是叫得起劲。   赤霞满脸正直之色,痛心疾首地道:“规矩不可废啊!”   观云叹了口气,从小到大他就没见赤霞什么时候讲规矩过,然而就冲她这一声“师兄”,他现在也不能退缩了。观云定了定神,重新平视着旭照宫的宫门,大步跨了进去。   赤霞见观云真进了,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没真抛下他,蹑手蹑脚地跟在观云身后,鬼鬼祟祟地进了旭照宫宫门,引得童子诡异地看着他们。   童子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兄师姐,你们需不需要我帮你们通报一声。”   观云赤霞连忙飞快地向他摆手,他们偷偷摸摸进去还能看看情况再行事,万一运气好师父没感觉到他们呢?要是通报了,他们就很被动了。   于是童子只好继续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目送他们,直到赤霞观云进了仙宫,才收回视线。   ……   这个时候,云母还坐在白及怀中,他们刚刚亲密了一场,她搂着他的脖子退下来,不知为何突然觉得非常羞涩,雪白的狐狸尾巴不自觉地就拖在身后摆了摆。她腼腆地低下头,眼波含水地眨了眨,俯身埋在他胸口,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仰头亲一口白及的喉结,亲完又飞快地缩回来,磨蹭师父下巴,试探地瞧他。   白及的喉结滚了滚。   小狐狸即使害羞了、即使是人形也有些不安分,他感觉到她在怀中不安地动来动去,发丝蹭得他有点痒。白及索性将她抱得紧了些,低头看到她脸侧绯红的霞色,看到她拖在背后无意识地晃来晃去暴露小心思的尾巴,还有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心中微动。云母见亲了师父的喉咙师父没什么反应,本已有些跃跃欲试,眼眸闪了闪,就又壮着胆子凑上去亲他嘴唇。白及生怕她再乱动,喉咙一紧,便用力扣紧她的后脑勺,搂了她的腰,让她坐稳,又将云母抱紧了。云母被抱得动弹不得,果然乖巧下来,乖乖勾着他的脖子接吻,先是一下一下小心地碰着,睫毛不时还忐忑地颤着抬起来看看,不久情至,便由浅入深。   两人很快拥在一处,空气里有不均匀的呼吸声。待再分开,云母已有些喘不过气,心跳极乱。她掩饰似的埋头扯着白及宽大的袖子玩,白及便搂着她看她玩,时不时垂首轻吻她耳垂颈侧,弄得云母不好意思地蜷起身子,将白及的袖子拽得皱巴巴的。   她有点扭捏地看向白及,喊道:“师父……”   白及看着她却觉得可爱,又抱起来吻了吻,但再分开时,他动作忽然一顿,眉头轻皱了一瞬,沉默片刻,开口道:“有人来了。”   “……师兄师姐?”   云母一愣,眨了眨眼问道。   算算时日,最近不大会有访客。不过赤霞观云先前回过信,他们若是今日就到了,也未必不可能。   云母想了想,又颇为惊讶地问道:“他们今天就到了吗?”   白及“嗯”了一声,便松开了抱紧云母的手。云母脸颊一红,也担心自己与师父太亲密了会被师兄师姐撞见,虽然赤霞师姐一直晓得她的心意,现在观云师兄应该也晓得了,可总归还是要注意场合的。   云母连忙从白及身上爬下来,规规矩矩地坐他对面,等观云赤霞过来。   于是观云赤霞偷摸着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云母与师父安静地面对面对坐着,云母神情还有点怪,眼眶微微泛着红,像是不敢看白及。   赤霞与观云当即心里就“咯噔”一声,对视一眼,彼此都觉得情况果然不好。   师父万年冷着一张脸,他们也瞧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情绪,两人在旭照宫门口还互相推脱,这会儿却情急之下都不躲了,赶紧进去把小师妹从尴尬中救出来要紧。赤霞观云并步迈进道场,一齐焦急地朝白及拱手道:“师父!”   白及早知他们要来,并不意外地抬头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   云母好久没见师兄师姐,心里想念得很,这段日子发生的事着实不少,她也想同赤霞师姐好好说说,故而见他们来了,便化了狐狸朝师姐跑。谁知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赤霞一把捞起,往身后一藏,竟是护住了。   云母脑子有些发懵,倒是鲜少不见师姐脸上这般认真,便微微一愣。她本想问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但观云师兄已经开口了。   观云道:“师父,我与赤霞此番回来,是为出师一事。”   他这么急急地开口,自是掩护赤霞藏了小师妹,只说一句自然还不够,立刻又接上说:“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事……师父,可否借一步说话?”   观云试探地打量着白及的神情,不敢多话。但白及亦觉得两个徒弟回来之后表情就颇为古怪,他抬眸看了他们一眼,借一步说话倒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他又看了眼被赤霞藏在身后眼巴巴往外望的云母,思索片刻,便颔首道:“可。”   观云松了口气,示意赤霞抱着小师妹快走,赤霞会意地点头,忙揣着狐狸跑了,留下观云和白及说话。   他们本来安排好的就是观云安抚师父,赤霞则照看小师妹,观云虽看不出白及喜怒,却也不算太紧张。他在脑内整理了一下语言,定了定神,并未直接切入正题,张口道:“师父。”   观云说有别的事要汇报,并非是假话,他在袖中摸索片刻,便拿出了一封请帖,递给白及。   白及抬手接过,他原以为这是观云与赤霞的婚柬,故而拿过一看不是,倒是怔了下。   观云解释说:“这是下月初六群仙之宴的请柬,此番发柬之事交与了凤族,故而家里就派我来了。群仙宴原本一次应隔百年,这回才不过隔了二十年就要办第二次,应当是因玄明神君之故。”   天界议论玄明神君一家之事者不少,只可惜真正见到对方家人的唯有天帝和几个老神仙。天界神仙其实皆是对玄明神君怀有同情之心的,未必是要向天帝讨个说法,只是仙凡恋终究稀奇,又是玄明神君的儿女,大家都万分好奇,这才议论纷纷。不过,天帝却是要亮个态度给个说法的。   白及未必不知情况,闻言一顿,沉默地收下帖子,并未说话。   观云早已习惯师父这般,倒没有多说什么。下个月初六不像上次,白及应该是没什么事的,但因这种宴会师父向来不去,观云也不知师父是什么打算,索性不问不提。他看了眼白及神情,沉了沉声,试探地道:“说起来,小师妹……”   白及不知观云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不过云母身世,也的确与同门弟子交代一下为好,白及犹豫地张口说:“云儿她……”   “师父,你不要担心。”   看师父要说话,观云赶紧抢先夺了话头。他了解白及的性格,知道白及现在只怕是在为云母的事为难。他一路上想了许多,师父与小师妹纵然没有可能,日后师徒却还是要当的,他怕两人闹得太僵,便想了些主意,此时顺势说道:“小师妹她到底年少,即便受了情伤,想来很快也会恢复的。我也想过了……若是实在不行,我与赤霞便先接她到我们南方住上几年,也带她认识些别的神仙……”   说到此处,观云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师父周围的气场冷了许多,他奇怪地看了看周围,又看向白及,然而白及始终是那一张清傲的脸,看不出什么,他便只当是错觉,继续道:“如此经年,即便小师妹分散不了注意力,心智上也该有所长进……师父你觉得如何?”   “……不必了,让她住在旭照宫便是。”   白及抬眸看了观云一眼,心情颇为难言。他沉了沉声,终是问道:“你如何觉得……我不会应她?”   “……啊?”   观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看着白及一袭白衣清冷淡漠的模样,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白及缓缓闭了眼,不再多说。   观云僵了一刹,险些从地上跳起来。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师父这话的意思……是他应了?师父应了??师父当真应了小师妹?!   观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差点以为自己疯了。要不是不敢,他都要上去碰碰师父本尊验明正身,看看是不是赤霞化形假装的了!   白及自是能够感觉到自己二弟子无法掩饰的情绪上的变化,只是他原本就不善表达,是心里动了千言万语才好不容易凝出那么一句,说完心境便已有些乱了,此时要他解释,倒真不知该从何处解释起才好。   他自知自己为师,对入门不到百年还未出师的弟子生出异样的心思自是不该,然而真情亦是真情,若要否认,却是不行的。   可就是这么一句话,也让观云差点吓个半死,老半天没能回过神。   观云震惊地看着白及,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却还是不得不生生按捺住冲上去抓着白及肩膀狂摇的冲动,他沉吟良久,终是难以置信地再次问道:“师父,你与小师妹……”   白及一顿,沉着脸点了下头。他面上不显,耳后却已微微泛了红,只是长发遮掩看不见罢了。   见白及这一点头,观云硬生生将所有喷出来的血都咽了回去,憋出一肚子内伤,维持着淡定道:“原来如此……是弟子多虑了。”   话完,观云绷着身子镇定地朝白及一拜,道:“既然这般,请师父允许我先行告退……”   待白及应诺,观云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地从白及那里离开的,他只知道自己离开道观后,僵坐在屋里半个时辰,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过。如今大师兄出师,四师弟人间游历,偌大的男弟子院落里只有他一个人,空气安静得很,他等了半个时辰,赤霞终于敲门来找他了。   “观云。”   赤霞的脸色亦是十分凝重。   “我大概做错事了。”   观云面如死灰地道:“你做错的事不会有我严重的。”   “不,你不知道。”   赤霞沉重地说。   “我把小师妹拉到庭院以后,按照之前想好的,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听说大师兄近日收了个伶俐俊秀的男弟子,天生仙骨,但年纪与你差不多,你想不想认识一下’。”   观云一噎,但转头又安慰道:“小师妹乖巧又迟钝,她不会介意的。”   赤霞面无表情地回答:“是啊,但师父这个时候出来了。”   观云:……   赤霞:……   赤霞问:“你觉得我们还能出师吗……”   这下连观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张了张嘴,既无法摇头也无法点头,差点连“要不我们别出师了直接逃回去结婚”都要说出口了。他沉吟片刻,勉强维持着镇定,问道:“那小师妹人呢?她一个人在你们院子里?”   “没,她被师父抱回去了。”   “……”   “……”   “……噢。”   观云明明已经渐渐在消化这个消息了,可从赤霞口中听到这么一句话,仍是毫无征兆地就被狠狠震了一下。师父这般冷情的人,没想到现在说将小师妹抱回去就抱回去了?!   观云满脸的不敢相信,即使明知看不见,却仍下意识地朝白及的院落看去。观云心中一片茫然,只觉得这世道变得太快,他才出生两百多年,就已经开始跟不上了。   ……   这个时候,白及已将云母抱回了自己的内室。云母本是狐狸的样貌被抱回来的,待白及坐下,她被安稳地放到膝上,就眯着眼睛抖了抖毛,重新化了人形。云母化了人形便成为坐在白及怀中,她有些无奈地苦笑道:“师兄师姐都不相信……”   白及“嗯”了一声,情绪却不太高。他动作一顿,顺势将云母一下压在了床上,云母反应不过来的惊呼一刹,转瞬已是躺平慌乱地仰视他。   云母这段时间因为旭照宫里不太有客人,哥哥也回去了,便有些懈怠,头发只随意地梳了梳,没有做复杂的发式,亦没什么装饰,这会儿一躺,便一下子扑散开来。她神情还有点来不及收起的慌乱,便忽然被白及单手捧住脸。云母不自觉地弓起小腿,被淡雅的檀香味包围,略带无措地闭了眼。   从额头到锁骨,他几乎一寸一寸吻遍了所有能亲的地方。空气里有些焦躁的意味,还有不安定的烦闷感。云母察觉到师父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忍不住推了推他,担心地问道:“师父……你心情不好?”   云母问得小心,不安地动了动。她被如此压着其实也是略微不自在的,不知怎么的,师父今日用的力道比往常要大,让她有种挣脱不开的紧张感,故而不得不别扭地侧过脸,生怕被察觉到已烫得不行的脸颊和快得失衡的心跳。   云母努力让自己平稳下来,眨了眨眼睛,又问道:“……难不成是因为赤霞师姐……刚才那番话?”   白及未说是也未说不是,只是抿了抿唇。   他自己也是心乱得很。原先他只以为唯有自己一人有违道义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时偶尔因她与旁人关系亲密暗自伤神也就罢了,如今已得了她的心意,随时便可抱她怀中,他却仍因赤霞那一句话而烦躁成这般,便是白及自己也觉得自己吃醋吃得太过……如此,如何说得出口?   云母见师父不答,也不起身,便努力小幅度地挪了挪身子,调整到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抬了手抱住师父的身子,学着师父平时安慰她似的轻轻顺着师父的背抚摸,安抚道:“赤霞师姐是误以为我定会被师父拒绝才这般说的,她不过是想安慰我,并非有意而为,讲清楚以后师姐就不会再提了……再说,她想来也是随口一说,且不说我不会去的,人家说不定都不认得我呢。”   云母竭力替赤霞师姐辩解,并努力说服师父发觉自己与大师兄家的弟子并无任何关系,没必要在意。她说了许多,也的确逐渐感觉到师父虽仍未说话,但他周围的气氛却和缓起来。   白及闭了闭眼。   他其实未必不知会出现这种乌龙,问题不在云母,而在于他。若非他平时情绪外露得少,观云与赤霞也不会生出那般误会来。看他们刚才那般神情,只怕确实是吃惊不小,这回的确解释清楚也就罢了,但……   日后这种事,许是会越来越多。   白及心里一沉,再睁眼看云母,便见到她正望着他担忧地眨着眼睛。   先前他的动作分明是重了,云儿一句未提而尽量顺着他,已极是顾虑他的心情。白及平复了一下心绪,撑起身子起来,又将云母扶起。云母松了口气,笑着靠在他怀里放尾巴出来乱摇,又往他胸前一埋,轻轻蹭了蹭。   白及本欲道歉的话便因此在喉咙里卡了一瞬,过了一会儿才说出口道:“……抱歉。”   “嗷?”   云母反应了一会儿,才笑道:“没事。”   他沉默了片刻,却护了她在怀中,心知是自己平日里掩饰情绪太过的错,便努力待她更温柔些。云母被如此对待了一会儿,居然反倒有点不习惯了,不久就脸通红着,也不知师父忽然受了什么刺激,最后她索性化了狐形往白及胸口一扎,蜷成个团子来掩藏羞涩了。   ……   师父这里疏通好之后,云母再见到师兄师姐,便已是第二日。这一日观云和赤霞本来早已定好了要行出师礼,但因昨日出了那些个问题,他们露面时都僵硬尴尬不已,云母见到他们也是极为不好意思,腼腆一笑唤道:“师姐,师兄。”   虽是两人都喊了,但事实上云母现在只敢看师姐不敢看师兄,她当年亲师父很是大胆,但自己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能成功,这会儿整只狐狸都很忐忑。   赤霞现在看着小师妹心情也复杂得很,她怂恿小师妹去凡间这般那般的时候也没料到场面到了今天会这么惊悚。昨晚云母一夜未归,现在赤霞一听她喊师姐突然就有了一种受不起之感,只觉得今时不同往日,小师妹已经不是原来的小师妹了。师父这般性格的人,一旦应了就绝不是玩玩的,至少直到云母打得过他为止都别想分手,结果就是看起来根本不会分手了……这样一来,若是再过几年真不知该如何称呼小师妹才好,辈分简直乱得不行。   上下打量云母良久,赤霞感慨万千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摸完觉得不足以表达内心震撼,又使劲揉了揉,将云母费尽梳好的能看师兄师姐出师的正式发式揉得乱糟糟的。   赤霞揉完又亲自取了梳子帮她梳好,叹道:“云儿,你如今也大了。”   云母被赤霞的视线看得怪紧张的,不知为何后背发毛,总觉得师姐话中有话,如果是原型她就要跑了。   云母努力抖了抖现在其实并不存在的狐狸毛,假装把诡异都抖掉了。现在气氛古怪,她想了想,就主动转移话题道:“时间快到了,要不我们过去吧,不然误了时辰,就要让师父等了。”   听云母如今还喊着师父呢,赤霞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看得云母脸上发烫。但到底是出师之日,赤霞还是很快回过了神,深呼吸一口,恢复了正经的模样。   观云到了如今亦是感慨不已,他定了定神,转头对赤霞招了招手,笑道:“一块儿走吧。”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章【补全】   尽管观云与赤霞说来说去都是担心自己还能不能顺利出师,不过他们与白及为师徒近三百年,自是熟悉师父性情,如此说……也真就是说说而已。待须臾之后,观云与赤霞到了主殿,白及已庄重地坐在了上首,安静地闭着眼,云母则退到一边,乖巧地独自守在一旁。   毕竟是重要之日,观云与赤霞都着正装,衣着比平日要繁复华美许多。尤其是赤霞,女子衣衫本就比男子来得精致复杂,她着一袭素色霞衣清逸犹如雾中月,珠钗戴得不多,却极是郑重。往常她性格大大咧咧便常令人忘记其身份,云母今日一见,着实忍不住要叹赤霞师姐果真是云中仙子。   她与观云一并对师父敬了茶,两人齐齐跪下,观云先说了话,然后才换赤霞。赤霞纵使换了身衣服,身姿动作却仍是飒爽利落,只见她双手叠于额前,沉静干脆地俯身叩首行礼,一双眸子亮如明星,朗声道:“弟子赤霞,随师父白及仙君修行至今已有两百六十五载,自认素来尊师敬道、友爱同门,德行无愧于仙门大道,如今修为既成,可自立于天地,特来拜别师父,谢过师父多年教导之恩。”   言罢,赤霞面不改色地重重叩首三次,前额置地声清晰可闻。云母还未见过师姐如此认真严肃的模样,跪坐在一旁看得出神。白及却在受他们茶时便已睁了眼,此时便轻轻抬了手,道:“起身吧。”   观云与赤霞这才直起上身,亦是端正地跪坐在白及面前,静静地等待师父教导。   白及看了他们二人,缓声道:“离旭照宫之后,你们二人虽不再受我教导,但亦不可懈怠修行,切记大道无疆,勿忘本心。”   “是。”   观云与赤霞齐声称是,他们顿了顿,又一并俯身扣头道:“谢师父教导之恩。”   白及看着埋首在他面前的二人,闭了闭眼,方道:“我亦该谢你们。”   他自是教导他们一场,可见证他们从年少成长至今,他又何尝不是从他们身上感到不少以前独自一人时并未感到的自然之律?   赤霞与观云两人性情开朗而不羁于俗念,青梅竹马一场,年少时就常常打打闹闹。他们之前他虽是收了元泽为徒,但元泽为人诚直正经,起先还有些畏怕于他,有事亦多憋在心里自己琢磨,是观云赤霞来了,方才在他二人影响下渐渐活泼起来,旭照宫亦是因此才有生气。   师徒便是为师为徒……可事到如今,却已不尽然。   白及脑海中浮现出往昔种种,感慨良多,但他本是生性少言之人,心里想出的事,却未必非要开口说。他定了定神,再睁眼,便是平稳地道:“你们随意吧。离开时,不必再与我打招呼。”   话完,白及便淡着脸起身回了内室。观云与赤霞凝视着白及离开时清冷的背影看了许久,方才起身。他们拜入旭照宫时不过七八岁,时过境迁到了该走的时候,若说全无留恋迷茫,自是不可能。赤霞仔仔细细地又抬头打量了一遍昔日熟悉的主殿庭柱雕墙,终是回头对云母道:“回院子吧?”   云母已耐心地等了师姐许久,见她要归,自是点头。   尽管已经行了出师礼,但观云与赤霞还定下来要在旭照宫中住最后一日,整理整理东西,明日再回南海,故而云母今晚还能再同赤霞师姐一起住一晚。她化了原型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找到什么可能是赤霞需要的东西就叼回来,恨不得将整个院落包括自己都打包给她带回去。   赤霞看得好笑,道:“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这么紧张做什么。”   云母闻言,反倒是沮丧地垂下了耳朵。她一入师门便是又赤霞师姐带她,神仙时光又漫长,云母还总觉得赤霞师姐和观云师兄会一直留在旭照宫里似的,如今他们要离开,她当然不舍得很,但除了不舍,还有种生活渐渐发生变化的心慌感。   小狐狸的反应总是十分明显,什么都写在脸上。赤霞看了又忍不住笑,她伸手揉了揉云母脑袋,摸下巴道:“说起来……单阳师弟外出游历尚未归来,我与观云走后,你就算是旭照宫的大师姐了,日后也该更稳重些,好好照料宫中事物,还有协助师父。”   云母一愣,道:“可是我之后也没有师弟师妹了呀……”   赤霞说:“这不是还有门口的童子嘛。”   云母一想也是,便点了头。但想到如今的状况,她又低垂了眼眸,心不在焉地发起呆来。   赤霞察觉到她情绪有异状,暂时停下了手中正在收拾的动作,奇怪问道:“你怎么了?”   “我……”   云母现在心里的事其实不少,只是赤霞回来之后,她始终没有找到机会与她好好商量,现在有机会了,竟又不知从何说起才好。云母斟酌着掂量了一下语言,终是详细地将玄明神君的事告知了赤霞,赤霞听完,便呆愣了片刻,好久方才开口道:“我是听过近日玄明神君的传闻,但从未往你身上想过……原来如此,原来是这般……这样就说得通了。”   云母说完忐忑得很,但看见赤霞师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又觉得疑惑,歪头问道:“哪里说得通了?”   “四十道降神雷呀,还有你本身。”赤霞笑着说,“你当年尾巴生得如此之快,我与观云都惊奇得很。”   赤霞原以为自己说的话没什么问题,谁知她讲完,就见本来就有些低落的小师妹愈发垂头丧气,满脸沮丧之色。赤霞一愣,还没等问出口,就听云母迟疑片刻,终是期期艾艾地问:“师姐我……”   她话说了个开头,又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不得不停了下来。   云母垂了垂眸,方才道:“我忽然有些不知我是如何成得仙……成仙本是得道,我娘应是以情为道而生八尾,兄长则以战为道而能斗天兵。可是我想来想去,却不知自己是因何道而成得仙。师父说我的长处不在争斗而在一片柔心,可现在却当真不知自己有何用。父母之事帮不上忙,兄长那边……也不知如何才能让他宽心。你说你与观云师兄出师后,我便是大师姐,可我……却不晓得能不能担此重任。”   云母说得丧气得很。赤霞一愣,却是笑着反问道:“云儿,你道单阳师弟当年……为何喜欢你?”   “……诶?”   云母一惊,下一瞬就红了脸,不知师姐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问这个,但想了半天,也答不上来。   赤霞抬手弹了她的额头,也不正面回答,只回忆道:“单阳师弟当年的性情你也知道,自师父将他带回仙宫起,我与观云就未曾见他笑过一次。他从不论自己过去之事,亦不与我们深交,事事做得极好却为人疏离。我与观云虽待他如师弟,却总归有些不善应付这等性格,故从未与单阳交心……你却不同。”   赤霞说:“你入门时本为单阳戾气最重之时,你又是师妹,他自是待你颇为冷淡。若是换作旁人,自是会厌恶于他,但能让他人私下里嚼烂舌头的事,换作你,却未曾说过单阳师弟一句坏话,还在床底下攒了那么一大堆葫芦……你本不必助他,你助了;你本不必救他,亦救了。他那般冷箭似的个性,若以冷箭相对,便是使劲了全力、两人都射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淋,亦不可能让他卸下防备,但包容以待,却能让他自己掏出真心奉上……单阳心结之所以解开,有一大半是因你,故而他成仙机缘也在你,那份功德就算到了你头上……其实不止是单阳,师父、我、观云,还有少暄,哪一个不是问题重重?我未曾听你说他人坏话,即便偶有不合或是误会,亦未曾见你厌恶过谁……”   赤霞看向云母笑着说道:“君子不以个人感情论他人短长,不以个人喜怒定善恶是非。感他人之情而知自然……这些即使许多仙人成仙之后都未必能做到。你母亲的善感多情,你父亲的君子之风,分明皆在你。上善若水,至柔而容天下……若此不为道——何以为道?!师父说你有一片柔心,亦是此意。”   云母此时已是听得愣了,怔怔地看着赤霞。   赤霞知道云母自己多半没有这么想过,所谓赤子之心,大多便是如此。她笑了笑,抬手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小师妹与我们不同,她生在凡间,即便十二岁就拜入了我们仙宫,但这几年不是在旭照宫里修炼就是下凡找机缘,与仙界交集甚少。如此看似与我和赤霞别无二致,可我、赤霞还有大师兄无不是在天界出生长大,神仙界与我们而言早已熟悉不过,不必再费尽融入。单阳师弟与小师妹状况倒是相似,但是……”   观云提了建议,见师父没有立刻否认的话,便自行往下解释缘由。然而他说到此处,不禁停顿了片刻,不着痕迹地抬眸打量白及的神色,看师父仍旧没有异色,才润了润嗓子继续说:“但是小师妹是玄明神君之女……师父,你知道……”   玄明神君之女,便是天帝的侄女,即便不是天庭的公主,也相差无几。   虽说神仙不论贵贱,赤霞还是南海长公主呢也没见有什么特别的,但总归是个容易招人议论的身份,更何况小师妹身世本就特别……   观云笃定师父能明白他的意思,便谨慎地未将话说完。看小师妹这两天在旭照宫欢乐地蹦来蹦去的样子,她自己多半是没意识到这一点,令人担忧得很。观云想了想,又说道:“小师妹日后定然是要融入仙界的,只是她与单阳师弟一般状况,旁人却要以我或赤霞的标准待她。我怕小师妹对仙界全无了解,日后可能会适应不过来。师父你自是能护小师妹,但总不能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地护着她,更何况百密尚有一疏,还是让小师妹早日能自己应对得好……这回的群仙宴便是个机会,天界的神仙难得齐聚,又是讨论玄明神君一事,可以让云母认认人,也熟悉一下天界神仙的相处方式。还有……”   观云将该分析的都分析完了,担忧地看了白及一眼,这才续说道:“还有,师父你也许……不必如此避讳天帝。”   白及一顿。   观云见师父有所触动的模样,就不再多说。他自是知道师父多年深居简出,极少在外现身,除了白及本身就喜好清净不愿沾染浮华之外,多少亦有他过去那朔清神君身份的关系。朔清神君当年乖戾太过,不少老神仙至今都忌讳得很,怕白及将当年之事忆起,又恢复成过去那个样子。   因白及从未将幻境之事与他人说起,观云不知道他早就将该想起来的想起了,只觉得师父既是转世又失了记忆,自然与过去再无瓜葛,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天界早已换了一批新神,便是坦荡些也无妨,方才有此一说。   白及听完,脑海中却是浮现万千种种,沉思了良久。观云不知他都想了些什么,只晓得过了好一会儿,白及才像是定了决心,缓缓地道:“我会去问云儿。”   观云听到此处已是心里一松,知道这是小师妹想去师父就带她去的意思了。见师父将他的话听了进去,观云微微定神,笑着道:“嗯,我不过就是建议一番,还是要让小师妹自己决定的。”   此时该汇报的都已汇报得差不多了,观云话完,就又恭敬地俯身拱手:“那么,弟子就先告退了……我与赤霞离开后,还请师父多多保重。”   白及略一颔首。   ……   观云与赤霞第二日便按照计划回到南方去了,旭照宫里因他们二人短暂得热闹了两三日后,就又恢复到原本的宁静。因赤霞师姐真的走了,云母消沉了起码有三个时辰,等到下午师父唤了她过去,才暂时被转移注意力。   “琴修好了。”   云母一到庭院中,便看到师父同往常一般一袭白衣,只是今日怀中却抱了把琴。见她过来,白及便轻声唤了她,然后将琴展示出来。   云母看到她的琴已是惊呼一声,立刻就狂跑着奔了过去。白及看到她是原型过来的,倒是怔了怔,只不过是一转眼,云母已经跳到了他膝盖上,胖尾巴无意识地乱甩,一双眼睛却是惊喜地看着面前的琴,半天说不出话来。   被降神雷劈过的琴,原以为不可能恢复,没想到现在却是复原了。此时这把琴的断面已经接上,并且上好了新的琴弦,虽说琴身不可能再完全如初,可已经好过预期。   云母当即便小心翼翼地拿爪子碰了碰琴弦,又拿额头蹭了蹭弦试音,便察觉到师父已将音都调准了,顿时感动不已,回头感谢道:“谢谢师父。”   白及看着重新收到琴高兴得差点没绕着琴跑来跑去的小狐狸,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无意识地带了点笑意,应道:“无妨。”   说着,他便伸手摸云母的脑袋。云母的毛发比一般狐狸还要蓬松一些,这阵子又长了几分,白及便将她一团抱在怀里。他们如今亲密,云母被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才“呜呜”叫着移头躲白及的手,但又在他怀里打滚,多少有点撒娇的意思。   白及将琴还了她,便又想起之前观云走时说得话。群仙宴的日子是下月初六,算起来能用于准备的已没有几日。白及将她抱稳了,待云母歪着脑袋看他,顿了顿,方才问:“云儿,天帝下月因玄明神君之事又要办群仙之宴,已递来了帖子……你可想去?”   白及问得直接,云母倒是怔了下,她意外地眨了眨眼,重复道:“群仙之宴?”   她并非是头一回听说这件事,只是上一次听说还是她渡劫成仙前夕、天官递来的帖子。云母本来就是好奇心重的狐狸,若说她对这样的事全无新奇,自是不太可能的,只是……   “可以吗?”   云母望着白及问道:“师父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   白及只道:“……无妨。”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道:“我已许久不曾见天帝,此次……许是应去一见。”   说到这里,白及眼神微微有些变化,像是自己亦有些许犹豫。但他转念又回过神,眸色中的变化转瞬即逝。白及将观云说的话又简单地对她解释了一番,接着便等云母答案。   云母自是愿意去的,尤其她近日在意家人之事,偏偏父母那里不能插手,哥哥那里又没有头绪,这次的群仙之宴既然又是天帝因玄明神君而办,哪怕明知希望落空的可能性更大,云母仍想试试能不能听到些新的消息,见师父并不介意出门的样子,她便用力点了点头。   点完,她又“呜呜”叫唤了两声,眯着眼去蹭白及衣襟。白及一顿,便又抬手摸了摸她。   ……   仙界日子过得颇快,转眼便到了群仙宴当日。云母上一回参加仙界的聚会,算起来都是她那只见过一次的大师兄元泽和紫草仙子的婚礼了,那次她只要当个狐狸乖乖在位置上站好不要乱跑便可,这回却是不同,故而难免不安。   云母一大早便起来,给自己换了身比平日正式的衣服。这是原先赤霞师姐替她置办的,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穿,与赤霞出师礼时的衣着有些像,还新得很。云母梳妆好了就忐忑地打转,白及执了她的手道:“不必如此紧张。仙宴上的人大多不会晓得你与玄明的关系,只当你是我弟子,你随我走便是。”   话虽如此,白及其实自己也已多年不曾出席过这等场合,不习惯得很。不同于认真换了装束的云母,他仍旧是一身简单的白衣,与往常似乎没什么不同,但也不显得失仪,仍旧清逸得很。   云母听了他的话便十分信任地点头,跟在师父身边与他一道去天宫。   两人抵达之时,已是须臾之后。   算起来,云母成仙后在与旭照宫之间来往最频繁的仙界之地竟然就是天宫,只是里头却未必都是些好的回忆,故而她这会儿看着天界的大门,突然有些说不出的忐忑。白及却是从容地递上了帖子,那守门的天兵认出白及已是惊愕,震了一会儿才放他们进去。云母惴惴地跟在他后,两人虽引路的仙娥一道到了宴会所在的大殿。   仙宴大多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从数日到数年的都有,他们来得不算迟,却也不算早,天帝未至,但神仙本就潇洒快活得很,不太拘于礼数,此时大殿中已有熏然的暖意,觥筹交错,谈笑声不绝于耳。   白及在群仙宴中的位置自是上座,就在天帝一侧,但这个位置常年空缺,众仙数千年来早已习以为常,自顾自说得高兴,到没有人注意。   于是仙娥将白及引到了此处,云母则安排在他旁边。   白及进了天宫大门,便已换了张对外人用的再冷淡不过的脸。仙娥引他本来就有些慌乱,好不容易将白及领到,赶紧匆忙离开,好在白及并不介意,只自己轻轻展了衣摆坐下。   然后,就在他落座的一瞬间,本来喧嚷的大殿内,突然一片寂静。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天庭神仙数以万计,群仙之宴既能放出话来要招待天庭众仙,总不能只有一席,而席位的前后远近皆是论修为辈分排的,故而座位大多固定,纵有调整也不会太大。天帝身为天庭之主,亦是东道主而位于最前,而他身边两个座位,其中一个便是为白及留着的……同时,也是常年空着的。故而今日白及在此位坐下,便相当于当场公开了身份。   大殿里静默了一刹,紧接着便是几声杂乱的“咣当”声和说不清缘由的杂声,似是有人不小心摔了杯子,有人不慎碰翻了装饰,还有人瞪大了眼在桌子底下狂掐弟子大腿,总之就是一片兵荒马乱,但偏偏他们还不敢让白及仙君发现他们的兵荒马乱,只能试图掩饰动静,因此殿内便长久地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寂静,四下皆只剩众仙警惕的呼吸声。   过了好久,才有同坐在天帝附近、性格稍微大胆的仙人试探地凑过身,询问道:“白及……仙君?”   他见白及身边还跟了刚成仙似是年纪不大的女孩子,便主动挑起了话题,又问道:“这位,是否便是仙君前段日子收的小弟子?”   白及略一点头,并未否认。他如此一动作,当即就有不少视线一下子转移到了云母身上。   在这般氛围之下,云母简直如坐针毡,感觉到那些投注到她身上的目光,她脸侧不知不觉就开始冒红了。云母乖顺安静地坐在师父身边,只觉得旁人的视线灼热得很,让她有点不敢喘气。不过,她也晓得如今还只是当师父的弟子,若是将来当了玄明神君的女儿,或是当了师父的妻子,只怕外人投来的好奇的目光还要来得更多,倒不如现在就适应来得好。故而云母定了定神,尽量挺直了腰杆。   白及眼角的余光淡淡从她身上瞥过,见云儿尽管紧张却竭力在应对,心里便安心了不少。   过了好久,大殿内的仙人们的注意力才渐渐从云母和白及身上移开,宴席又缓慢地重新热闹起来。即便云母还是时不时就觉得有人在看她,但比起刚才已是好了不少,她松了口气,见这仙宴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规矩刻板,不少仙人都是自由走动谈笑风生的,云母不知不觉便新奇地看来看去。   带云母来,本来就是希望她早日融入仙界的。白及察觉到她神情按捺不住的好奇,顿了顿,便道:“你若感兴趣,走去逛逛便是。”   “可以吗?”   云母回过头看白及,不好意思地确认。   白及早已对她的神态和肢体语言熟悉得很,即便云母现在是个再端正不过的人形,他仿佛仍能看见她脑袋有两只白白的耳朵在那里跃跃欲试地抖来抖去。   白及的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了几分,他“嗯”了一声,又道:“……回来时不要记错了位置。”   其实白及这个位置想要记错也没那么容易,云母赶紧红着脸道了谢,便犹豫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打探地在大殿内走来走去,倒没注意到先前师父低声嘱咐她时周围人又频频惊奇投来的视线。   云母坐在白及身边是白及仙君的弟子,起了身混入一众仙人之中便不显眼了许多。   天帝的宴殿极是宽广,数也数不清的仙案列于其中,衣着飘逸的仙子与男仙行走于并排的桌案之中,仙液琼浆淡淡的甜味弥漫在空气间,云母即便不饮酒,光是嗅了几下,也不知不觉有了微微的醉意。好奇心重的狐狸看什么都开心,她没听到什么玄明神君的消息,便想着有什么东西有趣多看几眼能回去跟师父说,故而走到一个人烟较少的角落时,就暂时停了下来想思考一下接下来去哪里逛,谁知她四处乱望望得起劲时,便没察觉到有人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边。   “……你逛得可还愉快?”   背后突然传来说话的人声,云母惊得浑身一抖,待回过头看清过来的人相貌,又差点惊呼出声,好在她及时收住,这才没闹出笑话来。   然而云母好不容易重新冷静,却仍有些拘谨。她尽量使自己保持镇定,这才紧张地唤道:“天帝。”   天帝此时并非是正服,反倒是一般仙人打扮,甚至比一般仙人还要低调简单,故而看起来不太起眼。但毕竟是天庭之主的长相,且距离两人上一次见面的时间还隔得不远,云母如何能不认得?她视线闪了闪,都有些不敢看对方,低了头便要小幅度地行礼,谁知天帝却主动止了她的动作。   他淡淡地道:“你与你兄长已不受天条所束,若是不介意,便唤我一声伯父吧。”   云母一惊,倒有些不敢真唤。她小心地抬头瞧了眼天帝的脸色,他肩宽个高而神情威严,即便刻意换了常服仍有种不怒自威之感,不过仔细看看,云母倒并未从他脸上觉出生气的感觉,这才壮着胆子喊道:“伯父。”   云母到底还不是很确定,这一声喊得细如蚊蝇。幸好天帝却是并未介意,见她喊了,就略一点头,他放目瞧了眼宴席中,问:“你是同你师父一起来的?”   云母也下意识地朝白及的方向望过去,然后点了点头。   天帝又问道:“你兄长未来?”   云母微怔,又点了点头,只是答完这个问题,她便担忧地垂了眸。   群仙之宴邀得是群仙,请帖一处仙宫便有一帖,石英既然已位列仙班,自然也收到了邀请。不过据云母所知,石英回了凡间之后就没有再上来,她尽管提了建议,却不知哥哥到底是如何决定的。   现在天帝特意问起,竟是不太好回答。   然而出乎云母预料,天帝似乎并未因此而生气,只是叹了口气,道:“又是一个这般的。”   说着,云母再抬头看他,竟是从天帝脸上看出了几分无奈来。如此一来,在这三言两语之间,云母心里的畏怕倒是散去不少。她又谨慎地看了眼天帝,在心里组织语言,终于还是犹豫地问:“伯父,我娘……”   此时距离玄明回天那一趟一转眼已过去了两个月,因天条网开一面的条件之一,便是她与兄长不可干涉,而这干涉的条件定得极为严苛,他们连母亲的面都不得见上。若说担心,这世间恐怕没什么比一无所知更令人放心不下的了。云母本也是想从仙宴中得知些许关于父母的消息,此时天帝正在眼前,这里肯定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   云母定了定神,方问道:“我娘那边……现在有什么进展了吗?”   天帝一顿,微微看了她一眼,像是在脑海中思索了什么,才终于道:“玄明已在历第四世,你母亲现在即便寻到了他也无法立刻化情为道……但是,凡事自有定数,玄明重返天庭最早能在何时,还要看她的造化。你要是担心,不妨做些自己能做的。”   云母一惊,觉得天帝话里像是在暗示什么,她心跳有些快了,张嘴还想再问,但天帝却已移开了目光。他目色空然,看不出什么,目光却是放到了白及的方向。他道:“你若是对宴席满意,自是最好不过,我也差不多该入席了……云儿,你自己逛吧,我今日还有话要同你师父谈。”   话完,他便当真离开了,但并不是往宴席的方向,而是往外。云母愣了愣,觉得他多半是要回去换衣服,不过她尽管还想知道更多些,却没法拦着天帝,只好作罢。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满脑子都是天帝丢下的那句“不妨做些自己能做的”,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发呆,直到——   “云母!”   云母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猛地回过神来,差点以为是天帝去而复返,谁知一转头,在自己身后看到的却是少暄。   少暄在这里碰到云母亦是意外,他本来是同青丘的人坐在一起,中途受人调侃恼羞成怒便出来透气,哪儿晓得走了几步就碰上云母。要晓得天庭之宴能容纳神仙上万,来来往往的天宫宫娥都数不清有多少人,这样还能碰上着实算是运气,少暄惊喜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对了,还有——”   他轻轻蹙了眉,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   少暄如今晓得云母应是对谁动了感情,也得了回应,但上回他和石英较劲了半天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他虽说已不再提过去那些浑话,可云母究竟是心慕何人,仍是挠心挠肺地好奇,又不好意思直接问云母,只好自己观察。   可惜观察也没观察出什么结果来。白及仙君造临群仙宴的事早在整个殿里都传遍了,少暄自然清楚云母是她师父带过来的……所以还是没什么线索啊!   少暄烦躁地摸了摸脖子,又问道:“还有你兄长呢?没来吗?”   云母见了少暄亦是惊讶,更是没想到今日连着两人都会问起她兄长,不过对少暄说话却可比对天帝要来得随意些。她想了想,正要张嘴说话,然而耳中却忽然进了最近一侧桌案边两个仙人的议论,他们话中带了“玄明”二字,云母的思路一不小心就被打断,将那两人的谈话听了进去。   一位仙人似是已经喝醉了,脸上挂着笑,感兴趣地问道:“——说来,玄明那一双儿女说是俱已成仙……按说刚成仙的新来者,应当是显眼得很。今日在宴席中,你们可有看到他们?”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不曾。”另一仙人捻杯答道,“这次群仙宴时间隔得短,我不曾看到什么新面孔……男仙暂且不说,若是说女仙……白及仙君带来的那个小姑娘可以算一个。”   白及仙君造临的事闹得也不小,不过那仙人并没有多提这个,而是道:“我听说……玄明神君那个儿子,成仙之前就与天兵天将大战了一场?以一敌百,而且还胜了?”   另一仙人答:“没错。”   那人道:“不知玄明之子与天兵天将大战是因何故?可是为他父亲与天庭为敌?”   另一人答:“不晓得……不过说不定是如此吧。说起来,即便是神君之子,未成仙时就能敌上百天兵也算十分厉害了!我过去倒不曾听说玄明神君善战,怎么这个孩子如此厉害?能为父做到这般地步,想来也是个烈性的性子,不知日后他若任了仙职会如何……”   两个仙人把酒聊得起劲,在仙酒的熏然醉意之下,他们倒没注意到云母就站在不远处,已将二人的对话皆听入了耳中。听他们误以为哥哥是为了玄明神君才与天庭一战的,云母无奈地微笑了下,但旋即想到如今的实情,又略带担忧地垂了眸。   少暄在石英成仙当日亦在场,自然猜到不少。他撞见有人议论云母石英,也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对方除了石英性子烈什么都没猜对。少暄看了眼云母的神情,一把将她往别处拉,免得她被那些正在谈论玄明神君的仙人瞧见了。等将云母拉到更少人烟的地方,他看着云母的表情仍是不安,一愣,问道:“……怎么了?”   话完,他又道:“他们不过就是无聊嚼些舌根子,没恶意的,你怎么难过至此?可是他们的话什么地方有冒犯之处?”   云母听出少暄话里的关心之意,她也感激他不仅保守秘密,待她态度也没什么变化,仍如过去一般,故而云母感谢地看他一眼,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我只是担心兄长……”   说着,云母将石英似乎对玄明神君有所排斥的事同少暄说了。少暄听完,不以为然地道:“这有什么?既是成年的狐狸,早晚都要独立的。尤其你们一家都是狐狸,突然冒出个人来,你兄长接受不了也是正常。他不喜欢,你何必强求他去与玄明神君亲近……他现在顶多就是烦闷,未必伤心,但你若是全然站在突然冒出的父亲那里,不为他考虑,你哥哥才要伤心呢。”   但云母又摇了摇头,她停顿片刻,将自己这阵子以来只在心里想而不知怎么说的话理了理,才道:“不是的,我担心的不是哥哥不与神君亲近。他若是不喜欢玄明神君,只要离玄明神君远远的不见面就能宽心,我也愿为他去和娘与玄明神君沟通。只是哥哥并非不在意家人之人……他如果厌恶玄明,娘便会觉得是她的错,总会想要弥补,但哥哥如今性子倔强,未必会接受。玄明神君又肯定是站在娘这边的……我怕长此以往,会变成兄长与玄明和娘对立的关系,哥哥渐渐与家人离心……我知道他极在意我,也极在意娘,若闹到如此,哥哥便当真要伤心了。”   说到此处,云母抿了抿唇,稍休息了一下,才担心地接着往下讲。   “哥哥即便伤了心,恐怕面上也是要强,私底下一只狐狸偷偷舔伤口,天长日久,我怕他会落下心结……不止是兄长,娘和玄明神君想必也会耿耿于怀……”   说到这里,云母已低下了头。少暄没想到她能说出这么大一串来,也吓了一跳,但脑筋一转,又觉得哪里不对,脱口而出道:“你还管玄明叫神君?!”   云母原本情绪正低落着,被问得一懵,下意识地抖了抖并没有放出来的耳朵,紧接着耳根就冒了几分红。   她比哥哥好些,的确是认识玄明的,对对方有些好感,也觉得亲近。但是除了在天台玄明要求的那一次,云母也未再用父亲有关的称呼叫过对方,提起来就尊敬地喊神君……毕竟她仍觉得对方是高高在上的上古神仙,“父亲”这个称呼又太亲密,叫起来着实不好意思得紧。   少暄看着云母神态,顿时头疼不已,感觉云母嘴上说着担心哥哥,但其实她自己也未必就没问题了……说来也是,对他们兄妹来说,多出个爹的确十分突然。   少暄想了想,道:“你若如此担心,不如好好和他谈谈……要不你下次去见你兄长时,我和你一起去吧。”   云母一怔,意外地眨了眨眼,不解道:“你要同去?”   少暄淡淡地点了点头,解释道:“上次与你兄长一战,还未分出胜负,我也有事想找他。既然你要去,岂不正好同路……你准备何时去?”   云母本来并没有想好,但少暄如此一催,却让她下了决心。云母略一思索,就道:“不如就群仙宴之后——”   忽然,大殿内的一阵毫无预兆的喧哗打断了云母的话。云母一顿,下意识地朝喧哗的中心点看去。   大殿内喧哗过后就飞快地安静了下来,气氛活像是从门口进来了第二个白及仙君。不过云母望那儿一看,才发现进来的不是第二个白及而是天帝。天帝踏入了殿中,自然要等他说话。云母话虽未说完,但也无法再开口,她与少暄对视了一眼,少暄对她略一点头,算是同意了群仙宴后去找石英的安排,就闭口不再言,而是同其他仙人一般看向了天帝。   天帝泰然地坐到了主位,他仍是同往常一般严肃沉稳得很,先是说了些希望众仙能享受宴会、与天同乐的场面话,继而又简明扼要地交代了玄明神君的处罚进展和原因,那公事公办的语气任谁都不能怀疑他有私心。天帝说完,便请众仙随意,大殿内不久就重新热闹起来。   大家都知这场只隔了二十年就再办的群仙宴是因玄明神君,纵使天帝那番话并未说出多少新消息,但许多仙人仍是忍不住谈论起来。于是玄明神君与凡人相恋的故事又一口气被提了许多次,他在刑场要将女儿介绍给白及的事也一再被提起。尤其今日白及难得在场,他们不敢当着他面说,视线却频频飞了过去,哪怕只能远远地瞧见一抹皓白的影子,都算是了却了些许好奇心。   如此一来,倒没多少人再注意天帝。   这个时候,天帝已然在主位上坐好,他与周围的神仙寒暄了几句,便在手指间凝了个不让旁人听到声响的法术,然后看向他身边始终淡着脸安静的白衣上仙,道:“白及仙君。”   稍稍停顿,又道:“好久不见了。”   白及早知今日会与天帝碰面,但即使如此,到了此时,仍是不禁犹豫了一刹。他抬手转了转手中精巧的杯盏,应道:“的确如此。”   天帝道:“当年之事,你想必已记起来了吧。”   “……嗯。”   “果然……难怪这般。”   天帝轻轻举起酒杯抿了一口。仙界仙品在上仙的仙人本就不多,白及原就位列第一,故而旁人感到白及身上的气息虽会感到极为纯净强大,但并不会再往别处想,过了这么久,竟是无人察觉到他身上的仙气已经又破了一境。   天帝察觉到了,但同时也觉得到了这般地步,境界几何其实早已没什么意义。他打量了一下白及,问:“是有了进展?”   白及又“嗯”了一声,他闭着眼沉思了片刻,脑内飞快地掠过种种画面,再睁眼,便道:“我成仙时便已立新道,前些时日机缘到了,就入幻境斩了执念,了却前尘往事。”   天帝亦点了点头。   不过,即便两人了却前尘后算不得有什么仇怨,但气氛终究尴尬得很,彼此都有些没话说。他们互相沉静了片刻,天帝的视线不知不觉就落在白及身边空着的座位上。那处席垫虽是空着的,可上面还留着一个浅浅的凹痕,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在上面坐过。   白及注意到天帝的目光,解释道:“云儿外出去了。”   天帝淡笑了一下,道:“我那侄女,倒是的确可爱。”   白及:“……”   天帝问:“她随你修行,天资品行如何?”   白及想了想,应道:“心境极佳,善感善悟,心思纯善。修行上稍有笨拙之处,但胜在一颗赤子心,天性灵,便可迎刃而解,且她……”   天帝笑着打断他,道:“不必往下说了……你比从前,变了不少。”   比起朔清神君之时,周身的气息温和了许多。   白及一顿,抬眉看向天帝。   天帝的指节轻轻在桌案上扣了扣。玄天当年听说了玄明转世过世时有白狐彻夜哀鸣,之后又听闻白及仙君门下有个额间带红印、原型又是狐狸的弟子,故而从那时起他便关注着白及这个小弟子,云母成仙后又与她见过一面,就确定下来。此时天帝知晓的,倒比旁人要多上很多。   于是天帝停顿片刻,看向白及,问道:“所以……你们准备何时成亲?”   ……咣当!   听到这一问,便是白及也不禁一时失手一晃,将原本捏在手中的杯子不慎落到了桌案上。   天帝先前隐了两人的说话声,但白及这一失手却没有藏住,一时间附近的仙人都下意识地被吸引过了视线——   他们早就看到天帝在与白及仙君说话,只是碍于法术听不见,此时见白及仙君失态,不由得愈发好奇。   可惜天帝的法术在,即便他们拉长了耳朵,也是偷听不到一分半毫的。   天帝满意地看着白及仙君一贯清冷的脸上流露出的慌乱色,还有他长发间隐隐露出的冒了点红色的耳尖,淡淡道:“何必如此吃惊。”   白及堪堪稳住了身形,尽管尽量面不改色地一展长袖扶起了杯子,装作是偶然的样子,可自己也能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些发热。   他当然是吃惊天帝居然会有此一问的。他并非是未曾想过,但并未与旁人说起,便是对云儿也没提过,怕她吓着。此时被问及,白及略微顿了一下,这才答道:“云儿近日心乱……总要等到她家人归来再议。”   天帝闻言动作一滞,道了句“原来如此”,然后刚想说什么,他抬头看了眼两席之间的过道,话到嘴边又停住。   这时,天帝突然道:“不谈了,云儿回来了。”   白及怔了怔,即使晓得他与天帝的对话云母听不见,还是心脏不觉一提,止了口,回头朝云母跑来的方向看去——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云母和少暄结束对话跑回来的时候,其实远远地就瞧见了师父在与天帝说话,但她只看到两人嘴唇在动,却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且他们瞧她跑到跟前,就默契地一并住了口又抬眼看她,云母在两人注视之下,自然有些慌张。   她匆忙地跑到师父身边坐下,侧着头小心地问道:“怎么啦?”   说着,云母不安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又下意识地去摸头发,生怕是仪态上出了问题,给师父丢了脸。   白及之前烫起来的脸上热度还未消,同时一道烫起来的不止是脸,还有心,此时他倒恨不得将小狐狸揣回怀里揉揉,只碍于旁人在场才未付诸行动。然而云母他先前刚失了态这会儿还有些慌乱,她仍旧眨着眼望他。白及被她望得心慌意乱,勉强才按捺着移了视线。他随手解开天帝的术法,稳了稳澎湃的心绪,才缓缓地对云母道:“无事。”   “噢。”   云母点点头,疑惑地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天帝,但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解释的意思,她也只好坐在原地。   云母又在旁边干坐了一会儿,感觉无事可做。因她是白及仙君的弟子,其他人都不敢冒然与她说话,而师父和天帝也不说话,云母只好取了筷子去夹东西吃,算是打发时间。她腮帮子一动一动的,耳后的碎发不知不觉掉到脸边,白及本就瞧着她,自是注意到这点细节,他略微一顿,待反应过来,已自然地抬手替她拨了回去。   云母正吃着东西,察觉到有东西靠近脸,便懵懂地眯着眼睛躲了躲,一边嚼着东西,一边抬眸望了望,等她看清是师父的手,这才不动了。待白及将她的碎发拨回去,她便又恢复原样接着吃,并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两人都不觉得有哪里不对,然而他们没注意到,白及刚才随手做动作时,周围神仙们的交谈声都忽然小了下,引得不少人侧目。侧目末了,瞧见这一幕的神仙们还彼此默不作声地对视几眼,以表惊讶之情。   不怪他们吃惊,若如此做的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一贯冷情冷面的白及仙君。他看着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但仅小小一个细节,便能看出他对待这个小弟子颇为柔情,且看这小姑娘的反应,也能猜出她平日里是极受宠爱的。   如此这般,这白及仙君与弟子交流的方式,倒是着实令人意外。   仙人宴席动辄许多时日,群仙之宴整整要持续一月。仙人本不食人间烟火,因此参加宴会多是品品玉液琼浆,尝尝天宫的珍馐美馔,大多浅尝辄止,喝醉了稍憩片刻也是风雅,但通常不会吃饱。因而像云母这般因为太无聊只好拿着筷子吃东西的竟是少见,她本来也只偶尔夹一点尝尝味,可干坐着终究无聊,她食量又不大,一会儿一小口一会儿一小口的居然真吃饱了。   狐狸吃饱了就容易犯困,她揉了揉眼睛,撑不住地打瞌睡,很想化成原型钻师父怀里睡觉,但又担心自己自顾自地化为原型在这样的宴席上不礼貌,只好强忍着。云母脑袋一点一点地忍了半天,哈欠也不是很敢打,直到她远远地瞧见有两个仙人喝醉后化作原型一跃飞到桌子上开始比赛打鸣,云母懵了懵,转头看向白及,这才犹豫地拽他袖子,问道:“师父……”   天帝办群仙宴,终究还是希望与群仙同乐的,故而席上其实随意得很。白及见她满脸困意,一顿,道:“睡吧。”   云母心里一松,总算干脆利落地“嗷”了一声,化了狐狸麻利地朝师父身上钻。她拿脑袋顶开白及随意搁在一侧的胳膊,爬白及的膝盖时后腿无意识地蹬踢了两下,等白及抬手将她托上来,便十分自觉地尾巴一圈团好,扯他的袖子盖在自己身上,眯着眼准备睡。在睡着前,云母想起自己和少暄约好看石英的事还没和白及讲,生怕醒来忘了,忙道:“师父,等群仙宴结束后,我想去长安看一趟哥哥,我刚才碰到了少暄,他也说要同去……”   白及顺了顺她脑袋上柔顺的白毛,沉声问:“可要我陪你?”   云母本来只想支会一声,哪儿好意思开口让师父大老远地陪她,但师父主动问起了却又不同。云母连忙点了点头,但点完头又后知后觉地红了脸,问:“可以吗?”   白及瞧她,便是心肠本来是硬的现在也放软了,真不知道她为何到了如今还会觉得提要求不行。他略一颔首,缓声道:“……自然。”   云母又惊喜地“呜呜”叫了两声,脸侧蹭了蹭白及的衣角,终于满意地睡了过去。   云母蹭得高兴,却不知他们短短几句对话间这一席上又掉了一地眼珠子。纵然白及中途就掐了诀,其他人听不见这对师徒说了些什么,云母又藏在桌案底下,旁人看不见她动作,但白及仙君让弟子爬他身上睡觉已是惊人。好在有了先前的铺垫,旁人们惊归惊也不曾露出破绽,看看就过了,宴席上仍是相安无事,倒未有人多想。   因是第一次参加群仙宴,云母各处都不是很熟悉,醒醒睡睡,醒来后偶尔到处走一走,算是熟悉环境。待到半月之后,她已放开了不少;待一月之期到时,她甚至结识了几个比她大不到一百岁、也算年纪相仿的女仙,收获颇丰。   群仙之宴结束后,云母也不耽搁,只跟着师父会旭照宫修整了几日,便按照之前说好的去与少暄会合。   这一日少暄早早就在约定地点等着云母,但他不曾想会见到白及,因而当他看到云母随白及同乘一片云远远飞来时,立刻就被吓了一大跳。   少暄急忙将云母拽到一边,问道:“你师父怎么也来了?!”   少暄话里问得急切,但身后的尾巴毛却是绷得紧紧的。他当初在旭照宫里停留了很长一段时日,那时也受过白及仙君指点,尽管未曾正式地拜过师,起初他还与旭照宫闹过一点不愉快,但多少也算与白及有一点点师徒之缘,他内心其实是敬重仙君的。同时,因着白及冷淡的模样,少暄不怕观云,不怕赤霞,不怕单阳,更不怕云母,却多少有些怵他,这会儿见到白及,立刻就紧张得很。   云母略有几分不好意思地回答道:“师父愿意来陪我。”   少暄惊道:“你师父离宫陪你……不要紧吗?”   “不要紧的。”   见少暄问得愈发吃惊,云母脸上愈发有羞赧之意,她忙解释道:“如今我师兄师姐都出师离开旭照宫了,单阳师兄虽未出师,但短时间内亦不会回来,目前也未从他那里听闻归期……我和你一起去见哥哥后,若师父还留在旭照宫里,他反而无事可做的。”   少暄愣了愣,倒不知观云与赤霞居然已经出师了。他“哦”了一声,算是表示明白。其实他倒是也不介意有白及跟着,只是到底有些不自在。少暄看了眼白及的脸色,默默地将本来想问云母到底对象是谁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居然不大敢问了。   三人一同飞了一路,少暄便不自然地绷着尾巴绷了一路,等好不容易到长安城郊,他才总算松了口气。   令妖宫还是先前的令妖宫,只是从一般灵狐的居所成了仙居,故而周遭在一片乱糟糟的妖气中,还混进了一股醇厚温良的仙气。石英早知他们要来,早早地就命了自己门下的小妖前来迎接,待进到内殿,云母就瞧见石英正以原型卧在他的妖王石座上,雪白的狐狸拖着九尾,眉心一点鲜艳的红印,犹如雪中一朵红梅。他未开口,这来自原型的优雅之态,竟是敛了几分他周身的傲气,看着居然颇为清雅。   石英这十数年来生长并未停止,又与妖物常伴,原型早已比云母大了一圈,原型看着已有八分像长成了的公狐狸。他本以为来得只有云母,看到白及还不算太意外,但瞧见少暄亦在此,便不解地挑了挑眉。   不过石英却也不是生气的样子,他朝三人随意地打了个招呼,便从王座上站起来,身子一晃,轻盈地跳了下来。   少暄亦不含糊,见石英是原型,他也就化了原型昂首阔步地走过去。云母回头看她师父,白及摸了摸她的头,道:“去吧。”   话完,他沉了片刻,又道:“我去打坐。”   说着,他便当真寻了个位置一撩衣袍坐下,闭上眼调整气息。云母冲师父道了谢,一转身也化成白狐,与哥哥和少暄聚到一处。   他们三只狐狸本是同龄,可少暄长得快不过石英,却又比睡了近二十年的云母来得大,如此一来,居然是三只狐狸三个大小。他们聚在一起坐着说话,从上往下看就是两白一红三个大大小小的毛团,正在“嗷嗷嗷”地叫着聊天。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三只狐狸围在一起聊天,只听石英问云母道:“你说你要来找我,怎么连你师父一起来了?你这么大只狐狸,出个门还要师父陪着不成。”   云母被哥哥话里的调侃之意弄得脸色通红,幸好还有白毛挡着。她与师父实际彼此相慕又互通心意的时间还不是很长,正在热恋之中,能不分开,云母自然是不愿意分开的,可这种实话她着实羞于说出口。她回头看了眼正闭眼凝神打坐的白及,仗着师父听不懂狐语,索性躺平一摊,嗷嗷叫着撒娇想糊弄过去。   石英俯身拿额头一顶,一下就将翻过身抱着尾巴打滚耍赖的妹妹翻了回来,他斜睨了云母一眼,却也未多说什么,算是接受了她的撒娇。石英九条长尾自然一摆,他又看向少暄,扬眉道:“你又如何会在这里?说起来……你叫什么来着?”   云母连忙替两人介绍道:“哥哥,他是少暄,是青丘少主。”   说着,她又看向少暄,介绍石英道:“这位是我兄长。”   云母同少暄一并来时,已经同他说过哥哥的名字,此时倒不必再说太多。少暄对云母点了下头,又将目光投向石英,说:“我们先前那一战还未分出胜负,我是来同你了结的。”   “哦?”   石英便是从云母那里听了对方的来路也丝毫不露怯色,反倒显出了些许感兴趣的神情来。但他也晓得现在刚一见面就立刻开打许是要吓到自家胆子小的妹妹,故而石英想了想,说:“既然如此,那我们改天找个时间便是。”   少暄亦看了眼云母,点头赞同。   三只狐狸又在哪里嗷嗷叫了好半天,聊得云母开始有些担心让师父久等了。她跟兄长和少暄打了声招呼,便扭身朝白及跑去。白及原本闭着眼没有声响,故而云母担心师父是入了定,便不敢打扰他。她十分轻手轻脚地跳到了师父膝盖上,谁知她刚摆了摆尾巴想要趴下休息,就感到白及的手落在了她的脑袋上,温柔地摸了两下。   云母回过头,高兴地朝他叫着摇尾巴,努力伸头去蹭师父的手。   云母蹭师父的手在那里玩得开心,却没注意到这会儿石英和少暄还看着他们。   少暄与石英两人皆是善用火的狐狸,性格上都有傲气之处,这么个共同点虽说让他俩容易互看不顺眼,却亦让他们有默契之处。这会儿两人的视线都在云母身上,但少暄只看了一会儿便了无兴味地收回视线,九条火焰般的红尾烦躁地四处乱摆。见云母应该听不见他们说话了,他看了石英一眼,终于略带几分躁动地问道:“喂,所以你说你妹妹已经有了对象,到底是真的假的啊?”   问到这里,少暄口中已带了狐疑。   石英一愣,见自家妹妹一走,这红狐狸居然立刻就问这个,他亦若有所思地扫了少暄一眼,只见他眉头微蹙,狐脸上满是解不开谜题的烦闷,显然纠结这个不是一日两日了。石英顿了顿,眯了眯眼,问:“你这么在意这个做什么?”   少暄有些不知该怎么答,迟疑片刻,才道:“呃,我……”   见他半天支吾不出个所以然来,石英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他“啊”了一声,同情地道:“你暗恋我妹妹?”   说完,他又怜悯地劝道:“云母她很迟钝又很死心眼的,认准了约莫就不会改,你怕是没机会了。”   “不是!”   少暄几乎是立刻就炸了毛,毛发底下的脸颊瞬间红成一片。   他的确是有一阵子脑袋简单太冲动了,当年扛着聘礼跑去旭照宫向只见过一次面的小白狐求婚的事被青丘的长辈笑了十几年,现在逢年过节还经常要被当笑料提起调侃,少暄在这方面敏感得很,石英一提,他浑身的毛就恼羞成怒地竖了起来,急着辩解,故而索性一口气说道:“我当初怀疑她喜欢的人是在旭照宫,可是白及仙君总共五个弟子,其中三个男弟子,年纪最长的元泽仙人云母见都没见过几次,观云仙人已要订婚,我原本想来想去觉得可能是单阳,可是单阳多年前就出去远游了,至今未归也没见云母怎么伤心,剩下的总不能是赤霞仙子……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到底是对谁有意——”   少暄说得暴躁得很,是当真有些被石英的话激恼了。然而他一股脑儿地分析下来,一抬头,却见石英目光微妙地看着他。少暄张了张嘴,问:“怎么了?我说得可有哪里不对?”   石英问:“你真的没察觉到?”   少暄疑惑地皱眉:“察觉到什么?”   这下石英看着他的眼神是当真有几分复杂了。少暄知道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多,按理来说不该猜不到才是。石英犹豫了一会儿,又看向正在玩耍的自家妹妹……其实他照理来讲不该多言,可是……   石英想了想,突然抬手在少暄眉心一点,少暄没料到他会突然有这样的动作,猛地一惊,恼道:“你做什么?!”   石英道:“我觉得你自己也快猜到了,只是云母信你,我却不熟悉你的性格,不晓得你可信任与否,所以干脆提前下个术,免得你乱讲。”   少暄生为青丘神狐自是高傲得很,哪里肯就这样被人下术,然而石英转瞬之间就已完成了仙法,少暄顿时整只狐都暴躁了,正要发飙理论,心中却突然一惊,只觉得石英这话里像是能分析出什么来。他觉得他快猜到,也就是说他先前那些分析纵然不准,亦不远矣……少暄心里一动,惊讶地朝云母看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云母在那里与师父一道玩好,回头又要瞧哥哥和少暄的情况时,却看到原本蹲了两只狐狸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只,哥哥还在,但少暄却不见了。云母奇怪地“咦”了一声,问道:“少暄呢?”   石英安静地坐在那里瞧他们,已经瞧了有一会儿,见云母问起亦早有准备,就轻描淡写地道:“那只红狐狸在外面透风怀疑狐生呢,不必理会他,估计明早就好了。”   其实云母与白及先前顾及场合也未有太亲密的举动,只是他们到底情浓之时,她又不会隐藏情绪,眼里满心满眼的爱意哪里藏得住,白及眼里亦满是含蓄的柔情,故而少暄一旦有了怀疑,仔细看了一会儿就发觉端倪,大受打击地出去蹲着吹冷风了,反倒留下石英觉得迷惑得很。   他看了眼白及,只觉得不知这白及仙君在神仙眼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明明并非是很难想透的事,偏偏过去这么久了居然也没人往他身上想。   云母听石英这么说,疑惑地歪了下脑袋,十分不解少暄怎么说跑就跑了。云母想了想,还是决定出去看看情况……片刻后她回来,已是满面通红,羞涩地往白及怀里一扎就不肯出来了,只露一条胖尾巴在外面晃来晃去。   白及亦有几分尴尬,但他们尴尬过后,也总算不必再顾及这里还有人不知道他们关系了,反倒轻松许多。   石英的令妖宫如今成了仙宫,尽管布置格局皆还未改,妖物们也不知该弄个什么名目留下来,在仙宫之中不算大,但要弄出几间客房来还是绰绰有余。当晚石英就给少暄白及安排好了房间住下来,云母则本来就给她留了屋子,就在石英的房间边上。只是当晚云母一个人独睡,翻来覆去还是不太睡得着,想来想去,她便起了身往外走。云母一路跑到令妖宫宫外,她远远地就瞧见大门未关,还未出宫门,就已看到有人坐在门口的石阶上饮酒。她的步伐慢了下来,待走到对方身边,便唤道:“哥哥。”   石英早听见了她的脚步,并不意外,淡淡地笑着“嗯”了一声,随手一指他身边,道:“坐吧。”   云母便理了理衣衫坐下。石英单手持着酒盏小酌,另一只手手肘撑地,慵懒地靠着望月。月光洒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拢在清透的月华之中,仿佛浮着一层光。他眉心有一点红,肤色白皙,今晚又穿了清雅松敞的青衣,嘴角微微带笑,他的侧脸看着便极像玄明。   注意到云母的视线,石英侧过头,随口问:“怎么了?”   云母知他不喜欢自己提起玄明神君的事,怕自己一开口就说破坏了此时的气氛,赶紧摇了摇头。她想了想,举头望月,怀念地道:“我记得哥哥你小时候很喜欢月亮。”   今晚是圆月,月光分外明亮。   云母晕了晕,忽然觉得重要的日子似乎总是满月。   石英笑道:“现在也是如此。说来,你小时候还怕黑呢,现在不怕了?”   云母当即就红了脸,赶紧摇了摇头。   其实若是全无亮色的雨夜与白天相比,她当然还是喜欢白天,但这样有月光的夜晚,却没什么好怕的。   但摇完头,云母脸上又显出些低落之色,她道:“说起来,我们小时候总是在一起玩闹,但从我拜入仙门后,就再也没有一起玩过了……”   石英笑了笑,放下酒杯,道:“你可是说如此?”   云母一愣,还没懂他是什么意思,就突然感到石英用仙气引了她变作原型,紧接着石英自己也变了原型。他周身被法术笼罩,只见石英的身体迅速地缩小,等淡光消失,他已用法术变回了团扇似的狐狸,只有一条尾巴,额间却有一抹鲜艳的红色,正是云母记忆中那个陪伴她时间最长的兄长。   没等云母反应,石英一把将她扑翻在地,云母“呜呜”地叫了两声,重新翻过身来。她这些年尽管长得慢,但到底还是长了些,见兄长如此,她赶紧也用法术将自己缩小了几分,然后又朝兄长扑了回去。   月光之下,两只小白狐互相追逐打闹,扑来扑去,难分胜负,倒是势均力敌,同过去一般。   纵然都将身体缩小,但彼此力量其实还是有差距的,石英比她多了十多年的修炼时间,云母自是能察觉到哥哥有意收着力道让她,只是陪着她玩儿,不过本就是玩闹,原本就不需要用全力分胜负,云母也就收着力道,只单纯地追着玩闹。兄妹俩许久不曾这么玩过,但仍是有趣,因此互相扑了好久才尽兴,等玩闹过后,就并排坐在地上蜷着尾巴赏月。   他们看了一会儿月亮,石英感觉到云母发呆,便凑上去拿额头顶了她一下,笑问道:“怎么了?”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云母被兄长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便也“呜呜”叫着亲昵地顶了回去,然后云母轻轻地垂了眸,怀念地道:“我想起以前赏月时,娘也总是在的。我们玩闹之时,娘她总怕我们不知轻重要受伤,便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护着,稍有过头就要介入将我们分开……”   云母未说下去,但石英已懂了她的意思,轻轻地摆了摆尾巴,却未多言。   他们两人现在还可以一起玩,但母亲尚未成仙,目前也不知道她的情况,偏他们还无法去帮忙,云母担心自然是很正常的。   石英其实也担心,他这段时间也想了许多。他想了想,对她道:“娘的情况的确令人担忧,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你早早地拜了白及仙君为师可能不知,娘的修为其实应当比你想得还要强上许多。”   略微停顿片刻,石英又道:“娘她过去总催我们成仙,但她自己又何尝不知若她不成仙,与……呃,那个玄明终不能成眷属。故而这些年她虽寻访各处,但从未懈怠过修行,否则怎么能这么快生出那些尾巴?她许是以情为道,又遇上一些机缘,可若是没有修为撑着,总没有那么顺利。你仔细想想,我们被叫去仙宫与天帝对峙那日,娘虽然见到玄明时激动了些,可其余时候并未显出多少慌张……她约莫是对这一日早有心理准备,也做好了承担罪罚的打算,只是未同我们说过罢了。”   听石英这样说,云母仔细回忆了一下,便觉得确实如此,又安心了些。但她旋即显出些低落的神情,又道:“即便如此,也不知娘何时才能成仙……”   石英说:“你又不是不知狐狸的九尾玄妙得很,有时修为未至也可生出九尾,有时便是生了九尾也成不了仙;有人机缘到了顷刻之间便能生尾成仙,有人便是蹉跎一生也只得停在八尾不得进展……我是不觉得成仙有什么非成不可的必要,但对你和娘来说显然并不是如此。你要是实在担心……不如我明日就去找娘,强拉她一把?”   听石英说起来像是只要她点头,他立刻就去破坏天帝给出的条件的认真样子,云母赶紧摇了摇头。其实即便是神仙也没有什么能让人一定成仙的绝妙之法,除非是点化童子,可这对白玉来说显然无用……石英若是去了,无非也是强渡她仙气,或者说点神仙的道法,与当年玄明教白玉修炼实际上别无二致,不一定能成功不说,说不准还要给娘惹上麻烦……玄明还有四世未历,即使要破釜沉舟也不该是现在。哪怕云母赞同,想来娘也不会同意的。   见云母摇头,石英亦不坚持,只说:“那就算了。”   两只狐狸又安静下来,云母见之前两人扑闹时,哥哥身上的毛发有些乱了,她便小心地凑上去替他理了理。石英倒是没躲,只是他侧头看了云母一眼,亦亲昵地低下头替她理了理。两只小狐狸互相蹭了一会儿,云母犹豫一瞬,观察了一番石英的神情,终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   石英扬眉:“怎么了?”   “你是不是……讨厌玄明神君?”   “……”   “……”   云母问得忐忑,生怕今晚看起来情绪平静的兄长忽然露出怒容。然而石英意外地只是沉了沉声,神情镇定,连眉头都不曾皱。他思索了一会儿,就道:“……硬要说讨厌也算不上,只是不喜欢吧。”   “……诶?”   云母怔住,这个答案与她预想得颇为不同,倒是一时接不上来。   石英见她一脸呆呆的模样,反而是笑了。他上去重重地撞了云母额头一下,撞得她吃痛地“呜呜”叫,下意识地往后缩了身子。石英也懒得说那些“突然冒出一个父亲”之类的缘由,反正云母自己也想得到,他只是轻轻地挑了挑眼梢,问道:“你要劝我?”   云母之前就已与少暄聊过她的打算,故而现在就摇了摇头,赶紧否认道:“没有没有。”   顿了顿,云母又说:“哥哥你本来就没有见过玄明神君,在仙宫第一次见面时你甚至都是头一次听说他,要亲近自然勉强……玄明神君也晓得这一点,才会让我转达他的道歉之言。”   石英淡淡地“嗯”了一下,脸上瞧不出喜怒。于是云母又壮着胆子过去蹭了蹭他,才问:“哥哥,你是怎么想的?”   说着,她便安静地望着石英,等他回应。   云母在来之前便已打算与兄长好好谈谈,只是既然要好好谈,便要知道兄长的想法,总不能是她自己一味地乱说。   石英看了她一眼,胸口烦躁了起来。其实说起这个,他自己未必就不觉得心情复杂了。石英一顿,方道:“他是母亲的心上人,似乎也是当年和娘生下了我们之人。上古神君,犯天条后被你师父亲自劈了一千两百二十二道天雷,以修为化雨,藏了你我的行踪,既是护娘,亦是护我们兄妹。还有……我的狐火与旁的灵狐不同,想来因有那玄明神君的一半血脉。上焚堕仙,下诛妖邪……比寻常狐火要特殊许多。”   说着,石英便在自己面前点起了一朵小小的狐火,任由它在自己面前欢快地烧着,橙红色的火光在夜色中分外明亮鲜明。石英望着它,像是若有所思。   约莫因为这里只有他们兄妹两人,又是静谧的夜晚,他的声音比平时要来得平静,但反而令人听不出情绪。   云母没想到从哥哥口中听到的都是些好话,不禁微讶。这些话里有不少都是石英成仙之前、两人身世还未明确时云母随口跟他说的,自石英成仙后就并未再与他提过,可是他此时却讲了出来,想来这段时间,他也是真的想过这些,方才将以前的谈话都想了起来。   只是……   云母听他这么说,便眨了眨眼,疑惑地问:“哥哥,既然你都晓得,为什么还是不喜欢玄明神君?”   石英听到她这么问,半晌没有说话,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其实这时云母这样问,他便不禁蹙了蹙眉,觉得好像“不喜欢”这样的词汇也算不上……他并非是厌恶,也并非是不喜欢,可是那种古怪的感情又不能单纯地用这两个词的反义来形容。   短暂地思索了一会儿,石英道:“……正因这般,我才不知该如何待他。我原先并不知道有这么个人,与这位神君说实话并没有什么交集,甚至素未蒙面……我并未做过什么对他有益处的事,却平白无故让他以命相护,如此……倒像是欠了对方人情,偏生他并没有让我们偿还的意思……”   说到这里,石英微微露出了些不自在的神情。   他并不认识对方,可是那日相见时,玄明看着他和云母的眼神却分明是慈爱。他过去不曾经历过这样的事,尽管不是厌恶,可终归有些古怪。   石英抿了抿唇,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继续说:“还有……我的狐火。”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之前燃起的那一簇小火苗上,云母顺着石英的目光,也一同看了过去。   石英道:“……当年令妖牌还在我手上,整日有大大小小的妖物找我麻烦时,即便对方修为在我之上,我却仍能得胜,现在想来,许是有大半原因都在此火……我原本以为自己能立足于此,是因我自己天赋不错,且修炼不曾懈怠的缘故,可是如今这样的话……”   他能活到如今,居然也是依赖于玄明。   恩情沉重到这般地步,着实令人不知如何报偿。若对方护他是因感情,那想来便要以感情以报,然而感情这种东西哪里能说来就来,若是做得过了反而不真……倒像是为还情而强作亲热似的。这般种种,弄得石英焦躁不已,不知如何处理。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石英说着,便烦闷地抿了抿唇。虽说是云母主动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可他又何尝不是借着与她解释的机会理理自己的思绪。只是石英没想到自己越是整理,越是不知该如何破眼前的局。他厌烦地移了视线,尽管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厌烦些什么。石英从小狐恢复成了挺拔的大狐,九条长尾一展,正要心烦意乱地收了他的狐火,偏在这时,他察觉到妹妹轻手轻脚地凑上来,努力踮起身子,在他脸上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   石英一愣,顿时就被压了火气,只觉得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小火苗被“噗”的一下弄灭了。他回过头,就瞧见云母这会儿也慢吞吞地缩回身子,坐回原地不安地望着他,身后的尾巴一摆一摆的。   这个动作固然亲昵,但小时候他们顺着本能互相舔着顺毛时,是总要被母亲制止的。因他们终究开了灵智的灵狐,与寻常狐狸不同,娘觉得他们不能再总舔来舔去……故而云母这时虽然这么做了,却仍然有种忐忑的负罪感。   她是看石英神情焦虑,语气亦有种说不出的消极,为了安慰他才这么做。见石英转过头来,云母便垂了垂耳朵,有些沮丧地道:“哥哥,我担心你。”   “……!”   石英胸口一震。   只见云母摇了摇头道:“天狐神火或许的确是帮了你不少……不过这也未必全是玄明神君的功劳。哥哥你能像如今这般用火,能像之前那样大战天兵天将……若非你长久以来一直刻苦修行、钻研火术,又怎么可能用得出来?像我就……”   说到这里,云母脸颊不禁红了红,但还是为了哥哥自揭短处道:“像我就什么都吐不出……玄明神君留下的神火许是一道必要时刻的护符,但未来的路要如何走,能用它走到何处、走到多远,终归是靠我们自己的。神君他自是护了我们、助了我们不少,但即便要还恩,也不该自己闷着头空想一通,按照自己的想法乱来……”   石英看着站在原地局促不安的妹妹,心中已是柔软,只是他张了张嘴,仍是说不出话。   云母挺了挺胸脯,又尽量用不会让石英觉得不适、尽量不会冒犯的语气试探地道:“哥哥不要勉强自己,也不要太钻牛角尖了……玄明神君那边,你若是真想将这些当人情还,不如等他回来,你再亲自问问他到底希望我们如何再说?其余时候哥哥你便按照你自在的方式来,这样就不必太过纠结有恩情与否……再说你们本没见过几次,也没必要那么快下能不能相处的结论,倒不如先相处试试看再说。你就按一般的方式与玄明神君互相认识、互相接触,只当他是个普通的神仙,以天界的一般礼貌相待便是。你若还是觉得和玄明神君相处不自在,我便一直陪着你……你觉得这样如何?”   云母说得小心,她这样出主意,无非是希望为石英缓解些心理压力,不要太别扭了反而弄巧成拙。然而她本来正忐忑不安地望着兄长,不想却见高她许多的兄长忽然一笑,弯腰低下了身子,将她从地上叼起来。   云母一惊,下意识地动了动想躲,可又被提着颈子悬空了,不敢挣扎地太厉害,只得叫道:“嗷?”   石英将她叼回台阶上放好,笑道:“你倒是会说。”   云母歪了歪脑袋,还有些不解其意。石英一顿,他不否认云母那番认真的话让他心里的确轻松了不少,想了想,便道:“你说的话,我会考虑一二。不过……”   云母原本听到哥哥会考虑,已经送了一大口气,但没想到后面还有转折,当即就提起了心脏,忍不住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顺毛不是像你之前那么顺的,就顺那么一下,未免也太不用心了。”   石英笑着道,说着便作势低了头,要去蹭云母的脑袋。云母怔了怔,方才明白过来哥哥说得是她之前凑上去舔他脸的那一小下,眼看着石英已经凑过来了,但他们终究不是小孩子不好意思这么玩了,云母连忙“嗷嗷”叫着挣扎着翻来翻去试图躲开。兄妹俩互相打闹地嬉戏了半天,气氛又重新祥和起来。   夜渐深,星光清澈。月亮不知不觉升到了半当空,倒是明亮得正好。   ……   云母接下来又在令妖宫里住了几日,石英答应她会考虑关于玄明神君的事,多少算是放松了口风有些进展了,故而饶是晓得究竟能相处得如何还是要等玄明神君回来后再说,云母也不曾再喋喋不休地和哥哥提起这事,怕他烦了。她这几日就是陪着兄长打发时间,两只狐狸一起在林间跑来跑去玩玩,倒是真的想起了不少小时候的回忆。   少暄有时跟着他们一道,有时不跟就自己留在妖宫里,一段时间下来,竟是与令妖宫里的那些妖兽灵兽有些熟了。另外,石英的仙宫其实算起来还并未完全建好,偏偏他自己懒懒散散的不怎么在意,于是云母闲下来就试着帮他考虑,一来二去,居然就这样消磨了许多时日。   这一日,是个晴天。   石英和少暄两人之前都说要分个胜负,已经说了好些日子,但他们一方面怕吓着云母,一方面既然要打,总要挑个完美的日子,偏偏每回挑好日子又有大大小小的杂事介入,就没能成功。这一天风和日丽、天朗气清,他们终于决定要做个了结,因此天色渐渐明亮起来,石英和少暄就到了院中,纷纷放出九尾,昂扬地准备斗上一斗。   云母趴在白及怀里打了个哈欠,雪白的耳朵有些没精打采地垂了下来,她蜷着尾巴,回头就往师父身上蹭了蹭。   白及一顿,抬手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脑袋,云母的耳朵抖了抖,又眯着眼睛去就他的手,姿态上已经显出了掩都掩不住的好感。   因为昨日她就知道石英今天要与少暄斗,云母一大清早就醒了,起得极早,结果现在反而犯困。她其实没有之前那么担心石英和少暄斗火会出事了,毕竟之前她那么忧虑是因为两人个性都有棱角,怕他们水火不容,可这几日看下来,两人尽管偶尔会斗嘴……但关系分明还不错,颇有几分志趣相投之意。   云母有时会为难两人的性格,但却放心他们冷静时的分寸,因此情绪称得上放松,还有心情与师父撒娇。   石英与少暄这会儿还未开打,他眼角的余光瞧见自家妹妹在白及怀中打滚,即便早就知道她在热恋中容易冒傻气,可见着她如此肆无忌惮地撒娇,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石英忍不住张口朝她那边喊道:“云儿,你蹭得悠着点,别到时候把自己蹭秃了!”   云母被这样一喊,当即就羞涩地红了脸,“嗷”地一声就钻白及怀里拿袖子挡脸躲着不出来了。但过了好一会儿,她又忍不住不甘心地出声反驳道:“我又不掉毛,哪儿有这么容易秃的!”   白及一声不吭,任由云母钻他藏着,见她在手边,便抬袖缓缓地摸她脑袋,云母亦亲热地蹭上去摇尾巴。   石英看得牙疼,轻嗤了一声,回头燃起了火,对少暄挑眉道:“愣着做什么,来吧。”   少暄这段时间也从云母和白及的消息那里缓过来了,不再在意,听石英口中有挑衅之意,他亦是一声嘲笑以作回应,放出狐火迎上去。不久两人之间就是呼啦呼啦的烈火飞舞之声,打得激烈起来。   云母从白及袖中冒出头来往外看,看了一会儿,见他们不曾再注意她与师父这边,就又重新转向师父。到底青天白日大庭广众的,云母不好意思化人形亲师父,扭捏片刻,便拿鼻尖碰了碰他,旋即道歉道:“对不起师父……”   白及一顿,低头问道:“何故道歉?”   云母有些羞愧地摆了摆尾巴,说:“这阵子我与兄长相处的时间多了……”   一天总共就是那么多时辰,她担心石英,与兄长相处的时间多了,便不能像之前那样没有外人时就整日整日地挂在师父脖子上。这里又不是旭照宫,终究是白及不熟悉的地方,云母已竭力平衡,可难免有顾虑不到的时候。师父从来不会怪她,又少言寡语,她怕自己冷落了白及太多还不自知,方才有此道歉。   白及其实并没有感到太多冷落,他略一沉声,说:“还好。”   云母又道:“我已经与我哥哥聊过了,也在这里打扰了好长一段时间。再过几日,我们再同他说一声,就回旭照宫去吧……不过少暄可能会再留在这里一阵子,他好像与我兄长关系不错。”   说到这里,云母着实松了口气。   当初少暄会跑来旭照宫,多半就是因为没什么同龄的朋友,如今他与哥哥玩得开心,无疑是件好事。而且石英也现在也算是尝试着交到了仙界的朋友,令云母觉得安心了不少。   白及稍稍一滞,正要说若是云母想与她兄长再相处些时日,即便不要那么快回去也无妨,但他还未开口,忽然一阵仙风袭来,云母不禁“咦”了一声。   两人一起抬头,就看见天上有五六个仙人成群飞过。   这一阵仙风不仅打扰到了白及与云母,还扰了少暄那边的狐火。他的狐火被仙人的仙风吹得颤了颤,少暄不禁“啧”了一下,但并不怎么在意那些过路仙,只冲石英挑眉,半是好奇半是关心地问道:“说来,你们母亲可有什么新消息没有?”   少暄晓得云母整日都很担心她在凡间一个人想办法成仙的生母,石英面上不显,其实也很担心,方才有此一问。反正干打也没劲,索性聊聊天。   石英四周都被火焰包围,他应下了少暄的狐火,又极为自然地运动仙气迎击,只道:“哪儿有这么快,玄明神君第四世才开始没多久,即便娘运气好立刻就寻到了他,也总要再等好些年才能有进展,现在……嗯?”   石英话还没说完,他的狐火也被仙风吹得剧烈一晃。他懊恼地抬头,只见天上有一条青蛟翻云而过,蹿得飞快,也是往同一个方向去的,他身后还跟了两位仙人,个个都是步履匆匆。   少暄对仙界比石英熟悉,见这等情况也觉得好奇,便出声拦住他们,喊道:“喂!前面的仙友!你们往那边做什么去啊——”   那仙人被拦住,却也好脾气地应道:“有新人历劫了!现在赶去,还能瞧见最后二十道雷呢!”   少暄皱眉问:“这有什么稀奇的,半年前不是才有人历过劫吗?”   仙人说:“当然稀奇了!半年前降神雷那个,是玄明神君的孩子,今日这个,听说是玄明神君的夫人呢!天官早早就围在登天台等着了,还有不少围观的,现在不去,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噗!   少暄与石英的火,当即就被吓灭了个七七八八。云母闻言一惊,也险些从师父怀里掉出来。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结果石英与少暄这一日还是没有分出胜负,等他们一并乘着白及的仙云抵达路过仙人所说的历劫之处时,白玉已经是最后十道天劫了。   她生来是凡狐,不过是机缘巧合开了灵智,天资算不得出众。以三百年的道行飞升,在千千万万至死也成不了仙的狐狸中或许算是不错,只是在成仙者浩如繁星、百年内悟道成仙的天才亦不在少数的仙界,却称不上什么引人瞩目的资历。她既无震天撼地的天赋,亦无惊天动地的身世,只是芸芸众生浩瀚星海中再普通不过的一点亮色,因此哪怕她做下当年那桩震动天庭的奇事,成了上古神君的夫人,诞下了两个半神半仙的孩子,如今渡的,也只不过是九九八十一道最为普通的渡劫天雷。   既是一般的天雷,自然比不得震撼九霄的降神紫雷来的威武壮丽。然而即便是这区区八十一道平常的渡劫雷刑,对普通人而言也已是极为吃力。白玉这时早已虚脱,浑身上下遍体鳞伤,待她咬着牙硬生生撑下最后十道天雷,极为勉强地一步一步踏上天阶时,几乎已经站不起来,一身素雅的白衣被鲜血染得不辨本色,可谓狼狈至极。   接引的天官早已奉天帝之命在此等候,只是见白玉如此,仍是不禁微怔了片刻,有些不忍看。   这些年来成仙的人少,且来得不是二三十岁便悟道飞升的惊世之才,便是藏着体内神血能引降神雷的神君后裔。天命不凡者看得多了,竟是忘了对大多数人而言修行是何其之难、天劫是何其可怕,稍有不慎便是阴阳两隔,即便渡过了,总也要走掉半条命去。   天官沉了沉声,本欲匆忙将信息记了就让她找地方先休息养伤,其余的事还是日后再说,谁知他还未开口,那浑身重伤的女子竟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她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像是浑身的血都流在了衣服上,却强撑着做出镇定淡然的神情。接着,白玉像是没有注意到今日登仙台上旁观者甚众,一个个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她只是极恭敬标准地弓身一拜,出声道:“有劳天官……带我去见天帝。”   天官笔尖一滞,心中不知瞬间漫上来的算是何种心绪,迟疑片刻,方才搁了笔,轻叹一声,板着脸道:“随我来吧。”   白玉很快就被带到了天宫大殿之中,到了这里,哪怕其他仙人再好奇,在层层天兵天将把守之下,也不能再死皮赖脸地进来。于是白玉单独被带了进去,这回云母他们尽管急急地跟上去了,却被领到了旁的殿中休息,不能立刻瞧见母亲,只有等消息,急得团团转。   然而这时,大殿之中,亦是人烟稀薄。除了白玉,便是高高坐在天君位上的天帝、常伴他左右的天官,还有几位之前审讯玄明时就已露面的老神仙。   白玉在领来的路上,便被好心的天官用仙术姑且止了血、除了衣服上的血迹,此时她除了脸色依旧惨白、身体依旧明显的虚弱,看着倒是比之前得体了许多。她身上的仙气还在隐隐的波动,尚未稳定,但终究已经成了仙,身上总有些淡雅的清冷之气。按理来说既已进了神仙界,俗礼便不必再行,但白玉站了片刻,仍是屈膝跪下,双手置于额前,俯身下拜,行了伏低的大礼。   大殿内一片寂静,只听白玉一个人在殿中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平稳地道:“罪女白玉,今日特来请罪。”   天帝仍未出声,有几位老神仙不安地彼此交换了视线,但天帝没有说话,他们也不敢率先擅作主张,只得让白玉继续以虚弱之身在那里跪着。   不过白玉本身也未有要起来的意思,她的额头仍重重地磕在手背上,只是在一身宽大的白衣映衬下,她的身形显得分外虚弱单薄,像是风一吹便能被吹跑了似的。她亦未等天帝或是什么人主动说话,只是低着头继续缓缓地叙述道:“我于未成仙时与玄明神君私自成亲拜堂定下终身,违反天规,乱仙凡伦常……但蒙天庭网开一面,如今我已应当时之约,生九尾,渡八十一道天劫,位列仙班,还请天帝兑现承诺,让我夫君归来。”   话毕,白玉又是沉沉一叩首,头触地而有声。她一番话说完,大殿内又重新安静了下来,众仙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但她却只直直地盯着地,面色似是沉静而坚定。   天帝扫了眼她平置于地却仍微微颤抖的指尖。   白玉同大多数不以战为道且性情稳定的仙狐一般,火术一般,且她并无神血,只不过是一般的狐狸,即便有火作用想来也不及其子,故而先前,她是用剑历的劫。他们之前定下规矩不准她从仙界获得助力,故而她用得那柄剑多半不是好剑,仅仅是附了点术法的凡品,在天雷劈过之后就损坏得不成样子,白玉索性都没有拿,渡完劫就丢在登仙台上了。此时她手还在抖,想来是面对天劫时她并非有许多把握,渡得又九死一生,这会儿仍未平复,只是急着来天宫见他,方才硬撑着。   良久,天帝才将放在她身上的视线淡淡移开,缓慢地说:“这些年来我命天官去请的戴罪之人不少,在他开口之前便主动提出要见我的,你倒是第一个。”   天帝这话听不出是喜还是怒,落在他人耳中,总让人忍不住揣度得心头一跳。然而白玉的身子不过轻轻震了下便稳住了,她竭力让声音显得平稳,又重复了一遍道:“还请天帝,放我夫君归来。”   天帝又看了她一眼,道:“莫急,总会让你们一家团聚的。玄明……我已命人去带了。他这一世未到绝时,强改命数总要费些功夫,想来要多等一会儿才能上来。”   天帝话音落下,白玉自踏入天殿后始终绷直的肩膀总算塌了下来,似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不过——”   天帝话锋一转,眼神中似有些深意。只听他道:“你这成仙的一尾,生得倒是颇快。”   白玉之前有几尾都长在玄明一世结束,她伤痛欲绝之时。但这一回玄明一世都算不得是开始,自然没有结束,白玉两尾之间的间隔着实短暂,天帝尽管话里没有明言,其他人也不敢揣测他的意思,但事实上……其余几位在座的神仙,心里多少都是有些惊讶的。   原以为最快,本来也该有个几十年。   白玉听得一怔,其实她渡劫时怕原型被瞧出来,因此咬着牙没有放尾巴出来,故而她此时背后并没有拖着尾巴,但白玉仍是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微抿着唇看自己应该会有第九条尾巴的地方。   这一尾并非是生在玄明离世之时,因为先前几尾之所以生,实际上也并非是因为玄明之死。而是因她陪他共度一生,共历一世,再历挚爱离世之痛,命运相连,方有感悟,便是以情悟道。   既然是悟道,其实哪怕没有玄明,也是可以悟的。   她怕他等得太久。   白玉沉默了一会儿,便道:“我只是凡人,只能用凡人的笨办法。”   一处一处找,一样一样试,在无尽的黑暗中试图寻找那一处微小的出口。   时间有限,不可浪费。玄明这一世才开始不久,若是等他长成人再去会他,便又是匆匆十几年而过,可是他每一世都早逝……又能有几个十几年?那便一边寻他,一边修炼寻找别处的门路。   好在,她一向都还算有几分运气。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具体的过程若是赘述难免枯燥,咬着牙修行说来总是无趣得很,无非便是一刻不停地逼自己修炼,奋力助人、救人积攒修为功德。因白玉只有孤身一人,过程中难免吃了些苦头,非得遍体鳞伤才能度过的路关她也度了,非得以一敌百才能救下的人她也救了,话说来轻巧,苦乐唯有自知。她既然是为寻玄明、救玄明吃得这些苦头,自然也是为情悟的道。只是这些事说得太多难免有卖弄自己的苦难、有意哭惨之嫌,且过去的事白玉已无心再提,便只含糊地说了那么一句,就不愿再多说。   总之她现在已成了仙,过去的那些既然已经过去,就当是过眼云烟。她如今的目的和心中所系之事,唯有一件罢了。   白玉之前跪了下来叩首请罪,此时也未起身,只是调整了姿势,改为低着头端端正正地跪坐着,静静地在那里等玄明。   天帝见她如此,也没有接着往下问的意思。他目光仍旧是严肃沉静,看不出对白玉那一句话作何感想。白玉亦无话可同天帝说,大殿里维持着静谧的氛围,良久无声。   玄明这一世未完,强行将他召回比上一次要费工夫。因此天兵天将领着玄明从天台归来时,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回是被强硬召回的,且他下凡的时间太短而召回得急促,玄明看起来比之前还要来得清瘦,空荡荡的衣袍架在身上,仿佛随时能乘风而去似的。他脸色颇为苍白,眼底有隐约的乌黑,但他被天兵领来时,看得出尽管意识恍然,但心情却称得上好。他被领进了仙殿中,等看到白玉,一双含着桃花色的眸子便不自觉地弯起,笑着勾唇唤道:“娘子。”   ……   这个时候,云母一行都被安排在偏殿中休息。   虽然他们赶上了看白玉成仙,但因白玉应付天雷时需要集中精神不能分心,后来又直接被天官带来了这里,于是他们就没能与她说上话。白玉成仙后的状态显然不好,哪怕被天官应急似的治了伤,可仍然憔悴得很,非常需要休息。此时云母一边担心着母亲,一边又焦虑于不知道大殿里发生了什么,整只狐狸心烦意乱地在偏殿里乱转。   少暄被她转得脑壳疼,看不下去地出声安慰道:“天帝是信守承诺的人,你娘既然成仙了,想来就算没事了,不太会再出变故的,说不定等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你父母了。”   云母又何尝不知如此?可毕竟是紧要关头,她实在很难平静下来。她绕了两圈后勉强又重新在师父身边坐下,喊道:“师父……”   “嗯。”   白及自然听得出她的情绪,安抚地抓了她的手握在掌心中。   云母不安地问道:“你觉得我娘和玄明神君多久能出来?到时候天帝会叫我们吗?”   白及答道:“不过处理些后续之事,应当不会太久。即便喊你们,想来也是去接人。”   云母点了点头,她自然相信师父的话,可是即使有了答案,她胸口的忐忑依然没能得到平息。她沉默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道:“等他们出来以后,我要如何与娘还有玄明神君一起相处呢?像是一般的狐狸那样?可是一般的狐狸是怎么做的?”   这事怨不得云母忽然开始担心。与上次不同,这一回玄明神君归来,应该就是真正的归来,不会再走了,既然如此,她和石英该如何与父母长期相处也就正式提上议程。尽管她之前情真意切地劝了石英先和玄明神君相处看看,可是事到临头了云母才发觉,她自己都对这件事心里没底。她以前能跟玄明神君相处是因为只当他是性格温柔慈爱的上古神君,而不是父亲。她自幼没有父亲,不知如何和父亲相处,现在玄明神君突然冒了出来,心里自然紧张得很。   云母想到这里,就求助地朝哥哥石英的方向看去。然而石英瞧着比她还要焦虑许多,九条尾巴都放出来了,这会儿正拖在背后摆来摆去,他见云母望过来,便有些焦躁地道:“不要看我,我怎么知道?”   云母只得将脑袋转了回去。   白及见她神情平静不下来,缓缓拍了拍她的手,沉声说:“别紧张,随缘便是。”   云母用力点了两下脑袋,只是听师父说话,她又想起玄明上回下凡是说要亲自与师父“好好”谈谈,也不知道是怎么个谈法、会何时来谈。说起来玄明神君等从天庭回去以后,想来应该是会跟母亲一道回竹林的……不知到时是不是应该由她与哥哥主动过去拜访?   既然想起了这茬……云母不仅没轻松,反而脑子里的东西越聚越多,愈发惴惴。想了半天没能想出办法来,云母只得用力甩了甩头,重新将脸转向偏殿门口,等着什么时候会有天官过来告诉他们消息。   ……   云母的一双眼睛还盯着偏殿入口的时候,玄明与白玉正双双跪在玄天面前叩首请罪,待行完礼,玄明便伸手将白玉从地上扶了起来。因在等待玄明归来之时,白玉是跪坐在地上等的,一直没有起身,这会儿跪得久了,她又有伤在身,被玄明扶起时终究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但始终没有出声叫痛。待好不容易撑着发麻的双腿站起,她晃了晃身子才站住,玄明笑着托住她的手和身子,两人彼此依偎着站着。   天帝淡淡地注视着他们,用低沉的声音平缓地叮嘱道:“此番尽管天庭破例不再追究,但你们回去之后,切记莫要再犯旧错。”   玄明虽说是请了罪,但任谁都能瞧出他看起来一点都没有不高兴的意思,相反表现得轻松得很。这会儿听天帝板着脸如此叮嘱,他便笑着张口贫嘴道:“放心吧兄长,我如今已有玉儿,上哪里再犯旧错?等离开天宫,我们夫妇便会回竹林去,和以前一样弹琴酿酒,再叫上儿女共享天伦……不过玉儿还没好好看过天界,这阵子我少不得要带她四处转转……再过些日子,许是又要来叨扰。”   说着,玄明礼貌地略微弯腰躬身,约莫有试探地请天帝包涵的意思。   天帝那双公事公办的淡漠眸子不冷不热地扫了他一眼,道:“随你。”   得到这个答案,玄明已是十分满意地笑了。他又一边扶着妻子,一边往左右找什么似的随意看了看,继而大方地问道:“兄长这里可有疗雷伤的仙药和能让我们夫妻暂住几日的客房?我夫人刚历过雷劫,虽说天官已帮她做了简单的应对,可到底需要休养,我怕她无力支持回竹林去……且我那草庐里没什么能用的药,所以……”   玄明神君问得委婉,说到一半就没有往下说下去。他一天之前还是罪身,玄天又始终是冷着一张脸,玄明如此问,便是那些老神仙也有点替他紧张,怕玄天拒绝,他们兄弟感情不复从前。   然而天帝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儿,便道:“……无妨。你先随天官去休息,至于药品,我等会儿命人去给你送。”   玄明神君弯了弯嘴角,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他再一次躬身拱手谢道:“多谢兄长!”   谢完一次,他却并未立刻直起身子,而是神情微动,将脸上本来闲散随意的笑容收起了些,看起来正经了许多。他缓了缓声音,又一次开了口,只是语气尤为郑重:“你知道……多谢,哥哥。”   玄天沉默未言,只是略一颔首,接着马上就稳稳地起了身,倒让人瞧不出他刚才那微微的点头到底是回应玄明神君,还是只是站起来的前奏动作。   他道:“若无他事,便退了吧。”   说着,他便转身往殿后回去,见天帝要走,天官赶忙追了上去,其他老神仙亦各归各位,随天帝走的随天帝走,回仙府的回仙府。玄明则执了白玉的手,笑道:“夫人,走吧。”   白玉颔首,她自是有不少话要与玄明说,只是周围依然有人,只好暂时按捺住,就着他的手离开。   天帝说得令他们去客房的天官是就职于天庭中的一名女仙,她亦穿着朝服,板着脸看着便是与人疏远的模样。等将玄明白玉领到了位置,她便要离开,玄明有礼地朝她拱手道谢:“有劳仙友。”   白玉看了眼玄明,也学着他的样子道谢。   天官面无表情地朝他们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接着就平稳地步出客房,临走前还出于礼貌替他们掩上了门。   客房的门在悠长的“咯吱”声中缓慢闭上,外头的光亮被渐渐掩住,待阴影在玄明笑眯眯的脸上合成一线,门完全闭紧,不等门外那天官的影子随脚步声离去,玄明已回身一把抱住白玉,飞快地将她摁在地上,急躁地吻了上去。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   久别的夫妻重新见面,总比寻常要急切些。   上一次见面时完全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一回他回天庭之后,在大殿上总要表现出镇定泰然的样子,不能太过放肆失礼。然而他们不知多久没有好好见过面、好好独处过,玄明先前还维持着彬彬有礼已经算得上是克制,此时总算到了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早已抑制不住感情。   玄明搂着她的肩膀,托着她的背便俯身将她压在了地上。然而玄明固然久别重逢情绪来得激动,但白玉又何尝不是?天官一走她便支起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急急地迎上去吻他,继而顺势随着玄明的动作后仰卧地,两人很快就拥在了一处,空气中仿佛冒着噼里啪啦的火气,千言万语都融进了激烈而彼此渴求的吻和越发混乱的喘息中。   玄明的呼吸早就乱了,他恨不得用力将白玉整个儿揉进自己身体里,但他还记得她身上有伤,因此尽力控制着身体不要压伤了她,同时用一只手臂小心地隔着她的肩背,免得她后背碰到地面,另一只手则摁着她的后脑,尽量保持着不会碰到她伤口的姿势不动,唯有口中的力道未松。白玉却是没有那么注意,也没管自己身上的伤,她竭尽全力地仰探着身子去应玄明,努力地贴了上去,唯有紧紧地靠着、感受对方的温度,方才能感受到一点脚踏实地的安全感,然而她越是能感觉到安全,就越是不愿意放手,因而愈发努力地凑近。   太久了,等了太久了。   白玉说不清内心到底是怎样一种感受,只得将千言万语的思念都化作细密到无暇出声的拥吻。两人就这样恨不能融为一体的搂在一起半天,等情绪好不容易渐渐平稳下来,才开始放缓了动作,忽然白玉一动,抽痛地“嘶——”了一声。   玄明当即放松了手上的力道,急着探头检查她道:“哪里疼?可是我弄伤了你?”   白玉坐直了身子便摇了摇头,这回真怨不得玄明,是她自己手臂环他脖子抱得太用力,不小心扯了肩胛骨上的伤口。   其实她来天宫的路上到底劳天官简单地治了一下,比起刚刚渡劫完的时候,这些伤已经不算那么疼了。然而玄明看起来自责得很,他将她小心地扶着挪到一边坐好,不让她乱动,像是怕瓷花瓶自己会把自己碰碎了一般,待天帝派来的人将药送来了,他便让白玉半褪了衣服,仔细地替她上药。   等药上了大半,白玉见玄明望着她身上的伤沉默得有些过了,便趁他凑近时,抬手扶住了他的肩膀,探过去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玄明一愣,继而便露出了笑容,笑着唤道:“夫人。”   说着,他捉了她无意间还放在她肩上的手握在掌间,道:“我心念你。”   白玉知他是什么意思,因为她的心也是同玄明一般的。只是白玉这会儿忽然有些嘴笨,只觉得说一句“我也是”未免轻率,也表达不出她心绪的万一,可她张了张口又不知将胸中的千般思念从哪里说起才好。   玄明见她面露焦急困惑的神色笑了笑,不必她多说也懂了,感觉无话胜有话。他抓着白玉的手放在胸口,问道:“你如何回来得这般快?离我上回回天宫,才不过几个月的功夫。”   玄明话里隐隐夹着忧意,目光则放在白玉身上细细地打量着,怕她除了天雷的伤之外,还有别的大伤口。成仙之路总是苦的,她上来得这般快,多少令人担心。   白玉的目光闪了闪,当着玄明的面便有点不敢回答,只轻声道:“你护我那么多次,我总也该护你一回。”   玄明一愣,脸上自然而然地便笑了。听到这样的话,他心里如何能不感动?于是笑得也与平日里分外不同,不似往日那般潇洒或者玩世不恭,而是内敛地收了几分。他抿了抿唇,将白玉往自己这边一搂,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道:“辛苦夫人了。”   ……   夫妻二人互相握着手亲密地依偎了好一会儿。故而云母随来给他们引路的仙娥从偏殿过来、敲了门踏进屋子时,看到的便还是玄明和白玉安静地靠在一处的模样。   云母怔了一下。他们大约也没想到来的会是自家孩子,亦怔了一下。白玉渡劫后急着来仙宫,不知云母他们是何时到的,她一时不知所措,慌忙地便将玄明推开。玄明被推开了,一瞬间还有点茫然,但继而看着白玉飞快地开始冒红的耳根,顿时忍不住笑了下。他伸手习惯性地去摸腰间的扇子,摸了个空才想起他是刚从凡间回来,身上没有扇子,于是玄明索性将手收在了膝上,仰脸对云母笑着大大方方地喊道:“乖女儿。”   喊完,他将视线落在立在云母身后的男孩身上,笑着又唤道:“英儿。”   少暄和白及到底是与玄明神君无关的人,一家相见的时候他们两个杵在一边也很尴尬,因此仙娥来带时,他们就没有一起跟过来,而是在别的地方等着。这回来的只有云母和石英,现在玄明神君看见的,也就只有他们二人。   被喊小名,石英窘迫地挪了视线,不与他对视。他虽然答应了云母试着先与玄明神君相处,可终究对如何做还是不安得很,也有些不习惯,因此只是轻轻地“嗯”了一下,身后九尾乱摆,憋不出话。   玄明神君见状,并未挑剔或者失落,反而脸上笑容又加深了几分,心里已是明白了。他又看向云母,笑着道:“乖女,多谢。”   云母当即就红了脸,但还没等她说话,玄明已笑着朝他们兄妹招了招手,道:“过来过来。”   云母眼前还晃着她进来时白玉与玄明仓促分开的样子,多少还是有些不安的。她下意识地看向白玉,见白玉轻轻地朝她点了一下头,这才拉着兄长往那边走。石英本还僵在原地,被云母拉了两下这才动了。他们一前一后走到玄明与白玉边上坐下,四个人围成一圈。   尽管其实已经见过面、彼此都认识且也都知晓了事情的经过,但白玉想了想,还是正式地介绍道:“云儿,英儿,这是你们的父亲。”   玄明礼貌地朝他们浅笑,并未立刻摆出父亲的姿态来说什么话,而是先等他们两人反应。   上回他已与这对兄妹见过,他们的态度他心里也明白,但上回是上回。那时情况来得紧急,他又是惨兮兮的戴罪之身……石英一直是有点警觉的,云儿尽管愿意亲近他,但当时未尝没有同情和补偿的心态。这一次与上回不同,他既然归了天,就不必再下凡历劫了,也就是说……日后他们是当真要做一家人来相处,而不是像过去那样知道对方身份,可终究还有时间的缓冲余地。   如此一来,哪怕是愿意变成狐狸跳他腿上的女儿,想来也会有不适应的地方。磨合的时间,恐怕也要久些。   想到此处,玄明心里多少有点失落,但却是愿意等,并不着急的。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一双儿女身上,先是儿子,后是女儿,等他们有所回应。   正如玄明神君所想的那样,云母这会儿心脏跳得很快。她上一次见玄明只是好奇和亲近,但这一次,他们是亲人的真实感一下子强了许多。事到临头了人总是容易紧张的,云母试探地看了眼玄明,最后还是将目光放在娘身上,觉得看着娘比较安心。她问道:“娘,那你们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想了想,云母又问:“回竹林去吗?”   “……我伤还未愈,可能要先在仙宫修养几日。”   白玉答道,这个她刚才就与玄明商量过了,这会儿回答便没什么可犹豫的。   “等养得差不多了,我们就一道回竹林去。”   玄明神君在旁边微笑着点头,补充道:“我那草庐算起来也有几十年没有住过人了,回去以后少不得要修整一番。”   话是这么说,不过事实上仙人的仙宫又哪里会那么容易破败,即便不打理,想来也是同之前的一般,顶多重新熟悉一下环境、收拾收拾就是了。   云母“噢”了一声,点了点头。   玄明看着她眨巴眼睛的模样,嘴角弯了弯,抬手轻轻在云母额头上扣了一下。云母因为不大敢和玄明神君对视,始终乖巧地低着头,这样被敲了一下脑袋,她才回过神猛地抬起头,茫然地看向玄明神君。   玄明神君对她一笑,但继而开口却不只是对她说话,也看向了石英,只听他和蔼地缓缓道:“说来,你们是不是还不曾去过我的竹林?等你们娘伤好了,你们可愿和我一起回去,在竹林休息一阵子?”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听到玄明神君如此提议,云母不禁略微怔了一瞬。尽管她在师父幻境的竹林中与玄明神君共住了好一阵子,她知道那地方在哪儿,熟悉它的每一处布置,但的确没有在现实中去过玄明神君的草庐。就像是梦里见过的场景,人总会想亲眼见识一番那样,对于玄明神君现实中的居所,云母是很好奇的。   她想去,但不好意思答应得那么快,便抬眼看了眼母亲,又看兄长。   云母是不大会隐藏情绪的,明明她这会儿还是人形,但玄明却已仿佛看见她身后有九条尾巴在晃来晃去。故而玄明笑得眯了眯眼,他本来提出这样的提议,未尝不是希望多与儿女相处些时日。他们现在还不习惯他,但相处着相处着,渐渐总能亲近几。见云母脸上有强压着的跃跃欲试之感,他便笑着劝道:“如何?我的草庐不大,但再住两个人总还是够的。若是你们愿意,我们可以一道种种竹子,或者下下棋。”   石英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扭开了视线,道:“你问云儿。”   于是玄明微笑着看向云母。   云母觉察到哥哥那话,是如果她去,他就陪她的意思。云母想起石英之前已经答应等玄明回来,他会考虑试着与他相处,这次若是他愿意去草庐,也算是尝试的一种,且石英的表情并不像是十分抗拒的样子……   云母点了点头,但点完头,她脸颊上有微微冒了几分红晕,眸子轻轻闪了闪,她回答道:“我想去……不过若是要去,我总要跟师父说一声,不能立刻就走……”   玄明闻言,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他心情颇好地道:“不妨事。反正我与你娘也还要在这里修养,暂时回不去。再说你们既然要来住,总要收拾点行装……到时你先随你师父回仙宫,准备好了再来便是。”   玄明这番话可谓是十分善解人意,他语气不急不缓,毫无催促之意,听起来便让人觉得舒服,因此也让云母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她用力点头,不好意思再推脱,只得应下,并承诺早点收拾好。既然她应了,石英尽管未吭声,但自然也算是应了,他在旁边略点了一下头,就又别扭地不再说话。   玄明笑着看他们二人,摸了摸云母的脑袋,又慈爱地看石英,石英被他看得脸红,不得不掩饰地抿了抿唇。   ……   因为白玉身上到底有伤,云母和石英不敢打扰太久耽误她休息,又与父母简单地聊了几句,便一起退出了屋子,将房间留给白玉和玄明神君修养。白玉原本极是担心两个孩子和玄明的相处,怕他们与玄明神君之间有隙,尤其是石英。不过今日见他们谈话相处,虽说还是谈不上非常亲密,可已比她预料的好,甚至答应了会来竹林住,白玉不禁大大地松了口气,高高悬起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不过……   云母与石英兄妹一起从房间里离开时,白玉原本宽慰地看着他们,可等她看见云母提着裙子从门槛里跨出去时,心里忽然一阵恍惚,隐约间想起了什么。待房门关上,白玉便垂了眸,像是有些心事。   玄明神君自是注意到了她忽然转变的神情,笑着抓了她的手,柔声问道:“怎么了?”   白玉想了想,也握了玄明的手,并且转过身子,将另一只手轻轻盖在玄明神君的手背上。她沉思片刻,有些犹豫地道:“夫君,说起来……有件事,我觉得是不是差不多该与你谈了。”   玄明笑问道:“什么事?”   说着,他随手单手提起手边客房小案的茶壶,翻过杯子单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白玉迟疑了片刻,出声回答:“云儿的婚事。”   ——咔。   玄明动作一顿,不觉便不小心让刚拿起几分的杯子杯底又碰在了桌案上。玄明笑容僵了几分,道:“云儿年纪又不大,怎么现在就要考虑这个?”   白玉也不多耽搁,索性便将云儿与白及仙君之间的情况同玄明说了。   她是不太懂神仙间娶嫁的规矩,但却晓得云儿极为喜欢她师父,感情甚笃,算上在凡间的日子,两人相恋时间也不短了。云母早已是成年的狐狸,若是按照凡间来算,差不多也是可以考虑的亲事的时候……   然而玄明听完却不自觉地拿放下了杯子的那只手轻轻地叩桌子。他听白玉提起云母与白及仙君的事的确愣了一下,但也只当是云母自己坦白从宽了,没有多想。沉默了一会儿,玄明才道:“……这事我之前就知道,不过……不急。”   白玉其实也不笃定,只是见云母与白及仙君亲密,脑中就忍不住冒出些旁的念头。见玄明这般说,她便静静地望着他,等玄明的下文。   玄明顿了顿,道:“云儿到底是刚成仙的,哪怕算上她据说是渡劫后睡着了的那几年,也还不到一百岁呢。在仙界,即便是两三百岁成亲都算是早的,云儿如今这般年纪,着实还小了些。”   话完,他便又笑着搂了白玉,道:“云儿要是自己不提起,成亲的事儿等个几百年再说也不要紧。”   白玉本来也就不急,只是觉得是不是该考虑一二了。听玄明如此说,她也就不再在意,只是点了点头,便不再提。   ……   这个时候,云母也已经走到了外头。大概是猜到他们有意留在这里陪白玉养伤,天帝也给他们暂时在仙宫中找了住处。少暄打了个招呼便已归了青丘,石英则自己独自回了房,故而云母见到白及时,已经只剩他们两人。她见到师父,脸上便不自觉地有了笑,出声喊道:“师父!”   说着,她脚下的步子也不知不觉快了几分。   白及是一直站在那里等她,待云母加快步子小跑了过来,他便轻轻抬袖将她揽入袖中护着,问:“见过你父母了?”   其实看云母的神情,白及已能猜出情况多半是不错,但还是安静地等她自己回答。果不其然,云母点点头将屋内的情况大致复述了一遍,神情轻松,似是松了口气。   她道:“玄明神君已经回来了,我娘和他都无碍,日后应该也没事了……就是我娘历天劫时受了伤,要在天宫里暂住一阵子修养,可能要休息一段时间才能回竹林。”   白及略一颔首。云母说得他多半也能猜到一些,尤其是得知天帝让仙娥给他们在天宫留了院子暂住之后,因此并不算非常意外。   不过云母说到此处,话稍微停了停,这才继续往下说。她道:“不过玄明神君邀了我和哥哥到他的竹林草庐小住一些时日……”   她觉得师父多半不会拒绝,但还是沉了沉声,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你怎么想的?”   他们两人一边走着一边交谈,这会儿两人已经进了屋中,自然地合上了门。   白及听了,稍稍一顿,才问:“你们要住多少时间?”   “不清楚,这个还没有仔细商量过。”   云母回答道,因为玄明神君看起来也是临时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才突然提起,许多细节都没有好好商量过,反正接下来几天还可以讨论,就没有细说。云母猜测道:“可能要有十几天……或者一个月吧?”   白及一滞,有一小会儿下意识地没有说话。他多少也有料到云母与家人团聚之后,应该会需要一小段时间与他们相处,因为这是玄明神君、白玉、云母和石英兄妹他们一家人的事,他若硬是要跟去多少显得有些突兀。他可以陪着云母去长安,或者陪着她去见兄长,唯有这一回,跟过去是不太合适的。自他回天之后,他们还不曾分离过,因此白及其实内心微微觉得……有些长了。   其实不仅是一个月,哪怕只是十几天、几天,哪怕云母只是去两三天,他也隐隐是觉得长了的。说白了,无非便是……不太想分开。   白及沉默思考的时间有点长,云母坐在原地已有些疑惑,她歪了歪脑袋,试探地喊了一声道:“……师父?”   白及听到声一顿,总算回过神。他知道自己不可再拖延,稍闭了闭眼凝神,便抬手摸了摸云母的脸,回答道:“去吧。”   他想说早些回来,但因为云母是去与家人相距,又怕叮嘱得太多反而让云母有压力,因此话到嘴边,沉了沉声就又收了回去,换到口边就变成了:“若是有什么事,便回来同我说。”   说完,白及稍稍停顿,接着便缓慢地凑近俯身,在她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云母起初愣了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她匆忙地“嗷”了一声算是开心地应下师父的话,接着便主动仰脸凑过去高高兴兴地回应他的吻,没有放出来的尾巴不觉自在地摇来摇去。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两个人凑在一起极是亲昵。   由于玄明神君和白玉已经无事,云母的心情是这阵子以来前所未有的轻松。她情绪颇好,搂着师父时也毫无保留。她勾着白及的脖子小鸡啄米似的一下一下地吻他,不时眯着眼睛撒娇一般地磨蹭亲近。白及被她弄得喉咙发紧,喉结不自在地动了动,不得不压着情绪才能让手上的力道不至于太重。   云母约莫是不晓得他内心情绪,不过不可否认小狐狸温软而密集的吻的确一定程度上安抚了他的焦虑,当然同时也……令人愈发不舍。   明明云母还没准备要走,但白及已经开始感到了不情愿。故而他们分开之时,他不禁又握着她的肩膀追上去又在她唇上吻了两下,看着她明显觉得开心惊喜但又有些羞涩的笑,心里不知不觉便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白及放轻了声音,哄着她似的缓缓问道:“到时……我会念你。”   平时他们亲热的举止不少,但白及其实情话说得不多,只听这么一句,云母已隐隐觉得耳根有点发烫。她埋着头用力地点了点,想了想,继而也回应道:“我也会想你的。”   说罢,她依恋埋在白及胸口。白及抬手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将她的脸露出来,手指触及肌肤时能够感到柔软的温热,他的动作不觉一顿。   ——尽管云母还没有要走,他却已经开始感到不舍了。   如此一想,白及便觉得有几分不安,搂着她腰的手也不觉收紧了些许。察觉到云母奇怪地抬头往上看,他便凑过去吻了吻她的额头,抱得亦愈发紧了许多。   ……   于是半个月后,白玉伤愈,玄明亦从反复下凡历劫的精神恍惚中渐渐恢复过来,于是云母回旭照宫收拾了一趟东西,便同兄长石英一同去了玄明神君的竹林。白及送走了云母,旭照宫一下子清冷起来,他独自闭关了几日,便又出了关,随后……就造访了南海。   赤霞与观云在南海附近立了新的仙宫,目前正常筹备婚事。白及的到来,无疑把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赤霞紧张地在门口探头探脑,扯着观云的领子半天都没撒手,压低了声震惊道:“师父怎么……从旭照宫里出来了?”   观云被她拽着领子不是很舒服,颇为无奈地低头瞅了她一眼,随即将目光投向白及,沉了沉声,亦有些担心地道:“……不会是和小师妹吵架了吧。”   话完,两人便一同看向白及,但又谁都不敢率先一步进去询问,便僵持着。   其实也不怪他们反应过激。赤霞与观云好歹在白及门下学习了两百多年,自是熟悉白及喜爱清静的性子,他若无必要是不大沾染俗物的,自然也不大离宫,故而像这样无缘无故地就从旭照宫跑来南方看他们,是绝无仅有的事。   赤霞与观云对视一眼。   白及是前几日突然造访的,都没事先打个招呼。要说有什么事好像也不像,他同他们打了招呼,便自己在一间客房中打坐修炼,同在旭照宫里似乎也没什么两样。如此一来,着实难怪赤霞与观云多想。   他们屏息凝神地凑在客房门口往里瞧白及,他们自以为尽量减小了动静,但实际上响动颇大,白及自是听到了。他闭着眼挺着背身子笔直地在打坐,但并未入定,已将赤霞和观云在门口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不过,他未睁眼,也未开口解释些什么。   因为他自己……都对此时的状况都有些莫名。   他住在仙宫中多年,清冷惯了,以往也有过弟子全部外出、旭照宫中只有他一人的情况,只是他那时却并未觉得不对过,仍旧打坐清修,和平常无二。然而这一回却不同……云母离开后,他总觉得心烦意乱无法静心,在内室独自待了几日便觉得无法忍受,望着空荡荡的内室、庭院和道场,心里像是空了一块,于是突然就有些怀念人声,想来想去,便来了这里。   赤霞和观云两个都是他的弟子,亦是最为活泼的两个。哪怕只是看着他们,都觉得要比别处热闹些,故总算填补了些心里的空寂。   不过……却总还是未填满的。   白及略有几分失神。他这几日怀中没有东西,便总像是少了点什么。他思念她发间萦绕的淡雅的香气,却又知云儿不过数日。玄明才见到她,又好不容易家人团聚,总要多留些时日,云儿回来只怕还要好久……想来想去,白及只得静静地压下心底的焦躁,凝了凝神,缓缓地等待着。   ——这个时候,云母已经抵达了玄明神君的竹林。   她与石英已经在玄明的草庐中小住了几天。正如玄明神君所说的,这里长久不住人,总要修整修整,而他们既然来了,娘亲又重伤初愈经不得大动作,云母和石英索性便搭把手。   他们并未主动要求,只是跟在玄明后面,但玄明索性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们跟着,从不问起他们为何跟着的话题,只在经过某些地方的时候,简单地说明两句。   “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们娘的人身,便是在这儿。”   玄明已从箱子里寻出了他当年的扇子,这会儿说起,便自然地将它折在手中敲了敲。他笑得颇为温柔,唇边还挂着怀念之色。   “我原只当她是路过的灵物,是脑子里想法颇多的狐狸,自那之后,便再不能如此想了。”   云母望着玄明的神情呆了一会儿,便是他的目光瞧去。他所说的位置是草庐的屋檐之下,若是有雨的日子,想来便可坐在此处听雨。玄明这样说,云母脑海中便浮现出娘坐在这里、首次从白狐变为了人的画面,然后再看这草庐檐下,难免生出些时光荏苒之感。   玄明说完便笑了笑,长袖一拂,就将不知是被风从哪儿吹来的茅草竹叶都拂去了。他带着两个孩子又往别处走,一边收拾,一边随口就说点往事。   玄明的住处说大也不是很大,且本已住了几日,不一会儿就将草庐里里外外都走遍了。云母当然是认认真真地到处打量,因为在幻境中待过,她对这里其实不算完全陌生,只是细看之后,却又能发现不同的地方。   在幻境中,玄明是一人独居的神君,他兴趣风雅又好整洁,屋子里处处都是井井有条颇有风韵的,同时也看得出四处皆是按他一个人的喜好随意布置,然而今日这个草庐……却处处都是有女子生活过的痕迹,有时候……又像是不止女子。   到处整理的时候,她偶然瞧见有些屋子里的物件似乎是给小孩子准备的,大概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孩子,乱七八糟地备了许多。玄明亦瞧见了,但没带他们进去看,只淡淡地笑了下,就自行将东西都收了,道了句是空屋,就带着他们往下一处走。   等收拾得差不多了,玄明笑着挥了挥手,道:“我去竹林里看看,你们自己玩吧。我今日同你们说的事,你们莫要和玉儿提,她脸皮薄,听了要不好意思的。”   玄明如此说,云母自然点了点头应了,石英亦颔了首。他们兄妹一起自己在草庐里看来看去,觉得没什么意思,便索性一起往竹林晃了过去,结果没走几步就又碰到了玄明神君。玄明神君听到脚步声,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招手让他们过去,道:“几十年没有回来,这一块的竹子死了一片,过几日要重新种了。”   云母一愣,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去,果然有一片竹子开过了花,干枯死了,如今已是了无生机,比起一路走来时的绿意,这里隐隐透着死意,萧条得很。   石英站在原处,听玄明这样说,看着一片焦枯的竹林亦是沉默。   竹子开花而死,是为不祥之兆。   石英顿了顿,还是看向了玄明,但没开口说话。玄明约莫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回头一笑,道:“无妨,生老病死本是寻常。它们虽大多经了我的手,许是比一般的要耐得住些,但终还是凡物……再说,置死地,未尝不是为新生。”   说着,玄明又是轻轻扬了扬袖,用了点术法。云母眼前晃了晃,那一大片枯死的竹林就皆不见了,只剩下玄明手中一把开花后留下的竹米。他将竹米拿在手中把玩了一番,笑着说:“一切从头开始便是。待将这些种下去,再等两年,就又是一片新竹子了。”   石英的喉咙动了动,犹豫一瞬,头一回主动问他话道:“……你为何这么喜欢竹子?”   玄明一顿,目光不觉看向了另一片。这两片竹子皆是挨着,都分不清是何处开始有了生死之别的。这一片竹林长得颇高,还生机勃勃得很,一层层竹叶拢起的绿顶遮挡着阳光,留下一处阴凉地。玄明笑了笑,抬手轻轻摸了摸离得近的一棵竹子,回答:“弯而不折,折而不断,且生而有节……”   不弯不折,有礼有节。   待升高到凌云乘风处,便是高风亮节。   然而玄明却没往下说,只是看着两个孩子一笑,答曰:“而且长得高。种下这么一片,到了夏日便可乘凉,如何能不喜欢?”   话完,他将手掌一摊,朝云母和石英露出那一把竹米,笑着问道:“你们若是感兴趣,不如一起种?”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等回过神来,云母已经跟着玄明神君种了好几日的竹子。   她对竹子、种竹子还有对玄明神君本身都带着些狐狸式的好奇,对什么都小心翼翼地碰碰弄弄,玄明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弄,不过几天就上了手。她按照玄明说得那样用仙气和法术养护,种下的竹子不久就抽了笋,有过一段时间就长得老高,如今云母已不知不觉种出了一小片竹子,这对她来说极有成就感,有时哪怕玄明不带她来,她也能在竹林里转上好久,觉得高兴得很。   这一日,玄明亦带着兄妹二人种竹子。   竹米已经埋下,玄明扶着石英的手,教他如何用法术助他长成,云母则坐在一旁乖巧地看着他们。石英直勾勾地盯着他刚刚埋了竹米的土壤,看着有些紧张,即便被玄明神君扶着,他准备用术的双手也一直抖,让人瞧得提心吊胆,恨不得亲自上去扶他一把。   玄明在旁边看着发笑,细心地指点道:“不必如此紧张,我在旁边护着呢。你把注意力集中到土壤底下,顺着感觉到的生命牵引,不要用力过多……对,正是如此。”   看着尖尖的笋头破土而出,一路窜上半空抽出竹子特有的青绿色,石英才大大地松了口气,脸上无意识地带了点笑,为了用仙术方便而放出的尾巴亦不自觉地摆了两下。玄明笑着道:“你再试试别处,我会在旁边看着的,去吧。”   大概是种植草木意味着“生”,和石英成仙立的道不大契合,他在打斗和渡劫上要胜云母一大截,但如今学个小仙术却笨手笨脚的。他之前没怎么接触这一类型的术法,结果云母那边竹子都长好一大片了,这里还在学如何生笋。   石英本就是有些傲的狐狸,怎么都学不会胸口自是憋了口气,非要学成不可。如今好不容易把笋弄出来了,他气一松,抬眸瞧了玄明一眼,就往下一处埋好的竹米去了。   没说话,但身后的尾巴却无意识地一摇一摆,看得出心情颇好。   云母见状忍不住一笑,心里松了口气。石英刚到竹林时还颇为别扭,但大约是发现和玄明神君相处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困难,一来二去就放松了,且又跟着玄明种了几天竹子,他已日渐融入其中。哥哥的事应该不需要太担心了,不过……   想到某些事,云母不禁垂了垂眸,面露低落之色。   玄明眼角的余光瞥到她神情有异,原本挂着笑的嘴角笑意就敛了几分,但还是笑着的。他一顿,拿起扇子轻轻在云母脑袋上敲了一下,温柔地问道:“乖女,怎么这般神情。可是我这竹林,有什么不合你心意的地方?”   云母一愣,连忙摇头,回答:“竹林挺好的,就是……”   她稍微停顿了片刻。   竹林里生活悠哉,玄明神君待她又极是和蔼,平日里见到的都是家人,她的确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很快就习惯了竹林里的生活。起初她是很开心,但是……   云母低下了头,有些沮丧地道:“我想师父了。”   狐狸的情绪表达总是很直接的,她想念白及。在竹林里她能和母亲撒娇,能和哥哥撒娇,现在胆子大了也敢和玄明神君撒撒娇,可是与家人在一起固然高兴,但跟和师父在一起终究是有些不同的。她想抱他、蹭他、亲他,可又见不到面,情绪上难免就有些波动。   玄明听她如此回答,又扫过云母低垂着的睫毛,微微一愣。他动作稍微一滞,不觉将手中的扇子撑开烦躁地扇了扇。斟酌片刻,玄明一笑,将扇子朝云母的方向摊开,道:“云儿,你瞧这个。”   说着,玄明便拿扇子耍了个小术法。他用扇子一扇,便有风起,竹林里传来呼啦呼啦的风声,竹叶随风而舞,极是漂亮,且转眼之间竹子就又蹿高了几分。   云母没有见过玄明用这等术法,呼了一声,便不知不觉被吸引了注意力。   玄明见她喜欢,便笑着说:“此乃纵风之术。改天找把扇子来教你玩……说来我还没教你和英儿酿酒……你们娘允许你们小酌几杯吗?对了,原先我埋好的酒许是该挖了,过几天带你们去瞧瞧……”   玄明说得温和,云母便乖巧地听他说,也很感兴趣。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石英便也种了好几棵竹子,等到黄昏时分,玄明神君便同往常一般带着他们回草庐,云母走到半途才突然发觉不大对劲,但却已错过了和玄明提师父的事的机会,只得作罢。   一转眼又过了几日,白玉的身子差不多养好了,常常也能出来走走,在竹林里乱转的就成了一家四口。云母每每早起,便能看见玄明神君扶着娘在院子里慢吞吞地散步,待娘倒比待他们兄妹还要柔情些。有时竹林里起风,他们都待在草庐里,云母便能瞧见玄明神君和娘一起坐在屋檐下,娘在玄明肩膀上靠着,看起来颇为温馨。   于是她便也愈发想念师父。   云母在竹林里住得时间还不算长,且玄明神君和娘都表现得极是希望她多留几日的样子,云母便有些不好意思提想提前回去。她想来想去,便想折中一下说先回旭照宫看看,等见过了师父再回竹林来,然而她每次刚提起和白及有关的话头,便不知不觉被玄明神君用其他的话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一次两次云母还觉得是偶然,次数多了,她便很难不察觉到玄明神君多半是有意而为的。   玄明似乎是对白及有些排斥。   因为玄明神君不大主动提白及的事,上一次下凡的时候虽然提了,但实际上并没有太明显的表现,所以云母此前并未发现这一点,此时发觉,便有些吃惊。然而她又不知该如何做,急得团团转。好在离当初跟师父说应该能回去的日子终究还有些时间,她还有时间想办法。   然后,便是在这时,有一日,竹林里来了客人。   玄明神君过去不大离开竹林,过着隐居避世的生活。不过,虽说见过他的神仙的确不多,可总归还是有的。他性格潇洒,因此朋友不少。这一日来的,便是玄明神君在仙界的几位好友。   既是玄明的老朋友,自然都是年纪不小的老神仙了,且他们中好几位如今都不出山了,是在天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角色,故云母大多都没有见过。但她晓得他们的名号,因此等见到真人,便好奇地望着他们眨巴眼睛。   玄明在这些老仙面前表现得颇为自得。现在白玉的事已不是秘密,他便也不避讳,笑着大大方方地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夫人,还有这两个,是我的一双儿女。”   白玉过去不曾见人,如今便十分紧张。她抿了抿唇,绷着身子朝客人打了招呼,石英和云母亦是有点不知所措,算是姑且也与对方互相认识了一下。那些老神仙晓得他们初来乍到,体贴地没多说话,也没摆架子,都笑呵呵地夸赞着,偶尔说两句取笑玄明,气氛一片融洽。   不过到底是玄明的朋友,白玉他们坐在旁边硬聊也没话题,只是认识了一番便走了,留下玄明神君和他们聊天。云母本已离开,但白玉想了想,又让她去给客人送茶。云母自是乖乖做了,她本就有些拘谨,因此没有多说话,礼貌地见过人后就捧着食案消失在门口。   一群老神仙和蔼地看着她离去,等云母走远他们收了视线,话题自然地也就转到了她身上。   不同于玄明的清俊,他这些友人大多还是喜欢仙风道骨的老人相貌。其中一人捋了捋自己雪白的胡子,随手提起茶壶倒满一杯,笑着道:“你这个女儿生得似母,又有仙貌,倒是颇为可爱。”   玄明也不谦虚,笑着应了。只是他那友人话说到此处,又不禁往云母的方向瞥了数眼,回头又是话锋一转,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我前些日子就在天帝办得群仙宴上瞧见她了。说起来,你这闺女……似乎是白及仙君的弟子?”   玄明神君听他这个时候说起这事,拿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微微一僵,但旋即又浅笑,显然不再在意。反而是他看出友人脸上有着微妙的担忧神情,不禁觉得疑惑,玄明先略一颔首,继而道:“的确是。不过……这又如何?”   友人道:“本来你家姑娘早早拜入仙门也是件好事,可她偏偏师父是白及仙君,这可有些难办了……”   说着,那老神仙拿手指指节轻轻扣了扣桌子,看了一眼玄明,见他似乎丝毫没觉得棘手的神情,忍不住提醒道:“你忘了?你当初下凡之前,不是说白及仙君的雷劈得不错,要将你家姑娘嫁给他吗?”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重写】   玄明当初和凡人私定终身的事本来就闹得很大,他一出言要嫁女儿的对象又是白及仙君,自然分外引人关注。因此玄明神君说要将女儿嫁给白及仙君的事,差不多已是人尽皆知的谈资,因此老神仙这话,既是提醒玄明,又是打趣他。   尤其是看着玄明脸上一贯云淡风轻、游刃有余的笑容明显僵硬,老神仙心情莫名就十分好,笑呵呵地看着他。   玄明果真已摆不出淡然的脸,他重重地将茶杯往桌上一放,笑容已然有些绷不住,略有几分恼火地反驳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了?!”   老神仙乐呵:“现在开始否认了?”   玄明道:“我不过是说要介绍他们认识。”   老神仙“嘿嘿”一笑:“狡辩。”   “再说,我当时又不知道那是白及。”   “呵呵,狡辩。”   、   老神仙自是一派悠游自在,但看着玄明脸上越来越僵的笑容,他却忍不住唇角上扬,又轻轻地捋了捋胡子。他是信玄明当时的确不知道那是白及仙君的,但事到如今,玄明哪里还有可能不知道。老神仙捻起杯子喝了一口,取笑他道:“怎么,如今知道祸从口出,舍不得女儿了?”   玄明原还硬绷着脸,他本就不是很愿意提起白及的事,听到这个名字就有些烦闷。见好友如此说,他心情复杂地抿了抿唇,亦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喝完,又将它往桌上一放。   玄明这会儿心烦意乱,便有些分不清轻重,杯底撞在桌案上,发出清晰的“咚”的一声。   他先前的确不知那是白及,毕竟他与白及原来最深的渊源,也就是白及还是神君时降生的山洞离他的竹林近,充其量只是听说过名字,未见过人的。不过他这次下凡时倒是意外将白及看了个一清二楚,然后再结合回天后的记忆一想,也就明白了。   玄明想起原先在凡间时云母与白及之间已极为亲昵,难免有些说不清心绪。他沉了沉声,这才答道:“也不算是。”   玄明停顿了片刻,才放轻了声,闷闷地道:“我当时又不晓得我真会有个姑娘,当然也不晓得有个姑娘是什么感觉。”   “噢?”   老神仙动作一顿,他听出玄明神君话里的异样,颇有几分意外,他道:“——这么说,你当年那话,难道不全是开玩笑的?”   老神仙本来就是突然来的直觉,本以为他这话一出,玄明很快就会反驳。谁知玄明却是一默,半晌没说话,这下就换作是老神仙吃惊了。   他震惊道:“你是真想将女儿嫁给白及?!”   “……我又没这么说。”   玄明见对方屡次曲解他的意思,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随后才道:“不过,我当时是真觉得他雷劈得不错。”   老神仙:“……”   见他成功将友人噎住了,玄明瞥了对方一眼,却也沉默下来,目光微闪,思绪便飘到了别处。老实说,若说他对白及真是一分欣赏都不存,绝对是假话,只是……   玄明想了想,说:“再说云儿刚才你也瞧见了,她年纪又不大,这么着急成亲做什么,神仙性子淡的不少,仙界成千上万岁没成过家的比比皆是。我那时不过随口一言,做不得数的。”   玄明说到此时,神情已正经了许多。老神仙见他认真,定了定神,便也收起戏谑的意思,笑着叹了口气道:“也是。”   他若有所思地沉了沉声,方才往下说。   “其实师徒不师徒的在其次,你那戏言似的婚约也不打紧,总不能真凭你一句话,就让小姑娘随便嫁了,再说白及仙君也未必乐意……说到底最重要的还是两情相悦,等你家姑娘日后碰到了真心喜欢的人,再讨论这个不迟。到时,只怕你即便是想挡,都挡不住的。”   说着,老神仙又和蔼地笑笑,再次拿起杯子喝茶,光顾着夸玄明的茶叶不错,却没注意到他一低头,玄明神君的脸色便稍有几分变化。   他不出声地将老神仙的话都听完了,面色有些阴,但过了良久,终是没有说话。   ……   玄明的友人既是来探访他,总有许多话要说,待他们离开,已是三日之后。待客人们离开,玄明的竹林和草庐就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云母没有察觉到这几日和原来有什么不同,她便还是同之前一般在竹林或者草庐里转来转去。不过,因为前段日子她和玄明、石英已经将竹子都种得差不多了,这几天就没有再种竹子,倒是比原来还要悠闲。   云母还是没有找到机会同玄明神君开口说她想回旭照宫去看看师父,不过如今她在意的已不是没法回去看师父的问题了,若是与玄明神君的态度相比,这只不过是小事。   暂时回不去是不要紧的,毕竟玄明神君不可能将她一直关在竹林里的,见不到师父多忍几日就是,可是如果玄明神君不待见师父,问题就长了。   也不知有没有什么办法……   想来想去,云母还是决定一试。于是趁这日空闲,她便抱了她的琴去找玄明神君。   云母是算着时间去的,因此她找到玄明时,玄明神君膝上也放了把古朴的玉琴。因这段时间连着几日都天气颇好,他又素来喜爱琴音,便常常午后坐在廊下弹拨,这日亦是如此。   其实大多数时候,白玉都是躺在玄明身边午睡的。不过这天,云母已经事先和娘打过招呼说好了,白玉找了个借口在屋里待着,因此廊下只有玄明一个人。   玄明听到脚步声,便睁眼转头,见来得是云母,手里还抱着琴,就勾唇笑着朝她招手:“过来,云儿。你可是想和我一起弹?”   云母犹豫着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但最终还是点了点脑袋,走过去挨着玄明坐下。玄明生得高,又是男子,她一坐下,琴便自然地比玄明神君矮了一截,但倾斜的角度却是一模一样的。   玄明神君瞧见了这琴,心里便有几分得意,不由地道:“说起来……我记得你会弹琴,并且还拿琴作了武器?”   云母想了想,便点头。   若是要谈起这个,都是要追溯到他下凡时第一世时候的事了。当时玄明还是被奸臣夺了权势的年轻帝王,云母和她师兄费了心思想见他,便用了琴声来引。玄明如今归了位,在凡间的记忆自然也复苏了。他还记得当时便是云母教他师兄弹的曲子。虽然她师兄弹得难听,但曲子本身还是不错的,且他应当也听云母弹过一回……   玄明回忆起当时听到的感觉,面上就忽然和煦了许多。毕竟女儿肖自己,做父亲的哪儿有不得意的。   玄明道:“说来我还没有好好听你弹过琴。云儿,不如你今日先替我弹奏一曲?我听听看。”   说完,玄明便笑着瞧她,像是等着听曲子。云母一愣,点了点头,然后连忙道:“我今日过来,其实就是有首曲子想弹给你听的,那个……等我弹完,你能不能指点我一下?”   说着,她有些忐忑地看向玄明。   玄明神君听她如此说,反倒是愣了愣,他默了一瞬,还是浅笑着颔首,说:“弹吧。”   云母松了口气,赶紧摆正了姿势,起手拨弦,缓慢地弹了起来。   她的琴坏了好一阵,因此实际上有一阵子没弹过了。不过好在云母知道基本功不能废,平时经常在脑海中练谱子,且她既然是主动来找玄明神君的,自不可全无准备,来之前就偷摸着一个人在竹林里练过,幸好没有人被人发现。于是这回云母手一触弦,就没有生疏之感。且她到底是成了仙的狐狸,琴音即使不是有意而为也带了仙意。她指尖一动,便听琴声潺潺如流水,连贯而灵动,隐约间带了些古意,恰似春水东流。   玄明神君善琴,班门弄斧总归是令人不安的。说来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曲子,只是玄明当初在幻境里弹过的一首,云母稍作修改就拿了出来。但便是如此,她这一首曲子弹得时间也颇长,且明显比寻常来得费劲,等弹完,云母额上已冒了层汗,脸颊亦冒出了绯色。她抬起袖子擦了擦,长长地出了口气,心脏未歇,紧张地看向玄明,等他评价。   玄明良久没有说话,手指轻轻地叩着膝,似是在斟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手摸了摸云母的脑袋,赞赏道:“弹得不错。”   被玄明神君夸张琴声自是件值得自豪的事,可云母却不敢立刻就坦率地开心。她被他摸得眯了眼,一边乖巧地低着头,一边却又不安地想抬眸瞧他,看看还没有后文。玄明下手下得不重,还隐约有带着留恋的慈爱。他柔和地看着她,缓缓道:“云儿你果真似你娘。”   云母一怔,有点不知玄明神君这话说得是什么意思。   然而玄明并未有解释的意思,他说完这句话,便取出腰间的扇子,折着放在掌心拍了一拍,浅笑着看向云母,心中了然地道:“琴音本是随心而为,你落手似有些犹豫……这首曲子本是我谱的,为何所作早就忘了,但你改动得不错。不过……”   玄明一顿,微笑地望她。   “……你给我弹这么一曲,应当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玄明如此说,便是将她琴里的话中有话听了出来,云母心里一松,但旋即又红了脸。   她知道玄明神君喜欢听琴。正如玄明所说,琴声随心所动,也能表情。既然说话的时候总是不知不觉被玄明带跑,那她就弹琴给他听。   琴音这个东西说来玄妙,能够表心事,但又不必有切入主题或者收尾的杂言,且不必担心被打断,只要意思弹出来了,多一分少一分都无妨,只图个意境。玄明是懂琴的人,自然能听懂她的琴话。   见玄明不出声,但也没有打断她,云母想了想,主动出声唤道:“爹。”   实际上,这个称呼便是她唤仍有几分生疏,还不是特别习惯。云母壮了壮胆子,鼓起勇气,道:“我想回旭照宫看看师父。我之前与师父说可能是过一个月回去,现在时间已经快要到了。我怕我再不回去一下,师父会等得焦急……所以我想先回去见一次师父,跟他说一声,然后再回来。”   说完,云母努力表现出有底气的样子,坐直了身子等他回应。然而玄明尽管没有另撤话题,却没有立刻答她。   云母琴里的话音他自是听出来了,小女孩的调子,没那么多沉淀,因此反倒听得令人舒心。她是想竭力为她师父说话,结果落到手指间,曲子里就不知不觉带了情意。那点初尝情爱时微妙的心思都化作星星点点的情愫流了出来,原本好端端的曲子,听着也像是说着情话的情曲似的。   ……尤其是云母自己根本没有察觉自己的琴音根本不客观不公正,完完全全夹了私情,还眼巴巴地望着他。   玄明略有几分失神,他瞧了自家姑娘一眼,没有立刻应她,而是摸了摸下巴,像是随意似的问道:“说起来,你到底为什么喜欢白及?”   云母愣住,没想到玄明神君会突然问这个,脑袋懵了一瞬。   趁此机会,玄明已接着往下说了。他悠闲地道:“白及仙君脸虽是生得不错,气质也如高山白雪,但这等人物终究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对你这等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来说,许是太清冷了些。这世间的神仙数量许是和凡人不能比,但要说俊秀的男子,天界也是不少的。这么多人里,你偏偏挑了这一个,我既然是你父亲,总归觉得有些想不明白,要弄清楚才是。”   说完,玄明神君便笑盈盈地看她,静静地等着云母回应。可是云母被他问住,一时居然没答上来。   她发现自己喜欢上师父时,早已种了情根,但这颗种子是何时埋下的,却要比她意识到早得多,且未必就是一时一刻,说不定是许多时候渐渐积累起来的感觉。她想了一会儿,只挑最早的说道:“当初,是师父救了我。”   “哦?”   玄明感兴趣地扬了扬眉,显然是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于是云母整理了一下语言,将她在浮玉山偶然遇到师父的事说了出来,说了师父一剑将彘制服救她的事,当时他一身白衣洁净如雪,出尘得不似这世间中人。若说她对师父初见时的印象,无疑便是那利落的一剑和无尘的白衣记得最深。   云母说着说着,便有些恍然。   玄明听她这么说,亦是不禁顿了顿,没有想到白及仙君救她并不只有一次。但救归救,感情却要另说。玄明想了想,又道:“那么,便有一事我要问你。”   “什么?”   云母到底阅历不深,有些羞于谈起自己的心思,玄明说有话要问,她就不觉紧张起来,双手抱紧了怀里的琴。   玄明问道:“若你是由此而种得因,那你心慕白及,究竟是因他那一剑展示出的强大、展示出的对你来说神秘莫测的仙人之域,还是因他救你?”   玄明问得正经,一双眸子带笑却一分不移地凝视着她。云母被他望得心里茫然,她隐约觉得玄明神君的问题好像有什么深意,可又分辨不出哪个才是正确答案,一时迷茫。   云母想来想去,还是顺着心答道:“多半还是因为他救我吧。”   于是玄明笑了。   “可是按你刚才所说,他当时只是路过随手助那些来捉彘的仙门弟子一力罢了,并不知道你躲在草丛之中。”   玄明笑着道。   “既不知道你躲在草丛之中,便不是有意救你。既不是有意救你,哪怕谈恩情,也要打掉大半折扣。于白及而言,降服普普通通一个妖兽还不是举手之劳……你就因他一个毫不费力的无心之举思慕于他,难道不觉得不值当吗?”   玄明说到最后一句话,已是不知不觉加重了语气。他问得并不多么咄咄逼人,反倒一如既往的有谦和随性之感,但偏偏能往别人心里说,且句句像是在理,令人无处反驳,随后便乱了心神。   云母亦是如此,她的目光不觉就闪了闪,已没法与玄明神君对视。   玄明见她显出慌乱之色,浅笑着出声做了结语道:“白及当初制服妖兽,并非为你而为,且恩情感动本不同于感情,你何不再仔细想想。”   玄明神君丝毫不急,安安静静地挂着笑看她,大概是瞧出云母答不上来,因而等着她自动败退。他随手拿手指在自己的琴弦上拨了几个音,让古琴发出几声古朴的音韵,乱人心弦。   谁知琴音结束,云母却用力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玄明动作一滞,不禁抬头问道:“那是如何?”   云母其实脑中仍云里雾里,若非要她说出个所以然,只怕没法像玄明神君那般讲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但她心里却无比清晰。云母自知她的年纪在仙界的确不算大,心智离玄明这般豁达成熟或许还是有路要走,可她到底不是孩童。且不说那些在睡梦中长出来的年纪,她当初在白及幻景中所历的时间也不算很短了,有些事还是分得清的。   她不知如何才能说得有条理,故稍稍理了理语言,只能顺着心意尽量表达。   她道:“我、我起初也没有觉得自己是心慕于他,或许的确是生了许多仰慕,但自己也未分明,只是朦朦胧胧的,等到明白,还是因为日后种种……再说,我与师父相伴已有许多年,我们之间亦并非只有初遇……他伴我、助我、救我自不必说,且在幻境中、在凡间,我们数次初见相识,他待我态度却如一。我、我不知该怎么说,但是……”   云母说着说着,便不知不觉怀念地低垂了睫毛,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在幻境中,他还是少年,对她这只闯入屋中的灵狐却称得上宽容礼貌;前些日子在凡间时,她以明自己心意,但到底是头一次动情,追求时其实多有冒犯之处,但师父仍是带她、领她,包容以待。他的确不算善于言辞,但是但是……   云母说到此处,神情已有恍惚之意,但自己未察觉到自己脸上已带了羞涩之意,脸颊绯红、双眸发亮。她道:“我知他少言寡语,却是坚定诚挚、初心不变、表里如一之人……”   玄明看着云母灿如晨星的黑眸,略微一讶,没有说话,只在一旁看着她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云母也未察觉到自己说得多便已说出了感觉,更未察觉到她话中情谊,说了好半天,等察觉到周围没有声音才反应过来。她转过头看见玄明若有所思地看她,回过神,脸突然就烫了起来,不知所措地道:“我……”   玄明神君一顿,抬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云母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但等到玄明碰到她的脑袋,她却一怔,似是感觉到了一丝玄明的留恋之情。   那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云母还来不及再次确定,玄明就已收了手。   他脸上仿佛有一闪而过的怅然,但等云母抬头看他,玄明却已笑了。他笑着看她,道:“你是认真的?”   云母眨了眨眼,脸上红晕未消,自然点头。   玄明又问:“说完了?”   云母下意识地一慌,玄明的语气不辨喜怒,再说她之前自己一个人不知不觉说得忘情,现在想来,居然都不记得自己没头没尾地到底说了什么话,只记得其中许多话让人害羞得很。云母脸一红,慌乱之中,也不知自己说动玄明没有,张口又要重来再辩——   玄明抬手止了她的话,笑眯眯地道:“不用说了,你说了这么多,我也明白了你的意思……不过,你与白及既已如今日这般,你自是想见他、想回去,他理应也是如此才是。你已在我这里住了这么久,怎么不见你师父主动来看你?他飞得比你快,按理说若是你们同时觉得非见对方不可,也该是他先到你这边才对。且我这些日子又拦了你一拦……怎么到现在,都没见你师父?”   云母张嘴想说的话瞬间就被堵在喉咙里。玄明先前说的话虽然也令她觉得不安,但绝没有像这一句这样一下子戳了她的心,她顿时僵在原地。她心里当然为师父想了万般理由,可是……   玄明看云母答不上来,惬意地微笑着摇扇子,但偏在这时,屋内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直到廊边停下。   石英过来,看着这对父女两个抱着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便古怪地瞧了他们一眼,不过好在他也不是很在意,便收了神,直接道:“你们还在这儿做什么?有客人来了,娘让我过来说一声……”   说着,他的目光放到了云母身上,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眼,说:“你师父来看你了。”   玄明:“……”   石英话音刚落,玄明神君的笑容顿时就僵在了脸上。   云母一瞬间都未反应过来,还有些呆滞,但等回过神,她立刻惊喜地化了跑得比较快的原身,欢呼地“嗷”了一声,飞快就往外跑,因为跑得太急,后脚还绊了一下,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整只狐狸都没影了。   石英无奈地看着妹妹欢乐地跑了,但旋即身子一动,又忍不住奇怪地看玄明,挑眉问道:“……你不拦一下?”   玄明一愣,望着云母跑掉的身影,神情先是有些不舍,继而又是怅然,最后眼中光华一敛,笑着摇了摇头,说:“拦什么,她自己已有了打算。”   石英满眼意外地瞧他。   玄明又起手随意地在琴弦上拨了几个音,他天生善琴,即便是信手拨弄的小调子也有清逸潇洒的仙风。琴音从琴弦中缓缓流出,玄明先是单手,继而用了双手。等他弹完一段,又不禁抬手摸了摸下巴。   “不过说起来,白及为何会这会儿过来?”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三日前。   “师父。”   在白及在他们仙宫中一连待了近一个月之后,观云终于忍不住了。他郑重地进了屋子,跪坐在白及对面,十分严谨地跟他打了招呼,然后将手中一物上前一递,严肃道:“这个,请你收下。”   白及睁了眼,低头看了眼观云递到他手上的东西,不禁一愣,问道:“……给我这个做什么?”   观云面无表情地答:“送给小师妹。”   白及:“……?”   白及想了想,还是问:“你为何要送她这个?”   其实观云主动跑来和师父提建议,他内心还是有几分心虚的。他和赤霞商量了半宿才商量出个主意,终归还是希望能够帮到师父,只不知道师父是否会采纳……   见白及未明白他的意思,观云在心里长叹一声,从头解释道:“不是我送。女孩子不都喜欢可爱的东西吗?小师妹应当也会喜欢的。”   说着,观云一本正经地指了指他刚刚塞到白及手上的灰兔。那只可怜的兔子还是他刚刚从林子捉来的凡兔,它突然被人抓了,自是惊恐得很,缩在白及掌中一动都不敢动,鼻子一抽一抽的,颤动得厉害。   观云说:“云儿偶尔许是会闹小孩子脾气,但并非是不讲理,可能是不知该如何做,或者下不了台面。师父,你将这个带去给她,再哄哄,也就没事了。”   白及:“……?”   观云越说,他就越是不解他究竟是何意。沉默良久,白及方道:“……我们没吵架。”   “……啊?”   “玄明神君归天,接了云儿去他那里小住,暂未归来。”   “……”   “……”   白及沉着脸没表现出什么情绪,然而正是因为如此,他陈述了事实之后,气氛登时就十分尴尬。观云看着师父沉稳的脸,还有师父手中他刚刚不管不问塞进去的兔子,已经全然坐不住了。他涨红了脸,僵硬地道了句“打扰了”,然后起身就要走,谁知这时,白及一顿,出了声——   “——等等。”   白及唤道,同时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兔子的耳朵。他看了眼兔子,沉思片刻,道:“你平日里……会送东西?”   白及问得含糊,观云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师父是问自己会不会给赤霞送东西。想起这事,他无奈地笑了下,回答道:“自是会送的。除了节日生辰有些说法之外,平日里找到了合适的东西也会送。不过……赤霞的喜好,比起其他仙子,有些特别。”   想到昨晚商议要给小师妹送点什么的时候,赤霞那一堆为什么建树的提议,观云就感到头疼。她自己不同寻常也就罢了,偏她对自己的不寻常把握不准,最后还是他拍板定了兔子下来。   观云记得上回天帝送师父兔子,结果小师妹钻到师父怀里扒都扒不出来的事。但他想着上回是小师妹还未同师父一道,这才吃飞醋能吃到天上去,如今她与师父已经成了,总不会再吃兔子的白醋了,于是没多想。且师父应该也是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小家伙的,日后他们可以一起养,也算一桩好事。   然而白及捧着怀中的兔子,却是想着别的事。他如今已将爱意全转到了云母身上,看着兔子,他脑中却不由想起小狐狸在他怀中撒娇打滚的模样,想起她双手勾在他肩上、仰脸含羞地望着他的模样……喉咙发紧,思念泛滥却不知该往何处纾解。   同时,白及听了观云的话,便忆起自己虽送过云母些东西,但大多是以师父的身份送的,难免有些生疏无趣之感,反倒是云母在凡间时时不时就要给他叼个松果之类的东西来,不算多么贵重,却是心意。   如此一想,他便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疏漏。只是若要送……该送些什么?   白及没有头绪,不自觉地轻轻皱了皱眉。   观云看出白及苦闷,笑了笑,道:“师父,要不你还是将这只兔子带给小师妹吧?我既已将它赠你,就没准备要回来。哪怕你们没吵架,小师妹从你这里收到礼物,想来也是会开心的。”   白及抱着灰兔的手一顿,似是考虑了一下他的建议,但旋即还是摇了摇头,道:“既是我想赠她东西,总该自己想。”   不过他停顿了一瞬,还是说:“你的兔子,我也一并带给她,就说是你送的。”   观云闻言微微一愣,没想到师父会有这么一番心意……但仔细考虑一下,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观云颔首笑道:“如此,小师妹一定会高兴的。”   白及却没有接话,像是在想些什么。观云在一旁等了许久,等得他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该离开了,才听白及犹豫地问道:“不过……若是我现在去拜访,是否会显得唐突?”   “……唐突?”   观云重复了一遍,似是不解。   白及话一出口,自己就已觉得有些后悔。他定了定神,闭了眼沉思,改了口道:“……无事。”   云儿现在与家人在一处,没有外人,他去拜访总有几分尴尬。但若要说思念,他如何能不思念云儿?   本来掐算着她归来的日子、闲时听她在海螺里絮絮叨叨地说话,且观云赤霞两人热闹又有人气,他便勉强还能忍着。然而眼看着日子渐渐逼近,却已渐渐忍不得了。他想了想,决定若是没有借口,便说他是来借云母回师门的,于是下定了决心。   白及起身道:“我去一趟玄明神君竹林。”   话完,他就算匆匆和观云交代了一声,大步要走。观云本来就没听清楚白及之前那句话到底说了什么,因此并不在意,但等白及快走到门口时,他才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追上去将白及拦住。   待白及回头看他,观云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道:“对了师父,你晓得我与赤霞婚期已定,马上就要成婚了……你去看小师妹时,可否顺便将这个也一起带给她?”   说着,观云急急忙忙地从袖中掏出两封印着金字的婚柬来。他今日来找白及,本也是想将这个给他的。   白及一顿,自没有拒绝的道理,就将两封请柬一并收了。观云松了口气,感激地躬身送了师父出去。   ……   于是时间就到了这会儿。   云母一路高高兴兴地从廊外冲进茶室去见师父,然而等她到时,看到的除了她心心念念的师父,还有一只灰兔子。   白及见了云母心中欣喜,正要开口与她说话,谁知一眨眼的功夫,云母已经一口气冲到了他怀里,伤心地打了两个滚,又“呜呜”乱叫地蹭了好半天。白及被她撒娇撒得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抱着哄了半天却哄不好,还是云母十分委屈地示意了一下那只兔子,然后对着白及叫道:“嗷?”   白及道:“……这是观云托我带来赠你的礼物。”   “诶?”   云母一愣,顿时就对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吃得飞醋红了脸。她从师父膝上跳下来,化作人形,过去将那只瑟缩得很厉害的兔子抱了起来,拿在手上看了起来。   可是看了好半天,她也想不出观云师兄送她这个是想做什么。   于是她顿了顿,疑惑地问道:“……可是我修炼已久,不吃兔子的呀?”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云母说完,满脸不解,歪着脑袋看手里的兔子,然后又歪着脑袋看白及。   白及默了片刻,凑过去扣住云母的后脑亲了她嘴唇一下,解释道:“……这不是吃的,是给你养着玩的。”   “……”   “……”   “……噢。”   呆滞了好久,她才好不容易呆呆地出了声。云母被亲了一下,又意识到自己接连闹了笑话,愣愣地瞧着师父,面颊烧得滚烫。她慌张地红着道:“那、那我去安置一下兔子!”   说着云母便低头躲开白及的视线,抱着兔子扭身要跑。   然而还不等她起身跑出去,白及却突然做了动作,没等云母反应过来,她已经被用力地从身后抱住。   “……就搁在一边吧。”   白及蹭着她的耳畔,胸口贴着她的背,哑着声道:“云儿……我想见你。”   云母的脑袋一瞬间就懵了,她手一松,任由兔子从胸口跳了出去,转身搂住白及,仰头吻了上去。   等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吻在了一处。   约莫是猜到白及是来见云母的,白玉将白及招待进屋里以后就离开了,因此屋里始终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已有近一个月没见,对热恋中的情人来说无疑称得上久别,积累了许久的热情一口气冲出来,就像是山洪暴发一般难以阻止。云母感觉到师父紧紧地扣了她的后脑,另一手放在腰上用力地抱着她。他今日用得力道比往常重,吻也来得密集。白及平时不常说情话,但她今日却听他连哄带磨地低着声说了好多、听他喊了许多遍自己的名字。有些地方她被吻得迷迷糊糊的没太听清,可云母已听得身子软了,便是挂在师父脖子上都已有些挂不住,恨不得拖着他躺下。她恍惚间似乎也对师父说了好几遍想他,可具体说了几遍又没有印象,只是重复。   白及此时胸口滚烫,他想见她何止一日两日,抱住了便有些放不了手,只觉得怀里的狐狸哪里都是香香软软的。他抱了她侧放在膝上,好让她半倚半靠,搂起来也方便些。等将能亲的地方又亲了个遍,察觉到再亲云母就要害羞得缩了,他才停下,但又拿鼻子碰她厮磨了半天,这才扣住云母的手指放在手里把玩。   到底有男女之别,白及的手自是要比云母大上一圈。他试着将五指都嵌进她的指间,可以整个扣住,女孩子的手有种说不出的柔软感,还是暖的。云母羞涩地靠在他肩上,拿额头蹭了蹭他,有些亲热之意。   白及想了想,先将观云和赤霞婚礼的请柬掏出来递给她,道:“你师兄师姐大婚之日定了,他们让我将这个带来给你。”   云母一怔,有些惊喜地接过。   尽管知道观云和赤霞婚礼之日将近,可真的到了总还是让人为他们高兴的。云母振奋地拿着婚柬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确认了日子和地点,喜悦地道:“等下我去拿海螺恭喜她,再给她写封信。”   说完,她又不安地看向白及,目光闪烁。   她话里隐隐约约地带着期待,但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云母克制着雀跃地问道:“离师兄师姐婚礼还有好长一阵子呢,那师父你这次来……可会多留一段日子?我爹娘对我和哥哥有挽留之意,我至少还要再住几天再走,所以……”   云母当然是私心希望师父不止是来看她一眼就走,或者只是过来送个兔子和婚柬就走的,如果如此,他们就要分别了。   听到这个问题,白及一顿。他其实也的确存了最好留到云母准备离开、他到时直接接她回旭照宫的打算,即便玄明的草庐住不了那么多人或者对方觉得收留他不方便,他也可以住到附近神仙的仙宫里,和云母见面总归还是可以的。况且……仔细想想,事到如今他除了和云母的母亲白玉交谈过几句,都未曾正式见过云儿的家人,许是趁此机会,也该见个面。   想到此处,他便略一颔首道:“我有此意向,但还未定。”   尽管是“未定”,可云母已经眼前一亮,她高兴地晃着尾巴主动道:“那我等下去问问爹娘。”   白及心中柔软,“嗯”了一声。   白玉让云母单独见了白及,一方面是给他们相处的空间,另一方面亦是让云母自己招待她师父,将主动权给了她。因此两人又腻在一起亲亲抱抱了片刻,云母便不大熟练地摆出主人的阵仗,准备带着师父四处看看。但她走了几步路,就发觉抱着兔子不大方便,且这只兔子大约是受了许多惊吓还被带着飞了许多路,这会儿耳朵耷拉着看起来很不精神,带着走来走去似乎也不太好。   尽管她不懂怎么照料兔子,但毕竟是观云师兄送的礼物,云母是准备好好珍惜的。她摸了摸灰兔的耳朵,想了想,便扭头对白及道:“师父,我还是先去安置一下这只兔子吧。我马上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片刻可以吗?”   白及自然是点头,然后就站在原地等她。   云母不敢耽搁,马上抱着兔子往廊边跑。草庐里没有立刻就可以养兔子的地方,她也怕随意乱放对灰兔不好,便准备托人照料。想着哥哥相处过的妖兽灵兽多,说不定知道怎么养兔子,云母便去找他。等跑到长廊边,她看到石英和玄明神君果然还都留在那里,便松了口气。   她将兔子递给石英,道:“哥哥,你……”   云母话未说完,石英已扫了一眼她手中的灰兔,不以为然地拒绝道:“我不吃。”   云母:“……”   云母哭笑不得,将灰兔往石英手上一塞,按着师父对她说的话对石英道:“哥哥,这个不是吃的,是我师兄送我的礼物。我现在抱着不太方便,你能不能先替我照顾一下?”   石英一愣,抬手接了过来。   不同于上次天帝命天官带去送给白及的是快能开灵智的白兔,这次这只灰兔当真是观云随手从林子里捉来的凡兽,反应皆是兔子的本能,落在石英手上,便颤抖不已。它已抖了一天,憔悴得很,害怕得缩成一团,耳朵紧紧地贴着身子,小鼻尖一抽一抽的。   既然是云母要求的,石英便姑且还是先揣着了。云母向兄长道了谢,转身正要走,本来背对着他们悠闲弹琴的玄明神君却收了琴,回头笑着对她道:“云儿,你和你师父聊好了?”   云母一顿,她刚刚才和玄明谈过,察觉到玄明神君之前与她说话时态度就有所变化,这时白及来了,也没有很多抵触的样子。   但玄明神君说话向来委婉,有些意思要多想想,因此云母也不是很确定。但玄明问起,她还是点了点头。   玄明笑着道:“说来我与白及仙君还算有些渊源,但始终不曾好好与他聊过。一会儿你带他逛完……便换我去与他聊聊。”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于是等白及随云母逛了草庐一圈后,他就又被领进了茶室,而这一次,坐在他对面的,便是玄明神君。   玄明神君今日随意地套了件青衫,长发松散,坐在桌案对面慵懒却不失仪态,端得是一派风流,气质是春风和煦。他手中随意地转着一盏小瓷茶杯,浅笑着不动声色地打量白及,良久,方言道:“好久不见了,白及仙君。”   玄明神君一句话说得慢,笑容温和但话里又有几分试探。白及对他略一颔首,应道:“好久不见。”   尽管两人在凡间也见过面,但若是认真算起来,他们上一回真身见面还是玄明神君受罚下凡、白及仙君执刑那会儿,时光如过眼云烟,一转眼的功夫就过去了数十年。仙界日子一向缓慢,通常没什么大变动,但与玄明白及而言,这数十年,倒真称得上是物是人非。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有些没话说。玄明神君到底是云母的父亲,白及面对他,心中到底还是有几分忐忑,唯有坐得笔直,等着玄明神君先开口。   玄明神君押了口茶,看了他一眼,便记住了白及相貌。他身量颀长,身材挺拔,一身白衣清逸绝尘,气质清冷而颇有些不沾尘世的意味,只是约莫是因刚被云母牵着手围着草庐转了一圈,玄明这时却从他眸中瞧出了点未来得及收起的柔情和一种带着暖意的淡淡的烟火气。   纵使是玄明其实看着白及还是有些来气,但也不可否认他身上这点烟火气来得难得,也因此分外令人动容。   然而终究是气未消。   只是玄明擅长种竹子和弹琴,打架却是不擅长的,若是论战,他定然打不过白及。他倒是不像许多神仙那样敬畏白及、不敢轻易惹他,可也不愿拿自己的短处去碰白及的长处。于是玄明略一思索,将茶杯往桌上一放,皮笑肉不笑地道:“上回在凡间被云儿打断了,你我倒是不曾对弈过……显然如何?你愿意和我来盘棋吗?”   白及一愣,他晓得玄明神君风雅,却也觉察出了玄明身上隐约的战意。他倒不是不乐意与玄明神君下棋,只是有些不解,因而看向了对方。   玄明也直接得很,长袖一拂便凭空在两人之间的桌案上摆好了棋盘,一人一边一黑一白,他低着头落了子,干脆地道:“云儿喜欢你。”   白及一顿,脸颊顿时就有些发红。   然而玄明还有后半句:“所以我心里不痛快得很,想在棋盘上赢你泄泄火。”   白及:“……”   玄明神君笑着看白及,见他略一思沉,便起手执了子。玄明将白子给了他,自己则执了黑,并且先下了一步。于是白及停顿片刻,便将自己的棋子落下,不久茶室内就是接连不断的“啪啪”落子声。   玄明棋势很猛,与他谦谦君子的外表不大相符,是当真有屠大龙的气势。白及未曾与玄明神君下过棋,只来回几步就被玄明的棋路吓了一跳,不禁疑心玄明是否真因云母的事气疯了。   白及定了定神,略有几分心不在焉地与玄明对弈。   两人落子速度都极快,论起棋力自是玄明要胜一招,且白及有意让他,棋局很快就分了胜负。玄明倒是屠得爽快,但眼看着白及根本不在意输赢的样子,又着实有些气闷。   他恼道:“你倒是输棋输得干脆,我都说了我是因云儿看你不顺,你却如此让我……日后若是有人来与你夺云儿,你也就如此让了?”   白及一噎,不知当如何说。他是因玄明神君是云母父亲这才相让,原来隐忍也就罢了,但到了如今,换做别人,他是定然不可能让的……不要说退让,若是有歹意,他们便是想碰云儿的袖子都不可能让他们碰到,更何谈其他。   白及道:“我会护好她。”   说完,他定了定神,不知该如何才能让玄明神君。想了想,白及白袖一拂,将棋子全都收了,主动问道:“……再来一局?”   玄明气笑:“我这么一说,你就准备好好战我了?那我若说别的,你岂不是又要换一个想法?”   白及:“……”   白及再次被硬生生堵住话头,难免有些狼狈,坐在原处不知所措。他能感觉到玄明神君话中那点带刺的敌意,若是旁人,白及自是不会对这种敌意有所反应或是在意,可玄明是云母之父,他不可像以往那般淡着脸只当没听出。   只是白及到底不善处理这种事,便不禁焦虑。好在他脸上神情淡,看不大出来。   其实玄明神君脸上虽是扯着嘴角笑着,但心里亦是焦躁。他又何尝不知自己的话有些强词夺理,无异于无理取闹,不过是将自己心里的烦躁迁怒到白及身上。然而即便是有意刁难了白及,他却也未真的感到快活。玄明不禁取了扇子,飞快地在自己脸上闪了闪,脸上的笑亦带了几分苦意,连带着对自己说出的话,都有了几分懊恼。   然而白及未察觉到玄明神君情绪上的变化,他思索了良久,终是道:“……我心慕云儿。”   玄明神君心烦意乱地笑着追问:“所以?”   “……定不会退让。”   “……”   “不过,”白及抬眸看了他一眼,又道,“若是你有什么希望我做的,我也尽力而为。”   话完,便是一阵静默。玄明没有说话,白及亦是未言,空气中弥漫着寂静的氛围。   白及有些紧张。   他与玄明神君其实称不上熟,尽管在凡间还算有话题和默契,但回了仙界,便仍是陌生得很,算是说过话知道对方的名字,却够不上朋友,自是没什么话可说。   因此他们之间,一张口便是谈论云儿。   白及话说得简洁,但玄明自是听出来白及的意思是如果有什么能做的事能让他心情缓和些,他当尽力而为。玄明不禁笑了,随口道:“既然如此,我若说想和你打一架,但只是我打你,你不能还手,即便我要引天雷劈你两道呢?”   白及思索片刻,便答道:“可。”   说着,他便当真放下剑要起身。这下反倒是换玄明一愣,连忙拦住他,道:“算了算了,我不过说个假设——”   他摇了摇头,笑着道:“你如此怕我生气,是因为担心若是我不高兴,云儿会难过、会伤心?”   白及一顿,这倒是没什么可掩饰的,故而并未否认。   然而玄明见他如此,却是无奈地笑了笑,挑眉道:“可是我到时若是劈坏了你,云儿只怕不仅要伤心,还要围着你转跑去照顾你,结果还不是一样。你不希望她伤心,我自也是如此的……再说——”   玄明将扇子收起,放在掌心里拍了拍,情绪似有些低落。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轻了几分,才接着往下道:“——再说,我气的也并非是你。”   白及一怔。   不过玄明只是低着头瞧着桌上的棋盘和黑白子,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中的扇子。他也未看白及,只是略微带着笑,缓缓问道:“我这女儿,生得很可爱,且颇有灵气吧?”   白及怔了怔,不知玄明神君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但他稍稍停顿,还是点了头,然后神情便不知不觉柔和了几分。   提起这个,白及心中自是不禁勾起了些回忆。云母自是灵秀可爱的,无论原型还是人形皆是如此,偏她自己未曾察觉到,也因此显得娇憨,让人想将她护在怀中。   白及眸中不禁带了几分情意,他缓了缓,答道:“是。”   玄明口气中本已带了些自豪得意之感,见白及认同,他脸上的笑容便加深了些,只是这笑没维持多久就又淡了。玄明抿了抿唇,道:“——只可惜……待我首次见到她时,她便已是如今的模样。云儿与英儿皆是如此,我还未来得及照料他们,他们便已长大,有了自己的路走……孩子成长本是好事,可我从未尽过父亲之责,心中羞愧得很。尤其是云儿,她本善琴,却并非是我教的;她会些棋艺,也并非由我指点……英儿暂时还没有自立家庭的打算,可云儿……我还不曾好好与她说过话,还不曾好好疼爱过她,她已高高兴兴地说要与你成亲,你说这般……我如何舍得?”   说到此处,玄明已苦笑着叹了口气。   “我气的哪里是你。”他说,“我气的本是我自己,只是迁怒与你罢了。”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玄明神君一番自白说完,茶室中静默了好一会儿。哪怕玄明脸皮颇厚,这么自我剖析、表露感情也是会不好意思的,尤其是面对着白及一张正经的脸,没人说话他觉得尴尬得紧。玄明不得不挑了挑眉,自我开解地问白及道:“怎么,被我说的话吓到了?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白及沉了片刻,忍不住问:“她说过要同我成……”   玄明答:“没有,这个只是举例子。你不要想太多了。”   白及:“……”   白及话被堵住,难免有些窘迫,尽管在玄明神君随口一说时他就心跳加快觉得不太可能,可真得了答案,心里终究冒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来。   不过也是,仙界岁月漫长,云儿又还年少,到底急不得。   白及定了定神,便将刚才升腾起来的那点心疼加速的激动情绪和无法说出口的期待感压下,将视线重新放到玄明神君身上。   玄明神君自是心爱云儿,除了不舍和遗憾,其中又未尝没有担心和忧虑。   白及想了想,将他刚放在身侧的剑拿了起来,身子挪后些许,留出几分位置,将剑拔出,举立于身前。他笔直端正地跪坐着,面色沉静,缓缓闭上了眼。玄明看他这般动作,不禁一怔,但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只听白及沉着声字字有力地立誓道:“上仙白及以此剑起誓为诺,愿以身护玄明神君之女云母。为师、为友、为仙侣,从今往后,生生世世,不负情缘,不改初心。”   话完,他环身周转的仙气便渐渐平息下来。玄明神君听得出神,神仙一诺千金,更何况白及仙君绝非轻诺于口的仙人,由他这一番话,哪怕他原本对白及还有些许不安,便也打消了。想想云母每次提起白及都神采奕奕很是高兴的样子,玄明便知她这些年总归是被保护照料得不错的,饶是他不在女儿身边,也总算还有人爱护于她……如此一想,玄明神君心里总算宽慰了不少。他将扇子一摊,放在下巴底下摇了摇,脸上的笑已是真诚了许多。   玄明道:“听说你不太离开旭照宫,日后,可还会再带云儿来看我和玉儿?”   白及已慢慢地收了剑,重新挺直腰背坐回远处。听玄明如此问,他便颔首答道:“自会。”   玄明满意,笑了笑,将桌上的棋盘向前一推,捻起棋子朝白及一晃,问道:“时间还有……再来一局?”   ……   等白及告别玄明神君从茶室里出来,已是两个时辰之后。尽管天界四季如春,却还是有日夜十二时辰之分的,玄明神君的竹林虽与凡境相接,但终归还是仙境,白及出来时,天气未凉,但天色已经暗了。他一踏出屋子,便看到云母在茶室外等他,一见他出屋,这小狐狸就赶紧跑过来撞他怀里。   云母已在外面不安地等了许久,玄明神君说要和师父单独谈谈已经说了几回,每回笑容中看起来都有懊恼之意,弄得云母担心得很,既担心师父,又担心玄明神君。故而等白及进了茶室,她便在外面焦急地等着,偏生玄明神君在门口设了术法,饶是她拉长了耳朵贴在门上都听不见动静,急得摆尾巴。   好不容易见了白及,又看他神情没什么异样,云母心算是安了一小半,但还是担心地问道:“师父,你和爹没出什么冲突吧?”   白及低头看她,见她满脸藏不住的担心之色,不禁伸手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   尽管云母这会儿是人形,但长发间却冒着尖尖的狐狸耳朵,一瞧就知道是刚才扒在门口偷听了。感到师父的手伸进长发,大概是脖子受了凉,她不觉眯了眯眼睛,雪白的尖耳颤了颤。   白及道:“无事。没有冲突。”   “当真?”   云母意外地眨了眨眼,同时不觉就露出高兴的神情来。   白及颔首:“是。”   停顿片刻,他又出言补充道:“不过玄明神君让你日后也常回来看他,还有你母亲。”   这些即便玄明神君不说,云母亦不会忘记的,她赶紧点了点头,又笑着往师父怀里埋着蹭,嗅白及身上那股让人心安的檀香味。白及一顿,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因吻得是额头的正心,便吻在了那枚红印上。不过哪怕玄明神君还在屋里品茶没有跟出来,四下无人,但这里到底不是私密之处,两人尽管亲昵,却并未做得太过。云母想了想,觉得自己拉着师父看了白日里的草庐,但夜里的还没看,便精神一震,急匆匆地拉着他的手要去廊上看月亮。白及也任由她高高兴兴地拉着,随之而去。   于是白及便定下随云母在玄明神君的竹林中住了几日。住下后第二日,他便又与云母的所有家人正式见了一场。玄明神君昨日已将该说的都说了,又亲眼见了白及立誓,这回便始终中规中矩地笑坐在一旁;白玉初时已经吃惊过,到如今早已平静下来,且她又念及白及仙君数次救过云儿,对他总归是好感来得多,现在自不会再说什么,倒是石英对白及颇为好奇,他性格又有棱角,便稍稍多问了几句。   总之,这回见面,总体而言颇为融洽,白及也算顺利地住下了。他性子本就清淡,与竹林并无不适应之处,住下后除了陪云儿,他还与玄明神君将在凡间未谈完的玄数谈完了。中间云母那性子烈又好奇心重的兄长来挑战过他几次,白及不欲伤他,但又难以拒绝,故而每次一剑将他逼回原型也就罢了。白及本以为如此能够逼退石英,谁知对方是个越挫越勇的,反而被激起了斗志,隔三差五要来一回,弄得云母十分担心,每次都坐在廊下一边摸兔子一边看他们,等哥哥变成原型了再过去将他拖回来。   一转眼就过去半个月,早已比云母以为自己会在竹林住得时间长了,且白及也算住了一段日子。眼看赤霞与观云的婚礼将至,他们总要提早做些出行的准备,云母便拉着师父与父母辞行。   临别前,石英揣着袖子送他们。他看着漫不经心,却送了有十几里远,待要分别,云母问道:“哥哥,你准备何时回长安?”   石英想了想,回答道:“再过几日吧。如今我的洞府已经改了仙宫,我多离开些日子也无妨……不过也不会待太久。”   云母听了他的打算,理解地点头。哥哥如今已与玄明神君相处得不错,她心里是安心的,再说,即便暂且分别,想来再过不久就可相见。   于是她与石英挥手告别,待飞出许久,云母回头还能瞧见哥哥远远地看着他们。等石英真的转身回竹林了,云母也才跟着一并回过身,她自然地牵住了白及长袖底下的手,扣住五指。   白及一顿,唤道:“云儿。”   “嗯?”   云母刚与家人分别,心里到底还有些伤感和舍不得,但她天性乐观,又觉得重逢之日不久,便也觉得还好。听师父唤她,便仰头疑惑地看向他。   白及不觉将云母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他道:“待回旭照宫后,我有东西想赠你。”   云母脑袋一懵,对师父说得话有点反应不过来。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却还没能弄懂这话中的含意。   白及其实亦不擅长做这样的事,多少觉得紧张,因此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再多说,只是腾云的速度快了些。   不多时,两人就回到了旭照宫内。恪尽职守的童子早在门口等着了,见他们二人归来,便笑嘻嘻地露出一口乳牙,恭敬地行礼道:“师父,小师姐!”   云母连忙与他回礼,只觉得童子今日心情颇好,看着她眼中还有笑意,让云母有些摸不着头脑。   童子虽说是换作童子,外貌性情也似孩童,但其实是师父刚搬到旭照宫时就地点化的,算起来年纪其实与云母差不多,心智亦是成熟。他朝她这么笑,总有些意图,云母心里没底,不解得很,只得跟着师父往里走。   然后,等跟着师父进了庭院,看到眼前的景象,她才终于明白了。   碧池之中,卧叶浮水,白莲开遍,红莲点缀。一朵朵睡莲漂满了清池,望眼看去,便是满池清雅的仙气。   白及的仙宫中是有池的,不止道场这边的庭院有,云母、赤霞和观云他们居住的两个弟子院皆有,白及住的主院也有,只是白及性淡,终日打坐,无意打理池水,故而大多是空着的,只有观云在他院子里养了几条红鲤鱼,师兄出师后也带走了。   这池水中睡莲一漂,顿时就有了勃勃的生气。   白及解释道:“……先前在凡间,应了买新的莲灯给你,只是后来回天回得早便没有机会。仙界不大放河灯,因此我去问认得的仙友要了些睡莲的种子来,种在这里,便算是赠你。” 第160章 第一百六十章   白及从离开赤霞和观云的仙宫到抵达玄明神君的竹林之间总共隔了三日,以他凌云飞行之速,其实自是要不了这么多时间,之所以迟了,便是为了这么些莲种子。   不过饶是如此,白及回仙宫时见长出这么一大片,也稍稍有些吃惊。他不过是按照仙友说的下了种子,然后再用仙气掩护一番助其生长罢了,待莲花安稳、能够自己长了,他便匆匆离开去玄明神君草庐拜访,而这些莲花生命力如此旺盛,着实是意料之外的事。   白及还是因观云拿了兔子给他,这才生出送活物的想法。他略微定神,将视线投向云母,忐忑地问道:“……云儿,你可喜欢?”   云母早已看漂亮的莲池看得目不转睛。她本是灵狐,天生就亲近仙中这些灵植灵物,成仙后,习惯亦留了下来。再说这些莲花冒着仙气,生得好看,又是师父送的,哪里有不喜欢的道理?   她怔怔地望着红白相接的莲花,还有衬着浮莲的碧绿的脸莲叶,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感动。听到白及问她,她才连忙用力点点头,答道:“喜欢的!”   白及松了口气,道:“这次准备的匆忙,又没有问你意见,便没有冒然种在你院子里。下回……总会先问你再送。”   其实只要是师父愿意送她东西,她又如何会不喜欢?   云母飞快地又点了点头,然后又一头栽进白及怀中,双手抱住他,就着他的衣襟蹭了蹭,早已开心得说不出话。其实白及本还有下文,但见云母蹭得高兴,一顿,便没有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而是不动声色地将一件小物放入她袖中。   那是云母先前在凡间不小心放跑了的那盏小莲灯。白及晓得她恋旧,当初因他打断不慎弄丢了莲灯,总还是有些遗憾的,因此这次便特意替她寻了回来……难找是难找些,但神仙若非要寻什么东西,总还是寻得到的。   就是这盏灯丢得久了,难免得修整一番。   白及将莲灯放回云母袖中后,就未再提醒她,觉得等她自己发现便是。他顿了顿,抬手环住她的腰,轻轻将她揽入怀中,然后温和地摸她的脑袋。   云母没有察觉师父在她袖子里还塞了东西,只愈发亲近他,她望着面前的大片莲池,感到心脏已被填得满满的。   于是直到晚上,云母整理尾巴里的东西时才发觉莲灯回来了。因为是全无预兆的失而复得,云母自然惊喜不已,绕着师父的脖子半天没有下来。   白及知她会高兴,但见云母这么高兴,被她感染,终是忍不住愈发温柔待她,嘴角亦扬起了一点弧度,只是自己并未察觉。   云母已许久不曾回过旭照宫,在玄明神君的竹林尽管也能算作是自己家,但终究不如她在旭照宫的时间来得久,且竹林那里都是家人,她饶是想与师父亲近也总找不到机会,晚上更是不敢偷偷跑去找师父钻到他怀里睡觉,不及在旭照宫里亲热的机会多。云母也算被憋了一阵子,今天心里又高兴,情绪便比往日要来得激动。她先是用原型挂在师父脖子上挂了许久,之后就转为人形,抱着他亲亲蹭蹭了好一会儿后,云母靠在他胸口,忍不住小声地道:“师父……”   “嗯?”   白及将她侧抱着,低沉地应了一声,一低头,鼻尖便碰着她的脸颊。   云母的面颊烧了烧,踌躇片刻,终是不好意思主动说出口。她又重新往白及怀里一埋,拿他的胸口挡自己烧红的脸,掩饰道:“没、没什么……”   因为云母平时也亲昵着亲昵着就自己一只狐狸害羞起来,她突然羞涩,白及便没有多问,只是把她愈发搂得紧,任由云母在他怀中乱动。   两人一同在旭照宫里又度过了一段时光,除了更为亲密,与过去倒是没什么不同的。转眼又是数日,接着……便正式到了观云和赤霞的婚礼。   因为看着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一路走来,云母期待这一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哪怕不是她自己的婚礼,随着佳期将至,云母亦分外振奋,早早地就拉着师父准备起来。白及作为观云与赤霞的师父,于情于理这等场合都是应该出席的,因此随便她兴奋地乱蹦乱跳,等云母小心翼翼地将精心挑好的贺礼塞进尾巴里,他便带着她一同往南方去了。   观云和赤霞的仙宫坐落于南海之北一处高山之上,因为他们二人立宫殿于此,此处便成了仙山。毕竟赤霞为水龙,观云为天鸟,两人要一起生活,总不能互相勉强。这里近赤霞住得南海龙宫,也近凤凰栖息的南禺山,倒算是折中,即便赤霞日后主了南海龙宫,也不会太过麻烦。   云母之前在凡间待的时间久了,因此还是第一次来,尽管婚日未到,但仙宫已经装饰一新,看着便是有神仙要大婚的样子,云母远远地瞧见,精神不觉一震。而赤霞已早早地在仙宫口等他们,她的原型长,可以拉得很远,且又是赤色,醒目得很。等他们两人靠近,赤霞就在云中欢乐地腾跃了两下,闹得白云翻卷。   “师父!”   待白及与云母飞到跟前,她才化了人形落在仙宫门口。赤霞笑着同师父行礼打了招呼,然后看向云母,笑盈盈地唤道:“小师妹,走,我带你转转。”   说着,她便挽了云母的胳膊,拉着她往里走。云母被挽得匆忙,只得急急回头与白及告别,见师父对她略一点头,这才安心地跟着赤霞师姐走了。   赤霞自是知道云母不曾来过她这里的仙宫,这才带着她先转了一圈,这会儿还未到宾客陆续到访的时间,仙宫还空荡荡的,可以到处乱走。等她向云母介绍完仙宫的几个主要场所和专门留给师父住的客房,赤霞便火急火燎地将云母拉进了自己房间。她似是有点紧张,云母感到赤霞师姐手心微微冒了点汗,但还没等云母开口问,赤霞已将她松开,找出一个体积颇大的精巧盒子,当着云母的面打开。   云母看清里面放的东西,不由自主地便惊呼了一声。   婚服,是赤霞的婚服。   赤霞不仅是仙子神女,还是龙宫公主,家底丰厚,婚服自是比寻常神仙结婚还要来得隆重。她的礼服以庄重的玄色为主,绣金纹红线。其实仙界成婚的服侍颜色款式皆没什么讲究,随兴所至便是,但赤霞这一身,却还是用了最为传统古典的样式,且细节之中见真章——颜色简单,但纹路华美非常。云母不敢真的上手摸,但光是看着,也知处处是用了仙中极品,刺绣多半也是请了绣工出色的仙子绣的。   云母真诚地赞道:“好漂亮。”   她夸奖礼服的时候,赤霞已经又拿了另一个盒子出来,从里面取出头饰,摆在婚服上配成一套。她笑道:“是好看。我娘大概是怕我成不了婚,就早早地给我备了这套婚服。观云取了他的凤翎赠我,可惜他是青鸾,颜色不大对,装饰不到婚服上,只好想办法加头冠上了。”   云母听师姐这么一说,便往头冠上看,只见上面果真小心地点缀了一支凤凰青羽,肯定是费了功夫才加上去的,看着很是和谐漂亮。   云母想了想,又看了眼赤霞,然后就抓了她的手,放轻了声音问道:“师姐,你是不是觉得不安?”   云母本还没有十分确定,一抓赤霞的手,这才发觉她手背冰凉。   赤霞亦不否认,她不自觉地拿未被云母握住的那只手摸了摸脖子,不好意思地道:“被你觉察到了?”   她停顿片刻,便憨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头一次成亲,哪儿有不紧张的?再说也不是我一个人,观云亦是这般,他这几日都不怎么敢和我说话,一说话就脸红。”   说来奇怪,他们青梅竹马两百多年,一块儿长大时不知男女有别没有害羞,在一起后又因彼此太过熟悉没有害羞,现在快到婚前,倒是莫名其妙地开始害羞了。   她专程将云母带过来,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眼看着大日子越来越近,总想找个人倾诉,和其他人总觉得有点奇怪,但云母是她小师妹又向来关系好,于是赤霞一想便想到了她,还专程在门口等着。   赤霞摸着自己脑袋后的头发,自我调解似的“嘿嘿”一笑,说:“你不用担心我,就剩几天了,我缓缓就好。就是我这把年纪,都不好意思去找我娘撒娇要她留下过夜了,云儿,你能不能陪我几日?”   这点要求,云母自是点头答应。且她对赤霞说得成亲之事觉得新奇,又关心师姐,云母听她这么说,独自思索一会儿,忽然化了原型,还没等赤霞反应,她已轻快地跳了两下跳到赤霞手上,然后往她怀里钻。赤霞一愣,急忙下意识地将师妹抱好,只听云母认真地道:“我当然愿意陪你的。我原型有毛比较暖和,你先抱着我暖暖手,别的事,我慢慢听你讲呀。”   赤霞一怔,因她总是男孩气得很,说这种话总怕让人觉得奇怪,因此她听小师妹这么说,心里甚是感动,不由地将云母抱得紧了些。狐狸抱着暖和,且怀里有个软和的东西莫名便让人觉得踏实,赤霞抱着抱着,心里的紧张竟是真的缓和不少。 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数日之后,便是正式的大婚之日。   云母乖巧地陪了赤霞师姐好几天,大约是因为离重要的日子越来越近便容易让人追忆往昔,这段时间赤霞不知不觉记起许多她原本已经忘记的事来,于是云母便听她说了不少以前未曾说过的和观云师兄之间的往事。等终于到成亲这天时,她们二人关系已被之前更好。   这一日赤霞起得早。师姐妹俩一起睡,因师姐已经醒来了,云母便也摇着尾巴迷迷糊糊地跟着起来,她往窗外一看,才发觉此时外面的天色还昏昏沉沉的,带着黎明之光将亮未亮的慵懒和昏韵。于是云母便化成人形揉着眼睛坐在床边,看着匆匆从龙宫赶来的龙王夫人焦虑地安排各项事宜,看着龙宫派来的侍女们笑盈盈地忙里忙外替赤霞师姐梳妆打扮、换上婚服。   赤霞本来就紧张,平时又极少穿如此隆重的衣服,大概是婚服太繁复了令她有些不舒服,赤霞不大自在地想要站起来,但还没等身体动起来,就被龙王夫人眼疾手快地摁回座位上,急道:“别乱动别乱动!今日你可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子乱来了。”   说着,龙王夫人伤感地抹了抹眼角,道:“你总算也到了如今,观云是个好孩子,你们本该为一对的。就是我还记得他幼时喜好干净又颇为讲究,你们成婚之后,你千万不要随便欺负人家,不要动动用水术喷他,人家到底是属火的凤凰,万一给水浇坏了……”   赤霞:“……”   赤霞犹豫了半天,不知该不该同她娘讲观云早就已经同她一般糙了,那个瓷娃娃般的精致小公子老早一去不复返,观云哪儿有那么不经浇。不过她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摸了摸脖子,尴尬地道:“我知道了娘。”   龙王夫人点了点头。同时,这会儿赤霞的妆容服侍已打点好了大半,龙王夫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终是感慨道:“等会儿你出去让你父亲瞧见你现在的模样,他定然会吃惊的。”   赤霞婚礼,龙王自是也来了,只是碍于她们女眷梳妆不好进来,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吹清晨的冷风瞎转悠,着急的不行。   赤霞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算是回应了。待她这里完全梳理好,龙王夫人又带着侍女去了正殿布置,赤霞才转身,将婚服袖子展开,看向云母,不大确定地道:“云儿,你觉得怎样?可是好看?”   自然是好看的。   礼服叠好了放在箱子里看是一回事,穿到身上看又是一回事。赤霞这一身婚服极是正统大气,颜色又沉稳厚重,换作是旁人难免被衣服压住了气势,但赤霞相貌却是极盛,镇住了衣服不说,还显出了端秀逼人之貌,不知不觉便显出了一种华美的贵气,却又不会落俗,若是放在过去,这便必是云母想象出的九天神女之相。   云母看得愣了好半天,待回过神来,她连忙拼命点头,夸奖道:“好看的!非常好看!”   赤霞犹豫一瞬,问道:“当真?”   云母点头:“当真!”   于是赤霞便放心了些。她往日出席重要宴席时也作郑重大半,但今日却格外在意些,便是袖子上有个折子、脖子上落了一根头发,都让人忍不住担心是不是有了疏漏。见云母很是期待的样子,赤霞总算安下了一半的心,稍微放松下来。   梳理完毕后,天也亮了大半,赤霞去主殿前和观云一道等着见客人了。另一边,云母送走赤霞,便跑去找师父。由于赤霞师姐这几日心里不安,她陪她的时间多了些,便难免与师父见面得少了,现在终于到了婚礼的时候,她便第一时间跑去找师父。这个时候已经落座的宾客还不是很多,早来的多是赤霞和观云二人的亲眷,且白及又是新人重要的长辈,自是坐在上宾席上,云母一眼就瞧见了他,高高兴兴地跑过去,喊道:“师父!”   说着,她自己在师父旁边应当是留给她的座位坐好,白及便也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这时,坐在两人对面的年轻男子笑着将刚抿了口茶的茶杯放下,和气地喊她道:“云儿,你可还记得我?”   云母刚被师父摸好头就抬起脑袋,看着面前俊朗的男仙,待认出来,她连忙唤道:“大师兄!”   喊完对方,她又看向他身边的女仙,琢磨了一下称呼,这才喊道:“嫂子。”   紫草仙子性子腼腆内向,听云母如此喊她,雪白的皮肤便浮现出些绯色来,看着有种温柔谦逊的美感。   元泽则笑了笑,和蔼地看着云母,道:“想不到小师妹如今已这么大了,我记得上回见你,你才是只有这么一点点大的小白狐呢。”   说着,元泽就拿手比划了一个团扇似的大小,看孩子似的看着她。   云母闻言,脸颊稍稍一红。若是认真算起来,她与元泽上回见面的确已是三十多年前了。   云母与这个大师兄虽没有特别多的交集,亦没有同门修行过,但毕竟见过面,且平日里也从师兄师姐口中间接听说过不少,故云母仍对他颇有好感。   她知道元泽师兄在师父所有弟子中最是年长,又极沉稳可靠。当年师父闭关长修,正如云母的基础课大多都是由观云和赤霞教的一般,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的基础课也是先前由元泽师兄教的,故而元泽在师兄师姐中很受敬重。他如今已在天宫任职,尽管并未奉职天帝面前,但也算是天官。   云母这么一想,心里居然也有感慨。算起来,她与元泽师兄总是在婚礼之上见面,第一次是元泽师兄自己的婚礼,第二次是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的婚礼,也不知今日一别后,再次见面,会不会又是谁的婚礼呢?   云母脑内天马行空想得出神,元泽已是又抿了口茶。他晓得云母这般的小姑娘在不大熟悉又像长辈的人面前难免拘谨,故而只是随和地问了她几句修行的情况。元泽事先多少也晓得了门中的变故,因此今日见到师父待小师妹亲近也没有太过吃惊,他坦然得很,自然地与白及和云母攀谈,过了不久,倒是让云母渐渐安心下来。   又是好一会儿的功夫。主殿内宾客陆续到齐,婚宴自是热闹起来,观云和赤霞也从殿外进了殿内。到底是新婚二人,他们显然都还不大适应,云母看见观云师兄脸红成一片,就是不知是热的还是害臊。待他走到这儿,元泽就朝他挥挥手,笑道:“师弟。”   “大师兄!师父!”   观云见了元泽,又当着师父的面,不知不觉就将神气之色稍微收敛了几分,稳重不少。大概是自己的婚礼不好意思,观云本已冒着红光的脸似又红了些,他先同白及打了招呼,但白及应下,他才又看向元泽,说:“大师兄,好久不见了。”   “可不是。”   元泽回应道。他微笑一下,又说:“时间过得真快,我还记得你当年如何说绝对不娶赤霞的话呢,想不到一转眼,你们二人就成婚了。”   观云哪里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打趣,脸一臊,笑道:“师兄你莫要取笑我。”   说着,他的目光不觉投向正在另一边与龙宫来的客人聊天而没有注意到此处的赤霞,他眼中柔和,说:“你当年……又不是不晓得我的心思。”   元泽一笑,倒没有否认。他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忽而奇怪地扫了扫殿内,询问道:“说来……怎么不见单阳师弟?”   “请帖是送了的。”观云浅笑着回答,“不过四师弟如今在凡间,似是有事赶不回来,让信使带回了贺礼,还带了句抱歉。”   元泽“哦”了一声,不知该作何感想。观云却道:“师兄你不必担心,他向来是有主见的性格,如今也已位列仙班,性子比当年沉稳安定多了,不会有事。说是回不来,应该是真有事牵着了。”   听观云这么说,元泽心里总算安定了许多。他重新笑起来,关爱地看向观云,说:“今日终归是你的大日子,可不能疏忽了。还有,赤霞师妹到底是个女孩子,你莫要因她看着心大就当真疏于关心了,等成婚后,你多照顾她些。”   “放心,我晓得的。”   观云笑得眉梢飞扬,本还想再说,但他忽而一顿,觉察到是吉时到了。观云赶紧匆匆告辞,临行前也摸了摸云母的脑袋。云母此前没有插嘴,但却将两位师兄的话都听进了心里,又记起赤霞师姐前几夜与她说的往事,此时心里感触良多,不禁将目光投向了新人。   观云这会儿已执了赤霞的手,两人并肩而行,大礼告禀天地大道,不久天边降下祥云便是礼成。   青梅竹马,佳偶天成。荏苒冬春,终成眷属。   既是婚宴,自是热闹得很,云母的视线缓缓落在赤霞身上,有些失神,不觉往师父身边靠了靠。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仙界宴席时间长的本就不少,此番又是南海公主大婚,自是要大宴数月,以显喜悦隆重。   不过说说是大婚数月,哪里能真有不给新婚新人独处时间的?其实便是仙府之中张灯结彩数个月,喜宴不停,宾客累了离开便是,路过的仙人见到这般婚宴的架势,也可进来吃席。若是换作以往,云母多半看完两人大礼就会和师父一起离开,但因为成婚者是赤霞观云,情况便有些变化,哪怕不是留到婚宴结束,他们也总得多留几日。   无论如何,大婚之日总是婚宴这些日子里最为热闹的。这会儿要走的客人亦还不多,殿中仍然气氛欢腾。赤霞和观云拜过天地长辈后,便在宾客欢庆的祝福声中结为了夫妻,他们彼此略有几分羞涩地相视而笑。   这时,云母还目不转睛地痴痴望着赤霞师姐。   师姐今日真是极美。哪怕清晨在屋中已经见过,可这会儿在大殿明亮的光线之中,在喜庆的气氛映衬下,赤霞着那一身婚服分外明丽,神采奕奕的神情和泛红的双颊都将她衬得光艳四射,比云母早晨看见的又要美上三分,竟是灵秀异常。   云母出神地望着新娘子,不知怎么的,在婚礼温暖的气氛之中,她心口好像有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地往外转着。她一边望着赤霞,一边无意识地探手过去握住了师父的手,掌心扣着他的掌心。今日来访的宾客众多,放眼望去便是人海,但两人交握的手有桌席挡着,旁人便瞧不见他们。   白及在云母悄悄伸手过来时就稍稍怔了怔,感到她小而柔软的手塞进自己掌中,白及亦是一顿,下意识地握紧了她。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宾客,只见他们仍然在自顾自地谈笑风生、觥筹交错,似是无人察觉到他们桌席之下这点亲昵的小动作……白及的胸口忽然便像是被细小的羽毛轻轻划了一下。他面上未显,但心里却生出了些前所未有的奇妙的异样来。他动作微微一滞,瞧了眼侧着脸专心致志地在看赤霞的云母,不得不将忽然起来的心思按捺住,随手拿起放凉的茶呷了一口,好冷冷自己突然热起来的五脏六腑。   他们在婚礼上停留了数日。赤霞和观云师承于白及仙门,请来的宾客自是不少与白及仙君有些渊源,其中亦包括当初云母下凡时,白及借宿对方仙府的天成道君,因此他们这几日倒是过得不算无聊。到两人决心离开之时,已是一月之后,观云和赤霞一起不舍地将他们一直送到仙宫外,云母又如何能舍得师兄师姐?被师父用云带着往旭照宫时,云母还一路频频回头,不停地同观云和赤霞挥手告别,直到看不见了,才泄气地缩回来。   白及看了她一眼,心中怜惜,出声安慰道:“日后你若是想念他们二人,再来看他们便是。或者……也可邀他们回浮玉山做客。”   云母心里还想婚礼想得出神,有点心不在焉的,因此她听到师父说话,先是受惊得颤了一下,这才红着脸点了点头,但待她点完头,云母像是犹豫了一会儿,旋即又摇了摇脑袋。   她道:“师兄师姐才刚刚成亲,短时间内还是莫要打扰他们了……再说婚宴还要持续一段时间,总要他们忙活,还挺麻烦的。我刚才只是在想赤霞师姐穿婚服的样子真是好看,哪怕她大婚日后就换了,我记得的也总是那一件,于是想着想着就……”   说到此处,她忽然一顿,莫名觉得羞窘起来。她慌慌张张地低了头,不敢看师父眼睛,也匆忙地收了尾,说:“我就不小心发呆了。”   白及听到她提起此事也是心中微动,脑海中忽然便浮出他们在凡间拜堂成亲那一夜。那晚毕竟来得太亲近,云母又容易害羞,他们回到天界之后,就没怎么再提过。白及这时想起,便记得她当时两颊红得似云霞,乌发如瀑,肌肤胜雪,她身子轻软得很,含羞埋在他怀中,虽未来得及准备太多,却美得惊人……   如此一想,白及的心忽而滚烫起来。他不得不闭眼凝了凝神,再睁眼,眸色已沉。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接着就抬手梳理云母掉在脸颊边的发丝。云母正为自己所说的话羞恼,看师父的手伸过来,她还无意识地躲了躲,但终还是让他碰了。白及仙气清逸,身上有点凉,他手指的指背蹭过云母温和的脸颊,弄得她有点痒痒的。   只是见师父听她的话没什么反应,云母又莫名地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闷闷地低了头。   两人顺着风又飞了好一阵子,等回到旭照宫后,云母便急匆匆地跑去照料庭院里的一池莲花,又去看了看养在院子里的兔子。尽管去婚礼的这一个多月,这些都是童子代为打理,但在离开前云母着实也自己养了一阵子,见兔子喂得胖胖的没什么事儿,她便又跑回去看莲。如今这些睡莲开得比离开前更旺了,天界四季如春,一池的睡莲便也四季都开着,盛着盈盈的仙气,极是漂亮。云母坐在池边,细心地用仙术照料莲花,白及便在一旁陪她,坐在她不远处望她。过了一会儿,只听白及停顿片刻,唤道:“云儿。”   “嗯?”   云母还照顾着睡莲,但白及喊她她便停了动作,回头歪着脑袋看师父。   然而白及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稍稍沉思了一会儿。其实有些话他在路上就已到了嘴边,但总想着这些事在路上说出来不太慎重,这才忍到回旭照宫。此时望着云母清澈的双眸,白及缓了缓声,问道:“……云儿,你可还记得,当初在凡间,你我成亲的事?”   “……啊。”   云母没想到白及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说起这个,她脑子一懵,立刻就呆滞了许久,脸“蹭”得一下红透了。她结结巴巴地道:“记、记得的……怎么了?”   白及略斟酌了一下语言,这才慢慢地接着往下说,语气颇为认真:“……我们虽拜过天地,不过你当时是心血来潮做得决定,且我也尚未回天,又是在凡间,终做不得数。我们准备的也仓促……”   白及还未说完,云母已经略有几分低落地“噢”了一声。她有些恍惚,其实回到仙界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在凡间的那个时候,倒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尽管云母还没听懂师父为什么会在这时跟她说这个,但已经丧气地垂下了回到旭照宫后就放出来的狐狸耳朵。   白及望着她,微微一沉。   他哪里能看不出她一路上就起起伏伏的心绪变化,还有提起赤霞时眼底隐隐期盼的神情。只是这话由他来说,终究有几分怕会错意的紧张。白及抿了抿唇,调整一番心情,从后将云母抱住,将她抱到自己膝盖上放好,鼻尖蹭了蹭她的耳畔,方道:“云儿,如今,你可愿嫁我?”   “……诶?”   云母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还是险些以为自己听错,等反应过来,当即就要变成狐狸,然后“嗷”地一声跳起来——   然而她刚跳,就被白及抱住。白及掐了个诀将她强行变回人形,死死摁在怀中叫她跳不出去。他当然觉得云母的原型可爱,可在此时,他总希望她看着他的眼睛好好答的。   然而云母哪里还好意思看他的眼睛,只觉得师父漆黑的眸子都快将她点着烧化了,偏偏被这样抱着,她既没法变狐狸又无处躲闪,白及用力握着她腰的手热度分外鲜明,她一抬头就望进师父眼里。云母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闪了闪,脑子一团乱,不知道怎么答才好,最后索性用力点了点头,她也不敢看师父神情,一抬手抱住白及脖子便飞快地埋进他怀里、靠在肩膀上,然后用力蹭了蹭。   白及都未有机会反应,就被云母扑了个满怀。香甜柔软的女孩子的气味瞬间萦绕整个鼻腔,白及一愣,收紧了手臂将她抱住。饶是白及向来内敛,此时也架不住血液沸腾之感带来的激动,他不过反应了一瞬,便反守为攻,一手托着云母的腰,一手扣了她的下巴,眼一闭,低头吻下去,攻势之强以至于将云母吓了一跳,她“呜呜”地吓坏了想推却推不开,只好努力挂在白及脖子上适应,不久她声音便小了,又一会儿便没了声,只余下池边两道缠绵的剪影。   春风和煦,池面上荡起悠悠的微波,睡莲倚在莲叶边上轻轻地晃了晃,便又静了。   ……   于是数日之后,时隔数月,玄明神君又见到了他毛茸茸的女儿及其师父。   等听完他们的来意,玄明“啪”得将手中的扇子一收,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们说什么?”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当着玄明神君的面,云母其实心里也是紧张的。她惴惴不安地坐在远处,因忐忑而绷紧了身子坐得笔直,脸上烧红,眼睛盯着膝盖,不敢看玄明神君。   玄明神君这么问,其实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吃惊得太过被吓着了。白玉亦是一怔,但她多少比玄明更能理解女儿一些,于是短暂的惊讶后就回过神,帮着安抚地拍了拍玄明的手。   玄明被夫人拍了,这才慢慢地缓过劲。他抬手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在白玉的上,眼睛却还看着面前的二人。云母害羞自不必说,再盯一会儿只怕她就维持不了人形、要变狐狸钻起洞来了了。玄明看了她一眼,便转而将视线落在巍然镇定的白及身上,只见他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衣襟、腰带、衣袖无一处不是笔挺如新,他本就生得清逸,又坐得挺直,整个人宛如高山白雪,所谓仙中之仙,想来便该是如此。   玄明心情略有几分微妙,手中的扇子便不禁晃了晃。   白玉被他握着手,自是能瞧出玄明情绪有异的。她想了想,便松开她夫君,朝云母招手道:“云儿,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云母闻言,抬头又见娘亲唤她,微微一愣,回头去瞧师父,见白及对她轻轻点了一下头,云母这才好奇地站起身子,跟着白玉出去了。   白玉与云母走后,屋子里只剩下玄明与白及两人。玄明被白玉不动声色地哄了哄,已多少缓过神来,他拿扇子在手心里敲了敲。上回他已敲打过白及,也得了对方立誓应诺,哪怕他多少觉得不快,此时若是再刁难,难免落了下乘,故而玄明只是斟酌了片刻,便拿手指叩了叩桌案,道:“——你决定了要与云儿成婚?”   白及略一颔首。   玄明脸上仍有觉得匪夷所思之色,他又问道:“是你提的,还是云儿提的?”   白及亦不避讳,答道:“我提的。”   于是玄明索性不再拐弯抹角,摇了摇头,反而是笑道:“前段时间,我兄长闲谈时同我说你已与过去不同,我过去和你没什么接触,不知他具体说得是什么,但如今……却有几分好奇了。”   他道:“云儿年纪尚小,又在凡间长大,若是她想成亲也就罢了。我听说你昔日回忆已经复苏,想来也有万年记忆,怎么也着急成这样?”   说着,玄明执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虽是笑着,但又带着几分不解地看白及。   也难怪玄明神君不解,仙界到底岁月漫长,订婚订个几百年不成婚的比比皆是,当年白及仙君座下的大弟子元泽与紫草仙子相识两年成婚已算得上极快,但两人到底都是年轻的仙人,气盛冲动些也可理解。而白及仙君这般沉寂千年万年未有动静的,哪儿能猜到一动就这么厉害……他和云母倒是相识不止两年了,可要说谈情,时间却也没长到哪儿去。   白及一顿,没有立刻接口,只是他想到云母,眼神却不觉柔了几分,他道:“不过是顺应本心而为。”   玄明哪里能看不出他眼中的眷慕之色,怔了片刻,将杯子放下,扬眉道:“你这个本心……倒是没耐性得很。”   白及略微闭了闭眼,并未回避玄明神君的调侃。   他脑中浮现的是云母坐在庭院莲花池边巧笑嫣兮之态。她到底是灵狐,举手投足间都有灵动活泼之态,总是跑来跑去的,若发觉有什么新奇的东西,还要着急地拉他去看。她高兴时笑里总有三分明媚七分羞涩,被他抱着、坐在他怀中时也害羞得令人觉得可爱。如今两人亲密,她有时会试着偷偷唤他名字,唤完又自觉犯错,畏罪飞快地缩回他怀里埋好,那时看她侧脸,便如花瓣映朝阳。   说来奇怪,白及也知自己看着并不太好接近,他一心向道,也无所谓外人,但细细想来,云母却是从一开始就极亲近于他,他本身又喜欢这般生灵,自是难以抗拒。其实起初无非是单纯的喜欢罢了……只是待这番喜欢转化为爱意,便有些难以收拾。   他定了定神,方开口道:“我心慕于她,她亦心慕于我。我命中既有,又何必回避?”   玄明哑然,看着白及坦坦荡荡的双眸,拿着扇子呆了半天,倒是不知该如何回他。良久,他才无奈地摇了摇头,失笑道:“你果真与我听说过的不同。仙中之仙……原也是有几分人气儿的。”   话完,玄明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一顿,继而又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若是这事,我也没有办法说你。”   白及一顿,他自是知道玄明指得是云儿之母,只是听玄明这时说起,他便想起了刚刚一同离开的母女二人,目光不觉往门口投去。   ……   这个时候,云母已经随着白玉进了屋子,拉长了脖子好奇娘要给她看什么东西。   白玉其实本来没什么要给她看的东西,只是看玄明神君好像有话希望避开云母说的样子,这才拉着女儿离开,进到屋子里才开始想要给她拿点什么。白玉原来是想随便找点特别之物给她瞧瞧便算糊弄过去,只是开了箱子后,待看见其中一物,她不由一怔,便情不自禁地将它拿了出来。   云母好奇地探脑袋问道:“娘,这是什么?”   白玉取出来的是个式样古朴的盒子,看这盒子的大小与赤霞师姐当时拿给她看的差不多大,云母心里已有猜测,但不敢确定。   不过,白玉犹豫一瞬,抬手将它打开后,里面成仙的果然是婚服。   白玉道:“我当年与你父亲成婚,虽未宴请宾客,是私底下成的婚,但也禀告过天地大道,是礼成的。这是当日我所穿的衣裳,你穿应也合身,可以先试试。不过……你与白及仙君成婚时,衣服总还要再做的。”   云母听得脸红,本来和师父说好时她还没特别强的感觉,可看见了白玉鲜红的婚服,却突然有了真实感,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她心底里是期盼早日与师父成婚的,但当着娘的面却不好说得太急切,得装的矜持一些。云母有点扭捏亦有点担心地道:“现在考虑衣服会不会太早了?爹许是希望我们再等一阵呢……”   白玉这时已经取了另一套衣服出来,一打开,便能瞧得出是与白玉那件配成一套的,应是玄明神君的婚服。她听云母这么说,略一停顿,便道:“你父亲应是会松口的,还是早日准备起来得好。只是……”   说着,白玉话音一停,先将那件女式的婚服一展,放在云母身上比划。云母懵懵地随母亲摆弄穿了,白玉低头替她系腰上的带子,等系完,望着被一身红衣衬得肤白胜雪的女儿,心中感慨却又隐约觉得骄傲。但她那番话还未讲完,白玉望着云母含羞的模样,心里仍有几分担心,她沉思片刻,接着道:“只是……云儿,你可明白何为夫妻?”   云母脑子一空,接着脑海中便浮现出些画面来。她结结巴巴道:“明、明白的。”   “果真?”   白玉狐疑地瞧她,也不知云母在脸红什么。她顿了顿,叹了口气,问道:“你可知夫妻本为一体,日后将要彼此扶持一世……凡间夫妇尚且如此,而你们既是仙侣,以后便是千年万年?”   云母愣住,倒是没有想到这一重。   白玉道:“你师父长你许多,且毕竟你们有师徒之缘在先,即便你不说、你不请求,想来他也会处处让你、处处哄你、处处照顾于你。只是夫妻本应平等而为,如此方能长久。但现在你师父能护你的多,你能护他的少……将来成婚后,万一你师父陷于危难,你总会希望自己能助他,如果还如今日一般……到时,你可会觉得懊悔?”   白玉语调起伏不大,但话里却像有深意,她稍稍垂了眸,眼中亦有伤感。云母听得愣神,转瞬便明白母亲还是在为当年玄明神君受天罚挨了天雷下凡之事后怕自责,因而也提点于她。她出神了片刻,心中也有所思。   云母抿了抿唇,此时眼神已认真了许多,终于点了点头,回应道:“娘,我明白的。”   白玉见她神情已有深思之意,便晓得云母是听了进去,也不再说,只低头仔细地替她整理身上的婚服。   ……   于是等白及再见云母,见她身上一身火红的婚服,倒是怔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云母到底是还有些羞窘,她展了展袖子,将衣服撑开了给白及看,道:“我娘借给我穿的,说是可以借我几日带回旭照宫,倒是做我自己的也可拿来当参考,我等下还要收好……不过,娘让我脱下来之前,先穿来给你看看。”   说完,云母便忐忑不安地站好等着评价,到底是当着师父的面,她是觉得非常紧张的。   白及不知白玉是何意,但他着实是被惊到了。他想来想去,千言万语无法言说,终究只化作了三字,道:“很漂亮。”   云母是不大挑夸赞的,就算如此她也十分满意了,得了三个字的夸奖就眉开眼笑,开开心心地回去换常服了。留下白及一人在那里晃神,虽是站定,却半天都未回过劲来。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他们二人的状况并不适合铺张,因此与玄明神君和白玉仙子说明了状况,又简单地走过流程,便算是正式定下了婚事。   云母当然是兴奋难当的,跟着师父回到旭照宫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她能想到的应该通知的人都通知了个遍。只是这么多信难送,云母又不好意思麻烦仙使和童子,于是……   时隔这么多年后,浮玉山一带的鸟儿们终于又一次经历了被兴奋的灵狐追得满山跑的惨剧,然后等发现对方不是灵狐而是仙子的时候还来不及吃惊,张大的嘴里就被塞了信,接着就在发懵中飞向了仙子所指使的地点。   这一日云母又叼了鸟回来,白及见她如往常一般行事,等那受惊的鸟儿衔着信飞走,他便抬手一顿,不久便有路过的白鸟落下。仙人可以以山中鸟兽传信,这些鸟虽未开灵智,但却隐约能识的神仙,十分友好。白及一手将云母揽回怀中,一手将鸟儿递给她,道:“何必这么麻烦。”   云母脸微烫了几分,其实她婚事定下之后,既是高兴又是不安,想早日到婚礼但想到却又有点害怕,故整个人都焦躁得很,出去捉鸟既是为了送信,可其中又未尝没有宣泄情绪的意思的。只是这些话她哪儿好意思同师父说,因此扭捏了一下还是答不上来,只道:“该送的信都送完啦,刚才那就是最后一封……已经往南海去了,想来师兄师姐很快就会收到的。”   白及“嗯”了一声,便随云母心意,一抬手让白鸟飞了,然后双手将怀里的姑娘抱住。他将她抱回来本也不是想问信的事,仅仅是想同她亲近,因此见云母闲了又没怎么表现出不乐意的样子,便试探地凑过去吻她耳垂、侧脸、脖子、下巴……云母大约是被吻得痒了,又容易害羞,一会儿忍不住笑,一会儿又嘤嘤埋进他肩膀里躲着,但她躲进去偏又离得与白及更近,白及索性捉了她的手握着,将她小心地托着。   说来奇怪,他本以为自己已爱她至深,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但婚约定下之后,竟是还能再亲密。且他们当年原本为师徒,纵然关系亲近也总有礼数之隔,比如即便云母原型是小狐狸,即使她自己跳他怀里,白及不管再怎么喜欢柔软可爱的生灵,也只能礼貌地摸她脑袋,而他生性克制,更是不可表现太过。   但如今却不必如此。   他捧了她的脸,闭了眼睛吻她,只觉得分开一刻都嫌太长,嗅不到她身上的香气便觉得焦虑,因此见她跑来跳去就想捉回来抱着,时刻放在手边能摸到才好。   云母乖巧地给师父抱着,自己亦凑上去轻轻地吻他。她又何尝不喜欢抱着蹭师父?此时心里开心不已,只觉得幸福到可以化了,不知不觉便凑得离师父更近。只是吻了一阵,云母心里忽然又生出些罪恶感来,然后不自觉地放缓了动作。   她自是能察觉到师父近日对她宽容得很,好像也比之前还要来得更亲密,每天她抱着师父磨蹭好久师父都不会生气。而且最近因为两人最近在准备婚礼的事,平日里的授课姑且停了,师父都不催她功课了。云母仔细想想,竟是觉得自己好久没干正事,而且近日师父待她太热情,她已隐约有点受不住,呼吸总是顺不过来不说,她最近嘴唇好像也有点麻了……   云母倒是没将原因想到师父身上去,只觉得是自己太爱撒娇黏人,才会让师父分外纵容于她。于是云母想来想去,为了让自己别再动不动就挂到师父身上去,也为了让自己别一不小心就腻在师父怀里不肯出来、耽误师父修行,云母第二日再到庭院里蹦跶,就没有再化人形,见白及招手唤她,她也直接用原型跳到师父怀中,亲热地拿脑袋蹭了蹭他。   白及伸手将云母接住,只是见她还是个毛茸茸的小白狐,便愣了一下,不解地问道:“你今日怎么不化人?”   云母羞涩地“嗷”了一声,摇着尾巴钻到白及胸口蹭蹭。   其实她的想法简单得很,若是原型,撒娇就没有那么容易影响师父了,而且师父打坐的时候她还可以安安静静地趴他膝盖上,到时候偷偷摸摸蹭他,也挺开心的。   只是云母自己想得乐,真将理由说给师父听她还是有点害羞的。于是云母想了想,便说:“我觉得我好久没有当狐狸了,最近事情比较多,还是用原型跑来跑去方便……这样不好嘛?”   云母自知自己理由用得牵强,怕白及不信,便担心地看着他。   然而白及虽是一怔,但反应过来便淡淡地“嗯”了一下,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他既然爱她,便是整个都爱的。云母化人时自是亲热起来方便,但她当着狐狸也颇为可爱,即便没法亲密,抱在怀里也足以令人安心了。再说原先他只能摸摸脑袋,但如今云儿是他未婚妻,变作狐狸时,想来也可随意些……   于是白及便道:“随你喜欢就是。”   云母感动地“嗷呜”唤了声,只觉得师父对她果真宽容,便高高兴兴给他抱着。看师父没准备休息打坐、还帮她顺毛时,云母也配合地打了个滚,软乎乎地埋进了师父衣襟里……   不过几日后,她就不得不变了回来。   倒不是云母不喜欢被师父揉毛,只是这几天的经历让她逐渐意识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如果她当人,嘴唇被亲破了事小,毕竟好好养一阵子就会长回来的,但如果她继续当狐狸……   可能就要秃了。   云母的内心有些惊慌,然而这个时候就算担心“秃了还要不要嫁给师父”这种问题也已来不及,因为她的婚服已经做好了。   纺织星仙女让他们去取婚服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其中一位仙子当着云母的面开了两个盒子,里头男子与女子的礼服分明是一对的。纺织仙子笑道:“我与六位姐妹都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会替白及仙君做婚服,之前着实吓了一跳呢。”   纺织星仙宫里到底都是女眷,她们便先引了云母进内屋看衣服,因为云母仙龄不大,又是看着颇为乖巧的女孩子,她们说话便随意些。云母闻言,亦腼腆地朝她们一笑。   她本性其实不算内向,但是到底是来为婚礼做准备的,少不得就有些拘谨,尤其是迎上仙子们友好又戏谑的神情,总归令人害羞得很。   纺织星仙子的手艺自是精致灵巧,婚服又是采晴天的朝云织的,看起来极是飘逸美幻。神仙清灵静雅,不喜俗物,便不似凡人那般有货币,若有什么缺,仍是找其他仙宫或换或取的,经常也会有仙宫种的养的东西多了便主动赠出去。只是纺织星仙子的织物数量太少,却不大可能让她们赠,平日里便是换取也是难换,云母不大晓得师父是如何请动的仙子,但她大约能猜到定是她之前夸师姐的衣服夸多了,师父才以为她是想要漂亮的婚服。   她本意其实并非如此,可是师父愿意为她费心,云母又怎么可能会不高兴?她感动地将婚服收了,随纺织星仙子出了主殿,便看见在此等候的师父正坐着喝茶。   他看她出来,便问道:“你可是觉得喜欢?”   云母用力点了点头,白及一顿,嘴角不禁也弯了些许。   ……   婚服领来之后便是婚礼,他们二人有意要低调些,便不曾大宴,只简单地邀请了些宾客。说是宾客,其实人也不多,无非是云母的亲人、旭照宫的弟子还有与白及熟识的老仙。   这一日,饶是先前在凡间已经急匆匆地拜过一次天地了,云母仍是紧张得很。白玉和赤霞师姐一早便来替云母梳妆,赤霞见她慌成这样,便笑道:“别怕,只是拜个天地,很快的。再说你们今日请的客人也不多,都是熟人,没人会笑你的。”   然而赤霞这番话的作用却不是很大,云母不安地抓了她的手腕,忍不住问道:“可是我同师父以前是师徒,今日拜完天地……大道会不会不愿认可?”   到了最后关头,云母着实忍不住乱想。赤霞下意识地想说“不会”,但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又卡了壳,她其实不大确定……不过好在白玉一边取了支步摇替云母簪上,一边淡淡地答了句“不会”。   白玉道:“它连仙凡都不管,想来师徒也是不会管的。天规本是神仙定的,但大道即是自然,顺应而为即是常理……它又何必拦你们?”   云母本是忐忑得很,但听娘这么说,便慢慢安心下来。这时她衣装妆容也定了,白玉将她推到镜前,借着镜子看她,忽而抬袖擦了擦泪,继而又展颜一笑,道:“走吧。” 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   即便请的宾客不多,也不准备张扬的大宴三年,但到底是大婚之日,旭照宫里里外外都装饰过了,连童子都换了身得体喜气的衣服、扎了头发,欢欢喜喜地等着迎云母去正殿。白及已在门口等她,见云母一身朝霞织的云衣婚裳出来,便不禁怔了一下。   他自是知道云儿穿什么都会好看,可她美到如此,竟是让人连呼吸都不稳了。白及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觉察,心跳亦带着难以形容的激动咚咚咚地跳动着。他伸手执了云母,将她拉到身边,然后下意识地就将她护入怀中。   云母从白玉那里被换到师父手中,这会儿见师父都不知该将眼睛放在哪儿好了。她清亮的眸子一闪一闪的,最后只好盯着他的双襟,她含羞低头不敢看师父的脸,任他拉着走。白玉和赤霞在旁边跟着,因早晨在那里陪师父着手准备的是观云,这会儿便也同她们汇合了。一路上,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似是说了几句符合气氛的打趣的话,只是云母紧张得脑袋里一片空白,竟是一句都没听见,等回过神来,她已同师父站在正殿之外了。   他们未邀太多宾客,该来的人都提前一日来了,因此他们省了迎宾,到了正殿便是吉时。云母双手冰冷,忐忑得直颤,好在师父握她握得极紧,便有暖意传来。两人并肩而立,师父见她脚软,还体贴地稍稍扶了她一把。云母绷直了身子跪下,感觉到师父就在她身边与她同伏同起,心脏却比平日跳得要快。她同师父一并伏身而跪,东拜天地自然。   白及声音清朗,语调平缓地禀道:“散仙白及今日欲与仙子云母结发,此后同心共命,永不相负。”   云母连忙跟着念道:“同心共命,永不相负。”   拜完天地后,白及扶了云母起身。云母又转回殿中去拜玄明神君和白玉,待拜完父母,她回过头,才瞧见白及静立在一旁等她。云母一愣,急忙跑回师父身边,自然地牵了他的手。但刚拉好师父,她旋即又回过神来,赶紧拉着师父急急地往殿外跑。等见到天边光华落下,五色祥云升起一片,云母才终于心里一松,不禁羞涩地侧头挨着师父的肩膀蹭了蹭她,眨着眼抬头唤道:“师父。”   云母晓得那是得了天道的认同,自是雀跃不已,声音里都带着丝丝的甜意。   白及虽不及云母担心,但情绪终究是激动的。他被她这一声唤得心都软了,只是碍于周围到底有宾客在场,不好直接抱了吻她,只得先耐着。白及缓缓抬手摸了摸云母的头,摸得极轻,却柔情得很。   因他们不准备大宴宾客,婚宴持续的时间不长,黄昏时分便送走了客人。宾客走后,便又只剩下白及和云母两人。   两人回了内室之中。尽管旭照宫里清静早已不是一日两日,但今晚只剩她与师父时,云母却为周围的静谧感到些许不安。   不知是不是这日为婚礼准备的布置将气氛引得不同了,窗外印进屋内的淡淡的红光,还有屋内晃动着的红烛的光火,都仿佛隐隐带着暧昧。   在这等带着深意的灯火之中,云母小心翼翼地拿着师父取下给她的头发,又小心翼翼地取了自己的,将它们极为郑重地结为一缕,然后谨慎地放入早已准备好的精巧小盒中。白及将她搂了护在怀里,看云母仔仔细细地将盒子收好了,便低头吻了她一下,问道:“云儿,你可想出去赏月?”   今晚是何等氛围、何等状况,云母心里自然是清楚的,正因如此,她紧张得整个人都不知如何是好,便随着师父行事,师父想做什么她跟着就是。不过她刚点了头,就又有些疑惑地指了指旁边还摆着的杯子和瓷壶,问:“可是交杯酒还没喝呀?”   “出去喝。”   白及应道,随机又捧着云母的脸在她唇上轻啄一下,这才准备把她抱出去。云母身子一晃,心里便慌了,连忙红着脸说“我自己走我自己走”,然后她赶紧从白及腿上下来,眼疾手快地捧了酒和杯子,抢在师父之前往外跑。白及一愣,便起身跟了上去。   天界晴比雨多,若无意外,皆是晴天。且仙宫又本就坐落于云中,离天外近,星月都要来得分外明亮些。这晚月色宁静,皎白的月光一路沿着银河撒向天地间,像是一道天路。   云母与师父坐在院中换着喝了交杯酒。说是赏月,但今晚她焦虑至此,哪里真的看得了月亮?便禁不住又给自己喂了两杯酒壮胆。事实上白及亦是如此,出来观月不过是瞧个气氛。待两人将酒杯放下,白及便抱了她在怀中亲吻,从额头到锁骨,倒是并不急切。他捉了她的手抵在自己胸口,身子前倾,又压她极近。他慢吞吞地吻了云母耳垂、脖子、下巴,又在嘴唇上流连许久。他熟悉云母的反应,自是晓得她喜欢被亲哪里、被亲哪里又会害羞,云母被吻得有点招架不住,因温柔太过,反倒难耐。她有时也会试着去吻师父,但又惴惴地觉得自己做得不好,因此主动了反倒是退缩。   不过其实白及倒是喜欢的,无非是她亲一半就跑,他难免得再追过去将吻索全了,于是厮磨得反而比寻常更久。大约是仙酒比凡酒要烈,他只抿了一口,但云母又是一口喝空了,且之后还喝过两杯,故白及这会儿便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仙酒香味,也晓得她大概是有点醉了,睡眼朦胧,已经揉了好几回。   白及自己不沾酒,云母平时也不沾,所以他知道她今晚是紧张。他拿手捧了她的脸,轻轻地摩挲她脸上娇嫩的皮肤,心里是觉得小狐狸的醉态也憨娇可掬,便又低头不轻不重地咬她脸,咬了一口又亲了两下。听她迷迷糊糊地轻轻喊着“师父”“师父”,白及忽而一顿,就想起她礼成之后就仍是一直这样喊的,只是他这会儿又硬不下心肠来教她,想了想,便道:“云儿,我们已是夫妻,你可唤我唤得亲近些。”   偏生一般情况下比较怂的狐狸,喝了酒以后就容易有胆,云母这会儿就浑身都是胆。她听师父这么说,稍稍一想,便亲亲热热地将脸埋进他颈窝里,勾紧他蹭了蹭,甜蜜地唤道:“及哥哥。”   白及:“……”   云母胆子比较大的时候的确是会偷偷喊他名字的,只是通常喊完就缩了,今日倒有些不同寻常。尽管与白及设想略有几分不同,但仔细想想似乎又没差,于是他索性便应了她,且云母主动凑得那么近,他便低头顺着他彼此亲密一番。待亲热完,白及嗓音已有些低哑。他凑近她耳边,道:“云儿,你可准备好了?”   云母虽然喝了酒,反应有点慢,胆子有点肥,脑子有点迷迷糊糊的,但她到底绷紧了精神,意识还是有些的,听到这里,瞬间清醒不少。她赤着脸还懵着,便觉得身体一升,已被师父抱了起来,然后便从院中到了屋内,继而又给放到了床上。云母脸涨得通红,浑身上下无处不慌张。   其实若说准备,她也绝非是完全没有。   一方面,云母一直为她上回跑掉的事愧疚羞愧得很,另一方面她也记得娘对她说过那番夫妻本应平等、应互相保护帮助的话。师父长久以来护她许多、包容她许多,且最近也都是师父为她打算,如此想来,她似乎也不该总是被动地让师父推着,她许、许也应当主动点。   这么一想着,白及就瞧见云母忽然身子一溜就从床底下掏出一小坛酒来,不由意外道:“……这是哪儿来的?”   云母回答道:“是、是爹送的。”   玄明神君在竹林里酿的酒,日子久,比寻常的酒要来得烈些,是前段时间作为新婚礼物给的。云母自己也晓得自己怂,琢磨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她就匀了一点出来,专门搁在床底下藏着。   云母这时已羞得不敢看人,她开了酒坛喝了,然后重新礼貌地将小酒坛封好、放回床底下,这才朝师父张了双臂,努力道:“师、师父……”   白及喉咙发紧,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便上前抱她,谁知他刚一抱住,云母却上前一扑,跌在他身上。然后未等白及反应,她已赤着脸紧张地爬了上来,小心翼翼地坐他腰上,不知所措地开始解他腰带,结果手颤得太过,解不开不说反倒扯得更紧了。云母心里丧气得很,只好转变策略慢腾腾地解自己腰带……   然后白及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将自己的腰带解开,接着大概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她一转头又打了个更复杂的结,结果也半天解不开,又羞又急,委屈地一直眨眼睛,脸也红透了。   好在白及本也没对喝醉的狐狸抱很高的期望,见她如此,心情便有些无奈。他轻叹一口气,将云母的心意领了,反身将她压回身下,道:“还是我来吧。”   云母眨了眨眼,愣愣地看着师父。   白及一顿,俯身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将一缕仙意从她眉心红印注入,同时用了术让她暂时变不回狐狸。仙意一入体,云母身子顿时就软了,她脑子还迷糊着,却忍不住感到不安。   见仙意起了反应,白及唇角不觉弯了一下。   他轻声哄了哄她道:“乖。”   随后慢慢低头,缓缓吻了下去…… 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第二日醒来已是天亮,白及睁开眼睛,便感到怀里还窝着一个暖乎乎的小姑娘。她靠在他手臂上,脑袋猫在胸口,白及双手紧紧地环着她,像揣着个宝贝似的揣着。感觉到白及动了,云母也跟着动了动,她好像还起不来,很费劲地扭了扭身子,无意识地“呜呜”“嗯嗯”地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将醒未醒。勉强睁开眼睛后,她又迷迷糊糊地挪上来,睡眼惺忪地抱着白及的脖子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这才揉着眼睛唤道:“师父……”   白及被她这一吻都快亲化了,当即便捧了她的脸,温柔地“嗯”了一下,继而唤道:“云儿……”   他口中唤着,吻也接着应声落下,他支起身子将她压回身下,抓着她的手摁在床榻上,缠绵地吻了许久,凑过去与她耳鬓厮磨。云母睡了一觉也还没什么力气,自然乖乖地应了,软绵绵地顺着他。   于是再起已是许久之后。   白及将她扶起,让她在自己怀中坐好,然后一件一件地替她着衣。云母到底是头一回如此亲密,身体终归还有些不适,且这会儿还不好意思得紧,便不大敢看师父,因此师父替她穿衣服便觉得不大自在。小衣、里衣、外衫……系上束带。云母能感到师父的手指擦过她的皮肤,令人羞涩得很,即便后来有了布料的阻隔,总也是捧着身体的。他低头替她结了里衣胸前的系带,套上外衣后又替她整理腰带。云母全程低着头,暗自懊恼自己不该赖那么一会儿床,让师父先把衣服穿好了,她现在总不能把师父的腰带拽开了再给他系上。   于是等衣服理好了,她便脸红地匆匆要下地,白及见她光着脚要去碰地面,眉头一皱,又一把将她捞回来,抓着她的脚摸了摸,果真是凉的,便给她用术暖暖。   云母刚被师父握了脚就觉得羞涩得很,无论是感觉还是姿势都让她羞得想挠墙,但缩了缩又缩不回来,索性便放弃乖巧地蜷回他怀中,又叫了声“师父”,但想了想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似乎只是想喊喊他,光是抱着就觉得高兴,想永远这么抱着。   白及听她这么喊,却又轻蹙了一下眉,低头吻她脸、咬她嘴唇,低声道:“……你不该唤我夫君?”   他们终究已是拜了天地得了天道认可,有夫妻之名更有夫妻之实,日后无论是在外人面前还是别的什么时候,他们都先是仙侣后是师徒了。如此一来,云母这称呼在闺房里叫叫也就罢了,出了旭照宫再喊便有些不合时宜,也难免会引旁人侧目。   云母一愣,脸顿时又烫许多。师父已问过她几回了,但不是情况不大对劲,便是她还醉着,因此总还没有好好叫过。她那条这会儿没放出来的尾巴不安地晃了晃,这才咬着唇生涩地喊道:“夫君……”   说完,她便向前一倾抱住白及,双手勾着他的脖子,整个人挂他身上好叫他看不见脸,尾巴也真按耐不住放出来摇了。   白及听她那般喊已是心头滚热,谁知转眼就被云母抱住。他看着她摇得飞快的尾巴怔了片刻,也抬手环住她柔软的身子,放轻了声在她耳边唤道:“夫人。”   说完,白及便笑抿了一下唇。   云母听得发愣,眨了许多下眼睛,后退几分见白及笑,登时便不好意思看,又抱着师父把自己埋了回去。   这一日要收拾的东西颇多。云母下了床跑去沐了浴,便又“噌噌噌”地跑回来整理杂物。其实她房间里的东西必要地早就全都搬到师父那里去了,只是到底还留了些小玩意儿做个样子,今日她便正式将整个院子都清空了,剩下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搬回师父的院落,然后一件一件地放到该放的地方摆好。   白及本是想帮忙的,谁知云母动作太快,等他收拾了宴厅回来,云母已经将本来的院子搬空了。他回到院落时,正见他昨晚刚娶的新娘蹦蹦跳跳地满院子屋内屋外地跑,一边放东西一边还欢快地哼着调子,看着身体已没什么异样,没了赖床时的懒散,上午嘤嘤啜泣时留下的泪痕也早不见了。白及走进屋内,一把将她从后面抱起来,放在手里掂了掂,沉声问:“不累了?”   云母本来突然被抱住便惊呼了一声,但感觉到是师父就安了心。   她道:“我快整理好啦!”   说着,她便退开一点让白及看。云母需要搬来的东西其实不多了,因此房间里变化也不是很大,但白及一望,果真还是瞧见屋里多了几个小箱子,都被整整齐齐地归了地方。   看起来更像是两个人住的了。   白及一定,也说不清内心是何感受,但终究是觉得高兴的。他从背后揽了云母的腰,往她颈子里吻了吻,弄得云母发痒得笑着直躲。   实际上,大婚第二日便可将旭照宫都归于原状了,不过因为云母喜欢婚宴时屋子外头挂的装饰,就又多留了几天才收起来。   他们着实已称得上低调,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不久之后,白及仙君成婚的消息仍是传遍了三十六重天上上下下。   其实传出去也不算意外,他们虽然不太铺张,但也没有意隐瞒,除了隐居避世的云母家人之外,亦请了几位与白及历来交好的老神仙,谁都没不许他们往外说,因此被别人问起时回答一二也是有的。只是白及清冷高傲、仙中之仙的名号响得太过,且他又的确是千年万年来不曾沾染世俗情爱,毫无征兆地突然成了亲,着实将天界的神仙们都吓了一跳,难免议论纷纷。   于是一段时间后,便有人听说了白及娶的果真是刚回天的玄明神君当年许下的女儿,虽不知是玄明有意撮合的,还是一桩偶然因果,但总引得人们啧啧感叹。   ……结果这么一来,晓得玄明神君之女一事的人多了,清楚白及与云母本是师徒的人反倒极少,也不知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不过,终究还是有人晓得的。   云母和白及在旭照宫里神仙眷侣逍遥了一阵子后,有一日忽然收到了天帝命天官送来的帖子,这回的名头,乃是时节到了,邀群仙共赏天宫里养出来百年一开花的仙牡丹。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天庭为了广结众仙,平日里聚一聚的名头颇多,其中最有名最重要的自然莫过于群仙之宴,而平日里这些风雅的花会茶会,便可来得随意些,也不是非去不可的。若是往日,白及自是不会在意这些邀请,但这是他与云儿成亲后的头一桩邀请,就与寻常不同了些……况且,现在天帝也不只是天帝,而是云儿的伯父了。   白及想了想,便将请帖递给云母,问道:“云儿,你可想去?”   云母将请帖接过,拿不准主意地放在手里翻了翻。其实之前她与师父成亲的时候,也试探着给天帝发了请帖,并且天帝也真的赏光来了,所以这会儿天帝的邀请,云母是不好意思拒绝的。   她靠在白及肩上蹭了蹭,道:“去吧?上回伯父来了我们婚礼,这回换他邀我们,若是不去,我担心他会失望。”   云母说得是在理的,更何况她又撒了娇。白及一顿,将她揽入怀中,应了声“好”。   于是转眼就到了花宴这日。   天帝定下的游园日天气自然是好的,连浮在天空中的仙云都比往日来得飘逸轻柔。白及仙君成婚在仙界也着实是件轰动的事,因此云母跟着师父递请帖进天宫时,便已感到守卫的天兵好奇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等她拉着师父的手踏进仙牡丹开遍的天宫花园,更是刹那间就察觉到许多道视线朝她探来。云母心里一慌,忍不住就要往白及身后躲,可转念又觉得自己不能总依靠师父,于是挺了挺胸勉强克制住了情绪,倒是白及抬袖一揽,不动声色地将她稳稳将她护住,目光不移,方才入了人群之中。   原本正互相喧嚷着赏花的仙人们,在白及仙君带着一个小姑娘现身时便为之一静,花园里短暂地沉默了片刻,这才有与白及相熟的神仙与他打招呼,不熟的则频频往此处看来。白及仙君气质清逸自不必说,不过纵使离得远,他们也能瞧见白及身边站着个着浅色衣衫的仙子,轮廓隐隐约约的,却是灵秀逼人,看着清灵得很。   即便无人介绍,赏花会上的仙人们也能猜到这定就是白及仙君前些日子娶的夫人,也是玄明神君与凡人生的女儿,便纷纷不禁侧目地多瞧了好几眼,然后,便瞧见白及仙君与她一道赏花会的主人走去。   天帝虽是东道主,但也是赏花者中的一人。而玄明神君难得出了竹林,带了妻子也来赏花,看到云母和白及并肩而来,他便笑着朝她招了招手,唤道:“乖女,过来。”   云母看到爹娘,还有同站在不远处的哥哥,已是心生高兴,赶紧拉着师父上前,等到他们跟前,便喊人道:“爹,娘!哥哥!”   玄明看云母过来已极是愉快,抬手就要摸女儿脑袋,云母还牵着师父没放手,也乖乖给玄明摸了两下。石英亦与她打了招呼,白玉则站在一旁,温和地看着他们父女互动,等云母抬起眸来望她,她便也回望过去。   白玉问道:“你成亲也有一阵子了,如今可已适应了?”   到底是母女,云母看见白玉,是想化成狐狸到她怀里滚滚的,最好娘也能化狐狸,像幼时那样替她顺顺毛。不过此时是天帝的花宴,却不可如此造次。云母脸上微微泛了红,便点头道:“适应了。”   其实她一直是和师父住的,本无所谓什么适应不适应,无非是关系从师徒转成了夫妻,然后睡的地方又从两个院子变成了同一张床,若说是夫妻关系……起先是有不习惯的地方,但她喜欢师父,师父亦爱她甚多,时间久了,自然还是现在这般来得甜蜜。   白玉看着女儿这般脸上浮红,但眼中神采奕奕的模样,心里便安了不少。她想了想,又叮嘱道:“即便成了婚,日后也勿忘了修炼。成仙归成仙,以后的日子还长,可学的东西也还多得很。”   云母自是认真地点头应下。   这时,玄明笑道:“不过今日先不必管修炼的事,难得家人团聚,不妨聊聊别的。”   对此白玉当然也没意见,云母闻言却不禁一愣,看了眼周围,这才发觉今日人当真是齐全得很。除她家人外,几位师兄师姐也都到齐了,单阳师兄虽还在凡间未归,可前些日子总算也送了平安信回来,而观云与赤霞刚才瞧见他们,还远远地打了个招呼。   云母心中有感,看着眼前欢腾喧闹、一片平静祥和的天界之景,已觉得十分圆满。   等她与师父再一同回到旭照宫,已是数日之后。   这天,云母抱了兔子坐在莲池边看莲花。天帝养的仙牡丹自然好看,但再如何好看,云母总也是更喜欢师父替她种得这一池子仙莲花的。她坐在莲池边望着它们出神,忽然,便感到有人扯了扯她的袖子,云母一低头,这才发现是童子。   童子这几日总在她跟前打转,但云母想问他是有什么事时,他又总红着脸跑了,弄得云母迷茫得很。今日他又来,云母想了想,便没主动与他搭话,等着童子将想说的话直接憋出来。只是童子深呼吸一口,看着像是好不容易决定要说了,可他一抬头看向云母又是一愣,犹豫良久,才开口:“小师……嗯……师、师母?”   云母被这个称呼弄得顿时耳根发烫,脑子里就想起师父了,赶紧努力回过神,可脸上的热度却又退不下来。她见童子也是满脸不自在的样子,忙道:“你若不习惯,按你原来唤我就是了。”   得云母此言,童子立刻大大松了口气,按原来喊道:“小师姐。”   不过言毕,童子又显出愁眉苦脸之色来。   云母等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主动问道:“你怎么了?最近可是出了什么事?”   童子憋红了脸,咬了咬牙,才说:“师姐我……我……”   他微一咬唇,狠了狠心,这才吐出两个字道:“孤单。”   “……诶?”   云母一愣,着实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而童子这一边终于将话憋出了口,他似乎也终于释然了。童子垂了垂眸,委屈地道:“师父点化我也有四十多年了,我自是喜欢旭照宫,也喜欢我旭照宫门中之人。只是大师兄出师之后,四师兄下凡就没有再回来,二师兄和三师姐也跟着学成离宫了……虽说还有小师姐你和师父,但你如今已与师父结成道侣,我自是为你们二人高兴,可有时又不便太多打扰……”   云母听他说到这里,已是对童子羞愧万分,忙要道歉,但道歉的话才说了话,已被童子拼命摇手制止。他急忙道:“不不不,不是,小师姐,我不是因此而抱怨。只是……只是……”   童子脸一红,扭捏道:“我听说别的仙宫中,大多都是童男童女一对的,但师父当年却只点化了我一人。我不敢去问师父,所以我想问问小师姐,能不能再点一人出来陪我?我会好好当师兄照顾她的。”   云母一怔,问道:“我也能点吗?”   童子一听,眼睛立即亮了起来,点头道:“小师姐也是仙人,当然是能的!”   云母听了,也有几分新奇,且她又对童子有愧,便动了心。不过她到底不好完全不和师父说就自己点一个童女出来,且她也不会,于是考虑一番后,云母就跑去找了师父。   白及听完她,略吃惊了一瞬,但旋即道:“可以。”   云母当即一喜。   白及看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一怔,便觉得云母坐在他对面看着蛮奇怪的,抬手将她一揽,抱在怀里揣好,让她坐腿上,这才觉得舒坦。云母也没觉得哪里不对,自己挪了挪位置,觉得舒服了,便疑惑地歪头问:“可是该如何做?”   白及一顿,便想起由于云母成仙后事情颇多,这一样他还没有教过她,想了想,便道:“点化不可凭空而为……你想点化什么?”   云母倒是未曾想过这个,听到师父这么说,便思索了片刻,然后征得白及同意后,她便牵着师父一道离开内室,回到庭院的莲池边。云母俯下身,跪在池边小心翼翼地取了一朵离岸近的红莲。   童子看到白及同云母一道回来,脸上慌张了一瞬,亦有些羞怯,不过这会儿,他正紧张地拽着云母衣角,踮起脚看她取莲花,眼中泄露出丝丝的期待之情。   睡莲被取回了,云母认真地捧着,又看向师父。白及抿了抿唇,便耐心地指点她,云母将睡莲放在地上,然后按照白及所言一一照做,不久那朵红莲便晃出些光亮,一个身着红衣、头系红带的五六岁小姑娘显身出来,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懵懂地眨了眨眼,过了一会儿就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当即慌张地跪下,极是恭敬地对云母叩首一拜,脆生生地喊道:“见过仙子!谢仙子点化之恩!”   童子见童女化形出来已是高兴,他连忙上前拉了她的手介绍道:“不要怕,这位是我师父,那位点化你的仙子是你师父,我们师父本是同门,所以我也算是你师……”   童子本想说“我也算是你师兄”,但他仔细算了算才发觉不对,忙改了口道:“我也算是你师叔,你跟我来,日后我会照顾你的。”   童女脑袋还懵着,这时有人主动站出来要教她,自然感动不已。只是眼看着童子要将她带走,她却又不舍点化她的仙子,不时往云母那里看。云母一愣,忙回过神来给她起了名字,童女念了几遍自己的名字就觉得喜欢,心里高兴了,于是又恭恭敬敬地对云母行了一遍大礼,这才随童子离去。   云母看着童子拉着童女的手走远,忽然身子一歪,“咚”地一下撞进白及怀里,动了动,喊道:“师父……”   她脸颊上还有红晕未消,是因童子那句“师叔”让她想起了些辈分问题,看着师父忽然害羞,又忽然想冲他撒撒娇,便蹭了过去。   白及抬袖将她抱住,任凭云母放出了自己的狐狸耳朵在他下巴上晃着蹭来蹭去,他伸手扣住她脸,低下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吻完似是觉得还差几分,就又吻了回去。云母仰头应着,转过身,勾住白及的脖子。   于是又是好一阵磨蹭。   待亲热完,云母直接依偎着师父坐着,两人面向莲池,她望着随水而动的睡莲,想起先前被童子临走的童女,忽然觉得旭照宫里的确是变了不少,她其实也变了不少,便有些恍然。   不过她转念又想,她已与师父成了亲,纵使人来人往,她与师父总还是永远在一道的。   如此一想,云母便又忍不住将头埋在白及胸口,用力地蹭了两下。   白及一愣,不知她为何突然这般,顿了下,却还是将她抱住,任由她蹭着。忽然,他视线微移,不知不觉将目光投向了水中的倒映。   在朦胧的水光中,两人于一池浮莲中相拥而坐,春来秋去,朝朝暮暮。   -正文完- 本书由 董舒董舒123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