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巫色涩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落花辞 作者:若兰之华 文案: 楚之巫山,凤神栖焉。 西陵有女,延其血脉。 十七年前,巫楚联姻,公主和亲背后,阴谋重重。 一朝香消玉殒,唯有连天夭黛,见证着那场汉水之上的绝世情缘。 他是以病弱闻于世的神秘世子,黑衣箭袖,骑射无双。孤寂黑暗的成长道路上,他少年从戎,不惜与君父为敌,只为解救身陷囹圄的兄长。 她是有战神之称的风国公主,胆魄谋略,不让须眉。数年对战,换得她与他一场惺惺相惜,一环一佩,刻下兰台月色中以赌为注的誓言。 他是名不见经传的巫国公子,终年被囚禁于深宫铁牢,诗书满腹,白衣俊秀,经纶为友。幼弟误入西苑前,窗上凉月,案上孤灯,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华。 一场求婚风波,引出身世之谜,举国皆惊,朝野震荡,深陷其中,他们何去何从…… 内容标签: 主角:巫子沂(九辰),风幽兰 ┃ 配角:巫启,巫子彦,季剑,南隽等 ┃ 其它: 作品简评: 九州传言,得凤者得天下。十七年前,身负凤神血脉的楚公主西陵语和亲途中突然坠水,死前诞下一子,却被人掉了包,这个孩子就是九辰。不明真相的巫王,为保护凤神血脉,立九辰为世子,抵挡各方刺杀。九辰的炮灰之路,由此开始……本文有朝堂有宫斗有爱情,以公主离奇之死为引子,随着男女主命运起伏,逐步揭开隐藏在其后的惊天阴谋,有虐有温暖,构思精巧,值得一读。 ============== 1.楔子·夭黛之菊 这一年,青色的花瓣飘满巫国国都――沧冥,据巫国负责占卜的太祝令讲,这是巫国传说中象征祥瑞和太平的青缇花。 这一年,巫国恰与邻国风国签订停战协议。天降青缇,巫王大喜,九月,嫁长女无忧公主巫紫曦与风国世子风初扬。十月初八,巫王遣使赴楚国国都――寰州,携国书聘礼,为世子巫启求娶楚国九州公主西陵语。 这一年,是巫国太殷三十五年。 太殷三十六年六月十一,巫国世子启迎娶楚国九州公主西陵语于楚境神峰巫山,公主拜别楚王,堕泪不止。 六月十八,巫世子车队过云都汉水,红妆连绵十里,世人叹绝。夜里,楚公主忽闻江上有女子唱楚歌,凄恻缠绵,哀婉不止。公主思乡,闻歌牵动离肠,弃鞋乘舟,沿汉水溯流而上,寻找歌者。未果,遇风浪,坠水而亡。世子大恸,寻尸未果,葬公主嫁鞋于巫山,结庐守墓一载,始归。 次年,世子归日,再过汉水。九月初至,秋意正浓,云都秋风袅袅,落木萧萧。世子临风而立,引箫一曲,倏忽间,汉水之上,铺天盖地,遍开青菊,其色如青黛,缀以点点妖红,故得名“夭黛”。 时人皆谓:夭黛之菊,生于腐尸之上,有剧毒,花开难败,花落生刃,嗅其味者,四肢麻痹,触其身者,面目皆腐,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自此,国人谈之色变,闻之破胆。 楚人皆曰,公主沉冤而亡,菊,花之隐逸者,爱之者清,故河神令汉水生菊,以证公主芳名。此言经传,楚王伤悲难抑,楚人倾国出巫山,冲破楚云两国边界,奔至汉水,拜祭公主亡魂。是夜,江上有女子歌声悠然飘荡,歌曰: 暮采萱草丛,节华佩女英。一曲箫声荡,回首君未生。 夜尽雨凄凄,黄花半凋零。只道剑北埋荒骨,不闻汉水曳风铃。 玉颜空死处,沧眸哀怨清。菱镜映霜雪,识君待来生。 黄泉梨花怨,生死本一同。谁家香魂逐冷月,此处哀歌声声咽。 歌声轻柔哀婉,有楚地之风,闻者纷纷坠泪。楚人欲寻歌者,终不获。 萱草者,忘忧也,歌中情长痴绝,隐有来生之约,巫国世子听闻此歌,复感旧情,伤悲过度,卧病斋戒半载方重归朝事。 时值季冬,天降大雪,楚人泪洒汉水,江上夭黛一夜之间破冰而出,遍开汉水之间,自此不谢。 太殷四十一年,巫王孟因病卒,世子启即位,改元昌平。同年,立世子妃风国公主南嘉为后。 昌平元年,巫国联合楚、风、淮三国,破云国四关,合围云都茂竹。历两载,云都城破,云王自焚于宫中,云族灭。当是时,血流漂杵,饿殍百里,云都草木不生,荒芜成野,独有汉水长流不息,夭黛尤艳。 自此,巫、楚、风、淮四国分天下,其中,巫、楚国强,风、淮势弱。清河四年,淮国质公子祜于巫国,质公子预于楚国,天下始定。 ------------ 2.西苑墙深 昌平十二年夏,巫国国都沧冥笼在沉沉阴霾之中,天空闷雷滚滚,大雨将至。 入夜,巫王宫长长的甬道上,唯有几点宫灯随风摇曳,缀在浓浓黑暗之中,仿佛风一吹,便要熄灭。 四名青衣内监抬着一副垂纱车舆迤逦而行,前面,两名彩衣侍女提灯引路,皆是步履无声,如暗夜幽魅一般穿过重重回廊石道,一直进入巫王宫最荒芜的西苑。 一名彩衣侍女上前出示巫王黑玉令,负责看守西苑的内苑兵皆跪地相迎,片刻后,便有一个全身甲胄的人不急不缓的迎出,朗声道:“末将徐暮恭迎云妃娘娘。” 潮热的风拂过车舆上的薄纱,传出一个轻柔的声音――“起”,徐暮便亲自打开西苑大门上沉重的三把黑锁,引着云妃车舆沿着狭窄的夹道往宫墙深处行去。夹道尽头是一处废弃已久的宫殿,上书“思戾”二字,徐暮依旧上前开了锁,引着车舆跨过宫门,一路行到最偏僻的西侧殿。 整个思戾殿都一片漆黑,唯有西侧殿内晕着微弱烛火光芒,徐暮拱手,道:“末将在殿外等候王妃。”语罢,便转身出殿,亲自闭上宫门,将那一点亮光隔绝在内。 四名青衣内监停步,放下车舆,一名彩衣侍女掀开素纱,另一名彩衣侍女则扶着一只莹白柔荑,引着舆内女子涉阶而上,直到西侧殿门外。云妃通身隐在羽白色帷帽之中,只轻轻点了点头,彩衣侍女便推开了殿门,扶着云妃缓缓入殿。 整个西侧殿空无一物,只有殿中央铸着一座极大的铁牢,牢内,亮着一盏烛火,放置烛火的案上,堆着厚厚的典籍,一个白衣公子,正坐在案后,拿着一卷书册,静静细读。他的双手与手脚,分别被固定在铁牢四角的四条黑金铁链紧紧锁着,烛火照射在他手腕处的锁铐之上,泛出寒色银光。 听到动静,白衣公子缓缓抬头,微微侧首,淡然如水的目光穿过铁牢,落在牢外的女子身上。 云妃轻轻解开帷帽,露出明若秋月的容颜,一双渺渺美目,倏然流下两道泪痕。白衣公子自案后起身,前行几步,隔着铁牢,正对着云妃,双膝跪地,深深一拜。 铁链撞击摩擦声在寂静的空间内尤为刺耳,云妃踉跄几步,挣开侍女搀扶,双手抓住铁栅,整个身体颤抖得如同风中残花,想要伸手触摸什么,终是忍住。 “起。”挣扎许久,云妃使尽浑身力气吐出一字。 白衣公子叩首谢恩,方才缓缓起身,苍白如雪的面上浮出暖暖笑意,道:“母妃可安好?” 云妃双目盈泪,一腔柔情牵挂,皆化在如水目光之中,许久,哽咽道:“好,一切都好。” 白衣公子纯黑的眸子印在云妃面上,道:“此处脏乱污秽,久滞,恐伤母妃贵体,儿臣恳请母妃速回鸾舆。” 一阵静默,云妃痴痴的望着牢内的少年公子,不言亦不语,时光仿佛在此刻凝滞。殿外,徐暮的声音骤然响起:“时辰已到,请王妃回驾。” 云妃猛然惊醒,又是数行热泪滚落,一旁的彩衣侍女替云妃系好帷帽,提起宫灯,便扶着云妃转身向外走去。铁牢内的白衣公子再次埋首伏跪在地,恭送云妃离开。 将要踏出殿门之时,云妃抬首望见天边沉沉乌云,却是蓦然甩开那彩衣侍女,转身奔回铁牢,跌跪在地,颤抖着伸出一只素手,穿过铁栅,贴着冰冷的地面,用力挪动,直到轻轻覆上牢内少年苍白无色的手。 两名彩衣少女追进殿内,扶起云妃,带着她一步步离开这座幽深凄冷的宫殿。殿门关上的那一刻,青草泥土的气息骤然断绝,牢内的少年缓缓抬首,望着手背上鲜红刺目的血色,眸内重归荒芜。 一阵惊雷滚过,密密麻麻的雨点终于砸落。 ------------ 3.剑北鸣镝 剑北,乌岭,巫国驻军大营,年逾花甲的白发老将军一拳砸到案上,苍颜透着奕奕红光,与帐内左右两列将官道:“这场暴雨,来的好啊,真是天佑巫国!” 众将闻言,均是哈哈大笑,左将军季宣道:“上次风国借着西风连烧我们二十营寨,粮草被他们毁了大半,这一次,老将军总算可以以牙还牙,为我等雪洗当日之辱。” 这番话,让戎马倥偬了大半生的辅国大将军――巫国东阳侯季礼听罢,亦十分动容,无声拍了拍季宣肩膀,季礼抽了令箭,道:“职事官何在?” 右列末位一个文士模样的人应声而出,道:“末将秋池听令。” 季礼虎目熠熠,道:“速令军中掌簿卜测雨水深量范围,若有结果,速报本帅!” 职事官接过令箭,出帐而去。 季礼抽了第二支令箭,正要发话,忽听帐外击鼓三声,一阵杂乱马蹄响后,一人奔到帐前禀道:“王上密旨到。” 众将均未曾料到巫王此刻来了密旨,连向来颇有预见的老将军季礼亦是稍稍一愣,方才宣那斥候进帐,带领众将跪接密旨。 季礼打开保护密旨的密封竹筒,取出密旨,展开那盖有巫王黑印的竹简,细细读完,面色阴晴不定,双手亦微有颤抖。 右将军韩烈见情况不对,忙问:“侯爷,王上有何旨意?可是粮草已发,让我等一举击溃风国?” 季礼失神地听着帐外雨声,字字绞心道:“王上有令,撤军月城。” 众将闻言,先是惊愕,而后沉默,唯有白虎营主将马彪急得面红耳赤,跳脚骂道:“娘的,老子随侯爷在剑北打了半年,好不容易收回乌岭,眼看着就要戳到风国老窝了,王上一句话便要打发老子回月城,老子不服!咱们王上,怎的这般糊涂?!” “大胆!”季礼蓦地冷喝一声,指着马彪,额筋暴涨:“身为臣子,竟敢出言不逊、亵渎王令!来人!将这逆臣拖出去,重责三十军棍!” 其他将官见状,噤若寒蝉,竟是无一人敢开口求情。马彪虽被行刑士兵绑了下去,口中依然大呼“不服!” 帐外暴雨之声很快将一些吞没,季礼扫视一周,虎目生威,掷地有声道:“今后,若再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本帅立斩不赦!” 众将齐声道:“得令!” 季礼颓然坐回案后,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散去,只留了季宣一人在旁侍候。 “父亲,前些日子沧冥来消息,说王后在王上的垂文殿外哭了一夜,算算路程,密旨也差不多是那时候发来乌岭的。”季宣为季礼斟了杯茶,似是话家常一般说道。 与父亲东阳侯季礼的霸气外溢不同,季宣身上多了三分文人的儒雅,说这些时,他的眉眼极是温和,语调也算平静。 季礼沉沉一叹,面有悲色,道:“王上素来英明睿智,杀伐决断从不犹豫,这一次,当真是女人误国!” 季宣道:“君命难违,望父亲宽心。王上志在九州,这剑北之西,迟早都是会洒上巫国男儿的热血。” 季礼心头豪情涌动,想到自己即将垂垂老矣,不由怆然:“若我所料不差,过几日,王上诏命便会到达月城,这辈子,再想出王都,纵马剑北,只怕遥遥无期了!” 季宣一时无言劝慰,季礼已叹道:“烈云骑和黑云骑尚在壁亭待命,你派人传达王上旨意,将那两个小子召回来罢!” 季宣颔首应下,却道:“只怕,还要再加一道元帅的亲笔箭令,才能让那两个小子知道轻重。” 季礼闻言,难得稍作展颜:“还是你思虑周全。” 说罢,果然行到案后,提笔写了道箭令。 乌岭距壁亭不过二十里,当夜,季宣派出的斥候便冒着大雨赶到了壁亭大营。 烈云骑大营驻扎在壁亭之南,黑云骑大营则驻扎在壁亭之北,斥候先到北营传了密令,方才继续奔赴南营。 完好无缺从北营出来的斥候兵,在南营传完密令后,险些被血气方刚的烈云骑少将军季剑砍了脑袋,多亏了营内其他副将拦着,那斥候方才狼狈逃回乌岭。 此刻,巫国东阳侯之孙,宜林左将军之子,那位十三岁创立烈云骑,十五岁带领烈云骑奇袭鬼谷,连合黑云骑大败鬼方军,声震剑北的天之骄子,正剑眉紧蹙,脸色愤然的盯着帐内地形图。少年将军捏拳许久,猛地冲出大帐,摸了匹快马,便没入雨夜,直奔北营而去,只惹得营内一干副将面面相觑。 北营大帐外,一名黑衣少年背负羽箭,独立雨中,正静静观望远处连绵灯火。数声清唳鸣啸划过暗黑的夜幕,一只灰色苍鹰盘旋而下,落在那个少年的臂上,扑了扑双翅雨水,而后亲昵的蹭了蹭少年的下颚。 黑衣少年抚着苍鹰淋湿的羽翼,伸手取下苍鹰腿上绑的竹管,轻声道:“阿蒙,这一次,又带回了什么好消息?” 苍鹰仰首骄鸣,似是邀功,少年轻声一笑,便回身入帐,取出竹管内的竹片迅速扫了一遍,而后投入帐内火盆烧掉。 一阵乱马嘶鸣,便听守夜的将士慌忙喊道:“少将军,您不能进去!您等等……真的不能进去!”,嘈乱之中,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已然冲入主帐,毫不客气的在主位上坐下。 黑衣少年臂上苍鹰振翅而起,冲到前面,狠狠啄了占领了主人地盘的闯入者几口,方才骄傲的飞回主人臂上。被啄了双臂的少年痛得呲牙咧嘴,狠狠瞪了那倨傲的苍鹰几眼,不满道:“阿蒙,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当初救你的人明明是我!阿辰究竟用什么收买了你,真不讲义气!” 后面跟来的几个小兵一脸为难的望着这位不速之客,更一脸为难的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他们的小将军――九辰,东阳侯麾下惊才绝艳之名不亚于季小将军的黑云骑主帅。 黑衣少年连惊讶之色都懒得露出,挥手示意守夜士兵退下,抱臂看着来人,慢悠悠道:“季少将军真是好雅兴,雨骤风疾,天黑路滑,山道艰险,少将军夜闯在下营帐,莫非,是黑云骑哪里不小心得罪了您?” 季剑急得一跺脚:“阿辰,你就别绕弯子了!我且问你,有没有接到王旨和爷爷的密令?” 九辰点头,笑吟吟道:“看少将军的样子,必然是接到了。” 季剑星目含怒,一拳砸到案上:“都这时候了,你竟然还笑得出来!若不是杜叔叔他们拦着,我定会一剑砍了那不长眼的东西!” “此刻,老侯爷心中煎熬,只怕苦过你百倍千倍。” 季剑听了这话就来气:“我们苦战大半年,眼看便可夺下壁亭,一举占据整个乌岭,王上偏偏来了一道如此无理糊涂的密旨,实在欺人太甚!爷爷也是糊涂,如此形势之下,便应上书直言,铺陈利弊,而不是用这么一道不明不白的密令就让我们回去!” 九辰抱臂靠在帐口,道:“这道密旨来得突然,必有内情,老侯爷恐怕也是察觉到这一点,才密令烈云骑与黑云骑撤回乌岭。更何况,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侯爷向来耿直赤诚,听从王命当是臣子本分。” 他忽然一回头,黑眸异常明亮:“不过,我依稀记得,兵家更常用的一句话叫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阿剑,你怎么看?” 他前半段说得一本正经,话锋转得太过突然,季剑一时没反应过来,待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才既惊又喜的从椅子上跳起来:“臭小子,我就知道,你一定跟我想的一样,刚刚竟还敢跟我装糊涂!” 说完,季剑顿觉长长松了口气,浑身也似有了使不完力气,当即精神奕奕的将手搭在九辰肩上,咬牙切齿道:“我就说嘛,上次风国那个女人使计烧了我们粮草大营,烈云、黑云两骑从未那般狼狈,这口气,你怎么可能咽得下?” 九辰安静的望着漫天雨幕,道:“如果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以后之事,恕不奉陪。” 季剑一撇嘴,这才恢复平日冷静神色,道:“风国表面示弱,不温不火,却一直在暗中备战。风国的幽云骑一旦建成,再想突破剑北,便是难上加难。为今之计,只有趁其势弱,彻底击溃,才能永绝后患。乌岭进可攻,退可守,日后对抗风国,此地要先记上一大功。” 九辰勾起嘴角,笑道:“这方是少将军应想之事。王上虽然有意缓战,维持风、巫两国太平,可盯着风国这块骨头的,还有楚国。如果放弃良机,让楚王坐观虎斗,渔翁得利,九州之西半壁河山,就要全部被纳入楚境,以楚人豺狼之性,巫国必将面临灭顶之灾。” 季剑拍掌,道:“阿辰,你说的与我想的一样。三月间,我们刚刚夺下乌岭东谷时,便在谷内发现了楚人徽记,咱们在剑北呆了这么多年,这两年与风国交战,尤其险恶,我早就怀疑,咱们的对手,不止风幽兰一个。” 说到这里,季剑忽得眉峰蹙起,敲了敲自己脑袋道:“坏了,是我太莽撞,不该得罪了那斥候,万一他回去向爷爷告状,爷爷察觉出异样,再派人过来可怎么办?” 九辰嘴角轻扬,道:“说到此事,我倒忘了告诉你,方才,那斥候离开时,我一时糊涂,不小心在他所骑的马上动了些手脚。壁亭到乌岭虽说路程不远,可途中并无歇脚换马之处,等到斥候归营复命之时,咱们只怕已经拿下壁亭了。” 季剑哈哈一笑,道:“这才是我的好阿辰!今夜这场大雨,来的不早不晚,正是时候。刚刚前方传回准确消息,壁亭四湖之水,已经暴涨。我倒要看看,这一次,风幽兰如何与天公作对!” 九辰抬眼望着帐顶,语调幽幽道:“皇天后土为证,真正咽不下那口气的,绝非区区在下。” 季剑讪讪笑道:“嘿嘿,这叫做一石二鸟,两不相误!再说了,阿辰,吃过亏的又不止我一个,你这家伙有事总是闷在心里,骗得了别人,可骗不过本将军。” 两人复又将地形图研究一番,心照不宣的定下计策,方才各自回营召集手下副将,起炊造饭,商议具体细节。 这一夜,远在乌岭的东阳侯季礼却是睡得极不踏实,一则因为斥候久久不归,二则是心中一股臆气郁积在内,难以遣散。当然,纵然再不踏实,年迈的老侯爷也没有想到,此时的壁亭,杀声震天,正经历一场足以颠覆风、巫两国边境十余年稳定的雨夜血战。 而这一战之所以名留青史,为后人津津乐道,主要因为巫国两位少年奇才,带领烈云骑、黑云骑,不伤不死一兵一卒,利用山洪石流水淹风国大军,彻底摧毁风国幽云骑,大败风国素有“女战神”之称的幽兰公主,名扬天下。 一夜暴雨之后,次日,天色大晴。 季礼一大早起来,只觉头痛欲裂,贴身亲卫端了冷水进来,季礼匆匆抹了把脸,便召了季宣进帐,问道:“昨夜斥候怎么说?” 季宣强忍忧色,道:“末将不敢欺瞒元帅,昨夜派出的斥候,至今未归。” “你说什么?”季礼一愣,旋即脸色大变,道:“这两个混小子,肯定去攻打壁亭了!” 一语方落,便听帐外有人道:“侯爷,派去壁亭的斥候回来了!” 季礼忙宣那斥候兵进帐,也不待他开口奏禀,便急忙问道:“壁亭情况如何?” 那斥候喘着粗气,道:“回侯爷,昨夜亥时三刻,属下便将密令传到了南北二营。” 季礼厉声道:“那为何此时才回来复命?” 斥候惶恐,道:“属下昨夜传完密令,回来的途中,雨势过大,山路实在难行,伤了马蹄,行到七岔口时,那马力疲难行,属下这才延误归期,请侯爷治罪。” 季礼摇头,道:“不对,斥候所用快马都是精挑细选的上等好马,能日行千里。可乌岭距壁亭不过二十里,按常理,纵使道路再难,也不可能跑不动,你立刻带我去看看那马。” 斥候不明发生了何事,连忙引着季礼到马厩,让掌马官牵出自己所骑的那匹黑马。季礼将马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果然见马的四腿之上均在渗血,半腿之下已然满是血污,虽被污泥掩盖,依旧可以看到暗红的马血不断渗出。 季宣上前,剥掉马腿上的湿泥,一遍遍摸着马腿上的血洞,道:“应是在马儿疾驰之中,双箭齐发,一箭穿透两条马腿,至于箭的规格,比普通羽箭要细要利。” 那斥候此刻也才明白自己中了圈套,只能照实道:“昨夜,属下在南营传完密令后,少将军他……他的确反应激烈,挥剑便要砍了属下……” 季礼认命的叹道:“如此手法,剑儿恐怕还做不到,定然是辰儿干的!辰儿向来比剑儿稳重些,本来,我还存了一丝希望……如今,违背君命,擅自用兵,季氏一门,只怕要遭灭门之祸了!”语罢,虎目之中,竟是隐隐含了湿意。 正此时,一骑快马飞奔入营,手执黑龙旗,高声奏报:“壁亭大捷!壁亭大捷!” 各营将军闻言,纷纷从帐内奔了出来,听了这声捷报,虽然搞不清楚状况,却是意料之外的又惊又喜。季礼大怒,一把夺过斥候身上弓箭,射掉那面黑旗,怒道:“那两个逆子公然违背王命帅令,罪孽深重,你竟还敢在此扰乱军心!” 马上之人滚落在地,吓得面色惨白,道:“属下奉少将军之命前来报捷,昨夜寅时一刻,烈云骑与黑云骑冒雨偷袭壁亭风国守军,捣毁四湖大堤,水淹幽云骑,合围风军于祁峰,一举夺得壁亭!” 众将这才听清来龙去脉,一个个均是摩拳擦掌,喜不自抑,右将军韩烈与白虎营大将马彪的双眼甚至微微泛红。白发飞扬的老侯爷季礼却是一脚踢开那报信兵,当前入了大帐,喝道:“立刻召集诸将,升帐议事。” 壁亭大捷,一扫诸将心头阴霾沉郁,虽然主位上的老侯爷怒气冲天,帐内两列将军们却个个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季礼在案前奋笔疾书,不多时,便密密麻麻写完一册竹简,亲自卷起系好,交于亲卫,道:“立刻让人送到王都,亲自呈送王上。” 那亲卫领命下去,韩烈瞅准机会,立刻问道:“侯爷可是向王上报捷?” 季礼冷哼,道:“本侯刚刚给王上写了告罪书,请求王上降罪重处。” 众人听了,一时愕然,均不敢再言,许久,朱雀营将军蔡安才小心翼翼开口道:“侯爷,恕末将直言,壁亭大捷,于巫国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即使有违王命,也总该功过相抵,不致获罪啊!” 季礼气得拍案,道:“糊涂!亏你还是堂堂朱雀大将,竟也如此糊涂!君无威不立,君威便是国威,违抗君命,便是亵渎君威,无视国祚!逆君者死,你们哪一个承担的起如此重罪?!” 蔡安被骂得无地自容,其余人亦敛了喜色,羞愧的低下头。季宣从帐外进来,神色有些古怪,道:“元帅,季剑和九辰回营复命,正在帐外跪候。” 季礼虎目一缩,捏紧拳头,闭目道:“传我军令,烈云骑主帅季剑、黑云骑主帅九辰,违背帅令,私自用兵,各责一百军棍,立刻行刑!” 季宣脸色发白,韩烈已然出列,高声道:“侯爷!万万不可啊!他们年纪尚小,这会要了他们半条命的!请侯爷看在他们刚刚打了场胜仗的份儿上,从轻发落!” 眼看众人又有附和之意,季礼抽中腰间青龙剑,一剑砍断面前桌案,道:“再有求情者,同罪论处,本帅绝不留情!”语罢,向季宣道:“告诉掌刑官,给本帅狠打,你亲自监刑。若那两个逆子骨头够硬,有本事留口气,再让他们进来向本帅复命!” 帐外,季剑与九辰听着老侯爷的咆哮声清晰入耳,不由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季剑吐吐舌头,道:“我没说错吧,咱们的老侯爷准是这个脾气。阿辰,风国丫头那一箭着实厉害,今日这顿棍子,你可要打起精神了。” 九辰面无表情的盯着季剑,道:“与我何干?你还是自求多福吧,一会儿别喊得太聒噪。” 季剑毫不示弱,道:“没错,总比某些人憋坏嗓子,咬烂嘴巴强得多!” 季宣跨出大帐,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个轻甲少年,恨道:“真是冥顽不灵!这都什么时候,你们竟然还有心思在这里斗嘴!” 两个少年见了季宣,立刻乖乖的低下头去。 季宣不愿再多做理会,自去宣了掌刑官。不多时,掌刑官便带着行刑的士兵过来,见季宣点了头,便道:“两位小将军,得罪了。”说完,大手一挥,便命手下小兵除去二人的轻甲,然后便各有两名手执军棍的行刑兵站到了季剑与九辰身后。 季宣停了片刻,见帐内并无其余动静,方才对掌刑官道:“开始吧。” 掌刑官得了命令,打了个手势,棍子便挟着风声砸到了两人背上。 东阳侯特意嘱咐,宜林左将军亲自监刑,掌刑官自然不敢放水。大帐内,众将听着外面沉闷有力的杖击声,只觉声声砸进心头,均是有些走神儿。唯有季礼稳如泰山般坐在那张被砍断的桌案后,对其余声音充耳不闻,不急不缓的布置后续的壁亭驻防任务,还特意让诸将军提出对策,等到计议完毕,壁亭相关事宜商议妥帖之后,季礼终于挥手命众人散去。 各营将军出帐之时,便见帐外两个少年已然面色灰白,气息微弱,冷汗粘着凌乱的发丝,甚是狼狈,而季剑后背白袍上渗出的血色尤其刺目,不由一阵心疼,一阵叹息。 待人都散尽了之后,季剑方才松口,蓦然喷了口血出来,而后艰难的抬起手臂,抹了抹嘴,喘着粗气,转头冲身旁的黑衣少年道:“阿辰……你……还行……吗?” 九辰闻言亦转过头,点头,刚道了声:“嗯……”,亦是毫无预兆的喷了口血出来。 季宣微微蹙眉,掌刑官忙道:“将军放心,这是淤血,吐出来就好了。” 一百军棍打完,两个少年相视而笑,再也强撑不下去,齐齐栽倒在地。 掌刑官亲自上前检查一番,向季宣道:“人还醒着,只是太疲累,现下虚脱了。” 季宣只能入帐请示季礼的意思,季礼听罢,哼道:“别管他们,让他们自己缓过来再进帐仔细汇报壁亭的事。”说罢,瞅着季宣脸色,道:“现在不是心疼的时候,若再不杀杀他们的锐气,日后,指不定他们再惹出什么祸事。” 季宣一直紧绷的面部这才松弛了些,道:“末将只是担心,王上那边会有雷霆之怒。君心难测,虽然他们夺下壁亭,但无视王命,烈云骑、黑云骑首当其冲,犯了主君大忌,若剑儿有个三长两短,末将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季礼虎目含痛,道:“你以为,若王上降罪,烈云黑云两骑能承担得起么?我季礼才是三军统帅,他们只是我的部下,在王上眼中,这都是我季礼之过,季氏满门,哪里还会有幸存之说!” 季宣心中抑郁,道:“末将在想,要不要先给南相修书一封?毕竟――” 不等季宣说完,季礼便断然否决道:“不可,如此,不吝于火上浇油。南相是个明白人,他知道应该怎么做。” 正午时分,阳光正暖,季剑缓过气来,撑着地面起身,看到一旁的九辰已经端端正正跪直了身体,忙道:“阿辰,你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 九辰转过头,唇无血色,道:“一刻之前。” 帐中,传来季礼中气十足的声音:“滚进来回话!” 两人对视一眼,便费力起身,到帐内跪下,齐声道:“末将参见侯爷。” 季礼也不与他们绕弯子,踢案而起,道:“说!这是谁的主意?!” “是末将的主意!”两人异口同声,配合的天衣无缝,说完后,不由相互瞪了一眼。 季礼眼睛瞪得更圆更大,简直要火气冲天,待狠狠剜了眼两个少年,方才指着右边那个,道:“九辰,你说,这是谁的主意?” 九辰面不改色,道:“回侯爷,是末将的主意,少将军是听了末将的话才同意攻打壁亭。为了防止侯爷起疑,末将还伤了斥候坐骑,末将愿承担所有罪责。” 季礼眼睛一眯,道:“斥候若按时复命,本侯何来疑心?” 九辰毫不畏避,道:“那是因为,末将听完密令,心生怨怼,对斥候出言不逊,还大打出手。末将害怕,侯爷会因此察觉出异样,才用箭射伤斥候马腿。” 季礼冷笑,陡然喝道:“好一个‘出言不逊,大打出手’!九辰将军要不要本侯将那斥候找来对质?!” 季剑再也憋不住,道:“爷爷,你别为难阿辰了,我说,其实与斥候大打出手的人是我,阿辰为了替我掩饰,才出手伤了那马。” “住口!”季礼怒道:“军中无父子,谁是你爷爷!违抗君命,是谋逆的大罪,季氏满门忠烈,三朝英名,都要毁在你这个逆子手里了,你可知罪?” 季剑被问的哑口无言,紧抿嘴角,倔强的盯着地面。 一直沉默的九辰突然开口,道:“侯爷,违抗君命是真,但是,末将自认无错。” 季礼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满是震惊的盯着那黑衣少年,道:“你再说一遍。” 九辰眸色异常坚执,道:“夺下壁亭,末将无错,就算到了王上面前,末将依然是这句话。至于理由,侯爷心里清楚,王上心里更清楚,既然箭在弦上,为何不发?” 季礼神色忽然疲惫下来,颓然叹了口气,道:“我已上书王上,请求降罪,过几日,王命便会传到月城。今夜,马彪会带兵去驻守壁亭,替回烈云骑与黑云骑。我累了,你们下去吧。” 昌平十二年六月十八,夜,巫国大败风国于剑北壁亭,自此,乌岭归巫国。消息传到王都,举国欢呼,唯有左丞相南央深夜入宫,于垂文殿大骂东阳侯,数其擅自用兵之过,请求巫王重处,巫王抚之。六月十九,东阳侯季礼撤兵回月城。 六月二十五,王使携巫王意旨抵达剑北月城,奉王命犒赏三军,赐御酒,赏金帛,东阳侯季礼加封采邑五千户,赏万金,升宜林左将军季宣为宜林大将军,升忠武右将军陈烈为忠武大将军,各赏千金,其余将士亦各有封赐。此外,王使特传巫王加急诏令,命东阳侯季礼即刻回王都沧冥主持朝中军务要事。 ------------ 4.龙驹射佩 昌平十二年六月十九,东阳侯率军进月城,月城郡守、郡尉亲自出城相迎,百姓夹道欢呼,群情激奋。 六月二十五,王使携巫王意旨抵达月城,大赏三军,特诏东阳侯回朝。 东阳侯季礼离镫下马,面东而跪,伏地而泣,道:“君恩高厚,更胜日月甘霖,臣如瓦砾,恬沐王上盛德,敢不以死相报?” 三军将士闻言,山呼“王上英德,千秋不衰”,东阳侯将所得赏赐尽数散于百姓,诸将从之,郡守携百姓面东而拜,久久不起,俱是感念巫王圣名大德。 由于东阳侯长期驻军在外,月城之内并没有特设将军府,郡守特意在月城府衙辟出一方之地,暂作东阳侯议事大厅。其余将士则由郡尉府负责安置。 乌岭大事初定,当日,郡守特意在府内备下了酒宴,欲为东阳侯接风洗尘。季礼固辞不受,反而换上便装,吩咐季宣:“咱们今日下馆子吃,你让人去郡尉府将那两个小子一并叫来。” 季宣难得见老父兴致如此之高,亦换了便服,特地嘱咐了传信人几句,才让他往郡尉府去寻人。 季礼见他这一番做派,有些不满道:“怎么回事?昨日没派军医去给他们瞧瞧?” 季宣笑道:“昨日午后便让军医去了,谁知那两个混小子竟然挤在一张榻上趴着睡着了,怎么也叫不醒,孩儿没办法,只能撕了他们背上衣物,让军医抹药。孩儿怕他们不知轻重,搅了父亲兴致,才叮嘱手下人提醒他们换药。” 季礼朗声而笑,道:“这个年纪的男儿,哪里有那么娇气,想当年我十岁从军,跟在叔伯们手下,挨棍子都是家常便饭!仔细算下来,这两个混小子大大小小的祸事也闯得够多了,倒与年轻时的我,颇有相似。我只希望,这顿棍子能让他们长点记性。” 季宣忙道:“父亲说的极是,军中的男儿,哪一个不是这么练出来的。只是,昨日孩儿发现,辰儿的左臂上有箭伤,而且伤口颇深,足有两寸。辰儿箭术超群,能以箭伤他至此,风国之中,果然有高人。” 季礼听了,颇有意外,道:“看来壁亭一战,倒真是逼着风国露出了利爪。虽然我们拿下了整个乌岭,但万万不可放松警惕,剑北,依旧是险地。你和陈烈商量个对策,将这个意思明明白白的告诉各营,尤其要传信马彪。” 季宣领命,道:“孩儿明白。只是,父亲也不必过于忧虑,乌岭有辰儿在,尚可放心。” 季礼叹了口气,道:“你说错了,这一次,烈云、黑云两骑可真正是名扬剑北了。王上诏命中点名要见剑儿和辰儿,王使也再三嘱咐我带他们回王都面君。是福是祸,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季宣一惊,未及开口,便见府门外两个少年已然并肩而来。今日,季剑穿着一身簇新的白袍,九辰依旧是简单利落的黑衣箭袖,两人一个剑眉星目,一个面若美玉,看起来均是精神抖擞,意色飞扬,配上少年人独有的灵气,让季礼大为满意。 东阳侯中意的馆子是闹市中心一个极为简单的两层酒楼,店家只扯了面破旧的红色大旗,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酒家”二字,连名字都懒得取。 季礼等人刚刚驻足,便被站在店门外招揽客人的小二殷勤热情的请到二楼,当垆卖酒的老板娘见几人均是仪表堂堂,相貌不凡,不敢怠慢,连忙亲自上楼招呼酒菜。 季宣特意选了靠栏杆的位置,俯望而去,可将月城繁华尽收眼底。季礼甚是舒畅,心情大好,向着正介绍菜品的老板娘道:“这些全免,来痛快的!直接上大盘牛肉,十斤烧刀子!” 老板娘扭着腰笑道:“哎呀!真是没想到,几位爷个个贵气逼人,竟然也随咱月城的豪气!真是爽利,奴家这就吩咐去!” 季剑早已忍不住偷笑出声,捣了捣九辰,道:“阿辰,这月城的女子果然别有风骚。这老板娘看咱们老侯爷的眼神,可是格外的炽烈。” 季宣听了,气得笑骂道:“混小子!真是口无遮拦!” 季礼却不以为意,容光焕发,大笑道:“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十分迷恋那些个酒肆里面的美娇娘呢。其中一个,见我像个士族子弟,长得又不错,还一度要同我私奔,幸而我及时逃了,才没闹出笑话!” 三人闻言,均是笑得捧腹。 小二很快便端上了热腾腾的牛肉和酒,四人大快朵颐,吃的好不痛快。及至意兴湍飞,季礼更是击箸高吟,唱起九歌:“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声音高亢激昂,纵情豪迈,令人不由想起那将军白发,马踏边河,金戈相交的壮烈画面。月城为巫国边城,遭受战争祸害最深,酒楼中很多客人被这歌音感染得怆然落泪,连向来迎来送往笑不离面的老板娘都倚在栏头静静听着。 季宣倒是不急不缓的继续喝酒吃肉,还不忘紧盯着两个少年,提醒他们身上带伤,不可贪酒。 季剑早已看得目瞪口呆,道:“爷爷今日是怎么了?我还从未见他有过如此形容。” 九辰淡淡一笑,道:“待你戎马一生之后,便能知道山河犹破,将军已老的遗憾、悲壮以及……不甘。” 季宣适时的夸赞道:“还是辰儿看得透彻。” 季剑撇嘴,道:“老爹,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家伙最拿手的,就是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明明还比我小半月。” 话刚说完,季剑便忽然一指街上涌动的人群,道:“阿辰,你看那边。” 九辰扭头去看,果然见楼下人头攒动,不断有新的人从巷陌汇入人流,向同一个方向——东面涌去。 季剑早就按捺不住,连忙招来小二询问。那小二却是见怪不怪,道:“今日东市的马市要开了,这些人,都是去瞧热闹的。” 九辰奇道:“月城并不缺马,这有什么热闹可寻?” 小二嘿嘿一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东市的马市,每月只开一次,每次只有一匹。这卖马的,也是个怪人,听说是从北边的卢方国来的,别人卖马,卖的是价钱,他却反着来。依他定的规矩,谁要是有本事能驯服他的马,他便将马白送给那人,分文不取,若是驯不服那马,便是给他万金,他也不卖。这不,已经大半年了,那马还没有卖出去呢,两位公子评评理,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季剑一听,顿时来了劲儿,骂道:“你懂什么,这卖马的人才不简单,好马如挚友,若是落到不懂马的人手中,便是祸害良马。此人正因为懂马,才会一心求取伯乐,你这样的大俗人,自然不懂。阿辰,既然有好马,怎么能少了我季剑,我们去会会这位懂马之人,如何?” 九辰点头,道:“不错,我正有此意。月城奇人颇多,说不准,咱们还能觅得一二知己。” 季礼与季宣看饭已吃得差不多,倒也不想拘束他们,便由着他们去了,只是季宣再三嘱咐两个少年断不可惹是生非。 两人到时,马市外已然人山人海,根本看不清里面状况。多亏季剑厚着脸皮陪着笑,才一路拉着九辰挤到前面。 所谓的马市其实是以木栏圈起来的十分广阔的跑马场,十分简单。而场内仅有的一匹马,遥遥望去,通体炭红,长鬃披拂,腰身挺直,蹄大腿细,肌肉柔和健美,皮毛十分鲜亮。 此刻,正有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在场中试图驯服此马,只见他一手拿着萝卜,一手拿着笼套,诱哄了半天,刚想试图靠近马身,便被那马凌空几个蹶子踢出了场外。而那马儿则骄傲的昂首骄嘶,继续悠闲的在场内踱步。 季剑望见那马儿落下的十三朵蹄花,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惊得大叫道:“阿辰,这是火龙驹!真正的马中之王火龙驹啊!” 九辰亦面有诧色,道:“真是没想到,这世上竟然真的有火龙驹。” 说话间,又连有数人被那马儿踢出了场子,此时,一人站到临时搭建的台上,拱手道:“诸位,今日挑战者已满三十人,我这马儿也累了,咱们下月马市再会。” 众人闻言,好不遗憾,纷纷抚掌叹息,更有人高声喧哗,要求晚些闭市。 这声音清澈空灵,甚是舒服,九辰抬眼望去,只见台上立着一个年轻公子,荷衣蕙带,秀骨如玉,眉目清极绝尘,正应了那句月下临风绝纤尘,不由一怔。 季剑却猛然一个纵身,跃入场内,睨着台上之人,朗声道:“今日,此马归我!” 年轻公子身后两人见状,想要进场赶人,却被他抬手止住。不过众人见着少年口气着实大的离谱,纷纷唏嘘不已,等着看好戏。 年轻公子点了点头,便立刻有人隔着围栏将驯马用的萝卜和笼套递给季剑。 季剑看也不看,道:“宝马自然识英雄,何须如此粗物!”语罢,健步如飞,凌空一跃,人竟然已经稳稳贴在了马背之上。 众人睁大眼睛,爆出如雷的喝彩之声。九辰抱臂,立在人群之中,好整以暇的懒懒看着场内情景。 场内,那马儿显然被激怒,两只前蹄猛然直竖起来,一个旋身,想要将季剑甩下来。 季剑早有准备,死死抓着缰绳,任由那马摔落在地,然后在马儿转身的一瞬间,借着缰绳,再次跃身上马,紧贴马背,夹紧马肚,出拳便狠狠击打马头。那马愤怒的嘶叫,旋身凌空尥数个蹶子,再次将季剑从后甩下,而后撒蹄在场内狂奔起来。季剑抓紧马尾,身体贴着地面,被那马一路拖着飞奔,一身白袍早已破烂不堪,双臂双腿亦被磨得破了油皮,渗出许多血。 场外之人何曾见过如此惨烈场面,纷纷有些惊惧,同时夹杂着难言的兴奋。 眼见那马跑得愈来愈疯狂,丝毫没有停止之意,九辰微微蹙眉,臂上箭袖一动,场内马儿忽得扬蹄嘶鸣。 季剑看准机会,借力翻身上马,将缰绳系在身上,抱紧马头,那马仿佛受了刺激般,带着季剑,一路绕着马场狂奔。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马儿终于缓缓停了下来,仿佛犯了错误的孩子般,垂首喷着鼻息,踱着碎步。季剑将脸贴在马头上,那马儿立刻露出温顺神色,场外人蓦然齐声欢呼:“驯服了!驯服了!” 台上那年轻公子却好似不甚满意一般,连道可惜。但鉴于众望所归,年轻公子依旧很有风度的道:“恭喜这位公子,获得神驹!” 季剑在马上张臂欢呼,直接纵马越过栏杆,掠至九辰身侧,唤了声“阿辰”,九辰便借着季剑手臂跃上马,冲开人群,奔离东市。 季剑一路眉飞色舞,策马直到城门口,才停了下来,道:“阿辰,下一步去哪里?” 九辰望着城门,沉吟片刻,道:“咱们出城!” 季剑吓了一跳,道:“出城做什么?” 九辰轻声笑道:“咱们去石界口等人。” “等人?!”季剑听得目瞪口呆,九辰猛地拍马,火龙驹撒开蹄子,便风一般出了月城。 季剑不满道:“这明明是我的马,怎么又跟阿蒙一样,忘恩负义!” 两人一马,在石界口的树林里一直等到夕阳落尽,明月初升,方才听到马蹄之声。 九辰猛然睁眸,道:“阿剑,上马!” 季剑利落的翻身上马,九辰紧随而上,刚刚调转马头,便见数骑自林外绝尘而去。 九辰急道:“快追!” 季剑会意,扬鞭策马,沿着石界口小道紧追而去。火龙驹乃千里良驹,已然是马中佼佼者,动如风雷。但令二人十分意外的是,追了一段路程之后,前面数骑依旧甩开火龙驹稳稳一段距离。 九辰望着最前面的那一骑,黑纱飘扬,身姿皎然,当即道:“阿剑,再快一点。” 季剑只能咬牙夹紧马肚,让火龙驹加速。九辰身体微微一侧,臂上箭袖中倏然射出三道利箭,闪电般挟风刺向那一骑。 电光火石之间,但见那马上之人猛然一个弯身,手中寒光一闪,三点光芒散落于地。 但马上之人显然没有料到,被打落的三只利箭蓦然崩裂,刺出另外三只利箭,突变之中,手腕一翻,只来得及打落一只。 溶溶月色之中,马上之人的黑纱帷帽倏然飘落,如墨一般的青丝飞散在夜风之中,如烟如雾,在月光中飘舞。 一惊之下,那数匹马狂奔而去,很快没入幽深的山道之中。 季剑策马停在方才落箭之处,九辰翻身下马,才发现另一只暗箭之上竟是穿着一块青色环佩。九辰捡起来细细一看,才发现环佩之上刻着一丛幽兰,别无它字。 季剑细想前因后果,恍然明白过来,不由哈哈大笑道:“阿辰,这一次,你总算报了那一箭之仇了。” 夜里,季剑与九辰刚到郡尉府外,未来得及进门,便被季宣派来的人带到了郡守府。 季礼彼时正在郡守书房翻看藏书,看到两个少年进来,直截了当道:“王上诏令,特命你们两个随我回王都复命,你们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启程回沧冥。” 季剑早便料到自己躲不过回王都的命运,虽然心中极其不愿,口中倒也没说什么。 向来遇事淡然的九辰反而愣了许久,道:“侯爷,末将请求缓行。” 季礼变色一变,厉声斥道:“放肆!王上诏命,岂容你置喙!” 九辰脱口道:“如果,末将执意抗命呢?” 季礼气得血气上涌,怒道:“那你就试试看!就算绑,本侯也会将你绑回王都!堂堂黑云骑主帅,抗命不尊,你丢得起这个脸,我季礼丢不起!” 季剑怪怪的看着九辰,道:“我说阿辰,你这是发哪门子疯啊。” 九辰这才缓缓摇首,眸色不惊,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一回王都,再无自由,有些舍不得剑北纵马长歌的日子。” 季礼闻言,稍缓脸色,道:“真是意气用事,愚不可及!” 九辰垂眼,道:“末将知错。” 昌平十二年六月二十六,东阳侯乌岭驻防事宜布置完毕,奉巫王诏命,与王使返京。郡守携百姓拜别。 ------------ 5.两国争婚 昌平十二年六月二十六,东阳侯启程归王都。同日,风国使臣携风王国书抵巫都沧冥,为世子风止云求娶巫国含山公主巫茵茵。 当是时,巫国初败风国,风王此举,隐有示好之意。巫王亲自于朝堂召见使臣,赐金帛,命司礼款待之,而后与众臣商议计策。 而令巫王没有预料到的是,六月二十七,楚国世子西陵韶华亲携聘礼率使抵达沧冥,言辞恳切,亦欲求娶含山公主为世子妃。 事出突然,而楚强风弱,巫国朝堂哗然。 含山公主巫茵茵,巫王启嫡长女,母为巫后风国公主风南嘉,血脉高贵,身世显赫。性聪慧,美娇颜,巫王甚爱之,而风楚两国争求公主,相持难下。 六月二十八,乃巫后风南嘉生辰,王上王后感情甚笃,巫王特命司礼于巫王宫采绿湖上置办宫宴,为王后庆生。 是日,采绿湖边栽植的绿牡丹含苞吐艳,碧玉晶莹,光彩夺目。巫王携王后泛舟采绿湖,舟至牡丹丛深处,巫王含笑折下一只绿色花苞,簪于王后髻上,花苞竟盈盈绽开绿颜,巫王叹道:“南嘉国色无双,竟令牡丹为卿而开。”巫后含羞而笑。 巫王巫后琴瑟和谐如是,羡煞诸妃,一时传作佳话。 午后,宫宴散去,巫后独坐于章台宫,揽镜自照。 巫后贴身女官隐梅姑姑笑道:“公主芳华不减,连王上都爱慕难舍。” 铜镜中映出巫后婉丽容颜,曾经骄纵刁蛮的风国公主此刻娴柔一笑,尽是温情甜蜜,道:“君心似海,哪里有天长地久的恩爱欢愉,隐梅,如今连你也来嘲笑于我了。” 隐梅缓缓摇头,依旧目光沉静的笑道:“奴婢说的是实话,倒是公主,心思太重。” 巫后闻言,但笑不语。 一个青衣内监急急奔到殿内,在珠帘外伏地跪奏:“王后,含山公主求见。” 话音刚落,一个明丽身影已然风风火火闯进来,一头扑在巫后膝上,边哭边道:“母后,你要为茵茵做主。” 公主身后一班宫女跪在珠帘之外,隐梅斥道:“不长眼的东西,你们就是这么照看公主的么!” 一群宫女闻言,均是惶恐不安,大气也不敢出。含山公主抬首,尚带着哭腔,道:“隐梅姑姑,不关她们的事情,是我执意要见母后。” 隐梅这才缓了神色,吩咐道:“还不滚下去,别在这里碍眼!” 众宫女如蒙大赦,连忙叩首退出宫外。 巫后这才轻轻抚着膝上的少女,柔声斥道:“堂堂一国公主,一点规矩都不懂,这成什么体统?若是外人见了,还不知要如何笑话巫国。” 含山公主仰首望着巫后,满是委屈,道:“母后,茵茵不要嫁给什么风国世子楚国世子,茵茵只想一辈子陪在母后身边。” 巫后正色道:“胡闹,这样不知轻重的话,你竟也说得出口。且不说你迟早都是要嫁人的,两国和亲,是维系太平的大计,身为巫国公主,这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你的荣耀。身为王族,你自小食民之禄,百姓供养于你,你便应当有所回报。” 含山公主复又大哭,道:“母后偏心,父王也偏心!既然要维系两国太平,你们为何不让子沂哥哥去娶了风国公主楚国公主,偏偏只牺牲儿臣的幸福,儿臣不服!况且,我堂堂巫国公主竟要下嫁到蛮夷之地,与那些野蛮人一起生活,儿臣就是不嫁!” 巫后当即气得华容颤抖,道:“这些混账话,都是谁教你说的?!你母后也是风国人,难道,也被你划入蛮夷一族了么?!” 含山公主从未见过巫后如此疾言厉色,印象中的母后一直是温柔如水,对自己宠溺有加,不由吓得呆在那里。 隐梅见状,连忙拉起含山公主,将她扯到一边,安抚道:“公主真是失言,世子的婚事,自然有王上做主,怎可乱言?王后对公主和世子,同样疼爱,世子恶疾缠身,王后不得相见,便指望着公主承欢膝下,若有选择,王后怎么舍得让公主远嫁他国?王后心中的苦楚,又有几人知道?” 含山公主闻言愈加羞愧,在隐梅姑姑眼色中,缓步跪到巫后跟前,道:“母后,儿臣错了,不该胡言乱语,惹母后生气。” 巫后目色深深的望着眼前的女儿,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当年风国王宫中骄傲的风国小公主第一次在自己父王面前哭闹,誓死不要嫁来巫国的情景。 往事历历在目,竟如一个轮回般。当年的风南嘉,最终也屈服了,不是么? 待含山公主离去后,隐梅看巫后神色含伤,低声道:“公主,要不要奴婢悄悄将风国使臣带过来?” 巫后沉默了片刻,终是摇头,道:“还不到时候,再等等罢。若非壁亭大败,哥哥也不会这么快便急着向巫国求亲,我了解哥哥,他既然出此下策,必是风国将有大难。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妹妹无用,护佑不了风国。” 隐梅看了看四周,悄声劝道:“公主夜跪垂文殿,苦求王上,已经尽力了。若非……若非东阳侯擅自用兵,也不至如此。” 巫后此刻已经恢复了淡贮容色,待对镜理好妆容,才道:“此言差矣。东阳侯拿下乌岭,于巫国而言,乃是大功一件。所以,王上只会赏,不会罚。我听说,除了南相之外,其余朝臣,都是奔走欢呼,可见东阳侯劳苦功高。” 隐梅替巫后插上一支金色步摇,道:“公主说的是,不过,兵主凶,东阳侯犯了兵家大忌,心里恐怕也不好受。而且,朝中有臣子违抗王命,朝臣们竟然唯有一人数其过,君威何在?奴婢倒真有些糊涂。” 巫后抚着那支步摇,没有说话。 六月二十九,东阳侯返京。东阳侯府朱门大开,阖府迎接老侯爷归来。 东阳侯夫人彭氏已然银丝满头,只一心礼佛念斋,并不打理家事,如今,侯府的女主人则是季宣之妻,巫王之姊,当朝柔福长公主。侯府一切大小事务,应酬往来,均靠这位长袖善舞的长公主掌管。 彭氏由柔福长公主搀扶着,遥遥望见数骑朝侯府方向而来,手心竟是出了些汗,柔福长公主连忙劝慰,道:“母亲不必忧心,不会错的。” 彭氏点点头,那数骑已然到了府门口,一个白袍少年当先翻身下马,冲至二人跟前,神采飞扬,道:“奶奶!母亲!” “哎呀!这是剑儿!都长这么大了!”彭氏又惊又喜的将孙儿搂在怀里,眼中泛出泪花儿,一旁的柔福长公主多年不见爱子,亦是双目泛红。 季宣紧跟着而来,先拜见了母亲,方才走到长公主跟前,执起长公主双手,情意温存,道:“柔福,这些年,辛苦你了。” 经年分离,相思最苦,柔福长公主哪里经得起如此场面,当即泪盈于目。 季礼见这情景,大是不满道:“你们这些女人家,明明是团聚的好日子,哭个什么劲儿!” 季剑听得一乐,长公主这才擦了擦眼角,整理裙裾,上前盈盈拜道:“柔福见过父亲,父亲可大安?” 季礼连忙让儿媳起身,道:“好得很!柔福,宣儿说的不错,这些年倒是苦了你。” 柔福长公主温婉含笑,道:“这些都是柔福应该做的。”抬首间,长公主才看到站在季礼身后的黑衣少年,乍见那眉目,猛地一惊,道:“这是……” 黑衣少年上前一步,拱手道:“末将九辰,拜见长公主殿下。” “九辰?”长公主念着这个名字,神色古怪,季礼已然道:“忘了与你介绍,这是我麾下黑云骑小将军九辰,此次受王上诏令,随我回王都面君。” 柔福长公主这才恢复常色,道:“原来这就是声震剑北的黑云骑主帅,只听说是位绝世将材,没想到年纪如此小,柔福倒是久闻大名。” 此时,季剑已然拉着彭氏来同季礼说话,众人寒暄过后,便由长公主引着一路入侯府用饭休息。其余人皆有住处,唯有九辰需要安排。季剑执意要九辰与自己住在一起,长公主却不许,另在兰苑为九辰准备了住处。 入夜,九辰正临窗而立,阿蒙已然扑着翅膀落到他的臂上,骄鸣几声。九辰取下竹管,笑道:“是阿隽来的消息,阿蒙,辛苦你了。” 阿蒙抖了抖鹰爪,如同领主一般昂首将这陌生的房间巡视一圈,显然极是受用。 然而,看完竹条上的内容,九辰却是微微锁眉,然后寻了笔,在竹条反面写了一行字,重新装好竹管,道:“好阿蒙,去找阿隽吧。” 阿蒙不满的将头扭过去,直到九辰将它头上灰羽抚了许多遍,方才不情愿的展翅而去。 不多时,季剑从兰苑后墙翻了过来,看到九辰正坐在窗上对着夜空出神儿,忙摸了过去,道:“阿辰,快下来,咱们去丹青坊喝茶去。” 九辰瞥了季剑一眼,悠悠道:“没想到,少将军在自己家中还要做贼。” 季剑嘿嘿一笑,道:“还不是奶奶他老人家总唠唠叨叨个不停,我耳朵都快要被磨出茧子了。丹青坊的茶戏马上就要开始了,咱们快走!” 丹青坊号称巫国第一雅地,坊内挂满各色丹青,俱是名家珍品。而所谓茶戏,也不过是一种斗茶的游戏。丹青坊内的茶会每月三次,胜者便可免费获赠一副传世丹青。据说,丹青坊内隐藏着巫国最负盛名的茶师,所有参赛茶品,均由他们品评。 季剑不过为凑个热闹,对斗茶本身倒无甚兴趣。在他眼中,唯有烈酒可称得上饮品,再上等的茶都是索然无味,因而只与九辰捡了个僻静处坐着远远观看。 九辰看了几眼场内,道:“没想到,如今,沧冥竟已开始流行黑盏。” 果然! 季剑紧盯着九辰,哼道:“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儿了,阿辰,你果然不是第一次到王都。快跟本少将军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难怪那日爷爷一提回王都你反应那么大。” 九辰摇首,道:“无事。” 季剑微带怒意:“你骗不过我,自从回到王都,你整个人都奇奇怪怪的。你要是不肯告诉我,就是不把我季剑当兄弟!” 九辰沉默了片刻,道:“我有一个哥哥,自幼身陷囹圄,关押他的人,是个朝中大官,势力非常大。我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变得足够强大,拥有力量与筹码与那个人对抗,将他救出来。可惜,还是差了一步。” 季剑睁大眼睛,结结巴巴的指着九辰:“阿辰……你竟然还有哥哥。”语罢,忽转愤怒,咬牙道:“所以,你才去投军,对不对?!哼!气死我了!国君脚下,竟有人如此目无王法!阿辰,你快告诉我,究竟是哪个大官,我去踢了他的老巢!” 九辰只能道:“他并不在巫国,何谈对抗?” 季剑猛地一敲脑袋,道:“他是风国人,对不对?” 九辰并不回答。 此时,却有一个长史打扮的人陪着一位中年男子进了丹青坊。那男子八字须,国字脸,复袍束冠,神色倨傲的行到茶戏处,嗤笑道:“当今四国,风国世子善骑射,楚国世子多文采,便是最无用的淮国质子,亦各有所长,偏偏只有巫国世子是个病秧子。起初,本史尚有疑惑,不过到此处一观,才发现原来巫国人竟是尽皆崇尚如此无趣无味之物,倒与你们那恶病缠身的倒霉世子颇为相似!” 此言不仅饱含挑衅,更是极尽侮辱,整个丹青坊顿时鸦雀无声。同来的司礼部长史暗暗抹了把汗,道:“使臣大人既然嫌此处无趣,不如咱们换别处逛如何?” 那男人非但不领情,反而一脸讥讽,道:“长史大人莫不是怕丢了巫国颜面?” 季剑早已气得砸拳,幸而九辰拦住,道:“若我没有猜错,这便是前来求亲的风国使臣,你若动手打了他,他是伤是残倒不要紧,只怕剑北又要不安宁了。” 季剑这才憋住一口气,道:“你怎么知道风国使臣前来求亲?” 九辰不咸不淡道:“猜的。” 季剑撇嘴:“信你才怪!不过阿辰,虽说咱们那位世子殿下是个病秧子不假,可也不能便宜了这个混蛋呀!” “那是自然。”他话音方落,那风国使臣头上的高冠猛然朝着丹青坊大门飞了出去,那使臣顿时披头散发,被这力道带的脚底一滑,一头载到了茶碗之中。同来的长史见状,连忙上前搀扶,那使臣甚是狼狈的从茶案上爬起来,从头到脚,尽是被茶水打湿,头上面上还沾满了各色茶叶,形容甚是滑稽。 整个丹青坊蓦然一阵爆笑。 那风国使臣又气又羞,也顾不得寻找发冠,便捂着头狼狈而逃。 季剑更是笑得前俯后仰,道:“我的好阿辰,干得真是漂亮!” 而风国使臣于朝上向巫王哭诉丹青坊惨烈经历,要求查封丹青坊,则是后话。 ------------ 6.垂文面君 巫国王都沧冥共开十个城门,东西各两个,南北各三个。其中,宫城位于沧冥东部正中,城四周筑有围墙,四方各开一门,正西文德门为宫城正门,巫王宫便坐落于宫城之中。宫城之西为朱雀大道,百官衙署分布于两侧,亦有城墙相隔。朱雀大道之西为西市十二坊,是商贾及王族官员府宅集聚地。沧冥商业区则主要集中在南北两市。 昌平十二年六月二十九,夜,正当丹青坊一片混乱时,却有三人三骑拐入西市安巽坊内。 为首的年轻公子抬首望着匾额上的“世子府”三字,纵横挥洒,笔力遒劲,气势豪迈开阔,颇有王者之气,料想定是巫王亲题。立了片刻,方才道:“阿鸾,去敲门。” 三人中身量最小的那个欢快的应了声,便放下缰绳,跳到台阶上去用力敲了三下门。 过了许久,漆黑的大门才缓缓打开一条缝,门内钻出一个布衣老者,冷着张脸,正打着哈欠。 有些睡意惺忪的扫了眼三人,老者不耐烦的道:“你们是何人?来此何干?” 那年轻公子连忙上前,恭恭敬敬道:“在下卢方国商客九幽,前来拜会巫国世子殿下。” 老者脸色顿时难看的厉害:“我说你们这些人,来巫国之前能不能先打听一下巫国的情况?举国皆知,我们世子得了重病,五年前便被王上接入宫中休养,早就不住这世子府了!”语罢,砰地一声撞上了门。 另外一个锦衣少年俊面含怒,道:“阿姐,这些巫人也欺人太甚!区区一个病弱世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连个看门的都这么臭脾气!” 年轻公子却是笑道:“阿姐这次是为了把美娇娘给你带回家,你倒这么沉不住气。还有,要称阿兄,不许再叫阿姐。” 锦衣少年不满道:“好,阿兄!那咱们可以去找姑姑帮忙,干嘛要来找这个病秧子!平白无故受这奴才的气!而且姑姑是这病秧子的亲母,阿兄想找他,还不是姑姑一句话的事情么?” 年轻公子笑吟吟的望着幼弟,道:“阿云,我且问你,在家中,你居于何处?” 名叫阿云的锦衣少年想了想,道:“自然住在――”话未说完,少年忽然觉出不对,道:“自然住……住在家里面。” 年轻公子颔首,道:“不错,那你再想一下,巫国世子十岁之时,巫王便为其开门立府,准其独居宫外,如此殊待,巫国前所未有。这样的人,会只是一个病秧子这么简单么?” 锦衣少年略有羞愧,道:“阿兄,你的意思是说,巫国世子并非病弱之徒?” 年轻公子轻轻摇首,道:“我只知道,巫子沂九岁朝辩,文压群臣,十岁随巫王南山围猎,骑射无双,巫王爱之如宝。只不过……五年前,九州之内传出巫世子恶疾缠身的消息,自此,这位世子便如人间蒸发一般,再无踪迹可寻。对于此事,姑姑言辞隐晦,而牵涉巫国机密,父亲也不好多问,你说,咱们怎么可以找姑姑说此事?” 阿鸾跳下台阶,嘻嘻笑道:“公子对这位病弱世子好像特别感兴趣。” 阿云狠狠瞪了阿鸾一眼,道:“臭丫头,你少在这里瞎掺和,我阿姐要嫁之人,必是当世英雄,哪里会有这区区一个病秧子的份儿?!哼,他十岁便骑射无双,若是哪天让本公子碰上了,本公子定要打他个落花流水,让他知晓什么才是真正的骑射无双!” 年轻公子无奈而笑,狠狠敲了下阿云的头,道:“是阿兄!” 是夜,还发生了一件事,就是巫王贴身内侍晏婴亲携巫王意旨至东阳侯府,命东阳侯季礼明日入朝面君。晏婴亲临,足见巫王礼遇东阳侯之重。 季礼偕阖府谢恩完毕,柔福长公主亲自上前,盈盈作礼,道:“晏公辛苦了,王上近来可一切安好?” 晏婴生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蔼然而笑,道:“长公主放心,王上大安。” 柔福长公主满是感激之色,道:“全赖晏公全力侍奉左右,内廷才得安稳,王上方可无内顾之忧,晏公辛苦。今岁,柔福刚命人从淇水采了新鲜的露茶,明日便让人亲自给晏公送去。” 晏婴倒也不推却,只是恭恭敬敬作了个礼,道:“老奴多谢长公主惦念。”语罢,方才转向季礼,道:“侯爷,王上可是再三嘱咐老奴,明日垂文殿面君,一定要带上那两个小将军。咱们王上呀,最喜爱的就是这些个有本事的孩子们,当日一听说声震剑北的烈云骑、黑云骑主帅竟然是两个十几岁的少年,甭提多开心了。” 季礼早知巫王之意,连忙应了下来。 昌平十二年,六月三十。 卯时,季礼便起身洗漱,换上紫色官服,而柔福长公主则负责准备早膳,安排车驾仆从,并特意命人为季剑和九辰准备了新衣。季剑的那一套为云纹紧袖白袍,九辰的则为麟纹箭袖黑袍。 辰时,东阳侯府的车驾准时出发,绕过错综的西市,穿过笔直深长的朱雀大道,直至辰时三刻,方才进入宫城,停在正西文德门外。季礼弃了车驾,早有青衣内侍奉王命等候,一路引着季礼三人向垂文殿而去。 垂文殿为巫王平日处理朝务之处,内置寝殿书阁,规模宏伟,气相庄严,朝务繁重之时,巫王便直接夜宿此处。“垂文”二字取自楚辞,有“垂典雅之文,扬美藻之采,以遗将来贤君,使知己志也。” 巳时,巫王用膳完毕,晏婴亲自引着季礼入垂文殿面见巫王。 今日,巫王只穿着普通的青色龙衮,眉目冷峻,面含风雅,威严之中挟着几分平易。 季礼伏地叩首,高声呼拜:“罪臣季礼叩见王上,愿王上盛德永驻,千秋不衰。” 巫王亲自起身下阶,扶起季礼,笑意温和,抚着季礼双肩道:“恺之驻守边关,横槊千里,助孤平定剑北,收复乌岭,保巫国十载和平,劳苦功高,何罪之有?” 季礼惶恐,道:“王上宽厚,臣无地自容。违背王命,擅自用兵,乃是死罪,臣恳请王上收回赏赐,予臣重责。”语罢,欲要伏跪在地。 巫王及时托起季礼,吩咐晏婴,道:“为东阳侯赐座。” 晏婴领命,很快便要两个青衣内监抬了胡床软榻进来,季礼再三推辞,方才惶恐坐落。 巫王这才展眉,道:“孤听闻,此次壁亭之战,全是烈云骑与黑云骑之功,为何却不见那两个孩子呢?” 季礼忙起身,禀道:“回王上,烈云骑主帅季剑、黑云骑主帅九辰,正在殿外跪候,臣怕他们不懂规矩,有失体统,冒然冲撞了王上,才命他们在外等候。” 巫王将季礼按到胡床坐下,笑骂道:“恺之,你呀,就是与孤太生分!”说罢,却是让晏婴去宣殿外两个少年进来。 季剑与九辰并肩走入殿内,并不抬首,径自跪地叩拜,朗声道:“臣等叩见王上。” 巫王将左右两个少年打量一番,见他们俱是英俊挺拔,朝气蓬勃,心里说不出的欢喜,道:“都抬起头,让孤好好瞧瞧,名扬九州的两骑统帅究竟是何等风采!” 季剑当先抬头,巫王见了,对季礼赞道:“好一个目若朗星的白袍小将!季家的男儿,果然个个英才!恺之不仅治军一绝,亦是御家有方!” 季礼连忙谢罪,道:“私自用兵,这逆子便是首罪,请王上重处。” 巫王摆摆手,丝毫不以为意,目光掠向右侧,却在那黑衣少年抬脸的一瞬间,猛然滞住。 晏婴见巫王向来深沉难测的目色中此刻充斥着震惊、讶然、悲、喜、怒等诸般情绪,亦是吓了一跳,忙唤了声:“王上?” 季礼亦察觉出一点异样,刚要起身,便见九辰拱手奏道:“末将黑云骑主帅九辰,拜见王上。” 晏婴循声望去,亦是一惊,便见巫王已然敛住情绪,含笑道:“孤听闻,九辰将军箭术无双,可百步穿杨,弓不虚发,早想见识一下。” 九辰眸色不惊,道:“王上谬赞,臣所使的,都是些雕虫小技,难入君目。” 巫王只是笑着听完,便向季礼道:“明日午后,孤约了风楚两国使臣和那些王族世家子弟,在东苑射猎,你也带着季宣和剑儿过去,一起乐一乐。” 季礼忙道:“臣遵命。” 巫王满意颔首,道:“孤的含山公主,最近一直闹着要学箭术,这位九辰小将军既然箭术超群,若能指导孤那刁蛮女儿一段时日,再好不过。恺之,你可愿忍痛割爱,让九辰在王宫内多留些时日。” 季礼一愣,片刻后方才反应过来,道:“王上言重,能得王上青眼,是这小子的福气,臣高兴还来不及呢。” 巫王哈哈一笑,道:“恺之果然爽快。” 季剑偷眼去看九辰,悄悄递了几个眼色,却发现九辰只是沉默的盯着地面,没有丝毫表情。 季礼带着季剑谢恩离开后,巫王便坐到案后处理朝务,一直到日坠星稀。 晚膳之后,巫王命晏婴摆驾章台宫歇息,临出殿门前,巫王仿佛才看到已经在垂文殿内跪了整整一日的九辰,吩咐晏婴道:“让人给这位小将军送碗提神汤,明日射猎,孤还指望他拔得头筹,替巫国涨涨威风。” ------------ 7.东苑围猎 东苑位于巫王宫之东,围砚秋山而建,林木葱郁,青草肥美,野兽盘踞,常有虎狼出没,隶属宫城,乃王族专用狩猎场,只有秋冬两季开放。 此次风楚两国同时出使巫国求娶含山公主,巫王为示款待之意,方才特意命守卫东苑的戍卫营提早打开东苑,射猎为戏,并叫了一班世家王族子弟作陪,以图热闹。 巫王启为世子时,便以善战闻名九州,因其文韬武略兼备,率兵与各国交战,身经百役,未尝一败,各国颇惮之。待即位为王,巫启虽告别了戎马生涯,专理朝事,但依旧对骑射一事尤为热衷,因而,巫国上下皆知,狩猎乃是他们王上闲暇时最喜爱的消遣活动。 昌平十二年七月初一,东阳侯季礼正式归朝,以辅国大将军之名正式接管巫国兵事,国尉及护军都尉辅之。季礼当朝请罪,固辞所加五千户采邑,巫王亲授东阳侯紫袍玉带,君臣携手丹墀之上,昭示巫国兵事初定。 午后,巫后特意让隐梅取出自己命宫中尚衣连夜为巫王赶制的淡青皮靴劲装,亲自为巫王穿戴完毕,才携章台宫众人拜送巫王。 巫王扶起巫后,笑语道:“还是南嘉有心,最得孤意。” 季礼携季宣、季剑到达东苑时,砚秋山四周已然黑旗飘飘,金鼓迭起,林木萧萧有音,铁骑奔鸣之声不绝于耳。 巫王挟弓带箭,身着簇新的青龙劲服坐于马上,依稀回到了旧时意气风发戎马倥偬的岁月,双目明亮,炯然如日,傲然的扫视砚秋山的一草一木。 季礼策马过去,带着季宣、季剑翻身下马,与巫王见礼。巫王大笑着让三人起身,特意指了季剑,道:“剑儿,今日可要让孤见识一下烈云骑主帅的本事!” 季剑神采飞扬,朗声道:“末将遵命!” 正此时,一个白衣文士,骑着匹瘦骨如柴的老马,晃悠悠的进了东苑,不紧不慢的到了巫王跟前,在马上作礼:“西陵韶华见过王上。” 他话音方落,风国使臣明染带着数名随从策马过来,嗤笑道:“楚国世子殿下嘴皮子功夫,在下久闻,只是不知,殿下的马上功夫是否也如嘴上功夫这般厉害?” 西陵韶华打马晃了个圈,也不生气,笑得十分和气,道:“不瞒使臣大人,今日午膳,在下特意多食了三大碗米饭,就是为了能得个好彩头。” 明染愈加不屑,只置之一笑,整了整袍带,不再理会西陵韶华,却是指着身后一个少年,向巫王道:“王上,这是我们风国世子殿下身边数一数二的骑射高手,今日,特意来与巫国高手一较高下。” 巫王抬眼望去,只见那少年身着白色戎装,眉目清秀,眸中傲气逼人,不由赞道:“好相貌,孤今日可要大开眼界了!” 那少年却是一指季剑,挑眉道:“听说,你就是传说中战无不胜的两骑主帅之一,呆会儿,本公子可要试试你是不是浪得虚名!” 季剑立刻扬眉笑道:“本将军最不怕的就是高手,尤其是风国的高手,今日你我有缘际会,自当切磋较量一番,才对得起这东苑气象。” 这时,风国少年身后却缓缓行出一骑,马上那眉目清秀的年轻公子,冲着季剑抱拳为礼:“火龙驹之主,可还识得在下?” 季剑觉得此人甚是眼熟,一拍脑袋,惊喜中满是疑惑难解,道:“是你!月城东市的卖马之人!原来,你是风国人。” 那人复含笑施了一礼,道:“在下卢方国马商九幽,见过烈云骑主帅。” 季剑皱了皱眉毛,道:“既然是卢方国之人,你为何与风国使臣同来?” 那年轻公子浅笑,道:“羁旅商客,自当四海为家,哪里还有故土之说?家父长年在风国贩马,与王族关系颇深,闻说九州之内,论起繁华气象,当属巫都沧冥,特意托了风国使臣大人带我一程,让在下长长见识。” 季剑听他谈吐之间,文雅大方,音如清泉,说不出的舒服和畅,不由好感陡升,道:“九幽,这一次,你可带了好马过来?” 九幽落落而笑,道:“实不相瞒,鄙人此次厚着脸皮「混入」风国使团,另一目的,就是为了打开通路,来沧冥立市卖马。” 巫王启即位后,崇尚武治,十载间,厉兵秣马,尤重军备,毫不避讳的昭示志在九州的决心。因而,巫国商市以「南铁北马」闻名于九州,吸引了各地商贾聚集。 巫王见今日人才济济,愈加开怀,道:“孤这东苑之内,有一只通灵赤豹,据说已在这砚秋山上住了百年有余,孤捉了它十年,都无功而返。今日,若你们之中有人能射得此豹,孤不仅将彩头给他,还有重赏!” 巫王话音方落,晏婴便捧着一物出来,众人细细望去,只见晏婴掌中躺着一副金丝编就的软甲,玲珑精致,巧夺天工,甲身之上泛着淡淡一层绿光,正是九州传说中刀枪不入的刑天甲。 此时,王族世家子弟已陆陆续续结群来到东苑,他们本以为今日巫王组织射猎只是为了让风楚两国使臣较量一番,其余人不过陪衬而已。而这一刻看到巫王竟设了如此贵重的彩头,均是兴奋不已,忍不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一直神情倨傲的风国少年见了此物,目中亦微微泛起些许光彩。策马与他并行的年轻公子湛如秋水的双眸轻轻扫过那软甲,悄悄与那少年耳语了几句,那少年立刻蹙了蹙眉,向巫王道:“王上,不能与你们巫国最厉害的骑射手一较高下,这彩头就算得了又有什么意思!” 他语气狂傲,明显有贬低众人之意,王族世家子弟们纷纷怒目而视,唯有季剑若有所思的盯着那年轻公子,既惊且惑。 巫王含笑问道:“我巫国本事好的年轻子弟全在这东苑,孤倒真是不知,这位风国小公子口中所说的高手又是指何人?” 风国少年看了一圈,傲然道:“敢问王上,烈云骑主帅既然在此,为何不见黑云骑主帅?” 晏婴策马赶到垂文殿,简单讲了讲东苑的情形,便要拉起他向殿外走。 九辰头都懒得抬,直接拒绝:“我不去。” 晏婴瞬间出了一头冷汗,边擦边惶惶然道:“我的小殿下,您这是跟谁拗呢!您这一句话,可是要将老奴千刀万剐了,王上和两国使臣可都在东苑干巴巴的等着呢!那风国使臣带来的人指名要与殿下交手,殿下若不去,老奴这条贱命不要紧,王上的面子可往哪里搁呢?” 九辰才不在乎这些,扬起嘴角道:“不过游乐嬉戏而已,无聊至极,晏公又何必当真。” 晏婴无奈叹气:“殿下天资聪颖,自小便能将事情看得透彻,今日,这又是哪一出?因为风楚两国争求公主,王上日夜忧心,好不容易寻了件高兴的事,殿下如何忍心坏了王上兴致?” 九辰十分鄙夷的盯着他:“如此冠冕堂皇之言,不说也罢。两国求婚之事,王上心中必然早有主张,今日东苑围猎,就算这胜负之间别有意义,也是咱们王上在算计想算计之人。君欲驱策臣下,一道旨意便可,臣不敢不倾力以赴。可君若只把臣当做一颗随意摆布的棋子,恕臣难以从命。” 晏婴吓得面如土色,几乎忘记尊卑之别,下意识便要捂住九辰之口,道:“我的小祖宗,你疯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若是传到王上耳中,不只你和老奴,整个垂文殿的人都得遭殃!” 九辰愈加不屑:“心中无愧,何惧人言。请晏公向王上复命,臣技艺浅陋,难胜此任。” 晏婴真有些急了,只能拿出杀手锏唬他:“今日,殿下若不去东苑,便是逆君,而王上首先想的事情,不是殿下如何,而是何人使殿下如此,壁亭之事,殿下难道忘了么?” 九辰果然变色。 及至晏婴回到东苑复命,巫王已然命其余人先自行入山射猎,唯留了季礼陪驾。 晏婴行了大礼,眯眼笑道:“王上,侯爷,老奴把那小将军给带来了。” 九辰牵马过来,单膝跪地,道:“末将叩见王上、侯爷。” 巫王眉眼间尽是笑意,道:“这两日,小将军在王宫可住得习惯?” 九辰抬眸,道:“末将久在行伍,住惯了冷帐硬榻,见识浅薄,突见王宫繁华气象,只觉惶恐难安,如芒在背,倒真有些想念天地为庐的日子。” 季礼脸色顿时一沉,虎目微缩,厉声斥道:“放肆!王上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 巫王闻言,也不在意,反而心情大好,道:“恺之,现在人到齐了,咱们也练练身子骨去!”语罢,带着数名内苑兵径自策马而去。 季礼纵有不满,也来不及与九辰多说什么,连忙策马跟了上去。 晏婴上前扶着九辰起身,满脸的愁苦难解,道:“我的小殿下,咱们不都说好了不惹王上生气么?” 九辰转眸不理他。 晏婴打量着左右无人,悄悄从怀中取出一直用油布焐着的热饼,道:“殿下这两日没吃什么东西,定然乏力得紧,这是殿下最爱吃的蟹黄酥油饼,老奴特意给殿下带了,殿下好歹吃两口,补补力气。” 九辰盯着那饼上冒着的热气,失神片刻,道:“我不饿。” 晏婴素知他脾气,只能作罢,道:“殿下准备去哪个方向?这次的目标,是那只通灵赤豹。” 九辰抬首望着满山苍翠,道:“既然赤豹通灵,那就只能去追有缘之人了。晏公只管安心侍候王上,不必跟着我。” 晏婴自马囊中取出一副纯黑色弓箭,道:“这是王上特意为殿下准备的偃月弓,足有三石,老奴祝殿下一箭得筹,马到成功。” 砚秋山巅筑有凉亭,名“回秋”,登之临风,可俯瞰整个沧冥,将王都万千繁华尽收眼底。 九辰循着山道,刚刚策马至山顶,未及下马,阿蒙便拍着双翅,一头冲进了他的怀里,亲昵的又啄又挠。 凉亭之内立着一个年轻公子,广袖宽袍,淡黄色的锦衣之上缀着数枝墨兰,正端着杯清酒,祝风赏景。 九辰抱着阿蒙翻身下马,望着亭内之人的背影,微有惊喜,道:“阿隽,你果然在这里。” 回秋亭内,那年轻公子回首,睁开一双狭长凤眸,含笑道:“世子殿下有令,在下岂敢不从?” 九辰一拳砸到那人肩上,笑道:“我甫入王都,便听街头巷尾尽在流传,南相之子玉树风流,惊才绝艳,当得‘凤眸倾城’四字。这两日,我被父王困在宫中,无法传递消息,最担心之事的就是联系不到你。而今看来,阿隽,你这兰台令果然已经做到了神机妙算的地步。” 巫国左丞相南央之子,兰台令南隽闻言,洒然而笑,道:“论起这百官职司,再无比兰台令更清更苦更难做之职,日日瞧人脸色不说,只神机妙算四字,殿下便将臣剥骨抽筋,削得一分不剩。臣能站在这回秋亭内,说起来,还是要叩谢王上这出围猎之戏。” 说到这里,南隽把玩起酒杯:“臣有些好奇,今日围猎,殿下手中,到底攥了哪支箭?” 九辰默然,脑中不由浮现出晨曦未明时,垂文殿中的那位不速之客。单薄的青色披风之下,是隐梅姑姑苍柔含韵的面容,深宫几十载残酷争斗倾轧造就了她过人的冷静与聪慧,亦沉淀出她对巫国王后的无上忠诚。她袖中藏着的柔软锦帛上,不仅有巫后最善绘绣的青梅,还有一行力透纸背的端丽小楷:风胜,弃箭。风败,箭出。 南隽瞬间了然:“看来,王上有动,王后也等不及了。” 语罢,忽听山下马蹄滚滚,声如闷雷,两人连忙奔至亭中观望,只见数匹飞骑正追着一抹红色影子,朝着山顶方向而来。 南隽袖手,笑意如风,道:“看来,通灵赤豹出现了。” 撼天动地的马蹄声中,一个声音兴奋激动的喊道:“阿辰!快去追赤豹!”,却是季剑。 两骑风驰电掣般自凉亭掠过,带起大片沙尘,马上两个白色背影均是傲然矫健,任意飞扬。 通灵赤豹火红的身影灵敏的游窜在山石之间,时隐时现,待追至山坳深处时,季剑与那风国少年均不约而同的弯弓搭箭,对准乱世之间的红影。 正此时,不远处的乱石林里,忽然起了一阵骚乱,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高呼声:“出来了!出来了!通灵赤豹现身了!” 原来,是其余世家子弟也赶到此处。那赤豹乍一受惊,立刻闪入乱石堆里,不肯再出来。 季剑与那风国少年大是泄气。 围猎的一群少年均是打马分散在这片乱石林四周,连成一圈,伺机而动。 亭中,九辰取下偃月弓,道:“西陵韶华现身了么?” 南隽伸手一指,道:“殿下且看。” 此处地势颇高,可将山中情景瞧得一清二楚,九辰睁目看去,果然见西陵韶华正驱马晃入荆棘丛中,那匹瘦马的四蹄之上已然被划出淋淋血色。 这砚秋山的荆棘是出了名的厉害,刺又硬又长,稍有触碰,便是鲜血淋漓。而这匹瘦马却不顾腿上伤势,一步步迈入荆棘丛,留下两条长长血迹,着实令众人惊讶不已。 西陵韶华于马上张袖迎风,高声长诵:“汝虽通灵,不过一豹,披覆赤斑,竟做火焰,汝可羞之?汝可愧之?王驾亲临,馨德天地,百兽皆拜,千树臣服。汝以荆棘为龟壳,以破洞为秘穴,遮隐行迹,妄图逃窜,痴人说梦乎?异想天开乎?黑旗招展,铁骑锵锵,箭矢如潮,汝路绝矣!汝道穷矣!汝若识务,汝应谨记,汝乃区区山林野豹,不可自恋,不可放肆!天道循环,圣意昭昭,汝性愚顽,何来执念,还不速速现身乎?还不惶惶自投罗网乎?还不羞愤撞石欲死乎?” 这一番劝诫絮絮叨叨说了半晌,回音谷却静的死寂,连一丝风动也没有,唯有一群栖居于谷内的麻雀似是受不了这聒噪,倾巢而飞,扑通互撞,乱作一团。 狩猎之戏,本就靠弓箭技艺致胜,众人均是哭笑不得,只当传言中文采绝世的楚国世子殿下得了什么癫狂之症,才做出如此滑稽不堪之行。 文时侯巫子玉同桓相次子桓武、史国尉家三位公子骑马混在一处,从未见过如此痴狂有趣之人,当即哄笑作一团。文时侯子玉更是扬鞭指着西陵韶华,高声戏谑道:“敢问楚国世子殿下,那通灵赤豹,可接受才子「招降」?” 桓武及其余王族世家子弟闻言,轰然大笑,西陵韶华面不改色,露出几分愁苦,满是恼恨道:“这愚豹蠢豹,糊涂求死,枉费我一腔情意!实在令人气愤!” 巫王及季礼赶来时,正撞见此景,亦被博得大笑,巫王特意与侍候在一旁的晏婴道:“明日,你替孤传道旨意与宫中司造官,孤要在这回音谷内刻石立碑,碑上便刻「楚世子劝诫书」六字,以纪这旷古盛事。” 晏婴连忙笑着应下,道:“奴才谨遵王命,这可真是件趣事儿呢,若给太史大人和兰台令大人听了,只怕又要秉烛乌殿兰台,再修史册了!” 巫王放声大笑,道:“晏婴,你这话说得极对!只是,孤有些担心,一旦南辕北辙,数言不和,这老刁龙和隽儿又该闹翻乌殿,对辨兰台了!那才让孤头疼呢!” 晏婴直笑得面上开花,拈指言道:“这刁龙大夫儒学精厚,言辞铮铮,南隽公子舞墨风流,诡谲善辩,都说学士文弱,可这两人每每交锋,那股唇枪舌剑的劲儿,能将天花说得乱坠,都快赶上千军万马齐齐压城了!老奴啊,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实在听得头晕!不过,王上也无需担心,今后,有小殿下在,这两人便遇着克星了,再想闹起来,可没那么容易!” 巫王本是听得兴致盎然,心情爽快,听到最后,却是脸色渐转冰沉,盯着晏婴,哂然一笑,道:“晏公这么急着替那逆子说情,真是煞费苦心。孤却觉得,咱们巫国的世子殿下遇事最有主张,最擅者,便是目无君父,任性妄为。你在这里绕着弯儿给咱们这位小殿下求恩赦,他可不一定领你这份心意。” 晏婴吓得扑通一声伏跪在地,连连叩首,道:“老奴不敢。” 巫王并不看他,片刻后,道:“起来罢,孤没心情与你计较。你亲自去前面,让子玉过来陪驾,跟孤说说王都趣事,他那点斤两,也就在自家人面前耍弄几下,登不得大雅之堂。” 文时侯巫子玉之父乃巫启之兄巫商,只因巫商乃宫婢所生庶子,虽为长兄,却无缘世子之位,然而巫商生性淡泊,与世无争,偏偏和贵为世子的巫启感情甚为亲厚。 昔年巫、云两国交战时,兄弟二人并肩作战,巫商替巫启挡箭而亡,只留下一个出生三月的幼子。巫启即位后,命人将兄长遗孤接入王宫抚养,赐名“子玉”,袭爵文时侯,吃穿用度,齐同世子,并亲自教授其课业武功。因而,巫王对文时侯子玉的宠爱,人人皆知。 晏婴听着巫王提起「子玉」两字时,话中毫不掩饰的宠溺宽纵,只觉心中绞了团乱麻般,堵得难受,口上却是泣极谢恩,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去请文时侯。 回音谷外,原本肃穆的气氛被楚国世子劝诫之行搅得一塌糊涂。志在赤豹的风国少年阿云急红了眼,道:“阿兄,这人有病吗?!” 他身侧的年轻公子抿嘴轻笑,悄然道:“你只管准备好弓箭,不出一刻,通灵赤豹必会现身。” 他话音方落,便觉余光处红影一闪,紧接着,整个回音谷蓦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在众人震惊的神色里,通身如燃火焰的通灵赤豹自荆棘丛深处跃出,窜至西陵韶华马下,前腿微屈,做伏拜状。 内苑兵将此情况报至巫王,巫王亦是惊诧不已,连忙带着文时侯子玉近前观望。 西陵韶华眯眼盯着马下赤豹,叹道:“痴豹一只,还算识相!” 东崖之上,南隽唇边浮出一抹淡笑,道:“原来如此。” 九辰抱臂,静静观望了片刻,道:“我倒是有兴趣知道,生性好斗的通灵赤豹在恐惧与天敌之间,会选择哪一个?” 南隽转念明白过来,不由展眉道:“看来,王上布下的这一局,殿下心中主意已定。臣正想见识一下,殿下如何赶尽杀绝,将对手封入穷途。” 九辰摇头,道:“一招釜底抽薪而已,点到即止。此人心机深沉,城府难测,在摸清楚他的底线之前,我并不敢妄动杀手。” 南隽失笑,道:“殿下倒是一如既往的犀利直言,半分奉承的机会都不留给臣下。” 九辰取出腰间竹管短笛,放到唇边吹了三个短调,阿蒙便不知从何处展翅冲了出来,落到他的臂上。 九辰轻轻抚着阿蒙双翅:“这一次,就看你了。嗯……你要是干得漂亮,我就带你去王宫偷酒喝。” 阿蒙兴奋的扑通着翅膀,灰色鹰喙在九辰面上用力蹭了两下,方才振翅朝着回音谷方向俯冲而去。 回音谷内,巫王满意的看着眼前局面,向季礼道:“能令通灵赤豹屈膝,这位楚国世子,果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季礼笑道:“王上圣明。兵家至上之境,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臣在剑北十二载,但逢战事,均是短兵相接,血流成河,始终没能达到此境。如今看了楚世子以文弱之身,赤手缚豹,真是敬服不已。” 一人一豹的对峙中,一只灰色苍鹰自碧空直冲而下,尖声鸣啸,绕着回音谷上下盘旋,还时不时落到那皮色如火焰一般的通灵赤豹跟前,摇头晃脑,伸爪展翅,神色倨傲,挑逗连连。 本已入定的通灵赤豹看到阿蒙,双目之中立刻燃起一团火焰,仿佛饥渴已久的狩猎者终于等到期盼已久的猎物。 西陵韶华面露惊奇,目色灼灼的盯着阿蒙:“这位小友雪爪星眸,翅载风雷,实乃当世英雄。在下若没猜错,阁下便是那《九州志》中所记载的纵横大漠勇猛无敌的苍鹰之王!” 阿蒙亮如黑晶的眼珠子转了又转,确定这个长得有些不顺眼的人是在夸自己,才颇是不情愿的懒懒瞧了他一眼。 能得苍鹰之王一顾,楚国世子殿下明显有些激动,连忙仔细整理了一下衣冠,恭恭敬敬的拱手作礼:“鹰王阁下,可愿与在下交个朋友?” 阿蒙打了个激灵,立刻十分嫌弃的扭过头。 西陵韶华见鹰王「拒绝」的如此直接决绝,不由检视了一下自身装束,满面讨好道:“鹰王阁下可是嫌在下没有焚香沐浴,浑身酸臭么?” 众人先是看他将通灵赤豹骂得狗血淋头,如今又要与一只鹰做朋友,愈加神色怪异的望着这位行事奇特的楚国世子。 阿云惊叹一声,指着那鹰,向九幽道:“阿兄,那真的是苍鹰之王!我寻了整整一年的苍鹰之王!原来,它在巫国!” 他声音激动忘情,其余少年们听得一清二楚,才知西陵韶华所言非虚,纷纷双目放光的盯着谷内两个至宝。 季剑满脸惊愕的看着阿蒙,抚额:“好啊,阿辰,你又在搞什么鬼?” 一缕短促笛音响过,阿蒙振翅冲起,飞入谷外山林,那本已屈膝作降的赤豹见势,陡然窜起,跃入半空,直追阿蒙而去。 红影动时,其速如电。 回音谷外围的年轻子弟们已然纷纷对准赤豹,射出手中之箭。只因赤豹速度太快,密密麻麻的箭雨大多落了空,技艺稍好的,也只是擦影而过。 阿云亦策马追去,一箭刚至半空,便被另外一只突然冒出的羽箭击落。 他又惊又怒,张目望去,只见对面一名白袍少年正扬眉看着自己,正是季剑。 赤豹跳窜的太快,众人纷纷打马追赶,阿云怒视季剑片刻,便猛地加速驰骋,口中衔箭,三箭齐发。季剑亦是连珠射出三箭,其中两箭撞住了风国少年两箭,唯有余下一箭直追赤豹而去。 两只箭并行飞逝,难分先后,片刻后,便听不远处传来赤豹哀嚎之声。待众少年赶至时,便见那赤豹被一箭钉穿在树干上,滴滴答答的流着血,呜呜发出悲咽,一时竟不知是多了份欢喜,还是增了分失落。 季剑与阿云同时策马到跟前,神色紧张的盯着赤豹身上的那支箭。 巫王亦同子玉、季礼及季宣赶至此处,见胜负已定,连忙命内苑兵上前验箭。 两名内苑兵立刻上前,拔下箭镞,将赤豹抬至巫王马下,同时奉上染血的那支羽箭。 巫王眸色始终翻滚不定,待执起羽箭,目光落到箭尾,蓦然凝做黑渊。 文时侯子玉伸着脑袋扫过箭身,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走眼,才煞有介事的高呼道:“怎么可能……竟是一只无名之箭!” 季剑与阿云闻言,俱是浑身一震,四下逡巡,才发现两人之箭已被另一支黑色利箭钉入一侧的石壁中。 晏婴悄悄瞅着巫王沉得欲要滴水的面色,只觉胸口压了块大石般难以喘息。 围猎大半日的通灵赤豹最终死在一支无人认领的无名之箭上,这样的结果,显然出乎众人意料,连明染面上都明明白白露出几分了嫉恨之色。 巫王却忽得大笑,道:“看来,孤这东苑之内,也藏着无名英雄。既然天意如此,今日这彩头,便改做金帛,人人有份。” 巫国一群世家少年闻言,立时一阵欢呼,阿云却是盯着那支被射穿的羽箭和那奄奄一息的赤豹,双眸灼火。 回驾途中,巫王不经意问季礼:“孤看那只苍鹰,锋芒锐利,杀气甚重,不似久居沧冥之物,恺之可知此鹰来历?缘何栖于东苑?” 季礼犹豫片刻,才道:“臣不敢欺瞒王上,此鹰出自剑北之北的荒漠地带,搏击长空,乃荒漠一霸,且生性枭冷,血腥好战,常食腐尸,被称作鹰中之王。此鹰的主人,乃是臣麾下小将九辰。” 巫王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神色却是恍然,道:“原来如此。孤听闻,认主之物,脾性都随主人。孤看辰儿也不过十六岁的年纪,没想到,竟能驾驭如此野性难驯的苍鹰,着实令孤大开眼界。” 季礼听着巫王话中意味不明,似有所指,细思深想,不由手足冰冷,出了一身冷汗。 ------------ 8.暮夜闻杖 垂文殿内,巫王已然换了一身深青色常服,正摸着一份折子沉思。 晏婴悄然入殿,低声禀道:“王上,小殿下回来了,正在外面跪候。” 巫王摩挲着手中竹片,片刻后,道:“让他进来。” 晏婴偷眼去看巫王,见他面上并无展露出一丝情绪,才道:“老奴遵命。” 九辰垂眸进了垂文殿,径自跪落于地,叩拜道:“末将叩见王上。” 巫王拿着折子的手一滞,沉声道:“孤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夕阳落尽,天幕渐黑,殿内烛火未上,气氛一时肃冷到极致。 晏婴在旁急得直着慌,不住的给九辰使眼色。 九辰沉默了许久,才抿嘴道:“儿臣叩见父王。” 巫王的目光这才从折子上移开,淡淡落到跪在殿中的黑衣少年身上,道:“跟孤说说,这五年,世子殿下在剑北都有何收获?” 九辰想了片刻,才道:“儿臣愚笨,眼界浅薄,剑北五载,只觉四国相争,九州不稳,兵事一触即发,最苦的,是边城百姓。至于用兵一途,楚为豺狼之性,风善狡狐之术,淮则举棋不定,于巫国而言,唯有抢占先机,重整军备,才能赢得一线生机。” 巫王听罢,不予置评,道:“这便是你给壁亭之战的解释么?” 九辰轻轻摇头,道:“壁亭之战根本不须儿臣来解释。楚在西南,距北方有千里之遥,远途苦战,若无万全准备,楚王不会为之。风巫为邻,交战多年,各自欠下对方累累血债,四国之中,风人对巫人恨意最深,巫人与风人有血海深仇。因此,于楚国而言,风国不仅是一块肥肉,更是一道可善用的利剑。既为凶器,与其为他人所用,不如趁其势弱,一举击灭。” 巫王神色淡淡,唯有眉间凝着一团复杂意绪,道:“既然如此,世子殿下便教教孤,风楚求亲之事,该如何应对?” 九辰平静道:“父王心意已定,何必再问儿臣。” 巫王蓦地冷笑,道:“世子殿下技压东苑,一箭定音,主意大得很,孤的心意,哪里有处可定?” 九辰抬眸看向巫王,道:“于情,儿臣想给自己的妹妹留条活路;于理,儿臣还想利用此事与风、楚斗上一局,如果今日风头给了楚国,儿臣手中的棋子,无处可落。” 巫王目色陡然涌起一股暗流,许久,竟是笑道:“这个理由,孤勉强接受。” 晏婴闻了此言,心头大石倏地坠落,不由长长舒了口气。 巫王转目看他一眼,淡淡吩咐道:“宣内廷司刑官,传重杖。” 晏婴面色刷的惨白,几乎疑是听错。 巫王捡起方才的折子,道:“晏公不必紧张,今日,孤不是因事罚他,而是要让他牢牢记住,何为「君父」。” 晏婴惶然,跪到九辰跟前,急声劝道:“我的小殿下,算老奴求你了,赶紧乖巧一些,跟王上认个错罢!这重杖,可是要吃大苦头的!” 九辰忽得目光灼灼的看着巫王,道:“父王说过,只要儿臣功业有成,便会给儿臣一个恩赦。如果,这一局,儿臣胜了,父王会答应儿臣所求之事么?” 巫王指节猛然捏紧,音如三九冰霜,道:“你若真有本事受得住这顿板子,再来跟孤谈这些毫无意义的条件不迟。孤为统帅时,便靠着一双铁腕操练三军,无人敢不服。如今,只练你一个,孤有的是时间和手段,便不信磨不掉你这身狂傲难驯之气。” 巫王启即位后,虽尚武治,但却延续了先王休养生息之策,厉行节俭,轻徭薄赋,简法减刑,深得民心。受此影响,巫国内廷刑罚也极其简单,刑杖一类,依照轻重长短,只分三种规格。其中,轻杖乃竹木所制,材质轻薄,普通杖为荆条编制,韧性较佳,亦称“荆杖”,重杖则为红木所制,沉重坚硬,数杖便可见血,杀伤力最大。 平日内廷但有责罚,基本上都是传竹杖,既能起到惩戒之效,又不伤筋动骨。只有少数犯了大错的宫婢内侍,才会被施以荆杖,厉行捶楚。 因此,当内廷司刑官庾庚听闻巫王要传重杖之时,立时吓了一跳,忙毕恭毕敬请教晏婴,道:“敢问总管大人,王上确定要传「重杖」么?这……如此重刑,多年未曾动用过了,可是有人犯了什么欺君重罪?” 晏婴本就心情坏到极致,听了这话,立刻狠狠剜他一眼,目光森寒的扫视一圈,道:“呆会儿过去,都给我变成聋子瞎子。除了王上命令,不该看的,不该听的,一样儿不许多看,一样儿不许多听。若有人走漏了一星半点的风声,休怪我晏婴手狠。” 内廷总管晏婴八面玲珑,最善于逢迎周旋,平日里总是一副笑态可掬的模样,从不轻易露出七情六绪。庾庚见他如此形容,愈加觉得今夜事态不同寻常,连忙命手下人准备一应东西,随晏婴向垂文殿赶去。 不过,揣着满腹疑团,纵是做足了准备,当庾庚看到垂文殿内跪着的黑袍少年时,亦是心头震惊,万千不解顿时烟消云散。 他们巫国王上虽驰骋沙场多年,却姿容清俊,温文儒雅,为世子时便位列九州三大美男子之首,又兼文武双全,礼贤下士,是出了名的儒王。整个巫王宫的人都知晓,王上虽然君威赫赫,不怒自威,骨子里存了军人的豪迈疏阔,却休休有容,温和从谏,从不苛责臣下。 不过,作为内廷司刑官,庾庚却有幸见识过巫王的铁腕手段。至少,他们的王上,对他们那位小世子殿下的狠,便让他见识了很多年,且记忆深刻,平生难忘。也正因此事,庾庚才真正明白,王宫内流传的关于王上当年铁血治军的故事的确有迹可循,并非荒唐杜撰。当然,庾庚也判断不出,知道这样一个秘密,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早有青衣内侍在殿内各处掌了烛火。巫王如往常一般批阅满案奏疏折子,烛火映照下,侧脸模糊不清。 庾庚随晏婴行过大礼,指挥着下属们将刑凳刑杖摆设完毕,便屏息立在殿侧,等待巫王命令,大气不敢乱出。 巫王抬首淡淡扫了一眼,道:“全杖,照实打,不计数。”说罢,又加了句:“若敢堕怠放水,孤决不轻饶。” 所谓全杖,便是行杖时,受刑人背、腿、臀三处同时受杖。按照规矩,左右两人负责一处杖,共需六名内侍举杖行刑。 这已是杖刑中最严苛的打法,庾庚听得眉心一跳,暗自庆幸带足了人杖数目,忐忑遵令,对九辰道了声:“殿下,得罪了。”便吩咐两个内侍:“替殿下宽衣。” 九辰冷冰冰的道:“我自己来。”便卸下弓箭,利落的脱去外袍,扔到一侧,起身伏到刑凳上,道:“动作快点,开始。” 晏婴慌忙替他捡起袍子,从怀中取出一块素净的帕子,递过去道:“殿下将它咬住,实在疼得厉害了,也不至于伤了自己。” 九辰别过头,将脸贴在臂上,不耐烦道:“拿走,我不需要。” 晏婴看他难得露出几分孩子心气,一时触动心事,双目禁不住浑浊起来。 庾庚低声吩咐了几句,才让六名行刑内侍分作两拨,立在刑凳两侧,准备行杖。 巫王没有任何动静,九辰瞥着庾庚,道:“王上命令已发,你还在等什么?” 庾庚诺诺应下,打了个手势,示意内侍开始行杖,心底深处禁不住对这位「胆魄过人」的小殿下既敬且畏。 沉闷的杖声响起时,晏婴心脏便漏跳了许多拍,九辰面色只是惨白了几分,唯有杖落双腿的瞬间,极低的闷哼了一声。 殿内金炉袅袅飘散着提神的青烟,烛火在夜风的吹动下摇曳不定,在殿壁上投下重重光影。整个垂文殿死一般的寂静,只闻沉沉有力的杖击声,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以及巫王翻看竹简的声音。 每一轮行杖,因为杖腿之故,不论如何克制坚忍,那个受刑时从不出音的骄傲少年总会极轻极轻的闷哼出声。晏婴蓦地明白巫王用意,早已不忍心去看杖下淋淋血色,唯一能做的,便是握住九辰的手臂,咬牙陪他忍受这无尽煎熬。 “松……松手……”断断续续的破碎音节传来,晏婴陡然一惊,猛地抬头,才发现九辰正冷汗淋面得望着他,双唇干裂瘆白,生生被咬出血色。 晏婴连忙松手,方看清九辰的右臂已然被自己攥得凹下去一片,然后,在他大惊失色的眼神中,九辰张口便咬住了终于可以活动的右臂。 晏婴目中终于溢出两行浊泪,一把挽起袖子,将手臂伸到九辰口边,道:“殿下,听话,你咬住老奴的手臂好不好?” 回应他的,只是一声被咽回喉间的闷哼呻|吟,再无其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名青衣内侍进殿替巫王剪烛换茶,晏婴打了个激灵,自恍惚的思绪中清醒,才发现耳畔已无喘息声传来。 猛然意识到什么,晏婴连忙去看九辰,果然见他埋首臂间,已无任何反应,急声唤道:“殿下,殿下,你醒醒,快醒醒,现在不能睡,一睡就醒不过来了!” 九辰缓缓睁开被汗水粘湿的眼睛,辨了许久,见是晏婴,便轻轻张口道:“不要吵……”说完,复又轻轻阖上了眼睛。 晏婴松了口气,替他擦擦额上汗水,隔段时间便唤他两声,确定他清醒后才能放心。 起初,九辰还能开口说话,到后来,便只是动动眼皮,又过了些时候,晏婴再唤他时,已然得不得他任何动作。 “殿下!殿下!”晏婴吓得失色,唤了几声不管用,便轻轻晃动他手臂。 庾庚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刻让内侍停止杖责,亲自上前检查后,才手足冰冷的跪地奏禀道:“王上,殿下昏迷过去了,奴才请旨。” 巫王落笔,合上手中竹简,另取出一卷,头也不抬,道:“泼醒,继续。” 庾庚微愣,一时怔在原地,晏婴却跪爬到巫王案下,以额触地,连连叩首,苦求道:“老奴求王上饶过殿下,殿下年纪尚小,这样下去,会要了他性命的!老奴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如果王上执意要罚,便罚老奴罢!” 巫王墨瞳之中闪过寒意,道:“代他受罚,你还没有这个资格。” 庾庚听着巫王冰冷无温的语调,忙战战兢兢领命,让手下内侍去将九辰泼醒。 半桶冰水兜头浇下,九辰一点点睁眸,浑身战栗,如坠冰窟,唇上干得如同糊了层白纸,迷蒙许久,才勉强看得清周遭烛影。稍稍一动,便是撕心裂骨似要炸开的蚀痛。 巫王不知何时离案走到了殿中央,负手望着刑凳上痛苦挣扎的少年,道:“晏公为了给你求情,连额头都磕破了。世子殿下可有明白,何谓「君父」?” 九辰费力抬起漆亮双眸,对着视线中一团模糊青色,用虚弱到几乎不可闻的声音,道:“儿臣的君父,为了一个荒谬的理由,可以将自己的亲子囚禁深牢十多载,任其生灭。儿臣请教父王,何谓君?何为父?” 巫王负在身后的双手蓦然攥成铁拳,霜风覆面,咬牙冷笑道:“孤倒要看看,巫国世子殿下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庾庚只觉一股寒意直窜脊背,满殿烛火似乎都化作重重魅影,缠绕不去。今夜这一番暴风疾雨,他不知会如何了局。而他更难卜测的却是,卷入这场漩涡,他一个小小的内廷司刑官,卑如尘芥,能否全身而退。 行刑的内侍会意,只能举杖落下,九辰惨白的俊面立刻扭曲成一团,闷声咽下呻|吟。 巫王冷眼瞧了片刻,才重新坐回案后,执笔批复方才搁下的奏简。 晏婴已然磕得满额鲜血,此刻,再顾不得许多,奋力爬跪到刑凳前,举起手臂,道:“殿下疼得厉害了,便咬住老奴的胳膊,千万不要再自伤了。” 九辰摇摇头,依旧咬住右臂,使尽全身力气抵抗了一阵,不多时,意识便再次陷入混沌,晏婴的焦急担忧的脸,也渐渐融进那无边黑暗之中。 世子殿下再次昏迷,庾庚回禀过后,见巫王埋首案牍之间,毫无反应,只能命人再次将刑凳上的少年泼醒。如此反复多次,到最后,任是数名内侍提着一桶桶冰水轮流泼,九辰都不再有任何反应。 庾庚望着脚下流淌的一滩滩血水,心中泛寒,情知不可再拖,忙跪奏巫王,道:“王上,殿下伤势过重,失血太多,情况很危险,不能再行杖刑了。” 巫王默了片刻,淡淡道:“换盐水,将他弄醒。” 晏婴难以置信的抬首望向巫王,声音悲怆:“王上,殿下再倔强任性,也只是个孩子啊。” 巫王手微微一顿,片刻后,如常落字。 庾庚纵使怕出了差错,酿成大祸,亦不敢触巫王逆鳞,只能命人去提了桶盐水,泼到九辰身上。 深度昏迷中,九辰只感觉得到自己似乎被滾油浇身,灼热的火焰铺天盖地裹卷而来,烧掉四肢百骸,焚尽层层肉皮,这样的痛楚早已非常人所能承受,坚韧如他,也没能挡住破喉而出的那声惨烈呻吟。 虽是气若游丝,巫王亦听得清晰,蹙眉片刻,终是摆了摆手,命庾庚撤去刑杖。 一名青衣内侍躬身入殿,脚步匆忙的行至巫王案前,细声禀道:“王上,云妃娘娘求见。” 巫王怔了一瞬,道:“她来做什么?跟她说,孤正忙着,没时间见她。” 青衣内侍闻令,正欲出殿传达巫王意思,便听案后的君王道:“晏婴,你去。” 晏婴突闻此话,连忙从地上爬起,抹抹眼角,道:“老奴遵命。” 垂文殿外,云妃正扶着一名彩衣侍女的手,容色明静的望着紧闭的殿门。 晏婴开了道缝儿,闪身出来,至云妃跟前行了礼,道:“娘娘,实在不巧,今日西边儿来了急报,王上正忙着处理呢,不如娘娘改日再过来。” 云妃闻罢,含笑欠身,道:“是妾思虑不周,打搅正事了,这便回去。” 晏婴笑着躬身引路,道:“老奴送娘娘一段路。” 云妃摇首,道:“不敢劳烦晏公,王上日夜辛劳,尚需晏公悉心侍候。” 晏婴便也不再客套,正要退下,却听对面女子声音婉柔道:“方才,我依稀听见殿内传出一声惨呼,不知出了何事?” 晏婴叹了一声,不动声色道:“还不是那新来的笨手笨脚,打翻了烛台,烧了手,才惹出这么件混事。不瞒娘娘,王上现在正发火儿呢。” 云妃敛眉垂目,道:“原是如此,倒要劳烦晏公善加周旋了。国务繁重,又时近酷暑,王上若再因这些小事动了肝火,万一伤了圣体,谁担待得起?” 晏婴忙道:“娘娘所言极是,老奴一定好好教训那些不懂事的奴才。” 云妃道了谢意,这才在侍女的搀扶下移步离去。 目送云妃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后,晏婴才转身回殿。殿内,九辰已经清醒过来,从背至腿全是血色,发丝黏在惨白虚弱的面上,不断滴流着冷汗。 巫王正取了那件麟纹黑袍,盖到九辰身上,然后伸袖替他擦去面上混着盐水的汗水,目色复杂无温,道:“君父二字,孤教不得你。但,孤会让你知道目无君父的代价。这次,只是小小一点教训,念你剑北五年干了不少正事,孤饶过你。你自幼受孤管教,应该知道孤管教人的手段,孤眼里,容不得沙子。” 九辰倔强的望着巫王,没有说话。 巫王命庾庚等人退去后,才转身吩咐晏婴道:“让人把这里收拾干净,准备摆晚膳。世子殿下两日未曾进食,让他陪孤用完晚膳,你再亲自送他回府。” ------------ 9.朱雀遇刺 巫王的晚膳很简单,只有三素一荤四样菜,外加一份白粥。 九辰伤势过重,根本无法再穿原来的紧身束袖黑袍,晏婴便命人取了件黑色长披风,替他裹上。 两名青衣内侍已陆陆续续将膳食摆好,巫王搁下笔,便径自坐于主位席上。一名青衣内侍正要上前服侍王上用膳,便听巫王道:“有世子在,这里不需要你们,下去吧。” 九辰伏在刑凳上,双腿被杖得血肉模糊,稍稍一动,便是裂骨锥心之痛。晏婴看他挣扎得痛苦煎熬,急道:“殿下不要乱动,老奴背你过去好不好?” 九辰摇头,咬牙撑着凳面起身,滑跪到地上。晏婴大惊,伸手欲要扶他,却被他挥臂甩开,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起了又跌,跌了又起,摔了许多次,才扶着凳子艰难的站起来。 眼看对面少年的身体又是摇摇欲坠,晏婴连忙奔过去搀住他,九辰这一次倒没有拒绝晏婴的好意,由他半揽着一步步如踩刀山般挪到膳案前,在侧席跪下。 巫王视见身侧少年不住颤抖的身体,便与晏婴道:“给世子换个软垫。” 晏婴如蒙大赦,连忙吩咐内侍取了柔软厚实的棉团垫到九辰膝下,才退到一侧听候巫王吩咐。 九辰拿起汤勺,舀了碗白粥,费力举到巫王面前,双手微微颤抖:“儿臣请父王用膳。” 过了好一会儿,巫王才伸手接过,含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道:“离家五载,世子尚记得孤用膳时爱先食粥的习惯,倒真是令孤有些意外。” 九辰垂眸,道:“儿臣不敢忘。” 巫王哂然一笑,道:“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巫国世子殿下不敢为之事。” 晏婴远远瞥见巫王将粥搁在案上,并不动口,恍然明白过来,忙上前弯腰对九辰道:“殿下,没有汤匙,王上可怎么吃粥呢?” 九辰扫过食案,见汤匙就在巫王手边,微带困惑的盯着晏婴。晏婴努努嘴,使了个眼色,九辰又看了那汤匙片刻,才轻轻拿了起来,递到巫王碗中。 见巫王依旧不动粥,晏婴再次悄声提醒:“殿下怎么忘了,这白粥寡淡,须配菜才能吃的有味啊。” 九辰将案上四样菜碟看了一遍,拿起牙箸,挑了巫王最爱吃的油焖鲜笋和水晶肘子,夹了满满一碗,认真的倒了数种酱料,认真的搅拌了一番,然后又认真的尝了尝。尝过之后,九辰显然不满意目前的味道,在晏婴惊愕的眼神中,又放心大胆的倒了数倍的调料,才将那碗菜放到了巫王面前。 巫王试着尝了一小口,猛地便呛咳了起来,晏婴吓得忙递上茶水,十分忧虑的建议:“王上,还是命六子他们进来侍候着吧。” 巫王摆摆手,道:“不必了。” 九辰始终垂眸盯着食案,不说话,也不动碗筷。 巫王吃的甚是扫兴,唯有不悦:“怎么,这些菜不合世子胃口么?” 九辰摇头,便默默拿起汤勺,给自己盛了一碗白粥。 一言方落,便见有青衣内侍跪地禀道:“王上,文时侯在外求见。” 巫王浮出喜色,道:“快宣他进来。”语罢,又吩咐晏婴:“让人再加双碗筷。” 片刻后,便有内侍引着一个身着华美锦衣的轻裘公子入殿,那人相貌俊俏,乌黑的眼珠溜溜的转着圈,恭恭敬敬行完大礼,才要蹭到巫王身边,便看到侧席上已然有一个身着黑色披风的少年,先是一惊,而后立刻行礼,道:“子玉见过世子殿下。” 九辰淡淡道:“王兄不必多礼。” 巫王看他这番最派,笑骂道:“赶紧给孤滚过来,你这滑头,这副模样装给谁看呢!孤可不吃你这套!” 巫子玉嘻嘻一笑,几步偎到巫王身边,抱着巫王手臂,道:“当着世子殿下的面,王上也该给子玉留些颜面。”说完,伸手便从巫王碗中抢了块肘子扔进嘴里。 巫王拿牙箸敲开他手,道:“你的碗筷在那边,一点规矩都没有,尽会学那鸟儿偷食!” 巫子玉捂着手,夸张呼痛,忽得使劲儿咋舌,大叫道:“王上,这肘子是什么做的?!又辣又酸又咸!不对,还有股苦味!您一定是故意惩罚子玉的!” 九辰闻言,这才转头去看自己拌的那碗菜,拧眉沉思。 巫子玉一提溜窜到侧席坐下,抬首间,见对面的黑衣少年发丝凌乱粘湿,面色亦惨白得厉害,立刻忘记口中诸般滋味,讶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九辰自那碗菜中收回目光,摇首,道:“无事,不劳王兄挂念。” 巫子玉半信半疑的看了一阵,便拿起筷子大口扒拉着碗中米饭,吃得狼吞虎咽。 巫王含笑替子玉夹了几口菜,忽得想起一事,吩咐晏婴道:“让人去趟司膳房,将那份红烧鲥鱼送过来。” 鲥鱼乃鱼中贵品,味道鲜美,有「水中珍」之称。宫中尚简,但因文时侯爱食鲥鱼之故,巫王便特意开恩,命司膳官定期采进鲥鱼。 晏婴忙应下,着人去传令。 巫子玉眼睛一弯,露出两排白齿,笑的开花道:“还是王上最疼子玉。” 巫王眸中带着宠溺,道:“方才孤看你走路瘸了几下,怎么回事?” 巫子玉撇撇嘴,道:“还不是臣出东苑时绊到石头上摔了马,现在还疼得厉害。” 巫王口中嗔道:“平日里你若少几分懒怠,也不至于连匹马都驾驭不住。” 巫子玉吐吐舌头,道:“王上教训,臣谨记。只是,臣实在是没有习武的天赋,想起此事,臣也发愁的紧。” 晏婴亲自带着内侍端了新鲜的红烧鲥鱼进来,摆到案上,正要退下,便听巫王道:“文时侯摔伤了腿,呆会儿用完膳,你带着孤口谕去杏林馆宣名疡医给他瞧瞧。” 晏婴诺诺应下,便见巫子玉双目发光的望着九辰,如看珍宝,道:“世子殿下武艺高强,骑射一绝,子玉仰慕已久。改日,殿下一定要指点子玉几招。” 九辰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圈,道:“王兄能有此志,子沂佩服。” 巫子玉大受鼓舞,一脸决绝,道:“此后,子玉定要熟读兵书谋策,练就刀枪剑棒十八般武艺,做个顶天立地的将军,用一腔热血来报效巫国。”说罢,一叹,一顿,道:“可是,在此之前,子玉尚有件心事未了,还望王上给臣做主。” 巫王闻言,颇是好奇道:“说出来让孤听听。” 只见巫子玉面皮一红,嗫嚅道:“臣想求王上为臣赐婚。” 此言一出,不仅巫王,连九辰和晏婴都同时直直的看向了文时侯。 巫王哈哈一笑,道:“孤的子玉竟也长大了!说说看,你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巫子玉面皮更红,道:“是桓相之女,桓莼。” 晏婴双眼一瞪,九辰则极轻的蹙了蹙眉,然后淡定的喝了口碗里的白粥。 巫王沉吟片刻,道:“桓莼这丫头,孤听王后提起过,品行容貌,自然是无可挑剔。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只怕孤要与桓相商量一下,先问过他的意思,才可替你做主。” 巫子玉连忙谢恩,道:“只要王上肯替臣做主,臣不急这一时,阿莼必然也会理解臣的苦衷。” 九辰实在听不下去,抬眸看他,道:“我听说,此女姿容绝色,心性颇高,才学不输男子,八岁时便立誓要兰台修史,终生不嫁。子沂很是好奇,王兄使了什么神通,竟能令烈女回眸,美人投抱。” 巫王露出诧异之色,道:“竟有此等奇闻,此女果然不俗。” 九辰道:“儿臣不敢欺瞒父王。” 巫子玉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油腻,肃容道:“不瞒王上和殿下,为向阿莼表明爱慕之意,臣秉烛夜读,花费了半载光阴,堪堪研出一封千字回文情书,聊赠佳人。阿莼看后,觉得臣于文章一途,大有潜力,前路辉辉难以限量,才愿回眸一顾,决意与臣举案齐眉,携手共进。”说到此处,他顿了顿,颇是怅然的望着殿顶慨叹道:“所以,我们夫妻,以后都是要进兰台修史的。” 他言辞铮铮有力,仿佛此生已经注定要献身兰台,投笔青史,晏婴听得掩袖偷笑,九辰正拿着汤匙的手轻微的抖了抖,唯有巫王面不改色极是镇定的夸道:“子玉又要做将军,又要做史官,果然志存高远。” 巫子玉满是无畏,道:“只要阿莼高兴,别说修史,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陪她。” 晚膳过后,晏婴先是传来内廷疡医至垂文殿为文时侯看腿伤,才赶紧命人准备了软轿,亲自送九辰回世子府。 因为口中无味,九辰实在吃不下去东西,一顿晚膳,只逼着自己咽了小半碗本就无味的白粥。 出了宫门,要穿过半道朱雀大街,才能进入西市。晏婴骑马随行,唯恐九辰支撑不下去,隔断时间便要掀起轿帘看看九辰情况。 九辰精神已经困倦到极致,昏昏沉沉间,便裹紧披风,戴上兜帽,伏在轿内闭目浅睡了过去。晏婴知他熬得辛苦,叹了一声,便放下了轿帘,由他睡去。 朱雀大道两侧为百官衙署聚集地,晨聚昏散,这个时辰,百官业已放班,举目望去,只有零星两三个衙署内尚亮着灯火,其余的俱是漆黑一片。 此时夜色极深,空中无月,只有风吹树木在地面墙上投下重重乱影,气氛寂静得令人窒息。晏婴隐隐觉出有些不对,却又说不清怪在何处,正要仔细思虑,便觉一股森然寒意猛然窜上背脊,令他不得动弹。 那抹冰凉缠绕住肌肤之时,晏婴只觉浑身血液僵滞,手足俱是冰冷冒汗,刚想高声呼喊,三道寒光蓦然自软轿中射出,惨呼未起,两道人影便自半空重重坠落于地。 轿帘后,露出九辰惨白如纸的脸,晏婴吓得滚落马鞍,奔到轿前,未及开口询问,便见九辰面色陡变,一把将他拽入轿内,摁在轿底,低身躲过穿轿而过的两道利箭。 四声惨呼之后,轿子重重落地,抬轿之人均已死于箭下。随行的数名护卫刚刚拔剑,便被利箭扼喉而亡,扑倒在地。 “殿下,这是――”晏婴刚吐出几字,便被九辰捂住口,只能惊恐的瞪着双眼,倾听轿外动静。 除却轻柔飘拂的夜风,朱雀大道上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正是因为这没有虫鸣蝉声的静,纵使晏婴不会武功,也清晰的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强烈杀意。 九辰松手,按了下晏婴,示意他不要乱动,自己却极缓的贴着轿壁起身,轻轻掀开一角轿帘,暗箭出如闪电,蓦得带起几声惨呼落地之音。 凛凛杀意骤然暴涨,自四周袭来,晏婴出了一身冷汗,九辰已迅速闪身下来,拽着他便向轿外滚去。 密集箭雨层层射来,那软轿瞬间被穿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副空架子。 “晏公,背我走!” 生死关头,晏婴再顾不得其他,背起九辰便发足狂奔,抬眼间,才发现朱雀大道两侧宫墙上寒光跳动,模模糊糊立着许多道魅影,地面上,则横七竖八倒了许多尸体。 杀手们立刻挟剑缠杀而来,九辰伏在晏婴肩上,微露箭袖,凭直觉于风中分辨着他们的方位与动静,刺出暗箭。晏婴足过之处,伏尸满路,血溅宫城,那些影子来不及靠近,便被九辰射死于箭下。然而,对方人多势众,前仆后继间,终是有数道人影缠斗而来,剑出杀招,咄咄逼人。 晏婴背着一人,笨拙的躲闪了几下,便被笼在剑影之中,九辰咬牙撑起身体,抽出背后箭壶中的两只羽箭,双手舞箭,以箭为剑,一招挑开周遭剑影,一招连穿数人心脏。 围攻他们的杀手多半落地而亡,远处立刻有利箭破空而来,九辰将手中羽箭掷到半空,格住暗箭,指着前方一处:“去那里!” 晏婴会意,立刻背着九辰躲到最近的墙角后,将他放下。九辰双腿伤重,实在站不起来,只能跪到地上,取下偃月弓,弯弓搭箭,对准半空便欲射出三只羽箭。 只是,因为受杖之故,他浑身虚脱无力,手腕发软,加上方才一场恶斗,已然疲到极致,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拉开偃月弓。杀手们惧于他箭术威力,均不敢再轻易靠近他们,而选择了远程杀伤力极大的毒箭进攻。 箭雨呼啸不断,刺破夜空,晏婴将九辰护在怀里,贴紧墙角,躲了又躲,好几次都险些命丧箭下。九辰低声道:“我的暗箭已经用完了,如果拉不开偃月弓,只怕难逃一劫。” 晏婴知他所言非虚,又急又悔,道:“都是老奴思虑不周,只顾着送殿下回去,忘了多带些护卫,将殿下陷入险境。” 九辰摇头,道:“这些杀手既然敢埋伏在这里,便是做足了准备,带再多的护卫,也是于事无补。现在,我需要一把能拉开的弓。” 晏婴叹道:“殿下现在体虚无力,哪里还能拉得动大弓,除非是这不需耗力也能靠机械之力发射的机箭。” 九辰眸子一动,道:“你说得对,我需要的,就是机箭。而且,还是他们亲自送给我的机箭。” 晏婴听得怔愣,道:“殿下又在说什么傻话?” 九辰忽得轻扬嘴角,道:“本世子最喜欢用的计谋,不是前人遗策,不是束手就擒,而是「请君入瓮」。他们既然不敢过来,咱们就请他们过来。” 晏婴冒着冷汗,道:“我的小殿下,生死攸关,这不是儿戏,你可别耍孩子脾气。” 九辰瞪他一眼,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开门揖盗这出戏,还要靠晏公来演。” 沉沉夜幕中,杀手们手中机箭次第射出,凌厉狠辣,箭箭绝杀。 隐蔽的墙角处,蓦然传来老者的一声惨呼:“殿下!” 果然,此音一起,立刻有两名杀手腾身而去,近前探查情况。 九辰抓住机会,在那两名杀手点足落地的一瞬间,翻身刺出手中羽箭,将两人击落在地,迅速拆下他们携带的机关箭。对面杀手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刻再次射出毒箭。 晏婴连忙将他拉回墙角后面,九辰则解下箭壶,衔起三只羽箭,对准斜上方,机箭连珠而发,直接刺穿迎面射来的道道利箭,横箭扫落一排魅影。如此依法炮制,夜空中惨呼声不绝于耳,杀气骤降。 眼看壶中羽箭亦将要用尽,九辰捡起最后一只,装入机匣,瞄准方位,一箭射穿最中间那人的头颅,夜色中,声音轻而有力道:“我巫子沂虽然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却也不是懦弱良善之辈,你们若执意赴死,本世子成全你们。” 群龙失首,仅剩余的数名杀手实在被九辰夺命箭术所摄,听闻此言,计议片刻,便化作魅影,没入黑夜之中。 晏婴松了口气,在鬼门关外徘徊了一遭,只觉手足虚软,魂不附体。欲要动时,忽得臂上酸痛,低头一看,却见九辰已经虚脱得倒在他怀里,闭目半昏,手中,尚紧紧握着那副弓箭。 晏婴眼圈一红,道:“殿下,这些杀手既然冲着你来,世子府也并非安全之地。西市尚远,这里距宫门更近些,不如,老奴带你折回王宫罢。” 九辰并未睁眼,在他怀中轻轻摇头,道:“带我回府。” ------------ 10.血脉相连 当世子府沉重的黑色大门被急急叩响时,看守这座府邸的孟梁是真的怒了。 他本已进入甜蜜梦乡,睡得正沉,和周公谈得也十分投入。自从五年前他的小殿下失踪后,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生活状态。然而,这几日,却屡屡有不识相的人前来拜会这座没有主人的空荡府邸,顺带着搅了他的清宁,这令他十分愤怒。 孟梁翻了个身,并不打算理会这群不识好歹的人,准备接着酝酿睡意。然后,那叩门声却一阵急似一阵,直敲得他心烦意乱。 最终,孟梁还是妥协了。他匆匆披衣而起,趿上鞋子,口中咕哝着脏话,依旧只开了道缝儿,正准备发泄一通怒火,眼前的情景却让他震惊得僵住舌头。 府门之前,狼狈的站着一人,竟是从不长伴君侧的内廷总管晏婴。 孟梁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仔细一看,晏婴竟还背着一人,越发惊疑不定。 “你这混账老东西!傻愣着干什么?!赶紧开门让路!”晏婴已经急红了眼,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 九辰缓缓抬首,望着孟梁,声音虚弱无力,道:“梁伯,是我,子沂。” 孟梁张了张口,直勾勾的盯着黑色兜帽下那少年的眉眼,年过半百的人,竟是瞬间湿了双目。 晏婴哪里有心情理会他这般形态,背着九辰便冲门而入。孟梁猛然反应过来,连忙追了过去,掌灯点火,铺床展被。 晏婴动作轻缓的将九辰放下,让他趴到床上,便跪到床边,一边替他擦着冷汗,一边急切道:“殿下还撑得住么?” 九辰摇头,道:“我没事。” 晏婴看他双唇已成浆白之色,浑身战栗不止,愈加心疼道:“老奴带殿下去沐浴更衣,冲洗掉那些盐水,好不好?” 九辰点了点头。 孟梁看出几分端倪,又心疼又担忧,提脚便一头扎进膳房去烧开水。 晏婴替九辰解下披风,才发现那披风已经染了数大片血污,触手处,湿腻冰凉,因是黑色,才未能看出。 世子失踪后,巫王为了保密,将世子府的仆役全部充入了内廷,只留了原是宫中老人的孟梁看守府门。晏婴找不到其他可以使唤的人,只能心急火燎的等着孟梁。 九辰抓住晏婴手臂,道:“晏公,让梁伯找只木桶,你扶我去外面冲洗一下。” 晏婴立刻反对,道:“殿下可别再任性了,外面有风,会折腾出病的。 九辰松手,道:“我自己走。” 晏婴被他逼得束手无策,只能妥协,揽扶着他推门出阁。 阁外清风吹凉,消去暑热,黑沉沉不见边际的夜幕中寥落得垂着几颗星子,明灭闪烁。九辰仰首望着那几点星芒,眸中闪过一丝落寞。 晏婴极少见他露出这般情绪,一时琢磨不透他心事。九辰却低语喃喃道:“星移斗转,来去恍忽,从来不遂人愿。” 孟梁正提着一大桶热水奔出膳房,见九辰立在阁外,一脸急色道:“殿下怎么出来了?” 九辰轻道:“无事,就是想吹吹风。梁伯替我多兑几桶温水,不用准备浴汤。” 孟梁知他意思,犹豫不肯动,晏婴却叹道:“去吧,殿下想做的事,咱们哪里有本事拦住。” 九辰不理会他言中赌气奚落之意,轻轻笑道:“还是晏公知我。” 晏婴扭头看向别处,不做反应。 贴身的黑衣早已与伤口粘在一起,晏婴与孟梁替九辰将身上血污盐水冲洗完毕,化开粘黏在一起的衣料,忙扶他进阁,给他换上宽松的丝袍。 孟梁视见九辰从背到腿尽是血肉模糊,黑紫肿胀,不由悄悄掩袖,抹去泪痕。 九辰向孟梁道:“麻烦梁伯去马厩给晏公挑匹快马,好让他回王宫复命。” 孟梁应下,晏婴却踌躇难决,道:“这府里冷冷清清连个端茶递水的都找不到,老奴怎能放心回宫?” 九辰不以为意道:“有梁伯在,晏公不必担心,再说,我有手有脚,也用不着别人。若晏公延误王命,私自留宿臣子府邸,才是大麻烦。” 晏婴思前想后,也无他法,便嘱咐孟梁:“今夜,你好生守着殿下,过两日,王上应该就会派医官过来给殿下用药治伤。” 孟梁心中明朗,这是王上给他们小世子定下的苛刻规矩,受罚两日内,不可用药,他们王上名其为思过。 晏婴将要离去时,九辰忽然叫住他,道:“今夜朱雀道之事,不要告诉父王。” 晏婴背影微微顿住,沉吟好久,咬牙道:“这欺君之罪,老奴便先替殿下担下了。” 九辰正色道:“多谢晏公。”语罢,取出一枚黑玉玉佩,递到晏婴手中,道:“明日卯时,晏公拿着它去找宫城戍卫将军怀墨,他知道该怎么做。” 晏婴离去后,孟梁怕九辰口干,便去膳房煮了热茶,端到阁中。 九辰正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孟梁忙上前道:“殿下是不是难受得厉害?” 九辰沉默,摇了摇头,不说话。 孟梁印象中,这位小殿下性子倔强得很,最有愈挫愈勇的气度,极少这般模样,想了半天,只当他心中委屈,便暗暗酝酿着一腔肺腑之言,准备好好劝导一番。 不料,九辰忽然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近前说话。 孟梁赶紧凑过去,便听那少年在他耳边试探道:“梁伯,新出的《九州列侠转》、《霹雳英雄传》和《白衣红袖传》,你替我买了么?” 孟梁听得两眼一瞪,旋即嘿嘿笑道:“殿下放心,这五年间的所有连载刊本,老奴都替殿下收着呢。而且,逍遥客还写了两本新书,叫《剑寒》和《红玉冷》” 九辰眼睛发亮,道:“你去收拾一下书阁,将长榻搬过去,今夜,我去那里睡。” 孟梁知他向来说一不二,劝也无用,索性便由着他去。 孟梁收拾妥当,替九辰用锦带简单束好发,便扶着他去书阁榻上歇下。九辰特意让孟梁将长榻设在了窗边,窗台上则燃了明烛,榻边则是孟梁刚刚搬运的厚厚一沓刊本书。书的封皮之上,绘着各色各样的江湖侠客,或长剑飘逸,或持刀披发,惟妙惟肖,灵动至极。 九辰已经拿起一本《九州列侠传》津津有味的就着烛火读了起来,孟梁则坐着圈椅上陪他耗着。一室寂静中,孟梁很快便睡了过去,九辰却不知困倦的看完一本又一本《列侠传》,直到鸡鸣破晓。 当然,孟梁不是被鸡鸣之声吵醒的,而是被一阵急促的扣门声惊醒的。 九辰看了眼天色,道:“梁伯,去开门。” 孟梁不敢大意,依旧趿着鞋披衣出去,待打开府门,不由一怔。 世子府的大门外,立着一个斗篷蔽身的青年男子,面庞英朗,棱角分明,晨曦未明中,一双眼睛,却是亮如黑火。 孟梁见来人尚是夜行衣的装束,又惊又讶,道:“徐将军?” 男子提着宝剑,抱拳为礼,道:“末将徐暮,有急事求见世子殿下,烦请家老速速通禀。” 既是徐暮冒险亲临,必是事关……孟梁想到九辰现在的情况,有些迟疑。 书阁内,九辰推开窗户,看着外面情形,遥遥道:“梁伯,请徐将军进来。” 孟梁无法,只能展袖引着徐暮一路向书阁而去。 徐暮行了礼,抬眼间,见九辰裹着件披风靠在窗边的榻上,面色有些苍白,忙道:“殿下可是病了?” 九辰摇头,请徐暮落座,让梁伯上好茶后,才道:“昨夜睡得晚,有些困倦而已。徐将军到此,可是西苑有事?” 徐暮并不敢看他,微微垂目道:“昨日,王上又命人到西苑取血,据说,是听了太祝令之言。” 九辰双手猛然握成拳头,声音颤抖道:“那……哥哥呢……他还好吗?” 徐暮声音低沉,叹道:“子彦公子被禁西苑,终年不见日光,身体一直不好,去年冬天,还染上了肺疾,遇冷便咳。这次,王上取血之量足足是六月份的两倍,公子他……恐怕难以支撑太久……” “什么?!”九辰支起身体,唇色惨白,道:“我上次让阿蒙送回来的血呢?为什么不给他用?” 徐暮终于咬牙,起身跪地,道:“末将不敢欺瞒殿下,近半年,王上取血的次数很密集,仅六月,就取了三次。公子失血太多,殿下送回的那些血,根本就不够用。子彦公子怕殿下担心,才不许末将将实情告诉殿下,自己一直苦苦支撑着。便是今日,若不是公子突然昏厥,末将也不敢擅离职守,来见殿下。” 九辰抿嘴死死盯着窗上烛火,双眸冰冷彻骨,许久,才开口,道:“请将军与子沂实言,如果要救醒哥哥,需要多少血?” 徐暮沉吟片刻,道:“至少要三日的量,每日一大碗。” 九辰想也不想,便吩咐孟梁,道:“去取碗。” 孟梁脸色陡变,也顾不得徐暮在场,气得直言道:“殿下就算要救子彦公子,也犯不着搭上自己的性命。” 九辰不做理会,只对徐暮道:“我的管家不懂规矩,将军不要介意。今日,我先给你取两碗,等后日,我再想办法给你送去另一碗。” 徐暮深深叩首,道:“末将替子彦公子谢殿下救命之恩。” 九辰看了眼孟梁,道:“你若不去,我明日便向父王请旨,遣你回王宫当差。” 孟梁被他犟得面红耳赤,愤愤甩袖去拿碗。 徐暮见情势不对,道:“殿下若是身体不适,末将今日不如就先取一碗?” 九辰笑道:“他惯是如此,你不用理会。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事关哥哥性命,冒不得险。” 孟梁砰地一声将碗砸到他面前,赌气出阁。 九辰取出匕首,划开手腕,不多时,便取好了两碗血,让徐暮用食盒装好。 徐暮又郑重作了一礼,才起身离去。 此时天色尚是一片淡青,夏日灼热的气息,还未腾起。九辰透过窗户望了会儿外面情景,只觉身体发软,再无精神,手中那本《列侠传》上的密密文字亦恍成一片,坚持了片刻,便和衣躺回榻上睡了过去。 ------------ 11.夜客忽至 孟梁拧着股劲儿在阁外石阶上坐了半晌,左思右想,见阁内没有一点动静,终是放心不下,便去膳房重新沏了壶茶,端入书阁。 孟梁本是攒了满腹的话,立志要将一腔逆耳忠言说给他的小殿下听。可进阁后,孟梁才发现九辰已经卷着披风睡熟过去,便只能摇头叹了一声,替他的小殿下盖上薄被,关上窗户。而他自己则席地而坐,靠在榻边打盹儿。 正午时分,炙热的日光射入阁内,异常灼灼。睡梦之中,孟梁生生被烤出了一身汗,忙惺忪着双眼,起身用帷子遮住窗户。 阁内瞬间清凉许多,孟梁伸展双臂,活动了一下筋骨,顿觉神清气爽。长榻上,九辰埋首枕间,依旧睡得沉沉无觉,对一室暑热毫无半点反应,整个人安静的诡异。 孟梁眉心一跳,俯身细细望去,果见九辰面白无汗,双唇干裂起皮,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强烈的灼热之气。孟梁伸手抚上他额头,立时被烫得缩回手。 “殿下,殿下,快醒醒!殿下!” 九辰半睁开眼睛,声音低哑,道:“又有人来了么?” 孟梁见他醒来,又惊又喜,一时激动,不由哽咽道:“是殿下起了高烧,不可再睡了。老奴立刻去王宫向王上请旨,求王上派名医官过来。” 九辰轻轻摇首,道:“不必如此费事。你想办法弄一些冰过来,帮我敷一下就好。” 孟梁也慌了,忙去地下仓储阁搬了些消暑保鲜的坚冰到书阁,敲成小块,用毛巾卷住,敷到九辰额上。 九辰很快便闭上了眼睛,浑身软乏到极致的躺在榻上,再无一点力气,神思昏聩之间,早已经感受不到身后伤口刀割般的痛楚,只是任由自己在冰火交融的黑暗中越陷越深,越坠越远。 孟梁喂了他一些白水,又遮了遮日光,便心神紧张的守在榻前,定期为他换冰喂水。 熬到日暮时分,天气终于凉爽了许多。孟梁打开窗户,放些凉风进来吹散阁内遗留的暑气,然后取下九辰额上的冰和毛巾,试摸温度。 触手处,是淡淡一层温热,已不复高烧之时的滚烫,孟梁抬袖擦掉额上冷汗,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此时,外面再次响起了轻轻的叩门之声,缓而有力,十分清晰。这一次,孟梁不敢再大意误事,忙奔出去开门。 一个身着青色披风的纤瘦人影立在府外,手中提着一个食盒,见到孟梁出来,她微微抬首,道:“孟老,是我。” 有别于平日里的懒怠,孟梁敛起诸般杂乱情绪,低眉顺目,恭恭敬敬的请来人进府入阁。 沉睡之中,九辰感觉自己如同溺水之人,在翻天卷地的浪潮中漂游沉浮,耗尽所有力气,却抓不住一根浮木。迷迷糊糊之中,有一只冰凉如玉的手轻柔的拂过他的额头,替他驱散燥热酸痛,似春风化雨,舒适难言。 九辰费力睁开眼睛,盯着那抹犹如青花幽幽绽开的青色丽影,喃喃唤了声:“母后。” 那只手猛然一滞,许久,一个声音温柔的在他耳边响起:“殿下,是我,隐梅。” 九辰闻言,伸手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清醒一些,才撑着起身,靠在榻上,道:“对不起,是我睡糊涂了,隐梅姑姑不要见怪。”说完,便向孟梁道:“给隐梅姑姑倒茶。” 隐梅抬手轻轻止住孟梁,打开食盒,摆出几道糕点,道:“这是王后特命奴婢给殿下送的糕点,都是殿下以前最爱吃的。” 九辰道:“子沂谢母后恩典,请姑姑代子沂向母后问安。子沂不孝,擅自离家五载,断绝音信,不侍双亲,过几日,一定亲去章台宫向母后请罪。” 隐梅点头应下,打开食盒底层,取出两包药草,递给孟梁,道:“这是退烧化炎的草药,你按时煎了,给世子服下。” “这――”孟梁异常为难的看着那两包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道:“老奴尚未请示过王上旨意,老奴担心,万一王上――” 他话未说完,隐梅便冷冷打断,道:“违逆王命,最多一死,可若是世子殿下出了事,你十条命都赔不起!亏你还是宫中老人,孰轻孰重,竟一点见识都没有!我且问你,世子病成这样,你为何不进宫请旨?” 孟梁本就理亏,被她咄咄逼人的语气说得老脸臊红,垂首不敢言语。 九辰见状,道:“隐梅姑姑不要责怪梁伯,此事,是子沂的主意。” 隐梅闻言,指着孟梁鼻子斥道:“如此,更是糊涂!世子年纪小不懂事,又兼病得糊涂,任性的话说了也就罢了。你倒好,一大把年纪的人,历经风波,竟被他一个孩子牵着鼻子走,连个正一点的主意也拿不定,说出去,我都替你羞耻!” 她短短几句话,将这一老一少都骂得不成气候,字字带刺,针针见血,却犹不解气。 九辰冲孟梁使了个眼色,孟梁慌忙倒了杯茶,捧到隐梅面前,嘿嘿笑道:“阿梅,都是我的错,你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快喝杯茶,消消气。” 隐梅冷冷瞧他一眼,不作理会。 九辰接过那盏茶,亲自递与隐梅,道:“隐梅姑姑,都是子沂任性糊涂,您别生气了。” 隐梅起身,恭恭敬敬接过茶,道:“奴婢怎敢与殿下置气。奴婢只是希望,日后殿下行事,定要三思而后行,断不可意气用事。” 九辰一笑,道:“隐梅姑姑放心,这些道理,子沂都明白。” 隐梅系好披风,替九辰盖好被子,又将药的煎煮方法与孟梁细细嘱咐一番,才告辞离去。 孟梁见九辰只是盯着那些糕点,并不动口,便道:“老奴去膳房熬些粥,弄两个清淡小菜,殿下先吃块糕点充充饥。” 九辰却移开目光,淡淡道:“都拿出去罢,你若想吃便吃,不想吃便扔了。” 孟梁皱眉,道:“这些全是王后的一片心意,殿下怎么说扔就扔?” 九辰翻身朝窗躺下,并不说话。 孟梁无奈摇头叹息,收拾好食盒,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才听身后的少年轻如自语道:“隐梅姑姑说谎的时候,总喜欢盯着她手上的碧玉扳指。” 孟梁脚步一僵,再难开口,九辰已然道:“昨日的《列侠传》我都看完了,你再帮我多搬些新的过来。” 孟梁应下,知道此刻自己也不必多说什么,便又去搬了些《列侠传》和《白衣红袖传》给他放到榻边。 九辰随手捡起一本《列侠传》,翻了几页,便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再醒时,天色已经黑透,一弯弦月正隐在云层之中,光冷凝霜。 ------------ 12.王驾亲临 次日,孟梁醒来时,九辰已经靠在榻上,正反复把弄着那晚带回来的机箭。 孟梁大约明白了那晚朱雀道之事,便道:“殿下可瞧出一些眉目?” 九辰摇头,道:“这弓的材质规格,与现在市面上流行的机箭差别极大,而且它较寻常弓体积小了许多,更轻弹有力,应该不是军中之物。能制造出如此良弓,这群人背后,必有高人。” 孟梁想了想,道:“老奴听说,但凡是有组织的杀手,身上都会带有统一的印记,这弓上面,可有什么特殊标识?” 九辰依旧摇头,道:“我找了很多遍,没有发现一点线索。这弓身之上,唯一特别的地方,便是木中的云纹。只是,这世上可做良弓的树木,何止百千,我没有见过此木,也属正常之事。” 孟梁听他说的在理,一时也再想不出其他良计。 九辰看了看天色,道:“梁伯,你现在出府,去西市上转一圈,听听这两日王都有什么新鲜消息。”说罢,从枕下取出一封信,交于孟梁,道:“回来的时候,你去趟南相府邸,将这封信亲自交给阿隽。记住,要走后门,尽量不要惊动南相。” 孟梁也不多问,接过信,打理了一下装束,便径自往西市而去。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一辆青盖双辕马车停到了世子府的大门前,驾车之人,是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内侍。 一个青袍内侍打开车门,迎出一人,身着巫王宫内廷特制的紫服,手执拂尘,眉眼慈蔼,正是内廷总管晏婴。 紧接着下来的,是一位手提药箱的华发老者,只见他由一个小内侍搀扶着,颤巍巍的踩着矮凳落地,童颜鹤目,双眸迥然有神的打量着眼前的巍峨府邸,眉间感慨万千。 晏婴低声与那两个小内侍交代了两句,才恭恭敬敬的立到马车前,缓缓掀开青帛帘子,扶着一位身着黑色龙纹披风的人下来。 那人眉目冷峻,姿容俊雅,抬首扫过“世子府”三个大字,与晏婴道:“孤已经有五年没来过这里了,没想到,此处字迹犹新。” 晏婴眼睛一弯,道:“王上亲题,万物沐徳,别说五年,就是千年万年,也不会旧去的。” 巫王听得笑骂道:“你这张嘴啊,最会说这些讨巧话。” 两名内侍安顿好马车,正要上前敲门通报,便被巫王止住,道:“你们退下,先不要惊动府里的人。” 这边,孟梁交完信,刚刚转入安巽坊,遥遥便看到府门口停了辆马车,门前还隐约立着数道人影,一惊之下,连忙奔过去查看情况。 当然,孟梁做梦也不会想到,从不轻易出王宫的巫王会突然驾临世子府,因而,乍看到披风下巫王的威严圣容,孟梁傻了好一会儿,才扑通一声,重重跪到地上,叩首道:“老奴叩见王上!” 巫王含笑命他起身,道:“起来吧,孤也有六年没有见过你了,身子骨可还硬朗?” 孟梁垂手屏息,回道:“老奴皮糙肉厚,外加这副贱骨头,最耐得了四时节序与酷热严寒。老奴多谢王上惦念。” 巫王扫过紧闭的府门,道:“世子这两日,都忙些什么?” 孟梁搜肠刮肚一大圈,小心翼翼的回道:“殿下一直在书阁看书,晚上也睡在书阁。” 巫王闻言,向随在他身侧的鹤发白袍老者道:“景老,你这学生倒是长进了。” 巫国太医令兼杏林馆馆主景衡爽朗笑道:“殿下天资聪颖,又勤勉好学,乃是我巫国之福。” 晏婴悄悄与孟梁使了个眼色,孟梁会意,抬脚便要去开门通报。 巫王却依旧叫住孟梁,道:“你只管把门打开,不必通报,直接给孤带路。” 孟梁忙诺诺应下,只得打开府门,引着巫王、景衡、晏婴一行人向书阁行去。 此时暖日初升,光芒柔和明媚,笼在世子府满墙花木之上,盈盈跳动,泄下满院晴光。 书阁内,九辰正背对着他们,在榻上翻看逍遥客的新书《剑寒》,俨然十分入迷的模样。 巫王当先举步入内,一眼望去,只见长榻边的案上堆满了各色封样的刊本书,其上图案十分夺人眼球,尽是些举止怪异的江湖人士,一个个挟剑带刀,形容癫狂。而地上也凌乱不堪的散落着许多本其他彩绘封样,无论男女,皆十分可观。 而那个长榻上的少年,则十分专注的沉浸在手中的刊本书里面,对这一室狼藉毫无所觉。 九辰听到脚步声,只当是孟梁回来了,便道:“信交出了么?” 一室寂静,许久,都无人回答他的话,九辰惑然回头,正对上巫王满是审视的两道目光,当即惊呆在榻上,既忘了行礼,也忘了说话。 巫王从九辰手中拿过那本《剑寒》,随意翻了几页,道:“世子真是忙得紧,如此废寝忘食,倒也当得起「勤勉好学」这四个字。” 九辰默然,让随后赶来的孟梁扶着他艰难下榻,跪地行礼,道:“儿臣叩见父王。” 巫王指着满案满地的彩绘刊本小说,道:“世子跟孤讲讲,这些书,都是哪一年禁的?” 九辰垂眸沉默片刻,才道:“《列侠传》禁于昌平二年,《霹雳传》禁于昌平三年,《红袖传》禁于昌平六年,《剑寒》和《红玉冷》,儿臣不知禁于何年。” 巫王冷冷将手中之书摔到地上,道:“堂堂一国世子,整日尽沉溺于这些粗俗悖逆之物,当真是有出息。” 九辰盯着散落成页的《剑寒》,忽然抬眸,道:“父王没有看过此书,如何断定它是粗俗悖逆之物?” 晏婴与孟梁堪堪打了个激灵,一时目瞪口呆,俱是被他这堪称「胆魄十足」的话吓得手足冰冷。 晏婴连忙倒了杯热茶,双手捧到巫王跟前,道:“天气干热,王上喝口茶润润喉罢。” 巫王目光沉沉的看了九辰片刻,接过晏婴递过来的茶,笑着向进来不久的巫国太医令景衡道:“景老,你也过来,听听咱们巫国世子殿下如何从这禁|书之中悟得大道。” 九辰转目,正视见景衡布袍缓带,纶巾而来,眸中顿时荡起层层波澜,大惊过后,恭恭敬敬行了师礼,道:“子沂拜见景师傅。” 景衡连忙回礼,道:“殿下如此大礼,老臣不敢当。殿下不过在杏林馆听老臣胡诌了三日医道,师之一字,老臣受之有愧。” 九辰道:“景师傅一言无价,字字千金,短短三日,便足以令子沂醍醐灌顶,再不敢妄论医道。” 景衡弯身捡起一本《列侠传》,指着那封皮与巫王道:“王上请看,这小人儿虽怒发挟刀,偏生了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倒也新奇可爱得紧。老臣听闻,世子殿下自小便最爱舞剑弄枪,常缠着王上和校场的将军们学习骑射,也难怪爱看这些东西。” 巫王看了一眼那封皮,指着景衡笑道:“孤就知道,你最爱护短。” 景衡做惶恐状,道:“臣不敢。” 巫王盯着九辰,道:“当着孤和你景师傅的面,世子便仔细讲讲这书中的高雅大道,也好让我们长长见识。” 九辰抿嘴,盯着地面:“儿臣口拙,无道可讲。” 巫王冷笑一声:“你若讲不出道理,便是认了这违逆王命私藏禁|书的罪名。孤第一个要治的,不是你,而是你身边那些不懂规矩助你入邪途的奸佞小人。” 孟梁闻言,立刻吓得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九辰捏拳,强逼自己对上巫王双目,道:“儿臣认为,侠道与王道,殊途同归,只是手段不同而已。父王自小便教导儿臣,为君者,应心怀天下,包纳百川,哺育万民,不可因一己喜好决断国事。王者为民,侠者亦为民,侠之大者,可凭一己之力惩强除恶,扭转乾坤,何错之有?为何要禁?” 巫王不怒反笑,道:“依你所言,单凭一腔热血和一刀一剑,莽夫便能治国,便能拯救万民于水火,那还要君王何用?” 九辰缓缓垂眸,毫不避让道:“侠者,纵横天地之间,逍遥自在,来去无踪。王者,独居庙堂之上,俯瞰河山,庇佑万民。十年磨剑,孤身试刃,五步之内,伏尸百人,乃是侠道。文修武治,富民强兵,千里挥戈,运筹帷幄,乃是王道。侠道尚孤,王道崇和,侠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王可披荆斩棘教化千家,侠道但在,正义永存,王道所至,万众归心。于王道而言,侠道不是凶器,而是利器,若九州太平,四海清晏,王道何惧侠道?” 说完,顿了顿,九辰才轻声开口道:“若是无惧,何来忌惮?若无忌惮,何来封禁?” 其余人俱是屏息敛神,不敢出气,唯有巫王神色淡静的听他说完,认真点评道:“世子这一番见地,若传出去,只怕这九州之内的亡命之徒都要慕名而来,追随你揭竿而起,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九辰面色瞬间惨白如纸,道:“儿臣不敢。” 巫王哂然,余光瞥见案上残留着些许褐色汁液的药碗,蓦然变色,厉声道:“没有孤的旨意,谁准你擅自用药?!” 九辰依旧垂眸沉默了许久,才平静开口道:“是儿臣意志不坚,熬不过痛楚,才擅自服下止痛之药,父王要杀要罚,儿臣悉听尊便。” 巫王满是嘲讽,道:“既然如此,孤也不必专门带医官给你用药了,晏婴,立刻摆驾回宫。” 九辰一动不动的望着巫王怒火灼烧的深眸,唇角紧抿,无悲无绪。 眼看着巫王便要带着景衡抬步离开书阁,孟梁再也忍不下去,猛地扑到巫王跟前,抱住巫王双脚,哽咽道:“王上,那药是老奴瞒着殿下买的,老奴愿意以死谢罪!老奴只求王上留下医官给殿下看看伤,如今正值暑热,伤口最易感染发炎,殿下从昨日开始就高烧不止,到现在都没能完全退下去,老奴担心这样烧下去,殿下迟早会出大事的。” 巫王一脚踹开孟梁,冷笑道:“他的性子,孤最清楚不过,他既能拿糊弄三岁小儿的话来搪塞孤,又岂屑于你一个奴才替他多嘴!你这位小殿下最是能言善辩,又兼嘴硬,你若替他觉得冤屈,便让他自己到孤面前来说。孤最看不惯的,便是他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景衡见势,微微行了一礼,道:“王上,老臣看殿下面色虚白无汗,只怕确有隐情,不如先让老臣替殿下诊断一番。” 巫王平复片刻,微微阖目,算是默许了景衡请求。 景衡提着药箱近前,道:“殿下将手腕伸出来。” 九辰只是盯着地面,并不动。 景衡无奈,只得捉起他手腕,凝神摸脉,片刻后,拱手向巫王禀道:“王上,若老臣所料不差,殿下高热起于昨日巳时,戌时转为低热,持续至今晨。” 巫王闻罢,淡淡道:“他既能有力气在这里与孤大论侠道,便算不得什么大病,景老看着给他开服散热的方子便是。”说完,径自甩袖离开。 九辰倔强的看着巫王背影消失不见,缓缓垂下眼睛,对着景衡,恭敬一拜,道:“西苑之内,一直仰仗景师傅冒死相助,大恩大德,子沂无以为报,日后景师傅但有所需,子沂必倾力以赴。子沂代兄长拜谢景师傅救命大恩。” 景衡扶他起来,叹道:“殿下与子彦公子兄弟情深,手足亲厚,老臣感佩不已。君王之家,自古情薄,父子兄弟阋于墙者,数不胜数,我巫国何其有幸,能得王子如此!子彦公子温文秀雅,谦和恭顺,只望有朝一日,王上能回转心意,放公子自由。” 九辰眸中微怅,道:“王侯之家,从来寡恩无情。他……他若是还存了一星半点的温情,也不会如此对待自己的亲子。子沂此生,不求剑指九州,救苍生于水火,亦不求扬名立业,闻贤达天下,只求能救哥哥一人,足矣。为此,纵使粉身碎骨,子沂也在所不惜。” 景衡静静听完,面色异常复杂,道:“殿下失言了。” 九辰摇头,道:“不,景师傅,这是子沂的肺腑之言。与这波诡云谲血流千里的漫漫王道相比,子沂更向往无拘无束纵马长歌的生活。只是,人生在世,太多身不由己,太多求而不得,子沂身为一国世子,肩负重责,注定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注定要在这条布满阴谋与杀戮的路上越走越远。但子沂希望,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助自己最在乎的人冲破樊笼,重获自由,远离那座幽深冰冷的宫殿,过上安乐平淡的生活。” 景衡被他一腔挚诚所感,只觉胸中意气翻涌,久久难平。 九辰沉默片刻,道:“今日,还有一事,子沂需要景师傅的帮忙。” 景衡颔首,道:“殿下但说无妨。” 九辰道:“我还欠了徐将军一碗血,希望景师傅能想办法把它带进西苑。” 孟梁脸色瞬间难看至极,景衡心中了然,道:“殿下失血太多,这两日又没有食补血之药,不可轻易再取血了。” 九辰却平静至极,道:“你们何必如此紧张,我自幼习武,极少生病,身体向来比常人要好上很多,一点血而已,有什么要紧的。况且,我不是任性冲动之人,昨日两碗血是我的极限,我并没有自不量力。今日,我恢复的还可以,才敢开口请景师傅相助。”说到此处,他看着孟梁,道:“梁伯应该知道,我向来对自己不错,自小便懂得保存实力的道理,你若想继续跟在我身边,便按照我说的去做。” 孟梁心头荡起一抹哀伤,诚然,他这位小殿下一直很懂得保护自己。印象中,无论王上如何严苛绝情,无论王后如何冷漠疏离,他的小殿下都不会心灰意冷,也不会自暴自弃,他只会倔强的咬牙重新站起来,冷静的疗伤,冷静的计算实力,冷静的筹谋下一步棋子。 孟梁忽然忧伤的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小殿下心心念念的亲人,便只有子彦公子了。 想到这一层,孟梁便也通达了,因此,他如平常一般应下命令,去膳房取碗。 九辰自己先褪掉一角上衣,问:“景师傅,这伤口可有大问题?” 景衡看他所穿丝袍早已与血肉模糊的伤口黏在一起,从背到腿,入目处,整件丝袍都是暗红血色。而那角被他强揭开的袍角下,破皮的疮口红肿不堪,不断的流溢着脓血脓水,仅有的一小块未破皮处,亦是肿成紫黑之状,溃烂于内,触目惊心。 景衡堪堪处理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收起药箱,提笔写了两张方子交给孟梁。 孟梁仔细收好,连声道谢。景衡去看九辰,只见他鼻尖额上尽是冷汗,面色因剧烈的痛楚而惨白扭曲,不由叹道:“殿下终是存了几分孩子心性,伤口肿溃,高热失血,虚成这样,不仅尤不自知,竟还想着与王上赌气。” 景衡离开后,九辰便问孟梁:“你西市转了一圈,王都有新鲜事么?” 孟梁想想,道:“倒是有两件。一是北市新开了一家「伯乐」马市,据说,老板是卢方国的那边过来的人,贩来许多宝马,每日都有绝世良驹出售,十分的火爆,短短数日,几乎抢了北市所有马商的生意,现在,王族世家子弟全都去那边挑马买马。这第二件,倒是件怪事,就是楚国世子西陵韶华在南市摆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卦摊,专替人写家书、情书,这家书倒也罢了,据说,楚世子写的情书,文藻切切,感人肺腑,阅者无不心动,一旦送出,绝无失手,已经成就了许多双佳侣姻缘。所以,这位世子也几乎抢了南市所有写书老先生的生意,现在王都年轻的姑娘小伙儿,都去找他写情书。” 九辰听完,沉思片刻,道:“没有其他事情了么?” 孟梁两眼一直,那意思明显在说,难道这还不算劲爆十足的新鲜消息么?他们王都沧溟的南北两市向来商馆济济,贸易发达,是出了名的造金窟,交错林立的市坊间,各路商旅均能谋得一席之地。而短短两日,便有两名外来者分别横扫南市与北市,着实令人大开眼界,又忧又愁。 孟梁合计了一番,觉得他的小殿下离开王都五年,可能不太了解如今南北二市的地位,连带着不能理解这两件事情的不同寻常之处,因而,孟梁换了一种方式,自以为很聪明的向他的小殿下讲解道:“这就好比,殿下率兵攻城略地,占领了大片城池,忽然之间,不知从哪里冒出两股不知名的军队,十分彪悍善战,一夜之间就夺去了殿下手中最重要的那两座城池,殿下设想一下,此种情况,该多么危急恼人!” 九辰神色古怪的打量着孟梁,然后又神色古怪的打量了一下自己,十分认真的问道:“你这番话,是为了证明本世子很蠢,还是为了证明本世子很笨?” 孟梁正在为自己这一出迂回之计而洋洋得意,听了这话,不免有些错愕尴尬。 九辰捡起一本书便砸了过去,道:“第一,你的话我听得懂,第二,你设想的情况不会发生,如果很不幸发生了,带兵的人一定不是巫子沂。” 孟梁瞬间面红耳赤:“殿下英明,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其他消息了。” ------------ 13.青衣鬼面 昌平十二年七月初七,乞巧节,夜,淮国质子东方祜于南市金灯坊遭遇袭杀,腹部中箭,幸而宫城戍卫军及时赶到,才免遭一劫。 消息一出,巫王震怒,诏严令戍卫营捉拿凶犯,若遇反抗,格杀勿论。次日,巫王亲自派人将淮国公子东方祜由西市府邸接入巫王宫治伤修养,以示抚慰。 这一件不大不小的风波,为本就剑拔弩张的四国局势注入了一股新的暗流,淮王更是不远千里,派使臣日夜兼程送来血书,请求巫国上下严惩凶手,保其质子平安。 然而,整整三日过去,向来善于侦查追剿的戍卫营却没有发现关于那群杀手的一点线索,戍卫营右将军怀墨当职数年来,第一次上书向巫王请罪,引咎待罚。 淮国质子在巫国遇刺,若有闪失,巫、淮两国关系必将成水火之势,主导这次刺杀行动的人,其险恶用心昭然若揭。巫国朝臣亦是个个心如明镜,趁着疾风未起,都蛰伏作墙根野草,左右观望,伺机待动。 被巫王留在垂文殿商议了一整晚善后事宜,左丞相南央卯时才自宫门出来,乘轿返回西市府邸。 此时晨曦未明,东方天空只泛着一层淡青,隐隐可见尚未坠落的星子,南央揉了揉突突发疼的太阳穴,好不容易熬到府门,进去的时候,却发现东厢门窗紧闭,烛火无影,当即面色一沉,招来守门的家仆,问道:“公子呢?” 那家仆嗫喏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回老爷……公子……公子他昨夜并未回府……” “这个不知廉耻的孽障!”当朝左丞相气得脸色铁青,道:“你立刻带人去找,他铁定又在那青楼娼馆鬼混!找到之后,立刻回来报我,今日,我定要扒了他那副风流皮囊!” 守门的家仆见向来温厚耿直的老爷是动了真怒,不敢耽搁,忙招呼了几个人一起出府去寻人。 相府大管家南福忙笑呵呵的迎上来,替自家老爷掸衣拂尘,道:“老爷还未用过早膳吧?老奴立刻命人去准备。” 南央狠狠斜了南福一眼,道:“本相让你拿着家法管住他,你就是这么替本相办事的么?” 南福一脸苦相,委屈道:“老爷,这公子不仅是公子,他还是咱们巫国的兰台令大人,这公子隔三差五便要去兰台撰史,老奴总不能拿着家法守在兰台吧?那还不被人笑话死啊。” 南央冷哼,道:“本相不过留宫一夜,这孽障便瞅准机会夜不归府,这消息是谁传给他的你心里最清楚!” 南福一哆嗦,有些羞愧的垂下头,不敢再多言一句不合自家老爷心意的话。 由于巫国兰台令南隽公子平时出没风流之地的姿态实在太过引人注目,外加明目张胆,因此,相府的几个家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打探出了自家公子的下落。 当左丞相得知他口中的风流孽障昨夜宿于一处名为丹青坊的雅地之时,也不顾平日里矜持谨慎的一代名相形象,当即命南福召集府中身强力壮的家仆,抄起家伙,带着一帮人便浩浩荡荡的向丹青坊冲去。 丹青坊坊主车娘淡定的开门迎客,柔媚一笑,道:“相爷是要喝茶,还是要赏画?” 南央打量着丹青坊内部布局,但见丹青卷卷,墨有余香,斗茶的玉台之上,各色茗茶遍列,果真是风集雅极,不由咬牙冷笑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便是你们这种勾当!” 车娘点唇笑道:“莫非,相爷今日是来砸场子的?” 南央长衫一振,冷冷甩袖道:“无耻娼妓,离人夫妻,败坏民风,果然只知苟活偷生,根本不识礼义廉耻为何物!今日,本相是来替王上整肃国风的!”语罢,他右手一挥,示意身后一干家仆冲入二层搜人。 大约一刻后,南福悄悄走到南央跟前,低声道:“老爷,除了最东边的墨兰阁,都搜过了。” 南央皱眉,道:“怎么回事?” 南福道:“那一间阁门紧闭,敲了许久,都无人应声。” 南央双掌一砸,道:“那就给本相砸门!” 虽则阁门紧闭,但墨兰阁之内却是灯火通明,管弦阵阵,莺咛燕语之声不绝于耳。 南央脸色愈加冷沉发青,南福带人抱团连撞了数下,那阁门轰然而破。 一片狼藉之中,左丞相凛然步入,拧眉打量着满阁奢靡。 如此阵势之下,阁内弦乐顿止,粉黛无声,一群美姬匆匆捡起掉落的步摇钗环,退于左右两侧,露出中间一个少年身影。 南央满腔怒火正待发作,便见那少年举杯回首,面如明玉,俊美无双,一双黑眸光华流转,亮似星辰,此刻,正笑吟吟的盯着他,道:“原来,南相也喜欢这里的姑娘。” 南央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憋了半晌,俯身行礼,道:“臣见过世子殿下。” 黑袍少年缓缓起身,亲自扶起南央,在他耳畔悄声道:“南相看上了哪一个?子沂定亲自派人将她送入相府,何须南相亲自走这一趟?” 南央乍闻此言,气得面色窘红,拧着脖子道:“请殿下慎言,臣无此庸俗癖好。” 九辰立刻恭敬作礼,道:“子沂糊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望南相海涵。” 南央扫视一圈,道:“敢问殿下,可曾见过臣那逆子?” 九辰摇首,道:“昨日,我的确邀阿隽来此品画喝茶,一时忘兴,还强拉他敲了一夜棋子。但阿隽素知南相家法严明,今日一早,便撇下我离开了。” 南央听他说得言辞恳切,倒也寻不出破绽之处,便怏怏道:“既然如此,臣再去别处寻寻,就不打搅殿下的「美事」了,臣告辞。” 不多时,墨兰阁朝街的那面窗户从内而开,一个淡黄锦袍的公子临窗而立,远远瞥着南央离去的背影,回身,凤眸含笑道:“殿下救命之恩,臣无以为报。” 九辰坐回席上,给自己倒了盏茶,睨着他道:“南相耿直善谏,今日,我替你挡下这场风流债,南相回府后,若是心血来潮,写上一谏,将此事捅到父王那里,倒霉的定然不会是你。” 南隽戏谑含笑道:“殿下不必忧心。若真到了那地步,臣一定出面认罪,替殿下洗刷冤屈。况且,王上坐拥粉黛三千,最解齐人之福,对于此事,倒不一定似臣父一般见地,如此考量,殿下获免的机会还是比臣大上许多的。” 南隽复又立了片刻,才入席道:“殿下觉得,行刺之人,是哪一方?” 九辰喝了口茶,缓缓道:“东方祜不懂武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可怀墨赶到时,他只是腹部中了一箭,关键部位完好无损,可见,这群杀手并不想取他性命。我若是明染或西陵韶华,必会一直杀之,彻底挑起巫淮之战,而不是打草惊蛇,做如此费力不讨好之事。所以,此事蹊跷,我并不敢妄下结论。” 南隽眸光掠过窗外,道:“殿下若想追根究底,只怕需另辟蹊径。” 九辰沉默了一会儿,抬眸道:“我明白。” 淮国质子遇刺后,被巫王安置在巫王宫水镜殿养伤,巫王命内廷总管晏婴遣了许多内侍宫婢前往侍候,并着令杏林馆每日按时派医官替公子祜诊断伤情。 无事之时,东方祜便躺在榻上看书,较于平日谨小慎微的生活,这段养伤时光反而平静安宁得令人难忘。 听闻世子到访,为了不失礼数,东方祜特意让内侍扶他靠到榻上,才忐忑不安的等着这位以神秘著称的世子的到来。 纵使如此,当东方祜看到那个黑袍少年举步入殿时,依旧被他通身的耀眼光华晃了晃眼睛。而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生出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那少年拥有一张世上罕见的俊美无俦的脸,而是因为那种由内而发的骄傲自信与任意飞扬,只属于真正的天之骄子,他曾经渴望过,却从未拥有过。 对于九州之内的三大强国,世人常言:风国世子善骑射,楚国世子多文采,唯独巫国世子是个百无一用的病秧子。 谁又曾料到,以病弱闻于世的巫国世子会是这样一个宛若天神的少年。东方祜内心苦笑,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面上却是恭恭敬敬的道:“祜拜见世子殿下,病体残躯,有失礼数,望世子恕罪。” 九辰忙止住他动作,道:“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东方祜低咳了两声,苍白的面上透出几缕血丝,道:“祜恐怕要令殿下失望了,那夜,刺客来得突然,祜从未经历此事,几乎被吓破了胆子,只顾惊慌躲避,未曾看清他们的形容面貌。” 九辰看他神色惶然,那股惧意,至今未消,也不想过多逼迫,便道:“他们可曾开口说话?” 东方祜摇头,道:“并无言辞泄出。” 九辰道:“你可有看清,他们身上有没有特殊纹记?” 东方祜依旧摇头,道:“夜色太黑,祜没有看到。” 九辰取出那晚朱雀道上抢来的□□,道:“此物,你可识得?” 东方祜仔细看了会儿,道:“不曾见过。”顿了顿,他道:“殿下不如去问问怀墨将军,他与那些刺客交过手,也许能解答殿下困惑。” 九辰问无可问,未免有些失望,只能嘱咐他好好养病,便离开了水镜殿。 殿外,烈日当空,重重楼阁殿宇尽被镀上一层炽烈金色,站在高阶之上,正好可将这壮丽宏阔景象尽收眼底。 九辰望着东南方向,眸中光芒灼灼,久久不动。 午时,巫后正独自于章台宫用膳,隐梅缓缓挑帘步入,犹豫片刻,低声禀道:“王后,世子过来了,正等着给您请安呢。” 巫后手中牙箸猛然一滞,片刻后,婉丽而笑,道:“真是糊涂,请安哪里有挑这个时辰的,这份心意我领了,你让他回去罢。” 隐梅面露难色,半晌,道:“王后,殿下他――” “隐梅,我的话你听不明白么?”巫后并无愠色,轻声打断她的话,却容色端庄,字字有力,根本不容置喙。 隐梅无奈,只能行至殿外,避开那少年满含期待的目光,笑道:“殿下来的不是时候,王后今日有些困,已经睡下了,殿下不如改日再来。” 九辰眸色顿时黯了下去,默了片刻,却撩袍跪于章台宫之前,扬起嘴角,冲隐梅轻轻一笑,道:“那我等母后醒来,再进去请安。” 隐梅心头一酸,叹道:“殿下,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九辰抬眸看她,道:“没错,是一样的。只要我诚心认错,母后,她会见我的。” 暑热之季,正午时分,烈日早将殿前石阶烤得滚烫,隐梅不过立了片刻,便出了一头热汗,她低头看去,那个黑袍少年却是双眸冲淡的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盯着章台宫的玉槛,静如雕像,仿佛这节气根本与他无关。 从烈日炎炎到日坠月升,再到天幕黑透,章台宫里一直没有传出巫后「醒来」的消息,反而有内侍陆陆续续开始往殿内布送晚膳。再过了许久,又有内侍鱼贯而出,收拾晚膳。 九辰一直跪到戌时二刻,已然是临近宫门下钥的时间,按照规矩,若无巫王旨意,他必须离宫回府。 夜风送凉,吹散满身暑气,九辰最后望了一眼章台宫内跃跃跳动的一盏又一盏烛火,便起身准备离去。 异样风声划过耳畔,九辰蓦然抬眸,便见一道影子轻如落叶一般,自章台宫飞檐之上掠过,点足无声。 巫王宫戒备森严,防卫缜密,微若蚊蚁,想要闯入,亦是难如登天,而此人竟能来去自如,飘渺无踪,瞒过所有侍卫兼暗卫的眼睛,实属异类。 九辰想到此处,只觉浑身发冷,手足冰凉,不及细想,便点足一掠,追了过去。 那人左移右闪,速度十分之快,夜空中,身如烟雾,形如鬼魅,不过片刻,便由王宫之南飘入王宫之北。九辰提起全身内力,将速度提到极致,亦与他遥遥隔了许多距离。 王宫地形复杂,宫殿杂多,想要隐身,太过容易,眼见那人便要拐落檐下,九辰翻身勾住画梁,倏然射出臂上暗箭。 一道潋滟如秋水的寒光闪过夜空,三道暗箭应声而落,九辰蹙眉,飞掠而起,落于殿顶之上,正要再次用箭,侧眸看去,不由一怔。 残月如钩,星明似雪,飞檐之上,一人青衫飘飘,墨发飞扬,形如修竹玉树,正仰首沐浴着漫天星月光华,仿佛降落人间的仙人。 九辰被他谪仙之姿所折,失神中,喃喃问了声:“你是谁?” 少年清冷好听的嗓音飘入他耳畔,那人缓缓回首,隔着夜空,仔细打量着那黑袍少年的眉眼。 狰狞的鬼面之后,他幽深的双目刹那凝滞失神,许久,温柔的唤了声:“阿语……” 这一声呼唤极轻,轻至入骨相思与绵绵深情都化作一抹薄雾散入夜空,再也无踪可寻。 九辰却只看到,唇动之时,他手中一柄长剑,清湛如虹。 ------------ 14.栖霞血案 名剑「秋泓」,乃九州传说中的君子之剑,只斩奸恶之辈,不行龌龊之举。 九辰在书中看过很多关于此剑的撰述,各家杂论,说法不一。 虽未见过实物,但,只一眼,九辰便可断定那人所持之剑就是消失多年的「秋泓」。不是因为剑身流霜飞雪,宛若秋水绕空,而是因为,执剑之人,有匪君子,自带兰芳,别具浩然之气。 据言,君子剑「秋泓」乃九州之中最负盛名的铸剑世家公羊家所铸,历时三十余载,以北海海底千年玄晶为剑材,以上古兰木为火,断金如水,削石如泥。 「秋泓」出世后,各国争夺数十载,一度兵戈相交。最终,此剑辗转流落云国,为当时的云国世子云意遥所有。十八年前,巫云两国镜湖大战,云意遥领兵出征,战败身亡,此剑亦随主人埋骨镜湖,从此销声匿迹。 九辰失神思索之间,将他身份猜测了许多种可能,却没有一种可以解释君子剑的再次出世。 那道青影似是怔了片刻,袖中流光一闪,如摘叶飞花,御风而下,飘然落至他跟前。 五步不到的距离,已经远远超出了九辰的警戒范围。夜空中寒光如电闪过,那人足下微旋,手腕一转,衣袂飘飘间,轻而易举的将三只暗箭握于手中,鬼面后的那双眸子,却依旧迷蒙。 淡淡月光下,他伸出一只苍凉如玉的手,目意朦胧,似要抓住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件东西。 “阿语,我……一直在等你……你……终于回来了么?” 他依旧低语喃喃,一时悲伤彻骨,一时迷茫无踪,仿佛陷入了人世间最痴缠的梦境,梦中,他历遍百折千劫,不得解脱,不得挣破。 九辰被他炙烈燃烧的目光逼得退了一步,抬臂,袖中暗箭已然对准他的心口,警惕道:“你究竟是谁?若再敢近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气!” 那人听得此间清冷冰彻的少年之音,方才如梦初醒般,神思一震。 殿宇之下,火光攒动,兵戈摩擦有声,蓦地响起一阵嘈乱喧哗。 显然,这场争斗,纵使双方都没有杀意,却也惊动了嗅觉灵敏的巫王宫内廷戍卫军。 那人双目陡然一缩,死死盯了九辰片刻,青袖拂风,惊鸿掠影般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九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抱臂沉思了片刻,才翻身掠下。 值夜侍卫举着火把将宫殿四周迅速包围起来,内廷侍卫统领独孤信拨开众人,腰间挟剑,行至九辰跟前,正要高声喝问,便见对面的黑袍少年缓缓转身,道:“独孤统领,是我,子沂。” 独孤信就着火光仔细打量九辰相貌,刚毅的面上满是震惊,道:“世……世子殿下?!” 九辰微微一笑,道:“方才,我误将野猫认作了刺客,惊扰了大统领及众位兄弟,实在抱歉。” 独孤信听得一愣,不由蹙眉,他向来自视目力极佳,方才,明明是一道人影掠过半空,怎么可能是只野猫? 九辰看他的样子,挑眉道:“大统领是在怀疑子沂的话么?” 独孤信惶恐道:“属下不敢。” 九辰满意点头,道:“夜黑风高,大统领不小心看走了眼,也属正常。若因为这点子虚乌有的小事惊动了王上王后,让整个内廷人心惶惶,你我可都担待不起。” 独孤信垂首抱拳,道:“属下知错,谢殿下提点。” 他话音方落,正要挥手命众侍卫撤去,忽听一声凄厉的嗓音骤然划破沉沉暗夜,惨绝瘆人。 九辰辨出这惨呼声起自东南方向,脸色刷得惨白,点足便飞掠而去。 独孤信留下一队侍卫原地看守,便带领其余人迅速奔向出事方向。 章台宫外,一群内侍宫婢挑着灯笼将周遭照得通明,巫后容华端静,风髻雾鬓,身着碧霞云丝织锦披风,正由隐梅扶着,缓缓步下石阶。 九辰一路施展轻功赶至章台宫,见巫后无事,才长松了口气,上前几步,撩袍跪于巫后跟前,道:“儿臣叩见母后。” 巫后扫了他一眼,秀眉微微颦起,道:“宫门已经下钥,你怎么还在宫中?” 九辰道:“儿臣方才听到此处传出惨呼声,实在放心不下母后安危,才折了回来。” 巫后闻言,花容起怒,疾言斥道:“混账!身为世子,你难道不知百官各有职司的道理么?本宫的安危,自有内廷戍卫军来管,何须你来操心?! 九辰垂眸,道:“儿臣知错。” 巫后再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带人向前走去。 片刻后,九辰默然起身,迅速跟了过去。 出事的地方是章台宫东南处的一座名为栖霞宫的冷殿,荒芜已久。 负责看守此宫的三个内侍,无一幸免,两个横死枯井边,一个死于殿内。 独孤信正带人检查尸体,见到巫后凤驾亲至,忙迎了上去,单膝跪地,道:“属下见过王后娘娘。” 巫后命他起身,边走便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独孤信连忙紧随着,微微侧身挡住前路,道:“娘娘,这里面不干净,属下斗胆请王后娘娘回驾。” 巫后顿住脚步,婉丽容颜上浮起一抹骄傲笑意,道:“本宫领兵征战沙场时,你不过一个黄毛小子,这点脏东西,我们风国女儿还不放在眼里。” 独孤信讪讪挪开,引着巫后到枯井边上,命侍卫们闪开,露出那两具尸体。 荒草丛中,那两名内侍均是双目紧闭,神色安然,丝毫没有痛苦之态,连所穿宫服都是整整齐齐,浑身上下,并无血色伤痕。 九辰挤到前面,张目望去,才发现,那两名内侍的心口之处,均被刺入一枝绽开的青菊,青菊之上,则隐隐缀着几点妖艳红色。 巫后看到那两枝青菊的一瞬间,蓦地踉跄了数步,容色煞白如雪。 隐梅及时扶住了她,在她耳畔柔声道:“公主,请保重凤体。” 此时,栖霞宫外,内侍尖声传报:“王上驾到!” 巫后悚然一惊,脱开隐梅搀扶,迅速恢复淡伫神色。 巫王疾步如风,已经带着晏婴并数名内侍进到里面,他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行礼,只将独孤信招到跟前,听他汇禀情况。 独孤信简单说了来龙去脉,巫王淡淡听过,走至井边,黑沉无底的双目扫过那两枝青菊时,猛然一缩。 晏婴感受到巫王宽厚的大手颤得厉害,一时也又惊又疑,吓得厉害。 “夭黛……” 许久,巫王从牙缝中挤出两字,说得切齿有力,似有万千不甘与恨意,眉间却隐隐含伤。 独孤信见状禀道:“王上,属下已经检查过了,这三人均是被青菊刺穿心口而亡,其余地方并无伤痕。” 九辰闻言,暗自沉思,不由想起《九州志》中关于夭黛的那段描述: 「夭黛之菊,生于腐尸之上,有剧毒,花开难败,花落生刃,嗅其味者,四肢麻痹,触其身者,面目皆腐,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按照书中所记,夭黛生于汉水,扎根腐尸,应有剧毒,可这两名内侍却面色如常,根本没有中毒迹象,更没有面目皆腐的形状出现。目前看来,这两枝青菊均无香气,众人在此处呆了这么久,并无不适症状出现,四肢麻痹的说法亦是无从考证。 九辰细细盯着那枝青菊看了许久,都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沉吟片刻,便欲伸手去触摸那青色花瓣。 “住手!”一声暴喝传来,九辰动作止住,抬眸,是巫王铁青怒极的脸。 火光映照下,巫王这才看清那黑袍少年模样,当即沉声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世子为何还滞留宫中?” 九辰跪地道:“回父王,现在是戌时三刻。儿臣离宫时,听到内廷传出惨呼声,一时担忧,才擅自折回,误了时辰。” 巫王瞥他一眼,冷冷道:“违背宫禁,擅留内廷,该当何罪?” 九辰道:“杖五十,罚俸一年。” 巫王移开目光,复又凌厉的盯了那青菊片刻,转首吩咐独孤信道:“让人将这里收拾干净,该留的留下,不该留的全部处理掉,此事,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敢在内廷为乱,孤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何方乱贼余孽!” 独孤信诺诺应下,便见巫王指着九辰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日,天色已晚,孤不想再动用内廷司刑,行罚之事,就由你们戍卫营代为执行。” 独孤信脑子一片空白,吓得当即跪地,道:“属下不敢。” 巫王了无表情,道:“这是孤的旨意,亦是巫国国法,与你敢不敢没有关系!” 独孤信一时哑然,再不敢多言。 巫王视见巫后玉容雪白,上前将她双手暖于掌中,温声道:“手怎么这么凉?夜里风大,是不是冻着了?” 巫后双眸之中仿佛映了一湖冰水,她抬目望着巫王许久,如常婉然笑道:“臣妾不冷,谢王上关心。” 巫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道:“今夜,孤去你那里歇着。” 巫后尖利的玉甲深深刺进肉里,面上笑若青花,道:“君恩深厚,臣妾受宠若惊。” 巫王哈哈一笑,携起巫后,正要离开,便听身后的少年高声道:“父王,儿臣有话要说。” 巫王并不回头,只是暂时止步,表示他在听。 九辰望着巫王背影,道:“儿臣恳求以鞭代杖,望父王恩准。” 巫王冷笑,道:“避重就轻,这是谁教给你的伎俩?” 九辰咬牙,道:“只要父王恩准,儿臣愿领双倍责罚。” 巫王闻罢,默了会儿,嗓音冷淡的道:“孤准了。” 九辰趁势道:“既能以菊伤人,又能令人毫无惧容。儿臣认为,此案来得蹊跷突然,疑点甚多,恐怕另有隐情。所以,儿臣还想恳请父王将此案交给儿臣办理。” 巫王冷哼道:“此案,自有戍卫营与暗血阁负责,追查缉凶之事,其余任何人不得插手过问!世子若想以身试法,尽管放手去试!” 待巫王一行人离去后,独孤信才憋不住开口道:“殿下,今夜那人——” 九辰打断他,做了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大统领如果信得过子沂,便先不要声张此事,我有预感,他不是行凶之人。” 独孤信权衡半晌,终于咬牙应下:“属下便信殿下这一回!”说完,他十分为难道:“可这执刑之事,属下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望殿下指点迷津。” 九辰抱臂笑道:“「犯人」已经够倒霉了,现在「行刑官」竟还要问「犯人」他该怎么死,大统领这「行刑官」也太看得起我这个「犯人」了。” 独孤信砸了砸脑袋,此事,简直比追凶办案让他头疼的多。 九辰淡淡看了他一眼,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世子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 ------------ 15.神枝为聘 次日,天色未明,九辰便至垂文殿外,撩袍长跪。 这一日正值早朝,巫王在章台宫陪巫后用完早膳后,直接便去了朝堂,一直到午时才回到垂文殿。下了车舆,巫王一眼视见殿外跪着的少年身影,眉梢一挑,与晏婴道:“孤还以为,剑北五年,他早不记得规矩了。” 晏婴小心回道:“王上定的规矩,殿下向来记得清楚明白。” 巫王冷笑,道:“若是如此,他便不会在孤的眼皮子底下盗走暗血令,矫诏王命,私离王都。” 晏婴听巫王提起此事,唯恐祸从口出,便再不敢多言一句。 巫王看他一眼,带着淡淡的嘲讽,便径自进了垂文殿。 午时的日头正是毒辣,巫王简单用完膳,也不午睡,便于殿内批复奏简。 晏婴忙命内侍多搬些内廷专用的玄冰进来,驱逐燥热,并亲自去侧殿煮了降暑的青菊茶,仔细侍候。 待日影西移,暑热消散之时,巫王才吩咐晏婴:“让世子进来。” 晏婴应下,忙急急行至殿外,去传达王令。 九辰虚弱之下,被暑气蒸得头晕目眩,眼前发昏,只能扶着晏婴,才勉强站稳,艰难进殿。 晏婴只觉臂上的那只手滚烫的厉害,担忧道:“殿下还好么?” 九辰点了点头,入殿后,便松开晏婴,疲软至极的重新跪落于地,哑声道:“儿臣叩见父王。” 巫王瞥见他模样,冷冷道:“世子若是跪不好,便出去跪,该做什么,难道还要孤提醒你么?” 九辰只觉得眼前有些抑制不住的发黑,咬牙凝神跪直后,才艰难的扯开与伤口黏在一起的黑袍,转过身,背对着巫王,道:“儿臣请父王验伤。” 入目处,九辰整个背部已然血肉模糊,一道道纵深鞭伤交错其间,均是深可见骨,皮肉翻卷,十分可怖。 晏婴看得心惊肉跳,喉头酸胀的难受,眼中不由就溢出一层雾水。 巫王看罢,便坐回案后,道:“晏婴,传孤旨意,戍卫营秉公执法,不徇私情,赏金千两,以示嘉奖。” 晏婴张了张口,一时失声,许久,才发出音,道:“老奴遵旨。” 九辰费力的穿好上身黑袍,道:“父王若无其他吩咐,儿臣告退。” 巫王脸色蓦地一沉,道:“孤何时让你退下了?” 九辰动作顿住,道:“儿臣知错。” 巫王命一旁的青衣内监搬出两沓厚厚的奏简,道:“今日,掌书内监请了病假,你就留在宫中,替孤誊抄这些处理好的奏疏。另外,孤这里还有几份未处理的奏疏,正想听听你的意见。” 九辰道:“儿臣遵旨。” 晏婴见这情势,便命一名青衣内侍去搬竹简,巫王却冷声道:“以后,这些事情,让世子自己做。” 那内侍吓得住手,忙退到一侧。 九辰撑着地面起身,将竹简搬到左侧长案上,分类整理妥善后,才跪坐到案后,试着腕上运力。 巫王抬眼,瞥见九辰笔力虚软,字迹不正,且不停的淌着冷汗,将尚未干却的字晕得不成章法,当即蹙眉道:“不过一点暑热,便能将世子折磨成这番模样,倒真是让孤长见识!晏婴,给他换冰席。” 巫王宫的冰席乃九州极北处的水晶玄冰制成,奇寒无比,遇热不化,只有酷暑之时才会铺在榻下解热,且每次铺设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 晏婴自知冰席之苦,更忘不了以前他的小殿下被冰席折磨的那些情景,一边命人去取,一边心疼得难受。 九辰低头,眼睛依旧发昏,并不能看清楚那些字的轮廓,只能继续将全身力气都凝在腕上,凭着感觉去写。 两名内侍很快抬了冰席进来,内廷司造为防他们被寒气伤到,特地在冰席之外裹了两层质地厚密的竹席。 纵使如此,一路抬过来,那两名青衣内侍依旧被冰席渗出的余寒袭得脸色发白,浑身打颤。 晏婴忙引着他们将竹席去掉,展开里面剔透的冰席,替换掉九辰膝下的竹席。 巫王扔下一卷竹简,道:“这是宫城戍卫营右将军怀墨的请罪书,世子有何看法?” 竹简挟着霸道刚硬之力,堪堪砸到案上,动静之大,让旁侧侍立的青衣内侍们吓得发颤。 九辰捡起来,迅速揽了一遍,一怔之后,才道:“南北两市的巡查防卫由怀墨负责,淮国质子在南市遇刺,确是戍卫营巡防疏漏之过,怀墨难辞其咎。” 巫王盯着他,满是探究,道:“孤还以为,你会替自己的「生死之交」说几句好话。” 九辰卷起竹简,道:“事关重大,儿臣眼中只有国法,没有私情。” 巫王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这处罚之法,便由世子便代孤拟定。” 九辰变色,道:“儿臣不敢擅自干涉戍卫营事务法度,请父王收回旨意。” 巫王眼底多了丝审视,道:“既是孤的旨意,何来擅为之说。说起来,怀墨所犯之事,也不止这一遭,世子若觉得为难,不仿将前些时日的欺君之罪一道替他定了,也省得孤再费力气。” 九辰总算明白今日巫王怒从何来,默了片刻,道:“朱雀道之事,全是儿臣授意,与怀墨无关。” 巫王挑眉,道:“世子眼中既然只有国法,便跟孤讲讲,欺君该当何罪?” 半晌,九辰道:“死罪。” 晏婴垂首侍立在一侧,只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里。巫王却并未露出愠色,反而极有耐心的道:“若不是暗血阁查出此事,世子打算糊弄孤到何时?” 九辰沉默,无言以对。 巫王脸色陡沉,道:“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九辰只能实话实说,道:“儿臣不敢欺瞒父王,只是,儿臣确实没有想好何时将此事禀告父王。” 巫王似乎也并未打算深究,只让人换了盏茶,道:“朱雀道之事,孤要看到结果。” 九辰平静道:“儿臣遵旨。” 当夜,巫王依旧去章台宫用膳休息。 九辰誊写到夜半时分,实在熬得眩晕,便伏到案上小憩。 晏婴悄悄赶回垂文殿,甫一靠近九辰,冰席散出的寒气便裹挟而来,生生让他打了个哆嗦。 九辰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人却十分安静的伏睡在那里。这场景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晏婴几乎以为眼前的少年依旧是多年前那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在无数个漫漫黑夜里,痛苦挣扎。 他双目酸胀许久,让人取了厚实的披风,轻轻的替九辰盖上,便复又悄然离去。 九辰睁开毫无睡意的眼睛,侧枕在臂上,静静的盯着晃动的烛火许久,才起身继续誊写案上竹简。 次日,巫王在章台宫用完早膳,并未回垂文殿,而是直接带了文时侯子玉去戍卫营蹴鞠为乐。 九辰一直写到中午时分,才誊完案上所有奏疏,待将它们一一搬回原位后,便昏昏沉沉的离宫回府。 日光炙烈,西市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九辰已经临近虚脱,步履踉跄的混迹在人群之中,缓缓向着安巽坊的方向行去。 一骑快马穿街而过,肆无忌惮的横冲直撞,毁了不少货架摊位,惹得行人纷纷避让到街道两侧,唾骂不止。 一片混乱中,只有九辰依旧毫无所觉的向前走着,几个眼尖的路人见街道中央尚有一个黑衣少年,俱是变色,想阻止却已然来不及。 九辰这才察觉到异样,耳畔轰然掠过急促的嘶鸣之声,那马正迎面风一般扬蹄冲了过来。 九辰皱了皱眉,没有动,周围人立刻失声尖叫起来。 风驰电掣之间,一只手不知从何处伸了过来,快到至极,却又轻到极致的将他拽了出去。 疾风旋影擦身而过,九辰转眸看了眼身旁眉目清秀的年轻公子,微微一笑,道:“多谢。” 那年轻公子将他打量一番,道:“没想到,战无不胜的黑云骑主帅亦有坐以待毙之时。” 九辰望着那马消失的方向,默了默,道:“名驹「追风」,虽是千里良马,却颈弱腿硬,不善变通。弱易伤,硬易折,我若一箭斩马首,双箭断马腿,此马必死无疑。只可惜,这马上之人,乃是风国使臣,他若死了,一则麻烦甚多,二则后患无穷,三则于我无益。” 年轻公子眸间含起一丝笑意,道:“如此,九幽受教。” 九辰复又看他,道:“幽兰公主独挡边关数载,胆魄过人,机谋无双,想必,能将此事看得更加透彻。” 九幽被他一言拆穿身份,也不慌乱,反而淡静作礼,道:“既是故人,殿下也该将故物归还幽兰。” 九辰想了片刻,道:“你不辞千里来沧冥立市卖马,想必不止做生意这么无趣。我听说,风国的女子最重名节,那件故物,不妨留作印证。” 说完这些,他点头为礼,便径自离去。 阿鸾从人堆儿里跳出来,嘻嘻笑道:“公子可讨回东西了?” 九幽斜瞪她,道:“鬼丫头。” 阿鸾满是遗憾道:“公子,咱们真该让明染大人的马儿碾了他,到时,看他还如何嚣张!” 九幽摇首,道:“他不是嚣张。” 阿鸾极是赞同,道:“没错,他是无耻。” 九幽看着她,道:“东西拿出来。” 阿鸾缩缩脑袋,摊开手,掌中赫然是一枚刻着精致麟纹的黑玉玉佩。 九幽盯着那玉佩,眸间秋波流转,渐渐生出溶溶笑意。 这一日,宫中恰恰传出消息,含山公主于采绿湖游玩时,不慎坠水,幸而戍卫营及时施救,才免遭大难。公主体弱,因久滞湖中,寒气侵体,便生出一场大病。 巫王爱女心切,诏令杏林馆悉心医治,并取消本定于三日后举行的国宴,暂缓两国求婚之事。 三日后,楚王再遣国使赴巫都沧冥,携神女枝并楚王亲笔书信,昭示求娶含山公主的决心。 神女枝,生于楚境神峰巫山,传说凤神栖于其上,死后化灵,以血滋养神树,使其参天繁茂,枝枝交错而生,衍息不止。 在楚国,神女枝不仅代表着无上的高贵与圣洁,更是「凤」与「后」的独特象征。 楚王以神女枝为聘,其心昭昭,九州俱惊。 ------------ 16.风雨欲来 楚国国使抵达巫都之日,巫王恰好在东阳侯季礼的陪同下巡查驻守在沧冥城外的威虎军。 威虎军乃昔时巫王启为世子时一手操练,善长兵,精骑射,历经大小战役数十场,以“枭冷好战”闻名于世。因巫启铁腕治军之故,遇战时,威虎军按所获敌虏人头计功,杀戮无节制,所过处,血漫荒野,寸草不留。也正因此故,九州各国对威虎军评价褒贬不一,诟病者甚多。 巫王坐于马上,甲胄在身,黑色龙纹披风飘飞展动,指着烈日下黑压压一片的将士们,道:“恺之,孤的威虎军,比剑北男儿如何?” 季礼听着耳畔震天操练之声,眸中泛光,由衷叹道:“若是威虎军出战,拿下剑北,何须浪费十载光阴?” 巫王明白他言中肺腑之情,笑道:“恺之此话说的不对,剑北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乃兵家必争之地。兵家制胜之道,在于谋,而不在于勇。恺之西挡风国,南制蛮楚,北灭鬼方,以剑北为基,纵横大漠数百里,护佑巫国,不过用了十载。如此功业,何人可复为之?” 这番话,让年迈的东阳侯血脉沸腾,他嘴唇动了动,却又极力忍住,最终,只是恭敬惶恐道:“王上谬赞,臣愧不敢当。” 巫王每次巡查完威虎军,总要在校场上与众将士一起较量箭术,并设彩头,获胜者奖励颇丰。军中将士跟随他多年,素知他们王上的性情,因而比试时从不避讳身份,均是拿出十成的真本事,力争头筹。 校场上,各营将士携弓带箭,均是跃跃欲试。威虎大将军列英更是亲自捧了青龙弓,奉与巫王。 巫王拉了拉弓弦,一边试着力道,一边吩咐列英:“去给东阳侯取把良弓。” 列英斟酌片刻,道:“末将这里只备了王上常用的青龙弓和世子殿下常用的麒麟弓,不知,东阳侯所用弓的规格――” 未等他说完,巫王便打断,道:“将那把麒麟弓取来。” 列英一愣,尽量委婉说道:“殿下向来不喜别人随便碰他的东西,尤其是弓箭,末将担心――” 说到这里,列英便有些为难的看向巫王,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闻言,巫王眉峰一皱,道:“孤倒不知,他还有这些毛病,你只管取来,威虎军没这条规矩。” 季礼在一旁听得明白,忙道:“王上,臣从不挑弓,普通弓箭足矣。更何况,此弓既然是殿下心爱之物,臣岂可擅自使用?请王上收回成命。” 巫王抬手止住他,似是想起什么,微微笑道:“恺之只管放心,孤的这位世子对你可是仰慕已久,他若知道你要用,高兴还来不及。” 季礼还想推辞,巫王却已经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蓄势待发。 季礼只能悄悄向列英道:“烦请将军替季某另换副弓箭,殿下之物,臣实在不敢僭越。” 列英想了想,道:“既然是王上旨意,侯爷就不要推辞了。而且,殿下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这弓闲着也是浪费,倒不如让侯爷松松弦。” 季礼微有困惑,道:“听说,殿下重病缠身,身子弱的厉害。难道,以前殿下还会来威虎军练习箭术?” 列英忍不住笑道:“侯爷这些话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殿下自小就呆在威虎军,由王上亲自指导训练,论起箭术,这里无人能比得上他。近些年,也不知怎么回事,殿下倒不跟着王上过来了,许是又喜欢上别的新鲜东西了罢。”说完,他便径自去取麒麟弓。 季礼听他言辞之间对他们巫国那位神秘的小世子颇为了解,关于麒麟弓之事,倒也释然许多。 从威虎营出来后,巫王特意留了季礼在垂文殿用晚膳。膳后,左相南央与右相桓冲应巫王诏令,先后到了垂文殿。 巫王命他们坐了,才开门见山,道:“楚国来使之事,诸卿有何看法?” 桓冲笑道:“想必是听闻王上暂缓两国求婚之事,楚王坐不住了。” 南央却皱着眉,道:“西陵衍老谋深算,绝非那等沉不住气的人。单因求婚之事,风国未动前,他便送出神女枝表达诚意,引得九州注目,绝非此人行事做派。” 说到这里,他恭恭敬敬抬袖道:“神女枝之事,定然不止于此。西陵衍素为豺狼之性,臣恳请王上派人严密监视楚使一举一动,万万不可给其可乘之机。” 巫王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季礼,道:“恺之如何看待此事?” 季礼斟酌道:“臣同意南相的说法。只是,过犹不及,楚使中不乏高人,若贸然施行监视,必会打草惊蛇。臣以为,与其先发制人,不如欲擒故纵,请君入瓮。”顿了顿,他道:“恕臣冒昧,求婚之事,不知王上究竟作何打算?” 巫王展眉笑道:“恺之所言,正和孤意。至于打算,不论公主嫁到何处,孤都不允许有人趁机从中渔利。” 此话说的模棱两可,三人一时猜不透巫王究竟何意,便也不再多言。 桓冲忽道:“臣无意间听说,端木氏的族长,近日曾经现身沧冥。” 南央闻言,心头蓦地一紧。 巫王双手负拳,像是忆起了什么,眉间有些怅惘,道:“孤记得,端木氏的族长,是位女子。” 桓冲笑道:“王上记得不错,只不过,世上极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容。” 季礼听到此处,便道:“听说,被各路商客奉为至宝的《行商纪》,便出自端木氏一族。” 桓冲点头,道:“昔日,臣家中也曾收藏过一本,小女时常翻阅,爱不释手,以「字字千金」评价此书,想必,其中自有锱铢大道。” 季礼抚须道:“端木族掌控九州商路命脉,财力不可估量,所撰商经,自然有可取之处。” 桓冲倒露出几分愁色,道:“小女嗜读如命,自从阅过此书,便对撰写此书的「西陵公子」与「端木小生」倾慕不已,恨不得早生几年,以文相会,着实让人忧心不已。” 巫王与南央听到此处,俱是脸色煞白。 季礼不知内情,道:“王上可是担心,端木族也卷入这场求婚风波之中?” 巫王没有回答。 桓冲忧心忡忡道:“若真是那样,这场风波怕是更难平息了。” 殿内陷入异常死寂,君臣四人,仿佛都从这短暂的平静中,嗅到了暴风雨的气息。 片刻后,巫王有些疲倦的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季礼快出垂文殿时,犹豫半晌,终是折回,道:“王上,既然公主身体有恙,想必这段时间无法练习箭术。九辰在王宫叨扰这么多时日,臣怕他不懂规矩,不如让他先随臣回去。” 巫王认真听罢,才明白季礼话中之意,片刻后,笑道:“原是此事。恺之不必担心,这段时间,辰儿规矩学得不错,孤正有意将他和剑儿调到威虎军去历练一番。” 季礼惊得双目圆睁,猛地跪倒在地,道:“王上,这万万不可,他们年纪尚小,在剑北疯野惯了,哪里有资格入威虎军?” 巫王淡淡一笑,道:“恺之多虑了,威虎军现在最需要剑儿和辰儿这样的少年将材,孤已经决定了,恺之勿再多言。” 季礼哑然,只能谢恩告退,步下垂文殿长长的石阶时,一阵夜风吹来,竟让他堪堪打了个哆嗦。 东阳侯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 17.父子嫌隙 七月中旬的天气,晚间虽然暑热已经消散大半,却依旧闷热的厉害。 相府大管家南福,拖着肥胖的躯体,一边忙碌的张罗着晚饭,一边不停的擦着冷汗。 相府的下人们看到他们大管家汗落如雨的样子,只当是他是热坏了。 此刻,南央正襟危坐在食案之后,一张脸黑沉如锅底,直看得南福心惊胆战。 从王宫回来后,老爷便一直保持着这种神鬼莫敢靠近的状态,南福暗自琢磨,准是哪个不长眼的又让自家相爷在王上跟前受了气。 这时,相府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月色淡淡,树影摇曳,一个锦袍公子翩然步入,凉凉的月光洒在他的袖上,宛若一副流动的水墨画卷。 南福眨巴着眼睛一看,心头大喜,连忙迎上去,嘿嘿笑道:“公子回来的正好,这面刚出锅一会儿,正调卤呢。” 南隽嗅着满院香味,眉间立时舒展,道:“是芥菜豆干。” 南福涎着脸,道:“还有一味川香辣子。” 南隽对这味汤料显然十分满意,缓步走到厅中,施施然在案侧坐下,道:“盛大碗的。” 南福乐呵呵的应下,正要去捞面,便听南央冷声道:“你站着,谁准你给他弄饭了?” “啊?”南福瞅着自家老爷的脸色,大是愕然,只能识趣的止步。 南隽蹙了蹙眉尖,道:“孩儿不知何处得罪了父亲,还望父亲大人赐教。” 南央看他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语调,胸口便闷堵得难受,暗暗压抑片刻,才直入正题道:“立刻让端木族的人离开沧冥。” 南隽唇边溢出一丝冷笑,道:“巫国百姓人人皆知,左相大人刚正不阿,耿直善谏,凭着满腔凛然,助王上革除积弊,扫压奸佞,朝中百官,莫不惧上三分。而今,不过小小的端木一族,左相若看着不顺眼,自可将他们赶出沧冥,何须特意知会区区一个兰台令?” 南央气得血气上涌:“只要我南央在朝一日,便绝不准有乱臣贼子祸乱巫国!我不管他们要做什么,也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我警告你,从今以后,不准再跟端木族有任何来往!” 南隽淡漠的看着怒火喷薄的父亲,道:“若是孩儿难以从命呢?” 南央双目陡然一睁,震惊片刻,竟是渐渐平静下来,一字一顿道:“要是做不到,你就滚出南府,我南央福薄,当不起南隽公子的亲父!” 南隽隐在袖中的手,缓缓捏紧成拳,一双眸子,却淡定如初。 南央吩咐一旁的南福:“将家规和家法取来。” 南福明白自家老爷正在气头儿上,须得顺着他的意,才能平复他的火气,立时便应了下,急忙去取。 南隽卷袖而起,抬脚便向外走去,正与回来的南福撞了个满怀。 南央瞥着他背影,道:“今日,只要你敢迈出府门半步,我南央便再不认你这逆子!” 南隽闻言,脚步猛地一滞,再难动弹。 南央心头暗暗松了松,神色却依旧沉着,道:“你既然还认我这个父亲,就去院子里跪着,捧家法,诵家规。” 南福听了这话,忙打圆场,道:“老爷,这大热天儿的,好歹让公子先吃口饭,再背不迟啊。” 南央狠狠瞪他一眼,道:“你在旁边给我看着点,他若敢懈怠,立刻报我!” 南福苦着脸,颇是幽怨。 南隽自他手中取过黑黢黢的藤杖,拾起一片袖角拂掉上面的灰尘,便撩衣在府院正中跪落,双手将藤杖举过头顶,对着空中一轮明月高诵起南府那本颇是厚实的「家规」。 从王宫回来后,九辰在世子府堪堪闷了三日,到了第四日,便再也闷不住。 因此,孟梁大早晨刚刚从睡梦中纠结着醒过来,就看到他的小殿下已经在后院的马厩里喂马刷马,忙得热火朝天。 孟梁自去膳房简单准备了早膳,刚端了盘糕点出来,便见九辰正牵了匹马向府门走去,当即吓了一跳,忙奔过去拦住他,道:“殿下这是要出门吗?” 九辰从盘子里捡了两块枣糕,一块放进自己嘴里,一块塞进马嘴里,边走边说道:“我今日可能回来的晚,不用准备我那份晚膳。” 孟梁听了这话,急得变色,道:“殿下昨日刚用了伤药,背上那些口子都还裂着呢,哪儿还能骑马乱跑呀?” 九辰不以为意,道:“又不是伤在腿上,你瞎担心什么?”说到此处,他不满道:“还有,什么叫「乱跑」,我是去做正事。” 那马儿吞完糕点,兴奋的扬蹄撒欢,九辰笑着抚了抚马头,便又往它嘴里塞了两块枣糕。 孟梁看得心疼不已,道:“这是给殿下准备的,殿下怎么都喂给这畜生了?!” 九辰道:“府里又不缺这点吃食,你用得着这么小气么?” 近来,孟梁当家当得实在辛苦寒碜,便忍不住提醒他的小殿下:“这两日南市物价飞涨,就是昨日买药的钱亦比平时高出不少。殿下没有采邑,王上给世子府制定的吃穿用度标准,又向来苛刻,每月里本就攒不下几个钱。如今,殿下又被王上扣掉一年的用钱,老奴闲时算了算,咱们府中积蓄着实有些紧张。” 说完,他颇是忧虑的叹了口气,俨然一副日子快要过不下去的模样。 九辰有些同情的看了眼孟梁,生计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也不太懂,只能尽最大努力宽慰他道:“梁伯犯不着这样愁,南市的物价,再等几日,就能降下去了。吃穿用度,咱们人少,可以省着点,至于药……我以后尽量少得罪父王就是了,要是实在不小心得罪了,你就捡便宜的买,或者,绕远些去杏林馆取。当然,如果钱还是不够花,我可以让阿蒙去找阿隽借。” 对于自己能想出这么多对策,九辰还算满意,说完后,便牵着马径自出府而去。 孟梁目瞪口呆的傻在原地,不由有些佩服自家小殿下对待生活的乐观态度。 出府后,九辰先在西市转了一大圈,便到东阳侯府去寻季剑。 守门的家仆对九辰尚有些印象,因而并未为难他,便利落的遣了人进去通报。 季剑这段时日在府中正闲得无聊,憋得难受,听说来人是许久没有消息的九辰,一时又惊又喜,激动的难以自抑,来不及换下练武服,便飞奔出府。 九辰倚着马,抱臂打趣道:“明明是在下被困樊笼,看少将军的模样,倒更像是许久没出过笼子的鸟儿。” 季剑一拳砸到他肩上,哈哈大笑道:“好阿辰,真的是你!王上若再不放你出宫,我真的要急疯了!我现在每天做梦都在想着怎么能一把火将王宫给烧了!” 九辰运起内力,微微侧身,消掉他大半力道,笑道:“阿剑,你赶紧换身衣服,咱们去北市马场转转。” 听到马市二字,季剑自是兴奋不已,但望了眼身后的府门,他还是犹豫道:“爷爷和爹他们一直很牵挂你,要不咱们先去见他们,再去马市也不迟。” 九辰想了想,终是摇头,道:“今日时间紧急,改日再见也是一样的。” ------------ 18.白龙鱼服 巫国北市虽大,然而由于近段时间伯乐马市的生意实在太过火爆,九辰与季剑根本不需打听,便一路循着声往最热闹的地方走。 沿路上,不少马市的栅栏门上都挂着“歇业”的牌子,偶尔几家尚开市的,亦是门庭冷落,光顾者寥寥。 伯乐马市占地并不大,只在北市东北角处围了栅栏做场地,马场里面搭着简陋的台子,布局倒与月城的马市颇为相似。马场的旁边,是一座双层茶楼,亦建的十分简陋,除了楼顶和地板,四方均敞开着。据说,是马场的主人买下茶楼后,为了方便客人看马,特地命人拆掉了壁板窗户。 伯乐马场每日巳时一刻准时开市,每日只卖十匹马,价高者得。开市前,旁边茶楼里会提早挂出这十匹马的肖像图,图卷上会有每匹马的基本信息,以供客人品评参考。 虽然离开市尚有一段时间,伯乐马场外却已经里里外外围了数层人,将这片狭小的区域围堵的水泄不通。 季剑见人群中不乏锦衣玉袍的贵族子弟,有几人还十分眼熟,不由讶道:“这群家伙平日里懒得要命,竟然也会起大早赶马市。” 九辰看了看,道:“这些人大致分两类,一类是真的爱马,一类是见不得别人有更好的马。近来,王都结伴而游的王族世家公子们,每每见面,除了比比派头外,必要与对方探讨一下彼此的坐骑,探讨的忘兴时,还恨不得让两匹马儿当街打上一架,以分胜负。” 季剑气得咬牙,道:“这群俗人,果然不知敬马!” 两人见人潮涌动,实在寻不出缝隙,便将马栓到棚里,去旁侧的茶楼捡了个座喝茶。 茶楼里挂着骏马画卷,也聚了不少人,正围着十副画像谈论不休。 季剑实在按捺不住,正要拉着九辰去凑凑热闹,便见一个绿裙少女端着个托盘蹦蹦跳跳的到了楼上。 阿鸾十分利落的将一壶热茶放到两人案上,倒满两碗,道:“这是我家公子特地送给你们的好茶。” 听说是九幽送的茶,季剑自然兴奋不已,便问:“你家公子现在在何处?” 阿鸾随手把玩着一把骨扇,道:“我又不是我家公子,我才不知道。” 她举手投足之间宛若精灵一般,说不出的俏皮可爱,季剑一时玩心大起,道:“喂,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阿鸾反问:“你又叫什么?” 季剑扬眉,道:“我叫季剑。” 阿鸾眯眼一笑,道:“这名字起的可真好,既呆且贱,跟你人还蛮像的。” 季剑乐得哈哈大笑:“你这人真有趣儿,出口便是歪理,而且还能说得这么溜!” 阿鸾嘻嘻笑道:“真是个呆瓜,被人骂了还这么开心。” 九辰沉默的盯着阿鸾许久,忽的手腕一翻,出掌便去捉她手臂。 阿鸾翘起嘴角,一双手走转躲闪,灵活如游龙,不过一瞬,她手中骨扇已然抵到九辰下巴上,长吁短叹道:“小哥哥,你虽对我有意,总也要问问我的意思才好呀。” 季剑难以置信的瞪着阿鸾,半晌,道:“你一个女孩子家,难道不该矜持一些吗?” 阿鸾顿时来了兴致,忙收起扇子,跳脚蹭到季剑身边,将脸偎在他肩上,一脸无邪道:“呆瓜,你倒是教教我,怎么样才算矜持。” 季剑堪堪打了个激灵,触电一般抽身而起,连退数步,指着阿鸾,结结巴巴道:“喂!你……你……你到底是女孩子吗?!” 阿鸾以手托腮,嘻嘻笑道:“那你说说看,女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季剑看她半晌,哼道:“要温柔,要体贴,还要――反正……反正不是你这样子。” 阿鸾忽得跳起来,贴到他跟前,盯着他俊面瞧了又瞧,道:“咦,你怎么脸红了?” 这一句话,让季剑直接从面皮红到了耳根。 阿鸾笑得拿着双拳直捶桌子:“哈哈,真好玩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呆的人呢!” 客栈的老掌柜慌慌张张的奔了上来,见阿鸾模样,急得跺脚道:“鸾丫头,快别胡闹了,你仔细看看,这下面都打起来了!” 阿鸾旋身而起,作了个鬼脸,遥遥往场里看了几眼,便摸出那把骨扇,一边摇着,一边便往楼下走,道:“有趣,有趣,我还没见过端场子的呢。” 她缓步轻行间,一双雪足却移转如风,眨眼的功夫,便没了踪影。 九辰与季剑行至栏杆处,果然见下面马场外人潮涌动,不少人正越过栅栏,跃入场内,厮打成一团,前仆后继,试图去抢台上那匹纯色白马。 季剑辨了一会儿,道:“是以相著称的「白雪」,华而不实,这些人果然没有见识。” 九辰点头,道:“以伯乐马市的实力,「白雪」至多算得上二等马。这段时间,马市虽然火爆,却还算太平。今日,这群人却因为一匹「白雪」便闹成这样,实在是蹊跷得很。阿剑,我们也下去看看。” 季剑早就按捺不住,立刻重重点头,抬脚便走。 因出了事端,除了卖马与买马的人,周遭马场、商户纷纷围过来凑热闹,本就拥堵的区域此刻更是比肩接踵。外围的人一拥而上,俱是踮着脚试图瞧见场子里面的情况,为了能挤进前面,一个个使尽浑身解数,互不想让,处处充斥着咒骂声与喧哗声。 季剑与九辰寻了半天,都没能找到空隙,两人心照不宣的计较片刻,正欲施展轻功往内闯去,一个身着布衣,眉目慈蔼至极的老者忽然挡在他们跟前,伸臂一拦,极是讨好的笑道:“两位小将军,对面的摊儿上正有上好的凉茶,这大热天儿的,你们往人堆儿里挤个什么劲儿?” 季剑莫名其妙被人挡了去路,正觉不爽,忽然意识到这老者有些面熟,而且不是一般的面熟,想了又想,才指着他,满是震惊道:“晏……晏公!” 晏婴和蔼的笑道:“小将军眼力不错,正是老奴。” 九辰更莫名其妙的盯着他,道:“晏公来此处做什么?” 晏婴愈加和蔼的笑道:“老奴是专门来请两位小将军过去喝茶的。” 九辰与季剑神色古怪的望着晏婴,又神色古怪的打量着他的衣着,半晌不说话。 晏婴也不多解释,只继续眯着眼笑道:“两位小将军过去就知道了。” 晏婴口中的摊子是一个用油布搭成的茶棚,茶棚的主人则是一对憨厚的中年夫妇。此时临近正午,日头已经有几分毒辣,因此,茶棚里倒是聚了不少客人,俱是袒胸露怀,光脚赤膊,一边喝茶,一边看热闹。 九辰与季剑跟着晏婴一路行到靠路边的位子处,便见破旧的木头方桌旁,已经坐着两人,一个身着藏青便袍,身姿挺拔,一个身着灰色布袍,疏阔健朗。此刻,两人正悠闲的品着茶,谈笑有致。 晏婴走到那穿便袍的中年男子跟前,低声禀道:“老爷,两位小公子过来了。” 九辰盯着那人背影,微微一怔。 季剑目瞪口呆的看着那灰袍老者,道:“爷爷?!” 季礼瞪他一眼,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老爷见礼。” “别听他这老顽固的!”一直背对着他们的便袍男子转过身,朗声笑道:“剑儿,快过来,坐下喝茶。” 季剑乍看见巫王威严圣容,惊得失色,道:“王――!” 九辰立刻狠狠踩了他一脚。 季剑拧眉痛呼,生生吞掉了后面的话,季礼见状斥道:“毛毛躁躁,一点规矩都没有!” 巫王让晏婴又多倒了两碗茶,笑着与两个少年道:“都别杵着了,过来尝尝新鲜,这儿的茶爽利可口,与别处大是不同。” 九辰与季剑互相看了一眼,只能分别挨着巫王与季礼坐下,默默无语。 巫王看着他们,道:“听说,咱们北市的这个伯乐马场是出了名的厉害,甫一入市,风头便盖过了本地三十六家马场,独占鳌头。今日闲来无事,我便与季老特意过来瞧瞧。” 季剑灌了一大口茶,顿时起了精神,道:“王――不,老爷,您来得太对了,这里的老板,是从卢方国过来的。他们家世代贩马,商路开阔,货源甚多,随便牵出来一匹,都是绝世良驹!” “哦?”巫王大是好奇,道:“剑儿似乎对此马场的主人很了解?” 季剑嘿嘿笑道:“虽然只有一面之交,但从他的谈吐间,就能看出来他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巫王缓缓颔首:“只凭数言,便可令我巫国的少年将军为之折服,此人果然有些本事。” 季礼忙道:“这混小子胡吹惯了,又无见识,老爷听听就罢了,千万别当真。” 巫王摆手,道:“这爱马、买马、养马都是年轻人爱做的事,单论这一件,他们可比我们有见识多了。” 说完,他便看了眼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道:“辰儿,你觉得呢?” 九辰道:“关于马,我懂得不多,我同意阿剑的看法。” 季礼听了这话,立刻皱了皱眉。 巫王也不在意,继续道:“这马场里,可有辰儿看上的马?” 九辰摇头,道:“我喜欢的马,很多年前就死了。” 他说的随意,又兼波澜不惊,一直笑眯眯的侍立在旁的晏婴,脸色刷的惨白,笑意便蓦然僵在了面上。 巫王目色沉沉的盯着身边的少年,久远的往事模模糊糊拂过,心中莫名生出几分烦躁,等移开目光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竟是浸了凉汗。 季礼心中早已窜了火,只因当着巫王的面,他才一直努力克制着,尽量不露出情绪。 “出来!”此刻,生性火爆的老侯爷再也无法容忍这种趋势继续发展下去。他指着九辰说完,与巫王轻施一礼,便大步踏出茶棚。 季剑见自己爷爷真的动了怒,立刻担忧的望了九辰一眼。 九辰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便起身默默跟了出去。 巫王思衬片刻,便跟晏婴递了个眼色,晏婴会意,立刻疾步往茶棚外走去。 东阳侯挟着满腔怒火,一路大步流星,直到拐进最近的僻静巷子里,才停了下来。 他回身,一双虎目狠狠剜着身后的少年,几乎是吼道:“跪下!” 九辰沉默的撩袍跪下,依旧不说话。 季礼心里明明白白的知道,他这副模样,便是典型的不觉得自己有错。巫国东阳侯急怒攻心之下,挥掌便将跪在他脚边的少年掴倒在地,气得浑身发抖,道:“东苑如此,今日又如此,你有几条命,敢在自己的君上面前这样放肆?!我季礼带兵无数,怎么就带出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小子!你若是觉得呆在王都屈了你,我立刻请旨遣你回剑北!” 九辰擦干嘴角血迹,默然跪好,还是不开口。 季礼看到他这副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正欲抬脚踢过去,便被急急寻过来的晏婴给拦住。 季礼皱眉道:“晏公,这是军中之事,你莫要插手!” 晏婴忙笑着打圆场道:“侯爷息怒,老奴哪里敢拦着侯爷。今日王上好不容易忙里偷闲,出来一趟,就是为了散散心,乐一乐。侯爷也看到了,能在这马场遇到这两位小将军,王上心里开心的不得了,就指着他们陪驾了。这里,毕竟不是军中,侯爷若是动了真怒,伤了这小将军,王上心里恐怕也不好受呀。” 季礼冷哼道:“若是在军中,我早让人将他拖出去打棍子了,岂能容他如此放肆?!” 看季礼言辞间微有动摇之意,晏婴接着道:“咱们王上,向来喜欢性子直爽的孩子。这段时间,小将军住在王宫,说话行事,都十分懂规矩,王上甚是满意。就是方才,王上也没当回事儿,侯爷如此作意,倒未必就是王上的心思。” 季礼听得一愣,晏婴已然道:“王上正等着侯爷喝茶呢,侯爷还是赶紧回去罢,莫要让王上等急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季礼只能作罢,复瞪了九辰一眼,才举步离去。 晏婴见季礼走远了,连忙从怀里掏出手帕,半跪着挨到九辰身边,仔仔细细替他擦着嘴角残余的血迹,满是心疼道:“殿下怎么也不知道躲躲?这都肿起来了。” 九辰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转眸看晏婴道:“父王今日来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晏婴笑道:“自然就是看看商市,散散心罢了。” 九辰冷冷瞪他一眼,道:“现在巫国最混乱的是南市,以父王的行事风格,他应该去南市才对。更奇怪的是,这里的马市一向平静,偏偏父王来看的时候,就突然发生了夺马之事。” 晏婴生怕他再说下去,忙止住他话头,道:“我的小殿下,你就不能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么?” 九辰没好气的道:“四周都是暗血阁的人,我怎么装聋作哑?” 晏婴没想到连这都被他的小殿下瞧了出来,只能挫败道:“说实话,王上的心思,便是老奴,也猜不透。老奴斗胆劝殿下一句,王上做事,自有目的与分寸,殿下最好装作不知道,可千万不要试图插手。” 九辰起身,整理了一下黑袍,道:“晏公多虑了。王上所行所为,均是王令国事,我岂敢有半点置喙?” 晏婴倒有些几分狐疑,道:“殿下真是这么想的?” 九辰道:“自然是。他要做什么,关我何事?” 晏婴被噎住,只能半信半疑的跟着他往回走。 ------------ 19.北市马乱 马场外,阿鸾摇着骨扇,观战许久,才指着台子,道:“他们要抢的,就是那匹「白雪」?” 一旁的老掌柜愁着脸,道:“丫头,你听听这音儿,多半都见血了!万一要是把官府的人引来了,咱们可就有大麻烦了!你难道没瞧见,这周围的人,全在等着看咱们的笑话呢。” 阿鸾笑得无害:“待我去会会他们。” 说罢,她绿袖一展,便轻飘飘的掠过混乱的人群,落到了马场台子上。 场子乱成这样,最后却出来一个小丫头主事,众人心里未免多了丝轻视之意。 阿鸾从袖子里摸出把精致的匕首,细细打量着阳光在刃尖上留下的细碎光芒。众人正要哄闹,便见阿鸾举起匕首,双腕一翻,在白雪面上刺下两道深深的血痕,出手干脆利落。 血,很快沿着伤口浸染马首,白雪惨烈的哀嚎数声,猛地撒蹄冲下台去,一头撞于栅栏之上,气绝倒地。 周遭蓦然静了下来,连厮打成一团的两帮人都止了动作。 阿鸾举着染血的匕首,嘻嘻笑道:“现在,还有人要夺马么?” 这间隙,晏婴带着九辰从茶棚后面绕了回来。 九辰沉默的坐回巫王身侧,垂目不语。巫王余光瞥见他半边脸都有些浮肿,嘴角处更是一片青紫,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低声吩咐晏婴道:“去找店家要块冰。” 晏婴立刻会意,赶紧去茶炉旁找那对夫妇讨了些碎块冰,用帕子仔细包好,递给九辰,道:“天气热,小将军快敷敷罢。” 九辰看了眼,并不接。 晏婴举得甚是尴尬发愁,忙和蔼的笑道:“要不,老奴替小将军敷着点?” 九辰道:“多谢,不用。” 遇到此种情况,晏婴只能为难的看着他的王上。 巫王淡定的抿了口茶,然后放下茶碗,从晏婴手中接过了东西。 “王上不可――!”季礼腾地起身,欲要阻止。 巫王和颜一笑,在其余三人惊诧至极的眼神中,亲手将冰帕敷到身侧少年的面上,道:“过会儿,我和季老还要带着你们去别处转转,花着脸可不好。” 九辰紧抿着嘴角,半晌,才沉默地用手拿住了东西。 东阳侯双腿有些泛软的坐回凳上,生生出了一身的冷汗。 聚在马场四周的人群虽然暂时沉寂了下去,茶棚里看热闹的客人们却交头接耳吵得正火热。旁桌一个喝茶的大汉啧啧道:“争来争去,倒争死了一匹马,真是造孽。” 另一个汉子道:“亏那小丫头也下得了手,使起刀子,利落的半分都没抖。” “树大招风,怨不得旁人,他若肯分半杯羹给其余马场,也不至于这么遭人嫉恨。”这次说话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 这人话音刚落,黑压压的人群中便突然腾起许多条黑影,腰间挟铜钩弯刀,飞入场内。 夺马的另一帮人岂肯示弱,见这情景,立刻在空中放了响箭,将暗处人手召集出来,杀向后院。 为了方便牵马,马场的台子正搭在后院铁门前,因此,想闯进后院,必须穿过台子。 第一波人冲过来时,阿鸾一个旋身,张袖飞至半空,银针散射如雨,眨眼间扫落一排人影。 她落地的间隙,又一波人已然盖了过来。阿鸾翻身,借力勾到搭台的木梁之上,绿袖之中倏然飞出一双匕首。 暴雨如花,银光如电,那双匕首于她掌中翻转片刻,陡得化作两道刺目光影划入半空。 数道人影被卷入刃气,惨呼坠地,半空中压过来的影子却越来越多。 远战已无可能,阿鸾只得双手捉住匕首,飞身与他们缠斗在一起。交战的空隙,她垂眸一看,台子上已经涌入了许多人,正狠狠撞击着后门铁栏,不由暗呼不妙。而令她更为头疼的是,此刻,更多的人正翻越过木栅栏,奔入场内,企图趁乱渔利,得些甜头。 被卷进人群的西陵韶华仰首盯着寒影缭乱的双匕,一颗心忽然炸裂般痛的难受。 二层茶楼,年纪稍小的锦袍少年急得面红耳赤:“阿姐,阿鸾那臭丫头已经撑不住了,咱们再不出手,这马场真要被毁掉了。你们咽得下这口气,我可咽不下。” 九幽眼睛一弯:“要是不乱,阿姐怎么替你娶美娇娘回去?” “阿姐!”阿云既羞且气:“这都火烧眉毛了,你竟然还顾得上奚落我!” 九幽行至栏杆旁,打量着日头,片刻后,从袖中取出一只陶埙,放在唇边。 阿云尚显稚嫩的面上立刻浮出喜色。 古老而低沉的曲调飘散在空气中,宛若魔音,回环往复,沉积得愈来愈重,狠狠撞击着耳膜。 九辰眼前一黑,猛地坠入眩晕之中。 季剑一把扶住他:“阿辰,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突然有些晕。” 巫王皱眉,未及开口,便觉脚下闷雷滚滚,整个地面都在颤动不已。这种声音他实在太过熟悉――万马齐奔,鼙鼓之音,如浊浪排空、万涛击石,这是只属于沙场的金戈铁马之阵,绝不应该出现在繁荣安乐的王都沧冥。 “引马曲……”九辰起身,奔到茶棚外,环顾一圈,飞身掠至最高的酒肆顶上。 北市马场密集,此刻,所有马匹仿佛受到召唤一般,争先恐后的冲栏而出,窜入各个巷口,狂奔不止,将整个北市搅得一塌糊涂。轰然巨响中,伯乐马场后院铁门从内被撞破,数十匹绝世良驹发疯般冲奔出来,乍然如离弦之箭,穿流而去。 拥在铁门前的人或被撞飞,或被踩踏,情状皆是惨烈难言。场外围观的人早已吓得失声尖叫起来,极度惊恐中,他们毫无章法的撒腿乱跑,试图躲开马群攻击。然而,由于区域狭窄,人流太过密集,这场骚动早已演变成恶性踩踏事故,混乱难控。 季礼眼看着情况实在不妙,便喝令季剑:“立刻带王上离开这里。” 巫王却缓缓摇头:“巫国百姓正深陷危难之中,身为一国之君,我岂能弃他们而去?” 马群距此不过咫尺之遥,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季礼已然急红了眼,正要再劝,便见晏婴气喘吁吁的从外面挤了进来,道:“王上,怀墨到了。” 巫王抬目,果见数队披坚执锐的戍卫军正手执墨枪,艰难开道。 一个身着黑甲的青年将军紧随晏婴而至,正要行礼,便被巫王拦住,问道:“戍卫营何时得到的消息?” 怀墨环顾四周,明白巫王刻意隐了身份,便低声道:“回王上,是半个时辰前,世子殿下遣人给属下送的消息。” “世子?”巫王蹙起眉尖,“你能确定么?” 怀墨点头:“来人出示之物的确是殿下的麒麟玉佩,属下不会看错。” 巫王心中疑惑更甚,未及细想,耳畔蓦地响起凄厉的尖叫声与轰隆隆的马蹄踏地声。 季剑变色,道:“是马群过来了!” 巫王尚算镇定,只问身旁的怀墨:“眼下这情况,可有良策?” 怀墨道:“为今之计,只能击杀。属下已经布置了刀斧手与弓箭手,只是,马群速度很快,百姓又混杂其中,将士们难免有所顾忌。” 巫王眉间一动:“还有没有多余的弓箭?” “余下的没有,属下倒是随身带了一副。” 巫王斟酌片刻,沉眉吩咐晏婴:“辰儿应该就在附近,你跟怀墨走一趟,将弓箭给他。” 晏婴会意,道:“是。” ------------ 20.箭碎兰埙 马群狂奔得极快,怀墨与晏婴刚挤出两步,堵在茶棚前面的人群已经如破堤洪水般尖声叫着向后涌倒而来。 巨力冲击之下,茶棚摇摇欲坠,幸而木桩砸的够深,才没有倒塌下去。 马蹄掀起的烟尘滚滚扑面,呛人耳鼻。季礼忙护着巫王退到后面,顺脚勾了张桌子挡在前面,隔开人流。 季剑扫视一圈,出掌劈来旁侧的桌子,捉起两根木条便纵身跃出。 怀墨琢磨着形势危急,晏婴又不懂武功,出去反而危险。他思衬片刻,依旧将晏婴推回里面,低声嘱咐道:“外面的事,交给属下便可,请晏公留在这里,协助季候保护王上。”说完这句,他亦跟着跃出人群。 冲在最前面的是三匹黑马,怀墨出去时,领头的一匹已经被季剑击毙在道上。此刻,季小将军正与另外两匹缠斗在一起。 马血喷溅了一地,周围人吓得纷纷掩面退避。季剑左右横扫,绊住那两匹马的前腿,然后一个翻身,滑到马肚之间,振臂将手中沾血的木条砸入两侧马首之中。 两匹马惨烈哀嚎,在地上翻来滚起,痛苦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彻底绝了气。 怀墨指挥着戍卫营的将士列成枪阵,将从各个巷口奔过来的乱马圈在不同区域里拦截起来,然后扔了杆铁枪与季剑。 季剑终于有了趁手的武器,大喜道:“多谢!” 怀墨抱拳为礼:“在下须离开片刻,此道就靠少将军来守了。” 季剑掂了掂铁枪,朗然笑道:“放心,今日若有马儿能闯过我手中之枪,我必行三拜九叩之礼,尊他为师!” 怀墨素闻他神勇之名,听了这话,倒是十分的放心。 熟悉的曲调萦绕在耳畔,仿佛月下荒漠里的一缕孤风,九辰静静感受着神经撕裂的疼痛,强迫自己凝气抵御愈来愈重的眩晕之感。 因此,怀墨寻到九辰时,着实被他惨白的面色惊住。 感受到有人靠近,九辰回头,微有意外,道:“阿墨,你怎么在这里?” 怀墨忆起巫王反应,十分冷静兼直接的总结道:“殿下的玉佩是不是丢了?” 九辰一怔,转瞬明白过来:“是她。” 怀墨卸下弓箭,放到九辰跟前,似笑非笑道:“既然如此,属下就放心了。这是王上派给殿下的任务,祝殿下顺利完成。” 九辰盯着那副弓箭,半晌不说话。 怀墨低咳两声,清着嗓子,道:“殿下若有意见,很抱歉,属下不负责传达。况且,事关王上安危,论忠论孝,殿下也该卖力一些。” 九辰斜他一眼,道:“我们百步之内,便蛰伏着暗阁十人,血阁七人,父王若真有危险,也轮不到你我出手。既然任务派到了我这里,想必,父王已经知道了玉佩的事情。” 怀墨点头,道:“属下到时,王上问的第一件事,便是何人发的命令。不过,属下看当时王上的神色亦十分疑惑,总不至于冤枉了殿下。” 九辰面无表情的拿起弓箭,道:“给我副塞耳朵的东西。” 怀墨取出常备的耳棉递给他,道:“殿下这是心魔。” 九辰用力捏紧掌中长弓,笑道:“总有一天,我会克服它的。” 语落,他取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缓缓对准了东北方向。 茶楼内,阿云正兴奋的趴在栏上“观赏”着群马乱市的壮观景象。 “阿姐,你真厉害!”他兴奋的扬臂欢呼,心潮澎湃难平。 一道疾影,从他眼底划过,转瞬即逝。周遭,突然变作窒息般的静寂。 阿云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转头,正看见那只纹着兰花的陶埙在九幽的指间碎裂成片。 九幽伸手,握住最后一枚碎片,看了半晌,任由它从指间滑落。 九辰与季剑上下联手合击,加上戍卫营的配合,很快便解决掉了所有不受控制的马群。巫王留了怀墨收拾残局,便兴致盎然的要去南市继续转转。 季礼虽然放心不下,却也不敢阻拦,只得惴惴不安的留意周围环境,避免重蹈覆辙。 所幸,与北市相比,南市的生意看起来“安全”许多。巫王将各条街市转了一圈,着重寻访了一番铁市、米市、菜市、肉市以及布市的行情,直至夜幕低垂,才提起回宫之事。 季老侯爷提心吊胆了大半日,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巫王笑道:“恺之,谨小慎微,畏首畏尾,可不像你东阳侯的行事作风。” 季礼坦然道:“不瞒王上,今日,臣是真被北市这场马乱给吓着了。本以为,边城最险,没想到沧冥竟也藏着如此祸患。” 巫王哈哈一笑:“恺之忧虑过重了!其实,换个角度想,这场乱子来的并不错。看得见的东西,并不可怕,看不见的,才是最危险的。” 季礼愣了片刻,亦放声笑道:“如此,倒是臣老糊涂了。” 南市口,晏婴已经带人将马车备好,远远瞧见巫王等人身影,他忙上前回禀道:“王上,可以出发了。” 巫王点头,道:“你先带辰儿过去。” 晏婴笑着应下,季礼脸色大变,忙道:“王上,这混小子一点规矩都没有,最会惹祸,还是让他跟臣回去罢。” 眼看着最担心的事情即将发生,季剑忍不住开口:“王上,公主殿下既然在养病,您就放阿辰出宫吧。” 季礼狠狠瞪他一眼,继续进言:“王上,他年纪尚小,没有几分见识。若是让他继续留在宫中,只怕最能助长他贪图安逸、不思进取的劣性。臣现在接管军务,正好能利用此机会将他历练一番,让他多学习军中事务,日后好报效巫国。也只有如此,才不负王上一番苦心。” 巫王听得极是赞同,道:“恺之说的有理。既然如此,此事,不如就让辰儿自己决定。” 季礼心中大石落地,便瞥了眼身后的黑衣少年,斥道:“王上在问你话,愣着做什么?” 巫王止住季礼,十分温和道:“辰儿,有什么想法,你但说无妨,不必顾忌。孤已经和季候说好了,过段时日,将你和剑儿都调入威虎军中历练。” 九辰猛地抬眸,正对上巫王黑沉无底的双目,不由捏紧了拳头。 季剑悄悄推了推他,道:“阿辰,快说啊。” 九辰缓缓松开手,前进几步,撩袍跪于季礼跟前,道:“对不起,侯爷,末将更愿意跟随王上回宫。” “阿辰?!你疯了?!”季剑惊得瞪眼,旋即双目喷火,直气得咬牙捏拳。 季礼难以置信的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九辰始终盯着地面,平静道:“属下愿意跟随王上回宫。” 季礼抬脚便将他踢翻在地,低声吼道:“混账!” 晏婴吓得忙拦住季礼,连声劝道:“侯爷息怒,侯爷息怒,快消消气儿。” 九辰扶地跪好,道:“侯爷,末将在王宫的这段日子,衣食丰足,安逸自在,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生活。侯爷所谓的远大志向,最终也不过是为了追求高官厚禄与那些虚无的功名,既然殊途同归,又有捷径可循,末将为何还要拿自己的性命去沙场上拼杀?” “你――!”季礼被他这番话气得血气翻涌,“哇”得便吐了口血出来。 “侯爷!” “爷爷!” 晏婴与季剑忙奔过去一左一右扶助他,季礼却挣开他们,指着九辰,颤抖着声音道:“好!很好!当年,是我季礼瞎了眼,才会将你留在军中!此后,你富贵也罢,荣华也罢,都与我再无半分干系!” 季剑一个箭步冲到九辰跟前,双目泛红,道:“如果你还是我季剑的好兄弟,就说出你的心里话!” 九辰漠然的看着他:“真话只有一句,少将军不信,我也没办法。兄弟二字,在下无福消受,也高攀不起。” “剑儿,回来!” 季礼踉跄行至巫王跟前,俯身行礼,道:“王上,是臣错了,臣告退。”说罢,他便恭敬的转身退下,决然离去。 季剑心中纵然满是不甘,也只能恨恨跟上去。 九辰起身,扫掉黑袍上的灰尘,也不理会其余人,便自己当先进了马车。 晏婴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巫王冷笑,道:“你的这位小殿下是在跟孤置气,目的就是要给孤点颜色瞧瞧,晏公这个内廷总管难道没看出来么?” 晏婴顿时笑得比哭得还难看,道:“老奴愚笨,实在瞧不明白,王上折煞老奴了。” 巫王哂然,便不再理会他。 回途的车驾里,巫王看对面的九辰一直保持垂眸沉默的状态,便淡声道:“威虎军之事,你有想法?” 九辰抿着嘴角,不说话。 巫王微起了怒意,道:“孤在问你话。” 九辰终于抬眸,平静的看着巫王,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父王如此行事,就不怕老臣寒心么?” 一句话,生生让外面专心驾车的晏婴打了个磕绊。 巫王黑沉的眸底喜怒难辨,只僵滞了一瞬,他已然语调殊无起伏的道:“自己掌嘴。” 九辰默了默,道:“儿臣无错。” 巫王忍无可忍,抬掌便是重重一个耳光,道:“这样的话,你再敢说第二次,孤一定让人打烂你这张不知收敛的嘴!” 九辰被打得狠狠撞到车壁上,引得车厢剧烈的来回晃动了数下。 晏婴察觉到动静,连忙勒马停车,正欲推开车门探看里面的情况,车内便传出巫王淡淡无温的嗓音:“是世子不懂事,继续行路,不必停。” 九辰扶着车板坐正,用力擦掉嘴角迅速干凝的血迹,微微侧首,避开巫王犀利目光。 巫王冷冷瞧着他,道:“堂堂一国世子,说话行事,只顾一时意气,毫不考虑为君之道与权衡之理。看来,孤以前教的东西,你是全忘了。” 九辰垂目,道:“父王教的那些道理,儿臣不敢忘。儿臣只是,不敢苟同父王的某些做法。东阳侯镇守边关数十载,忠心耿耿,劳苦功高,为巫国开疆辟土,抵御强敌,从未有过贰心。父王既以诚待臣下,又如何忍心夺了他唯一的亲孙?” “苟同?”巫王咬着这两字,咀嚼片刻,带了丝厉色,道:“治国便如行舟,重在和稳,若舟身左右失衡,便有覆舟之危。为君者,应做之事,是防患于未然,去重量轻,保舟楫之安,而不是以妇人之仁,行短浅之事,陷民于险。再者,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因重覆舟,第一个落水的,不是别人,正是超重的一方。” 九辰摇头,道:“国有文武,舟分舵手。父王既然将国比作舟楫,为何只考虑轻重,而不考虑双侧掌舵之功。若拿掉最好的舵手,只留下庸碌之辈,舟身纵然不失重,也会迟早葬于风浪之中。” 巫王平静的听他说完,道:“所以,为了保护那个最好的舵手,世子殿下不惜在自己的君父面前演上一出好戏。” 九辰直视着巫王,抿出一丝冷笑:“这不正是父王想要看到的结果么?” 巫王闻言,瞬间面沉如水。 晏婴恰巧行至岔路口,眼见着车内气氛剑拔弩张,便暂时停了车,隔着门恭敬请示道:“王上,右拐便是西市,是否先去世子府?” 巫王生生压下右掌,淡声道:“不必了,直接回宫,孤还有事问他。” ------------ 21.深殿烛明 东阳侯府,柔福长公主已经张罗好晚膳,彭氏今日恰巧在佛室布斋用饭,因此,季宣与长公主便携手坐在院中,一边赏夜,一边等着季礼他们回来。 只是,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向来性情豪爽的老侯爷回府后,黑着脸说了句:“你们自己吃罢!”,就闷着头回房去了。 季剑亦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简单与父母见过礼后,便一股脑儿的跑去练武场练习枪法。 柔福长公主悄悄与季宣使了个眼色,便轻步向侯府后院的练武场行去。 月下,一身白袍的少年恣意挥舞着手中银枪,遍体寒光缭绕,飘星坠雪,刺如白蛇吐信,转如蛟龙出水。 一套枪法舞罢,季剑蓦地嘶吼一声,振臂将手中银枪刺入前方碗口粗的柳树粗干之中,颓然坐于地上,抱头不语。 柔福长公主缓缓走过去,将手搭在儿子的肩上,满是心疼道:“剑儿,你有什么心事,不如跟娘亲讲讲。” 季剑将头埋进双臂,喘了好一会儿,闷声道:“娘亲,如果有一天,你最信赖的人突然告诉你,以前你们一起出生入死的日子他全部忘记了,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是假的,都是骗你的,你会怎么办?” 柔福长公主掩住诸般复杂情绪,尽量柔声道:“也许,你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事情从一开始,就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可以同你出生入死,却不一定适合做你的朋友和兄弟。” “不!不是这样的!”季剑高声反驳,痛苦吼道:“他亲口说的,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我们都约好了,要一起建功立业,饮马边河,要让九州之地都洒上我们的热血!他明明说过,他最喜欢自由自在、纵马长歌的日子,他怎么可以这么快就忘记以前的一切?!我不信!” 柔福长公主眼睛有些湿润,她轻轻揽住面前无助的少年,心中暗言:“对不起,剑儿,为了季氏一族的荣耀和未来,娘亲不能容许侯府和那个女人有半分牵涉。所以,原谅娘亲,不能说出真相。” 巫王车驾停于垂文殿前时,巫后正由隐梅扶着候在阶下。 晏婴打开车门,侍候巫王下车,巫后盈盈拜道:“臣妾恭迎王上回宫。” 巫王伸手扶起巫后,温言道:“夜里天凉,你怎么立在外面?” 巫后满是忧色:“听说,北市出了乱子,那些奴才们又打探不出准信儿,若不亲眼看着王上平安归来,臣妾岂能放心?” 巫王笑着握紧她的素手,在她耳边道:“都是孤的错,害你虚惊一场,今夜,孤定好好陪你。” 巫后含羞垂首,道:“王上莫要戏弄臣妾了。” 周围宫人闻言,俱是掩面偷笑,连晏婴与隐梅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九辰上前几步,跪到巫后跟前行礼:“儿臣叩见母后。” 巫后打量着面前的少年,明显一怔,道:“你的脸怎么回事?”说完,她自己仿佛明白过来,柔声斥道:“是不是又惹你父王生气了?都十六岁了,还整日莽莽撞撞,没有一点规矩。” 九辰有些不自在的笑了笑,然后便开始盯着地面,没有说话。 巫后转头,轻施一礼,道:“王上,都是臣妾教导不周,这孩子脾气倔,您可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日后,臣妾一定严加管教。” 巫王挽住她,无奈道:“你呀,总喜欢把所有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揽。世子长大了,已经可以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了,何须你这个亲娘――堂堂一国王后站出来替他扛着?孤整日忙于国事,无暇他顾,论起教养之功,还得重赏于你。” 隐梅在一旁道:“王上,王后,奴婢已经命人在章台宫备好了晚膳,现在可要移驾?” 巫王显然心情大好,道:“转了一天,孤倒真是饿了,立刻摆驾过去。”说到此处,他忽然向身侧的女子道:“孤倒是很久没有和王后、世子一同用膳了。” 巫后莞尔笑道:“有五年了。” 三人难得聚在一起,席间,巫后又一直不停的给巫王和九辰夹菜添汤,毫不掩饰心中喜悦。这一顿晚膳,倒是十分的和谐融融。 膳后,巫后正要吩咐隐梅准备汤浴,巫王便止住她,道:“孤先去垂文殿跟世子说些事情,晚些过来,你先歇着。” 巫后笑着应下,道:“臣妾等着王上。”语罢,又吩咐九辰:“提醒你父王注意身体,不要说得太晚了。” 巫王复与巫后耳语了几句,才大笑着离开了章台宫。 由于晏婴提前吩咐过,垂文殿内倒是烛火通明。 九辰进殿后,便沉默的撩袍跪落。 巫王负手立在殿中,踱了数步,才开口道:“北市的事,你知道多少?” 九辰道:“父王所知道的,便是儿臣知道的。” 巫王回身,盯着他,道:“你母后知道的呢?” 九辰摇头:“儿臣不懂父王的意思。” 巫王冷笑一声,道:“孤的王后向来冷静、沉着,最压得住事,今日,她慌成这样,不是因为孤的安危,而是要从孤这里知道这场马乱的结果。” 九辰有些负气道:“父王在怀疑母后对巫国的忠诚么?” 巫王没有回答,忽得道:“将你的麒麟玉佩拿出来,给孤看看。” 九辰沉默片刻,道:“儿臣丢了。” 巫王毫无惊奇之色,反倒温颜道:“何时丢的?” 九辰垂眸:“儿臣推测,应是三日之前。” “麒麟之佩有何用处?” “危急之时,可号令百官,代行王命。” “孤赐你这枚玉佩时,说了什么?” “宁碎勿失。” 巫王对此回答十分满意,便不紧不慢道:“既然记得,今日之事,你又如何解释?” “儿臣知错,无话可说。” 九辰抬眸,说得直截了当。 巫王向一旁的晏婴道:“这五十杖,你先替世子记下。” 晏婴心头绞作一团,惶恐应下。 巫王便继续问道:“南市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九辰想了片刻,坦然道:“比父王多一些,但多出来的,儿臣不能说。” 巫王脸色陡沉,冷冷道:“在孤眼皮子底下耍弄这些伎俩的后果,你应该知道。你记住,孤若想拿下怀墨,十个南市也阻止不了。” 语罢,他吩咐晏婴:“这是一百杖,加上去。” 晏婴唇角动了动,终是回道:“是。” 巫王缓缓坐回案后,盯着九辰许久,复道:“朱雀道之事,查出结果了么?” 九辰没有料到巫王突然将话题转到此处,只能道:“尚无线索。” 巫王拿手在案上敲了会儿,道:“这件事,孤先不罚。不过,三日内,孤要看到结果。” “是。” 巫王将手边奏简捡了一遍,才跟晏婴道:“你带着世子去内廷司刑处,告诉庾庚,用竹杖。过完刑后,让世子来这里批完今日积下的奏简,再去休息。” 晏婴心中五味杂陈,可这里,从来没有他一个奴才说话的余地。因此,他便也只能认真遵从王令,然后殷勤的安排小内侍们侍候巫王去章台宫歇息。 在庾庚眼中,他们这位小世子素来胆魄过人。因此,纵然不合规矩,庾庚依然识趣的听从了他们这位态度堪称强硬冷淡的小殿下的话,将一百五十杖全打到了背上。 相较于重杖,竹杖不会伤筋动骨,要轻上许多。但惧于巫王严令,内廷司刑向来不敢放半分水,因而这个过程中,九辰还是断断续续吐了几口血出来。 杖刑结束之时,晏婴手足有些僵硬冰冷,只眼中泪花儿一直打转儿。九辰拒绝了他的搀扶,坚持自己走回了垂文殿,一路上,任他怎么聒噪,都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案上堆积的奏简并不算多,重要的几份巫王方才已经单独捡了出来。九辰因为双目又开始眩晕发昏的缘故,生生用了将近三个时辰才将所有的奏简处理完毕,结束时,三更已过。 晏婴见他低声咳得不停,担忧之余,又怕惹着他的小殿下,便小心翼翼试探道:“可能是方才路上灌了冷风,要不,老奴让人煮些姜汤去?” 九辰恹恹无采的摇头。 晏婴思衬半晌,又试探道:“或者,熬些热粥,殿下想吃什么味道的?” 九辰没有说话,只是一动不动的盯着殿外看。 晏婴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天空正垂着几颗星子,明亮异常。 晏婴一边给他换了盏热茶,一边笑着问道:“殿下想做什么,就告诉老奴,老奴立刻让人去弄。” 九辰还是盯着外面看,又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轻声道:“我有点想哥哥了,我都很久没见过他了。” 晏婴愣住,疑是听错:“殿下刚刚说什么?” 九辰收回目光,道:“没什么,我现在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 晏婴这才想起来,自从九辰搬到世子府后,他原来所住的沉思殿便荒废掉了。此后,他极少留宿宫中,又消失了五年,巫王也没有再命内廷为世子另辟宫殿。 九辰知他所虑,也懒得计较,道:“就去沉思殿吧,我困了。” 晏婴十分为难,道:“这么多年无人收拾,那里面怎么能住呢?” 九辰扶着案头起身,毫不在意道:“能睡就是了,你怎么满嘴都是道理?” 晏婴向来拗不过他,忙让人取了厚实的披风替他裹上,才亲自提了盏灯,出去引路。 一遇殿外的凉风,九辰又开始咳个不停,晏婴强扶住他,才察觉出异样,变色道:“这是风寒发热的症状,殿下是不是觉得很冷?” 九辰不耐烦道:“我没病。” ------------ 22.江山藏深 正如晏婴所料,沉思殿荒废了六年无人打扫,早已灰尘满布,陈气扑鼻。 所幸,殿内陈设简单,东西也不算多,空间尚称得上开阔。 经年无人居住,床架上早已结了几片蛛丝,床帏亦脏得辨不出原来颜色。晏婴点亮火烛,捂着口鼻摸了一遍,皱眉道:“殿下,全是灰土,恐怕住不得了。” 九辰被呛得又是一阵猛咳,他早已困倦至极,根本没有心思理会这些,扫视一圈后,便让晏婴帮他将书阁里的小榻挪出来,放到靠窗的位置。 晏婴正琢磨着添些什么东西能睡得舒服一些,转头一看,榻上,九辰已经裹着披风斜靠在窗台边上睡了过去。 晏婴看着九辰模样,对压着的伤口浑然无感,料想他是真的有些病了,便去殿外寻了个小内侍,让他送条被子和一壶热茶过来。 已入四更,小内侍很快便送来了东西,晏婴替九辰盖上被子,又喂了他一些水,索性也坐在榻上靠着窗角打盹儿。 次日又值早朝。天色蒙蒙亮时,晏婴便带着数名内侍,备好衮服龙冠,赶去章台宫服侍巫王起身盥洗穿衣。 巫王穿戴完毕后,与巫后作别,刚出章台宫,便问道:“世子现在何处?” 晏婴斟酌片刻,小心回道:“昨夜处理完奏简后,殿下便睡在沉思殿了,现在还未醒。” “沉思殿?”巫王似是回忆许久,才想起这样一座殿,拧眉道:“不是已经废掉了么?” 晏婴忙解释道:“按规矩,殿下不能随便留宿宫中,所以,内廷没有安排殿下的住处。” 巫王听完,便也没再深究,只道:“既然在宫里,就派个人过去,让世子去清华殿后跪听早朝。” 晏婴犹豫片刻,没有及时应声,巫王皱眉:“怎么回事?” 晏婴顿时有些犯难,斟酌着道:“殿下昨夜受了些凉,情况不大好――” 不等他说完,巫王便冷冷打断,明显带了怒意,道:“威虎军中,孤给他定的第一条规矩,就是不得以任何理由延误训练,尤其是不能随便生病。剑北五年,咱们这位世子殿下倒真是愈发的身娇肉贵了,区区两顿杖子,便能病出两次,孤都替他感到没脸!告诉他,巫国需要是一位世子,而不是病秧子!” 眼睁睁得看着巫王拂袖而去,晏婴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又悔又恨。 九辰很早就醒了过来,听了晏婴派人传的话后,也无没什么反应。他只是极快且极认真的打理了一番,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便去了清华殿。 南府,南福大管家目送自家老爷的轿子消失在街道尽头,便乐呵呵奔回院子里,殷勤的替自家公子取下藤杖,道:“公子快起来,奴才让厨房留着饭呢,这早朝长得很,老爷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 南隽动了动早已麻木得没有知觉的双膝,缓了许久,才费力的扶着南福起身,道:“给我备顶轿子,我要出去一趟。” 南福立刻哆嗦了一下,满脸都是语重心长:“公子可别再点火了,若再让老爷给咱逮着,奴才这条小命只怕就得还给爹娘了。” 南隽打量了着天色,丝毫没将他这话听到耳中,反而悠然自得的感慨道:“今日的空气不错。” 南福伸着鼻子使劲儿嗅了嗅:“奴才怎么就闻不出来?” 南隽笑而不语,缓缓伸了个懒腰,这间隙,相府大管家肥胖的身躯重重栽倒在地。 阿鸾从花墙后跳出来,拍了拍南福肥面,唏嘘不已:“浪费我这么多药粉,真乃胖中豪杰。” 说完,她跳到南隽身旁,从袖中取出一副竹简,晃了晃:“你要的东西在这里,我要查的消息呢?” 南隽盯着竹片反射出的细碎光点,道:“先验货。” 阿鸾后退三步,将竹简展于胸前,等他决定。 简上,山河壮丽宏阔,笔锋若隐深藏,细线勾勒出川流走势,密致疏拓。 看至痴迷处,南隽下意识的伸出手,指尖刚要触到竹片,竹简却蓦地被对面的少女卷入怀中。 “为何要盗神女枝?” 南隽揉着额角,淡淡问道。 “那你为何不要钱财,偏偏要一副已经被巫国灭掉的小国的地形图?” 阿鸾歪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端木一族的族训是‘只认银黄,不问是非,趋利避害,商行天下’。既然只认金银与大利,少族长刚刚的话,便不该问。” 南隽失笑:“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事关两国求婚,这趟浑水,端木族一旦涉入,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我不得不谨慎。” 阿鸾背起手,道:“如果怕趟浑水,以少族长的心智,岂会接我这单生意?” 南隽沉吟片刻,袖手道:“只希望,这一单不至于令人失望。” 说罢,他走进房中,提笔写下一支竹条,久久不语。 阿鸾接过竹条,大是困惑道:“你是说,神女枝藏在这里面?” 南隽隔窗看着她,勾唇浅笑:“姑娘聪慧灵智,必能得偿所愿。” 阿鸾将竹条上的话反复念了数遍,忽然慧黠而笑,道:“这笔交易,我认了。” 语落,她一抹碧影便消失在了花木深处,窗下,静静躺着那副半展的竹简。 南隽踱出房门,捡起竹简,紧紧握于掌中。 半个时辰后,一乘青布轿子停在了世子府后门。 南隽敲了三下,很快,门从里面打开,孟梁探出脑袋,奇道:“隽公子?” 南隽轻施一礼,道:“在下有急事要见殿下,烦请孟老通报。” 孟梁顿时愁云满面:“殿下昨日清早便出门去了,直到现在,都没回来,老奴正担心呢。” 南隽蹙眉:“殿下昨夜未归?宫中也无人传信么?” 孟梁摇头:“事关重大,宫中没有消息传来,老奴又不敢擅自惊动王上,生怕惹出大麻烦,只能干耗着!” 南隽眉峰蹙得更紧,道:“孟老先别慌,我立刻让人去打听。记住,在没有确切消息之前,千万不要惊动王上。” 早朝结束时,已近正午。 垂文殿内,九辰正跪在长案后,提笔整理早朝纪要。 冷汗,一滴又一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落了满案,他却只顾着埋首疾书,浑然无觉。 晏婴一边服侍着巫王用午膳,一边斗着胆子进言:“王上,让殿下歇会儿吧。” 巫王冷笑:“你倒是知道心疼他,他那些毛病,都是教你们这群奴才给惯出来的!” 晏婴吓得扑通跪倒在地:“老奴不敢。” 巫王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轻哼了一声,也不让他起身。 一个青衣内侍入殿禀道:“王上,东阳侯求见。” 九辰手中的笔顿了顿,在简上晕出一片墨痕。 巫王显然也未料到季礼此时竟折返回来,他先扫了眼晏婴:“滚起来!” 晏婴诺诺起身,不敢随意出气。 巫王命殿内的内侍撤去午膳,起身坐于龙案之后,沉眉盯着九辰:“去里面书阁继续跪写,没有孤的命令,不许停笔。” 晏婴正要去替九辰收拾起竹简,忽然想起巫王警告,便只能生生忍住。 九辰沉默的抱起案上竹简,扶案起身,往书阁里走去。 巫王这才命内侍去宣季礼进来。 东阳侯甫一入殿,便长跪于殿中,语气决然:“臣有一个请求,望王上应允。” 巫王忙命人去扶,道:“恺之但说不妨,何须如此大礼?” 季礼拒绝了内侍搀扶,坚持跪着:“王上若不应允,臣便不起。” 巫王笑道:“你呀,这副驴脾气何时能改改,说罢,孤先听听。” 季礼顿了顿,以额触地,声如洪钟:“臣请求王上下旨,遣黑云骑主帅九辰回剑北。” 巫王墨眸沉了沉,笑道:“恺之何出此言?” 季礼恭敬回道:“不瞒王上,臣昨夜回府后,辗转难眠,思量再三,才做出如此决定。不仅为他,也为臣心中一股不甘,更为了王上的安危和巫国的大业。” 巫王轻抿了口茶水,抬眼看季礼脸色有些难看,便笑道:“恺之,昨日辰儿说话是爽直了一些,我倒觉得十分难得。少年人,总是有几分意气的,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再说,让他留在宫里,是孤的主意,与他无关。” 季礼心头烦躁难消,叹道:“王上不必替他说好话,这混账小子,就是欠管教!是我无能,整整五年,都没能将这混小子的性子给磨平。他性情孤僻乖戾,软硬不吃,最有主意,若将他留在王都,迟早会惹出祸患。若伤及王上与巫国体面,到那时,臣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巫王摇首,道:“恺之治军一绝,练兵有方,若说这天底下有你治不服的兵,我可不信。” 季礼浓眉紧皱,道:“王上是有所不知。三年前,这混小子为了驯服那只号称「沙漠之王」的枭鹰,竟然不顾军令,私入剑北之北的荒漠地带,去射杀那只枭鹰的宿敌「黑雕」。为了此事,我打了他一百多鞭子,将他在营门口吊了五日五夜,都没能让他服软。那时,他才不过十三岁。而此事,不过是他所犯下的无数混账事里面的一件,思及此处,臣便心寒背冷。为了一只畜生,便乖戾叛逆如此,臣实在不敢让他继续留在王上身边。” 巫王似是想到了什么,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 23.风雨交加 午后,巫王召南央与桓冲于垂文殿商议朝政。 九辰整理完早朝纪要,只能留在书阁听当朝左相大人与右相大人委婉含蓄兼绵里藏针的争论不休。 丹青坊,南隽站在墨兰阁内,隔窗伫立。 阁内的车娘跪坐在案边,不急不缓的煮着新鲜的茶水。 “梦姑姑与寒长老想见公子一面。” 车娘垂首细声道。 南隽蹙眉:“我的话,说的还不够明白么?” 车娘玉指摩挲着壶柄:“不是不明白,而是,他们本就不打算离开沧冥。” “什么意思?” “公子心中自有答案,何必多此一问。” 南隽冷笑:“看来,如今的端木一族中,我这个少族长,不过是个摆设而已。” 车娘缓缓摇首:“他们若不是因为忌惮公子,早就闹翻天了,何必隐忍到今日?” 南隽倒有些意外,他坐回案旁,握住车娘一只柔软素手,挑眉道:“你倒是说说,他们要闹什么?” 车娘极是自然的偎入他怀中,道:“奴婢愚钝,哪里知道这些?奴婢只是得到消息,梦、寒两位长老昨日曾在北市现身。” “北市?”南隽握紧她的手,道:“呵,南市果然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只可惜,北市跟南市不同,想控制北市,只怕他们还没那个本事。” 车娘浅浅一笑:“此一时,彼一时。昨日,北市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马乱,几乎所有马场的马都疯了一般冲去栅栏,狂奔不止。后来,戍卫营带人射杀了全部乱马,一匹都没留。如今马市疲软无货,想要趁虚而入,也未尝没有机会。” 南隽加重了手上力道,一只手挑起车娘下巴,眯眼,语气里满是危险的气息:“昨日的事,为何此时才回禀我?” 车娘抿唇而笑:“奴婢没有证据,不敢妄言。”顿了顿,她道:“公子可知,昨日袭击马市的,是什么人?” “说说看。” 车娘在他耳畔轻轻吐出三字:暗血阁。 南隽冷笑一声:“咱们这位王上,果然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敲门声传来,车娘恢复冷静神色,她松开手,迅速离开令她无限依恋的怀抱,道:“何事?” 外面的人恭敬的回道:“公子要的消息有线索了,世子可能在宫中。” 车娘听罢,便回身去看南隽。 南隽暗暗松了口气,不动声色道:“知道了,继续盯着点。” 垂文殿内,君臣三人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深夜,其间,晏婴特地准备了两顿小夜宵,防止他们饿着。 因此,当夜,九辰再次错过了宫禁,只能留宿宫中。 巫王倒没有再去章台宫,直接在垂文殿歇了。 夜半时分,巫王从梦中挣扎醒来,听着殿中断断续续的低咳声,只觉头疼欲裂,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 晏婴听到动静,忙让内侍掌灯,匆匆行到龙榻之前,道:“王上可有吩咐?” 巫王揉着额角,皱眉:“谁在咳嗽?” 晏婴看巫王语气中带了几分烦躁,生怕触他逆鳞,却又不敢不回,只能战战兢兢、硬着头皮道:“可能是外间的奴才不懂事,老奴……老奴马上去查。” 巫王忍着头痛,喝了口小内侍准备的茶水,才摆手示意他退下。 晏婴尽量压着动静,一路踩着碎步奔到书阁。 九辰正握着一卷书在灯下细读,见他进来,道:“出了何事?” 晏婴急得团团转,道:“王上醒了,刚刚直问老奴是谁在咳嗽,老奴胡编了个理由,只怕瞒不了多久。” 九辰合住书册,复咳了一声,道:“是我糊涂了,有劳晏公。” 晏婴却苦于无计可施,听了此话,道:“殿下可是有主意了?” 九辰点头:“我先去沉思殿,等天快亮的时候再回来,他应该不会发现的。” 晏婴想来想去也只能如此,便道:“老奴派个人送送殿下。” 九辰暗施内力活动了一下双膝,扶案缓缓起身,依旧拾起那卷书册,道:“不用了,我自己能走,何必麻烦他们。” 晏婴总算松了口气,他抹了把冷汗,悄然回到寝阁,正要命内侍灭灯,却突地发现巫王依旧坐在床榻之上,立时吓得打了个激灵。 极力平复了一番心绪,晏婴才小心翼翼的回禀道:“老奴请王上安歇。” 巫王瞥着他,两道刀刻般的剑眉拧得极深:“方才,是世子在咳?” 晏婴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 巫王嫌恶的收回目光,道:“去让世子过来。” 晏婴哆嗦着道:“殿下……殿下去沉思殿了。”说罢,他连连叩首:“王上明鉴,这都是老奴的主意,老奴该死!” 巫王心头添了几分烦躁:“他到底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晏婴已无法再遮遮掩掩,只能尽力圆场道:“殿下可能受了些凉,嗓子不舒服,方才扰了王上。所以,殿下的意思是,他今夜先去沉思殿,等明儿天亮了再过来,让王上好好休息。” 出乎晏婴意料,巫王并没有发怒,只是沉默的听完,便躺了回去。 晏婴缓了缓,才手足俱冷得从地上爬了起来,吩咐内侍灭灯。 到了后半夜,外面却是毫无预兆的起了大风。 风声飒飒,穿林扫叶,伴随着滚滚闷雷,噼噼啪啪便是一阵急雨。 云妃车舆被困在半途,只能由侍婢珊瑚扶着到一旁的殿檐下躲雨。 珊瑚忙替云妃解下淋湿的披风,道:“这雨怎么跟急惊风似的,说来就来,幸好娘娘提前回来了,否则,定要被困在山道上了。” 云妃望着漫天大雨,笑道:“佛祖有灵,普降甘霖于众生,是大慈悲。” 珊瑚不解道:“娘娘明明只是去礼佛而已,怎么,倒像也沾了佛气似的。” 云妃笑而不语,缓缓闭目,双掌合十,于这雨夜中默默祈祷。 珊瑚愈加看不明白,便只在一旁静静看着。 过了会儿,云妃睁开双眸,带了丝疑惑,问珊瑚:“你听,是不是有声音?” 珊瑚竖起耳朵听了听,摇头道:“除了雨声,还有什么声音,娘娘定是听错了。” 云妃摇首,道:“不,是咳嗽声,有人生病了。” 珊瑚有些摸不着头脑,云妃却已经循声往里面走去。 “沉思殿……”云妃望着殿上匾额,奇道:“不是已经无人住了么?” 珊瑚跟了过来,道:“兴许,最近又住了人。” 云妃听着耳畔萦绕不去的低咳声,行了几步,便要去推殿门。 珊瑚大惊,忙挡在前面,道:“娘娘,这可是世子殿下住过的地方,您进去不合适。况且,若给王后知道了,又该惹出大麻烦了。” 云妃神色有些焦急,道:“你听这声音,明明是个孩子,如果不进去看看,我于心不安。” 说完,她便越过珊瑚,迅速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哎!娘娘!”珊瑚又惊又急,却也不敢大声喊叫,忙急急追了进去。 殿内一片漆黑,云妃命珊瑚取出火折掌了灯,扫视一圈,终于看清躺在窗边榻上的少年。 珊瑚近前一看,立刻吓得退了几步,结结巴巴道:“好像是……是世子殿下。” 云妃此刻反倒镇定下来,她举起殿内唯一的一盏灯,命珊瑚关了门窗,然后轻步偎到榻前,细细打量着九辰面色,柳眉颦起,道:“怎么会病成这样?” 珊瑚心神不定的守着殿门,不住提醒道:“娘娘,这宫中谁不知道,只要是世子殿下的事情,除了王上王后,谁都不能随便插手。世子殿下病了,自然有人操心,娘娘何必来趟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浑水,给自己惹祸上身!” 云妃伸手,抚了抚九辰额头,然后摸着他脉搏,道:“殿下烧得太厉害,必须马上退热,否则,会出大事的。” ------------ 24.含山公主 珊瑚透过殿门缝隙听着雨打石阶之声,始终忐忑难安。 云妃将烛台放到窗边,道:“别杵着了,过来帮我。” 珊瑚急得上前,道:“娘娘,咱们还是快些离开吧。呆在这里,一来于礼不合,二来容易落人话柄,奴婢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云妃不作理会,只是笑道:“去里面烧些热水。” 珊瑚赌气不动。 云妃奇道:“你今日是怎么了?谁惹着你了?” 珊瑚撅起嘴巴,道:“奴婢是替娘娘不值。王后平日里是怎么对待娘娘的,奴婢可是瞧得一清二楚。子彦公子被关在西苑这么多年,终年不见天日,王上可关心过?王后可关心过?说到底,这宫中就无人怜惜过公子和娘娘!既然王上只拿世子殿下当心头肉,如今,世子殿下出了事,自然该找王上和王后,凭什么让娘娘在这里劳心劳力?娘娘就是太善良,才会总吃亏受欺负。” 云妃听完,眸中丝毫未起波澜,道:“我所行之事,不为求善,但求问心无愧。若刻意求善,那边不能称作善了。更何况,世上的事,何曾有过定论,你将这宫中恩怨划得界限分明,便是大错特错。” 珊瑚不甘道:“娘娘总是这副菩萨心肠,奴婢就算磨破嘴皮子也是不管用的。以后,奴婢就不费这些口舌了。” 云妃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云鬓,没有说话。 珊瑚打着火折,捂住口鼻往殿里面转了一圈,非但没能找到烧水的东西,还沾了满身的灰尘,只能悻悻回禀云妃:“这殿里没有水,也没有炉灶,都很久没有打扫了。” 云妃默了默,便吩咐她:“你立刻去杏林馆取些退烧药,然后拿去膳房煎好,尽快送过来。” 珊瑚心中虽是千百个不愿意,可也知道不能违背命令,正要抬脚离开,忽听暗夜里一个尖细的声音道:“不能去。” 这声音起得实在是突兀至极,云妃与珊瑚俱是一惊。 殿门被缓缓推开,晏婴提着盏灯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两个青衣内侍,一个抱着床被子,另一个则端着一壶热茶。 云妃忙起身,上前笑道:“原是晏公,近来可大安?” 晏婴躬身施了一礼,眯眼笑道:“奴才好得很。天色已晚,娘娘怎么滞留此处?” 云妃轻叹道:“妾今日去南山祈福,回来的晚了,正遇上这大雨,便在殿外避避。方才,珊瑚在殿外听见了咳声,妾放心不下,才斗胆进殿查看情况。谁曾想,殿下竟病成这样。” 晏婴提灯探了探九辰情况,道:“这里交给奴才便可,奴才立刻让人准备避雨的车驾,送娘娘回宫歇息。” 云妃扫过那两个青衣内侍手中之物,道:“晏公准备用这两样东西给殿下治病么?” 晏婴笑意不改,道:“请娘娘宽心,殿下的病,老奴自有分寸。” 云妃脚步一顿,盈盈欠身:“妾自小读过一些医书,大道不敢妄言,医理却是明白几分。殿下恶寒侵体,高热难退,如果不用药,后果不堪设想。事关殿下安危,妾断然不敢危言耸听。” 晏婴沉默着,没有说话。 云妃道:“既然晏公抽不开身,我还是遣珊瑚去杏林馆走一趟罢。” 说罢,她便要提步离去。 晏婴望着她背影,急道:“娘娘且慢。” 云妃回身笑道:“晏公还有嘱咐?” 晏婴目光复杂异常,半晌,叹道:“不瞒娘娘,并非老奴不愿给殿下取药,而是老奴做不得这个主。” 云妃不解,道:“晏公这是何意?” 晏婴没有解释,只是恭敬道:“有一人的规矩,不仅老奴,便是娘娘,亦无法违背。老奴会尽力照顾好殿下,此处,不该是娘娘呆的地方。” 云妃平复片刻,道:“王后也不行么?” 晏婴一笑,道:“娘娘问得多了。” 云妃容色倏然泛白,怔了怔,道:“本宫实在愚钝。王上仁德宽厚,爱民如子,晏公既然是代行王命,岂能阻止殿下用医?” 晏婴摇首,道:“娘娘若真为了殿下好,就权当不知道此事。奴才知道娘娘心善,才不忍欺瞒,可奴才恳请娘娘,莫要害了殿下。” 云妃立在原地沉默了许久,道:“过会儿,我让珊瑚送些冰过来。”说罢,她便吩咐道:“准备车驾,回芷芜苑。” 云妃离去后,晏婴忙命跟来的小内侍递来茶水,只是,他尝试着喂了数次,九辰都没能喝进去。无奈之下,他只能先往榻上加了条被子。 大约半个时辰后,珊瑚送来了坚冰,晏婴仔仔细细的替九辰敷上,守在一旁,如坐针垫。 骤雨初歇,天色将明之时,九辰自己醒了过来。 晏婴又惊又喜,道:“殿下可要喝水?” 九辰看着他,皱眉道:“你不在垂文殿,来这里做什么?” 晏婴赔笑道:“昨夜下了场大雨,老奴不放心殿下,就过来瞧瞧。” 九辰扔掉额上敷的冰块,起身,推开窗户,静静观望着殿外蒙蒙天色。 晏婴探了探他额头,依旧是滚烫的厉害,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道:“殿下快躺着,千万别再受凉了。” 九辰没有说话,过了会儿,却猛然咳了起来。 晏婴连忙关上窗户,倒杯茶水递给他。 九辰灌了口水,道:“现在什么时辰?” 晏婴算了算,估摸着道:“还未到卯时。” 九辰下榻,穿好靴子,简单打理了一下衣服,便道:“去垂文殿吧。” 晏婴阻止不及,紧紧锁眉:“殿下撑得住么?” 九辰侧眸盯着他:“你这样很吵。” 晏婴一时泄气,锤足叹道:“我的小殿下,这高热并非儿戏,你可别拿自己身体折腾。” 九辰未作理会,转眼间已经出了沉思殿。 晏婴恨恨跺脚,只能慌忙跟过去。 垂文殿内,因天色未明,正掌着灯火,巫王已经披衣坐在案后批阅奏简。 晏婴大惊,未曾料到巫王这么早便起来了,忙伏地惶恐请罪:“奴才擅离职守,没能及时侍候王上盥洗更衣,请王上降罪。” 巫王摆摆手,命他起来,然后瞥了眼九辰,道:“过来。” 九辰行至案旁,才看清巫王翻阅之物正是他昨日整理的早朝纪要。 巫王正细细浏览其中一简,道:“涉及到詹事的职司,错了三处。剑北五年,果然还是荒疏了课业。” 九辰反复看着简上用朱笔圈出的三处,自知无可辩驳,道:“儿臣知错。” 晏婴看巫王脸色立时沉了下去,正暗暗着急,便见一个青衣内侍慌慌张张得奔入殿内,颤着声伏地跪禀道:“王上,公主……公主不见了!” 巫王击案而起,既惊且怒,道:“你说什么?!” 含山公主的离奇失踪,着实在巫王宫掀起一阵大风波。巫王龙颜震怒,巫后惊忧成病,纵使戍卫营极力封锁消息,各种流言蜚语却如藤蔓野火一般,在巫王宫各个角落里疯狂滋长。 九辰在章台宫外足足等了半个时辰,隐梅才端着药从殿内出来。 一眼看到石阶下站着的少年,隐梅一愣,道:“殿下何时来的?怎么不让人传个话进去?” 九辰盯着药碗,道:“母后……她还好么?” 隐梅叹道:“母女连心。公主虽然心性高,事事要强,可终究还是个女子,如何能承受得起如此变故?” 九辰望着章台宫半闭的宫门,没有说话。 隐梅瞧出他心事,道:“殿下既然放心不下,何不亲自看看?奴婢马上去通禀。” 九辰踟躇片刻,终是摇头,道:“不用了,我……不打扰母后休息了。我会尽快找到茵茵的,母后,就劳烦隐梅姑姑悉心照顾了。” 隐梅嘴唇动了动,心头莫名有些难过,道:“五年,殿下变了很多。” 九辰沉默。 隐梅看着他,道:“这些年,公主性子是有些淡漠,但心里还是疼爱殿下的,殿下千万不可因此与公主生疏了。如果那样,公主会伤心的。” 九辰点头:“我知道。” 隐梅欣慰一笑,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九辰忽然道:“隐梅姑姑,茵茵根本没有坠水,也没有生病,对吗?” 隐梅手微微一颤,面上依旧挂着惯有的从容,道:“殿下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如此不知轻重的话,岂可乱讲?” 九辰道:“茵茵五岁的时候,曾不慎坠入南山行宫的明月泉中,险些丧命。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敢再碰水,所住所行,三尺之内,亦不可见水。茵茵连采绿湖都不敢靠近,根本不可能去采绿湖泛舟嬉戏,坠水一说,或许可以掩人耳目,但骗不了我。我不知道父王和母后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只有知道答案,我才有机会找到茵茵。” 隐梅只能叹道:“殿下天资聪颖,何必再多此一问?答案,只有王上知道,奴婢不能僭越,亦不敢妄言。” ------------ 25.血溅麒麟 九辰出了宫门,刚沿着朱雀大道走了一段路,便见前方衙署旁停着一辆青布马车。 赶车的小厮见到九辰出来,忙敲了敲车门。 片刻后,车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九辰看清那人容貌,大是意外,道:“阿隽?” 南隽眸中含笑,道:“臣估摸着,殿下也该出宫了,便特地在此处相候。” 九辰跳上马车,在他对面坐下,道:“不知,兰台令大人还算到了什么?” 南隽关好车门,道:“臣还猜到,宫中定然又出了大事。” 九辰点了点头,转目道:“不错,你猜的都对。” 南隽道:“究竟是何事?竟也能让殿下忧形于色。” 九辰沉默了会儿,道:“茵茵失踪了,父王和母后很担心。” 南隽转瞬了然:“殿下可有发现线索?” 九辰缓缓摇首:“我问过昭阳殿的宫人和巡守的侍卫,茵茵昨日,并无异常。宫人发现她失踪前,昭阳殿里面没有传出半点动静,也没有呼救声,或者打斗碰撞声。昭阳殿里面的陈设,一切如故。茵茵虽然不会武功,但懂一些三脚猫的功夫,如果她是被劫持,不可能没有动静,除非――” “除非,刺客的武功,非常之高”南隽言简意赅的总结道。 九辰忽然道:“阿隽,你听说过夭黛么?” 南隽难得一怔,眸中光华流转片刻,才道:“如此凶物,自然听过,只是,殿下为何提起此物?” 九辰满是困惑,道:“前几日,栖霞宫有三名宫人死于夭黛之下。更巧合的是,血案发生之前,有一个青衣剑客闯入了宫中,他带着鬼面,武功十分高强,在罗网一般的巫王宫中,来去自如。” “殿下怀疑,是此人劫持了含山公主?” “没错。” 南隽咀嚼片刻,神色凝重道:“殿下可知夭黛来历?” “我在《九州志》上看到过,是一种青菊,生于汉水,能杀人于无形之中。只是,那晚,我见到的两枝夭黛,并无传说中的‘麻痹四肢,腐人面目’的作用。” 南隽摩挲着手中竹简,道:“王上见到此物时,必然是龙颜震怒了。” 九辰盯着他,奇道:“你怎么知道?” 南隽道:“因为,此物牵起了王上锥心之恨与刻骨之痛。” “为什么?”九辰不解:“夭黛和父王有什么关系?” 南隽缓缓道:“十八年前,有一位世子,出使别国时,邂逅了一位公主,对她思慕极深。为了得到这位公主的心,这位以好战著称的世子说服了他的父王,与那个国家结盟,共同对抗其他国家。一年后,这两国正式宣布联姻,又一年,这位世子终于如愿以偿的迎娶到了公主。只是,天意弄人,迎亲车队过汉水之时,公主却误遇风浪,坠水而亡。世子没有找到公主的尸首,只在水边寻到了一双嫁鞋,伤悲之下,世子将嫁鞋葬到了他与公主相遇的地方,结庐一年,才踏上归程。回国途中,世子再过汉水,秋华满目,物是人非,世子引箫一曲,感怀公主亡魂。曲罢,汉水之上,铺天盖地,遍开青菊,是为夭黛。” 九辰听罢,目色复杂,轻声道:“那位世子,是父王。那位公主,是谁?” “她是楚王西陵衍的小女儿,楚世子西陵韶华的异母妹妹――西陵语。” 说到此处,南隽顿了顿,才道:“亦是臣母生前唯一的挚友。” 九辰一时愕然 ,不知该作何反应。 关于此事,太史所撰前朝国史上仅仅是一句模糊记载: 太殷三十六年,世子启迎娶楚九州公主西陵语,半途,公主卒,世子独归。 南隽叹道:“世人虽知,夭黛生于汉水,但几乎没有人见过夭黛。汉水流经云都茂竹,云灭后,云国故土荒芜成野,寸草难生,唯独汉水上的夭黛常年不败。据说,昔日烟雨迷蒙的云国之所以成为如今满目疮痍的模样,就是因为夭黛之故。夭黛剧毒从汉水蔓延到两侧土地之上,催杀万物,以茂竹为中心,其百里之内的生灵,无论人兽,尽皆被腐蚀成腐尸,滋养夭黛。自此,便无人敢踏足云国故土了。” 九辰恍然明白过来:“我一直很奇怪,当年,四国合围云都,灭掉云国后,为何迟迟不动云国故土,连最负野心的楚国都任由它荒芜下去。九州之内,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云王自焚于宫中时,因怨恨难平,布下血咒,各国惧于此,才不敢妄自侵占云国故土。而今看来,恐怕夭黛之毒的腐蚀才是真正的原因。” 南隽笑道:“依照夭黛毒性之烈,普通人根本不可能随意移植它。从汉水到沧溟,迢迢千里,离开腐尸的滋养,夭黛不可能存活。纵使夭黛害人,亦应是中毒迹象,而非以菊梗穿人心口。栖霞殿的血案,必有蹊跷。一般人,极少能同时擅长刀法和剑术,殿下方才提到的那两人,臣也不敢贸然断定是否为同一人。不过,如果两人真的有联系,夭黛的出现,倒也算有迹可循了。” 九辰闻言,愈加失望:“只可惜,父王不许我插手此事,夭黛也被暗血阁收走了。” 南隽命小厮将车驾入安巽坊,将九辰送回世子府后,才驾车离去。 孟梁寝食难安了足足两日,见九辰平安回来,自是欣喜不已。 九辰看他神色间躲闪不定,不由狐疑道:“怎么回事?” 孟梁一副糟心的模样,竭力表达自己的不满:“殿下进去看看罢!” 九辰皱眉,孰料刚迈进府门,一个人影便不知从何处猛地扑入他怀中,一边死死抱住他,一边兴奋的叫道:“王兄!你终于回来了!” 九辰脑中“轰”得空白,连拖带拽的将黏在自己身上的人关进阁里,才厉声道:“你知不知道,父王因你的事大发雷霆,母后已经担忧得病倒了!胡闹是要有限度的!” 含山小公主吓得呆住,泪水吧嗒吧嗒便掉了下来,一扁嘴,委屈道:“茵茵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王兄你干嘛要这么凶?!” 九辰意识到自己失态,平复片刻,才抓住巫茵茵双肩,认真道:“茵茵,听话,你必须立刻回宫。现在王都已经戒严,如果被人发现你在这里,事情就麻烦了。” “不!茵茵不回去!”含山公主情绪蓦地崩溃,大哭道:“父王和母后把我关在昭阳殿里,不许我出去,也不许其他人进来,他们要逼着我嫁给不认识的人,根本不疼爱我!” 九辰抚额,道:“那你告诉我,是谁带你出宫的?” 含山公主立刻摇摇头,不说话。 “好。”九辰推开阁门,拉起巫茵茵便往外走:“你不说,我立刻送你回宫。” 巫茵茵用力挣脱,却怎么也甩不开九辰,惊恐之下,哭得愈加厉害。 孟梁看他们兄妹闹得不可开交,忙在府门口拦住九辰:“殿下,有话好好说,千万别把小公主给吓着了。” 九辰没好气道:“立刻去准备马车,公主要回宫。” “不许去!”含山公主怒道:“你要是敢去,我灭你九族!” 九辰瞪她一眼:“你闭嘴!” 孟梁夹在他们中间,左也不对,右也不对,正自为难,便见府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立着一个形容瘦弱的青衣公子。 情绪激愤的含山公主立刻愣在原地。 青衣公子径自在府外门阶下撩袍跪落,双目淡然的直视着九辰,道:“是祜违抗王命,带公主出宫的,求殿下放过茵茵,祜愿承受殿下之怒。” 孟梁听了这话,惊得目瞪口呆。 九辰盯着东方祜,半晌,道:“含山公主的名讳岂是你区区一介质子能唤的?你既然敢作敢当,本世子成全你。” 含山公主失魂落魄的跪到地上,扯住九辰双臂,泪容惨淡:“王兄,茵茵求你,放过我们。如果他出了事,茵茵绝不独活。” 九辰看着她,没有说话。 含山公主却早已泣不成声,道:“如果被父王发现,他不会绕过我们的。茵茵好害怕,除了王兄,茵茵不知道还能相信谁,王兄一定要救救茵茵。” 孟梁实在是听不下去,忍不住插嘴道:“公主既然知道其中利害,为何不替殿下考虑一下呢?今日,若是殿下成全公主,瞒下此事,他日一旦东窗事发,谁又承受得起君王之怒?” “别说了。”九辰打断孟梁:“去把我的剑取来。” 巫茵茵面露恐色,道:“王兄,你要做什么?” 九辰没有回答她。 不多时,孟梁取来了九辰常用的麒麟剑。 九辰抽出剑,扔给东方祜,道:“此事若被父王发现,不仅你,茵茵也在劫难逃。你若真想保护她,不如选择一种一劳永逸的方式。” 巫茵茵连连摇头,乞求道:“王兄,不要!” 九辰攥紧她手臂,阻止她去夺剑,死死盯着东方祜,道:“你既然敢来,敢承认,便应该知道,本世子行事向来如此。如果你能证明你的真心,你去后,我会替你保淮国平安;如果你贪生怕死,我也不会逼你,但你招惹了我的妹妹,我会让整个淮国为你陪葬。” 东方祜拾起躺在自己面前的麒麟剑,认真的擦拭着剑身,一道寒光映入他静如湖水的双目,转瞬即逝。 “听说,此剑曾随巫国历代王上征杀四方,乃王者之剑,能死于此剑之下,祜此生无憾!” 语罢,剑身已然没入他的心口,而他的青衣之上,则喷溅出大片血色。 “阿祜!”巫茵茵尖叫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 26.绿衣黄里 含山公主失踪后,沧冥接连下了整整五日五夜的暴雨,大有水漫王都之象。 城郊,不少农户的房屋庄田被洪涝毁坏,巫王宫采绿湖的湖水亦漫出玉栏,四处流溢,湖边栽植的绿牡丹皆被毁于水中。 年迈的太祝令甚至不顾礼法,披发跣足闯到朝堂之上,痛呼:“天降异象,必有妖孽出于水,乃国之不祥。” 巫王于深夜召见戍卫营的怀墨、狄申、徐暮及独孤信四员大将,询问含山公主一事的最新进展。 四名将军皆俯首请罪,自求惩处。 巫王紧紧捏掌,道:“各处都搜查过了么?” 徐暮与独孤信负责内廷,道:“除了王后及诸位妃嫔的居处,宫内各处均已反复查过,并无公主行踪。” 怀墨与狄申对视一眼,奏禀道:“所有城门均已戒严,除了官邸、官员府宅,南北西三市及朱雀大道正在进行第三轮搜查。” 巫王听罢,道:“从明日起,所有地方均要彻查,不准漏过一草一木。” 四人不约而同的面露难色。 由于平日里,独孤信领着侍卫统领的头衔,离王驾最近,其余三人便都给他使眼色,推他去说。 独孤信气得先在心里将他们臭骂了一通,才咬了咬牙,斗着胆子开口道:“王上,尊卑有别,恕卑职直言,若臣等贸然搜查各位娘娘及王侯重臣的住处,恐怕多有唐突,亦于理不合。” 巫王负手望着殿外连绵骤雨,侧容冷峻无温,道:“孤会分别赐你们黑白玉令,若遇拦阻,可先行羁押,再做论处。” 四人暗暗松了口气,齐声道:“谨遵王命。” 连日大雨,巫后的病一直不见起色。 在巫王的授意下,杏林馆每日均会按时送各式各样的药膳至章台宫,为巫后调养身体。 纵使病中虚弱,巫后仍坚持卯时起身,精心打理妆容后,如常掌管后宫一应事务,接受众妃嫔的朝拜。 出乎大多数人的预料,爱女的离奇失踪,非但没有将这位性情刚烈的王后打垮,反而让她迸发出些许年轻时的风采。 隐梅素知她的心性,劝了几次未果,便也作罢。 这一日,巫后正召了内廷司造询问采绿湖修缮事宜。 隐梅捧着一盆绿牡丹挑帘而入,面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司造官双目立刻放光,凑上前将那株牡丹反复看了数遍,连连颔首道:“此花名「绿衣」,乃是绝品,当年王后娘娘在采绿湖中栽植的那十株,本是源自云国。云灭后,此花亦干枯绝种。此番暴雨,下臣最痛心的便是被毁掉的那片绿衣,没想到,竟能再次见到它。” 巫后盯着已经绽开的三朵盈盈绿颜,失神片刻,含笑启唇:“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心之忧矣,曷维其亡?……既然得来不易,寻几个可靠的人,好好培植罢。” 说这话时,她略带苍白的病容之上忽然焕发出一点明亮色彩,恰恰驱散弥漫在室内的晦暗光线。 隐梅笑意凝住,暗自轻叹。 司造官第一次在这位以端肃著称的巫王宫女主人面上看到如此明柔颜色,愣了一愣,才躬身领命。 司造带着绿衣离去后,巫后恢复往常神态,问道:“何处得来的?” 隐梅遣了四周宫人出去,才低声道:“是楚世子托人送来的。” 巫后并无异色,唯独清冷的眸间生出丝丝讽刺的笑意:“他终究还是来了。” 隐梅端过来杏林馆新送的药膳,尝了尝温度,道:“那株绿衣,碧华灼灼,奴婢见了尚爱之不已,公主为何要假手他人去栽植呢?” 巫后添了几分懒色,道:“你觉得,他送来绿衣,是何用意?” 隐梅轻轻摇首:“奴婢不敢妄加猜测。按理来说,现在风、楚两国争求巫国公主,楚世子此举,自然是示好之意。可他明明知道,公主不可能放弃风国的,又为何要多此一举?” “你错了。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轻易示好?他肯如此,必是算计明白了。” 巫后唇角微扬,所有的情绪皆湮没在那一双冰眸之中。 不多时,便有内侍来报,巫王驾临章台宫。 巫后收起诸般思绪,特地簪上了不久前巫王赐予的金钗,方携一众宫人接驾。 巫王一路大步流星,刚进章台宫,便亲自扶起跪在地上的王后,满是心疼道:“生了病不好好躺着,弄这些虚礼做什么!” 巫后平静道:“臣妾这里不干净,王上不该来的。” 巫王露出几分愧色:“是孤不好。这几日,朝中事多,你病了这么久,孤想来瞧瞧,却一直不得空。” 巫后摇头:“臣妾的夫君,是一国之君,自当以国事为重。若因为臣妾一点小疾而耽误了百姓生计,臣妾万死难赎此罪。” 巫王轻叹一声,紧紧将巫后揽入怀中,道:“能得贤后如此,是巫国百姓之幸,亦是孤之幸。” 说完,他环顾四周,似是想起什么,便问隐梅:“王后病的这段时日,世子可有过来侍奉汤药?” 隐梅踟蹰片刻,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巫王立刻冷了脸,吩咐随侍的晏婴道:“让人去看看,世子这几日都在做什么。他母后卧病不起,他却不见人影,连基本的侍药喂汤都做不到,他的孝道都丢到何处去了?!” 晏婴诺诺应下。 巫后却出言拦住去探信的小内侍,竭力掩住苍白的病容,柔声道:“王上不要生气。子沂年纪尚小,又身负一国世子的重责,臣妾不想拘着他。再说了,章台宫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臣妾根本用不过来,哪里还需要他一个孩子过来添乱。臣妾只愿,他能多学些东西,多替王上分忧。” “你呀!”巫王无奈道:“他敢这样胡闹,全是让你给宠出来的。” 巫后也不反驳,片刻后,终于缓缓露出藏着的忧色,道:“其实,臣妾现在最担心的是茵茵。” 巫王深不见底的双眸微微一动,温声道:“孤已经严令戍卫营彻查王都,这两日,便会有结果。” 顿了顿,他直视着巫后,道:“南嘉,你觉得,何人有如此本事,竟能在孤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的劫走茵茵?” 巫后摇首:“王上都想不明白的事情,臣妾如何能知道?” 巫王却依旧盯着她,这样审视而犀利的目光,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穿透。 巫后的神色忽转哀戚,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意:“王上在怀疑臣妾?纵使臣妾是风国人,也不会拿自己女儿的性命与名节开玩笑。” 巫王伸手拭去她目中溢出的水色,勾起一抹弧度恰好的笑,道:“孤信你。” 天色未亮,九辰便穿着连帽披风策马离府,直奔丹青坊。 车娘点灯为号,迎了九辰进去,也不说话,便直接引着他一路行至了墨兰阁。 阁内,南隽正就着烛火,架炉烹酒,清冽甘醇的酒香,满室弥漫。 九辰在他对面坐下,皱眉道:“这是什么酒?味道这么浓。” 南隽笑道:“殿下勿急,再等三刻,才是正品。此酒的酿制方法乃南山寺上的老和尚所创,臣跟他斗了整整六年的棋,才骗来方子,着实不易。” 九辰道:“昨夜,父王召见了怀墨他们,如果我所料不差,明日,真正的搜查便会开始。我府中已经不安全,茵茵必须转移到其他地方。阿隽,只有你能帮我。” 南隽沉吟片刻,道:“此事不难。只是,殿下真的决定了么?” 九辰摇首:“说实话,如果可以选择,我不会让茵茵走上这条绝路。可这是她的人生,我无权决定,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成全。” 说到此处,他看着南隽,道:“阿隽,我选的,是死路。虽有绝路逢生的机会,但如果失败,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所以,你有选择的机会。” 南隽侧眸,洒脱一笑,道:“臣心中,早已认定殿下为主。君辱,臣死,为了多活几日,臣也会倾力为殿下筹划未来之事。臣生来便是野草之命,最擅之事,便是在疾风之下,绝处逢生。殿下敢信臣、用臣,臣又何惧?” ------------ 27.一环一佩 伯乐马场的茶楼内,阿鸾双手托着下巴,兴致勃勃的盯着对面的黑衣少年,道:“小哥哥,今天我们马场不开市,你找谁呀?” 九辰言简意赅道:“风幽兰。” 闻言,阿鸾刚刚吞下的核桃仁生生卡在了嗓子里。 九辰等她呛完,继续道:“我要见她。” 阿鸾吐掉那颗核桃仁,嘻嘻一笑,道:“小哥哥,你难道不知道,在别人的地盘上,应该收敛一些的。” 九辰看她一眼:“听说,你要偷神女枝?” 阿鸾乍听到这话,双臂一软,下巴“砰”得磕到案上。 “我对你的事不感兴趣。”说到这里,九辰特意补充了一句:“只要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见到你主子。” 阿鸾立刻凑过去,讨好道:“好哥哥,只要你替我保守秘密,别说见幽姐姐,赚下的钱,我再分你三成。” 九辰皱眉:“你偷神女枝,是为了卖钱?” 阿鸾点头,小声兼诚恳的道:“幽姐姐收留我之前,我是做贼的。现在虽然改行了,可一见到好东西,我就手痒心痒,简直比万蚁抓心还难受。可我又不能剁了自己的手,只能去偷了。再说,这天下间谁不知道,神女树上的一片叶子都是万金难买,若是整整一枝,定然能卖很多很多金子。” 九辰无语,显然对她这种想法颇为不屑。 阿鸾已经陷入金子的世界不能自拔,继续诚恳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语,我偷了神女枝,也不光是为了赚钱,还可以帮到你和幽姐姐。你的含山妹妹才十五岁,那个楚世子却已经年近四十了,又酸又腐,比你们的父王还要长上许多,万一他老死了,你妹妹定是要守活寡的。你可是她的亲哥哥,怎么忍心看着她跳火坑呢?” 九辰耐心听完这番聒噪,道:“风幽兰在何处?” 阿鸾合掌笑道:“这样烟雨蒙蒙的天气,最适合谈风弄月、你哝我语,自然是有解风情的人邀幽姐姐到湖上泛舟去了。” 九辰出了马场,正欲往伏波湖探查情况,斜刺里却突然飞出一人,裹挟着朔朔寒光,直击他心窝处。 九辰侧身避过,反掌隔住枪身,盯准来人:“聂辛叔叔?” 聂辛振臂收回长枪,微有得意:“侯爷果然神机妙算,我带人守了整整七日,总算截住你了。” 语罢,他双掌一击,蛰伏在暗处的数道人影纷纷现出身形来。 九辰扫视一圈,目光冷然:“聂辛叔叔这是何意?” 聂辛冷哼:“不用看了,他们全是以一当百的好手,任你本事再大,也休想逃脱。我不喜欢绑人,你若识相,就跟我去见侯爷。” 东阳侯府宽阔的书阁内,季老侯爷正坐在圈椅上闭目养神。 听到动静,季礼缓缓睁开一双虎目,然后摆了摆手,示意聂辛退下。 九辰撩袍跪落,道:“人各有志,侯爷何必为难属下?” 季礼没有理会这个问题,只是踱到窗边,指着落在窗台上的一只小灰雀,道:“若是这雀儿告诉我,它天天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雄鹰,搏击长空,翱翔于天地之间,我毫不怀疑。可若是某一日,天上的雄鹰告诉我,它想变成一只被人关在笼中圈养的金丝雀,你说,我会不会信?” 九辰没有说话。 季老侯爷对他的反应还算得上满意,基本的道理说完,便直入正题,道:“辰儿,说实话,你留在王宫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九辰总觉得此话问的怪异,思了片刻,也只是淡淡一笑,道:“自然是为了高官厚禄、功名前途。” “好!好!事到如今,你还敢嘴硬!” 狠狠一个拍案,季老侯爷黑着脸,将守在门外的聂辛吼进来,指着跟前的少年,简洁而又明了的命令:“行军法!打到他说为止。” 身为东阳侯贴身亲卫,聂辛生平最恨弃主求荣之辈,因此,得此机会,他灌注全力,手中的铁枪落得又急又狠。不过数下,九辰嘴角便溢出了血色。 到了第十枪,九辰直接倒在了地上。 季剑不顾家仆阻拦,奔进书阁,堪堪格挡住又要扫向九辰肩头的一枪,急道:“爷爷!你别逼他了!” 季礼勃然大怒,继续拍案:“滚出去!” 季剑一把夺过聂辛手中的铁枪,红着眼睛道:“我替他说,他这么做,是为了救自己的哥哥。” 季礼听得懵住,反应了好一会儿,道:“你说什么?” 季剑情急之下,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捡着重点道:“阿辰的哥哥自幼便被一个风国的高官关了起来,他只有让自己尽快强大起来,才能去救兄长。” 这讯息实在是太过突然生猛,季老侯爷继续懵了好一会儿。 微微消化了这个讯息后,老侯爷十分头疼的看着面前混乱场面,气道:“混账!你既然知道此事,怎么不早说!” 季剑一脸无辜:“我……我也是这两日刚想明白的。” 季老侯爷郁闷之下,便盯着九辰:“是这样吗?” 九辰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季老侯爷愈加郁闷起来。 幽兰策马从伏波湖归来时,天空已是暮黑之色。 彼时,乌云堆积,烟雨正浓,周遭百姓家或明或暗的灯火缀在其中,恰似繁星照水,明净,纯粹。 她解下绿竹蓑衣,便立到栏头,静静观望这清冷萧索却不失温暖的北国雨夜,直到雨水打湿衣衫,都浑然不觉。 携信而来的明染在楼外等候了半晌,纵然心中焦虑,却也不敢贸然近前打扰。 一阵闷雷自天边滚过,细雨转瞬化急。 幽兰方回过神,问道:“何事?” 明染忙抹掉面上雨痕,疾步进楼,取出怀中一卷青帛,恭敬呈上:“长公主殿下来信了。” 自他们来到沧冥,所行所为,巫后始终未曾直接插手干预。因而,此时,巫后突然作出反应,倒让幽兰很是意外。 明染在一旁道:“这几日,沧冥全城戒严,戍卫营挨家挨户盘查,连王公贵族的府邸都不放过,可谓掘地三尺。也不知这宫中究竟是丢了什么宝贝,竟能让巫王搞出如此阵势。” 他说话的空隙,幽兰已经展开绢帛,细细浏览。 “是含山公主失踪了。” 合上手中绘有青梅的绢帛,幽兰淡淡道。 明染却瞠目结舌:“是楚人所为?” 幽兰摇首:“尚不清楚。只是,姑姑言辞闪烁,多处说的含晦,只怕是另有隐情。” 一场求婚竟引出这么多波折,明染无端有些气闷,道:“公主,沧冥乃是非之地,您和殿下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求婚之事,需要速战速决才是,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容我想想——” 幽兰峨眉微颦,话刚出口,却突然顿住。 明染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才发现马场外,一个黑衣少年正牵着匹马,朝茶楼方向行来。 “是他!季礼麾下的黑云骑主帅九辰!” 雨幕虽密,明染依旧迅速辨出了来人形貌,他神色立刻警惕起来。 幽兰沉思片刻,笑道:“无妨。” 明染如临大敌,惴惴难安道:“此人武艺高强,箭术卓绝,臣担心,来者不善。” 幽兰道:“是我糊涂,忘了告诉大夫,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明染微有不屑,高声提醒道:“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都盖不过他水淹风国大军的事实。公主别忘了,将幽云骑杀得片甲不留的是他,夺下壁亭的也是他!此人与季氏父子乃是一路,皆视风国为死敌,不可不防!” 对于风国使臣大人偶尔流露出的嚣张态度,幽兰并没有计较,只是随意反问:“如果,那个身份,是巫国世子,以及,风国嘉佑长公主之子呢?” 明染如遭雷劈,浑身一震,一僵,面部肌肉抽动了数下,久久难以再语。 九辰到达二层茶楼时,幽兰已经换了身淡雅素净的云纹罩纱长衫,依旧是荷衣蕙带的风采,姿容高洁,飘然出尘。 青绿色的竹帘半卷着,她跪坐在新设的长案后,只备了两杯白水,抬眸间,秋水剪剪,明若流泉:“殿下涉雨而来,幽兰恭候。” 九辰自怀中取出一块青色环佩,翻掌置于长案之上,沉默无言。 幽兰扫过环佩之上沾染的水痕,扬眉,清浅而笑:“听说,巫国有风俗:主设案,客不坐,是为不礼。” 九辰复默了片刻,才缓缓落座,俊颜冷淡:“麒麟玉佩,请归还。” 幽兰伸出一截素手,轻轻拂掉环佩之上残留的水珠,以及,温度。 氳氤的白水气息中,她缓缓将环佩推回到九辰面前,故作惊奇:“殿下恐怕记错了,幽兰从未应下此诺。” 九辰面色愈冷:“你不换?” 幽兰颔首,惯是云淡风轻,道:“不换。” 九辰未料到她会如此作为,不由拧眉道:“当日,分明是你讨要在先。” “用兵者,贵在审时度势。”幽兰神色从容,道:“今日,幽兰拒绝交换,正如昔日幽兰讨要环佩时,殿下拒绝归还。今日不同昔日,殿下应该明白,在巫国,与环佩相比,麒麟玉佩更有价值。” 九辰冷笑:“没想到,风国女子,为逐利,亦可弃名节于不顾。” 静立在竹帘外的明染闻得此言,登时怒气冲顶,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余光扫过微动的竹帘,幽兰轻轻抬了抬手,止住明染动作,扬眉淡笑,道:“殿下既愿与幽兰同案而坐,你我之交,便是平等相待,而无男女之别。「名节」二字,于幽兰心中,乃是国节、气节、君子之节、大丈夫之节,而非小儿女扭捏之态。” 九辰颇是无奈的看着她:“遗失之佩,与普通玉佩并无差异,譬如戍卫营,不会再入圈套。” 幽兰垂首片刻,忽然抬眸,道:“佩如麒麟,司造之时,所承之令,必然是通诏上下。若想撤销此令,必要再次通诏上下,而非一蹴而就。殿下可想过,黑云骑尚驻在剑北,幽兰凭此佩,足以离间两骑,进而连根拔起,瓦解巫国乌岭驻军。” 讳莫如深兼最为顾忌之事被人一语道破,九辰心头一震,将前因后事反复理了数遍,才道:“既然如此,此前,你为何不动手?” 幽兰终于眼睛一弯,道:“唇亡齿寒,幽兰一直希望,能有机会与殿下合作。此物,只当是幽兰的诚意。” 九辰手指动了动,半晌,将案上的青色环佩紧紧握于掌心。 风楚争求含山公主,尚难分胜负,淮国根本没有半分机会。 巫茵茵与东方祜留下的局,是凶局,甚至死局。 结弱抗强,这一刻,他别无选择。 而对面的女子,也正因为明白了这一点道理,才会无惊无惧,胜券在握。 九辰甫一离开,明染便憋不住冲进帘内,愤愤道:“公主怎可与他谈合作之事?!所谓引狼入室,不过如此!” 幽兰唇角含笑:“大夫静观其变即可。” 说罢,她命侯温取来一个长盒,递与明染,道:“这是临行前,父王赠我的长命镯,想办法转交给姑姑,请她安心。” 明染带着一腔闷气,郁郁不满的离去。 幽兰卷起绿竹帘,复行至栏杆处远眺了许久,才忽的想起一事,问身后的候温:“奇怪,怎么没见阿鸾?她去了何处?” 候温想了半天,摇头道:“这丫头中午便出去了,一直没见回来,想是贪玩罢。” 幽兰点头,觉得有理,便也未作多想。 候温却突然指着脚边的竹席,脸色大变:“公子,您快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幽兰凝眉,转身回到案旁,张眸望去,不由一怔。 她对面的竹席上,清晰的晕着数片大小不一的血迹,染在碧青的颜色上,尤其刺目。 从马场到世子府,一路暴雨倾盆。 九辰懒得再绕远路,便将马牵到了府后门。 雨水漫得极深,他走了两步,正欲敲门,忽觉右脚被水中某物绊住。 九辰本来没有在意,可当他抬了抬右脚,试图摆脱羁绊时,那只脚却被勒得愈加紧了。 几乎同一时间,他的左脚也被紧紧的绊住了。 九辰这才发觉,冰冷彻骨的雨水中,绊住他的东西竟是带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温热。 不远处,火光攒动,马蹄踏声震天动地,兵戈与铁甲激烈得摩擦在一起,杀气腾腾,跳跃着凛冽寒光。 “小哥哥,救我……” 水坑中,突然冒出一个人头,气若游丝的吐了一句话,便又栽到了泥水里。 ------------ 28.雨夜暗战 如此恶劣的天气,偏偏有贼人闯入楚使所居驿馆,盗窃神女枝。 接到消息时,戍卫营左将军狄申以雷霆之速集结营兵,布下罗网,将受伤逃逸的贼子困在包围圈之内,然而收网之时,网中之人却不翼而飞。 负责探查的两拨暗士先后复命,均无发现任何线索。 暗黑的夜中,埋伏在墙上的兵士,俱是弯弓搭弦,专注的等待命令。大雨冲刷着每一个人的铁甲与兵戟,泥泞的路中,雨水已然漫了大半截马腿。 狄申挥剑,止住急速前行的队伍,向与他并行的白衣男子略一拱手,道:“此间雨急,世子先回驿馆罢,捉贼之事,交给在下便可。” 西陵韶华微微眯起眼睛,道:“此人受了重伤,按理来讲,不可能躲过追踪。” 狄申颔首:“在下明白,必会倾力追捕。只是,天色已晚,若大张旗鼓、强行入户盘查,必然会惊扰百姓,反而给贼人可乘之机。” 略略一顿,狄申继续道:“更何况,再往前便是我巫国世子殿下的府邸,若无王令,戍卫营无权相扰。万一惊了殿下清宁,无人能担此罪责。” 西陵韶华和气的笑着,轻施一礼:“将军的难处,韶华理解。韶华只是想知道,将军的打算。” 狄申道:“为今之计,只能于罗网之下,由暗营秘密搜查。” 听到追杀之声,九辰迅速从泥水中抱起阿鸾,弃了门,直接翻墙入府。 墙内,孟梁举着两把菜刀,霍霍便杀了过去。 九辰闪身避过,横扫一脚,直接将那两把菜刀踢飞了出去。 孟梁又怒又怕,随手捡了根木棍,正要再次扑身而上,忽听黑暗中传来一声极低的“住手!” 孟梁揉揉眼,使劲儿巴着眼睛看了看,跺脚急叹:“殿下怎么翻进来了!” 九辰将阿鸾扔给他,夺过那根木棍,一掌推入身后的墙内。 孟梁大惊,隐隐意识到什么,上前一看,果然听到墙中有液体顺着木棍滴滴答答流了出来。 难见五指的雨夜中,蓦然传来一声尖厉的鸣啸。 阿蒙扑翅飞入九辰怀中,翅上灰羽散落,鲜血淋漓,狼狈得挂着数道口子。 “快走!” 九辰低喝一声,孟梁会意,抱紧怀中的泥人,拔腿便向阁内奔去。 寒光劈开雨幕,终于展露。 九辰贴着墙,猛然拔出木棍,振入半空,两道人影应声而落。 木棍旋回到他手中,坠下的两人借着剑尖之力迅速腾起,刺向孟梁。 孟梁只顾发足狂奔,发寒的背脊却让短短的一段距离变得无比漫长。 九辰闪身过去,抡起木棍,穿剑而过,而后手腕一翻,压下木棍,直接折断了一人手臂。那人惨呼一声,砰然坠地。 另一人见状,招式愈加狠辣,九辰纵身捉起被劈成两半的木棍,左手出招,绞住对方手中长剑,右掌灌力,对准那人的心口。 孟梁吓得脸色发青,微微舒了口气,刚跑两步,檐下又突然飞出两道黑影,笼起一团剑光便朝他罩来。 孟梁双足一软,直接跌在了台阶下。 “咯吱”一声,九辰左手中的木条被绞碎成粉末,与此同时,他右掌内的木条振臂而出,直接将对面的黑衣人钉入墙上。 九辰夺过他手中的长剑,掠至檐下,一剑挑开两道人影,只一招,那两人便被他斩于剑下。 孟梁哆嗦着起身,再无力气挪动脚步。 九辰闭目,凝神屏息,忽得提着剑,点足掠起,剑影过去,一个个藏在暗处的杀手次第坠落,血溅石阶。 孟梁看他出手利落狠辣,宛如切菜一般,不由瘆的慌,道:“殿下,结束了么?” 九辰做了噤声的手势,提剑而立,静静捕捉着冰冷的夜雨之中,那股舒缓温暖得有些诡异的气息。 倏然,他箭袖微动,三道暗箭如电,刺入夜空。 一道潋滟剑光,划破雨幕,宛若三尺秋水,凝在半空。 孟梁抬眼望去,只见明亮的剑光后,一人负手而立,青衣绰绰,鬼面狰狞。 阿蒙连声尖啸,振翅冲向那人,孰料,甫一靠近他周身的青透气团,便被震飞出去。 阿蒙撞在树干上,啸声低沉惨厉,休整了片刻,竟是再次振翅撞了过去。 九辰皱眉,道:“阿蒙,回来!” 他话音刚落,阿蒙便再次被那青色气团撞飞到了墙上。 不同的是,这一次,阿蒙直接掉落到地上,晕了过去。 孟梁总算明白,今夜是摊上了大麻烦,而这麻烦的来源,多半是来自他怀中这个受伤的少女。 九辰侧首看他:“把人安置好,不要出来。” 孟梁会意,重新抱起阿鸾,踉跄着奔进阁内,紧紧关上阁门。 九辰举起剑,指着半空中的鬼面人,冷冷道:“此前,你夜闯巫王宫,如今,又带杀手蛰伏世子府,俱是杀头的死罪。你究竟是什么人?” 青衣人没有立刻回答,鬼面后的双眸凝视着九辰许久,才似叹似嘲,道:“原来,你便是那个传言中恶疾缠身的巫国小世子。你的母亲,是风南嘉。” 他语调温润如水,即使在这肃杀的气氛中,亦如话家常。 语罢,秋水消散,一袭青衣飘然落地,轻如落叶飞羽。 “风南嘉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的眼睛,生的很像一个人……简直一模一样……” 片刻后,他如是说。 此人如此肆无忌惮的直呼巫后名讳,九辰心中早就起了怒意,手中寒光一闪,便向青衣人颈间刺去。 青衣人视若无睹,直到剑尖抵到喉结处,才轻轻拂袖,挡开剑身。 九辰只觉一股巨力撞上胸口,起初绵绵,继而如大石碾压,透不过气。 身体重重撞到墙上,胸口是窒息般的痛。九辰轻轻侧过头,吐了口血,才发现,手中之剑,已经断成两截。 青衣人淡声评道:“你的剑术,如此不堪一击,定然不是巫启所授。” 九辰剧咳不止,没有理会。 青衣人微微抬首,望着漫天雨水,笑道:“我们之间,始终未曾分出高下。依他的脾性,如果未传授于你,必然是传给其他人了。” 然后,他望着九辰,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云淡风轻的冷酷:“你,并不是他最中意的那个孩子。你的母亲——风南嘉,还是输给了她。” 九辰冷笑:“困住你,不一定需要他教的剑术。” 说罢,他振臂将手中残余的剑柄插入地下。 无数道利箭破土而出,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瞬间结成一个箭阵,将青衣人困在其中。 阵中,霜锋雪刃,飞舞满空。 无论阵中之人如何挣扎,被打散的乱箭总能从各个方位迅速重新集结,封住缺口。 九辰默然将他一套剑式看了许久,才伸手往半空中抛了一支响箭。 孟梁听到动静,忙从阁里跑了出来,正看到九辰捡起另一截断剑,反掌插进自己胸口。 “殿下!” 孟梁大嚎一声,奔到九辰跟前,扶住他,急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中,府门,被猛然冲开。 同一时间,九辰拔出插进地面的那柄断剑,箭阵立刻消散无踪。 狄申当先下马,震惊的望着世子府内的混乱场面,以及,狰狞鬼面后那双冷冽的眼睛,大喝道:“大胆贼人,竟敢行刺殿下!立刻拿下!” 火光冲天,次第涌入世子府的戍卫营将士立刻将青衣人围了起来。 狄申疾步行至九辰跟前,单膝跪地,道:“臣来迟了,请殿下治罪。” 九辰扬起一抹冷笑,道:“这些刺客闯入我府中,挟剑逼我交出神女枝。我倒不知,神女枝为何物?与我有何干系?” 狄申一惊,脸色乍青乍白,转首,微有愤怒的盯着与他同来的白衣男子:“楚殿下可否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西陵韶华施施然离镫下马,行至九辰跟前,轻施一礼,才道:“殿下、将军莫怒,这其中怕是有误会。此人乃我西楚剑客,为护神女枝,随使而来。” “误会?”狄申黑着脸,冷哼道:“此人集结刺客,夜闯世子府,刺伤我巫国世子殿下,铁证如山,难道也是误会?!” 西陵韶华穿过营兵,翩然行至青衣人跟前,如对故友般,问道:“离侠,究竟怎么回事?” 青衣人并不说话,只是负着手,携剑而立,仿佛寥寥天地间,唯他一人而已。 许久,他轻轻摇首,似是苦笑,道:“小小年纪,心计便如此深沉,倒果然是随了他。只是,可惜了那双眼睛。” 他语似喃喃,西陵韶华却听得清晰,当即浑身一震。 待他回过神,那抹青影,却已然消失在了暗黑的雨夜之中。 铁桶般的围剿中,青衣人竟来去自如,埋伏在暗处营兵立刻射出暗箭追捕。 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遇之匪深,即之愈希。 行去处如清风明月,配上这宛若谪仙的清姿,莫非—— 狄申是个剑痴,从谈剑说剑、比剑试剑、到铸剑鉴剑,整个沧冥倒是无人能比得上他。 “他便是西楚第一剑客——离恨天!” 狄申止住喧哗,谨慎的说出了心中的答案。 西陵韶华一叹:“不错,正是他,我们楚人尊之为「离侠」。” 九辰做出了然之色,道:“原来,他是听命于西陵殿下,难怪要追讨神女枝。” 西陵韶华微微含笑,郑重作礼,道:“那日在马场,韶华眼拙,未能认出殿下,已是大罪。今日,因韶华布置失当,又险殿下于险境,实在是罪当万死。” 九辰回礼,道:“神女枝事关重大,换做子沂,想必也会心急失策。”说罢,他向狄申道:“此事关系到含山公主的婚事,戍卫营务必要倾力协助。” 西陵韶华凝视着对面少年那双纯净清澈的眼睛,久久无言,直到它们与记忆中的那双明眸渐渐重合在一起。 一场雨夜追捕,险些酿出大祸,狄申虚惊了一场,布置好暗营后续追查任务,便连夜入宫向巫王汇禀情况。 大雨,依旧冲刷着夜幕,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九辰振出胸中断剑,抱起受伤的阿蒙,刚走了两步,便一头栽了下去。 孟梁扶起他,眼圈泛红:“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殿下这是何苦?” 九辰竭力维持清醒,语气殊无温度:“对付他们,不需如此下策。但唯有如此,父王才会信我。” 夜色极深之时,孟梁终于替阿鸾处理好伤口。 他端着药布出来,却见九辰依旧在书阁推烛展卷,奋笔疾书,而阿蒙则被包扎的如同粽子一般,栖在笔筒旁边打盹。 “殿下,该歇息了。” 孟梁终究还是在阁门外提醒了一句。 九辰笔下不停,道:“你且睡,不必管我。” 孟梁听他语气里难得透出几分轻松,不由奇道:“今夜之事,殿下另有文章?” 九辰道:“没有。只是忽然想到,朱雀道之事,可以先跟父王交差了。” 孟梁斟酌片刻,蓦地明白过来,瞪大眼睛:“殿下,这可是欺君!” 九辰冷冷瞥他一眼:“我又没欺你,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孟梁继续傻瞪了半天的眼,竟觉无言以对。 半晌,他却叹道:“殿下不该救那丫头,自惹麻烦的。” 九辰懒得理会。 孟梁便继续叹道:“这丫头敢孤身一人独闯楚使驿馆,虽然勇气可嘉,也恰恰证明她绝非善类。殿下实在失策!” 九辰忍无可忍,道:“若有人死在你家门前,你难道要靠白费口舌为自己洗脱嫌疑么?” 孟梁想了想,竟再次无言以对。 ------------ 29.借力打力 次日 ,卯时方至,天色尚青,九辰便携着一副弓箭与一份奏简离府入宫。 阴雨连绵的天气还在持续,细密的雨丝滋润着沧冥城的每一个角落,连石缝中的荒木野草都沾染了这份惠泽。 九辰到时,巫王已经在垂文殿批阅了一个时辰的奏简,此刻正在用早膳。 因而,他在垂文殿的长阶之下堪堪等候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等到传唤之声。 巫王坐于龙案之后,视见九辰一身暗纹黑袍湿了大半,微有不悦道:“昨夜之事,狄申已然奏禀,你不必再奏。” 九辰单膝跪地,行过礼后,才举起手中之物,道:“儿臣今日要奏禀的,是有关朱雀道遇刺之事。” 侍立在龙案旁的晏婴见状,立刻将两件东西呈送到龙案之上。 巫王拿起那副弓箭,果然挑了挑眉,道:“查出什么了?” 九辰抬眸,道:“昨晚,闯入儿臣府中的刺客,与那晚埋伏在朱雀道的杀手,是同一伙人。若儿臣所料所料不差,他们应是属于同一个组织。” 巫王盯着那弓箭看了会儿,道:“就凭此物?” “不错。这副机箭,是那晚儿臣从刺客手中夺来的。据儿臣所知,此弓与市面上流行的弓在样式上并无差异,但射程却要远上很多,整体构造更加奇巧,最特殊之处,便是木中的云纹。昨夜,闯入儿臣府中的刺客,所用长剑上亦有此云纹标记。儿臣虽不知这云纹的含义,但可以断定,他们之间,必有联系。” 巫王听完,并不评述,反而道:“昨夜伤你的那名西楚剑客,你可摸清了他的武功来路?” 九辰摇头:“此人武功高深莫测,儿臣被他一招击败,再无反抗之力。不过,他的剑术,不仅利落狠辣,更兼华美无双。” 巫王明显的皱了皱眉,片刻后,却是摆了摆手,道:“这些,孤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九辰没有动,直接道:“父王不信儿臣所说么?” “放肆!” 巫王眉峰顿时一沉,冷声道:“孤听狄申说,昨夜闯入世子府的那些人,是为了追查神女枝下落,是楚使中人。难道,孤仅凭你的一面之词和一个普通云纹标记,便要判定楚使之罪么?” 九辰难以置信的望着巫王,许久,缓缓垂眸,恭敬道:“是儿臣思虑不周,出言冒失。儿臣谢父王提点。” 说罢,他复又恭敬一拜,便起身离开。 行至殿门时,巫王忽然叫住他,语气冷厉:“你母后卧病多日,却空有一双儿女,日日不见身影。从现在起,你每日都须按时到章台宫侍奉汤药,以尽孝道,若有惰怠,孤决不轻饶!” “儿臣遵命。” 九辰平静应下,刚要抬脚,余光便不经意间扫到了黑色衣摆滴落在玉石地板上的血迹。 他略带厌烦的皱了皱眉,便用脚轻轻抹去,然后若无其事的出了殿门。 巫王摸着弓身上的云纹,墨眸渐渐渗出寒意。 殿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墨纹金裳、脸覆鬼面的男子。他盯着那云纹,道:“主上是怀疑,那人回来了?” 巫王咬牙冷笑:“孤倒要看看,一个鬼魂,到底要如何兴风作浪!” 不多时,便有内侍来报,楚国世子西陵韶华求见。 巫王当即命晏婴亲自出殿相迎。 西陵韶华依旧是一身白衣文士的打扮,施施然入殿后,便展袖为礼。 巫王含笑道:“世子不必多礼。神女枝丢失之事,孤会让戍卫营与暗血阁全力配合。” 西陵韶华却不惊不慌的道:“韶华今日前来,便是为了回禀王上,神女枝,并未丢失。” 巫王一怔,猛地扶案起身道:“此话当真?” “韶华不敢欺瞒王上。说起来,此事多亏离侠筹划,他早料到会有贼子觊觎神女枝,便特地备了假枝,放在藏枝之处,果然骗过了贼人。” 离侠……巫王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露出期许之色:“虽是一事,却足可见其大智。他日若有机会,希望世子能为孤引荐一下这位侠客。” 西陵韶华微微笑道:“离侠乐在江湖,最不愿卷入朝堂纷争,韶华多次恳求他留在身边相佐,都被他翻脸拒绝。若不是因为昔日故交之情,他也不会随使保护神女枝。” 巫王眉峰略抬:“是孤唐突了。离侠其人,想必亦如高天孤月,风姿高洁,不染尘污。” 西陵韶华双掌交叠于身前,郑重一跪,高声道:“韶华今日来,是想求王上允诺一事。” “世子但讲无妨,孤能力所及,必尽力成全。” “自韶华携神女枝至沧冥,九州异动,上至王公贵族,下至三教九流,觊觎者不可计数,盗枝者难以胜数。韶华在藏枝阁外布下重重护卫,虽然勉强挡住了四面八方的盗枝者,但终在昨夜被人攻破。昨夜那贼人发现真相,必会再盗,楚使所居驿馆,已非安全之所。因而,韶华想将神女枝寄存在别处。” 巫王听罢,眸光一凝,问:“何处?” 西陵韶华高声道:“韶华恳求王上应允,置神女枝于世子府中。” 巫王向来黑沉的双目内,轻轻起了一丝波澜,许久,他和声道:“这是为何?世子府既无护卫,又无铜墙铁壁,如何能保护神女枝?” 西陵韶华徐徐道:“王上有所不知。离侠剑术绝伦,自西楚,纵横九州,凡遇比试挑战,未尝一败,连碧华山上业已修成半副仙身的长眉尊者亦输他三招。可昨夜世子府内,世子殿下布下的箭阵,却可轻而易举的将离侠困住,可见此阵厉害。殿下既精于布阵之法,若有奇阵相护,神女枝何惧人盗。” 晏婴见此情况,便笑着插话道:“我们这位小殿下,闲时最爱胡乱摆弄这些东西,当不得真。前段时日,殿下一时兴起,还曾在后院埋了硫磺筒,名曰布阵,险些将整个世子府夷为平地。” 西陵韶华却一脸果决:“据离侠所言,殿下所布之阵,处处杀机,步步凶险,确实合于行兵之法,绝非小儿之戏。更何况,殿下在剑北,素有威名――” 他话至此处,巫王蓦然打断,道:“此事,孤准了。” 晏婴闻言,脸色大变。 西陵韶华再次郑重作礼,感激情切:“韶华代楚国百姓谢王上恩典。” 九辰到了章台宫,没有直接让人通传,只让一个侍婢去将隐梅唤了出来。 隐梅忙急急撑着伞出殿,行至九辰跟前,笑道:“殿下可是来看王后的?” 九辰点头,半晌不动,而后才道:“姑姑能不能替我寻套衣服?” 隐梅将眼前的少年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垂目间,便见他衣摆不断的滴着血迹,晕在一汪雨水中,转瞬散去。 “这――是昨晚那群刺客伤的?” 隐梅立刻红了眼眶,双手发颤,便欲要检查他的伤处。 九辰侧身避开,没有说话,眸间竟生了几分冷漠。 隐梅一怔,便有些尴尬的收回了手,道:“王上可有派医官为殿下诊治?” 九辰默了默,转过身,如常笑道:“一点皮肉伤而已,不碍事。只是,我这样去见母后,实在失礼。” 隐梅颔首,心底愈加难过,道:“去年,奴婢闲来无事,倒为殿下缝过一件新衣。当时,虽然只是猜测殿下的身量,想来,能凑合着先换上。” 九辰轻道:“多谢。” 隐梅一时无言以对。 九辰到沉思殿,先寻了一些旧年的香灰敷住伤口止血,才换了隐梅准备的墨色新衣。 隐梅并未通禀巫后,直接引着他进了章台宫。彼时,巫后正斜躺在榻上翻阅内廷收支册子。 九辰撩袍跪至榻前:“儿臣叩见母后。” 巫后手一滞,过了会儿,才道:“隐梅,这是怎么回事?” 隐梅忙笑着解释道:“殿下是专程过来看望王后的。” 巫后语气蓦然转厉:“我问你,为何没有事先通报?” 隐梅再也掩饰不住,笑容立刻僵在面上。 九辰却面不改色的道:“这不怪隐梅姑姑,都是儿臣的主意。儿臣怕母后不愿相见,才出此下策。” “混账!”巫后起身,狠狠将手中卷册摔到对面少年的面上,花容起怒:“堂堂一国世子,便只知行如此卑鄙龌龊之事么!” 九辰眸无波澜,抿出一丝笑意,道:“儿臣的母后,缠绵病榻,儿臣只是想侍汤喂药,为何卑鄙龌龊?” 巫后盯着那双明净的眼睛,只觉心火焚烧,怒不可遏。 隐梅吓得脸色泛白,忙跪到九辰身边,急急劝道:“殿下,王后尚在病中,你可千万不能再出言顶撞了。” 顶撞?九辰咀嚼着这个词,才蓦然发现,这是他身为人子的十六年来,第一次出言与自己的母后顶撞。过去的时光里,他们相处寥寥,每每相对,也是无话可说而已。 他想到这些的时候,巫后已经恢复端庄神态,以一国王后该有的气度道:“世子回去罢。侍药之事,自有内侍宫婢,世子身份尊贵,责任重大,本后承受不起。” 九辰道:“我知道,母后是因为壁亭和东苑的事生气,我愿意认错。” 巫后轻轻一笑,道:“世子功在社稷,何错之有?若传到王上耳中,我岂不要背上不明是非之罪?世子还是回去罢,省得我这个没有见识的母后教坏了你。” ------------ 30.破云之弩 夜色初降,晏婴便携旨到了世子府,宣示神女枝置于世子府之事。 九辰平静的接过王旨,请晏婴喝了碗茶,才十分客气的送这位内廷总管出门。 晏婴心里不踏实,走到门口时,忽然紧紧握了握九辰手臂。 他嘴唇动了动,许多话积在心底,竟不知该说什么。 九辰抽出手臂,半推半赶的将他请出府门。 晏婴又走了几步,心念动处,蓦然回头,道:“殿下不要怨恨王上。” 说时,他一双浑浊的眼睛里藏着沉沉的悲凉。 原来,卑微如他,在心底深处,竟也会对自己高高在上的主君生出一丝僭越的失望。 “晏公多虑了。我们之间,谈不上这些。” 九辰不温不冷的说完,便闭上府门,转身而去。 阿鸾坐在阁中,感叹:“这个西陵韶华的心肠,果然歹毒,竟想出如此毒计。日后,我若想盗枝,还得先过小哥哥你这关啊。” 九辰冷冷瞥她一眼:“以后,不要再打神女枝的主意。” 端药进来的孟梁听了阿鸾的话,几乎捶足顿胸道:“小姑奶奶,你要是真感念我们殿下,就赶紧离开吧!这儿已经够乱了,你就别添乱了!” 阿鸾摇着手指:“老伯伯,你难道看不到,小哥哥他满脸都写着不愿自己的妹妹嫁给西陵韶华那个混蛋。我偷神女枝,本来就是在帮他,以后,我会更加努力的帮他的。” 九辰实在不愿再与她多做纠缠,道:“你的身份,我可以不感兴趣,但你跟他之间的恩怨,不要牵扯到茵茵的婚事。既然你已无大碍,请离开。” 阿鸾嘻嘻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本来,我是打算离开的,可神女枝就要被挪到这里了,我决定不离开了。” “神女枝不过是神女树上的一枝散木,如果为财,你何不直接潜入西楚盗取整棵神树?如果为了阻止巫楚联姻,纵使你盗取了此枝,也会有一树神枝做补。” “小哥哥,既然神木不缺,楚人又何必设上重重护卫守护?” 九辰一怔:“你这是何意?” 阿鸾双眸一黯,道:“神女树,很多年前就枯死了。曾经灵气环绕的巫山,也只剩下衰草连天,遍地荒木,那里,已经很久没有会唱歌的鸟儿和会做饭的猴子了。” 楚之巫山,因为凤神的缘故,一直是九州传说中的世外仙境。而传言中枝枝交错,荫蔽整个巫山的神女树,更是生命衍息不止的象征。正因如此,当今楚王才以「衍」为名,昭示自己称霸九州的壮志雄心。 一旁的孟梁乍闻此言,都惊得合不拢嘴。 九辰疑道:“你是楚人?” 阿鸾没有回答,只道:“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将要移到世子府的这枝神木,是世上仅存的一枝神女枝。只要毁了它,楚使信义全失,巫楚联姻不成。” “不对,不对”孟梁听得云里雾里,道:“既然神女树已经枯死,那现在的神女枝又从何而来?” 阿鸾眸中涌出光彩,道:“这是楚国九州公主笈笄之年,亲手从神树上折下的一枝神木,公主时常佩戴在腰间,朝夕呵护,神木自然不死。” 孟梁听得愈加糊涂:“那位公主又不是仙人,为什么能养活离树之木?” 阿鸾极是开心道:“公主乃凤神之后,身体里有凤神血脉,自然能令神木再生。” 孟梁彻底愕然,心底里却对此等荒诞怪异之事颇不为然。 九辰沉思良久,道:“巫山的荒芜,神女树的枯亡,都是发生在十七年前――楚国九州公主坠水而亡之后。” “楚国向来凭借神木威慑四方,蛮夷俯首,各国皆惧。既然楚公主已亡,这枝神木,也不可能一直存活下去。若失此枝,楚国必陷入水火之境。所以,这一次,西陵韶华才会如此看重神女枝。” 阿鸾满意颔首,道:“小哥哥,还是你比较聪明一点。” 次日,暴雨初停,阴霾终去,巫国上下尽皆欢喜。 卧病在床的巫后亦淡妆而起,亲自监管采绿湖修缮工程。 过了晌午,日光浮动,层云暗移,天空竟是露出融融暖色。 巫后难抑心中欣悦,当即命内廷安排车驾,携着一众宫人,入南山寺祈福。 巫后凤驾亲临,南山寺扫洒山阶,合寺出迎。 梵音清越,钟声磬磬,巫后携众妃嫔于佛殿之中,焚香祷告,久久不起。 缭绕烟气中,殿内白玉观音的目中竟是凝出一滴清泪。 所有僧尼俱是称奇不已,主持了缘轻轻合掌,含笑念起佛语。 而这日下午,九辰却是收到阿蒙送来的一封请函,署名为季小将军。 九辰扶额,有些难以想象季小将军通过何种手段制服了阿蒙,为他送信。 不过,阿蒙发红的眼睛、身上挂着的散乱鹰毛倒是露出了几分端倪。 季小将军邀约的地点为南市最大的一家兵器铺,名为「铁魂」。 九辰到时,季小将军的身边,还站着一位束带当风的清秀公子,正是幽兰。 九辰十分客气的跟幽兰见过礼,便不着痕迹的走到季剑身旁,狠狠踩了他一脚。 季小将军扭曲着五官,压着声,咬牙切齿道:“我可是为了帮你救兄长,才结交风人。” 九辰没有料到他想到的是这一层,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幽兰十分关切道:“将军可是身体不适?” 季剑抽搐着脸,笑得十分辛苦,道:“没事,就是刚刚出门的时候,不小心被狗咬了一口。” 九辰立刻加了一脚。 季剑痛得啊呜低叫,牙齿磨得咯吱作响。 幽兰抿嘴轻笑,道:“这个兵器铺虽大,却没有多少实货,我带两位去一个真正能买得到好兵器的地方。” 幽兰走开后,九辰简单明了的道:“我的事,不需要外人插手。” 季剑抱臂,冷哼一声:“帮好兄弟救兄长,是我的事情,也不需要「外人」插手。” “你――”九辰冷冷道:“就算为了侯爷与季氏,你也不该再跟我、以及风国人有任何瓜葛,尤其是此人。” 幽兰推荐的兵器铺,是在南市一个极为脏乱的巷口。兵器铺的老板,是个能说会道、舌生莲花的光头和尚。 三人进了铺里,那和尚正举着把锈剑杀苍蝇。 季剑皱眉,道:“九幽,你确定是这里?这种江湖骗子,最会忽悠人,破铁都能说成真金,也亏你信他。” 九辰点头表示同意。在他看来,和尚不会杀生,如果杀生,那一定是假和尚,既然人都是假的,兵器怎么可能是真的。 幽兰亦表示同意,道:“这个和尚的确不可信,坑蒙拐骗,臭名远播。” 九辰与季剑同时不可思议的看向她。 幽兰淡定的补充道:“我们识货就好。” 说完,她十分轻车熟路的与那和尚套了几句近乎,循循善诱的让那和尚将看家宝拿出来一观。 和尚似是被她奉承的十分飘飘然,噼里啪啦的一阵翻箱倒柜,最终搬出三只破旧的木盒,扔到地上。 幽兰挡住铺面而来的灰尘,道:“只有三样么?” 那和尚十分洋洋得意,道:“能买得起一样,便算你们有本事。我这三样宝物,可都是绝世之宝,就是咱们巫王宫的兵器库里,都找不到这些宝贝。” 季剑不屑道:“乱吹牛皮。” 和尚打开第一个木盒,眼睛朝天道:“这可是自上古流传下来的战神之枪龙魂――” 季剑立刻抢到跟前,激动大呼:“龙魂?!” 和尚睨他一眼,徐徐道:“龙魂枪上佩饰的红缨。” 季剑盯着木盒中黑乎乎早已辨不出颜色的某样物什,目瞪口呆。 这时,和尚打开第二个木盒,语气高深:“这是昔年巫、云两国镜湖之战,云意遥沉尸镜湖湖底时所穿的金丝软甲,韧度更胜刑天甲。” 当年,巫、楚、风、淮四国合围云都茂竹,云意遥以一己之力,与四国联军僵持两载有余,将茂竹守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着实不负云国战神称号。 这一件旧物,立刻引起三人的兴趣。 幽兰从盒子里取出东西,扫掉上面灰尘,就着日光,细细打量。 季剑抚掌叹道:“这穿甲的金丝,比我见过的最细的银针还要细上许多,果然厉害。” 九辰却是一动不动的盯着软甲夹层中金丝编出的云纹,震惊不已。 和尚对三人的反应十分满意,索性一屁股做到地上,抱起最后那只木盒,摇头晃脑:“这最后一件宝物,说出来,只怕要吓住你们。” 幽兰将软甲递给九辰,凑到和尚身边,道:“这里面又是何物?为何还是锁着的?” 和尚拍拍盒子,斜眼看她:“云意遥,便是死于此物之下!” 季剑与九辰立刻齐齐转目看向了那只盒子。 幽兰眸光一转,道:“你这和尚,胡乱打诳语,云意遥明明是被咱们巫国当今的王上一枪挑下马,死于乱军之中。” 和尚眯着眼,挑眉道:“我且问你,以云意遥之才,既能在断粮绝水的苦境下守住茂竹两载,为何会落得国破身亡的下场?” 幽兰道:“自然是寡不敌众,久见势弱。” 九辰突然开口,道:“听说,是出了内贼,让云王中了离间之计。” 季剑一摆手:“不对,我听爷爷说,是云意遥自己打开了城门,擅自离城,才给四国可乘之机。” 和尚卯足劲儿一拍腿:“你们说的都不对,云都茂竹之所以被攻破,是因为当年咱们王上得到了「破云弩」。” “一弩二十五矢,连发十弩,射程可达百里,连发百弩,射程可达千里,能穿云逐日、碎金断铁、摧毁一切的破云弩!” 九辰目中顿时一亮:“我在旧书中看到过关于破云弩的记载。难道,世上真有此物?” 和尚继续晃着脑袋,不紧不慢道:“当然有!创造出破云弩的,还是位女子。” 幽兰兴致大起,道:“哪一个女子?” 和尚抬起一只手,转了一圈,指向西南某方:“楚国的九州公主――西陵语。” 季剑指着那只破木盒,将信将疑:“和尚!破云弓这么厉害,定然体积庞大,怎么可能装在这破盒子里?” 和尚嘿嘿一笑:“那是因为,这里面装的,只是楚公主制造破云弩时绘制的手稿,而且,只有半张,还被泼上了黑墨。” 说完,他紧紧捂住盒子,道:“此物,非黄金千两不开。” 季剑只能再次感叹此人脸皮之厚。 九辰沉默了会儿,却道:“这三样东西,我全要了。” 季小将军立刻以一种钦佩的眼光看向了他。 和尚则诚恳的夸赞了一番他的眼光,并表示愿意买二送一,将红缨作为赠品相送。 季剑忍不住提醒道:“阿辰,你哪儿来这么多钱买这些东西?” 九辰抱起三个盒子,道:“让他到丹青坊找阿隽就行了。” 幽兰从袖中随意抽中两张票子:“正巧我还剩些碎钱,够么?” 和尚兴高采烈的接过来,啧啧叹道:“大方!真是大方!” 九辰不由将目光定格在幽兰身上。 幽兰眼睛一弯:“将军看我做什么?” 九辰别过头,故作淡然:“无事,多谢。” 焚香祈祷完毕后,巫后屏退了所有人,只让隐梅与主持了缘陪着她去佛室休息。 行至佛室门口时,隐梅与了缘心照不宣的留在了门外。 巫后裹紧身上的青色披风,独自一人入了佛室。 室内,一名白衣男子正背着手,欣赏墙上佛画。 听到动静,他缓缓回身,轻施一礼:“韶华见过王后娘娘。” 巫后冷笑一声:“世子神机妙算,智谋无双,如此重礼,南嘉愧不敢当。” 西陵韶华垂眸笑道:“多年不见,娘娘依旧是这般脾性。” 巫后却心似冷铁,道:“为了逼我相见,你竟然请求他将神女枝置于世子府中,多年不见,你倒是狠辣如故。” 西陵韶华露出一丝讥讽:“王后心智不同寻常女子,韶华左思右想,这世上,真正能牵制住王后的,恐怕也只有世子殿下的安危了。” 巫后死死盯着他,许久,浮出一丝诡异的笑意:“但愿――你不会后悔。” 西陵韶华凝视着她双目中沉积的层层恨意,云淡风轻道:“看来,这一注,韶华押对了。只要娘 娘应了韶华今日所求之事,韶华保证,神女枝与世子殿下,皆可平安无虞。” “求?”巫后哂然:“世子言重了。我的女儿,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无人可做她的主,包括巫启。更何况,求婚之事,楚国本就不惧风国,何来相求之说?” 西陵韶华缓缓摇首:“娘娘应该明白,韶华所指,不是此事。” 巫后断然道:“本宫不明白!” 西陵韶华微带怜悯的看着她,轻声叹道:“告诉我,那个孩子,在哪里?” 巫后猛然转首,一阵冷笑:“你果然是为那个孽子而来!” 西陵韶华直视着她双目,道:“他在哪里?” 巫后忽转笑靥,语调温柔残酷:“他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关在巫王宫最黑暗的牢笼里,终年不见天 日,永远与孤独为伴。你,永远都别想见到他!” 西陵韶华起了怒意,紧紧攥着她一只手臂,咬牙道:“你不要太过得意!这些账,连同阿语的账,我会一分分从你、从你的孩子身上讨回来。” “你和我,本就是一类人,何必总拿西陵语和所谓的亲情做理由呢?神女树枯死之事,我大约知道,这些年,你急得找到那个孩子,也不过是把他当做复活神木的棋子。” 巫后笑意更浓、更艳,她的嗓音中,甚至带了几分期待:“我倒要看看,楚人究竟有多少高明手段?我风南嘉,亲缘寡薄,从来不惧威胁。只希望,到最后,世子不要后悔……太深……” ------------ 31.毒食离心 季剑跟着九辰走出铁铺后,幽兰稍稍慢了两步。 和尚一改嬉笑之态,恭恭敬敬将银票递到她面前。 幽兰展眸一笑:“你做的不错,这些,权作赏钱。” 和尚乐得眉眼大开,忙将银票揣到怀里,搓着手,弯腰行礼:“谢公主赏赐!” 南山寺,佛室门从内轻叩了三声。 了缘会意,与隐梅一同进去后,便带着西陵韶华从密门离开。 隐梅见巫后容色雪白,胸口也微微起伏,忙道:“王后还好么?” 巫后抬起寒眸,满是恨意:“阿梅,我绝不能让茵茵嫁入楚国!” 隐梅大约猜到了一些,担忧道:“公主现在下落不明,也不知……是不是他下的手?” 巫后缓缓摇头:“不会是他。如果是他劫持了茵茵,根本不必大费周章,利用神女枝之事相要挟。” 隐梅更加不安:“如果不是他,那……还有谁会劫持公主呢?” 巫后泛起一抹苦笑:“也许,是我教女无方。” 隐梅大惊失色:“公主这是何意?” 巫后黛眉紧锁:“这些日子,我反复想了想,如果茵茵是被人劫持,无论是何人,总该有些动静的。茵茵失踪时,昭阳宫也太过平静了。一国公主被人劫持后,劫持之人没有任何要挟之语放出,戍卫营掘地三尺,也未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实在不合常理。这样的情形,倒像是茵茵自己躲起来了。” “这怎么可能?王后定是过度思念公主,才生出这种想法。公主一介弱女,如何能躲过重重守卫,逃出王宫?公主久居深宫,不谙市井之事,就算逃出去了,也无处可去,根本不可能躲过戍卫营的追捕。” 隐梅断然否定。 巫后挑起眼尾:“谁说她无处可去的?” 隐梅心念一动,惊道:“王后是说……这不可能……” “我必须用最快方式的找到茵茵,只有这样,才能阻止巫楚联姻。” 巫后懒懒起身,道:“回宫罢。” 世子府,孟梁十分郁闷的坐在院子里叹气。 自从他的小殿下从南市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书阁里,摆弄那三只破盒子,一直到天黑都不肯出来。 孟梁实在想不明白,三个破盒子里面能藏着什么乾坤。 他正困惑不解的时候,宫中却是来了个小内侍,拿着王后令鉴,要请世子入宫。 九辰满身灰尘的从书阁出来,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又嘱咐孟梁不要乱动他的东西,才跟着那个内侍离去。 章台宫内,满殿明烛,光华璀璨。 宫婢们鱼贯而入,布上丰美的佳肴后,便纷纷退下。 巫后已经卸掉了妆色,只穿着轻便的云雁细纹锦衣,自珠帘后缓缓步出。 九辰正欲行礼,便被她止住。 “隐梅,让人去催催,世子最爱吃的蟹黄饼做好没有?” 巫后含笑说完,便拉着身边的少年坐到食案旁,婉言道:“母后特地让膳房做了你喜欢吃的菜,可还合胃口?” 九辰有些无措的将手抽出来,不明白巫后究竟要做什么,更不明白自己的母后为何突然转变了态度。 巫后没有追究他的失礼,反而执起玉箸,夹了一筷子熏鸭丝到九辰面前的碗里,声柔如水:“先尝尝这道菜,你小的时候,可经常和茵茵抢着吃。” 九辰实在不习惯这种相处方式,微微推开碗,道:“母后若有吩咐,直接言明便可。” 隐梅端着盘子进来,笑道:“殿下最爱吃的蟹黄饼做好了。” 她说话间,已经将这盘冒着热气的饼子放到离九辰最近的地方,眉角眼梢,满是欣慰的笑。 巫后撕下一块饼,递到九辰手边,嗔道:“你要是再跟母后见外,母后就真的要生气了。” 九辰接过,顿了片刻,才慢慢吃了起来。 巫后继续笑着吩咐:“隐梅,给世子盛一碗白玉汤。” 隐梅立刻去取了干净的汤碗,盛了满满一碗浓汤,放到九辰面前。 在巫后柔软坚持的目光中,九辰只能十分不自在的喝完了这碗汤。 巫后的嘴角终于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 隐梅捕捉到这丝诡异的笑,面色大变,伸手便打落了九辰手中的汤碗。 九辰猛地捂住心口,额上冷汗涔涔,抬眸,面无血色,难以置信的望着自己的母后。 巫后施施然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饼里,是刺心针,汤里,是噬心散。暗血阁刑讯逼供的手段,你该听说过。告诉我,茵茵到底在什么地方?” 剧烈难言的绞痛,仿佛万蚁蚀心、利刃千割,九辰痛得眼前发黑,蜷曲着身体翻滚到地上,手指用力的胡乱抓着地面。 隐梅无措的跪到地上,想要扶起九辰,又不敢碰他,怕增加他的痛苦,只能抬头哀求:“王后,饶过殿下罢!” 巫后冷漠的看着被剧痛折磨的九辰,抬高了嗓音:“说,茵茵究竟躲在何处?” 九辰以肘支地,冷汗淋淋的喘着粗气,侧首,唇边满是冷笑:“儿臣不知道。” 巫后嫌恶的别过头,高声道:“来人!世子目无尊长,嚣张跋扈,对本宫出言不逊,且不服管教,立刻关入内廷禁室,面壁思过。” 隐梅慌忙跪行到巫后身边,哽咽叩首:“王后,这万万不可,殿下有剑伤在身,尚未痊愈,怎可关入禁室?!” 巫后哂然一笑,未置一词。 垂文殿内,巫王听完晏婴的禀报,皱眉道:“她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晏婴低眉垂目,道:“听章台宫的小顺子说,是王后命他去世子府请殿下入宫的。今日,王后气色一直不错,从南山寺回来后,心情也甚好。只是席间,不知发生了何事,王后才突然发了脾气。” “呵。”巫王挑起嘴角,笑得嘲弄:“随她去罢,不必理会!” 晏婴久久不见巫王再说其他,便有些郁结难安。 巫王啜了口茶,淡淡扫过他:“怎么?她好歹也是一国王后,所行所为,你这个内廷总管还没有资格质疑。” 晏婴跪下双膝,谨慎回道:“王上折煞老奴了。王后掌管后宫,以身作则,公正严明,才使得各宫和谐,内廷安稳,老奴怎敢置喙?” “说下去。” “老奴只是……有些担心殿下的身体。” 说完,晏婴习惯性的偷偷觑了觑巫王的脸色。 提起九辰,巫王果然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他又怎么了?孤早就说过,他的脾气,都是你们这群奴才养出来的!” 晏婴小心回道:“前日夜里,殿下被刺伤,心口正中一剑,虽未伤到要害,却也元气大损。禁室阴冷,寒气最易侵体,万一落下病根,毕竟不好。” 巫王冷哼一声,不屑一顾:“不过皮肉之伤,若连这点阴寒都抵御不了,他这世子还有何用处?”说到此处,他忽的讥笑道:“孤的王后,最善宠溺一双儿女,维护尚来不及,又怎么舍得真的处罚咱们这位小殿下?” “王上……” 巫王话中的讥讽之意实在太过明显,八面玲珑如晏婴,一时之间,亦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时,忽有青衣内侍匆匆进殿,禀告说王后求见。 巫王挑眉,便搁了笔,好整以暇的等着自己的王后。 巫后带着数名宫人,疾步入殿,行过大礼后,并不起身,反而伏地请罪,言辞恳切道:“王上,都是臣妾平日里教导不周,才惯出他如此骄纵无礼的性子。臣妾有罪,请王上降责。” 说完,她抬起脸,眼圈尚泛着红色。 巫王叹了口气,离案扶起她,温声道:“孤说过,世子已经长大了,可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不须你为他承过。你这又是何苦?” 巫后目中泪光盈盈:“臣妾只恨自己,以前没能善加管教,才自食恶果。也正因如此,五年前,他才敢私离王都,任意妄为。” 说到此处,她神色变得决绝:“所以,这一次,臣妾恳请王上,不要插手此事,给臣妾一个机会,弥补过失,恪尽教导之责。” 巫王握紧她略有冰冷的双手,嗓音温沉而有力:“你放心,这次,就算你不罚,孤也不会轻饶他。不听管教,野性难驯,孤早就看不惯他这性子了。你肯费心管教,再好不过,但万勿因为这孽障伤了身体。” 巫后面上满是感激之色,肃然欠身道:“谢王上成全,臣妾一定不负王上厚望。臣妾,也要替子沂谢谢王上。” 出了垂文殿,巫后便吩咐身边的一名内侍:“你去告诉禁室的人,现在是暑热之际,夜里多添些玄冰,好让世子专心思过。” 隐梅一路碎步,急急奔过来,在阶下拦住巫后:“王后如何能确定,此事一定与殿下有关?” 巫后双眸薄凉的看着她,语气尖刻:“阿梅,有些事,不光要用眼睛看,还有用脑子!你记住,本宫管教世子,乃职责所在,轮不到你一个奴才来插嘴!” ------------ 32.真假玉佩 茶会结束,车娘如往常一般,正要灭灯打烊,坊外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车娘思索片刻,先命收拾扫洒的仆婢们回屋休息,方打理了一下妆容,亲自去开门。 坊门微开,悬挂的灯下,站着一个面容苍白、体形羸弱的青衣公子。 来人虽然极是面生,但车娘心思却向来机敏,她微微一笑:“公子姓东方?” 青衣公子恭恭敬敬作礼:“正是祜。” 车娘颔首,自然明白他的来意,也不愿绕弯,道:“我家少主人吩咐过,无他命令,任何人不可与公主相见。” 东方祜并不气恼,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块墨色玉佩,掂在手中,温尔笑道:“姑娘可识得此物?” “这――我曾见过,是世子殿下的玉佩?” 车娘隔着灯笼光,细细辨认玉佩上刻着的麒麟纹饰,以及暗纹中隐藏的令章,心中了然。 东方祜再次作揖:“祜想见茵茵一面。” 车娘展袖,素手一伸:“祜公子请进。” 坊门又重新闭上,坊外,绯色灯笼泻下一地明辉。 两道黑影轻轻落下,手中刀光一闪,挑开门闩,转眼跃入了坊内。 伯乐马场内,阿云趴在长案上打盹儿,明染正向幽兰汇报最新情况。 “臣基本上可以断定,这段时间,趁虚打入北市的是端木一族。” 说完,他递给幽兰一锭金子。 幽兰翻过来一看,金子底部果然烙着青狐印记。 “端木族乃九州第一商族,巫楚风淮,甚至于方尺小国,都使尽各种手段,争相拉拢。只可惜,没有一国取得成功。端木族奉行「趋利避害,商行天下」的准则,所做生意,用如丝、器、茶、盐,雅如琴、棋、书、画,涉猎极广。十八年前,端木族开始涉足铁、马,只用了半年,便垄断九州之内所有铁马生意,震极一时。但十年前,端木族却突然放弃了铁马生意,专营器用。” 明染微有动容:“公主的意思是,其中有诈?难道,有人假借端木族的名义,暗自与我们抗衡?” 幽兰秀眉微挑:“这世上,恐怕还无人有此胆量。” 明染忖度道:“自从端木明姬去后,新任族长便长年出走,久不归族。如今的端木族,内斗不断,不过一盘散沙,若给人钻了空子,也不足为奇。”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以我的直觉来看,这位新族长,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否则,我们不可能探查不到关于他的一点消息。” 幽兰简单说完,便抬眸,笑望着明染:“这段时间,还要辛苦大夫盯紧那两人。另外,帮我查查阿鸾的消息。这丫头突然失踪,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实在让我放心不下。” 这双美丽的明眸里,是满满的信任与倚重。明染一颗心,怦然而动,泛起丝丝暖意,更夹杂着难言的喜悦与兴奋。 “公主放心!臣会留意的。” 夜色幽然,明烛垂泪,一室静好。 幽兰望着幼弟香甜的睡颜,忍不住伸手抚摸着阿云的发顶,道:“只希望,阿姐能不负母妃所托,护你一生无虞。” 巫王宫的禁室,建在西苑之下,紧邻那座巨大神秘的地下兵器库。禁室内外,分别由王宫内侍与戍卫营层层把守。 禁室由许多间大小不一的石室组成,终年阴冷,而密闭的石室,没有灯火,紧靠一个狭小的天窗通气。因为堆积了玄冰的缘故,石室内温度极低,寒似深冬。 数点明灯渐渐靠近,看守禁室的四名内侍睁眼一看,见是巫后凤驾亲临,忙伏地行礼。 巫后留了所有宫人在外面,指着年纪稍长的两名内侍,道:“你们随我进去。” 那两人忙从宫人手中接过灯,转动机关,打开石门,为巫后引路。 石室内,九辰正蜷缩着靠在墙角,紧紧抓着心口衣物,指节泛白,颤抖不止。 刺心针,本是刺心草的汁液,能入心。遇心血,刺心草的汁液会凝成针状,刺入心脉。温度越低,刺心针的形状越尖细,刺入越深,而噬心散的功效也是同样道理。 巫后走到九辰跟前,用一惯漠然的眼神俯视着他:“是不是感到痛不欲生?夜越深,人越冷,母后给你这一夜的时间考虑。如果,日升之时,你还嘴硬,休怪母后心狠。” 九辰慢慢抬起头,眼眸上,覆着一层冰气,此刻,一动不动的盯着巫后,没有任何温度。 夜半时分,一道暗影无声潜入当朝左相的府邸。 而大约半刻后,东厢便突然亮起了一点微芒。 南隽披衣而起,甫一推开门,便被一团火把严严实实的围在房门前。 举火的家仆从中间让出一条道,南央一袭长衫,缓缓步出,剜着他:“方才潜入你房中的,是何人?” 南隽恍若未闻,整了整袖口,不紧不慢的从南央身旁走了过去。 那些家仆见南隽迎着火光走近,步履轻风,双眸冷若冰霜,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阵阵凛然。 他们父子擦肩而过的瞬间,南央袖子一甩,断然喝道:“拦住他。” 南隽勾起唇角,溢满嘲然:“左相既然精于监视之事,何惧我跨出这道府门?” 南央眉峰骤然一紧:“别忘了,当年你求入相府时,发过的誓、答应的事。” 每当此时,南隽所忆起的,总会是那一年,沧冥城的漫天飞雪。铺天卷地的白色,足以湮灭世间所有悲欢离合。 他本应心怀愧疚,只可惜,这种名为「愧疚」的东西早已经同那场大雪一样,先是凝作冰凌,沉入血脉,而后又融化为冰水,慢慢从血脉中流失殆尽。 正如母亲颈间喷薄而出的鲜血、满地堆积的冰冷尸骨,再也不会变温变热。 南隽侧眸,不失讽刺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左相视端木族为恶狼猛虎,恨不得削其骨,剥其皮,饮其血,心中,又可曾对故人有半分愧疚?” 南央浑身一震,竟是僵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口中亦再发不出一字。 南隽淡淡扫了眼周遭刺目的火光,卷衣而去,满院家仆,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大管家南福此刻才听到动静,他揉着惺忪睡眼,站在院中,十分迷茫的看着府中的情景,不明白又起了什么风波。 丹青坊内,车娘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南隽疾步而入,盯着她,眼神阴鸷:“人呢?” 车娘挪到他脚边,已经染血的素手,扯住他衣摆,目中含泪:“是寒长老……和梦姑姑……奴婢无用,请公子宽宥。” 南隽撇开她,迅速奔入二层墨兰阁,开启重重机关,走进密室。 密室的地上,仰面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青衣公子,身上并不血色,看样子,只是被敲晕了过去。 车娘跌跌撞撞的跟了进来,正欲解释,便听南隽低吼道:“他何时进来的?!” 车娘浑身一颤,立刻伏跪在地,道:“奴婢本拦住了他,可他手里,有世子殿下的麒麟玉佩……” 南隽立刻蹙起眉尖,他俯身,自东方祜怀中取出那枚「麒麟玉佩」,只看了一眼,便咬牙道:“你上当了。” 车娘玉容瞬间煞白无色。 “以梦、寒二人行事方式,必会以含山公主要挟王上,搅出轩然大波。他们能藏身的地方并不多,立刻召集所有暗线去查!” 南隽深深阖目,言辞间,却已无方才的慌色。 ------------ 33.夜半迷踪 南隽离去后,南央便立刻让南福为他准备官服与轿子。 南福摸着脑袋,糊里糊涂的问:“这么晚了,老爷要去拜访哪位大人?” 南央阴着脸:“这孽障匆匆离去,必有蹊跷。我要立刻入宫,请求王上出兵围剿这帮乱臣贼子!” 南福识趣的闭上嘴巴,暗衬自家公子这次果然是烧了大火,这时候,断断不能触老爷的霉头。 深夜时分,当朝左相的轿子停在了宫门外。 南央还未下轿,便隐隐听到宫内传出嘈乱声。 他掀起轿帘,但觉夜风呼啸着,从耳畔穿过。南央隔着轿子,只能望见紧闭的宫门与宫门楼上挂着的铁灯,旋转摇曳着,并无异样。 正此时,一人一骑,自黑暗中,疾驰而来。 南央细细打量,才看清来人正是辅国大将军、东阳侯季礼。 宫门守将元武遥遥看见,忙匆匆下了门楼,替东阳侯执辔牵马。 季礼也望见了相府的轿子,因而,他把马交给元武后,没有立刻入宫,而是到轿子跟前与南央作礼。 南央掀帘出轿,微微皱眉:“恺之,宫中出了何事?” 季礼略一沉吟,语气十分凝重,道:“有贼人劫持了含山公主,王上大怒,正在抽调遣威虎营与戍卫营的将兵,准备出兵围剿。” 威虎营? 南央陡然一惊,能出动此营,必然是遇到了极度艰险之事。那劫持含山公主之人……南央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祥之感。 他试探着问道:“可查出是何人劫持了公主?” 季礼摇头:“我也是刚刚接到王旨,尚不清楚状况。” 元武追上来,在一旁提醒季礼道:“侯爷,王上还在等着呢,该入宫了。” 季礼便看着南央:“左相深夜入宫,也为此事么?” 南央计较片刻,拿定主意,道:“说来话长。此事危急,我与你同去见驾。” 宫内火光冲天,不时有提着刀剑的将士,列队而过。 垂文殿外,已经密密麻麻站着许多将士,俱是装备齐整、英武十足。 巫王站在阶上,身披龙纹黑袍,火光映照下,侧颜冷峻逼人。 季礼与南央伏地行过大礼,对视一眼,琢磨着该如何开口。 “谨言也来了,可是有要事?” 见到南央到来,巫王显然有些意外。 南央忙回禀道:“臣落了份简章在值殿,正要赶着在宫门下钥前取回,不想在宫门遇到了东阳侯,才得知公主被劫之事。” 季礼环顾四周,俱是戍卫营兵士,并不见有威虎军之人,不由惑道:“王上,那贼子既然敢劫持公主,必是做了万全准备。为防止他们乘虚而入,内廷与王城的护卫,断断不能松懈,戍卫营四位将军,至少要留下两人。” 巫王冷哼一声:“列英已经带人进了浮屠岭。他们那点伎俩,孤还不放在眼里。孤这一趟,只是要告诉他们,巫国国威――不可亵、不能亵。” “王上,这万万不可!” 听闻巫王要亲自前往浮屠岭,南央与季礼都是大惊失色。 巫王扔出一物,冷冷勾起唇角,道:“他们既然指名要孤亲自去浮屠岭,孤岂能不给这个面子?” 南央捡起来那张绢帛,匆匆看完,气得青筋暴涨。 季礼扫了一眼,急忙禀道:“浮屠岭地形复杂,许多乱民都在那里落草为寇,贼人选择此处,必然设下了圈套。臣下既在,王上万乘之躯,怎可犯险?若有万一,臣万死难赎此罪!” 语罢,他双膝重重跪地。 南央紧随着跪落,一字一顿道:“臣附议。” 巫王睨着自己的两位重臣,于暗夜中缓缓抽出腰间黑龙宝剑,扬眉,谈笑自若:“孤这把剑,闷得久了,也该见见光了。” 章台宫内,巫后跌坐在席上,双目空洞得盯着晃动的珠帘,许久,握紧隐梅手臂,道:“阿梅,你立刻想办法将消息传递给风使,越快越好!” 隐梅反握住她冰冷的素手,柔声宽慰道:“王后放心,公主定能平安归来。” 闻言,巫后目中隐有恨意:“难道,真的是我算错了么?王上呢?” 隐梅望着她,道:“垂文殿刚刚传来消息,王上已经离宫了。同行的,是左相与东阳侯。” 夜半时分,阿蒙冲破重重阻碍,带着南隽的消息,飞进了王宫禁室之中。 负责看守的戍卫营将士被如此凶物袭击,先是惊惧不已,待看清阿蒙真面目时,便积聚起来,弯弓搭箭,准备捕杀。 徐暮恰好赶来,见状,略一皱眉,便命众人收起弓箭,道:“这是世子殿下驯养的苍鹰,不可莽撞行事。” 为首的侍卫长一脸为难,道:“将军,内廷有规定,禁室之人,不得与外界互通消息。这么做,是亵渎王命,亦是欺君之罪。” 徐暮却缓缓摇头,道:“命殿下在此思过的,是王后,王上并无旨意下来。你们有多少颗脑袋,敢矫行王命,伤及殿下的东西?” 那侍卫长听罢,尚有犹豫:“可王后吩咐过――” 徐暮打断他:“据我所知,这是殿下最珍爱的宠物。殿下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禁室的天窗极其狭小,还铸有铁栅,阿蒙根本飞不进去,便烦躁的扑着双翅去撞击天窗。 九辰正闭目调息,听到动静,立刻起身去查看状况。 只是,天窗建的极高,禁室内又没有灯火,九辰只能凭着声音与感觉去辨别阿蒙的方位。阿蒙感应到这一点,激愤之下,直接拿坚硬的鹰头去撞击铁栅。 九辰认准方位,掠身而起,一手攀住铁栅,另一只手打了声短哨。 阿蒙立刻安静下来,乖乖的落在了窗台上。 九辰抚了抚阿蒙,便隔着铁栅,从它的腿上取下竹管和火折子,到禁室里细细查看。 阿蒙见到九辰在里面,便将头伸进天窗里,转着黑溜溜的眼睛去看禁室里的情况。 负责看守禁室的几个老内侍何曾见过如此凶物,皆吓得远远观望,不敢靠近这间石室。 禁室的石室,四壁光滑,皆是用整块石头做成,根本没有任何可能安置机关的地方,想从里面打开石门已无可能。 九辰看过消息后,环顾四周,只默默想了片刻,便起身,拿拳头用力去砸有石门的那片石壁。只可惜,石壁厚重,根本弄不出一点动静。 九辰复又掠到天窗上,双手抓住铁栅,冲着外面看守的内侍高声喊道:“你们几个,过来!我要见母后!” 阿蒙见状,也张起双翅,冲着那些内侍尖声鸣啸。 这一人一鹰,实在太过嚣张,他们的这位小殿下也显然来势汹汹,没有一点规矩。看守其他石室的人都聚到这边,偷偷看发生了何事。那数名老内侍看守禁室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阵势,皆是又惊又怒,又不敢有所行动,便选择退到更远的地方。 “王后吩咐过,殿下的任何无礼行为,均可不予理会。” 年纪最长的一名老内侍高声宣布了巫后的命令,众人终于敢安心的无视此事。 喊了半日无人应答,心口剧痛也一阵甚于一阵,九辰大为气闷,实在坚持不住,便重新到禁室里面进行调息。 半刻后,他睁开眼睛,盯着手中的火折看了片刻,然后从腰间取出一截半旧的竹管,拔开两头的塞子,分别将其中剩余的硫磺粉与硝石末倒到墙角。 九辰将阿蒙赶走,自己站到离墙角最远的地方,便将手中火折抛了过去。 “轰隆隆”巨响滚过,石门被炸成粉碎,紧挨着的几间石室也轰然倒塌。 听到动静,守在外面的徐暮蓦然变色,亲自举火,带人冲进去查看情况。 九辰带着阿蒙,趁乱翻出禁室,又扔了两颗烟雾弹做掩护,才顺利躲开戍卫营的警戒范围。 徐暮打量着被炸得粉碎的石室,皱起眉,吩咐一旁的手下:“快去禀告王后,殿下逃出去了。” 此刻,那些坚定的守着禁室的老内侍,正一个个气得浑身发抖:“此室乃先王为世子时亲自督建,专惩奸邪,一夜之间,竟毁于稚子之手!这――这成何体统!” 九辰潜入王宫马场,悄悄摸了匹马,便取出暗血令,一路狂奔出城,朝浮屠岭而去。 威虎营大将军列英早已集结军队,将整个浮屠岭包围起来。 察觉到有人靠近,埋伏在暗处的刀斧手与弓箭手立刻警惕起来,准备攻击。 夜色茫茫,星月无光,听着那一人一骑离得越来越近,并无任何暗号传来,列英一挥手,密密麻麻的暗箭立刻从四面八方射出。 九辰翻身下马,滚到道旁的树丛中,顺手捉住一只暗箭,摸了几遍,才确认是威虎营的标志。 他心中一震,立刻起身,举起手中血红色令牌,高声道:“暗血令在此,谁敢妄动?”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倏然亮起一点火光,列英遥遥望着那一抹红色,断然喝道:“是何人在此?” 暗血令所行号令,均与暗血阁有关,并无权号令威虎军。这套命令,实在用得混乱,列英心中存疑,只是命弓弩手停止射击,并未让他们放下弓弩。 九辰从容的走进火光范围,依旧举着令牌,防止周遭异动。 列英睁大双眼,仔细兼认真的打量着对面的黑衣少年,过了好久,这位铁血汉子才以一种不确定的口吻道:“你――是――世子殿下?” 九辰松了口气,才敢缓缓放下暗血令。 列英知道,自己猜对了,震惊之下,他独自走出来,隔着一丈距离,单膝跪地,恭敬兼谦卑道:“威虎营大将军列英,见过世子殿下。” 九辰忙上前扶起他,环顾四周,道:“列叔叔不必多礼。威虎军既然在此,那父王呢?” “王上已经进了浮屠岭了。” ------------ 34.浮屠岭上 浮屠岭位于沧冥城外,往西南十里,与砚秋山遥遥相对。因地形复杂,岩洞多而密,又长年有茂林作掩护,许多贼寇都藏匿此处。 僧多粥少,来这里落草的贼寇多了,地盘分配成了最大的问题,各个山寨为此火拼争斗不断,经常闹得死伤惨重。后来,一个名为「修罗」的寨子势力大增,寨主鬼面修罗带领一帮手下,用了三年时间,统一了各寨,将六十一寨首领收归旗下,约法三章,重订规矩,浮屠岭的局面才渐渐安稳下来。 此地贼寇流窜时,巫国历代先王都曾出兵围剿,皆无果而终。六十二寨一统之后,巫王启曾招安三次,鬼面修罗及其余六十一寨主都拒不接受。 绢帛上约定的地点是浮屠岭上的子午亭。子午亭建在浮屠岭中央深谷的山涧里,必须沿着曲折盘旋的山道,一直往下走,才能到达。 “虽然现在还无法确定劫持含山公主的人是否与这里的山贼有牵连,但通向子午亭的山道,只有一条,且布满暗哨。殿下若想潜入,必须另辟蹊径。” 列英捡着重点,将浮屠岭的情况跟九辰说了一下,然后取出地形图,就着火光,指向新绘的一道红线。 九辰会意,也未多言,只是跟他借了十个弓箭手,按着路线所指,抄陡险的近道往子午亭方向靠近。 为了避开暗哨,这条最快最安全的近道,就是攀着垂直的山壁,从岭后裂缝中进入子午亭。而山壁上,只有湿滑的青苔,几乎没有可以攀援的植物。 九辰让众人换上最轻便的夜行衣,拆掉除弓箭以外的所有装备,然后将飞抓钩住一颗粗壮的大树,借着绳索攀援而下,将暗箭依次打入石壁。 有了借力之物,其余十人很快踩着石壁上的暗箭到达了山岭底部。 这时候,九辰才发现,对面站了十一个弓箭手,而不是十个。 他心中一动,抬起手,道:“出发。” 按照列英的说法,从此处绕到岭后,往左二百米就是山岭裂缝,可直通子午亭所在的山涧。果然,走了一百米,就听到了裂缝中滴滴答答落水的声音。 裂缝极窄,仅容一人通过,九辰依旧留在最后,等到前面五人通过后,突然一个纵身,翻掌抓住第六个人的肩膀。那人反应极快,一个旋身,点足掠上石壁,轻松摆脱他掌力控制。九辰箭袖微动,摸起两根长矢便追了过去。 两道弧形寒光划过夜空,旋即与另外两道冷光纠缠在一起,壁上,寒光朔朔,杀机四起。两人纵横整道山壁,来来回回,斗了将近一刻,仍未分出胜负。 又一刻,寒光大爆,石壁上火花四溅,四道冷光毫无预兆的分开,两人同时飞落地面。 九辰收起长矢,睁开眼睛,只见对面那人正携着两把弯刀,静静立在那里,望着他。 然后,那人缓缓扯下蒙脸的黑巾,一双湛湛明眸含着笑:“这里的贼戒备森严,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入谷的办法,只能借殿下的路了。” 九辰脸一沉,冷冷道:“是母后将消息传给你的。” 幽兰对他这态度倒是不以为意,提着弯刀,走到他跟前,语气带了丝讨好:“殿下不要忘了,我们现在是盟友。别的不说,我功夫还算不错,带上我,不会吃亏的。” 九辰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懒得理会,径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幽兰追上去,跟他并肩而走:“殿下重情重义,为了保护季氏,对最好的兄弟都隐瞒身份,定然不忍心将我丢弃在这荒郊野岭之中吧?” 九辰听了,果然停了脚步。 幽兰展颜:“第一次,合作愉快。” 说完,她十分自觉的收起弯刀,脚步轻快的闪入了石缝之中。 剩余的五名弓箭手面面相觑,九辰随脚将一块碎石踢出丈远,道:“不用管她。” 子午亭外,连着一条长长的石阶,巫王三人刚刚踏足,便被四周冒出来的蒙面人团团围住。 季礼横着枪,与南央一左一右将巫王护在中间,警惕的环顾四周。 “啪、啪、啪” 有节奏的击掌声传来,石阶两侧木桩上的火把次第燃起。 子午亭内,缓缓转过来一人,脸覆鬼面,身披宽大的黑色绫衣,让人看不出他的身量。他的身后,站着一男一女,手中拿着长剑,脸上也带着白色面具。 巫王负手望着他们,哂然一笑:“尔等约孤前来,却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与鼠辈何异?” 闻言,那女子咯咯笑了一阵,忽的激愤道:“巫启,你手上杀孽无数,竟也有脸皮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丑态!真是令人作呕!” 南央气得面色铁青,怒喝道:“大胆逆贼,还不住口伏罪!” “哦?我当是谁?原来是南相。这些年,与巫启臭气相投,狼狈为奸,为了功名荣华,不惜杀妻弃子,南相过得可还畅快?” 女子说完,拿手扇了扇,跟身旁的男子抱怨道:“阿寒,真是熏死人了。” 南央双目骤然一缩,额上青筋因极度的愤怒而突突暴起。 巫王随意睨了三人一眼,眉峰微扬,傲然道:“孤从不惧鬼神,所谓杀孽,于孤眼中,乃江山万里,九州和晏。孤此一生,有荣有辱,然所战、所杀、所得,绝不言悔。死于孤剑下的冤魂,不计其数,便是今后,为王者,孤依旧会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你们这群余孽,若想讨债,孤奉陪到底!” “不言悔……好一个不言悔!” 女子恨恨咬牙,纵身跃出亭子,挽出几个剑花,挺剑直刺巫王。 “哐”得一声,银光四溅,季礼一枪挑开剑身,将她逼出好远。那亭中男子见状,当即挟剑缠斗过来,去攻季礼肋下。 季礼徒手捉住腋下长剑,爆喝一声,直接将那男子摔过了肩去,那柄剑因受巨力,在他掌间扭曲断裂成两段。 男子呛了口血,挣扎了几下,正想起身,便又被季礼飞起一脚,死死踩到地上。那女子大怒,厉叱一声,复又挺剑从季礼背后刺了过去。季礼足下不动,微微侧身,一招回马枪,一挑一压,女子惨烈痛呼,剑脱手而出,手腕几乎被废。 季礼手中铁枪一晃,挑开两人脸上的白色面具。 南央走上前,死死盯着两人,胸口剧烈起伏,竟是有一瞬间的窒息。 “精彩!精彩!东阳侯果然不负勇猛之名!” 始终安静的坐在子午亭里面的黑绫男子缓缓击掌,沙哑浑厚的嗓音,仿佛沙漠中干枯的树木。 季礼沉声道:“含山公主在何处?” 男子拿长满厚茧的手指敲了敲石案,子午亭后面的石壁上,亮起一支火把,而火把之下,竟缓缓翻开一面石门。石门上,铁链绑着一名少女,华衣碧裙,正是失踪已久的含山公主。 季礼大惊,睁目细看,才发现石门周围皆嵌了弓箭,皆对准中央的含山公主。 巫茵茵看见巫王等人,立刻呜呜挣扎起来。 巫王冷眼盯着亭子里的男子,勾起一抹轻笑:“你的条件,说出来。” 男子似是笑了笑,好整以暇,道:“告罪九州,当年攻打西梁,屠戮西梁十三城,乃不义之举;到西梁十三城城门前,行三跪九叩之礼,谢罪英灵;归还西梁故土,允许西梁故人重建西梁国。” 巫王黑眸瞬间凝结,半晌,吐出两字:“休想。” 男子轻叩石案,一道寒光挟风闪过,没入含山公主左腿之中。 巫茵茵尖声惨叫了一声,因惊恐到了极致,开始剧烈的扭动身子。 刚刚摸进子午亭所在山涧的九辰,正看到这一幕,立刻愣在那里。 其余弓箭手俱已按照计划隐蔽好,只有九辰尚杵着不动。幽兰悄悄摸到他身旁,用脚绊了绊,想绊倒他,没绊动,便轻轻点足,直接劈出一掌,将他按了下去。 随行的弓箭手俱是军中孔武有力的汉子,此刻,皆满是敬佩的望向幽兰。 九辰用拳头抵住心口,目光十分凶恶的瞪着幽兰。 幽兰把手指放到唇上,做噤声状,片刻后,凑到他耳边,悄悄道:“此人声音浑厚绵长,是内家高手,想要毁掉机关,只怕不容易。” 九辰扫了眼亭子里的情形,没有说话。 幽兰拍拍他,道:“所幸,还有另外一个办法。” 九辰忽然转过头,看着她:“你的弯刀,够快么?” 幽兰转眸:“一招对百人,封喉不见血,算得上么?” “此人心机深沉,我们并不能保证,毁掉机关后,机箭不会自动启动。最安全的办法,是毁掉石壁上的弓箭。” 幽兰点头:“你去灭火救人,火灭的瞬间,我会拆掉所有弓箭。” 九辰怪怪的盯着她看了会儿,道:“把弯刀给我,你去灭火。” 幽兰断然摇头,柳眉微挑:“战场之上,没有男女之别。我的刀,殿下用起来,未必顺手。”说到这里,她特意补充道:“更何况,说起灭火,最快,莫过于殿下袖中之箭。” 九辰不再理会她,低声跟其余弓箭手交代完毕,才示意幽兰往石壁方向靠近。 子午亭内,气氛剑拔弩张,山间空气干裂得如将断之弦。 弩箭没入含山公主身体的那一刻,季礼惊呼,南央失色,唯有最应有所反应的巫王,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神色。 但距离巫王最近的南央,却感受了主君周身散发出的罡煞之气,以及,那双冷似寒冰的黑眸中,前所未有的怒意。 “在野心和所谓霸业的诱惑下,可弃爱女性命于不顾,倒也像是王上的作风。所以,今夜,巫王启,有公平选择的机会。而这样的选择,不必有压力。” 男子将整个身体都靠在石椅上,毫不避讳的昭示自己的好心情。 茫茫夜色中,巫王仰首而笑,眉间,是睥睨天下的霸道:“这世上,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让我巫启去做选择。” “如此,甚好。” 男子从宽袍中伸出手,轻轻放到石案上。同一时间,季礼手中铁枪振臂而出,飞旋着刺向亭中之人。 一道青影,飞掠而下,手中寒光一闪,那柄铁枪反转方向,回刺了过去,“砰”得撞上季礼,生生将他推翻在地。 没有人意识到,此刻,石壁上的火把,突然熄灭,缭绕炫目的刀光绽开在石壁之上,片刻,即沉寂下去。隐在黑绫里的男子蓦地变色,他用手,急急扣动石案上的机关,火光复起,弓箭齐发,中央的石门上,却已经没有含山公主的身影。 蛰伏的暗处的十名弓箭手迅速出手,解决掉石阶两侧的蒙面人,然后闪出草丛,举起弓箭,将巫王护在中间。 南央看着弩上黑虎标志,大喜,当即吩咐他们将被季礼制服的那两人拿下。 巫王却仿佛没有注意到这突如其来的转机,他只是仰起头,一动不动的盯着半空中那道青影。许久,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骤然一缩,袖中白光掠动时,龙吟声声,贯彻长空。 “青龙剑……终于出了么?” 黑绫男子轻轻吐出一句话,似是自语。 空中,两团剑光已经撞在一起,白光如银河乍泄,横亘九天,青光如碧浪翻卷,潮涌大江。极目望去,远山寒黛,清泉暗流,连同浩荡天地,都披上了一层层青白相叠的剑影。 此夜此景,九州俱惊,所有人,都抬首仰望着突然出现的奇特天象。 九辰抱着昏迷过去的巫茵茵,正犹豫要不要直接拔掉她腿上的箭,抬首的瞬间,亦被震慑住。 “九天龙吟,地覆兰芳。这便是,传说中的「王者剑」与「君子剑」之间的决战。” 幽兰双眸灼灼的望着漫天剑影,满是敬畏。 她转首问九辰:“看殿下的神色,并未见过巫王启使用此剑。” 九辰点头:“他的剑,放在那里,就足以威慑整个巫国,根本不需要出鞘。” 幽兰忍不住感叹道:“明明野心昭昭,于剑道,却能藏而不露,实在让人匪夷所思。我听说,剑术高超之人,对剑,都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迷恋情结。这么多年,巫王启真的甘心任由青龙剑尘封在巫王宫之中么?” 九辰依旧盯着横亘长空的白色剑影,过了片刻,才道:“小时候,我因为好奇,曾经不止一次的偷偷摸过那把剑,摸多了,耐不过心痒,终于有一次,壮着胆子从剑鞘里拔出了剑。” “后来呢?”幽兰立刻来了兴致。 “没有后来。我只拔了一半,便被父王发现了,因为此事,他打脱了我一双手,整整半月,都不许医官为我接上脱臼错位的骨头。” “嗯……这招,的确够狠,也足以杀鸡儆猴……最重要的是,吃了这么大的苦头,殿下肯定再也不敢碰那把剑了。” “……” 幽兰忽然开口:“若想阻止巫楚联姻,含山公主还不能回宫。殿下可放心,将公主交给我照顾?” 九辰默了默,道:“这并不代表,茵茵会嫁入风国。” 幽兰一笑:“我与殿下之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她话音方落,明如白昼的天空,便突然一点点黑沉了下去。 ------------ 35.两败俱伤 剑入肺腑,血透深衣。持剑之人,却是卓然而立,丝毫不见狼狈之态。 多年之后,「青龙」对「君子」,依旧没有逃脱两败俱伤的命运。 “此后百年,九州之内,只怕无人再敢妄论剑道。只可惜,水与火,永远不会共存。王道,侠道,抑或,无道,总要有一个了断的。我十分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黑绫男子沙哑的嗓音沉在空中,和着他怪桀桀的笑,宛如远古传来的诅咒。 石壁之下,幽兰由衷感叹:“果然是高手,而且,是个十分狡诈的高手。” 数点温热,蓦地溅到她脸上。幽兰抹了抹,低头一看,九辰已经拔去了含山公主腿上的长箭。 剧痛折磨下,含山公主双眸猛地睁开,无光无神的盯着九辰看了片刻,又缓缓闭上了。 九辰用力钳住她无意识中剧烈弹动的身体,心中钝痛不已。 幽兰嗅了嗅指上血迹,然后撕下一块里衣,取出伤药,利落的包扎住含山公主腿上的伤口,道:“幸好箭上无毒,否则,她这条腿别想要了。” “多谢。” 幽兰心有顾虑:“她腿上伤口太深,血并未完全止住,应当尽快就医。” 九辰侧眸望着她:“以你的功夫,根本不需要借我的路入岭。现在,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带茵茵走,好好照顾她。” 幽兰抱起昏迷的含山公主,没有多言,没有解释,行了几步路后,才轻轻回眸,吐出两字:“放心。”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苍茫山色之中,九辰才返回原路,悄悄往子午亭靠近。 虽然同时一剑刺穿了对方胸口,巫王和青衫人都仿佛浑然无觉般,只是一动不动的望着对方,恨不得将彼此看穿看烂。 九辰潜在乱草丛里,盯着亭子里的黑绫男子,以及,他面前的那方石案。子午亭的四周,不知还有多少他设下的机关陷阱,而所有的机关,皆靠石案启动。 “手持君子,竟然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你在怕什么?” 巫王猛然收回长剑,剑尖一挑,去劈那面狰狞鬼面。青衫人飞身退开,避过剑锋,袖中掠出一条锁链,缠上君子剑柄,手腕一沉一拉,将剑与锁链同时收回袖中。 季礼与南央从震惊中幡然醒来,奔上去扶住巫王,沉痛哽咽:“王上!” 巫王挣开他们搀扶,踉跄了几步,咬牙站稳:“退下!孤没事。” 九辰取出腰间的竹管,将硫磺粉、硝石末混着装在一端,封住口,将火折装入另一端,不封口,并用暗箭在这端的竹管上打出两排孔,好让空气进入。弄好之中,他将竹管绑在暗箭上,对着火折轻轻一吹,盯准石案,放出暗箭。 轰然一声沉闷巨响后,石案崩裂,飞作残片,整个子午亭都被炸得粉碎,转瞬化为烟灰。石阶两侧的明火,碰到空中漂浮的残余粉末,如火漫荒野一般连片炸开。刺鼻的硝烟,立刻四处蔓延起来,浓稠难散。白茫茫的烟雾,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机关被毁的一瞬间,无数利箭,从四周山壁间穿壁而出,劲力逼人。意识到危险,季礼喝令弓箭手不得慌乱,全力保护巫王。烟雾中,众人只能凭借风声抵挡来势汹汹的暗箭,摸索着巫王所在位置。 九辰闪出草丛,抛出列英交给他的联络信弹。正焦虑万分的候在岭外的列英收到信号,立刻集结大军,急速直入子午亭。 捕捉到空中明弹信号,青衣人抚了抚鬼面,将长剑收回袖中,点足一掠,便失了踪迹。 巫王双目骤缩,僵立片刻,正欲提剑去追,便被人从背后扑倒在地。几乎同时,他听到了长箭入肉的钝闷声,一声、两声、三声……接着,便有温热的液体淌流下来。 “恺之?” 巫王狐疑不定的问了声,那人没有理会他,反而夺了他手中的青龙剑,翻身而去。 周围山壁上,凛冽剑光,次第闪动,片刻后,所有装嵌在石壁里的弓箭皆被拆卸掉,机匣停止发射。 夜风卷过,烟雾也渐渐散去,季礼寻到巫王身影,大喜,忙疾步奔了过去。 盯着巫王衣摆上不断淌落的血流,千军万马前从不变色的东阳侯,一双虎目之中,竟隐隐有了湿意。 巫王由季礼搀着起身,揉着额角,扫视一圈,看着一名□□手,沉声道:“谁带你们擅自入谷的?” 十人闻言,齐齐跪地,俱是屏息垂目,不敢多言半句。 九辰靠着石壁,咬牙拔出胸口三支利箭,撕了条衣料,简单包住伤口。然后,他缓缓抬首,双目有些眩晕的打量着已然泛青的天色。 又过了片刻,他捡起青龙剑,行至巫王跟前,单膝跪地,奉上手中之剑。 巫王却看着季礼,笑道:“恺之,你带出来的兵,果然与众不同。孤从未被人夺过剑,这是第一次。” 季老侯爷一张脸,顿时变作了青绿之色。 天色蒙蒙亮时,威虎军大将军列英护送巫王的车驾返回王宫。 归宫后,巫王没有召见任何人,除了杏林馆馆主景衡,连巫后都被晏婴挡在垂文殿外。 垂文殿内,只点了寥寥几盏灯火,昏黄朦胧的烛火,映着龙榻上巫王疲惫苍白的面色,愈显暗淡。 九辰跪在榻前,问正在专心诊脉的景衡:“父王还好么?” 景衡没有立刻回答,诊完脉,才瞪了跟前的少年一眼:“沉睡散?谁干的?” 九辰面不改色,道:“不知道。” 侍立在旁边的晏婴立刻意味深长的打量了一番他的小殿下。 景衡沉吟片刻,带了些忧色,道:“伤倒是容易控制,但此剑凶猛,加上一路颠簸,王上失血太多,现在很是虚弱疲顿。” 晏婴心里一咯噔,急切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景衡抚须,叹道:“若按寻常法,便是用补血药膳慢慢调理,短则半月,长则年余,方可恢复如初。若想快,便只能以血补血了。” 说完,他看了九辰一眼。 九辰明白他的意思,道:“需要多少?” “每日三大碗,早、中、晚各一碗,三日可愈。” 九辰点头,转首吩咐晏婴去膳房取碗。 晏婴记挂巫王安危,既揪心又忐忑,忙亲自领着一个小内侍去取东西。 景衡忽然开口:“殿下也受伤了。” 九辰替巫王盖好凉被,不以为意:“小伤而已。我身体向来好,无碍。” 景衡无奈的摇了摇头。 杏林馆的小医官很快送来了匕首和竹管,取好血后,景衡和晏婴服侍巫王喝下,九辰则伏在榻边休息。 到了午后,巫王的面色果然略有好转,脉搏也跳得有力了许多。景衡又按时取了一次血,让巫王配着药膳一起喝下,并特地让杏林馆给九辰准备了两份补血的药膳。 九辰胃口不佳,随便吃了两口,就扔在一边,依旧靠在榻边小憩。 入了夜,沉睡散的药性渐渐弱了一些,巫王不时翻动身体,不似白日里睡得那般熟沉。 三更时,巫王忽然睁开了眼睛,口中含糊不清的唤着什么。 晏婴连忙命人掌灯,凑到榻前,恭声道:“王上有何吩咐?老奴立刻去办。” 巫王听到声音,双目依旧有些空洞,神色却立刻变得焦虑起来,抓住晏婴胳膊便要挣扎起身。 “夜里风凉,王上圣体欠安,可不能起身。”晏婴忙替巫王重新盖好被子,正发愁该如何阻止,巫王自己却又躺了回去。 “子玉,子玉……子玉在哪里?” 巫王口中依旧念念有词,晏婴附耳过去,终于听清了这个名字。 九辰被这番动静闹醒,揉了揉眼睛,皱眉道:“父王,是在唤文时候么?” 晏婴一时有些尴尬,然后愈加尴尬的道:“或许是罢。” 巫王视见九辰,猛地起身,紧紧抓住九辰手臂,语气有些激动:“子玉?是子玉么?!” 九辰用力想抽回手臂,怎奈如何用力,都挣脱不了巫王的钳制。 晏婴心中暗道不妙,他深吸了几口气,小声翼翼的挤出笑,道:“王上,您看错了,这不是文时候――” “胡说!”巫王打断他,斥道:“这明明就是子玉,孤怎会看错?”然后,他望着九辰,温颜一笑,声音里满是宠溺:“最近又去哪里疯玩了?下月就是你的生辰了,今年的鲥鱼宴,孤让膳房准备了最应季的冰鲥鱼,给你好好解解馋。” 九辰停止了挣脱,沉默半晌,他反握住巫王的手,道:“子玉――在这里。” “好,好。”巫王欣慰的笑着,任由九辰扶着他躺回榻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待巫王睡熟后,九辰才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臂,然后起身,吩咐晏婴:“我回府一趟,劳烦晏公去请文时候过来陪驾。” 晏婴心头五味翻滚,嘴唇动了半晌,也只憋出:“王上在病中,殿下千万别介意。” 九辰奇道:“我为何要介意?” 晏婴一愣:“方才――” 他有些说不下去。 九辰略带讽刺的勾起嘴角:“我最讨厌做别人的替代品,我只是,不想让他失望而已。” ------------ 36.众口铄金 巫王受伤的消息虽然封锁的很严密,次日,含山公主遇险的消息却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王都。 伤害了王后嫡女,在巫国百姓看来,是不可饶恕的罪恶。众怒之下,不断有人站出来,指称劫持含山公主的是楚国人。散播消息的人手中,均持有相同的证据,据说是一支从浮屠岭事发地点找到的楚人机箭。 同一时间,巫国世子在朱雀道遭遇楚人截杀的消息也被揭露出来,证据,依旧是楚人机箭。 这一次,巫国百姓真正的愤怒了。情绪激愤的百姓们潮水般涌向楚使驿馆,振臂痛骂,投石乱砸,要求将楚人赶出沧冥,王都万人空巷。 九辰回府睡了两个时辰,次日一早才入宫,让景衡取了血后,他便独自呆在里面的书阁,研究那日从南市买回的半张破云弓草图。 景衡做好血药,看着时辰,让人服侍巫王一点点喝下,又诊过脉,才算松了口气。 离去前,他嘱咐晏婴:“过会儿,我再让人送份药膳给殿下,晏公一定得盯着他服下。” 巫子玉向来好动,在龙榻边守了半晌,实在坐不住,便伸着懒腰,转进了书阁。 九辰正随意坐在案前,拿着一根竹笔,专注的在废弃的皮纸上描绘着复杂的图形。 巫子玉立刻凑上前,双目放光的大呼:“这是什么东西?” 九辰道:“前人所绘的强弓。” 巫子玉显然完全看不懂,装模作样的看了半晌,撇嘴感叹:“这羊皮都磨坏了,密密麻麻一大片,看着都费眼,有何趣味?” “这只是你的看法。”九辰认真道:“我把它当做朋友。” “朋友?”巫子玉直瞪眼,满是感佩的望着九辰:“殿下真是厉害,这样,都能交朋友。” 九辰不再理会他。 巫子玉继续兴致勃勃的缠着九辰说了一通,才心满意足的转了出去。 将近正午时,巫后遣人将午膳送到了垂文殿。 巫子玉空着肚子赶了一夜路,早就饿得五脏翻滚、肚子直叫,见到食物,立刻向饿狼一样扑向食案。 九辰实在没有胃口,便让人把书阁里的沙盘移到巫王榻边,随手捡了本兵书,接替文时候守着巫王。 晏婴盛了碗汤,亲自端到他跟前,劝道:“殿下好歹吃几口,这样可不行。” 九辰正全神贯注的在沙盘上排列着不知名的阵型,根本不作理会。 巫子玉狼吞虎咽的时候,还不忘将晏婴招到身边,悄悄指着九辰:“殿下怎么一刻也闲不住?我可真是替他累。” 晏婴叹道:“殿下从小就喜欢摆弄这些东西,入迷的时候,常常彻夜不眠。侯爷见多了,就习惯了。” 说完这话,他又连叹了几口气。 午后,景衡到了垂文殿,没有急着取血,反而先让九辰服了颗药丸。半个时辰后,景衡又替九辰诊脉,诊完后,神色依旧犹豫。 巫国太医令发愁的时候,九辰自己拿起托盘上的匕首和竹管,开始取血。 景衡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生生吓了一跳,忙夺了竹管,斥道:“真是胡闹!” 傍晚时分,巫王醒了过来。 榻边,两个少年正全神贯注的玩沙盘游戏。 巫子玉手中的黄旗已被黑旗切割得支离破碎,困死在阵中,他却依旧坚守着仅余的两面黄旗,四下观望,试图绝地反击。 九辰十分随意的拿掉一面黑旗,变换了三面黑旗的位置,只剩了两个兵的文时候瞬间全军覆没。 巫王看在眼里,无奈的笑了,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抚摸巫子玉的发顶。 巫子玉本是趴在榻沿上,托腮苦思,感受到动静,立刻弹跳起来,咋呼道:“王上!” 巫王用力揉了揉他发顶,满是无奈的笑骂道:“小滑头!” 巫子玉偎过去,紧紧抱住巫王手臂,嘟囔道:“王上,您可真的吓坏子玉了。” 巫王戳着他额头,满是宠溺:“都这么大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巫子玉眼珠子一转,干脆将脸贴到巫王臂上,耍赖道:“王上英明神武,君威赫赫,子玉自然只有做稚子的份儿。” 巫王哼道:“贫嘴!” 趁着这空隙,九辰迅速的将沙盘上的东西收起来,顺手端了杯茶水给巫王。 巫王接过,啜了口茶,便搁下了茶盏,继续同文时候笑乐。 九辰瞧了会儿,实在觉得没意思,便去偏殿找晏婴,让他去替巫王准备吃的东西。 听闻巫王醒来,晏婴又惊又喜,胡乱理了理头冠,便匆匆下榻,奔向垂文殿。 一路惶急的奔至垂文殿殿门时,晏婴忽觉不对,回头一望,才发现九辰已经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了。晏婴连忙掉头,疾步跑着追上九辰,问:“这么晚了,殿下去哪里?” 九辰停步,皱眉道:“你跟过来做什么?我已经取好两碗血,放在书阁了。” 晏婴压低声音,殷殷劝道:“殿下别怪老奴多嘴。王上既然醒了,殿下理应留下来侍奉左右,现在离开,免不了要落人口舌,实非明智。” 九辰怕晏婴再喋喋不休下去,立刻打住他,道:“我有事犯在他手里了,现在过去,他肯定会找机会审问我。我需要回府想想,如何应对。” “什么?!那――严重么?”晏婴立刻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九辰做了噤声的手势:“只要你别再跟着我,就没事。” 晏婴张了张嘴巴,话到嘴边,却愣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九辰的背影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 离宫后,九辰直接去了丹青坊。 彼时,南隽正沉默的抵额而坐。这种状态,他已经保持了很久。 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头,问答:“含山公主呢?” 九辰猛灌了两口水,才道:“茵茵没事。”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一副卷帛,递给南隽:“这是内尉诏狱的构造图和布防图,应该对你有用。” 南隽凤眸之中蓦然起了一丝亮色,展开卷帛,他清冷的眉间,终于露出融融暖色。 “这只是暂时羁押,父王醒来后,一定会亲自提审他们。之后,暗血阁会接手整个案子。要解决掉他们,必须赶在暗血阁介入之前,否则,便永远没有机会了。” 南隽勾唇:“有了此物,便好办多了。”然后,他起身,郑重施了一礼:“臣替端木族七十二路商脉,谢殿下救命回护之恩。” “你我之间,何须这些虚礼。我只是担心,端木族中,与楚人勾结的,不止梦、寒二人。那个黑绫鬼面人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危险气息,看到他,我总能想到地狱里的魔鬼。” 南隽将拳头抵在案上,许久,道:“我已经派人去查。但如今,族中内斗不断,鱼龙混杂,许多事,我做不了主,可能会慢一点。”而后,他扶额:“这帮老家伙,整日只知道拉帮结派、牟取私利,迟早有一日,我会一个个收拾他们。” 九辰知道他心中烦闷,便不再多言,过了会儿,忽然道:“东方祜呢?” “我让人送他回府了。”南隽端起茶碗,缓缓撇着水上浮末:“他在这里,终究招惹是非。玉佩的事,我问过了,是他从黑市上花了二十金买的。” 九辰顿觉十分有趣,道:“没想到,他还有此胆量。最近,黑市真是越来越猖狂了。” 南隽微微挑眉:“假货终究是假货,最多骗骗车娘而已。不过,此事的确不容小觑,长此下去,国威何存?” “敢做这种掉脑袋生意的,都是亡命之徒。亡命之徒横行,是治国者的责任。” “这话若是传到王上耳中,连我这听的人都要遭殃。”南隽凤眸一转,道:“殿下今日怎么了?因为一块假玉佩,连王上都奚落进去了。” 九辰继续灌了口水:“我只是说了事实而已。” 南隽自顾笑道:“现在,楚人已如过街之鼠,殿下的反击,进行的很不错。火候已到,就差一味猛料了。” 九辰扬眉道:“这味猛料,西陵韶华很快就能吃到了。” 南隽垂首浅笑:“有些弃子,直接杀了,反而可惜。殿下若不介意,我可以再送他一味猛料。” ------------ 37.投石问路 王都百姓暴动,搅得沧冥满城风雨。面对这些无辜无罪的愤怒者,只能劝,不能伤,戍卫营一帮不善言辞的汉子,费尽口舌,说尽好话,百姓们却不领情。他们大骂戍卫营“吃里扒外”,是“卖国贼”、“白眼狼”,骂的不解气时,还拿烂菜叶、臭鸡蛋砸到将士们的脑袋上。戍卫营屡战屡败,无计可施。 朝中重臣,以右相桓冲、国尉史岳为首,奔赴王宫,长跪于垂文殿前,请求巫王处理此事。百官齐聚,唯独缺了文臣之首的左相南央、武臣之首的东阳侯季礼。据说,两人同时感染了旧疾,卧病难起。 “此二人,平日里,一个自诩清正擅谏,一个自诩忠勇无双,真遇了麻烦事,却装作缩头乌龟,躲在府中不敢出来。欺世盗名、贪生怕死、沽名钓誉,不过如是!” 跪了大半日,巫王依旧没有动静。脾气比火药桶还急、因一张嘴得罪过无数人的史岳高声嚷嚷起来。 众臣虽然痛恨史岳嚣张跋扈、仗着兵权横行无忌,平日能避就避,但这些话,倒是戳进了他们心窝里。因而,他们一个个抖擞精神跪好,极是中耳的听史岳在前面痛骂南相与东阳侯种种不齿之事,甚至忽然觉得,今日这跪谏,也没有那么无聊无趣了。 最终,还是右相桓冲硬声打断史岳,好声提醒:“史国尉,这好歹是在君前,肆意议论同僚,成何体统?” 史岳正在气头上,听了这话,更加来劲儿。他从清晨一直骂到正午,将那些陈年旧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按照自己的理解,全抖落了出来,生怕巫王听不到他一片耿介之心。 午时方过,史岳停止了叫骂,原因是垂文殿殿门终于缓缓打开了。而且,开门的,是东阳侯季礼,走出来的人,是左相南央。 史岳虽然是个大老粗,此时此刻,一张脸也变作酱红之色,恨不得寻个地缝钻下去。 “诸位所求之事,王上已有计议,王旨即日下达,诸位都散了罢。”南央高声宣读了巫王旨意。众人领旨叩首后,南央才笑着与东阳侯道:“恺之,今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竟有些罪大恶极,不死不足以谢天下。” 东阳侯慨叹道:“左相所言甚是,今天,我也忽然生出此感。” 南央还缓缓走到阶下,亲手扶起史岳,道:“以国尉口舌之才,做武官,实在屈才。改日,我定向王上进谏,准国尉兼领御史台之职。” 史岳是个大老粗,目不识丁,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众人闻言,立刻哄笑做一团。 史岳本是羞愤欲死,见众人如此墙头草,急怒之下,破口大骂:“老子好歹敢做敢说,比你们这些只知贪便宜的小人强多了!”骂我,他狠狠跺了几脚,甩衣而去。 众人陆陆续续散去,桓冲走到南央身边,笑问道:“南相与季侯果然快,只是不知,王上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南央略略蹙眉,道:“既不能伤害百姓感情,又不能引起巫楚之战,王上也正犯愁呢。兵事上的安排,王上正在与东阳侯商议。” 桓冲感叹道:“此事着实难办,但愿能有转机罢。”说完,他便邀南央与他同行回去,南央却婉言推辞了。 桓冲深深望着垂文殿紧闭的殿门,立了片刻,便也离去了。 垂文殿内,君臣已经长谈了一个时辰,季礼将所有布防安排讲述完毕,才道:“王上,当务之急,是找回含山公主。只有这样,才能无后顾之忧。” 巫王披衣靠在软椅上,闭目沉思了会儿,有些疲累的道:“孤这女儿的下落,恐怕只有一个人知晓。” 季礼何等聪明,将那日浮屠岭的情形回想一番,就猜了出来巫王所指。 “是九辰。”季礼缓缓说出这个让他又惊又怕的名字,是肯定的语气,而非询问。 巫王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之意。 “可是,辰儿的为人,臣了解,他没有理由私自带走公主殿下。” 巫王淡淡一笑:“他教了含山几日箭术,也算熟识。” 难道……这个混账小子! 季礼脸色变了变,竟露出几分急色,道:“王上可曾问过他此事?” 巫王摇首,依旧笑着,道:“孤看辰儿,是个犟脾气,只怕也是嘴硬至极。他既然有意瞒着孤,孤也没把握让他开口。况且,辰儿是你带出来的人,没有证据,孤也不好直接逼问。” 东阳侯陷入了沉默。巫王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显然对九辰私藏含山公主之事深信不疑,他如此说,不过是让自己接话,表个态度。 季礼心中清明,斟酌片刻,有些羞愧的道:“是臣教导无方。这混账小子,定是又犯糊涂了,臣能否见他一面?” “当然可以。”巫王拿手指敲着软椅扶手,身子微微前倾:“你是他的主帅,在你面前,辰儿一定肯说实话。此处若不方便,孤可以让人带你们到别处。” 季礼目露惶恐,忙起身道:“事关公主安危,有什么话,他理应直接奏禀王上。” 巫王倒也没有推托之意,随即将晏婴召到殿中,吩咐:“让辰儿过来,东阳侯要见他。” 九辰本是在府里的后院洗马,听着晏婴派来的小内侍有模有样的学完嘴,略一蹙眉,便去特意换了件没有纹饰的干净黑袍,才牵了匹马,跟着那内侍离府。 说完兵事,巫王便拉着东阳侯一起对弈。季礼虽然心中惴惴,也不敢露出痕迹,强打着精神在棋盘上与巫王缠杀。 半个时辰的时间,东阳侯连输两局。 九辰进来时,正赶上巫王落子定音。他在殿中缓缓跪落,未及行礼,便被季老侯爷连踹三脚,踢飞在地。 九辰沉默的扶地跪好,东阳侯还欲再踹,却被巫王拦住。 “恺之,辰儿是个明事理的孩子,有话好好说。他若真需教训,孤自会找人替你做,何用你亲自动手?” 巫王敲着棋子,如是道。 东阳侯气得脸色铁青,听了主君之言,他惶恐请罪,努力克制住怒火,沉声道:“说实话,那日,在浮屠岭上,是不是你带走了含山公主?” 九辰显然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只是平静道:“末将只救下了公主,并未带走公主。” 季礼虎目微微眯起,盯着眼前的黑袍少年,语气森然:“那公主被何人带走了?现在何处?” 九辰摇首:“末将不知。” “我再问你一遍,何人带走了公主?”巫王在侧,季礼心中无由着恼起来。 九辰直视着季礼,一字一顿道:“末将不知。” 季礼被激怒,扬起掌,正欲落下,一只手,缓慢却有力的压下了他的右掌。 巫王扔了手中黑子,如渊黑眸中浮着若有若无的一线笑意,语气带了几分无奈:“既然恺之觉得他在撒谎,该教训,就交给孤罢。” 语落,他缓缓击掌,一道黑影无声无息的现身于殿中,恭敬伏跪在地。 来人手捧长鞭,着血纹缁裳,面上亦覆着轻薄的墨底血纹面具,通身融作一体,形貌诡异至极。他周身散发出的阴寒邪恶之息,即使在白日,亦令季礼心头一凛。 “金乌,季候有惑难解,帮这位小将军想想答案。” 巫王淡淡吩咐了一句,便端起手边的茶碗,轻轻啜着。 金乌形如鬼魅,瞬移至九辰身后,手中乌黑长鞭,高高扬起,宛若盘旋而飞的黑龙。 呼啸声中,长鞭落下,九辰直接扑倒在地。 季礼张目望去,只见长鞭已经顺着脊背,嵌入骨肉深处,从外面看,却见不到任何伤口,甚至连衣料都完好无损。 九辰十指紧紧扣着地面,指节泛白,显然痛到了极致,金乌却并不急着取出鞭子,似乎在等地上的少年慢慢消化痛楚。 见季礼脸色有些不好看,巫王似是随意解释道:“暗血阁刑使的黑龙鞭,乃北海蛟龙绳所制,打的是骨头,不是皮肉。” 暗血阁……!季礼无意识的缓缓捏紧了拳头,掌心,冷汗淋漓。 等到九辰消化掉痛楚,能慢慢爬起来的时候,金乌才翻腕抖出鞭身,卷出一片血沫碎肉。从肩至腰,一道长长的口子将整个背部撕裂成两半,如此重伤,却不见血,隐藏在看似完好无缺的表皮下,一般人,根本瞧不出来。暗血阁的刑讯手段,可见一斑。 九辰死死咬唇,身体晃了晃,没有倒下。金乌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复又高高扬起黑龙鞭,同样的手法,在第一道伤口的旁边,落下第二鞭。 九辰撑着地面,呼吸渐渐粗重,嘴角亦涌出了血色。长鞭入肉,金乌依旧不急着取出,给受刑人充分的时间消化这摧筋裂骨之痛。 季礼实在不忍心看下去,恳求道:“王上――” 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巫王打断他的话头,眉峰冷漠,语气却随和:“恺之练兵的手段,终究太过温和。” “臣知错。”季礼只能强忍住心疼,羞愧请罪。 第五鞭的时候,九辰再次扑倒在地。 巫王终于抬掌,道:“先别取鞭,东阳侯要问话。” 季礼如蒙大赦,再也顾不得许多,大步奔过去,将地上的少年轻轻揽在怀里,黯哑着声音道:“再大的错,都有我替你顶着。公主是金枝玉叶,你不过是大漠出来的野小子,怎可高攀?你不是一直想回剑北么?只要你肯说出来公主下落,我就求王上放你回去。至于救兄长的事,我们可以从长计议。” 九辰已经有些眩晕,浑身冰凉的时候,猛然靠上一个温暖宽厚的胸膛,便想直接睡过去。季礼刻意压下了声音,九辰也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迷迷糊糊听到“剑北”两字的时候,九辰忽然有些清醒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笑了笑,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季礼听不真切,只当他想通了,忙附耳过去:“公主在何处?” 九辰不再开口。 巫王冷眼看罢,搁下茶盏,道:“恺之,要不要继续问,你来定夺。” 季礼知道,以巫王的手段,不达到目的,绝不会罢休。巫王借他的手,引出这一切,也不过是在等他一个决定。对于主君而言,即使是他最欣赏的东西,一旦触碰了他的底线,他亦会毫不犹豫的毁灭掉。 他缓缓放下九辰,坐回去,喉间愈加干哑:“王上说得对,臣太过温和,犯了为将者大忌。” “既然如此。取鞭,继续。” 金乌领命,魅影一闪,猛地抽回长鞭。他卷鞭而立,耐心的等着,待地上的少年缓过气,稍稍清醒后,才重新开始落鞭。 方才的五鞭,均匀的落在了左背上,金乌避开脊椎,将角度对准右背。 又五鞭之后,九辰彻底昏死过去,没有了动静。他背上的衣料,看起来,依旧完好如初,没有沾染任何血迹,根本看不出被撕裂的十道口子。 季礼双手抵额,一颗心如被滚油煎、千刀割,只要他说出那句话,巫王便会放过这个孩子,但此刻,他的嗓子,便如同被巨物堵住一般,发不出字。这一切,仿佛魔鬼,正肆无忌惮的嘲笑他,原来,他季恺之也是个贪恋权势的人。 巫王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似是有些乏了,他轻轻摆手,示意金乌退下,叹道:“罢了。恺之,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回去罢。余下之事,孤再想办法。” 季礼恭敬领命,最后望了九辰一眼,生平第一次,带着逃离的心情疾步出了垂文殿。 巫王宫华灯初上之时,内廷总管晏婴亲自到杏林馆,不由分说,便命两个内侍将太医令景衡架上车舆,一路跑着抬到了垂文殿。车舆一到,晏婴拽起景衡,直接冲向内殿。 殿内灯影侧侧,巫王常睡的龙榻上,软绵绵的躺着一个少年,双目紧闭,面色死灰,没有一点活气。巫王依旧坐靠在软椅上,眉目恍惚,不知在想什么。 景衡大惊,迅速检查过九辰伤势,冷静回禀道:“伤在骨上,如果用药,不吝于酷刑。老臣无能,只会医皮肉之伤,医不了骨伤。” 巫王听罢,无甚反应,只是淡淡道:“孤没说让你用药,他何时能醒?” 景衡没想到巫王竟会说出此话,他惊愣片刻,有些怜悯的望着榻上的少年,平静回道:“如此下场,皆是殿下自食其果,老臣无法断出结果。” 巫王果然转过头,皱眉道:“什么意思?” “三箭穿胸,箭箭擦心而过,已是致命之伤。殿下不知调理,反而日夜取血,补给王上,以致失血过多,高烧虚脱。老臣行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不自量力之人,如今碰到了,只能说他活该如此!” 景衡为人率性洒脱,与人交往,温正冲和,从不口出恶语。能说出此番话,实属不易。 巫王垂目听完,静默片刻,道:“生死人,肉白骨,难不倒景老。于孤而言,重要的是结果。医治之法,全在太医令定夺,孤的世子,没那么娇弱。” ------------ 38.釜底抽薪 夜深,无灯,古铜色的文王香炉里,一朵朵七星海棠慢慢的烧着。 妖娆明艳的红色花瓣被细碎的火焰包裹着,香气散尽后,便化作灰烬,沉在炉底。 黑暗中,有两人围炉而坐,闭目品味浸入心脾的独特气息。 “每次过来,都要带这些毒物,你真当孤是百毒不侵么?” 另一人低声笑了笑,道:“万物相克相生,并无定理。于他人而言,此花是见血封喉的绝毒,于王上而言,不过几叶增助修为的俗物,浮华不实,何有惧哉?” 巫王失笑:“孤身边,会拍马屁的人很多,却都及不上你。那件事,查得如何?” “他来自西楚离氏,幼染恶毒,一直被寄养在寺里,二十年前才归家。他的母亲,是名歌姬,后来与人通奸,被族中长老处死。因为是庶子的身份,他在族中没有什么地位,经常受人欺侮。然而,十六年前,一场大战,改变了他的命运,也造就了如今的‘离侠’。”暗沉的声音,缓缓响起,语调十分平静。 “是离氏、熊氏、夜氏三族争夺九州剑令的回音谷之战。” “王上英明。十六年前,熊氏与夜氏联合起来,在回音谷布下埋伏,意图暗杀离氏族长离明川。离恨天一人一剑,挑了两族顶尖高手,夺得剑令,一举闻名天下。” 巫王将手笼在熏炉上,微带讽刺道:“能将他的身世做的如此滴水不漏,西陵衍倒是下足了功夫。离恨天,此名,倒是充满怨煞。” 对面之人举起茶碗,往熏炉里洒了些茶水,道:“子午亭那条地下密道,已经被封死了,属下让人进去看过,他们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这很正常。不正常的事情是,闹出那么大动静,浮屠岭的山贼却跟睡死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巫王淡淡道。 “属下想过,此事只有两种解释,一、鬼面修罗确与楚人勾结;二、鬼面修罗是个很聪明的人。” “但愿,他只是个聪明人。所谓的魑魅魍魉、冤魂孤鬼,早该一把业火烧掉,送往轮回。既为余孽,靠一缕执念流连世间,妄图搅乱生人秩序,便是逆天。”巫王缓声说完,忽然沉沉叹道:“说过多少次了,在我面前,不要自称属下。” “属下不敢。” 半刻后,晏婴端着烛台进来,恭声禀道:“景馆主回去了,留下了药。” 烛光渐渐点亮整个书阁,巫王独自坐在香炉旁,依旧闭目沉思。 “孤听着外面乱哄哄的,连你都挡不住,怎么回事?” 早知这动静定然瞒不过巫王,晏婴心有准备,不急不缓回道:“是看守禁室的那十名老内侍,他们是服侍过先王的人,手中有先王赦令,老奴不敢不敬。” 巫王拧眉:“说重点。” 晏婴只能道:“他们说,殿下嚣张跋扈、目无礼法,禁闭期间,不仅违背王后命令,私逃出去,还炸毁了先王所建禁室,是……是不忠不孝之举,请求王上圣裁。他们还说……还说……” “说什么?” “还说……王上有失教养之责,理应反省。” 巫王被气乐,道:“这帮老东西,仗着先王敕令,倒是英勇得紧。”语罢,他道:“有伤到人么?” 晏婴忙道:“没有伤亡。” “此事,王后怎么说?” “王后一直忙着采绿湖修缮的事,日夜操劳,经常不在宫中,他们去了几次,都扑空了。而且,他们觉得,王后凤令,不足以威慑殿下,殿下才敢私逃……所以,才来了垂文殿。” 巫王这才缓缓睁目,瞳光如炬:“去告诉他们,孤会让内廷司造拨笔款子,尽快修好禁室。监造之事,由世子负责。” 晏婴深觉,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法子,倒极是妥帖,既能挡住那帮老内侍的嘴,又不致伤了情面。他默默措辞一番,便毅然出殿去应付那群十分难缠的老顽固。 巫王往香炉里倒了碗茶,彻底浇灭炉中碎焰,便起身离开了书阁。 数名青衣内侍正在内殿聚作一团,交头耳语,显然在计议什么。 巫王视见,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众人见巫王驾临,吓得跪成一团,只有一个胆子大点的敢抬起头,颤颤道:“殿下一直不停的出冷汗,已经浸湿三层褥子了,奴才们正想,要不要替殿下换换?” 巫王到榻前,伸手摸了摸,原本铺的褥子果然都湿透了。九辰穿的黑色里衣亦是黏湿不已,触手冰凉,与通身滚烫的温度极不相衬。 “世子用药了么?” “太医令给殿下喂了汤药,外用的药搁在案上了,没用。” 巫王侧目望去,果然见榻旁的香木案上放了一个小青罐。 方才答话的小内侍忽然爬到巫王跟前,叩首道:“王上,奴才知道,您和太医令不给殿下用伤药,是怕殿下熬不住。可殿下失血过多,毫无抗炎能力,再不用药,只怕会脱水。” 巫王双目骤缩,盯着那小内侍,目光犀利至极。 “谁教你这么说的?” 那小内侍仰起头,眼睛里竟有些湿意:“奴才的父亲,就是这么死在狱中的。” 口出丧言,乃宫中大忌,更何况,这丧言,还是当着一国主君的面。 整个垂文殿,忽然陷入死寂之中。一干内侍听闻此话,霎时脸色惨白,双膝发软。 “你叫什么名字?” 许久,巫王问道。 “回王上,奴才贱名碧城。” “居紫云之阙,碧霞为城。碧城,乃仙人所居之城,是个好名字。”巫王将这个名字咀嚼一番,竟颇有赞叹之意,继续道:“今年多大?” “上月初八刚满十六。” 巫王竟含起一丝笑意:“正好与世子年纪相仿,以后,你就跟着世子罢。” 主君随意的一句话,却足以令所有内侍惊呆。 众人本以为,这句话会引出一场杀身之祸。谁承想,祸事没来,天上倒是掉下个大馅饼,真真实实砸到了惹祸人的头上。所谓君心难测,不过如此。 碧城性格柔弱,平日里总是唯唯诺诺、低眉顺目,常被宫中其他内侍欺侮□□。如今,众人眼中的咸鱼忽然翻身,被巫王指给世子,在其余人看来,嫉妒自然多于羡慕。原本,他们只是瞧不起碧城,如今,对碧城倒是多了份恨意。 直到事后,有人在背后悄悄议论:“世子向来不受王上宠爱,这江山,还说不准是谁的呢。若能跟了文时候,那才叫本事。”众人才稍稍消去些不甘。 而此刻,碧城只是痴傻了一般,愣愣看着巫王。直到晏婴进殿,提点了一句,他才如梦初醒般,以额触地,重重磕了个响头:“奴才遵命。” 巫王命众人散去,只留了晏婴和碧城在殿中,给九辰上药。 血阁的鞭子,直接穿皮入骨,伤口并不出血。晏婴根本看不见九辰背上的伤口,只有拿手一点点试探着,才能扒开那一道道纵深的血口子。而上药期间,晏婴要始终让伤口处于裂开的状态,碧城才能将药膏抹进去。这对伤者,无疑是一种残酷折磨。 为了将药抹进伤口深处,晏婴让人找了根细长的棉棒,裹了药棉,蘸了药,递给碧城,再三嘱咐道:“动作一定要快。” 出乎二人意料,剧痛折磨下,九辰没有挣扎,也没有出声,只是如醒着的时候一样,死死捏紧了两个拳头。 上完药时,他双掌的指甲,已经深深陷进肉里,拳头中,不断流出血色,滴滴答答落到地板上。 碧城难以想象,何种毅力,才能让这位小殿下隐忍到此种地步。 巫王盯了片刻,便到正殿去批阅这两日积攒的奏简。上完药后,晏婴留下碧城守着九辰,自己则去正殿服侍巫王。 到了后半夜,九辰从剧咳中醒了过来,高烧依旧未退。 守在榻边的碧城激动的道:“殿下醒了?” 九辰用力睁开漆亮的眸子,辨了许久,才明白自己躺在垂文殿中。 “我睡了多久?” 碧城腼腆的笑道:“不长,三个多时辰。” 九辰默默判断了一番自己的处境,急问:“东阳侯呢?” 碧城没想到这位小殿下开口便问东阳侯,愣了愣,有些羞愧的摇头:“奴才不知道。” 彼时,天色泛青,东方已经露出些许鱼肚白。 听到消息,巫王立刻搁下笔,来了内殿。 晏婴喂九辰喝了几口热茶,又替他掖好被角,便示意碧城和他一起退出殿外。 巫王立在榻边,眉峰冷峻,目光锐利。他用一种审视的眼神盯着九辰许久,才道:“孤要问你几句话,撑得住么?” 九辰点头,带了一丝负气:“儿臣没有那么无用。” 巫王这才缓缓坐下,道:“告诉父王,你妹妹在什么地方?” 九辰冷笑:“儿臣已经陪父王演完了这出戏。以父王的英明,既然知道戏码,又何须向一个丑角打探消息。” 巫王怒极反笑,哂然勾起唇角:“世子既然甘当丑角,就说说,为何将自己的亲妹送入风人之手?可是孤那位王后的意思?” “不。”九辰断然道:“在儿臣眼中,楚国才是良配。” 巫王果然露出几分意外:“含山和把柄都在风使手中,世子是将楚人逼上了绝路,何来良配之说?” 九辰盯着巫王双目,眼睛漆亮如星辰:“因为,儿臣知道,父王想除掉离恨天。唯有这样,才能逼西陵韶华弃卒保车。” 巫王骤然捏紧双掌:“你还知道什么?” “父王何必紧张,您与他之间的恩怨,儿臣不知。儿臣只知,失了爪牙的猛虎,才是最没有威胁的。离恨天太过强大,他在,君子剑在,父王便永远无法安寝。” 巫王未做置评,而是将九辰露在外面的右腕握于掌中,轻轻一折:“在自己的君父面前,狂妄悖逆、口无遮拦,连规矩都忘了。” 九辰眼前一黑,五官瞬间扭曲。最终,他只能张大嘴巴,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抵御断腕之痛。 巫王起身,依旧负手而立,面寒似铁:“早朝之后,孤会过来替你接腕。这段时间,再好好反省一下,何为君父。这个错误,你已经犯了无数次。” 然后,他转身消失在清寒的天色之中。 这日早朝,风国使臣果然带了证人、证物,请求面见巫王。 当着巫国朝臣的面,风国使臣明染情绪亢奋、言辞激烈。说到愤怒处,他怒发冲冠、捶首顿足,恨不得将楚人剐骨削皮;说到动情处,他伏地大哭,仰天哀嚎,恨不能替含山公主受恶箭之伤。 负责记录的言官奋笔疾书,生怕疏漏重要信息,风国使臣大人终于停止声讨时,他竟已将案上竹简全部写尽。 明染见状,立刻张袖扑过去,将那些竹简全部展铺在大殿之上,哭天抢地,哀声呼号:“所谓罄竹难书,不过如此!楚人穷凶恶极,人人得而诛之,请王上为含山公主、为巫国子民做主!” 风使的言辞与激愤情绪显然感染了整个朝堂,不少朝臣都以袖遮面,悄悄抹泪。几个脾气耿直忠介的武将,听闻巫国公主受辱,立刻火冒三丈,嚷嚷着去踹楚人老窝。 楚人与风人争求含山公主,积怨已深,由风使站出来状告楚使,自然免不了报复之嫌。明染立刻表示,他带了证人、证物,并请这些人一一进行了陈述。证人陈述完毕,明染强调,他与这些证人素无瓜葛,他们肯随他面君,皆是出于正义之心。 尽管如此,掌管刑狱的数名司刑官依旧对风使证据的公正性提出了诸多质疑。除了证据本身,他们还指出了一个要害问题:“王上威容赫赫,万民拜服,寻常百姓殿前面君,定然会畏惧龙颜、言语磕绊。可风使大人带来的证人,却从容稳重,对答如流,实在不合常理。” 左相南央、右相桓冲、东阳侯季礼附议了司刑官的意见。这么一来,原本随风而倒的其余朝臣亦谨慎起来,开始细思风使证据的可信性。 面对重重质疑,明染却不慌不忙道:“如果,因为公正性的问题,在下的证据不足信。那么,有一个人的证据,诸位大人一定会相信的。” 此时,始终沉默的坐在高高的龙座上、一直没有说话的巫王忽然开口,道:“何人?” 明染深深一拜,而后扬眉环顾四周,高声道:“含山公主。” 此话一出,满殿愕然。 他们知道,这场求婚风暴,终要有个了结了。 ------------ 39.清华对质 清华殿中,巫王正展开风使明染呈递上来的证据,垂目细看。 据说,这是含山公主亲笔手书。 大殿内,群臣失声,皆肃穆以待,等待主君一句判决。 许久,巫王合上竹简,在一殿死寂中,平静道:“这的确是含山的笔迹。” 巫国的朝堂,瞬间炸开了锅。 文臣铮铮激愤,武将摩拳擦掌,连始终端着架子、保持得体礼仪的司刑官与司礼官都露出几分不平静的颜色。 巫国两朝元老、乌殿掌史大夫刁龙直气得怒摔笏板,道:“堂堂巫国公主,竟被这群楚蛮子逼得自失名节,实乃巫国之耻!” 含山公主,不仅是已经受封的巫国王女,更是王后嫡女,身份尊贵,不亚于九州之内任何一位公主。如今,公主竟不顾自身名节,以千金之躯,亲笔讨伐楚人恶行,可见其受辱之深与切齿之恨。 关键当口,风使明染郑重长跪殿中,请求巫王严惩楚人,为含山公主做主。 与方才殿中各执一词的情况不同,这一次,不少臣子都附和了明染的意见。 巫王扫视着满殿臣子,抬眉,目间已经溢满阴沉:“晏婴,传孤旨意,请楚世子上殿对质。” 辰时,巫国太医令景衡按时到垂文殿为世子看病。 碧城正跪在榻前给九辰敷冰,见到景衡到来,立刻起身迎上去,急的语无伦次:“太医令,殿下他烧得好像更厉害了!奴才……您……您快看看罢!” 景衡近前一看,九辰果然已经烧得唇角干裂、满面虚汗,额头的温度,烫如火炭。 景衡沉声问:“昨日,殿下用药了么?” 碧城连连点头:“剩下的汤药,都喂殿下喝了。外用的药,也上过了。” 景衡叹了声,正欲诊脉,才注意到九辰整条右臂都高高肿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一边问,一边捉起九辰的右臂。 碧城摇头,他并不敢擅自探究主子的事。 昏迷中,九辰依旧痛得浑身抽搐。清醒的一瞬,他迅速抽回右臂,冷汗淋漓的死盯着景衡,声音嘶哑:“你做什么?” 景衡挑起眉毛,略有不满:“为医者,讲究望闻问切。方才,臣正在进行最后一步。” 九辰从另一侧伸出左手:“是子沂失礼,劳烦景师傅了。” 景衡却并不诊脉,依旧盯着九辰右臂看了片刻,忽然振衣而起,道:“讳疾忌医,殿下的病,老臣看不了。”说完,他便提起药箱,转身走人。 碧城大惊,在殿门口拦住景衡,跪倒在他跟前,苦求道:“太医令,您不能走!” 景衡面上已有愠色:“病者不能坦诚相待,纵是神仙,也束手无策。殿下的病,他自己都不急,你不过一个小奴,乱急什么?” 然后,他竟真的拂袖而去。碧城只能心急火燎的爬起来,奔回殿内。 九辰已经撑着左臂起身,正费力的穿着黑袍。碧城又是一惊,慌乱之下,目中已经带了哀求:“殿下,您不能动,会出事的!” 九辰却做了噤声的手势,声音满是疲累:“不要吵了。去侧殿,把我的披风拿来。” 碧城阻拦无力,又不敢违命,只能去取披风。 九辰穿好披风,试着走了两步,根本使不上力,只能对碧城道:“有劳你扶我一把,去清华殿,多谢。” “殿下折煞奴才了。王上说,以后,奴才就是殿下的人了。” 听了碧城的话,九辰皱眉:“我府里不缺人。” 碧城身子一僵,立刻扑通跪倒,拿额头重重磕着地板:“都是奴才侍候不周,请殿下重重责罚!” 九辰不满:“你这是做什么?” 碧城又连磕了好几下,才抬起头,双目微湿,神色哀戚:“只有犯了大错的奴才,才会被主子遣回。奴才不想被乱棍打死,求殿下一定不要赶奴才走。殿下若是生气,只管打骂奴才,奴才一定会改。” 九辰忽然冷冷挑起嘴角:“他是不是还让你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他”? 碧城心思细腻,转瞬明白过来,直吓得面色惨白,哆嗦着伏跪在地,连声道:“奴才不敢!” 九辰却不再看他:“走吧,外面还有我一个朋友。” 碧城如蒙大赦,又磕了两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 然而,碧城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小殿下口中的“朋友”,会是一只十分凶猛兼威猛的苍鹰。 当阿蒙扑腾着双翅,一头扑进九辰怀里,亲昵的蹭着九辰下巴时,碧城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清华殿,晏婴携了王旨,还未走出殿门,便忽然有内侍在殿外高声奏禀:“楚世子西陵韶华求见王上。” 殿内,又是一阵骚乱,连抚额沉思的巫王都抬眼望向了殿外。 初晨的空气中尚且漂浮着一层清寒。淡青的天色中,西陵韶华高冠博带,足登阮屐,身着兰衣玄裳,佩辛夷、辟芷,不急不缓的步入殿中。他宽大的袖口边上,绣着精致的连枝女萝与薜荔,正是巫山神女树象征。 此时,风使明染的情绪忽然激愤起来。他指着西陵韶华,咬牙切齿:“无耻楚贼,你竟还有脸面对巫国王上!” 西陵韶华压根不看他,只对着龙座轻施一礼:“王上明鉴,韶华正有要事相奏。” “准奏。”巫王淡淡道。 西陵韶华这才转首去看明染,表情沉痛:“风使大人,求婚之事,本是公平竞争。韶华与贵国止云世子皆是出于仰慕之心,才不远千里,赴巫国求娶含山公主。求胜之心,人皆有之,韶华可以理解。可……大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挟持公主,栽赃韶华!堂堂一国使臣,竟拿出如此卑鄙手段,韶华忍不住为大人感到羞耻!” 语罢,他忽然提高声音,愈加沉痛的道:“王上,韶华启奏,风使挟持含山公主,捏造证据,恶意诋毁楚使,伤害我楚人尊严,请王上为韶华做主,为含山公主做主。” 明染怒道:“西陵韶华,你血口喷人!铁证如山,将公主绑上浮屠岭的,明明是你们楚人!你还想抵赖!” 西陵韶华似是极为惊讶:“那敢问大人,此刻,含山公主为何会在风使驿馆之中?” “一派胡言!” “韶华已将消息传给戍卫营的狄申将军,现在,公主应该已经安然无恙了。” “什么?!你――!” 明染气结,忽然发现,竟无言以对。 形势突然逆转,巫国群臣已经听得有些糊涂,如果含山公主真的被困在风使驿馆,那所谓的“公主手书”,也极有可能是公主在遭人胁迫下写出来的。可关键问题在于,公主明明已经获救,为何会再次落入贼人之手?且巫王缘何并未下令寻找。 巫国的司刑官意识到这一点,立即追问:“敢问风使大人,含山公主理应在王宫养伤,为何会在您的驿馆之中?” 事到如今,已无退路。想起巫后嘱咐,明染再顾不得许多,咬牙道:“说起来。在下也是受人之托,才敢私自收留公主。” 司刑官目色微亮,紧紧逼问:“何人?” 明染挑眉:“大人有所不知,那夜,在浮屠岭上,救下含山公主的,可是你们巫国的世――” “是孤的意思。”巫王忽然开口,打断了明染。 这一次,不仅巫国群臣,连明染都愣在了原地。唯有西陵韶华的面上,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巫王浑若无觉,徐徐道:“那夜,王后听闻公主受伤的消息,立刻派了身边的女官去接应,才将公主带到了风使处。” 然后,他眸沉如水,盯着明染:“风使要解释的,可是此事?” 自上殿便舌如莲花的明染第一次磕磕巴巴的应道:“没……没错。” 巫王叹道:“因为此事,让世子起了误会,是孤的不是。” 这话,却是对着西陵韶华说的。 西陵韶华散然笑着,忙道:“公主无恙便好,是韶华太过紧张了。”然后,他郑重道:“只是,韶华对公主,只有仰慕之情,并不曾做过挟持之事。公主留在风使驿馆,虽是王上之意,但公主手书,也因此失了公正性。请王上明鉴。” 明染哼道:“你的意思,是我诱导公主写出此书么?” 西陵韶华低声笑道:“大人不必激动。其实,你我在这里相互指责,并无意义。因为,我们所提供的证据,均无公正性可言。” 对于这一点,巫国的司刑官表示同意。 九辰在清华殿的后殿听了会儿,对一旁的碧城道:“你去把晏公叫来。” 碧城应了声“诺”,片刻后,晏婴果然从龙座后悄悄转进了后殿。 乍一看到席地坐在后殿里的少年,晏婴大惊,急得跺脚道:“我的小祖宗!你不好好养伤,跑这里做什么?” 九辰板着脸:“我自然是来替王上分忧的。” 晏婴顿时将心吊到了嗓子眼:“哎呦!这前边正闹着呢,殿下可别再添乱了。” 九辰不理会他的话:“你知道,父王为什么不开心么?” 晏婴刚要问为什么,忽觉不对,满是狐疑的盯着对面的少年:“殿下怎么知道王上不开心?” 九辰冷笑:“闹不出大动静,咱们王上自然不开心。” 晏婴神色凝重起来:“殿下有主意了?” 九辰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晏婴立刻变色,果断摇头道:“不行,这可是欺君之罪!” 九辰挑起嘴角:“这里到内廷诏狱,不过一刻的路程。晏公一句话,便可替主君分忧,是大功,何来罪过?” 晏婴仍是犹豫难决:“万一,王上提审时,他们不这么招,可怎么办?” “招供之事,我可以保证。”九辰正色道:“我绝不会害晏公,更不会无故给自己惹麻烦,请晏公信我一次。” 晏婴急的团团转,依旧犹豫不决。 九辰嘲道:“世上怕死之人良多,并非只有晏公一个,不敢去就别去,何必纠结。” 晏婴果然停下,却沉沉叹道:“殿下不必拿话激我。老奴活到这把年纪,若真在乎名节二字,也不会做个半废之人。这一趟,是死是活,是功是祸,老奴都认了。” 晏婴离开后,九辰抚着阿蒙灰羽,轻声道:“去找阿隽吧。” ------------ 40.一泯恩仇 风使与楚使当庭对质,彼此夹枪带棒、冷嘲热讽,已经足足僵持了小半个时辰。 这期间,楚世子还十分随和的与风使带来的证人逐个攀谈了一番,大赞他们临危不乱、敢做敢言、有狭义之风。明染哪里受得了他如此做派,一张脸硬是憋成了青绿之色。 巫国群臣只得好整以暇的观望。看这阵势,短时间内,恐怕连向来雷厉果断的巫王都无法辨出是非。 僵持之间,忽有内侍传报:“内廷司狱官朱辕求见王上。” 右相桓冲悄悄拉了拉南央袖口:“听说,南相从浮屠岭上带回两个西梁余孽,主审之人,就是朱辕。他此时面君,想必是审出结果了。” 南央心一沉,不着痕迹道:“但愿如此。” 巫王眸底闪过一丝异色,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才道:“准。” 朱辕的官袍还是歪斜的,显然是遇到了十分要紧的事,一路奔过来的。他匆匆入殿,顾不得行礼,便高举着手中竹简,直接跪奏道:“王上,犯人已经招供了。” 巫王眉峰一缩,目如寒刀般盯着朱辕:“你说什么?” 朱辕却没有意识到巫王的异常,声音因激动而愈加清亮:“回王上,浮屠岭上抓回的两名刺客刚刚招供了!臣手中,便是供书。” 这个消息,倒是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因为,这将是理清真相、找出真凶的关键证据。更重要的是,由巫国司狱官经手,对风、楚而言,这个证据的公正性,不容置喙。 巫王沉声问:“刺客如何说?” 朱辕道:“刺客招供,绑架公主的主谋,是西楚剑客――离恨天!” 无论在朝堂,还是江湖,离恨天这个名字,都是极有分量的。此次离恨天随楚使而来,也曾让谈客们在茶前饭后悄悄议论了一番。他们觉得,在江湖上混到离恨天这种地位,要名有名,要威望有威望,甚至连各色女子都争着自荐枕席,他缘何甘心为楚王所用? 朱辕继续道:“这两名刺客是西梁人。西梁国灭后,他们一直潜伏在王都,意图行不轨之事。楚使来到沧冥后,离恨天便派人秘密联络了他们。离恨天承诺,只要他们能为其所用,他便会说服楚王,借助楚人之力帮他们复国。” 巫王听罢,眉间倒是倏然松懈了几分。 内侍很快将朱辕携带的供书呈送巫王。巫王却忽然道:“事关离恨天,先将此供书给楚世子看看。” 西陵韶华接过内侍递送的供书,看罢,叹了两声,郑重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离侠品性高洁,乃侠中君子,绝不可能做出此事。王上,韶华愿意与他们当庭对质。” 所有目光,都落在了这位兰衣世子身上。离恨天一介剑客,不会轻易卷入朝堂纷争。事已至此,绑架含山公主的主谋,昭然若揭。 巫王微挑眉峰:“不必了。孤相信,巫国司狱官的能力。真相彻底查明前,就委屈世子呆在驿馆了。”然后,他脸色骤然沉下,厉声道:“传孤旨令,立刻缉拿离恨天!” 明染立刻上前一步,展袖为礼,扬高声调:“王上圣明!”只是,费了这么大力气,还是没能彻底赢得这一局,明染心中终是存了份不甘。 早朝结束、众人散去后,巫王走下龙椅,狠狠将手中简册摔到了朱辕面上。 朱辕额角被砸破,血迹顺着鬓角流到面上,甚是狼狈。 他何曾见过主君如此般雷霆之怒,吓得哆哆嗦嗦伏跪在地,却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此刻,烈日当空,清华殿的正门外,直直跪着一道人影,正是内廷总管晏婴。 见到巫王出殿,晏婴忙爬起来,膝行几步,跪倒在主君脚下,以额触地:“罪奴叩见王上。” 巫王一脚踹开他,大步流星的走开,满是嫌恶神色。 从清华殿回来后,九辰高烧愈加严重,碧城请不动景衡,只能不停的给九辰敷冰。 然而,一上午过去,冰化掉了一块又一块,九辰的烧却丝毫未退,反而有加重的迹象。 碧城终于慌了神,再也按捺不住,扔下冰,一口气跑到杏林馆大门前,不停的磕头。 杏林馆的医官们看他磕得满额血迹,实在看不下去,好心提醒道:“你一介小奴,馆主不想见你,你再求也无济于事。有这时间,你倒不如想想其他法子。” 这话,倒是提醒了碧城。在这森然冰冷的宫闱里,除了“求”,还有一个东西,叫做 “命令”。 想到这里,碧城立刻爬起来,向章台宫奔去。巫王早朝未归,现在,唯一能请动景衡的,只有巫后。 然而,当他禀明状况,心急如焚的在章台宫外等了足足半个时辰,进去通报的宫娥却用一句:“王后忙着同司造官商议事,无暇他顾。”彻底浇灭了他的希望。 兜兜转转一大圈,碧城失魂落魄的回到垂文殿,跌跪在榻前,猛地失声大哭起来。 九辰被吵得头痛欲裂,浑浑噩噩的醒过来,看到碧城模样,皱眉道:“出了何事?” 碧城将头埋得更深,哽咽道:“奴才无能,救不了殿下的病。” 九辰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他片刻,忽觉好笑道:“我自己的命,何须别人来救?” 碧城有些茫然的抬起头。 九辰扔掉额头上的冰,撑着左手起身,道:“我亲自去找景师傅赔罪。” 巫王回到垂文殿时,已近正午。 碧城正和其余内侍一起洒扫大殿,里殿的榻上,空空如也,并无九辰踪影。 晏婴跟着巫王车驾回来,却并不敢进殿,依旧跪在滚烫的石阶上,等候发落。 司膳房很快安排了午膳,巫王做到膳案前,将碧城招来,问道:“世子呢?” 碧城伏跪着,细声禀道:“殿下高烧难退,找太医令看病去了。” 巫王冷笑一声:“他倒是知道心疼自己。” 碧城闻言,震惊错愕,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话。 不多时,东阳侯在垂文殿外求见,巫王才让碧城退下,请东阳侯一同进膳。 这种时候,季礼因何而来,巫王自然心如明镜。 果然,季礼一进殿,筷子还没拿起来,便委婉询问巫王如何得知含山公主下落。巫王朝堂上堵塞众人的说辞,别人也许都信了,季礼却深知另有隐情。 巫王随意道:“辰儿想明白后,自己招了。” 既然是“招”,必然不止想明白这么简单。昨日,那么重的鞭刑,九辰都扛了下来,仅仅一夜,他便改变性子,肯说出真相。季礼心中发寒,根本不敢想巫王动用了何种重刑,才令九辰开口,更不敢想象九辰如今的处境。 巫王似是看出他心意,笑道:“恺之不必忧虑,少年人哪个不犯错,只要知错能改,孤会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 这恩赦来的太过突然,季礼猛然抬头,目中因激动而流动着泪花:“王上当真肯饶过他这一回?” 巫王温颜道:“半月后,威虎军会开始选拔新兵。只要他有本事进入新兵营,孤既往不咎,还会予以重用。” 季礼离席,深深一拜:“臣替那混账小子叩谢王上恩典。日后,王令所指,臣必以死报国。” 得东阳侯如此承诺,巫王唇角不由微微勾起。 杏林馆,景衡举着九辰断掉的右腕瞧了半晌,眉头锁得越来越紧。 冷汗,不断顺着鼻尖流下,九辰只能咬牙强忍,不敢多言半个字。此刻,他的右腕部分,已经肿的如同馒头一般,呈透明的深紫色。 “不接腕,退热之事,殿下别妄想了。”太医令终于冷静得出结论。 九辰收回右臂,道:“子沂明白了,多谢景师傅。”说完,他复问:“我背上的伤,何时能好?” 对于这位小殿下的急性子,景衡嗤之以鼻:“殿下背上是骨伤,若想痊愈,养得好了,兴许一年半载就好了,若养不好,恐怕这辈子都得留下痛根。” 九辰不想听他说教兼绕弯子,捡着重点道:“什么是养不好?” 景衡忽然叹道:“皮肉之伤容易愈合,骨伤却难得很。殿下背上骨伤,全在伤口之下,现在伤口未愈,还好用药。若时间长了,伤口渐渐愈合,再想用药,只能强行撕裂那一道道伤口,如此反复,直至骨伤愈合。其间痛苦与折磨,岂是常人能受?” 九辰担心的,倒不是此事,他只是觉得,自己不会有耐心在这种事上花费一年半载。 “如果治不好,会如何?” 景衡斜着对面的少年:“殿下乃习武之人,使枪弄棒,最易牵动骨头、加深伤口。如果治不好,只能日日与裂骨之痛相伴,直至骨头彻底折断,变作废人。”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残忍。他实在想不明白,巫王如何忍心如此行事。 九辰听完,愈加沉默。他历事虽多,也不惧生死,但毕竟年纪尚小,突然听到这样的话,有些不知道如何反应。 景衡自然明白,道:“此事,殿下该禀明王上。” 九辰双眸渗出寒色:“与他何干?他最看不起的,就是废人。” 午后,九辰回到垂文殿,视见长跪不起的晏婴,便走到他身边,道:“是父王的命令么?” 晏婴摇头,道:“是老奴心中有愧。” “有愧?”九辰望着他在烈日下透出几分苍老的面容,忽然道:“我不该连累你的。” 晏婴心中一动,蓦地抬首:“这么多年,殿下终于肯原谅老奴了?” 九辰垂眸看他,平静道:“从现在起,你我两清。” 回到殿内,九辰没有直接去见巫王,反而躲进书阁,主动喝药上药,还寻了些冰,开始敷高肿的右臂和右腕。 碧城悄悄跟进去,见他面部已经烧成了不正常的潮红色,便知景衡也没想出好办法。 九辰敷了会儿,见成效不大,便道:“你替我找块冰席过来。” 巫王宫的冰席乃千载玄冰所制,确实厉害,碧城只当这位小殿下有了好办法,连忙去司造处讨了块冰席回来。 九辰特地将冰席摆到了书架中间,随手捡了本书,竟是压着右臂侧身躺了上去。 碧城大惊失色,道:“殿下,这上面不能躺!” 九辰却已经闭上眼睛,不再理会碧城。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只想自己尽快好起来,以应付接下来的事情。 只是,连九辰自己都没有料到,自己会像在很多年前的沉思殿里一样,直接在冰席上睡过去。 沉睡之中,多年无梦的他,又梦到了小时候反复做过的一个奇怪梦境。 在很深很深的水底,有一座古老的宫殿,那里面,沉睡着一个女子。无数薜荔女萝不停的从她的身体里滋长出来,一直蔓延到水面之上,化作青色的花朵。水波漾漾,碧华含芳,沉浮之间,那女子的容貌却模糊至极,根本看不清楚。 ------------ 41.暗阁血令 早朝之后,南央特意等了等内廷司狱朱辕。 无端受了巫王一顿训责,朱辕觉得自己无辜又委屈,心下很是惶恐失落。 南央旁敲侧击了两句,一腔苦水无处可诉的朱辕立刻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今早,晏公突然来到诏狱,说王上需要一份犯人的供词,并命下官即刻造好,携带着上朝。下官起初不肯,可观晏公神色,实在不像有假,才斗胆行此大逆之举。” 南央听罢,暗道果然,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大人实在糊涂,司狱者,贵在刚正无私。别说他一个内廷总管,就是王上亲自施压,也不可偏袒私情,乱了规矩。否则,律法形同虚设,必将国之不国。” 朱辕硬是出了一身冷汗,未想到循规蹈矩大半辈子,竟糊里糊涂栽在此处,忙求南央救命。 南央却道:“此事,也要看大人的造化了。待王上提审时,若那两名犯人所供之事,与今日这供词一致,大人自可逢凶化吉。” 回府后,南央刚一下轿,便命下人紧闭府门,谢绝一切访客。 南福哈着脸迎出来,南央却沉声吩咐:“让那逆子过来见我!” 南福刚要问这“逆子”是何人,灵光所至,一拍脑门,道:“公子已经在正厅等着老爷了。” 南央哼了一声,当即大步进了正厅,让南福守在外面。 南隽已经候了许久,听到动静,忙转身迎上去,未及行礼,便被一记耳光扇得晃了晃身子。 对于此等事,南隽显然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他只是淡然的擦干净嘴角,整好衣袖,恭敬作礼:“孩儿见过父亲大人。” 南央径自在主座坐下,面冷如冰,直入正题:“我只问你一句,招供之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南隽微微一笑,吐出一字:“有。” “呵,南隽公子真是好本事!如此通天手段,便是我南央,亦自愧不如!” 纵使早有准备,纵使将事情做了最坏的打断,此刻,愤怒与失望交织之下,南央依旧是抑制不住的怒火攻心。 南隽唇边笑意如故:“乌鸟尚知反哺之情,母族有难,孩儿若是袖手旁观,岂非连畜生都不如?” 如此嚣张态度,令南央怒气更盛,他禁不住拍案喝道:“孽障!” 南隽忽转冷笑:“在父亲心中,孩儿向来只配得起这两字而已。” 南央一颗心,被这抹笑意狠狠刺了刺,生平第一次,他忽然生出许多无力感。 “跟我说实话,还有谁参与了此事?相府与内廷向无往来,晏婴怎么可能甘心为你所用?” 南隽敛眉:“父亲既然看不起孩儿行事作为,又何必寻根问底?” 南央陡然喝道:“我是不想眼睁睁的看着整个相府断送在断送在你这个逆子手里。” 南隽笑意更冷,反唇讥道:“为了一身功名与富贵,左相夙夜忧心,寝食难寐,将这相府护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孩儿何德何能来撼动此墙?” 南央强压怒气,盯着他,目光忽转犀利:“暗中帮你的人,是世子。” 他语气决绝,根本没有半分犹豫与疑问,南隽并不退让:“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南央脸色立刻变得铁青:“混账东西!你长了几颗脑袋,也敢拉着殿下一起陪你送命!”说完,他犹不解气:“殿下也真是鬼迷心窍,身为世子,竟敢干涉律法、欺君罔上,助你闯下如此滔天大祸!我必须立刻上书奏禀王上,恳请他详查此事。” “父亲,万万不可!”南隽听到此处,微有变色,道:“此事,罪全在孩儿,与殿下无关。孩儿今日既然敢来见父亲,便是听凭处置。” “处置?!”南央冷笑:“你以为,仅凭你一条贱命,便可承担如此重罪么?” 南隽望着自己的父亲,眸光定住:“为何不可?匹夫之力,上可治国安邦,下可修身齐家,流芳百世者,可于大殿之上,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不就是欺君之罪么?孩儿既然能做,就能承担!殿下乃一国储君,责任重大,父亲无凭无据,便欲加诸重罪,必将动摇国本,引得朝野震荡。如此行事,与窃国者有何区别?” “畜生!”南央气得浑身颤抖:“我南央究竟造了什么孽,当年竟会瞎了眼,让你这个逆子踏进府门!” “造孽?”南隽眉间忽然溢出一点悲哀:“父亲仅凭三寸之舌,便可屠戮西梁十三城,为表一片忠心,便可活活逼死立过盟誓的枕边人,何惧孽果?” 南央心口如遭重击,“哇”得便吐出一口血来。 当日夜里,巫王便亲临内廷诏狱,秘密提审了浮屠岭两名刺客。随行的,只有在垂文殿外跪了整整一日的内廷总管晏婴。 没有人知道这场审讯的过程和结果。只是,这次审讯过后,戍卫营内外联合,正式展开罗网式追踪,追捕西楚刺客离恨天。主导这场行动的人,正是巫国辅国大将军、东阳侯季礼。 回到垂文殿,巫王立刻吩咐晏婴:“叫世子过来,孤要见他。” 晏婴在内殿和书阁寻了一圈,并不见九辰踪迹,心里正困惑,正好撞见端着茶具进来的碧城,忙火急火燎的询问九辰下落。 碧城连忙回话:“殿下怕打搅王上休息,已经去沉思殿睡下了。”晏婴听了,霎时松了口气,也顾不得多问,便急急赶往沉思殿。 整个沉思殿都笼罩在一片漆黑中,殿内,却有烛火映在窗上。晏婴刚推开门,便觉一阵寒意包裹而来,冰寒刺骨。 九辰正斜靠在窗边的榻上,就着烛火看书,身下,依旧铺着那块冰席。 “东西放下,你回去罢。” 晏婴料想他将自己当做了碧城,便走到榻边,打量着那面冰席,笑道:“殿下还病着,怎么铺着这东西?” 九辰这才缓缓抬头,没有回答,只是礼节性的笑道:“晏公有事?” 晏婴点头:“王上要见殿下。” 九辰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烦请晏婴回禀父王,我即刻就到。” 晏婴笑着应下,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硬是如鲠在喉,吐不出来。 出殿之后,他听着身后殿内传来的剧烈咳嗽声,一瞬间,只觉心如死水。 以巫王的行事方式,提审之事,九辰多少猜到一些。在去垂文殿的路上,他设想了很多种可能面对的质问与应对之策。只是,他断然没有想到,这个时辰,巫王竟然在用晚膳。 九辰行过礼,晏婴便引着他到巫王对面的席上坐下。 见九辰并不起箸,巫王皱眉:“陪孤吃顿饭,便这般不情愿么?” 九辰平静道:“儿臣不敢。”语罢,便试着用左手拿起了案上的木箸,动作有些生涩的替巫王布菜。 巫王吃完一小碗白粥,忽然开口道:“病好些了吗?” 九辰动作几不可见的顿了一顿,不明白巫王为何有此一问,默默想了片刻,才道:“儿臣很好。” “听说,你今日去杏林馆了?”巫王随口道。 九辰终是停止了动作,道:“儿臣知错。” 巫王却并未再多说什么,甚至还吩咐晏婴:“世子手不方便,你替他盛碗粥。” 九辰看巫王面色不像有愠,一时也搞不清楚他究竟是何用意,便重新拿起木箸,默然给自己也夹了一些菜。 自始至终,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提早朝上发生的事。直到晚膳之后,巫王才将九辰叫进书阁,道:“让孤看看那枚暗血令。” 九辰从怀里取出那枚血红色令牌,递了过去。巫王拿在掌中看了会儿,重新递回给九辰。 九辰没有接,单膝跪落,道:“当年,是儿臣胆大妄为,才盗得此令。儿臣罪孽深重,断不敢再触碰分毫。” 巫王挑眉:“世子既然这么想,浮屠岭上,擅用暗血令的,又是何人?” 九辰一时语塞,许久,只能道:“儿臣愿受责罚。” 巫王目色忽转冷厉:“你是该罚,只是,孤若真想罚,就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跟你绕弯子。” 说到此处,他语气缓了些,道:“抓捕离恨天之事,孤已经交给东阳侯负责。但,离恨天毕竟是剑客,孤总是不放心。” 九辰立刻听懂了明白巫王话中隐晦之意,他默了片刻,平静道:“兵书中,最简单狡诈的计谋,便是声东击西。儿臣可以用性命向父王保证,抓捕离恨天之事,万无一失。” 巫王看着对面的少年,双目微缩:“世子有条件?” 九辰摇头,道:“不是条件,是儿臣一直所求之事。” 巫王道:“只要你能抓到离恨天,孤就允你所求。” 九辰猛地抬眸,难以置信的直视着巫王,难抑激动:“父王此话当真?” “身为世子,当知君无戏言。”巫王淡淡言罢,重新将暗血令扔到九辰面前:“暗阁和血阁的力量,孤都准许你调用。这次的任务,不计手段,孤只看结果。” ------------ 42.柔福公主 东阳侯长年驻军在外,回朝后,巫王念其年事已高,又常犯旧疾,便不再另辟军务机构,而是特赐恩典,准东阳侯直接在府中处理各方军务。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军务来往最是繁杂,侯府免不了要经常出入各色官员。为了方便东阳侯处理军务,柔福长公主特地找工匠在侯府后面另辟了一扇门,直通季礼办理军务的书阁。因缉捕离恨天之事,数日来,出入这条通道最多的,成了戍卫营的四位将军。 浮屠岭事件之后,离恨天便如同人间蒸发般,杳无踪迹可寻。正因为这个缘由,无论巫王如何催促过问,季礼都迟迟不能定下对付这位西楚剑客的具体对策。 季宣日日侍候在侧,见老父又独坐窗边、愁容难展,便劝慰道:“蛇擅藏匿,故有引蛇出洞之计;狡兔三窟,终难逃猎人之手。楚使尚在沧溟,王上将西陵韶华困在驿馆,就是在替父亲撒饵,父亲为何视而不见呢?” 季礼临窗叹道:“这才是真正的难题。我且问你,此次两国求婚,王上意属哪一方?” 季宣回答的毫无犹豫:“壁亭之战,王上不罚反赏,就是在向天下昭告风巫两国十年停战协定已破。依此形势来看,王上自然属意楚国。” 季礼道:“你不糊涂,王上更不糊涂。王上欲除者,不过离恨天一人而已,如果为了引出离恨天,而伤害了楚世子,那便是大罪过。王上撒出的这个饵,用不好,便是万劫不复。” 季宣斟酌片刻,依旧面色平和,并不似自己的父亲一般犯愁:“孩儿听说,西陵韶华已经亲自将神女枝移置到世子府了。” 季礼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此事,皱眉道:“能设如此毒计,足见此人心狠手辣!这么一来,九州之内觊觎神女枝的人,可都要聚到世子府了。世子恶疾缠身,毫无反抗之力,王上怎么甘心吃这等哑巴亏?” “许是世子在宫中养疾,世子府空着,正好方便布置防守罢。”季宣说到此处,略抬了眼,望着老父,道:“父亲不要忘了,离恨天随使而来,是为了保护神女枝。” 季礼眉心一跳:“你的意思是,利用神女枝,引出离恨天?” 季宣没有否认,道:“也许,这不是唯一的办法,但这是最好的办法。若神女枝有异动,西陵韶华被困驿馆,离恨天必会有所行动。王上撒出的饵,便能用了。” 这一次,季礼真正沉默了。若想利用神女枝引出离恨天,必然要打通世子府这一关节,而巫国国法,决不允许外臣擅自结交王族,尤其是肩负储君之责的世子,无论这种“结交”的方式和目的是什么。 历代国法亦定:世子满二十岁、行冠礼之前,只能修身习礼,由巫王指定的太傅传授文学武功,不得参与任何朝政,也不得结交任何臣子。若有违背,轻则禁足,重则废黜。 季宣心如明镜,自然明白老父的顾虑,他沉吟了会儿,忽然道:“依据祖制,世子只有行过冠礼,才能离宫开府。可本朝,世子不足十岁,王上便为其开门立府,已是破例。此后,王上还三顾归藏山,请出避世多年的鸿蒙大儒扶桑子和姑浮子,到世子府教授世子课业,更是开先河之举。可见,王上并非因循守旧之人,当能理解臣子们不得已时的权宜之计。” “愚见!”季礼气得面皮红涨:“这么多年,除了扶桑子和姑浮子,你还听说哪个大臣踏进过世子府的大门,别说大门,就是世子府外三尺之地,也是人人避之不及。昌平六年,司礼大夫王匡只托人往里面送了盒世子爱吃的糕点,便被王上下令当庭杖毙。此后,百官噤若寒蝉,再无人敢触此逆鳞!更何况,你又可曾听说世子私自结交过哪个大臣?” “哐!”书阁的门被毫无预料的推开,柔福长公主端然立于门外,笑道:“父亲消气,莫气坏了身子。巫国国法不允许外臣结交世子,总不能阻止姑母去看望侄儿罢?” “柔福……你?”季宣先是惊,然后是叹,最后,是怜。 长袖善舞的柔福长公主,常出入各种宴会,与许多臣妇交好。然而,自嫁入侯府,柔福长公主便拒绝参加任何宫宴,原因很简单――宫中宴会,永远少不了巫后。没有人知道这位王姬与巫后之间有何恩怨,纵使是公主最亲密的丈夫,季宣也不曾过问。也因为这个缘由,多年来,东阳侯府与章台宫、世子府毫无任何交集。 柔福长公主走入阁内,面色出奇的和婉:“神女枝关系重大,王上不可能将其置于一座空府之中。柔福从宫中得到确切消息,两日前,世子殿下已经返回府中养病了。于情于理,我这个姑母都应该去探视的。” 季礼闻言,浑身一震,急道:“戍卫营皆忙着追查离恨天,世子府根本毫无设防,世子为何要在此时返府?” 长公主却平静笑道:“也许,王上的心思,与父亲是相同的。现在,只差柔福这个说客了。” 这日午后,柔福长公主的车驾便停在了世子府前。长公主突然驾临,实属奇事,这让孟梁很是措手不及。他忙让碧城扫洒门径,恭谨的将长公主迎入府内,行礼问安。 宫中皆知,因与巫后交恶的原因,柔福长公主待世子,也甚是疏离冷淡。比如,每逢年节,长公主都会准备很多礼物送给子侄们,连内侍仆婢们都有份,却独独没有世子的;巫王也时常会有意设一些没有巫后参加的家宴,宴会上,长公主总能优雅的喝下晚辈们的敬上的美酒,却从未接过世子的杯盏。姑侄形同陌路,也难怪孟梁如此反应。 长公主环顾四周,见偌大的府邸,再无其余人影,正觉异样,一个黑袍少年从里面的书阁转了出来,到她面前,撩袍跪落:“子沂见过姑母。” 长公主大惊,忙亲自扶起对面的少年,正色道:“哪有一国世子向一国长公主行如此大礼的,真是不知轻重。”说完,她命其余人都退下。 九辰早就猜出她的来意,只说了句“姑母稍待”,便起身进了书阁。片刻后,他捧出一个古朴无纹的木盒,盒内,一枝青木碧华正盛。 长公主定眸看着,不知不觉中,指尖已经触碰到了枝上碧叶。一抹冰凉穿心而过,恰似如烟往事,了无痕迹。 九辰将她的反应一分分收在眼底,黑眸灼灼:“姑母也觉得,仅凭此枝,就能让离恨天自曝行迹么?” 柔福长公主悚然一惊,触电般收回手,叹道:“我只是个说客而已,哪里懂这些?” 九辰见她如此,忽然轻笑出声,道:“是子沂糊涂了,姑母莫怪。” 他们姑侄之间本就生疏,加上六年未见,柔福长公主一直严守着那道防线,时刻提醒自己不可失了姿态。此刻,九辰的反应,倒让她有些怔忡。 许久,长公主叹道:“殿下肯为侯府考虑,柔福感激不尽。只是,柔福有个不情之请。” “姑母但说无妨。” “这个人情,日后让柔福来还,与侯府无关。”长公主如是道。 九辰了然而笑:“冒名从军、擅攻壁亭,皆是我一人之过。侯爷待我恩深似海,今后,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不会让侯爷为难,更不会让东阳侯府因为我的身份沾染是非。” “那剑儿呢?” “黑云骑统帅九辰和烈云骑统帅季剑是驰骋沙场、并肩作战的好兄弟,而巫国世子和侯府长孙,一个久居深宫,一个扬名沙场,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从未有过任何瓜葛。” “殿下能明白这些,再好不过。” 长公主离开后,孟梁心有余悸,仍旧不停的擦着冷汗。 九辰觉得好气又好笑,斜眼看他:“她又不是猛虎,你怕什么?” 孟梁继续擦着汗,嘘着气道:“长公主来势汹汹,老奴是怕殿下受委屈。” “委屈?”九辰咀嚼片刻,自嘲道:“那是什么东西?本世子没尝过。” 碧城端着冰盆从外面进来,按时提醒道:“殿下该敷冰了。” 腕骨虽然已经接好,从王宫回来后,九辰的整条右臂却毫无预兆的发起炎来,高肿难消,每日只能靠敷冰缓解痛楚。孟梁算了算时辰,已经迟了半刻,忙让碧城将冰盆端进书阁。九辰没有多说什么,自顾在凉席上侧躺了,将浮肿的右臂整个伸进冰盆之中。 孟梁见自家小殿下左手又捡了本书在看,虽知无用,也忍不住劝道:“高烧之中,看这些东西最是伤眼,殿下忍忍罢。” 九辰故意拿书挡住孟梁,道:“我忍痛已经忍得够难受了,忍不了其他的。” 孟梁也没打算他能听自己的话,一边吩咐碧城去准备退热的汤药,一边试探着问出烦扰他许久的事:“那丫头赖在府中不肯走,总是个麻烦。她一直觊觎神女枝,殿下总要想个办法将她轰走才好。” 九辰挑眉道:“这是好事,为何要赶走她?” 孟梁愕然:“殿下说什么胡话呢?”然后,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顿悟了,再然后,他竟有些别扭的道:“难道,殿下看上这丫头了!” “啪”得一声,九辰直接把书砸了出去。 次日,一大清早,季礼刚刚用完早膳,家仆便禀告戍卫营右将军怀墨求见。 季礼定下的议事时间是在午后,怀墨提前到来,必是有特殊原因。季礼匆匆换了外衫,便让家仆直接将怀墨请到了书阁。 然而,怀墨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当季礼视见怀墨身后的黑衣少年时,向来谨慎沉稳的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震惊与激动,猛地站了起来,神色刹那凝滞。 怀墨抱拳为礼,朗然笑道:“王上交代的事,属下已经办到,属下告辞。” 季礼这才收回思绪,离案,恭敬回礼:“请将军代老臣谢王上恩典。” 东阳侯府的练武场上,季礼正拉试着手中铁弓力道,朗声道:“今日手痒,你陪我练练!” 九辰却扔了弓,从兵器架上取了柄铁枪,眼睛明亮,道:“能让侯爷过瘾的,是它。” 季礼闻言,哈哈大笑:“混小子,你若不怕输,尽管放马过来!“ 季氏枪法讲究圆精不滞,招式洒脱不羁,快时如千花满树,慢时如行云流水,可称得上形神兼备。九辰的枪法由巫王亲授,以速度见长,要诀全在“快”“准”“狠”三字上。两人对招,一个变幻无穷、杀机暗藏,一个狠辣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斗到酣畅淋漓处,满院寒星缭绕、银光飞舞,根本分不清枪影与人影。 百招过后,九辰收回□□,退出丈远,道:“再比下去,属下就要输了。” 这一番松动筋骨,让季礼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他扔掉枪,随意抹了把面上涔涔热汗,笑得疏阔:“别以为我老眼昏花了,你用一只左手,来对我的双手,倒是我占了便宜。混小子,你究竟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我手中之枪?” 九辰道:“是属下贪图一时痛快,想试试左手。” 他话音方落,不远处便响起一个欢呼雀跃的声音:“阿辰!” ------------ 43.投鼠忌器 自南市一别,两个少年许久未见,好不容易碰了头,均是雀跃不已。季小将军在府中憋闷了这么久,立刻拉着九辰对起枪来,两人在演武场从清晨一直练到日暮,连饭都顾不上吃,直到双双累瘫在地上,才算罢休。 “真是畅快!阿辰,别回王宫了,功名利禄这种东西,在我季剑眼中,不过是粪土一把,哪里比得上一个自在?”季小将军喘着粗气,难得开怀的纵声长笑。 九辰望着漫天星光,没有回答,反问道:“阿剑,我们有多久没有并肩作战了?” 季剑偏过头,星目炯然:“四十一日。”然后,他拎起随身带的酒壶便咕咚咕咚灌了起来。 九辰认真纠正道:“还差三个时辰。” “整日窝在这方尺之地,我都觉得自己的手脚要废掉了!阿辰,我们想法子回剑北罢。” “我比你更想回去,不过,现在不行。” 季剑一拳砸到地上,怒道:“你舍不得王宫里的荣华富贵?” 九辰挑起嘴角:“若真是如此,该多好。” 季剑哼道:“你兄长不是被困在风国么?等咱们打过去,自然能救他出来。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何要绕着弯儿的在王都挣功名!” “如果风、巫联姻成功,这场仗,还怎么打?” 季剑猛地坐起身体,直勾勾的盯着九辰:“你留在王上身边,是为了破坏风巫联姻?”说到此处,季小将军一拍脑袋,猛然醒悟:“兵事上,你向来肯听爷爷的话,上次肯伙同我攻打壁亭,原来是想借机挑起风、巫之间的战事。” 九辰不答,反道:“这是我一人之事,与壁亭之战无关。” 这时,季礼恰好派了家仆过来通知他们去书阁议事。 两人都猜到是因为追捕离恨天之事,果然,他们一到书阁,季宣及戍卫营右将军怀墨都在里面。 有了神女枝做诱饵,整个追捕计划变得简单起来。按照计划,负责去世子府“盗枝”的人会设法将离恨天引到布防最严密的内廷诏狱,而戍卫营则会在诏狱布下天罗地网,将其一举拿下。 世子府的关系已经打通,诏狱布防也有戍卫营安排,季老侯爷唯一犯愁的事,就是盗枝的人选。离恨天武功高强,而世子府距离内廷诏狱又有些远,想要成功引开他,并不容易。 季老侯爷斟酌再三,最终将盗枝的任务安排在了季剑和九辰头上。 两个少年听了安排,面面相觑片刻,便凑在一起研究了半晌全身而退之策。 季礼听闻此事后,又气又笑道:“这两个混小子,何必变得如此畏缩了?” 季宣谨慎的答道:“他们毕竟年纪尚小,对离恨天此等绝世高手心存畏惧,也在情理之中。” 三日后,一身夜行装束的季剑和九辰准时翻进了世子府的后墙。 在怀墨的精心安排下,两人的行踪很快被发现,双方有模有样的“恶战”了一场,季剑断后,九辰才成功从书阁取走了装着神女枝的木盒。 果然,这种明目张胆的盗窃行为立刻惊动了楚人设在世子府外的暗桩。他们起初只是蛰伏观望,待看到九辰手中的木盒时,便再也按捺不住,现身截杀。 三方混战,戍卫营还要做足戏,季剑和九辰的处境,看起来倒着实凶险。孟梁和碧城躲在书阁,偷偷打量府中情形,只见漫天剑影,遍地刀光,全向着两个少年裹挟而去,不由心头发寒。 幸而季剑和九辰一枪一剑,配合的极好,很快便突出了重围。离开世子府后,两人提起内力,直奔诏狱方向。然而,一路上,当四面八方涌来的杀手越来越多,紧追而来的戍卫营将士皆用杀招的时候,两人再次陷入包围,也终于察觉出了不对。 季剑横枪挡在前面,道:“阿辰,明明是我们在下圈套,我怎么总觉着中了别人的圈套?” 九辰扫过周遭满目杀机的戍卫营将士,道:“这些人看我们的目光,与那些楚人杀手并无两样。若我所料不差,埋伏在世子府的戍卫营将士,已经全部被替换掉了。” 说完,他打开手中木盒,里面果然空空如也。 沉默片刻,九辰道:“看来,有人提前知道了我们的计划。” 季剑蓦然变色:“我们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告诉爷爷。” 九辰点头,收起空盒,与季剑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便持剑掠起,缠杀而去。 双方斗至最激烈时,夜空中忽然闪出几道寒亮刀光,且刀刀见血封喉,片刻间便砍掉一整片杀手。 九辰认出是幽兰所使刀法,正困惑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幽兰已经掠至他身侧,轻声道:“半个时辰前,有人泄了密,离恨天已经带走神女枝。” “整个沧冥城已然布下天罗地网,你若是离恨天,会躲在何处?” 幽兰挥刀挡开数支暗箭,侧眸道:“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夜半时分,全身戎甲的东阳侯不顾国法,携剑闯入了巫王宫。宫中守卫将其团团围困的垂文殿石阶之下,张弓持刀,却并不敢靠近这位老侯爷丝毫。 巫王本就未眠,正披衣立在殿中观看兰台新绘的九州地形图,听到动静,便微微拧眉。 晏婴忙压好竹简,停止碾墨:“老奴这就去查看。” 巫王略一抬手,露出冷峻眉峰:“罢了。东阳侯并非莽撞之人,此刻闯宫,必是有大缘故。” 大缘故?晏婴不解何意,只隐隐猜出与离恨天有关,他走神之间,巫王已经大步流星的出殿了。 “都退下!东阳侯劳苦功高,岂容尔等冒犯?” 巫王沉声一喝,殿前守卫皆吓得面如土色,齐刷刷弃兵跪伏在地。 季礼也顾不得行礼,匆匆走出重围,急声禀道:“王上,臣无能,让那离恨天遁入王宫了。” 巫王眉峰拧得更深,倒没有露出慌色,反而平静叹道:“孤早料到此贼奸猾,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用上了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 见巫王如此反应,季礼倒是松了些心,但引出如此大祸患,他心中终是存了分愧疚。 “此事危急,断不容缓,臣恳请王上立刻调戍卫营全力搜宫。” “孤准了!” 君臣二人话音方落,王宫西北方向突然冒起冲天火光。 晏婴望着起火方向,眉心连跳数下,揉了两次眼睛,才敢回禀:“王上,老奴看着……像是西苑……” 禁苑失火,实属百年不遇的怪事。季礼“刷”得抽出腰间长剑,惊色满面:“定然是离恨天!” 巫王深眸中暗流涌动,他双足微不可见的动了动,最终,也只是定在了原地。 晏婴的心几乎吊到了嗓子里,眼见远处浓烟滚滚,颇是骇人,竟是干巴巴问了句:“王上,可要救火?” 他刚说完,几个青衣内侍已狼狈奔至殿前,哆哆嗦嗦跪成一片:“西苑起火了!” 巫王恍若未闻,忽得厉声道:“血卫何在?” 这一句喝问,仿若蕴含了滔天怒意,连东阳侯都有些愣住。 六道人影,皆是缁衣血纹、脸覆鬼面,无声无息的出现在殿前。 巫王面沉似水,劈头便问:“出了何事?” 为首之人跪地垂首:“回王上,殿下在神女枝上撒了硫磺粉,并在宫中各处埋了硝石、设下松火。硫磺混着硝石,遇火即炸,想必是离恨天遁入了西苑,才引起大火。” 季礼闻罢,不由暗暗点头。只不过,在无私交之谊的情况下,这位小殿下能不动声色的设下如此圈套,来助他追踪离恨天踪迹,倒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巫王神色间却无丝毫喜色,反而蒙了层意味不明的阴冷。 过了许久,他才沉声问道:“世子入过禁苑?” “西苑的松火,乃是殿下用暗血令托守卫西苑的徐暮将军所设。” 巫王闻言,眉间意绪才稍有缓和:“西苑情况如何?” “殿下已经在西苑设下箭阵,并有十二血鹰卫护阵。” 季礼忙趁机进言:“王上,臣肯定立刻入西苑追捕离恨天。” 巫王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道:“孤与你同去。” 季礼大惊,来不及阻止,巫王已经当先卷袖而去。 惊疑之下,季礼忍不住问一侧的晏婴:“敢问晏公,西苑究竟有何隐情?” 晏婴眯着眼斟酌片刻,道:“侯爷言重了。这深宫之中,从无隐情,只有忌讳。” 忌讳?季礼苦思不解,终是摇了摇头,叹道:“是我僭越了。” 作为巫王宫最荒芜清冷、却名副其实的禁苑,西苑不仅守卫森严,宫墙和几座禁殿之上还铺结了特制的金丝网。这层金丝网结构紧密,且刀枪难入、水火不侵,平日里,连体积大点的老鼠都钻不过去,防护效果堪比铜墙铁壁。 因而,离恨天能遁入西苑,着实令守卫西苑的徐暮忧心不已。一来,足见此人高不可测;二来,若不是巧合,离恨天带着神女枝混入西苑的目的,令他不敢深思。 巫王曾严令,若无黑玉令,西苑永不得开。 前日,若非他们那位向来敢作敢为的小殿下拿暗血令做威胁,他也不会明目张胆的私自设下松火、硝石。 所以,此刻,即使里面火光冲天、缠杀声清晰入耳,他也只能按兵不动。 从起火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在等,等待王令的到来。 当然,令他感到最痛苦的并不是这些,而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柔弱女子。 云妃挣脱了侍女搀扶,青丝未梳,钗环未戴,只穿着件单薄的纱衣,一动不动的立在西苑之前。向来温婉如水的江南女儿,此刻却是形容枯槁,双眸泪干。 季剑、九辰和幽兰三人隐在宫墙上,各自拿兵器砍了半天的金丝网,硬是没能斩断一根金丝。 季剑耐心用尽,霍然捶拳:“有这功夫,我早一枪将这堵墙推倒了!”? 幽兰也有些泄气的停了手,唯独九辰还在换着暗器去磨金丝。 季剑实在看不下去,道:“阿辰,咱们闯进去吧!咱们是为了抓刺客,又不是做贼,王上岂会是非不分?” 九辰断然摇头:“不可硬闯。” 季剑大是不满:“你不过在王宫呆了数日,竟变得如此畏首畏尾起来。” 九辰又换了支暗箭,一边磨,一边道:“我不想连累里面的人。” 幽兰不由抬眸看了他一眼。 季剑立刻拉着幽兰道:“九幽,你敢不敢跟着我去闯一闯?” 幽兰痛快点头:“早该如此。”言罢,弯刀一收,便要同季剑点足掠下。 九辰动作微顿,皱起眉毛:“站住!你们做什么?” 幽兰偎到他身旁,态度十分诚恳:“情况紧急,瞎忙不如硬闯。这次,你好兄弟做得对。” 九辰沉默,依旧心有顾忌。 幽兰转眸:“方才起了风,火势只会大,不会小。若这西苑里面的人葬身火海,何来连累之说。” 听到此处,九辰终是弃了手中暗箭。 ------------ 44.棠棣之火 西苑失火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章台宫。事出离奇,巫后大惊,忙命隐梅备了披风,匆匆赶往西苑。 心急如焚的云妃见巫后凤驾亲至,当即扑倒在凤撵之前,含泪哀求道:“求王后救救子彦。” 巫后疾步出撵,双手拉起云妃,正待出言抚慰,便听身后内侍高声传报:“王上驾到!” 众人皆惊,当即跪成一片。巫王与东阳侯并肩而至,随驾的独孤信立刻命侍卫将西苑团团围住。 西苑之前,横七竖八躺着许多道人影,看装束,皆是守卫西苑的将士。 巫王指着徐暮,沉声喝斥:“一个戍卫营的大将军,连区区西苑都守不住,孤要你何用?” 西苑失火,确是失职重罪,徐暮无可辩驳,只能俯首认罪:“臣知罪,愿受重处。” 季礼亲自上前检查过这些人的伤势,见他们皆是被暗箭穿穴而过,只是昏迷,并无性命之忧,便有些狐疑的问道:“他们,都是被离恨天所伤?” 徐暮有些羞愧:“臣未能察觉离恨天如何进入西苑。臣的手下,是被另外三名刺客所伤。臣猜测,他们极有可能是离恨天的同伙。” 听闻此言,云妃猛然挣脱巫后束缚,跪于巫王跟前:“王上,他们都是杀手,子彦不懂武功,毫无反抗之力,臣妾求王上救他性命!他若能渡过此劫,臣妾愿一死为他赎罪!” 巫王一脚踢开面前的女子,冷冷道:“不过一个罪孽深重的逆子,他那条贱命,若真能引得刺客,倒也算值了。” 云妃绝望的倒在地上,抓着心口,嘶声大哭:“王上恨的是云国,是臣妾,若要报复,只管报复到臣妾身上!子彦不仅是臣妾的孩子,也是王上的骨肉,他何其无辜?!” 巫王浑身一震,双目因发怒而泛出红色,他盯着云妃,咬牙道:“你,还没有替云国赎罪的资格!” 因起风之故,西苑火势蔓延的极快。季剑、九辰和幽兰三人穿过甬道,一路斩杀至思戾殿时,整个宫殿已经陷在火海之中。 原本荒芜的殿院里,满地青草都燃作了焦黄色。无数利箭破土而出,结成箭阵,困住中央的一抹青影。暗血阁十二血鹰卫分守四方,在箭阵之外,又布了一层九宫剑阵,牢牢将离恨天锁在双阵之中。 纵使如此,离恨天一人一剑,始终将十二血鹰卫逼开一丈距离。火光映照在他一袭青衣之上,仿佛淡青如釉的天边燃烧起长片美丽的烟霞。 幽兰忍不住道:“一代剑侠,身陷困兽之斗,实在可惜。” 季剑反驳道:“成王败寇,有何可惜?阿辰,你说呢?” 许久,无人回答他。 季剑顿觉奇怪,转头一看,九辰正如木头一般钉在地上,不动不言,直直的盯着某处,仿佛丢了三魂七魄。 季剑便拿肩膀撞了撞他:“阿辰,你魔怔什么呢?” 九辰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季剑愈加疑惑不解,刚要上拳头,无意间顺着九辰的目光望去,整个人也怔住了。 燃烧的宫殿里,端坐着一个白衣公子,衣袂飘飘,黑发如墨。他修长的十指,不急不缓的敲击着案上一截青玉箫,仿佛仅凭双手就能引奏出美妙的曲调。熊熊火光将他略显苍白的脸映作血红之色,他却只是微阖双目,浑然未觉。 幽兰也被这情景吸引住,一眼望去,眸中尽是痴怔。 季小将军最先反应过来,拍着脑门问道:“他是谁?” 九辰眼睛终于动了动,身形一闪,人已经冲向了殿里。 季剑和幽兰大惊,思戾殿已是一片火海,冒然进去,无异于送死。 两人来不及思考,便毫不犹豫的跟着冲入了殿内。燃烧的木条不断从殿顶砸下,季剑一枪挑开砸向九辰的碎瓦片,怒吼道:“你不要命了?!” 幽兰舞动着双刀,挡开障碍,与季剑互为犄角,将九辰护在中间。 混乱中,他们终于看清了殿中央的大铁牢,以及,铁牢中正闭目击箫的白衣公子。 殿内充斥的奇怪声音,并非真正的箫音,而是他敲击青玉箫时,腕间锁链的撞击声。 铁牢的栅栏挡住了大块的木条和瓦片,却挡不住燃烧的碎屑。白衣公子身后的经卷已经尽数烧了起来,幸而书架与书案皆是铁铸,才幸免于难。 九辰忽然回头道:“阿剑,借你的枪一用。” 季剑直觉手中一空,九辰已经灌注全力,持枪去挑铁牢。幽兰明白了他的用意,扔了把弯刀给季剑,翻身掠到铁牢另一侧,去砍铁栅。 “住手。” 牢内的白衣公子猛然睁开双眸,盯着九辰,眸中波澜微起,转瞬平静。 他声音清润好听,亦沉着有力。 九辰动作一顿,也只是一顿,愈加用力的去撬铁牢。 白衣公子轻叹:“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九辰怒道:“他无情,你便要在这里等死么?” 幽兰尚能猜到些许隐情,季剑却是听得一头雾水。单凭九辰一人一枪,根本撼动不了铁牢,季剑和幽兰各自将手中弯刀按照三角之势刺进地面,配合九辰,三人一同用力撬动,铁牢果然晃了一晃。 铁牢晃动的瞬间,另一座更大的铁牢破地而出,堪堪将三人困在两个铁牢之间。 正此时,一声清亮的龙吟贯彻长空,几人抬首望去,只见青色剑光自黑暗的夜空裹挟而下,宛若龙影,紧紧缚住箭阵,也缚住了离恨天手中的君子剑。 十二血鹰卫飞速掠入箭阵,振出手中血剑,刺穿离恨天身上十二处要穴。 凄厉长啸中,箭阵中的那抹青影终于缓缓坠落。 巫王持剑掠下,死死盯着那抹青影,眉间傲然,吩咐道:“锁入血狱。” 无数桶冰水兜头浇下,思戾殿的大火终于被扑灭。 徐暮视见被困在第二道铁牢里的三人,立刻禀告季礼:“侯爷,那三名刺客也被困住了。” 季礼大喜,立刻带人入殿查看情况。 因季剑三人皆是夜行蒙面的黑衣装扮,季礼第一眼看到的,是一袭白衣的年轻公子。 东阳侯愣了片刻,才面色复杂的道:“这位……难道就是……” 徐暮答道:“子彦公子。” 东阳侯忙恭敬的轻施一礼,低首的瞬间,便瞥见了季剑惯用的□□。 这一支□□,直看得东阳侯心惊肉跳。 白衣公子点头回礼,道:“他们皆为救我而来,并非刺客,望侯爷勿加责怪。” 说罢,他柔和的目光扫过三人,最终停在了九辰身上。 季剑当然也看到了季礼,情知躲不过去,季小将军只能识趣的摘了蒙面黑巾,心虚的唤了声:“爷爷。” 垂文殿,晏婴捧着一个长盒进来,笑禀道:“王上,神女枝找到了。” 巫王取出盒中木枝,握在掌中细细观看,仿佛这冶冶碧华之中,依旧能倒映出当年巫山神女树下,那个红衣少女含睇宜笑的绝代容颜。 晏婴知巫王又陷入了旧事回忆,便也不敢擅自打扰他。 “以我血脉,洗尽两国罪孽,生生世世,永不再见。” 言犹在耳,那张明媚笑颜,忽然转作满目愁予。 巫王悚然一惊,猛地回过神,额上,冷汗涔涔。 他双目泛红的盯着手中碧枝,恨意灼烧:“阿语,我会让你后悔当日的选择。” 晏婴取了湿巾,默默替巫王拭去额上冷汗,然后轻轻为他按揉太阳穴缓松心神。 巫王闭目歇了歇,才道:“你亲自去趟楚使驿馆,告诉西陵韶华,楚国聘礼,孤收了。三日后,开国宴,孤会宣布巫楚联姻之事。” 晏婴忙诺诺应下。 巫王复问道:“东阳侯那边情况如何?” 晏婴立刻露出担忧之色:“东阳侯像是动了真怒,硬是要当众动军法,戍卫营几位将军根本拦不住。” “动了多少?” 晏婴越发担心:“都小半个时辰了,还没叫停。” 见巫王不说话,晏婴道:“殿下旧伤未愈,这么折腾,哪里受得了?再者,戍卫营的将军们,多与殿下熟识,这么下去,殿下面子上也挂不住。” 巫王拧眉沉思片刻,忽然道:“你觉得,他今日闯入西苑,是为了追离恨天,还是为了救兄长?” 晏婴不想巫王突发此问,一时心中惴惴:“老奴不知。” 知他为搪塞之语,巫王也懒得计较,冷笑一声:“知耻才能知错。这顿棍子,如果能让咱们这位小殿下长长记性,倒也不错。” 他话音方落,便有内侍来报东阳侯求见。 季礼大步入殿,伏地叩首,羞愧请罪:“是臣教导无方,才让这两个孽障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罪,请王上重处。” 巫王温声道:“恺之免礼。他们也是为了追刺客,情有可原。” 季礼却伏地不起,奏道:“臣只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违背王令,罪不可恕,臣已各重责了他们二百军杖。余下事,臣愿一力承担。” 巫王示意晏婴去扶,晏婴费了许多力气,依旧徒劳。 巫王叹道:“你这是何苦?” 季礼以额触地:“臣愧对王上信任。” 晏婴在一旁劝道:“侯爷既不愿辜负王上信任,便该相信王上断不会错怪侯爷。如此,倒令王上为难。” 季礼沉默不言。 巫王道:“那两个孩子呢?” “臣命他们在殿外跪着思过。” 巫王起身离案,缓缓步至殿外,果见长阶之上跪着两个少年。 晏婴紧跟着出来,见季剑和九辰皆是发丝凌乱、浑身湿透,全靠双手撑着地面,才勉强跪起来。晏婴料想他们必是反复被冰水泼醒过,不由一阵心疼。 巫王走到两人跟前,道:“私闯西苑之事,孤不与你们计较。思戾殿中的事,是谁的主意?” 季剑暗道不好,迅速抬头道:“是臣的主意。” 巫王盯着另一个少年:“辰儿,是这样么?” 九辰连续高烧数日,此刻,已经虚弱至极,根本听不清巫王究竟在问什么,只能强挤出一点力气,习惯性点了点头。 巫王见状,立刻起了怒意。 “无论是谁的主意,宫中规矩,剑儿不清楚,你该清楚。”说罢,巫王吩咐晏婴:“告诉东阳侯,该罚之人,孤自会重罚。他不必再为此事耿耿于怀。” ------------ 45.长夜意寒 大半夜,季小将军浑身是血得被家仆背回府中,整个东阳侯府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彭氏见活蹦乱跳的孙儿成了这般死灰模样,又急又气,拿起拐杖戳着季老侯爷的脊梁骨一阵好打。 季礼拧着脸杵在那里,任由彭氏发泄,一言不发。 柔福长公主更是心疼不已,悄悄落了两滴泪,见这情形,忙和季宣一起将彭氏拉开。 “你个天杀的,就是见不得我好,干脆把我和剑儿一起打死算了!” 彭氏扔了拐杖,扑在孙儿床前,哭骂了好一阵儿,直到累了,才肯在长公主的劝解下回屋休息。 送走彭氏,心急如焚的长公主忙拧了热毛巾,细细为儿子擦拭面上汗污。 季宣常年在军中,早见惯如此情景,自然不如长公主这般紧张。他心中,更多的是疑惑不解。 只不过,此刻,在柔福长公主面前,他并不急着寻根究底。 过了会儿,季剑从昏厥中缓缓睁开了眼睛。长公主喜得双目含泪,却听床上的少年道:“娘亲,我有话想跟爷爷单独说。” 长公主心思慧敏,便轻轻点头,示意季宣和她暂时回避。 季剑望着床顶,脑中空空如也,心中更是堵得难受:“为什么要丢下阿辰?” 这句话,显然是在问季老侯爷。 季礼不以为忤,平静道:“他当初选择留在王宫,便当知此路凶险,稍有差池,就要付出沉重代价。” “这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孙儿早就听够了!孙儿只知,我们擅闯禁苑,是为了追捕离恨天,不是做贼。王上,也太不讲理!” 季礼脸色一沉:“住口!无论何时,你都要牢牢记住,在巫国,亵渎王令,便是最大的过错!” 季剑捏拳:“孙儿犯了错,尚有爷爷回护。阿辰在这里无亲无故,爷爷怎么忍心留他一人承受所有过错?” 季礼浑身一震,半晌没有说话。 “阿辰是个死脑筋,打碎牙也只会往肚子里咽,可今日,他比我多昏迷了三次。”说完,季剑眼睛微微泛着灼然火色。 季礼沉叹:“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垂文殿外,两名青衣内侍依旧在轮流着往九辰身上浇冰水。 暗沉的夜空,死寂的大殿,唯一能听见的,便是水泼溅而下,缓缓淌过玉阶的声音。冰渣混杂在其中,不时与玉阶摩擦出细碎的泠泠声。 两名内侍战战兢兢的执行王令,内心深处恐惧至极,手上动作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九辰的确清醒了很多,他并不觉得冷,甚至很贪恋这种温度。 冰水兜头浇下的每一瞬,身体上的痛苦都会暂时消失。他也终于可以没有心理负担的任由大脑放空,不去想其他的事情。 而殿檐之上,却有一双眼睛,默默地盯着此处情景,初是震惊,后转作一滩秋水,亮如明月。 九辰感受到这两道目光,不由侧首望去。 隔着夜空,四目相对,两人都忘记了移开目光。 很久之后,当幽兰第一次对他说:“你不是孤零零一个人。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会一直牵挂着你,直到死去。” 九辰才明白,自己之所以没有移开目光,是因为那双眼睛是带着温度的。 很快,内侍发现情况有些不妙。 因为九辰的嘴角,渐渐开始流出血色。 两人吓得停了手,惊惶之余,有些不知所措。 九辰最先察觉到的,是心口锥刺般的令人痉挛的痛。虚弱之下,被他用内力压制了多日的刺心草寻到机会,又开始凝结生发了。 感受到内侍异样眼光,九辰若无其事的抹掉口角血色,道:“无事。” 两名内侍面面相觑,愈加不知所措。 九辰瞥他们一眼,冷笑:“既然你们觉得本世子已足够清醒,王令,便是执行完毕了。” 语罢,他扶地起身,踉跄着走下长阶。 两名内侍惊得直咂舌,在这深宫之中,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如此“解读”王令,且“解读”得如此理直气壮。 垂文殿内,巫王隔窗将这番情景收进眼底,哂然一笑:“孤便知道,逆子就是逆子,永远野性难驯。” 他的身旁,立着一人,黑袍隐身,血纹覆面。闻言,道:“依属下看,殿下倒是像极了王上年轻的时候。” 巫王脸色略沉,怒气盈胸:“孤若如他这般,早被先王废为庶人、乱棍打死。” 那人却轻笑:“殿下四岁被立为世子,十岁开府独居,小小年纪,便要承担起国之重责,偶尔任性些,也是好事。” “偶尔?”巫王咀嚼着,一言蔽之:“他若哪一日肯安分守己,孤才觉得不正常。” 然后,他指着那两名内侍:“明日,将他们拖到沉思殿前杖毙。” 侍立在暗处的晏婴低声应命:“诺。” 巫王复立在窗边瞧了几眼沉沉夜空,才神色阴郁的回到龙案后闭目坐了。 九辰一直行到沉思殿外,才冷声道:“出来。” 幽兰从殿檐闪下,背手拿着弯刀,凑过去,道:“我不过多呆了片刻,殿下这么凶做什么?” 九辰盯着她,双目寒彻:“离恨天带走神女枝的消息,是谁泄露给你的?” 幽兰摊手:“风国暗探。” 九辰陷入沉默。离恨天带走神女枝后,楚人暗桩和混在戍卫营内的楚人杀手依旧守在世子府。这种情况最可能的解释是:泄露今夜行动和泄露离恨天行迹的,是不同的人。可离恨天又为何要避开楚人,独自带走神女枝? 幽兰猜出他心思,故意抬高声调:“我倒有些好奇,巫王宫这么大,离恨天为何会逃入守卫森严的西苑?” 九辰黑眸中陡然渗出刺骨寒意,直如寒刀霜刃,紧紧逼视着对面少女:“你――都知道什么?” 被触碰到禁区,纵使虚弱至此,也能涌出的如此浓烈的杀意么? 手中弯刀铮铮欲起,幽兰压住刀柄,贴着他耳畔轻语:“相传,凤神血脉,可使神木复活。” 话音落时,三支冷箭,已经压在她心口。 幽兰翘起嘴角:“很多人都在猜测,世上仅存的最后一脉凤血,就藏在巫王宫之中。” “住口!”空寂的夜中,响起九辰冰冷的声音:“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凤神血脉。” 他扣动袖间机括的一霎,两道寒光闪过夜空,同时斩断两支暗箭。 幽兰旋身躲开第三支暗箭,落到丈外距离,笑得无害:“殿下与我合作,并不吃亏,至少,我们风国是真心求娶含山公主。” “你究竟想说何事?” “我若说,楚使假借求婚之名,进入沧冥,实为寻找这世间最后一缕凤神血脉,去复活巫山神树,殿下信是不信?” 九辰刺猬一般死盯着她半晌,终是冷笑:“不信。” 幽兰嘴唇动了动,还想说话,九辰却已经走开了。 她垂下头,摸着手中的弯刀,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明净的面颊上,沾满月华。 回到殿内,九辰并未点烛,只坐在窗边小榻上运了一个时辰的内力,强压下刺心草的痛楚,便迷迷糊糊得睡了过去。 连日高烧,沉睡中,总是头痛欲裂、冷得难受。然而,在他感觉自己真的要坠入冰渊最深最黑处的时候,却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将他拉了出来。意识混沌中,他试探着伸出双手,竟然真的触摸到了有些陌生的温暖。 九辰猛地惊醒,睁开眼睛,正见一截青色蜀袖,轻轻拂走窗外月华。一只碧镯,半隐在那截袖间,在袖中的皓腕上来回滑动。 烛火不知何时亮了起来,隐梅坐在榻边,从腾着热气的木盆中拧出一块热毛巾。 “姑姑何时来的?” 隐梅仔细替他擦着额上虚汗,平静道:“不必猜了,是晏婴偷偷告诉奴婢的。” 九辰侧过头,沉默。 隐梅忽然停了手,叹道:“再强壮的人,这样下去,都会活活病死的。” “我不怕死,就是不甘心。” 平静淡漠的声调令隐梅一震,她重新将毛巾拧热,正色道:“这样不知轻重的话,殿下以后万不可再说。” 九辰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倔强而执拗的盯着暗黑的夜。 “对不起,是我失言。” 许久,榻上的少年吐出这么一句话。 隐梅稍稍松了口气,复问:“殿下的伤,还需王上指派医官。今日,怎能私自离开垂文殿?”顿了顿,她道:“明日,奴婢去求王后。” 九辰很久都不说话,最终,在隐梅柔弱而坚持的目光中,勾起嘴角:“我不需要任何人派的医官。” 隐梅听罢,立刻蹙起黛眉,正待驳斥,九辰却转过头,道:“不必因我的事去烦扰母后,明日,我就回府了。到时,我让梁伯偷偷去西市找郎中,父王不会发现的。” 隐梅还是第一次见他一本正经的说这么孩子气的话,不由笑了。 ------------ 46.其心可诛 次日,九辰在一阵甚于一阵的惨嚎声中醒了过来。 沉思殿前,两名内廷司刑内侍毫不留情的挥舞着荆杖,杖下,是两个血肉模糊的人。 九辰揉开眼睛,推窗看了片刻,才起身出殿,叫住其中一名行刑的内侍:“他们犯了何事?” 那内侍暂停了行杖,恭敬回道:“这两个贱奴不遵王令,按内廷律,当杖毙。” “按内廷律,扰了本世子休息,又该当何罪?” 行刑内侍恭谨答道:“待处置完这两个贱奴,奴才们听凭殿下责罚。” 他们的语调沉而稳重,并无半分惶恐与慌乱。 情知是巫王有意为之,九辰冷冷勾起唇角,正欲转身离去,一只手,忽然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 力气之大,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求殿下……救救奴才的弟弟……” 行刑内侍大怒,举杖砸开那人手腕,叱骂道:“贱东西,竟敢污了殿下衣袍。” 杖下传出断骨声,那只手,却依然死死抓着九辰的袍角,不松反紧。 行刑的内侍再次被激怒,又是狠狠一杖砸下,可杖子落到半空,却被一只手生生隔住。 九辰正俯身盯着抓住他脚骨的小内侍:“你们是兄弟?” 那名小内侍胡乱挪动着被打烂的双腿,呜咽点头。 九辰抬手,示意另一个行刑内侍停手。 两名行刑内侍对视一眼,十分为难:“殿下,内廷有内廷的规矩,必须按时见尸。若是误了,奴才们也难逃一死。” 九辰不作理会,让那两名受刑的小内侍抬起脸,乍一望去,果然生的十分相像。 “他们的命,我要了。” 九辰起身,说得云淡风轻。 行刑内侍俱是变色:“殿下赎罪。此二人乃王上亲自下令杖毙,奴才不敢违令。” “离他们上路,还有多久?” “回殿下,一刻半。” 九辰绞掉那内侍手中木杖,道:“杖毙之刑,只需一杖而已。一刻内,若父王不收回成命,你们再行杖。” 行刑内侍惊得面如土色:“殿下――这万万不可!” 九辰冷冷道:“他们的命,便是我的命,你们若觉不妥,大可先杖毙本世子,再去杖毙他们。” 两人吓得伏跪在地:“奴才不敢!” 垂文殿,满殿愕然中,巫王从一堆奏简中抬首,拧眉盯着正笔直得跪在殿中央的黑袍少年:“你说什么?” 九辰道:“儿臣反思了一夜,自觉错不可恕,斗胆恳请父王去沉思殿前观刑。” 巫王眉峰皱得更紧,半晌,咬出两字:“胡闹。” 九辰垂目坚持:“昨夜,儿臣是糊涂了。圣人常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父王连改过的机会都不给儿臣么?” 巫王索性搁下笔,好整以暇的听罢,面上渐渐浮出阴凉笑意:“你果真知错?” “是,儿臣知错。” 这一次,巫王开始认真且狐疑不定得打量殿中央的少年。 一旁的晏婴见状,只觉这气氛诡异的厉害,忙笑着打圆场:“今日朱简偏多,全是军务要事。王上忙于国政,岂有时间去观什么刑,殿下可别耍孩子脾气。” 巫王却袖手起身,半是冷笑半是嘲讽:“摆驾沉思殿。孤倒想看看,世子殿下究竟反思出了什么道理。” 正焦虑不安等待王令的两名司刑内侍,没有等到王令,反而等到了王驾亲临,立刻吓得丢了木杖,伏跪在地。 此时,金色日光已经跃出天边,铺洒在长长的殿阶上。 巫王冷眼扫过阶上两道血肉模糊的人影,并不停留,反而缓缓将目光定在了身边的黑袍少年身上。 九辰上前几步,越过行刑内侍,停在那两名受刑的小内侍跟前,道:“王上厚德仁慈,已经赦免了你们的死罪,还不谢恩?” 绝处逢生,两名小内侍喜得大哭,拿额头重重撞着玉阶,叩谢天恩。 司刑内侍闻得他们小殿下这番言语,只当王令已经收回,立刻以额贴地,高声回禀:“奴才领命。” 巫王隐在衣袖里的手掌渐渐捏成硬拳,平静免了众人之礼,才面带温和笑意,认真点评:“这招上屋抽梯,用得很好。” 司刑内监很快带人拖走了两名小内侍,去为他们处理伤势。 九辰撩起袍角,沉默跪落在了巫王跟前。 巫王睨着他,眉间凉薄:“剑北五年,世子学会的,原是些无赖之计。” 九辰本是盯着地面,闻言,忽然抬起头,硬邦邦道:“这一计,是儿臣从父王手中学来的。” 巫王抬掌便是一记狠狠耳光,掌间青狼扳指在对面少年的面上留下长长一道红印子。 九辰扶地跪好,正欲擦掉嘴角流出的血色,便听一声厉喝自头顶压下:“不许擦。” 九辰动作顿了顿,缓缓放下手臂。 巫王拿脚踢了踢跟前少年的背脊,深眸喜怒不定:“跪到午后,随孤一同去城外巡查威虎军。” 此时,一个青衣内侍疾步行来,恭声禀道:“王上,淮国公子祜已携淮王国书到垂文殿了。左相与右相方才也到了。” 巫王颜色稍缓,想起方才搁置的两份奏简,吩咐道:“告诉晏婴,将所有未批复的朱色奏简都送到东阳侯府。” 内侍应下,复问:“司天监已经为公主合出八字,卜出婚期吉时,求问王上何时召见?” “让他们先在偏殿侯着,孤晚些时候听。” 巫王负袖转身,甩下这么一句话,便登上青龙撵,转驾回垂文殿了。 宫道拐角里,缓缓露出一抹淡绿。 含山小公主左腿的箭伤还未大好,一瘸一拐的走到九辰跟前,咬唇唤道:“王兄。” 九辰别过头,嗓音冰冷:“你以为,可以躲得过他的眼睛么?” 含山小公主不吭声,拿脚尖搓了好久的石阶,忽得鼓起双腮:“我不怕他!” 九辰冷哼一声,懒得理会她。 巫茵茵蔫下脑袋,蹭着跪到九辰旁边,复咬唇道:“王兄,我……我有东西要交给阿祜。” 见九辰依旧不打算理会自己,含山小公主委屈的扁起嘴巴,然后从怀里掏出帕子,伸过去,笨拙的想替他擦掉嘴角沾的血迹。 九辰侧头避开,没好气道:“干了,早擦不掉了。这样讨好我这个王兄,也不知道你是有良心还是没良心。” 含山小公主闷闷收回帕子,道:“王兄又欺负我。” 九辰总算抬头看了她一眼,勾唇奚落:“若是你自己胡乱绣的杂草丑蝶,不送也罢。” 巫茵茵翻起白眼:“反正阿祜喜欢,你管不着。” 说完,她气鼓鼓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不由分说,转塞到九辰怀里,道:“我可是巫国嫡王女,岂会送那些俗物,王兄也太看不起人了。” 九辰拧眉瞪她:“我何时说要替你当信鸽了?” 巫茵茵挤出个鬼脸,水灵灵的眼睛瞪得更大:“阿祜说了,他想入威虎军,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午后,父王不是要带王兄去么,你们定然可以见面。” 九辰眼睛又是一瞪,想了想,忽然有些明白淮王国书里的内容了。 “找到了!找到了!公主在那里!”两个年长的宫婢惊喜大呼,扯带着一群小宫婢慌慌张张的奔过来,将巫茵茵团团围住。 “快把公主的木拐拿来!” “一群废物,先扶公主回昭阳殿!” “哎呀!公主怎么把裙角弄脏了!” “公主,您可吓坏奴婢了。王后严令,公主不可随意出昭阳殿,否则,昭阳殿所有宫人都要受到重责!” “方才,王后气得杖毙了两名守门宫婢,公主可要替奴婢们说说情!”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不可开交,巫茵茵听得脑袋都快要炸掉了,一跺脚,捂着耳朵尖叫道:“都给本公主闭嘴!” “整日疯闹,成何体统!”疾斥声中,巫后分开众人,缓缓步上石阶,喝道:“跪下。” 巫茵茵缩了缩肩膀,吓得跪到了九辰后面。 巫后凤目泛红,花容更是沉淀着许多焦虑与疲色:“立刻回昭阳宫,将《女史列传》抄写十遍!跪着抄,抄不完,不许起来!” 巫茵茵急的泪水直打转,悄悄扯了扯九辰袍角,软声哀求:“母后,儿臣的腿还没好,您绕过儿臣吧!” “身为王女,连基本的礼仪规矩都守不住,日后,如何能成为巫国表仪?!” 说到此处,巫后似是气急了,吩咐女官:“去取宫规来,今日,本宫要教公主学规矩。” 巫茵茵惊恐的睁大眼睛,脸色白得如纸一般,立刻紧紧抓住九辰手臂,哭道:“王兄救我!” 九辰转眸,见她如此情状,恐怕是真得吓住了,垂目片刻,只能缓缓道:“是儿臣让茵茵过来的。” 巫后冷冰冰的盯着地上的少年:“既然世子也不懂规矩,本宫便一起教!” 隐梅匆匆赶过来,在半道拦下那名捧着板子的女官,疾步行到巫后跟前,低声道:“王后,他来了。” 巫后翘起嘴角,冷笑:“他总是会捡时候。” 隐梅看她心思转向了此处,忙趁机劝道:“殿下和公主还小,难免任性,王后别再动气伤身了。” 巫后不语,保持着冷笑,眼角更似溢出点点嫌恶神色。 淮王在国书当中,含蓄委婉的表达出其质子祜已满冠龄,依淮国礼,须归国行冠礼,并入军中历练两载,特请求巫王念其年迈、准其质子归国。 言毕,淮王又在书尾追加了一句:“若盟约不可废,吾愿不能达,愿吾兄乞怜,收稚子入威虎军中,善加锤炼,以保弟颜面不失。若成,淮国愿以北关五城为献。” 九州之内,对威虎军的评价,向来只有六字:铁血、好战、嗜杀。自混战时期幸存下来的老兵们,将其描述为“苍鹰与野狼的结合”。 因而,左相南央与右相桓冲看到前半处,俱是暗骂淮王痴人说梦,待看到后半处,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淮国北关阮陵、籍陵、茂陵、江陵及昌陵五城,北接汉水,西邻蛮楚,可横截江流制四方,乃兵家必争之地。若归巫国,无异于自开门户、引剑自杀。 南央抬眼,扫了几眼静静立在殿中的东方祜。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么一个瘦瘦弱弱的青衣公子,合该吟诗作画,拜个当世鸿儒修习文学。此等羸弱身躯,若入了威虎军那等弱肉强食的虎狼之地,只怕会被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能有什么作为。 他更不明白,狡猾如淮王,为何愿以五城为代价,换此子入威虎军? 右相桓冲在一旁悄悄问:“此事,左相怎么看?” 南央毫不客气道:“其心可诛。” 桓冲笑道:“此言不虚。不过,王上似乎另有打算。” 此刻,巫王正拿手指轻轻敲着桌案,任由两位肱骨重臣在下面交头接耳。 而当事人东方祜,看起来更是淡然冲静得如入化外之境,仿佛这等大事与他毫无干系。 桓冲忽然道了声:“可惜。” 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调,殿里面的人都能恰巧听到。 巫王果然开口问:“道濡有何见解?” 桓冲不紧不慢道:“臣是替淮王可惜。” 巫王微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九州之内,若论兵家重地,除却巫山和剑北,便数得上淮国这五城了。可惜,淮国空占五城,非但没能借汉水之利拓宽疆土,反而因汉水之恶丧失了许多土地。” 此言,亦合了南央心中的另一层顾虑。桓冲说完,他便补了句:“夭黛之祸,实久矣。昔日,四国合灭云国,谁能料到,云灭后,竟无人能侵占其半分故土。那里本是山明水秀之地,孕出俊杰无数,而今,却满目荒芜、寸草不生,如同烧干的骨头般,实在令人痛心。” 桓冲忍不住低声提醒:“左相说远了。” 南央无奈叹息,闭了嘴。 巫王听罢,却是轻松笑道:“两位爱卿所顾虑之事,无非是夭黛之祸让五城变作了鸡肋之城。可在孤眼中,世上从无怨灵鬼神,有的,是人的野心与信念。总有一日,孤会亲手斩掉那些夭黛,还汉水清明长流。到时,巫国国界将南越汉水,孤何乐而不为?” 淮质子祜入威虎军之事,便在君王毫不避讳的野心之中一锤定音。 遣退众人时,巫王特地留住桓冲片刻,笑问:“孤听王后提起过,右相家有女名桓莼,是个才貌双绝的,可有许配人家?” 桓冲忙道:“王上王后谬赞。臣那女儿,整日里就喜欢啃旧书,认不得几个字,不曾许配人家。” 巫王似是松了口气,斟酌着道:“文时候甚是钟情于你这女儿,整日央着孤给他赐婚,不知桓相何意?” 当朝右相有些为难得消化了下这个消息,才忧心忡忡的道:“不瞒王上,臣这女儿,仗着读了几本书,自视颇高,凡事最有主张。此事,臣做不得主,恐怕还得问问她的心意。” 巫王抚着他肩膀大笑道:“你说的不错。小儿女之间的□□,还得他们自己拿主意。” 桓冲告退后。巫王便直接去偏殿召见了司天监派来的两名星官。 两名星官一人手捧龟甲,一人呈着写了卜辞的竹条。 巫王如往常一般,没动龟甲,只拿起竹条,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燕燕于飞,向于季秋,水出于东,凤折于西南。” 那是巫国太殷三十五年,孟冬之季,巫王孟亲临司天监,求问巫世子启与楚九州公主婚事。太祝令卜算整整三日,双目泣血,终于解出卦辞: “燕燕于飞,向于季秋,水出于东,凤折于西南。” 巫王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双目渐渐泛出血红颜色。而那团血红之中,往事如洪,怒吼翻滚,吞噬着爱,更吞噬着恨。 “咔嚓!”两名星官诧异抬首,只见那支竹片在巫王掌中折为两段,而后化作齑粉。 同样的卜辞,在巫国历史上,也仅出现过这两次而已。 ------------ 47.青衣文弱 这一次,巫王巡查威虎军的决定得十分突兀,几乎称得上是随性而起。 戍卫营只能匆匆为巫王安排了车驾及随行护卫,并临时抽调铁营鹰卫于沿途护驾。 午后,晏婴按巫王旨意,亲自到了沉思殿,传令世子随驾。 笔直跪在烈日下的少年,面白如纸,连汗都流不出来,显然忍得极为难受。 晏婴举袖替他挡住烈日,一面去扶他起来,一面急着脸道:“殿下快起来,王驾马上要出发了,耽误不得!” 九辰跪着不动,忽然仰首问:“有吃的吗?” 晏婴一愣,换做以往,他悄悄送的吃食,从没进过这位小殿下的嘴。这次,九辰主动问他要吃的,倒令他措手不及。 过去的大半生里,他已经历过无数惊涛骇浪、暗潮急流,然而,此刻心中的悔恨,却是前所未有的。 晏婴犹豫片刻,从怀中拿出个油纸包,有些为难的道:“这是昨日剩下的饼子,奴才怕浪费,今早就带上了,已经硬了――” 他话未说完,九辰已将东西夺了过去,撕开油纸,跪在那儿,直接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这副情景,就这样刻入了晏婴的心底。直到许多年之后,垂垂老矣的巫国内廷总管偶尔经过这个地方,都会忍不住抬头去望天空,以掩饰禁不住浑浊的苍目。 晏婴眼睛一热,再不忍心催他,不住提醒:“殿下慢点吃,会噎着的!” 九辰三两下就啃完了一张大饼,然后迅速抹干净嘴巴,自己扶着晏婴起身,边走边道:“父王车驾在何处?” 晏婴惊觉他手心滚烫的厉害,只是时间太紧迫,他顾不得问,疾步追着他,慌慌忙忙从怀中掏出一副湿帕,一边替他擦掉嘴角敢凝的血迹,一边道:“在文德门前。” 九辰忽然驻足,想了片刻,反问:“随驾的,可有其他人?” 晏婴点头:“淮国的祜公子。”说完,他还想再问,九辰却点足将他甩到了后面。 文德门外,仪仗庄严,铁骑肃穆。大将军徐暮正亲自带人检查仪驾安全。 九辰害怕误了时辰、引出不必要的麻烦,一路飞掠到文德门,才停了下来,问徐暮:“哪匹马是我的?” 徐暮见这位小殿下半边脸都是肿的,先是吃惊,后是尴尬:“臣不知殿下也要随驾――。”话外之意,便是并未准备多余的马匹。 说时,他望了望天色,愈加犯愁:“王驾马上要出发了,赶不及去马场了,臣让人给殿下匀匹马出来。” “不必了!”晏婴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叫住徐暮:“殿下随王上乘坐青龙车,将军不用麻烦了。” 九辰听了,大是失望,抿起嘴站着,不肯往车驾方向走。 晏婴索性拽起他,来到青龙车旁,对着车门,恭敬道:“王上,殿下来了。” 片刻后,一名小内侍将车门从内打开,里面传出巫王笑声:“让世子进来罢。” 九辰暗觉巫王语气怪异之极,跳上车一看,便被眼前景象惊住。 青龙车内,正中央摆放着一面棋盘,巫王正与另一位身着青衣的文弱公子对弈。棋盘旁,放着茶炉,炉上的茶锅滚得正厉害。清淡茶香弥漫其中,令人心旷神怡。 见九辰进来,巫王笑着招呼他到身边,道:“车驾未行,孤便输了半局。剩下的半局,世子替孤下罢。” 在九辰的印象中,巫王还从未对他如此和颜悦色过,这样的气氛与情景,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一袭青衣的东方祜正捏着一枚白字低眉凝思,听到动静,他立刻起身,温雅兼恭谨的缓施一礼。 他目光清澈沉静,仿佛并没有看见九辰的狼狈模样,仿佛,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会面。 九辰点头回礼,不由心生感激。 一路上,巫王都在闭目浅睡,九辰除了服侍他喝了几回茶水,剩余时间,便与东方祜在棋盘上消磨。 缠杀数个回合,双方各有胜负。九辰惊讶的发现,东方祜表面看起来虽然温文柔弱,棋路却是狠辣老练、诡变难测,与他本人相差甚远。 与往日巡查不同,这一次,巫王直接点名要进破虏营。 威虎大将军列英面露难色:“那边营盘闹得正乱,末将怕惊扰王上。” 巫王鼻间冒出一声冷哼:“孤不讲究这些。” 破虏营,营如其名,巫王进营时,营中士兵正在进行骑射考核。 校场开阔,位于半山腰,正中央跪着一排身穿囚服的人。这些囚犯的前面,各有一头黑牛,牛尾上,绑着渍满油脂的芦苇。两条铁链将犯人们的双手与牛身绑在一起。 考核开始时,士兵会点燃牛尾上的芦苇,牛受惊后拖着这些囚犯没有方向的狂奔。参加考核的士兵,必须在指定的时间□□杀所有的牛和囚犯,漏一人一牛,考核不通过。 崎岖不平的山道上,被拖行的囚犯整个身体俱被磨得血肉模糊,牛群负痛狂奔乱撞起来,更不知踩碎踩烂多少四肢躯骸。 而背负弓箭的士兵却是眼睛光亮的盯着囚犯与牛群,敏捷迅速的射出手中之箭。 东方祜毕竟没有见过如此血腥残酷的场面,起初只是脸色惨白,强迫自己看了半刻,便忍不住跑到一旁的石壁后面干呕了起来。 随驾的戍卫营将士,本就对这位羸弱不堪的淮国质子心存蔑视,见此情景,俱是露出鄙夷之色。 淮王欲遣其质子入威虎军之事,列英已经得到些消息,见此情景,他毫不留情道:“此子羸弱胆怯,若从军,性命尚且堪忧,断无将路。” 巫王眉峰稍稍一扬,没有评论。 一旁的九辰忽然挑起嘴角:“原来,威虎军中也讲究以貌取人。” 列英浑不在意,冷静如初的断定:“貌相可骗人,骨相却骗不了人。臣家中三代相骨,少有看错。” 九辰顿觉有趣,上下打量他几眼,认真道:“依列将军看,我是什么骨相?” 列英深深一笑:“殿下骨骼清奇,自非常人可比。” 九辰拉高声调揶揄:“看人下菜,也是相骨之道么?” “住口!”巫王轻咳一声,皱眉斥道:“再敢胡言,孤立刻命人传军杖。” 这句话倒有些威慑力,九辰果然不再说话,将头转向了别处。 校场上,背负弓箭的将士点足跳跃在山壁之间,身姿敏捷,出手狠辣利落,火牛与囚犯已经被他射杀了大半,直引得巫王连声喝彩。 空气中的血腥越积越厚,东方祜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九辰走到他身后,解下腰间水壶递过去,俊颜无温:“现在,你还想入威虎军么?” 东方祜复干呕了好一会儿,才撑着石壁直起身体,灌了几口清水,笑道:“当然想。一个人,如果总是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那该多有趣。” “有趣?”九辰冷笑:“一个连血腥和杀戮都不敢面对的人,怎会懂得其中趣味?茵茵要嫁之人,应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不是只会动动嘴皮子的怯懦之徒。” 东方祜脸色霎时惨白,迎风立了许久,自嘲道:“祜卑如尘芥,自配不上公主。” 话音未落,他便生生挨了九辰一拳。 东方祜猛地吐出口血水,唇齿之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他闭起双目,默默的感受这股陌生而又狂野的气息,忽得惨然而笑:“公主适楚,乃为联姻;下嫁臣子,称为降;若嫁与祜,便也只剩下贻笑大方了。” 九辰双眸陡然窜起怒火,猛地揪起东方祜衣领,一拳将他抡到了石壁之下。 东方祜痛苦得蜷缩在地,吐出数颗混着血水的碎牙,嘴角面上,却还是挂着笑。 附近偷偷瞧看的将士起初不以为意,后来见这情况实在不妙,忙报至列英。 列英立刻黑了脸,皱眉计较完毕,就要去一探究竟。 巫王本是专注盯着校场情况,听得动静,便叫住列英,问道:“发生了何事?” 列英斟酌着禀道:“像是世子殿下在与淮国的祜公子切磋武艺。” 巫王牵动嘴角,神态轻松随意:“年轻人凑到一起,争狠斗勇是难免的。你去看看也好,别让他们闹得太出格。” 列英匆忙赶到时,正看到淮国那位文弱的青衣质子被九辰按在地上一通狠揍。 东方祜满面青肿,喉间不断涌出鲜血,眼看着只剩了一口气在喘着。列英身旁的副将啧啧叹道:“殿下出手这么狠,这小子只怕小命难保!” 列英也索性携剑观望了会儿,隔着老远,边走边朗然而笑:“麒麟弓蒙尘已久,殿下既然来了,可要去练练手?” 九辰果然停了手,侧眸道:“也好。” 列英只当成功转移了这位小殿下的注意力,忙命人去取。 九辰拿起弓,随意抚摸着弓身雕刻的麒麟图案,忽然一把将东方祜从地上拎了起来,直接往校场方向拖过去。 列英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也不好阻拦,便又跟了回去。 九辰径自来到巫王面前,单膝跪落,道:“儿臣有事请奏。” 巫王淡淡扫过他手中的麒麟弓,以及,他身后狼狈不堪的东方祜,蓦然沉了脸,高声斥道:“在军中,逞强好胜,私自斗殴,成何体统?孤的颜面,全让你丢尽了!” 巫王这番疾言厉色,语调确实出奇的高,周围将官见君颜震怒,皆是噤若寒蝉,立刻起座跪成一片。 九辰抿嘴沉默,片刻,继续道:“儿臣有事请奏。” 巫王怒道:“来人,传军杖!” 摇晃着立在风中的东方祜突然开口:“王上息怒,是祜初入军营,心中有怯,一心要与殿下切磋武艺。若论私自斗殴,祜才是首罪。” 巫王缓颜,将东方祜唤到身旁,抚着他手背道:“祜儿,孤的这个世子,自幼嚣张跋扈惯了,你不必跟他一般见识,更不必替他说好话。” 九辰看巫王果真不打算理会自己,垂目计较片刻,索性起身,直接掠到校场中央的点将台上,高举起手中麒麟弓,朗声道:“淮国的祜公子想跟诸位兄弟比试一番,大家期待么?” “好!”“好!” 整个校场,一瞬静止后,忽然爆发出热烈的哄闹声。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校场外的青衣公子身上。 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东方祜没有畏避,反而走出几步,扯着青紫溢血的嘴角,道:“能与各位英雄交手,祜三生有幸。” 说完,他一撩青衣,果然缓缓走进了校场。 九辰盯着他羸弱身影,眸底,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列英不知何时已回到巫王身侧,见这情形,俯身问道:“臣看这个东方祜并不懂武功,火牛阵实在危险,要不要派人护着?” 巫王双目幽深的盯着前方,过了许久,面上忽然浮出一抹笑意:“世子既然有把握,就由他闹去吧。” 九辰隔空将麒麟弓抛给东方祜,东方祜踉跄接住,摸了几遍弓身,又弹了弹弓弦,满是歉意的笑道:“殿下赎罪,祜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拉不动此弓。” 周围,再次爆发出哄笑声。 九辰立刻命人给他换了最轻便的小弓。 东方祜试着拉了一下弓,复惭愧道:“祜双手实在无力,这弓,就不用了罢!” 此次明明是骑射考核,他却一副凡事都好商量的口气,许多将士,已经捂着肚子笑倒。 手执松火的十名士兵,已站定位置,准备点燃牛尾。 东方祜拿起一根羽箭,突然奔至西南方向的石壁,开始手脚并用得往上攀爬。 众人只当他生了逃跑之意,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一声鼓响,绑着犯人的牛尾被齐齐点燃,牛群立刻狂奔起来。 东方祜爬上高壁,忽然转身,脱去一身青色衣袍。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他用箭划破手腕,任滚热的血浸满那件袍子,将其染成血红之色。然后,他用双手将血袍铺展在石壁侧面上,让其迎风飞舞飘扬。 发狂的牛群视见这片晃动的袍子,愈加愤怒,纷纷向石壁狂奔而去。 空气如乍断之弦,忽然静止,吸气声此起彼伏。 转瞬之间,十头火牛齐齐撞壁而死,血染石壁。牛身上绑的那些犯人,也被这巨大冲力甩到石壁上,粉身碎骨。 一片死寂中,一人抚掌而笑,连声赞叹:“好!甚好!” 却是巫王。 下一刻,校场内外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点将台上,九辰缓缓抱臂,看着东方祜,唇角渐渐浮起笑意。 考核完毕时,巫王正式宣布,准淮国公子祜入威虎军,历练两载,以成其冠礼。 ------------ 48.针曰青梅 从破虏营出来后,巫王由列英陪着去巡视其余营地。 通过考核的将士皆扔了弓箭,聚成一团,直接在校场中架起铁锅,毫不忌惮的啖肉喝酒,哄闹叠叠,以示庆祝。 九辰掠上石壁,找到正席地休息的东方祜,将一个布包递到他面前:“茵茵让我转交给你的。” 东方祜灰暗的眼睛陡然迸出一丝亮光,他仔细扫干净身上的尘污,才如捧珍宝般将那个布包紧紧贴在怀里,青肿的面上,也慢慢弥散出宁静的微笑。 九辰抱臂笑道:“今日这一招,你用的极妙。” 东方祜撩衣而起,深深一拜,声音黯哑轻沉,溢满感激:“断绝后路,死地后生,祜多谢殿下成全。” 九辰闪身避开,迅速扶起他,轻道:“这是你的本事,不必谢我。况且,这也算不得绝路。我只是想顺便告诉你,两日后的国宴之上,父王便要宣布巫楚联姻。” 东方祜雪容煞无血色,左手指节,下意识捏紧了那袭染血的青袍。 九辰将他的反应一分分看在眼中,忽然道:“你闻到味儿了吗?” 东方祜也感觉到了鼻尖萦绕不去的浓郁香味儿,缓缓点头:“是肉香。” 九辰闭目嗅着,继续问:“味道如何?” 东方祜不得不承认,此间肉香的确比他吃过的都要浓烈诱人,纵使心情低落至极,他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民间有言:神仙站不稳,佛爷也跳墙。”他徐徐道出此刻真实感受。 九辰饶有兴致的盯着他,笑吟吟道:“胜利者,将猎物分而食之,是破虏营的规矩。那铁锅里煮的,不仅有牛肉,还有被射杀的死囚,自然香飘四溢。” 东方祜顿时面如死灰,“哇”得便吐出一口血水,无端的森森寒意,从他脊背直直窜进心底。 日光融融,惠风和畅,他却觉得自己是身处无间地狱,鬼面獠牙遍布四周,皆张大血红的瞳孔望着他,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连肉带骨的吞食。 “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更甚于猎人与猎物。你若不懂得反击,下场,只怕比猎物更惨。”说到此处,九辰忽然挑起嘴角:“当然,你可以一开始,就别在猎人面前暴露。” 东方祜愈加用力的攥紧怀中布包,唇边溢出丝丝苦笑:“祜明白。今日,祜若不敢踏进校场,殿下是不会将此物转交的。” “不错。”九辰盯着他,眉峰犀利如刃:“没有勇气和能力,就不要给茵茵任何希望。如果给了她希望,就不要辜负她。否则,即使你没有死在猎人手中,我也不会放你。” 然后,他翻手抛出一个细静的白瓷瓶,散漫轻笑:“我从五岁起就呆在这个地方,它的血腥、杀戮、黑暗、以及它能带给你的力量,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当你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这东西,也许能帮到你。” 东方祜捡起地上的瓷瓶,拔开瓶塞,只嗅了一下,面上接连闪过震惊、惨然、悲哀、绝望等诸般神色。 等他猛然抬首时,九辰早已扬长而去。 日色落尽,晓月初升,巫王方才起驾回宫。 东方祜已经被列英安排到新营报到,回城的青龙车驾里,便只剩九辰陪着巫王。 巫王一路沉默,并没有提起白天校场所发生的事。九辰便坐在棋盘旁,自己跟自己玩儿棋子,一边打发时间,一边思索如何顺利脱身回府。 威虎军驻扎之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十分隐蔽。往返沧溟,需途径许多艰险山道。 此时夜色渐深,浓云堆积于长空,月光不及泻下,便被吞没,车驾行进的速度更比预想的慢了许多。 徐暮敏锐的嗅到了周遭蛰伏的危险气息,不由心神绷紧,反复检视护驾营卫,并加重青龙车驾四周的护卫数量。 青龙车内,巫王忽然开口:“这两日,你先歇在宫中,待国宴结束再回府。” 九辰捉棋子的手顿了顿,垂目应道:“是。” 心中正烦闷,他便被一股突来的巨大力道带着撞到棋盘上。 一时间,乱马嘶鸣,黑白棋子噼里啪啦滚落了一地,青龙车仿佛是绊到了重物,猛地停止了前行。 巫王袖中淡青光芒一闪,无数细如牛毛的暗器纷纷坠落,车外,徐暮刷得抽出腰间长剑,疾呼:“护驾!” 两个重物从车顶滚落,在车窗上喷溅出大片污血,九辰贴着车板滚至左侧,挡在巫王前面,连珠暗箭齐发,又射杀掉数名刺客。 缠斗声接踵而至,刀锋剑刃在暗黑的夜里闪烁着寒彻骨髓的幽光。刺客来势汹汹,又有藏在暗处的□□手相助,越老越多的随行将士倒在血泊之中。 沿途护驾的铁鹰卫突然失去联系,行动信号连发数次,都无任何回应,巫王此行突然,又无暗血阁跟随。徐暮见形势危急,一咬牙,翻身跃上车驾,砍掉三匹马的套索缰绳,只留下一匹。他立在车前,手中剑鞘往马臀上重重一击,那马便带着车驾,狂奔起来。 马车剧烈颠簸,刺客紧追不舍,细密的暗器从四面八方射入,车中人身形尚难稳住,对这些毒针,根本防不胜防。 九辰脱下外袍,抵挡了一阵,实在力不从心。又一拨暗器飞如急雨,九辰再也顾不得许多,翻手从棋盘下的暗格中抽出麒麟剑,剑尖一闪,挑落巫王身上的明黄龙衮,披在身上便跳出了车窗。 巫王一心御剑抵挡暗器,对他这番僭越竟是束手无策,只能咬牙忍下。 徐暮一边驾车,一边与刺客缠斗,一身两用,连中了数刀,已然摇摇欲坠。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只能舍身护君的时候,一道轻捷影子携着一抹凌厉剑光破车而出,瞬间挑掉了紧逼车驾的十多个刺客,周身明黄,在夜空中格外刺眼。 “你带父王先走!”九辰点足掠至他身旁,简单下了命令,剑刃一翻,抹掉缠上来的暗影。 他这身明黄装扮果然吸引了刺客注意力,身形一晃,数十道魅影便全部缠杀而去。 徐暮抓住机会,挥剑刺进马股,驾车沿着山道、朝沧溟城门方向狂奔而去。 杀气渐渐消散,夜的宁静显露出来,急促的马蹄声、驾车人呼之欲出的心跳,愈加清晰。 巫王端坐在车中,修长的手指,始终抚摸着青龙剑身,直到车驾徐徐停在城门前。 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无数火光从城门内涌出,戍卫营左将军狄申分开众人,单膝跪于青龙车前,高声奏道:“臣等护驾来迟,请王上降罪。” 巫王携剑下车,薄唇紧抿,侧脸冷峻,许久,方淡淡道:“平身。” 独孤信随后赶到,匆匆行过礼,道:“臣护送王上回宫。” 巫王没有动,反而转身望去。远处,长空寂寞,山色茫茫,万物沉寂如水,吞噬着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此般宁静,就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追杀,只是梦境而已。 徐暮忽然跪倒在地,虎目含泪:“臣有罪,不该留殿下断后。” 巫王捏紧掌心银针,脑中闪过针尾的青梅标记,道:“于忠于孝,都是他的本分。你救驾有功,孤自有重赏。” 狄申竖起耳朵,忽然指着前方,高声道:“有动静!――是戍卫营的马,蹄上裹了棉布!” 巫王心中一动,抬目的刹那,果见一列黑骑自官道上飞驰而来,为首的少年,携弓带剑,正是九辰。 “是殿下回来了!”徐暮激动大呼,心中的愧疚与不安顿时如烟云消散。 狄申忙命卫兵让道,众人这才发现,九辰还牵着两批空马,马身左右,各绑了两名负伤的刺客。 徐暮与狄申大喜,忙命人将那四名刺客羁押起来。 九辰当先翻身下马,将那袭已经破碎不堪的黄袍捧到巫王面前,单膝跪落:“儿臣自知犯下大逆不道之罪,甘受重罚。” 其余将士亦翻身下马,在九辰后面次第跪落。 巫王拿起袍子,打量许久,忍不住冷哼了声,略带疲累的道:“夺袍无异于弑君,忤逆犯上,按巫国国法,当受千刀万剐之刑。这次,你救驾有功,又抓住了刺客,孤也不想多做计较。重罚就不必了,回宫后,去司刑处领三十重杖。” “是!”九辰朗声应下,余光瞥见巫王掌间露出的针尾,以及,尾上刻得那束青梅,双眸顿时变色。 巫王回宫之后,先做了两件事。一是命人将那枚银针装入锦盒,送到章台宫,二是命戍卫营将刺客转移到诏狱,等待提审。 巫后本是在梳妆,准备迎接巫王到章台宫用膳。内侍送来锦盒时,她并未多做意,只含笑接过谢恩。然而,打开锦盒、看到那枚银针的一瞬,巫后手中芙蓉簪倏然坠地,花容之上,默默流下两道泪痕。 “他终究,不愿信我!” 巫后惨然而笑,冰眸如雪,猛然挥袖将梳妆台上的簪环钗盒拂了满地。 隐梅默默弯身,拾起那支芙蓉簪,重新□□巫后云鬓之间,笑道:“这毕竟新婚之夜,王上赠与王后的定情之物,幸好没碎,否则,就不吉利了。” 巫后不动不语,她静静环顾四周烛火,忽然道:“子沂可好?” 隐梅一怔,巫后甚少主动提起世子,更没有私下唤起这个名字。她掩下思绪,尽量平静道:“殿下为了引开刺客,私自夺了王上衣袍,听说,被罚了重杖。” 这个消息,并没有如往常一般,激起巫后心中病态的快感,她的容色愈加雪白,笑着自嘲:“只要是我的孩子,总入不了他的眼。”说完,她轻轻闭上一双凤目:“阿梅,给我唱支歌罢。” “公主想哪一支?” “《越人歌》” 隐梅轻柔点头,含笑启唇:“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巫后眼角,复溢出两道泪痕。 垂文殿,晏婴伺候巫王沐浴更衣完毕,早有青衣内侍陆续端了膳食进来。 晏婴指挥他们将膳食摆放整齐,又检查了碗筷,便小心询问巫王是否现在进晚膳。 巫王理了理青色龙衮袖口,也没理会他,反而坐到案后翻起奏简,过了好大会儿,忽问:“世子可曾过来?” 晏婴断没料到巫王有此一问,这才恍然大悟,巫王迟迟不肯用膳,原是在等九辰,忙道:“老奴这就让人去司刑处寻殿下。” 说完这些,晏婴便有些尴尬的命内侍多加了副碗筷。 巫王估摸着时辰,面色微有不豫:“这会儿,恐怕是过完刑了,你多派几个人,去别处找。” 巫王所料不差,九辰一回宫,就去内廷司刑处领了三十重杖,此刻,正待在采绿湖边吹风。 花木幽深,水流潺潺,湖上水榭九转回环,此地在夜间,其实也算得上是个隐秘之处,鲜有人扰。九辰从司刑处出来后,一路剧咳难止,还不停的呕血水,沉思殿尚远,且周遭人多眼杂。他想来想去,只能先躲到此处缓解伤势。 只不过,他咳得实在太过厉害,还是引来了内侍。 九辰抹干净嘴巴上的血迹,扶着一根青木勉强起身,向寻到他的两名内侍道:“请替我回禀父王,晚膳我已用过,不敢再扰他用膳。” 费力说完一整句话,九辰迅速侧过头,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剧咳。 两名内侍不明所以,懵然点头,回了垂文殿,将此事悄悄禀告给了晏婴。 晏婴听得眉心直跳,今日巫王喜怒难测,他特地嘱咐两人不要声张,便匆匆提了灯,亲自去寻九辰。 谁知,他刚出殿门,便见到一个少年身影正孑然立在阶下,正是九辰。 晏婴大喜,忙引灯奔过去,拉起九辰,一边不停念叨:“殿下可吓死老奴了。老奴还以为,您又要给王上使性子呢,这可不是时候。”一边便要拉着他进殿。 九辰站着不动,倔强的抿着唇角,黑眸灼然逼人:“方才,我听过路的宫人说,父王将母后禁足在章台宫了。” 晏婴避开这两道目光,拢着灯笼,挤眉笑道:“定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在胡乱嚼舌根子――” 他正揣摩着怎么将此事搪塞过去,九辰却猛地翻手抓住他手臂,一双眼睛似要将他撕碎,口气更是冷硬干哑:“是真的吗?!” 事已至此,晏婴只能掏出心窝子,叹道:“殿下难道要如质问老奴一般,当面质问王上么?” 九辰缓缓松开手,沉望夜空片刻,忽得轻笑出声:“不,我只是想知道答案而已。” ------------ 49.欲加之罪 巫后被禁足的同时,戍卫营便大张旗鼓的包围了风使明染下榻的丹青坊、以及伯乐马场。年少气盛的风国小世子风止云岂肯受此欺辱,险些仗剑与看守此处的戍卫营将士打杀起来。 “阿姐,这些巫蛮竟敢欺负到咱们头上,简直是自寻死路!”风止云急得跳脚,在屋里团团乱转,一腔激愤无处发泄,只能冲着正扶案小憩的幽兰宣告不满。 幽兰忽然睁目,浅浅笑道:“这个气势,正好。” 看她如此反应,风止云急得挥拳砸到门上,双眼泛红:“巫人嚣张至此,阿姐竟还笑得出来!” 幽兰只当没有看见,转入内室片刻,出来时,已是一身夜行衣装扮。 风止云大喜过望,立刻抽出腰间长剑,跃跃欲试:“阿姐,我陪你杀出去!” 幽兰悄悄竖起一指,勾起幼弟肩膀,轻声吹气:“你就照着方才的气势,继续叫骂,动静越大越好,切不可出这阁门半步。” 说完,她倩影一闪,人已翻窗消失在夜色中。 眼见着又被自家阿姐摆了一道,风止云简直要憋得吐血,飞起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桌案。 因为这场变故,戌时方过,沧冥各处城门便早早闭了。驻留在城外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的层层盘查,才能回城。 幽兰坐在附近茶楼中,留神观察,一直等到守城将士换班之时,才寻了个空隙,用飞爪翻出了城墙。 城外,早有人牵了马等候。幽兰一路策马狂奔到出事的山坳间,来来回回搜寻了许久,终于在山底一片杂草丛中找到了身负重伤的明染。 明染前胸和左肩各中了一刀,左腿中了一箭,整个身体都被压在大石头下,根本动不了。他痛苦挣扎了小半夜,已濒临虚脱,此刻乍见火光下幽兰清绝静美的容颜,只觉恍若隔世,激动得拖动双腿:“公主……你……你来了。” 他眼中散发着炽烈的光芒,颤着嘴唇,还想再多说些什么,只是,颈间突然袭来的冰凉让他生生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幽兰手中弯刀搁在他颈上,清眸冷得发寒:“凭你今日所为,我可以不禀明父王,直接杀了你。” 明染悚然变色,不料她有此一举,待冷静下来,却是梗起脖子,深深闭目:“能死在公主刀下,臣心甘情愿。” 幽兰眸光愈冷,手腕一压,刀刃立刻在明染颈上留下一道血痕。 明染颈间肌肉一颤,忽然诡异一笑:“公主不必吓唬臣了,臣知道,公主还需要一个真相。” 幽兰无声伫立了片刻,果然收起弯刀,转过身,背手而立:“以你之力,不可能制定如此周密的刺杀计划,另一拨人,什么来路?” 明染擦掉脖子上的血迹,道:“公主可听过‘修罗’?” “九州中最大的杀手组织,各国王室御用的杀手几乎都出于其中。” “是他们主动派线人与臣联系的。臣对刺杀巫启自然没有兴趣,起初拒绝了他们的要求。”明染盯着眼前那抹清幽背影:“但今早,臣听宫中暗线说,巫国世子也会随驾,才决定改变主意,加入这场刺杀行动。” 不出他的意料,幽兰背影有一瞬的僵硬,蓦然回头时,双眸凛冽含霜:“你想刺杀巫子沂?姑姑只此一子,世子府与章台宫,荣辱相连,大夫如此胆魄,将风国嘉佑长公主置于何地?” 明染不屑冷笑:“若非此子在剑北擅自用兵,风国不会失壁亭,巫国不会得乌岭,幽云骑不会元气大伤。若非他大肆射杀马群,公主以马乱市的计划,足以对抗巫启,保住伯乐马场。臣以为,嘉佑长公主若能牺牲一人荣辱,成全风国,方不负养育之恩。更何况,若不杀巫子沂,公主又怎能‘心无旁骛’的谋划求亲之事。” 幽兰静默听罢,也不反驳,只问了一句:“最后两句,是谁教你说的?” 明染并不掩饰,坦然道:“王上密令,薛衡将军亲自执笔。” “薛――衡――!”幽兰咬着这个名字,深深切齿。 垂文殿,九辰三两下替巫王布好白粥和菜,然后拿起筷子尝了尝其中一道油焖青豆,转眸问一旁侍候的小内侍:“父王不喜麻味,你们却偏偏放了麻油,是何道理?” 司膳房的小内侍忙轻声解释:“回殿下,这菜中所用并非麻油,而是莳萝提取的精油,有理气开胃的功效。近来天气闷热,王上日夜操劳,常感食欲不振,王后特地吩咐司膳房准备的。” 九辰夹起一粒青豆,眯眼笑道:“无论色泽,还是味道,我都觉得这豆上裹得是麻油,你如何证明它是莳萝油?” 那内侍顿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付。始终冷眼旁观的巫王忽然挑眉,沉声道:“世子问话,你聋了么? 那内侍扑通跪倒在地,吓得浑身抖如筛糠:“奴才知罪。这莳萝油,是从一个西罗商人手中购得,奴才也只是听说过,并未见过实物。” 九辰睨着他,冷笑:“既然分辨不出,你就不该妄下结论。若那商人心怀不轨,在油中做了手脚,以假乱真,危及父王安危,你有几颗脑袋抵罪?况且,就算你不怕死,不明不白的替那商人做了冤死鬼,你怎能甘心?”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直将那内侍唬得脸色雪白,唇无颜色。 九辰转过头,对着巫王,立刻换了副乖巧恭敬神色:“父王,儿臣觉得,此油蹊跷的很,还是请杏林馆的司药过来验验,才可食用。” 巫王面色无温的盯着对面少年,许久,挤出一丝笑意:“世子考虑的周到,孤准了。” 一刻后,司药佐典奉王令赶来垂文殿,将那盘青豆查验过后,捋须回禀:“王上,世子殿下所言非虚,这的确是普通的麻油,而非莳萝油。” 跪在地上的司膳内侍立刻拿额头砸着地磕头,失声痛哭:“求王上饶奴才死罪!” 巫王猛然沉脸,狠狠撂了筷子,怒道:“来人,将这贱奴拖下去,处以剐刑!” 九辰立刻离案,撩袍跪落,垂目道:“父王息怒。不知者无罪,这奴才无甚见识,偶尔认错了东西,也是情有可原。那商人用价格低廉的麻油冒充昂贵的莳萝油,假借内侍之手,混入宫中,才是罪魁祸首。父王英明神武,定然不会滥杀无辜,让真正的肇事者逍遥法外。” 司药见那内侍已经吓得瘫倒在地,也觉于心不忍,忙也跟着求了回情。 巫王总算消了些怒意,有些疲累的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经这么一闹,案上粥和菜都已经有些冷了,九辰重新从盘底拣出一小碟热菜,又盛了碗白粥,若无其事的递到巫王面前,嘴角一弯:“方才,是那些奴才扫兴,儿臣请父王用膳。” 巫王没有立刻接,思绪一转,想起件疑惑许久的事,便饶有兴致的问:“孤听闻,那些刺客口中都藏有剧毒,一旦失手,会立刻自尽,你是怎么抓住活口的?” 九辰恭敬回道:“儿臣早知他们这些伎俩,所以搏斗时,先用暗箭剔掉了刺客双齿。” 巫王颔首,这才接过粥,意味深长的笑道:“孤的世子果然长了颗玲珑心,最懂抓住时机、先发制人。” 九辰却黑眸沉静,面不改色:“这些道理,都是父王从小教导儿臣的。” 巫王哂然一笑:“孤常听王后说,世子从小就爱挑嘴,饼非蟹黄不食。现在,这膳食也都凉了,恐怕也入不了世子殿下的口,不如,世子给孤背诵一遍《兵策》,顺便讲讲,什么叫‘其心可诛’。” 说完,他神色十分闲适自得的尝了口粥。 晏婴守在殿外,总觉得忐忑不安,犹豫再三,便竖起耳朵,悄悄探听里面的动静。听了好大会儿,他眉头越皱越深。 “六子,你过来听听。”晏婴甩下拂尘,招来一名个头矮小、体态肥圆的小内侍。 那小内侍战战兢兢的跑过去,贴着柱子听了半晌,才抓着脑袋、似懂非懂得道:“师傅,王上和殿下好像在讲兵书上的事儿呢,什么淮国、茂陵,六儿听不懂!” “去去去!”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晏婴挥起拂尘赶走六子,继续侧耳去听。殿内,巫王果然兴致颇高的在同九辰探讨淮国北关五城的事情,甚至主动提起剑北的一些战事。而他们这位小殿下,也没有如往常一般,恭敬疏离、简洁明了的例行答复,更没有执拗的坚持己见,反而有声有色的描述起塞北大漠的种种奇闻异事及鬼方、束阳等小国所奉行的古怪狡猾之兵道。 晏婴虽然深觉巫王和九辰之间的气氛有些诡异的和谐,但终是有些欣慰,他这位小殿下总算收敛住了脾性,没有火上浇油,一惯的口舌功夫也用到点子上了。 几乎同一时间,一个身着青色披风的纤瘦身影,出现在了楚使驿馆的后门。 提前在此等候的小厮,轻车熟路的将来人引到一处僻静的佛室,便闭门守在外面。 观音像后,走出一袭白衣的俊朗男子,望着通身晕在烛光里的婉柔女子,温尔含笑:“阿梅,你来了。”语落,双手已环住她纤腰。 隐梅用力挣脱开他的束缚,解下披风,冰冷的双目满是讥诮:“西陵一族,可都如世子这般不识廉耻?” 西陵韶华哈哈而笑:“阿梅,你这张嘴,还是这么不饶人。” 这番情景,无意勾起了隐梅记忆深处某些已经淡却的画面,她侧首轻叹:“公主这些年过得并不如意,自从见过栖霞殿里的那些夭黛,她便经常做噩梦。你,非要将人逼上绝路么?” “绝路?”西陵韶华哂笑,面冷如霜:“心如蛇蝎之人,哪能明白此中苦楚。当年,她煽动巫云大战、逼死阿语在先,后又骗走泷歌、火烧巫山,引得四方蛮夷揭旗而反,逼进寰州,数十万楚民穷途而哭,你怎么不问何人将我逼上绝路?!” 他眉间沉淀的沧桑,此刻一览无余,隐梅垂下头,尽力维持端静姿态:“巫楚联姻已成定局,世子既知其苦,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西陵韶华扳过她明净脸颊,笑道:“巫楚联姻算什么东西,阿梅,你该知道,我是为何而来?” 隐梅被迫与他直视,目光柔软而坚硬,唇边倏然荡起一抹苦笑:“公主让我转告殿下,只要殿下肯罢手,两日后的国宴之上,她不仅会让殿下见到那个孩子,还会助那孩子脱离囹圄囚禁之苦。” 说完,她再次叹息:“人的寿数,自有天定,九州公主既已归天,殿下理应保其身后清宁。殿下若一意孤行,不肯放弃利用凤神血脉复活神女树、复活巫山、甚至复活公主玉体,九州公主未必认同殿下的做法。” 晚膳之后,巫王批阅了小半个时辰的朱简,才命人准备车驾,亲赴诏狱提审那四名落网的刺客。 巫王和世子殿下亲临诏狱,内廷司刑官朱辕慌忙整理好官袍,带领诏狱一众侍卫、狱卒跪了长长两排,恭迎王驾。 夏日潮湿闷热,诏狱又不透风,巫王一路沿着石阶走进地下石牢,腐朽湿臭之气便迎面扑入鼻尖。狱中,惨嚎不断,狱卒叱骂连连,刑讯声可隐隐入耳,九辰嗅着空气中越来越浓的血腥气,控制不住的呛咳了两声。 朱辕只当这位小殿下养尊处优惯了,见不得这等污秽肮脏场面,忙赔笑道:“殿下可要到偏室休息?” 九辰摆手道:“无妨。”说完,又是一阵呛咳。从晚膳到现在,九辰忍咳已经忍了很久,几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此刻,猛然受到血腥味儿刺激,咳意便如遇风的野火般,便再也控制不住。 巫王皱眉,面露不悦,冷着脸吩咐朱辕:“找两根粗链子,世子若再坚持不住,就让他垫在膝下跪着听审。” 九辰扣着石壁站直,指节渐渐泛白,只能强按住颈间天突穴,垂眸,轻声道:“儿臣知错。”语罢,微微侧身,抹掉嘴角溢出的血色。 朱辕早已习惯了君上的喜怒无常及一系列严苛的规矩,虽然心有顾忌,依旧迅速给身旁的狱卒递了个眼色,命他去取东西备着,以防万一。 巫王亲自提审,朱辕自然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被捕的四名刺客虽未来得及服毒,也都是铁骨铮铮的硬汉,嘴巴更是尤其的硬,一遍又一遍的酷刑折磨下来,这些人昏来死去,就是不吐一字。 巫王耐心毕竟有限,熬了一个时辰,皱眉打断还在枉费口舌的朱辕:“直接上大刑。”所谓大刑,便是伤及内腑、能断手斩足的肉刑了。巫国内廷诏狱的酷刑闻名天下,恐怖黑暗之处,并不亚于暗血阁血狱。 朱辕尴尬领命,先让人挑了四人的手筋脚筋,便轮着给他们上大刑。一时间,凄厉的惨叫声撕裂沉闷的空寂,萦绕在四壁,久久难散,宛若鬼哭。 骨头碎裂声不绝于耳,鲜血四处流溢,将整个审讯间都涂成刺目的红色。九辰立在巫王身后,浓烈血腥气刺激下,又开始断断续续的咳了起来。幸而巫王一心观刑,并未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晨曦初露时,除了一名刺客死于酷刑之下,另外三名刺客均开了口,供出真相。朱辕将三人分开审问,三人口径一致,皆言幕后主使者乃风使明染,刺杀动机则是风使不满巫王在处理求婚事宜时偏向楚国,伺机报复。而至于他们使用的暗器银针,则来自一位身着青色披风的神秘女子。 巫王脸色阴沉不定的看完口供,吩咐朱辕看押好剩余的三名刺客,正欲起案离去,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父王,严刑逼供之下,供词岂可全信?” 朱辕及诏狱其余人俱是变色,这偌大的巫王宫里,敢当众质疑他们王上威仪的,恐怕也只有这位小殿下了。 巫王动作微顿了一瞬,也只是一瞬,便恍若未闻,从容起身,吩咐起驾。 九辰被晾在那儿,愈觉不甘心,也不顾朱辕等人惊诧惶恐的眼神,闪身追过去,挡在驾前,语带恳求:“父王,此案关系重大,如此草草了案,断不能服众!” 巫王闻言,黑沉无底的眸间竟渗出些冰冷笑意,他死死盯着眼前的黑袍少年,口气出奇的和缓而有耐性:“对待逆贼,只能用极刑。若世上事都如辨识麻油与莳萝油那般简单,还要严刑峻法何用?孤带你过来听审,就是让你记桩乱世当用重典,严法之下不论冤魂’的道理。你不服,是因为此事关系孤的王后,并不代表巫国子民不服!” 九辰扬起嘴角,几分讽刺,几分失望的望着自己的君父:“为了给巫楚联姻铺路,父王不惜赌上母后的清誉么?即使,父王知道这不是真相。” 巫王已经展袖坐于车驾之中,闻言,睨着挡在驾前的少年,微微一笑:“你能明白,很好。” ------------ 50.波诡云谲 国宴在即,整个巫王宫都忙碌了起来。往常,此类宴会,都是王后亲自操持,而今正逢巫后禁足,主事的司礼官只能请巫王另定合适人选负责诸般事宜。 后宫里,王后之下,便是吴、史、云三妃。其中,吴妃长袖善舞、最善逢迎往来之事,一张巧嘴,连巫王都赞她舌如莲花、伶俐可人;史妃乃国尉史岳之妹,将门虎女,性烈如火,因骑术出众、投得一手好银环,常伴巫王嬉戏狩猎。因兄长得势,史妃行事速来嚣张跋扈,不仅常因小事苛责杖杀宫人,对王后也经常是无礼僭越;云妃性格柔弱,一心吃斋念佛,因生了副与世无争的心肠,平日里与其余妃嫔极少交往,也从不主动邀宠,巫王待她也是出了名的冷淡无情。 因而,司礼官揣测着巫王应该会在吴妃和史妃中选一人主持国宴,没想到,巫王思索片刻,竟是钦点了云妃。 司礼官委婉表示,此次国宴干系重大,而云妃却从未参与筹备过此类宴会,恐怕经验不足。巫王听罢,非但没有改主意,反而命人宣柔福长公主进宫,并将内廷总管晏婴借调过去,共同协助云妃筹备国宴。 看似不经意的举动,立刻在王宫搅起一番风浪。巫王虽正当壮年,巫国却只有两位王子。巫后被禁足,若罪证确凿,直接遭受牵连的就是世子。而今,巫王突然给予失宠许久的云妃如此大的恩宠,在外人看来,自然是巫王要重新考量未来的继承人选,并开始将恩宠转移给自己的另一个骨肉――自小被囚禁西苑的子彦公子。 短短一日,云妃所居芷芜苑忽然就热闹了起来,各宫妃嫔媵妾,不管以前有没有交情,都都成群结伴的涌入这个原本清冷的宫苑,拉闲话、送礼物,一个比一个热乎的叙说着姐妹情谊。 作为始作俑者,巫王仿佛并没有察觉到这番动静。只因这两日,向来玩世不恭的文时候巫子玉一反常态,老老实实呆在王宫做起了文章,并在一个时辰前,捧了十多篇来到垂文殿,请巫王过目。 巫王颇是吃惊,看过之后,更是龙颜大悦,连声夸赞文时候肯上进、有悟性。 巫子玉眼珠子转了又转,忙趁机攀住巫王手臂,满面讨好:“王上,明日国宴,阿莼也在,您可要替子玉做主。” 巫王被他哄得极是开心,笑骂道:“小滑头,孤就知道,这里面有猫腻儿。” 巫子玉扁了扁嘴,满是委屈:“王上,子玉为了博阿莼一笑,这两日,可是特意效仿古人,头悬梁、锥刺股,连觉不舍得睡,才写出这些文章。” 说完,他一把卷起裤管,指着腿上几处血洞,高声嚷嚷:“王上若是不信,就验验这些伤处,子玉可没偷懒。” 巫王盯着那些红肿不堪的伤处,立刻变色,沉声斥道:“真是胡闹,可曾找医官看过?” 巫子玉缩了缩脑袋:“大伤无碍,就是有些淤肿而已,不曾看过。” 巫王又气又心疼,不由分说便唤来内侍:“去杏林馆,请医官过来给文时候看看腿。” 巫子玉吐吐舌头,小声嘟囔:“王上,子玉哪儿有这么娇惯。您要是真心疼子玉,就帮子玉看看,哪篇文章能过关。” 巫王戳了戳他额头,宠溺而笑:“明日,孤的子玉要去见心爱的姑娘,自然要以最好的仪态出现在国宴之上。”说完,巫王又叫住那内侍:“还是请景老过来一趟罢。” 不多时,内侍转回,身后却跟了一位年轻医官。见巫王眉峰微皱,那内侍忙跪禀道:“王上,景馆主给世子殿下看病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奴才怕耽误文时候伤势,便带了尹医官过来。” 巫王脸色愈加难看,盯着那医官,沉声问道:“谁准杏林馆擅自给世子用医的?世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孤的命令,在尔等眼中,便形同虚设么?”说完,他指着那内侍:“立刻让景老过来此处为文时候看伤。” 年轻医官被君王隐忍的怒火震慑,忙撩袍跪落,禀道:“王上息怒,具体情况,臣亦不是很清楚。臣只是听说――听说――”磕磕巴巴说到此处,他已经冒了一头冷汗,暗想近日宫中盛传王后失宠、世子失势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巫王最见不得言辞闪烁,彻底被激怒,喝道:“听说什么?!” 那医官浑身一颤,哆嗦着道:“臣……臣听说,是云妃娘娘派人将景馆主请去的。” 巫王冷峻的侧颜有一瞬的僵直,满殿冷肃中,他缓缓平复掉满面怒意,冷静吩咐:“你去世子那儿,换回景老。” 沉思殿,杏林馆馆主景衡正取了把精巧的匕首,在九辰右腕上划出一道口子,然后又取了竹管,将血引到碗中。 九辰躺在榻上,虽然咳得不停,左手依旧捡了卷兵册,就着半开的窗户,随意翻着。景衡所行所为,仿佛与他并无半分干系。直到两大碗血取满,九辰才侧过头,试着抬了抬右臂。 景衡止住他动作,简单处理好伤口,起身将那两碗血仔细放到食盒中,交给在殿外等候的医僮。 不多时,便有垂文殿的内侍引着年轻的尹医官求见世子。听那内侍委婉含蓄得转达了巫王的意思,九辰连书都懒得拿开,便若无其事、浑不关己得道:“这里不需要医官,其余事,但凭王令。” 言下之意,便是尹医官也无需留下,交换医官之事便无从谈起了。传话的内侍顿时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化解局面。 景衡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数落:“殿下都已经十六岁了,怎么还改不掉这任性负气的毛病!” 九辰转了转手中卷册,笑得无害:“如果得不到最好的,我宁愿不要。” 沧冥北城门,一辆破旧的马车摇摇晃晃刚驶入,便被盘查的将士拦了下来。 赶车的,是一名虬髯大汉,见有人盘查,忙跳下车,嘿嘿赔笑道:“官爷,我家公子患了风寒,不能见风,您就通融通融罢。”说话间,大汉已悄悄塞了两锭银子过去。 守门将士掂了掂银块,忽得喝道:“将此人拿下!” 左右士兵闻言,立刻一拥而上,将那虬髯汉子牢牢锁在地上。 看守城门的将官听闻动静,携剑过来问:“发生了何时?” 那名将士递出银块,禀道:“大人,此人暗自行贿,意图蒙混过关。” 守城将官皱了皱眉,然后大手一挥:“带下去,仔细审问。” 马车里,忽然传出一声“且慢。”,随后,洗得发白的车帘后,露出一个俊朗脸庞,温和而有力的道:“是家仆不懂事,军爷若不怕感染风寒,只管搜车。”说完,他唤道:“阿莫,背我下车。” 那大汉闻言,一跃而起,挣开束缚,身姿矫捷的跳上车,片刻后,果真背了一个身形羸弱的年轻人下了车。众人这才看清,那年轻人虽生的眉清目秀,两条裤管却空荡荡的飘在半空,竟是失了双腿,不由大是惋惜。 几名将士立刻上前将马车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除了一些日常用的起居用品外,并未发现其他私货。守城将官又命人验了二人的身份文牒,确认无误后,才同意放行。 酒楼之上,南隽扶栏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侧首问:“一身布衣,国士无双,此人,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风国国师薛衡?” 躲在他身后的绿衣少女连连赞叹:“你这人,不光嘴巴毒,眼睛也毒得很嘛。” 南隽微微挑眉:“看起来,你很怕他。” “此人别号‘笑里藏刀’,在风国,没有人不怕他的。”绿衣少女掰着手指道:“算起来,有胆量与此等妖孽之人混在一起的,也只有王上和幽姐姐了。” 南隽了然道:“我早就听闻,风国幽兰公主一介女流,之所以能步步筹划、掌管三军,全靠薛衡的支持。若无薛衡,如今风国的世子,只怕也落不到风止云头上。” “你胡说!他这人,跟你一样毒,吃不得半点亏,若非觊觎幽姐姐才貌,怎会无缘无故帮她?” 南隽淡淡一笑,未作回答,心底却暗自揣测,如此敏感时刻,薛衡突然出现在沧冥,究竟意欲何为? 马车彻底消失之后,阿鸾偷偷露出头,仰首看着南隽,撇嘴奚落:“笑得跟狐狸一样,定然又在算计别人!” 南隽回过神,十分怡然自得的道:“我只是觉得,明日的国宴,会很热闹,我得做好多饮几杯的打算。” 景衡提着药箱到垂文殿时,已然临近正午。彼时,巫王正在命司膳挑选文时候喜爱的菜肴,准备午膳。 见到景衡进来,巫王忙离案,亲自迎了过去,哈哈笑道:“烈日炎炎,辛苦景老了。过会儿,景老就留在孤这里用膳罢!” 景衡恭恭敬敬行了大礼,连说了好多声“不敢”,便上前替文时候仔细检查伤处。 巫子玉呲牙咧嘴的呼痛不止,巫王看在眼里,皱眉询问:“伤势如何?” 景衡耐心得用银针试完每个伤口的深度,爽朗一笑:“王上放心,侯爷伤势并无大碍。只是,现在天气炎热,伤口最易发炎化脓。臣立刻回去配些消炎止痛的方子,遣人送来。”随后,景衡又拿药酒把伤口逐一消过毒,才收拾好药箱,准备回去。 巫王亲自起身相送,景衡一路惶恐推辞,行至殿门口,才俯身为礼:“炎暑伤人,老臣请王上留步。” 巫王墨眸深深的望着景衡,和颜道:“用医之事,孤给世子立过规矩。以后,若无孤的旨意,景老不必再辛苦奔波了。” 景衡索性也装了回糊涂,赶紧恭敬应了下来,走了两步,又忽得转过身,似是不经意道:“王上莫怪老臣多嘴。现在宫里流言纷纷,到处都在传王后失宠之事,殿下若因延误医药而酿成大病,这宫里的嘴,就更堵不住了。” 巫王立在垂文殿前,听完这些话,果然脸色有些难看。 午膳之后,晏婴捧了明日国宴宾客的名单,到垂文殿请巫王过目。巫王瞥见风国客使名单上,除了风国世子风止云,还有一个叫做“九幽”的陌生名字,便指着那一处问道:“这是何人?” 晏婴笑道:“听说,是名商客,担着谋士之名,颇受风止云倚重。” 巫王复问:“风国那边,可有新的使臣过来?” 晏婴道:“尚无消息传来。” 垂文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原是吴妃携了新鲜的冰镇梅子过来,邀巫王去采绿湖上游水纳凉。巫王尝了颗梅子,甚觉酸爽可口,一时心情大悦,便换了身便袍、拥了吴妃去湖上泛舟。 吴妃出身礼乐世家,通晓音律,舞姿卓绝,曾因鼓上作舞,轰动沧冥。入宫十余年,蕙质兰心的她,常能在温言软语之间替巫王疏解烦闷,始终恩宠不衰。然而,今日游湖,吴妃却不如往日一般活泼善动,巧笑之间,难言眸中抑郁。 巫王将她揽在怀里,温颜道:“今日,是谁得罪了爱妃?” 吴妃轻轻摇首,杏目微抬,竟是泛□□点泪光:“臣妾只是想起,当日王后生辰,王上携王后同游采绿湖的情景。那日,王上还亲手为王后折了绿颜牡丹簪于鬓上,臣妾远远看着,只觉世上神仙眷侣,不过如此。如今,姐姐蒙冤,臣妾再看这湖水,只觉物是人非,处处伤心。” 巫王轻轻抬起怀中美人的下巴,似笑非笑:“爱妃能有此心,王后必也欣慰之极。只是,孤想知道,爱妃如何断定王后是蒙冤的?” 吴妃目光更加柔软,道:“臣妾一介女流,见识浅薄,只会凭心妄言,岂有断案之能?” “既知是妄言,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巫王冷冷说罢,松开了手。 此时,舟恰好行到了花木深处,隔着树影,隐隐可听见嬉笑之声,却是两个宫婢躲在此处偷懒、唠闲话。 一人问道:“刘美人向来不喜这些花花草草,这次,怎么种起竹子来了?” 另外一个宫婢笑道:“云妃娘娘宫中死了一颗竹子,现在,各宫美人都在寻觅各种竹子,一个接着一个的往芷芜苑里送,希望能讨得云妃欢心呢。” “这么说,王上是真的要废后了?” “骗你做什么,我亲耳听到的,各宫主子私下里都这么说。而且,现在不仅是王后失宠,连世子都受牵连了。” 只见那宫婢瞥了瞥四周,压低声音道:“听说,世子得了急病,本是杏林馆的景馆主在诊治。可后来,文时候伤了腿,王上硬是用一个年轻的医官,换走了景馆主,去垂文殿给文时候看腿。世子殿下一怒之下,直接将那年轻医官赶了出去。王上偏心如此,用意还不明显么?” 吴妃听到此处,吓得花容失色,有些惊慌的缩到了巫王怀里。 巫王面无表情的听罢,忽然唇角一勾,斜睨着身后的内侍:“去查查,她们的主子是谁,查明后,全宫杖杀。” 内侍应了声“诺”,悄然退下。 巫王低头看着吴妃,在她耳边轻轻吹气:“有孤在,不用怕。” 回到垂文殿后,巫王果然重新召来景衡,询问九辰之事。 景衡也没办法再继续装糊涂,忙垂首回道:“高热不退,剧咳难止,是伤口感染了肺部。当务之急,就是退热。” 巫王默了默,才负手道:“用药时,多加些安神的,让他好好睡两日罢。” 晏婴恰好还未离去,听了此话,便小心兼谨慎的问道:“那明日国宴――” “世子不必参加,也省了他再胡闹添乱。” 巫王说的简洁明了,晏婴心里却不踏实,不免猜度起巫王此举的深意。 ------------ 51.长夜击箫 掺了安神草的汤药果然十分有效,不出半个时辰,九辰就握着书册睡了过去。 在梦中,在枝枝交错的青色花朵与根根相连的薜荔之间,他第一次看清,躺在宫殿里的女子,身着一袭火红色的长裙,如烟霞,如火焰,如业火红莲,在水底静静燃烧着。 宫殿正中央,放着一面水镜。九辰走过去,正想看清她究竟长什么样子,周遭薜荔女萝,猛然爆长,变作枯藤老树,从四面八方向中央缠绕蔓延。原本浮在水面的青色花朵,亦化作冰刀草刃,铺天盖地的坠落下来。紧接着,水镜碎,宫殿塌,天与地都剧烈震荡起来。 杀机重重,似真似幻,九辰猛然惊醒,竟是冷汗透衣。 冰凉的月光洒在窗上,剑影交错,杀机暗藏,两道黑影无声飘落,潜伏在窗外,似在等待着什么。 此等身法,应是暗血阁的缁衣卫,昼伏夜出,动若鬼魅,常被称为“影子”。九辰略一蹙眉,十分纳闷梦里梦外的杀机究竟从何而来,右手习惯性的摸住了麒麟剑剑柄。 黑暗中,一股温热的气息忽然在他耳边荡起:“别动,是我。” 九辰蓦地睁大眼睛,偏过头,难以置信的瞪着与他并肩而躺的人。那人毫无自觉的又向他靠近了一分:“帮我解决他们。”说完,轻燕一翻,点足掠上了房梁。 殿内唯一的烛火缓缓亮起,九辰披衣下榻,慢吞吞得去案边倒了碗茶,朝窗边走去。 两名影子心存忌惮,果然踏风而去。九辰推开窗,对着清寒长夜,悠然喝完那碗茶,才道:“出来。” 幽兰从梁上翻落,一把扯下蒙面黑巾,道:“我已查清,策划这次刺杀行动的,是九州第一杀手组织「修罗」。明染糊涂,才会被利用,以至于连累了姑姑。” 修罗?九辰默念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词,忽然勾起嘴角:“楚人果然不知足。” 当夜三更,两名自称暗血阁阁主座下黑袍使者的少年手持暗血令,悄然进入了血狱。 被锁在狱中的青衣人转过身,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并无太多惊讶,只微微一笑:“是你,巫国的小世子。” 墨色兜帽下,露出少年清俊的眉眼:“我该称你为「离恨天」,还是「鬼面修罗」?” 青衣人审视着他们,一笑置之:“都可。” 他双侧琵琶骨,被两条铁链穿透,一身青衣,染满斑斑驳驳的血迹。可此刻,他掸袖而立,谈笑自若的姿态,却高傲圣洁,凛凛不可侵犯,一如谪仙。 何等信念,才能隐忍至此。 离恨天将视线转移到九辰手中的暗血令上,道:“是风南嘉让你们来的?” 九辰道:“如今,母后被禁足宫中,全拜修罗所主导的那场刺杀行动所赐。只有你,能证明真相,还母后清白。” 离恨天目光变得奇特,似是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么多年,风南嘉还是改不了痴人说梦的毛病啊。我恨不得能将她挫骨扬灰,岂会助她洗掉冤屈?何况,风国人,确实参加了那场行动,何来冤枉?”他不失优雅的评判。 此人与自己的母后有恩怨,在上次他夜闯世子府时,九辰已经察觉到。而这一切的根源,恐怕都有此人所背负的秘密有关。 “你们回去吧,我不会帮她的。”离恨天背对着他们,显然不愿再多言。 站在后面的幽兰急道:“如果你肯帮忙,事成之后,我们立刻放你离开。” 离恨天冷笑道:“谁告诉你们,我想离开这里了?” 幽兰水眸一惊,暗道此人当真难缠,有些着急的去看九辰。 九辰盯着离恨天背影,道:“你知道,当日你遁入巫王宫,我为何只在西苑布下了陷阱?” 离恨天果然身体微震。 “我知道,你一定会去那个地方。你随使来沧冥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九州公主的血脉。因为,你还有第三个名字,叫云意遥。” 离恨天蓦然转身,隐在袖中的手,暗暗颤抖起来。肩胛被折磨的痛楚,亦清晰起来。 云-意-遥,这是很多年很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将这三个字从尘埃中挖出来。 九辰暗暗松了一口气,道:“你现在不想离开这里,也不过是为了此事。我若把你的目的告诉父王,你觉得,你还有实现夙愿的机会么?” 离恨天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看着狱外的少年:“你究竟想说什么?” 九辰扬起嘴角:“我是讲义气的人。若你肯把神女枝给我,我不仅不会告诉父王,还会帮你。” “怎么帮?” “有了神女枝,我就能帮你救出他,让你们见面。” 离恨天断然摇头,道:“不,这决不是风南嘉的条件。她恨不得把那孩子置于死地罢,怎会助他出西苑,给她的孩子树立对手。” “没错,这是我的条件。”牢外的黑衣少年,笃定道。 离恨天满是惊疑:“你为何要救他?” 九辰轻笑:“因为,只有这个条件,能打动你。” 更深露重,薄薄的清寒,铺洒在浓黑的暗夜之下。 一道影子,无声潜入冷寂荒凉的西苑之中。这座极少有人踏足的宫苑,因为上次那场火灾,愈加衰败不堪。唯一不变的,就是思戾殿内那盏似乎永远都不会熄灭的烛火。 影子落在殿阶之下,无声跪落,隔着夜空,以内力传音:“阁主,世子殿下去血狱见离恨天了。” 片刻静默之后,殿内才传出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声音:“若主上问起世子行踪,你该如何回答?” 影子平静回答:“属下只知,殿下今夜从未出过沉思殿。” “今夜知情者,想办法处理掉。”淡淡吩咐完,里面的少年便不再说话。 夜风穿木而过,沉寂落寞的宫殿之中,缓缓传出击箫之音,一节一节,无章法,却不凌乱。 影子等了会儿,见主人再无命令传来,复无声无息的点足离去。 按照离恨天所言,早在随使赴沧冥的路上,真正的神女枝就已经被他用假枝替换掉。他亲手培植了半年的假枝,骗过了所有人,包括西陵韶华,包括巫王。 狱中,他面朝冷壁,怅然而叹:“只愿,你能说到做到。” 夜半时,正是冷月照壁,孤衾寒衣,他语间尽是萧索落寞:“我曾允诺,要替她守护好神女树,一生一世,决不让九州因此再起烽烟。我,终究是负了她。” 出了血狱,九辰先用短笛召来阿蒙,让它把消息传给南隽,才和幽兰连夜赶往「修罗」在巫国的据点――浮屠岭,去寻找真正的神女枝。 幽兰忍不住感叹:“殿下这一石二鸟之计,真是厉害,既达成了多年夙愿,又可助姑母赢得反击机会。” 九辰默然不语。只因,他努力了九年的事,能不能成功,不仅要看人为,还要靠天意。 被炸毁的子午亭上,重新建起了草庐。草庐下,悬着一盏破旧的油灯,一个黑袍人正坐在轮椅上,大碗大碗的喝着酒。 见有人靠近,他煞是凶恶的甩了句:“是离恨天那小子让你们过来的?” 音中之浩然浑厚,不同于一般老者,只要听过一遍,就很难忘记。 两人同时忆起,当日,巫茵茵被绑上浮屠岭,就是此人带着梦、寒二老困住了巫王。 九辰抱臂沉思片刻,才走到老者面前,轻施一礼:“阁下既然知晓内情,必不会阻拦我们带走神女枝。” 黑袍人扬袖豪饮一大碗,痛快应下:“只要老夫高兴,不仅不阻拦,危急时刻,还会助你们一把。” 幽兰翻眸,甚是无语:“高兴不高兴,都是你自己说了算,这可不公平!” 说罢,她亮出一双弯刀:“依我看,咱们还是按江湖规矩,刀剑定胜负。” 黑袍人乐得大笑:“跟小丫头打架,没意思!”他指着满草庐的酒坛子,一本正经的保证:“谁要是能陪我这老酒鬼喝光这里的酒,我就高兴。” 这草庐内足足有五十多坛酒,只怕三天三夜都喝不完,幽兰捣了捣九辰:“你不觉得,他在耍我们么?” 九辰点头:“的确是。”说完,轻轻勾起了嘴角。 幽兰十分同情的看着他,颇是无奈:“也难为你还笑得出来。” 九辰侧首,表情极是认真:“我是担心,酒太少,不够喝。” 幽兰睁大水眸,露出惊呆之色。 九辰继续道:“从小到大,除了父王之外,想耍我的人,最后都是被我耍了。” 然后,他伸出手:“借你的埙一用。” 幽兰从怀中掏出新做的兰埙,摩挲片刻,半信半疑的递给他。 夜空中,骤然响起一阵刺耳、怪异的曲调。 幽兰望着正站在月下认真吹埙的少年,忽然明白了什么,柳眉微蹙:“这不是引马曲。” 九辰断断续续吹完一段,才道:“当然,这是引猴子用的。” 幽兰:…… 不到一刻,从四面山林中冒出的猴子就迅速占领了整个草庐。九辰捡了颗石子,打破酒坛子,馋嘴的猴子们立刻一涌而上,抬起坛子抢着往嘴里灌。几只胆大的猴子,甚至围到黑袍人身边,上蹿下跳,试图去抢他手里的那坛酒。 幽兰彻底惊呆。 黑袍老者哼了声,拂袖赶开那群猴子,转着轮椅出了草庐:“好一个驭兽之术!小子,你这招是从哪儿学的?” 九辰把玩着那只兰埙,黑眸明亮而幽深:“九州之内的驭兽高手,几乎都出自鬼方国。我只是有幸结识了一人,学了些皮毛。” 隔着蒙面黑绫,黑袍人抬目打量不远处的少年,只一眼,他搭在轮椅上的手就抑制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日后,这双眼睛,会救你一命。”他霸道的盖棺定音,声音黯哑,如暮鼓老钟。 这话说得无理又诡异,九辰有些古怪的看着轮椅中的神秘人,陷入沉思。 幽兰收起弯刀,拍拍九辰肩膀,寥作抚慰:“无妨,此人脑子多半有病。” 黑袍人挥袍,往草庐一指:“最左边的酒坛子,里面装的是石头,往左转两圈,就能打开密道机关。神女枝,就在密道的暗河底下。” 两人到草庐里试了试,酒坛一动,脚底石板沿着裂缝分开,果然露出了密道入口。 幽兰搬来数坛酒,悉数砸进密道,确定没有机关埋伏,才和九辰一前一后闪了进去。 黑袍老者扣着轮椅扶手,唤道:“泷歌。” 草庐后,缓缓走出一人,亦是通身隐在黑绫衣之中。 黑袍老者磔磔怪笑:“把密道里的机关全部打开,我倒要看看,巫启家的小子,究竟有多少本事!” “是,主上。”冰冷而淡漠的声音,轻轻飘散。 黑袍人转着轮椅回到草庐,双掌运力,袍袖大鼓,顷刻间,满庐的猴子都被他内力震得筋骨寸断、变成一滩滩血肉,铺满地,挂满庐。 泷歌扫掉溅在身上的碎骨,合上密道机关,轻步离去。 黑袍老者拨开那些堆在一起、血肉模糊的猴子们,从下面拎出一坛酒,继续一碗一碗的喝了起来。 次日,天色蒙蒙亮时,泷歌再次出现,道:“主上,他们带走了神女枝。” 黑袍人终于搁下碗,喉间发出沙哑音节:“是破阵还是毁阵?” 泷歌语间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七破二毁。” 黑袍人击掌,又是一阵诡异的笑:“有意思,果然有意思。” 据说,真正的神女枝折断之后,会流出血一样的液体。 幽兰拿起穿着红线的碧枝,在日光下反复打量,十分犯愁:“万一又是假的,怎么办?” 九辰靠坐在石壁之后,咳得十分厉害。闻言,伸出手:“把东西给我。” 幽兰挨着他坐下,便见九辰捉起一片碧叶,直接折了下去。叶柄和枝茎中,果然缓缓溢出几滴血红液体。那片叶子,却迅速的干枯了下去。 幽兰舒了口气,轻轻笑道:“是真的。” 九辰侧过头,又咳了几声,然后把神女枝递回给幽兰:“将它转交给母后,记住,不要用之前的联络方法。” 幽兰满是询问的望着他,九辰点头:“我们被跟踪了。” 幽兰打量浮屠岭四周,尽是深不见边的茂密丛林,稍有不慎,就会落入山贼设下的陷阱。若再遇追杀,只怕凶多吉少。九辰伸出右手,嗓音低沉:“把你的埙给我,我困住他们,你走。” “要走一起走,如果丢下了同伴,我还怎么做将军。”幽兰收好神女枝,不由分说便要拉起他。 九辰靠着石壁,看着身旁的少女,忽然失笑:“对不起,我是真的走不动了。把埙给我。” 幽兰这才看清,他左边袖口处,正滴滴答答的流着血线,整条左臂,都浸染在血色之中。她哑然失色许久,眼眶倏然一红:“我可以给你埙,但有条件。” “什么条件?” 错愕间,九辰来不及反应,旁边的少女忽然紧紧抱住他,在他耳边轻语:“等我回来。” “好。” 得到答复,幽兰起身,挥了挥手臂,便闪身没入林中。 林外,埙音缕缕,吹的依旧是她听不懂的怪异曲调。顷刻间,无数飞鸟倾巢而动,乌压压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飞去。 幽兰驻足停顿片刻,加快速度向山下掠去。 ------------ 52.阴差阳错 白日不比夜间,山道林口间处处都有山贼布下的暗桩,幽兰足足绕了五倍的路程,才成功下山。待马不停蹄的赶回沧冥时,已是午后。 她特地将联络点换到了南市最热闹的关山月茶楼,将神女枝交给新的线人之后,便匆匆牵马而去,准备返回浮屠岭。 行到茶楼门口时,那线人忽然追了出来,道:“国师要见公主。” 幽兰蹙眉,一时错愕:“哪个国师?” “薛衡,薛国师。”线人说出的答案,令幽兰震惊。 她攥紧缰绳,垂眸咬牙:“我有要紧事,晚些时候,再来见他。”说完,便闷头往外走。 “阿幽,你要去哪里?” 温和而不失严厉的声音在背后乍然响起,幽兰脚步猛然僵滞,宛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她缓缓转身,循声望去,二楼栏杆后面,一个布衣青年正笑看着她。 许久,她挤出一丝明媚笑颜,唤了声:“师父。” 薛衡颔首,道:“这里的茶不错,可要上来喝一杯?” 幽兰轻轻摇头。 薛衡温和的提醒:“两个时辰后,就是国宴。不要忘记,你来这里的使命。” 幽兰没有畏避,仰首笑问:“师父会阻止我么?” “他对你,真的这么重要?” “我只是觉得,不能丢下他。” 薛衡有些怜惜的望着她:“老规矩。” 幽兰释然,手中寒光一闪,一柄弯刀,已深深没入她腹中。 血,喷溅了一地,周围茶客,顿时失声尖叫起来。 幽兰迅速抽出刀,决然转身,牵起马,跌跌撞撞的向外走去。 薛衡深深闭目:“阿莫,推我回房。” 巫王宫的国宴,设在临水而建的重阳殿中。当晚,柔福长公主特意安排了宫女在湖中放灯许愿,为宫宴增添热闹。 巫王本欲携云妃参加国宴,不料云妃却以“妾身份卑贱,不合时宜”为由,固辞不受。巫王一怒之下,便带了吴妃过去。 席间,巫王兴致酣然,屡屡举杯,与两国使臣对饮。南央、桓冲、季礼等人见状,便次第离席,去给两国使臣敬酒。 南隽坐在末席,拎着一个白玉壶,不紧不慢的饮着。眼睛,始终不离风国那一席。 没有九幽作陪,风国小世子风止云孤零零的坐在长案后,闷头喝酒,全无兴致可言。遇人过来敬酒,也是臭脸相迎,惹得对方很不高兴。同行的风国使臣不敢招惹这位小祖宗,只能殷勤的四处回酒,维持风国颜面。 趁着酒兴正浓,楚世子西陵韶华正式献上神女枝,求娶含山公主。 此事,殿内诸人早已心照不宣。巫王命晏婴收起信物,正要宣读国书,确立巫楚联姻,殿外忽有内侍传报:“风国国师薛衡到。” 殿内立时一阵唏嘘,连东阳侯季礼都微微动容。九州内,二十岁就能被称作战神的人不多,薛衡就是一个。而以文动天下的战神,他薛衡更是头一个。 薛衡为帅时,也是风国最风光最扬眉吐气的时期。短短五年,风国打败漠北蛮族,一口气向西吞并了十几个小国,楚国西北关隘曾被攻破七次,风巫交战一度达到白热化。直到薛衡负伤、隐居幕后,战火逐渐消停,风国也一点点沉默了下去。 乍闻“薛衡”二字,风止云刚灌的闷酒噗得喷了出来。对别人而言,薛衡是有分量,对他而言,却只有阴影与讨厌。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将目光投向殿门口。 在内侍引导下,一个虬髯大汉,推着一个轮椅,健步如飞的入殿。众人只觉眼睛一花,他已将轮椅稳稳停在了殿中央。 坐在轮椅中的布衣青年展袖为礼,从容取出国书,恭敬呈递:“薛衡奉王令,特来商议求婚之事,请王上过目。” 巫王并未命人接下那一封国书,眉峰微扬:“国师来晚了。” 晏婴会意,立刻展开国书,宣读王令,正式宣布巫楚联姻。 西陵韶华施施然谢恩,楚使更是举杯相庆。这样的气氛下,风使总是尴尬,风止云更是气得直接摔了酒盏。桓冲悄悄与南央道:“这下,风国可是要颜面尽失了。” 薛衡忽然转首,看了眼风止云,道:“把酒杯捡起来,如此失礼,成何体统?” 他语若春风,气势汹汹的风止云却如同见了猫的老鼠一般,收起爪子,乖乖的把酒杯捡了起来。 殿内众人皆是诧异不已。 薛衡眼睛里带着和煦的笑意,十分得体的向西陵韶华道贺,然后转向巫王,徐徐道:“王上只怕误会了。薛衡此来,不是求娶含山公主。”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头雾水。连巫王也露出困惑之色:“国师这是何意?” 薛衡再次呈递国书,一字一顿道:“薛衡此来,是为了给风国幽兰公主求取良配。” 这一下,连风止云都傻了。 巫王意味深长的看着殿中央的年轻人,笑道:“国师恐怕又要失望了,孤即位后,曾晓谕天下,世子及诸侯,不得娶异族人为妃。” 薛衡不急不缓的道:“王上又误会了。薛衡要为幽兰公主求娶的良配,是巫国子彦公子。” 殿中人俱是变色,巫王,也一点点沉下了脸。 名动天下、各国争求的幽兰公主,竟不顾颜面,求配巫国一个无权无势,还因获罪惨遭囚禁的公子。日后传出去,只怕要成为九州奇谈了。 南隽睨着薛衡侧脸,神色,终于凝重起来。 薛衡继续微笑着挑战众人心理承受能力:“为表诚意,风国愿意献上真正的神女枝。” 重华殿内,彻底炸开了锅。南央毫不留情的怒斥:“果然是祸国妖枝!” 西陵韶华冷冷一笑:“薛国师,神女枝乃楚国九州公主遗物,天下皆知。你口中的神女枝,又从何而来?” 薛衡笑意不减:“世子并非九州公主,如何断定你手中的一定是真的?薛衡听闻,九州公主最爱四方游玩,与我们王上感情甚笃,常以兄妹相称。公主游玩风国时,若不慎遗失,也是有可能的。” “你这是狡辩!”西陵韶华怒极。 薛衡但笑不语,命阿莫献上神女枝和国书。 巫王将两个神女枝放在一起,除了薛衡献上的那枝少了片叶子外,形状、色泽、叶片数量甚至脉络都一模一样。他将另一枝的叶子折掉,枝茎也流出了血红色,便渐渐拧眉,陷入困惑。 一旁的吴妃见状,浅笑进言:“臣妾听说,右相家的女儿,可是鉴赏高手,识破赝品无数。今日,她正好在宫中,何不请她试试。” 巫王颔首,立刻命人去传右相之女――桓莼。 不多时,殿外缓缓进来一位宫装少女,云鬓鸦颜,明眸湛湛,皎然若出水芙蓉,娉娉幽静。重阳殿华灯照影,璀璨辉辉,耀人眼目。她独处于灯火阑珊之处,却似白霜飞雪,炸开薄薄一层暮色,绝代芳容,更胜重阳殿万千光华。 众人面有痴迷的望了片刻,纷纷叹道:“世间四时颜色,竟被此女占尽。”说完,又去埋怨桓冲,竟藏了这么个宝贝女儿。 很快便有内侍将神女枝摆到桓莼面前,桓莼只看了一眼,便轻轻摇首:“王上恕罪。此枝出自神女树,除非有凤神血,单凭肉眼,臣女无法断出真假。” 自九州公主亡故,凤神血脉,便随之消亡。这言下之意,就是辨不出真假了。 薛衡淡淡一笑:“凤神血脉,就在这巫王宫中。要不要辨出真假,全看王上心意了。” 西陵韶华陡然变色。 薛衡笑问:“世子难道不想见见自己的外甥么?” 十七年前,巫楚联姻,九州公主未到沧冥,便半途亡故,岂会留下血脉?众人心中犯嘀咕的是,如若薛衡所言属实,那九州公主必然早在出嫁之前,便已暗结珠胎。且不论名节,巫王只有两子,分别为巫后和云妃所出,另外一个孩子,又是何人? 殿外,内侍再次传报王后驾到。 语未落,巫后轻衫薄衣、素面朝天,已经不顾侍卫阻拦,强行闯入了殿内。 巫后正是禁足期间,突然现身,难免令人措手不及。巫王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致。 行到殿中,她脱去簪环,容色端静一如往昔:“王上,云妃妹妹已经承担了十六年的恶名,也该是真相大白的时候了。您把子彦关起来,其实是为了保护九州公主唯一的血脉不被伤害,不是吗?” 南央、桓冲、季礼等人俱是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巫王反而冷静了下来。 西陵韶华忽然扑倒在地,激动异常:“王上,子彦公子,真的是阿语的孩子?” 巫王沉默的坐着,过了好久,终于缓缓点头。 西陵韶华当即嚎啕大哭起来。 薛衡的声音再次响起:“既然如此,王上,何不让这位姑娘验验神女枝的真假。” 巫王没有反对。桓莼表示,她需要一碗血。 晏婴立刻安排人去西苑取血,小半个时辰后,血就被端进了殿内。 桓莼将血分为两小碗,然后将两个神女枝分别放进去。分完后,她命内侍吹灭殿内所有灯火。 黑暗中,左边那枝神女枝,枝叶都散发着灼灼光华,正是薛衡献上的那枝。而右边那枝,则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答案不言而喻。薛衡郑重请求巫王定下风国幽兰公主和巫国子彦公子的婚事。 巫王负手而立,看不清神色,只有低沉却掷地有声的嗓音:“孤同意。” 待华灯重起,酒宴再开,一个紫袍公子悄悄溜进殿内,请求巫王赐婚,却是文时候巫子玉。 右相桓冲闻言,一口酒呛在口中,咳个不停。 不待巫王开口询问,桓莼便表明心意:“臣女此生,只愿投身青史,绝不谈嫁娶之事。”说到此处,她转身望着末席:“敢问兰台令大人,兰台,可有我容身之地?” 南隽手中的酒杯晃了晃,溅出几滴琥珀色液体。 片刻后,他唇边荡开一抹笑意,吟道:“铁笔多被红颜误,娥眉终有待嫁时。” 桓莼冷冷一笑,决然离殿而去。 这场闹剧,并没有过多影响众人的兴致,只有文时候巫子玉颇是抑郁,不知何时和风止云凑到了一起闷头饮酒。 次日一早,宫中便发生了两件大事。 头一件,章台宫的女官隐梅姑姑主动到垂文殿俯首认罪,揽下了所有罪名,请求巫王还巫后清白。 第二件,也是轰动整个巫国的一件事,巫王正式下诏,解除对巫子彦的囚禁,正式恢复其公子身份,择日与风国幽兰公主完婚。 ------------ 53.措不及手 幽兰因腹间刀伤的缘故,速度慢了许多,日暮时,才进入浮屠岭。 事先约定的地方,已无九辰的踪影。那只兰埙,却被遗落在了地上。 幽兰心一沉,失力得靠着石壁坐下,一瞬间,只觉心如死灰。生平第一次,她想卸下所有的防卫和坚强,在这不知名的山坳间,放声大哭。 夜渐深,月初上,风微凉。她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抱膝坐着,直到空气中,忽然传出缠斗击刃之声。 幽兰打了个激灵,蓦然抬起头,确定没听错,立刻提刀去寻声音传出的方向。 月光如银泻下,将天地染成苍白之色。 林木深处,一个黑衣少年,手持血刃,孑然而立。他的四周,横七竖八倒着十余道尸体。一片鸟羽自林梢飘摇坠落,他箭袖微动,旋出手中血匕。 侧眸间,九辰看到了不远处的幽兰,悄悄竖指。 幽兰会意,纵身跃上前方树梢,刀出如电,一道黑影从浓密的枝叶里重重坠落。 九辰迅速计算着地上的尸体数目,一共十五人……还是,少了一人! 他脸色骤变,立刻点足向林木更深处追去。幽兰勾足掠下,仔细查看这些杀手的衣着装扮,均是血纹黑衣,脸覆鬼面,腰间还携着精致的铜钩。这铜钩隐隐觉得眼熟,幽兰沉思片刻,终于忆起,当日,袭击伯乐马场的那群黑衣人腰间,也有同样的铜钩。 待携刀追上九辰,她立刻问:“这些杀手是什么来路?” 九辰道:“他们不是普通杀手,是暗血阁的影子。” 幽兰大为吃惊:“九州内,仅次于「修罗」的暗杀组织。难道,他们背后的人,也觊觎神女枝?” “不。暗血阁,是我父王为世子时,一手创立。” 幽兰终于明白,逃走一人,九辰为何会如此紧张,以至于不遗余力的追击。 九辰忽然停了下来,轻道:“如果被父王发现,我们私下有联系,并利用神女枝去救母后,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也许,还会害了母后。” 幽兰点头:“所以,我们必须找到逃走的那个影子,将他灭口。” “他被我暗箭所伤,应该跑不远,我们跟着血腥味儿找。” 两人再次提起内力,在荒芜不见边际的黑山野林间穿梭游走。 此时,却有另外两人,出现在了方才的树林中。 泷歌检查完所有尸首,冷冷判断:“是暗血阁的影子。” 坐在轮椅上的黑袍老者沙哑的声音里充斥着不满:“巫启这小子,竟把尾巴伸到这里来了。” “先用驭兽之术,引群鸟困之,封其双目,闭其五识,再以冷匕割喉、暗箭穿心。”泷歌总结道:“杀他们的人很高明。” “那小子,倒是有几分胆魄,连他老子的人都敢杀!”黑袍老者浑厚的笑声传林而过,宛如鼙鼓,震慑着林间每一个生灵:“看来,我要送给巫启一份大礼,让他也尝尝这世间骨肉相残的滋味。” 山间温度低,湿气又重,到了后半夜,就开始弥漫起层层薄雾,树丛之间,也落满露水。 九辰一路呛咳不止,幽兰则因失血过多,渐渐体力不支。 等行到下一个山道时,幽兰终于再无力气。她扶着石壁坐下,略带歉意的道:“我素来怕冷,不能再陪你了。” 九辰察觉到异样,折返到她跟前,愕然盯着脚下大片血迹,道:“你受伤了?” 幽兰仰首,置之一笑:“一点小伤,不碍事。” 九辰用力拿开她刻意挡在腹间的手,隔着衣料,隐约可辨出一道可怖的刀口。 他一时怔住,心中百味杂陈:“你伤成这样,为何还要回来?” 幽兰看着他,认真道:“我既允诺过,岂可食言?” 九辰垂眸,避开她坚执的目光。片刻后,他轻轻道了声“得罪”,便撕下她一片白色里衣,沉默的替她包扎好伤口,然后不由分说,将她负在背上,继续往前走。 幽兰早无力气反抗,只能冷静替他分析:“堂堂黑云骑统帅,应该懂得权衡利弊。带上我这个负累,你恐怕是追不到影子的。” 九辰加速穿行,不说话。 幽兰轻叹:“你若是舍不下道义,大可以干完正事,再回来找我。” 九辰终于开口:“今夜雾气重,没有星星,我早就迷路了。一旦离开,我是找不回来的。”顿了顿,他又极是认真道:“山里野兽,全在夜里出没,你若被老虎吞了怎么办。” 幽兰被这话逗得笑了起来,等笑累了,便伏在他肩上,毫无知觉的睡了过去。 次日,十五个影子的尸首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悬挂在巫王宫文德门前。每个影子的面上,都糊了张白纸,上书血红大字,连在一起,读作:“浮屠岭上,非属巫姓,擅入者,死无葬身。” 沧冥百姓将整条朱雀大道都围得水泄不通,挤在宫门前指指点点,任戍卫营如何驱逐,都不肯散去。 彼时,隐梅当众伏罪,巫后数日来第一次踏出章台宫,巫王刚刚在早朝上宣布赦免公子子彦禁期。 巫王带领文武百官亲自到文德门查看情况。因这场面实在太过血腥惨烈,许多官员也尚不明白暗血阁与巫国王室间更深更隐秘的联系,只敢躲在人群中远远观望。 季礼、南央等重臣跟着巫王近前验看尸体,待看清那独特又熟悉的伤人手法时,季礼足下一软,险些磕倒在地。生平第一次,他懊悔自己的决定,将九辰从剑北带回沧冥。 南央及时扶了他一把,皱眉,低声问:“东阳侯面对千军万马,尚可岿然不动,怎会害怕这些?” 巫王检视完毕,只吩咐将这些尸首全部烧掉,便面如冰霜的拂袖回宫。 一刻之后,内廷总管晏婴因擅离职守、知情不报,被巫王下令当众杖责五十。按内廷规矩,内侍当众受杖,必须去衣,以示羞辱。即使身为内廷总管,也不能例外。 几乎同时,最后一名受伤的影子潜逃回宫,第一次违背规矩,于白日进入西苑,跪于思戾殿前详细禀述了昨夜情况。 出乎影子的意料,思戾殿内,许久没有传出那个温润胜玉的声音。 他斗胆,惑然抬头,正撞上殿门被缓缓打开。里面,走出一个少年,白衣翩翩,眉目如画,手中摸着一根洞箫。 “既然该死,为何要逃回来?” 影子发愣的一瞬间,那管洞箫,已从他喉间穿过。 少年俯身取出青玉箫,拂袖洒出几滴液体,那影子立刻化作了一滩黑水,渗入草木之中,再无痕迹。 默立片刻,他转身回殿,没有丝毫留恋的将满苑晴光隔绝在外。 旭日跃山而出时,九辰便知,已无希望再追到那名影子。事已至此,他索性将幽兰放下,去附近取了些水,喂给她喝。 幽兰半昏半醒间,仰首望着树叶间跳跃的点点金色,满是期待道:“能不能带我去山顶看看日出?” 九辰一愣,冷静道:“你伤势很重,必须尽快就医。我们应该下山。” 幽兰却缓缓舒展双臂,闭目嗅着山间清新气息:“以后,我们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来这里了。我不想留下遗憾。” 九辰不再反驳,沉默的背起她,靠着一双匕首,缓缓攀上最近的顶峰。 红日喷薄而出,如烈烈燃烧的火焰般席卷天地,仿佛无数红衣仙子,在云间曼舞。 断崖边上,九辰和幽兰一站一坐,将背影融化在无边金色之中。 正午时分,风使、戍卫营及东阳侯三拨势力从不同方向同时进入了浮屠岭,搜寻九辰和幽兰的踪迹。 风止云和明染带人最先在半山腰发现了两人。眼见着自家阿姐被一个陌生少年背在肩上,风止云大怒,几个纵身扑过去,便要将幽兰夺下来。 九辰闪身避开,掠出丈远,冷冷警告:“她身上有伤,你轻点。” 风止云愈加气愤,拿剑指着九辰,恶狠狠道:“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碰我阿姐!” “阿云,不得无礼!”幽兰咳了数声,抬目,虚弱中不失严厉:“把剑收起来。” 明染这才缓缓走上前,向着九辰,皮笑肉不笑的轻施一礼:“明染见过世子殿下。” 九辰放下幽兰,扶着她,一步步走过去,道:“请尽快带她就医。” 明染这才看清,幽兰腹间被简单包扎的伤口,已浸透血迹。他又惊又怒,咬牙问:“公主,是谁干的?” 幽兰无谓一笑:“就算我说出来,大夫也不敢得罪他,何必多此一问?” 那边,风止云却已经怒气腾腾的挟剑刺向九辰后背,口中大骂:“混蛋!你竟敢伤我阿姐!” 九辰微微侧身,连头都懒得回,袖中刺出两只暗箭,夹住剑刃,一压一转,风止云手中的剑立刻被震出好远。 风止云羞愤交加的从树干中拔出剑,还想再战,九辰却早已扬长而去。 风国小世子受此打击,自然极不甘心,大手一挥,便要带着手下人继续去追。 正此时,两只冷箭,堪堪擦着他双脚脚尖,盯入地下。风止云惊恐兼愤然的抬头去找放暗箭的混蛋,对面山道上,一个带着抹额的白袍少年正斜睨着他,抬着下巴道:“再敢找阿辰麻烦,小心爷爷揍你!” 说罢,那少年又特意朝幽兰挥了挥手臂,剑眉之间,意色飞扬:“九幽,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幽兰公主。念你赠马的份儿上,日后,战场相见,我让你三招!” 因季小将军这番喊话,九辰成功和他在山道口碰了面。九辰用最后的力气跟好兄弟打了声招呼,便一头栽倒了下去。 按照季礼吩咐,季剑特意避开耳目,从侧门把九辰带进了府。显然,季礼也没料到,九辰会是如此狼狈模样。东阳侯立刻命管家请了沧冥城最好的大夫,过来替九辰看病。 年过花甲的老大夫查看完九辰伤势,眼珠子瞪的滚圆:“箭伤引得半个肺部都被感染了,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季礼一颗心狠狠一沉,季剑已揪住那大夫衣领,怒道:“你胡说什么?!” 混乱间,九辰被吵醒,道:“侯爷,之前,已有大夫替我开过方子。让这位大夫按方子抓药,不会错的。” 季礼这才松了口气,忙令那大夫记下九辰口述的方子。 入夜,九辰伤势好转许多。季礼瞒着所有人,悄悄将聂辛叫到书房,命他立刻准备马车,护送九辰离开沧冥。 聂辛大吃一惊,满是不解。 季礼叹道:“我只怕,再晚一步,我就护不住他了。” 柔福长公主立在书房外,默默驻足片刻,复悄无声息的离开。 亥时,聂辛潜入兰苑,准备带九辰离开。季礼站在苑外,望着阁内的烛火,满是感慨。这一别,不知何年才能再见,毕竟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孩子,他们之间,不仅是将军和士兵的关系,更有割舍不断的亲情。 然而,就在此刻,东阳侯府的府门忽然大开,内侍尖细的嗓子穿透着侯府的每一个角落:“王上驾到!” 王驾亲临,自东阳侯府开府以来,还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季礼亦是一惊,他压下诸般困惑,先整理了一下衣袍,便匆匆赶往正厅面见巫王。 彼时,巫王正在喝柔福长公主新砌的露茶,连向来不出佛堂的彭氏,都在季宣和季剑的搀扶下,亲自拜见巫王。 见季礼进来,巫王戏谑笑道:“在自己府中,恺之为何满面急色?” 季礼镇定自若的行完大礼,道:“王上突然驾临,臣不胜惶恐,一时倒着慌了。” 巫王朗然而笑,忙命他起身入座,敲着茶盏道:“孤今日的目的,恺之应该清楚。” 季礼干脆装糊涂,恭敬禀道:“臣今天,也派人去了浮屠岭,可惜,没有找到人。” “是么?”巫王淡淡一笑,放下茶盏,然后轻轻击掌。 两名戍卫营将士,连踢带斥的将一个人捆了进来,推到季礼面前,正是聂辛。 一名将士禀道:“方才,此人鬼鬼祟祟藏在后门,试图驾着马车逃跑。” 季礼只觉背脊发寒,情知再也瞒不下去。年迈的东阳侯,对着巫王,双膝重重一跪:“都是臣管教无方,才令他屡屡闯下大祸。他年纪尚小,求王上看在臣的份儿上,饶他一命。臣愿承担一切责任。” 厅中诸人,都陷入沉默。季剑按捺不住,想要开口,却被季宣死死拦住。 巫王双目幽沉得发寒,面上却依旧是和煦的笑意:“恺之言重了,若论起管教,也当是孤的责任,与卿何干?” 说罢,他也不看季礼,便淡淡吩咐:“辰儿,进来。” 九辰垂眸走到正厅中央,撩袍在季礼旁边跪落。方才,季礼的一番话,令他震颤。 巫王维持着温和颜色,道:“告诉东阳侯,你该做什么?” 九辰嘴角紧抿,许久,都不发一言。 季礼侧首,悄悄给他递眼色,催促他回话。 九辰依旧抿嘴,双掌,不知何时已经捏成了拳头。 巫王冷眼盯着地上的少年,侧脸发寒:“你是非要逼孤当众动家法,还是要拉整个东阳侯府陪葬?” 九辰身体一颤。 季礼疑是听错,尚不及细思巫王话中深意。他身侧的少年终于缓缓开口,字字掷地有声:“儿臣,应该跟父王回宫领罚。” ------------ 54.以彼之道 天色未明,便有内侍带着巫王口谕到了章台宫。 浓墨般的黑色,沉沉积压在半空,难见微光。巫后一夜未眠,草草理了番妆容,便由内侍引着登上了青凤辇。 露气未散,扑面清寒,巫后放下蜀丝薄帷,眉间意绪悠长:“去禁室。” 这是一间敕建最早的地下石室,由上等寒石砌成,因终年不见阳光,阴冷,潮湿。 刚刚靠近门口,巫后便被扑面而来的潮腐气息和血腥味儿刺激的皱起眉头。 禁室内,特地设了长案,早有内侍将垂文殿内紧急待处理的朱简都搬到了案上。案旁,站着一个血纹缁裳的男子,腰间缠着长鞭,脸上戴着轻薄的墨底血纹面具――正是暗血阁的刑使金乌。 幽闭多日,巫后容色出奇的雪白,一双凤眸,亦静默许多。 她从容而优雅的走进禁室,平静行过大礼,仿佛此间之事,与她并无半分干系。 巫王搁笔离案,亲自将巫后引到身旁坐下,抚着她越发削瘦的素手,语间满是温存体贴:“孤觉得,管教世子,王后应当在场。” 他的手掌,温厚如初,言谈之间,更是惯有的随意亲密。仿佛,这数日来的幽禁、怀疑甚至废后风波,都不曾发生过。 余光过处,她也终于看清――长案正对着的石墙上,锁着一个黑袍少年,脑袋低垂,浑身是血,双臂被两条带刺的铁链吊着,几缕碎发飘在额前,像是昏迷了过去。少年的袍角处,还在不停的滴着血,落到阴湿的地面上,在他脚底晕出一滩血水。 巫后的脸色果然惨白了几分,呼吸一瞬僵滞后,她丹唇之上,却依旧绽开一抹端静笑意:“臣妾遵命。” “事关暗血阁十五条人命,孤……不得不动刑。南嘉,你不会怪孤心狠罢?”巫王虽是在问,眉宇之间,却阴沉得厉害,显然余怒未消。 巫后凤目低垂,看不清容色,再开口,已微露惶恐:“臣妾不敢。” 巫王将她的手握紧几分,扬声吩咐一名掌管禁室的老内侍:“让世子清醒清醒。” 一桶冰水兜头浇下,迅速冲刷掉少年身上的血色,他臂上和颈间一道道皮肉翻卷的鞭伤便清晰的显露了出来。见人依旧未醒,老内侍又抓了把盐巴,捡着少年手臂上最严重的一道口子便用力搓了进去。九辰咬唇,双手蓦地纂成拳头,终于缓缓醒过来,眼睛却没有找到焦点。 那老内侍见状,面无表情的近前,扬起手臂,狠狠一记耳光,将已经虚弱不堪的少年打偏到了墙上。 太阳穴被撞得生疼,头脑猛地清醒过来,巫后端庄秀美的容颜也渐渐映进了眼睛。 九辰将脸贴到臂上,用力抹掉嘴巴上的血迹,才若无其事的转过头,黑眸冰冷的盯着那老内侍。 老内侍忽觉这小煞星的两道目光竟比刀子还厉害,如果眼睛可以杀人,此刻,自己定然已被千刀万剐了。 巫王这才瞥了眼被铁链子和刑伤折磨得微微发抖的少年,略一挑眉:“跟你母后说说,你犯了何错?” 九辰偏过头,不说话。 巫王倒没有发怒,修长的指节毫无节奏的敲击着长案:“你不肯认错,是要你母后替你承担责任么?” 九辰身体轻颤,半晌,有些负气的转过头,却是倔强的看着巫王,眼睛里空洞黑冷:“儿臣私自去浮屠岭救人,杀了十五个暗血阁的影子。” 巫王哂然:“告诉你母后,要救什么人?” “一个父王不会关心的人。儿臣答应过她,绝不泄露她的姓名。” 巫后指尖陡然颤了颤,向来冷硬的心,竟似被人生生挖掉了半块。 巫王双目骤然一缩,咬牙吩咐:“掌嘴。” 老内侍会意,再次扬掌,将吊在墙上的少年掴倒在一侧。 巫王冷冷瞧着,瞳色寒彻:“当着你母后的面,孤不介意打烂你这张嘴。” 九辰扯了扯被撕破的嘴角,露出一个怪异的弧度,依旧倔强的直视巫王。 “再掌!” 这次,老内侍换了方向,抡起长满粗茧的厚掌,对准九辰另一侧脸,就要落下。 “咔嚓”……骨头断裂声,乍然撕破沉闷的空气,老内侍已被九辰一脚踹翻、踩在地上,以蜷缩的姿势扭作一团,抱着手臂惨叫起来。 九辰收回脚,眸子发寒:“此人屡屡犯上,按罪当诛。” 巫王幽深的墨眸已沉到冰点,他面似寒霜的盯着眼前的少年看了许久,忽然冷笑:“是孤太过手软,让你连规矩都忘了!今日,孤偏要磨掉你这身野性!”说罢,他淡淡吩咐:“传杖。” 恭候在外的三名老内侍立刻提了个大木桶进来。桶内,是用盐水泡制的各式藤杖。 巫王瞥了眼对面的少年:“杖腿,打断为止。” 巫后悚然变色。三名老内侍更是面面相觑,不知这道王令究竟是真是假。 巫王看在眼里,哂然一笑:“打断就不必了,巫国的世子,不能是废物。但,孤要看见骨头。” 杖腿时,所谓“见骨”的打法,就是藤杖反复落在同一个地方,直到这一处的肉被打烂,露出森然白骨,才能换地方往下打。用刑的部位,多选在大腿。只因大腿肉厚,按普通力道,没有三四十杖,根本无法彻底打烂见骨。从刑罚制定者角度来看,此处对疼痛最是敏感,最能极尽惩戒折磨之事。 为首的老内侍撸起袖子,从桶里拎出一根韧性最好、两指粗的黑藤,抖掉盐水。另外两名老内侍会意,手脚利落的将眼前的少年翻过身,背对着他们重新吊起来,然后一左一右用力按住他肩膀。 老内侍的手法相当纯熟,黑藤扬得不算太高,落杖时,却能深深嵌进肉里。他的第一杖,落在臀腿连接处,起杖时,黑袍撕裂,受杖的地方立刻肿起一指高的楞子。下一杖,依旧准确无误的落在肿痕上,如此反复,直到这一处的肉被打烂,露出森然白骨,他才紧挨着往下打。 这也是,巫王要求的“见骨”的打法。 第一处白骨露出时,九辰已咬破了唇。冷汗透衣而出,让他整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那根黑藤上,沾满了血沫碎肉。 因为一惯的倔强与骄傲,受罚的少年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耳边越来越粗重急促的呼吸声已足以说明一切。巫王勾唇,眉间凉薄,显然对这效果还算满意。 过了会儿,便有等候在外的垂文殿小内侍进来取走了批阅好的朱简和副简。巫王沉吟片刻,却是命人将整套的画具搬了进来,另展新简,挥袖泼墨,耐心得教巫后描绘远山烟水。 巫后强颜欢笑,心底弥漫的,是前所未有的悲凉。她犹记得,昔日,在巫山,在神女树下,他执着那个红衣少女的手,将每一片碧叶都画入纸中,只为求那少女明眸一顾。而当她不顾颜面的缠着他,渴望他亲手教授她绘画时,他却拂袖而去、不屑一顾。如今,他当着她的面,一边用最残酷的刑罚,折磨她的孩子,一边却软语温存的要主动教她描绘山水人物。 他用这世间最高明的武器,给了她最大的羞辱。 这一切,她懂,他更懂。 第二处白骨露出时,九辰左腿已经敏感到了极致,每次落杖,打骨的手法,都如同刀割。九辰痛得眼前阵阵发黑,一双手攥着铁链,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直至指节青白打颤,在石墙上留下十道刺目的血痕。 老内侍下杖又狠又急,不过半个时辰,九辰左侧大腿部分,已出现了五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这期间,九辰昏迷了两次,皆被金乌用金针刺醒。金针上抹了特制的药,一旦被刺醒,就很难再昏迷过去。 这五道伤口,已足以要掉一个少年的半条命,老内侍暂时停了手,去请示巫王的意思。 巫王看也不看,出语残酷无温:“十五条人命,孤要看到十五道骨头,打满为止。”说时,他正捉着巫后的手,为画里的青山绘上最后一抹青色。 老内侍扬起藤条,正要继续落下,始终沉默的巫后忽然挣开手,站了起来,道:“王上,让臣妾去劝劝他。” 巫王捡起她扔掉的笔,蘸了青墨,又起一座远山轮廓,才道:“去罢。” 九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手指依旧抓着铁链,浑身战栗不止。任何一个轻微的触碰,都能让他轻轻颤抖。因而,当巫后伸手抚摸他侧脸时,九辰本能的瑟缩了一下。待看清来人是巫后,他偏过头,避开她的手,声音沙哑,虚不可闻:“对不起,这里有些冷。” 巫后有些出神,在过去的十六年里,眼前的少年,向来都是桀骜不驯、毫不畏惧任何事情的。但她依旧不会心软。她曾以性命发誓,他们带给她的一切屈辱,她都要加倍讨回来。 巫后俯身,附在九辰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能这么懂事,母后很开心。” 九辰的眼睛里,缓缓浮起一层冰寒的雾气。 巫后走回案后,含泪请罪:“是臣妾教导不周,他才如此冥顽不灵。” 巫王却似早就料到这结果一般,温和的将她扶起,揽到怀中,低声安慰。 又半个时辰,又一轮杖刑完毕,九辰的右腿上,也出现了五道见骨的伤口。他的两只手掌,已被铁链上的铁刺穿透,滴滴答答的流着血,额前几缕碎发,也不停的淌着冷汗。 九辰用尽最后的力气,吐出一口血沫,便贴着墙,轻轻闭上了眼睛。他早已习惯了疼痛,只是有些贪恋这透骨的冰凉温度。三名老内侍也终于看清,那少年吐出的东西里,赫然是两颗被咬碎的牙齿。 巫后只觉心口莫名的窒息,她霍然起身,便想逃离这个阴暗的地方。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攥住她。然后,巫王似笑非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南嘉,你难道不想知道,世子要救的人,是谁么?” 巫后木然的转过头,凤目如水,幽幽的望着巫王,似怨还嗔:“原来,王上还是怀疑臣妾。” 巫王勾唇浅笑:“南嘉多虑了,孤信你都来不及,何来想疑之说?” 他虽然在笑,深不见底的墨眸,却愈加冷酷无温。巫后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忽然觉得冷得厉害。她匆匆行了一礼,也不等巫王反应,便快速离开了禁室。 她知道,再多呆一刻,她便会被他逼疯。 负责行刑的老内侍这才斟酌着请示:“王上,还要行杖么?” “不过是死了十五个影子,还远远抵不上巫国世子的两条腿。” 巫王终于搁下笔,指间寒光一闪,石墙上的铁链应声而断。他起身离案,负袖盯着因失力而跌落在地的少年,冷冷训斥:“这十杖,孤是要你牢牢记住,你最大的错,不是杀了那十五名影子,而是不知善后,授人以柄。孤早就教过你,做暗事,就要做得干净,断不可留下祸患。” 然后,他看了眼的那老内侍。老内侍会意,提起一桶冰水,冲掉少年腿上血色。 九辰咬牙,抵住心口,扶地呛咳不止。 巫王复睨了眼地上的少年:“孤可以不追究你到浮屠岭的所行所为,也可以不问你目的,但孤必须知道,是何人将那十五个影子挂上了文德门!” 说罢,巫王扫视禁室内一干人:“你们都是先王器重的老人,最懂分寸。这几日,替孤管教好世子,让他仔细反省!” ------------ 55.折箭断义 谎言最强大的杀伤力在于,它能让最熟悉的人都变得陌生。 季礼已在练武场默坐了一日一夜,却依旧不能将那个自己亲手提□□的少年和“巫国世子”四个字联系在一起。 思绪翻飞,东阳侯不禁忆起――五年前的暮秋月夜,年仅11岁的少年一人一剑,擅闯剑北大营,不仅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帅帐,还连挑先锋营五员大将,甚至扬言要夺了三军帅印。还记得,小小的孩子被自己的铁枪制服时,倔强坚执的眼神,如一团黑火,足以映亮整个黑夜。那情景,令他想起了荒漠里初露爪牙的狼崽,总喜欢挥着利爪伤人,却不失可爱。 大半夜,帐下一众将军被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小娃娃扰了好觉,便纷纷凑了过来,连唬带吓的逼问他身份来历。被打伤的那五名将官甚至嚷着要将那少年押进帐中严刑拷打。 当时巫国与北边荒漠的鬼方国交战甚恶,双方都使尽解数往对方营寨安插奸细,且手段越来越高明。俘虏、营妓、难民、孩子……皆是安插奸细的惯有手段。此等敏感时候,这孩子出现的如此诡异,众人心弦紧绷,自己亦不得不提高警惕。 那少年最终昏迷在他的铁枪之下,不是被吓的,而是因为重伤和脱水。据说,他跑了五天五夜,累死了七匹马,才来到这里。 他的身体,单薄滚烫得厉害。黑衣之下,布满触目惊心的伤痕。最新的,是一道道被利刃砍的皮肉翻卷的剑伤,背上和腿上几处,甚至露出了白骨;而真正致命的,却是穿胸而过的那一剑,堪堪擦着心口,再近半毫,便可致命。 对此,有人认为是鬼方使得苦肉计,有人则生了恻隐之心。大半夜,帅帐吵作一团,自己也举棋不定,只能喝令众人回营休息,等人醒过来再议。待第二日升帐议事,左右两列将领却少了三人,负责点卯的将官支吾半晌,才敢说出三位将军是连夜审奸细去了。 自己心头一震,赶过去时,少年已被鞭子抽成了血人,帐内充斥着皮肉烧焦的糊味儿,虎贲营大将张远正拿了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对他眼中的“奸细”极尽折磨。 半月前,张远因为轻信一个孩子,误中敌计,不仅丢了整营的粮草,还险些命丧苣峡谷之中。自那以后,他便对那些看起来伤痕累累、无依无靠的孩子深恶痛绝,看哪个都觉得是奸细,稍有不顺眼,便要拿了审问一番。 见到自己掀帐而入,那少年睁大一双黑眸,冷冷一笑:“都说东阳侯谋勇无双,乃真英雄,而今看来,也不过是畏敌如鼠的纸老虎!” 因为这一句话,自己力排众议,将他留在了军中。不是因为受了激将,而是生了驯服之心。 而这少年身体内蕴含的巨大能量,却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期。小小年纪,箭术卓绝,驯服烈马无数,连军中最厉害的弓箭手都败在了他手下,沙盘点兵布阵,更是翻云覆雨、奇招百出,连精于此道的季宣都啧啧称奇。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那少年在寻找水源、勘测地形上,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与天赋,巫国与鬼方的对战僵局,由此打破。 时间久了,一帮老将也渐渐觉得这娃娃甚是有趣,寻了空隙便逗他玩耍。自己对他的偏宠,更是不输剑儿,不仅亲自指点他枪法,还让他单独创立黑云骑,建功立业,扬名剑北。 可一夜之间,这些,全部都变作了一场笑话。 五年的朝夕相处,他竟将自己瞒得这么深! 他常年驻扎在边关,虽未见过他们巫国那位小世子,却早有听闻,巫王亲手教授世子文学武功,宠之如宝,甚是骄纵。他实在想不通,当初那个伤痕累累的少年,怎会是备受巫王宠爱的世子? 而堂堂一国世子,冒名从军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些年,巫王对剑北的情报,了如指掌。每遇紧要战事,王旨总能在最恰当的时机,准确到达,难道,这就是他潜入军中的目的么?可他季恺之何德何能,竟值得自己的君上付出如此代价,来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思及此处,季礼无端出了一身冷汗,太阳穴更是突突跳个不停。 季宣徘徊在练武场外,踟蹰着要不要近前,见老父似是身体不适,忙疾步过去扶住他。 季礼沉痛而叹:“枉我戎马一生、破敌无数,最后,竟被一个孩子耍的团团转。你说,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对自己所揣度的一切答案,他都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 季宣不忍看父亲虎目中流露出的伤感与失望,他知道,两日来,父亲心中的哀伤,多于愤怒。 “孩儿早就怀疑过,辰儿的身世不简单,可万万没有料到,他竟是――”胸口蓦地闷痛,那四个字,季宣也说不出口。顿了顿,他道:“也许,他是有苦衷的。” “苦衷?”季礼苦笑:“自从回到王都,他对我撒下了一个又一个弥天大谎,同王上在我面前演了一出又一出好戏,我就像只猴子一般,任人戏耍犹不自知。我甚至真信了他是为了救兄长而来,不惜一次次拿季氏满门来回护他。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若他真有苦衷,恐怕,也是在思量着如何快速的铲除季氏罢!” “父亲!”季宣悚然一惊,光天化日,臣子口出此言,是大不敬。这件事,竟将向来理智果敢的父亲,打击得如此之深。 而他们都没注意到,练武场外的白袍少年,铁拳紧握、双目喷火,飞也似的离开了。 不出半刻,柔福长公主惶惶不安的奔到练武场,一改往日柔静:“父亲,宣哥,不好了!剑儿他骑了匹马,怒气冲冲的出门了!” 季氏父子脸色大变,半晌,季宣干哑着嗓子道:“他定是听到我们的谈话,闯宫去了。” 文德门外,季小将军单枪匹马,把守门将士挑得人仰马翻,负责劝架的几名内侍也被他打得满地找牙。闻讯赶来的独孤信大是头疼,若换做别人,他早命人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捉拿。可马上的白袍少年,不仅是东阳侯府的小侯爷,还是柔福长公主之子,更是声震天下的烈云骑统帅,就是借他独孤信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伤他分毫。因而,独孤信只能一边小心周旋,一边命人火速去禀报巫王。 巫王本在陪吴妃赏花,听得奏报,好整以暇问:“他为何闯宫?” 守门将士嗫喏半晌,才敢说:“季小将军扬言要见世子殿下,还――还对殿下出言不逊,不停得骂殿下忘恩负义――”说到最后,那将士的声音已细若蚊蝇。 巫王挑眉,置之一笑:“不过是小孩子间争勇斗狠,不必理会。先拦住,立刻通知东阳侯,让他将人领回去。记住,切不可伤了人。” 话音方落,另一名将士急急赶来禀告:“王上,东阳侯来了,发了大火,正要绑了小将军面君请罪!” 巫王踱着脚,揉了揉额角,计较片刻,却是唤来一名内侍:“你带着孤的口谕去禁室,告诉他们,东阳侯要见世子,任何人不得阻拦。” 说罢,他吩咐两名将士:“告诉独孤信,既然此事因世子而起,就交给世子处理罢。” 阴寒不见天日的禁室内,依旧只在石壁上挂了盏油灯。 九辰换了身干净的黑袍,安静得靠坐在墙角,怀里,躺着粽子般的阿蒙。 昨日,这头凶鹰再次冲入禁室,疯狂的拿身体去撞击石室,直至头破血流,仍不肯罢休。一帮老内侍添油加醋的将此事报给巫王,恳求巫王下令捕杀此凶物。谁知,他们这位王上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命他们将这凶鹰放进石室,陪他们的小世子一起思过。 石门缓缓打开,季礼当先步入,身后,跟着被五花大绑的季剑。 九辰转头,见到来人,黑亮空洞的眸子顿起波澜:“侯爷?阿剑?” 他怀里的阿蒙眼珠子骨碌一转,如往常般振翅飞起,煞是凶猛的去啄季剑。 季剑双目血红,死死盯着对面的黑衣少年,任由阿蒙折腾,不似往常般与这苍鹰争勇斗嘴。阿蒙大是扫兴,狠啄了几下,见季剑依旧没有反应,便悻悻飞回九辰臂上。 然后,在两个少年惊诧的眼神里,东阳侯撩袍,双膝重重一跪:“老臣,见过世子殿下。” 这一跪,如巨石般砸在心口,九辰大惊失色,想要阻止,双腿却动不了分毫。 季剑几欲喷火,积攒的怒气终于在这一瞬崩溃,忿然低吼:“爷爷,你为何要跪这等忘恩负义的小人?!” “闭嘴!”季礼更高的吼了一声,整个石室都似颤了颤:“殿下是君,你是臣,你犯下死罪,还不跪下,祈求殿下赦免!” 季剑撇嘴,咬牙冷笑:“我季剑跪天跪地跪父母,就算粉身碎骨,也决不跪小人!” 季礼气得青筋暴起,霍然起身,一掌将季剑掀翻在地,复撩袍跪落,恭敬道:“这畜生年少无知,殿下莫要同他一般计较。今日,他忤逆犯上、擅闯宫门,对殿下出言不逊,臣特地绑了他来,请殿下治罪。” 禁室一帮老内侍被季老侯爷这气势吓得不轻,纷纷避出丈远。 九辰握拳,忽然有些痛恨眼前这所有的一切。因为一个身份,曾经与他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兄弟,可以一夕间反目成仇、形同陌路;曾经他视若长辈的人,就这样卑微的跪在他面前,祈求他的赦免。 东阳侯却似铁了心,挺直肩膀跪着,恭敬请罪:“昔日,老臣有眼无珠,屡屡冒犯殿下,所造罪孽,万死难赎。今日,老臣也希望,能得殿下一个了断。” 九辰整日整夜的昏迷,早已虚弱不堪,全靠那些老内侍一桶桶冰盐水的刺激,才能勉强维持清醒。 他根本不想知道季礼都说了些什么。他只想做一件事,就是走过去,扶起地上的老侯爷,不要让他敬之爱之的长辈再如此卑微得跪在他的面前。他的恩情,他还不起,他这一跪,重若山岳,他更受不起。 让九辰真正感到绝望与恐惧的是,他全身上下根本提不起一丝力气,连抬起手臂都做不到,更无法移动刑伤累累、发炎肿胀的双腿。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年迈的老侯爷,跪在他面前请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挺直肩膀、打起精神,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父王,你的目的达到了。 季剑倒在地上,因被反剪了手臂,挣脱许久,都站不起来,目中熊熊怒火,几乎要烧掉这冰冷的石室。九辰偏过头,看着季礼,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侯爷,替阿剑松绑罢,他本就无错。” “殿下失言了。”季礼正色道:“老臣不敢当殿下如此尊称,这逆子的贱名,又岂敢污了殿下金口。” 九辰默了默,平静道:“此处并非刑堂,亦非朝堂,请季侯替小将军松绑。” 季礼这才恭敬应命,解开季剑身上的绳索。 季剑挣脱了束缚,立刻一个健步,冲到九辰跟前,挥起拳头,雨点般砸在他肩头,边打边骂:“混蛋!骗子!你摆什么臭架子!爷爷他腿不好,你怎么忍心让他跪在寒石板上!你的良心让狗吃了么?!我季剑瞎了眼,才会拿你当兄弟!” 阿蒙见主人被欺负,立刻扑棱起双翅,狠狠去啄季剑。九辰无力阻止,只能咽下喉头腥甜,靠着石壁不停呛咳,任由阿蒙上下扑腾,将禁室搅得鹰毛乱飞。 季礼大惊,忙上前拦住季剑,反剪住他双臂,将他踢跪在地,喝道:“畜生,你非要将季氏满门置于死地么?!”语中沉痛,令季剑浑身一震。片刻后,意气风发的白袍少年竟是抱着季礼双腿,埋首哽咽起来。季礼知他心里委屈,颤抖着双掌,轻轻抚上了孙儿的发顶。 九辰费力从怀中摸出一块黑色令符,令符之上,刻着一只浴血的雄鹰,展翅贯日,搏击长空,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符而出。 这块黑云令,是季礼亲自命人打造的,此刻,东阳侯只觉异常刺眼,虎目,隐隐流伤。 九辰将它摊在掌心,轻笑道:“黑云骑不可无主,希望侯爷不要解散它,转交于阿剑统领。两骑合一,遇战,必将势如破竹。” 说到这里,他将目光移到背对着他的白袍少年身上,黑眸明亮:“我们曾约定,要并肩作战、剑指九州,做一辈子的好兄弟。对不起,阿剑,我失约了。” 语落,九辰眸子里的明亮也渐渐转为死灰。他知道,这一刻,与他生死与共五年的好兄弟,终将离他而去。日后,那看不到尽头的漫漫长路上,他又丢了一盏灯。 垂文殿,巫王负手立在窗边,金色的日光在他绣着青龙暗纹的袖口洒下耀目的光芒。 许久,他才收回思绪,问回来复命的内侍:“东阳侯都与世子说了什么?” “东阳侯一直在自省种种罪孽,请求殿下降责。”觑了觑巫王脸色,那内侍继续道:“倒是季小将军,不仅对殿下大打出手。方才……方才还折箭割袍,要与殿下断绝兄弟情义。” 巫王眉间略沉,方淡淡笑道:“世子如何反应?” 内侍带了些困惑:“殿下只是瞧着,没说什么话。”他又费神想了想,忽道:“这之前,殿下从怀中取了块刻着苍鹰的令符,交给了东阳侯,说是物归原主。” 八月初一,是文时候巫子玉的生辰。因文时候爱吃鲥鱼,每年的这一日,巫王宫中都要大摆鲥鱼宴,为文时候庆生。 巫王宠爱文时候,上下皆知,这也意味着鲥鱼宴是断不能出差错的。因而,内廷总管晏婴纵然伤未养好,也不得不强拖着身子骨,安排宴会事宜。一日下来,他只觉整个人都要散架似的。 今年的鲥鱼宴,依旧由巫王及王后亲自主持,宴请之人,大多是王室子弟及文时候交的那群好友。宴会开时,众人谈笑宴宴,帝后琴瑟和谐,而文时候巫子玉,更有无数种方法,能将巫王哄得龙颜大悦。一道道美味鲥鱼被次第端到案上,足有上百种烹饪方式,不仅鲜美诱人,更能令人眼界大开。 当然,这次的鲥鱼宴,也有很多与众不同的地方。比如,向来与巫后不和的柔福长公主竟破天荒的出席了宴会,还主动举了杯绿酒,祝愿帝后恩爱不衰。当然,也有少数好事者直言当时巫后的脸色十分难看,险些与长公主当众翻脸。 再比如,宴会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的落在左首席的那位白衣少年身上。这是巫子彦被禁足十余年来,第一次公开露面。席间,这位俊秀如玉、光风霁月般的白衣公子始终敛眉垂目,沉静谦和,从不主动说话。面对一众世家子弟的哄闹灌酒,他也只是淡然婉拒,半滴不沾。他身上散发的清冷气息,如惠风凉荷,驱散满殿燥热喧哗。这世上,仿佛没有什么事,能引起他的兴趣。 而席间,柔福长公主更是拉着云妃与子彦,嘘寒问暖,感慨万千。谈至尽兴处,长公主甚至一度引袖落泪,惹得满殿宾客纷纷恻然。 这次鲥鱼宴,文时候还特地请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楚世子西陵韶华,亦是含山公主未来的准夫婿。自上次国宴,公子子彦乃楚九州公主血脉之事被确认后,这位楚世子便一直寻机恳求巫王给他们甥舅相认的机会。因而,今日,也不知是不是巫王刻意安排,西陵韶华的位置恰好紧挨着巫子彦。不过,整场宴会下来,他们甥舅之间除了礼节性的问候,倒也没有过多亲密接触。偶尔几次窃窃私语,巫子彦也只是含笑静听,并无其余反应。 如此盛宴,公子子彦成为关注焦点,却独独不见世子踪影。众人心中未免猜测,莫非,这朝堂之上,又要掀起一阵风波与动荡了?可再看帝后恩爱和谐之状,却又不似有易储之兆。 趁着热闹,晏婴却悄悄溜到司膳房,亲自煮了份鲥鱼汤,装到食盒里,往禁室而去。 为了收买先王留下的那帮老顽固们,他着实花费了不少力气。 禁室内,九辰抱膝坐在墙角,呛咳不止。看了晏婴带来的鲥鱼汤,他轻轻挑起嘴角:“今年的鲥鱼宴,定然比五年前热闹。” 因为鲥鱼宴,从小到大,他甚至比他那位王兄还期待他的生辰。只因这一日,父王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文时候身上,不会给他布置繁重的训练任务,也不会锱铢必较的寻他每一点错处。最重要的是,在宴会上,他可以吃到各种美味的鲥鱼,见到各种稀奇古怪的宝贝,还可以利用宴会上的小游戏,正大光明的拉着其他王族子弟和那位王兄争抢彩头。论起打架,他向来是高手,除了那次夺马之外,他大多时候都能成功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儿时,那位王兄被他欺负的厉害了,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跑去父王面前告状,还会语气恶毒的嘲笑他没有生辰。他却满不在乎,甚是鄙视这种行为,能抢到宝贝才是最重要的,是谁的生辰,又有何妨?如果他有生辰,他也会很大方的允许这位王兄来抢他的东西。再说,父王碍于面子与游戏规则,最多就是罚他在垂文殿跪一夜而已。 不过,如今他已长到十六岁,自然不好再像小时候那样「直接」去抢东西了。 思及此处,他兴致怏怏的看了眼晏婴:“我吃不下,给阿蒙吧。” 原本偎着墙角眯眼打盹的阿蒙,得到主人示意,肥胖的鹰躯一震,立刻兴奋的扑起翅膀,一头扎进了食盒。 晏婴知他病得厉害,已连续两日未进汤水,能醒着同他讲话已是万幸。见四下无人,他悄悄从袖中摸出一根金针,道:“殿下要的东西,老奴带来了。” 宴会结束后,西陵韶华没有立刻离去,反而借着酒兴,一路踱到了采绿湖边。 一截玉箫,分花拂柳,露出树后的白衣公子。 西陵韶华满是欣慰:“你能如期赴约,我很高兴。” 巫子彦依旧是淡贮的神色:“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西陵韶华不答,只问:“公子可有把握甩掉后面的尾巴?” 子彦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西陵韶华打量着他俊秀的眉眼,叹道:“有个人,想见你一面。他,一直在等你。” 楚使驿馆,三更,佛室。 高大的观音像缓缓移开,露出里面隐藏的暗室。暗室中央,一个黑袍老者,背对着他们,坐在轮椅里面。 暗室门合上时,他才转动轮椅,回过身。黑绫衣下,老者只露着一双利如鹰隼的双目,反复盯着不远处绝然而立的白衣少年,声音浑厚干哑:“你生的不似阿语,好好一张脸,全让巫启给祸害了。想必,你性情更似阿语罢!” 话中不满,昭然若揭,竟还隐隐透着几分遗憾。 子彦静静听着,不置一词。 西陵韶华垂手,恭敬的侍立在一旁,见状,道:“这孩子眼生,父亲莫吓坏了他。” 父亲?子彦一怔一惊,难道,此人就是――? 一阵爽朗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老者转着轮椅,靠近他几分,傲然道:“小子,你该唤我一声「外公」。” 如此直接霸道,倒是十分符合西楚一代霸主西陵衍的作风。 子彦淡静如初,只微微蹙起眉峰,有些困惑的看着两人。 老者倒也不计较,只扫了眼西陵韶华。西陵韶华会意,看着子彦笑道:“你不必害怕。你身负楚人血脉,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你,然后带你回楚国。” 子彦依旧不答。 老者看不下去,睨着眼道:“巫启将你视作孽子,你留在巫国,永无出头之日。可凤神血脉,乃我楚人的骄傲与信仰。你若与我归楚,我立刻下诏,让你做楚国的世子,日后,整个西楚,乃至天下九州,都将归你统治。” 西陵韶华垂目立着,仿佛这世子之位,与他无甚关系。老者说完后,他甚至还给了对面的白衣少年一个鼓励的眼神,和煦问道:“就算不为这些,你,难道不想见见你的母亲么?她,也一直在等你回去。” 子彦浑身一震,面色霎时雪白。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无法再保持沉默。 嗫喏半晌,他低首敛眉,俊秀如玉的面上,看不清楚神色:“此事,我需与母妃商量后,再做决定。” ------------ 56.青缇之约 冷月如霜,映照在扶窗而立的素衣少女身上。 她就那样虔诚的长望夜空,任及腰青丝随风漫舞,仿佛暗夜里,悄然绽放的幽昙。 她的身后,一个布袍青年正端坐在轮椅中,双目冲静的凝视她的背影。 “七日前,巫紫曦顺利诞下一子,举国欢庆,王上爱不释手,喜得三日未眠,赐名「麒麟」。朝中早已暗潮汹涌,以巫国的强势和巫紫曦的手段,易储风波,早晚都会发生。风国世子娶了巫国公主,算不得什么,想要站稳根基――名扬天下的幽兰公主,必须嫁与凤神后裔。” 说到此处,布袍青年沉静的眼睛里陡然激起一道精光:“到时,你们姐弟在风国的地位,将无人能憾,也无人敢憾。” 幽兰依旧不动,恍若未闻。 仰首望着这异国的夜,她忽然忆起,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月冷千山,遍地雪落,曾经有一个少年,浑身浴血的闯入她的地盘,抢走了她最心爱的马匹。 那是她费了很大力气才得到的越影啊,如今,她的越影长大了,却早不认得她了。 幽兰轻轻漾起一抹笑靥,眸间,水色一点点的溢出,复一点点的在月下蒸干。 她终于缓缓转身,柳眉一扬,还是惯有的骄傲姿态:“若日后阿云不能执掌风国,我会亲手杀了你。” 布袍青年颔首而笑,眉间坦荡,满是赞许:“如此,才像我薛衡的徒儿。” 这一夜,剑北却是传来了紧急军报。 原来,三日前,风楚两国交界处,双方守将因口角之争发生激战,俱是伤亡惨重。楚人好战,哪肯在战事上吃亏,战火一起,便立刻从四方增调兵力至边关,大有攻城略地之势。风王连夜派了使者,携带国书及重礼至楚营赔罪,谁知,楚国大将熊晖非但不买账,还斩使焚书,撂下狠话要风国血债血偿。 风国力不敌楚,只能寄托外援。当时恰逢巫王正式下诏宣布巫子彦与风幽兰定亲之事,风王及群臣也顾不得颜面与礼仪,只得连夜准备仪驾,提前送幽兰公主至巫国,行“问名”与“纳吉”之礼。 礼数未全,风国公主的仪驾便已启程赶赴沧冥,风王必是心急如焚罢……这场战事,恐怕也不仅仅是口角之争那么简单了…… 剑北紧邻风楚交界,若楚人真是另有图谋,主将不在,那剑北也势必危急。 此刻,巫王酒醉微酣,太阳穴突突疼得不停,一个青衣内侍正跪坐在榻边,轻轻为他按揉头部。 闻得奏禀,他揉了揉额角,沉声吩咐:“立刻宣东阳侯入宫。” 风楚这场交战来得太过突然,三日后剑北才传来消息,季礼乍闻此报,亦是吃惊得厉害。 他匆匆换上官服,冒着星月入宫时,巫王正披衣立在垂文殿的书阁,盯着一幅九州地形图看。 见东阳侯进来,巫王免了礼,直入正题:“若楚人突袭,剑北大营可有应急之策?” 季礼指着地图上一处凸起的地方,道:“首当其冲的,当是乌岭。而乌岭西南边上的壁亭,恰是巫、楚、风交界之处,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可作倚重之地。只要马彪指挥得当,楚人占不到便宜。” 巫王看他面色凝重,便指着乌岭旁侧一处断裂地带,问:“这是何处?” 季礼被戳中心事,叹道:“老臣不敢欺瞒。此处,是一道断裂的峡谷,深达千丈,瘴气漂浮,毒物丛生。月城的百姓将这峡谷称为「死人谷」,因为以前试图攀崖进谷的人,皆是尸骨无存,再无音讯。老臣初到剑北时,还不信此事,特意抽掉了步兵营的将士驻扎在附近。谁知,到了第二日,那些将士全部面色乌青、七窍流血的死掉了。营中的军医,根本看不出来他们中的是什么毒。” 老侯爷的言下之意,便是此地并无任何驻防。若楚人当真不顾性命,以此为突破口,后果将不堪设想。 巫王了然于心,道:“暗血阁的毒使,百毒不侵,孤倒是可以派他们前去剑北查探地形。只是,他们不懂军务,恐怕,尚需恺之另派大将协助。” 季礼犹豫半晌,十分谨慎的道:“其实,昔日老臣军中,有一队人,曾从谷中生还。” 巫王大为意外,顿时展眉:“他们都是何人?可在沧冥?” 季礼虎目睨向一侧,语气异常复杂:“一年前,剑北大旱,半年不雨,世子殿下曾不顾军令,带人进谷寻找水源。” 东阳侯语带尴尬,殿内一时陷入死寂。 大半夜,巫王带着东阳侯来了禁室,生生将一帮老内侍从睡梦中惊醒。 石室内的少年,已经再次陷入昏迷。两名老内侍立刻轻车熟路的提了数桶冰盐水进来,一桶接着一桶的朝着九辰兜头浇下,直到他从呛咳中醒来。九辰早已习惯,这两日,他自己都数不清一共被泼醒过多少次。 醒来之后,九辰就沉默的抱膝坐着,眼睛始终盯着地面,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冻得还是痛得。 一双青龙靴尖,渐渐出现在视线里,九辰抬头,只看到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隐隐有些熟悉,但混沌间,实在想不起来是谁,就继续垂下眼睛,盯着地面看。 巫王皱眉,甚是无语,东阳侯则喉咙干哑,看得目瞪口呆。 那两名老内侍见状,只当世子无礼,复提了桶水照着地上的少年浇了下去。 九辰呛咳不止,大约明白是必须要清醒过来了,便摸出指间的那根金针,扎进了左肩。 这一招刺穴的方法,还是他从金乌那里学来的。 眩晕感逐渐消失,眼睛也一点点清明起来,九辰盯着那靴尖看了半晌,终于意识到来人是巫王,才费力挺直肩膀,偏过头,试图止住咳嗽。 巫王并无心思去计较他的失礼行为,沉声问:“剑北死人谷的地形,还记得么?” 九辰点头,咳得愈加厉害。 巫王与季礼同时舒了口气。 季礼立刻上前将手中羊皮帛摊开在地上,恭敬的递上硬朗的竹笔:“军情紧急,请殿下以最快的速度为老臣绘出死人谷的详细地形图。” 老侯爷感觉到,对面的少年身体颤了颤,双目灼灼的看着他,开口,声音虚弱干哑:“剑北出了何事?” 季礼避开他清亮目光,断然摇首,正色道:“这并非殿下该关心的事。” 巫王冷眼旁观,未置一语。 九辰握住竹笔,将所有力气都灌注在右臂上,费力画了许久,才堪堪描出一条轮廓。 冷汗一滴滴落在简上,晕湿一片,巫王视见这一幕,脸色有些难看。 九辰知道,他又犯了巫王的大忌,便搁了笔,将皮帛推给季礼,低声道:“对不起,我画不好。不如,我来口述,侯爷绘图。” 说完,伸手将笔递到了季礼面前。 季礼忙接过去,恭敬回道:“老臣遵命。” “……双侧峭壁,百丈以下草木不生,中有裂缝,左侧五道,右侧七道,间距在十里到十五里之间,壁间共藏有大小瀑布二十一道。这些瀑布,只有右侧三道无毒,其余流下的水,都有剧毒,沾身即亡……” “右侧哪三道无毒?” “从西北开始,第二、五、七道。” 次日天色蒙蒙亮时,一幅精准到每一条暗缝与暗流的死人谷地形图终于绘制完成。为了布防安全,九辰特意用竹笔刺破手指,用红色标注出危险地带。 东阳侯吃了这颗定心丸,便匆匆告退,命斥候加急送往剑北大营。 巫王负手盯着地上的少年,眉峰紧皱,忽得运掌如风,推了出去。 肩头剧痛如碎骨,九辰偏过头,吐出一口血。 巫王捏着那根金针,指间运力,看着它一点点化为齑粉,方才卷袖而去。 九辰失力得靠在墙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一直不想自己在外人面前太过狼狈,可当着他敬爱的长辈的面,他最终还是狼狈了。 从小到大,他一直在用各种方式来掩盖自己的狼狈,今日,他却不想掩饰了。 他已经能感觉到,温度,正一丝一丝的从身体里抽离出去,他实在不想再维持清醒,浪费掉最后的体力。从小到大,他教给他最多的,就是如何保存体力,生存下去。 巫王回到垂文殿时,司礼官早已恭候在阶前,不待入殿,便急急禀道:“明日,风国幽兰公主的送亲仪驾将至沧冥城外。依礼,子彦公子当出城十里相迎。” 巫王环顾四周,沉声问道:“晏婴何在?” 一名小内侍跪禀:“总管去分派各宫娘娘的消暑瓜果了。” 巫王了然,有些疲累的摆摆手,吩咐那小内侍,道:“你替孤去芷芜苑宣旨罢,命公子子彦明日辰时至城外迎接风国公主仪驾。” 小内侍应了声“诺”,正欲退下,忽听巫王再次沉眉吩咐:“你先去趟章台宫,让王后主持明日问名纳吉诸事。告诉王后,这是孤的意思。” 云妃刚刚在佛堂做完功课,本欲卸妆午睡,听闻内廷总管晏婴求见,忙命人请了进来。 晏婴捧着一篮新鲜瓜果,环顾四周,挤眉笑道:“王上有些体己话,让奴才带给娘娘,这些闲杂人等在,奴才也说不出口。” 周围宫婢闻言,俱是掩唇偷笑、娇容微醺,不待云妃吩咐,便次第退了下去。 云妃手执纨扇,目无波澜,静静笑着:“晏公有话直说,何必戏耍臣妾。” 晏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个头,道:“老奴此来,是为了见子彦公子,求娘娘通融。” 云妃吓得失色,立刻起身相扶,道:“晏公快请起,这实在折煞妾身了。彦儿此刻不在宫中,晏公若有急事,不妨先告知于我。由我转达给他,也是一样的。” 晏婴伏地,将头埋得更深,哽咽道:“老奴斗胆,想请子彦公子去救救殿下。” “世子殿下?”云妃愈加吃惊:“究竟出了何事?” 晏婴却语气凝重:“此事干系重点,老奴必须亲自禀告子彦公子。” 云妃一双素手缓缓松开晏婴的袖口,她静默半晌,叹道:“殿下的事,自有王上王后做主。彦儿尚是待罪之身,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哪里有此等通天本事?晏公……请回罢,恕妾不便多留。” 晏婴不甘心的抬起头,眼睛浑浊:“娘娘生了副菩萨心肠,怎可见死不救?” 云妃转过身,苦笑:“晏公言重了。这世上,没有一个母亲,会用自己孩子的性命开玩笑。 妾……也是个凡人而已,又怎能挣脱世俗牵绊。” 晏婴知道,作为一个母亲,独善其身,并无过错。他忽然萌生的这一股希望,尚未开始,就已经在云妃的婉拒中破灭了。 芷芜苑内,一袭白衣,自花木阴影中悄然步出。 他掸掉袖上落花,在阁外立了片刻,复点足消匿。 荒芜的西苑,早已无人看守,烈日下,却笔直得跪着一道墨色影子。他黑裳间的血纹,在炽热的日光下,妖艳如火舌。腰间长鞭,也只松松垮垮的缠在臂上。 那角白衣映入眼帘时,影子立刻垂下头,恭敬道:“属下金乌,叩见阁主。” 说完,双手奉上蛟绳长鞭。 子彦并不说话,翻袖间,长鞭已被他卷入掌间。 金乌挺直肩膀,未见鞭动,只觉眼前晃了晃,下一瞬,断筋碎骨之痛传遍全身,鞭梢,已在他身上留下十数血洞。 他忍不住闷哼了两声,不远处的白衣少年,正居高临下的睨着他,一惯冲静的双目,冰冷而无温:“这已经是第二次。我说过,不许伤他。你既然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又何必认我这个阁主?” 金乌咽下喉头淤血,愧疚道:“属下万死。只是,这两次,都是主上亲自监刑,属下,实在不敢放水――嗯――” 鞭走如刃,直接卷掉他臂上皮肉,露出森森白骨。 金乌痛得眼睛发酸,再不敢多加辩解。 子彦扔掉长鞭,眸底寒色稍缓:“这次,他伤得如何?” 金乌牙关颤抖着,维持恭敬姿态:“主上动了一夜鞭刑,其间,殿下昏迷,还用了针刑。属下……尽了全力……” 说这话时,他身体又是明显一颤。 子彦却将视线移向了别处,双目复归于平静,不知在想什么。 昏迷中,九辰不间断的咳了一整日,到了夜间,高烧得通身滚烫,连唇角都起了火泡。 守夜的两名老内侍摸了摸墙边少年的额头,俱被那滚烫如碳的温度吓了一跳。他们又提了两桶冰盐水,悉数浇在九辰身上,半个时辰后,九辰高烧非但没降,反而越加严重,原本苍白的脸,已被烧成浓重的潮红色。 二人见情况不对,忙去禀告管事的那名老内侍。熟料,那老内侍被九辰折了腕,余恨未消,听罢,不屑一顾,道:“这小煞星,病成这副鬼模样,王上看都不看一眼,便是要任其生灭了。你们若识趣,就少惹这身骚。” 禁室内的老内侍们,向来以此人为尊,见他发话,倒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那老内侍翘着腿道:“不就是发个烧么?也不是大事,继续浇点水降降温就是了。” 说完,他便亲自带着另外两名老内侍,拎了几桶温度更低、浓度更高的冰盐水,专挑墙边少年伤口重的地方浇上去。 纵是深度昏迷,九辰也被疼痛刺激得双拳紧握、神色扭曲。 领头的老内侍见状,阴测测的笑着对另外两人道:“这不就有知觉了吗?” 说罢,他提起桶,又撒了碗盐,准备将剩余的水全部浇下去。 一只手,忽然紧紧攥住他的脚踝,那架势,似要将他整个人都捏碎,可惜,却无多大的劲力。那老内侍恶狠狠的瞪着昏迷中的少年,啐了口,正要一脚踩下去,忽觉心口一凉,似有什么东西插了进去。 他用力扭过头,终于看清,石室门口,翩然立着一个白衣少年。 只来得及看清楚这一眼,下一刻,他便仰面栽倒在了地上。 另外两名老内侍尖叫着扔了桶,惊恐的缩在墙根,打量着这宛如天降的白衣公子,如看鬼魅。 然后,在他们愈加惊恐的眼神中。 年轻的公子双目沉静,一步步走进石室,走到墙角,抱起昏迷中的少年,复翩然而去。 而第二日,风国幽兰公主的仪驾在沧冥城外等了整整一日,直至日落星稀,都没能等到迎亲之人――巫国公子巫子彦,则成了九州百姓茶余饭后的另一端奇谈与笑事。 那袭白衣彻底消失之后,两名老内侍猛地尖叫起来,浑身抖如筛糠,手脚并用的往禁室外面爬。 一道黑影,稳如山岳,恰恰挡住了狭小的石门。 两人已是惊弓之鸟,恐惧中,颤抖着抬起头。挡路的人戴着墨底血纹面具,此刻,也正拿眼睛盯着他们。 “金……金乌刑使!” 乍遇救星,两人激动得指着禁室里那具尸体,瞪大眼,磕磕巴巴得说不出话。 金乌一动不动,似乎并没有理会的意思。 一名老内侍紧紧扯住他衣角,张大嘴巴,呜啊不止。 金乌依旧不动。 两名老内侍绝望的松开手,继续手脚并用的往外爬。 金乌怜悯的看着,缓缓眯起眼睛,指间金针,已从他们喉间穿过。 此时,夜,黑的正深,偶有晓风拂过。 巫王得到消息时,已是东方渐白。 彼时,所有老内侍们聚在一起,手持先王赦令,直接将那三人的尸体抬到了垂文殿前,将殿门围得水泄不通,高声嚷嚷着要巫王出来主持公道、严惩凶手。 独孤信又增调了一队侍卫,才将这群人挡在阶下。 据说,死去的三名老内侍,皆横尸在看管世子的那间地下石室之中。他们的心口处,赫然是一株染血的青菊。刚刚发现时,那青菊上的血,尚是温热的。而本应在禁室思过的世子,却没了踪影。 这已是,自栖霞宫血案之后,第二起青菊杀人案。 殿内,巫王披衣靠在藤椅中,正在翻看东阳侯新呈的奏报。 晏婴小心的奉上刚刚烹好的露茶,想到外面的情况,忐忑难安。 巫王却只抬了抬眼皮:“告诉独孤信,先验尸。” 说罢,他便继续不紧不慢的翻着奏简。 很快,验尸官便进殿禀报:三名老内侍的致命伤,不在心口,而在喉间。 这结果着实出人意料,巫王神色微妙,亲自出殿验看,果见那三人的喉间都有一处细微如针孔的伤口,穿透整个喉咙。 验尸官直言,这三名内侍都是先被人以金针封喉,令其失音,然后才被青菊穿心而亡。 旧案未破,新案又起,负责内廷安危、有「罗网」之称的戍卫营威信尽失。独孤信忙跪地请罪,自求重责。 巫王侧颜冷峻得负袖而立,未置一词。君威之下,定是雷霆之怒,独孤信额上渐渐沁出冷汗。 “金针“二字,令晏婴心一沉,如果,这不是巧合,那就必是一场,早就设好的局。 果然,一名老内侍却忽然拨开众人,扑倒在巫王脚边,颤颤巍巍的说:“王上,前日老奴亲眼瞧见,晏总管曾悄悄塞了根金针给殿下。” 吸气声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到了晏婴身上。 涔涔冷汗透衣而出,晏婴攥着袖角,暗暗咬牙,正欲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挺身而出。 巫王忽得一脚踢翻那内侍,徐徐道:“你可知,污蔑世子,该当何罪?” 晏婴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君上。 方才,那两道阴寒凌厉的目光,难道,只是自己的幻觉? 那内侍显然也懵了,他爬起来,立刻声泪俱下的扑在死去的两人尸身上,痛苦流涕:“王上明鉴,奴才不敢说谎。那日,就是他们对殿下动的刑,殿下定是记恨上他们了,才会痛下杀手。可怜他们,一生尽忠职守,一朝含冤而亡,连个清明的归宿都没有。” 这番话,让其余老内侍俱是恻然,他们激愤的情绪,再次被点起来。 巫王冷眼瞧着,勾唇反问:“那根金针,是孤让晏婴带给世子,保持清醒用的。论起凶手,孤也难逃干系了?” 原本喧哗的大殿四周瞬间安静下来。谁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情况」。 那些老内侍却个个都是人精,自然明白这弦外之意,不由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唯有那个伏地大哭的老内侍依旧不甘心的扬声喊叫:“若殿下不是凶手,又为何会畏罪潜逃?” 他句句说中要害,直指世子,其余老内侍嘴巴上不说,心里难免有同样想法。 晏婴反复打量着那老内侍,伤而不乱,悲而不慌,暗骂设局的人果然心肠细密歹毒。 “畏罪潜逃?”巫王眯起眼睛,睨了眼那内侍,唇边溢出点点冰冷笑意:“谁给你的狗胆,容你如此以下犯上?” 那老内侍终于有些慌了。 巫王负袖,冷冷道:“拉下去,剐刑。” 惨叫声中,那内侍被强行拉了下去。 聚在殿前的一干人,俱是面色惨白,如置冰窟。 巫王挑眉扫视一圈,不紧不慢的道:“昨夜,世子生了重病,已被孤接到垂文殿休养。尔等可要进殿搜查?” 这话听起来倒十分和善,老内侍们却面面相觑,哆嗦着比肩站着,无一人敢应声。 独孤信也会了意,大手一挥,几名侍卫立刻将尸体抬走了。 这场血案,如闹剧一般,草草了结。 巫王回到殿中,洗了把手,便若无其事的靠在藤椅中小憩。 晏婴心中有愧,扑通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巫王眉峰微皱,踢了踢他,冷笑:“晏公何时能做回马前炮?” 这日,还发生了第二桩令巫王头疼的事,就是夜宴初开,风国公主的仪驾还停在沧冥城外,公子子彦踪迹全无。 巫后与年迈的太祝令在司天监等了整整一日,都没能等到本该进行“问名”与“纳吉”之礼的两人。老人家很不舒心,整个司天监都怨声载道,前来观礼的王公贵族及世家子弟更是因此吵闹不休。 重阳殿内,舞乐奏起,美酒佳肴已经次第摆上长案,诸事准备齐全,独独少了一对主角。这宴会究竟开与不开,让忙活了一日的司礼官很是为难。 风国小世子最沉不住气,一听说自己阿姐还被晾在沧冥城外,当众就掀翻了长案。 此次,是巫国理亏,一干大臣虽是不满,却也不好发作。满案美酒吃食滚了一地,装酒的铜壶,又恰恰滚到了季小将军的脚下。 本来,这样算不得大事,可偏偏季剑这几日正心情不爽,两句不和,两个少年一剑一枪,从殿内一路打到殿外,好不热闹。 巫王脸色阴沉得坐在主位上,虽未出言制止争斗,隐忍的怒气,却令整个大殿的气氛都冰结到了极致。 云妃也没料到,子彦会做出如此鲁莽之事,面对巫王的冲天怒气,只能静默的跪在君前请罪。 整个席间,唯有性情直爽的史妃在幸灾乐祸的看好戏。这段时日,她被云妃抢尽风头,眼见着这对母子恩宠刚起,就闯下这等大祸,不由心头大快。 巫后端静的坐在巫王身侧,凤眼一挑,道:“王上,子彦是个懂事的孩子,断不会无故胡闹,想来是因事耽搁了。不如,先开席罢,让客人干巴巴的等,总归失力。” 巫王揉了揉额角,正要宣布开宴,殿外,内侍高声传报:“子彦公子到,幽兰公主到。” 云妃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险些瘫倒在殿上。 然后,在众人错愕的眼神中,一袭白衣的少年公子,携着一个素衣少女的手,缓缓步入殿中。 遥遥望去,两人一个俊秀如玉、玉树风流,一个姿容高洁、清幽如兰,当真如神仙眷侣一般,羡煞旁人。满殿人都看得痴迷,也不知是谁哄闹了一声,众人才大声谈笑起来。 巫王怒意未消,死死盯紧子彦,阴沉着脸问:“到哪儿疯去了?” 子彦缓缓跪落,从容回禀:“父王恕罪。儿臣听闻,在我们巫国,青缇之花,代表祥瑞和太平。此次,公主不远千里,远嫁巫国,着实辛苦。白日,儿臣寻遍沧溟,终于采到了青缇花赠与公主,以示两国同好。” 众人依言望去,果见那素衣少女的发间簪着一朵青花,幽香沁脾,煞是美丽,又立刻改口,交相称赞公子子彦乃翩翩君子,温润明理。 子彦却满是愧疚的道:“只是,怠慢公主鸾驾,儿臣确实犯下大罪。” 一直沉默的素衣少女在合适的时机,终于开口:“子彦公子的心意,幽兰心领,感激不尽。”言罢,又十分合乎时宜的与子彦相视而笑。 当事人都能将这桩事一笑揭过,旁人倒也不好再追究下去。 巫王颜色稍缓,巫后简单问了两句家常,忙亲自拉着两人入座。 风止云与季剑打得正酣,听闻幽兰到了,立刻弃战奔回殿中,拿剑指着子彦,横眉道:“阿姐,就是这小子欺负你么?老规矩,你报数,我来砍!” 案后的素衣少女徒手捉住剑刃,清浅一笑,未置一语。 风止云从未见过自家阿姐有过此等形态,只当惹她生气了,忙收起剑,讨好道:“阿姐既然这么心疼他,我暂且放他一马便是。” 幽兰灌了口酒,依旧不说话。 子彦不动声色的挡住她第二杯酒,轻声道:“公主喝多了。” 幽兰置若罔闻,推开他手,依旧将酒送到唇边。 一杯将尽时,那只手,毫无预兆的从她手中夺了酒,将余下的一饮而尽。 这一幕看在旁人眼里,自然是两人恩爱甜蜜、如胶似漆。 幽兰冷冰冰的转眸,他旁边的少年,正摇着杯子,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此人,定是故意的――当真是――可恶至极! 宫宴进行到一半时,独孤信悄悄进殿,捡着角落,绕到主位旁,同巫王耳语了一番。 巫王举杯,与众臣同饮,然后便以军务紧急为由,匆匆离去,留下巫后主持宴会。 殿外,独孤信已经备好车驾,巫王换上常备的便服,马车便飞也似的离了宫,最终绕进了北市。 侍卫们,已经将一家名为悦来的驿馆重重包围起来,他们忙活了一天,几乎将整个沧冥城翻遍,怎么也没想到,那位小殿下竟会藏在供各国马商养马喂马的下等驿站里。 管理驿站的小官品阶低微,并不认识巫王,见来人气度不凡、一身贵气,只当是哪位王公大臣,忙打起精神,小心伺候。 独孤信端起架势,高声喝问:“昨晚,你这儿住进来个受伤的少年,他在哪间屋?” 驿官面露难色,脸色堆满笑意:“大人说笑了,下官这儿日日来往上百人,跌打损伤、断手断脚的数都数不过来,不知大人说的是哪一个?” 独孤信揽住他肩头,袖口滑出一块令牌,往后努了努嘴巴:“我们小公子离家出走,我家主子很是担忧,事关重大,老弟你不妨再仔细想想。” 那是――黑玉令!见令如王上亲临! 驿官两眼发直,浑身一震,立刻换了副恭敬姿态,垂首道:“下官有眼无珠,大人莫怪。实不相瞒,那位小公子,就在后院的草料房里。” 独孤信暗暗吃惊,巫王已经信步往后院走去。 草料房紧挨着马圈,一个老马夫正在给马喂草,屋里黑着灯,没有一点动静。 独孤信挥了挥手,侍卫们悄悄从后面绕入,将矮小的房间围了起来。 巫王踱到门前,敲了两下,许久,无人应答。又沉眉立了片刻,他直接推开了房门。 一道寒光,从门后窜出,只袭他面门,招招凌厉狠辣,倒是气势十足。 黑暗中,巫王认出,那是把匕首。 独孤信拔剑大呼:“护驾”。侍卫们潮水般从四面涌进屋里。 巫王闪身避过,卷袖出掌,掌风还未发,砰地一声,「袭击者」竟自己倒了下去。 独孤信举着火把往地上一照,顿时哑然。 巫王负手望着躺在地上的少年,及他紧攥在手中的匕首,亦十分无语。 驿官慌慌张张的跟过来,见状,一边擦汗一边解释:“是下官忘了说,这小公子虽伤的不轻,警惕心倒强的厉害。下官这里,送水的、送饭的,都被他用匕首刺伤过;方才,还有名老大夫捂着胳膊逃了。” 巫王环顾一圈,皱眉问:“谁将他送过来的?” 驿官道:“是个戴着斗篷的蒙面人,给了好大一笔银子,让下官代为照顾小公子。” 巫王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驿官觑了觑他脸色,终究有些不忍,道:“不瞒大人,小公子高烧太厉害,听那些大夫说,整个肺都感染发炎了,明日再不退烧,就很难救活了。” 巫王感觉心口好像突然少了块什么东西,却又莫名的说不出来。沉默之后,他抱起地上的少年,淡漠吩咐:“回宫。” 昏迷中,九辰依旧用力的挥舞手中的匕首,毫无章法的乱戳乱刺,想要挣脱控制。巫王死死钳住他手腕,衣料被划破好几处,才勉强将他抱进车里。 马车里,只铺了薄薄一层竹席。九辰缩在角落里,浑身战栗,呛咳不止。巫王稍有靠近,他便拿起匕首一阵乱刺,昏迷的世界里,这仿佛是他唯一的护身符。 待巫王强行压住他手腕,欲要夺掉那把匕首时,九辰竟忽然睁开眼睛,嘶哑着声音,十分霸道的警告了一句:“不许抢我的东西!”,便又抱紧匕首,毫无知觉的昏睡了过去。 巫王盯着那匕首,忽觉有几分眼熟。恍惚间,他终于忆起,这是他很早以前送给子玉的生辰礼物,后来,在某次鲥鱼宴上,被九辰当做彩头抢走了。 ------------ 57.血狱之会 巫王离席不久,巫后也因不胜酒力,要幽兰陪她去殿外透透气。 两人一路无话,走到采绿湖上的回廊里时,巫后才挥手屏退随行的侍女,容色微醺,有些慵懒的道:“今晚,你好像不开心。” 幽兰也没打算掩饰,反问:“听说,当初姑姑刚来巫国,也不开心。” 巫后挑起凤目,打量着她,幽幽笑道:“至少,面对自己的夫君,我总是很开心的。” 幽兰想起子彦冲淡却似能看穿一切的眼神,只觉浑身不舒服,冷冰冰得反驳:“现在,他还算不得我的夫君。” 巫后忽然笑得前合后仰,直到笑出眼泪,她才怜悯的道:“幽儿,当初,我将你们姐弟从冷宫接出来时,就告诫过你:要想做一个体面的公主,就必须断情绝念,踩着别人往上爬。你要嫁的,是凤神血脉,至于……那个人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见幽兰明眸凛冽,不肯接话,巫后施施然道:“听说,你心里有了别人?” 说罢,她刻薄的笑着,好整以暇的看对方的反应。 “没错。” 长夜苍茫,淡淡的月光映照下,扶栏而立的素衣少女眼睛一弯,如是道。 巫后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了下去。 幽兰偏过头,有些怅然:“可惜,早在九年前,他就死了。” 这满是挑衅的姿态,让巫后忽然疲累了。她伸出冰凉的手指,抚摸着对面少女皎然如月的脸颊,徐徐叹道:“你这样子,倒真是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 幽兰却骄傲的仰起头,道:“不,我跟姑姑不一样。我相信,这世上除了出卖感情,还有其他更敞亮的路可以走。” 巫后凉薄一笑:“等到你摔的遍体鳞伤、无路可走的时候,就知道这些话是多么愚蠢可笑了。”然后,她恢复了掌控一切的姿态:“现在战事吃紧,巫紫曦恩宠正盛,你们姐弟除了薛衡,只能倚仗我这个姑母。就算是演,你也得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 这场谈话,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巫后悠然理了理鬓发,沿着水榭长廊往回走去。 幽兰望着她清瘦背影,压在心底的疑问,脱口而出:“巫子彦此人,看似与世无争,行事却缜密机敏、城府颇深,绝非善类。今日,您利用他的身份掌控风国朝局,日后,便不怕他十倍百倍的反咬回去么?” 巫后冰冷的凤目中,浮起一丝诡异莫测的笑意,她微启丹唇:“这世上,谁都可能反咬我一口,除了他。” 垂文殿,匆匆赶来的景衡甫一靠近龙榻,便被榻上昏迷的少年视作“仇敌”,用匕首一阵乱戳。 巫王忍无可忍,直接点了九辰的睡穴,终于成功夺下那把匕首。 景衡皱着眉毛替榻上的少年诊完脉,表情有些沉重。 在巫王目光的逼迫下,他叹了口气:“老臣尽力。” 见巫王满脸疲累,且阴沉似水,景衡解释道:“殿下的箭伤拖得太久,早已错过了医治时间。现在,伤口感染,整个肺部都发炎了,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什么意思?”巫王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目,声音异常低沉。 事已至此,景衡又是一叹:“王上要做好心理准备,今夜,若殿下退不了烧,就不用再治了。” 半晌,巫王喉头才溢出一丝干哑的自语:“是么?” 景衡展袖,垂下眼皮:“王上可否开恩,解了殿下身上的刺心草之毒?” 一句话,令巫王错愕不已。 景衡有些心疼的看着剧咳不止的九辰:“此物最伤心脉,殿下年纪尚小,还是半个孩子呢,病成这样,就别让他再遭罪了。” 半晌沉默,巫王才有些阴郁的开口:“景老以为,是孤下的毒?” 景衡微讶,惶恐道:“老臣不敢。” 巫王负袖起身,恢复往常淡贮神色,只说了句“孤知道了。”便向殿外踱去了。 这些年,景衡大约也知道,巫王心里是不怎么待见九辰的,这不冷不淡的态度,倒也称得上正常。他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便打开药箱,开始给九辰处理伤口。 睡穴控制下,再加上殿里点的檀木香,九辰睡得很沉。 小小的少年,手里拖了把长剑,灰扑扑的从东苑大营奔出来,袍角在地面落下一串又一串血迹。他计较片刻,便装作看风景般,绕着巫王宫兜圈,直到天色黑透。华灯初上时,少年略施小计引开侍卫,偷偷溜进了王宫马场,然后十分轻车熟路的走到最后排倒数第三个马圈里,兴奋得抱住那白马的脖子,将小脑袋搁在马儿雪白的鬓毛间,蹭来蹭去。 那白马耷拉着头,似乎没什么精神,也似乎早已习惯了这少年的闹腾与爱抚。少年贴着马肚子喃喃自语:“阿星,你是不是生病了?为什么不理我?巫子玉那个混蛋,是不是又欺负你了,等过几日,我在宫外找到了水草丰盛的好地方,就把你偷出去。” 马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乖顺的屈蹄跪下,目中流露出温柔神色。少年呲牙一笑,干脆挨着它,枕臂在马槽里躺下。 满天星辰映入他明亮的眼睛里,仿佛雪夜千帐灯火,净如琉璃,照彻天地。 那是,他年少时最难忘记的一段时光,那里,曾让他获得最纯粹最真实的安宁。 九辰一点点睁开被汗水粘湿的眼睛,喃喃唤了声:“阿星。” 十六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回归母体的安宁。 原来,要离开的感觉,是这样的。 景衡蓦地对上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隐隐的不安浮上心头,忙问:“殿下冷么?” 九辰不答,反问:“我好像看到阿星了,你看到了么?” 疾步赶来的晏婴僵立在殿外,手中药碗坠落于地,碎成一片。 景衡按住少年臂上一道化脓的鞭伤,再问:“这里还疼吗?” 九辰轻轻摇头,不说话,复睡了过去。 景衡皱眉,问身后失魂落魄的晏婴:“阿星是谁?” 晏婴忽然老泪纵横:“就是九年前,王上不许医治的那匹马。” 景衡一怔,倏然忆起,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暴怒的君王,跪在雨里的少年,以及那匹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白马。 那夜,杏林馆的大门因为一道王令紧闭不开,门上,是那个小小的少年用拳头砸出的血印子。 偏阁内,身着血纹金裳的男子捏起金针看了片刻,恭敬道:“这是修罗杀手惯用的锁喉针,手法独特,中针者,喉管寸断。”然后,他话锋一转:“方才,属下检查那些内侍的尸体,发现其中一人,心口有伤。” 巫王眉间浮起一丝阴沉:“被何物所伤?” 金裳男子顿了顿,吐出两字:“气剑。” 巫王神色有些复杂: “他果然去过禁室。” 殿内气氛安静的有些诡异,良久,巫王才拉回思绪,问:“夭黛之事,可有新线索?” 金裳男子松了口气,忙道:“楚腰馆的老板,前日,已回到沧冥。” 巫王总算颜色稍缓:“算时间,这次流入宫中的夭黛,只怕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可要暗卫秘密缉捕此人?” “不。”巫王抬掌,冷笑:“先盯紧。孤最想知道的,是她背后的人。” “若无他事,属下告退。”金裳男子举步欲行,始终拧眉沉思的巫王忽然抬起头,问:“刺心草,如何解?” 男子惑然一笑,道:“主上怎么忘了,暗血阁的东西,向来不配解药。” 说完,他又补了句:“种药的人已经死了,这世上,也不可能有人配出来了。” 巫王侧颜隐在暗处,双掌用力捏紧,面如寒冰:“替孤查查,谁曾私用过刺心草?” “是。” 巫王有些疲累的靠上藤椅,这么多年来,他冷硬如铁的心,第一次渗进了丝丝凉意,甚至,还混杂着他自己都无法掌控的恐惧。这令他感到极不适应。 片刻后,掌灯内侍悄悄进殿,准备点灯,却被怒火积压的君王厉声喝退。 几乎被吓得肝胆俱裂的内侍,连滚带爬的逃出偏殿,闭门前,他分明看到了巫王黑深无温的双目,布满血红之色。 至次日清晨,九辰高烧依旧未退。 景衡折腾了一夜,见这情形,便将晏婴拉到一旁,叹道:“再烧下去,殿下怕是不行了,劳烦晏公去回禀王上一声。老夫已尽力,余下之事,看如何处理罢。” 临近午时,巫王独自一人去了血狱。 最里面的石牢内,离恨天依旧一袭青衣,负手而立。 听到动静,他并未转身,只是淡淡一笑:“你终于来了。” 巫王睨着他背影,新仇旧恨在心头汹涌翻滚,只恨不得这一刻就将他千刀万剐。 离恨天十分应景的轻笑:“看来,我没死,让你失望了。” 他这才缓缓转身,看着牢外一身青色龙衮的男子,问:“对吗?师兄。” 只这两字,足以将陈年往事血淋淋的揭开。巫王蓦地冷笑:“你何时死,只是孤一句话而已,何来失望。” 离恨天不由哈哈大笑:“你这等自负,倒是和当年一模一样。” 巫王扬起眉峰,哼道:“当年,师父逼我学医,说能磨练心性、练就慈悲心肠,我不屑一顾,你却热衷不已。今日看来,这医道,果然能让人沉得住气。” 离恨天神色浅淡如故:“堂堂一国君上,百忙之中,还记得来探望我这阶下囚,想必不止叙旧这么简单。” 巫王颔首,负袖道:“不错,孤来,是想要你救一人性命。” 离恨天蓦地笑出声:“君上这模样,可不像是在求人办事。我很好奇,究竟是何人,有这么大的面子,让师兄亲自走这一趟。” “是巫国的世子。” “你该知道,风南嘉的儿子,我不会救。”离恨天面色泛起寒意。 巫王倒无意外,踱了几步,沉吟道:“只要你肯救,我就放你走。” 离恨天满是嘲讽:“你该知道,若放我出去,有朝一日,我定会取你性命,为云国报仇,为阿语讨回公道。” 巫王冷冷勾起唇角:“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离恨天有些意外的苦笑:“没想到,为了风南嘉,你不惜下如此赌注。你该知道,阿语的死,跟她脱不了干系。” 巫王骤然变色,咬牙道:“孤不用你来提醒!” 离恨天眸底亦浮起层层恨意,良久,他道:“人我可以救,但,有条件。” “说!” “我若救了他,他必须拜我为师。” 巫王断然道:“不可能!” 离恨天却不急不缓道:“你的这位小世子,不愧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小小年纪,心思深沉,手段毒辣,为了伤人,不惜伤己。他身上,有太多你和风南嘉的影子。你若真想让我救他,日后,必须让我来管教他,直到,他改掉这些毛病。否则,不如不救。” 巫王沉吟良久,没有回答。他知道,离恨天不仅是在挑战他的底线,更是要抓住一个能威胁到他的筹码。 “当然,我肯救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巫王拧眉:“孤没时间听你兜圈子。” 离恨天叹了口气,满是怅然:“你并未将苍龙七十二式传给他,而是传给了另外一个孩子。你对阿语,总算有些情义。” 巫王胸中怒火翻滚,双目陡转犀利,他死盯着牢内的青衣男子,冷冷警告:“你的条件,孤可以答应。但孤与阿语之间的事,无需你来置喙。” ------------ 58.相逢陌路 当日午后,离恨天就穿着那身染血的青衣,潇潇洒洒的进了垂文殿。 景衡本是坐着,扭头一看,一大把年纪的人,硬是从矮凳上跳了起来。 他睁大眼睛,惊疑不定的望着突然闯入的青衣人,喉结滚了滚,终是没发出声。 此人虽面染风霜、形容狼狈,可芝兰玉树般的风姿,却不减当年啊! 离恨天显然没有叙旧的意思,点头为礼,便越过他走到榻边,简单探了探九辰伤势。 一夜下来,九辰那些伤口里的腐肉和浓水,已基本上被景衡清理干净。唯独穿胸的箭伤,紧挨着心口,又殃及肺部,景衡没敢冒险处理。 离恨天盯着那处伤看了片刻,眉尖一蹙,道:“给我副刀夹。” 景衡连换了三副,离恨天都嫌太短,最后,还是小僮跑回杏林馆翻出件压箱的长刀子,才解决问题。 离恨天卷起袖子,又要了盆热水,先拿刀子沿着伤口穿透整个胸部,再转动刀刃,一点点刮出伤口深处的腐肉。黄色的脓水掺杂着血水,不断沿着刀刃溢出,在一旁帮忙的小内侍,见这情景,两条腿不停的打哆嗦。 他手法极为娴熟,不出一刻,这穿胸箭伤,已被处理干净。景衡在一旁看着,暗暗称奇。 放下刀子,离恨天简单净了手,便吩咐:“找壶烈酒过来。” 小内侍不明所以,颠颠地跑了出去,不多时,就抱了一大坛酒回来。 离恨天打开封口,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将坛中酒对准榻上的少年,哗啦一声,悉数浇了上去。几乎同时,他十指如飞,迅速点了九辰周身大穴。 饶是如此,九辰依旧冲破一处穴道,对准离恨天就是一顿拳头。 离恨天摸着脸上青紫,倒也没计较。 巫王负手立在殿外,静默的瞧着。见状,沉眉行到榻边,下命令般,道:“忍住,不许伤人。” 短短五字,九辰果真放下了拳头,偏过头,默默忍受。唯有额角一缕缕淌下的冷汗,昭示着他的痛苦。 离恨天突然扔了把剑出来:“劳烦君上取一碗血过来,要温热的。”他声调颇高,毫无顾忌可言,众人大惊失色,皆暗自咋舌不已。连心急如焚的晏婴都如同被泼了盆凉水般,惊了一惊。 巫王倒是神色淡淡,也不起怒,拿起剑往腕子上一割,利落得取了满满一碗血。 离恨天托起榻上的少年,不管他如何反应如何挣扎,直接捏着他下巴,将整碗血灌了下去。 于是,接下来的三日,就成了九辰的噩梦。 每日,他都要被离恨天用烈酒浇三遍伤口,完事了,那人还要再给他灌上一大碗温热的血,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喝。 灌完血后,那人便会照着他睡穴轻轻一点,丝毫不给他反抗的机会。 整个疗伤过程「粗鲁而残暴」,连景衡都不忍直视。垂文殿一干内侍,更是如见魔鬼一般避着那袭青衣,偶尔被抓去帮忙,也是脸色惨白、双腿发软。 离恨天一笑置之:“我并非神仙,只能用拙法,拿常人无法忍受的疼痛刺激他求生意志。” 景衡惊于这冷酷态度,脱口便问:“公子如何断定,这孩子不会活活痛死。” “他不会。”离恨天凉凉讽刺:“因为,他是巫启一手教出来的,不仅对他人狠,对自己更狠。” 说完,他指着榻上昏迷的少年,验证般,淡声品评:“若换做常人,遭受烈酒焚身之痛,早就痛哭惨嚎、满地打滚,他却因为巫启一句话,宁肯攥破双拳,也不叫不喊一声,可见是得了真传。” 景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九辰双拳已攥得血肉模糊,滴滴答答在褥子上晕出一大片血。 这情景他再熟悉不过,联想到离恨天说的话,竟也无言反驳。 夜里,巫王在大殿摆了简易的酒宴,屏退了包括晏婴在内的所有内侍,与离恨天小酌。 两人相对无言,彼此眼中,皆跳跃着冰寒冷冽的火焰,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剑相向。起身离席时,离恨天才借着酒气道:“我何时能见到……阿语的孩子……” 巫王目中凶光乍现,猛地提起他衣领,咬牙切齿道:“你休想!” 离恨天呵呵一笑:“你就不怕,我「救死」你的世子?” 巫王露出一抹冷酷的笑,一字一顿:“孤、不、怕。” 离恨天有些怜悯的看着他:“你既然不在乎他的生死,又何必救他?难道,只是因为,巫国现在需要一个世子,来当挡箭牌,吸引各方刺杀。你可以恨他们母子,但你欠下的血债,凭什么让他来还?” 巫王神色一僵,蓦地松开手,转身,冷冷道:“这是巫国之事,轮不到你来插嘴。” 离恨天直接摔了手中酒杯,拂袖而去。 愤怒中,他们都没有发现,大殿和寝殿的隔壁后,默默站着一个黑衣少年。 少年轻轻闭上眼睛,靠着墙,又默默站了会儿,便撑着墙面挪回了榻上,重新躺好。 到了第四日,九辰开始慢慢退热,身上大小伤口也有了愈合的迹象。只是,他腿上伤重,开始,只能扶着墙在殿内转圈,到后来实在憋闷得难受,便让晏婴搀着他到外面的林苑散步。 离恨天也不再给他洗酒灌血,转令景衡开了副药方,让内侍定时煮成药汤给他清洗伤口。 又过了几日,九辰已经渐渐能不借外力、自己走路了,便从垂文殿搬回了沉思殿。这期间,巫王一直没有出现,巫后派人打听了两次消息,便再无动静。 某日傍晚,九辰如往常般在园子里遛弯儿,一个小内侍分花拂柳、窜到他跟前传话:“今日中秋,王上王后在采绿湖设了家宴,正等殿下过去呢。” 九辰抬首望着那轮隐隐可见轮廓的皓月,有些吃惊,原来,他已在宫中呆了将近半月。这些日子,除了偶尔遛遛弯儿,他便整日闷在沉思殿里,自己跟自己玩棋子,或翻翻兵书,研究新的阵法,确实有些与世隔绝的意味。 赴宴途中,九辰恰好遇到了文时候巫子玉。巫子玉看到宝贝一般,双目放光的将他打量一番,十分殷切的问:“听说殿下受了重伤,十分危急,现在可是恢复了?” 九辰不冷不热的瞥他一眼:“小伤而已,不劳王兄挂念。” 巫子玉却是满腔热情,正熊熊燃烧着,当下就亲热的拉起九辰手臂,义正言辞的道:“究竟是何方贼子,竟狗胆包天、行刺殿下!我巫子玉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这番话说的甚是霸气,连跟在他后面的几名小内侍都惊呆了。 九辰嘴角抽了抽,然后,十分嫌弃的把那两只爪子拨了下去,继续往前走。 巫子玉追过去,十分无辜的眨了眨眼:“殿下好像不想搭理为兄啊。” 九辰依旧没搭理他。 巫子玉无限惆怅的叹了声气,继续热情高涨的追了上去。 家宴布在采绿湖中央的水榭内,湖上挂满花灯,绰绰约约,如佳人清姿绝然。 巫后紧挨着巫王,坐在一侧,慵懒的摇着扇子,无论对着谁,都是端庄不失礼的笑着。云妃坐在巫后下首,静默如常,吴、史二妃则坐在巫王另一侧,娇嗔软语不断。 含山小公主背对着众人,独自坐在角落里,扒着栏杆,默默的想着心事。自从巫楚联姻敲定后,刁蛮任性的小公主便似换了个人,安静的不成样子。 遥遥见到九辰身影,她立刻飞身奔了出去,一头扑进九辰怀里,闷闷道:“王兄,我好想念你。” 九辰揉了揉她发顶,没说多余的话,便拉着她一同来到水榭,同众人一一见礼。 吴妃笑着同巫王道:“几日不见,殿下好像清瘦了。” 巫王睨了九辰一眼,未置一语。吴妃立刻识趣的转移话题。 这间隙,巫子玉已经猴子般,缠在巫王身旁,眉飞色舞的讲起王都的新鲜事。巫王时而展颜大笑,时而皱眉沉思,显然听得极是入味。 眼见着月上中天,众人依次入座,晏婴亲自带人将美酒佳肴布上圆案,并给每人都发了一块中秋小饼,一会儿拜拜这个,祝其“貌似嫦娥”,一会儿又拜拜那个,祝其“面如皓月”,直把众人哄得眉开眼笑。连巫后都忍不住拿扇面打他嘴巴,笑道:“难怪,司膳房最近都不做糕点了,原来,这宫里的蜜,都被你偷着抹到嘴巴上了。” 众人又是一阵捧腹大笑。 史妃见盘子里还剩了两个绘着鸳鸯的小饼,再看看自己那块绘着青鸟的小饼,有些不满:“你这老滑头,也忒偏心,这青鸟孤零零的,哪比得上鸳鸯成双成对,给本宫换一个。”说完,她便要去抢。 晏婴忙护住盘子,连连求饶:“娘娘,这两块,是留给子彦公子和风国幽兰公主的。” 吴妃忙拦住史妃,道:“姐姐,咱们长辈,可不能抢晚辈的彩头。不然,云妃姐姐该生气了。” 九辰这才发现,圆案上,还空着两个座位。一个念头闪过,他霍得站了起来。 众人被他这行为吓了一跳,抬眼一看,不远处,子彦正和幽兰携手走了过来。 九辰呆呆得看着那一袭白衣,僵立在原地,几乎怀疑自己是在梦里。幽兰触到九辰目光的那一刹那,触电般将手从子彦手中抽了出来。 子彦略略一怔,便从容的和她并肩进了水榭。 待他们与众人见过礼,九辰依旧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右手,几乎要将一角桌案捏碎。 子彦迎着那黑衣少年明亮如星的眼睛,一步步走到他跟前,微微一笑,竟是忽然撩袍跪落:“子彦,见过世子殿下。” 这是家宴,本不必行这君臣大礼,子彦却先后对巫王和九辰行了。 九辰低下头,彻底呆了。 跪在地上的白衣公子,却依旧目光冲静,含笑望着他,正是多年来他记忆里的模样。温柔、宠溺、会听他没完没了的说话、会轻声安慰他。 九辰眼睛里渐渐浮起一层雾气。 巫后和云妃等人皆是不明意味的看着,各怀心思。文时候突然闭了嘴巴,巫王也没有兴致再听下去。 又呆呆得站了会儿,九辰忽然一脚踹开矮凳,撩袍跪在子彦对面,郑重一拜:“今日是家宴,按规矩,应该子沂先给兄长行礼。” 子彦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用仅他们能听见的声音,道:“殿下不可胡闹。” 九辰权当没听见,抿起嘴角,直接将他拉了起来。 巫王这才清了清嗓子,淡淡吩咐:“都坐下。” 这一场家宴,九辰吃的心不在焉,幽兰吃的味同嚼蜡,唯独子彦,样样都沾,倒似津津有味。 自从得知子彦被放出了西苑,九辰觉得自己的伤好得飞快。晏婴因为对他瞒着这消息,被他狠狠冷落了好多天。 他也不再急着回世子府,每日天一亮,就要奔到芷芜苑去找子彦。怎奈,每次见面,子彦都要对他行大礼,只差三叩九跪相迎,且无论他说什么,子彦都是含笑听完,就说一句“殿下该回去了”,半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跟他讲,这令九辰烦闷不已、备受打击。到后来,子彦拧不过他死缠烂打,干脆躲着他,早早就离开芷芜苑,九辰常常是遍寻王宫,都找不到子彦踪影。 直到有一次,九辰抱着守株待兔的决心,在芷芜苑外,一直站到深夜,终于等到了子彦归来。 他从暗处走出来,挡住子彦去路,高声质问:“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哪有你这样当兄长的?” 子彦看着他,甚是无奈道:“殿下――” 话刚出口,便被对面的少年霸道的打断。 “我不是什么殿下,我是阿辰,以前,你都这么叫我的。”多日来,他一口一个“殿下”,冷漠而疏离,让九辰十分气愤。 子彦神色清淡,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殿下说笑了,尊卑有序,君臣有别,子彦尚是戴罪之身,怎敢僭越。”然后,他深深的看着对面少年,低声笑道:“不怕殿下笑话,在牢里呆久了,我有些怕了,胆子也小了……殿下不曾在里面呆过,自然不明白其中苦楚……这深宫里,明哲保身才是正道,忤逆之事,是断不可为的,殿下也好自为之罢。” 说完这些,榻边不紧不慢的朝芷芜苑宫门走去。 九辰一动不动的盯着他背影,忽然轻声问:“你真的要跟着楚人离开么?” 子彦身形滞住。 九辰道:“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一直在跟他们秘密联络。我也知道,你的生母,是楚国那位公主……可是,楚人诡计多端,这也许,是他们设下的圈套。” 子彦默了许久,平静道:“殿下还是忘了这些事吧。” 然后,他头也不回的进了芷芜苑。 不多时,苑内就亮起了灯火,紧接着,是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几声温言软语,像是云妃的声音。 九辰揉了揉眼睛,默立片刻,正要离开,忽觉一股寒意直窜背脊。 只是,他意识到这股危险气息时,身体已经无法移动丝毫了。 然后,他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 59.将计就计 安抚好等了大半夜的云妃,子彦回到自己所居的竹君阁,推了盏灯,在小案后独坐。 一道黑影,蛰伏在窗外,低声禀道:“阁主,殿下被人劫走了。” 子彦蹙起眉尖:“何人?” 影子道:“他们用了索魂香,应是修罗的杀手。” 修罗的杀手……那必是为了搭救离恨天,才铤而走险。 思及此处,子彦起身,吹灭烛火,悄悄从芷芜苑后门绕了出去。 他一路走到芷芜苑宫门前,在出事的地点徘徊了数圈,终于在一丛兰草间发现了点点白蓝色火焰。 子彦心中一动,召来暗处的影子,道:“你们分头去找,看哪里还有磷粉?” 潜伏在四周的影子们,立刻幽灵般散落入王宫各个角落。 很快,一名影子返回复命:“阁主,东苑入口与出口附近皆有磷粉,刺客应是从文华门逃出去的。” 子彦松了口气,斟酌着道:“先不要走漏消息,尤其是主上那里……通知密部血卫,立刻沿磷火追踪刺客踪迹,切勿打草惊蛇。” “是,阁主。” 九辰感觉自己被装在麻袋里,在马上颠簸了大半个时辰,又被人扛着走了半个多时辰,才被扔到了一处空地上。 透过麻袋缝隙,隐隐可见火光攒动,将他绑来的两人走开了一阵,过了会儿,就带了几个同伙过来。他们打开麻袋检查了一番,确定人没问题,又将麻袋结结实实的系好。 “这里不安全,把人带到密道那边。” 领头的说完,那两人又扛起麻袋,攀着山道飞掠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股酒香扑鼻而来,那两人的速度才慢了下来。 破旧的草庐里,一个黑袍人正悠闲的喝着酒,正是多日未曾露面的楚王西陵衍。 两名修罗的杀手显然很是畏惧他,将麻袋仍到一旁,就恭立在庐外,不敢说话。 “咯吱咯吱”声中,隐在暗处的老者转动轮椅,渐渐逼近麻袋所在的位置,刀刻般的脸上阴晴不定。他睨着麻袋缝隙里那几点蓝光,目中精光一闪,呵呵笑道:“人倒没抓错,就是动错了心思。你们回头找找,路上可丢了东西?” 两名杀手面面相觑,立刻沿原路去找。过了会儿,他们果然一人抓了一把沾了磷粉的杂草回来,脸色十分难看。 果然!西陵衍鼻子里哼了声:“一群废物,还愣着做什么?三水岭的据点,只怕已经被人给端了。”说完,他右侧黑袍一甩,劲风刺啦啦刮过,那麻袋瞬间四分五裂。 那二人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自己中了圈套,急得赶紧往回赶去。 西陵衍这才拿手指敲着轮椅,不紧不慢道:“小子,别装了,你这点伎俩,骗不得我。” 九辰缓缓睁开眼睛,一跃而起,落到他身后,拿暗箭抵住了他后背心,道:“你的功夫,不输离恨天,他们既称你为“主公”,你也是云国人?” 西陵衍不答,稳若泰山的坐着,抬目间,猛地一击扶手,那轮椅如离弦之箭,飞旋出丈远。他扬眉而笑,满是俾睨天下的雄心霸气:“这话,还轮不到你来问。” 他声如虎啸狮吼,游走于苍茫山岭间,久久不绝,震得人耳膜生疼。九辰低头一看,手中暗箭已被碎成数截。 隔空碎物,至少需一个甲子功力。这一瞬间,九辰忽然有些懊悔,贸然用磷粉将暗血阁,抑或子彦引到修罗据点。他本可以避过袭击,只是一时冲动,有些负气的想知道子彦会不会跟出来,才将计就计,出此下策。 西陵衍却似早已看穿他心思,气定神闲的道:“三水岭,灭了也好,省得他们老来我这儿嚷嚷着救人,正好,也吃点教训。” 九辰吸了口气,转身,想要离开。 西陵衍倒没阻止的意思,他半张脸被黑袍遮着,看不清表情,唯独双目黑洞洞的:“那些山贼在山体里埋了足足一百吨炸药,万一老夫不小心触动了机关,整个浮屠岭可都要夷为平地了。” 九辰暗吃一惊,停步,有些狐疑不定。他抱臂沉思片刻,回头打量着西陵衍:“你怎么知道,山体里有炸药?” 西陵衍转着轮椅回到草庐,幽幽道:“只要老夫想知道,自然就能知道。你若想保住这片山岭,就乖乖的过来陪老夫喝酒。” 说罢,他掌风一扫,一颗碗口粗的树连根而起,堪堪横在九辰脚尖处。 九辰颇是泄气,用力踢开那树干,才转身走到草庐里,在西陵衍对面坐下。 西陵衍扔给他一坛酒,眯着眼睛道:“拿你换离恨天,也就那帮蠢货能想出这等馊主意。巫启那狗东西,心可是铁做的。” “砰”地一声,九辰反掌将酒坛子拍碎在案上,晶亮的黑眸中跳动着尖锐火苗。 西陵衍哼了一声:“小小年纪,脾气还挺大。” 九辰瞪着他,凉凉道:“你要是再敢说他一句坏话,我就砸光你这里的酒。” 西陵衍忽然哈哈大笑:“敢在桌子上跟我叫板的,小子,你是第二个。” 说完,他黑袍一卷,又扔过去一坛酒。 九辰接过,转了转手里的酒坛子,眉毛一挑,不肯示弱的问:“那第一个是谁?” “是我的女儿。”西陵衍灌了口酒,空洞晦暗的眼里绽出一点光彩。 沿着九辰撒下的磷粉,暗血阁的人顺利找到了修罗据点之一,三水岭。里面的人虽无戒备,但防守甚是严密。第一拨血卫折了五人,才顺利拔出所有暗哨。 密林中,翩然走出一个白衣少年,袖中,一管洞箫若隐若现。 进岭探查情况的影子也很快返回,道:“阁主,里面没有发现殿下踪迹。” 子彦点头,淡淡扫了几眼,道:“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负责行动的影子头领显然露出困惑。 子彦简单解释道:“修罗杀手的体内,都被中了花蛊,我们留不下活口。” 说完,他便沿着三水岭向下走去,寻找磷粉线索。 于是,这夜,修罗在巫国最主要的据点,在他一句话里惨烈覆灭。 等那两名杀手返回时,三水岭已是一片火海。 回来的途中,他们顺带着清理了一部分磷粉,因此,子彦费了许多周章,天色将明时,才寻到草庐附近。 草庐里一片狼藉,酒坛子滚了满地。九辰已经喝得烂醉,依旧举着坛子咕咚咕咚的灌酒,西陵衍则左手一坛,右手一坛,轮着往嘴里灌。 子彦在外面站了片刻,思衬着下一步行动。 西陵衍饮完一坛,哼道:“都来了,还躲在外面做什么?” 子彦垂目,缓缓走进庐内,眉尖一蹙,劈手就要夺掉九辰手里的酒坛子。 一只铁掌,挡住他动作,西陵衍阴测测的道:“他喝得正开心,你添什么乱?” 子彦皱了皱眉:“他重伤未愈,不能喝这么烈的酒。” 西陵衍甚是不屑的道:“他死了,就有你的出头之日了。你哭丧个什么脸!别在我跟前学巫启那套假慈悲!” 说到这里,他语气缓了些:“那件事,你考虑的如何了?” 子彦摇头:“母妃并不赞同我归楚。” 西陵衍眯起眼睛:“你自己的想法呢?” 子彦双目冲静的望着远处渐渐泛白的天际,许久,道:“也许,我会如你所愿。” 他们说话时,九辰解决完一坛酒,又拎起另外一坛开始灌。 子彦觉得有些不对,便问:“你给他喝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西陵衍饶有兴致的扫了眼对面的黑衣少年,徐徐道:“这酒叫做解忧曲,没心没肺者,千杯不醉,郁结于心者,一杯就倒。他醉了,是因为心魔,可不是酒烈。等到太阳彻底升起来的时候,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一刻,子彦终于明白,西陵衍动了杀心。 “这世上,任何人,都不能动他。” 子彦握紧袖中洞箫,用一种笃定的口吻说完,便背起九辰,向庐外走去。 西陵衍目光顿时变得阴沉起来。 半山腰处,一个血纹金裳的男子等候已久,见子彦背着九辰下来,轻施一礼,道:“主上命阁主速速回宫。此间之事,主上自有安排,勿须阁主费心。” 子彦平静听完,笑道:“有劳副阁。” 金裳男子意味声长的道:“昨夜之事,主上很生气,阁主最好想想怎么解释罢。” 子彦轻轻颔首,再无多余的反应,道了声谢,便继续往山下走去。 金裳男子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计较片刻,复消失在树后。 子彦先将九辰放在了世子府的后门外,才独自折返回宫。 入宫后,子彦没有去垂文殿,而是避开宫人,悄悄进入了西苑。 思戾殿内,一人立在窗边,负袖望着满苑荒芜。 子彦推开殿门进来,在他身后跪落:“儿臣见过父王。” 巫王没有回身,侧脸冷峻无温,淡淡问:“世子呢?” 子彦垂目,道:“儿臣将他送回府中了。” 巫王蓦地冷笑:“你就这么害怕,孤会对他不利?” 子彦目无波澜,不回答,也不否认。 巫王放在背后的双手,渐渐握成拳头,哂然道:“隐而不报、擅杀影子、夜闯禁室,这段时间,暗血阁的规矩,都快被你坏尽了!” 子彦并不辩解,面上也无丝毫情绪波动,只是顺从的伏跪于地,恭敬请罪。 “罢了。”巫王有些疲累的叹了口气:“先下去,孤有事跟你说。” “是。” 子彦从容的展袖起身,眉间冲静如故。他轻轻扣了扣一块地板,铁牢所在的地方,竟缓缓错出一个密道入口。 没有人会想到,真正的暗血阁,其实藏在西苑之下。 ------------ 60.南有佳人 世子府,小厨房 孟梁一边叹气,一边搅动着铁勺,锅里的玉米粥咕嘟咕嘟的冒着滚泡儿,不时飘出点香甜。 前日清早,他在府后门发现了九辰。这位小殿下不知喝了什么怪酒,睡了整整一日都不见醒,正当他焦头烂额之际,那个神秘的青衣人出现了。 孟梁是记得此人的,之前,他夜闯世子府,曾被九辰困在了箭阵之中,还拐着弯的害九辰挨了一刀。孟梁自然十分警惕,那人却毫无自觉,青袖一拂,轻松将他和碧城挡在阁外,然后……解了九辰的酒。 孟梁本以为,是自己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了这位不知名的侠士,正要拜谢,那青衣人却拦住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带锁的铜盒:“替我转达世子殿下,这些,就当是他的拜师礼了。” 那铜盒眼熟的紧,孟梁心肝俱颤,此人,竟是卷走了府内所有钱财。临走时,那人竟还恬不知耻的留了句:“仗义疏财。” 因为这一遭,偌大的世子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财政危机,彻底亏空了。孟梁悄悄变卖了几件家当,才勉强凑出来一月的油米钱。 不过,鉴于他的小殿下天生长了副热心肠,时不时就要给府门外讨饭的小乞丐老乞丐们端碗饭、送点钱,孟梁不得不精打细算。 更何况,这位小殿下爱马成痴,一日三餐,有他一份,就得有马一份,孟梁更得仔细理理这笔账。为了保险起见,孟梁还特地在府里开辟了菜园子,不仅种菜施肥,还兼养鸭养鸡。 以往,府里的早膳都是吃糕点,现在,早膳只剩下一碟咸菜、一碗玉米粥、一个馒头。人还好对付,最让孟梁头疼的,是后院的那几匹马。这些畜生的嘴被九辰养的甚刁,自从早膳换成了馒头咸菜,就不好好吃东西,还总闹脾气。 孟梁捉起勺子,舀了满满一大碗玉米粥,与刚刚腾好的馒头一起放在托盘里,又切了碟腌芥菜,才拿起盘子出了厨房。 碧城正抱了大大小小一堆盒子,从屋里出来,因为盒子堆得挡住了眼,险些与孟梁装了个满怀。 孟梁脾气上来,斥道:“毛毛躁躁的,你做什么?” 碧城从盒子堆里钻出头,慌忙道:“殿下说,让奴才把这些东西丢到他看不见的地儿。” 孟梁扫了眼那些盒子,眉心一跳,忙把手里的托盘放到一边,让碧城把那些盒子摆到阶上。 碧城一边摆一边问:“孟老,这府里,哪里是殿下看不到的地方?” 孟梁没空搭理他,把那些盒子打开一看,果真都是些九辰从宫里带出来的小玩意,有泥塑,有木雕,还有皮影、糖人。这些东西,无一例外都被雕成了一对对栩栩如生的人像,男子广袖俊彦、不怒自威;女子则眉间端静、凤目含笑。两人或十指紧扣,或相视而笑,或相偎而立,端得神仙眷侣一般。 碧城心思细腻,立刻发现了些端倪,道:“这二人,好像是王上和王后的样子,但又有些不像。” 这些东西,据说,都是他的小殿下住在沉思殿时,一刀一刀刻出来的。离宫开府时,除了弓箭课业,九辰只带了这些东西。按理,九辰从不允许任何人触碰它们,今日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他忙问碧城:“昨夜,殿下睡得可好?” 碧城吞吞吐吐道:“殿下在书阁看了一夜的书,奴才催了几次,都不顶事。” 孟梁有些担忧的拿起托盘,赶紧往书阁走去。 九辰正坐在窗边的小榻上,自己跟自己玩棋子。 孟梁把早膳摆好,旁敲侧击的问:“老奴看那些东西精致的不得了,丢掉多可惜。” 九辰扔了棋子,如泄气的皮球般,道:“以前,总觉得他们会有恩爱和好的一日,现在才知道,是不可能了。那老和尚,果真是骗子!” 这语气,倒像是在说一件没有完成的课业。“他们”指谁,孟梁自然心知肚明,他没胆子随意议论,只能拿热腾腾的粥去转移话题。 九辰端过碗,喝了两口,忽问:“你还有亲人么?” 孟梁不想他突然说起这个,想了想,道:“闹灾荒的时候,整个村子的人基本上都死了,只剩一个远房的表妹,因嫁的远,才躲过一劫。” 九辰道:“别人府中的奴才,都是衣着鲜亮、吃香喝辣,还拿着高俸。你这么大年纪,跟着我,却日日为生计犯愁。你可有看中的府邸,只要我力所能及,都可以介绍你进去。” 孟梁吓得扑通跪倒在地,脸都绿了:“殿下别赶老奴走!” 九辰甚是无奈的看着他:“我知道,是父王派你来的。但你也看到了,我除了爱玩这些东西,没什么野心。” 孟梁浑身一颤,将脸埋在地上,隐有哽咽:“老奴从未想过对殿下不利。” 九辰道:“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了。你年纪大了,我不想让你再守着一座空府,终老一生。” 孟梁大惊,道:“殿下又要去剑北?” 九辰摇头,隐有失落:“我去不了那里。不过,我会求父王让我入威虎军。” 说到后一句,他的眼睛里又跳动着孟梁熟悉的火光。 孟梁真有些急了:“就算是去军中,也可以回府里住呀!” 九辰道:“我会想办法入死士营。” 一句话,让孟梁犹如五雷轰顶。 以前在宫里时,他听隐梅说过,死士营,不死不归,是威虎军最隐秘最强悍的一支部队,那里的人,据说,都是死尸堆里爬出来的魔鬼。死士营的人,在入营前,都要签一份死亡协议书,把命卖给威虎军,以军中为家,将帅为父母,不约而亲,不谋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 想到这些,孟梁忽然冷静下来,笃定道:“王上不会同意的。” 九辰端着玉米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会的。” 不知为何,冥冥中,孟梁真的感觉到,这话会一语成谶。 九辰道:“这两日,你可以考虑一下新的去处。或者,我求父王让你回宫。” 孟梁撑着地面站起来,平静道:“殿下稍等片刻。” 然后,他有些步履蹒跚的出了书阁。 片刻后,院子里传来了碧城的惊呼声,以及,重物坠地声。 孟梁半身是血的回到书阁,右边袖子空荡荡的飘在半空,他重重一跪,朗然笑道:“老奴这幅模样,不会有人要了。殿下若不嫌弃这幅残躯,老奴愿意一辈子替殿下守着这座府邸,直到咽气。” 九辰腾地站起来,他走了一步,又忽然僵住,就那么呆呆的看着孟梁。 “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低哑。 孟梁道:“老奴想让殿下相信,这世上,还是有人可以相信的。” 九辰转过身,鼻子有些发酸,眼睛有些发涩。 孟梁缓缓抬首,望着逆光下,那少年的背影,道:“殿下是个好孩子,按道理,应该得到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宠爱的。” “你住口!” 九辰深深吸了口气,眼睛里已经浮起了一层雾气:“我不会再当他的棋子,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你想留就留,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说完,他又腾地坐回原处,赌气般,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粥,才把吓呆在门口的碧城叫过来,一起替孟梁处理伤口。 孟梁疼得死去活来,依旧不死心的问:“殿下真的不怕死士营吗?” 九辰没好气的道:“现在,我无牵无挂,有什么可怕的!” 孟梁恍悟,自从子彦公子离开西苑后,他的小殿下的确丧失了些人生目标。 午后,风国小世子风止云不知被什么风吹到了世子府。 九辰自觉同他没什么话题可聊,便诚恳的邀请他到后院洗马。 幸而,风止云也是个爱马成痴的,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洗起马来,不仅认真,且颇有耐心。 向来跳脱且嫉恶如仇的风止云能甘心呆在这儿洗马,九辰自然是不相信的。果然,洗到一半时,风止云就幽幽道:“我来这儿,只是觉得,太无聊了。” 九辰默默的听他说下去。 风止云继续幽幽道:“咱俩这世子,做的都挺窝囊。” 九辰不冷不热的瞧了他一眼。 风止云把脖子伸过去,挤眉弄眼:“你也别不乐意。我没本事得到你妹妹,你没本事得到我阿姐,这是事实。” 九辰哗啦一声从木桶里捞出刷子,道:“就算茵茵不嫁给西陵韶华,也轮不到你娶她。” 风止云干脆挽起袖子,一边卖力的刷,一边咬牙切齿的道:“我倒宁愿,我阿姐嫁的人是你。总好过,那只狐狸。” 九辰一脚踹到他腿上:“你说谁是狐狸?” 风止云疼得呲牙咧嘴,红着眼道:“就是你那笑面虎兄长――巫子彦!” 因为这句话,九辰彻底失去了兴趣和耐心,直接将嗷嗷乱叫的风止云隔墙扔出了世子府。 南市,楚腰馆。 馆门两侧的一副对联,尤其惹人耳目。左联为:大抵花颜最怕秋;右联为:愿效绿珠坠玉楼。横批:红颜永驻 沧冥城内的娼妓馆数不胜数,楚腰馆里的姑娘,不是最美的,楚腰馆的酒菜,不是最好的,楚腰馆的床,不是最舒服的,就连价格,也不是最便宜的。 然而,楚腰馆却是独一无二的。因为,这是一家,以“贞烈”著称的娼妓馆。楚腰馆的姑娘,卖艺不卖身,一夜只接待一位客人;她们一旦嫁人,绝不侍二夫,且长到三十岁,红颜将驰时,会坠楼赴死,只为留住最好的年华。 因此,沧冥城里的达官显贵,若要纳妾,首选之处,就是楚腰馆。他们买的,不仅是一位侍妾,更是那份贞烈。 此刻,正有一名中年男子,广袖蓝衫,手摇折扇,立在馆门前打量那副对联。 负责拉客的老鸨在一旁悄悄打量,见这人容色俊朗、气度非凡,通身都是说不尽的玉树风流,计较片刻,便问:“公子可是眼生的紧。” 那人略一颔首:“听说,湘女已归。” 老鸨挑眼:“今夜,湘女有客人了。这儿的规矩,公子该知道。” “规矩?”那人咀嚼片刻,嗤之一笑,从袖中缓缓滑出一枝染血的青菊。 老鸨脸色变了变,有些紧张的攥着衣角问:“你究竟是何人?” 那人勾起唇角:“湘女要等的人。” 老鸨再不敢深问,竟是恭恭敬敬的领着那人进了楚腰馆最后一重院落。 几近废弃的小楼上,一道红影,正背对着他们,持弓而立。 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身,将衔在口中的羽箭搭在弦上,对准某处,拉满弓。 箭出,穿袖而过,那男子袖中的青菊散落一地。 红衣女子展颜一笑,漫漫天地,顿失颜色。 那人喃喃唤了声:“阿语……” 三日后,街头巷尾皆在议论,巫王新封湘妃,以天女之姿侍君,宠冠后官,一时无二。 ------------ 61.初次交锋 几日后,离恨天又施施然来到了世子府,扬言要带九辰出去体察民情。 孟梁气得牙根痒痒,王上不过随口一答应,他倒真端起师父的架子了。在巫国,怎么也轮不到他一个楚国剑客去给百姓施恩布惠。 九辰已经连续玩了许久的棋子,正觉无聊,见状,便装一换,竟真的跟着离恨天出门去了。一来承他救命之恩,二来,反正闷着也是闷着,倒不如看看此人到底想耍什么花招。 孟梁没料到这位小殿下会如此任性!他拦也拦不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忙差碧城入宫去禀告巫王,以免惹出大祸。谁知,巫王昨日同湘妃去南山狩猎,直接宿在了行宫,根本不在宫里。 碧城一时没了主意,他隐约明白,巫后那里是不必打扰的,只能掉头往宫门方向走。不曾想刚转身,一个温润的声音骤然飘了过来:“站住。” 这声音有些陌生,碧城正在怔愣揣度间,一角白衣已翩然走进他余光里。 “你并非宫中之人,徘徊在垂文殿前,是何缘故?” 碧城慢慢抬起头,只见对面,正立着一个俊秀清雅的白衣公子,面如冠玉,眉如淡墨,双目冲静幽远,正深深的看着他。 碧城心思细腻,霎时明白了子彦身份,忙叩首行礼:“奴才见过子彦公子。” 子彦并未叫他起身,负袖道:“看你的装束,可是世子府的人?” 碧城犹豫片刻,低声答“是”。 子彦颔首,又问:“可是世子有事?” 碧城再次犹豫,不敢开口。 子彦眉间起了丝清冷:“敢来惊动王上的事,定然不是小事。你吞吞吐吐不要紧,可世子殿下若有三长两短,你担待的起么?” 这句话正戳中了碧城心事,眼见子彦抬步要走,他也不顾不得许多,忙扯住子彦衣角,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 子彦听罢,叹道:“幸而王上不在宫中,否则,世子就要被你们害苦了。” 碧城一头雾水,吓得说不出话。子彦却没了后文,默然立了片刻,只嘱咐他立刻回府,便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碧城更懵了,他以前在垂文殿做事时,常听宫人们私下议论世子为了子彦公子时常忤逆巫王的种种“劣迹”。因为这事儿,不仅他们王上,连王后都有些不待见世子。因为知晓这个缘故,方才他一番思想挣扎间,才冒险把事情全盘告于子彦,期望能求得一线援助。 可子彦就这样甩袖走了,没说帮忙,也没说不帮忙,碧城简直连撞墙的心都有了。 这体察民情的第一步,是上山采药。 当两人站在城外某处荒山脚下时,望着巍峨雄壮、高耸入云的山柱,离恨天意味深长的看了眼他身后的少年:“你就不怕我害你?” 九辰道:“你若要害我,何必费力气救我?” 离恨天负袖笑道:“你死在巫启手中,那是家事,可你若死在风人或楚人手中,那就是国事了。堂堂一国世子,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么?” 九辰不动声色的摸住箭袖,退了两步,警惕道:“你又要施毒计嫁祸风国?” “毒计?”离恨天忽然冷笑:“怎么,你怕了?” 九辰有些狐疑,转念一想,如果离恨天真要害他,也应选在人多的闹市,根本没必要把他骗到这等荒凉之地。 离恨天扔过来一个竹筐,凉凉道:“若是怕,就别上去了。” 说罢,他青衫一闪,人已攀岩而上。 九辰站在原地默了片刻,便背上竹筐,取出匕首,从另一侧向上攀去。 离恨天内力深厚、轻功卓绝,游走于山壁间,亦如履平地,点足间,已将九辰远远甩到后面。 这面山壁将近一千丈,从下往上看,只见浓云翻卷、仙雾腾腾,根本看不到山顶。九辰提起全部内力,一直爬到正午时分,才到达崖顶。 彼时,离恨天正独立崖畔,吹着一根竹箫。那箫音悲壮悠长,和着猎猎青衫、凉骨山风,让天地皆染上了浓浓的萧索之息。 见九辰上来,他收起竹箫,懒懒道:“我记错地方了,下山吧。” 然后,青衫一闪,又没了踪影。 九辰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调息修整片刻,也只能咬牙下山。 待翻上第二座荒山,离恨天依旧早早就到了山顶,吹了首甚是悲凉的曲子,等九辰气喘吁吁的爬上山顶时,他竹箫一收,再次宣布走错了山头。 九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他,离恨天袍子一甩,又没了踪迹。 九辰卸下竹筐,一脚将它踢落到悬崖之下,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被人给耍了。 这令他觉得十分丢脸。 待火气十足的翻下山,九辰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跟着离恨天去爬第三座千丈荒山。 离恨天靠在山壁上,凉凉讽刺:“你不是本事挺大么?这点苦头就受不住了?” 九辰使劲儿拍掉身上尘土,转身就走。 离恨天捉住手边一根青藤,轻轻一震,断掉的半根青藤直飞出去,恰好击中九辰膝弯。 九辰毫无防备,咬牙,重重跪倒在地,膝盖磕在碎石子上,疼得他直吸气。 离恨天施施然走过来,捡起那根青藤,似笑非笑道:“你是非要逼着我今日立规矩么?” 说时,他特地用那藤尖点了点九辰右臂:“第一条,为师想上山,你就得上山。” 九辰侧目,看怪物般看着他:“我何时答应拜你为师了?” 离恨天掂量着青藤,道:“巫启已经替你答应下来,呵,此事,由不得你。” 九辰眸子一转,冷冷道:“你这么做,无非就是想用我来要挟父王和母后,顺带着保命。没想到,自诩清高傲世的离侠,也是个贪生怕死的伪君子!” 离恨天挑眉:“别逼着我揍你!” 九辰颇是不屑:“做都做了,还怕人说么?” 离恨天立刻高高扬起青藤。 九辰忽然道:“我想爬山了。” 说罢,也不等离恨天反应,他便十分利落的撑着地面站起来,又堪称粗暴的迅速拔掉扎进膝盖的碎石子,抽出匕首,直接向山顶攀去。 离恨天盯着那几颗沾着血的碎石子,皱了皱眉,便也跟了过去。 九辰体力透支严重,等爬上这座山顶时,已是夕阳将落。他整个人已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都是汗气。 离恨天没有再宣布走错了山头,只随口问了句:“还有力气采药吗?” 九辰不甘示弱的看了他一眼,便背起新做的竹筐,往山林深处走去。 采完药,已是日落星稀,两人找了个山洞,稍事休息。 离恨天把顺路打来的野味处理干净,架在火上翻烤着。九辰在一旁看得只咽口水,自从离开剑北,他好久没吃过这些野味了。 离恨天拿起一只烤熟的野鸡,睨了旁边的少年一眼,笑道:“第一顿,可不是给你吃的。” 九辰大是失望,本以为,是离恨天自己要吃。谁知,那人却猛地把手中烤鸡掷向了洞口。 与此同时,数声惨叫响彻山间。 九辰这才发觉不对,正欲起身,却被离恨天拦住。 此刻,哗啦啦十几道人影已经冲进洞内,俱是夜行装扮,手中寒光闪烁。 离恨天看都不看一眼,袖中青光一闪,近一半杀手皆刷刷倒地,气绝而亡。 他剑未出袖,便可将这么多人同时一剑封喉,九辰和其余的杀手都看呆了。 离恨天却轻飘飘的道了句:“告诉你们主子,这小子以后归我管,不许再动他。” 众杀手诺诺应下,立刻作鸟兽散。 离恨天把另外一只烤好的野鸡撕开,递给九辰一只鸡腿。 九辰不肯接,起身问道:“他们都是西陵衍派来的?” 离恨天已经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见状,嗤笑道:“想不挨揍,就少说话。” 说时,特意指了指他缠在腰间的那根青藤。 九辰倔强的瞪了他一眼,依旧不死心的走到旁边尸体间,翻看那些杀手的衣物。 洞口处,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来人似在踌躇,想进又不敢进,躲在外面又不肯离去。 九辰露出古怪神色,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磨蹭的刺客!他正要挟剑出洞探看,离恨天却在后面扬声道:“你们也都退下罢!” “是,统领!” 九辰顿觉扫兴,收起剑,坐回到火堆旁,问:“原来,这几座山头,都是修罗的据点,难怪你这么熟悉地形。” 离恨天手顿了一下,抬头,笑吟吟的看着他,目光犀利而难以捉摸:“你可以剿灭试试。” 九辰扬起嘴角:“你以为,我不敢么?” 面对这等挑衅的姿态,离恨天面上忽然闪过一丝厌恶:“除了骄纵,除了争狠好斗,巫启还教过你什么?” 九辰偏过头,毫不示弱的道:“你所厌恶的,我都会。” 离恨天目光一冷,厉色道:“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们,一样一样的从你骨子里拔掉。” 九辰沉默片刻,忽然道:“你拔不掉的,除非,你杀了我,或者――” 后面的负气之言,只是负气而已,他意识到失言,就不想说下去了。 离恨天却不肯放过他:“或者什么?” 他已经察觉到,眼前少年的情绪,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九辰不说话。 离恨天冷笑:“怎么,不敢乱说大话了?” 九辰复扬起嘴角,半是玩笑半是正经:“或者,你让阿星活过来,让我重新长大一次。” 阿星? 离恨天皱眉,一头雾水。 九辰触动心事,也没了品尝野味的心思,便默默走到山洞外去吹山风,顺便看看有没有能冲洗的地方。 这一日折腾下来,他身上的鞭伤几乎全部都裂开了,血水和着汗水黏在衣服上,十分难受,气味也不好闻。 在离恨天察觉之前,他必须解决掉这个令他感到狼狈的问题。 ------------ 62.护身之符 夜色渐深,群山伏睡。 离恨天孑然独立,靠在洞外吹那管竹箫,曲调是惯有的苍凉悲壮。 见九辰浑身湿漉漉的回来,他收了曲,凉凉道:“若两军对战,战鼓将擂,你也要洗完澡再披甲上阵么?” 九辰不理他,进洞重新架起篝火,然后盘膝而坐,用内力缓缓蒸干外袍。 城门已关,这一夜,他们只能睡山洞了。 九辰捡了个角落,把匕首插在旁边,刚准备靠壁休息,离恨天却将今天新采的一筐药草扔到他跟前,甩出一句:“把这些全部烘干再睡。” 九辰双目一闭,不做理会。 离恨天抽出腰间青藤,手起藤落,对准九辰肩头就是一记。 九辰嘴角缓缓流出血色,只觉整个肩胛骨都要被人生生捏碎。 离恨天施施然负手而立,问:“去不去?” 这力道,离恨天只怕是动了至少三分内力。 九辰疼得眼睛发酸,缓过一阵,才挑起嘴角:“我好歹也算个人质,离侠可真不见外。” 离恨天冷笑:“做我的徒弟,没有养尊处优这条!” 九辰仰首看他,咬牙道:“我说过,我从未答应拜你为师。就算是父王应下的,也要等他亲口告诉我才算数。” “呵,想听巫启亲口告诉你是么?”离恨天拎着那根青藤,悠然道:“正巧,咱们师徒联手、帮着风南嘉对付西陵韶华的事,我上次忘了告诉他。巫启肯定也百思不解,神女枝为何会跑到了薛衡手里?” “你――!” 九辰没料到他还留着如此阴招,若再纠缠下去,自己只怕要吃大苦头,便闷头捡起竹筐,去洞口重新架火。 离恨天盯了会儿,看九辰还算老实,便展袍而坐,自行闭目养神。 第二日清晨,离恨天是被热醒的。 睁眼的瞬间,他才发现,整个山洞火光冲天,足足点了十余个大小不一的火堆,恰恰把他围在中间,而那些草药被分摊在各个火架子上,正冒着浓烈的白烟与药香味。 这阵仗,他不被烧死,怕也得被呛死吧。 而肇事者,此刻正躲在洞外吹风。 见离恨天面色不善的出来,九辰抬头打量天色,微挑嘴角:“再过半个时辰,城门就要开了,看离侠容色焕发,想必睡得极香。” 离恨天神情甚是冷郁,没说话。 九辰出了这口恶气,心头大爽。 入城时,已近辰时。今日的沧冥似乎格外热闹,刚进城门,便见许多百姓正挤在一处城墙议论不休。又走了两条街,还是这样的情景。 九辰心头一动,挤进里面一看,果然是威虎军招收新兵的告示出来了。 作为巫王启一手带出来的军队,威虎军三年才招一次兵,有本事入威虎军者,无论贫富贵贱,立升二等军衔,赏地分银,全家由朝廷供养。对巫国百姓而言,若能送子入威虎军,不仅代表一辈子衣食富足,更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荣誉。 九辰卸下竹筐,悻悻道:“我有事,必须回府了。” 离恨天看得直皱眉:“威虎军招新兵,你凑什么热闹?” 九辰没有回答,自顾扬长而去。 离恨天扫了眼那告示,若有所思。 这时,城外西南方向的上空,忽然炸开一个五色烟花。 那是……修罗内部使用的求救信号。 离恨天脸色一变。 世子府外,孟梁遥遥看到九辰身影,便急迎过去:“殿下,宫里出事了!” 九辰一路上都在想威虎军之事,好久,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孟梁急得不知从何说起,一连跺脚:“公主假扮太监,欲翻出宫墙,结果被戍卫营的人误当做刺客抓了起来,还中了一箭。王上大怒,几乎杖杀了昭阳宫所有宫人。” “那茵茵呢?” “被王上禁足于昭阳宫,任何人不得探视,连王后都被挡在了殿外。” 孟梁说的不差,昭阳宫外,已密密麻麻围了七重护卫。独孤信亲自带兵镇守,隔绝了殿内殿外一切音信。 当九辰站在殿外时,独孤信恭敬行过大礼,挡在他面前道:“王上有令,除了医官,任何人不得踏足昭阳宫半步。” 九辰抱拳为礼,笑道:“统领不必紧张,我只是过来瞧瞧,别无他意。” 独孤信暗暗松了一口气,呵呵笑道:“殿下莫怪,职责所在,臣也没办法。” 九辰转眸,忽问:“是谁先发现公主的?” 独孤信忙道:“是湘妃娘娘宫里的小内侍。” 九辰挑起嘴角:“听说,父王把栖霞宫赐给了湘妃居住。栖霞宫在东南,而公主走的是西北侧门,她宫里的人,倒真是会挑路。” 独孤信依旧呵呵一笑:“也的确是巧的紧。” 这时,一个青衣内侍疾步走了过来,道:“王上听说殿下入宫了,请殿下立刻去垂文殿一趟。” 九辰看了看天色,问:“王上可有说是何事?” 那内侍道:“并无说起。不过,东阳侯和季小将军也在,许是军务要事。” 阿剑? 九辰正奇怪这个时辰,季礼和季剑怎会入宫面君,脑中一个念头闪过,脸色刷得惨白。 独孤信察觉到异样,忙问:“殿下怎么了?” “无事。” 九辰摇头,便跟着那小内侍走了。 晏婴已经在殿外等了许久,见九辰来了,忙使眼色让他进去。 大殿内并无人影,倒是里面的书阁不断飘出巫王的笑声。 九辰进去一看,才发现巫王正和季剑玩沙盘游戏,季礼则坐在中间当看客。 见九辰过来,季礼正欲起身作礼,便被巫王按下。 “别总顾着这些君臣礼仪,先陪孤走完这一局。” 巫王大笑着说道,显然心情不错。 九辰只能抱臂站到一侧,静观沙盘里的战局。 季剑正玩得起劲儿,排兵布阵,咄咄逼人、处处都是陷阱,丝毫没有避让之意,直把季礼瞧得冷汗直流。 巫王的兴致却是越战越酣,不仅露了几个当年他自创的阵法,还连连称赞对面的白袍少年有用兵天赋。 三局下来,季剑手中的白旗被吃的干干净净。 巫王握着最后一面白旗,哈哈笑道:“跟孤比,你呀,还嫩着呢。” 季剑懊恼的看着沙盘里的阵法,急道:“再来一局!” 季礼斥道:“放肆!王上面前,岂容你胡来!” “恺之言重了!”巫王把弄着那边白旗,笑问道:“剑儿,你愿意跟着孤学用兵之道么?” 季剑立刻双目放光:“包括阵法么?” 巫王颔首:“自然包括。” 季剑大喜,几乎是雀跃起来:“臣愿意。” 巫王将那面白旗反扣于沙盘中,道:“那就入威虎军罢!” 一句话,足以令季礼胆寒,他最担心的事,终是发生了。 他稳了稳心神,反复告诫自己,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失态。 殿内,乍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不可!” 季剑和季礼同时转过头,诧异的看向忽然开口的九辰。 巫王恍若未闻,依旧和颜问道:“剑儿,你可愿入威虎军?” 季剑张了张嘴巴,又瞅了瞅自家爷爷的脸色,不知该如何应答。 巫王也不着急,缓缓摩挲着掌中的白旗,耐心的等待着。 这时,他才似想起了什么,随意问:“世子刚刚说什么?孤没听清楚。” 九辰默了默,忽然撩袍跪落,黑眸明亮的看向巫王:“父王说过,今年免试入威虎军的名额,要给儿臣留着。现在,为何要给别人?” 巫王没料到他说出这一句,便笑道:“这有何难?你若也想进去历练一番,孤让他们多加个名额就是了。” “既然如此,那儿臣可以再带一个人进去么?” 巫王皱眉,有些不悦:“何人?” 九辰嘴角轻扬,高声道:“文时候,子玉王兄。” 巫王扣着白旗的手骤然一紧。 许久,他抬起寒不见底的墨眸,第一次开始认真打量地上的黑袍少年。 天下皆知,威虎军中,有一条铁令,那就是“一人犯错,整营连坐”。他拉子玉进去,只怕,就是要给季氏寻一道护身符罢…… 如此想着,巫王的脸色,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季礼在一旁看得清晰,心底无端生了些寒意。 九辰却毫无自觉的继续问:“王兄已经和儿臣说好,一同去报道了。我们可以自己随便挑营盘么?” 呵,原来是有备而来! 巫王心头的火气一下子就窜了上来,忍不住哼了声:“怎么?新兵营还容不下你了?你以为那里是什么地方,还由着你挑三拣四!” 九辰低下头,一副知错的模样,不再说话。 巫王便不再理会他,端起茶碗啜了口水,看向了季礼:“此事,恺之怎么看?” 季礼起身离坐,诚惶诚恐道:“王上,能入威虎军,是这小子的福分,更是季氏一门的荣耀,老臣叩谢王上恩典。” 说罢,他回头剜了季剑一眼,斥道:“混账东西,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谢恩!” 季剑自知今日是躲不过了,便撩袍下榻,依礼谢了恩。 巫王这才将掌间那只白旗仍回了沙盘之中。 大局已定,回天无力,季礼又表述了一番惶恐之意,便带着季剑告退了。 热闹的里殿霎时就安静了下来。 “晏婴。”巫王搁下茶盏,面无表情的叫了一声。 晏婴本就焦急不安的在外面候着,听到传唤,忙疾步入内,躬身道:“老奴在。” 巫王盯着沙盘,随手一指地上的少年:“宣内廷司刑的人过来,打他五十杖。”说罢,又加了句:“就在这里打。” 晏婴大惊,有些想不通,明明方才殿里还欢声笑语,怎么东阳侯刚离开,巫王突然就起怒了。 “王上,这――”晏婴试图提醒一下自己的君上,这位小殿下旧伤未愈,可是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巫王直接打断他:“六十杖。” 晏婴立刻吓得闭上了嘴巴,躬身退下。 午时,性子高冷、从不肯以笑脸示人的湘妃,难得主动来了垂文殿,欲陪巫王用膳。 晏婴忙迎了过去,赔笑道:“娘娘来得不巧,王上正午睡呢。” 湘妃忖度片刻,问:“昨夜,王上可是又熬夜批阅奏章了?” 晏婴点头称是。 湘妃了然,转身欲要离开时,忽听里殿传来沉闷的杖击之声,便问:“谁在打人?” 晏婴神色躲闪,似有难言之隐。 湘妃蹙起眉尖:“宫人犯了错,自有司刑处处置,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垂文殿里徇私刑!” 说罢,她竟不顾阻拦,径自往书阁闯去了。 晏婴大呼不妙,忙带人去拦,只可惜,这湘妃身怀武艺,他们又哪里能拦得住。 而另一边,湘妃刚循声闯进书阁,便僵住了脚步。 阁内空地上,跪着一个少年,双手撑着地面,额角不断淌着冷汗,几缕碎发,凌乱的贴在他面上,形容十分狼狈。 两个内侍,正站在他身后,不紧不慢的交替落杖。透过日光反射,可看见黑金色玉石地面上,溅满星星点点的血迹。 听到动静,那少年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明亮的黑眸,以及,因疼痛而扭曲的俊美脸庞。少年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隐隐透出些灰败之色,下唇更是凝结了两三块血痂,想是咬破之后,混着汗水血水结成的。 但纵使如此,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如星,灼灼燃烧着烈火。 那双眼睛…… 湘妃心中莫名一痛。 晏婴不着痕迹的挡在她身前,躬身道:“娘娘该回去了。” 湘妃失了魂一般,抓着心口一角衣裳问:“他是谁?” 晏婴低眉垂目,恭敬道:“是世子殿下犯了错,正在受罚,娘娘请回罢。” ------------ 63.东窗事发 湘妃目中似凝了团冷光,一动不动。 世子受刑,妃嫔在旁,已是极不合乎礼仪的行为了。 晏婴心急如焚,掌刑的内侍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暂时停了杖责。 僵持间,一个淡漠的声音忽然在他们身后响起:“湘儿,你怎么来了?” 巫王握了卷简册,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书阁外五步之地。 晏婴总算松了口气,忙带着其余内侍一起伏跪在地。 巫王是从寝阁直接出来的,只穿了件宽松的闲居白色丝袍,也未束冠,一头墨发随意披在肩上,乍一望去,倒像是个闲赋在家的士大夫。 看向湘妃时,他长年冰冷的墨眸中,难得流露出些许温柔之色。 湘妃感受到这道目光,转过头,默默看着持卷而立的巫王,没有回答。 巫王回以一笑,也不以为忤,洒然自若的牵起她的手,在书阁内的软榻上坐了,才问掌刑的内侍:“多少了?” 一名内侍搁下杖,躬身回道:“刚过四十。” “继续。”巫王冷冷淡淡的吐出两字,自始至终,看都没看一眼正扶地喘息的黑衣少年。 两名掌刑内侍暗自一惊,巫王的言下之意,便是不避讳湘妃了。 湘妃却低下头,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少年指下划出的道道血痕,以及他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的指节。 巫王也看到了那些血痕,他皱眉片刻,咬牙道:“你们看仔细些,世子若再敢伤手,伤一次,加十杖。” 那内侍没料到,巫王会下如此冷酷的命令,因为,这已是那少年唯一的借力方式了。 他心底暗暗叹息一声,才躬身应道:“是。” 于是,接下来的杖责,成了九辰的噩梦。从记事起,他就知道,巫王的每一句话,于他,都不是儿戏。稍有差池,他就会付出惨烈数倍的代价。 内侍再落杖时,那少年喉间终于溢出一丝极低的闷哼,豆大的汗珠沿着他额前两缕碎发淌流下来,不到十杖,已经在玉石面上积成一小滩水。剧痛折磨下,九辰不敢再抓地,十根惨白的手指一时伸得笔直,一时又攥住颤抖,手背更是青筋暴突,连带着骨节都咯咯作响。 巫王似是想起什么,随手将榻上的一副简册卷进袖中,眉峰展开,凝视着湘妃明艳的脸庞,道:“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孤已命人在大殿备好了午膳,去尝尝新贡的柑橘罢!” 晏婴听了,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去前面引路。 湘妃任由巫王握着她手,缓步向外走去。当所有人都暗暗引袖擦汗、以为这场风波总算了结之时,这个始终对一切无动于衷的女子,忽然用力摆脱巫王的钳制,转身向后扑去,一直扑到那正默默受刑的少年身上。 这场□□,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掌刑内侍根本来不及收手,连着两杖,先后落在了湘妃背上。 巫王在场,内侍落下的每一杖,都不敢有丝毫放水,湘妃只觉肺腑震荡,嘴角缓缓流出一道血色。 两名杖刑内侍立刻吓得扔了刑杖,伏地请罪。 “湘儿!” 巫王攥紧袖中简册,满是震颤的望着眼前的情景,只觉一股热流从心头窜上头顶,喉头似有某种滚烫的东西在翻涌。 “再打!” 湘妃柳眉一竖,大喝一声,所有人都被她的气势惊住了。 “湘儿!” 巫王声音抬高了一分,显然也没料到她会做出如此行为! 湘妃眸若碎冰,指着两名掌刑内侍,容色铮铮道:“再打!听到没有?!”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求娘娘饶命!” 两名内侍吓得不停的磕头,几乎颤不成音。 “湘儿!你闹够了没有?!” 巫王陡然爆喝一声,面色铁青、整个垂文殿都在一瞬间凝滞了下来。 殿内殿外所有人尽皆伏跪于地,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一次,是真正的君颜大怒了。 湘妃仰首,抬袖擦掉唇边血色,绽出她入宫以来,第一抹明艳笑容:“我只是想知道,这刑杖打在人身上,到底有多痛。王上可知,剥皮割肉、生不如死,是怎样一种滋味?” 巫王踉跄一步,脸色刷得变作惨白。那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十六年前的巫山,阿语拖着火红色嫁衣,双目血红的走到他面前,一遍又一遍的问:“阿启,你可知道,生不如死,是怎样一种滋味?” 如今,十六年过去,他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到当日当时。他一定会告诉她,他知道,在她决然沉入汉水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品味到了这世间最长久最刻骨的痛。 如果不是那人战死的消息传来,阿语,定会遵守诺言,与他携手而归,为他出谋划策、陪他指点江山、同他策马扬鞭、共揽九州山河,而不是,独留他一人,在这空旷孤冷的宫殿中,熬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独自承受这漫无边际的寂寞。 每每想到这些,他就不得不恨那个打碎他一切美好期许的罪魁祸首。若非她暗施毒计,阿语又怎会与他反目成仇,不惜以死相抗。这种恨意,折磨了他十六年,几乎要将他的心脏炸裂。 湘妃伸手摸了摸肩上伤处,满目怜惜的望着被她护在怀里、正剧烈呛咳的少年,道:“他还小,肯定很怕疼,王上别打他了。” 巫王终于缓缓松开了袖中的拳头,他默立片刻,目中血色与怒火渐渐褪去,有些疲累的吩咐:“停杖,都下去罢。” 两名掌刑内侍如蒙大赦,立刻捡起木杖告退了。 九辰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单手撑地,咬紧下唇,努力抬起沉重酸涩、被汗水粘湿的眼睛,想要看清那绰约红影,究竟生了副什么模样,又长了副什么心肠。她不惜忤逆巫王,也要帮他,究竟存了什么目的?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情谊。 可惜,他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只费力撑了一会儿,就眼前一黑,软软跌回到了地上。 巫王俯身挽起湘妃,款款迈出书阁,冰雕玉刻般的俊脸上毫无温度:“泼盏茶,让他跪好。” 湘妃还欲再言,巫王骤然握紧她的手,道:“中途停杖,已是破例,这是孤的极限。” 湘妃回首,最后看了一眼蜷缩在地上的少年,才肯移步离开。 午膳之后,巫王独自返回了书阁,身上,已经换了件深青色的龙衮常服。 九辰面色惨白的跪在正中央,背脊挺得笔直,额前几缕碎发,依旧在不停的淌流冷汗。 巫王负手看了片刻,才问:“还能走路么?” 九辰挺了挺肩膀,极力掩住虚弱之态,道:“能。” 巫王唇边挤出一丝凉薄笑意:“那就跟孤去趟昭阳宫,看看这五十杖是怎么来的。” 九辰一颤,抿起嘴角,道:“是。” 巫王唤来晏婴,道:“给世子找件披风裹上。” 昭阳宫外的玉阶上,巫后静静伫立着。半个时辰前,巫王一道旨意将她宣来,她一直等到现在。 隔着守卫森严的重重殿门,她第一觉得,有些东西,开始有些抓不住了。 这时,一旁的宫婢悄声提醒:“王后,王上过来了。” 巫后张目望去,果然见巫王穿着件黑色龙纹披风,乘坐着车舆向这边来了。车舆后面,两个内侍扶着一个少年,亦步亦趋的紧紧跟着。 待晏婴扶着巫王下了辇,巫后已在阶下相迎。 巫王面沉似水、嘴角抿成刀刻般的一条线,语气淡漠的命巫后起身,便挥退一众守卫,径自入昭阳殿去了。巫后心中莫名一寒,不由将目光转向车辇旁的那个少年。 九辰双腿剧烈颤抖着,几乎站立不稳,从垂文殿到昭阳宫,长长的宫道上,每一步,他都如同走在刀刃上。巫王也似乎忘了后面还跟着一个重伤的少年,一路上,都阴沉着脸,命令车辇快行。 九辰扶着车辇干呕了好久,才勉强压制住胃里的不适。此刻,他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嘴角的几处血痂,混着灰尘,愈发干结开裂,冷汗,顺着黏在脸上的碎发,滴滴答答的往下掉个不停。 所谓狼狈,也不过如此了罢……自己的父王,永远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折辱自己的母后。 他夹在他们中间整整十六年,非但没能消除他们之间的那堵墙,反而成了他们相互抗衡的筹码。 为人子者,混到如此地步,只怕这一生,他都注定与那个“孝”字无缘了。 季侯、阿剑、阿星、哥哥……在他长大的过程中,这些光亮曾照彻他的生命,又转瞬即逝。他不知道,有没有一盏灯,能陪他走到最后,更不知道,他心中始终未曾泯灭的那丝光明,究竟何时才能到来。 就像儿时,他坐在沉思殿的石阶上,仰首望着漫天星辰,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一颗挨着一颗的数着,却始终无法确定,究竟哪一颗,才是属于他的。 巫后挑起一双凤目,冷漠的看了那少年片刻,便转身,头也不回的进殿了。 晏婴赶开那两名小内侍,亲自扶着九辰,一步步,小心翼翼的陪他走上台阶。 空空荡荡的昭阳宫内,含山公主一人抱膝缩在宽大的床榻上,眼睛瞪得滚圆,瑟缩的偷望着立在殿中的巫王。即使巫后紧跟着进来,也依旧没能消除小公主的戒心。 直到九辰出现时,含山小公主才陡然从床榻上跳了起来,光着脚就冲到了那少年跟前,紧紧抱着他,肆无忌惮的大哭了起来。 这一日的惊惧、恐慌、害怕,早已在小公主的心里积成一座高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只有这个怀抱,才能让她彻底松懈,任山洪在心中决堤,把所有情绪都倾泻出来。 九辰没有力气回抱住她,只能费力把手臂抬起来,放在怀中少女的发顶上,轻轻抚摸,任由她在他怀里发泄,释放所有恐惧。这一刻,他终于感受到了,血脉相连的力量。 巫王负手立在殿中,不急不缓的压沉声音,道:“今早,威虎大将军列英来报,东方祜私藏宫中物品,已被羁押起来。” 含山小公主浑身一颤,立刻止住了哭声。 晏婴捧着一物,呈到众人面前,九辰一看,正是当日巫茵茵用御贡蚕丝绣的一只香囊。 巫后毫无心里准备,猛地见了这一幕,容色霎时雪白。 巫王捡起那香囊,只看了两眼,便仍回托盘中。然后,他墨眸如电,冷冽无温的盯着九辰,眉间满是讥诮:“孤听说,当日,这传物之人,还是世子?” ------------ 64.以血为誓 巫后听了这话,冰眸之中,立刻窜起一团火。 她浑身颤抖的盯着那个香囊,恨不得疾步冲过去,将它撕得粉碎。 她日日不敢懈怠、极力维持的一国王后尊严,连巫王都无法轻易撼动的尊严,没想到,竟会被自己的一双儿女,碾压的支离破碎。 巫王果然将目光投向她,悠悠问:“南嘉,此事,你怎么看?” 巫后深吸了一口气,转首,声音镇定轻宁的唤道:“茵茵,过来母后这里。” 含山小公主立刻吓得往九辰怀里缩了缩。 巫后神态自若,平静道:“既如此,以后,母后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含山小公主身体一颤,片刻后,终是一点点把手松开,垂首绞着裙角,慢慢挪到巫后跟前,带着哭腔唤了声:“母后。” 巫后俯身,看着受惊的女儿,目中浮出柔软之色:“茵茵,告诉母后,这件事,是不是一个误会?” 巫茵茵抽动着双肩,把头埋得更深。 巫后伸手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头,柔声哄道:“别怕,告诉母后,这是不是真的?” 含山小公主抽泣了两声,猛地抬起脸,攀住巫后的衣裙,祈求道:“母后,求您成全我和阿祜吧!” 正轻轻安抚巫茵茵的那双手刹时僵住,血色缓缓从指尖褪去。 巫后别过头,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无声滑落。 一直冷眼旁观的巫王终于露出讥讽之色:“王后倒真是替孤教出来一双好儿女!” 袖中,巫后指甲深深刺入肉里,直到刺出粘稠温热的液体。 然后,她从容拭掉泪痕,容色端静的伏跪于地,道:“恳请王上下旨,将此事交给臣妾全权处理。” 巫王哼了声,挤出一丝冷笑:“孤如何再信你!” 巫后雪容昭昭,开口,是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只要王上答应不插手,明日日落前,臣妾会让此事永远沉入地下。” “若是王后做不到呢?” “那――臣妾便用自己的血洗净含山带给巫国的耻辱!” 巫王眸底尚有疑虑,不过一瞬,他唇角已勾起一抹凉薄的笑:“孤答应,不插手。” “谢王上恩典!王上既信臣妾,臣妾绝不相负!” 巫后以额触底,恭敬一拜。 礼罢,她从容起身,款款朝殿门而立,扬声问:“侍卫何在?” 两名内廷带刀侍卫迅速入殿,高声应道:“属下在!” 巫后凤目如炬、容色凛然,冷冷道:“立刻撤去昭阳宫守卫,将公主送到章台宫歇息。” “诺!” 见那两名侍卫逐渐逼近,要强拉自己起身,巫茵茵一骨碌爬起来,迅速躲到九辰身后,瑟瑟道:“儿臣不想去章台宫。” 巫后厉声喝道:“带公主回昭阳宫!” 两名侍卫道了声“得罪”,便一个箭步冲过去,欲捉住巫茵茵的手臂,拖她出来。 惊恐之下,巫茵茵急声呼道:“王兄救救我!” 电光火石间,一支暗箭,倏然刺出,堪堪格住那两名侍卫伸出的铁臂。 二人一惊,只见那少年正黑眸冷冽的盯着他们,宛如暗夜里要杀人的野狼。 他们立刻呼吸一窒,不敢再前进一步。 僵持间,巫后却扬袖走了过来,徒手握住那支暗箭,道:“带公主走。” 九辰不由握拳,攥紧了箭尾。 巫后感受到这股力道,挑眉冷笑:“怎么,世子要弑母么?” 九辰一震,双颊泛白,缓缓松开了手。 两名侍卫再无顾忌,立刻大步上前控制住了还欲再躲的含山公主。 巫茵茵奋力挣扎,哭得梨花带雨,急的不停的看九辰。 巫后举起那只暗箭,忽然转首,目光犀利的盯着站在她背后的虚弱少年,道:“跪下!” 九辰盯着地面,默了片刻,依言跪落。 巫后复道:“把出箭的那只手伸出来。” 九辰暗暗盘算着后果,犹豫片刻,没有动。 巫后勃然大怒,喝道:“手伸出来!” 默立在旁的晏婴,甚是担忧的望着不远处的少年。而巫王,则好整以暇的坐在一旁饮茶,仿佛此间之事,与他并无半分干系。 “好!世子长大了,主意也大了,连我这个母后都管教不了你了!日后,世子也不必认我这母后了。”巫后刻薄讽刺,自嘲般笑了。 这话实在太重,九辰黑亮的眸间终于起了一丝波澜,僵持了一会儿,他慢慢伸出了右手。 巫后冷笑,“唰”得抽出侍卫腰间宝刀,一点反应的时间都不给众人,扬起刀背,便照着刀下那只手用力砸了下去。 毫无防备间,九辰的手被砸到地上,掌间,立刻肿起一道深红色的血楞子,紫色砂点散布其间,仿佛一碰就要流出血来。 晏婴扭过头,不忍再看。九辰疼得钻心,下意识想要缩回手,刚弯了弯指头,巫后立刻落下更狠的一记。 两道半寸高的肿痕横贯手掌,呈黑紫之色,触目惊心,肿痕上那薄薄一层皮肤几乎是透明的。九辰痛极,欲要抽出压在刀背下的手,巫后故意将刀背往下一剌,那两道口子立刻破了皮,流出黑紫色的淤血和一些淡黄色的脓水。他不敢再乱动,只能拿左手扶地,抵消痛楚。不出十下,九辰整个右手已然血肉模糊,有的地方,甚至能看到粉嫩的新肉。 巫后却并不打算放过他,捡着伤口最重的地方,毫不犹豫的狠狠落刀。 九辰身体猛然绷直,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滚滚落下,全靠咬紧下唇,才死死堵住了破喉而出的惨呼。 又一刀落进掌心嫩肉里。 噬心之痛,几乎能将整个人都撕碎,九辰拿左手死死纂住右手手臂,口齿间慢慢弥漫出血腥气,已然呼吸粗重、面无人色。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小指指节有一处露出了白骨。 巫后仿佛没看见一般,举起沾了血色的刀背,又要砸下去。 她,真的要废了自己的手么…… 恐惧感越积越强,九辰忽然用尽力气唤了声:“父王!” 巫王摸着茶碗的手一顿,转目,将视线落在那已经狼狈不堪的少年身上。 九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目光灼亮兼冷汗淋漓的道:“三日后,儿臣就要去威虎军报道。若这只手废了,如何保护自己和子玉王兄?” 巫王扫了眼九辰血肉模糊、尚在滴血的右手,墨眸间,多了几分难测之意。 他没料到,风南嘉为了向他表明决心,竟真的肯对九辰下如此毒手。思及此处,他又将幽深目光转到了巫后身上。 又意味不明的想了片刻,巫王果然搁下了茶盏,淡淡道了句:“王后,留他这只手,孤还有用。” 巫后一怔之后,恭敬的欠身为礼,道:“王上说过,不插手。” 巫王轻飘飘睨了自己的王后一眼,才恍然大悟般慨叹:“是孤糊涂了。不过,一国世子,总不能是个废物,王后该手下留情。” “臣妾遵命。” 面不改色的说罢,巫后便决然扔了那把刀,横眉指着扶地喘息的少年,道:“罚抄《孝经》五十遍,明日日落前,我要看到。” 九辰眼睛明亮的盯着刀上血沫,恭敬回道:“是。” 巫后置若罔闻,只淡漠的扬袖吩咐:“送公主去章台宫。” 言罢,她亦轻施一礼,道:“臣妾告退。” 待巫后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巫王才不急不缓的敲击着茶杯边缘,问:“你说,她究竟是假戏真做,唱了出苦肉计给孤,还是另有所图?“” 这话,显然是问侍立在旁的晏婴。、 晏婴谨慎答道:“老奴看王后的脸色,倒是真被殿下给气着了。” 巫王不置一语,目光愈加幽深,现在对这说法不屑一顾。 晏婴不敢再多嘴,忙走到殿中央,将九辰扶了起来。 九辰咬着牙,费力抬起右手,额上,又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察觉到一道高大的影子,正渐渐逼近,将他笼在阴影之下,九辰仰起头,果见巫王正负手立在他跟前,居高临下的问:“孤保住了你一只手,世子就没想过,要如何报答自己的父王么?” 说时,他眉间眼梢,挂满冰冷淡漠。 九辰仰着头,倔强的同巫王对视了一会儿,才挑起嘴角,道:“只要父王能挡住母后,日后,威虎军中,儿臣会替父王看住东方祜的命。” 巫王眸底意外之色一闪而逝,竟也缓缓勾起了唇角。 果然,是个聪慧至极的…… 父子两人相视一笑,达成了属于他们之间的协议。 昭阳殿外的守卫已经悉数撤去,九辰裹紧披风,掩盖住一身伤痕和滴血不止的右手,一步一踉跄的朝文德门方向走。为了避开宫人,他特地选了偏僻的采绿湖小道。 时值暮秋,花木多半凋零。 一株枫树下,恰有一袭白衣,翩然而立,正眸平如水的看着他。 九辰没想到会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又毫不费吹灰之力的遇到子彦。 他们之间尚隔着三丈之远,这个距离,子彦还看不到他的狼狈。 之前那段时间,他日日缠着子彦不放,每到此时,子彦早已恭敬疏离的对他行过大礼,然后逃得远远的,总不肯耐心听他讲话。可今日,子彦似乎并没有逃走的打算。 九辰默默立了片刻,然后嘴角微挑,冲子彦释然的笑了笑,便转身去找别的路,以示自己并无打扰之意。 谁知,他刚走五步,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温润声音:“殿下留步。” 九辰黑冷的眸间,闪过一丝诧异。 他发怔的时候,子彦已经疾步走了过来,问:“听说,殿下要入威虎军?” 九辰转头,眼睛已恢复了往日的明亮:“对啊,以后,我不会总烦你了。” 子彦却紧盯着九辰咬破结痂的下唇和满面惨然,皱眉道:“你受伤了?” 九辰不以为意的置之一笑,道:“擦破了点皮而已。日后,你若想念我了,记得给我写信,嗯,每月不能少于三封。” 子彦不答,突然抓住身旁少年的披风,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九辰迅速避开,一边往后走,一边道:“这两日,你闲的时候,要是能出宫找我就好了。我在院子里埋了新的箭阵,捉麻雀最好用了,还有我养的那些马儿,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你要是来了,我们可以一起去南市的铁铺订做趁手的兵器。身为兄长,你都没送过我一件像样的礼物。” 于是,子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越走越远,无计可施。 然后,他低下头,看着草木上遗留的点点血迹,一颗心,如裹冰火。 一刻后,垂文殿内,巫王靠在躺椅上,听晏婴喜逐颜开的回禀:“王上,今早,子彦公子带着暗血阁又拔掉了修罗两处重要据点。” 巫王微微眯着眼睛,问:“他人呢?” 晏婴又是乐呵呵道:“就在殿外候着呢。” “让他进――”话到一半,巫王忽然改口道:“让他回去歇着吧。” 晏婴应下,正要去传话,巫王又叫住他,吩咐:“让司膳房给芷芜苑加两道菜,一道清蒸茄子,一道莲子羹,莲子羹不要加蜜。” 晏婴大是吃惊,抬头一看,巫王正出神的盯着窗外某处,向来冰冷犀利的眉间,是难得的柔软。 ------------ 65.似是故人 栖霞宫内,落红如雨。 湘妃点足落于芙蓉树下,收起最后一招剑式。 贴身侍婢白芷忙捧上新茶,请湘妃解渴。 湘妃在树下的藤椅里坐了,抿了口茶,问:“昭阳宫出了何事?” 白芷见四下无人,稍稍俯身,在湘妃耳边私语几句。 湘妃凝眸,面似寒霜冬雪:“你是说,王后险些废了世子一只手?” 白芷点头称是。 湘妃低头,用茶盖轻轻拨开茶末:“我怎么听说,王后对世子和公主可疼爱的紧。” 白芷笑得隐晦,轻道:“王后宠溺含山公主不假,但对世子,自小就严苛的很。听说,以前,世子去给王后请安,每次都要在章台宫外跪满半个时辰才能入殿,寒冬腊月亦不例外。王后询问课业,世子稍有差池,便是重罚加身。有一年,王后寿辰,世子偷偷溜出宫去买礼物,王后知晓后,不仅将礼物摔的粉碎,还传了藤杖,险些将世子两条腿打断。” 湘妃手一顿:“这些事,王上都知晓么?” 白芷摇头:“事关王后,又是宫中秘事,谁敢乱嚼舌根子呢。再说,当着王上的面,王后倒极是疼爱维护世子殿下,王上还常常告诫王后不可太过宠溺世子呢。” 湘妃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个长着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的少年。 那双眼睛―― 湘妃心头划过一丝异样的情愫,便问:“世子生于几月?” 白芷斟酌了会儿,方答道:“听说,是九月。” 九月……莫非,真的是自己多想了……湘妃仰首,定定的凝视着满树落英,无端有些失望。 白芷察觉到她神色间的变化,忙问:“娘娘可是不适?” 湘妃摇首,随口问:“如今正是九月暮秋之季,想来,世子的生辰快到了罢?” 许久无人应答。 湘妃察觉到不对,眉尖缓缓蹙起。 白芷这才垂下眼帘,道:“世子没有生辰。” “为何?” 湘妃有些诧异的看着白芷。 白芷复警惕的扫了眼四周,压低声音道:“听说,王后有孕时,恰逢楚国那位九州公主坠水而亡。王上伤心不已,竟去巫山为楚公主结庐守墓,整整一年,连封问候的书信都没寄回过。王后当时还是世子侧妃,伤心之下,便住到了南山寺,礼佛养胎。也不知是不是心有郁结,王后怀胎整整一年,都没能生下孩子。等王上从楚国辗转归来,已是九月,正撞上王后难产。听说,世子出生时,天降暴雨,一道雷电,直接击碎了南山寺的钟楼。南山寺乃国寺,那钟楼是先王下令敕造,当时,在里面为王后敲钟祈福的和尚,皆埋尸其中。王上听说后,视之为不详,不仅封了钟楼,还奏禀先王,恳求每年的那一日,都要在南山寺做场法事,超度亡魂。如此凶煞之日,连王上王后都要斋戒,哪里还有人敢提世子的生辰?” 湘妃缓缓闭目,梳理着这繁杂的线索,复问:“那子彦公子又是生于几月?” 白芷吃惊道:“娘娘真会为难奴婢。九州公主既然死于太殷三十六年六月十八,那子彦公子若真是楚公主所出,定是生于六月了。” 湘妃若有所思:“这么说,子彦公子比世子长一岁有余?” 白芷道:“许是吧。子彦公子出西苑前,这宫里,除了王上和云妃娘娘,倒真是没人见过他。” 云妃? 湘妃美目含冷,摸着腰间软剑,道:“白芷,你去查查,当时在南山寺,是谁为王后接生?” 白芷踟蹰片刻,略有担忧:“娘娘,公子给的任务,并没有这一条。” 湘妃轻飘飘道:“你若是不满,尽可以去告诉他。” 白芷惧于她慑人目光,不敢多言,诺诺退下。 巫王宫外,朱雀大道拐角处,九辰靠在墙上,一边踢石子,一边思索脱身之计。 他没想到,这一日,自己会如此倒霉,刚出宫,便撞了上心情似乎很不好的离恨天。 离恨天脸色极是阴寒,双目凛冽的逼视着被他困在墙角的少年,挑眉问:“怎么不跑了?” 九辰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上弥漫的强烈杀气,生怕激怒他,不敢说话。 离恨天冷笑:“还知道怕?” 九辰斗着胆子抬起头,问:“我又没得罪你,怕什么?” 离恨天目光愈加阴森吓人,盯了九辰片刻,道:“是你,将暗血阁的人引到了山上?” 九辰听得一头雾水,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山上”,是指昨日他们所去的那两座荒山。 念及此处,他心中大快,不由悠悠挑起嘴角:“原来,你的老窝又被人烧了,难怪恼羞成怒。” 离恨天没想到,做出此事,对面这少年,还敢露出此等挑衅的态度,当即气得咬牙:“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么?” 说罢,他捉起九辰一只手腕,便往巷子深处走去。 九辰感觉自己的那只手腕,几乎要被离恨天捏碎,不由生了惧意。 离恨天冷笑一声,加重力道。 此人愤怒之下,又背对着自己,是脱身的最佳时机。 九辰计较片刻,也顾不得右手伤重,捉起两根暗箭便朝离恨天后背刺去。 离恨天察觉到后背一凉,大怒,侧身间,一手反拧了九辰左臂,顺带着将他踢跪在地。 九辰不顾断臂之痛,再次出箭,离恨天袖中青光一闪,直接从九辰右掌间穿过,斩断那两只暗箭。 那剑刃直接卷走了他右手上的一块皮肉,九辰疼得吸了口气,扶地喘息。 离恨天又惊又怒,想起刚才后背背心的那点凉意,那是……要取他的性命。 九辰眼睛灼亮的看着他,嘴角微扬:“我不会任你宰割的,你要杀便杀,若不敢杀,就放我走。” 离恨天双目骤缩,扬袖,那道青光滑出一半,又生生停在半空。 余光处,他看到,九辰压着地面的右手,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渗着血迹,转眼,已染红一大片地面。 他收起剑,猛地捉起那只手,难以置信的盯着那掌间模糊的血肉与隐露的白骨,一字一顿问:“怎么回事?” 九辰用力挣脱他的钳制,把手藏回披风里,问:“我可以走了吗?” 说话时,他还不忘倔强的看着对面的青衣男子。 离恨天断然道:“不行!” 九辰立刻睁大眼睛,杀气腾腾的盯着离恨天。 世子府 离恨天拿着副铁夹,耐心的替九辰拔掉扎进右掌的碎石子。 九辰别过头,咬牙忍痛,冷汗淌了满面。 孟梁在一旁瞧着,又是叹息又是焦急,心一阵阵的揪着疼。 九辰听得心烦意乱,摆手命令道:“梁伯,你出去晃行不行?” 孟梁忙替他擦了擦汗,好声道:“老奴不晃就是了。” 离恨天正拔了根木刺出来,见这情形,拿铁夹不轻不重的敲了敲那少年的手心,问:“为什么又挨揍了?” 九辰立刻疼得吸了口气,眼睛都挤出了水汽。 孟梁更是吓得捂住九辰的右手,急道:“大侠,您轻点,别弄疼殿下了。” 离恨天嗤的一笑:“他若是怕疼,就不会总那么欠揍了。” 九辰立刻瞪了他一眼。 离恨天悠悠道:“你瞪我做什么,别告诉为师,你这手是不小心擦伤的。” 说罢,他捉起九辰惨不忍睹的右手,认真分析道:“破皮处伤口齐整,内有紫黑色的淤血,可见这伤是一下下叠加上去的。血肉烂至半寸,隐可见骨,这凶器,只怕不是一般的戒尺、镇尺之类,让为师猜猜――是铁棍,或者刀背。” 他气定神闲的望着一旁脸色惨白的少年:“为师分析的对么?” 九辰捉起案上的砚台便朝离恨天砸了过去。 离恨天哈哈大笑间,侧身避过,道:“怎么,还不肯说实话,到底为什么挨揍?” 九辰抿起嘴角,随口诌道:“我想多带两个朋友入威虎军,父王不高兴而已。” 离恨天顿时变了脸色:“你果真要入威虎军?” 九辰甚是古怪的看他一眼:“关你何事?” 孟梁见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立刻在一旁帮腔道:“大侠有所不知,殿下不仅要入威虎军,还要入最艰苦的死士营呢。” 九辰冷冷道:“住口!” 孟梁自知失言,吓得不敢再吱声。 离恨天却神色复杂的扣着案面,半晌,他开口,语气是少见的严肃认真:“你不能入威虎军,更别提死士营。” 九辰脱口道:“为什么?” 离恨天喉结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又极力忍了回去。 九辰转念一想,没了自己这个人质,他自然会不高兴,难怪会如此反应。 离恨天倒也没再多言,替九辰包扎好右手后,便告辞离去。 孟梁一路送至府门口,问:“老奴看大侠似有难言之隐,可否相告?” 离恨天哼了声,冷笑道:“他肺部旧伤,并未除根,随时可能发作。你们若嫌他命长,尽管由他性子胡闹。” 孟梁一惊,听出他言下隐有关切之意,心头一热,有些忧伤的叹道:“此事,老奴无力阻止,能阻止住的人……也不会关心殿下旧疾如何的……只是,方才,大侠为何不跟殿下挑明了说呢?” 离恨天愈加刻薄的道:“你觉得,他是会关心自己旧疾的人么?他自己都不关心,别人又凭什么替他操心。” 孟梁无言以对,只能目送那青衣男子飘然离去。 回到屋里,孟梁本以为九辰此刻应该已经躺在床上静养,谁知,他却在书阁铺简研墨,一副要上书进言的架势。 孟梁正欲阻止,便听九辰凉凉道:“母后命我明日日落前,抄写《孝经》五十遍,送到章台宫。你若不想我废了另一只手,就少聒噪。” 说罢,他便用缠得粽子般的右手,提笔蘸墨,悬腕落下一字。 孟梁近前一看,那字刚劲有力,自成风骨,若非视见那少年额头鼻尖沁出的冷汗,无人能看出这字是出自一只血肉模糊的手。 不过写完两行字,最外层的布条上,已隐隐透出血色。 孟梁心中沉痛,联想起离恨天的一番话,暗暗道:若是王上王后肯多一分一毫的关爱,只怕,殿下也不会如现在这般,丝毫不把病痛放在心上。 九辰搁下笔,揉了揉被汗水黏住的眼睛,转首吩咐孟梁:“你去趟左相府,叫阿隽过来,我有事找他。” 半个时辰后,孟梁便带着南隽,悄悄从后门进来了。 彼时,九辰恰好抄写完一遍。 南隽瞥见九辰渗血的右手,清透的眉间立刻阴沉犀利起来。 九辰扬起嘴角,笑问:“事情办得如何?” 南隽缓缓收回目光,从袖中取出一物,挑眉道:“殿下有托,臣岂敢不尽力?” 九辰大喜,接过木盒,打开一看,只见一截干枯的枝叶,静静躺在其中。 这枝叶形状,隐隐有些熟悉,九辰苦思片刻,猛地抬头道:“这是从死去的神女树上摘下来的。” 南隽颔首,目光一寒,勾唇道:“楚使来沧冥,所带聘礼数不胜数,但有个箱子,却被藏在驿馆密室里,从不见光。我安排了端木族最擅追踪术的密探,探了整整七次,才探出,那箱子里装的,竟是这些枯死的神女枝。” “原来,楚使入沧冥,真的是为了寻找凤神血脉,复活象征楚人荣耀的神女树。” 九辰只觉遍体生寒,他默默望着盒子里的枯枝,脑中便浮现起子彦苍白脸庞。如果真是这样,那哥哥,岂不是很危险。 南隽颔首,悠悠道:“想悄无声息的带走一国公子,并非易事。楚人若无万分把握,不会贸然涉险。所以,他们一定会找机会确定,凤神血脉,是不是真的能复活神女树。” 九辰有些烦闷的绕着书阁走了两圈,忽然灵光一闪,道:“如果,楚人发现,凤神血脉并不能复活神女枝,是不是,就不会再盯着哥哥了?” 南隽凤目一挑,意味深长的睨了那少年一眼:“殿下有主意了?” 九辰拿起盒子里那截枯枝,嘴角微扬,道:“到时,你找个易容高手,把我易容成哥哥的样子,替他去验血,这事儿不就解决了?” “当然,三日后,我就要去威虎军了,还要麻烦阿隽你替我盯紧西陵韶华……还有哥哥。” “倒不必麻烦臣了。”南隽扣案笑道:“殿下可知,含山公主为何会试图易装逃宫,因为,三日后,楚使就要离开沧冥。西陵韶华特意上书,请求携含山公主一同归楚。” 九辰大感意外,细想片刻,忽道:“难道,是阿预那边有消息了?” 南隽展眉,会心一笑:“没错。昨日,淮王已正式下诏将北关六城划入巫国,而且,西楚蛮族有十六族揭旗而反,扬言要占领巫山,重续凤神血脉。神女树一日不活,楚王便无法再用凤神的名号压住四方蛮族。” “太好了!” 九辰大喜,一拳砸到案上,立刻眉色飞扬:“如果西陵韶华发现,凤神血脉并不能使甚至复活。那么,以后十年间,楚国都将陷入内乱之中。若巫、淮结盟,再利用蛮族之势,灭楚,也是可待之事了。” 说罢,他眼睛灼亮的看向南隽:“还有一事,须拜托你。” “殿下请讲。” “现在,东方祜被羁押在了威虎军中,我害怕,母后为了逼茵茵就范,会趁机向他下手。父王虽答应会挡住母后,但薛衡尚在沧冥,此人行事诡谲,手段毒辣,我总是不放心。” 南隽了然,拢了拢袖口,垂目浅笑道:“殿下放心,臣会尽力保东方祜平安。只是,这三日,西陵韶华怕是要找机会试凤神血脉了,殿下可要做好准备。最好,还是和子彦公子达成一致意见,易容之事,才好计划。” “对了,今日,我还带了个人来,她想见见殿下。此事若要成功,缺她不可。” 九辰奇道:“何人?” 南隽不答,轻轻击掌,阁外,缓缓走进一个碧裙少女,却是消失许久的阿鸾。 九辰满是询问的将目光投向南隽。 南隽看着阿鸾,展袖起身,轻施一礼:“见过青鸾郡主。” 九辰愈加古怪的看着二人,将王族宗谱反复过了两遍,也记不起青鸾郡主这个封号。 阿鸾笑嘻嘻的凑到他跟前,道:“小哥哥,我的父亲,是那个混蛋――西陵韶华。你自然是记不起来的。” ------------ 66.鸣冤鼓响 章台宫里,烛火高燃,勾勒出印在薄纱帐上的娇小身影。 巫茵茵抱膝坐在帐内角落,瑟瑟发抖,双目惊慌。 两名彩衣婢女跪在帐前,一人高举托盘,里面,赫然是那只蚕丝香囊,另一人则手执明烛,恭声道:“奴婢奉王后令,请公主亲自举烛、焚毁此囊。” 几滴蜡油溢满而落,烛火腾地升起寸长,巫茵茵如看鬼魅般,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明烛已经燃去半截,这番僵持,已经一刻有余。 两名婢女依旧木头一般,纹丝不动的托着手中之物,重复着单调的命令。 巫后凤钗已除,只穿着一身素色衣裙,挑帘而入。见此情景,她摆手命两人退至一侧,隔着纱帐,似怜似叹:“为了一个卑贱的质子,你连母后的话都不听了吗?” 巫茵茵缓缓抬起头,隐约间,只看到风南嘉青丝垂肩、素衣当风,绰约立于帐外。这样的装束,让她忆起了幼时那个骄傲不失美丽、会牵着她的手赏花点茶的母后,而不是现在这个整日疾言厉色、总拿那些冷冰冰的宫规来束缚她的母后。 不知从何时起,母后变了呢。 一时情动伤感,小公主仰首问:“母后是不是不要茵茵了?” 看着女儿眸中闪烁的晶莹泪光,巫后目中亦浮起水色:“你是母后身上掉下的肉,你痛,母后也痛,你笑,母后也笑。你是母后的命根子,母后怎会不要你?” 巫茵茵顿时泪流满面。 巫后轻轻掀开帐子,伸手拉过含山公主一截手臂,握在掌中抚着,凤目衔愁:“可如今,你怎能忍心,生生将母后逼上绝路?” 巫茵茵连连摇头,泣不成声:“儿臣只想和阿祜在一起,儿臣没想逼母后。” 巫后抬目,幽幽看着帐顶,面上浮起一抹惨然:“你父王厌弃母后已久,只是碍于风国的面子,和母后这么多年在后宫苦苦撑起的威势,才不敢擅言废后之事。你的王兄,虽居世子之位,却并不能得你父王的喜爱,动辄得咎,开府之后,更是被你父王搬出的一条国法,隔绝一切朝臣往来,稍有差池,便是废黜之危。如今,你一把火烧起来,倒是遂了你父王多年心愿,他正好可以拿这个由头,借机铲除我们母子三人。想来,倒也落得干干净净,来去无牵挂。” 巫后重新把视线落回帐中,她伸出另一只手,轻抚着巫茵茵的脸颊,无限怜柔的问:“茵茵,得此结果,你高兴么?” 巫茵茵哭的更厉害,愈加用力的摇头。这些事,每一字,每一句,她都知道,可她就是不愿承认。她更不愿承认,爱上东方祜,真的会威胁到母后和王兄的地位,甚至是赌上他们一生的荣辱和命数。他们,本是她在这世间最亲近的人。 巫后继续温柔的问:“子沂既然知道此事,他难道没有告诉你,你若选了东方祜,便是同时得罪风楚两国,巫国颜面扫地、威信全无,别说母后自身难保,就算母后依旧是巫国的王后,也无法护你们周全。这是一条死路,母后不能眼睁睁的看你走下去。” 巫茵茵哽咽着道:“王兄说,只要阿祜真心待我,他会帮我们的。” “真心?”巫后目中泛起一丝恨意,转瞬即逝。 “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懂什么真心!”她扬眉,不屑的斥道。 巫茵茵默默垂下头,不敢再言。 巫后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收回贴在巫茵茵脸上的手,起身,亲自从那两名侍婢手中拿起烛台和香囊,逼至巫茵茵面前,道:“烧了这只香囊,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此时,巫后面上已恢复了惯有的清冷与漠然,仿佛方才的温存细语皆是云烟。巫茵茵悚然欲退,待贴上冰冷的墙角,才发现退无可退,情急之下,竟是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横于雪白的颈间。 巫后大惊,险些扔掉手中烛台,大怒道:“你好大的胆子!” 巫茵茵霍然起身,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决绝道:“母后,你若再逼,茵茵便死在这帐中。” 说罢,她手上用力,那薄刃立刻在颈间划出一抹血色。 巫后吓得失色,她踉跄退出纱帐,手中烛台香囊滚落一地。两名婢女欲要相扶,却被她喝退出殿。 她捂着心口,凤目泛血,扶案默立好久,才勉力平复下来,满是沉痛的凝望着帐中绰约少女身影,咬牙道:“好!好!东方祜若真能证明他的真心,母后便给他一个向死而生的机会。” 含山公主握着匕首的手颤了颤,犹难相信的问:“母后此话当真?” 巫后深深闭目,从身上撕下一角素衣,扔进帐内,冷冷道:“用你的血,给他写一封血书,让他亲自到章台宫,向我证明他的真心。” 含山公主警惕的盯着那片白衣,咬唇道:“他被羁押的威虎军,根本无法出来。” 巫后凤眼微挑,泛起一丝冷笑:“你只管写,传信之人,接应之人,我自有安排。” 次日,巫王宫外,鸣冤鼓响。 鸣冤鼓乃第一代巫王所设,百姓有冤情者,皆可击鼓鸣冤,于君前辩解。 为保证所奏冤情的真实可信,击鸣冤鼓者,须先受百杖,滚三丈钉板,才可击鼓、进入宫门。 很多人尚未击鼓,便死于杖下,就是有咬牙挨下杖子的,也很难滚过钉板。因而,自鸣冤鼓设置以来,只有三人走进了宫门,其中一人,未及入殿面君,便气绝身亡。自从,更鲜少击鼓鸣冤者。 晨曦初起,朝阳在宫门外洒下赤色光芒。 当那绿裙少女挨过百杖、滚下钉板,满身是血的举起鼓槌,一下下敲击着鸣冤鼓满布灰尘的鼓面时,宫门守将无不动容。 看守鸣冤鼓的共有五名内侍,随着鼓声落下,领头的内侍官尖细的嗓音响起,按规矩例行询问:“击鼓人,状告何人,有何冤情?” 这本是走个过场,简单陈述一下即可。 谁知,那绿衣少女却倚鼓而立,颜色铮铮道:“小女子状告巫王启!告他毁人家室,离人夫妻!” 内侍官脸色大变,立刻指着那少女,吩咐左右:“此女妖言惑众,立刻拿下!” 绿衣少女气力不支,虚脱在地,见状,撑着鼓槌单膝跪起,明媚一笑:“这鼓槌上有历代巫王黑印,谁敢放肆?!” 此言确实不假,历代巫王即位时,为表扫除积弊、荡涤国风、力保政治清明的决心,都会在鸣冤鼓和一双鼓槌上盖下黑印。 众人惧于她这话的分量,倒真不敢再近前动作。 绿衣少女踉跄起身,举着鼓槌,摇摇欲坠的晃到宫门前,开口,已是气若游丝:“我要面君。” 内侍官带着内侍们急追过来,重新围住这少女,扬声喝道:“此女犯上,乃大逆之罪,不可放行!” 这少女所说,确实荒唐悖逆之极,门楼上的将士们立刻弯弓搭箭,随时准备将她射杀。 此时,朝中百官正从两边侧门陆续入宫,参加早朝。见文德门外立着一个血人,又口出大逆之言,众人皆是掩面而行,生怕惹祸上身。 唯独右侧宫门外的一个白袍少年,剑眉一竖,星目烈烈的注视着那抹碧色身影。眼见门楼上的将士已拉满弓弦、箭在必发,他忽然几个箭步冲了过去,踢开那些内侍,将那摇摇欲坠的少女托了起来。 内侍官睁目一看,大惊道:“季小将军?!” 绿衣少女盯着上方那张俊朗张扬的脸庞,盈盈一笑,问:“呆瓜,你能带我面君吗?” 季剑重重点头,转身,让她趴在他背上,捉起鼓槌,扬眉道:“本将军倒要看看,今天,谁敢踩着王上黑印和我季剑的肩膀过去!” 说罢,他转首大笑:“我记得,你叫阿鸾。抓紧我,别松手。” 阿鸾把手无力的搭在他肩上,在他耳边轻轻吹气:“记得就好,我不会忘了你的。” 季礼本是带季剑上殿听巫王宣布威虎军之事,进入宫门,却发现身后并无季剑踪迹,找了一圈,发现孙儿竟是不知死活的管了这档祸事,既忧虑难安,又隐隐有些欣慰。 “忠勇刚直”,是季氏家训。纵使日日都如履薄冰的周旋于朝堂之间,自己不也希望,季家的男儿,个个胸怀大义、明辨是非、宁折不弯么? 季氏以一腔热血报国,问心无愧,所求结局,不过青山埋骨、马革裹尸。若家国得安、海清河晏,季氏一族,虽死何憾? 独孤信闻讯赶来,正立在门楼之上,考量如何解决这棘手的情况。守门将士皆凝神屏息,等他号令。 季剑已经背着阿鸾跃至文德门下,高举着鼓槌,喝令两边守将放行。那些内侍不甘心的追过去,却又不敢靠近一身刚烈的季小将军,情急之下,依旧指着浑身是血的阿鸾,高呼:“独孤将军,还不速速射杀这个妖女!” 独孤信眉峰一拧,尚未抬掌下令,数名将士已冲着季剑后背射出冷箭。 电光火石间,季礼撩袍闪入,徒手抓住两只冷箭,喝道:“何人放肆,竟敢朝王印射箭?” 他虎目圆睁,声如洪钟,众人这气势所折,立刻吓得退了几步。 季礼这才抬头,与独孤信视线相交,朗声道:“此女虽口出逆言,但事关王上君威声誉,若贸然射杀,不给其辩解机会,只怕,会让百姓误解王上防民之口、草菅人命。依本侯看,倒不如给此女一个上殿辩解的机会,王上君威赫赫、坦荡磊落,何惧妖言?” 独孤信想了想,缓缓点头。 另一侧宫门边上,南隽隐在墙后,打量着这番情景,唇边缓缓浮起丝笑意。 清华殿内,百官望着殿中季小将军背上的少女,俱是窃窃私语。 巫王轻咳一声,拧眉问:“剑儿,这是怎么回事?” 季剑放下阿鸾,跪地行过礼,道:“臣入宫时,见内侍官欲阻拦鸣冤者入宫,实在气不过,才将人救了下来。” 巫王大怒,犀冷目光扫了那几名内侍,沉声道:“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擅自阻拦击鼓人入宫申辩?” 为首的内侍官吓得惨无人色,却又有苦难言,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哪里敢说,此女要状告的,就是君上您啊。 从文德门到清华殿,阿鸾已洒下一路血痕。此刻,她半伏半跪在地上,抬首看着巫王,容色惨白坚定:“这怪不得他们。因为,我要告的人,就是你――巫王启!” 一语出,满殿又开始炸了锅。 巫王却只轻飘飘扫了眼殿中的少女,好整以暇的问:“孤所犯何事?” 群臣闻言,俱是动容,忍不住就要劝诫。巫王却摆手道:“无妨,让她说。” 阿鸾以手支地,一字一顿的重复:“毁人家室、离人夫妻!” 巫王遥遥打量着这碧衣少女的眉眼,陷入沉默。他在位十余年,后宫着实算不上充盈,若不是耐不过司礼的聒噪,只怕,连三年一度的采选都要废掉。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他最钟爱的那朵花,已经凋零,纵使这世上,一年花比一年好,于他,又有何意义? 思至此处,巫王倒愈加坦然了,冷峻的侧颜亦温和起来:“孤到底,毁了哪一个家室,哪一对夫妻?” 他的确记不起来,他做过什么惑于美色、强掳□□的事。 阿鸾浅浅挑起嘴角:“我的父亲,乃楚国世子西陵韶华,我的母亲,是楚世子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把含山公主许给西陵韶华,不就是毁我家室,逼他休弃原配发妻么?” 这话实在太过出人意料,连季剑都错愕不已的看向阿鸾。 远在楚使驿馆的西陵韶华,闻得巫国王使传召,并未急着更衣入宫,反而轻施一礼,道:“韶华有恙在身,恐不能随行,劳烦王使看看,那少女身上,可有信物?” 王使只能独自返宫,依言将话传给巫王。 阿鸾从袖中取出一双染血的匕首,递给王使,道:“见物如晤,他说得对。” 楚使驿馆,西陵韶华一身白衣,萧然坐在窗边。 他托起那双匕首,一点点擦拭掉匕上的血迹。匕尾的图案终于清晰起来,那是两只青鸾,交颈而卧,恩爱和谐。 青鸾于飞,遨游而歌。 王使默默候在一旁,见楚世子目中竟有些水色溢出,暗自咋舌不已。 ------------ 67.枪曰龙魂 早朝后,巫王命人将阿鸾送去杏林馆医治,并特地留下了季剑,道:“陪孤去别处走走。” 季礼始料未及,心里咯噔一下,悄悄给季剑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小心回话,才惴惴不安的随众臣离去。 巫王一路信步闲走,行至清华殿后苑时,忽然指着苑中矗立的一座碑文,问:“剑儿,你可知,这是何物?” 季剑张目望去,只见那碑黑玉铸就,青龙为纹,经年风霜雨雪侵蚀下,非但没有斑驳剥落的迹象,反而愈加平滑光亮。碑上剑刻的两行字,遒劲刚烈,屈铁断金,深入玉石肌理: 青龙剑出,九州俱寒,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憾!憾!憾! 最后一个“憾”字刻力尤深,尚有一笔未完,便成绝响。 季剑心头一热,胸口如被巨石狠狠撞击了一下。他似乎看到,烽烟四起的战场上,金戈犹在,战鼓未息,持剑的王者却败局已定。当他浑身浴血,用杀敌的剑,一笔一划刻出这两行字时,心中该是何等不甘!何等遗憾! 此刻,季剑也忽然明白,那日在月城,爷爷击筷而歌时,虎目中为何隐隐含着泪水。阿辰,又为何会说出那样一番话。 巫王眉峰间,意绪悠远,似有所感道:“孤的祖父,起自微末,凭借一柄青龙剑,白手建国。当楚人还是一支蛮族时,祖父已以王者之名,威震九州。四方慕名投奔他的人,不计其数,一时间,英才济济、良将如云,百姓非巫侯不祭。可惜,巫楚汉水一战,云国表面中立,实则与楚结盟,暗施毒计。祖父遭小人出卖,万箭穿心,在汉水祁玉山旁刻下这两行字,不及交代后事,便气绝而亡。” “孤当时,只有五岁,亲眼目睹祖父血染汉水、憾然而亡。祖父去时,双目未阖,眼珠子死死盯着手中青龙剑,光芒如电。孤知道,那不是回光返照,而是心愿未竟、魂不离体。先王伤痛不已,亲手用青龙剑将那方刻字的山石砌下,让沧冥城最好的工匠凿成玉碑,竖在清华殿后,以表不忘祖父之志。” 季剑捏拳,血脉激荡,正对着玉碑,撩袍,重重一拜。 巫王叹道:“先王临终时,把青龙剑托付给孤,再三嘱咐孤莫忘祖父遗愿。这些年,孤夙兴夜寐,每从梦中惊醒,总能忆起祖父浑身浴血的模样。” “楚人奸诈,当真可恨!”季剑星目含怒,愤愤道。 巫王目中沉痛一闪而过,回过神,轻勾唇角:“孤既能灭云,灭楚,只是时间问题。” 壁亭之战,巫王一道密旨,令撤军月城,始终如块疙瘩般,堵在季剑心里。而今,亲耳听到巫王谈笑间,说出志在九州的决心,季剑只觉浑身都有了使不完的劲儿,激动之情,哪里能够言表。 “剑儿,若他日孤举兵灭楚,你可愿做先锋?”巫王双目如炬,似笑非笑的问道。 季剑乐得开怀,扬眉道:“别说先锋,就是当个马前卒,臣也要去!” 巫王听罢,仰首大笑,命季剑起身,继续向前行去。 “剑儿,今日的事,你做得很好。这丫头,若真被射杀在宫门外,鸣冤鼓被毁事小,祖父留下的馨德与威信,就要毁在孤的手里了。” 巫王负手而行,不吝赞誉。 季剑想起此事就来气,坦然道:“臣是佩服她的勇气。那些内侍不问是非缘由,便撺掇宫门守将射杀击鼓者,着实可恶!” “刚勇不阿、胸怀侠义,季氏男儿,当是如此。”巫王含笑看着身旁意气飞扬的白袍少年,大为感慨。 “这也是,孤即位以来,重用季氏的原因。” 季剑暗自吐了吐舌头,道:“与爷爷和父亲相比,臣涉世尚浅,遇事鲁莽,不敢当“刚勇”二字。” 巫王但笑不语,片刻后,忽沉声道:“季剑听令。” 季剑早猜到巫王留下他,必有内情,忙撩袍跪落,朗声道:“臣在。” “孤封你为二品飞羽将军,兼领威虎军破虏营。新兵营训练结束后,你立刻去破虏营报到,届时,孤另有密旨。等待你的将会是一场硬仗,甚至是恶仗。” 巫王意味深长的扫了眼跪在他跟前的白袍少年,语重心长道:“破虏营与死士营,一个夜伏昼出,一个昼伏夜出,一明一暗,是威虎军战力最强的军团。破虏营那帮家伙嚣张惯了,不好收拾,剑儿,你肩上责任重大,可要做好准备。” 听说有仗要打,季剑早已按捺不住的兴奋起来,一腔斗志更是冲至胸口,令他热血沸腾。只是,二品飞羽将军,已经与季宣的宜林大将军同品阶。父亲征战多年,积下累累军功,才挣得二品军衔,自己不过弱冠之龄,便获此重封,难免令季剑不知所措。 似是明白眼前少年的顾虑,巫王亲自扶了季剑起来,拍着他肩膀道:“封侯无关年岁,只要有本事,就能当得起我巫国的将军。烈云骑一战扬名剑北,威震九州,破虏营统帅,非你莫属。” 季剑感受到巫王话中殷殷期望之意,少年志气被激发出来,复单膝跪地,郑重受命,道:“臣领命,定不负王上期望。” 巫王这才吩咐:“晏婴,让人把东西呈上来。” 晏婴恭声应命,手一挥,立刻有青衣内侍捧着一件盖着红绸的物什过来。 那物件看似件兵器,足有两米长,巫王负手笑道:“剑儿,揭开看看。” 季剑起身,捉住红绸一角,迎风扯下,只见那内侍手中所托之物,赫然是一支银光闪耀的□□。 枪身似蓝冰铸成,寒光烁烁,暗云流转,枪头数点银光汇聚,耀人眼目。 季剑情不自禁的用手去摸,枪身似是有所感应,竟是铮铮震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束缚,冲破苍穹。季剑愈加用力的握紧枪身,手中银色□□震颤的愈加剧烈,耳边,隐有龙吟之声。 “是龙魂枪!号称战神之枪的龙魂!” 季剑激动的跳起来高呼一声,神采飞扬,双目放光,欢脱不已的拿起枪来回打量,俨然爱不释手。 晏婴看这少年如此跳脱,也跟着眉开眼笑起来。 巫王适时地开口,笑着道:“两日后,你就要入威虎军。这是孤送你的礼物,喜欢么?” “喜欢!简直太喜欢了!” 季剑没想到巫王这么大方,兴奋之下,早已激动得不知如何表达,只一个劲儿的点头。 巫王亦开怀大笑了两声,才让晏婴送季剑离宫。 树影之后,缓缓走出一个金裳男子,鬼面下,他一双眼睛,静静的注视着那道白色身影消失,才欠身行礼,浅声道:“破虏、死士两营,主帅悬置已久。如今,破虏营主帅终于定了下来,死士营的主帅,王上可有安排?” 巫王瞥他一眼,奚落道:“提起两营主帅,你倒是比孤还操心。” 男子恭敬作礼:“这些年,王上连管两营,还要处理暗血阁事务,着实负累不堪。王上既有重整军备、踏平西楚的决心,何不来一次彻底的整顿。王上该明白,死士营,比破虏营更需要一个主帅。” 见巫王无甚反应,金裳男子继续侃侃道:“鸣冤鼓一响,只怕全天下都知道楚世子已有妻室,巫楚和亲已不可能。王上,只怕必须重启死士营,唤醒蛰伏在各国的死士。” 巫王冷哼一声:“你不必激孤。那丫头要认父,直接去楚使驿馆外大闹即可,何必冒死来敲鸣冤鼓。西陵韶华即将携含山归楚,她认父的时机,倒也真会选。” 金裳男子垂目道:“但这么做,效果最好。” 巫王一言以敝:“她不是太聪明,就是别有意图。” “王上既放她离开,便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了。”男子轻咳一声:“属下觉得,还是确定死士营主帅这事儿更为棘手。” “如今朝中,老将畏首畏尾、凡事以明哲保身为主,年轻将领又缺乏实战经验,多是纸上谈兵之辈。若要再寻出一位似季小将军这般,既在军中有威望、又有扫除积弊决心的统帅,只怕,唯有一人。” 巫王知他所指,不由冷笑一声:“你该知道,他与季氏不同,孤不会给他掌握兵权的机会。”说罢,复又咬牙:“小小年纪,便野性难驯、目无君父,不似孤的王后,倒更像沾了那些楚蛮之性。如若掌兵,他还不翻了天去。” 金裳男子暗叹一声,幽幽道:“用兵贵在天赋,目前来看,王上别无选择。” 巫王扫他一眼,忽然缓缓勾起唇角,墨眸变幻难测:“那么,死士营需要的,将只是一个会打仗的主帅,而不是,手握兵权的主帅。” 语罢,他若有所思,眼神凝望远方,久久再无言语。 世子府,书阁,墨迹未干的简册铺了满地。 九辰依旧立在案前,悬腕而书。他已经熬了一夜,眼看着午时将至,却还是差十遍《孝经》没抄完,心中无端生了几分烦躁。 孟梁从一旁的冰水盆里捞出块毛巾,用力绞干,适时的替他的小殿下擦拭掉面上淌流的冷汗。 巫后对九辰功课要求严苛,笔力不足、字迹不正、简面不洁,都要重写,若出现错字、漏字、多字这类严重错误,轻则罚跪,重则鞭手。因而,九辰自小便对罚抄这种事发怵。 孟梁失了右臂,许多事处理起来并不方便,便催着碧城把地上的简册搬到院子里晾晒。 距离日落不足三个时辰,若不能按时交差,他的小殿下,只怕又要在王后那里吃苦头。 九辰抄完一遍,趁着展开新简的间隙,问:“阿蒙有消息传来么?” 孟梁看他右手缠的厚厚布条已被鲜血染透,忍不住叹道:“殿下都问了十几遍了,老奴一直盯着呢,隽公子那边没动静。”说罢,用力将毛巾盖到那少年面上,又替他彻底抹了把汗。 九辰瞬间清醒许多,呼了口气,极为受用道:“再擦一遍!” 孟梁无奈摇头,把毛巾又往冰水里捞了一遍,替九辰擦了第二遍脸。 右手早已麻木无知,稍一停笔,腕里的酸痛感倒是渐渐清晰起来。九辰估算了一下时辰,不敢耽搁,重新握起笔,开始抄写新的一遍。 还差两遍时,阿蒙从窗外飞了进来。九辰迫不及待的取下竹管里的信条,展开一看,登时变色。 孟梁急问:“出了何事?” 九辰一拳砸到案上,气道:“东方祜使了招金蝉脱壳之计,逃出威虎军了。” “啊?”孟梁一懵:“莫非,他逃回淮国去了?” 九辰断然摇头:“不会这么巧,他也不会这么蠢。他定是――” “明日日落前,臣妾会让这件事永远沉入地底。” 脑中,蓦然浮现出巫后雪白的容颜与掷地有声的誓言,东方祜不会自投罗网,难道是茵茵――!九辰陡然扔下笔,向外奔去。 孟梁暗道大事不妙,紧追着问:“殿下去哪儿?” “入宫!” 九辰已经牵了匹马出来,孟梁见拦不住,急道:“殿下的《孝经》还没抄完呢,如何与王后交代?” 说完,孟梁竟是噗通一声跪到了马前,抢声道:“殿下要救人,必先自保啊!” 九辰直接牵马绕开他,脚下不停,扬声道:“所以,你现在就去垂文殿给父王报信,让他去章台宫救我!” 啊? 孟梁一愣。 “还有,帮我把抄好的简册一起带过去!” 孟梁擦了把冷汗,还欲再言,那少年却已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书阁内,碧城拨开案上竹简,直直盯着简下――那枝刚刚被九辰无意间砸断的枯枝。 枝上几片枯叶已经碎落,断裂处,不可避免的沾上了血迹。 碧城双手颤抖得拿起两截枯枝,看枝上染血之处,枯死的树皮渐渐转黄,一点点恢复到鲜活的青色。 他的眼睛里,立刻绽出奇异之色。 孟梁急匆匆回到书阁,欲寻入宫令鉴,见碧城盯着书案发呆,骂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收拾好这些简册,随我入宫!” 碧城不着痕迹的将那两截枯枝藏到袖中,低声应是。 栖霞宫 景衡跪在榻前,撤下系在湘妃腕间的金线,道:“娘娘脉象正常,只是受了些凉,并无大碍,早晚喝碗姜水即可。” 湘妃侧卧在榻上,隔着帷幕,双眸风刀霜剑一般凝在某处:“本宫却觉得,这两日神思恍惚、心绪不宁,似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娘娘这是忧思过度,才会误信鬼神之说。” 湘妃收回皓腕,问:“忧思过度,该如何治?” 景衡抚须笑道:“自是遇事宽心,往好处想。” “本宫不想听这些虚话。”湘妃掀开帷幕,露出欺霜赛雪的玉容,丽眸寒如幽谭:“早闻景馆主医术卓绝,有「活扁鹊」之称。当年,王后在南山寺难产,先王派去了三名御用医官,皆束手无策。王后指名让景馆主上山为她接生,才能母子俱安。景馆主既怀绝技,怎么,连这区区忧思之症都解不了么?” 景衡笑意僵在面上,袖中手,骤然一紧。 湘妃愈加咄咄逼人,道:“王后生产那一夜,天降雷电,其余三名医官皆埋尸钟楼,唯独景馆主逃了出来。想来,亦是因为景馆主仁心仁术,凭一双回春妙手,枯骨生肉,才能得佛祖庇佑。” 景衡陡然一惊,如电苍目,掠过湘妃那张美得凄寒的脸。 “娘娘谬赞,老臣惶恐。” 景衡拱手垂目,缓缓道。 “重提旧事,景馆主似乎思绪如潮。” 湘妃抚着腕间白玉镯,静静的看着他,道:“本宫只是好奇,当晚,那三名医官,理应守在王后身边,怎么同时跑到和尚诵经的钟楼去呢?莫非,他们还会念经?” 见景衡垂袖不语,湘妃冷冰冰的笑了:“景馆主不必紧张,本宫闲来无事,就爱听这些陈年旧事消遣消遣。改日,本宫也让王上猜猜这个谜,说不准,还能赢个彩头呢。” 景衡终于抬首,目色丝毫不惊,道:“他们,是为了寻找给王后止血的香灰。” ------------ 68.五年之约 章台宫,风南嘉以手支额,倚案而坐,冷冷睨了眼突然闯入的少年,斥道:“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九辰迅速扫视一圈,见除了素衣净颜、端坐椅中的母后,殿中并无其余人。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连负责殿中扫洒的宫人,亦是进出有序、毫无异色。 难道,是自己算错了么?东方祜,也许,是落入了薛衡手中,或者,真的是他自己逃走了……只是,这殿中,确实安静的过分。 九辰终于意识到古怪,脱口问:“茵茵呢?” 巫后缓缓放下手臂,凤目逼出一道冷厉光芒,陡然喝道:“放肆!世子是要本宫再教你一遍,问话回话的规矩吗?!” 九辰自知失态,急行至殿中,撩袍跪落,垂眸道:“儿臣叩见母后。” 一阵静寂,见巫后并不命起,九辰抬起头,又不甘心的问了句:“母后,茵茵去哪儿了?” 宫殿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隐有呜呜之声。 九辰腾地站起来,就要往里冲去。 啪! 巫后重重拍案,如平静湖面上,乍然碎裂的冰柱,震得人肝胆俱颤。 周围宫人皆吓得面如土色。 “我何时命你起来了?跪下!” 里面的响动又清晰了几分,似有人在用力挣扎。 九辰咬紧下唇,不肯退回去,低首道:“对不起。” 巫后大怒而起,喝道:“拦住他!” 十数名黑甲侍卫,立刻提刀涌进来,将那黑袍少年团团围住,显然早有准备。 巫后静持而立,盯着九辰染血的右手,扬眉冷笑:“这些都是禁卫高手,你连武器都握不住,根本没有胜的机会。” 她话音方落,眼前蓦地出现一片黄雾,吸入鼻腔,刺激得她不得不掩袖遮住耳目。 那些禁卫也没想到,这位小殿下竟敢在王后宫中放迷雾弹,一时也乱了方寸。 九辰趁机夺了一人长刀,纵身跃出,直奔章台宫最里面的一间佛室。那里紧邻巫后的寝室,是章台宫的禁地,寻常宫人是不能进去的。 但没有人比九辰更清楚,巫后辟出那间兰室,根本不是为了供奉什么神佛。幼时,他每次犯了错,隐梅姑姑都是满目怜悯的看着他走进去,承受母后滔天怒意。 巫后挥袖扫落遮眼烟雾,呛咳数声,直气得花容颤抖,逼视左右:“世子忤逆,立刻拿下!” 四名提刀侍卫当先飞掠而上,甩出臂上铁链,欲缠住九辰双腿。九辰点足避开,迅速飞奔至佛室前,挥刀去劈槅扇门。一名黑甲卫从侧面攻来,双掌运力,长刀自手中飞旋而出,恰隔住九辰手中刀刃,刀刃交击,在槅扇面上擦出朔朔寒光。 巫后看准时机,扬声喝道:“锁住他!” 侍卫手中的铁链再次毒蛇般缠了上来,一条缠住九辰右臂,一条缠住他手中刀柄。九辰见势不妙,左掌运力,震断缚住刀身的铁链,推出长刀。几乎同时,另外两条铁链,紧紧缠住了他双腿。 长刀势不可挡,直接击碎另一把刀,飞劈下去,佛室门,轰然而开。 众侍卫道了声:“得罪!”猛地收起铁链,九辰被拖倒在地,在地面擦出一道血色。一名侍卫迅速上前锁了他的左手。 佛室内,竖着一个刑架,上面绑着一个身形瘦弱的青衣公子,正是失踪不久的东方祜。此刻,他双目微阖,唇无血色,脸色苍白至极。他的右腕,被割出一道口子,正滴滴答答的流血。 含山公主则被绑在一旁的石柱上,此刻,正哭得梨花带雨、奋力挣扎,因被堵了嘴,才只能发出呜呜之声。见到九辰,她绝望的双眸骤然亮了起来,挣扎的愈加厉害。 九辰扶地呛咳不止,见巫茵茵果然被关在里面,他欲要起身,身后侍卫立刻收紧链子,将他死死按住。 巫后惊魂甫定,滔天怒火不可遏制的涌至心头,她一步步走到那少年跟前,凤目含恨,颤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跟本宫动手!” 九辰抬眸,满是失望的望着自己的母后:“攻心比杀人更恐怖,母后想让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辈子都活在噩梦中吗?” “本宫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教训!”巫后双目血红,怒火中烧,厉声喝道:“来人!把世子拖下去,给本宫狠狠的打!没本宫的命令,不许停!” 掌刑侍卫应声而入,大手一挥,两名黑甲卫立刻将铁链缠到臂上,强押起欲挣脱绑缚的少年向外走。 这时,内侍在宫外高声传报:“王上驾到!” 巫后一惊,不及反应,一道青影,携着赫赫威势,已大步流星的走进殿来。 巫后分开众人,缓缓跪落:“臣妾恭迎王上。”语罢,她抬首,颇是不自在的笑问:“王上要来,怎么也不提前派人通传,臣妾这里乱糟糟的,实在有辱圣瞻。” 巫王居高临下的望着她,蓦地冷笑一声:“难得王后还知道「有辱」二字。” 巫后浑身一震,片刻后,端静如故,道:“王上说过,不插手此事。” 巫王没有理会她,反而墨眸一缩,冷厉的目光扫过一众黑甲卫,怒道:“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对着世子拔刀!” 几名黑甲卫面面相觑,忙撤掉九辰手脚上的铁链,将手中长刀卸于身前,单膝跪地请罪。其余冲进殿内的禁卫亦纷纷退了出去。 九辰摆脱束缚,立刻活动了一下手脚,重新跪好,道:“儿臣见过父王。” 巫王扬袖拂落未完全散去的淡黄烟雾,环顾四周,见整个大殿都被搞得乌烟瘴气,微有不悦道:“这迷雾弹是谁放的?” 九辰抿起嘴,垂眸,轻道:“是儿臣放肆。” 巫王骤然拧眉,俊朗的面上,沉得似要滴出水来。他负手成拳,缓缓步至九辰跟前,喜怒不定的盯着地上的少年片刻,忽然飞起一脚,将九辰踹倒在地。 这一脚挟着内力,正中心口,九辰咬牙迅速跪好,不敢呛咳,更不敢出声,唯独嘴角,缓缓流出一道血色。 “胆、大、包、天!” 巫王一字一顿,说罢,径自越过九辰,向佛室走去。 自入殿起,湘妃便默默跟在巫王身后,冷眼旁观。此刻,她却不顾众人惊诧目光,半跪到九辰前面,掏出白色丝帕,轻轻去擦那少年嘴角的血迹。 九辰迅速偏过头,欲要躲开。 湘妃却极自然的扳过他的脸,一边擦,一边道:“殿下总这么淘气,难怪王上要生气。你若真喜欢玩迷雾弹,改日,去我宫里放。” 这话不仅九辰听得一呆,连巫王和巫后都将目光投向了她。 “湘儿,不许胡闹。” 巫王如是道。 湘妃若无其事的起身,也不曲意应好,反而走进佛室,上上下下打量起来。许久,她将目光落在东方祜流血的手腕上,先是黛眉微颦,而后绽开一抹幽丽笑容:“既要公主死心,王后杀人的方法也太不高明。若是我,定会在佛前挖上一坑,将此人架到坑上慢慢焚烧。待烧到半焦烂时,用水把火浇灭,将尸体扔到坑中。日后,这坑里的水,就可做成灯油,长供于佛前,年年不灭。那时,含山公主只怕再也不会惦记着这人了呢。” 满殿人皆被她说的毛骨悚然,连向来杀人不眨眼的黑甲卫都听得有些反胃,一个胆小的彩衣侍婢,当场就呕吐了起来。 被绑在柱子上的巫茵茵听了这话,目露惊恐,浑身抖如筛糠,连连摇头。 巫后目中划过嫉恨之色,不过是生了副神似西陵语的皮囊,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么? 开口,她维持着一国王后该有的姿态与冷傲:“久闻勾栏中人,见多识广,深谙旁门左道之术,今日一见,倒真让本宫长见识。” 顿了顿,巫后转首,盯着湘妃,道:“依本宫看,这种死法,很适合你这等祸国妖姬。” 湘妃面冷如故,只垂袖于身侧,轻施一礼:“王后缪赞。” 她虽如此说,姣丽的面上,却没有一丝恭敬可言。巫后冷哼一声,不做理会。 巫王轻牵起湘妃的手,示意她不可再胡言乱语,才不轻不重的问:“王后,这便是你给孤的交代么?你可知,擅杀一国质子,该当何罪?” 巫后平静抬目,道:“唯有如此,才能彻底解决这件事。” 巫王摇头,沉沉叹道:“南嘉,你太令孤失望了。” 这一声“南嘉”,如春风乍起,在巫后心湖中,吹起一层涟漪。不似往日的虚情假意,也不似往日的委与虚蛇,是真的在为她惋惜么?就像很多年以前,那个性烈如火的黄衫少女,误入猎人陷阱,那个俊美无俦的银衣少年,坐在上面看足了好戏,才肯拉她上来,口中不忘奚落:“你射术不错,就是有点蠢。蠢,可是一种很难治的病!哈哈!” 往事历历在目,如今的她,再不会像当初一样,气得羞红了脸。而他,也再不会在她的面前,无所顾忌,放肆大笑。他们,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不知不觉间,巫后凤目,已隐隐含了水色:“王上已经插手一次,难道,还要插手第二次么?” “淮王刚刚将北关五城划归巫国,目的,就是要给东方祜戴上一道平安符。你这么做,是要逼淮王彻底与孤撕破脸!”巫王负手说到此处,忽道:“孤与王后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巫后凄楚冷笑,微微闭目,道:“臣妾恭听。” “五年内,只要风国不与楚国结盟,孤绝不出兵伐风,剑北以外,风国过处,巫,避而不战。” 巫后猛地睁开双眸,巫王正深深的望着她,声沉如戈:“条件只有一个,放了东方祜,别再插手含山的婚事。” “王上,是要臣妾牺牲女儿的幸福,来换取风国平安。”许久,巫后无限讽刺道。 巫王勾唇,挑起眉峰:“你该知道,孤想做的事,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告诉薛衡,他有本事把人从威虎军里弄出来,这是孤对他的回礼。日后,王后也莫要再操心国事,只需替孤将后宫打理好就行。” “好!”巫后缓缓起身,扬眉道:“臣妾答应王上。” 说罢,她话锋一转,道:“但今日,世子胆大包天、忤逆犯上,王上不能再回护纵容。臣妾若连管教儿女的权利都要被剥夺,王上倒不如直接废了臣妾!” 巫王扫了眼沉默跪在一旁的少年,拧眉,微有不耐:“孤方才已教训过他,王后还有何不满?” 巫后转身,冷冷逼视着九辰,问:“日将西落,本宫让你抄的《孝经》在何处?” 九辰盯着地面,思索该如何作答,暗暗盼着孟梁赶紧出现。 “怎么?无话可说?”巫后凉薄的讽刺了一句,扬声道:“来人——” “奴才请见!” 殿外,骤然传来孟梁的高呼声,片刻后,他便带着碧城,将那些简册悉数搬到殿中,伏地禀道:“回王后,殿下抄写了一夜,未敢倦怠,奴才都带来了。” 巫后敛住眸中利光,命一旁的宫婢去点数。那宫婢数完,低声禀道:“回王后,一共四十八册。” “好!好!小小年纪,便会投机取巧、欺骗本宫!”巫后气得浑身颤抖,指着九辰,喝道:“来人,传鞭,给本宫打烂他一双手!” 见王后暴怒,很快,一名内侍便哆哆嗦嗦捧了一根乌黑色、一指粗的藤鞭上来。那鞭身湿漉漉的,却泛着油亮,显然长年浸泡在盐水中,保养的极好。 巫后指着尚跪在殿中的两名掌刑侍卫:“立刻给本宫打!狠狠地打!” 两名侍卫不敢违逆,忙起身,一人捉起九辰的左手,另一人拿起藤鞭,便要动手。 沉默而立的湘妃忽然握紧巫王的手,道:“看来,王后对公主攻心不成,又要废了世子呢。” 巫王皱起眉峰,叹道:“王后——” 巫后立刻抢声道:“王上真的连臣妾这点权利也要剥夺么?” 九辰趁机抽回自己的左手,灼灼的看向巫王,急声道:“父王说过,要保儿臣一双手的。” 巫后怒道:“你闭嘴!” 巫王轻咳一声,缓缓道:“王后,世子还得习武练字,别再碰他的手了。” “王上!”巫后终于变色,直直跪落,决然道:“您真的要逼死臣妾么?” 巫王双目骤然锁紧,默了默,他负在背后的双拳,渐渐松开:“那就改成鞭臂罢!” 巫后掩住满目恨意,转首,厉声道:“还不动手?!” 那两名侍卫忙解开九辰箭袖,将他两只袖子沿着手臂一路挽起,折到肩上,露出臂上皮肉。 九辰低着头,紧紧抿起唇角,他之前鞭伤初愈,此刻,尚有淡红色鞭痕缠在臂上。众目睽睽下,这让他觉得很是丢脸。 一名侍卫道了声“得罪!”,捉起九辰右臂,悬在半空,另一名侍卫便扬起藤鞭,从上到下,依次打了下去。 掌刑侍卫跟了王后多年,深知王后用刑规矩,每一鞭下去,都能见血。不一会儿,九辰右臂上,已布满血口子。另一名侍卫便放下右臂,捉起九辰的左臂,按同样的高度,悬在半空。如此依法泡制,不出半刻,那少年的左臂上,亦布满血痕。 自始至终,九辰都盯着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见王后依旧颜色冰冷、怒意未消,掌刑侍卫只能翻拧九辰左臂,露出皮肤完好的内侧,继续落鞭。内侧肉嫩,对疼痛极为敏感,每落一下,九辰都咬唇一颤。 湘妃盯着那少年染血的手臂,眉尖越蹙越紧,突然,她挣开巫王的手,施施然走到巫后跟前,道:“王后心意难平,何必拿孩子撒气?若想挽回王上心意,这苦肉计可不管用。这番情景,倒让臣妾有些怀疑,世子到底是不是王后亲子?” “你——!” 巫后骤然变色,她咬牙切齿的指着湘妃,扬手便要扇她耳光。 湘妃毫不畏避,双眸淡漠的看着她。 巫后气得颤抖,眼看便要打烂那张毒蛇妖孽般的皮脸,掌至半空,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生生挡住。 “王后,你失态了。” 巫王强按下她的手臂,淡淡道。 “王上!你便由着这贱人,如此侮辱臣妾么!”巫后咬紧丹唇,既恨且怨。 巫王冷酷的墨眸,陡然刺出两道锋利刃光,他一点点攥紧巫后手臂,一字字,沉声道:“第一,记住,她是孤亲封的湘妃,不是贱人。第二,王后的苦肉计,孤看了这么多年,的确看够了!” 说罢,他双目如隼,指着那两名掌刑侍卫:“滚出去!” 两名侍卫如蒙大赦,立刻携藤鞭退了下去。 巫王扫了眼正扶地呛咳的少年:“把余下的两遍《孝经》抄完,让孟梁尽快送到你母后这里。” “是。” 九辰忍住咳意,迅速卷下双臂的袖子。当他正费力束袖时,一个轻咛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殿下这么急,就不怕压疼伤口么?” 然后,一双如雪皓腕,欲卷起袖口,替他擦拭血迹。 九辰触电般抽回手臂,攥紧袖口,抬头,倔强的盯着那张丽颜,不肯示弱道:“只有懦夫,才会在意这点疼。” 说罢,他一阵风似的,腾地起身,三两下束好箭袖,奔入佛室去解开巫茵茵和东方祜的束缚。 湘妃怔在原地,这位小殿下,一定是以为,她在可怜他罢…… ------------ 69.月上兰台 回府后,九辰一边继续抄写《孝经》,一边问孟梁:“你怎么把父王请到章台宫的?” 提起此事,孟梁便惊魂甫定,道:“老奴赶到垂文殿时,王上刚被湘妃娘娘请走。老奴等了会儿,见王上还不回来,一着急,就先去章台宫送简册了。谁知,王上正巧就在那儿呢。” “又是湘妃?” 九辰搁下笔,便托起下巴,对着案上烛火发呆。 孟梁见自家小殿下有些不对劲儿,忙问:“殿下想什么呢?” “你当真以为,这只是巧合吗?” 这—— 孟梁诚实的摇摇头,以示不知。 九辰气道:“对牛弹琴,白费口舌。” 孟梁嘿嘿一笑:“老奴只知道,殿下能平安回来最重要。” 九辰撇嘴,复拿起笔,刚写了一字,忽问:“碧城呢?”自出宫,他好像就没看见那家伙。 孟梁乐呵呵道:“老奴打发他去夜市买鸡了。殿下有伤,该好好补补了。” 西市一处深巷内,一绿袍少年,怀中揣着一个布包,正焦急的左右张望着。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落到他身后,轻拍了拍他肩膀。 绿袍少年吓得一哆嗦,猛然转身,伸长脖子往远处望了望,才细声问:“主子没来么?” 黑影冷哼一声:“你什么身份,也配见主子!” 绿袍少年紧紧护住手中布包,哆嗦道:“这东西……必须主子亲自眼看。” 黑影起了怒意,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抢过那布包。 布包里,只有两截断裂的枯枝,黑暗中,散发着点点碧绿光芒。黑影大喜,小心收好,道:“你做的很好,我会禀告主子,给你重赏。” 说罢,转身欲走。 那绿袍少年猛地爬起来,死死拽住黑影衣袍,仰首问:“我母亲和姐姐可安好?” 黑影不耐烦的踢开他,哼道:“好得很!你只要完成任务,主子自会让你们相见。” 绿袍少年看那黑影消失在夜空中,惨白瘦弱的手指死死扣紧地面,一双大眼睛嵌在发黄的面上,似要睁得碎裂。 小巷的另一头,南隽身着淡黄色锦衣,拎着阿蒙立在隐蔽处,饶有兴致的看着远处情景,问:“你确定,潜入威虎军接应东方祜的,就是那人?” 车娘尚是夜行装扮,悄无声息的现身,笃定道:“属下一路跟着他,不会错。” 南隽眸光流转,轻笑:“看来,带走东方祜的,果然不是薛衡的人。” 车娘点头,道:“公子猜的不错。薛衡诡计多端,这一次,他的人,只负责掩护而已。” 南隽冷冷勾唇:“那是因为,他的手,还没本事伸到威虎军中。此人,难道是王后派出的?” “属下无能。此人中途曾遁入王宫,属下怕暴露,没敢再追,一直等他出来,才追至此地。” “无妨。”南隽逗弄着眯眼打盹的阿蒙,道:“吩咐城内密探,盯紧他。” 阿蒙带着消息飞回世子府时,孟梁正在厨房兴致勃勃的炖鸡汤。 九辰看过竹管里的内容,黑眸陡然一冷,不由扫了眼正埋首整理简册的碧城。 他回府时,便已发现,南隽送来的那截枯枝不见了。只是,他断然没想到,竟然是碧城偷了。 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绿袍少年,不过同他一般年纪,何来如此心计。难道,父王早就对孟梁不放心,所以又安插了一人在他身边? 当夜,九辰就毫无预兆的发起了高烧。 府中并无退烧药物,孟梁只能给九辰敷冰降热。即使加了两条棉被,床上的少年依旧剧咳不止、冷得瑟瑟发抖。 孟梁唤了两声,见向来警觉的九辰毫无反应,才敢掀开被子,悄悄探看他伤势。 手臂伤轻,尚无大碍,但他身后杖伤,没及时用药,皆已颜色黑紫、高肿化脓,显然是发炎了,心口处一片乌青,显然是被巫王踢出来的,只怕早不止外伤那么简单了。 孟梁心急如焚,悄悄唤来碧城,吩咐让他从后门出去,寻个大夫过来。 九辰忽然睁开眼睛,哑声道:“别去。” 孟梁知他倔强,断不肯在自己的君父面前示弱,忙偎到床边,心一横,拿捏着这少年的死穴道:“殿下病得很重,再拖下去,如何按时去威虎军报道?” 九辰果然有一丝动摇,默默抿起嘴角,望着床顶发呆。 许久,他偏过头,一双黑眸,湛湛如寒夜星辰般,冷冰冰道:“父王若知道,我擅用医药,只怕,连入威虎军的机会都不会给我。你要害死我吗?” 就算孟梁忠心不二,不会出卖他,可如今又多了个碧城,他的一举一动,如何逃过父王的眼睛。 如果那截枯枝真的落入父王手中,只怕,他此刻已知,鸣冤鼓响,与世子府脱不了干系。 “老奴不敢!”孟梁鲜少见他语气如此强硬,一时慌了神,不停的搓手。搓了会儿,孟梁似是有个主意,一咬牙,双膝跪地,道:“老奴有句话,不说不快。” “说。” 孟梁忽然叹了口气:“殿下性子实在太过倔强了。” 九辰有些古怪的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孟梁却道:“老奴原本有个哥哥,幼时,但凡亲戚邻里送来了好东西,有好吃的,爹娘总会先给老奴吃,再给哥哥;有好玩的,也要老奴先玩腻了,再给哥哥玩。殿下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九辰翻眼,显然不屑于参与如此幼稚无聊的讨论。 孟梁却十分坚持的望着他。 九辰无奈,想了想,只能道:“定是你爹娘喜欢你,不喜欢你哥哥。” 孟梁摇头:“爹娘对我们兄弟二人,视如一辙,同样疼爱。” 九辰再想,道:“定是你哥哥懂得谦让,凡事都让着你。” 孟梁又摇头:“那时我们兄弟皆年幼无知,哪里懂得这些兄友弟恭之道。” 九辰失去耐性:“我不猜了。” 孟梁这才道:“那是因为,老奴天生爱哭闹,哥哥却总安静的躺着,不争不闹。爹娘只当老奴爱吃爱玩,哥哥不爱。” 九辰一震,更紧的抿起嘴角,不再看他。 孟梁蓦地抓紧床沿,挺起胸脯,言辞谆谆道:“今日在章台宫,殿下出口求救,王上能保住殿下一双手。明日,殿下去垂文殿,跟王上服个软,说两句好话,讨个医官不是问题。殿下既然一心想入威虎军,那就要用心筹划,不能因为身体的原因功亏一篑啊。” 碧城惊得变色,显然被他突如其来的英勇惊呆。 孟梁索性站了起来,满脸慷慨道:“明日,殿下若不去垂文殿,老奴便一头撞死在南墙上,也省得背负护主不利的辱名。”说完,竟甩袖出去了。 九辰默默的盯着床顶,今日在章台宫,他敢开口,是因为他笃定父王不会让母后舒心如意。但父王于他,更多的是君,而不是父,除了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他们之间,并没什么父子情分可言,他毫无凭恃,又拿什么去巧言求取恩惠。 他自小亲缘淡薄,忽然有些想起,五年前,初到剑北,他立在帐外,看着季氏祖孙三代其乐融融的围坐一桌、畅饮闲话时,心中的惊讶。他更惊讶,同样生在王侯之家,阿剑为何可以那么肆无忌惮的对自己的父亲和爷爷玩笑嬉闹。 幸而,他后来想起了自己的父王和文时候相处的情景,才渐渐释然。 胸口针扎似的尖锐疼痛,扯回了九辰的思绪。他压低声音,剧烈咳了一阵,忽然有些懊恼,这个节骨眼上,的确不该病倒的。 也许,再搬出保护文时候和东方祜的理由,父王没准真的会同意让他先治好病。也许,明日去试试,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保存自己的实力最重要。最多,就是让父王觉得自己是个软弱无用之徒。 而更重要的是,他可以趁机试探出,碧城,究竟是不是父王派来的。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九辰很快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次日,天色蒙蒙亮,九辰便起来到后院洗马喂马。 孟梁揉着惺忪睡眼找过去,试了试他额上温度,倒像比昨夜烧得更厉害了,立刻吓得清醒过来。 九辰挥舞着马刷,半截袖子都泡在冷水桶里,孟梁急得刚要劝,便听那少年道:“去把我以前从鲥鱼宴上抢的那些兵器都找出来。” 啥? 孟梁一愣,问:“殿下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九辰扬起嘴角,半正经半玩笑道:“自然是物归原主,讨好一下我那位王兄。” 孟梁听得一头雾水。 九辰拎起刷子,狠狠敲了下他脑袋:“我答应了文时候,去威虎军报道前,要送套兵器给他,今日正好顺路。” “我又没钱打新的,除了麒麟剑,这府里唯一值钱的兵器,就是那几样了。” 孟梁这些都没听进去,只喜出望外的看着对面少年:“殿下要去垂文殿?” 九辰踢他一脚:“找东西去!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孟梁立刻乐呵呵的应下,连道:“好!好!” 九辰拎着一包袱大大小小的物件,刀弓俱全,入宫后,没急着去垂文殿见巫王,而是绕道先去了文时候巫子玉居住的玉珪殿。 守在殿外的宫人见世子一大早就带了这么多东西过来,大是惊愕,来不及通报,那少年已一阵风似的闪入了殿内。 殿内的内侍、侍婢们亦吓了一跳,九辰做了噤声的手势,正要大步进入里殿,忽听里面传出了说笑之声,当即脚步一僵。 “军中艰苦,晚些,孤传医官过来,给你好好检查一下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这两日,抓紧时间调理好。” 宠溺却不失威严,是巫王的声音。 九辰站在槅扇后面,转眸,恰好能看到巫王正握起一把腰刀,无限感慨的道:“这刀是孤十岁生辰时,先王所赠,乃纯金打造。孤带着它,南征北战,从不离身。今日,孤把它当礼物送给你,权作护身,愿孤的子玉,在威虎军中既英且勇,早日当上大将军。” 巫子玉正兴奋的黏在巫王身边,他接过腰刀,抚着刀鞘上的暗纹,似是问了些什么,巫王立刻耐心的给他讲解了起来。 他们对面,还立着数名手捧托盘的内侍,托盘里,无一例外都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有良弓,有宝刀,有利剑,不一而足。想来,都是供文时候挑选的。 九辰收回视线,暗自撇了撇嘴,笃定这位王兄不再需要任何人送的兵器,便拎着那包袱出殿去了。 这样其乐融融的场合,自己实在不宜打扰。 他在殿外找了块空地,把包袱里的兵器往地上一扔,便靠着廊柱闭目养神,等巫王出来,尽快解决自己的麻烦事。 等了一刻,并不见殿里有动静,反而有司膳房的内侍次第捧了早膳进去。 九辰只能继续默默的等。 又过了半个时辰,巫王终于带着两名贴身内侍,从玉珪殿走了出来。九辰呼了口气,刚要迈步跟过去,一个娇柔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臣妾拜见王上。” 却是吴妃携了宫人过来,请巫王去欣赏她新编的舞蹈。 巫王看起来心情不错,欣然应下,便拥了吴妃朝她所居的蒹葭宫去了。 九辰垂头丧气的拎起包袱,捡了处离蒹葭宫最近的僻静地,继续靠着一棵树闭目养神。 玉珪殿,文时候巫子玉一身崭新紫袍,携着巫王新赠的金刀,悠悠然步出殿外,问左右宫人:“方才,世子殿下来过?” 宫人低首应是。 巫子玉心情大好,眯起眼睛,对天感叹:“他来的可真是时候!连苍天,都如此开眼!” 说时,他狡黠的眸间,流转着异样的光彩。 一个时辰后,蒹葭宫内,依旧丝竹环绕,歌舞声声。 九辰困倦至极,不知不觉间,竟靠着树睡了过去,等醒来时,已是午后,巫王早就不在蒹葭宫了。 今日当真是倒霉透顶!都是孟梁出的馊主意! 九辰在心里将孟梁剁了千万遍,把装着兵器的包袱顺道扔到了沉思殿内,一咬牙,索性直接到垂文殿去等巫王。 巫王日暮时方归,一眼视见坐在殿外石阶上的少年,微微拧眉:“你不在府里补抄文章,来这里做什么?” 九辰本在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发呆,乍闻此言,腾地起身,垂目跟在巫王身后,道:“儿臣已经补抄完了。” 巫王颜色稍缓,负手问:“入宫究竟为了何事?” 九辰张了张嘴,瞥见巫王冰冷无温的侧脸,话在喉间,忽然有些说不出来。 巫王不耐烦道:“吞吞吐吐,孤何时教过你这样的规矩!” 九辰心一横,暗道此刻自己怎么如此胆小无用,便咬牙默默跪落,盯着地面,尽量理直气壮的道:“儿臣有些——” 他刚开口,外面,忽然慌慌张张奔进来一个内侍,急声禀道:“王上,不好了,湘妃娘娘旧疾发作,快不行了。” “胡说!”巫王大怒,一脚踢开那内侍,喝道:“怎么回事?什么叫「不行了」?” 那内侍捂着肚子跪起来,眼中泛着泪花:“王上去瞧瞧就知道了。” “立刻将杏林馆的医官都传到栖霞宫!” 巫王扬声下完命令,抬步便走,走了两步,忽然发现九辰还跪在那儿,便回过身,拧眉问:“你刚才说何事?” 九辰抬起头,不自在的牵了牵嘴角,道:“没什么重要的事。” 巫王未作多想,便疾步离去。 九辰默默站起来,目送那抹青色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忽然有些释然的呼了口气。 看巫王反应,并不知道那截枯枝的存在,也并不知晓鸣冤鼓的内情。难道,碧城背后的势力,另有他人? 得此结果,他再无心理负担,也不必再担心被自己的君父瞧不起,至于病,只要咬咬牙,应该能挺过去的。只是,怎么阻止孟梁撞墙,倒是件棘手的事。 想到这里,九辰无端又有些烦闷,他并不想立刻回府听孟梁的聒噪,便在王宫漫无目的的转悠。 走了许久,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宫人往来穿梭的身影也都不见了。九辰抬头一看,一座荒冷的宫殿矗立在不远处,却是西苑。 七岁那年,他第一次走进这里,误打误撞遇到了素未谋面的兄长,也好像为人生找到了第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目标。 公子子彦被放出西苑后,西苑守卫撤去大半,进出也容易许多。 入威虎军之前,九辰虽然很想再见一次子彦,却不敢再去芷芜苑擅自打扰他的清宁。他也知道,子彦是不会出宫去世子府找他的。 思及此处,九辰莫名有些失落,鬼使神差的就走进了西苑,一直走到思戾殿前。 阶前荒草如初,殿内那盏似乎永远不会熄灭的烛火,却再不会亮起来了。 九辰随意坐在冰冷的石阶上,仰首,开始默默数着夜空闪烁的星子。 “殿下闷闷不乐,是有烦心事么?” 他从不同方向、将仅有的三十一颗星星反复数了许多遍时,一个温润声音,忽然响起。 九辰依旧一动不动的望着夜空,亮似星辰的眼睛,却渐渐热了,浮起一层淡淡雾气。 许久,他才敢将视线渐渐移下来,去看白衣如雪、独立苑中的子彦。 子彦冲静的双眸,撞上石阶上那少年的灼灼目光,立刻泛起一丝温暖笑意。 “不知,臣这个兄长,是否能为殿下分忧?” 子彦缓步行来,在九辰旁边,撩衣而坐。 兄长…… 九辰默默的盯着子彦看了会儿,确信没有听错,才眉毛一扬,挑起嘴角道:“当然能。别人入威虎军,都能收到礼物,我却没有。你能不能送我一套兵器?” 子彦一怔,笑道:“当然可以。” “好,我要南市铁铺现打的,很贵的,你别反悔。” “不反悔。” “明日一早,我在南市口等你。你带好钱,不许失约。” “好。” 一口气说完,九辰忽然垂下了眼睛。 一滴冰凉的液体,直直坠入石阶,很快没了踪迹。 九辰迅速掩饰好,揉了揉眼睛,抬头,发现子彦正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嘴角,晕着极轻极轻温暖的笑意。 九辰有些尴尬,忙转移话题,问:“你想喝酒吗?” 子彦含笑点头,等他说下去。 九辰立刻拽起子彦,黑眸灼亮,炫耀似的道:“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子彦由他拉着,避开宫人,一路飞奔,七拐八拐,最终停在了王宫南侧区的一座十分僻静古朴宫殿前。 这座大殿紧邻藏书阁,以山水格局为框架,拾级而上,形成台地景观,足有三丈高。台侧,另起宫阙,厚重巍峨,上书“兰台”二字。 平日,太祝令常于兰台观天象、卜吉凶,史官则于殿中修史著书,替巫王草拟各种诏令。 他们皆喜清静,便将守卫远远赶到藏书阁那边,因而,九辰和子彦不费吹灰之力便避开了这里的守卫,迅速攀上兰台。 兰台正中,放置着一座日晷,用以计时。子午方向,可见一物似轨,正是用来度量日影长短的石圭。圭面刻有双股水道,水道南端有注水池,呈方形;北端有泄水池,呈长条形,东、西两面凿有泄水孔。 此刻,冷月当空,星明似雪,月光与星光落入两侧水池中,恰倒映成一副众星拱月图,湛湛铺陈于水面之上,鬼斧神工、浑然天生。 子彦立在池边,垂目一看,水如明镜,滟滟流波,顿生拥明月入怀之感。 九辰却轻车熟路的潜入了殿内,不多时,竟是抱了两大坛酒,从窗户翻了出来。 “刁龙大夫嗜酒如命,父王赏了他许多好酒,他都藏在这兰台之中。”九辰一边扔了坛给子彦,一边解释道。 子彦拎起那坛酒,打开封盖一闻,酒气清香甘烈,醇厚绵长,至少是三十年陈酿。 “听说刁龙大夫是个暴脾气,你偷了他的酒,他怎会善罢甘休?” 九辰枕臂躺在水池边上,随意把玩着酒坛子,黑眸闪过一丝慧黠:“他是个老糊涂,向来不记得自己有多少酒。况且,五年前,他还输了我一盘棋,我正要找他讨酒呢。” 说罢,他抓起酒坛,咕咚咕咚的灌了两大口酒。 子彦索性挨着九辰,坐在他旁边的空地上,微微扬头,抿了一小口,细品慢尝这酒中滋味。 九辰见状撇嘴:“这样喝,也太不尽兴。” 子彦只是一笑:“依殿下看,怎样才算尽兴?” “自然是「纵马长歌,醉梦山河」。”九辰掂了掂手中酒坛,扬眉道:“这点酒,只够润喉而已。” “还有,今夜,你不许再称我为「殿下」。” 九辰满意的发表完自己的意见,继续咕咚咕咚的灌起酒来。 子彦没有回答,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替旁边的少年将颊上散落的几缕黑发拨到耳后。 脸上痒痒的不适感顿时消失,九辰偏过头,一动不动的看着子彦,忽问:“明日,你是不是又要去见西陵韶华?” 子彦一怔,却目色如常,点了点头。 “等打完兵器,我和你一起去。说不准,他们和父王一样,要验你的血脉。” “好。” 许久,那白衣少年浅笑应下。 子彦冲静的眸间微起波澜,他感受着舌尖甘烈泛苦的滋味,缓缓仰首,望着空中那轮皎皎凉月,思绪翻飞。 这一夜,兰台之上,一黑一白两个少年,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坐一卧,喝光了手里的一坛烈酒,直至月上中天。 他们都没看到,一袭青衣,隐在殿檐之上,袖中长剑如泓,始终注视着他们。 两人酒尽时,那青衣人的目光,最终却是落在了那容色如雪如玉的白衣少年身上。 他认真而专注的扫过那白衣少年身上的每一寸地方,从五官到身量,从背影到侧颜,似在寻找什么,神色紧张而炽烈。 ------------ 70.凤神之血 栖霞宫,阴郁气息笼罩着整个内殿,宫人们从内到外瑟瑟跪了满地。 湘妃躺于绯色纱帐之中,面墙而卧,神色痛苦。 巫王侧颜冰冷,沉眉立在帐外,墨眸深处,一股戾气汹涌翻滚。 面对君王震怒与质问,最终,还是白芷斗胆抬首,红着眼回禀:“昨夜回宫后,娘娘就突然心口疼痛。奴婢们本欲请医官过来,娘娘却说无妨,怕消息传出去,惊扰王上休息。谁知,今日午后,娘娘浑身上下都开始窜着疼,气都有些喘不匀了。” 巫王脸沉得似要滴出水来,负手于帐前踱了两步,忍不住转身,神色紧张不安的问正跪地诊脉的景衡:“怎么样?湘妃可有大碍?” 景衡忙垂首答道:“娘娘脉象紊乱,忽虚忽实,忽弦忽洪,只怕,是风邪入体之兆。” 巫王皱眉,又命其余几名资质较深的医官上前诊脉,所诊结果皆是风邪入体、原因难辨。医官们聚在一起商量了半晌对策,最后,都表示必须做进一步观察,才可确认发病缘由、辩证开方。 巫王最看不惯这些推诿之辞,便将目光投向景衡,景衡认命般叹了口气,惭愧点头。 连景衡都束手无策,必是真遇到怪症了。 巫王神色顿时郁郁起来,烦躁的扫视一圈,正待发火,湘妃忽然挣扎起身,掀起纱帐一角,露出惨白玉容,冷声道:“王上不必费心了。这是臣妾从娘胎里带的病根,本就药石无灵。” “幼时,臣妾外出玩耍,不慎发病,幸被一游方僧人所救。那僧人说,臣妾天生福薄,命犯火厄,须日日进露水于观音佛像前,方可保住寿数。归家后,臣妾依言而行,果然没再犯过病。可是,入宫以来,臣妾便荒废了此事,再无去佛前进过一滴露水,这一遭犯病,只怕,是观音大士降罪来了。”说罢,她便攥紧纱帐,剧烈的咳了起来。 巫王踢开两名宫人,猛地掀帐,心疼不已的湘妃揽在怀里,满目愧疚:“都是孤考虑不周,害你如此。孤立刻命人去采集露水,供于观音像前。” 湘妃却摇首,玉容之上,透着看透生死的通达:“且不论,此事,须臣妾亲为,他人断不可代劳。那观音像,须是金身才行,铸成至少要半月。宫里尚俭,最忌浪费金银,哪里有现成的金身观音呢?” 说到此处,她惨然一笑:“臣妾福薄,只怕,这一世无缘相伴王上了。” “不许胡说。”巫王更紧的揽住怀中女子,叹道:“孤知你素来刚烈,可世间事,不试试,怎能轻言放弃。这宫里虽没有现成的金身观音,可不代表别的地方没有。” 湘妃眸间终于绽出一缕光彩:“何处?” “南山寺。先王曾铸观音金身于大雄宝殿。” 巫王若有所思,缓缓道。 湘妃惊得咳了起来,道:“听说,南山寺乃国寺,专镇四方妖邪鬼魅。臣妾出身卑贱,以蒲柳之躯侍君,已被垢为祸水,岂有资格入国寺祭拜?” 揽着她的宽厚手掌立刻紧了一紧,湘妃仰起头,只见那向来俊朗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竟轻勾起唇角,刀锋剑刻的眉峰晕着一团柔和,道:“上天垂怜,让孤得遇佳人,便是娥皇女英,又如何与之相比?别说区区南山寺,就是云宫天阙,孤也陪你去闯。” “谢王上。” 湘妃紧捂着心口,黛眉颦起,偎入巫王怀中,颊上泛起一抹淡柔模糊的笑。 酒尽,已近子时,寒月悬于中天,流彻而下,照得整个兰台如积水般空明。 子彦轻整雪衣,眉如浅墨,静立在日晷之旁,目视沉沉夜空,似有所触。 南山寺夜半钟声遥遥传来,沉重悠远,回荡在天地之间,打断了他翻飞的思绪。 子彦轻闭双目,扣了扣袖中玉箫,一道黑影立刻从暗处现身,伏地听命。 “世子有伤,你暗中跟随保护,不得有任何差池。” “是,阁主。” 离开兰台,子彦一路缓行,绕至芷芜苑后门时,才突然停步,垂眉淡淡道:“阁下既不肯离去,何不现身一见?” 一道青影,轻如飞羽般落下,袖中剑气凛然。 数名影子,立刻将他团团围住,正待动手,子彦却素袖一挥,浅声吩咐:“都退下。” 他声音清润温缓,却自有不容违逆的力量,影子们皆恭敬领命,一瞬消失。 离恨天微有动容,隔着昏黄宫灯,细细打量起子彦眉目。 子彦不惊不动,任他看遍,才礼貌一笑,问:“阁下一路相随,却并无恶意,不知,是哪一路客人,有何赐教?” 离恨天恍若未闻,自顾叹道:“你不似你的母亲,更似巫启。” “是么?” 子彦抬目,隔墙望着芷芜苑内那一缕明亮,许久,道:“听阁下口音,并不似楚人。” 离恨天傲然负袖,略有不屑:“我只是你母亲的故人,与楚人何关?” 子彦轻笑,眸底纯净温善:“青衣落拓,一剑惊虹。若在下所料不差,阁下便是剑挑九州的西楚第一剑客――离恨天。离侠既为楚王卖命,怎能说与楚人无关?” 他性情虽不似阿语慧黠洒脱,但周身散发的纯善无争之息,却是随了阿语。 思及此处,离恨天目中划过一丝痛色,略有痴怔道:“十七年已过,我仍陷身泥淖,只是,想完成你母亲的遗愿,替她守护这九州太平。” “遗愿?”子彦面上顿起波澜,却极力克制,道:“但有人告诉我,她还活着。” “定是你的外祖,楚王西陵衍罢!”离恨天露出讥诮之色,冷冷道:“他们费尽心机想带你归楚、复活神树,自然不惜拿你母亲做诱饵。” “记住,这世上,能带你去见你母亲的,唯我一人。” 子彦一震。 “神女树一旦复活,以楚王虎狼之心,九州必将动荡,天下必将大乱。巫启既传你苍龙七十二式,又将暗血阁交你掌管,日后,必是打算让你承他志向,剑指九州,以血斩路,称霸天下。更何况――” 离恨天忽然叹了声,道:“巫启对阿语,用情至深,巫国未来王位人选,非你莫属。可为君为父,他都不该拿一个孩子为另一个孩子挡箭铺路。巫国这位小世子,争强好胜、又不肯服输,怎甘心把囊中之物轻易让人?待真相揭破,你们兄弟之间,必有一战,无论谁输谁赢,巫国朝堂,皆会血流成河。” 子彦容色霎时雪白,对面的青衣男子紧紧逼视着他,毫不避讳的问:“你,可愿随我离开巫国,离开巫王宫,彻底远离这些争斗与杀戮?” 见子彦沉默不语,似有动摇,离恨天怅然道:“阿语宁愿以死明志,也不愿看到楚王凭借神女树,勾结巫国,为了所谓的争霸天下,肆意屠戮无辜生灵。你是她的孩子,身体里流着她的血,你可愿,代她守护神女树,不让狼子野心之人觊觎?” 子彦依旧没有回答,只是轻问:“她还活着么?”月光倾泻在他雪白俊颜上,徒留一片冰冷。 离恨天眼神有些迷离,一张惯于讥讽与冷笑的冰脸上,竟浮□□点温柔笑意:“她已经睡了整整十六年,无息无脉,容颜静好,无人能唤醒她。死生于她,已毫无意义。” 芷芜苑内,乍然亮起一盏明灯,伴随着,轻而急得脚步声。 离恨天神色一动,意绪复杂的追着那移动的灯火看了片刻,而后青袖一扬,留下一句:“若想好了,可去城南燕来客栈寻我。”便点足消匿。 云妃披衣出来,余光虽只来得及扫见一角青衣,仍旧惊得退了一步,浑身颤抖得问:“那是何人?” 子彦将一切情绪皆敛入眸底,轻声回道:“是一名江湖人士,企图入宫盗窃,儿臣见他并无恶意,就让暗卫放他离去了。” 见云妃依旧急切的盯着离恨天消失的方向,素指紧攥着胸口衣物,似在极力压制某种情绪,子彦惑然问:“母后怎么了?” 云妃这才回过神,犹有怔忪:“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 说罢,她握紧子彦双手,满是担忧:“你这么晚回来,连个招呼都不打,母妃都急坏了。现在,一定又饿又冷吧,我让珊瑚备了热水点心,赶紧进去。” 子彦心波微起悸动,冲静眸间,透出温暖笑意:“多谢母妃。” 次日,东方初白,九辰便到南市口去等子彦。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下时,子彦果然不负约定,带足了银两、按时出现在路口。 九辰大喜,忙拉着他朝南市最火的「湛卢」铁铺飞奔而去。 铁铺主人是一位精神矍铄、头发花白的老人,见两个少年一静一动,俱是钟灵毓秀、贵气非凡,便抚须笑问:“两位小贵客,是买剑还是铸剑?” 九辰随手拿起摆在外面的一把铜剑,弹了弹剑刃,嘴角微扬道:“剑是好剑,只可惜,剑身太硬,少了一点灵性。用力过猛,便有断刃之危。” 说完,他搁下铜剑,又从旁边捡起另一把长剑,吹落剑身灰尘,赞道:“剑脊韧性强,不易断折,乃低锡青铜淬炼,剑刃锋利,吹毛即断,乃高锡青铜铸就,刚柔相济,当是好剑。” 老人但笑不语,转身从铺里拿出另一柄用布包着的长剑,兴致十足的问:“小公子再看,此剑如何?”九辰接过,打开布包,只觉那古朴无华的剑身青光耀眼,寒光逼人,眼睛划过雪刃的一刹那,黑眸立刻燃起一团火焰。 “霜锋雪刃,光芒如电,是绝世好剑!” 老人哈哈一笑,道:“小公子眼里不浅。此剑名「追星」,仿古剑鱼肠制法,用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经雨洒雷击,得天地精华铸成,昨日刚刚开刃,只待有缘之人。” 追星…… 九辰默默放下剑,随意道:“我是去参军,又不是比剑,你用普通生铁给我现铸一把就行。” 铺主也不计较,只是有些遗憾的收起剑,然后取出铸造样式图供两人挑选剑的规格。 子彦却盯着壁上挂的一副鹿皮弓,问:“这弓怎么卖?” 老人满是赞许道:“公子好眼光,此弓用上等柘木做成,乃军中标配三石弓,开如秋月,箭如流星,仿当今王上所用「青龙弓」制成。” 子彦让九辰取下试了试力道,果真如铺主所说,是标准的三石弓。 铺主见那黑袍少年随手一试,便轻松拉满弓弦,不由叹道:“公子好臂力。” 九辰打量着弓身,毫不客气的道:“平日,低于十石的弓,我从来不用。为了入军中,也只能凑合了。” 铺主咋舌一番,豪爽长笑:“今日遇到小英雄,老夫这剑也得仔细铸才行!” 九辰已经看好图样,定下一把长剑,一把短剑,和一柄腰刀,子彦让老板计算好三样东西加一把弓的总价,先付了一百两订款,约定夜里来取东西。 铺主乐呵呵将订金仔细收好,看着子彦道:“有公子这样耐心细致又阔气的好哥哥,这位小公子真是有福气。” 九辰本在把玩其他的兵器,闻言,手一顿,转眸一看,子彦正温和浅淡的望着那老人,眉间弯弯,尽是温暖笑意:“谢谢老伯。” 在九辰印象里,自出西苑,子彦对人对事,一直是清淡如水,至澈至净,从不展露半分情绪,他虽温和浅笑,骨子里,却仿佛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这样由内而发的温暖气息,他还是第一次在子彦身上感受到。 看来,他还是有当兄长的自觉的! 九辰心情大好,愈加有兴致的把玩起手中一把精致的短匕。 出了南市,时辰尚早,商贩们次第摆摊开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子彦驻足街头,目视如血般的朝霞许久,忽然伸出手,揉了揉身旁少年的发顶,唇边笑意温然。他的目光,却始终注视着那遥不可及的天边,任漫天绯色染上白衣。 这样宠溺的动作,令向来处事不变的九辰直接呆立原地。 “今日正午,楚使驿馆。” 许久,子彦含笑道,眸间已恢复往常的冲静。 九辰有些尴尬的摸了摸乱糟糟的发顶,暗暗盘算,怎么尽快把子彦“拐”进世子府中。 他抱臂犯愁间,一个温润嗓音,乍然在他耳边响起:“在下久慕殿下府邸,不知是否有幸一观?” 九辰猛地抬起头,喜出望外的看着子彦,立刻道:“可以,当然可以!” 对于子彦的突然来访,孟梁显然毫无准备,连院子都没来得及打扫,更别提被自家小殿下搞得乌烟瘴气的书阁。 九辰却不以为意,兴致勃勃的带着子彦把世子府逛了个底儿朝天,一会儿启动他新发明的箭阵,一会儿展示他新配制的硝石粉,一会儿又带子彦去后院看他喂养的几匹神驹,一副恨不得把所有私藏宝贝都端到子彦跟前的架势。 孟梁抚额,叫苦不迭,自家小殿下搞出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当真是被子彦公子瞧了个遍,若是传出去,成何体统?! 最后,九辰拉着子彦去了书阁,指着窗边摆的棋盘道:“平日里,我闲极无聊,都是自己跟自己玩棋子,不如,你陪我玩上一局?” 子彦含笑应下,落座后,却缓缓打量起这间书阁,除了一桌一案、堆了满架满地的各色书册和一些奇怪盒子,整个屋子古朴简单到极致,没有一点少年人的花哨玩物。唯一特别的物品,就是悬挂在书架上的麒麟剑。 他收回目光,眸光复杂的看着对面随意斜坐的少年:“你平日里,只玩这些吗?” 九辰不明他所指,扬起嘴角道:“我喜欢书,喜欢箭,喜欢马。从小到大,它们一直陪着我,从未离开,它们是我最好最忠诚的朋友。” 说完,他已抓起一枚黑子,随意落下。 子彦微怔,压下诸般心绪,亦落下一子,如此一来一回,两人皆不再言语,不知不觉已至中局。 九辰暗暗观察着天色,盘算着时机已到,扣着棋盘默数了三下,子彦果然闭目倒地。 孟梁惊得张大嘴巴,九辰却扔掉棋子,霍然起身,目光灼灼冷冽的盯着他:“照顾好他,我回来前,不能让他醒过来。” 一袭青衣,独立在房檐上,看着阁内情景,渐渐皱紧眉峰。 出府之后,刚走了一条街,九辰便察觉到被人跟踪了。他刻意提足了全部内力,加速前行,那股气息却依旧如影随形,难以摆脱。 隐隐意识到来人是谁,九辰皱眉停步,扬声道:“没想到,堂堂离侠,竟喜欢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离恨天冷着一张寒铁似的脸,无声落在那少年跟前,双目如炬,也不说话,扬掌便将九辰扇倒在地。 “我说过,别以为我不敢动你!” 自制力向来很好的青衣男子,此刻,几乎是暴怒说出此话。 可恶! 九辰一懵之后,迅速抹干嘴角血迹,爬起来就跑。 离恨天冷冷一笑,袖中青光一闪,一道剑气,直接没入前方少年的左腿。 九辰扑倒在地,依旧迅速咬牙撑起,向前飞奔。 不出两步,另一道气剑,又没入他右腿。 九辰再次扑倒在地,挣扎许久,才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跑已然不可能,他只能拖着染血的双腿向前走去。 快要走到街道尽头时,两道气剑,同时没入他双腿。 九辰咬牙,重重跌跪在地上,双目模糊的盯着地面,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来回摸索,寻找能帮他站起来的凭借物。 一角青衣,缓缓出现在他视线里,居高临下、语气冰冷的问:“在棋子上抹迷药,毒害自己的兄长,如此卑劣行径,难道也是巫启教你的么?” 九辰不肯示弱的仰起头,虽看不清那青衣男子面容,依旧挑衅般扬起眉毛:“我也说过,我从未答应拜你为师,你凭什么管我的事!” 离恨天俯身,捏起那少年下巴,冷面如冰,毫不留情的警告:“记住!我可以不管你的事,但我绝不允许你再伤害自己的兄长!再让我看到,我就直接废了你两条腿。” 说罢,他青袖微扬,直接将九辰甩翻在地。 九辰扶地剧烈咳了一阵,也不再理会他,凭感觉摸着一面墙,艰难起身,一点点向前挪动。 腿上穿肉击骨之痛,撕裂着每一寸神经,九辰用右手上缠的厚厚布条抹掉满面冷汗,咬牙扶墙走了一小段路,才发现双腿血洞正往外冒血,在地面留下两道血线。幸而此处僻静,若到了闹市区,就算不晕过去,他恐怕也会被官府盯上。 九辰只能停下,靠坐在路边,撕下四片衣袍,分别揉成一团,堵住腿上的血洞。 调息片刻,他视线终于一点点清晰起来,便继续扶着墙往前走。 再过一个时辰,便是正午,他必须代替子彦,准时赶到楚使驿馆。而在那之前,他必须先按约定时间到丹青坊,进行易容。 他宁愿激怒离恨天,也不愿与他多做纠缠。只是因为他害怕,离恨天和西陵衍一样,都想带子彦回西楚。这种怕就像藤蔓一样,在他心中疯狂生长,几乎要绞的他窒息。 他很想告诉离恨天,他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只是想护住生命中最亮的那盏灯,不被人夺走而已。 正午,楚使驿馆外,一排马车满载各色物品,准备启程归国。 离国日久,终于能踏上归途,随行的楚国使臣们皆是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只是,令他们不明白的是,眼看启程时间将至,他们的世子殿下,却依旧稳稳的呆在驿馆中,不肯出来。 就在此时,一个白衣少年,翩然出现在了驿馆门口。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他们的世子迟迟不行,是为了等待这甥舅一叙。 驿馆外早有专人等候,见客人到了,那管事立刻引了那白衣少年进去,一路分花拂柳,直接往佛室内行去。 西陵韶华一身素朴白袍,木簪束发,立在观音像前,听闻动静,缓缓转身,温和笑道:“你终于来了。” 白衣少年也不说话,只浅笑点头为礼。 事已至此,西陵韶华倒也不再绕弯子,他指着观音像前的一束枯枝和一柄匕首,道:“这是你母亲的愿望,也是万千楚民的希望,你身体里流淌着凤神之血,理应传其血脉、护佑楚国。” 见对面的白衣少年并不动手,反而目光灼灼的盯着他,似在询问,西陵韶华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此事,亦须看天意,若连你的血,都无法复活神女树,也许,楚民,真的是穷途末路了。那时,我自不会逼你归楚。” 得此承诺,那白衣少年眼睛骤然一亮,便越过西陵韶华,毫不犹豫的拿起匕首,割开手腕,任滚烫的血,一点点滴落到枯败的枝叶之上。 西陵韶华隐隐觉得,今日的子彦,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但究竟是何不同,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待血色洒满枯枝,白衣少年身体极轻的晃了晃,手中匕首猛然坠地。 西陵韶华及时的扶住他,关切道:“感觉不适么?” “无事。”少年挣开西陵韶华的扶持,欲向佛室外走。 “拦住他!” 一个黑袍老者,端坐在轮椅之中,自观音像后缓缓现身,双目冷酷如刀锋。 白衣少年恍若未闻,依旧摇摇晃晃的向佛室门走去,西陵韶华欲要再拦,余光扫过某处,立刻僵滞住了,再难移开眼睛。 此时,黑袍老者也将视线投向了观音像前,死水般没有温度的苍目中,竟跳跃着兴奋饥渴的火焰。 枯枝遇血,寸寸逢春,一点点恢复到青碧之色。 凤神之血,当是如此。 咚――! 重物坠地声,打破死寂,西陵韶华猛地惊醒,才发现那白衣少年已自己栽倒在了地上。 ------------ 71.龙首血卫 午时将尽,秋阳正是明媚温暖,数行鸿雁自天边结群飞过,偶遗一两声雁鸣。 沧溟城外官道上,十余名轻骑正护着一辆纹饰华美的紫盖马车徐徐前行。 白茫茫的日光照进车内,直晃得人睁不开眼。 西陵韶华依旧是兰衣博袍、木簪束发,透过被风吹起的车帘,他微微有些失神的望着道旁渐次退去的青木繁花。 半个时辰前,在那间昏暗的佛室内,他亲手揭开了那张设计精巧的面具,一个被刻意隐藏了十六年的真相,就那样血淋淋的展露在他面前。从容处事如他,亦惊骇到遽然失色。 这应是一场计划周密的行动,目的,就是要断绝楚人对凤神血脉的觊觎之心。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怕连制定计划的人都没有料到,那把用来取血的匕首,早已被抹上了特制的迷药。他敏锐的从那少年磕破的额角察觉出异样――伤处的血积而不流,的确不符常理。果然,他循着这丝破绽,很快发现了易容痕迹。 那迷药乃是西楚特有的七色曼陀罗制成,品种稀绝,一沾即倒,若是侵入血脉,药力可增十倍不止。他本做足了两手准备,若验血之后,神枝复活,药力之下,他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走子彦;若枯枝难复,甥舅告别,子彦在驿馆歇上几个时辰,也不会令人生疑。 可惜,天意弄人,他万万没料到,阴差阳错之下,竟揭开如此憾人真相。 沧溟之行的所有谜团,都豁然明朗。连冷酷寡情的父亲,都难得动容,险些从轮椅中站起来,并当机立断、放弃了强制带走那个孩子的计划,而他也终于明白,那日在南山寺的佛室里,巫后缘何能那般有恃无恐,任他软硬兼施都不肯放低姿态。 灼灼日光,在眼睛里涣散成五彩斑斓的色彩。一时间,情景陡换,他眼前又浮现出另一幕,熊熊燃烧的佛室外,一身碧衣的阿鸾,轻轻翘起嘴角,将最后一支火箭抛到泼满油的窗棂上。她一双灵目,映着烈火,里面,没有丝毫恨意,却有比恨比怨更加强大的武器。 泷歌,原来,我们的女儿,已经不屑于恨我…… 正闭目养神的黑袍老者察觉到车内微妙的情绪波动,哼道:“是担心那个替人数钱的小子,还是操心那个养不熟的丫头?” 西陵韶华难掩惨然,叹道:“父亲真能安心离开沧溟?” 老者目中逼出一道寒芒,气定神闲的道:“强扭的瓜不甜!将计就计、一劳永逸,方是上策。” 西陵韶华一震:“父亲不打算戳穿此事?这可是能让巫国朝堂大乱的绝佳时机。” 老者微露不屑,傲然道:“你记住,此后,这九州之内,再大的事,都比不上我西陵衍的外孙心甘情愿离巫归楚重要!” 西陵韶华自然明白这其中深意,却始终疑虑未消,道:“父亲棋高一着,孩儿佩服。只是,他毫不知晓内情,与风南嘉舐犊情深十六载,又身负国祚重任,怎会甘心归楚?” 老者自袍袖中取出那根化碧的枯枝,握于掌中,一点点攥紧,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巫启的心思,我也瞧出几分,他既蒙在鼓中,这出李代桃僵,我便陪他唱到底!” 说罢,他睨了眼西陵韶华,目光幽远深邃,语带警告:“此事,断不可泄露出去!尤其是对离恨天。那是一把不容易控制的利剑,只有用对了,才能不伤人。” “父亲放心,孩儿知道轻重。”西陵韶华藏住诸般复杂心绪,恭敬应道。 楚使驿馆这场大火起的突然,等彻底扑灭时,已至日暮。幸而楚世子平安无事,才没酿成大祸。 世子府,羽兵林立,灯火通明,内外皆笼罩着沉沉的肃杀之气。 九匹通体肥美的骏马,皆是玉勒雕鞍,拉着一辆四壁绣着黑龙的华贵青盖马车,停在府门之前。内侍宫婢分作两列,鱼贯而立,俱低眉垂目,神态端重。 正厅内,巫王坐在主位上,正接过晏婴新续的暖茶,不紧不慢的品着。 中间空地上,跪着一个浑身湿透的黑袍少年,嘴角紧抿,背脊挺得笔直。 这般僵持,已有小半个时辰。晏婴整了整朱袍,躬着腰,小心翼翼的劝道:“王上,天冷地寒,最是伤身,何不让殿下起来回话?” 巫王轻睨他一眼,冷笑:“你何曾见过,孤在罚跪的时候问话!” 晏婴只得讪讪闭嘴。 已近酉时,院外秋风乍起,吹的檐下铁马撞在一起,叮叮作响,愈发衬得厅内安静的诡异。 巫王敲了敲茶盏,神色喜怒未定,道:“带他们进来。” 晏婴低声应“诺”,便扬起拂尘,朝外面去了。片刻后,却是带了孟梁和碧城进来。 巫王双目如炬的扫过他们,冷冷道:“为奴为仆,首先要懂得忠心护主。日后,世子若再擅自涉险,孤先拿你们问罪!” 孟梁与碧城皆惶恐告罪,伏跪于地,不敢抬首。 巫王命孟梁抬起头,盯着他一只独臂,哂然笑道:“丢了只胳膊不要紧,若连脑子也丢了,孤留你何用?” “老奴知罪!” 孟梁吓得面无人色,额头重重砸在地板上,血流如注。 一旁的碧城见了这惨烈情景,也吓得六神无主,跟着磕起头来。 巫王冷眼旁观,直到那血流到脚边时,才皱眉道:“这次,幸未酿成大祸,孤不深究。明日,各去内廷领五十杖,好好长长记性。” 孟梁血流满面,已不成人样,闻言,又磕了个头谢恩。 九辰偏过头,默默看着这个因他失了一臂的长者,黑眸湛湛如星,流过一丝异样光泽。 巫王皱眉,直接将手中一盏彻底凉透的茶水泼到那少年脸上,厉声斥道:“三心二意、规矩尽失!你再走神试试!” 九辰垂眸,陡然扣紧拳头,倔强的直视前方某处,任茶水流过眼睛、顺着下巴淌进衣袍,单薄的背脊,跪的愈加笔直。 果然是――野、性、难、驯! 巫王目中浮起沉沉郁怒,尚未发作,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人朱袍博冠,怒气冲冲的奔入阁内,匆忙行过大礼,便转首喝道:“逆子,还不跪下!” 晏婴见这情景,暗道今夜真是都乱到一起了,眉心一跳,忙好意劝道:“左相息怒。” 南央不理,满目皆是沉痛。 他身后,南隽仅穿着件素色单衣,默默跪着,清俊的面上透着惨白、布满细密汗珠。他半边脸都是肿的,背上血痕遍布、衣衫破碎,嘴角尚挂着血,显然是刚挨了重罚。 巫王搁下茶盏,脸一沉,问:“左相,这是怎么回事?” 南央强压着勃勃怒火,垂手,恭敬回道:“在使臣驿馆纵火买凶,乃是触犯国法的大罪,臣明日便将这逆子交由有司处置,是生是死,都与臣没有半分瓜葛!” 说完,当朝左相尤不解恨的道:“都是臣管教无方,才让他造此大孽啊!臣还有何颜面再立于朝堂!” 南隽波澜不惊的听罢,深深一拜,平静道:“孩儿知罪,任凭父亲处置。” 又是一记硬拳打在了棉花上! 南央狠狠一甩袖子,偏过头,显然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九辰忽然侧眸,道:“左相错了。此事是我一手策划,与阿隽无关。” 说罢,他轻扬嘴角,悠悠补充道:“买凶的钱,也是我掏的腰包。” 这――成何体统! 南央被呛的说不出话,不知是气得还是堵得,一张脸,生生涨成酱红。 “放肆!” 巫王咬牙斥责了一句,倒是忽然气定神闲起来,他慢慢搁下新添了热茶的青盏,似笑非笑的与南央道:“左相消消气,若论起「管教无方」,孤可比你罪孽深重的多,若回回都生气,十条命都不够气的。” 南央哪里敢接这个话茬,忙惶恐道:“王上不必替臣和臣的逆子开脱,臣汗颜!” 巫王抬掌截住他话头,随意扫过地上二人,喜怒不定的道:“你们两个,都不必争着往自己身上揽责,今日之事,孤只想知道真相而已。若答得好,孤既往不咎,若敢隐瞒,今日这顿罚,谁也逃不掉。”最后一句,他特地加重了语气。 孟梁、碧城和随行护卫皆已被遣出去,晏婴听了这话,也悄悄退了下去。 九辰知道,巫王肯如此,已是极大的开恩。若换做平日,按父王的规矩,定是不问缘由,先罚够了再问,丝毫不会给自己思考与喘息之机。 南隽自然也明白其中深意与利害,两人对视一眼,只能一五一十的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独略过了阿鸾那段。 南央立刻倒吸了一口气,显然,他虽有防备,也没西陵韶华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子彦约到驿馆内,亲自验证凤神血脉。照此推理,楚使来沧冥的真正目的,果然不是求娶含山公主,而是寻找凤神血脉,复活象征楚人荣耀的神女树。 幸而,事态并没有发展成最坏,如果楚人真的验出凤神血脉能复活神女树,只怕,子彦公子真的没有机会走出楚使驿馆。 巫王神色复杂的盯着九辰:“你如何知道,他们约定的时间与地点?” 九辰默了默,道:“是儿臣大胆,擅自跟踪兄长。” 巫王目光一闪,似在斟酌什么,忽问:“西陵韶华可察觉出异样?” “取血前后,西陵韶华神色如一,始终把儿臣当做兄长。” 巫王却疑虑未消:“你取完血,便昏倒在佛室,如何知晓后面之事?” “阿隽可以作证。” 南隽始终垂眉敛眸,闻言,接过话茬,不紧不慢道:“王上明鉴,那把匕首上有楚人特制的迷药,一沾即倒,殿下确实不知后面之事。但属下的人救出殿下时,殿下所戴□□完好如初,没有破损痕迹。” 巫王稍稍放心,转头宽慰南央道:“此事,他们虽胆大妄为,终是功大于过,再说,多亏隽儿相助,世子才能脱险,左相就不要再追究了。” 南央诺诺应下,又再三告罪,才肯带南隽告退。 刚出世子府大门,南央便回身给了南隽一巴掌,怒不可遏的道:“你以为,王上真的会相信,那些刺客是你们花钱买来的吗?!” 南隽闭目,一点点消化掉面上火辣辣的痛楚,才勾起一抹凉薄笑意:“难道,父亲以为,我与端木族一刀两断,把所有端木族人赶出沧冥,王上便会相信,相府与端木一族毫无牵连么?” “你――!逆子!” 南央气得咬牙,扬掌又要打,南隽却睁开一双凤眸,道:“沾了墨迹的白纸,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复原如初了。父亲即使打死孩儿,也永远都无法斩断相府与端木一族间的恩怨纠葛,更无法掩盖您曾爱慕过端木族女子的事实。” 说到此处,南隽自嘲般一笑:“当然,更无法改变,我这个相府逆子,背负着一半端木族血脉的事实。” 世子府 巫王恢复冷淡神色,唤道:“晏婴。” 晏婴疾步回到正厅,恭声应道:“老奴在。” “传医官进来。” “诺。” 一个年轻的医官缓步而入,行过礼后,径自走到九辰跟前,动作娴熟的搁下药箱,捉起那少年的手腕,开始摸脉。 摸完脉,那医官转向巫王,恭敬回禀:“殿下病体虚弱,气力不足三成,实在不宜贸然入军中试炼。” 九辰黑眸刺出道利光,死死盯着那医官,宛如被人抢了领地的野狼。 年轻的医官莫名有些发怵,不着痕迹的避开那少年一双摄人星目。 巫王细细摩挲着掌中青盏,眉间凉薄,问:“当初,孤在军中,怎么给你定的规矩?” 九辰依旧死死的盯着那医官,不答。 巫王眉峰一皱,微有不悦:“回话!” 九辰转过头,倔强的抿起嘴角,依旧不答。 巫王倒也破天荒的未起怒意,唯独眉梢挂着丝丝深入骨髓的寒意。 搁下茶盏,他负袖起身,竟是准备离去。 巫王只需一句话,就可以阻断他所有通路。 九辰负气之外,终是有些害怕,败下阵来,抿嘴道:“父王说过,不得以任何理由延误、逃避训练,生病期间,体力保存低于五成,直接淘汰出军。” 说时,他黑亮的眼睛,顿时失了光彩。 巫王冷冷勾起唇角:“呵,体力不足三成,明日,你不必去报道了。” 这下,九辰真有些害怕起来,脱口急问:“若儿臣不去,谁来保护子玉王兄?” 巫王哂然:“言不由衷!”言罢,负手握拳,大步流星的朝外走了。 九辰呆了呆,猛然惊醒过来,立刻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巫王已带着晏婴走到了府门口,淡而冰凉的月光,将他的身影拉的老长。 “父王!” 九辰追至院子里,撩袍,重重一跪。 巫王皱眉止步。 九辰有些无措道:“儿臣知罪。儿臣不该拿子玉王兄做借口,其实,是儿臣自己想入威虎军。儿臣是怕父王生气,才不敢说出来。” “儿臣自小愚笨顽劣,自知没资格乞求父王的宽恕与垂怜。但儿臣可以保证,明日去新兵营报道前,一定恢复到五成体力。父王可以再派医官查验。” 巫王负手立了许久,才冷着脸问:“为何一定要入威虎军?” 九辰一怔,道:“儿臣从五岁起,便呆在那里,每日所闻所见,皆是忠肝义胆、热血报国。儿臣也想成为那样的男儿,横刀立马、纵横沙场,青山埋骨、天地为墓,剑北五年,也让儿臣更加明白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儿臣知道,这不是一国世子该有的志向,可若有机会,儿臣还是想放手一试。” 说到这些,九辰一双黑眸,霎时灼亮起来。这些话,他从未想过在自己的君父面前吐露,他们之间,疏离而冷漠,他没想到,有一日,巫王会像一个寻常的父亲一样,站在他面前,心平气和的问他为什么要做一件事。 巫王沉默良久,道:“复验体力就不必了,按老规矩,向孤证明你有这个本事。” 语落,四道身着血色云纹衣的人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暗夜之中。他们腰间,皆悬着一把通体泛着血色光芒的长刀,刃上,隐有血雾萦绕。 是――龙首四大血卫! 九辰目色一凛,起身,从院中的兵器架上摸起一根铁枪,横于身前。 他右手伤势未愈,一摸兵器,立刻有暗红的血,从缠了数层的布条里渗透出来。 那些漂浮在半空的血卫们,却仿佛是嗅到了鲜血的气息一般,掌间化出血雾,血影如幻,齐齐扑向院中的少年。 电光火石间,一道凛冽寒光撕裂夜空,九辰提枪跃起,瞬间卷身血雾之中。 晏婴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里,急道:“王上,殿下手上还有伤,哪禁得起恶战?” 巫王却抬掌止住他,默默凝视着长夜。 四名血卫分布四方,手中长刀铿锵,血刃狰鸣,结成翼阵,困住中央少年。他们身形如一,动若鬼魅,一招一式,纵横交错,皆是一道血网,几乎将世子府上空染红。 阵内,枪影朔朔,如寒霜落雪、游龙舞蛇,翻搅着血阵,激起道道烈焰寒火。 巫王始终背对着院子,直至血雾消散、铁枪坠地。 四名血卫长刀皆断,复隐回暗处。九辰扶着枪,单膝跪地,一阵剧咳后,偏过头,无声得吐出一口血。 孟梁满额是血的奔过去,哽咽道:“殿下还好么?” “无事。” 九辰说完这两字,又转头吐出口血。 孟梁早已老泪横流。 九辰却坚持扶着枪站起来,扬起嘴角,倔强的盯着巫王背影,道:“明日,儿臣能去军中报道么?” 巫王深深闭目,片刻后,却唤来那年轻医官,道:“今夜,你留在这里,务必照顾好世子。” 那医官恭声应“是”。 巫王没再多言,便举步上了车驾,由晏婴陪着回宫去了。 王驾离去后,九辰立刻扔了枪,急问孟梁:“现在什么时辰? 孟梁来不及细算,忙道:“大约,刚到酉时。” 九辰暗道糟糕,再晚一步,只怕南市的铁铺就要关门了。 孟梁虚惊一场,自顾念叨:“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幸而平安无事。” 九辰惦记着取兵器的事,根本无心听他聒噪,只问:“子彦公子醒后,去了何处?” 提起此事,孟梁就来气,满口抱怨道:“殿下刚离开,那位离侠就闯入府中带走了子彦公子。此人出入世子府,如入无人之境,着实可恶!” “那就好。” 已是暮秋,街上秋风乍起,行人零落,煞是清冷。 南市商铺大半已经关闭,唯有几家老字号还亮着灯。 九辰顾不得伤重和孟梁阻拦,一路飞奔赶到湛卢铁铺,见铺主正在收拾摆在外面的兵器,不由大喜,道:“老伯,我来取白日订做的兵器。” 老人哈哈一笑,道:“我一直等着小英雄呢。”说罢,他转身进了铺里,取出新铸成一把长剑、一把短剑、一柄腰刀和那副挂在壁上的鹿皮弓,悉数交给九辰。 九辰试了试刀剑,无论手感还是力道皆是上乘,当即赞道:“老伯好手艺!” 老人也不谦虚客套,只精神奕奕的道:“好刀好剑方能配得上小英雄,今日,老夫可专门命伙计将炉火烧得旺了些。” 九辰道了谢,临走时,那铺主忽然叫住他,从里面捧出一个铁匣子,道:“傍晚,那位公子来付余款时,将这把追星剑也买下了,说是补给小公子的生辰礼物。” 九辰怔住,默默接过铁匣,打开,盯着匣底那柄古朴无华的长剑,眼睛忽然有些发热。 长街对面,一个白衣少年,隐在暗处,静静打量此间情景,冲静的眸底,褪去了些许荒芜,似有月华沉淀流转。 ------------ 72.山间初遇 次日,一大清早,九辰便到文德门外去等巫子玉同去报道。 巫子玉大小包袱装了足足一辆马车,哪件都舍不得扔下,宫人们只能硬着头皮往车里塞。 马车旁边,晏婴躬身而立,巫王正牵了巫子玉的手,含笑嘱咐着什么。 两名青衣内侍各捧了托盘过去,是巫王特地命尚衣坊为文时候裁制的便袍。 九辰拎着仅有的一只包袱,靠在宫墙上,百无聊赖的看着他们“话别”。 行囊收拾完毕,巫子玉越过巫王,悄悄冲九辰挤眉弄眼,用口型比划:“殿下快过来。” 九辰虽嫌他累赘事多,也只能过去,没好气的道:“王兄是要将整个玉珪殿都搬到军中么?” 巫子玉正拿着两把良弓,左右为难道:“殿下快帮我看看,哪把更好?” 抬头,他盯着九辰手中仅有的一个包袱,大是惊讶:“殿下只带这么点东西呀?” 九辰懒得跟他废话,拿手指分别试了试两把弓的弓弦松紧,道:“都是三石弓,但蚕丝弦坚韧,对臂力要求极高,王兄是生手,不如选张力大、延展性强的牛筋弦,还能用些巧力。” 巫子玉立刻喜滋滋的命人把那张牛筋弓小心收好,看到九辰试弦的右手,又是一惊一乍:“殿下的手怎么了?” 说着就急切的要拉起九辰的右手查看。 九辰十分嫌弃的避开巫子玉伸来的魔爪,背过手,故作轻松:“试剑时划伤的,不劳王兄挂念。” 巫王看在眼里,给身后的晏婴使了个眼色。 晏婴会意,亲自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九辰跟前,眯眼笑道:“这是王上命杏林馆连夜配制的上等伤药,请殿下收好。” 九辰皱眉,没有接,暗想巫王此举有何深意。 晏婴在一旁催促道:“殿下该谢恩了。” 九辰狐疑不定的接过,恭敬道:“儿臣谢父王恩典。” 巫王微微颔首,扫了二人一眼,道:“军中纪律严苛、赏罚分明,若出了差池,连孤都护不了你们。所以,你们务必恪守军规、按时操练,给孤争口气!” “儿臣遵命!” “臣遵命!” 威虎军驻地位于城外,隐于群山之间,途中须经过许多艰险山道。 那辆满载行李的马车走了不到一半路程,便被颠簸的断掉一轮,巫子玉痛心疾首的抱着断掉的车轮,几乎要大哭一场。 九辰嫌他磨蹭,跳上车拣出几件衣物和兵器,便打发那赶车的宫人回去复命了。 时近正午,日头正足,两人各拎着一个包袱,攀山越岭,皆是累得满头大汗。走到一个山道转弯口时,半空中,忽然掉下一物,恰好砸在他们脚边。 巫子玉吓得跳起来,连退几步,九辰也煞是警惕的伸手扣住袖箭机关。 “哎呦!哎呦!不长眼的臭石头,硌死爷爷了!” 道上,灰扑扑的滚起来一个人,正捂着屁股,惨呼不已。 见九辰和巫子玉皆是目瞪口呆的望着他,这人哀嚎的愈加惨烈,口中□□道:“喂!我说,路见不平,你们不该拔刀相助吗?” 闻言,巫子玉又谨慎的退了一步。 九辰见他背负刀弓,手中还拎着把斧头,料想也是去投军的,便伸出了左手。 那人毫不见外的借力爬起来,灿然一笑,露出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道:“我叫青岚,曲城人,今年十九,是去威虎军报道的,你们也是吗?” 说话时,他一双眼睛,不忘贼溜溜的打量巫子玉腰间的那把金刀。 九辰挑眉,道:“阁下对我兄长的腰刀,好像很感兴趣。” 名叫青岚的少年呵呵一笑,挠头道:“这么好的刀,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呢。俗话说,刀斧一家,刀不离斧,斧不离刀,我们还真是有缘呢。” 他抡起斧头,十分热诚的窜到两人跟前,双目发光:“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在下九辰,这是我的兄长吴玉。” 介绍完,九辰大是好奇的瞥了眼他手中斧头,道:“这石斧磨制粗糙,刃面已有断齿,不似战斧,倒像是钻凿伐木的普通斧头。” 青岚啧啧叹道:“呀!九辰,你眼力可真好,我上山砍柴、下水捕鱼、养活八十岁老母,可都靠着这把神兵利器呢。” 巫子玉半信半疑的伸出脑袋,扁嘴咕哝道:“就凭你这把破斧头,也能入选威虎军?” 青岚一瞪眼,不服气的道:“你怎么瞧不起人呀?” 巫子玉看他跃跃欲试的要比拼一番,连忙摆了摆手,嘻嘻笑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如此神兵,你却用来砍柴捉鱼,实在是暴殄天物、大材小用、令明珠蒙尘,太浪费了,太可惜了。” 青岚露出得意之色:“算你有点眼光。” 巫子玉暗自撇嘴,嘟囔道:“一把破斧头,能有什么了不起!” 青岚拍掉满身尘土,热情的攀着二人肩膀,呲着满口白牙道:“咱们如此投缘,结伴而行如何?” 见两人面露犹豫,青岚神神秘秘道:“据说,今年有五百多人都通过了选拔,现在,报道的队伍估计都把新兵营围得水泄不通了。我表哥的表哥的表哥的舅舅是王上钦封的鹰击将军,掌管飞虎营,和威虎大将军列英是过命的交情,连王上都敬他三分。等到了新兵营,我托他帮忙,让咱们三个先插队办完手续,再分一个好的营帐。” 巫子玉如同吞了个鸡蛋,张大嘴巴指着他,讶然道:“你……认识鹰击将军?” 青岚呲牙一笑:“我虽然不认识,但我表哥的表哥的表哥认识啊,我表哥的表哥的表哥认识了,我表哥的表哥自然就认识了,我表哥的表哥认识了,我表哥也就认识了。我表哥认识了,我不就认识了吗?” “哎——哎你们别走啊!” 九辰早已扬长而去,青岚赶紧撒腿追了上去,欲攀住落后几步的巫子玉,巫子玉甚是嫌弃的扒开他的手,一本正经的道:“兄台,穷,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明明很穷,还非要学人家去攀亲!” 说罢,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息,一脸悲悯的走掉了。 九辰和巫子玉一路赶到威虎军驻扎地时,已是日落时分。新兵营外,果如青岚所说,正拍着两列长龙,在等待核验入营。 两人皆累得几近虚脱,排了足足一个时辰的队伍,才核验完身份名牒,被领到校场上等待分配营帐。 巫子玉何曾吃过如此苦头,只觉得全身骨头都散了架似的,叫嚣不已。 他扔下包袱,捡了块长草的空地,舒舒服服的翘腿躺了,欲要阖目小憩片刻,上方,忽然出现了一双虎虎生威的大眼睛,正目眦欲裂的打量着他。 这是…… 巫子玉心头一紧,下意识就要去寻九辰。 可惜,他还来不及扭头,忽觉衣领一紧、身下一空,身体竟是被人直接拎了起了。 那人拎小鸡似的将巫子玉远远一丢,气呼呼道:“哼!你占了俺兄弟的位置了!” 巫子玉摔的眼冒金星,几乎要吐血,定睛一看,眼珠子险些掉下来。 丈远处,正立着一个八尺大汉,形如黑熊,皮似铁牛,怒发浑如铁刷,狰狞好似狻猊,再配上额间横亘的一字白眉,俨然就是活脱脱的一个凶恶门神。 此刻,那“门神”正小心翼翼的将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抱到草地上,一边用手替他打扇子,一边嘿嘿傻笑。 那少年翘着腿,一副享受的模样,不停地指挥着那汉子捏肩揉腿。 那汉子非但不恼怒,反而乐呵呵的忙前忙后,不厌其烦。 巫子玉揉着屁股站起来,疼得只吸气,一瘸一拐的挪到九辰旁边,望天兴叹:“阿辰,你兄长我命苦啊!刚到军中就撞见这么个活妖怪!那画里的门神都没他逼真!” 九辰盘地而坐,正脱了靴子,认真的磕着靴子里的碎砂石。闻言,他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那对兄弟,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兄长暂且忍忍。” 巫子玉默默比划了一下那汉子的身量,悠悠哀叹道:“为兄还是尽量以德报怨吧!”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兴奋的高呼:“九辰!吴玉!” 这声音——隐隐有些熟悉—— 九辰皱眉,抬头,果见青岚正拎着把斧头,一边用力招手,一边旋风似的,朝他们快速飞奔而来。 片刻后,青岚已至眼前,他脸色泛红,挂满细密汗珠,毫不客气的挨着九辰坐了,抱怨道:“你们也太不讲义气,抛下我就走!” 话虽这么说,他面上却无半分恼色,依旧呲着口白牙,笑得灿烂。 巫子玉把脑袋伸到他跟前,眼睛滴溜溜一转,问道:“你见到鹰击将军了吗?” 青岚摆手,满是苦恼:“别提了,这里的营口,个个都守卫严密,我费尽口舌、花了两大袋银子,都没能把我表哥的表哥的表哥的推荐信送出去。” 巫子玉立刻提起了兴致,道:“你把这里所有的营口都探清楚了?” 青岚一拍胸脯,得意道:“那是自然。这世上,哪里有难得倒爷爷我的事。” 巫子玉将脸凑过去,问:“那你说说,都有几个营口?” 青岚看左右无人,才悄悄竖起五指。 巫子玉眼睛一亮:“每个营口多少人把守?” 青岚道:“八人。一个旗兵,一个鼓手,外门、中栅、营门各有二人把守。” 忽然,他眼睛一眯,贼兮兮的盯着巫子玉:“你为何对这些感兴趣,难道,你也要托人传信给里面的将军?” 巫子玉笑嘻嘻道:“我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青岚脸色一变,哼道:“你要是吃不了苦,就趁早逃,可别连累整个新兵营的人跟你受罚。” 巫子玉不肯示弱的瞪回去,道:“谁说要逃了?” 青岚欲要再争,校场上,忽然响起一声又一声急促的号角声,三长两短。 角声刚落,不远处的大汉已背起地上的少年,脚底抹油般不见了踪影。其余人亦惊慌起身,向中央集聚。 青岚一骨碌弹跳起来,惊呼:“不好,要集合了!” 九辰迅速穿好靴子,同青岚和巫子玉一起朝校场中央跑去。 列队完毕,已是夜幕初临,校场周围点满火把,映得半边天空都亮了起来。 远处鼓点如雨,呼号震山,隐隐有地动天摇之感,想是别的营帐在操练行军阵法。 数百新兵皆被这阵势所摄,不知不觉间,全场肃静。 一人携剑披甲、戴着青铜面首,大步踏上点将台,命副将清点人数。 副将取了名册,刚要点名,校场外,忽然冒冒失失的冲进来一个人影,连声高呼:“且慢!等等!” 这声音如惠风盈耳,十分耳熟,九辰侧眸,盯着来人面容,骤然变色。 ------------ 73.一发不中 校场门口,一人气喘吁吁的站定,挺直胸脯,高声道:“新兵营,九幽报道。” 不同于军中糙汉的粗犷大气,也不同于一般少年的稚嫩飞扬,这声音清澈空灵、不染半分杂质,令人不由自主想要侧耳倾听几句。 青岚悄悄拿胳膊捣了捣九辰:“喂,你叫九辰,他叫九幽,你们两个该不会是兄弟吧?” 九辰直接踹了他一脚。 青岚疼得呲牙咧嘴,不怕死的嘿嘿笑道:“这么恼羞成怒,该不会真被我说中了吧?” 点将台上,那副将略一皱眉,似有不悦,喝道:“入列!” “是!” 九幽高声应令,便一路小跑到队末站好。 那副将按名册点完人数,回身抱拳,朗声禀道:“回鹰击将军,五百六十五人,无一缺漏。” 鹰击将军?! 乌泱泱一大片新兵,个个都倒吸了口冷气。 传说中随巫王启南征北战、无数次救护主君于危难之中、连威虎营大将军和暗血阁阁主都要礼敬三分的人物,竟然会出现在最不起眼的新兵营。 那铜面将军鹰隼般的双目扫视一圈,缓缓举起手中之剑,声音清朗,如湛湛碧水长江:“入威虎军者,无论贫富贵贱,皆为威虎军一员,尔等须刚勇不怯、克己守法,让我巫国男儿的血性永远延续下去!日后,尔等荣辱与共、血肉相连,遇战,遇杀,永不可忘袍泽之谊!” “是!”“是!”“是!” 五百余名男儿皆是血脉偾张,一时间,呼声震天,应声如雷。 随后,副将又宣读了军规,并按照名册上的顺序,重新核查了一遍人数,才宣布:“原地休整,一刻后,箭术考核。” 校场上,立刻炸开了锅,不少人都交头抱怨起来,他们舟车劳顿了一整天,都盼着能赶紧睡个安生觉,谁也没料到,入军第一天,就要连夜进行箭术考核。 听到休整令,巫子玉如蒙大赦,立刻一屁股坐到地上,同青岚悠悠唠起了闲话。 “你不是认识鹰击将军吗?此刻,怎么不过去套套近乎?”巫子玉眨巴着眼睛,戏谑道。 青岚偷眼望着远处迎风而立的铜面将军,认真盘算道:“此一时,彼一时,我得先摸清楚他的脾性,才能投其所好、一举成功。” 然后,他甚是犯愁的抓了抓脑袋,满脸苦相:“怎么办怎么办?从小到大,我最烂的就是箭术了。要是考核不通过,会被直接踢出大营吗?” 青岚忽得灵机一动,急问:“吴玉,你箭术如何,能不能赶紧教教我要领?” 巫子玉十分欠揍的眨巴着眼,嬉笑道:“我和你一样,都是笨蛋。” 青岚不服气的反驳:“爷爷说了,这叫「术业有专攻」,若是考核斧头功,可没人能比得上我!” 巫子玉啧啧两声:“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这时,副将正带着人给每个新兵都分发下来了一副弓箭和一壶箭。 青岚手痒不已,迫不及待的拎起弓箭和箭壶,到旁边的草地里去练习射靶。 巫子玉耐不过他这股子热情,也只能装模作样的去练习一番。他本想拉上九辰一起,好好讨教一番,谁知扭头一看,才发现旁边早没人了。 队伍最末,九幽正和一群新兵围坐一圈,热络的闲话家常。他相貌清秀、见识广博,谈吐间,又热情豪爽,十分招人喜欢,不一会儿,就结交了许多好友。 他聊得正尽兴时,忽觉背脊发寒,身后凉飕飕的。 九幽不动声色的把话茬抛给其他人,转头,果见九辰正站在他身后,黑眸冷测测的,一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样子。 九幽偏过头笑道:“你生气了?” 九辰不说话,拉起他就走。 其他人见这少年来势汹汹,不怀好意,纷纷站了起来,就要冲上去夺人。 九幽忙赔笑道:“这是我兄长,有事同我商量,大家慢聊,不用送!” 等走到远离众人的一片空地时,九辰才松开九幽的手,冷冷道:“你混入威虎军,究竟有何目的?” 九幽背着手,踱到他跟前,仰头笑道:“逃婚,你听过吗?” 九辰眼睛动了动,将九幽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皱眉,有些为子彦打抱不平:“为什么要逃婚?” 九幽毫不犹豫的回答:“因为――你在这里呀。” 她秋水般潋滟明净的双眸,一动不动的望着他,表情十分认真。 这样亲密的距离,他们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九辰吓得退了一步,蓦然睁大眼睛,斥道:“你胡说什么?” 九幽看他这般反应,噗嗤一声,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流出眼泪。 九辰无端有些恼怒,沉下脸,道:“这很好笑吗?” 九幽好不容易停了下来,见状,又捂着肚子笑起来。 “无趣!” 九辰冷冷瞪他一眼,转身,欲要离去。 九幽赶紧拉住他,不敢再笑,见九辰依旧绷着脸,便眨眼道:“你不是要拷问,我来这里的目的吗?怎么不问清楚就走了?” 九辰抱臂,眉毛一挑,道:“那是因为,我发现了更痛快的解决方法。” “怎么个痛快法?” 九辰甚是不屑的睨他一眼:“禀明鹰击将军,直接将你逐出大营。” 九幽瞪大眼睛,急道:“你真敢啊?” 九辰扬起嘴角,不答,抬步便朝点将台方向走去。 九幽张了张嘴巴,暗道大事不妙,没想到他竟来真的。 他一咬牙,立刻大步追了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九辰,道:“你要敢告发我,我就去击鸣冤鼓,告诉巫王启,我是因为你,才逃婚来威虎军的。” 九辰没好气道:“想不到,堂堂风国公主,竟是无赖之徒!” 九幽面不改色,笑盈盈道:“那又如何,你堂堂巫国世子,还不是要受我这无赖之徒的胁迫?” 九辰挣脱了一下,没挣开,正要运力用强,耳边,忽然炸开一声惊呼:“九辰,你……你们在干什么?!” 青岚眼珠子几乎都要掉下来,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情景,惊得合不拢嘴。 巫子玉赶紧拿手捂住眼睛,又用另一只手挡住青岚的眼睛,连声道:“罪过,罪过……” 青岚嫌那只手碍眼,一把打落,惊叹:“哇!原来,这世上真有喜欢男人的男人啊。” 九幽愈加用力的抱紧前面的少年,一脸得逞,道:“现在有人看到了,你想赖也赖不掉。” 九辰拧眉。 九幽忽然松手,一步步走到九辰跟前,抬头,一本正经道:“兄长,我终于找到你了。” 说罢,眼睛十分应景的红了。 九辰一怔。 巫子玉与青岚俱是看得目瞪口呆。 许久,青岚甚是泄气的唉声叹气道:“失散这么多年,名字还这么像,真是不好玩!” 九幽的眼睛,却红的更厉害了,里面,隐隐有水泽流动。 箭术考核,设在校场正中央。场地上,共竖着一排二十个靶子,十米之外,画着一道白线。参加考核的人,要站在白线之外,射出手中之箭,一炷香内,一壶箭,半数中靶心者即可通过考核。 威虎军重骑兵,对箭术要求极高,通过考核者,会被分入骑兵营,而未通过考核者,则会被分入实力较弱、不受重视的步兵营。 这场考核的意义,众人心知肚明,因而,虽然口中抱怨,却也是个个打起了十万分的精神应付。 第一轮,一排二十个人,只有三人通过考核。 第二轮,一排二十个人,只有一人通过考核。 第三轮,情况稍好,有五人通过了考核。 第四轮,考核刚结束,全场骤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之声,原来,竟有人百发百中,一壶二十五支箭全部射中了靶心。 连点将台上的鹰击将军都朝场中多看了两眼。 青岚叼了根草,一边气恼的拾回射偏的箭,一边好奇的盯着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白袍少年,啐了口唾沫,问巫子玉:“那是何人?” 巫子玉瞅了眼青岚,心情甚好,道:“那是东阳侯府的孙侯爷,季剑季小将军,你惹不起。” 青岚哼了声,眼睛一翻,道:“有什么了不起,运气好而已,总有一天,我也会运气好的。” 说时,他又射偏了一箭。 青岚转头,十分不满的朝站在一旁看好戏的九辰和九幽嚷嚷:“你们倒是有个厉害的帮帮我。” 九辰专注的盯着场上动静,不作理会。 倒是九幽笑吟吟的指点了两下他握弓的姿势,道:“威虎军所用三石弓,比寻常三石弓要重,你臂力不差,就是用力过猛了。譬如这勾弦,你不必用上五指,拇指拉弦,食指轻抬箭尾,中指再扣住拇指试试。” 青岚依法照做,终于沿直线射出一箭,兴奋的高呼:“九幽,你可真是我的救星!” 到了第七场,轮到了巫子玉上场。 他拿起弓,慢腾腾踱到白线之外,一壶箭,皆是软绵绵的落在脚边,被周围人好一阵哄笑。 巫子玉脸皮甚厚的左右作揖,道:“在下技术浅陋,日后,望各位兄弟多多赐教。” 第八轮,轮到青岚上场,同一组的,还有那身高八尺的汉子和他的小兄弟。 青岚还有些手生,前五箭都射偏了,他本以为,自己的箭术已经够烂了,定然要被众人嘲笑。谁知,那八尺大汉,由于身量太高,整场都在猫着腰找靶子,稍一用力,那箭便长了翅膀般,飞向天边,再无踪迹。而他那兄弟,更瘦弱的不成样子,连弓都拿不稳,总共二十五箭,倒有二十箭是直接从弓上掉了下来。 众人不仅嘲笑,已然是心生鄙夷,青岚整场脸红心跳,箭射的越来越偏,倒没一支挨住靶子的。 也不知是不是箭术烂的都凑到了一起,第八轮,竟无人通过考核。 青岚甚是泄气的下场,将弓箭扔进草丛,可怜巴巴的望着九幽:“我是没本事进骑兵营了。” 第十轮,轮到九辰上场。 青岚耷拉着头,蔫蔫的提不起精神。 巫子玉和他凑在一起,煞有介事的道:“论起箭术,我这弟弟要排第二,可没人敢排第一。” 他话音方落,九辰第一箭,正不偏不倚的射在了旁边人的靶子上。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声。 青岚刚要打起精神,见状,叹了口气,又蔫了下去。 紧接着,九辰第二箭,又射在了负责数箭的小兵的头顶上。 第三箭,又射掉了恰巧路过此地的副将的头盔顶上的红缨。 最后一箭,干脆射到了将要燃尽的香头上。 射箭射偏的,众人见得不少,但能把箭射的这么偏的,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起初还是哄笑不止,到最后,皆是唏嘘一片。 巫子玉神色古怪,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人群中,尚有另一人,双拳紧握、双目几欲喷火,不解兼愤慨的盯着场中的黑衣少年,却是季剑。 等九辰下场后,九幽悄悄拉他到一旁,好奇道:“大家都挣破头要挤进实力强的骑兵营,兄长为何反其道而行?” 九辰轻蔑一笑,道:“向来只有我挑营盘,岂有营盘挑我之理?” 说罢,他皱起眉毛,有些不高兴的问:“谁是你兄长?” 九幽但笑不语,摇头摆脑沉吟片刻,忽道:“既然如此,我也压你一注。”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阵阵凄惨响亮的哭声。 九幽循声望去,只见那八尺大汉正像个孩子似的,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周围聚了一圈人,指指点点。 那身量小的瘦弱少年不耐烦的坐在一旁,不胜聒噪的捂着耳朵。 九幽立刻拉着九辰过去,关切的问:“这位仁兄,有事好商量,你哭什么?” 那大汉哭的更惨烈,抹着泪道:“俺听说,骑兵营的俸禄,要比步兵营高出三倍,饭也比步兵营的好吃。俺村里闹饥荒,俺姐俺娘都饿死了,俺就指望着进骑兵营,给俺兄弟治病呢。考核不通过,俺就进不了骑兵营了,这不是要俺和俺兄弟的命吗?” 周围不少人怀了同样的心思,听了这话,一时恻然,忽然都沉默了下去。 九幽看了看旁边的瘦弱少年,果见他脸色苍白,似有不足之症。 那少年似乎特别抵触别人用异样眼光看他,立刻挡住脸,刻薄讥讽道:“看什么看,我可没他那么傻。” 九幽无奈的摇头,反握住那大汉的手,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那大汉眼睛顿时放光,激动的抽泣道:“你不骗俺?” 九幽笑着,认真的点头。 那大汉立刻破涕为笑,高兴的举起那瘦弱少年,又蹦又跳。 少年急得大叫:“憨子,你快放我下来!” 走开后,九辰狐疑不定的盯着九幽:“你跟他说什么了?” 九幽眨眼笑道:“你真想知道?” 九辰最不屑兜圈子,又怕他戏耍人,冷着脸走开了。 九幽看着他背影,不急不缓道:“我告诉他,一月内,步兵营的俸禄会超过骑兵营。” 九辰脚步微微一顿,片刻后,嘴角轻扬,继续走远了。 因为这句话,在最后一轮考核中,九幽因为差了一箭,落选骑兵营。 垂文殿,已近三更,巫王依旧在披衣处理奏简。 一袭金衣,悄无声息从侧殿门步入,静立殿中,等待巫王处理完手中正阅的一简。 巫王头也未抬,便问:“考核结果出来了?” 来人轻笑一声:“王上圣明。”说罢,恭敬递上简册。 巫王只让晏婴接过去,放在案旁,并没有打开看的意思。 殿中,金衣鬼面的男子打趣道:“王上难道不关心世子殿下的成绩么?” 巫王提起朱笔,在简上画了个圈,才哼了声,道:“不过是风头尽出、技压整营之类,有何可观之处?”说完,他忽然抬起头,笑了笑:“孤倒更关心,玉儿表现如何?” 男子轻咳一声,斟酌道:“只比殿下略差一些而已。” 巫王颇有意外,道:“当真?” 金衣男子摸了摸鬼面上的假鼻子,指着那卷册简,道:“属下不敢欺君,王上一看便知。” 巫王果然拿起简册,展开浏览起来,只是,渐渐地,他的面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全偏,一发未中。” 巫王骤然拍案,脸色铁青,眉峰犀利逼人:“他当真以为,军中是儿戏之地!” 金衣男子幽幽道:“若百发百中,王上嫌殿下出尽风头,若一发不中,王上又嫌殿下儿戏军法,要属下说,殿下也确实难做。” 巫王忍不住笑骂道:“你少贫嘴。他那点心思,孤最清楚不过,等新兵营训练结束,若骑兵、步兵两营相安无事,你再来替他开脱不迟。” 金衣男子轻笑道:“到时,王上也许记得,还差臣一个死士营的主帅。” 巫王默然,又盯着简册上的这行字看了会儿,忽问晏婴:“湘妃去南山寺有几天了?” 晏婴躬身答道:“整整两日了。” 巫王又问:“她都做了些什么?” 晏婴小心翼翼的回道:“娘娘白日里一直跪在观音金像前,进奉露水,只有晚上,才回客室休息。吃完晚膳,倒是会去寺里的后院转转,听说,那里种了很多萱草,娘娘甚是喜爱。” 巫王笔尖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道:“孤记得,那座钟楼,也在后院。” 晏婴脸色泛白,不敢再接话。 倒是金衣男子垂手禀道:“钟楼那边,自有血卫盯着,王上尽可放心。” 巫王稍稍定了定心,斟酌片刻,吩咐晏婴:“盯紧她,若出了差漏,孤唯你是问。” “老奴遵命!” 金衣男子微微笑道:“王上这么快就要收网了吗?” 巫王执笔,重新蘸满朱墨,却道:“大鱼还未出水,言之尚早。引一引,倒是可以。” ------------ 74.入营风波 月上中天,分入骑兵营的新兵已然酣然入梦,步兵营外,众人却还在排队等着入营。 青岚幽怨的望着乌泱泱的队伍,又不甘心的摸了摸腰间石斧,愤愤道:“战斧当配骑兵,离开了战马,我这斧头如何发挥威力?” 巫子玉坐在地上,甚是悠然的道:“我看那鹰击将军凶得很,定是残暴嗜虐之人,能脱离他的魔爪,你就知足罢。” 青岚十分鄙夷的望着他:“你懂什么,鹰击将军是整个威虎军中最受王上倚重的人,连列英大将军都让他几分,跟着他混才有出头之日!” 排队的间隙,幽兰很快和周边的新兵打成一片,称兄道弟的热络起来。 见九辰始终默默站在队伍里,既不主动和人说话,也不坐下休息,幽兰悄悄蹭过去,道:“初来乍到,大家都忙着相互结交,以便日后有个帮衬,你怎么一点都不热情?” 九辰看着远处,不说话。 幽兰忽然伸出手,覆在对面少年的心口处,眼睛一弯,认真问道:“难不成,你这里面是冷的?” 九辰偏过头,显然不愿理会。 这时,紧闭的营门终于开了,一个副将模样的人走出来,趾高气扬的宣布:“将军有令,闭营时间已过,任何人不得擅自入营,违者军法处置。” 说罢,他啐了口唾沫,骂了句:“他奶奶的,净是些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枪头。” 营门重又关闭,三百余名新兵皆呆立原地。 许久,不知谁嚷嚷了句“这步兵营忒没人性!”众人才炸开锅似的,抱怨议论起来。 青岚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抡起斧头劈了那营门,幸而巫子玉眼疾手快的拖住他,才免去一场冲突。 威虎军驻扎在深山之间,夜里温度极低,加上时近深秋,山风凛冽,众人露宿营外,毫无防护,皆是冻得瑟瑟发抖。 幽兰拉着九辰、青岚等人围坐在一起,相互取暖,一边搓手哈气,一边道:“我打听过了,掌管步兵营新兵操练事宜的是鹰击将军的死对头――武烈将军云棠。此人是出了名的刻薄寡恩,常以各种名头苛责兵士,最爱在帐前动军法,以后,我们恐怕没好日子过了。” 青岚气愤道:“依我看,他是因为这步兵营,处处都比不过骑兵营,所以才嫉恨鹰击将军。” 巫子玉缩起脑袋,欲哭无泪:“那他会不会公报私仇、经常拿我们撒气?” 青岚翻了个白眼:“显然,他不准我们入营,就是嫌咱们没本事,箭术考核输给了骑兵营的人,丢了他面子。真是个小气鬼!” 他身后,那身高八尺的大汉忽然又哇哇大哭了起来。 青岚正有气无处撒,闻声,干脆捂住耳朵,不耐烦的扬声道:“堂堂七尺男儿,你还多了一尺,怎么哭个没完没了啊!” 那大汉哭的愈加厉害,口中似急迫的咕哝这什么。 青岚忍无可忍,腾地起身,就要跟那汉子干上一架。 幽兰察觉出不对,忙拦住青岚,走过去一看,果见那大汉正半跪在地上,红着眼睛,用力摇晃地上双目紧闭的瘦弱少年,形容惊慌失措。 那少年面色酡红,唇色惨白,浑身都战栗不止,似是起了高烧。 青岚也吓了一跳,呆立原地,结结巴巴问:“他……他怎么了?” 巫子玉凑过去看了看,亦惊了一惊,道:“好像是受了重风寒,得赶紧给他喝碗姜汤御寒。” 一直沉默不语的九辰忽然走过来,扫了眼那少年,抱臂道:“他不是受了风寒,而是瘴气中毒。” 九辰看向那大汉,问:“他可是肺有旧疾?” 那大汉连连点头,遇见救星一般,猛然抓住九辰衣袍,扑通一跪:“你救救俺兄弟。” 九辰避开,看向别处,道:“我不是大夫,救不了他。” 说完,他自己也极低的咳了两声。 幽兰看那少年的脸色已隐隐泛起青色,忙道:“必须立刻找军医过来,再晚一步,他恐有性命之虞。” 那大汉恍然大悟,才明白军中还有军医,抱起那瘦弱少年就朝营门冲去,一边敲砸营门,一边高声大呼:“将军,让俺进去,快让军医救救俺兄弟!” 营内一片死寂,始终没有丝毫动静。看守营门的两名小将亦如同木头般,不管不问。 倒是不远处骑兵营的人听到动静,不少人皆从营帐里探出脑袋,悄悄观望。随着几声呵斥声传来,那些脑袋也都重新缩回了帐子里。 步兵营外,那大汉双目泛红,拳头上已经砸出血,嗓子也渐渐嘶哑下来,却依旧不知疲累的跪在营门口,砸门求救,众人皆是敢怒不敢言,无不恻然。 青岚看不下去,拎起斧头,便拉着巫子玉过去帮那大汉一起敲营门。 幽兰见九辰站在一旁,始终看着天边某处,对此间情景没有丝毫反应,便走过去,试探着问:“你当真不能帮他?” 九辰道:“这个地方,只讲军令,不讲人情,我如何帮他?” 幽兰垂眼,隐有失望:“没想到,曾令九州闻风丧胆的威虎军,竟视人命如草芥,毫无仁义可言。” “但你是巫国世子,他们都是巫国的子民,你心有热血、胸怀侠义,为何不能帮他们?” 她目光灼灼的望着对面的少年,满是期待。 九辰嘴角一扬,用缠着布条的右手,摸了摸胸口,漠然道:“也许,真如你所说,这里面是冷的。” “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幽兰伸出手,覆在九辰手背上,缓缓闭上眼睛,道:“我能听到,你的心在跳动。心在跳,就证明你的血是热的。我相信,这世上,能阻止你救人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怕害了他们。” 然后,她睁开秋水般明澈的双眸,直看到那双星眸深处,问:“我说的对吗?” 九辰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冷着脸道:“瘴毒虽险,不至于要命,只要他能挨到太阳出来,待瘴气散去,便可无事。父王最忌讳我插手军务,我若逆道而行,只怕,他们两人随时会有性命之虞。” 九辰看着幽兰按在他胸口的那只手,有些不高兴的皱起眉毛。 幽兰没有松开,反而问:“若是那瘴毒能要人性命,你会怎么做?” 九辰黑眸一凛,抽出自己的手,转身,冷冷道:“我依旧不会插手。” “喂!你们两个,快过来帮忙,站那么远干嘛!”青岚使劲儿的冲九辰和幽兰招手,招呼道。 九辰没有动。 幽兰却不由分说的拉起他的手,朝营门口走去。 木制营门已经被敲得摇摇欲坠,青岚正拿着斧头比划,琢磨着从哪个方向劈开顺手。 那大汉正将那瘦弱少年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给他取暖,生怕他吹到一点风。 幽兰近前一看,那少年唇色泛黑,鼻息微弱,显然已经奄奄一息。 她眉心一跳,刚要回头,便发现九辰也正神色凝重的思考着什么。 幽兰忙问:“有问题么?” “他体质虚弱,只怕不止先天不足这么简单。”说到此处,九辰忽然起身,目光如炬的盯着青岚,道:“威虎军军法严明,擅闯营帐者死。别说武烈将军饶不了你,就是到了鹰击将军那里,也要先受一百军杖,才有机会辩白。谁给你的胆子,竟敢以身试法?” 青岚被说的一懵,瞪着九辰,无辜道:“人命关天,你说什么疯话!” 幽兰却心中一动,忙在那大汉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那大汉腾地起身,抱起怀里的少年,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直接掉头朝骑兵营方向冲了过去。 片刻后,骑兵营火光冲天,便起了一片骚动。 主帐内,负手立着一个鬼面金裳的男子,听得动静,便问:“出了何事?” 脸带铜面的鹰击将军掀帐而入,没好气的道:“别提了,有人擅闯营帐。” “怎么回事?” “是步兵营的新兵,中了瘴毒,云棠不许这帮兵崽子入营,他们便来闯骑兵营了。” 金裳男子走至帐门口,扫了眼被众人围困在中间的八尺大汉,若有所思道:“这等主意,可不像是他一个乡野汉子能想出来的。” 鹰击将军十分犯难,道:“云棠那老小子,最是记仇。将军,咱们若管了步兵营的闲事,后患无穷。” 金裳男子沉吟片刻,却道:“先救人再说。” 鹰击将军还欲再言,却被那男子一个眼神止住。 次日,天色未亮,步兵营中便响起了集合的号角声,紧闭的营门也徐徐打开。 新兵们在营外露宿一夜,皆是冻得手脚麻木、神志昏沉,乍闻号角声响,俱是茫然无措的惶惶四顾。 幸而九辰和幽兰军中经验丰富,忙叫起众人,三两下换好新发的衣甲,匆匆奔至校场集合。 将台上,一人须发飘飘、衣冠如雪,傲然而立。他虽未披重甲,只戴了护腕和护膝,举手投足间,却似有撑起天地的力量,令人心生敬畏。 众人本以为,云棠是个长相狰狞的牛头马面类人物,没想到,竟有如此逸士风骨。 他精明干练的双目扫过三百余名新兵,沉声唤道:“云霸。” “在!” 一人应声而出,正是昨夜宣布闭营命令的副将。 “开始点卯。一卯不到,鞭二十,二卯不到,杖五十,三卯不到,斩立决!” “是。” 初卯点完,有五人未到。云棠又命点二卯和三卯,点至三卯,所有新兵皆已到齐,唯有延陵和延山两人不知去向。 误了初卯的三名士兵,皆被扒掉上衣,当众打了二十鞭子。那鞭子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每一鞭下去,皆是血沫横飞,留下一道狰狞伤痕。 点卯完毕,云棠又命云霸检查众人穿戴,又有十人因衣衫不整被拖到将台下各打了二十军棍。 巫子玉捂着眼睛,不敢直视,暗自庆幸没被抓住把柄。 处罚完毕,云棠又命人取来名册,正要勾掉延陵、延山两人姓名,下达斩杀令,忽有将士来报:“鹰击将军来了。” “本营正在执行军法,让他等着!” 云棠拧眉,执意拿起斩杀令,抛向半空。 一把链子刀,隔空飞来,堪堪卷住那两枚斩杀令,伴随着一声朗然笑声:“武烈将军,刀下留人!” 云棠冷哼一声,道:“鹰击,你我泾渭分明最好,若坏了规矩,休怪我在王上面前不给你留脸面。” 鹰击将军携剑上台,摸了摸铜面上的鼻子,笑道:“此事的确是个误会,那延陵自幼体弱,昨夜中了瘴毒、命悬一线,他哥哥延山情急之下乱了方寸,才误闯入了骑兵营。更巧的是,昨夜王使恰在我帐中,撞见此事,命我事急从权、即刻救人。” 云棠一听“王使”二字,心里颇不是滋味,冷笑道:“连营帐都能走错,遇战,岂不连敌军的营帐都分不清,如此废物,留他们何用?” 鹰击将军叹道:“昨夜,我也跟王使这么说。可王使说,王上爱兵如子,断不忍他们未上战场、先病死军中,我才敢请了军医为延陵诊治。那延山,我也按骑兵营的规矩责了他一百军杖,也算给你一个交代。” 他们言语交锋间,延山已经背着延陵来到校场上归队,延陵面上冷汗涔涔、剧咳不止,病得正厉害。延山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显然棍伤不轻。 云棠把目光锁在二人身上,阴怒之色渐渐在面上弥漫开。 “威虎军令,一人犯错,整营连坐。所有人,扎马步,三个时辰。” 威虎军的马步并不好扎,不仅动作要最严苛的四平马,左右手还要各拿一只二十斤重的铁锤,平举于胸前。 对习武之人来说,双手各平举一只二十斤的铁锤虽不算难事,但要坚持三个时辰,与其说惩罚,倒不如说是一种酷刑更贴切。 一众新兵如遭雷劈,都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有的人,甚至把这倒霉祸事归结到延山兄弟二人身上,对他们怒目而视。 延山身后有杖伤,蹲起马步,伤口便如刀割一般,疼得他眼前发黑,幸而他高大壮硕、体力过人,才能举起两只铁锤。 但延陵本就体弱,此刻瘴毒未清,能站着已是万幸,哪里还能扎下四平马,并举起两只铁锤。 那副将云霸似乎也刻意跟延陵过不去,拿着根鞭子站在延陵身后,不住的催促他拿起铁锤。延陵稍有迟疑缓滞,他便一鞭子抽在那少年腿上,肆意呵斥□□。 延陵紧抿起嘴角,不肯服输的想要拿起铁锤,怎奈,他双手虚软无力,均以失败告终。最后一次,还险些砸了自己的脚。 云霸露出轻蔑之色,又是一鞭子抽到延陵手臂上。 延山见自家兄弟被欺负,急得双目血红,眼看着就要发飙。幽兰挨着他站着,急道:“兄台不可冲动害了他。” 一旁的青岚简直要气炸了肺,他霍然扔了铁锤,高声道:“他病成这样,哪儿有力气举铁锤,你别欺人太甚!” 云霸抬起下巴,饶有兴致道:“你想造反?” 青岚一脚踢开挡路的铁锤,毫不畏惧的扬起头,道:“爷爷不稀罕造反,听好了,延陵的那份罚,我替他领了。” “有骨气!” 云霸得意的击掌,吩咐:“来人,给他换四十斤的铁锤。” 青岚咬牙,一点点将两只四十斤的铁锤平举于胸前,额上,已经出了层细密的冷汗。 云霸面上露出一抹阴冷笑意,拿鞭柄戳了戳青岚肩膀,道:“我会禀明武烈将军,给你加罚三个时辰。” 延山满是感激的望着青岚,泪眼汪汪道:“俺替俺兄弟谢谢你,以后,俺把碗里的肉都给你吃。” 青岚翻了个白眼,无语望天。 延陵却神色阴郁的翘腿躺在一旁,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丝毫没有感激之意。 同样举不起铁锤的,还有巫子玉。 他自小养尊处优,所习武艺,也是最简单的防身功夫,根本没有练过腿力与臂力。他卯足了全身力气,好不容易举起了铁锤,却在蹲下的一刻,失手砸了脚。 云霸正在寻隙找茬,见这情形,立刻要命人绑了巫子玉,交给云棠处置。 巫子玉忙可怜巴巴的望向九辰。 九辰也扔了那两只二十斤的铁锤,道:“他的罚,加在我这里。” 云霸打量着对面的黑袍少年,见他右手尚缠着厚厚的布条,隐有血色渗出,顿时乐了,道:“今日,不自量力的人还真是多!来人,给他也换四十斤的铁锤!加罚三个时辰!” 巫子玉一脸愧疚,欲言又止。 九辰始终目视前方,懒得跟他废话。 巫子玉只能灰溜溜的和延陵凑在一起,坐在地上休息。 幽兰看不过去,悄声抱怨:“他如此无用,就该吃些苦头,你为何替他受罪?” 九辰唇角紧抿,不答。一缕冷汗,恰从额角流下。 幽兰忧心忡忡的盯着他受伤的右手,计较片刻,忽道:“咱们换一下,我力气跟你差不了多少,手比你好使。” 九辰终于神色古怪的看了她一眼。 幽兰不明所以,悄悄用口型比划:“到底换不换?” 九辰触电般收回视线,恢复冷淡神色,道:“我的事,与你无关。” 午后,众人结束惩罚,皆回到分配好的营帐暂时休整用饭,唯有青岚和九辰还在校场上受罚。 山中的日头,虽无温度,却异常刺眼。 青岚舔了舔干裂的唇角,忍不住问九辰:“我替人受罚,也算是行侠仗义、锄强扶弱,你这算是哪一出?换做我,才不会替吴玉这种人受罚。” 九辰眼前一片黑暗,只能靠空气中残留的温度去感受白茫茫的阳光。 青岚见他不说话,费力扭过头,不满道:“你怎么不说话啊!” 九辰却问:“日头可是刚过正南?” 青岚愈加摸不着头脑,道:“对啊,你都看到了,还问我做什么?” 又一阵眩晕之后,九辰眼睛所及之处,终于开始出现一点点刺目的白色。 阳光撕裂黑暗,渐渐弥漫至整个视线范围。 九辰松了口气,也许,方才只是意外。也许,是因为他持续低烧数日,与龙首血卫一战又耗损太多,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必须尽快解决掉这个麻烦,才能保存体力。 青岚哪里知道这些,他一双手臂已经疼到麻木,只孜孜不倦的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要替吴玉受罚?” 九辰看他一眼,轻道:“他毫发无损,我才能在这里待下去。” 青岚刚要反驳这算什么道理,待瞥见九辰渗血的右手,忽有所触,一撇嘴,道:“看来,你跟我一样,都是家里最不受宠的那个。” 闻言,九辰习惯性的微扬嘴角,没有说话。 ------------ 75.兵行险招 午后,步兵营的新兵皆被云棠拉到山里去垦荒,唯独九辰和青岚还在校场上受罚。 一个小兵大摇大摆的来到校场,指着二人,道:“鹰击将军要见你们。” 青岚见这小兵腰携砍刀,足踏马靴,确是骑兵营装束,大喜道:“此话当真?” 那小兵哼了声:“将军口令,岂能作假?” 九辰侧眸,语气冷淡:“我等正在受罚,恕难从命。” 那小兵立刻沉下脸,喝道:“大胆!鹰击将军的命令,你也敢不遵?” 九辰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除非武烈将军首肯,否则,我们不会离开校场一步。” 青岚忙道:“别别别,这只是他个人的想法,我仰慕鹰击将军已久,我跟你走!” 说罢,他喜滋滋的扔了两只铁锤,小心活动着麻木的双臂。 传话的士兵骂了句“不识好歹!”,才催促青岚:“别磨蹭,将军还等着呢。” 九辰有些不满的瞪着青岚,道:“不能去!” 那小兵见状,眉毛一竖,抽出鞭子就要打人。 青岚眼疾手快的捉住鞭梢,赔笑道:“军爷消消气,我兄弟年纪小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说完,他又悄悄递给九辰一个眼神,比划道:“替我看着锤子,我很快回来!” 九辰偏过头,懒得再理他。 到了傍晚,众新兵拓荒归来,九辰也站满了六个时辰,众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巫子玉伸长脖子溜了一圈,眨巴着眼睛问:“阿辰,青岚那小子呢?你们不是一起么?” 九辰正认真啃着一块炊饼,头也不抬道:“无可奉告。” 巫子玉更加不解,嘟囔道:“该不会是逃走了罢。” 幽兰撞了撞他,悄悄道:“这可是杀头大罪,不可乱说。” 巫子玉吐了吐舌头,便听旁边一堆新兵正窃窃私语。 他伸直耳朵,便听一名新兵道:“听说了吗?今日有人私闯鹰击将军的营帐、偷吃东西,被逮了个正着。此刻,正挂在骑兵营门口呢。” “我有个同乡兄弟,也在骑兵营,听说,鹰击将军派人捎了个口信过来,云棠火冒三丈,正要拿那倒霉的家伙开刀问斩呢!” “也不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到鹰击将军那里骗吃骗喝。” 延山坐的离他们最近,闻言,口中炊饼啪嗒掉到地上,转头乐呵呵问:“兄弟,鹰击将军营帐里有肉吃吗?” 那些新兵露出鄙夷之色,皆是哄然大笑起来。 延陵直接朝延山屁股上踹了一脚,恼怒道:“丢死人了,闭嘴!” 延山嘿嘿一笑:“好久没杀猪了,俺真有点想吃肉了。” 巫子玉越听越不对劲儿,刚要张嘴说点什么,幽兰忽然低声道:“云霸来了。” 众人忙端起碗专心吃饭,免得引起云霸注意。 云霸拎着条马鞭,和几名亲随趾高气扬的走过来,挥鞭便打落了好几名新兵手里的饭碗。 那些新兵皆是敢怒而不敢言,延山见状,忙悄悄把炊饼藏到了怀里。 云霸何等眼神,冷笑一声,一鞭子抽到延山胸口,喝道:“拿出来!” 延山胸口衣服碎裂开,手却紧紧的护着怀里的炊饼,不肯松开。 云霸眉毛一竖,又要挥鞭打人,幽兰眼疾手快的从延山怀里掏出炊饼,扔到一旁。 延山红着眼睛,死死盯着那块滚在泥土里的炊饼。 云霸这才收了鞭,逡巡一圈,挑眉道:“武烈将军丢了帅印,命本将全营盘查,找出偷盗之人。所有人,立刻回营待查,无令,不得外出!” 事发突然,众人被折腾了一日,皆是又累又饿,也不敢当着云霸抱怨,只能悻悻结伴回营。 因为挨罚的事,九辰、巫子玉和青岚、延山兄弟分到了一营。此刻,青岚不在,便只有他们四个人。 延陵依旧万事不关己的翘腿躺在自己的草铺上,延山肚子饿得咕咕叫,不断在地方画圈。 巫子玉凑过去,问:“你画的什么呀?” 延山咽了口口水,道:“俺在画炊饼。” 巫子玉被逗乐,掠起一截箭袖,道:“你画的太丑了,像压扁的石头,我给你画。” 说罢,他当真捞起一根细棍,在地上画起饼来。 延山一个劲儿的拍手叫好:“像!真像!要是能一口吞下去多好。” 九辰则坐在角落里,就着油灯,给右手换伤药。 举了六个时辰铁锤,他右手缠的厚厚数层布条已经被血浸透,并极深的嵌入了肉里。 九辰衔住一把匕首,一点点把布条缠开,额上和脸颊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然后,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细净的瓷瓶,隔着微弱的灯光,反复把玩,也不知在想什么。 延陵余光飘过去,见九辰右手已经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自己却也只是盯着那瓶子发呆,并不用药,也不知触动了什么心事,索性翻了个身不再看他。 幽兰悄悄掀帐进来,摸到九辰身边,伸手就夺过去那只瓷瓶,拔开塞子闻了闻,大吃一惊:“这是用红、黄、白、紫、绿五色萱草根茎做成的上等伤药,绿萱和白萱只有汉水附近才有。汉水早已寸草不生,没想到,五色萱还能重现世间。” 九辰拿过瓶子看了看,又闻了闻,并无察觉出异样,不由皱起眉毛。 幽兰看出他疑惑,道:“昔年,机缘巧合,我曾见过一株绿萱,那缕幽香,闻之难忘。”说完,她试探着问:“不知……此药是谁配制出来的?” 九辰继续把玩着瓷瓶,低头沉思起来,没说话。 “五色萱比寻常伤药见效要快得多,又无反噬作用,配药之人,定也是不忍看你再受掌伤折磨。” 九辰手一顿,默了默,直接把那瓷瓶往地上一搁,偏过头,盯着别处发呆。 冷汗,汇聚成线,顺着他的额角流下,冰凉无温。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托起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小心吹气。九辰猛地回神,转头,见幽兰正把伤药一点点撒到他掌心,均匀铺开。 他下意识的想抽回手,却被另一只手按下去,九辰抬眸,幽兰正目光坚执的与他对视,便破天荒的没有再坚持。 幽兰并没有急着替他包扎,等这层药粉被鲜血浸透,她又小心的撒上第二层药末,才撕下一片干净的里衣,慢慢把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用布条缠起来。 九辰感觉整只右手都像被人按在油锅里煎滚一般,面上,又渗出许多冷汗。 他一双黑眸,灼灼盯着幽兰,忽问:“你来这里,究竟有何目的?” 幽兰不急不缓的把布条打了个结,道:“我说了你又不信,何必多此一问。” “你不说,如何断定我不信?” “逃婚,你信么?” 九辰立刻拧眉,有些恼怒的瞪着幽兰,显然不满于她如此无赖的态度。 幽兰摊手,一脸无辜:“你不信,可怪不着我。” 九辰看向别处,冷冰冰道:“日后,若被我发现你意图不轨,我决不饶你。” 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与呵斥声。 幽兰变色,道:“不好,是云霸来查营了。”说完,她三两下收拾好残余的药,塞到九辰手中,又悄无声息的潜回了自己的营帐。 巫子玉见情况不妙,立刻扔了木棍,回到九辰身边躲起来。 九辰侧眸,正要掀开营帐打探外面的情况,刺骨冷风突地灌了进来,杂乱的脚步声中,云霸带着几名亲兵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 “搜!” 云霸把长刀往地上一插,不由分说,便指挥左右搜营。 那些士兵有云霸撑腰,皆是动作粗暴、有恃无恐,不过片刻,整个营帐已被他们翻的一片狼藉。 延山见他们画的满地炊饼也被踩踏的不辨形状,眼睛骤然泛出血红,低低的嘶吼一声,拎小鸡一般,将两名小兵扔出帐外。 余下士兵见他身形魁梧,皆不敢靠近,云霸亦被他气力所惊,退了一步,呵斥道:“大胆狂徒!你竟敢以下犯上!” 延山正在气头上,哪里管这些,抡起胳膊,直接将云霸拎到了半空。 “找到了!找到了!” 一名小兵激动大呼,却是从延陵床铺下的稻草堆里掏出件黑帛包裹的东西,正是刻有“武烈”的帅印。 这下,连向来处事漠然的延陵也变了脸色。 余下的士兵一拥而上,把延陵从床上拖下来,死死按住。 延陵用力挣脱,高呼:“不是我拿的!” 延山见两柄长刀已架到了延陵脖子上,立刻松开云霸,扑过去去救延陵。 云霸瞅准时机,拔刀而起,直袭延山后背。 延山一心要救延陵,根本没有察觉,那寒刃便直接砍到了他后背骨上,带起一片血雾。 延山大怒,回身,徒手捉住刀刃,啊呀一声,将那柄大刀折为两半,扔回给云霸。 云霸闪身避开,打了个响哨,埋伏在帐外的甲兵立刻冲进来,合力制住延山。 延山怒吼一声,想要甩开众人,那些甲兵却早有准备,手中寒光烁烁,直接刺入延山脚掌,将他钉在地面。延山呜咽不止,双腿和双臂已被铁链牢牢锁住。 延陵愤愤道:“东西是从我床底下搜出来的,跟他没关系!” “你一个病秧子,若无这蛮子帮忙,哪里来的本事潜入将军大帐!” 云霸收回刀,惊魂甫定,大怒道:“人赃并获,都带走!” 其余营帐的新兵听到动静,纷纷出来看热闹,见延山兄弟当真私藏帅印,又联想起白日里他兄弟二人连累大家受罚之事,皆是沿路指指点点、鄙夷不已。 等云霸走远了,巫子玉才胆战心惊的伸出脑袋,问九辰:“他们该不会出大事吧?” 九辰不冷不热的看了他一眼,道:“若按偷窃罪论处,不过砍去手足、贬为军奴,但涉及帅印,只怕没那么简单。” 巫子玉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道:“那……那可怎么办?” 九辰缓缓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幽兰偷偷从外面溜进来,道:“听说,云棠要连夜开审,大家都看热闹呢,你们倒坐得住。” 九辰默然,巫子玉满口抱怨:“这里的人,怎么都如此蛮横不讲理。” 幽兰认真打量着他,道:“你好歹是个得宠的侯爷,不如,你去云棠大营、向他当面陈情。兴许,他们兄弟还有一线生机。” 巫子玉张了张嘴巴,讶然的望着幽兰,说不出话。 幽兰攀住他肩膀,道:“听闻,文时候经常混迹于那些王族世家子弟中间,恰好,我这两日结交了两位。他们觉得侯爷面熟,猜出侯爷身份,也在情理之中。” 说到这里,她眼睛一眯,道:“云棠独断专行惯了,唯忌惮王令,这事,侯爷到底帮不帮忙?” 巫子玉立刻缩了缩脑袋,拽住九辰,道:“我听阿辰的。他如果敢去云棠那里,我就跟着去。” 幽兰大是鄙夷:“你好歹也是条汉子,怎么遇事老躲在别人后面,一点胆魄都没有!” 巫子玉干脆耍无赖:“我这人没脸没皮,你少激我。” 他可怜巴巴的看着九辰,道:“阿辰,你来告诉他,我该不该去?” 九辰还没说话,幽兰便抢过话茬,道:“他手都快废掉了,你别老拖着他。” 巫子玉露出委屈之色:“九幽,你怎么一点都不替我着想。” 幽兰不由分说的拉起他,一边朝营帐外走,一边道:“有王上罩着,没人敢动你,走吧,大侯爷!” 南山寺 宝殿之内,两排青灯,映照着湘妃明艳无双的脸颊,荧荧光芒,在殿内静静的流淌。 湘妃双掌合十,虔诚一拜,便从白芷手中接过装有露水的净瓶,伸出一截素手,把露水洒在观音像上。 待进贡完露水,湘妃依旧美目清冷的盯着那尊观音金像,没有起身的意思。 主持了缘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娘娘,王上派来的车驾已在寺外等候,可以启程了。” 湘妃没有回应,又盯着那观音像许久,才肯起身。 白芷忙将手中的披风给湘妃穿上,她们刚行至门口,一道暗箭,毫无预兆的从暗夜中刺来。 湘妃闪身避过,又一道暗箭铺面射来,白芷惊得大呼:“有刺客!” 湘妃刷的抽出腰间软剑,缠住一道暗箭,翻腕反击回去,一条黑影从半空掉下,将要坠地的一刻,突然一跃而起,朝湘妃斜刺过来。 白芷惊惧中,扑到湘妃身前,欲挡住那一剑。那刺客的招式却极为刁钻老练,剑尖一转,从白芷肋下刺了过去。 湘妃胸口正中一剑,倏然携剑飞起,与那刺客缠斗起来。 这时,主持了缘忽然大声呼道:“着火了!着火了!” 她带着两个小尼,慌忙从宝殿中奔出来,正要组织四周僧尼救火,举目一望,才发现整个南山寺已经都烧了起来,火势最大的,竟是封禁已久的钟楼。 寺中僧尼乱作一团,皆是惶惶不安,寺外的戍卫营将士听到动静,也迅速涌了进来。 只可惜,浓烟滚滚,火势滔天,湘妃与那刺客皆已不见踪影。 徐暮从浓烟中冲出来,冲着殿前僧尼急道:“都愣着干什么!赶紧取水救火!” 骑兵营外,青岚被绑的粽子一般,倒吊在营门口的旗杆子上。 此刻,他正有气无力的舔着干裂的嘴巴,冲两个守门小兵喊道:“你们这群混蛋、龟孙子!快放我下来!” 他已经叫骂了一下午,起初,守门的兵士耐不住聒噪,还甩他几鞭子,此刻,却懒得理会。青岚嗓子已经嘶哑的听不出声音,眼睛,也因发怒而泛着红色的血丝。 “明知叫喊无用,何必浪费体力?” 一个凉凉的声音传来,青岚觉得有些耳熟,睁大眼睛一看,一个黑甲箭袖的少年,不知何时站到了旗杆之下,正仰着头,衔笑看他。 “九辰!” 青岚立刻一个激灵、满血复活起来,他使劲儿晃动了一下身体,急道:“你快割断绳子,放我下来!我一定要好好教训这帮混蛋!” 九辰抱臂靠在旗杆上,挑眉道:“你咎由自取,实在不值一救。” 青岚气道:“喂!我们到底是不是一个营帐下的好兄弟?!你没被吊着,自然不知道吊在这杆子上的滋味!简直比一剑杀了我还难受!” 九辰认真打量了一下那旗杆,又拿左手握了握尺寸,道:“我七岁那年,就曾在这上面待了三日三夜,除了有点冷,看风景,还不错。” “你――!” 青岚简直要被气炸了肺,正要骂下面的少年无情无义,余光一扫,却见骑兵营中走出个剑眉星目的白袍少年,一身银甲在满营火光中煞是耀眼。 青岚啊了一声,立刻记起来,此人就是昨日箭术考核中,二十五支箭全中靶心的那少年,立刻警惕起来。 九辰本是默默抱臂站着,听到动静,侧眸,冲那白袍少年一笑,道:“阿剑,你来了。” 季剑全无往日相见的雀跃,微侧着头,冷着脸问:“找我何事?” 九辰也没在乎他的态度,维持笑意,道:“能不能带去见王使?” 季剑脸色愈冷,微有讽意,道:“以你的本事,出入骑兵营,何须我带路。” 九辰默了默,道:“我不想坏了军中规矩。剑北之事,你应该记得。” “你别跟我提剑北!” 季剑蓦地低吼一声,一拳砸到旗杆上,双目,因情绪激愤而有些发红,握刀的右手,微微颤抖。 他垂下眼,用拳头碾着旗杆上的纹理,仿佛这样,就能碾碎心中的压抑与愤怒。 旗杆上的青岚也跟着晃了起来,连连大呼:“你生气砸他去!别砸这杆子啊,我可跟你无怨无仇!” 季剑又是一拳砸过去,红着眼大吼:“你闭嘴!” 青岚在半空被甩得七荤八素,急得一边骂人,一边喊九辰求救。 九辰没理会他,只是黑眸平静的说了声:“对不起。” 季剑咬牙收拳,霍然转身,头也不回的向营里走去了。 青岚转回来,重重撞到旗杆子上,直疼得哇哇大叫,口中不忘奚落九辰:“你找谁帮忙不好,干嘛非要找仇人啊?” 九辰瞥他一眼,道:“他会回来的。” 青岚露出鄙夷之色,正要好好嘲笑他一番,营门口,竟然真的又出现了那一袭白袍银甲的少年。 他冷冷的盯着九辰,没说话,又转过了身。 九辰一笑,便走了过去。 骑兵营,主帐内。 一袭金衣的男子,从主座缓缓起身,打量着帐中的少年,十分谦恭道:“殿下可是有事交代属下?” 九辰毫不客气的道:“只需王使一句话而已。” 金衣男子微微一笑,隔着帐门,打量着营门口处,道:“半个时辰后,云棠就要来提人,殿下要救人,可是给属下和鹰击将军出了个大难题。” 九辰挑眉,道:“我何时说要救他?” “哦?”金衣男子颇是玩味道:“殿下这是何意?” “杀了他,以正军法。” 九辰盯着他眼睛,一字一顿道。 金衣男子看着对面的少年,越发觉有趣,他沉默了会儿,忽然啊呀一声,拍着脑门道:“属下险些忘了,临行前,王上曾嘱咐属下,到军中后,务必请殿下和文时候写封平安信回去。” 九辰没料到他突然把话题转到这里,皱起眉毛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上耳聪目明,何须区区一封纸信?” 金衣男子呵呵一笑,道:“想来,王上是关心殿下和文时候在军中的情况。” 九辰听闻他笑声,心中生出些异样的熟悉感,忽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金衣男子摸着假鼻子,依旧笑呵呵道:“很多人都问过属下同样的问题,看来,属下是个万人迷呢。” 说到这里,他立刻热忱的把九辰拽到案前坐下,铺简研磨,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正巧,殿下就在这儿把信写了罢!” 九辰不肯拿起笔,正色道:“我所说之事,王使到底答不答应?” 金衣男子又热忱的把笔塞到九辰手里,殷殷道:“殿下写完信,属下好交差了,一切都好说。” 九辰斟酌片刻,才握起笔,在竹条中间落下一点墨色。 一炷香之后,金衣男子拿起那根竹条,讶然道:“只有这些吗?” 九辰扔了笔,道:“王使若觉得还差什么东西,直接补上便是。” 金衣男子盯着竹条上光秃秃的两根竹子,呵呵笑道:“竹报平安,好寓意。” ------------ 76.雪岭延氏 青岚被斩杀的消息是半个时辰后传来的。 巫子玉被幽兰强拽到云棠大营外,正磨蹭着不肯进去。听到这消息,两人大惊之后,都是心下恻然,也没了找云棠陈情的心思。 此事实在太过突然,连忙着审讯犯人的云棠都火冒三丈的从中军帐中冲了出来,朝着骑兵营方向,将鹰击将军和整个骑兵营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幽兰和巫子玉一路无言,怏怏回了营帐。 九辰依旧坐在角落里闭目调息,听到动静,并未理会他们。 巫子玉默默凑过去,眼圈一红,泪水便啪嗒啪嗒往下掉:“青岚出事了。” “军法如山,你难道真以为,威虎军是儿戏之地么?” 九辰睁开眼,盯着油灯照映下,长弓在对面帐壁上投射出的长长影子,漠然道。 幽兰见旁边少年的面上,毫无惊讶与悲伤之色,略有失望,也不知触动了什么心事,蓦地站起来、掀帐而去。 巫子玉向来搞不明白九辰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默默抱膝陪他看了会儿影子,便靠着营帐睡了。 夜半时分,延山和延陵被人送了回来。 两人浑身刑伤,已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延山体壮,还能站起来骂人,延陵被扔在地上后,趴在那儿,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延山疯了一样,把延陵抱起来,一会儿掐他人中,一会儿搓他手脚,只盼着他能睁开眼说句话。 只可惜,他折腾半天,延陵依旧没有一点反应,手脚也渐渐有些冰凉。 巫子玉被吵醒,见这情形,忙上前阻止道:“你别瞎弄,他会被你整死的!” 延山大怒,一胳膊甩开他,紧紧护住延陵,吼道:“小陵不会死的!” 巫子玉吓得退开,哆哆嗦嗦道:“你吼我干什么,我可是为了他好。” 延山双眼血红,正满处火气没地儿撒,听了这句呛耳话,直接扑过去把巫子玉按倒,挥拳就是一通乱打。 巫子玉疼得惨烈大叫,捂着脑袋来回翻滚,大喊着向九辰求救。 九辰不胜聒噪,起身,并未管他,反而走到延陵身边,翻开他的衣裳探查伤势。 延山看见了,如被人侵占了领地的狮子般,立刻目露凶光,丢开巫子玉,转身朝九辰扑来。 九辰闪身避过,干脆跃出丈远,没好气的道:“你要真想救他,现在就去搬柴生火。” 闻言,延山扑到半空,直接坠了下来,跌了个狗□□。 他灰扑扑的从土里爬起来,激动问:“你能救小陵?” 九辰实在不想跟他废话,和他一块儿把延陵平稳的搬到床上后,便打发延山出去找柴木了。 巫子玉鼻青脸肿的蹭过来,正委屈兼气愤的要抱怨一番,便听九辰道:“王兄若无事,不如去借点热水回来。” 巫子玉甚是幽怨的看了九辰一眼,见后者毫无同情之意,只能自叹自怜了一番,去旁边营帐找幽兰借水。 九辰这才轻轻揭开延陵里衣,盯着他胸口一个血红色的掌印,黑眸渐渐凝重起来。 他又卷开延陵袖口,果然见纵横交错的鞭伤间,一道血线若隐若现,从内关延伸到手臂之上。 九辰把左手放到延陵胸口的血印处,缓缓运力,片刻后,一团血雾自延陵胸口浮起,又渐渐消散。 延陵腕上的血线一点点淡下去,胸口血印的颜色也浅了许多,他缓缓睁开眼睛,先是有些迷茫的打量着九辰,待看清之后,骤然变了脸。 九辰心中疑惑,沉吟片刻,才问:“你胸口的伤,从何处而来?” 延陵仿佛被撞破秘密般,倏然合上衣物,翻过身,冷冷道:“关你何事?” 九辰目光一凛,道:“暗血阁,龙首血卫的幻血掌,中者,活不过七日。看掌印颜色,你伤了至少三日。” 延陵身体明显一僵,忽然,他大笑起来,像是遇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事情一样,无限嘲讽:“暗血阁?本以为,这里才是安身立命之处,没想到,世上最肮脏最绝情的东西,就是人心。爹爹,您看到了吗,这就是你誓死效忠的君主,可笑,可笑至极。” 九辰听他言辞间涉及巫王,欲觉惊疑不定,但延陵警惕心极强,他不敢贸然探问,只能道:“云棠向来刻薄寡恩,怎么会突然放你们回来?” 延陵剧烈咳了数声,讥诮笑道:“那是因为,我所姓之“延”,来自雪岭延氏。这世上,不仅他云棠,千千万万人,都巴巴的盼着能从延氏手上拿到那半张残图。” 雪岭延氏,以擅造机械遁甲著称,九州混战时,所用机甲兵器,几乎都出自延氏。只是,十七年前,延氏一族突然举族隐于深山,再无踪迹。各国君王都曾派出暗士查访,皆无线索,因此有人猜测延氏是迁族到了海外。 九辰觉得嗓子有些发干:“暗血阁伤你,就是为了得到那张图?” 延陵呵呵一笑,没说话。 这时,巫子玉借了热水回来,见延陵醒了,喜滋滋道:“老天保佑,幸好没出人命。” 九辰拧了块热毛巾,替延陵擦拭掉身上血污,便从怀里掏出那瓶五色萱药粉,撒到他伤口上。 延陵嗅着那缕幽香,忍不住叹道:“这样上等奇药,用来治鞭伤,还真是暴殄天物!” 九辰没理他。 延陵却突然道:“你就不好奇,能让云棠乃至暗血阁动心的那半张残图,究竟是什么东西?” 九辰想了想,坦然道:“这是你们家族的秘密,贸然相问,有失礼貌。” 延陵复露出那抹讥讽笑意,眼底,却划过丝丝阴诡:“这算什么秘密,只要是经历过当年五国大战的人,都会知道它。” 九辰还没问,巫子玉便兴冲冲的凑过来,道:“他不感兴趣,我感兴趣啊,快说,到底什么东西?” 延陵似乎并不打算隐瞒,很是爽快的应和道:“破云弩草图。当年,四国就是靠它打开了坚不可摧的云国城门。” 巫子玉顿时蔫了下去,撇嘴道:“我以为是什么奇珍异宝呢,又是这些打打杀杀的玩意儿,没意思。” 九辰默默的消化着这个信息,眼睛微垂,问:“另外半张,去了哪里?” 延陵冷笑道:“早就丢了。” 他目中隐有伤色,显然不愿再多言,九辰也不好继续追问,便道:“你用延氏来威胁云棠,若他像你索要那半张草图,你如何应对?” 延陵毫无惧色,自嘲道:“云棠奉王命铸造破云弩,整整五年,一无所成。等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恐怕巴结我还来不及。” 见九辰和巫子玉皆是目瞪口呆的望着他,延陵哼道:“待破云弩造成,步兵营的战斗力,岂是骑兵营可比。云棠屈居人下多年,自然想扬眉吐气。” “你们若不信,就去查查这今年的新兵名册,五百多人,将近三分之二都是最下等的匠人出身,剩下的三分之一,不过是掩人耳目用的。威虎军不缺高手,缺的,是能铸造出破云弩的匠人。” 巫子玉听得眼珠子几乎都要掉下来,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延陵继续道:“外界有传言,说威虎军中,早有铸成的破云弩。各国得不到破云弩草图,只怕少不得要安插些眼线进来刺探消息。” 九辰默然,如果真的有人利用云棠欲求速成之心,在今年的新兵中安插眼线,此事,只怕后果要比他造不出破云弩要严重的多。 还有幽兰,她如果也是为了破云弩而来,当初在南市铁铺,又怎会把那半张破云弩草图拱手相送。 这一切,究竟是谁给谁布的局? 过了会儿,延山背着柴木回来生了火,九辰又留给他一些伤药,便出营去了。 骑兵营内 一袭金衣的男子,打着哈欠披衣而起,甚是郁郁的看着突然闯入的少年,复打着哈欠道:“殿下吩咐之事,属下都照办了,怎么也得等到天亮才能有好消息罢。” 见九辰神色不善,他一拍脑门,似是恍然大悟道:“属下知道了,殿下是不是觉得家书写的不够全面,要补充些东西。” 说完,他乐呵呵就要去案上翻出来那两根竹条。 九辰斟酌着道:“父王所派王使,皆出自暗血阁。能担王使之职,你位阶定然不低,我需要幻血掌的解药。” 金衣男子猛一顿步,片刻后,笑意如故:“殿下都知道了些什么?” 九辰微挑嘴角,道:“我只需要一瓶解药救同营的兄弟而已,其他的,一概不知。” “龙首四大血卫,是王上最信任的近卫。即使是暗血阁的阁主,无王令,也不可能从他们手中得到解药。” 金衣男子缓缓踱了几步,意味深长道:“延氏兄弟的事,殿下最好还是不要插手。有些事,属下力所能及,自然愿替殿下效劳。但有些事,一旦传到王上那里,不止属下要受斥责,只怕殿下,也是吃力不讨好。” 九辰摸着箭袖,侧眸道:“王使是在拿父王威胁我?” “据我所知,父王若知晓延氏兄弟藏身威虎军中,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要他们性命?” 金衣男子悠悠笑道:“殿下涉世不深,恐怕还不明白,有些人,不让他吃足苦头,他是分不清哪边是阳关大道,哪边是鬼门关的。” 见九辰不说话,金衣男子呵呵笑道:“殿下专心操练即可,余下事,何必浪费心力?” 九辰冷冷盯着他,轻笑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王使果然得了暗血阁精髓。” 金衣男子依旧呵呵一笑,道:“殿下若无其余话写给王上,属下就回去睡觉了。” 说罢,他果然又打着哈欠转回了内帐。 九辰默然坐了片刻,一时间也想不到更好对策,便又悄悄潜了出去。 ------------ 77.紫衫龙木 次日,军中流言四起,大抵是说步兵营那个倒霉的新兵被斩杀后,血流于地,恰好汇聚成一个大大的“冤”字。更诡异的是,有几个骑兵营的新兵声称半夜如厕时,曾听见营门口有呜呜咽咽的哭声传来,他们依稀见旗杆下站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走近一看,却什么东西也没有。 由于青岚就是被斩于那根旗杆之下,众人将这些事联系起来,私下里都猜测这个新兵只怕真是被冤杀的,现在,恐怕是化作厉鬼索命来了。 据说,鹰击将军听闻此事,亦十分懊悔自己的草率之举,亲自备了厚礼,到云棠帐中请罪,并立下军令状,三日内查出真凶,还步兵营一个清白。 云棠得此承诺,似乎气消了不少,点卯操练,也没找新兵们的麻烦,晨练完,便让云霸直接拉着一帮新兵到山里垦荒去了。对于延氏兄弟,云棠的态度更是大转变,不仅一大早就派了军医过来给他们治伤,还破天荒的免了二人的两日操练课程。 所谓“垦荒”,其实就是到山间伐木辟田。以破虏营、鹰击营为代表的骑兵营平日忙着操练战术阵法,对此事都是一笑置之,云棠却常以锻炼臂力为由,日日都让他麾下的武烈营将士轮流着进山砍树。那些将士,基本上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起初,一听说要去垦荒种田,都觉得十分丢面子,后来被云棠狠狠整治了几次,便再无人敢抱怨了。 而今年,云棠主动要求掌管步兵营新兵操练事宜,竟也忽然大发慈悲,把“垦荒”二字从武烈营日常的操练中剔了出去,只让他们专心日常操练。垦荒之事,则作为步兵营新兵的主要操练课程。 九辰右手有伤,一日下来,被折腾的苦不堪言。 他们回来时,延山正捧着一大碗肉菜,呼噜呼噜的就着馒头吃,延陵依旧直挺挺的躺在床铺上,冷眼盯着帐顶,一副万事不关己的模样。 巫子玉何曾干过这等体力活,只觉浑身骨头都散了架,愤愤抱怨:“这个云棠,上辈子一定是把斧头,整体就知道砍树、砍树!” 延陵懒洋洋的翻了个身,话里藏针:“能进山砍树也是种福气,如果有人能帮咱们武烈将军找到他想要的那棵树,可是大功一件。” 巫子玉撇嘴:“如此福气,还是落到别人头上吧,我可不要。” 九辰正嚼着一块干粮,闻言,抬眸看了眼延陵,若有所思。 过了会儿,云霸又带人来了他们营帐,十分客气的请延陵去云棠帐中一叙。 延山被云霸砍过一刀,一见此人,就如炸毛的狮子般,抡起刀挡在延陵面前,不肯让他们带人。 倒是延陵施施然起身,认真整理好衣甲,又耐心的安抚了一番延山,就不紧不慢的跟着云霸走了。 延陵离开没多久,外面营帐忽然又乱了起来,巫子玉出去打探了一番,才知道是鹰击将军刚刚派人带走了两个新兵,说是和青岚冤死之事有关,要严加审问。 众人惶惶不安,生怕事态蔓延下去,会祸及自己,巫子玉和延山想起青岚,又是一阵伤感。 夜半时,延陵被送了回来,整张脸都是青肿不堪,嘴角和鼻尖还挂着血。 延山和巫子玉已经相偎着酣睡过去,九辰枕臂躺在榻上,对着帐顶发呆。 延陵简单洗了把脸,便挨着九辰,和衣躺下,双肩微微颤抖。 九辰猜测他体内幻血掌毒性又发作了,懒懒道:“瞧你这模样,定是没乖乖交出那半张草图。” 延陵笑了声:“我开了条件,他不敢答应,可怪不着我。” 九辰侧眸:“什么条件?” 延陵挑起眉尖:“我只不过让他喊声「爷爷」而已。” 九辰轻轻闭目,感受着这座营帐四周萦绕的内息,道:“暗血阁的人,已经到了,你最好的退路,就是用那半张草图向云棠换取解药。” 延陵语气带了丝不屑:“延氏替人背了一辈子黑锅,也该有点骨气了。当年楚公主造破云弩,只怕,也没想到它会成为承载欲望与贪婪的杀人工具。” 九辰微扬起嘴角:“你可听说过四个字――以戈止戈。” 延陵颤抖的双肩有一瞬的僵滞,默了许久,他哂然笑道:“我所见所闻,只有杀戮而已。” “若有一日,破云弩可成为「止戈」工具,你可愿它重现世间?” 延陵懒懒翻了个身,没回答。 次日,晨练完毕,延陵一反虚弱之态,坚持要跟着新兵们进山垦荒。 众新兵见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松将一颗颗碗口粗的树木连根砍断,都以为他身怀神力,纷纷凑过去讨教经验。 延陵却道:“树木皆有纹理,顺着纹理砍,自然事半功倍。” 众人按照他指点的方法,砍起树来,果然省力很多。 砍到半晌,有新兵发现一棵通体紫色的树木,纹理呈螺旋状,无论照着哪个方向的纹路砍都砍不断。 云霸和延山皆是臂力惊人,两人好胜心起,合力握住树干,压弯到地面,谁知,那树干几乎弯成半圆,依旧不折不断。 延陵走过去,看了眼那棵树,满是凉薄道:“紫衫龙木,木中国老,岂是凡人能亵渎的?” 云霸一把揪住他衣领,激动问:“你说――这就是将军一直要找的紫衫龙木!” 延陵露出讥诮之色。 当日午后,云棠就亲自带人进山,欲将整棵紫衫龙木连根挖起,搬回营中。 可惜,那紫衫龙木的树根遒劲盘结,几乎蔓延进了整座山峰深处,斩不断、挖不出,整个步兵营忙活了一下午,那棵树依然屹立不倒的立在原地。 云棠只能回营另想方法,等入夜,又派人将延陵请了过去。 但凡知晓些内情的,都知道,当年,楚国九州公主,就是用巫山的紫衫龙木造出了破云弩。云棠五年来一无所获,如今得到紫衫龙木,制造破云弩一事,只怕要有些进展了。 连始终坐镇骑兵营、从不露面的王使都亲自到步兵营,向云棠询问紫衫龙木之事,并连夜将这个消息经由暗血阁传给了巫王。 延陵翘着腿,在云棠帐中蹭了两碗好茶之后,终于说出了挖出紫衫龙木的唯一方法――炸断树根。 云棠斟酌之后,觉得可行。次日,便命人在那颗紫衫龙木附近埋了一圈□□,准备炸山挖树。 这日,骑兵营忽然传来消息,青岚被冤杀之事有了新的进展。而这些或明或暗的线索,都把真凶指向了云棠的贴身副将――云霸。 据说,那名假扮成骑兵营新兵,假传军令,把青岚骗到鹰击将军大帐的,竟是武烈营一个弓箭手。这两日,青岚化作厉鬼索魂之事传的沸沸扬扬,鹰击将军又严加追查,那人惶惶不可终日,便在半夜时分,偷偷到骑兵营营门口探查情况。 这人本想在青岚被斩杀的地方拜祭一下,让那冤鬼莫找自己麻烦,谁知,抬头一看,那旗杆子上果真吊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白影,正七窍流血的望着他。那眉眼面目,竟与青岚一模一样。 他惨叫一声,吓得瘫软在地,正好被巡逻的将士逮了个正着。 那人自杀不成,几番酷刑下来,便招认这一切都是受云霸指使。目的,就是铲除延氏兄弟的同党。 鹰击将军立刻下了道令箭,派人到步兵营捉拿云霸。云霸虽骄横惯了,见这形势,也慌了。他闻风躲到云棠帐中,大呼冤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让云棠给他做主。 云棠又惊又怒,大骂云霸“自作聪明”,他紧抓着案沿,痛心疾首道:“军法无私情,即使你是我亲侄儿,也不能例外。你要真想顾及我云棠的老脸,就到鹰击那儿自首,我还能留你一个全尸。” 云霸抱着云棠的大腿,哭得稀里哗啦,午后,就在自己的营帐里一刀抹了脖子。 云棠抚着云霸尸体,忍泪叹道:“孩子,算你有些骨气。” 众人受云霸欺压已久,听闻此事,皆是奔走欢呼。 云棠却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日将西落时,他只带着十几名亲兵,进山去炸那棵紫衫龙木。 轰隆隆的巨响响彻天地、整个地面都剧烈震颤时,步兵营的新兵刚结束操练,正聚在一起吃晚饭。 一个满脸是血的人跌跌撞撞奔进大营,嘶声吼道:“将军出事了!将军出事了!” 半个时辰后,云棠被人用担架抬回了营帐。他五脏皆被失控的火药炸碎,已经说不出话来,唯独一双眼睛猛烈睁开,死死地瞪着帐外,满是不甘。 主帅殁于营中,新兵营全军缟素。 王使亲至吊唁,威虎大将军列英一身麻衣,带着各营大将齐聚帐前,发誓要找出真凶,以慰武烈将军英灵。 威虎军立军数十年,威震九州、军法严明,从未发生过如此恶劣事件。 巫王得知消息,震怒不已,连下三道王令,命王使暂缓归程,协助列英查明真相、并整饬新兵。 ------------ 78.漏网之鱼 栖霞宫外,景衡带着小僮,给守门的护卫递上身份名牒,又经过两层搜检,才顺利进入这道宫门。 自从湘妃在南山寺遇刺后,巫王便加重了栖霞宫的防守,除帝后之外,其余人必须经过搜检才能出入这里。 即使,景衡是巫王亲自指派给湘妃的医官,也不能例外。 暮秋之季,蔷薇正香。 湘妃如往常一样,坐在苑中的藤椅上,抬眸凝视着花架之间跃跃跳动的阳光。 景衡诊完脉,又例行询问了一些问题,便写了张方子,命小僮下去煎药。 “娘娘伤势已无大碍,今日之后,当以调养为主。” 见湘妃依旧注视着花架,毫无反应,景衡又捋须道:“这风,不宜多吹。” 湘妃这才转目而笑:“太医令的话,本宫记下了。” 景衡将新配的药膏交于白芷,正欲退下,湘妃盯着他左手小指上一块丑陋的疤痕,似是不经意问:“景馆主手上的伤,也是当年南山寺钟楼失火所致么?” 景衡手上肌肉不禁一抽,面色波澜不惊,朗朗一笑:“炼药时不慎灼了手,实在不该在娘娘面前露丑。” 湘妃静静注视着他,手里却摇起美人扇,不急不缓道:“那真是可惜了。那日,刺客为躲避戍卫营追杀,将本宫挟持至钟楼——” 景衡手上肌肉又是一抽。 湘妃恍若未见,继续摇扇道:“那钟楼里的景象,当真是惨烈得很。每一层,皆是白骨累累,尸油遍地。莫非,当年王后生产,南山寺一半僧尼,都陪着御医们进去找止血的香灰去了?” 景衡垂手道:“当日,能止血的香灰,确实只有钟楼有。” “可令本宫不解的是,那些白骨,平躺于地,排列整齐,毫无挣扎痕迹,实在不像是突然遭遇了天火之态。景馆主当时也在里面,可知晓其中内情?” 湘妃目中突地凝起一团冷光。 景衡惶恐道:“老臣愚钝。” 湘妃见状笑道:“每每提起这件旧事,景馆主都紧张的很呢。听说,太医出宫,必须贴身携带戍卫营特制的腰牌。当时,先王共派去三名医官助王后生产,可据本宫所知,那钟楼里,其实只找到了两块腰牌。” 顿了顿,湘妃幽柔的眸光紧紧缠住景衡:“也就是说,除景馆主外,还有一名医官,从钟楼里逃了出来。” 这是十六年来,景衡第一次感觉到,某种不可控制的力量,抑或危机,正在悄悄的靠近自己。 “为了找到那名医官,王后不惜冒险启用风国暗探,看来,那夜钟楼里,的确发生了不少有趣的事呢。” 湘妃半嘲半讽的说罢,便继续抬眸欣赏花架子。 景衡刚离开,白芷便忍不住道:“娘娘既知那日的刺客是王后所派,又抓住了这件旧事把柄,为何不直接回禀王上,借机扳倒王后,让他们帝后离心。” 湘妃眉尖一蹙,露出抹凉薄笑意:“你真当巫启是伶俐智昏的庸君么?他若真的沉迷于美色,就不会派人监视我在南山寺的一举一动。这深宫之中,稍有差池,便是杀身之祸。若非王后精心安排的这场刺杀,我也不可能将计就计,进入钟楼。” 她不紧不慢的啜了口白芷递来的汤药,冷冰冰笑道:“本宫尚来不及感激王后,怎会落井下石?更何况,那件旧事,若真有内情,便是足以搅乱这巫国前朝后宫的内情,时候未到,本宫何必急着收线?” 由于巫后近日感染了风寒,离开栖霞宫后,景衡便到章台宫为巫后例行请脉。 所有宫人俱被屏退,巫后素妆披发,斜躺在暖榻上,形容甚是憔悴。 景衡请完脉,忧心忡忡的道:“王后忧思过虑,太伤心神,切要保重凤体才是。” 巫后却取来铜镜,直勾勾的盯着镜中的自己,惨然笑道:“本宫花重金买来的杀手,为了活命,竟然挟持那贱人进了钟楼,本宫怎能不恨!” 景衡闻言,眉心一跳。 果然,巫后将视线锁住他,用一种成竹在胸的姿态问:“她都与你说了什么?” 事已至此,景衡只能垂首叹道:“诚如王后所想,她发现了腰牌之事。” 巫后握着铜镜的手指,因突然用力而变得惨白。 景衡略有愧疚,道:“当日,是臣疏忽,没有及时取走他们身上的腰牌。等返回时,钟楼已经坍塌了一角,恰恰封住了入口。” “一个来路不明的祸国妖女,不过仗着一张假皮囊,竟也妄想在这后宫掀起风浪!” 巫后深深闭目,平复片刻,才有些疲累的摆摆手,道:“本宫乏了,太医令先退下罢。” 日暮之时,巫后才慵懒起身,独自坐到铜镜前打理妆容。 自从隐梅伏罪、被发配到浣衣局永不得出之后,她便习惯了自己做这些事情。 待一切打理完毕,巫后看了看天色,却只唤来掌灯宫婢,吩咐道:“今夜,只点三盏灯。” 那宫婢低声应是,生怕惹王后不快,小心翼翼的问:“请王后明示,哪三盏为好?” 巫后却难得婉柔一笑,理着鬓发道:“就点三盏竹灯罢。” 守在殿外的宫人正要询问王后是否用膳,巫后已当先道:“本宫乏了,你们在外面伺候即可,不必传膳。” 半个时辰之后,槅扇里面的佛室,突然传出了极轻的叩击之声。 巫后怔了一瞬,才缓缓起身,握起一只烛台,朝章台宫最里面的佛室走去。 佛室正中,是一尊白玉铸成的观音像,观音像前,则竖着一个木制的十字刑架。 隔着飘曳的烛火,隐约可见,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影,正背对着佛室门,站在刑架旁边。 巫后凝视着这道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背影,手中烛台,倏然抖了抖。 满室烛火中,那人缓缓转身,露出斗篷下清秀干净的脸庞,却是子彦。 巫后把烛台放到观音像前,虔诚的拜了一拜,才睁目注视着对面的少年,唇角牵起丝笑意,道:“你瘦了。” 子彦神色晦暗不明的回望巫后,未置一语。 见状,巫后冷峭一笑,凤目微挑:“怎么,你还在因为刺心草的事与我置气?” 子彦眸底立刻凝起两团冷冰。 巫后移开视线,伸出手,一点点抚摸着木质刑架上沉积多年、早已干涸的血迹,抬高了几分语调道:“还记得吗?我们的第一个计划,就是在这里启动的。” 子彦眸底的冰乍然碎裂,他自然记得,很多年前,那个本就重伤高烧的小小少年,只因为在宫宴上跟他的妹妹含山公主抢了一口菜,便被他自己的母后绑在佛室的刑架上,饿了整整两日,险些脱水。 他知道,他一个人住在沉思殿里,无人照顾起居,无人照顾衣食,每次从东苑大营训练回来,都要绕道到司膳房去领自己的那份吃食。 那小小少年,被放出那间佛室时,正是深夜,司膳房早已关门。于是,自己派了名影子,用一只香喷喷的烧鸡,就轻松把他带进了西苑,制造了那场意外的兄弟相见。 这些年,这些片段,总是零零碎碎,反复在他脑海深处翻涌。 子彦眸光越缩越深,仿佛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一般,直到巫后指尖掠过刑架上垂落的铁链,发出一连串声响时,他才蓦然惊醒,恢复往常的纯净眸光。 “今日,究竟是为何事?” 子彦微微侧过头,斗篷下,神色模糊不清。 巫后满意收回手,恢复端肃神色,道:“华氏遗孤,可有消息?” 子彦冷淡道:“尚无。” 巫后无端生了丝清冷,她紧了紧披风,带了一丝警惕意味,道:“有人发现了钟楼里的秘密,当年华氏侥幸逃脱的那条漏网之鱼,必须尽快铲除。” “昨日,王上将龙首四卫重新调回了暗血阁,血卫动起来不方便,只能动用影子。” 子彦斟酌片刻,抬眸道:“最好让薛国师派风国暗探相助。” 巫后转目不语,似是想起了什么,道:“有一个人,如果你能说动他帮你,比十倍的风国密探都管用。” “是。” 子彦经由暗血阁的密道,一路返回西苑时,思戾殿窗前,正立着一个身着龙纹披风的人影。 子彦近前几步,垂眸跪落:“儿臣见过父王。” 巫王转身扶起他,皱眉问:“这个时辰,去下面做什么去了?” 子彦恭敬答道:“关于血卫调配之事,儿臣还需和龙首四位长辈商量。” 巫王颔首,笑道:“算你懂事。” 子彦这才波澜不惊的问道:“龙首四卫是父王最信任的血卫长,如今调回暗血阁,儿臣惶恐,正寻思给父王再挑几个信得过新晋血卫长,护驾左右。” 巫王抬掌截住他话头,若有所思道:“龙首四卫,只是暂时调离孤身边。” 见子彦露出疑惑之色,巫王负手,面色多了分凝重:“云棠暴毙之事,想必你听说了。此事影响太过恶劣,孤必须揪出那个幕后黑手,稳定军心。威虎军中,猛将虽多,论起调查追踪,却输暗血阁许多。” “父王的意思,可是让龙首血卫协助列英将军调查云棠之事?” “不,是协助你。” 子彦目光倏然一凝。 巫王墨眸深深的望着对面的少年,沉声道:“孤已给列英下了道密旨,让他全力配合你调查此事。威虎军上下,但有阻碍,可先斩后奏,龙首血卫,也听你调派。” “云棠之死,与破云弩脱不了干系。查出真凶,只是第一步,你最重要的任务,是替孤取回延氏手中那张破云弩草图,助孤造出破云弩,让阿语的心血重现世间。” “你——可能办到?” 子彦撩衣跪落,深深一拜:“儿臣必全力以赴。” ------------ 79.飞蛾赴火 青岚是在云棠遇害的第二日回到步兵营的。 联想起云霸伏诛,众人隐约都明白过来,青岚之死,只是鹰击将军为破案而设下的一个圈套。 由于青岚是被鹰击将军亲自护送归营的,大家一改往日冷淡态度,皆热络的同青岚套起近乎,光晚上邀请他去帐中喝酒的人,就来了好几拨。 青岚天生爱热闹,来者不拒,喝完这一营,就接着去下一营喝,一夜连喝十营,不仅没醉倒,反而越发的精神抖擞。 巫子玉看得甚是眼红,撇嘴道:“见过不识好歹的,就没见过你这么顺着杆子往上爬的!” 青岚在帐内把一双斧头舞得虎虎生威,抬起下巴,倍儿是骄傲的道:“那是兄弟们看得起来我,你懂屁!” 终于,帐内唯一的一盏油灯,被他一阵斧风灭掉。 九辰本是睁眼躺着,黑暗中,无语的闭上了眼睛。延山打着呼噜翻了个身,继续和周公说着他们听不懂的梦话。 巫子玉撇了撇嘴:“真是有辱斯文。”正要摸到自己那块床边睡觉,他旁边的延陵忽然坐了起来,喘着粗气,哑着嗓音道:“谁灭了灯?!” 他声音很虚弱,隐隐透着焦躁与不安。 青岚连忙收起斧头,重新点好灯,抓着脑袋道:“那个……不好意思啊,你别生气,我这人一喝酒就容易收不住。” 他这才看清,延陵一张脸,竟然比纸还惨白几分,嘴唇也透着异样的青灰色。青岚乍然一惊,脱口问:“你怎么病得这么厉害?” 油灯亮起来后,延陵眸底的不安消散了不少,只是额上,仍旧布满细密的汗珠,稍稍一动,便要喘上很久。 他性情孤僻,说话又向来刻薄,这营帐里的人除了延山,基本无人敢主动招惹他。连自来熟的青岚拿热脸贴了几次冷屁股后,都不再自讨没趣。 只有九辰清楚,延陵所中幻血掌,已近七日之期,他现在这光景,基本与等死无异。 这两日,延陵皆是彻夜枯坐,直勾勾的盯着帐外,静如死水的眼睛里,偶尔闪过一丝细碎光芒,也是尖利的。 云棠死后,巫王虽下令彻查,但新兵营操练事宜一如往昔。看似风平浪静的局面之后,人人都感觉到,一股暗流正悄悄涌动,只等合适的时机爆发。 有了暗血阁的介入,这一桩谜案也果然进展神速。擅于追踪的龙首血卫,很快在出事的地点发现了端倪――被炸得满地狼藉的紫衫龙木附近,除了浓重的火药味儿,空气里,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酒香气。 这缕特殊酒香虽然极其难辨,却逃不过血卫灵敏异常的鼻子。他们命人翻开四周山地,果然嗅到了更浓烈的酒味儿。 擅造军火的云棠,为何会因用量失控,而被自己埋得火药炸死,一直是这桩案子最大的疑点。 有了这个发现,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有人在埋火药的地方,又埋了遇火即爆的酒,才导致了意外的发生。 威虎军各营盘之间都有山道相隔,这面山属于新兵营操练地盘,其余营盘的人无令不能擅入,酒的来源,自然是新兵营内。 有了这条线索,威虎大将军列英当即下令排查整个新兵营,云棠出事前,哪个营曾去后勤处大量领酒。而要把这么多酒,避过重重盘查,运到山上,也并非易事。想到这一层,列英也命各个营口加紧复查那几日进出的粮草车辆,有无异常。 除此之外,协助查案的龙首四卫,以雷霆之速将云棠几名亲信都羁押了起来。理由是,凶手既然能提前把酒埋在火药旁,一定是事先知道了云棠的计划,并且非常清楚火药埋的位置。这几名亲信,无疑是嫌疑最大的人。 可惜,整整一日盘查下来,新兵营酒和粮车的进出都没有发现丝毫问题。几番审讯下来,云棠的几名亲信也只是不停的喊冤。 入夜,列英正坐在帐中和各营主将商量下一步对策。帐外忽然飘入一个黑影,恭声禀道:“阁主到了,请将军上山一叙。” 列英自然识得,这是受王命潜伏在新兵营的暗血阁影子,乍闻「阁主」二字,他微微吃了一惊,忙肃然道:“请壮士前面带路。” 其余将官不明状况,皆面面相觑。 更深露重,山上温度极低。潇潇冷风中,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正站在出事的废墟之上,眺望远处。 他身后,四大血卫漂浮在半空中,手中血刃,如一双双搜寻猎物的眼睛,正张大瞳孔,俯视着四方土地。 暗血阁阁主的分量,列英心里清楚的很,自是不敢怠慢。带路的影子已经隐退到暗处,列英走上前,正犹豫如何开口,那人已缓缓转身,两手藏于袖中,微垂双目,谦逊而有礼的道:“列将军,劳驾。” 斗篷下,列英并不能看清他的面容,只能凭直觉勾勒出一个简单轮廓。但从这清澈温润到极致的声音里,他几乎可以断定,说话之人,必是一位翩然如玉的谦谦君子。 他周身散发的柔和安宁气息,实在无法让人和「暗血阁阁主」五字联系在一起。 列英晃神间,不由想到,究竟怎样一副清秀雅致的相貌,才能配得起这静水流深般的嗓音与气质。 而此刻,子彦只是微垂双目,云淡风轻的道:“前因后果,本阁已经知晓。埋酒之人,将军不必查了。” 列英一怔,按下疑惑,谨慎问道:“阁主这是何意?” 子彦轻笑道:“因为,根本无人埋酒。” 这下子,列英彻底听懵了。 “很简单。”子彦指尖滑过袖中玉箫,不紧不慢道:“将军只需找出一个人。他对山间林木极其了解,并且提前知道云棠的计划。” 夜色极深时,始终枯坐床头的延陵忽然动了。他本在病中,只穿了件单衣,为了减小动静,连鞋都没穿,就悄无声息的走出了营帐。 延陵离开后,躺在床上的九辰,蓦然睁开了眼睛。 一念闪过,他迅速换上从府中带来的夜行衣,悄悄跟了出去。 暗夜中,延陵仿佛一个长着翅膀的幽灵般,借着风势,急速穿行。 中了幻雪掌,还能如此游刃有余的驾驭内力,九辰暗道,他果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只是,重伤之下,如此动用内力,后果,亦不堪设想。 延陵最终停在了一处山谷前。 他迎风而立,背对着九辰,不屑的哼了声:“我的事,与旁人无关。” 九辰没理会他,抱臂扫了眼底下情形,只见谷内匠人穿梭,近百个火炉嵌在山壁中,炉火皆是纯青。匠人们淬铁炼钢,井然有序,刺耳的击打声和着机械齿轮运转之声,直震得人耳膜发疼。 这――应该就是云棠苦心经营多年的兵器铸造之地。 九辰瞅了延陵一眼,半是奚落半是认真的问:“你先坑了云棠,如今又惦记上了他最宝贝的兵器库,就不怕他化作厉鬼找你索命?” 延陵并不否认,只惨然一笑,目露刻薄:“我活鬼一个,怕什么厉鬼。倒是你们,一个比一个急的跟过来,可是跟我一样的居心?” 九辰皱眉,侧眸望去,果见左侧山坡上,隐约立着一个绰约人影,也是夜行衣装扮,黑纱罩面,如墨青丝随风飞舞,手中两柄弯刀,在暗夜中闪着烁烁寒光。 “看你们这装束,可比我居心不良多了。” 延陵嗤笑一声,身形一晃,已经一阵风似的朝谷中飞掠而去。 幽兰水眸微动,正要追过去,九辰已纵身一跃,点足间,堪堪挡住她去路。 “这里是巫国兵器库,你没资格进去。” 暗夜中,他一双眼睛渗着寒光,如两道冰刀般,戳进对面少女的眸子深处。 “没有哪个将军,不迷恋兵器。”幽兰仰起头,毫不避讳的道。 九辰的心一点点冷下去,侧眸,勾起嘴角道:“你果然是为了破云弩而来。” “你既然对破云弩如此感兴趣,当日在南市铁铺,为何甘心把那半张草图拱手相让?” 幽兰避开他一双逼人黑眸,背着手,轻语道:“我压了一注,赌你能画出另外半张。” 见九辰瞬间黑了脸,幽兰忽然眨眼,道:“你晚些时候再生气。这谷里藏的破云弩,都是半成品,我瞧两眼损害不了巫国什么利益。倒是这位延氏少主,如果他遭遇了不测,那对你才是大损失呢。” 九辰默了默,果然冷着脸走开,朝延陵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幽兰露出一抹慧黠笑意,便也收起思绪,闪身向谷中掠去。 山石后面,慢慢闪出一个白袍少年,此刻,正双目冷沉、面似寒冰似的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 九辰是在谷中一个存放兵器的石屋里找到延陵的。 看守石屋的两名士兵已经不省人事,延陵背对着石门,赤脚站在地上,正举着根火折,仔细打量石屋里一辆辆积满灰尘的巨大连弩车。 九辰见这弩车足有一人高,以车为架,车上连着一面床弩,长十尺有余,以弹簧绞盘引弦。弩上机匣,可装十多支□□,□□尾部,则连着弹簧绞盘。 “据说,真正破云弩,一弩可放二十五矢,所用箭矢,最细也有碗口粗,最厉害的机匣,甚至能把一颗榆木树干直接装进去。” 九辰托起下巴,有些狐疑不定道:“这并不是破云弩,你为何执意毁掉它?” 延陵的嘴角、眼睛、鼻孔,开始慢慢的流出细细的血丝。 他伸出手,一点点抚摸着眼前的弩车,无限讽刺的笑道:“五年前,他们为了得到那张破云弩草图,屠戮我延氏满门。为了保住那张图,父亲不惜以命相搏,最终,也只抢回来半张。我们四处逃亡,为了永绝后患,父亲在临死前烧掉了那半张图,并嘱咐我,一定要找回另外半张图,彻底毁掉。我听说,威虎军中已有人造出破云弩,为了一探究竟,才来到这里。却没想到,我的仇人,也在这里。” 九辰隐隐意识到什么,嗓子忽然有些发干。 “当年,我全族死于血刃之下。而我,就要和父亲一样,死于幻血掌下。” 延陵惨然一笑:“你猜的不错,害死云棠的人是我,现在要毁掉弩车的人,也是我。我延氏一族的心血,决不能落在这样的小人和昏君手里。” 说完,他用尽全身力气,猛一挥手,把火折抛向了弩车。 蒙尘已旧的弩车,乍然感受到火的气息,开始热烈的回应,很快,就被裹卷在熊熊烈火之中。 延陵踉跄转身,惨白的脸上,是死灰般的平静。 他忽然开怀的大笑起来,笑得是那么真切、自然、舒畅。 九辰没想到他如此决绝,无端有些恼怒道:“你即使毁了弩车,只要他们有图,照样可以再造出来。你纵使能烧毁一辆,日后,难道能烧掉百辆千辆万辆吗?!这么做,只会引火烧身而已!” 延陵笑得更加厉害,他露出一抹诡谲笑意,道:“你知道吗?那日,云棠威胁我交出草图时,我才知道,那半张草图,只在他手里待了三个月,便被别人抢走了。他和那个昏君手里,连半张草图都没有。只有云棠死了,那昏君就不可能再造出破云弩了。” 说到最后,他竟是笑得流出泪来。 九辰闻言一震。 这一刻,他才明白,他手里的那半张破云弩草图,很可能就是这世上仅存的破云弩草图了。 那么,当年从云棠手里抢走草图的人,又是谁?如此重要的东西,怎么会兜兜转转,落到南市的铁铺里。 大火很快惊动了正在谷内铸造兵器的匠人,九辰猛地收回思绪,混乱间,他清晰的感受到,四股内力,正以超出他想象的速度,朝这里靠近。 延陵对这满耳喧嚣,只讥诮一笑,仿佛一个殉道者一般,转身就朝火海中走去。 九辰大惊,点足掠起,直接从半空攥住他的手臂。 延陵却并不回头,第一次,用平静的语调道:“左右不过一死,何必拦我?” “替我……照顾好延山。” 说罢,他缓缓运起内力,任嘴角血流如注,向着火海而去。仿佛,只有那个世界,才能让他得到浴火重生。 眼见着延陵一只脚就要踏入火海,九辰无计可施,只能运起更多的内力拉住他。 几乎同时,四道血影,鬼魅般飘进石屋,四散排开,漂浮在半空。 烈烈火焰,投射在他们手中的血刃之上,流转翻旋,妖冶无双。 龙首四大血卫?! 九辰大吃一惊,电光火石之间,再顾不得什么,直接飞起一脚踢向延陵脑门,趁他栽倒的瞬间,把他从火海里捞出来。 四大血卫却并不急着动手,无数密密麻麻的血丝,却从他们掌间散发出来,在半空结成一张血网,恰困住石屋里的两个少年。 九辰知道,这些血丝里含有剧毒,沾上一点,就会内力全失。这些血丝看似起一碰就断,其实比最上等的冰丝还要柔韧。 以前,巫王曾用这个方法来审讯犯人。他起初不屑一顾,直到一个不懂武功的内侍,因为不小心触碰到一缕血丝,当场暴毙后,他才真正的对这种东西产生了恐惧。 血丝越来越多,血网越来越密,九辰心一横,看准血丝最密的地方,捡起脚边一根燃烧的木条,就扔了过去。 血网果然被烧断一片,出现了缺口。九辰大喜,又连踢了几根烧得正旺的木条过去。奇怪的是,这次的血网虽然破了更大的口,但很快就被源源涌来的血丝重新结好。可第一次被他打破的那个地方,依旧是个缺口。 九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脚,然后又看了看缠着黑色布条、正在渗血的右手,忽然有些明白过来――这血网,难道怕血。 想到这里,他立刻解开手上的布条,用右手悄悄碰了碰脚边不远处一片血网,血丝果然消失了。 密不透风的血网,很快被他用抹出一个大洞,浮在半空的龙首血卫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九辰已经带着延陵从血网下逃了出去。 四大血卫立刻拾起血刃,缠杀过去。 幽兰从暗处闪出,扔给九辰一柄弯刀,急问:“对付他们,用什么招数?” 九辰捉住刀柄,背靠着幽兰,黑眸异常灼亮:“他们每一个招式都是血丝结成的剑阵,要打败他们,必须破了他们的血阵!” 说罢,两人同时出刀,卷入血舞之中。 由于他们均是夜行衣装扮,四大血卫只能依稀从身量辨别出对手是一名少年和一名少女,心中不免多了丝不屑和轻蔑。 直到十招之后,刀光血光绞在一起,血刃依旧没能压制住那两柄弯刀时,面具下,四名龙首血卫的神色才渐渐凝重起来。 十招还解决不了的对手,就真的是对手了。 九辰和幽兰却不想恋战,龙首四卫心思动摇的一瞬间,他们看准机会,破阵而出,架起延陵就朝石屋外飞掠而去。 夜冷,月寒。 原本匠人穿梭的谷内,已经空无一人,唯独谷中央,站着一个身披斗篷的人影。 后面,血卫们已经浮在夜空中,重新结阵。 九辰和幽兰都明白,如果他们合力攻一侧,胜算虽大,延陵必会落到一方手中。 唯一的办法就是―― “我打前,你打后!” “我打前,你打后!” 异口同声的说完,两人立刻看了对方一眼,同时露出怪异的表情。 龙首血卫虽然难对付,但毕竟熟悉招数,可前方的神秘人,竟让他们感受不到任何气息,才是最危险的。 沉默片刻,九辰又重复了一遍:“我打前,你打后!” 待幽兰反应过来时,他已携刀刺向前方那道披着斗篷的人影。 幽兰放下延陵,出刀转身间,只来得及清,那始终静若处子的神秘人,袖中猛然飞起道道冲天剑气,将他五步之内的东西,都吸卷了进去。 剑气流转中,九辰感觉整个身体都要被撕碎,手中弯刀也一节节碎掉,他拼起全部内力,将手中仅留的刀柄飞速震出,刺向前方那个人的心脏。 那个人始终一动不动,仿佛不知道危险的降临,却在残留的刀刃划破斗篷一角时,袍袖一挥,轻松震碎整个刀柄。 九辰只觉心口一凉,低头,那人袖中隐藏的一截玉箫,不知何时已刺入自己的胸口。 侧眸间,斗篷下的人,也终于看到了那一双亮似星辰的眼睛。 漫天剑气毫无预兆的消散掉,静夜中,两道人影相对而立,一个摇摇欲坠,一个袖藏杀器。 下一瞬,那人静如雕像的身影,几不可见的晃动了一下,触电般把玉箫收回袖中。 沉闷的山谷中,猛地平地炸起一个个□□,待烟雾消散,谷中,除了昏迷不醒的延陵,早没了其余两人的踪迹。 列英带人急急赶来,见状,忙命人先把延陵看押起来,满是遗憾道:“可惜让那两人逃了!” 为首的血卫哼道:“无妨。他们之中,有一人被阁主的玉箫所伤。只要大将军下令搜营,自然能找出他们。” 列英点头称是,他正想请教子彦,今夜之事,如何向王使和巫王交代,却发现,这位阁主大人只是对着夜空出神,丝毫没有善后该有的态度。 ------------ 80.命悬一线 龙首四卫收回血刃,老大「血凤」鹰隼般的眼睛逡巡一圈,然后走到爆出□□的地方,捡起一枚碎片,眯眼问道:“列将军可识得此物?” 列英近前一看,骤然变脸:“是骑兵营特制的弹皮。” 血凤倒像是发现了极为有趣的游戏,啧啧叹道:“还真热闹啊。列将军,还等什么,立刻下令搜营!” 下一瞬,那枚碎片,已在他掌间幻化成一团血雾,飘散入黑夜更深处。 列英早已习惯此人强硬态度,也并不计较。他召来随侍的副将,正要下搜营令,一个沉着温润的声音忽然响起:“且慢。” 不轻不重,却不容置喙,竟是始终沉默不语的子彦。 血凤微有不悦,哼道:“阁主这是何意?” 子彦随意摆弄着袖中滑出的一截玉箫,缓缓而笑:“他们既敢冒死闯入这里,就一定想好了退路,搜营又有何用?” 老二「血燕」冷冷讥诮:“不知,阁主有何妙计?” “以延氏为饵,钓出他们。” 子彦负袖,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这确实是一出好计,血鹰和血燕没有反对,老三「血鹰」忽然插嘴道:“你们有没有发现,那二人,似乎对咱们的招数很熟悉。第一招,就破了咱们阵法。” 斗篷下,子彦握箫的手,骤然攥紧。 老四「血狐」懒懒道:“猜来猜去真无趣,等抓到人了,我要喝他们的血来解恨。” 山谷外,九辰和幽兰确定已经成功逃脱血卫追踪,才敢暂时停下脚步。 九辰视线有些模糊的盯着前方不远处的白袍少年,轻扬起嘴角:“谢谢你,阿剑。” 季剑始终背对着他们站着,闻言,只是握紧拳头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幽兰犯愁的,却是怎么善后:“明日一早,他们定会搜查所有营帐,这伤,是瞒不住的。” “他们要找的,只是被玉箫所伤的人,如果我不是被玉箫所伤,他们也不会拿我怎么样。”九辰偏过头,低咳了几声,异常冷静的道。 幽兰看他额上已经出了一层细密汗珠,还欲再言,九辰已经黑眸灼灼的冲着季剑道:“阿剑,明日一早,还要麻烦你再帮我一次。” 于是,次日晨练,骑兵营的新兵季剑和步兵营的新兵九辰因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新兵营。据说,那位脾气火爆如雷的季小将军,一怒之下,直接朝 那个步兵营新兵的心口捅了一剑。 自云棠死后,步兵营暂时由鹰击将军接管,和骑兵营一起点卯操练。两营虽然时有摩擦发生,但如此恶劣的打架斗殴事件,还是头一次。 最后,还是鹰击将军亲自出面,罚两人各自回营思过、写自省书,才算解决了这事。 不过,令九辰和幽兰感到奇怪的是,直至上午操练结束,都没有人过来搜营,昨夜云棠所造破云弩被毁之事,也没有透出半点风声。 列英为了方便查案,直接在新兵营搭了个临时的营帐,乍听说此事,忙让人带了军医过去给九辰瞧伤。 毕竟,这位小殿下虽然是隐姓埋名呆在军中历练,若真有好歹,巫王那边,他一百个脑袋都不够交代的。 彼时,子彦和龙首四卫皆在列英帐中商量下一步计划。 听了这件稀奇事,老四血狐露出抹狡猾的笑:“咱们小殿下伤的倒是时候。” 血燕哼了声:“老四,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血狐嘿嘿一笑:“老大都没急,你急什么。小殿下自有王上和阁主「疼爱」,你说你 ,老凑个什么劲儿?” 老三血鹰不耐烦道:“老四,你闭嘴!咱们在商量抓逃犯的事,你老扯上小殿下做什么?” 血狐扶了扶被血燕打歪的血纹面具,赔笑道:“二哥三哥别生气,我又没说小殿下是逃犯――”见血燕又要给他一拳,血狐忙捂住嘴巴,闷声道:“我不说,我不说就是了。” 一直没说话的子彦,突然扶案站起,正色道:“各位叔伯跟随父王多年,当知「祸从口出」的道理,这等戏言,岂可乱说!” 相处以来,对龙首四卫,子彦始终态度谦恭,从不摆阁主架子,如此疾言厉色,倒是头一次。血狐赶紧识趣的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没有人注意到,老大血凤诡谲难测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一丝精光。 趁着「思过」的间隙,九辰来来回回在新兵营里转了好几遍,都没能打探出延陵被关押的地方。夜里,幽兰又出去探查了一遍,也是一无所获。 延陵一失踪,延山几乎是陷入了崩溃状态,不是忽然呼天抢地的大哭,就是疯疯癫癫的要出去找延陵。 青岚不厌其烦,但想到他们兄弟确实很可怜,也只能忍着。最后,还是巫子玉神秘兮兮的揣测道:“听说,今日伙头营送到王使帐中的膳食,同样的饭菜,都是送两份。那帐中,肯定还住着一个人呢。” 向来榆木疙瘩似的延山这次反应超快,激动得从床上跳起来问:“你是说,小陵住在那里面!” 巫子玉无辜的摊摊手:“我可没这么说。” 次日,训练休息时,九辰特意留意了王使帐中动静,果然发现送进去的膳食是双份。而整整一上午,除了王使偶尔出来透透气,那营帐里再也没有出入过第二个人。 见九辰心事重重的回来,幽兰凑过去,问:“要不要我夜里再去探探?” 九辰却摇头,道:“这位王使,本就是暗血阁的人,龙首四卫把延陵关押在他帐中,的确方便掩人耳目。” 午时,操练结束,众人各自回营用饭休息。 九辰一边啃着大饼,一边思索下一步行动。今日,已是延陵中幻血掌的第六日,若再找不到解救之法,他就真的要性命不保了。 以龙首血卫的精明和手段,只怕,很快就能查出云棠死亡真相,亦会发现延陵手中并没有破云弩草图。 还有,那个身披斗篷的神秘人,他也要尽快搞清楚,究竟是什么来路。只听命于君上的龙首四卫,为何会甘心听他操控? 他虽不是什么热心肠的人,但延氏一族,毕竟是被巫王所害,他不能再眼睁睁的看着延氏仅存的这点血脉被迫害。 他正努力出神的时候,一名管事的副将,忽然掀帐而入,四下扫了几眼,问:“谁是九辰?” 难道是――他们开始怀疑了么? 九辰蓦地攥紧手中干粮,缓缓抬眸,道:“是我。” “哦,外面有人找你!” 那副将没头没脑的甩了句,便放下帐门出去了。 九辰一怔,这个时间,谁会来找他。若是阿剑或幽兰,不会找人传话的。 他计较片刻,收好饼,以便回来继续啃,才狐疑不定的走出了帐门。 现在正是午休时间,除了各处守卫,营中行走的人并不多。 从昨夜开始,九辰眼睛又开始间歇性的眩晕,因此,刚迈出营帐,九辰就下意识挡了挡明亮的光线。 隔着手指缝,他隐约看到,帐外不远处,静静立着一个眉目清极的白衣公子,正含笑望着他,仿佛深秋里最温暖的那一寸阳光。 九辰僵在原地,张了张嘴巴,却硬是说不出一个字。 子彦负袖,一步步走过来,面上是煦如春风的笑意:“怎么,才在军中呆了几日,连我这个兄长都不认识了?” 九辰听到这熟悉的温润声音,脑袋懵了一懵:“哥,你怎么过来了?” “这段时日,父王让我跟着右相学习户籍土地之事,此次,正好有粮草之事需要和列将军交接。”子彦几乎是宠溺的揉了揉他脑袋,道:“我想顺道看看你,就请旨过来了。” “算你知趣!”九辰抱臂,轻扬起嘴角,显然对这话很是受用。 子彦看对面的少年唇色异常苍白,联想起那个消息,便问:“你病了?” 九辰挺直肩膀,故作轻松道:“我身体好得很,哪里会跟你一样。” 子彦心中无端一痛。 九辰脑中灵光一闪,忽然转了转眼睛,试探着问:“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 子彦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九辰清了清嗓子道:“那个离恨天,你跟他熟吗?” 子彦微怔了怔:“你怎么知道,我认识他?” 九辰一摊手:“我还知道,他和西陵衍那个王八蛋一样,想拐你去楚国。” 子彦抚额,无奈笑道:“你要找他?” “我有个朋友受了重伤,必须有内力极高深的人替他逼出体内淤毒,才能活命。除了父王,我只能想到他了。” 九辰怕子彦生疑,便含含糊糊的一带而过。 本以为,子彦会追问几句,没想到,听完之后,他很爽快的说了声“好!” 九辰大喜过望,这才想起来最重要的问题:“你何时回去交差?” 子彦笑道:“过两日才走,我暂时借宿在王使帐中。” 王使? 九辰眼睛一亮:“王使帐中,可还有其他人?” 子彦似是仔细想了想,才有些不确定道:“内帐,似乎是躺着个人,像是生了重病……莫非,那人就是你的朋友?” 离恨天果然来的很快。 次日清晨,他踏着一地清寒,来到了威虎军中,恍入无人之境。 延陵所中幻血掌,已到了第七日。 龙首四卫一直在等,等着他用那半张草图来换取解药。 怎奈,延陵死水般毫无波澜的双目,只是直勾勾的盯着帐顶,连正眼都不肯瞧他们。 偶尔把视线移向他们手中血刃时,亦是眼底充血,恨不得焚尽那刃中血焰。 夜幕将至时,延陵依旧没有松口。 血狐嗅着这个瘦弱少年体内独特的内息,贪婪的舔了舔嘴巴,道:“我看,咱们不用点手段,他是不知道世上还有种东西,叫「生不如死」。” 延陵面露嫌恶,直接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血狐也不生气,耐心的抹掉面具上的血沫,掌间,已缓缓浮起无数根细如牛毛的血针。 血燕脸色一变,正要阻止,外面忽然飘进来一个影子,单膝跪地,禀道:“阁主请诸位大人到帐中议事。” 血狐遗憾的收起那些针,啧啧道:“阁主可真会煞风景。” 龙首四卫离开后,离恨天潜入帐中,顺利的将延陵掳到了谷中的石屋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即使发现延陵失踪,四卫也绝不会想到,延陵敢躲在出事的石屋里。 兵器库失火后,谷中的匠人暂时被转移到其他地方,这地方变得极其清静。 九辰对离恨天在他腿上戳洞的事,还记恨在心,索性直接靠在石屋外,等着他们。 延陵血毒攻心,情况十分凶险,离恨天耗费了一夜时间,也才堪堪将血线逼退到他腕间。 若要彻底祛毒,只怕,还需至少三夜。 九辰是在肩头一阵刀剜般的疼痛中醒来的。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正躺在石屋里的一块木板上。 延陵则和他并肩躺在另一块木板上,双目紧闭,呼吸微弱,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 九辰迅速爬起来,急问:“他到底怎么了?” 离恨天本在闭目调息,许久,才睁开眼,冷笑道:“他的事先不说,先说说你的事。” 九辰嗅到危险气息,本能的退了一步,警惕道:“关我何事?” 离恨天不紧不慢的起身,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根青藤。 “比如,我们先来聊聊,你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 这种气氛,让九辰莫名觉得厌恶,他向来不喜欢别人多管闲事,尤其是插手他的事。此人却屡屡厚脸皮的以师名自居,管他各种闲事。 九辰悄悄往左边挪了两步,瞅准时机,就脚底生风、向外跑去。 可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虚弱到了何等地步。 一道潋滟剑光,自那截青袖中滑出,不费吹灰之力的将他绊倒在地。 离恨天轻松反拧了那少年双臂,将他按在一旁的兵器架上,奚落道:“现在,该老实交代了吧?” 九辰眼睛愈加眩晕,视线也模糊起来,却不肯示弱道:“我的事,与你无关。” “是么?”离恨天玩味一笑,眼神倏然转冷,手中青藤,对准那少年身后,挟风落下。 “恩……”刀割般的钝痛,在身后骤然炸裂开,九辰咬紧牙关,脸色苍白的几近透明,一缕缕冷汗,顺着他额角,淌流到下巴,又淌流到衣甲内。 见那少年并无老实交代的意思,离恨天手上力道又重了三分,又快又狠的落下第二鞭。 九辰嘴角流出血色,失力的瘫倒在兵器架上,大口喘息了很久,他才有力气回头,倔强的直视那个青衣男子,扬起一抹挑衅的笑:“我自生自灭惯了,你凭什么管我?” 离恨天有一瞬间的痴怔。 他清晰的看到,说这话时,那少年的眼睛里,竟是……灼灼燃烧的恨意,抑或,敌意。 趁他出神,九辰使劲全身力气推开兵器架,向石屋外跑了出去。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九辰用力吸了口气,加快速度往营帐方向跑去。 此人明明恨母后,明明看不惯自己,却非要装出一副假慈悲的模样,来多管闲事,实在可恶。 他独自长到这么大,早就过了,需要人引领着走上「正途」的年纪了。 ------------ 81.攻心之计(补全) 为了避免龙首四卫察觉出异常,天亮前,离恨天又悄悄潜回骑兵营,把延陵送回了王使帐中。 帐内迷魂香还在燃烧,王使依旧在伏案而睡,对帐中动静,一无所觉。 子彦枯等了一夜,见离恨天终于现身,总算松了口气。 延陵尚在昏睡之中,子彦走过去,探了探他鼻息,讶然道:“毒还未解?” 离恨天净了净手,随手端起一盏茶,饮了几口,方不紧不慢道:“还需三日。” 见子彦垂眸不语,离恨天关切道:“怎么?你有难处?是不是他们起了疑心?” 子彦笑着摇头:“我只是担心,太耗费离侠修为。” 离恨天微微放心,甚是洒脱的道:“这点内力,算不得什么。” “多谢离侠相助。” 子彦轻施一礼,面露感激。 离恨天却出手挡住他,正色道:“对我,你不需客气。” 子彦仿佛被这道隐含期待的目光烫了一下,复垂下了眸子。 那抹青影消失在帐外之后,「伏案而睡」的金衣男子缓缓坐了起来,似笑非笑的问:“接下来,阁主打算怎么做?” 子彦重新披好斗篷,进入里帐,指间寒光一闪,将一枚银针刺入延陵的太阳穴内。 片刻后,延陵悠悠转醒,有些迷茫的望着眼前景象。 子彦背对着他,轻道:“放心,你还没死。” 延陵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情绪陡然激动起来,死灰般的瞳孔里,迸出炽烈的不甘和恨意。 子彦习惯性的把弄着玉箫,低声道:“延氏三代单传,皆有过目不忘的本领。那张草图,想必延少主早已默记于心。” 延陵瞳孔又张大了一分。 子彦似有所觉,语调一转,道:“我知道,延少主视死如归,但你那位义兄延山的死活,少主也不管了么?” 延陵果然变了脸色。 过了会儿,子彦从里帐走了出去。 站在大帐门口的金衣男子缓缓转身问:“情况如何?” 子彦却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昨夜,多谢副阁替我挡住四卫。” 金衣男子避而不受,只了然道:“阁主有事,但可吩咐。” 子彦这才起身,凝视着帐外隐隐透出的亮色,道:“子彦想请副阁以「王使」的名义,下一道指令。” “何令?” “以谋害云棠的罪名,立刻羁押步兵营的延山。” 金衣男子会意一笑,而后展袖回礼:“属下遵命。” 于是,这日点卯刚结束,睡眼惺忪的延山便被几名士兵按倒在地,五花大绑的关进了掌刑的梼杌营。 消息传到延陵耳中,他原本苍白的脸庞,几乎成了透明之色。 子彦通身隐在斗篷之下,唯有袖间,露着一截冰凉如玉的手。 “延氏三代单传,为了掩人耳目,保护唯一的延氏血脉,延族长从族中过继来一个孩子,立为少主。九岁那年,这孩子的食物里被人下了毒,虽侥幸活命,却心智全失。这孩子,就是「延山」。” 延陵身体剧烈的颤抖了一下。 子彦沉眉,不急不缓道:“延山虽然心智不全,独视少主如命,少主只需一句话,便可救义兄于「危难」之中。投桃报李,更待何时?” 见延陵双目呆滞的盯着帐顶,子彦眸光一转,道:“延山若是知晓,云棠是少主所害,只怕,为了保护「弟弟」,他会心甘情愿的伏罪。” 延陵十根手指,紧紧攥住身下的褥子,额上,已冒出一层冷汗。 许久,他暗哑着声音道:“我画。” 子彦轻笑,道:“少主果然是个聪明人。” 延陵眸中,却是死灰复燃般的决绝和炽烈:“我有个条件。” 子彦十分客气的道:“在下答应。” 延陵露出抹轻蔑之色,道:“我要回自己的营帐画。在这种肮脏龌龊之地,我画不出来。” “好。” 子彦眸中渐渐沉出一点细碎冷光,只一瞬,便消散无踪。 龙首四卫守在外帐,见子彦出来,血凤微有不悦的问:“延氏族人,最是狡诈,阁主如何保证,他画出的是真正的破云弩草图?” 子彦淡淡一笑:“他当然不会画出真正的草图。” 血凤一惊,一怒,甩袖哼道:“事关破云弩,并非儿戏,阁主怎可如此任性而为?” 子彦摩挲着手指,沉眸道:“他会把真正的草图,留给其他人保命。” 血凤看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默了默,方道:“阁主既然如此有把握,属下听命便是。不过,莫怪属下没有提醒,五日之后,下元节,就是王上生辰。若误了王上大事,谁也担待不起。” 新兵营一处偏帐内,年迈的老军医伏跪在地,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着。 他眼睛始终死死盯着地面,根本不敢抬头去看突然闯入的四个血衣人,以及,他们手中泛着血光的血刃。 血凤半蹲至老人身前,阴鸷的双目中,某种危险气息悄然流动:“还记得吗?前日,你曾去新兵营给一个叫「九辰」的新兵看伤。” 老人似是回忆了会儿,才颤颤巍巍的点头。 血凤眸光骤然一缩,沉声问:“他伤在何处?” “心口……偏左半寸。” “被何物所伤?” “听……听说是剑伤。” 血凤饶有兴致的眯起眼,问:“什么叫「听说」,你不是亲手给他上药了吗?” 老军医吓得浑身抖如筛糠,许久,才敢擦了把汗,小心回道:“是列将军说,那个新兵受了剑伤。但那伤口的形状实在奇怪,老夫只能看见……看见……” “看见什么?!” “那道剑伤上,有一个血洞,不大,但一直在流血。” 四人闻言,俱是神色一震。 出帐后,血燕见血凤掌间化出了传递消息用的血鸽,皱眉问:“大哥真的要越过阁主,直接向王上奏禀此事么?” 血凤冷冷道:“阁主的态度,你们也看到了。殿下七岁起,就同我们拆招,对我们四人的武功套路再熟悉不过。若他真有意帮延氏兄弟,迟早会坏了大事。” 血燕疑虑未消:“非亲非故,殿下为何要涉险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血狐嘿嘿一笑:“老二,你也忒天真。这世上,好东西谁都想要。想当年,为了匹马,小殿下都敢拿剑指着王上,破云弩这等稀罕宝贝,他只怕也垂涎已久了呢。” 他们拌嘴的间隙,血凤掌中的血鸽子,已振翅飞入碧空深处。 偏帐内,方才还语无伦次的老军医却已恢复冷静神色,他从容起身,对着身后一层药帐,弓身道:“尊者,人已经走了。” 犹豫片刻,他有些急切的问:“不知,我何时能见到小主人?” 药帐后,隐约显露出一个人影,听了此话,悠悠笑道:“一字不差,你做的很好。主子得空时,自然会召见你。” 他话音方落,垂落于地的药帐,忽然轻轻鼓动了起来。 年迈的军医似是意识到什么,喉间凉意滚动,一双脚,不由自主的朝后退了两步。 药帐后,一双阴冷的眼睛,略带戏谑的瞧着这一幕。 下一刻,寒光穿帐而过,老军医陡然睁大眼睛,砰地一声,仰头栽倒在地。 “呵,相见小主人,下辈子吧!” 黑衣蒙面的人影,从药帐后现身,冷哼一声,极有耐心将一瓶液体洒在这具尸体上。 呛鼻的雾气浮起,尸体渐渐化成一滩黑水,很快渗入地面,与一般药液无异。 延陵回帐后,便如同被人下了魔咒似的,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只端坐于案后,提笔对着一面空白的绢帛发呆。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整整两日,那面淡黄绢帛,也依旧是空白的。期间,离恨天又给延陵疗了两次伤,逼出了他体内大半的淤毒。 到了第三日傍晚,已经绝食三日的延陵突然搁下笔,大摇大摆的来到了梼杌营,要求与延山见面。 在王使和暗血阁的授意下,梼杌营主将十分客气的把延陵请到了关押延山的地方。 囚笼内,延山的四肢被特制的黑金铁链牢牢锁住,乍见延陵,他立刻激动的把脑袋抵到栅栏中间,呜呜的叫了起来。 可惜,他嘴巴也被铁链勒着,最终,也只能发出一连串破碎的音节。 延陵伸出手,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延山的脑袋,等到延山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时,忽然用力撕开了延山后背衣衫。 延山大吃一惊,忙问:“小陵,你干什么?” “嘘……别说话……” 延陵苍白的唇角,浮起丝平和笑意,他做了噤声的手势,而后,袖见红芒一闪,手中已多了一把形如火龙的薄刃。 “可能有些疼,你且忍着。” 说罢,延陵挥起薄刃,把刃尖对准延山背部一处肌肤,游龙走蛇般刻画出一道道血线。 子彦虽料到延陵会把草图留给延山保命,却没有料到,延陵竟把事情做得这么绝,直接把图一刀刀刻到了延山背上。 巫国先祖起于微末,后征战四方,因常背负神弓,被百姓尊为天神下凡。在巫国,弓图现于背,主贵,若擅杀藏图之人,会遭雷击天谴,乃大凶之兆。 有了这道护身符,就算是巫王,恐怕也不能轻易威胁到延山性命。 最令龙首四卫感到恼火的是,他们将延山后背反反复复看了数遍,都没在上面发现一丝草图的踪迹,哪怕是一点细微的伤口。 延陵鼻青脸肿的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抹嘴巴,若无其事的讥诮道:“延氏唤龙刀所刻之图,只有君王亲手涂抹上自己的热血,才能重现于世。这等圣物,岂是你们四条老狗能看的!” 唤龙刀? 王使帐内,子彦沉眸,咀嚼着这三个字,忽把视线移到血凤身上,十分谦和的问:“唤龙刀之事,我确有耳闻,但终究,只是个传说而已。不知,凤叔如何看待此事?” 对于子彦如此恭维的态度,血凤还是极为受用的。 他沉吟片刻,道:“九州分裂时,延氏曾同时为数国效命,为了保证图谱安全,才造出了唤龙刀。据说,那刀上刻着一行字「唯君王可见」。” “属下的意见是,立刻将此事回禀王上,由王上定夺。” 子彦目光一闪,没有说话。 血凤敏感的捕捉到这位阁主的态度,皱眉问:“难道,阁主另有看法?” 子彦垂目,轻笑道:“我只是觉得,以延氏少主的心计,他留在延氏背上的,未必是真正的破云弩草图。贸然禀告父王,未免冒失。” 血凤微有不悦:“那依阁主看,他何时才会拿出真正的草图?” 子彦沉眸:“还要再等等。” “等?”血凤哼道:“当日,说延氏少主会把草图留给其他人保命的是阁主,现在,他果然把草图刺到了延山背上,阁主却又说这是圈套。莫非,阁主根本就不想王上得到这张草图?” 子彦冷冷一笑,未置一语。 四人愤愤不甘的从帐内出来,血狐目露精光,道:“大哥,他此刻倒是摆出了阁主架子,咱们可如何是好?” 血凤沉吟道:“按原计划,直接禀明王上,请王上定夺。” 夜里,训练结束,众人用完饭后,都早早酣然入睡。延陵依旧挑灯坐于案后,对着黑沉沉的夜空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临近三更时,帐门忽然被风吹起一角,枯坐灯下的延陵毫无预兆的栽倒在案上。 九辰本是闭目躺着,听到动静,手中寒光一闪,帐内唯一的一盏油灯被灭掉。 离恨天悄无声息的飘入帐中,携起昏迷的延陵,黑暗中,回首,深深的看了眼身后的黑衣少年。 这是疗伤的最后一夜,也是最关键的一夜,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九辰会意,闪身出帐,先击晕了蛰伏在外的两名影子,才敢往兵器库方向去追离恨天。 帐内,本已「酣然入睡」的巫子玉缓缓坐起身体,他慧黠莫测的眼睛,扫过身旁空空如也的两个床铺和那盏被熄灭的油灯,慢慢浮起一丝深笑。 三更将尽时,新兵营两名新兵突然失踪的消息传到了鹰击将军的大帐里。 事出突然,鹰击将军立刻派人四处搜查,天色蒙蒙亮时,一队士兵,终于在一处山谷里发现了九辰和延陵的踪迹。 中军帐内,两个少年跪在地上,对于昨夜的去向,皆是闭口不言,鹰击将军大怒,正要以军法处置。帐外,忽然传来一个温润声音:“他们是跟我出去的。” 一袭白衣翩然而入,却是子彦。 鹰击略一皱眉:“公子这是何意?” 子彦轻施一礼,从容道:“昨夜,我奉列将军之命,去对面山上的仓谷营同管事交割粮草事宜。谁知,竟在营中迷了路,幸好遇到这两位小兄弟,我才恳求他们带我去仓谷营的。不曾想,山路遥远,竟害的他们触犯营规。若要责罚,在下愿替他们承担。” 鹰击召来副将一问,找到九辰和延陵的那处山谷,果然是往仓谷营的必经之路。 他若有所思的望着对面的白衣公子,一时间,竟有些分辨不出,子彦话中,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但此时,是真是假,也并不重要了。 面具下,鹰击缓缓勾起唇角,道:“既如此,本将就不重罚了。各去梼杌营领二十鞭子,再到校场集合训练。” “是!” 东方初白时,子彦回到王使帐中。 帐内的金衣男子,正握着一根竹条,负手沉思。 见子彦回来,他转身,神色略带凝重的道:“王上密旨,今年生辰,要在军中组织匠人以良兵神器祭炉神。王驾,已从沧冥启程。” 子彦神色一变,下意识,紧紧攥住了袖中玉箫。 ------------ 82.缓兵之计 巫王一路轻装简从,午时将尽,就抵达了威虎军驻地。 列英得到消息,早早就率众将于山谷外相迎。不曾想,巫王只简单询问了几句军务,连午膳都没用,就直接命车驾转往新兵营。 战马萧萧,鼓角铮鸣,一面面黑龙旗于长空中猎猎飞舞。 校场上,金戈相交,杀声震天,五百余名新兵分作十组,正一手持剑、一手持盾,井然有序的进行实战操练。 巫王策马巡视一圈,扬鞭指着校场方向,朗声笑道:“这才是我巫国男儿该有的气象。鹰击,你果然没让孤失望。” 陪驾的铜面将军微微侧首,双目间漾起笑意,慨然叹道:“想当年,王上练兵时,威虎军就像沙漠里的野狼一样,骁勇百万、纵横九州,破竹之势,谁敢与之争锋?那等气象,属下一生难忘,怎敢企及?” 巫王听了此话,脑海中不由浮起那些经久弥鲜的往事,一时间,竟有些怅惘道:“若论骁勇善战,谁又能与你相比。当年,镜湖之战,若不是为了救孤,你好好一张脸,也不会金疮遍布、以致毁容。” 隔着那张铜面,隔着无痕岁月,巫王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和他并肩为战的那个熟悉身影。一种血脉相连的力量,蓦地在他身体里剧烈涌动起来,搅得他喉头滚烫、心痛如绞。 许久,巫王有些恍惚的道:“参商,终究是孤对不住你。” 亲友隔绝,不能相见,故名“参商”。 鹰击将军握着缰绳的手,几不可见的颤了颤,只一瞬,他便轻笑一声,摸着铜面上的假鼻子道:“这些陈年旧事,属下早记不得了,王上雷霆之威,怎么反而优柔寡断起来?” “你呀!” 巫王无奈的摇头,叹道:“孤说过多少次了,在孤面前,不要自称「属下」。” “是,末将遵命。” 鹰击又是一声轻笑,恭敬应下,便策马陪着巫王继续前行。 巡视完校场,巫王指着点将台下、黑压压不见边际的新兵阵列,问:“这里面,资质好的匠人,能挑出多少?” 鹰击略动了动手指,侃侃道:“上上等一人,上等十人,中等五十人,皆身怀绝技、有造弩经验。” “上上等?”巫王若有所思,挑眉问:“这是何人?” 鹰击微微一笑:“就是雪岭延家的那个孩子。” “孤听说,云棠和那架旧弩,都毁在了他手里。这可是一根难啃的骨头。” 巫王眸光渐渐沉了下去,徐徐道。 鹰击没有否认,话语之间,也沾上了些许愁意:“雪岭延氏,既然是九州公主亲自选中的造弩人选,必有其过人之处。只要神弓能重现世间,就算咬碎牙,末将也得把这根骨头嚼烂了,咽进肚子里。” “看来,孤也是时候尝尝这根骨头了。” 午后,操练尚未结束,延陵便被鹰击将军亲自从校场带走了。因为有好事者称鹰击将军去的方向正是王帐所在,众新兵联想起他们兄弟近期所作所为,或唏嘘,或感叹,都觉得延陵这次是绝无活路可言了。 “听说,王上对武烈将军的宠信,仅次于鹰击将军。这次武烈将军遇害,王上大发雷霆,不仅派暗血阁协助调查,还亲临军中处置凶手,此刻,只怕,恨不得生剥活剐了他们兄弟呢!哎――” 也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众人唏嘘之余,竟也生了几分兔死狐悲之感,不由替延氏兄弟默哀 起来。 唯独巫子玉,尚沉浸在王驾到来的喜悦与兴奋中,一到休息时间,就凑到九辰身边不停的问:“你说,王上会召见咱们吗?”“万一王上召见,我们该穿粗粝的衣甲还是轻软的便服?”“在军中,我们算臣子还是算士兵呢?”…… 九辰不耐烦的皱起眉毛,唇线轻抿:“王兄想去便去,何必扯上他人。” 说罢,他便抱剑沉默起来,低垂的羽睫,在眼底投射出长长一片阴影。 王帐内,巫王正握着一截袖子,一遍又一遍的耐心擦拭着手中的青龙宝剑。他左右两侧,分别站着身披斗篷的子彦和一身金衣的王使。 龙首四卫分列下首,血狐指间银针闪烁,皆刺入延陵肩头,令这少年周身麻木、无法动弹。其余三卫,则手执血刃,看守着王帐中央的囚笼――囚笼里,锁的正是延山。 此刻,所有人俱屏息凝神,紧紧盯着延山坦露的背部。连受制于人的延陵,都用力的转着眼珠子,努力的看向囚笼里昏迷不醒的延山。 终于,巫王放下袖子,持剑,转身,一步步走向了木制的囚笼。 剑刃划破手腕上薄薄一层肌肤,温热的血,立刻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并顺着剑刃,一滴滴,如雨线般,落到延山麦色的背部,晕出滩滩血花。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 帐内,所有人的眼睛,都倒映出片片妖艳的红色,并在红色深处,开出兴奋的花朵。 下一刻―― 一把形如弯月的小弓,渐渐浮起,浮起,如古老的图腾般,深深烙刻在延山背脊之间。待细细一看,那脊椎,恰似一支巨长的羽箭,嵌在弓身之中,仿佛下一刻,就要破风飞出。 “这是――巫国先祖征杀四方、号令天下所用的龙脊弓!” 巫王神色一震,便见那弓身之上,又慢慢浮现出两行血红小字: 「欲得神弓,先得神木」 「万物皆有秩序,若贪心不足,必遭天诛地灭」 血狐看清这些字,立刻气急败坏的把整根银针都没入延陵肩头,怒道:“呔!小子,你敢耍诈!” 延陵脸部肌肉痛苦的抽搐扭曲,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住手!” 巫王陡然暴喝一声,然后,又双目凛冽而幽深的盯着那两行字看了许久,才缓缓转首,看向延陵,沉声问:“何为神木?” 延陵毫不避讳的与隐怒的君王直视,悠悠笑道:“自然是紫衫龙木。” 巫王阴沉似水的面上,挤出一丝冷笑:“这山中最后一株紫衫龙木,已经被你炸死,所谓神木,怕也只是个小把戏而已。” 延陵讥诮道:“君上谬赞。” 巫王不再多言,摆摆手,道:“延氏族人,可凭露水寻木摘花。孤给你两个时辰,仔细想想哪里有紫衫龙木。” 见延陵孤傲如故,巫王瞥了眼囚笼里的延山,冷笑道:“孤虽不能杀他,却有无数种方法能令他生不如死。” 延陵果然变色,半晌,吐出两字:“卑鄙。” 巫王只是哂然一笑。 延陵被带走后,血凤计较片刻,禀道:“王上,此子狡诈,恐不可全信。依属下看,所谓神木,只是拖延之计罢了,要寻草图,恐怕还得另辟蹊径才行。” 巫王知他话里有话,收起青龙剑,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血凤越发恭敬的道:“据属下了解,这位延氏少主因性情孤傲,得罪了不少人,军中人缘极差。但世子殿下,似乎有意和延氏交好,不仅陪他夜闯兵器库、纵火烧毁云弩,昨夜,两人还同时失踪了半夜,不知去了何处。也许,殿下会知道一些关于破云弩草图的内情。” 巫王闻言,眉心果然渐渐皱起。 一直沉默的子彦忽然轻笑一声,道:“世子陪延氏夜闯兵器库、纵火焚弩?凤叔此言,荒唐至极,究竟有何依据?莫不是,有什么私心罢!” “私心?”血凤哼了声,却不急不缓道:“若论私心,属下哪里敢与阁主相比。那夜,延氏的一名同伙被阁主玉箫所伤,属下本欲搜营,阁主却坚决反对,并始终不提搜捕之事;昨夜,殿下和延氏莫名失踪,明明有人看见是一个青衣人闯入了他们的营帐,阁主偏说他二人是被您带走的。却不知,谁的私心更重?” 子彦讥道:“说到底,凤叔并无凭证,只是个人臆测而已。” “是与不是,一验伤口便知。” 血凤还欲再言,一直沉默的巫王忽然抬掌道:“都不必说了。” 傍晚,新兵营训练结束,正是放饭时间,果然有副将过来传九辰和巫子玉去王使帐中回话。 众人似是早料到此事,一阵唏嘘后,皆目露怜悯的看着他们离去,暗道同延氏兄弟交好的人,果然都没有好下场。 巫子玉喜滋滋的回到帐中,先是打了盆清水洗掉满面灰尘,然后捉起袖子,把衣甲擦得锃亮,又戴上盔缨鲜艳的头盔,才精神抖擞的走出帐来。 九辰抱剑靠在帐门外,甚是无聊的看着天空发呆,乍见巫子玉出来,立刻看怪物似得,将他上上下下打量起来。 巫子玉还在不断调整头盔的高度,见状,摸了摸脸,惊问:“我脸上被蚊子咬了吗?” “没有。” 九辰转着剑鞘,笑吟吟道:“我只是突然发现,王兄竟还有如此英武不凡的一面。” 巫子玉备受鼓舞,有些激动的扶正头盔,急道:“那你快帮我看看,这头盔怎么戴才显得精神。” 九辰看也不看,用力把那面头盔往下一拍,抱臂,满意点评道:“过会儿,王上见到王兄如此风采,定会眼前一亮。” 巫子玉顿时跟吃了蜜似的,受用无比。见九辰又开始心不在焉的玩弄剑鞘,巫子玉绷着脸道:“咱们是去见王上,又不是赴刑场,殿下怎么连把脸都不洗?” “有时候,这两件事,并无本质区别。” 九辰懒懒说完,随意的把长剑往身后一抛,只留了剑鞘在手中,便大步往前走了,只留给巫子玉一个潇洒的背影。 巫子玉很是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指着那少年身影,对前方正等他的副将嘻嘻笑道:“我这弟弟不修边幅惯了,其实,他内心,还是很敬重王上的。” 那副将早等得不耐烦,闻言,啐道:“少废话!老子当了这么多年兵,还是头一次见到你这么磨叽的男人!” “喂!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王帐外,除了寻常守卫,只站着血凤一人。 见两人过来,血凤掀开帐门一角,恭敬的把巫子玉请了进去,却伸臂挡下了九辰。 “王上说,殿下先在外面想清楚该说什么,再进去回话不迟。” 血凤双目深深的看着九辰,十分和善的解释道。 巫子玉原本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帐子里,闻言,又缩回了脚,茫然的看着血凤,道:“这位壮士,你一定是搞错了,是王上派人传召我们的。” 血纹面具下,血凤似是笑了笑,然后长臂一伸,道:“王上还在等着侯爷用膳,请侯爷赶紧入帐罢。” 巫子玉愈加茫然的看着血凤,又转头,满是询问的去看九辰。 九辰把玩着手中剑鞘,闻言,扬起嘴角,不甚在意的笑道:“王兄先进去吧,不必管我。” 巫子玉张了张嘴巴,还欲再争辩,一只手,已不由分说、用力将他塞进了帐子里,却是九辰。 血凤看着对面抱剑而立、正悠然吹着风的少年,目中阴翳一闪而过,便指着帐前坎坷不平的山石地面,语气甚是冷硬的道:“属下方才漏了一句,王上说,让殿下跪着好好想。” 一根发丝,从帐门上坠落,恰落在血凤手中的那柄血刃之上。 九辰眼睛一眯,伸手,饶有兴致的抬起血刃,瞅准薄如蝉翼的刃尖,轻轻一吹,那根发丝,立刻断成两截,向地面坠去。 “真是把听话的好剑啊!” 少年嘴角轻扬,悠悠留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过身,大步往帐前的空地走去了。 血凤双目一缩,知他故意出言讽刺,内心暗暗轻哼了声,紧盯着九辰乖乖在空地上跪好了,才闪身隐入了半空。 巫王和文时候的这顿晚膳用的极慢,从帐内不时飘出的欢声笑语便可判断出,巫王定是在耐心询问着文时候在军中的近况,从衣食住行,到每日的操练课程。 九辰无聊至极,只能如往常一般,仰起头,去数夜空里闪烁的星星。 幸而,这几日天气不错,天上的星星很多,足够他数上好几夜,而不用像在王宫一样,总要反复的去数那寥寥几颗。 在他数得正投入时,一个饱含磁性的声音和着夜风轻轻飘入耳中:“殿下看的,是哪一颗星星?” “最亮的那颗,天狼星。” 这声音实在很舒服,九辰毫无戒备,随口答了句,便指着夜空一处道:“天狼星再往东南,就是弧矢九星。八星如弓弧,外一星如矢,它们,是夜里最漂亮的九颗星星。” 自顾说完,九辰忽然察觉出不对,他迅速收回视线,转眸,才发现,一袭金衣的王使,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身旁。 王使侧耳听着帐内动静,又看了看孤零零跪在夜色里的黑甲少年,忽的轻叹道:“王上待文时候如亲子一般,殿下心中,可有嫉妒,抑或,不甘……?” 说时,他隐在袖中的手指,几不可见的攥了攥袖口。 九辰又开始把玩着剑鞘,闻言,沉默了会儿,才挑起眉毛,满脸无谓的笑道:“风水轮流转。也许,下辈子,这等狗屎运也会砸到我头上,有什么可嫉妒的。” “说不准,我还能碰到一个待我更好的「王叔」。” 说完,九辰忽然饶有兴致的看了眼那袭金衣,冷冷挑眉道:“原来,王使和宫里的宫人们一样,对这等子虚乌有的宫闱碎事也感兴趣。” 攥着袖口的手,缓缓松开,王使神色异常复杂的望着那个眼睛比星星还要明亮的少年,眸底,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悸,在缓缓流动。 王帐内,巫王靠在软椅中,正认真的看巫子玉给他演练最新学的招式。看到不满意的地方,他还会亲自走过去,指点一二。 见那一角金衣匆匆闪入,巫王微有意外:“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出了何事?” 金衣男子缓缓摇头,却有意无意的瞥了眼帐外,道:“这深山之中,一入夜,温度极低、湿气极重,外面已经开始结露水了,王上要罚,在里面跪也一样的。” 帐内骤然安静下来,连舞剑舞的正尽兴的巫子玉都忽然停住了。 见这情形,巫子玉忙蹭到巫王身边,悄声求道:“王上,天这么冷,您就让殿下起来吧。这舞剑,两个人一起练才有意思,子玉剑术拙劣,正想向殿下讨教呢。” 王使闻言,竟如深水的眸间,缓缓流露出些许欣慰之色。 又半个时辰,王帐内才有了动静。 殷殷嘱咐间,巫王亲自把文时候送到帐外,又跟鹰击将军嘱咐了几句,才放心的让他把巫子玉送回营中。 待目送他们走远,巫王只用余光瞥了眼跪在不远处的少年,便转身回帐了。 四大血卫缓缓从暗处现身,血凤走至九辰身前,态度冷硬如故:“殿下可以进去了。” 王帐内,除了巫王,还站着一个身披斗篷的神秘人。 九辰死死盯着那人,蓦然忆起,兵器谷内那惊心动魄的一晚,以及,那截没入他心口的玉箫。 巫王负手立在帐中,见状,轻斥道:“还要孤再重新教你规矩么?” 九辰这才搁下手里的剑,撩袍跪落,如往常般机械的回道:“儿臣见过父王。” 巫王眸光暗沉不定,右手在背后,缓缓捏成拳头,沉声道:“让孤看看你的伤。” 九辰也没露出意外之色,很配合的褪掉上身衣甲,揭开胸口那片黑色里衣。 斗篷下,子彦握箫的手倏然一紧,龙首四卫,亦不约而同的快步凑了过去。 然而,当那伤口终于展露在空气中的时候,帐内,又陷入了一阵死寂。 许久,还是血狐呵呵笑道:“小殿下这剑伤,恢复的很快嘛。” 巫王闻言,近前一看,果然见九辰心口左侧已经结了一条细长的疤,与普通剑刃的厚度宽度都很吻合,确是剑伤无疑。而这条伤疤周围的皮肤,光洁如新,并没有被玉箫所伤的痕迹。 血凤惊疑不定的盯着那条伤疤,忽然转身,跪禀道:“王上,属下还须试试另一招,才能确信殿下的伤口没问题。” 巫王略一皱眉,似是犹豫了片刻,才捏拳道:“准。” “属下僭越了!” 血凤朝九辰恭敬行了一礼,起身间,忽然推出一拳,迅如雷电般击向九辰心口伤处。 这种情况下,九辰知道不能躲,只能生生受下。片刻后,那道已经结疤的伤口,果然重新裂开,流出温热的血。而裂开的伤口,依旧是齐整的一道,并无血洞痕迹。 血凤踉跄一步,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巫王微微松了口气,正要张口了结此事,忽然瞥见九辰肩头多了一道新的紫黑鞭痕,当即勃然变色,问:“你肩上的鞭伤,是怎么回事?” 九辰摸着衣甲的手一顿,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血狐已磔磔怪笑着,抢先一步道:“王上,小殿下这伤是因为昨夜――” “孤问的是世子!让他自己说!” 他话未说完,便被巫王一声暴喝打断。 血狐识趣的闭了嘴巴。 九辰默了默,才敢攥着拳头,道:“是儿臣违背营规,被罚了鞭子。” “违背营规?” 巫王咀嚼着这几个字,眸底陡然烧起一团烈火。 血凤忽然撩袍在一侧跪落,道:“王上息怒。属下之前所禀,就是此事。” 巫王果然皱眉,沉脸问:“何事?” 血凤高声道:“昨夜,殿下和延氏少主同时失踪,天亮时方归营。奇怪的是,当鹰击将军问及他们去了何处,殿下和那位延氏少主皆是闭口不言。” “不对!不对!” 血狐在一旁插话道:“大哥,你怎么忘了?后来,还是子彦公子说,昨夜,殿下还有延氏少主都和他在一起,鹰击将军才没有深究此事。” 见巫王脸沉得似要滴出水来,血凤又道:“可属下奇怪的是,昨夜,明明有士兵看到一个青衣人闯入了殿下的营帐,掳走了他们。” 说时,他眼睛有意无意的瞥了眼子彦。 巫王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捏成拳。听罢,他强压下目中翻滚的怒火,冷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孤有话和世子说。” 四大血卫互相递了个眼神,便依次告退。 子彦松开袖间玉箫,刚要抬步,巫王忽然道:“你留下。” ------------ 83.交换条件 “把上身衣甲褪掉。” 一阵沉默后,巫王只淡淡吩咐了这么一句话。 说时,他眼睛异常冰冷,仿佛沉淀了帐外满山寒雾。 方才验伤时,九辰已经褪掉了左边的衣甲,闻言,他正在往肩上扯黑甲的手一顿。只一瞬,他便机械的按照巫王的命令,重新褪掉黑甲和里衣,系在腰间。 巫王负手踱至九辰身后,双目如电的扫过他背上一道道蜿蜒的紫黑鞭痕,眸光翻转不定。 威虎军的鞭子,他是知道的,外面虽未破皮,皮下半寸肉,却早已被打烂了,所以才会积出紫黑的淤血。 外人看来,这鞭伤似乎很轻,但其间痛楚,却比破皮流血要严重的多。就算是军医用药,也必须先挑破伤口才行。 这么说来,他并没有违背规矩,私自找军医用药―― 思及此处,巫王下意识的把视线落在了九辰面上。烛火照映下,那少年的额上和鬓角,果然渗着一层十分细密的汗珠,混着满脸灰尘,倒不容易看出来。 但事关破云弩,还不是他心软的时候。更何况,他决不允许,向来懂事听话的子彦,也开始学会向他撒谎。有些事,一旦有了第一次,就会有下一次,和下下次。 巫王缓缓松开负在身后的手,袖间青光一闪,直接将青龙剑抛给了子彦。 “孤验伤,从未有不见血的规矩,给孤挑开他的伤口。” 巫王伸手指着地上的少年,侧脸冷酷无温。 斗篷下,子彦隐在袖间的手蓦然一颤,许久,都没有动。 巫王眉尖一蹙,微挑起眉峰,道:“堂堂暗血阁阁主,连这点胆量都没有么?” 暗血阁阁主? 九辰始终跪得笔直,目不斜视的直视前方烛火,方才巫王那般残酷的命令,都没能让他眸色有任何波动。但乍闻这五个字,他还是忍不住转目看向那个――始终安静的如同空气般的神秘斗篷人。 原来,此人就是只存在于传闻中的暗血阁阁主。曾经他甚至以为,这个位置,只是个掩人耳目的摆设而已。 子彦握剑的手指,因用力而渐渐泛出青白,在巫王威严目光的逼视下,他终是提起青龙剑,一步步走过去,一直走到九辰的身后。 那一瞬,他感觉,自己几乎被那一道道鞭伤烫的睁不开眼睛。 但也只是一瞬,他缓缓闭上双目,手中寒光一闪,青龙剑冰冷的刃尖,已精准的刺入肩头那道伤口,一点点划开,直划到背后。 紫黑色的淤血,急速流出,开始顺着背脊往下流。九辰咬唇,陡然捏紧拳头,任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几不可见的晃了晃。 巫王盯着他额角淌下的一缕冷汗,开口,冰冷无温:“吃点痛,能让脑子更清醒。孤问话的规矩,你知道。若有半句谎话,孤决不轻饶。” 九辰松开紧咬的牙关,半晌,才吐出一个音节:“是。” 巫王缓缓坐回案后,手指随意的敲击着桌案,问:“昨夜,你们到底去了何处?” “兵器谷。” “去做什么?” “有人闯入营帐,掳走了延陵,儿臣是追过去的。” 巫王手指蓦然一顿,沉声问:“那个人是谁?” 九辰摇头:“儿臣没有看清。” 巫王目中渗出寒光,扫了眼子彦,冷冷道:“继续挑。” 子彦掌心,已经冒出湿腻的凉汗,但这一次,他没有犹豫,手中剑刃一翻,准确的挑开了第二道鞭伤。 九辰面上的冷汗,淌流的愈加厉害,连带着鼻尖,也沁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孤再问你一遍,那个人是谁?” 烛火笼罩下,巫王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九辰依旧摇头,牙关有些颤抖:“他一直蒙着脸,儿臣没有看清。” 巫王默了默,复问:“那人把延氏掳去兵器谷干什么?” “好像在疗伤。他内力很深,能逼出幻血掌之毒,应该是延氏一族的高手。” 巫王陷入了沉思。要靠内力逼出幻血掌之毒,非绝世高手不可,难道,当年延氏一族,还有余孽苟活了下来么? 过了会儿,他抬起头,双目如炬的盯着依旧跪得笔直的少年,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如此,子彦为何会说昨夜你们是跟他在一起?” 九辰十根手指,已把掌心抠出血色,闻言,他轻抿起唇线,道:“是儿臣害怕此事传出去,会遭人误会,才恳求兄长代为隐瞒的。” “啪!” 一声沉闷的声响,乍然撕裂沉寂的营帐。沉睡的群山,似也感受到君王雷霆之怒,和着山风,呜呜作响起来。 巫王猛地一敲桌案,面色铁青,眸底,怒火沉沉翻滚:“孤说过,不想听到一句谎话!” 说罢,他霍然起身,横眉指着子彦,咬牙道:“再挑!” 子彦深深闭目,袖间的一截素手,几乎要将青龙剑柄捏碎。 凛冽剑光划过单薄的背脊,瞬间挑破三道鞭痕,淤血,喷薄而出,很快染满背部。 九辰终于支撑不住,咬唇,单手扶住了地面,嘴角,也流出来血色。 “到底是你恳求他代为隐瞒,还是他不惜冒着欺君之罪也要护着你?!” 巫王不知何时已走到九辰跟前,负手,居高临下的盯着地上苦苦支撑的少年,目光格外森寒,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 九辰费力仰起头,努力睁大被越来越多的汗珠粘湿的眼睛,声音虚弱:“是儿臣……恳求兄长……代为隐瞒。” 用尽力气说完这句话,他眼前一黑,毫无预兆的栽倒了下去。 子彦手中的剑,直直坠落于地。剑刃上残留的血迹,很快顺着刃尖流下,没入泥土里。 巫王忽然沉沉叹了口气,转目看向僵立在原地的子彦,问:“他说的,可都是实话?” 子彦沉默许久,道:“除了最后一句,都是。” “啪!” 巫王抬掌就是一记耳光,目中微微泛起血色。 子彦生生受下,半边脸都青肿起来,身体晃了晃,却没倒下。 “都是孤屡屡纵容,才让你连暗血阁的规矩都忘了!” 巫王咬牙说道,神色间,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懑。 九辰是在一阵刺入骨头的寒冷中醒来的。 透过模模糊糊的视线,他依稀辨出,自己依旧倒在王帐之中,只是衣甲已经被人穿好了。因为,他已经能清晰的感受到衣料摩擦伤口时带来的刺痛。 而方才的寒冷,其实只是穿帐而过的一阵冷风。 九辰努力的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身体像被抽空似的,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可就在他闭上眼睛想要重新睡过去的时候,耳边,却传来呼啸而过的鞭声。 鞭子入肉的声音清晰的传来,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九辰轻扬起嘴角,昏迷过去,也不错…… 可就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一角白衣,毫无预兆的撞入眼中。 白衣……白衣?! 九辰脑子里嗡的一声,猛然清醒过来,视线,也渐渐清晰。 通体泛着寒光的鞭子,玄冰铸就,正雨点般落在那袭白衣之上,带出星星点点的血色。 捉鞭的手,布满厚茧,却遒劲有力,主人,正是一袭金衣的王使。 子彦双眸冲静的望着前方,唇色泛着异样的青白,面上竟无一滴冷汗透出。他整个身体,除了鞭子入肉时,会轻微晃晃,对浑身血色,竟无半点反应。 案前,巫王负手而立,整张脸都隐在暗处,根本看不到表情,唯独一双拳头,又紧攥了起来。 九辰也不知从那里来的力气,突然爬了起来,直扑到子彦身后,捉起地上的剑鞘,黑眸异常警惕的盯着那金衣男子,道:“要审……就审我……不要打他……” 巫王听到动静,缓缓转身,看向浑身染血的两个少年,神色异常复杂。 九辰立刻又有些警惕的看向巫王。 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了血凤的声音:“王上,延陵招了。紫衫龙木,在距此百里,百兽山下的黑沼泽里。” 巫王听到消息,紧蹙的眉峰,微微一展,旋即又神色凝重起来。 王使似是读出来他心思,叹道:“黑沼泽是至凶至险之地,毒雾弥漫,吞没过无数野兽和过路人的尸骨,贸然擅闯,必是死路一条。只怕,要费心挑选一个擅察地形又有实战经验的人过去。” 巫王听罢,微微颔首。 片刻后,他恢复了冷静神色,道:“先处置完这逆子再说罢。欺君之罪、儿戏军法,就算不打死,也要去掉他半条命。” “是。” 王使恭敬应下,复扬起手中玄冰鞭,落鞭的一刻,却有些为难的望着护在子彦身后的黑甲少年。 子彦转首,微带责怪的看着身后的少年,轻声道:“父王面前,不要胡闹。” 九辰倔强的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动,更用力的攥住了剑鞘。 巫王骤然冷笑一声:“你若真想救他,就告诉孤,刚才还有哪个问题说了假话。既然最后一个回答是假的,其他的回答,孤也不能全信。“ 九辰复抿起嘴角,道:“儿臣没说假话。最后一个回答,也是真话。” “冥顽不灵!” 巫王脸一沉,抬掌道:“拉开他,继续行鞭!” 九辰用力挣开王使的挟制,忽然黑眸灼灼的看向一身青色龙衮的巫王,高声道:“只要父王能饶过兄长,儿臣愿意去黑沼泽替父王寻找紫衫龙木。” 巫王没料到他说出这么一句,震惊之外,蓦地陷入深思。 当日夜里,王使留在王帐同巫王议事,九辰和子彦皆睡在了王使帐中,到了后半夜,九辰就毫无预兆的起了高烧,一直烧得全身滚烫。 子彦替他清洗伤口时,才发现,除了后背被挑破的鞭伤,九辰的胸前也在不断的往外涌出大量血色。伤口裂开,不至于此,惊疑之下,他揭开那层黑色里衣,几乎是遽然变色。 那道「微微开裂的剑伤」已如一块死皮般,被血冲开,挂在肩上。心口处,原本的剑伤,已溃烂的辨不出形状,正中间,一个三指宽的血洞,正往外冒着黑血和浓水。 九辰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低咳了几声,轻道:“本来,剑伤可以盖住那个血洞的,谁知,那恶贼竟在箫上涂了尸粉,血洞越来越大,我才不得已让阿隽带来了懂易容术的人,暂时遮住伤口。” 说完,他轻扬起嘴角:“若是龙首老大再来一拳,我只怕就瞒不过去了。” 见子彦冲静的眸间,满是急色,九辰不以为意的笑道:“没事的,这些天,我一直在用内力逼出尸毒,血洞,已经不再蔓延了。” 子彦猛地一拳砸到床板上,盯着床上的少年,怒不可遏的吼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伤的有多重!病成这样,还逞能去什么黑沼泽!” 他遇事向来冲静如水,如此不顾形象的大声宣泄斥责,还是头一次,连带着气血,也从肺腑间涌到了脸上。 九辰心底却生出一股融融暖意。 他盯着子彦怒气冲冲的脸,打量许久,忽然认真道:“哥,如果我不在了,你会难过吗?” 子彦蓦地一怔,旋即笑道:“真是烧糊涂了。” 九辰笑了笑,透过被风吹起的帐门,捕捉着天边星星,找了许久,才把视线定格在最亮的那一颗上面,轻道:“哥,如果这次,我回不来,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被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欺负了。日后,遇到难事,你可以找阿隽。” 子彦淡如青墨的眸底,倏然晕出一滩水色。 九辰却已望着帐顶,把双臂往脑袋下一垫,嘴角微扬,悠悠叹道:“不过,以我的本事,这种事发生的几率,实在太小了。” 子彦喉间,溢满苦涩,许久,他才略略平复了情绪,道:“不许再胡说了。” 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处理,前提是,他不能自乱阵脚。 ------------ 84.前路漫漫 被玄冰鞭所伤,的确是件麻烦事。 子彦枯坐灯下,只觉丝丝冰寒,如附骨疽虫般,钻进伤口,不断咬噬着每一寸血肉,直侵入骨缝里,然后慢慢扩散到整个身体。 寒气侵扰下,淤血凝结在伤口之中,无法流出,他俊秀苍白的面上,也仿佛覆了层霜雪般,隐隐泛出些晶莹透明的颜色。 缓过神,他把视线重新落到床榻昏暗处,那个呼吸极浅的少年身上,眸底隐有忧色。 玄冰鞭凝结出的寒气,几乎压制住了他一半的内力,耗了半宿,他险些催出内伤,也只成功替九辰逼出一小部分尸毒。 看来,要解决此事,必须另想办法了。 此时距天亮尚有一段时间,子彦抬手,指间寒光一闪,灭掉帐内烛火。 下一刻,他已重新披上斗篷,消失在夜色之中。 对于子彦的突然到来,巫王并没有表现出意外,只沉怒未消的道:“孤倒不知,堂堂暗血阁阁主,竟要受属下挟制!” 子彦知道巫王是在气他没有处理好和龙首四卫的关系,以至于出了今日闹剧,便伏身而跪,深深一叩首,愧疚道:“是儿臣无能,给父王添堵了。” “日后,若再让孤看到这等君不君臣不臣之事,你这阁主,也不必做了。” 巫王哼了声,侧颜冷若冰霜。 “是。” 子彦缓缓跪好,露出乖觉神色,垂目不敢再说话。 巫王见他隐在斗篷里的半张脸,掌印宛然,尚是青肿的,一时间,气也消了大半,缓颜问:“伤口可有找军医处理过?” 子彦摇头,道:“等天一亮,儿臣就去。” “不必了。” 巫王忽然叹了声,起身,拿起案上的白瓷瓶,然后负袖走到子彦身后,微有无奈道:“把上衣都褪掉罢。” 子彦却没有动。 巫王拧眉:“还在跟孤置气?” 子彦忽得重重一叩首:“黑沼泽之事,儿臣请父王三思!” “此事,孤与王使已有主意,无需再议。”似是早料到他今夜来此处的目的,巫王负手,果决道。 “可子沂有伤在身,若贸然涉险,必然——” “够了!” 巫王冷冷打断他,咬牙斥道:“因私废公,不分轻重,孤说过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么?!” 子彦惨然一笑:“儿臣不敢忘记父王教诲,只是斩不断,那根骨肉相连的血脉。” 巫王闻言震住,许久,叹道:“为君为父,孤又何尝愿意拿自己的亲生骨肉去冒险。” 语罢,他打量着子彦俊秀苍白的双颊,双目异常幽深:“终有一日,你会明白孤的苦心——等你坐上了孤这个位置,你就会懂得,什么叫「高处不胜寒」。” 子彦微微晃神,静如平湖秋水的眸子深处,乍然碎裂成一池縠皱波光。 原来,在命运这只翻云覆雨手之下,他日日挣扎,夜夜不安,最终,也只是被嘲弄的更多而已。 “你向来懂事,以后,不该插手的事,就不要多问。” 巫王说着,已恢复淡贮神态,语气也温和了许多,道:“把上衣褪掉,孤给你上些药。” 子彦指尖一颤,机械的褪掉斗篷和上衣,未及反应,一只宽厚的手掌,已带着温热覆到他背上,缓而有力的揉出每道伤口里的淤血,再把药粉一点点撒进去,用绵柔的内力化开。 针扎似的寒气,渐渐从肌骨中抽离出来,子彦苍白的面上,终于恢复了一些血色,连带着整个身体,都放松了下来。 当沉沉黑夜终于散尽,天边透出第一抹光亮时,九辰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隔着帐门,已依稀能嗅到山间晨风和朝露的气息。 九辰动了动手臂,感觉自己的体力已经恢复了很多,便揉开眼,迅速穿好衣甲和靴子,准备离开。 再过一刻,就是点卯的时辰,在去黑沼泽的王令正式下达前,他绝不能误了正常操练。 可就在他收拾完毕的时候,却发现,隔帐后的床榻上,并无子彦踪迹。 难道,昨夜他昏睡之时,又发生了什么事…… 这令九辰陷入无边的恐惧之中,他呆了呆,掉头就往帐外冲去,却不想,刚出帐,就撞进了一人怀里。 紧接着,一声轻斥徐徐传来:“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九辰迅速站好,才发现五步之外,站着一个广袖蓝衫的身影,神色冷峻,不怒自威,正是巫王。 巫王身后,子彦正冲他温和的笑着。 九辰暗暗松了口气,行过礼,正要转身往校场方向跑去,身后,却传来巫王淡漠的嗓音:“今日的操练,不必去了。” 九辰脚步一滞,疑是听错。 巫王只留了句:“跟孤过来。”就移步向别处走了。 九辰默了会儿,才肯转身,有些狐疑不定的跟了过去。 此时,太阳虽然还没有升起,山间草木茎叶之上,却已挂满一颗颗露珠,滴翠映碧,投射出晶莹的光芒。 两人一前一后,皆是无言。九辰依旧把玩着手里的剑鞘,不时用它去拨弄草木上的露水,用来打发时间。 走至半道,集合的号角骤然响起,在空气里留下长长一段余音。周围山峦间,号角,想是各个营盘都开始了一日的操练。 负袖走在前面的巫王忽然停住了脚步,目光凝视着远方某处,道:“等你从黑沼泽回来,孤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 九辰想都没想,脱口道:“日后,父王不要再找兄长麻烦。” 巫王一时失笑,道:“除了这个。说一说,你自己想做的事。” 九辰默了默,攥紧手中剑鞘,道:“儿臣想去死士营。” 许久,无人回应。 巫王站在逆光之中,微微阖目,眉间,万千意绪霎时堆积。 九辰只看到,他负在身后的双手,缓缓攥紧,又缓缓松开。 当第一抹阳光破山而出时,巫王终于开口,一字字,沉声道:“到时,孤让你做死士营的统帅。” “前提是,平安归来。” 巫王始终没有转身,说罢最后一字,便径自向前走了。 九辰呆立原地,黑亮的眼睛里,隐有水泽闪动。 待水泽散去,阳光下,少年终于露出一抹飞扬的笑意。 巫王最终停在了列英临时搭建的中军帐前,里面甚是热闹,列英、鹰击和其他营盘的几名重要将官都在。 见巫王进来,众人忙起身行礼,请巫王坐到主帅之位。 巫王扫了眼身后的少年,淡淡吩咐:“给众位将军见礼。” “是。” 九辰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九辰,见过各位将军。” 帐中众人,大都识得九辰身份,见状,皆是一惊,立刻齐刷刷的站了起来。 巫王抬掌,示意众人落座,微微笑道:“他既入新兵营,便要按军中的规矩行事,你们不必惯着他。” 众人听了这话,才敢捏着汗坐下,生生受了这一礼。 巫王走到主案旁,没有立刻落座,而是负手凝视着帐中悬挂的一幅巨大地形图,道:“今日,孤召集你们过来的目的,想必,列英已经传达过。” 众人皆点头称是,面上,也敛去了笑意,代之以凝重之色。 巫王把视线移向九辰,道:“坐在这里的,都是军中老将,战功赫赫、实战经验丰富。把你的计划,尽量详尽的说一下,让这些叔伯给你些指点。” “是。” 九辰起身,从沙盘里拔出一面黑旗,指着地图上标注了红□□域的一处山谷,道:“这里,是黑沼泽起点,百兽山山脊往北十里,皆是黑沼泽范围,但能生长树木的,却只有沼泽中间尚未被侵蚀的一处山岭。” 刚听一句,列英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道:“去过黑沼泽的人,基本上都死了,根本没有信息流传下来。殿下如何知道,那树木长在何处?” “当然有。” 九辰微挑嘴角,道:“《九州列侠传》中就曾说道:燕悲歌游百兽山,北经黑沼泽,但见昭昭水泽,皆是红壤,只生盐,不生木,唯独中间一岭黑壤,古木森森,甚是令人称奇。” 此言一出,下面众位将官,立刻变了颜色。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将拧起眉毛,有些不悦道:“这些□□,全是胡编乱造的市井之言,殿下岂可轻信?” 另一名将官也附和道:“军国大事,断不可儿戏。” 九辰把玩着黑旗,眉毛一挑,道:“市井之言又如何?昔日,巫国先祖,就是从市井匠人那里发现了强弩和战车的制造方法,攻城掠地,才能势如破竹。听刁龙大夫说,昔日各位将军随王上征战四方时,还曾效仿当地山民,用驱逐鸟兽的方法来引路,镜湖之战时,更是悬赏万金,遍搜当地人编纂的地理志,才成功找出暗道,设下陷阱、伏击云意遥。” 那老将军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沉着脸道:“这根本是两码事嘛。” 倒是鹰击将军,忽然呵呵笑了两声,道:“我倒觉得,殿下说的那个什么穷侠传,有点意思。反正也找不到其他记载,倒不妨一起听听。您说是吧,王上?” 巫王始终冷眼旁观,未置一语,闻言,倒是微微颔首,示意九辰往下说。 九辰暗暗吐了口气,把黑旗移了一下位置,道:“按《列侠传》记载,那片山岭四周全是淤泥,根本无法行走。若紫衫龙木真的长在山岭里,最大的问题,就是怎么运出来?” “沼泽外,离山岭最近的,就是百兽山西北的一处矮峰。末将的想法是,从那里炸开一条山道,用火牛把紫衫龙木拉出来。” “火牛?” 鹰击转瞬明白过来,眼睛一眯,笑道:“殿下是想效仿破虏营的做法,点燃牛尾,利用他们发足狂奔时的巨大冲力,从沼泽地里拖出紫衫龙木。可殿下如何保证,狂躁之下,这些牛会朝着一个方向跑?” 九辰道:“依照攻城之法,若堵住所有通道,只留一个出口,他们自然会朝一个方向狂奔。” 鹰击眸光一动,道:“但百兽山背靠险壁,山道隔绝,就算把神木拉出了沼泽,又怎么运回威虎军驻地?” 九辰默了默,道:“听说,百兽山下,有条暗河,可以通往山外的梦江。只是,末将还不知道这条伏流的入口在何处。” 众人闻言,皆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了方才说话的那位老将军。 九辰不解何意,列英已笑道:“说到这方圆百里的大小河流,只怕,没人比公孙老将军更清楚了。他说的,可比地理志上都准。” 九辰眼睛霎时一亮。 那位老将军却神色复杂,沉吟许久,才道:“百兽山底下,那是条鬼河,水流很急,连鱼都不愿意进去,断不能从那儿过。” 巫王微微拧眉:“可还有其他出路?” 老将军苦思良久,缓缓摇头。 ------------ 85.前人遗策 天意如此,想要把紫衫龙木带回来,必然是至坚至险。 满帐沉默中,公孙老将军忽道:“昔日,风国奇袭赤水国,薛衡曾以油藤为笼,藏死士于其中,从暗河偷渡入城。这些死士斩杀了守城将士,打开城门,引风军入城,薛衡才能不费一兵一卒得了赤水之地。” 巫王骤然展眉,却疑虑重重道:“藤笼入水,岂有不沉之理?” 公孙老将军抚须笑道:“王上有所不知,薛衡所用油藤,皆是选山中大血藤,用油浸泡半月,晒干,如此反复十余次制成,刀剑难入、水火不侵。他制成的藤笼,四面密封,只用一根芦苇管通气。” 九辰正把弄着黑旗,闻言,心中一动,喜道:“若仿照连舟之法,把藤笼都连接起来,对付急流,应该不成问题。” 老将军颔首道:“老臣也是此意。” 一旁的鹰击将军却呵呵两声,道:“办法倒是不错。只是,薛衡所用油藤,没有一年半载是制不出来的,如何救急?” “倒也不然。薛衡为将时,西梁尚未灭国。末将听说,当年给薛衡提供兵器的,都是起于西梁的端木一族。”列英说着,看向老将军公孙华:“此事,老将军定也有所耳闻。” “不错。” 公孙华神色有些复杂的道:“商路艰难,若遇急流险滩,端木族人常以油藤做筏,破浪而出。薛衡,只怕也是从此间获得的灵感。” 顿了顿,他浓眉微锁,道:“只是,西梁被巫国所灭,端木一族和巫人之间,总是隔着一道梁子。涉及兵事,还是谨慎为好。” 鹰击摸着自己的假鼻子,懒懒笑道:“商人,商人,都是见钱眼开。送上门的买卖,哪里有不做的道理。据我所知,端木族这几年一直对巫国的北市很感兴趣,比起旧怨,他们恐怕更希望能尽快打通这九州商路。是吧――殿下?” 铜面下,他眼底含笑,闪动着一点亮芒,似有所指。 九辰见他突然把话锋转向自己,有些摸不清,他到底都知道些什么,又暗指什么,默了默, 道:“我只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以利诱之,这笔买卖,自然能做。” 列英见巫王并无反对之意,笑道:“末将营中有一名副将,上个月,刚从端木族商人那里买了件羊皮大衣,不如就让他出面联络,最迟今日傍晚,货就能到。” “非常之时,可以一试。” 巫王从地图上收回目光,转身,微微颔首,道:“挑一些可靠的人,连夜赶制藤笼,尽快运到黑沼泽。” “末将遵命。” 商议完毕,九辰跟着巫王刚出营帐,便见迎面走来一个衣甲鲜亮、昂首阔步的新兵,正是文时候巫子玉。 点卯已过,此时本应是晨练时间。九辰料想他这位王兄敢逃了操练、出现在这里,定是得了王旨,来陪巫王用早膳的,就立刻趁机道:“儿臣先回营了。” 从威虎军驻地到百兽山,快马三个时辰就能到,要赶在后日巫王生辰前把紫衫龙木带回来,必须中午前出发。 巫王望着朝阳之下、那少年灰扑扑的脸、灰扑扑的衣甲和额前有些凌乱的发丝,初是拧眉,而后心思微动,忽道:“临行前,好好洗把脸,抽空找军医看看伤去。” 九辰口上应了声“是”,转身后,便随手抹了抹脸,随手拍了拍袍角灰尘,又不甚在意的吹了吹飘在额前的两缕碎发,暗暗盘算起带哪种火药威力更大。 他刚大步流星的迈出半步,巫子玉已经急急走了过来,在巫王跟前扑通一跪,正色道:“臣愿意同殿下一起去黑沼泽寻找紫衫龙木。” 此话一出,不仅九辰,连巫王都懵了。 片刻后,九辰嘴角轻扬,转身攀住巫子玉肩膀,道:“王兄此话当真?” 巫子玉重重点头,一脸凛然道:“只要殿下不嫌弃我这个王兄,臣愿追随左右,以效犬马之劳。” 九辰眯起黑眸,嘴角带笑,十分和善的道:“不嫌弃,不嫌弃。我怎么敢嫌弃王兄呢?” 巫子玉受到鼓励,有些激动的道:“殿下放心,我一定一定不会拖你后腿的。” “孤不准!” 巫王盯着两个少年,面沉似水,目中倏地迸出一道利光。 巫子玉扁着嘴巴,露出委屈之色:“臣空受王上恩宠,却从不曾为王上分忧解难。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王上也嫌臣纨绔无能么?” 巫王沉着脸,没说话。 巫子玉一咬牙,露出决绝的神色,道:“王上若不答应,以后,臣再也无颜当这个徒有虚名的侯爷了。臣、臣还不如到南山寺出家当和尚去!” “不许胡说。” 巫王伸出手,抚着巫子玉发顶红缨,神色怅惘,目间隐有沉痛:“我答应过你父亲,视你如宝如玉,保你一世无忧。你若出了意外,我如何与他交代?” “可父亲若在,定不会希望子玉是个一事无成的废人。” 巫子玉低下头,有些失落。 九辰在旁边抱臂瞧着,唇边那抹恶作剧般的笑意,早已消散无踪。他自觉这样沉重的气氛下,自己的父王恐怕要同自己这位王兄好好说点贴心话,实在不适合有第三个人打扰。 他往后挪了挪脚,正要悄悄转身离开,一个沉敛带笑的声音忽然传来:“依属下看,文时候同去,倒是能和殿下互相照应些。” 竟是一身金衣的王使。 巫王手一顿,冰冷无温的侧颜,渐渐融入天边那轮似火朝阳之中,他沉默了许久,道:“也好。” 也好?!……就是……同意了! 九辰大是愕然,不由皱起眉毛,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把那金衣男子打量了几遍。 巫子玉咋一听,一下子也没能消化这个消息,待确定没听错,立刻雀跃的跳起来,眉飞色舞道:“子玉谢王上恩典。” 九辰甚是无语的撇了撇嘴,径自回帐去了。 新兵们皆已参加操练去了,帐内空无一人,九辰取出那瓶五色萱,仔细处理好胸口裂开的伤,就枕臂躺在帐外空地上晒太阳。 朝阳虽然灿烂明媚,照在身上,却没有多少温度,唯独光芒异常刺眼。 九辰摸了摸咕咕直叫的肚子,正琢摸着多带些干粮,一个香气四溢的油纸包,倏地出现在他眼睛上方,伴随着一个温润含笑的声音:“趁热吃。” 子彦一身白衣,逆光而立,正如初来威虎军那日。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俊秀苍白的面上掩饰不住的虚弱与惨然。 九辰接过来东西,拿到手里闻了闻,顿时眼睛一亮,大喜道:“是蟹黄饼。” 说完,他腾地坐起来,毫不客气的撕开油纸,就着腰间半壶清水,直接坐在帐门口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子彦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阳光下、吃得一本满足的少年,眸底隐有痛色:“吃完,我带你去军医那儿上药。” 九辰头也不抬道:“我好得很,不需要他们。” 子彦一下子怔住,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对不起,作为兄长,我实在不该总连累自己的弟弟拿性命去冒险。” 九辰啃完最后一口饼,偏过头,嘴角轻扬,道:“幸而,我向来运气不错。” 不过半个时辰,列英已经把诸事安排完毕。火药已经被分装在二十个随行士兵的马匹上,每一匹马,各带两头牛,据说,这些士兵,都是威虎军中百里挑一的顶尖高手,而运木的粮车,则晚些时候跟着藤笼一起出发。 临行前,九辰从怀中取出一物,悄悄塞到子彦手中,扬起嘴角,道:“这东西太贵重,带着不方便,哥,你先替我保存一下。” 子彦摊开手掌,只见掌心躺着一枚血红色令牌,通体透明,内有火焰流转,正是当年九辰私离王都时盗取的那枚暗血令。 这枚暗血令,本为巫王所有,可号令暗血阁上下,包括龙首四卫。 见此令,如阁主亲至。 如今,他把这枚暗血令留给自己,便是,留下来一道足以化解日后所有祸患的平安符。 子彦只觉整颗心,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挣扎的越厉害,积的痛越沉越深。 他猛地抬起头,还想在说些什么,两列轻骑,已淹没在群山之中,绝尘而去。 不远处的高坡之上 巫王负手而立,凝视着山道上掀起的道道烟尘,忽然叹道:“参商,你又是何苦?” 他身后,正立着一袭金衣的王使。 阳光照耀下,王使金色袖口上跳跃的光芒异常刺眼。 “同为王室子弟,殿下肯为寻找神木深入险境,堂堂一个侯爷,如何有颜面置身事外!” 闻言,巫王冰冷的侧颜,愈加模糊不清。 片刻后,他轻一抬掌,龙首四卫自半空现身。 “你们跟过去,沿路保护文时候的安危,不得有误。另外,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传递给孤。” “是,主上。” 四人对视一眼,正要退下,便听前方静如雕塑的君王,继续补充道:“还有,世子的安危。” ------------ 86.公平交易 为了能赶在天黑前到达百兽山,九辰所选的,皆是艰险难行的近道。 由于峭壁光滑、山道狭窄,随行士兵所携带的火牛,或畏惧不行,或坠崖碎骨,几乎折损了大半。 巫子玉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抖,面色比纸还要惨白几分,他全身的肌肉和神经都紧绷着,不敢用力呼吸,不敢去看那深不见底的断崖,更不敢抬手去擦额头上的冷汗。 马儿稍微打个磕绊,都能让他惊慌不已。 眼见着那些火牛因极度恐惧而暴躁的乱奔乱撞,以致坠落山崖,连一丁点回声都听不到,巫子玉双股战栗不止,一颗心,几乎塞住了嗓子眼。 不过,令九辰倍感欣慰的是,这位王兄虽然已经吓得失了三魂七魄,倒难得有骨气的坚持骑马而行,并没有做出什么令王室子弟蒙羞的丢脸之事,来拖他后腿。否则,他定会毫不客气的将此人丢在半道上喝西北风。 唯一令他感到郁闷的就是,每隔一刻,巫子玉要小吐一次,每隔半个时辰,巫子玉要大吐一次。时间掐的,简直比巫王上朝的时间还要准。 黑夜来临时,一行人终于抵达百兽山脚下。 翻过百兽山,就是黑沼泽。 夜里,正是山上野兽活动觅食时,十分危险。九辰命众人就地休整露营,以便保存体力,明日一早再过山。 众人用完干粮和水,便两人一组,靠背而睡。巫子玉只觉全身筋骨都散了架,瘫在地上,哀嚎不已。 九辰懒得理他,只扔了个水袋和一张大饼过去,就大步流星的朝着十米外――两名士兵睡觉的地方走去了。 这些随行士兵皆是隐蔽性极强的夜行装扮,见九辰走过来,一名「熟睡」的士兵似有所察,十分自觉的扯下蒙面黑巾,眨眼,明眸漾漾的盯着那黑衣少年的一双脚,道:“殿下的靴子该补补了。” 竟是不知何时混进来的幽兰。 九辰低下头,果然见右脚的靴头上磨出了一个洞,暗暗皱起眉毛。 幽兰盘膝坐起,继续眨着眼问:“殿下是何时察觉到的?” 九辰挑眉,冷冰冰道:“巫国的死士,从来不会暴露自己的武器。” 幽兰蓦地一震,垂眸,往腰间一瞥,果然看到了露在衣袍外的半截刀柄。 九辰抱臂环顾四周,默了默,猛地出手,将幽兰扯到一处山壁下,问:“这附近的「尾巴」,可是薛衡派来的?” 幽兰明眸闪了闪,坦然道:“不错。” 她正犹豫要如何恰到好处的解释此事,便听对面的少年道: “能否帮我一个忙?” 幽兰大是意外。 九辰黑眸间泛起些许寒意:“薛衡手下,没有废材。我希望,这些「尾巴」,能拖住蛰伏在暗处的龙首四卫。只需,这一夜。” 幽兰一惊,她没想到,巫王竟会派龙首四卫暗中跟随。 沉吟片刻,她缓缓抬眸,认真道:“此事不难。只是,论道义,风国暗探,没有理由为巫国义务效力。殿下,也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公平,愿闻其详。” 幽兰背过手,长望远处起伏的山峦,轻轻笑道:“从此时开始,至黑沼泽之行结束,我不会干涉殿下所行所为,殿下亦不能干预我所行所为。” 九辰盯着她眼睛,许久,微扬嘴角,道:“一言为定。” 得此承诺,幽兰身形一闪,很快消失在夜空。 威虎军,新兵营 一袭金衣的王使,携着龙首四卫最新传回的密报,匆匆行至王帐之中,禀道:“王上,殿下一行已经安全抵达百兽山,明日太阳升起前,就能进入黑沼泽。” 巫王正在同子彦商议后日祭炉神所用铸剑炉样式,闻言,略一展眉,含笑问:“子玉情况如何?” 王使似是轻笑了一声,方道:“王上放心,文时候一切安好,并不曾摔马坠马。” 巫王点头,稍稍松了口气,又问:“那些藤笼进展如何?” 王使忙道:“列英大将军亲自监工,已经全部装车,天亮之前,就能运到百兽山。” “告诉列英,务必挑些可靠的人,不可误事。” 巫王沉吟片刻,如是道。 “另外,回信四卫,若文时候……抑或世子,有任何闪失,他们,也不必回来了。” “属下遵令。” 王使恭敬应下,便告退出帐,打算去找列英传达巫王的旨意。 他刚走了一小段路,便听身后传来一个温润声音:“王使留步。” 金衣男子脚步顿了顿,才缓缓转身,轻施一礼,道:“阁主。” 子彦回礼,斗篷下,冲静的眸间,透着洞悉一切的细碎光芒:“本阁有一事未解,恳请副阁解惑。” 王使十分和气的笑道:“阁主但说无妨。” 子彦正色道:“敢问副阁,龙首四卫可是耽于旧仇、因私废公之徒?” 王使神色一震,叹道:“阁主何出此言?” 子彦唇边浮起一抹冷笑,道:“龙首四卫,向来与世子不和。当着父王的面,他们都敢拿莫须有的罪名公然诬陷世子,本阁,凭什么指望他们能全心全意护世子周全?更何况,父王所传之令,皆以保护文时候为先。” 王使听完,思绪万千,一时竟无语相对。 过了片刻,他才恢复一惯的从容,恭敬道:“阁主心中,想必已经应对之策。” “父王宠爱文时候,天下皆知。以龙首四卫的玲珑心思,即使没有王令,他们也会全力保护文时候。” 子彦摩挲着玉箫,字字清晰道:“回信上,以保护世子为主。” 王使沉默良久,方轻施一礼,道:“属下遵命。” 子时,幽兰归来。 九辰正靠在一面山壁后浅眠,听到动静,蓦地睁开双眸,问:“情况如何?” 幽兰打了个搞定的手势,便挨着他坐靠在石壁后。 九辰长长松了口气,复闭上了眼睛,轻道:“多谢。” 说完,他倒真像是立刻熟睡了过去。 幽兰不由偏过头,盯着那少年额前被山风吹起的两缕碎发,并细细嗅着,他身上掩盖不住的血腥味儿,有些不确定的问:“你受伤了?” 九辰只是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幽兰也不在意,继续说着自己的疑问:“那四个人,应该是奉了王令、来沿路保护你的,为何要困住他们?” 九辰似是听到了极为好笑的事,微微扬起嘴角:“自然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 五更将尽时,运送藤笼的特制粮车抵达了百兽山。 九辰命押车的死士们到露营区休息,唯独留了一个死士陪他清点藤笼数量。 清点到最后一车时,那名「死士」忽然伸手捞了一只藤笼出来,低声道:“你要的人,我替你带来了。” 九辰不着痕迹的将那只藤笼踩在脚下,黑眸灼然,道:“谢谢你,阿剑。” 季剑哼了声,没做理会。 九辰摸出匕首,割开藤笼上方出口处系着的麻绳,笼子里,竟缓缓滚出一个人。 身形羸弱、面色苍白、依旧是那副欠揍的表情 竟是本该被关押在威虎军中的延陵。 延陵拍掉衣袍上的灰尘,才不紧不慢的起身,对着九辰讥诮一笑:“世子殿下果然好手段。” 九辰毫不示弱的一笑,道:“你传授我炸山之法,我助你摆脱樊笼,公平交易而已。” 巫子玉早已酣然入梦,幽兰却一直在悄悄在打量此间的情况。 此刻,她恍然大悟,原来,九辰不惜违逆巫王、也要困住龙首四卫,就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的救出延陵。 延陵恰好也朝幽兰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待收回视线,却道:“我改变主意了。” 九辰拧眉:“你要反悔?” 延陵冷峭一笑:“我只是忽然发现,在盯上我的所有人里,难得有人能像世子殿下一样,愿意放我自由。” “与其悲惨的死在他人手里,还不如,陪殿下赌上一把。” “赌什么?” “以戈止戈。” 九辰眼睛陡然一亮:“你愿意让破云弩重现世间?” 延陵摊开手,坦然道:“铸造之术自然没问题,只是,我的确没见过那张破云弩草图。这铸造之法,也就不知从何而起了。” 九辰抱臂,挑起眉毛:“你只需做你该做之事,余下的,我来解决。” 在延陵的建议下,九辰没有再翻山去往黑沼泽,而是直接从百兽山山脊南面炸开暗河,以藤笼为掩护,顺流而下。待众人由暗河漂至山脊北侧时,再把装有火药的藤笼引燃,炸开北侧出口。 暗流虽急,有藤笼的掩护,却避开了许多危险。 待破壁而出,众人极目望去,只见眼前水泽汪洋,遍布暗红色淤泥,偶有浮萍、莎草生长其间,亦被淤泥浸染的看不出本色。满地荒芜中,唯独中间一岭黑壤,古木森森,甚是繁茂,这片处处透着诡异的土地,正是黑沼泽。 火牛折损太多,九辰只能借来幽兰的那只兰埙,用引兽之法引出百兽山上的野牛,来充当火牛。 ------------ 87.生死未卜 出了暗河,九辰照例清点人数。 除去巫子玉,随行二十名死士,加上押运藤笼的二十名死士,一共四十人。 为了掩人耳目,延陵一直待在藤笼中,因此不计数。 进入暗河的死士,确实是四十人。 但此时,却只有三十九人。 难道…… 九辰扫视一圈,果然发现,装有火药的藤笼,也少了一只。 他暗暗拧起眉毛,耳边,不由飘起幽兰昨夜所说的话: 「从此时开始,至黑沼泽之行结束,我不会干涉殿下所行所为,殿下亦不能干预我所行所为。」 这时,延陵待的那只藤笼,忽然晃了晃。 九辰凑得近些,里面果然传出延陵的讥诮声:“有人对暗河里的那条死路很感兴趣,已经原路折回了。” 死路? 九辰把玩着掌中的那只兰埙,百思难解。 他一直都知道,幽兰此行,必有目的。也许,是薛衡和母后的谋划,也许,是她自己的主意。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势必与紫衫龙木有关。 可为何,在寻找紫衫龙木的关键时候,她却消失了…… 清点完人数,九辰把所有士兵分为三组:一组由死士装扮的季剑带领,去山上寻找需要绑在牛尾上的干草,一组随巫子玉在原地待命,另一组则随他去黑沼泽中间的黑岭上寻找紫衫龙木。 黑沼泽以百兽山山脊为起点,向北蔓延十里。山脚下,距黑岭最近的点,也接近三里。 这就意味着,想要到达黑岭,必须穿过近三里的沼泽地。 行军之人,大都知道过沼泽地的三大禁忌:长有苔藓、碎叶、湖草、浮萍的漂浮区域不可过;寸草不生的淤泥地不可过;后面的人,决不能重复前面人的路线,以免沼泽面承力过重。 九辰盘膝坐在沼泽前,望着满目寸草不生的暗红色淤泥,陷入沉思。 巫子玉四处晃悠了一圈,便悄悄蹭过来,挤眉弄眼道:“留在这儿多无聊,这种冲锋陷阵的事,殿下可一定不能丢下我!” 见九辰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理他,巫子玉整了整衣襟,清清嗓子,不高兴的道:“殿下该不会和旁人一样,看不起我这个王兄罢!” 说着,他忽然换了副生无可恋的神色,拽住九辰手臂,恳求道:“近来,为兄日日三省,夜夜反思,实在是觉得自己这副软皮囊,于社稷无用,于百姓无功,于王上无报,于自身更无增益,简直比茅坑里的蛆虫还臭。殿下若不给王兄历练的机会,为兄,真的要烂掉了!” 九辰不胜其烦,抬头瞥了他一眼,平静道:“临行前,王上曾传令,无论何时何地,皆不可让王兄涉险。若有差池,参与任务的人,都要受军法处置。” 巫子玉不曾料到,巫王还留了这一手,计较片刻,干脆耍起了赖皮,嘻嘻笑道:“我们是去找紫衫龙木,又不是去刀山火海,算不上涉险!只要我不说,殿下不说,王上不会知道的。” 九辰冷峭一笑:“王兄是让我拿所有人的性命,来儿戏军法么?” “我就是想为王上尽一份力而已,哪里有那么严重……” 巫子玉小声嘟囔了一句,顿时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 九辰低下头,揉了揉有些发昏的眼睛,实在不愿意跟他继续纠缠下去,便起身往集合的地点走去。 准备出发的二十余名死士都在背后绑了一个藤笼,藤笼里,装着威力强大的□□。此外,有藤笼在,若有人失足,也不至于立刻陷入泥沼。 九辰伸脚把属于自己的那个藤笼踢到一边,又在沼泽边坐了下去。 藤笼里,延陵睡得正香,这一脚,让他滚得眼冒金星,骨头也被磕得生疼。 九辰一脸无害的拍了拍笼子,拿脚往上一搁,作势又要补上一记。 延陵似有所感,冷冷挑起眉毛,用芦管传声道:“跟着石南草走,自然能穿过沼泽。” 石南草? 九辰忽然想起,《九州志》中关于石南草的记载:“多生于石缝之间,形似枯木,叶似金针,触之,可麻痹全身。” 石南草一般都长在土质坚硬的地方,如果黑沼泽里有石南草,那么长有石南草的地方,一定是这片沼泽里最安全的落足点。 想到这儿,九辰腾地站了起来,开始认真打量这片沼泽地。 寸草难生的平面淤泥地,在阳光映照下,果然不规律的分布着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 九辰总算有了些底气和胜算,交代完石南草之事,立刻命留守的一组死士把牛群都驱赶到新炸出的山道上,套上特制的长铁索,而准备出发进沼泽的死士,则在臂间缠着铁索的另一端。 等找到紫衫龙木,他们会炸断树根,把铁索的另一端缠在树干上,靠火牛之力把整棵树干拖出去。 这些死士,都是轻功绝佳的高手,有石南草做指引,往返沼泽间,就容易得多了。 九辰拍了拍脚边的藤笼,轻道了一声:“多谢。”,便缠好铁索,把那只装着延陵的藤笼往背后一捞,朝着沼泽地中央飞掠而去。 延氏族人,对这世间每一颗草木的习性都了如指掌,有延陵在,寻木和炸木之事,定可以事半功倍。 威虎军驻地 巫王自用过早膳,就在子彦和列英的陪同下,亲自监督铜炉铸造之事,为明日的生辰和祭祀之礼做准备。 临近正午时,龙首四卫再次传来消息:紫衫龙木已经寻到,主上勿忧。 巫王大喜,一扫心中数日阴霾,当即传令大赏三军。 君颜大悦,遇之不易。 列英忙趁着这机会询问那件最令他头疼的问题:“王上,铸造破云弩的匠人皆已选好,只是,这督造之事,还需选一个能掌控大局的合适人选。” 巫王沉吟了会儿,却笑道:“不急。明日,等世子和文时候平安归来,再议不迟。” 说时,他向来冰冷无温的眼角眉梢,难得挂上了些许柔和与温软。 黑岭上的紫衫龙木虽然已经炸断,但沼泽地阻力巨大,近百头被点燃牛尾的火牛,连接着五根紫衫龙木,只狂奔了两里地,便不肯再前进。 九辰无奈,只能命人将火牛驱赶回起点,重新点燃牛尾。 如此反复数次,火牛最多行到了三里外,任如何驱赶,都不肯再往前走半步。 再拖延下去,巨大的紫衫龙木,会在沼泽地里越陷越深,甚至,被彻底吞没。 九辰摸出贴身匕首,翻腕间,正要刺入牛身,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没用的。只有恐惧,才能让他们迸发出最大的力量。” 侧眸间,九辰看到了消失许久的幽兰。 恐惧? 九辰敛眸,默了默,摸出怀里的那只兰埙,缓缓吹奏起那支尘封在他记忆里许久的——古老的引兽曲。 荒凉的百兽山上,满山鸟兽似乎在这一刻全部苏醒了过来。 白虎啸,苍狼号,声声暴烈而凄厉的嚎叫响彻天地之间,撞击着周遭山壁,久久不绝。 受惊的牛群果然惊恐的四下张望,在越来越大的群兽呼啸声中,发足狂奔,朝着唯一的逃生口奔去。 最后一根紫衫龙木被拖出沼泽地时,那支兰埙,也在九辰手中彻底碎裂。 古老的曲调乍然而止,牛群尚在狂躁的乱转。 一众死士的眸中,却燃烧着胜利的灼灼光芒,炽烈的颜色,和他们身体外包裹的十分严实的黑袍形成鲜明对比。 幽兰盯着那些兰埙的碎片,往事浮上心头,一时间,五味杂陈。 九辰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回过头,嘴角轻扬,道:“对不起,又弄坏了你一支埙。” 幽兰摇头,反问:“你受了内伤?” 她能清晰的感觉到,对面的少年,脸色,已经由最初的惨白,转为灰败。 九辰却只是抬起手,轻轻覆住视线有些模糊的眼睛,道:“无事。” 临近傍晚时,龙首四卫再次传回消息:“紫衫龙木已出黑沼泽,返程在望。” 巫王沉吟片刻,吩咐列英:“把延氏那小子放出来,好好梳洗一番。明日,孤要用延氏一族的血来唤醒紫衫龙木。” “是!” 列英奉命来到梼杌营,却发现,今日的延陵,似乎是没睡好觉,眼神格外的木讷,任他如何威逼讯问,都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押解的途中,列英恰好碰到子彦,便提起了这件怪事。 子彦扫了眼那位目光呆滞的「延陵」,微微笑道:“延氏这位少主性情向来古怪,他不说话,总比乱咬人要强。明日祭坛上,大将军或许能省心许多。” 列英稍稍宽慰,叹道:“但愿如此。” 巫王生辰,威虎军所有营盘皆免除一日操练。 朝阳刚刚自山间喷薄而出,点将台上,已经黑旗招展。 台上,正中间的位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鎏金熔炉。 熔炉下,大汗淋漓的匠人们一边添加柴碳,一边用力的鼓橐吹埵,以保证烧出的火焰始终是纯青之色。 熔炉里,精铁俱销,缓缓流动的铁水,似水银般展泻开来,银灰色的表层之下,蕴藏着能熔化掉一切的温度。 另有百余名匠人,袒胸赤膊,背着手站在校场里,俱是神色肃穆、目不斜视,无声的等待这这场祭礼的真正到来。 熔炉旁,放着一个木制囚笼,里面,锁着披头散发的延陵。 铁之化,须人而成。 据说,雄霸天下者,想要铸造出有灵魂的兵器,必须祷告上苍,献上这世间最独特的祭品,来祭拜炉神。否则,铁水不凝、金银不销。 且不论古时,欧冶子为铸神剑,夫妻投炉俱死。便是百年前,九州内最负盛名的铸剑师——燕随风,为了铸成青龙剑与君子剑,亦是费尽周折,才取得一位贤君和一位贤相的尸骨,葬于炉中。 对巫王而言,想要铸成破云弩,最合适的祭品,自然是身负云弩秘密的延氏之血。 临近午时,巫王携子彦、王使及众将官来到点将台,焚香祷告。 匠人们则用特制的木勺,将熔炉内、高温熔化的铁水用力泼洒在点将台四周,使其迸溅出一片片耀目的火花,以示庆贺。 祷告仪式将要结束时,便有士兵冲入校场急报:“末将奉文时候之命,回禀王上,紫衫龙木已至威虎军驻地!” 众将闻言,先是大惊,而后开怀大笑,皆是喜不自胜。 校场内,百余名匠人更是激动地振臂高呼:“王上英德,千秋不衰!” 巫王久悬的一颗心,终于落下,待恭敬上完最后一炷香,才展袖吩咐:“传令,直接把神木抬到点将台上。” “诺!” 五根湿漉漉的紫衫龙木树干,尚来不及修剪,就被将士们抬到了点将台之上。 这也意味着——祭祀仪式的正式开始。 很快有人走到熔炉旁,拿匕首割开囚笼里延陵的手腕,开始取血,洒入熔炉之中,直至熔炉里的铁水再次凝结出薄薄一层膜。 延陵依旧是目光呆滞、任人宰割的模样,没有丝毫反抗的痕迹。 在兵器行,这些匠人向来以雪岭延氏为尊,见此情景,俱是侧目不已。 待祭炉仪式完毕,巫王环顾四周,拧眉问:“为何不见世子和文时候?” 列英就站在巫王身后,闻言,也察觉出异样,立刻召人询问情况。 传信的那名斥候不敢抬头、哆哆嗦嗦道:“启禀王上,回途时,文时候被急流冲撞到了石壁上,重伤昏迷,现在还未醒。世子他——” “为何现在才回禀?!” “侯爷说,祭礼事大,务必照旧传令,决不能因他而误了王上和巫国说完大事。” 巫王踉跄几步、遽然变色,双目,因暴涨而透出血丝,不等那斥候说完,便拂袖朝王使帐中行去。 帐外,龙首四卫手捧血刃,垂首而跪。 帐内,军中所有的医官都已被召集了过来,此刻,正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床榻边,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军医正在细细检查巫子玉额头的伤势。 巫王疾步入帐,恰看到巫子玉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毫无生气的陷在被子里。 他行至榻前,握起巫子玉有些冰冷的手臂,一时间,怒火中烧,厉声问:“世子去了何处?!他就是如此保护自己的兄长么!” 满帐霎时沉默,众人吓得跪成一片,无人回答。 年迈的医官尚不明白发生了何事,见巫王如此震怒,也吓得哆嗦跪倒在地。 子彦和王使紧随而来,见到帐中情形,子彦一惊,王使倏然一怔。 这时,列英进来了。 他扫视一圈,神色甚是复杂的道:“王上,世子殿下——他——” “他是立过军令状的!” 巫王暴戾的打断列英,负在身后的双拳,微微颤抖:“若子玉有丝毫闪失,所有人,军法处置!” 子彦面色微变。 列英忽然有些开不了口,他转身出帐,又带进来那名斥候,哑声道:“还是你来说罢。” 那斥候声音亦有些黯哑道:“殿下为了救文时候,被急流卷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巫王怔住,满腔怒火,毫无预兆的、僵滞在面上。 ------------ 88.生死相依 帐外,龙首四卫依旧纹丝不动的跪在那里,手中血刃,烨烨流光。 “孤说过,如果出了差池,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巫王双目深处,尚是怒火冲击出的血红色,他掌间青芒一闪,四柄血刃同时断作两截。这些血刃皆是龙首四卫以内力幻化而成,血刃齐碎,四人体内立刻真气□□、气血翻腾,“哇”得便吐出一口血来。 恐惧之下,性子最急的血狐正要张嘴辩解,却被血凤一道寒瘆瘆的目光给逼了回去。 四人俱被那道青色剑芒逼得脊骨发寒,血狐清晰的感受到,他面上的血纹面具,正被这霸道至极的剑气一点点分解、挤压,细小的裂纹,正像藤蔓一样,迅速的蔓延着。 再这么下去,他们四人,真的会死在青龙剑之下的—— 决不能,坐以待毙—— “主上息怒,属下也是……也是奉王令行事啊!” “最后一次传信,主上明令:万事皆以保护文时候为先。” “暗血阁训:身为血卫,关键时刻,若不能两全,当冷静判断、替主上守护住最重要的那样东西。属下——别无选择!” 血狐猛地抬起头,把血刃高举过头顶,疾声大呼!一口气说完,他眼角的肌肉,也因极度紧张,而剧烈的抽动着。 此话一出,不仅巫王,其余人皆是遽尔变色! 巫王眯起眼,观察着,审视着,眸底更深处,似有某种危险的气息,在悄悄酝酿着,流动着。 血凤沉痛垂首,几乎是认命的闭上了双目。他清晰的感受到,巫王手中的青龙剑芒,骤然暴涨,在青龙剑斩向他们前,他必须做些什么。 “啊——!” 惨叫声中,血狐一只手臂被斩落在地,血凤收回染血的半截血刃,重新撩袍跪落,深深一叩首,道:“恳求王上恩准,待臣等寻回世子殿下,再来引颈请罪。” 巫王目光一缩,冷冷挑起眉峰,尚未开口,便见一名医官从帐中急急出来,高声禀道:“王上,文时候醒了!” 帐内,见巫王进来,巫子玉立刻挣扎着撑起身体,扶床痛哭:“都是子玉无用、连累了殿下,请王上降罪,重罚子玉吧!” 他肺腑间被石壁撞出了内伤,这一哭,立刻就剧烈的咳嗽起来,再加上额上、臂上、腿上满身的伤痕,乍一望去,着实多了几分无助与楚楚可怜之处。 巫王心疼不已,忙收起剑,疾步过去扶住他,轻斥道:“伤成这样,还敢乱动?” 巫子玉委屈的眨了眨眼睛,顺势偎到巫王怀里,无声的抽泣着。 巫王叹息一声,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顶,道:“孤的子玉,临危不惧,甚至在生死关头,不顾自己安危,把紫衫龙木护送了回来,你——已经做的很好。” 巫子玉却毫无喜色、反而眼睛发红:“臣,担心殿下。” 巫王喉结动了动,刀刻般的眉间,浮着些许怅惘,终是没能说出话来。 巫子玉捕捉到巫王的情绪,眼眶更红,扯起巫王衣袖,小声问:“王上是不是也在责怪子玉无用?殿下若有闪失,子玉,也绝不独活!” “放肆!生死之事,岂可乱言!” “孤已派人去找。你安心养伤,切莫胡思乱想。”巫王拧眉,厉声斥了句,截住他话头,而后唤来一名医官,吩咐道:“好好照顾文时候,若有差池,孤绝不轻绕。” 那医官哆嗦着点头,连声称是。 帐外,子彦正仰着头、静默的望着日头出神,隐在袖间的手,几乎要将那截玉箫捏碎。 王使清晰的感受到了他周身弥漫的杀气,一时间,百味杂陈。 在他印象里,这位白衣公子向来风度翩翩、温文尔雅,言谈举止间,自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沉稳从容,不曾想,也有如此……犀利逼人的时候。 无端地,他埋在心底许久的隐忧,又开始重新浮起了。但愿,眼前这位,不会因为此事迁怒到……文时候身上…… “龙首四卫已经出发去寻世子殿下了。”王使叹道:“只是,血鸽所传之信,阅过即毁。所以,属下也无法查证他们收到的、最后一次传信的内容。” 侧目间,子彦略一挑眉,竟忽然笑了起来,笑得那么讽刺,那么肆无忌惮,直到,眼角缓缓流出一道泪痕。 “是什么内容,已经不重要了。”子彦闭目,静静感受着阳光灼烧着肌肤的痛与辣,嘴角,浮起一抹冰冷的笑意:“重要的是,一条手臂,远远抵消不了他们的罪过。” 面具后,王使神色一动,谨慎问道:“阁主的意思是——” “本阁的意思是,他们篡改王旨、谋害世子,死不足惜!” 子彦声音很轻,甚至还笑了,仿佛在描述一件十分美好的事。唯有紧抿的唇角,微微颤抖的双手,昭示着他的怒火与恨意。 王使一惊,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干。 子彦睁开双目,侧眸盯着旁边的金衣男子,极轻一笑:“那封回信,毕竟是副阁亲自执笔。副阁若想洗脱嫌疑,不妨,替本阁做两件事。” 一刻之后,子彦出现在那座已经废弃的兵器谷中。 离恨天正随意坐在一块石头上,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手中那根竹箫。 听到动静,他也不惊讶,只淡淡道:“看来,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子彦只觉行走在冰山雪海之间,蚀骨冰寒,冻得他喘不过气来。 在距离恨天五步远的时候,他撩衣跪倒在地,正色道:“求离侠救救他。” “你既然不愿随我归楚,现在,不是最好的结果么?” 离恨天露出一抹冷酷笑意:“日后,你再不必担心兄弟反目、棠棣相争,也不必,沾着血,走上那条路。他的死,亦与你无关。” “不!” 子彦低吼一声,俊秀的面上,是隐忍多年的纠结与痛苦:“那些恨,那些血,才是能支撑我走下去的——唯一的力量。” 离恨天将竹箫擦完最后一遍,藏回袖中,叹道:“也罢!你既愿赴刀山、蹈火海,去走这世间最残酷的那条路,我,自然无权阻之。” 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幽兰点燃最后一支火折,重新照亮四周湿漉漉的石壁,以及石壁间,那个浑身是血、已经陷入深度昏迷的黑衣少年。 半个时辰前,她把重伤的九辰从水底拖出来,一路逆流而上,烧尽了三支火折,才寻到这个嵌在石壁里的暗洞。暗夜里,湍急的水流,不断变幻方向,她彻底迷了路,只能期盼在这窄小的暗洞里,挨到天亮。 潺潺水声中,又是一阵入骨寒意裹挟而来,纵有内力护身,幽兰依旧打了个寒颤。而更令她不安的,却是昏迷多时的九辰。 幽兰举起火折摸过去,触手处,那个少年的身体已经冷得如寒冰一般,僵直、冷硬,几乎连脉搏都感应不到。 她只能吹灭火折、紧紧抱住躺在石壁上的少年,靠自己的体温与内力替他驱散寒气。蚀骨的冷,沿着每一个毛孔,在体内扩散,很快,幽兰自己也冷得瑟瑟发抖起来,牙关更是冻得直打哆嗦。 狭小黑暗的空间里,唯有两道呼吸声紧紧相缠。 九辰的身体,对寒冷渐渐有了反应,开始轻轻战栗起来。 幽兰大喜过望,忙闭上眼睛、集中心神,把内力又提了几分,传送给对面的少年。 也不知过了多久,洞壁之间,又响起了那诡异的——婴儿的啼哭声。 暗河之水,仿佛受到了召唤一般,剧烈的波动起来,急流激起的浪头,用力拍打着两侧洞壁,在石壁上勾刻出一道道印痕。持续上涨的水位,也开始往暗洞里渗透。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个微弱至极的声音:“是蛊雕。” 幽兰手一松,眼眶,倏然红了。 然后,她感觉到,那个少年伸出冰冷的手,握住她同样冰冷的手,在她耳边,用虚弱至极的声音道: “不要用火折,也不要去辨别方向,所有路,只选逆流,就能走出暗河。” “记住,千万不要回头。” 幽兰静默片刻,问:“那你呢?” 九辰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只嘴角轻抿,道:“但存一分希望,我都会从这里走出去,只是,真的……不可能了……很抱歉,方才白白浪费了你许多内力。” 说完,九辰又不受控制的浑身战栗起来,甜腻的血丝,也似乎不受控制的从喉头溢了出来——五脏俱伤,他知道,这一次,自己是真的掉进世间最冷的冰窟里,任如何挣扎,也出不去了。 此刻,紫衫龙木和文时候,应该已经成功抵达威虎军驻地了—— 父王,儿臣遵守诺言,替你守护住了生命中重要的东西,只望你能遵守诺言,不要再伤害,儿臣生命里那样重要的东西。 九辰意识又渐渐模糊起来,身下冰冷的石壁,让他想起了夜里、巫王宫那些冰冷的屋檐。不同的是,躺在王宫的屋檐上,他抬头能望见九天星辰,低头能看见思戾殿内的那盏夜夜不熄的烛火,而这个地方,却什么都看不见。 幽兰清晰的感受到,九辰的呼吸,正在一点点消失,一瞬间,泪流满面:“你若死在这里,日后,我定会重建幽云骑,夺回剑北,以雪当日之耻!你——甘心么?” “你——怎能甘心?!”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除了吞噬一切希望的黑暗,还是黑暗。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除了她的呼吸声,就是奔流不息的水声。 ------------ 89.险中求胜 按照惯例,祭完炉神,巫王要同三军宴饮,接受将士们的拜贺。 但由于出了这场风波,巫王只简单和众人喝了几口薄酒,便命人将文时候移到王帐中,亲自照看。 入夜,巫王辗转难眠,忽听帐外传来呜呜的哭声。 值夜的将士听闻君上召唤,支支吾吾半晌,硬是不知该如何回禀。 巫王眸光微沉,当即披衣而起,向帐外走去。 下元之夜,漫天星辰与千帐灯火上下辉映,煞是壮观,冰凉的月光却被阻隔在云层之后,只能透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巫王寻着哭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校场附近。点将台后,一处偏僻的角落里,几个新兵正凑在一起,朝着西面,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哭拜。 军中私行祭拜,本就是大忌,更何况,今日还是巫王生辰。 这时,点将台的另一边,又有几名新兵偷偷摆起祭品,面西哭拜了起来。 随行的将士皆是面色惶恐而无措,巫王却破天荒的没有震怒,仿佛受到召唤一般,大步走过去,急问:“你们在祭何人?” 见有人靠近,那些将士也不惊慌,边哭边道:“自然是世子殿下。” 巫王如遭雷击,只觉浑身血液都在瞬间冻结,他僵立许久,声音竟有些颤抖的吐出两个字:“为何?” “这军中都传遍了,殿下为了运回紫衫龙木,命丧黑沼泽,连尸骨都没找到。我等虽未能同行,却敬佩殿下的胆识。” 那新兵握着纸钱,慨然说罢,便又对着西面,遥遥一拜。 巫王有些恍惚的盯着那些被火光吞没的纸钱,点将台后,那些呜呜的哭拜声撕扯着他每一根神经,令他头痛欲裂,几乎就要窒息了。 随行的将士见情况不妙,捉起腰刀,就要上前驱赶。 巫王蓦地抬起手,有些疲累的道了声:「罢了」,竟是转身慢慢往回走了。 将士们望着暗夜里――那道踽踽独行的背影,皆面面相觑,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王帐外,一身金衣的王使正焦虑不安的左右徘徊,遥遥望见巫王身影,他疾步走过去,也顾不得施礼,便惶然道:“王上怎可避开影子、独自出行,若有闪失,臣万死难辞其咎!” 巫王恍若未闻,只是一动不动的盯着远方某处,怔怔然问:“参商,他,还能……活着回来么?” “孤从未料想过……这样的……结果。” 王使掩住目中沉痛,垂袖道:“王上安心,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巫王微微阖目,叹道:“刚刚那一瞬,孤竟忽然觉得累了。果然,是心软了么?” 王使帐内,子彦身披斗篷,背对着烛火,静默而立。 他身后的空地上,跪着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此刻,正瑟瑟发抖的望着眼前这个神秘的斗篷人。 子彦摩挲着袖中玉箫,低声一笑,道:“听王使说,先生是威虎军中字写得最好的。” 中年男子悄悄抹了把汗,惶恐道:“大人过誉了,属下不敢当。” 子彦略一勾唇:“王使还告诉本阁,先生所摹九州三圣的字帖,可以假乱真,在南市卖得千金之价。” 本阁――难道是,暗血阁?! 男子登时变色,吓得连连磕头道:“阁主饶命!属下、属下只是闲来无事,拿前人遗作练练笔而已!断不敢鱼目混珠、对三圣不敬!” “不知,先生能把王上的笔迹模仿到几分?” 子彦侧眸,缓缓吐出一句话。 本在磕头求饶的中年男子动作猛然停住,他惊恐万分的抬起头,直勾勾的瞪着那袭黑色斗篷,喉结滚了滚,已然吓得说不出话。 子彦这才不紧不慢的转过身,托起男子的下巴,眸光流转不定:“听说,前段时间,有人模仿列英将军的的笔迹,给武烈将军云棠写了一封信,意图套得有关紫衫龙木的信息。云棠虽死无对证,可那封信还在。” 中年男子脸色霎时惨白,呼吸,也一点点粗重起来。 子彦双眸含笑,道:“我看过先生的字,委婉含蓄,用墨清淡,尤喜在最后一笔用力,倒是颇有南淮之风。难道,先生是淮国人?” 男子双掌剧烈得颤抖起来,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目中急得泛起水色。 “若我将此事告诉列英大将军,不论那封信是不是出自先生之手,先生,只怕都难逃一劫――” 说到此处,子彦话锋一转,露出一抹干净笑意:“不过,先生若肯替本阁做一件事,此事,倒是能另当别论。” 男子目露期待,连连点头,发出呜呜呀呀的声音。 子彦松开手,目中光芒敛起,斜睨着他,唇角凝结起一点冷笑:“那么――就去王上面前揭发本阁!” 暗河内,幽兰背着昏迷的九辰,正沿着逆流,艰难的寻找出口。 冰冷刺骨的水,几乎没过了她的膝盖,汹涌的急流,将他们从头到脚冲刷了无数遍。幽兰身上的最后一支火折已经烧尽了,她只能按照九辰说的方法,凭水声和水流方向摸索前进。 身体已经冰冷麻木的没有知觉,这个以双刀开路、执着前行的少女,已经不记得自己滑倒多少次、被突然冒出的石笋绊倒多少次,她只是一次又一次、执拗的从水底爬起来,重新背好那个重伤的少年,逆流而上。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一个信念――「活着出去」 九辰时昏时醒,当幽兰又一次摔倒在急流中时,他抬起僵硬的手臂,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想要挡住那只伸来的手,极轻的翕动着嘴唇,想要发出声音。 然而,那些破碎的音节,还没发出,就很快被湍急的水声吞没。 幽兰不说话,咬紧贝齿,将弯刀往石壁上一嵌,用力将水里的少年捞出来,重新背好。 九辰肺腑震荡,喉头立刻涌出血来,接着,低声咳了起来。 幽兰隐约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颈间流过,有些不安的问:“你,还好么?” 九辰偏过头,又无声的吐出一口血,模模糊糊听到这句话,竟是轻声笑了。 幽兰恼道:“我担心的要死,你笑什么?” 九辰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他一边拼力咽下喉头涌出的血,一边自嘲般、虚弱无力的道:“只是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人……如此记挂我的性命……” 幽兰眸底泛起潋滟水光,抿唇道:“这是自然。你若死了,我如何同姑母交代?” 母后么? 那抹弧度,倏然凝结在嘴角,九辰感觉到,自己冷得麻木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有些刺痛。 幽兰见他又不说话,强烈的不安,再次浮上心头,急问:“当真无事么?” 九辰又低低的笑了声,有些释然的道:“无事,只是,有些想念她了。” 只是,想念而已。 不是,想见。 也不是,思念。 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更何况,他只是他们用来争斗的棋子。丢了一颗,再找一颗便是。她,向来是其间高手。 唯有拥有力量,才是最安全的生存方式。 可惜,即使走出暗河,也不会如武侠小说里写的那般,恰好,有绝世高手从天而降,恰好,那高手还愿意耗费大半生修为来医治他这不治之伤。 他这枚棋子,也没有把死士营握在手里的机会了。 此时此地,作为一个负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支撑这个记挂他性命的少女找到出路。 这时,伸手不见五指的河道里,忽然传来了长刀破水之声。 幽兰容色大变,唰的抽出腰间另一把弯刀。 几乎同时,十余道银色影子幽灵般破水而出,堵住她前后去路。他们腰间,皆佩戴着一把银色弯刀,与幽兰常用的弯刀制式极为相似,水光反照下,闪动着一弧银寒。 幽兰小心的把九辰安置在石壁旁,横刀站起,冷笑一声:“夜锦卫,果然名不虚传,连死路和炸药都困不住你们。” 尾音落时,她手中刀光一闪,一柄寒刃,已经架到了为首那人的颈间。 那名夜锦卫也不惊慌,依旧维持着恭敬之态,毫不畏避的道:“属下等是奉了王后之令,来替王上取回破云弩草图,公主何必屡屡阻挠?” 幽兰逼视着他,水眸泛寒:“王后果然手段高明,竟能说服厌恶武力的父王,卷入破云弩之争。不过,本公主好奇的是,王后究竟是替父王取图,还是替我那幼弟麒麟取图――” 那人垂目一笑,手,已然摸住腰间刀柄:“公主既悟到了这一点,那么,属下,得罪了――” 夜锦卫出刀极快,刃尖瞬间已至幽兰鼻尖,她翻身避开,顺势带出一刀,刀刃相击,两道人影同时飞掠而起。 三招之后,两人落定,幽兰腰间染血,那人臂上则中了一刀。 其余夜锦卫见状,齐刷刷亮出腰间弯刀,将幽兰困在中间,欲要趁机群攻。 为首那名夜锦卫露出阴冷笑意,他一手握刀,一手抬起,打了个进攻的手势。 高手对招,体力,永远是女子的劣势。 众人悄悄转动刀柄,皆打定主意,合力一招制服这个已经受伤、且体力透支的少女。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虚弱冰冷的少年声音:“这出戏,你们要演到何时?” 幽兰听得一懵,那些夜锦卫更是一懵。 九辰靠坐在石壁上,闭目,虚脱的笑道:“她是为了破云弩草图,才把我绑到这里,你们也是为了破云弩草图,才追到这里。图在我手里,你们急什么?” 那些夜锦卫闻言,立刻把刀对准了石笋中间、这个面目惨然的少年。 九辰低声一笑,不紧不慢的从怀中取出一根火折,和一个油纸包,睨着众人道:“别靠得太近,刀,最容易带起风了,万一吹亮了这根火折,这包□□,随时可能爆炸。到时候,破云弩草图,会被炸成灰的。” 众人闻言,脸色骤变,果然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九辰满意点头,把视线落到领头的那名夜锦卫身上:“我最看不惯以多欺少,既然你们都想得到这张草图,那就――一对一,公平竞争。” 那人冷哼一声:“我如何断定,你不会耍赖?” 九辰似是听到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般,仰头笑道:“你杀我易如反掌,我何必欺你?” 那名夜锦卫再不犹豫,银刀动如闪电,击向对面的少女。 幽兰不知九辰到底打得什么主意,虽然心急如焚,亦只能硬着头皮和那夜锦卫缠斗在一起。 其余夜锦卫不敢贸然出手帮忙,便越发警惕的将眼前的少年围困起来。 九辰黑眸倏然渗出寒意,他缓缓扫过那一柄柄欲夺他性命的银色弯刀,以及,这些杀气腾腾的别国暗卫,忽然扬起嘴角,满是戏谑的道:“他们二人实力相当,必是两败俱伤的结局。有机会得到这种破云弩草图的,其实,是你们――当中的某一个人。” 这话说的突兀至极,那些夜锦卫俱是目光一缩,愈加警惕的把弯刀对准这个言辞诡异的少年。 九辰垂眸,眼角露出抹狡猾光芒:“既受命于王后,必是绝密任务。按照夜锦卫的规矩,若是任务失败,恐怕全组都要伏罪;可如果你们当中有人得到草图、率先完成任务,就能直接晋升为头领。” “我是将死之人,丢条命不要紧,可若是连累各位都丢了性命,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这些夜锦卫,目中露出惊疑之色。 九辰轻笑道:“不必惊奇。我的母亲,是风国嘉佑长公主,我知道这些,很正常。” 另一边,缠斗声越来越激烈。这些夜锦卫神色果然微微动摇,握刀的手,也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九辰知道时机已到,骤然抬首,抬高语调道:“但你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能得到。” “所有人,把刀对准右边的人,杀掉他!谁有本事活到最后,谁就能得到这张草图!” 一众夜锦卫,皆是惊惧的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对面的少年。握刀的手,颤抖的愈加厉害。 九辰轻轻吹了吹手里的火折,微弱的火苗,在这翻滚不止的暗河里,摇曳不止,散发着诡异的光亮。 “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堂堂八尺男儿。你们没有错,错的,是这世间的规则。” 沉沉黑暗中,那少年用手中唯一的火光点燃了油纸包上的油线,轻扬嘴角,道:“开始罢。” 这些夜锦卫,开始真正的惊惧、颤抖起来,几乎有些握不住,掌中那柄弯刀。 火苗一点点吞噬着油线,也一点点缩短着,和油纸之间的距离。 如果□□真的被引炸,他们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在心理防线临近崩溃之时,终于,他们把刀对准同伴,陷入混战之中。 片片血雾,几乎将暗河之水染红。当棉线燃尽、火苗开始吞噬油纸时,最后两名夜锦卫,手中弯刀,亦没入了彼此的心脏。 一道寒光划过,油纸上的火焰,瞬间被扑灭。 幽兰浑身染血的站在水中,手中弯刀,尚滴滴答答的落着血迹。 她盯着满河尸体、以及脸上同样沾满了血迹的九辰,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九辰亦回以一笑。 “你何时偷偷留了包火药?”幽兰靠在石壁上,轻问。 九辰挑了挑眉毛,道:“没有火药。” “那里面包的是什么?” “一块蟹黄饼而已。” “……” 九辰转眸,看着与他并肩而坐的少女,忽然认真道:“你走吧,不必再管我了。” “母后她――不会因为此事责怪于你的。” “这世上――也不会有其他人责怪你的。” 幽兰不语,眼睛里,倏然流出一道泪痕。 九辰偏过头,悄悄吐出一口血,极力稳住冷得打颤的身体,轻笑道:“我的兄长,是个很好的人,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我死之后,麒麟玉佩,也会失效。尽快,毁了它。” 然后,他从怀里,取出那块青色环佩,递给旁边的少女:“物归原主,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幽兰再也压抑不住,扔掉了手中之刀,像一个无助的小女孩一样,缩在黑黢黢的角落里,放声大哭起来。 ------------ 90.进退两难 少女的呜咽声中,石壁间飘荡的那诡异的婴儿啼哭之声,也戛然而止。 湍急翻滚的水浪渐归于平静,暗河的水位也跟着降了下去。 这时,水面,却咕嘟咕嘟冒起了水泡。 一道人影,哗啦啦从水底冒了出来,正抖落着满身冰水,左顾右盼。 又有恶敌? 幽兰悚然抬首,面上泪痕犹在,水眸已透出惯有的冷毅,她展袖捞起丢在身旁的弯刀,侧身翻旋,刷刷连出三刀,朝这道影子斜刺而去。 方才和夜锦卫的一场恶战,几乎耗尽了她所有体力,这一次,她必须占得先机、一招制胜。 那人“啊”了一声,才想起来要祭出手中斧头,那只石斧倒也真被他耍的霍霍生风,霎时间,斧光错乱,结成一面光网,竟死死封住了弯刀攻势。 幽兰蹙眉,刀刃一翻,以刀为剑,刺向光网最中央的石斧头。那人被逼的退了一步,大喝一声,把全身力道灌注于右臂,劈出斧头。 幽兰奋力握住刀柄,只觉一股猛力冲向胸口、肺腑震荡。如今,进退皆面临重伤之险,冷静如她,也不由慌乱起来。 僵持之间,被她护在身后的九辰忽然黑眸一闪,试探道:“青岚?” “九辰?!” 那人欢脱的跳起来,缭目斧光倏然散去,幽兰未及收刀,一道影子,已经热情的扑了过来,嘴上欢呼道:“哈哈哈,我总算找到你们了!” 幽兰怕他压坏重伤的九辰,趁势勾起一脚,直接将他绊倒在了水里。 青岚呛了一鼻子的水,依旧兴奋的爬起来,冲着九辰和幽兰呲牙笑道:“若非听到蛊雕那妖物的叫声,我还找不到这条破河呢!” 幽兰甚是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以及他手中破旧的斧头:“是你杀掉了蛊雕?” 蛊雕乃上古神兽,若非绝世高手,绝不可能毙其性命。若此人真有如此本事,那他――绝不会一个普通的山野少年。 “啊?” 青岚显然有些发懵:“我是打算干掉那家伙,不过,还没找到呢。” 幽兰打量着他,暗暗捏紧刀柄,道:“那真是可惜,蛊雕已经死了。” 若蛊雕不死,暗河之水,不可能这么平静。 那么,杀死蛊雕的,不是青岚,又是何人? 难道―― 幽兰忽然觉得背脊发寒,侧眸间,发现九辰也正盯着蛊雕消失的方向,垂眸沉思。 显然,九辰和青岚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青岚张大嘴巴,指着暗河深处,极是惊讶道:“难道,还有其他人藏在里面?” 他话音刚落,便见洞壁之外,一袭青衣,踏着一泓明如秋水的剑光,飘然而出,身姿萧肃如竹,仿佛坠落人间的仙人。 青衣人身后,四道血影紧随而至,掌间结起道道血网,将他围堵在暗水中央。 他们身上皆散发着浓烈的杀气,青岚吞了口唾沫,悄悄转动斧刃,挡在九辰前面。 幽兰握刀的手有些颤抖,她死死盯着那一柄柄血色流转的长刃,容色煞白如雪。 青衣人目若朗星,纵声长笑道:“方才,还要多谢四位,助我除掉蛊雕!” 血凤虎目之间,陡然迸出一道精光,沉声道:“离恨天,楚使已经归国,你却藏匿在我巫国境内,迟迟不肯离去,究竟有何意图?” 离恨天负手一笑:“此事,只怕要问巫启。” 血凤不屑道:“对尔等楚贼,王上早下了绝杀令,巫国子民,人人得而诛之。” 血狐因断了一臂,只能单掌挟刃飞起,其余三人皆是一手结网,一手出刃,齐齐攻向中央的青衣男子。 离恨天脚底那弧剑光陡然窜起,散作道道剑气,破开罩下的血网。几乎同时,他青袖一展,掌间已多了一柄秋水般明澈的长剑。 青岚眨眼的功夫,只见那袭青衣破水而出,剑势如破竹,一压一挑,轻松斩断那四炳血刃。 龙首四卫亦暗吃一惊,他们早闻西楚第一剑客之名,却不曾想到离恨天的剑术竟已达到这等境界。他们忙集中心神,重新凝结内力,修复血刃。 这紧要关头,血鹰忽然“咦”了一声,指着暗处的一面石壁道:“老大,小殿下在那儿!” 血凤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见石壁下靠坐着一个形容惨然的黑衣少年,正是失踪的九辰,不由大喜。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离恨天的目光自然也被吸引了过去,九辰恰好也正抬眸死盯着他,四目相对,那少年的眼神里,依旧充满警惕与敌意。 离恨天隐隐感觉到,如此强烈的警惕与敌意,只怕不仅是对他,还包括了围攻他的这四个血衣卫。 青岚见这些人的眼睛都在九辰身上打转,一时有些发怵,石斧一横,高声道:“你们别乱来,爷爷的斧头可不是吃素的!” 幽兰也悄悄挪动脚步,把刀刃对准了外面。 血狐因九辰失踪之事,被斩掉一臂,心中正愤愤难平,见状,磔磔怪笑道:“小殿下,这二人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暗河里?难道,他们也参与了紫衫龙木之事?这可是绝密之事,怎可让外人知晓?” 他狐狸般的眼睛,在幽兰和青岚身上游移不定,说到此处,幸灾乐祸的补了句:“此事,若被王上知晓,只怕小殿下又要吃苦头去解释了。” 血凤却一直盯着幽兰手中那柄隐隐有些眼熟的弯刀,忽然间,他目色一凛,惊道:“那夜,兵器谷内和我们交手的,是你!” “你――究竟是何人?!” 幽兰知道他指的是延陵毁掉旧弩的那一夜,暗道这龙首老大果然眼神毒辣,竟认出了她的兵器。 沉默……便是默认! 血凤陡然变色,掌间血刃一转,向离恨天道:“今日,我等另有要事解决,算你走运!” 其余三人见状,亦撤掉对准那青衣人血刃,转对准幽兰。 毕竟,这少女在兵器谷可凭一把弯刀,在他们手下过完十招,并逃出血网,实力不可小觑。 幽兰下意识的退了一步,以她如今的体力,别说同时对抗四卫,他们其中任何一人,都能轻松拿下她的性命。 青岚看出她的恐惧,石斧刷刷一挥,站到她身旁,扫着圈、高声道:“你们这些龟孙子,欺负女孩子算什么本事!” 血凤骤然拧眉:“你就是、那夜她的同伙!” 同伙? 青岚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本着英雄救美的大无畏精神,依旧挺起胸脯道:“没错,我就是她的同伙,有本事,过来和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血狐眼睛一眯,道:“我们老大的意思是,天赐良机,正好可将你们斩草除根!” “哦,不!斩草除根太可惜了,是将你们一举拿下,慢慢拷问才是。” 说着,他握着血刃的五指之间,竟因为兴奋而慢慢生出一根根细如牛毛的血针。 “暗血阁的手段,只怕,你们要细细品味,才知道什么是「销魂滋味」。” 血狐嘿嘿笑着,那些血针在他指间生的更长了。 血凤低斥了声:“老四,不许胡闹。” 语罢,他掌间开始浮起一缕缕血丝,在空中结起血网。除了血狐,血燕和血鹰也开始从不同方向结血为网,罩向对面的少年和少女。 九辰暗吃一惊,看来,龙首四卫是铁了心要生擒他们,连血刃都弃用了。 他虽不清楚青岚的实力,但幽兰体力严重透支,单靠青岚一人之力,想要逃出血网,几乎没有可能。 血网越结越密,很快封住了三个方向,自半空缓缓罩下。 唯一的生路,就是收网前的最后一个方向。 九辰看准时机,忽然低笑道:“你们一路挟持我,不过是为了得到那半张破云弩草图的线索,事到如今,还不束手就擒!” 青岚和幽兰皆是一震。 下一刻,幽兰刷得将刀刃横到九辰颈前,扬眉笑道:“有殿下陪葬,我们不虚此行!” 血凤微微锁起眉头,掌间血丝暂停生长。 青岚“霍霍”抡了几下斧头,高声道:“把这破网撤掉,否则,我们就砍了这小子!” 血燕和血鹰见状,也暂时按下手掌,停止结网。 血狐忽然阴阳怪气的笑了笑,凑到血凤身边道:“老大,我怎么觉得,殿下这话,提醒的可真是时候。” 血凤双目一缩,若有所思。 血燕向来看不惯血狐挑拨离间,见血凤隐有动摇,急道:“大哥,我们此行目的,主要是为寻回殿下,万不可因小失大。” 血狐啧啧叹道:“那也不能任由殿下引狼入室啊。” 血燕怒道:“你胡说什么!身为血卫,怎能妄议主上!” 血狐哼了声:“我们的主上,只有王上一人。但有心怀异心者,杀无赦。” “都住口!” 血凤沉声打断二人,计较片刻,掌间,重新浮起血丝。 血燕一惊,欲要再言,却被血鹰一个眼神止住,只能听从血凤指挥,重新结网。 唯独血狐,露出得意之色。 青岚悄悄冲九辰撇了撇嘴,道:“你在家里的地位,简直比我还差,连下人都敢如此嚣张!” 九辰冷冷挑起眉毛:“军中早有传言,说四位叔叔欲假借父王来军中巡查的机会,行谋逆之事。我起初不敢信,如今看来,此事并非空穴来风。” 此话实在唐突至极,血凤始料未及,硬声道:“四卫对王上效忠之心,天地可鉴!” 九辰黑眸冰冷,未置一语,见血狐已经开始牵引血丝,慢慢收网,他忽然眸子一转,把目光投向依旧负手立在不远处的离恨天身上,默了默,急切道:“师父,你要眼睁睁的看着徒儿死在恶人手里么?”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连血狐都露出诧异之色。 离恨天侧眸,微感意外,然后,他施施然转身,眉尖一挑,负袖笑道:“为师向来护短,自然不会看着你被恶人欺负。” 语罢,他人已化作一道青光,闪入血网之中。下一刻,秋水如泓,君子剑光芒暴涨,在他掌间散作无数道剑气,以破竹之势,冲破血网。 四卫皆被这剑气逼退丈余,掌间血刃,亦碎裂成片,散入暗河之中。 四人重新凝起血刃,还欲再战,怎奈,连那青衣人的袖角都没擦住,便又被剑气弹开。 血狐当先吐出一口血来,九辰见他们化攻为守,有撤退之意,黑眸一凛,急道:“不能放他们走!” 离恨天不轻不重的扫了身后的少年一眼,掌间陡然飞出四道亮如秋水的剑气,游蛇穿线般,刺入四卫周身三十六大穴中。片刻后,秋水消散,四道血影同时坠入水中,很快被暗流淹没。 一泓秋水,复被离恨天收回袖中。 青岚看的目瞪口呆,幽兰更紧的攥住刀柄,开始重新审视西楚第一剑客的实力,以及价值。 离恨天转身,容色寒如冰霜,盯着靠坐在石壁上的少年,冷笑道:“这一声「师父」,不是白叫的,除了利用,还有代价。” 九辰警惕的看着他,忽然报复般笑道:“可惜,你没有机会讨债了。” 说罢,他偏过头,又无声的吐了口血,然后,若无其事的抹干净嘴巴上的血迹,继续倔强的和眼前的青衣男子对视。 离恨天微微拧眉,伸手捉起九辰的手腕,摸住他脉息,片刻后,果然脸色大变。 脉软而散,沉入精血,无迹可寻,是死脉…… 若要医治,只怕,要耗尽他半生修为,或许,更多。 若任他听天由命,那日后,阿语的孩子,也不必再面临兄弟相争的惨烈。 思及此处,离恨天忽觉胸中空空荡荡,他抬目,盯着对面少年亮如星辰的眼睛,缓声道:“你――可有心愿未了?或许,我能再尽一次为师之责。” 对于这种怜悯,九辰毫不示弱的冷笑:“如果,我的心愿是活下去,你如何尽责?” 离恨天一震,许久,道:“或许,我可以把你送回巫启身边,他的修为,足以救你。” 九辰却已经把眼睛移到青岚身上,灼灼道:“你是来救我的吗?” 青岚重重点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当然,我就是为保护你而来的。” “好。我听说,沿着百兽山,一直往西南走,有一座灵山,那里面,住着巫族的神医。只要求药之人肯付出代价,他们就能令人起死回生。” 青岚大喜,立刻把斧头别到腰间,道:“我带你去找。” 说完,他果真喜滋滋的把九辰负在背上,开始寻找暗河出口。 离恨天被激怒,冷冷斥道:“身为一骑统帅,你难道不知,灵山早已额沉入海中,那里汪洋一片,何来巫族神医?!” 九辰轻勾起嘴角:“我相信有,就会有。” “至少,比等死强。” 青岚背着九辰走出暗河时,恰好迎上了清晨第一缕阳光。 九辰忽然记起来,几日前,也是这样一个清晨,巫王逆光而立,一字字,说出的那个令他兴奋悸动的承诺:“到时,孤让你做死士营的统帅。” 这句话,几乎令他一整天都心潮澎湃,欣喜难抑。 不仅是因为实现了愿望,更是因为,长到这么大,这是他的君父,第一次肯给他机会来证明一些东西。 现在,却再也不可能了。 青岚迎着朝阳,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说不出的畅快,他感受到背上的九辰颤抖得越发厉害,急问:“喂!你还好吗?不如,我们还是回军中吧,至少,你父亲能救你。你若出了事,我也没好果子吃。” 九辰费力喘了口气,没好气的道:“别废话。” 青岚摇头叹息一声,便牟足了劲儿往西南方向狂奔。 行出三十多里时,九辰忽然让青岚停了下来,道:“放我下去。” 青岚只当他不舒服,忙欠身把九辰放下来,让他靠着旁边的灌木坐下。 青岚这才发现,九辰的一张脸,已经惨白的没有一点人色,仿佛一张白纸,糊在血肉之上,随时可能被风刮掉。 九辰一动不动的盯着天空,阳光暖洋洋的,照射到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点颜色。 他用力的吸着周围的新鲜空气,喘过一口气后,轻道:“多谢相送,你可以回去了。” 青岚一懵,难以置信道:“我们不是要去找神医吗?” 九辰笑道:“他说的不错,那里早已汪洋一片,何来神医。” “我只是,想出最后一口恶气,而已。” 说罢,他又开始剧烈的咳了起来,仿佛,要把整个肺部都咳出来。 这下子,青岚真的有些慌了,急得直挠头跺脚:“怎么办怎么办!你不会真的要死了吧!爷爷会杀了我的!怎么办怎么办……” “对了,辟谷丹!辟谷丹!爷爷临行给的……” 青岚手忙脚乱的从怀里掏出一粒碧色莹莹的药丸,塞进九辰口中,然后紧张的盯着那张惨无血色的脸,把祖宗十八代都求了一遍,乞求奇迹的出现。 ------------ 91.一场赌局 天色方亮,整个威虎军驻地尚笼罩在一层轻薄的雾气之中。 王帐外,跪着一个灰衫男子,看模样,不似武夫,倒是个面皮细净的中年文士,想必是军中掌簿之类。 匆匆赶来的王使瞧了那人一眼,略感困惑,待步至王帐,立刻被帐内的情形惊住了。 巫王面色铁青的坐在长案后面,目中阴云翻滚,显然压着怒气。 帐中,一个白衣少年,只着了件单衣,恭敬的敛袖跪着,额角,磕破了一层皮,正蜿蜒流着血迹。少年前面的空地上,躺着一方砚台,溅了满地的墨色。 王使行过礼,并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他试图缓解一下气氛,便笑道:“晨起宜静,王上如此大动肝火,切莫伤了身体才是。” 巫王蓦地冷笑一声:“子不孝,臣不忠,孤如何能静心养神?!他们,只怕巴不得孤早些死呢!” 这话说得极重,王使惶恐跪落,恳求巫王收回此言。一旁的白衣少年则恭敬伏跪于地,语调因愧疚和惊慌而微微颤抖着:“儿臣死罪。” “你就是看准了孤不会动你、才敢忤逆至此!” 巫王拍案爆喝一声,双目几欲喷火。 王使心头疑惑更重,他明显感觉到,子彦的身体极轻的晃了晃,正寻思到底如何打破这僵局,便听巫王声音有些沉郁的问:“参商,给四卫的最后一次传令,可是你亲手所写?” 王使眉心一跳,难道,巫王已经知晓,那道王令,被反复篡改过?难道,真的是四卫接到书信时,发现了破绽,悄悄汇报给了巫王,巫王又把传令改回了最初的内容…… 但是,以巫王的脾气,若早知真相,绝不可能容忍至今?更令他困惑不解的是,若巫王不知实情,那篡改王令之事,只有他和子彦二人知晓,究竟谁有此滔天本事,竟能在传信途中、控制血鸽,把王令再次篡改…… 抑或,真如子彦所猜测的那样,是龙首四卫接到王令后,故意曲解…… “参商,此事,很难作答么?” 见王使许久不说话,巫王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世上,任何人都可能骗他,唯独眼前的金衣男子不会。可是,他为什么犹豫了? 王使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呵呵一笑,掩饰住尴尬:“王上误会了。臣只是乍闻此事,有些转不过弯而已。” “那最后一封王令,确实是臣――” 伏地请罪的子彦忽然抬首:“此事不怪副阁疏忽,是本阁用哄骗之计,从副阁口中套出了王令,并胆大包天,让人潜入副阁帐中,模仿了副阁笔记、篡改王令!” 金色面具后,王使眼神一闪,他倒是没料到,子彦竟把罪责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句话,果然成功勾出了巫王胸中更深更盛的怒火。 巫王双目如炬的盯着帐中的白衣少年,恨恨咬牙:“阁主手眼通天,孤一纸王令,只怕与废纸没什么差别!” 子彦双颊泛白,再次伏地请罪。 巫王见状,愈觉心里堵得难受,只因子彦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恭敬,但所行之事,却一次比一次胆大包天。到底从什么时候起,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孩子,成了这般模样! 王使目光一转,从他的角度,恰能看清子彦清澈而坚定的目光,那里面,没有半分慌乱。 王使恍然明白,难道,此事,是子彦刻意为之?若巫王知晓真相,负责传令的他,就是最大嫌疑者,这一场对质,迟早要来。若巫王不知真相,篡改王令的除了他们,必然还有一人。以巫王多疑的性格和暴烈的手段,“视忠诚为生命”的龙首四卫,无论如何,都没资格再出现在君前了。 只是,拿自己做诱饵,这苦头,未免要吃大了―― 思及此处,王使露出极度惊讶的表情,道:“阁主说笑了,昨日,龙首四卫复命时,所述王令,并无差错,何来篡改一说?” 然后,他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低低的笑了声,似是对这番说辞不屑一顾。 巫王拧眉哼道:“孤被耍的团团转,你倒还笑得出来!” 王使忙请罪道:“王上息怒,属下是想,若阁主真的篡改过王令,那岂不是还有一人,又把王令改了回来!否则,四卫所述王令,怎会毫无差错。您是知道的,血鸽传信,岂是常人说改就改,这――实在荒唐至极!” 这句话,倒是说出了巫王心思。案后,巫王目光多了丝审视,直勾勾盯着王使,问:“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你觉得,会是谁?” 王使笑意冻结在眼角,神色顿时凝重起来,看样子,巫王果然不知道真相,那这个幕后黑手,就是,真的存在了…… 在暗血阁中,为了保证传令无误,每一个血卫都会有独属于自己的血鸽,他们要同血鸽签订血契,并用自己的血喂养血鸽,血鸽所传指令,每一字,都必须沾了主人的血,才能有效,旁人,是断断无法篡改的。 他的营帐里,就搁着一方特别的砚台,淡淡青墨里,混着他几滴血,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 子彦一直借住在他的帐中,巫王定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相信子彦篡改王令之说,可再次篡改王令的人,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那一定,是血卫里出了奸细。” 王使斟酌着,语气异常沉重。 “此人私改王令,只怕,是为了谋害世子,抑或,挑拨王上和殿下的关系。实在是可恶至极!” 巫王脸色果然有些难看,他手指无意识的敲击案面许久,才忽然抬头问:“龙首四卫,可有最新消息传来?” 王使摇首:“自从离开威虎君驻地,四卫就失去了联系。” 巫王眸光倏然一沉,陷入深思。 王使话锋一转,道:“阁主也是担心世子殿下的安危,才一时犯了糊涂,还望王上多多宽宥。” 说罢,竟是行了大礼,郑重一拜。 巫王目光复杂的注视着伏跪在地的金衣男子,以及他旁边的白衣少年,半晌,负拳道:“此事,孤自有定夺。” 王使告退后,子彦立刻抬首,满是恳求的望着巫王,道:“既然问题出在血卫,那龙首四卫,必然也逃脱不了干系。儿臣愿意亲自去百兽山寻找世子,望父王恩准!” “孤、不、准!” 巫王重重呵斥了一声,横眉冷目,面色铁寒,负在身后的那只手,直捏的咯咯作响。 “难道,父王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世子的生死么?若真如此,世子十岁离宫开府时,父王又怎会在世子府外设下重重暗哨,替他阻挡四方刺杀。若真如此,世子性命垂危时,父王怎会亲入血狱,去和您恨之入骨的那个人做交易。如今,儿臣已经足够强大,再也不需要……自己的弟弟,来做挡箭牌了……” 说到最后,子彦一惯冲静的眸中,满是痛楚。 “回宫后,去冰室面壁三日。” 半晌,巫王深深闭目,沉声道。 他自然不会告诉子彦,这些天,他日日辗转难眠,不过,是在赌一个天意罢了。 暗河出口 幽兰横刀挡住欲挟剑离去的青衣男子,口气强硬:“你不能走!” 离恨天淡淡一笑,负手道:“你不去追他,拦我何用?” 幽兰目露悲伤:“因为,只有你能救他。” “可在他眼中,能救他的,是传说中的灵山巫医。” “我不信鬼神,只信眼前人。” 离恨天指间凝起一泓青色剑气,不屑的笑道:“你以为,凭你这小女子一双弯刀,就能改变我的心意?” 幽兰毫无惧色,道:“虽无把握,仍想一试。” 离恨天看着眼前因恶战而几近虚脱的少女,叹道:“你们并非一路人,你何必为自己的敌人送死?” 幽兰笑道:“他为了替兄长免去重责,甘愿以身涉险,深入黑沼泽,寻找紫衫龙木;为了让同行的死士们不被一纸军令状连累,他不惜赌上性命,也要救出重伤的文时侯。在这冷冰冰的世间,我很久都没见过这么傻的人了。” 兄长? 离恨天拧起眉尖,脑中不由浮现出子彦俊秀的脸庞,便问:“你是说,他来黑沼泽,是为了救自己的兄长?” ------------ 92.夭黛重现 王帐内,巫王广袖蓝衫,满面焦虑的立在榻前。 这两日,文时侯伤势反复,总是时昏时醒,巫王又喜怒无常,着实把这些军医们折腾的够呛。 一名年迈的老军医探查过巫子玉脉息,暗暗在心底松了口气,忙禀道:“幸得王上日日以精纯内力疗治,侯爷经脉内淤血已清,内伤已无大碍,外伤再调理一段时日,便可痊愈。” 巫王展颜,吩咐道:“重赏。” 军医叩谢恩赐后,才拎起药箱、带着众人离去。 巫王久悬的心松下一半,目光微动,盯着帐内一角,叹道:“你不来看看他么?” 微凉的风,穿帐而过,吹得那层隔帐来回飘动着。 轻薄的帐子,隐约勾勒出一个人影,闻言,隔帐后,并无动静,只传出一个恭敬低沉的声音:“军中人多眼杂,臣,理应避嫌。” 巫王却道:“无妨,孤已命影子们――” “当年之约,如暮鼓晨钟,印于血骨,臣不敢忘。王上,难道忘了吗?” “王上耗费心血建立起来的制衡之局,若因臣一己私情而乱,臣,万死难辞其咎。” 隔帐后,声音不大,却很坚定,这让巫王微微晃神。 待收回那几缕飘入回忆的思绪,巫王捏了捏拳头,用一种承诺的口气道:“你放心,孤定不会让子玉白遭这趟罪。” 隔帐后,一袭金衣的男子躬身为礼,金色面具后,双目低敛:“臣,替他,谢王上恩典。” 午后,列英再至王帐,复向巫王请示督造破云弩的人选。 这一次,巫王没有斟酌,便扣着案面道:“威虎军规矩,大小军衔,皆以军功为准。文时侯不顾安危,将紫衫龙木从黑沼泽顺利运回,功不可没,乃督造官不二人选。” 列英微微吃了一惊,他断然没料到,英明果断如巫王,竟会选择既无实战经验、又不懂兵器锻造的文时侯来当这个督造官。 以巫王脾性,绝不可能因私废公,把此事当做儿戏,那定是,另有深意…… 似是察觉到列英心思,巫王笑道:“督造破云弩,牵涉甚广,需各营配合完成。子玉虽无经验,但纯善无争,和各营也无利益牵扯,又是王族子弟,由他牵头调度各营,在合适不过。” 威虎军各营,向来互不服输,破虏营和武烈营斗得最是厉害。如果调度各营,一直是列英头疼之事,现在听巫王一语点破,他倒是忽然开了窍,先是大喜,而后担忧道:“王上所言甚是。不过,末将有些担心,老将们当年随王上出生入死,立下战功无数,未必肯服侯爷。” 巫王倒像是早料到这一层,淡淡笑道:“文时侯乃商王兄遗孤,单凭此点,谁敢不服?” 公子巫商在威虎军中的威望,列英自然心知肚明,巫云两国镜湖大战之前,巫商之名,甚至要盖过还是世子的巫启。正因如此,即使公子商离去这么多年,很多军中老将依旧对他念念不忘,只不过,巫王即位后,这个名字,便被埋入尘埃,鲜少有人提起了。 如今,巫王主动提起,毫无避讳之意,倒令列英感叹不已。 “王上英明,末将这就晓谕各军,让他们全力配合侯爷铸造破云弩。” 九辰醒来时,已是躺在百兽山脚下、一家小客栈的硬板床上。 白茫茫的阳光,透过窗纸钻进来,晃得眼睛生疼。隐约间,他只看到,一角朦胧的青色,正在眼前来回晃动。 九辰下意识动了动手臂,想要抽回被人钳制住的手腕和命门。 “别动!” 一声清斥后,说话的人,更加用力的钳住了他的手腕。 这声音――! 九辰蓦地清醒过来,肺腑间碎裂般的疼,咳了几声,偏过头,果然看到了一袭青衣的离恨天。 见九辰眼睛里依旧充满警惕,离恨天讥诮道:“放心,我不会妨碍你寻找神医,更不会上赶着救你。我只是帮你算算,有没有命走到灵山。” 九辰黑眸里烧起怒火:“这是哪里?” 离恨天冷冷一笑,不做理会,倒是青岚兴高采烈的从外面冲进来,欢呼道:“谢天谢地谢祖宗,你可算醒了!” 九辰已经开始打量四周环境,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心里有些打鼓,离恨天到底把他带到了何处。再加上,青岚的行为处处透着古怪,更增重了他的疑心。 可惜,他虚弱到极致,稍微一动,五脏六腑便似被人生生绞碎一般,毫无挣扎的力气,所有情绪,只能体现在警惕、焦灼、困惑交织的眼睛里。 青岚喜得握拳暗道:“爷爷给的辟谷丹,果然管用。” 离恨天耳力何等厉害,听了这话,冷笑:“那丹药猛地很,若非我以内力化解开,这小子只怕要被你直接送给阎王了。” 青岚一懵,睁大了眼睛。 九辰总算明白,他之所以还能侥幸醒过来,原来,是这叫做“辟谷丹”的东西的功劳。 只是,这丹药于他,到底有多大作用,恐怕还不好说。 离恨天似是读出他心思,毫不客气的道:“这丹药,最多只能帮你稳住脏腑间气血,让经脉不至于迸裂。你腑间经脉损伤过重,若无精纯内力疗治,难逃一死。” 他说的直截了当、毫无委婉安抚之意,青岚听得面色发白,既懊恼又震惊。 “那条暗河,常有毒物出没,少不得要留些毒在水里面。这两日,你胸口的旧伤,是否常感到奇痒无比?” 九辰眸光动了动,只一瞬,已恢复冷静神色。 他自知命不长久,也没期望过有好运气落到自己头上,想了想,只黑眸平静的望着一旁的青衣男子,道:“这个小镇,和灵山方向相反。你们把我带到这里,究竟有何目的?” 青岚一听这话,就明白九辰是把自己和离恨天算到一伙了,急忙解释道:“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 九辰道:“西楚护灵军的人,怎么会和巫国人一条心?” 青岚被他一语道破身份,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你手中那把劈天斧,取巫山之石、凤神之血凝炼而成,威力绝伦。可惜,你功力不够,才让它沦为普通石斧。” “每年,楚王西陵衍都会选拔优秀的王族子弟入护灵军,你既持有劈天斧,想必也是护灵军里的重要人物。” 青岚感觉自己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又隐隐有些兴奋,脱口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方才在暗河里,我看到你的斧头里,红光流动,形似血凤,想必,是蛊雕激发出了它的力量。” 九辰云淡风轻的解释完,复把目光移向离恨天。 离恨天轻睨了他一眼,叹道:“你既肯为兄长涉险,倒比巫启强一些,若眼睁睁看你去送死,我终究,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 九辰默念着这四个字,忽然盯着离恨天双目,极轻一笑:“难道,离侠肯为了这四个字,耗尽毕生修为去救一个毫不相干、甚至看不顺眼的人?” 离恨天一震,默然。 沉吟片刻,他道:“我自有主意。” 小镇外,幽兰紧握着手中弯刀,默默的注视着客栈方向。 “阿幽,你的任务已经完成,该回去了。” 幽兰身后,一个面相俊秀的布衣男子,正坐在轮椅里,静静望着前方少女的背影。 幽兰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巫启既至,威虎军已是险地,你不可再回。” 布衣男子沉吟片刻,眸间露出柔色,道:“此次,巫紫曦计划失败,定会再想计策来夺破云弩草图。阿云年少气盛,此刻,正需要你这个阿姊帮他出谋划策。” 提起幼弟风止云,幽兰凝滞的眸光总算略起波动。 “破云弩之事,我自有主意。只望,国师和父王莫再插手。” 冷冷说完,幽兰最后望了眼那矮小客栈上飘扬的旧招子,决然转身而去。 日暮时分,巫子玉总算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只是,脸色惨白的厉害,还连吐了两口黑血。 巫王担忧不已,慌忙赶来的军医替文时侯把完脉后,露出震惊之色,急禀道:“王上,侯爷,只怕是中毒了。” 军医们将这两日文时侯接触过的食物茶水等物件逐一检查,最终在一小堆被倒掉的剩茶渣里,发现了几片青菊花瓣。 这些青色花瓣上,均带着点点妖冶的红丝,赫然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夭黛。 夭黛之毒,令汉水整整十六年草木不生,可见其毒性之烈。便是如今九州各国百姓,提起夭黛二字,还是面如土色、如闻鬼魅。 此事若传开,必将军心大乱。巫王得知消息后,立刻下令砍了那军医的脑袋,并让王使亲自处理掉那几片夭黛花瓣。 看着巫子玉越来越灰败的面色,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第一次感到慌了。 这一生,他都忘不了,当年汉水之上,他一曲箫音吹起时,朵朵夭黛破水而出的情景。 明明是这世间最清丽的风景,偏偏,染上了最浓烈的杀气。 正如,那个曾经明眸善睐的少女,独立在汉水之畔,默然回顾,望向他的眼睛里,满是哀恸与决绝。 阿语,那铺天盖地的夭黛,当真是因你的怨气而生么? 不,孤不信,也不甘心。 终有一日,孤会再过汉水,用青龙剑,亲手斩断这一株株怨煞之物。 这时,一袭金衣的王使,掀帐而入,目光有些怔忪的望了会儿躺在榻上的巫子玉,才竭力维持平静道:“已经调动了所有影子和血卫,目前,还未探出夭黛流向。” 顿了顿,王使又道:“湘妃禁足期间,未出过栖霞宫半步,也从未与人互通消息。想来,与她无关。” 巫王冷笑一声:“她的手段,若这么容易被探查到,夭黛就不会流入宫中。孤的那位王后,也不会在南山寺被耍的团团转。” 王使叹了声,默然,眼睛,不由又飘向了床榻方向。 巫王捕捉到王使目中掩饰不住的焦灼和担忧,墨眸间难得透出暖意,道:“幸好发现及时,孤已用内力封住子玉周身大穴,毒性不会再蔓延,今夜,孤会用青冥决为他逼出体内毒素。” “孤答应过你,待他如宝如玉,断不会有半点食言。” “青溟诀!这――断断不可……” 王使初是震惊,因为青溟诀需要使用口诀的人灌注全身内力于指间,迅速刺探入中毒者经脉,以强大凝力逼出毒素,于经脉之间,几乎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不仅对修为要求极高,更是十分耗费元气。 施诀者,至少要闭关半载,才可完全恢复功力。 如今九州之中,会使用、能使用此诀的,除了隐在山中不出世的高手,也只有师承昆仑一派的离恨天和巫启二人。 可想到巫子玉的处境,王使喉头滚了滚,终究是说不出话了。 巫王知他心思,叹道:“这些年,你为孤、为巫国做的,何止这些。孤只求,不负兄长之托。” 「兄长」二字,他特意加重了语气。 王使眼眶一热,突然撩袍伏跪在地,哽咽道:“臣,定也不负君上所托。” 巫王伸出手,正欲扶起王使,帐外,风声一动,确实刺来一道青光。 王使大惊失色,巫王已然翻袖化解掉这道剑气,立定时,他掌间,已经多了一根青竹。 这根青竹并无特别之处,只竹身上用剑刻着一行字:兵器谷,见字如晤。 能避开潜伏在暗处的影子和血卫,手法又如此嚣张,这世上,只怕也没第二个人了。 王使显然也猜到了几分,急道:“此人剑法似有精进了一层,王上切不可以身犯险。” 巫王捏着那根青竹,淡淡而笑:“故友相见而已,不必担忧。” 兵器谷废弃多日,茫茫夜色中,更显萧索荒凉。 巫王于谷外默默驻立了会儿,才展袖掠至谷内兵器库外,掌间青芒一闪,弹开破旧的铁门。 门内,一袭青衣,正背对着他,负袖而立。 听到动静,离恨天并未转身,只道了声:“师兄,我们又见面了。” 巫王冷哼一声:“你深夜约孤至此,该不会是为了叙旧罢!” 离恨天忽然长笑转身:“当日,师兄屈尊驾临血狱,是为了何般目的?今夜,师弟也是一样的!” 巫王心思缜密,隐隐意识到什么,不由墨眸微动:“当真――是同样的目的?” 离恨天没有回答,只是轻挥衣袖,他身后的兵器架应声而倒。 巫王这才看清,兵器架后面的空地上,躺着一个黑衣少年,双目紧紧闭着,浑身血色,面色死灰。 巫王负在身后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他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情绪,在他喉头间翻滚,搅得他心慌意乱,可连日来,胸口压得那块大石头,倒是忽然间蹋落了。 “他……还活着么?” 许久,巫王哑声吐出一句话。 离恨天面上,难得褪去了往日的讥诮与不屑,只平静道:“他五脏俱伤,凭我一人之力,只怕耗尽修为也未必能救他性命。” “如果师兄出主力,我倒是可以从旁协助。于师兄而言,也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巫王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少年,陡然怔住。 离恨天微挑唇角:“当然,巫国奇人异士颇多,功力高者大有人在,在下,也并非有意插手。只当,给师兄送份大礼罢。” 说罢,他倒真做出一副卷袖离去的架势。 “等等。” 一直沉默的巫王突然开口,深不见底的墨眸,已恢复往日的冷沉之色:“容孤……想想。” 听了这话,离恨天几不可见的拧了拧眉。 巫王却似有极要紧的事,身形一闪,已然没了踪迹。 离恨天压下惑意与不满,转身回步,刚一抬头,便真正的怔住了。 散落的兵器架后,九辰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一动不动的盯着兵器谷外,那黑到极致的夜空。 片刻后,四目相对,九辰挑起苍白的唇角,笑道:“原来,离侠也会攻心之计。” 离恨天冷冷挑眉:“你以为,我是闲着没事儿,专到此处干此等龌龊事?” 九辰翻眼,不作理会,复一动不动的盯着外面的夜空。 离恨天也未料到会是此等结果,心中也着实憋着一股无名火气。 他卷袖站了会儿,正想到谷外去透透气,忽听身后的少年,平静无澜的道:“为何要在此地浪费时间?刚刚你也说了,这世上高手多得是,能不能再找个其他的,也许,我付出相应代价,那人会愿意救我。” 离恨天又是一怔,半晌,斥道:“你以为,世上人都跟你一样,为了利益,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 九辰惨淡一笑:“至少,公平交易,日后互不相欠。” 说这话时,他黑眸间,依旧是死灰般的平静。 离恨天看着不远处那少年的眼睛,心中莫名紧了紧,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空洞的眼神。 ------------ 93.青木图腾 巫王一袭蓝衫,行出兵器谷时,只看见―― 茫茫夜色之中,站着一个白衣少年,衣袂随风猎猎飞舞,额上伤痕未消,正有些失魂落魄的盯着他看。 巫王在一丈之外停步,负袖,审视着那双眼睛下,涌动的温度,究竟是冰冷,还是滚烫。 许久,他沉声问:“你何时过来的?” 子彦唇边浮起一抹苍白的笑意:“诚如父王所想,不早不晚。” 巫王目光陡寒,斥道:“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语罢,他强压住怒意,便欲拂袖而去。 子彦眸间,迸出痛苦之色,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在巫王与他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骤然低吼一声,异常悲怆道:“为了当年的的一个承诺,父王竟连亲子的性命都不顾了么?” 巫王如遭雷击,身体猛的一僵,片刻后,蓝袖一挥,直接将子彦掀翻在地,几乎是暴怒道:“你放肆!” 子彦踉踉跄跄的站起来,仰天大笑,眼角,缓缓溢出一道泪痕。笑了会儿,他又噗通跪倒在地上,低着头,竟是呜呜的哭了起来。 巫王微微变色,欲伸出手,扶到那少年颤抖的双肩上,但转念想到了什么,手至半空,却又生生缩了回去。 子彦忽然仰起头,满面泪痕的恳求道:“从小到大,儿臣从未真正求过父王什么,这一次,儿臣恳求父王,救救子沂。” “父王为了当年对商王叔的一诺,可以倾尽所能、待文时侯如己出,想必,定能明白儿臣心中的苦楚。” 巫王直觉一股滚烫的热血在喉头涌动,心底,却是无尽的悲凉。 曾几何时,那个惊才绝艳、令他敬之慕之的人,也曾如此卑微的伏跪在他面前,一字字,立下誓言:“属下参商,愿追随王上左右,永不离弃。” 他自然懂这世间的苦楚,只是,生于王室,兄弟阋于墙者不计胜数,世上,又有几人能成为参商? 思及此处,巫王目光更幽寒了一分:“你既知内情,就该识大体一些。待孤为文时侯清除余毒,自然会返回这里、救自己的亲子。世子自幼习武,撑上这一刻,应该没有问题。” “父王内功深厚,一定知道,五脏俱伤,如何能等?” 子彦露出哀色,目光执拗的道:“儿臣愿代替父王,用青溟诀为文时侯祛除夭黛之毒,恳请父王,立刻返回兵器谷。” 巫王骤然变色,喝道:“你不要命了么?!” 子彦缓缓摇头:“儿臣虽修为不高,但至少,能把握分寸,不至于伤了性命。可父王若不回兵器谷,子沂他……就再无希望了……” 巫王默然,抬首凝视夜空片刻,方道:“你可知,这么多年,孤厌恶的是什么?” 子彦没有回答,俊秀干净的脸庞上,痛色愈深。 “孤最厌恶的,就是你陷在这所谓的兄弟情深里,终会――害了他,也害了你自己!” 巫王咬着牙,恨声说罢,墨眸深处,悲伤与愤怒交织。 子彦双颊煞白、如遭雷击。 巫王眼角眉梢满是淡漠,再看向子彦时,已恢复平日里的威严神色,冷声道:“你若再这样执迷不悟下去,即使这一次,他活了下来,日后,他还会因为你,吃更大的苦头!” 阿语,孤必须让我们的孩子知道,王者之路,任何错误都能犯,唯独不可心慈手软,更不容许半点感情的牵绊。 更何况,彦儿只看到了,商王兄「殁后」,孤一手撑起的制衡之局。却不知,最亲近的人,明明就站在你的面前、却仿佛与你隔了一道山时,心中的煎熬与苦楚。 “只要父王现在能返回兵器谷,日后,父王的心意,便是儿臣的心意。” 子彦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般,颤抖着抬起泛红的双眸,语调沉而坚定。 “儿臣只有一个请求,将来,无论发生何事,都请留子沂一命。” 巫王深深闭目,将那一闪而逝的痛色与决绝,掩入眸底。 这时,一袭金衣的王使,从暗夜中闪身而出,见这情形,忙疾步行至子彦身侧,微微垂首,恭敬禀道:“阁主说的不错,世子殿下的伤,的确刻不容缓。请王上先去兵器谷,属下会协助阁主,稳住文时侯伤势。” “你怎么也――!” 巫王声音忽然哑住,他默然凝视着对面的两人,许久,把目光定格在子彦面上:“记得,注意分寸。” “王使的心意,孤,定也不会辜负。” 他负袖转身时,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并未看那个正恭谨的盯着地面的金衣男子,只余一声若有若无轻叹,飘入夜空。 只是,当巫王返回兵器谷,再次推开那扇破旧的铁门时,却是真真切切的愣住了。 兵器库里,被击倒的兵器架后,各色兵器依旧散落在地,地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色,只是,再无半点人影了。 威虎军驻地之外,青岚正背着九辰,在山岭间急速穿梭。 一泓青色剑光,自暗夜闪出,离恨天负袖挡住他们去路,微带薄怒:“他伤在脏腑,最怕颠簸,你添什么乱?” 青岚红着眼,低吼道:“这世上,人人都有求生的权利,凭什么他就要在那儿等死?!” “你如此冲动行事,只会让他死得更快!” “那也比等死强!” 离恨天被激怒,袖间剑光暴涨,强按着火气道:“把人放下,有多远滚多远!” 青岚宛如一只遭受围攻的猎豹,警惕的退了两步,目露狠色:“从来没有人,敢从护灵军手里抢东西。纵使你是西楚第一剑客,也不例外!” 语罢,他咬住垂在肩头的一缕黑发,腾出来一只手,拔出腰间石斧,作出要拼命的架势。 他并没有注意到,对面的青衣男子,怒火喷薄的眼睛倏然陷入痴怔。 离恨天抬头,双目在沉沉夜空间逡巡着,一股久违的酸涩,从心底深处,溢满肺腑,令他几欲落泪。 当年,云都未灭,茂竹犹在,汉水周围还长着茂盛的竹林和大片大片的萱草。那个初入云都、便盗走了他君子剑的红衣少女,独立于汉水之泮,白纱遮面,唯露一双明眸,也是如此不可一世的说:“从来没有人,敢从护灵军手里抢东西。” 十几载已过,浮云苍狗,他早已回不到从前,她亦再也没有睁开过、那双明眸。 青岚终于察觉出异样,他正欲寻隙逃走,离恨天却陡然回神,袖间剑光散尽,瞬间身影已闪至他眼前。 “你来带路,我背着他。” 这令他捉摸不透的青衣男子如是道。说完,也不等他反应,便把气息微弱的九辰夺过去、负在了背上。 “哦。”许是被此人气势所折服,青岚鬼使神差没有反抗,又偷偷瞄了几眼离恨天,才肯去前面带路。 离恨天功力深厚,翻山越岭间,纵使背了一个人,亦如履平地,青岚没有了负担,速度亦快的惊人。 大约一刻之后,他们在这苍茫群山间、一个不起眼的山洞口停了下来。 离恨天已然感受到,一股浑厚霸道的内息,将整座山洞都包裹的严严实实,他打量了几眼,看似随意的问:“这是何处?” 青岚紧抿着嘴,没有回答,反而轻车熟路的去点亮了洞口的一盏油灯。 离恨天注意到,点灯时,青岚的整个身体,都是紧绷的,手指,甚至微微颤抖着。难以想象,这山洞里,究竟住了何等人物,竟让这鲁莽小子如此忌惮。 片刻后,黑黢黢的洞口,从里面折射出一道光线,似是在指引方向。三人沿着这抹微光,在洞里穿行,每遇小洞或岔口,光就会分散成很多道,供人选择,青岚不费吹灰之力,就破解掉了这层层小阵法,想来对此地是相当熟悉。 这一线光亮,最终汇聚于一盏悬于石壁的油灯上。 油灯旁边,是一间密室。隔着微开的两道石门,隐约可见,一黑袍老者,正背对着他们,坐在密室中央。 听到动静,老者转动着身下的轮椅,转过身,笑道:“离侠,许久不见。” 离恨天似隐隐猜测到一般,并无太多惊讶,如常般展袖为礼:“见过主公。” 老者含笑受下这一礼,精光四射的双目,先扫了眼青岚,最终落在那个奄奄一息的黑衣少年身上。 自从来到密室,青岚便跟老鼠见到猫似的,身体绷直、双手垂于身前,大气不敢出的站在一旁。感受到那道凌厉目光扫过自己,他吓得噗通跪到地上,有些难以启齿的道:“孙……孙儿无用,没有完成您交代的任务,请爷爷降罪!” 孙儿? 离恨天不由多看了青岚一眼,难道,是那个孩子……若真是如此,他口中的「任务」,又是什么?西陵衍突然出现在此地,难道,也与这个「任务」有关? 老者哼了声,似也懒得与他计较,只道:“此间事毕,自有护灵军的军法治你,再不济,还有你王叔的家法。” 青岚暗暗撇了撇嘴,露出委屈之色。 黑袍下,老者眼睛一眯,复看向离恨天:“你来这里,是打算让我救你背上的小子?” 离恨天目光坦荡:“不错。” 向来不可一世的楚王西陵衍,此刻却笑了,问:“我记得,你对巫启恨之入骨,为何要救仇人之子?” 离恨天叹道:“他还小,本性不坏。” “本性?”西陵衍念着这两个字,眉峰一竖,哼道:“老夫竟不知,离侠还会读心术!” 对于这些冷嘲热讽,离恨天并不在意,反而淡然一笑:“我已收他为徒,无论他以前本性如何,今后,本性就是我说了算。我、必须对他的生死负责。” “你――竟然收他为徒了!”西陵衍颇感意外,愣了愣,忽然大笑起来。 笑罢,他用手抚摸着废掉的双腿,道:“老夫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我帮离侠救徒,离侠要如何报答?” 离恨天道:“想必主公心中,已有答案。” 西陵衍极是赞赏的颔首,道:“听说,巫启已经安排好了督造官,去制造破云弩。想办法,把草图和延氏后人带回楚国。” “我女儿耗费心血创造的东西,岂容他人染指?” 说最后一句时,他霸气凌人的语调间,染满沧桑与不甘。连枯木般的双腿,都因主人激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起来。 谁都没有注意到,离恨天背上――那个黑衣少年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次日,九辰醒来,果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石室里面。石室内只亮着一盏油灯,离恨天早已没有踪迹,只有那个曾在浮屠岭上给他设圈套、行踪诡谲的黑袍老者,正坐在灯下,双目如隼的看着他。 昨夜,他隐约听见,这老头让离恨天把破云弩草图带回楚国,离恨天还称呼他为「主公」,想来,此人在西楚,也是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他搜肠刮肚想了一圈,都记不起,楚国王室中,有哪号人物是双腿残疾的…… 难道,这两条腿,是他刚摔断的? 西陵衍何等精明,见那少年一直盯着自己的双腿发呆,阖目笑道:“怎么?可有猜出我的身份?” 九辰被他撞破心思,才慢慢把眼睛移开,转盯着洞顶看。 如今,落入离恨天和楚人手中,就算他侥幸活了下来,又该如何逃出去? 西陵衍瞥了眼他紧攥在身体两侧的拳头,道:“不必害怕,等你能下地走路时,我自然会放你回去。” 睁眼时,九辰就已感觉出,原本被搅碎般的脏腑间,被一股温润绵长的气息包裹着,不再闷的喘不过去,不再疼得窒息,喉头,也没有翻涌不止的腥甜了。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变得轻了起来。 昨夜,离恨天和这老者一起为他运功疗伤时,他只清醒了片刻,便疼昏了过去。现在想想,这老者的功力,着实令人咋舌,只怕连父王和离恨天都比不上。 思及此处,九辰悄悄抬起手臂,想感受一下自己还剩多少体力。可余光不经意扫过手腕时,他却惊住了。 一个青木状的淡绿色图案,隐隐浮现在他的腕间,一根根绿丝,从青木中散发出来,沿着他手臂一路爬上去,并渐渐,消失在皮下的血肉之中。 “这是护灵军的神木图腾,与神女树相连,待神木复活,你就可以从中汲取内息。这可是,无数护灵军将士,梦寐以求的东西,旁人,想求都求不到。” 黑袍下,老者以一种得意兼骄傲的口吻,徐徐说道。 九辰却遽然变色。 见状,华发已生的楚王,又似乎恢复了昔日不可一世的霸道:“终有一日,你会感谢这份力量的。” 说完后,他双掌用力一合,九辰手腕间的青木图腾,彻底隐去了形状。 九辰用力想要挣扎开,可手臂,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般,根本不听他的使唤。 ------------ 94.再遇故人 石室之中,不辨昼夜 那老者离开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连青岚也失了踪迹。 九辰渐渐恢复了一些体力,便盘膝坐在石床上,调理混乱的内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离恨天终于从外面归来。 他神色间依旧是惯有的凉薄,见九辰醒来,也没多大反应,只目光微动,叹道:“巫启派出的影子,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这个山洞极为隐秘,洞内又暗设了重重机关,若非知情人,断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入口。即使是――擅于追踪的影子。 更何况,以楚人的狡诈手段,也不可能选择一个这么容易暴露的地方作为秘密据点。 那么,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九辰看着离恨天,黑眸冰冷,轻笑:“是你们故意将影子引过来的。” 闻言,那青衣男子只是静默的凝视着壁上一盏油灯,不屑多言。 九辰打量着这间石室,他并不能确定,楚人究竟在下一盘什么棋,可如果影子找到这里,他就算有一千张嘴,也解释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被楚人所救。 思及此处,他不由把视线移向自己的手腕,淡青犹在,这个诡异的「青木图腾」,日后,又会给他带来什么无法预知的祸患? 如今,他身负重伤,孤立无援,唯一的希望,恐怕就是眼前这个令他拿捏不准的青衣男子了。 离恨天似是瞧出他心思,便从容的展衣而坐,眉梢冷诮:“我只管捡命,其余闲事,与我无关。” 说到此处,他忽然定睛看了看对面脸色有些发白的少年,讥讽道:“是怕了?还恨我?” “不敢。” “我这条命,捡来甚是费事,理应给你们回报。” “我只是觉得,这桩交易,还可以再谈谈。” 离恨天拧眉,毫不掩饰目中厌恶:“为求自保,不惜拿自己的性命做筹码,倒像极了巫启的做派。” 九辰并不在意,只是微挑起干裂的嘴角:“没错,如果被影子发现我在这里,父王定会怀疑我与楚人勾结,回去后,也是死路一条。蝼蚁尚且贪生,我惜命怕死,有什么错?离侠救人,难道是为了再杀一次么?” 离恨天目光游移不定,似在考量。 许久,他略一挑眉,道:“你说的不错,这桩交易,是可以再谈。” 九辰大喜过望,道:“除了为楚人做事,离侠难道没有自己的心愿要完成么?或许,我可以帮你。” 离恨天目中波光微动,似怅惘,似思索。 再看向九辰时,他已恢复了满面霜色,语气也异常清寒:“这桩交易,只需再加一个条件――从现在起,你正式拜我为师!” “这是我们师徒间第一个交易,也是,最后一个交易。” 九辰面色倏地惨白,断然道:“这太荒唐,我不能答应。” 离恨天冷笑:“那你就去找别人谈条件。” 说罢,他霍然起身,毫不犹豫的朝石门外卷袖而去。 眼看着那袭青衣就要消失在视线内,九辰终是有些绝望的咬牙道:“我答应!” 离恨天悠然停步,回身,轻勾唇角:“为师知道,你向来识时务。” “我只管送你到威虎军驻地,至于怎么跟巫启解释,你自己想办法。” 彼时,夜色正深。 巫王耗费了一日一夜的时间,总算为文时侯巫子玉彻底逼出了体内残存的夭黛之毒。此刻,正在王帐内一杯又一杯的灌着烈酒。这两日,他彻夜难眠、头痛欲裂,唯有这最粗粝的烧刀子,能缓解一二。 当王使匆匆而来,告诉他九辰归营的消息时,他几乎疑是听错。 巫王握盏的手,微微颤抖,许久,嗓音黯哑的问:“你说什么?” 王使再难维持平日的镇定,面具后,目中水光闪动,道:“殿下回来了,就在帐外。” 巫王腾地站起来,刚要往外走,又突然停步,侧目问:“在哪儿找到的?” 王使斟酌道:“是殿下自己回来的。” “他自己……?” 巫王拧眉,扔了手中杯盏,大步流星的掀帐而出。 王帐外,果然跪着一个黑衣少年。 听到动静,九辰立刻恭敬行过大礼,道:“儿臣有罪,虽立下军令状,却未能如期归营复命,请父王责罚。” 许久,无人说话。 巫王有些失神,这是第一次,他清晰的感受到,对面少年的消瘦与虚弱。 虽然,九辰的声音,在极力的维持平稳。 他本有很多疑问,此刻,忽然觉得有些疲乏,不想问了。 九辰不明何意,只能继续解释道:“儿臣被急流卷走,失去了意识,幸好,遇到了一位高人相救,才侥幸活命。这位高人――” 不等对面的少年说完,巫王便「嗯」了一声,道:“孤知道了,起来吧。” 九辰有些愕然,一路上,他绞尽脑汁,已经把「这位高人」的底细来历编的滴水不漏。本以为,以巫王的性情,会追根究底,没先到,这么容易就放过了自己。 巫王目光凝视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九辰看他确无追究之意,才敢起身,道:“儿臣谢父王宽宥。” “不必再回新兵营了。” “这几日,先在王使帐内养伤,等彻底好了,就去死士营报道罢。” 巫王并没有看九辰,墨眸深处,却晕着一团意味不明的光芒。 这话太过突兀,九辰一时没反应过来,懵了懵,才喜出望外的道:“父王答应了!” 巫王倒是面无波澜:“君无戏言。孤既允了你,岂会食言?” “不过,死士营干系重大,你又无掌管经验,行事务必谨慎。营中小事就算了,涉及大事、要事,必须先报给孤,才可决断。” 九辰早料到巫王会留有后手,只是没料到,巫王没有派人过来,而是亲自插手营中事务,只能垂眸应道:“儿臣遵命。” “孤已拟下密令,由季剑去担任破虏营主帅。死士营与破虏营向来协同作战,互为羽翼,遇事,你们要多商量。” 九辰一惊。 巫王只当没瞧见他这反应,意有所指的道:“其余事,皆可商量,唯独军国大事,不可儿戏。若有逾矩,就不是一顿板子的事了,能听明白么?” “是。” 九辰明白,巫王是在提醒他,壁亭之战,他和季剑一起假传军令之事,脸色立刻又白了几分。 之后的几天,九辰就没日没夜的在帐中昏睡。 内伤已无大碍,最棘手的,是胸口那道旧伤。幸而离恨天及时替他清理了脓血和尸毒,恢复起来,倒容易多了。 炉神祭礼结束,巫王已经在准备回宫事宜,各营都怕巫王突然巡查,日常操练,更不敢怠慢。 养伤期间,九辰清净了许多,唯一牵挂的,就是子彦。但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本应住在王使帐中的子彦,自从他回来后,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直到有一日,失踪许久的青岚突然冒出来,他才知道,新兵营早已不复存在。 骑兵营的人多被季剑带去了破虏营,步兵营和骑兵营剩下的那部分则被派出督造破云弩,由文时侯调遣,新组成了督造营,延陵、延山和青岚皆在其中。 青岚满腔怨气无处发泄,只能来找九辰唠唠。 九辰有些无语的看着他:“你是哪儿来的自信,笃定我不会拆穿你身份?” 青岚一脸生无可恋:“好歹我也救了你一条命,你忍心看着我横尸军前么?” 九辰冷冷一笑:“在这个地方,觊觎破云弩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青岚嘿嘿道:“我早说过,我的任务是保护你,不是保护那把破弓。” 九辰实在懒得理他。 不过,从青岚口中,他倒是得到一个重要信息,子彦竟然主动请缨,去督造营协助文时侯铸造破云弩去了。 所以,养伤期间,九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督造营转了一圈。 巫子玉还不知道九辰已经平安归来,因而,乍见九辰出现,先是惊呼,而后眼睛一红,道:“幸好殿下无事,否则,为兄死一万次都不够谢罪。” 九辰无谓一笑:“王兄言重了。” 巫子玉立刻热络的拉着九辰到帐中休息,招呼人端茶端点心,半盏茶后,有些心虚的笑道:“我都跟王上说了,能寻回紫衫龙木,全是殿下的功劳。可王上非要让我来当这个督造官,为兄也愁的紧。以后,殿下可要多多帮我出主意。” 九辰闻言,微挑唇角,道:“这督造营中,都是巫国百里挑一的工匠,王兄必定能得偿所愿。” 巫子玉立刻耷拉下脸:“什么得偿所愿,殿下这意思,是怪为兄了?” 九辰却已经把目光移向别处:“听说,子彦王兄也在督造营中。” “没错!” 巫子玉热忱的道,说完,立刻懂了九辰的意思。 子彦擅画,此刻,正在营地里协助工匠们绘制草图。 见九辰来了,他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情绪波动,只恭敬的施了一礼,便继续忙活手头的事了。 这样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九辰正困惑不解,便听旁边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见过殿下。” 这声音隐隐有些耳熟,九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面目清雅的士兵,正对着他,恭敬作礼,却是许久未见的东方祜。 原来,夭黛流入军中的事,虽被王使和列英极力压制了下来,但文时侯中毒昏迷的事,还是在各营间悄悄传开了。何况,文时侯中毒期间,又有几名新兵莫名其妙的昏倒在营地,据传,也是因为中了一种怪毒,只不过,比文时侯症状要轻得多。 军医束手无策,幸而,跟着列英历练的淮国质子东方祜提供了一种驱毒的药粉,才救了这几名新兵的性命。 原来,淮国毗邻云国,汉水便是经由淮国北关入海,夭黛毒素,难免侵入边关一带。当地的淮国百姓,便用那里生长的一种红蓝花来辟毒。 东方祜所提供的药粉,正是红蓝花研制而成的。 巫子玉服了这种药粉后,病情恢复的奇快,立刻将这位淮国质子引为知己,还软磨硬泡的去求巫王,把东方祜调到督造营帮他。 ------------ 95.请君入瓮 他们说话间,远处忽然传来几声朗笑,原来,是巫王带着列英等人过来了。 督造破云弩,事关重大,巫王几乎每日都要过问一遍进度,闲暇时,便会亲自过来看看。 听到动静,巫子玉立刻一溜烟儿奔过去,马虎行了个礼,便攀住巫王手臂小声抱怨道:“王上,这差事又苦又累,每天都要起早贪黑,连觉都睡不饱,您还是交给旁人去做吧!” 巫王倒似是听惯了他这些「怨词」,只笑着抚慰了几句,便走过来查看匠人们的进度。 九辰随众人行过礼,便默然站在一旁。 巫王扫视一圈,最终越过子彦,将目光停留在垂首屏息的东方祜身上。 在外人看来,巫王对这位长年被他幽禁在西苑的长公子视而不见,自然是在情理之中的。 “祜儿,在这营中,可还习惯?” 东方祜没料到巫王突然把注意力放到了自己身上,面色一红,嗫喏道:“祜手脚文弱,承蒙侯爷不弃,收于麾下,只望,能不给王上和侯爷添麻烦。” 巫王笑着抚了抚他肩膀,道:“好的将军,从不只依靠武力取胜。薛衡一介书生,照样坐镇中军,为风国开疆拓土。孤听闻,你自小博览群书,尤擅天文算术,若能将所学用于云弩铸造,孤不会亏待你,更不会,亏待淮国。” 「淮国」二字,巫王特地加重了语气。 果然,东方祜原本畏缩的面上,微微出现了一丝悸动。 九辰本就困惑,督造破云弩,本是巫国秘事,巫王为何会仅仅因为巫子玉的几句话,就把淮国质子调进督造营。如今看来,巫王是打算与淮国结盟。 结弱抗强,是顺理成章的事,与楚人的蛮横相比,巫国待淮国质子,还算礼尚有加。可这样的结盟,真的值得巫王用破云弩来展示诚意么? 九辰思考的间隙,一名士兵却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直接跪倒在巫王和文时侯脚边,急声禀道:“王上、侯爷,延氏兄弟突然晕倒了,好像也是中了怪毒。” 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巫王几乎是遽然变色。 作为雪岭延氏的嫡传血脉,延陵,是这世上唯一能画出破云弩草图的人。自打督造营建起,巫子玉便把延氏兄弟当祖宗一样,好吃好喝的供着,只盼能早早感化了他们,让延陵心甘情愿的绘出云弩草图。 也许是因为祭炉神时,被当众割血,熔血于炉,延陵受到了极大惊吓。祭礼结束后,他便变得有些痴傻呆滞,比如,他经常盯着某个地方,可能是一片叶子,也可能是一朵云,一看就是一整天。巫子玉在巫王的授意下,小心的伺候着这位延氏传人,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护着,生怕他磕着碰着,影响了智力的恢复。 他万万没想到,延氏兄弟,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下了毒。 根据军医的判断,这怪毒的来源,是一盘精心准备的糕点。而做糕点的老师傅,用一把菜刀,在伙头营外抹了脖子。 巫王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仿佛闷雷滚滚下,随时可能爆发的倾盆大雨。 这时,东方祜开口道:“王上,不如让祜去试试。” 东方祜用一种特殊药粉救了中毒将士的事迹,在军中是传开的。文时侯也是因为此事,才与这位淮国质子结为「知己」。 巫王同意了东方祜的请求。 九辰忽然觉得,也许,真的是这次的中毒事件,让巫王对东方祜、甚至于淮国刮目相看了。 毕竟,巫王看向东方祜时,那种探究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 即使是面对再棘手的军国大事,巫王也极少露出这样的眼神。 另一边,伴随着阴沉欲滴的侧颜,巫王负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直攥得关节咯吱作响。 在梦里,他曾无数次梦到过那一朵朵破水而出的淡青色花朵,它们像一根根毒刺一样,穿透他的血肉,扎进他的骨骼,那样真实的——提醒着他的痛苦,他的屈辱。 他虽然还不能确定夭黛是如何流入军中,但他可以肯定,主谋之人,了解他的一切,更知道,怎么简单粗暴的揭开他的伤疤,让他心烦气躁、自乱阵脚。 他脑子里浮现出的第一个人影,就是离恨天。可他又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离恨天绝不会拿云国故土和西陵语的死来开玩笑、来报复。 那么,幕后操纵此事的,究竟是谁呢? 但无论是谁,此人扰乱军心的最终目的,必定也是指向破云弩。 破云弩…… 他已布好了局,待收网之时,无论牛鬼蛇神,都是逃不掉的。 思及此处,巫王不由自主的把目光落在了尚抱臂沉思的九辰身上。 也许,真的到了动用「死士营」的时候了。 死棋搁置太久,若再不动,就真的是「死棋」了。 东方祜过去之后,延氏兄弟的症状很快缓解了下来。 巫王自然又对这位淮国质子赞赏不已,东方祜依旧谦虚的把此事归功为文时侯的明察秋毫,然后小声禀道:“王上,依祜看,此事,颇有些蹊跷。” 巫王颔首,似早有预料,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东方祜道:“延氏兄弟所中之毒,跟此前中毒的其他人相比,要轻很多,大抵与普通迷药的分量相当。想来,这下毒的人,并不想要了他们性命。既然不想要他们性命,为何又用选择如此烈性的毒呢?” 巫王骤然冷笑:“他们这是在向孤示威。” 东方祜垂下了头,不敢接话。 倒是巫子玉摇头晃脑的道:“兵家常言:「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王上,依子玉看,这些恶贼如此嚣张,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巫王有些意外的看着巫子玉,满目欣慰:“没想到,掌管督造营这些时日,子玉大有长进,连兵家大道都烂熟于心了。” 巫子玉抓了抓脑袋,苦恼道:“那些话绕得很,子玉也是一知半解。” 巫王见状笑道:“不急。接下来,孤先教你一招「请君入瓮」” 九辰明白,巫王这话的意思,就要利用延氏兄弟,来揪出向军中流毒的幕后主使了。只是,此人既能不动声色的在军中潜伏这么久,又如何会轻易露出马脚呢? 他正想着,便听巫王道:“追凶之事,由死士营负责。” 九辰猝不及防,大是震惊的看向巫王。 巫王墨眸间幽光攒动:“夜间作战,是死士营最擅长的。子、丑、寅、卯四营,皆可调遣。” 死士营依照十二时辰,划分为十二营,其中,子、丑、寅、卯四营是夜战中战绩最出色的四支死士。这些死士,在孩童时期,就被带到死士营中进行特殊训练,连平日里吃的食物和水都是由专门的医官配制的。 他们夜视能力超群,大多时候只凭借耳朵,就能准确判断出「猎物」的方位和实力。遇战,他们虽然极少担任先锋的角色,却是最优秀的「夜间捕食者」,往往能在敌人防守能力最薄弱的时候,无声无息的将对方瓦解。 “你不是一直都想找机会证明自己可以胜任这个主帅么?这次,孤给你机会。” “希望,世子不会令孤失望。” 说时,巫王面上挂着一抹温和的笑意。 九辰愈发觉得难解,只能先应道:“是!儿臣定会竭尽全力。” 正专心绘图的子彦,却是几不可见的皱起了眉。 日暮时分,子彦才和东方祜一起从督造营的工地出来,回各自的营帐休息。 子彦在帐中喝了两盏茶,待天色彻底暗下去后,却是悄然出帐,往兵器谷方向去了。 一人青衫卓然,隐在山石之后,听到脚步声,才缓缓现身而出。 子彦撩衣跪落,郑重一拜:“多谢离侠,救阿辰性命。” “阿辰?” 离恨天念着这个名字,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但愿,日后你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子彦微怔。 离恨天伸手扶起他,道:“今日我来找你,是为了南山寺一事。” 子彦心头一紧:“可是,华氏遗孤有了消息?” 离恨天颔首,却没有立刻回答。 默了默,他盯着对面的白衣少年,问:“当年,我随师父学医时,华氏医名声远九州。可惜天妒英才,而今九州百姓,早不记得华姓了。 ” “你,为何会对华氏遗孤感兴趣?” 子彦自然不能说是巫后的意思,更不能说是为了掩盖当年南山寺巫后难产的真相,便模棱两可的道:“是母妃托我查的。” 离恨天略感意外,问:“云妃?她可有提起过缘由?” 子彦摇头:“母妃未曾提起。她向来心善,兴许,是有内情,或者不得已的苦衷吧。” 离恨天这才打消了疑虑,芷芜的性情,他是了解的,不论是何原因,她都不会有害人之心。 “当年,南山寺一场雷火,侍奉巫后临产的医官,皆葬身其中,只有华氏逃了出来。随后,他换名改姓,携妻子逃离沧溟,在风、巫边界的一个小镇隐居了下来,靠开医馆为生。可惜好景不长,几年后,华氏卷入了一桩命案,死于狱中,他的妻儿,也被卖入当地长史府中为奴。那长史家的公子见华氏的妻女颇有姿色,便起了欺辱之心,谁知,还未得逞,便被华氏的幼子一刀砍死了。这本是要处极性的大罪,因为犯人年幼,便又充入宫中为奴了。” 离恨天道:“你只要去内侍监,调出昌平八年的內侍卷宗,看看谁是幽州籍因杀官入奴的,定能找出华氏遗孤。” 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把华氏之事调查清楚,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位神秘的西楚剑客,抑或说「修罗统领」了。 子彦目露感激,忙道:“子彦替母妃,多谢离侠。” 离恨天眼底展露一丝笑意:“对我,你无需客气。” 许是被这青衣男子温暖的眼神所感染,子彦忽然问:“有人在威虎军中用夭黛害人,此事,离侠可知晓内情?” 夭黛? 离恨天瞬间变色,旋即冷冷嘲道:“能使出此等招术的,必定是极阴极险之徒。我虽与巫启势不两立,倒也不至于用如此下三滥的伎俩去对付他。” 子彦暗松了口气,道:“如此,子彦就放心了。” 与威虎军其他各营不同,除了位于山腹中的训练营之外,死士营没有固定的驻扎地,十二营皆分布在高山深谷密林间。 他们长年累月的蛰伏在这些角落里,观察着连绵群山中的每一丝风吹草动,等时机成熟,其中的一些人,会被派到别国充当暗探,刺探情报。 与破虏营那群自视颇高的老将不同,死士营的死士们信奉「忠诚」二字,只有手握死士令的人,才有资格召唤他们、调遣他们、启用他们。 传说中的死士令,并不是普通的令牌,而是一根白骨制成的短笛,笛身刻着繁复的文字及古老的巫人图腾。据说,这根白骨并非普通的骨头,而是先王遍寻天下,才找到的一根千年龙爪。 巫王是以用晚膳的名义,将九辰召进王帐的。 用膳的间隙,巫王先是把这根骨笛交到了九辰手里,然后问道:“追凶之事,你可有对策?” 九辰道:“下毒却不杀人,此人的目的,一是扰乱军心,二,恐怕是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这种时候,无论他是哪种目的,恐怕都与破云弩有关。想要「请君入瓮」,这个诱饵,也必须与破云弩有关。” “父王的意思,是从延氏兄弟下手?” 巫王听罢,淡淡一笑,道:“你错了。在孤看来,这并不是最佳诱饵。” 九辰露出困惑之色:“儿臣愚钝,请父王明示。” 巫王习惯性的用手敲击着案面,幽深的墨眸,直看到对面少年的眼睛深处:“最好的诱饵,是那半张破云弩草图。” “延氏兄弟险些中毒而亡,惊惧之下,决定向孤献出草图,以求庇护,这很合理。” “孤会命人传出消息,明日酉时三刻,延氏兄弟至王帐献图。你有一日的时间调度布防。” “上次,你在西苑困住离恨天的箭阵,倒很实用。不如,就在孤的王帐周围,再摆一次。” 九辰闻言一震,双颊泛白:“父王的意思,是借此机会,把混入威虎军的各国暗探一网打尽。” “他们已经传达了该传的情报,于孤看来,皆是弃子。” 巫王握起酒盏,甚是闲适的道:“谁是真正的凶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回宫前,孤要将这些祸患连根拔起。” 九辰由衷笑道:“父王妙计。” 巫王却意味深长的道:“孤只希望,你不会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九辰离开后,巫王轻抿了口酒,问:“事情办得如何?” 一袭金衣的王使从隔帐后走出来,道:“明日天亮之时,离恨天就能得到消息。” “王上真的要在此时动他么?” 离恨天实力难测,王使一直隐有担忧。 巫王冷笑一声:“你该知道,当夜,是离恨天将世子送回了威虎军驻地,可世子对此事绝口不提。” “孤怎能放心,把死士营交给一个没有立场的主帅手里?” 王使叹道:“离恨天两次救了殿下性命,殿下刻意隐瞒此事,也在情理之中。” 巫王目光愈加幽寒:“死士营的主帅,可以冷血无情,却决不能心慈手软。尤其是——对待西楚。” ------------ 96.王帐设伏(全) 九辰需要找一个合适的地点,用骨笛召唤出夜战营的死士统领们,了解情况。 因而,在最荒凉的兵器谷附近,他遇见了子彦。 “见过殿下。” 这里并无外人,子彦却依旧恭敬疏离的对他行了礼。 九辰早就窝了火,怒道:“是不是他又对你说了什么话!” “他?”子彦做出疑惑的表情,很快,莞尔笑道:“殿下如此称呼自己的君父,就不怕被人抓了把柄么?” “还有,日后殿下若有事吩咐臣,直接于帐中召见即可,切不要再屈尊去督造营找臣了。殿下身份尊贵,自然不在乎别人的说法,可臣却在意。” 子彦谦恭的说完这番话,隐有恳求之意。仿佛他们之间,如所有王室子弟般,隔着一片烈火,稍有越界,随时会烧到他。 这些话,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果然,又回到了当初。 无论多么努力,兜兜转转,还是这个结果。 九辰忽然觉得子彦也变得陌生起来,就像幼时,他看到巫王和文时侯言笑晏晏时,觉得自己的父王很陌生一样。他一直都是一个看客,看客,是不能打扰主角的。 子彦很快告辞离去了。 九辰没有阻拦,只是有些茫然的抬起头,在夜空中漫无目的的寻找着什么。 过了很久,他才把视线转向子彦离去的方向,黑眸中隐有水泽。 “我以为,你会跟他们不一样。” 九辰挑起嘴角,似是自嘲,一点水泽,却流出了眼角。 七岁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嫉妒过文时侯,也再也没有在母后面前同茵茵抢过食物,因为在西苑,他遇到了一个可以给他温暖的兄长。 他把成长中对光明的渴求,转移到了王宫里最暗无天日的地方。 因为有这个资本,他依旧骄傲张扬的一个人长大,从不在意周围人势力的眼光,也从不因为父王的偏心和母后的冷落而患得患失。 现在,他却开始怀疑,自己的这种个性,是不是真的制造了很多麻烦,以至于父王、母后甚至子彦,都不愿意亲近他,连整个东阳侯府,都因为这一系列的麻烦与他形同陌路。 也许,离恨天说的是对的,他的性格里,真的存在着一些、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问题。 九辰忽然想起来幽兰,那个与他并不算太熟的少女,曾经摸着他的胸口说「你的心是热的」,在那条被死亡笼罩的暗河里,她到最后,都没有扔下他一个人。 在她眼里,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他无恃无怙,不可能重头再来,也没有回头的路了。就算曾经照亮他的灯全部熄灭了,他也只能一个人走下去。 所以,很久以后,当幽兰对他说「你不是一个人」的时候,他冰封已久的心,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在夜间,死士们果然是最敏锐的捕食者。 骨笛一响,不过一刻的时间,十二营的统领已经集结于兵器谷。 他们的装扮与九辰想象中的差不多,黑衣轻甲,干净利落,左臂之上,刺着各营营号。 对于这位突然出现的少年主帅,他们敏锐异常的眼睛里虽有警觉与审视,却不至于让人产生不适感。毕竟,自公子巫商殁后,死士营主帅之位悬空已久,一直由巫王兼管着。 他们本以为,这一次,巫王会派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将来做掌管死士营,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少年。但一联想到这几日把破虏营搅得天翻地覆的那位季小侯爷,这事,也不足为奇了。 “我叫九辰,和诸位一样,喜欢黑夜。” “在下一个主帅出现之前,我会和你们并肩作战,直至死去。” 九辰简短说完,便抬起了自己的手臂。 即使没有一点光亮,夜视能力超群的死士们,也清晰的看到,那个少年的臂上,埋着一个珍珠大小的血红色圆点。这并非什么特殊标志,而是一种「血雷」,死士营的每一个死士身上,都有。 血雷,只有死士们遭遇危险时,才会被启用,这是他们对忠诚的最高诠释。 昔日,巫、云镜湖大战,巫军被困于死谷,断粮绝水,一百名死士就曾以血肉为祭,为主君炸开一条生路。蛰伏在各国的死士,若是不小心暴露行迹,未免自己泄密,也常会引爆血雷,与对方同归于尽。 负责给死士们种「血雷」的,是死士营一位资质颇深的老医官。每一个孩童经过严苛的训练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死士时,都会到他那里来进行这项仪式。 “作为主帅,是不用种这东西的。” 当九辰找到他时,这位医官十分惊讶。 显然,在此之前,还没有哪个死士营主帅,在自己身上种过「血雷」。 九辰把手臂伸到他跟前,轻描淡写的道:“这是王上准许的,你不必顾忌。” 老医官这才打消了疑虑。就算有人假传王令,也不会是这种命令。 此刻,兵器谷内,所有死士的目光都凝聚在对面少年的手臂上,褪去了怀疑,多了丝敬畏。 这个少年,令他们感到匪夷所思。 于是,这一夜,在没有任何眼神交流的情况下,十二营的死士统帅,莫名被一个有些疯狂的少年主帅征服了。 九辰当然也清楚,以自己的资历,想要控制住死士营,在巫王面前立稳脚跟,这是最快速有效的方法。 简单会过面,子丑寅卯四营主帅留下待命,其余八营统帅各自散去。 九辰道:“这次的任务,是明日酉时三刻,在王帐外设伏,将各国暗探一网打尽。” “今夜,子营先抽调二十名死士,协助我在王帐周围埋上箭阵,其余三营,分三层,在外围布防。现在,我需要知道各营所长。” “要留活口么?”说话的,是向来惜字如金的子营统帅。 九辰一笑:“不必。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探子,就算被擒,也不会吐露秘密。” 四位统帅极有默契的对视一眼,问:“将军可知,在夜里,想杀敌于无形,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 九辰示意他们说下去。 子营主帅道:“是毒。” 九辰略一皱眉:“这些暗探,定然接受过专业的下毒、识毒、解毒训练,万一被他们发现,岂不是打草惊蛇?” 卯营主帅道:“这种毒无色无味,本身并无毒性,只有碰上龙涎香,才会变作剧毒。我们只需在王帐里点一根龙涎香,只要那些暗探靠近王帐,就会筋骨酥软、内力尽失。其后,子营协助将军以箭阵困之,其余三营在外围围之,天罗地网,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插翅难逃。” 寅营主帅补充道:“就算偶有武力高强者,配上「剜心爪」与「碎骨链」,必能将其制服。” 九辰满意点头:“明日酉时前,这些东西,必须出现在该有的位置。” 四人齐声道:“得令!” 次日酉时,延氏兄弟便被押解到了王帐外。 巫王带着列英和王使坐在特设的一处帐幕下,观察下面的情况。 九辰把解毒的药丸溶在茶水中,递给巫王,道:“父王龙体贵重,不必亲自坐镇。儿臣愿代替父王,去引那些贼子入帐。” 一旁的列英也有此担忧,忙附和道:“殿下说的不错,臣也愿意代王上坐镇王帐。” 巫王不急不缓的喝了口茶水,眉峰微挑,道:“这些探子狡诈得很,孤若不亲自出面,他们怎会轻易上钩?” 说着,他扫了眼九辰:“布防之事,可准备妥当?” 九辰点头:“四营死士皆已埋伏好,只等酉时三刻。” 巫王搁下空茶盏,扶衣而起,朝王帐方向走去。 列英神色凝重,忧虑重重。 王使轻叹一声,看着九辰:“过会儿,殿下可千万不能对那些贼子心慈手软。” 九辰盯着王帐方向,嘴角微扬:“难道,在王使眼中,我竟是一个心存妇人之仁的人?” 王使打了个哈哈,道:“是臣多虑了。” 酉时三刻,夜黑,无云,唯有清寒的山风,将王帐吹得翻起层层褶皱。 在延氏兄弟即将踏入王帐的一瞬间,漫天箭雨毫无预兆的在王帐四周拔地而出。 这是――有人触动了机关! 紧接着,有闷哼声传来。 一声,两声,三声…… 有人负伤坠地,有人依旧在挣扎反抗、试图冲开箭雨。 他们内力尽失,只能靠高于常人的毅力和血肉之躯与这些夺命利箭做搏斗。 九辰依旧站在帐幕下,远远观望,直到有两个暗探浑身是血的从箭阵中冲出来,他才摸出腰间骨笛,吹起一声尖厉的短调。 埋伏在暗处的死士幽灵般携刀飞出,刀锋过处,那两名暗探眨眼便被削得血肉全无,只剩下一副血淋淋的骨架子,在风中晃了晃,才倒了下去。 这样刁钻狠辣的刀法,九辰是第一次见到。 他想起,子营统帅穆寒提起子营「阎罗刀」时,面上掩饰不住的得意与自豪。 九辰终于明白,当年,威虎军为何会被冠以“好战、嗜杀”之名。 后面陆续逃出来的几人,也相继被这些死士以同样的刀法就地斩杀。 刀锋溅起的血雾,将王帐染红,瘫倒在王帐门前的延陵干呕不止,连速来胆大的延山都瞪大了眼睛,呆呆的看着滚落在身旁的一具白骨。 这一场杀戮很快归于平静,死士们亮如鹰隼的双目,依旧在王帐四周小心逡巡着。 这时,一道潋滟剑光,毫无预兆的冲破漫天箭雨,自夜空撕裂而出。 九辰遥遥看见,一人青衫染血、落在延氏兄弟身边,眉角眼梢,是他熟悉的冷漠与不屑之色。 此人竟能如此从容的冲出箭阵,列英讶然问:“这是何人?” 王使摸着假面,目光凝重:“西楚第一剑客,离恨天。” 九辰一懵,脑袋轰然炸开。 暗处的死士们立刻合围过去,意欲捕杀,离恨天露出抹轻蔑的笑,袖间寒光一闪,两名死士刀未挥起,便被剑气抹了脖子。 列英不由惊叹:“一剑光寒十四州,便是如此景象罢。” 死士们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死死的将离恨天围住,暗暗观察。 阎罗刀出如紫电惊雷,已是极快,没想到,连那青衣人的衣角都擦不到。 穆寒亦觉棘手,他不能堵上子营所有死士的性命,急至九辰跟前:“将军,此人剑术太厉害,不如,调丑营的人过来支援罢!” “他中了毒,不会支撑太久,只要合两营之力,必能困死他。” 九辰捏紧掌中的骨笛,指节泛白,手指微微颤抖。 列英和王使同时看向了站在前方的少年。 王使暗自叹息,列英只当他被眼前的情景吓得不知所措了,忙道:“殿下不必忧心。若人手不够,其余营盘的人,皆可调遣。” 九辰轻道:“不必。”便把骨笛放到唇边,吹出了两个短调。 丑营擅用铁链子,每条铁链皆以浑铁打造,足有五六十斤,铁链一头都扣着一颗布满铁钉的狼牙锤,能敲碎人的骨头,因此被称为「碎骨链」。遇战,死士们手中的铁链都足够长,往往人未至,铁链就已缠上猎物的腿脚或脖颈。 此刻,这些擅于远攻的死士们,臂上缠着碎骨链,既能灵活自如的发起进攻,又能巧妙的避开离恨天咄咄逼人的剑气,显然十分难缠。 王帐之前,青衣萧然,剑光如漫天飞雪,带起片片血色,硬生生将死士们又逼退丈远。 一声长喝,外围的死士们齐齐抛出碎骨链,锁住雨点般坠下的剑气。而随着内力的流失,离恨天袖中剑气也逐渐转弱,开始转攻为守。 远处观战的列英和王使皆感叹于离恨天精妙绝伦的剑术,唯独九辰,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包围圈中的那抹青色,掌心,不知何时已冒出冷汗。 又一轮激战之后,离恨天身形几不可见的晃了晃,然后,那柄明如秋水的君子剑,终于被他握于掌中,开始近距离厮杀。 九辰知道,离恨天的内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他驱动剑气了。 但纵使如此,死士们也很难在他精妙绝伦的剑术里寻出破绽。 巫王不知何时披衣从王帐中走了出来,此刻,正神色晦暗不明的看着离恨天做困兽之斗。 离恨天显然也注意到了巫王。 四目相对,两人眸底同时迸出杀气。 列英和王使俱是一惊,忙疾步出了帐幕,护在巫王两侧。 九辰也很快赶到王帐前,见巫王未带兵器,也未带护卫,急道:“此地危险,请父王回帐,此处交给儿臣即可。” “不妨。” 巫王抬高语调,语气异常温和:“若不是你想出这个主意,把假消息传给他,孤不知何时才能将这个西楚奸细吊出来。” 九辰又是一懵。 离恨天抬起被杀气浸染的双目,冷厉无比的瞪着不远处的黑衣少年,满是震惊与失望。 这一刻,九辰才明白,不光离恨天,连他自己,也钻进了巫王早就设好的局里。 如果,他走错了一步,会是什么后果? 也许,会像那些探子一样,被就地诛杀。 也许,明日母后就会因为他这个勾结外敌的「乱臣贼子」被废黜。 巫王饶有兴致的观赏着这场陷入僵滞的战局,问身旁的少年:“依世子看,若要速战速决,该用何法?” 九辰沉默,更紧的捏住了手中骨笛,抓住它,仿佛能抓住某种力量。 巫王见九辰只是黑眸空洞的盯着某处,挑眉问:“怎么?世子还对他顾念昔日情义?” 九辰悚然回过神,脸色煞白,掌心冰凉湿腻,额上也渗出冷汗。 在巫王探究的眼神里,九辰一点点挑起嘴角,抱臂道:“儿臣以为,离恨天只剩下自保之力,若以延氏兄弟为突破口,他定会自乱阵脚。” 说罢,九辰大步走到外围,黑眸冷冽,高声下令:“子营,击杀延氏!” 子营死士们听令,立刻放弃了离恨天,转进攻被他挡在身后的延氏兄弟。 离恨天面若寒霜般扫了眼那个几日前、被他亲手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少年,不得不掣剑去护住延氏兄弟。如此一来,他没有剑气护体,很容易把后背暴露给负责击杀他的死士们。 那些死士个个身经百战,眼神何等毒辣,不过片刻时间,离恨天身后已经被碎骨链砸出点点血色。这些血色晕染开,很快连成一片,将他一身青衣染红。 作为武将,列英和穆寒都有些惋惜,若非立场不同,他们一定要与此人酣畅淋漓的大战一场,再痛饮三天三夜,做知己之交,而不是,眼睁睁的看着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被削尽血肉、踩入泥土。 碎骨链依旧毒蛇般缠着目标不放,离恨天却已无暇顾及,他青袖一卷一翻,挑开斩向延陵的两柄寒刀,右臂,生生替延山挡了一刀。 再这样斗下去,他,真的会血尽而亡吧…… 九辰几乎要将掌中的骨笛捏碎,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拳,微微抖动。 突然,他转头冲一名值夜的士兵道:“给我一副弓箭。” 那士兵看这少年将军浑身杀气腾腾,那野狼一般的眼神,似要生吞了他,立刻战战兢兢的解下自己的弓箭,递了过去。 九辰搭上羽箭,拉紧弓弦,缓缓对准那抹青色。 在离恨天转身的一瞬间,箭,准确的刺入他背部大穴。 离恨天闷哼一声,扶剑跪地,死士们立刻抛出碎骨链,将这青衣人彻底锁住。 穆寒心中五味杂陈,肃然问:“将军,可要就地斩杀此人?” 九辰手指有些麻木的松开弓弦,嘴唇发白,摇头:“此人干系重大,需请王上定夺。” 穆寒会意,便挥手命外围的死士散开,亲自去查验离恨天伤势。 九辰抬起头,有些眩晕的望着沉沉夜空。 “此事,孤交给你全权定夺。” 巫王带着列英等人走了过来,语调里,是久违的轻松与喜悦。 九辰回过神,惶恐道:“儿臣不敢僭越。” 巫王微微一笑:“人是你抓住的,怎么处置,理应你说了算。” 九辰垂眸,似是犹豫了片刻,忽然撩袍跪落,道:“儿臣有罪!” 巫王好笑道:“孤赏你还来不及,何罪之有?” 九辰道:“儿臣欺瞒了父王。当日,儿臣在百兽山遇险,九死一生。救儿臣性命的,不是什么高人,而是――离恨天。” 巫王笑意隐去,眼睛微缩:“所以,你想保住他的性命?” “儿臣不敢!” 九辰断然摇头,抬眸,嘴角已微微扬起:“当日救儿臣的,除了离恨天,还有另外一个楚人,他们言谈间,似乎提到了「九州公主」和「夭黛」,想来,应该和这次军中夭黛之祸脱不了干系。儿臣认为,不如以离恨天为诱饵,将他的同党一并抓获。这样,才能彻底去除父王的心头大患。” “九州公主……” 巫王咀嚼着这个字眼,缓缓负手,认真审视着眼前的少年,许久,唇角勾起:“离恨天,就交由死士营看押罢。” “记住,要礼遇有加,好言相劝,切不可伤了他性命。” ------------ 97.名义师徒 离恨天虽已被制服,但惮于此人卓绝剑术,外围的死士依旧围成扇形,保护巫王回帐。 九辰站起来,仰头,愈加眩晕的望着沉沉夜空,然后,失力般丢了手中弓箭,眼前一黑,毫无预兆的栽倒在了地上。 穆寒大惊,忙疾步奔过去,刚要高声传唤军医,一只滚烫的手,忽然紧紧攥住了他的胳膊。 九辰一双黑眸冰冷摄人,直勾勾的盯着他,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穆寒会意,知他不愿惊动帐中的巫王,更不愿声张,便不着痕迹的扶他起来,继续收拾残局。 死士营十二营的营地都驻扎在深谷密林里,为了方便羁押离恨天,夜战营四营暂时在兵器谷内安营扎寨,等待下一步行动。 除了子营统帅穆寒,其余三营统帅宗玄、北漠、师铁,亦对那位被捕的青衣剑客充满了好奇与探究。 作为江湖上的重要人物,嗅觉敏锐的死士营曾经调动蛰伏在淮、楚两国的死士,对此人展开追踪,然而,整整五年,这两批训练有素的死士皆空手而归。 要知道,这些死士里,有挥金如土的富豪,有倾国倾城的美人,有炙手可热的权贵,还有名扬四方的刀客。 自打营寨扎好,这四人便以各种名义出入羁押离恨天的营帐,目的只有一个:他们都想看看,这位不为金钱、名利和美人所动的西楚第一剑客到底是何方神圣。 相比之下,离恨天显得极为从容淡定。对于军医为他疗伤的请求,他坦然接受,异常配合,末了,还道了句:“多谢。”虽然沦为了阶下囚,他面上毫无愤懑不甘之色,反而气度优雅的同众人点头为礼,一碗又一碗的喝着这军中极不讲究的茶水。 他任由四营统帅的目光在他身上轮番逡巡,并不拆穿他们的目的,也不见怒色。他始终沉默,只在喝饱茶水之后,对前来探究他的师铁说了句话:“让你们的主帅来见我。” 师铁琢磨着,这句话的语气,怎么听怎么怪异。还没等他琢磨完,离恨天又补了句:“莫不是,他没脸来见自己的师傅?” 师铁听得心惊胆战,出帐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次,王上派给死士营的主帅,身世背景……似乎有些复杂啊…… 他曾暗暗观察过九辰,他摸骨笛时,手掌关节处和食指中指上,皆有层老茧,这是一双典型的长年握弓的手,而非握剑的手。 九辰说话时,也是典型的巫都沧溟口音。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巫国少年,怎么会和西楚第一剑客有如此深密的联系呢? 壁亭之战,轰动一时,他们对九辰和季剑这两个名字,自然有所耳闻。若巫王出于对东阳侯的信任,把两个少年将军安插到两营主帅的位置上,师铁虽觉草率,倒也能勉强理解。可对于九辰和离恨天之间的关系,巫王真的知晓内情么?若知晓,为何还会放心把离恨天关押在此处,若不知晓―― 师铁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九辰有些发烧,勉强睡了小半个时辰,醒来后,依旧头疼欲裂。 师铁过来时,见帅帐中黑着灯,以为九辰还在睡着,犹豫片刻,正要硬起头皮禀告,帐内已传出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师将军请进。” 帐内,已亮起了烛火。师铁进去,只见九辰一身墨色单衣,正盘膝坐在地上,专注的摆弄棋盘中的棋子。局中,黑白子厮杀正厉害。 师铁暗自咋舌,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喜欢自己跟自己摸黑玩棋子的人。 九辰落下白子,吃掉三颗黑子,才撩袍起身,道:“日后,有事直接回禀,不必顾忌任何事。” “是!” 师铁心头一凛,不由对这少年生了几分敬服。 他小心翼翼的把离恨天的话说了出来,九辰却只哂然一笑:“困兽之斗,何足为奇?” 见师铁仍是一副心事重重、无处解惑的样子,九辰略一挑眉,负手问:“师将军可是在忧心,本帅与此人情谊未断?” 师铁忙道:“末将不敢。” “无妨,若将军不怀疑,本帅倒要怀疑将军对王上的忠诚之心了。” 九辰笑着说完,表示并无计较之意,又忽得皱眉:“当初,这拜师之事,都是王上金口玉言决定的。本帅也没料到,王上会把这次行动交给死士营负责。” “王……王上?” 师铁听得一头雾水,暗暗心惊。 九辰点头,悠悠发起牢骚:“你们可能不知,咱们王上,与离恨天本是同门师兄弟。若贸然杀了离恨天,这九州百姓,定要骂王上暴戾无情、残害同门,若不杀,留着这么一个祸患在身边,王上又必然寝食难安。” 师铁总算从这些令他瞠目结舌的话中理出一丝头绪:“将军的意思是,王上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死士营?” 说着,他似乎恍然大悟:“难怪,王上没有立刻命死士营斩杀此人。” “不错。万一处置失妥,王上定会拿死士营问罪。” 九辰有些犯愁的道:“为今之计,要想不烫着手,只能让这芋头自寻死路了。不过,此事断不可声张,传出去,王上的面子也挂不住。” 师铁神色顿时凝重起来:“末将明白。” “本帅初来乍到,还要仰仗四位拿出一个好主意,解决此事。” 九辰抱拳,躬身施了一礼,言辞恳切。 师铁连道不敢,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才急急出帐,找其余三人商量对策去了。 九辰露出抹狐狸般的笑意,才睨了眼身后隔帐,喝道:“出来!” 青岚拎着斧头蹦出来,露出一口齐整的小白牙,呲牙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躲在后面?我特意藏住了内息,连这些死士都骗过了。” 九辰黑眸一凛,毫不客气的道:“下次你再敢靠近这里,我直接命人将你扔到山里喂狼。” 青岚一听,有些不高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劲儿!” 九辰冷笑:“方才师铁离开时,一直在往隔帐后面看,你以为,他真的没有察觉么?” 青岚满脸不信:“你少吓唬我,他若真发觉了,为何不掀开看看?” “大约是他误会了。” 九辰神色忽然有些古怪。 “误会什么?” “他定然以为,我在帐中藏了美人。” 九辰拧眉,缓缓道。 青岚乐得哈哈大笑,幸灾乐祸得说不出话来。 九辰懒得与他废话,直入正题:“正好,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青岚乐不可支:“难得你主动找我,我得好好讹诈你一次。” 九辰道:“我听说,文时侯最近在寻一种陨铁,用来铸造弩机。” “还没找着呢,怎么,你也想得到这玩意儿?” “今夜回去,你想办法把消息散出去,陨铁,就在云棠的兵器谷里。” 青岚不可思议的看着九辰:“你帮他干嘛?有这好心,还不如让我私吞了,我这斧头缺了块儿,早想补上了。” 九辰抱臂笑道:“这事儿你若办成了,我给你留一块儿。” 青岚高兴得跳起来:“兄弟,就等你这句话呢!” 等青岚离开,九辰便穿好外袍,出帐去见离恨天。 已是暮秋之季,一入夜,山石之上,便结出厚厚一层霜华,把草木本来的颜色都盖住了。走在上面,都依稀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响声,以及白霜触到鞋面、融化时浸出的温润冰冷。 离恨天正坐在帐中闭目养神。 内力被制,茶水也喝饱了,他再找不出别的消遣方式。 九辰挥退左右,掀帐进来,看到离恨天青衣上的斑驳血迹,不由怔了怔。 “正好一个时辰。” “为师这个阶下囚,想见你这个主帅,还真是比登天还难。” 离恨天睁开双目,缓缓打量着眉间多了几分刚毅的黑衣少年,不无讽刺的道。 九辰没吭声,默默走过去,撩衣跪落。 “徒儿见过师傅――” “啪!” 最后一个字音尚未落下,九辰面上已生生挨了一掌。 离恨天微微挑眉,不无惆怅的道:“被自己的徒儿戳了一身洞,这种师傅,若说出去,只怕要被旁人笑掉大牙。” “我这位师兄,也太瞧不起人,满营大将,人才济济,他非要派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来抓我。有这样的师兄和徒弟,我究竟该欣慰,还是惭愧?” 九辰默默听着,也不在意他言辞间嘲讽之意,等离恨天说完,他才擦去嘴角血色,抬起头,简洁明了的道:“我会放你离开。” 离恨天并不感到惊讶,只问了一句:“我走了,你如何跟巫启交代?” “这是我自己的事,与师傅无关。” 九辰客气的笑了笑,蘸着茶水,在案上写下两行字: “明日天亮,所有死士,会帮文时侯一起寻找陨铁。” “趁机离帐,劫持文时侯,可安全离开。” 离恨天看完,并无半点喜色,只道:“你既唤我一声师傅,又怎能与我无关?” 九辰依旧淡漠一笑:“离侠多虑了,我从未想过要舍己救人。” 说罢,他从容行了一礼,便欲起身离开。 “且慢。” 离恨天忽道:“威虎军这么多营盘,你为何执意要留在死士营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 “于师傅而言,是黑暗,于我而言,却是光明。” 九辰拧眉:“我只是告诉您我的决定,并不打算商量――” 离恨天已捉起他右手手腕,探起他脉息。 “内息如此混乱不堪,还逞什么本事?” “三日内,不可再妄动内力。” 离恨天皱眉轻斥道。 九辰愣了愣,忽然笑了:“何必装的如此大度?你难道真的不恨我设下毒计、害你至此?” 离恨天盯着那少年冰冷而淡漠的双眸,忽然有些失神。 “这世上,哪有不信自己徒儿的师傅?” 许久,离恨天叹道。面上,是他多年未曾有过的温润笑意。 九辰扯了扯嘴角:“名义而已,离侠入戏太深了。” 帅帐外,穆寒和师铁等四人已在等候。 见九辰回来,他们简单见过礼,便到帐中商量离恨天之事。 议事时,按军中规矩,帐中是点四盏灯。 隔着通明的灯火,四人皆看到了九辰嘴角的青肿和血迹,一时微微尴尬。 九辰浑不在意的拿手擦了擦,笑道:“这位离侠,自诩清高,整日仁义道德挂在嘴边,最见不得别人使阴招害他,本帅真是自讨苦吃,还妄想以昔日情分劝他归顺巫国为王上效力,让诸位见笑了。” 众人皆哈哈一笑,师铁最是嘴快,道:“若论情分,王上与这离恨天可是自幼在一起拜师学艺的同门师兄弟。离恨天既然敢到军中行窃,已然背弃了这同门之谊,王上仁慈,不肯杀他,我等却有责任为王上分忧。” 穆寒道:“离恨天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若有机会,定会寻隙逃走。我们只要给他制造这个机会,再设下埋伏,必能堂而皇之的将他诛杀。王上那里,咱们也好交差。” 宗玄道:“夜长梦多,依我看,明日就是最佳时机。” “没错,趁王驾回宫之前,必须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出去。”寅营主帅北漠亦附和道。 师铁朝九辰抱拳为礼:“将军若不方便出面,此事,交给末将即可。” “末将亦愿从旁协助。”穆寒、北漠、宗玄齐声道。 九辰面露感激,当即起身离案,同众人一一回礼:“诸位好意,本帅感激不尽,但这并非我个人恩怨,而是军国大事。本帅必须出面,以表明,死士营对王上忠心不贰。” 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一声奏报:“将军,督造营的齐副将求见。” “请他进来!” “是,将军。” 穆寒等人皆有困惑,只见那齐副将的铠甲穿得松松垮垮,连兵器都没有带,显然也是被临时派过来的。 见四营统帅都在,齐副将忙一一见了礼,才禀道:“将军,我们侯爷听说,这兵器谷中,有武烈大将军云棠生前留下的一批陨铁,正巧能用于弩机铸造,想着明日一早就带人过来找找。还望,将军能行个方便。” 行军之人,对营盘地界看的极重。说是行个方便,可这副将传的话儿里,却毫无征询之意,众人心头皆有不爽。 九辰倒是十分好脾气的道:“侯爷奉命督造破云弩,劳苦功高,乃国之重事,死士营理应配合。明日若有需要,本帅也会让各营死士从旁协助。” 齐副将连连道谢,才告辞离去。 北漠啐了一口:“什么东西!若非临时驻扎此地,他连死士营的辕门都摸不着,便会被削成肉泥。” 穆寒和宗玄对视一眼,会意一笑,同九辰道:“将军,这倒是个天赐良机。” 次日一大早,巫子玉果然带了一帮匠人进谷寻找陨铁。 子营和丑营已分别在山谷的两个出口设下埋伏,其余两营则被文时侯拉去帮忙寻找陨铁。 在师铁的授意下,看守离恨天的几名死士也被撤去。 九辰和穆寒等人站在谷中一块高地上,暗暗观察。 很快,有士兵来报:“离恨天离开营帐了。” 穆寒暗暗擦掌:“看来,他上钩了。” 过了会儿,又有士兵来报:“离恨天似乎发现了埋伏,两个出口都没有走。” 负责监视出口方向的两个士兵接踵而至:“离恨天往兵器库方向去了。” 师铁奇道:“营中死士,都在兵器库帮文时侯寻找陨铁,往哪儿走,不是自投罗网么?” 刚说完,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骤变。 穆寒和宗玄亦同时变色:“不好,他定是想劫持文时侯。” 话音方落,一名士兵急急奔来,禀道:“将军,大事不好,离恨天劫持了文时侯,让死士营退后十里扎营,撤掉北面埋伏,放他离开!” 北漠从前方急匆匆赶来,道:“将军,离恨天一路劫持文时侯,已经走到了北面出口。咱们三面皆埋伏了弓箭手,可随时将他射杀。” “不可!” 九辰断然否决:“王上待文时侯如同亲子,万一伤了文时侯,死士营无法跟王上交代。” 北漠急得脸色涨红:“那该怎么办?再拖下去,离恨天就要走出兵器谷了。” 所有人,都把目光聚在了这位少年主帅身上。 九辰沉眉计较片刻,道:“穆寒,立刻将四营死士都集结到北面出口,围死离恨天。” “是,将军!” “宗玄,将埋伏在南面出口的死士调到北面,和北漠会和,在谷口投石放箭,让离恨天出不了谷。” “是,将军!” “师铁,你和我一起,去稳住离恨天,不能让他失手伤了文时侯。” “是,将军!” 安排好布防之事,九辰才指着一个负责传信的士兵,吩咐道:“你立刻去王帐,说明这里的情况,请王上裁断。” 通往北面出口的狭道里,巫子玉面如土色、浑身都在发抖,每走一步,都紧张兮兮的哀求道: “壮士,你千万别冲动……别冲动……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颈上那抹冰凉,让他整个脖子都僵硬了起来,冒出层层鸡皮疙瘩。 离恨天握着君子剑,目无波澜的扫视四周,依旧一步一步的往出口方向退着。 他的前方,是乌压压一片持刀的死士们。 很快,九辰带着师铁,拨开众人,出现在最前面。 离恨天朗然一笑,殊无惧色:“你们若再敢上前一步,我立刻割断他的脖子。” 九辰抬掌,死士们立刻停止了追击。 “离恨天,你以为,劫持了文时侯,便能平安离开么?整座三界山,都是威虎军营盘,即使出了兵器谷,你也插翅难飞。更何况,你连兵器谷都走不出去。” 说罢,他轻轻击掌,北面出口两侧的山坡上,刷刷冒出无数弯弓搭箭的黑甲死士。 离恨天洒然道:“那我们便试试,是我的剑快,还是你们的箭快!” 语落,他手中寒光一闪,巫子玉颈上,已出现一道鲜红的血痕。 九辰遽然变色,喝道:“所有弓箭手,退后一丈。” 巫子玉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师铁憾然道:“这个方位,是击杀离恨天的最佳时机。末将,真是有些不甘心!” “离恨天是死是活,于死士营并无直接利害。” 九辰沉眸:“若文时侯出了意外,死士营,会彻底失去王上信任。” 师铁神色一震,不敢再言。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紧接着,又是一串高声奏报:“王上驾到!” 巫王身披金甲,出现在一处高坡上,俯视着整个兵器谷,睥睨一笑:“放他走。无论他逃到何处,都只是孤的一个手下败将而已。” ------------ 98.两全之法 离恨天最终将巫子玉丢弃在山脚下的一条小道上,纵马逃走了。 “侯爷只是受惊过度,本无大碍,只是前段时日,先是重伤,又是中毒,身体一直未调理好,才会昏迷不醒。” 王帐内,须发花白的老军医替文时侯诊完脉,便伏跪在地,小心翼翼的回禀道。 这军中人人皆知,文时侯乃公子巫商遗孤,备受巫王宠爱,磕不得碰不得,就算是一点皮肉伤也要小心对待,问病用药更是不能出半点差错。 面对喜怒不定的君王,稍有差池,便是杀身之祸,年迈的军医只想快些结束这场诊疗。这些小伤小病,平日里都是年轻的医官出诊,只是因为这受惊的人是身份尊贵的文时侯,前来传唤军医的副将才点名要资历最老的他出诊。 帐中气氛凝重,时间过得格外的慢,让老军医困惑的是,回禀许久,巫王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吩咐他起身。 莫非,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老军医悄悄抹了把冷汗,偷眼去看,巫王不知何时已负手立在大帐中央,正隔着被风吹起的帐门,出神的盯着帐外,俨然没听他说话。 老军医当然记得,他进来时,帐外跪着一个少年将军。听说,因为监管不力,不仅让那西楚刺客给跑了,还误伤了文时侯,按军规,要被杖责五十。 此刻,那少年已除了铠甲,只穿了件黑色单衣,直挺挺的跪着。漆黑的木杖,挟风砸落到背上,他也只是紧抿着嘴角,微晃了晃身体,连声多余的闷哼都没有。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那少年的鼻尖额角已挂满冷汗,一串串的水流沿着他鬓发淌下,让他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呼吸也远不如之前均匀平稳。 巫王依旧面色沉郁的盯着帐外,负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何时,已捏成了拳头。 老军医在军中待了十余年,这军中汉子,虽然个个铁骨铮铮,可一旦到了这木杖之下,哪个不是血肉横飞、惨叫连连,像这少年一般硬气、一声不喊的,倒是极少见。 他正想着,顶上突然传来个冷沉的声音:“你方才说什么?” 却是巫王终于开口了。 老军医忙又回禀了一遍文时侯的情况,巫王明显脸色又沉了沉,拧眉问:“什么叫「一直未调理好」,军中医官,都是摆设么?” 见巫王隐有大怒,军医吓得以额触地、磕了个头,解释道:“侯爷中毒期间,一直是淮国那位祜公子在替侯爷调理身体,是以……臣等才疏忽了……” “前段时日,军中将士感染怪病,也是那位祜公子以红蓝草为药,解了燃眉之急。依臣看,不如将那祜公子叫来问问……” “东方祜?” 巫王咀嚼着这个名字,还未拼凑出一个完整印象,帐外,落杖声戛然而止,却传来了水声。 军法如山,老军医明白,这种情况,定是那少年扛不住刑、昏了过去,负责行刑的士兵正在用冰水浇醒他。 巫王的双目果然又飘向了帐外,然后,眉峰骤然一缩,似在考量,背后的双手忽然松开,又忽然更紧的捏成了拳头。 等那少年醒来,杖刑继续进行时,巫王才盯着帐外、突然吩咐:“把东方祜叫过来瞧瞧罢。” “是!” 那军医如蒙大赦,忙从地上爬起来,拎起药箱、急急出帐找人去了。 五十杖很快打完了。九辰偏过头吐掉淤血,浑身湿透、微微战栗,一张脸,更是惨白的不成人样,唯独身体,依旧跪得笔直。 巫王掀帐出来,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个背部已然血淋淋的少年,厉声道:“今日,你的失误,只是丢了个离恨天,他日,这样的失误,就可能葬送整个死士营。这种失误,孤绝不容许,再有第二次!” “是……儿臣知错!” 九辰咬紧牙关,颤声道。 “若再有下次,你这个主帅,也不必做了。” “是。” 巫王心绪烦乱的踱了几步,忽然俯身,用力捏起对面少年的下巴,沉声问:“跟父王说实话,此事,当真是巧合么?” 九辰被迫与巫王对视,明亮的黑眸,初是死沉如水,而后透出丝丝坚定:“昨夜,儿臣去见离恨天时,为防意外,在他衣袖上洒了毒蜜。离恨天负伤逃走,多半会与其同党会面,儿臣已派出死士用毒蜂进行追踪,只要他们接了头,就能一网打尽。” 说话时,他费力的喘着气,冷汗,顺着黏湿的碎发,一直淌流到下巴,湿腻腻的,没有一丝温度。 巫王微有怔忡,缓缓松开手,拧眉:“为何不早说?” 九辰偏过头,低咳了几声:“都是儿臣失职,才让离恨天有机可乘,还伤了子玉王兄,儿臣不敢逃避军法。再者,此计并非万无一失,若离恨天半途换衣,这办法便不灵了。” 巫王沉吟片刻,捏掌道:“若发现离恨天踪迹,就地斩杀,不必有任何顾忌!” “是!儿臣遵命!” 九辰又默默跪了会儿,直到那个他熟悉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迅速捡起叠放在一旁的黑色轻甲,咬牙穿回去。这本是极简单容易的事,毕竟,他从记事时便是自己穿衣、自己吃饭,母后从来没有派过內侍或嬷嬷来管理他的饮食起居。只不过他昨夜烧了一晚上,又刚挨了军杖,手臂实在不听使唤,好不容易系好了护膝,右手的护腕,扣了几次,都没有扣上。 就在他耐心耗尽、准备放弃的时候,一双修长如玉的手,突然伸了出来,一按一压,毫不费力的帮他扣好了。 九辰抬头,看到了白衣翩翩的子彦,以及子彦旁边的东方祜。 “多谢王兄。” 九辰客气而疏离的笑了笑,便不着痕迹的扶地起身,与东方祜点头为礼后,往王帐相反的方向走了。 除了冷汗淋漓的面部、异常惨白的唇色,九辰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连脚步都没有任何迟滞,子彦却敏锐的捕捉到了空气中飘来的血腥气。 低头扫视一圈,子彦果然在王帐前的空地上发现了一小片黑色淤血。 兵器谷,死士营临时驻扎地外,穆寒、宗玄、北漠、师铁四人正在焦急的等待着。离恨天挟持文时侯离开后,巫王虽未雷霆大怒,却严词质问昨夜何人负责看守离恨天,欲要严惩。 师铁本想站住来,认了这罪,保全卯营,谁知,却被九辰抢先一步,揽下所有罪责。 巫王当时的脸色,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阴沉,这让他们的心里极为不安。 起初,对巫王派这样一个少年将军来做死士营的主帅,他们和其余八营主帅的确感到匪夷所思。 可经此一战,短短两日相处下来,他们却意外的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光彩。他们忽然有些庆幸,巫王给死士营派来了这样一位主帅。 九辰遥遥看到谷口站着四道人影,也极是意外,等走近一看,不由笑了笑:“四位统帅聚集于此,可是有要事相商?” 九辰自然不知道,一路走回来,他面上是何等的虚弱惨然,穆寒却看得难受,道:“我们在等将军回来。” “可是毒蜂发现了离恨天踪迹?” 见九辰沉眉,满脸询问,师铁急问:“王上可有为难你?” 他情急之下,连规矩都忘了,九辰却恍然大悟,怔了怔,笑道:“无妨。这次是我考虑不周,才让离恨天有可乘之机。” “传令下去,让各营把这几年积压的暗报,先送一部分到我帐中。若我所料不错,王上回宫后,咱们很快就会有新任务了。” 说罢,他同四人点头为礼,便径自回帅帐了。 四人对视一眼,目中皆有喜色,看来,死士营是躲过这一劫了! 北漠忍不住问宗玄:“东阳侯究竟有何过人手段,竟然令王上如此信任他手下的两骑主帅?” 宗玄摇头,以示不知。 倒是穆寒道:“将军昨夜高烧,只怕还没好全,让各营缓一个时辰再送暗报。” 入夜,派去追踪的死士果然传回消息,在沧溟城中一家客栈发现了离恨天的踪迹。可惜,埋伏在四周的死士冲杀进去时,房内只有他的两名同党,离恨天却凭空消失了。 那两名西楚探子显然也是训练有素的,见行踪暴露,直接服毒自尽了。死士们搜寻一圈,最终只带回了离恨天的一件血衣和几本账册。 巫王听闻奏报,倒没有多大情绪波动,只握着那件血衣,道:“看来,孤的这位师兄,命不该绝。” 默了默,他抬眉问前来报信的穆寒:“你们的主帅呢?” 穆寒道:“将军正在翻看那几本账册,说是稍后来向王上汇报情况。” 当日夜里,顺着这些账册,死士营联合戍卫营,以雷霆之速拔掉了隐藏在巫国南市的三个西楚据点,还抓到了一个来不及服毒逃跑的绸缎店老板和一个兵器铺的伙计。 当一切归于平静之后,沧冥城外的一个茶摊上,缓缓出现两道人影。一个是袖中藏剑的青衣剑客,一个是黑袍隐身的神秘使者。 “若非夜君及时传来消息,王上在巫都十余年的苦心经营,就要毁于一旦了!这小子,下起黑手,还真是不留情面,难怪王上待他不同寻常。” 黑袍人抱怨完,瞅了眼离恨天,低笑道:“被自己一手救回的好徒儿连摆了两道,离侠心中滋味,只怕比在下还苦。” 离恨天怅然道:“这世间,安有两全之法。就算有,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黑袍人甚是奇怪:“听离侠的口气,倒是不曾怨憎那小子?” 离恨天负袖叹道:“那毒蜜虽引来追踪,却也掺了能解毒的药粉,助我恢复内力。巫启生性多疑,我早该料到,我那徒儿为了替自己洗脱嫌疑,会使尽手段,再坑我一遭。” 黑袍人悠悠的酸道:“你们师徒情深,坑的,却是我们护灵军的颜面。如此重损,王上非把我扒了三层皮,才能解恨。” 离恨天道:“此事因我而起,我会亲自给主公写信,解释其中缘由,以及破云弩之事。” ------------ 99.暗藏祸患 次日,巫王正式转驾回宫。 临行前,一袭白衣的子彦出现在死士营驻地前。 穆寒正在安排各营拔营起寨,见有人在营外徘徊,忙走过去,拱手为礼:“不知公子要找何人?” 子彦从袖中摸出一块血红色令牌,递给穆寒,温尓道:“把它交给你们的主帅,他自会明白。” 穆寒识得,这是暗血阁阁主才能持有的暗血令,立刻明白子彦身份不同寻常,忙道:“公子稍等,我立刻去禀报。” 子彦便在兵器谷外的空地上,安静的站着,等九辰出来。 这时,一个医官模样的人,提着药箱,不急不缓的赶了过来。 子彦心中一动,忙拦住那医官,问:“敢问,将军的伤,可好一些了?” 那医官瞅了子彦两眼,警惕的问:“你是何人?为何不穿军服?” 子彦笑道:“我是宫里来的,是王上派我来打听情况的。” 医官这才道:“杖伤倒不要紧,就是气血紊乱、高烧一直不退,今日,我会换副药试试。” 说罢,他便急急进营去了。 子彦想到昨日在王帐前看到的那片淤血,眉头一紧,心中愈加不安。 片刻后,穆寒从营中走了过来,手中,尚握着那枚血色的令牌。 见子彦满面疑惑,穆寒恭敬的将暗血令递回给子彦,道:“我们将军现在不方便见客。他让我转告公子,今日,恐怕不能为公子送行了。日后,请公子莫要再为以前的人和事所羁绊,按自己的心意去生活。” 子彦一怔,握紧手中的暗血令,一颗心,痛如刀绞。 等他转身离去时,错落分布的营帐后,才缓缓走出一个黑袍少年,一动不动得盯着愈行愈远的那抹白色,黑眸灼灼,隐有释然之色。 这一日,天色刚亮,国尉史岳便急急叩响了右相府的府门。 右相桓冲正在府后的花园晨练,见史岳发冠都没戴好,便大步奔了过来,笑道:“王上尚在军中,这段时日,国尉久不上朝,怎么连仪容都不顾了?” 史岳在石凳上坐下,唉声叹气:“右相可听闻昨夜南市之事?” “哦?南市出了何事?” 史岳向前倾了倾身子:“听说,昨夜戍卫营在南市一举捣毁了三个西楚据点。” 桓冲收起剑,不急不缓的端起茶碗,微微一笑:“这是好事啊,国尉为何如此神态?” 史岳道:“右相可知,这件功劳,要算到谁头上?” “不是戍卫营么?” “右相肯定想不到,是死士营!” “死士营?”桓冲抚须道:“时隔多年,王上终于要重启死士营了么?” 史岳没有这份宠辱不惊的耐性,此时,正急得上火:“何止是死士营!右相难道不知,此次王上去威虎军祭炉神,已任命昔日烈云骑季剑为破虏营主帅、黑云骑主帅九辰为死士营主帅。更可气的是,昨日,东阳侯直接把这月拨给镇远军的饷银,给了这两营,还说是奉了王令。” 桓冲神色微动,道:“如今,各国蠢蠢欲动,王上要重新整顿威虎军,也在情理之中。” 史岳一拳砸到石案上,恨道:“那也不能把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放到如此重要的位置上。季礼在剑北经营十余载,若再掌控了威虎军,这巫国朝堂,岂不就是季氏的天下了?” 桓冲双目陡然一凛,喝道:“国尉失言了!” “我……我也是看不过王上如此偏心。” 史岳自知失言,见桓冲有些真怒了,连声道:“右相息怒。” “我说这话,也不光是为了自己。谁不知道,东阳侯与左相南央交好,自打东阳侯回到沧溟,这两人便整日在王上身旁转悠,蛊惑君心。东阳侯掌管军事以后,我这国尉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若日后王上的心再偏向南央那边,右相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呀。” 桓冲不着痕迹的笑着:“只要能为王上分忧,别说南央,就是一介平民,我桓冲也愿把这相位拱手相送。国尉以为,我桓冲是贪恋权势、嫉贤妒能之辈么?” 史岳道:“右相的心意,我当然知道。可若是,这季礼和南央表面上装的刚正不阿、忠心不贰,暗地里,却结党营私、意图不轨呢?” 桓冲握茶碗的手一顿,目光定了定,问:“什么意思?” 史岳见四下无人,才低声道:“宫中有传言,世子卧病的这五年,根本不是在宫中养病,而是背着王上,偷偷跑到了剑北,在东阳侯军中历练。还有更荒唐的,说黑云骑主帅九辰,就是世子殿下。” “巫国国法,世子年未及冠,不得干政,更不得与朝臣私相往来。若这传言是真的,东阳侯岂不是公然蔑视国法,与世子结交。” 桓冲目光愈深,不解道:“若传言为真,王上怎会听之任之,还让「九辰」去做死士营的主帅。” 这话正好戳到了史岳的心思:“我就是担心,王上一味偏信东阳侯,置国法于不顾。一个手握重兵的朝臣,与世子私交过密,若这朝臣安分守己,自然无事,可若这朝臣有野心,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桓冲如被当头打了一棒,垂目许久,才吹着碗中茶叶道:“国尉忧心东阳侯,虽有些道理,可言语间为何会扯上左相?” 史岳又把头往前伸了伸,声音愈低:“最近,沧溟城内的风言风语,右相当真没听见么?” 桓冲道:“你是说,那首歌谣?” 「西有佳人,栖于南木 八月飞雪,恩断义绝。」 桓冲吟罢,道:“当年,西梁公主端木明姬痴恋南央,险些给南氏一族带来灭顶之灾。南央为表忠心,以使臣的身份出使西梁,不仅用一张巧舌骗过了西梁王,还利用端木明姬的爱慕与信任,打开西梁城门,放巫国大军入城。西梁十三城一夜之间沦为人间地狱,八月的酷暑天,竟然飘起了漫天飞雪。自此之后,无论先王,还是王上,再也没有怀疑过南氏的忠心。” “听说,当年先王还特意命攻城的大将留下了端木明姬的性命,作为对南央的补偿。可惜那端木明姬也是个烈女子,直接一把剑在城楼上自刎了。至死,未同南央再说过一句话。” 史岳一拍掌:“没错,就是这个端木明姬。据说,那个把控着九州商脉、把生意做遍全天下的端木族,就是端木明姬一手创办。前两日,镇远军抓了个负责给端木族送货的药材商,据他说,现在端木族名义上的掌事人是少族长,也就是,端木明姬之子。” “端木明姬还有一子?!” 桓冲手中的茶碗猛然一晃,洒了他满袖的茶水。 史岳道:“这孩子的父亲,只怕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桓冲沉吟道:“可南央只有南隽一个儿子,是侧室徐氏所生。” 史岳嘿嘿道:“若南央说了谎呢?” 桓冲眉心陡然一跳,若南央真的说了谎,南隽真的是端木一族的少主、端木明姬之子,以西梁和巫国之间的血海深仇,这仇恨的种子,以左相府为凭借,到底能引发怎样的祸患,实在令他不寒而栗。更何况,左相府还与手握重兵的东阳侯府联系深秘。 史岳又道:“右相可还记得,在浮屠岭上绑架含山公主的那两名西梁刺客,他们可是亲口招供,受西楚第一剑客离恨天的指使,行刺王上。端木族控制着九州商脉,若这些西梁余孽真的与楚人暗中勾结,还背靠相府,沧溟城,岌岌可危啊。” 桓冲“砰”得搁下茶碗,定了定心神,语气凝重的道:“此事,我知,国尉知,在有确切证据之前,切不可声张。” 见史岳应下后,仍旧烦躁得坐着不肯离去,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桓冲问:“国尉还有其他事?” 史岳抓了抓脑袋,臊着脸,有些踌躇道:“昨夜,被捣毁的三个西楚据点里,有家花楼。我两月前新纳的小妾,就是从那里面出来的。这万一查起来,会不会有事啊?” 桓冲听得头疼,急问:“你可有向她透露过重要情报?” “那倒不曾,就是抱怨过几句军中琐事和东阳侯之事。” 桓冲一脸无奈,叹道:“国尉最好今夜就送她出城,以免夜长梦多。” 史岳这才吃了颗定心丸,腾地起身,擦了擦汗:“是、是,我这就回去办。” 巫王回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解除了栖霞宫的禁令。 晏婴满是不解的问:“王上既然怀疑湘妃娘娘,为何不牢牢盯住呢?” 巫王冷冷一笑:“有些棋子,盯得太紧,就成了死棋。只有活动起来,嚣张起来,他们才会露出狐狸尾巴。之前,是孤操之过急了。” 晏婴一副受教的神色:“王上英明。” 栖霞宫外的守卫撤掉后,湘妃立刻轻扫峨眉,挽起青丝,到垂文殿陪巫王批阅积压的奏简。 美人婉丽不减,像雪中梅花一般冷香袭人。 巫王握起湘妃一截素手,目中有愧,道:“湘儿,这段时日,委屈你了。” 湘妃双眸如烟如水,柔柔一笑,脉脉含情:“妾妃知道,王上是怕那些刺客再找上门,才把整座栖霞宫都保护起来。” 巫王莞尔:“湘儿冰雪聪明,果然与那些只知啼哭抱怨的俗女子不同。” 这时,晏婴送来了暖胃的姜枣茶,湘妃起身接过来,亲手为巫王倒好茶,又试了试温度,才放心递到巫王手边。 巫王搁下笔,喝了半盏,顿觉一股暖流从喉头涌到胃里,连带着全身都暖了起来。 湘妃明眸一转,道:“妾妃相求王上一件事。” “哦?”巫王有些好奇:“何事竟能令湘儿开口求人?” “妾妃想讨块通行令牌,去世子府看看世子殿下。” 巫王墨眸一闪,抬目,只见湘妃正笑意盈盈的望着她,眸波清冽无邪。 “湘儿很关心世子?” 湘妃道:“妾妃不敢僭越。妾妃只是觉得,王上王后日夜操劳、无暇他顾,臣妾作为母妃,有义务照顾世子。” 巫王叹道:“世子自有他府内的侍从照料,何须你这个母妃亲力亲为。” “妾妃虽入宫不久,可在宫中见过的这些王族子弟,哪一个不是锦衣华服,每日换新,就连刚从西苑出来的子彦公子,也有云妃娘娘悉心照料衣食,隔三差五换件新衣裳。云妃娘娘亲手做的鞋子,那更是华而不露、精致无双。可唯独世子殿下,永远是两件黑袍倒着穿,有一件的袖口处,都补过针线了,脚上的那双黑靴,就更没换过了。” “这宫中虽然尚简,可总不至于连给世子做几件新衣的钱都没有罢。就是这宫中的宫人们,还知道每月都去司衣局领新衣呢。” 巫王默了默,低声笑道:“原来,湘儿今日是来为世子鸣不平的。世子自幼待在军中,性子野惯了,对衣着之事,确实不大讲究,可按宫中规矩,司衣局每月都会为王族子弟裁量新衣,又怎会缺了世子的?你若不满意,孤让司衣局每月多给世子做两套便是。” 湘妃这才重新露出笑颜:“王上政事缠身,哪会记得这等琐事,不如,现在就将司衣官叫来,了却妾妃这桩心愿。” 即使知道这双含笑的明眸,是这世间最危险的陷阱,这一瞬,巫王依旧不受控制的坠落了下去。 晏婴很快将司衣局的掌事墨姑姑传唤了过来。 墨姑姑听了巫王的吩咐,顿时露出为难之色。 湘妃眉尖一挑:“怎么?司衣局那么多能工巧匠,连几件新衣都赶不出来么?” 墨姑姑忙躬身请罪,道:“娘娘误会了。并非是司衣局做不出衣裳,而是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司衣局,根本没有世子殿下的身量尺寸。” 湘妃冷笑:“胡说!那平日里,司衣局是摸黑给世子裁衣的么?” 巫王也听得眉峰微皱,看向这个司衣局的掌事。 墨姑姑眼中划过一丝诧异,恭敬道:“除了王上继位那次,给世子做过的礼服,司衣局,从未给世子做过任何衣服。” 湘妃脸色一变,满是震惊。 “一派胡言!” 这一次,是沉怒的巫王,拍案低吼。 “谁给你们的胆子,对司衣之事,如此敷衍了事?” 墨姑姑吓得长跪于地,告罪道:“王上息怒。不仅是司衣局,司膳、司药、司乘、司舍还有文墨坊这五处,也没有世子的分例。这……这都是王后吩咐下来的。” 巫王怒气骤然凝在面上,一阵长久的缄默后,又突得发出一声渗人的寒笑:“孤的这位王后,还真是让孤大开眼界!” 湘妃凉薄而笑,道:“妾妃真要怀疑,这世子殿下,到底是不是王后亲子?” 这话放肆至极,墨姑姑听得脸色泛白。 巫王皱眉斥道:“湘儿,不可胡言。” 章台宫,巫后一边翻着各司送来的账册,一边挑眉问贴身的女官芣萝:“听说,王上刚下令解除栖霞宫的禁令,那贱人就急不可耐的跑去了垂文殿?” 芣萝瞧了瞧巫后的脸色,才恭敬禀道:“一早就过去了,听说,这会儿正陪着王上用午膳呢。” 巫后冷笑:“一个祸国妖女,也只懂以色侍君而已。” “我让你去找晏婴查阅内侍档案,可有找到华氏的线索?” 芣萝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宫人,才低声禀道:“只有一个叫碧城的内侍符合条件。只是——” “只是什么?” “前段时间,这个碧城,被王上指给了世子。” 巫后凤目微挑:“你是说,这个碧城,现在在世子府中?” 芣萝轻轻点头。 巫后扶额深思,过了会儿,忽问:“本宫听说,子彦公子同王上一起去了军中,怎么不见随驾回来?” 芣萝目光微闪,露出犹豫之色。 巫后察觉出异常,问:“出了何事?” 芣萝小心禀道:“听说,子彦公子一回宫,便被王上关入冰室思过了。” 巫后闻言,花容当即失色。 ------------ 100.一世长安 冰室位于西苑最深处,从四壁到顶部,皆由□□铸成。 冰室最折磨人的,并非寒冷,而是玄冰地面上自然长出的冰针。 以前,只有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的宫人或妃嫔,才会被剥光衣服、关入冰室,一遍遍的滚冰针,不出一日,就会被活活的折磨死。后来,先王宠幸的一位妃嫔冤死冰室,先王悔恨莫及,才命人封了冰室,永不启用。 巫后万万没有想到,巫王竟然重新启用了这间充斥着晦气与怨气的刑室。 入夜,没有丝竹宴乐的巫王宫,格外死气沉沉,仿佛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凶兽。巫后披着件黑色斗篷,由芣萝引路,左穿右拐,悄无声息的进了看守松懈的西苑。 如今的西苑,今非昔比,只是一座空苑,芣萝只用了两锭银子,便轻松打发掉了守在冰室外的两名护卫。 子彦赤足跪在满地冰针上,双足血淋淋的,布满暗红血块,白色的裤管上,已凝结着点点血色,俊秀的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霜华。他本就一袭白色锦袍,与冰的颜色极为相称,整个人看起来,像冰雕玉砌的石像一般。 巫后摘下斗篷,端庄的容华,难掩心痛。 子彦淡淡牵起嘴角:“您贵为一国王后,不该来这种地方。” 说时,他轻轻皱起眉,难掩膝下冰针带来的痛苦。 巫后见状,身体仿佛也被那冰针刺到般,蓦然颤抖了下。 “你作践的,不是你自己,而是我!” “为了保护那个孽种,你不惜激怒自己的君父,不惜辜负自己的母后。你,究竟要冥顽不化到什么时候?!” 巫后颤抖着说完,泛红的凤目中,仇恨的火焰汹涌的翻滚着。 这样的斥责,子彦已听过太多,以往,他都是用沉默回应,这一次,他却闭上双目,浅浅笑道:“请您放心,日后,我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也再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巫后憔悴的面容上,隐隐露出惊喜:“你当真想明白了?” 子彦笑着伸出右手,在巫后的惊呼声中,将五根手指狠狠压在冰针上,直至血肉模糊。蜿蜒的血流,顺着手指流下,在冰针间冻结成暗红的弧线。 “以血为誓,绝无反悔。” 他背对着巫后,抬起血淋淋的右手,云淡风轻的说道。 第二日午后,数名带刀禁卫,冲开了世子府的大门。 孟梁又惊又怒,当即严词呵斥:“世子府乃王上下令敕造,岂容尔等撒野?” “孟总管好大的口气,本宫来探望世子,竟成了撒野?” 冷嘲声中,巫后身着淡青披风,分开众人,缓缓步出。凤髻之上,一支金黄色的御凤钗,阳光下,闪着耀目的光华,与巫后微微扬起的柳眉交相映衬,愈发显得她容华雍容、不容侵犯。 孟梁吓得噗通跪了下去,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连连告罪:“老奴瞎了眼,请王后娘娘降罪!” 巫后冷冷一笑,凤尾微挑:“世子不在府中,你们这些做下人的,连规矩都忘了么?” “老奴不敢!老奴不敢!老奴知错!” 孟梁知道巫后掌管后宫多年,最有手段,是断断不能得罪的,立刻重重的磕头求饶,额头在地面砸出一道血流。 随侍的宫婢已搬来椅子,扶着巫后坐下。 巫后扫视一圈,见空荡荡的世子府里,确实再也瞧不见第二个人影,便轻牵起嘴角,道:“罢了,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又为世子折了一臂,若真伤着了,世子该找本宫兴师问罪了。” 孟梁如蒙大赦,又是一阵磕头谢恩。 “本宫听说,王上前段时间指派了一个叫碧城的小侍给世子,为何不见他的踪迹?” 巫后将右手搭在左手上,轻轻抚弄着指尖的丹蔻,缓缓问。 孟梁忙道:“回王后,确有此事。只是这碧城的母亲患上了重病,没多少时日了,他前日就回家探亲去了。” “他家在何处?” “听说是幽州地界,具体地方,老奴就不知道了。” 巫后凤目微沉,立刻召来一名禁卫,吩咐道:“立刻派人快马加鞭赶去幽州,务必把人给本宫带回来。” “是,王后!” 那禁卫同左右两个同伴使了个颜色,三人立刻携刀出府去了。 孟梁忍不住问:“王后,碧城他……?” 巫后凌厉一笑:“他偷了王上送给本宫的一支芙蓉钗。” 孟梁顿时哑然,吓得低下了头。 巫后一行人离开后,孟梁才手脚慌乱的关好府门,确定四下无人,悄悄走到后院马厩旁的地下储物室,敲了敲盖着入口的一块木板子。 片刻后,木板被人从里面挪开,一个穿着绿袍的瘦弱身影从下面爬了上来,冲着孟梁磕了个头,哽咽道:“奴才多谢总管救命之恩。” 孟梁赶紧扶起碧城,唉声叹气,发愁的要命:“你真的偷了王后的凤钗?” 碧城眼睛里泛着泪花儿,急急摇头否认。 孟梁越发不解:“那王后为何会跟你一个小小的内侍过不去?” 碧城眼睛一红,似有难言之隐,低着头不吭声。 孟梁已经急得团团转:“若是禁卫在幽州找不到你,定会再来世子府,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偏偏殿下又不在,我一个奴才,哪里护得了你?!” 碧城紧紧咬唇,目光颤动了几下,忽然噗通跪倒在地,恳求道:“总管能不能带我去见王上?我有重要的事,要向王上禀报。” 孟梁断然拒绝:“不行!王后若一口咬定你偷了凤钗,就算到了王上那里,也无济于事。说不准,还会被扣上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 碧城倒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仰头,泪眼决然:“左右都是死,奴才宁愿冒险一试!我知道总管是宫中老人,定然有门路的。” 孟梁:“真没看出来,你平日里柔柔弱弱的,竟也是个性格刚烈的主儿。我帮你可以,但若出了事,你绝不能连累世子府。” 他看着自己右臂空荡荡的袖管,又叹道:“我废人一个,唯一能做的,就是替殿下守好这座空府。你……好自为之,若能躲过此劫,就逃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了。” 碧城感激道:“总管放心,奴才晓得。” 吃完午膳,孟梁出了趟门,回来后,便塞给碧城一块入宫的通行令牌,嘱咐道:“你从西侧门入宫,进去后,直接去司膳房找掌事的巴公公。余下的事,他自会替你安排。” 碧城小心的收好令牌,再三叩谢孟梁之后,才从府后门悄悄出去,抄着近路,朝王宫方向走去。 孟梁给的通行令牌果然十分好使,宫门守卫只看了看,都没搜身,就直接放他进去了。碧城对宫中地形很熟悉,轻车熟路的就找到了司膳房的侧门。 司膳房内,已乱作一团。 一个掌事模样的老內侍,正在指挥着一众小内侍张罗送给各宫的茶点,众人动作稍有差错,他便是一阵喝骂。 见碧城站在门口四处张望,老內侍立刻指着他训道:“新来的吧!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 碧城以前只在垂文殿负责洒扫,没同司膳房打过交道,有些不确定此人是不是巴公公,便斗着胆子走过去,满怀希冀的道:“奴才是来找巴公公的。” 老內侍用手绢擦擦汗,不耐烦道:“老巴病了,今天我替他当差。哼,我说是谁带出来的猴崽子,这么不懂规矩,原来是老巴。得了,总管我今天忙的很,没时间给你计较,元宝,把你手里的盒子给他,你赶紧去数数史妃娘娘的那份,少了一块,小心我扒你的皮。” 那唤作元宝的小内侍二话不说,便塞了个食盒给碧城,自己又急急跑去张罗另一份食盒了。 “总管,冷香糕只有三块,一块给了王后娘娘,一块给了史妃娘娘,另一块儿给吴妃娘娘还是云妃娘娘啊?” “废话,当然给吴妃。要是她发现自己比史妃少了,又该来闹了。” 老內侍又把所有人催了一遍,训斥了一遍,才擦着汗、捂着心口道:“一个比一个笨,真是要命啊,这以后我要回乡养老了,怎么指望你们当差。哎!——顺子,错了错了,祝才人那儿,只能搁一块梅花酥,另一块给宝福,加到陆美人那儿。” 碧城打开自己的食盒,里面已经整整齐齐排列好了十六块糕点,他又看了看盒身,只见上面刻着「芷萝院」三个字。 所有糕点分发完毕,小内侍们两人一组,去给各宫送去。为了防止别人起疑,碧城只能硬着头皮,和另一名小内侍前往芷萝院。 见同行的小内侍一脸闷闷不乐,碧城小声问:“听说云妃娘娘脾气是出了名的好,你怎么看起来不大开心?” 那小内侍道:“脾气好管什么用,这云妃娘娘整日吃斋念佛,跑这趟路,连个赏钱都讨不到。哪像吴妃史妃,一赏就是银锭子,便是新进宫的陆美人,出手也极是大方。也就咱们这些新来的,才会被派往芷萝院。” 这宫中人情冷暖向来如此,碧城苦笑着,没有做声。 云妃刚午睡醒来,命贴身侍女珊瑚收下糕点,笑道:“辛苦二位公公了。” 碧城躬身行了一礼,正欲退下,却发现,同行的小内侍依旧杵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 云妃也是灵透之人,给珊瑚使了个眼色,珊瑚会意,从袖中掏出几个铜板,有些厌恶的丢到那內侍跟前:“娘娘赏你的,还不捡起来。” 那小内侍立刻喜笑颜开,爬到地上把那些铜钱一个个仔细捡起来,吹掉上面的灰尘,连道:“奴才谢娘娘赏赐。” 云妃挥手,命他退下,却看着始终垂目站在门边的碧城道:“你也是司膳房的,为何本宫看你如此面生?” 碧城垂袖道:“奴才是新来的。” 云妃又问:“可会写字?” 碧城不明白云妃为何突发此问,谨慎答道:“幼时学的乱,写的不好。” 云妃柔婉而笑:“无妨,我宫里正好缺个帮我誊写佛经的,虽是个清苦差事,却难得清闲。你叫什么名字,我会出面与巴老说明此事。” 碧城目光躲闪,犹豫半晌,才嗫喏道:“奴才……奴才叫长安,今日刚到膳房报道,还没登记造册。” “倒是个吉利的名字。” 云妃悠悠道:“你的父母,定是希望你一生长安。” 碧城闻言,心头无端一酸,又见云妃美目衔愁,忍不住问:“娘娘可有烦忧之事?” 云妃摇首一笑:“无事。本宫和你父母一样,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一生长安,不受苦楚。” 次日,朝议结束,巫王又在朝堂上宣布了件要事,任命右相桓冲为公子子彦的太傅,并让子彦跟着东阳侯学习军务。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满堂朝臣,却嗅到了暗流涌动的气息。后宫中,由于湘妃日日伴在君侧,关于王后失宠、世子将废的传言,又悄悄蔓延开来。 散朝后,众臣三五一群、议论纷纷,南央与季礼留在最后。 南央看着前方乌泱泱的同僚们,面黑如铁:“世子年未及冠,王上倒先替子彦公子指了太傅,岂能不让人胡乱猜想?王上怎能做出这样的糊涂事!” 东阳侯略一沉吟:“南相可知,王上给威虎军新任命了两营统帅?” 南央烦闷道:“这事我听说了。那破虏营的主帅,不正是季小将军嘛。” “南相可知,死士营主帅又是谁?” “知道知道,是你麾下的小将九辰。可这跟今日之事有何干系?” 季礼环顾四周,片刻后,在南央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南央登时睁大眼,震惊非常。 季礼:“如今各国虎视眈眈,若世子及冠之前,都在军中历练。王上有意推出子彦公子,暂稳住前朝局势,倒也在情理之后。” “王上糊涂啊!”南央一听,越发焦虑:“这权势如水,泼出去容易,想再收回来,可就难了!巫国国法,之所以规定世子及冠前不得干政、不得私结朝臣,就是防患于未然呀。” “不行,我现在就得去找王上,直言相谏!” 见南央甩袖欲走,季礼忙拦住他,急道:“南相莫急。王上向来宠爱世子,定然不会任由朝中局势对世子不利。依我看,咱们不如静观其变,若朝中真有异动,再劝谏不迟。” 南央抬头望去,只见乌云堆积,昏惨惨一片,不见晴光,不由叹道:“但愿,是我多虑了罢。” 当朝一文一武,两位中流砥柱,这才心事重重的朝宫门走去,愈行愈远。 ------------ 101.半张血纸 两年后 十余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簇拥着一辆镶满孔雀绿宝石的马车,缓缓驶进了沧溟城里。 马蹄扬起的烟尘,吹进道旁的茶棚里,一个正喝着茶的老者忙用袖子掩住茶碗,呸呸两声,清掉满口灰尘,疑惑自语:“谁家的车马如此浮夸?就是王上王后出行,也不见这么大的排场。” 另一桌的茶客听了,津津道:“这是夜照国的使团,那香车里坐的,是夜照国的公主。” 老者惊讶的瞪大眼睛,用手夸张的比划:“就是那个地上都是黄金、树上挂满宝石的夜照国?” 茶棚里的人,哄笑做一团。又一人附和道:“我听说,这夜照人,做馒头都是用珍珠研成的粉,平时喝的都是天山上的冰泉水,个个都能活几百岁。” “不对不对。”说话的,是一个脑满肠肥的胖公子:“夜照人不吃馒头,只吃大米,他们的稻子,结出来的,都是金色的米粒,比黄金还光灿值钱。” “听说,夜照国公主穿的那件冰丝缕衣,是一百名工匠,将黄金熔成比头发还细的金丝,再用机杼和冰蚕丝穿缝在一起,耗费三年时间才做成的。” “可这夜照人,自夜照国建立以来,从未出过天山。听说,这楚国世子在来沧溟求取含山公主前,还曾去天山求娶过夜照国的公主。结果,那楚世子在冰天雪地里等了三日三夜,连夜照的城门都没能进去。这次,夜照公主怎么来沧溟了?” “依我说,咱们王上正值壮年,又曾是九州三大美男子之首。说不准,这夜照公主是仰慕咱们王上,主动求嫁呢!” 众茶客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不亦乐乎,唯独那老者,目光艳羡、满是向往的听着,忽然,猛拍了下大腿,又悔又恨:“早知道,不吐那几口灰了,说不定里面全是金子哩。” 众人又哄笑成一片。 风巫边界,云西大道。 一人一骑,在山道上疾驰而过,扬起阵阵黄尘。 马上的人,头戴斗笠,背负长刀,看模样,是个江湖刀客。 行至一处拐道时,那马骤然惨叫了一声,前蹄猛跪,向前栽倒下去,刀客低头一看,道上明晃晃闪着细碎光芒,竟是有人在此处埋了铁钉。 他暗道不妙,飞身跃起,灵巧的脱离惊马,那马四蹄都扎满铁钉子,疯癫着打滚坠落山道。 一条条浑金铁链,唰唰从山道两侧的林木中飞出,如沙漠里一窜千里的毒蛇,罩着森森冷光,缠向半空中的刀客。那刀客一惊,陡然又蹿高半丈,抽出背后长刀,向下斩去。那铁链也不知掺了什么材质,与刀刃相撞,擦出一片银花,连个豁口都没有,反倒是那刀客被震得虎口发麻、倒飞出丈远。 数道黑影,幽灵般自林中飘出,手中铁链,如迅雷紫电,再次缠上刀客的手足。刀客揉了揉眼,只见那些黑影飞走之间,影影相叠,瞬间虚晃成无数条影子,他们手中的游走的铁链,更是忽左忽右,忽有忽无。眼见着链子已袭到面门,刀客奋力一击,却什么都没砍到,等眼前空无一物,刀客四处搜寻时,肩头骤然剧痛,却是被铁链子砸了一记。 这些人的手法诡异至极,刀客心下惊慌,只顾躲避,根本无暇出招,忽然一个踉跄、被一股巨力拖倒在地,竟是一只脚被铁链缠住了。刀客握起大刀,用力去砍铁链,连砍了几次,都砍空到了地上。那些黑影手中,已各祭出了一把弯刀,刷刷结成银色刀网,劈向刀客的面门。刀客大喝一声,正欲绝地反击,一炳浮着黑焰的血刃,毫无预兆的从背后袭来,直插入他心口。 刀客瞪大双目,毙死道上。为首的黑影,警惕的盯着那柄血刃,微微皱起眉。只一瞬,他打了个“收”的手势,其余黑影立刻卷起刀客尸体,欲拖入林木。那柄插在刀客心口的血刃,一沾人血,红光大爆,眨眼间,一道耀目的血光,似炳削金如泥的薄刃,将那刀客的尸体沿着脊背、从中间劈作两半。 这血刃实在诡异至极,为首的黑影不敢恋战,打了声短哨,黑影们卷起残余的半个尸体闪入林木,瞬间无影无踪。 那刀客白花花的脑浆和肠子流了一地,身体断口处,血流如注,染红了整片山道。四道人影,缓缓出现在道中,皆是血纹黑裳、手执血刃,其中一人,还断了一臂,却是本该葬身暗河的龙首四卫。 原来,当日离恨天斩杀蛊雕后,蛊雕之血流入暗河,竟让沉尸河底、濒临死亡的四大血卫吸食了蛊雕精血,重获新生。这两年,他们不仅逐渐恢复如初,修为还涨了一倍。 血狐掀开那刀客的斗笠,见那人半张脸都没了,一颗眼珠子却瞪得滚圆,忙吓得又把斗笠盖了回去,捂起鼻子,连道“晦气。” 血凤皱眉,亲自走过去掀开斗笠,在那半个脑袋上细细的摸索,似是寻找什么。血狐用仅有的一只手扇着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嚷嚷道:“残暴,残暴,真是残暴啊。” 他刚说完,便见血凤从那刀客的发髻里摸出半个染血的小竹管,其他三人忙围过去,只见竹管里,是被削了一半的卷纸。血凤取出卷纸,缓缓展开,上面却空无一字。 血燕顿时变色:“大哥,莫非消息有误?” 血凤摇首不语,片刻后,忽然用血刃划破手指,往纸上轻轻一抿。纸上,渐渐浮现出半行小字:“血溅黑龙。”血字前面,还有残余的一点笔迹,已辨不出是什么字,显然还有几个字,在被那些黑衣人夺走的另一半卷纸上。 “黑龙……黑龙……咱们巫国,王旗是黑龙旗,历代王上,也以黑色为尊,黑龙为王印。”血狐眼珠子一转,嘿嘿道:“莫非,是王上将遇血光之灾?” 血凤目光深远,没有作答。血鹰却问:“也不知,那另一半竹管,落入了何人手中?” 血燕道:“方白云在上届武林大会上,排名第六,兵器谱上,排名第三,曾单挑青城莫家十二个成名刀客。那几个黑衣人,身手诡异,链如飞龙、刀法精妙,几招之内,就能将方白云制服,必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刺客。” 血狐琢磨半晌,道:“人都跑了,再想这些管什么用。咱们兄弟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最该想想怎么报仇雪恨,你说呢,老大。” 血凤微微眯起眼睛:“身为血卫,想在巫国生存下去,第一步,就是取得王上的信任。” 说罢,却盯着那半条卷纸,阴冷笑道:“真是天助我也。” 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又有两个轻骑,从山道经过。 见道旁横着半道尸体,甚是诡异,马上的人讶然惊呼一声,忙勒住马,下来查看。 当先走过去的,是个身量娇小的绿裙少女,她捂着鼻子拨开斗笠,翻了翻那具尸体,看那刀客身体僵硬,头发散乱,半边脸凹陷下去,长刀掉在一旁,灰白的衣衫上,血泥杂糅在一起,已成了暗红色,俨然是死去多时,满是嫌弃的道:“幽姐姐,你快过来看看,这人死得可真惨。” 一个通身黑纱,头戴黑纱帷帽的女子轻步走过去,在那半个尸体上扫了一圈,最终把目光落在他心中那道致命的伤口上。 绿衣少女奇道:“这伤口好生奇怪,虽看着像刀伤,可世上哪有这么薄的刀?” 隔着黑纱,隐隐可见另一个少女的清幽容颜,她双眸一动,道:“我倒真见过。只是那会使这种血刃的人,明明已经死了,怎会又出来杀人。” 绿衣少女歪着脑袋,道:“管他是人是鬼呢。这里已经是巫国边境,倒也犯不着幽姐姐来操心。” 黑纱女子一笑,道:“希望,只是巧合罢。夜照国使团,只怕已经抵达沧溟了,咱们得加快速度。” 绿衣少女欢快的应了一声,才和黑纱少女一同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暮秋将尽,眼看着就要进入冬天。 入夜,浮屠岭下。 北风呼号而过,几只黑色夜枭挥着翅膀盘旋在山间,发出刺耳的音调。 一队溃不成形的人马,在山间拼命的疾驰,企图躲避后方蝗虫般密密射来的箭雨。 他们皆头包布巾,手提刀枪,身上挂着简陋的藤甲。不少人的头上、臂上,都缠着厚厚的布条,显然是负了伤,匆匆止血。 落在队伍后面的一排人,有的来不及惊呼,就被利箭穿破喉咙,坠马而亡。前方的人听到动静,愈加惊慌的逃窜。一人正呼吸急促、浑身冰冷,忽听马儿惨叫一声,扬起前蹄,不再前行,却是那马肚子被暗箭射穿了,正咕嘟嘟的冒着血。马上的人狠狠甩起马鞭,催促马儿前行,那马一吃痛,登时向前狂奔而去,可惜没跑多远,便力尽而亡。 “兄弟们,保护圣明大王!” 队伍中间的一人,忽然举起大刀、高喝一声,转身朝箭雨射来的方向奔来。他披头散发、奋力拨开层层箭雨,纵使身中数箭,亦毫无畏惧的向前冲杀,一人一骑,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其余人见状,顿时热血沸腾,纷纷调转马头,围成扇形,往回冲杀,掩护前方人马逃跑。 领头的男子在马上回头,望着身后溅起的血光和一个个倒在血泊里的兄弟,骤然嘶吼一声,仰天悲啸。 “兄弟们,跟我冲!” “冲啊!冲啊!” 在山间奔命了近半日,已疲到极致的数百人马,此刻,在首领的呐喊声中,骤然恢复了元气,一个个摇旗呐喊、抽出长刀,向着黑漆漆的山道奔袭而去。 如此拼命跑了大半时辰,喊杀声终于消失不见,那催命的箭雨,也不再嗖嗖破风射来。众人已疲到极致,此刻,总算松了口气,纷纷趴在马上,暂事休息。 就在这时,整条山道,突然发出阵阵轰鸣,剧烈的震颤起来。众人如惊弓之鸟般,惊慌的环首四顾,可黑漆漆的大山里,除了偶尔几声夜枭的哀鸣,再无半点活物。 “难道……难道是山崩!” 不知是谁怯怯的说了声,众人忙策马聚在一起,警惕的避开靠近山体的位置。 策马停在最前面的头领听了会儿,却脸色骤变。 “不对,是……马蹄声……” 他有些绝望的看向山道尽头,地面颤动的愈加厉害,震彻天地的蹄声中,一列列黑骑,整齐的从黑暗中涌了出来。 “有埋伏!有埋伏!快逃啊!” 一人尖叫一声,刚欲调转马头往回跑,一道银色寒光划过夜空,封喉见血,那人的头颅,带着血线滚落地面,眼睛,尚惊恐的瞪着。浓稠的血,从腔内喷薄而出,马儿惊叫一声,那无头尸身才栽倒了下去。 众人惊恐的看着那闪电般窜至面前的黑骑,以及,他手中尚在滴血的银刀,几乎忘了呼吸。嗜血的铁骑眼神冷绝,如捞白菜一般捞起那颗头颅,塞进马上的牛皮袋子里。 似是得到某种信号般,后面的铁骑,皆亮出银刀,冲杀过来。在这些训练精良的骑兵面前,这些疲于奔命的人,根本毫无反击之力。刀锋,无情的带起道道血光,山壁上,溅满粘稠的血迹,一个个无头的尸体,横在山道上,仿佛在控诉着这场无情的屠戮。 昌平十四年春,天狼出于西,浮屠岭六十二寨山贼群起叛乱,推「鬼面修罗」为圣明大王,欲攻入沧溟,取代巫姓称王。 巫王震怒,重启威虎军破虏营、死士营,以季剑、九辰为帅,清剿叛军。 昌平十四年八月末,圣明大王带领残部百余人,败走浮屠岭,欲抄险道逃出巫国。死士营半道设伏,以银刀铁骑击杀之,取得圣明大王首级,悬于沧溟城楼。 从春末至秋末,历时半载,这场叛乱,终于平息。 ------------ 102.少年心志 秋日,几声雁鸣划过寂寥长空。 耀目的秋阳,铺洒在群山间一弯形如月牙的湖面上,跃跃跳动,如一条银色玉带遗落人间。湖四周,长满高低不一的枫树,满树红叶如火,倒影在湖中,格外好看。 一匹纯黑色的战马,正悠闲的屈起前蹄,在湖边饮水。旁边的枫树后,则斜靠着一个黑袍少年,轻衣箭袖,正半眯着眼睛,沐浴在从树叶缝隙落下的阳光里,闭目养神。 少年一双剑眉之间,隐有疲色和未散尽的肃杀之气,可俊美无俦的面上,却是难得的安宁神色,让人无法和屠戮浮屠岭六十二寨的死士营主帅联系在一起。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起了湖面上的几只白鸟,也打破了满林的平静。年仅十九的白袍将军、破虏营主帅,手握长枪,驱马来到湖边,双目泛红的死死盯着那黑袍少年,满腔怒火熊熊燃烧着。 黑袍少年似有所觉,缓缓睁开眼,黑眸中凛冽光芒一闪而过,褪去了稚气,多了丝坚毅,而后,轻牵起嘴角:“阿剑,你脸色不好。” 年少的破虏营主帅愤怒嘶吼:“要悬首示众,只取圣明大王一人的首级即可!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三百多人的首级全部挂上去?!他们都只是无辜的百姓,若不是被逼上绝路,怎会落草为寇!” 九辰轻轻一笑,黑眸冰冷无温:“若非如此,怎能斩草除根,威慑有叛乱之心的人?” “你――!”季剑被激得嘴唇微微颤抖:“爷爷常说,为将者,当怀仁德之心。你变了,变得如此冷血无情、视人命如草芥!你就不怕、那满山的冤魂来找你索命么!” 九辰晒然,道:“若放虎归山,他们只会蛊惑更多的百姓加入叛军,到时,只会有更多的鬼魂死在我的刀下。身为巫军主帅,我宁愿他们来找我索命,也绝不会给巫国埋下如此祸患。” 季剑目光陡然颤动,语气悲怆:“那些首级里,最小的,只有三岁,只有三岁啊。他连话都说不全,怎会蛊惑他人?你试都没试,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接受劝降、弃暗投明?” “呵,那孩子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惨死刀下,心中已经埋下了仇恨的种子,难道你以为,他会放下仇恨快乐长大吗?” 九辰眉梢一冷,轻飘飘道:“至于劝降一说,更是无稽之谈。若举兵叛乱就能获得金银珠宝、房屋土地和丰衣足食的生活,巫国百姓,谁还会去辛苦垦荒、耕织打铁?巫国国法又被置于何地?” 季剑哑然,双目被积了许久的怒气与怨气憋得通红,蓦地,他低吼一声,震出手中长枪,直直冲着对面的黑袍少年而去。 九辰始终抱臂站着,双眸淡漠,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任由那银色枪身擦着他肩膀插入树干中。长枪穿透树干,插入坚硬的泥土里。 季剑驱马过去,拔起长枪,无限愤懑的朝远处奔去。 九辰拨掉落在黑袍上的枫叶,复轻轻闭上眼睛,靠在树上晒太阳,仿佛刚才的那场争执,并未发生过。 枫树上面,茂密的枝叶间,跳下一个青色身影,他腰间插着柄石斧,打着哈欠,连声抱怨:“喂喂喂,你这好兄弟力气真大,我睡的正香、险些被他一枪震下树来。” 九辰眼皮动也未动,显然不愿理他。 青岚哼道:“两年过去,你这脾气是越来越臭了。爷爷定是欺负我脸皮厚,才派给我这种受气的任务。” 九辰依旧不理他。 青岚眼珠子一转,嘿嘿道:“现在,全营将士都去督造营围观文时侯造出的破云弩了,你怎么不去?” “我听那些工匠说,文时侯马上就要押送这批云弩回沧溟,向你父王邀功去了。你在这儿拼命杀敌,到最后,只怕及不上人家造出那几件破弩功劳大,我都替你着急,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九辰飞起一脚,直接把这噪音的来源踹进湖里,继续若无其事的闭目养神。 青岚脸朝下栽进湖里,灌了好几口脏水,一边上下扑腾,一边怒道:“混蛋你等着,我一定去爷爷那里请命把你宰了喂鱼!” 宝马簇拥着香车,后面跟着百余人的使团队伍,缓缓行进朱雀大道,最终停在刚敕造不久的长林苑前。 一个身着淡黄锦袍的年轻公子,眉如流墨,头束玉冠,已经带着几位司礼官在朱红色的苑门前等候。 “在下兰台令南隽,奉王令在此恭迎夜照使臣。王子和公主一路舟车劳顿,请快快入驿馆休息。” 南隽洒然说完,走到为首的白马旁,展袖做了个请的手势。 白马上,懒洋洋的坐着一个头戴孔雀绿翎、身穿碧蓝色华丽羽裳的年轻男子,深目高鼻,面色白皙,乃是夜照国的王子舒靖。他左耳上,戴着一只做工精良的象牙耳环,颈上挂着串光华内敛、颜色莹赤的玛瑙项链,整个人光华闪耀,面上留着的八字胡须,微微上翘,笑起来性感迷人。 听完南隽的话,舒靖微微惊讶的坐直身体,用一口十分流利的沧溟话问:“你会说我们夜照语?” 南隽笑道:“在下年幼时,曾跟着一群商旅四处游历,所以通晓几句异国语言。” 舒靖竖起大拇指:“厉害,厉害。” 南隽扬眉淡笑:“彼此彼此,王子的沧溟话也说得很好。” “对,彼此,彼此,我就喜欢兰台令这样爽快的人。我对那些商团的事,十分感兴趣,有时间一定向兰台令讨教。” 舒靖心情大好,哈哈大笑着,对香车两侧的侍女道:“冰儿,雪儿,还不快扶公主下车休息。” 冰儿和雪儿俏皮的应了声“好”,推开华丽的车门,从里面扶出一个蓝纱遮面、身着宝蓝色流仙纱裙的少女,那纱裙掺着金丝,缀满宝石,阳光下,光华夺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只是,这夜照公主似乎是生了病,柔荑惨白,走路时莲足发软,眉目更是病恹恹的没有生气。 两名侍女小心翼翼的扶着夜照公主走到长林苑前,公主娇声喘着气,美目微阖,似有晕厥之态。南隽一惊,忙问:“可需在下请医官过来?” 舒靖摆了摆手,吩咐属下:“快唤国师过来,公主又犯病了。” 一身利落短打的夜照护卫应命,赶紧调转马头,打马行至使团里一辆黄梨马车前,隔着车窗说了几句话。片刻后,那马车的车门被推开,走出一个长发披肩的灰袍男子,大约四五十岁左右,双目矍铄,须长至腹,一张干瘪的脸又长又瘦,有些像画里的长眉道士。 只见老者匆匆下了马车,也不带药箱,疾步走到夜照公主跟前,翻了翻公主眼皮,就从袖中取出一粒纯白色、珍珠大小的药丸,塞进了公主口中。片刻后,公主吐了口香气,果然缓缓清醒了过来。 舒靖和两名侍女似是见惯了这种情况,也不见惊讶担忧,南隽却目光紧紧缠着那灰袍男子,在看清他长相的一瞬间,遽然变色。 灰袍男子似是感受到了这道目光,微微侧脸,冲南隽露出一丝诡异笑意。 这时,一声尖锐的鸣啸划过天空。 众人抬首望去,只见一只威猛的灰色苍鹰,自半空俯冲而下,盘旋几圈,最终落在南隽的手臂上。苍鹰脑袋一歪,眼珠子咕噜噜的转了几下,似在打量这些服饰华丽、晃住了它眼睛的异族人。 南隽一脸宠溺的抚摸着苍鹰的翅膀,奚落道:“阿蒙,几日不见,你又肥了。” 苍鹰似是听懂了一般,抖着羽毛打走那只手,眼珠子不满的翻了翻,扑起双翅飞到了长林苑的门墙上。 “这是在下豢养的苍鹰,让诸位见笑了。王子、公主还有……国师,这边请。” 南隽敛袖一笑,便带着几位司礼官去前面引路。 谁知,那原本病恹恹的公主,乍见到阿蒙,突然用力挣脱侍女的搀扶,奔至苑门下,目光炽烈的仰首盯着蹲在墙上打盹的阿蒙,惊声道:“大漠之王!你是大漠之王!” 满身的宝石,因为夜照公主的兴奋与激动,叮当作响。连夜照王子舒靖,都不可思议的望着自己的妹妹和那只苍鹰,连连感叹:“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南隽一头雾水,正想旁敲侧击几句,一身宝石的夜照公主,已经热情似火的朝他扑了过来,紧紧攥住他手臂,紧张的问:“你、你就是它的主人吗?五年前,在大漠里驯服它的人,是你对吗?” 夜照公主眼中的渴望与希冀,实在太过炽烈,南隽隐隐嗅到几分微妙的危险气息,赶紧不着痕迹的把衣袖从公主手中抽出来,退了两步,以袖掩面:“公主误会了,这只苍鹰,我是替别人豢养的。” 公主顿时露出失望之色,愣了一会儿,眼中的光芒重新燃烧起来:“那它真正的主人在哪里?” 南隽心里咯噔一下,思量片刻,谨慎的答道:“两年前,他留了封书信就走了,在下也很想找到他。” 公主闻言,两眼一翻,直接向后栽倒下去。 “公主!公主!” 夜照使团登时乱作一团,南隽暗暗抹了把冷汗,越想越是替某人感到心惊。 季剑策马一路狂奔回破虏营,却发现偌大的营盘里,空荡荡的不见一员大将,只有几列巡逻的将士和站岗的士兵。 季剑本就心情不好,一把揪过来一个经过他身边的小兵,剑眉一竖,怒问:“现在正是操练的时间,为何不见营中大将?” 那士兵看主帅语气不善,犹豫了半晌,才指着营盘后面一处空地,道:“将军们都去后山那边了。” 年轻的破虏营主帅微一皱眉,松开那士兵,驱马朝营盘后面的山谷而去。 通往山谷的,是一条平缓的坡道,道两侧皆是断壁。季剑沿着缓坡没行多远,便听见底下的山谷里传来阵阵哄笑声和一股十分诱人的肉香。 季剑隐隐猜测到什么,脸色登时一变,等驱马至谷口,果然见破虏营中有些级别的将领正三五一群,聚在一起喝酒吃肉。谷里零零碎碎架着十多口大铁锅,锅下面,木柴熊熊的燃烧着,劈啪作响,不时窜起几团火焰,映得那些将军们个个满面红光、吃相狰狞。直径足有两米的大铁锅里,热气翻滚,咕嘟嘟冒着圆泡,浓郁诱人的肉香,就是从那锅里飘出来的。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将见季剑策马停在谷口,赤膊一挥,喊道:“将军来的真是时候,这热腾腾的肉骨头刚煮好,就等出锅了。” 其他将领闻言,也纷纷开始跟着起哄。季剑双目寒冷的驱马过去,绕着火烧的最旺的一口铁锅转了几圈,忽然掌中银光一闪,一枪挑翻了那口铁锅。 泛着白沫的肉汤,流了满地,还飘着残余的热气,季剑红着眼吼道:“操练时间,谁准你们在此地大吃大喝、聚众喧闹?!” 这些将领们见状,本要塞进嘴里的肉骨头,倏地停在嘴边,有些尴尬的看向这个突然爆发的少年主帅。 季剑脸色愈寒,目中积压的火气,似一座火山,随时可能喷出灼人的烟灰。他颤抖得握着手中银枪,还想说些什么,不经意一低头,却陡然睁大眼睛,面如白纸。 被他打翻的那口铁锅下,肉汤渐渐渗入地面,煮的软烂的肉骨滚落满地。可那骨头的尺寸模样,哪里是牛骨羊骨,分明是一根完整的小腿胫骨。 最后的心理防线在这一瞬间,彻底崩溃,年少的主帅发疯一般抡起长枪,毫无章法的挑翻、砸烂一口又一口铁锅,直到虎口被震得流出血线,都浑然不觉。 当年,威虎军声震九州,和破虏营令人闻风丧胆的战斗力一起传遍九州的,还有它残暴噬虐的恶名。其中,用食俘虏之肉来庆战功的方式,就曾被许多人诟病。 两年前,年仅十七岁的东阳侯府孙侯爷、昔日烈云骑主帅被任命为破虏营主帅,营中战功赫赫的老将自然不服。面对那群粗犷的军中汉子,年少的白袍将军,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三日三夜,一人一枪,连挑整个破虏营,从资历最老的将军,到无品无阶的普通小兵,直至所有人心服口服。 他知道,在这个崇尚力量的地方,想要征服对方,必有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可当他看到自己靠征服的力量、努力了两年想要改掉的军中陋习,再次死灰复燃时,少年心志第一次备受打击,忽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谷中一片狼藉,已沦为美味的残肢断骨混着粘稠的肉汤,流得满地都是。年少的主帅发泄完毕、正双目发红的喘着粗气,仿佛蓄势待扑的猛虎。 所有将士都陷入了沉默,气氛压抑的厉害,仿佛雷雨之前的闷热。这时,一声尖细的嗓音划破凝滞的空气,遥遥传来:“王上密旨到!” 整个下午,九辰都靠在湖边晒太阳。 当枫林渐晚,远山吞没最后一抹夕阳时,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这一次,来的是穆寒。 “将军,王上有旨意传来。” 穆寒翻身下马,恭敬的递上一个黑色绢帛。 九辰眼皮动也不动,道:“老规矩,把甲字封口的绝密暗报检出来,交给传令的使者。” 穆寒喉头动了动:“将军,这次是密旨。” 九辰略一皱眉,这才肯睁开眼睛,果见那卷绢帛的封口处,盖着巫王黑印。那黑印上涂着特制的磷粉,轻轻一撕,便窜起一团白焰,压着封口的黑龙图案也被烧焦。只有极为绝密的王令,才会使用这种处理方式。 九辰解开绢帛,取出里面的竹条,待扫了一眼,面上却毫无喜色,一双剑眉,反而拧的更紧。 穆寒满是询问,却不好主动打听。九辰把玩着竹条,轻牵嘴角:“后日,文时侯要押送一批破云弩回沧溟,王上命破虏营与死士营沿路护送,不得有失。” 穆寒心里明白,这是趟苦差事,破云弩事关重大,若出了差池,谁都担待不起,便慨然请命:“属下愿意一试。” 九辰双目透出几分犀利:“此行艰险,让宗玄和你一起去。” “是,将军。” 穆寒领命,见九辰依旧心事重重的捏着那封密旨,心中一动,问:“王上可还有其他旨意?” 九辰靠在树上,又将那根竹条把玩了许久,才皱眉道:“王上命本帅和季将军即刻随传令使回沧溟复命,详细汇报此次战事。” 在穆寒印象里,无论遇到多么棘手艰难的事,都没见九辰露出过如此一筹莫展的神色,讶然之余,问:“将军打算何时出发?” 九辰不答,反而上上下下打量起穆寒,忽道:“本帅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穆寒被他盯得发毛,有些忐忑的道:“末将愚钝。” 九辰重重一拍他肩膀,表情郑重:“让宗玄和师铁去押送云弩,你和季将军一起出发回沧溟,向王上复命。” 向来稳重寡言的子营统帅,第一次露出惊慌表情:“将军,此事万万不可!若王上问起缘由,末将无法交代。” “就说又发现了一股残匪,本帅要留下善后。” 九辰甚是潇洒的扬长而去,不忘丢下一句:“赶紧收拾行囊,去和季将军会和,这是命令!” ------------ 103.引蛇出洞 入夜,九辰刚回到驻扎在半山腰的帐中,便见北漠匆匆来报:“将军,昨日午营在云西大道截获了一份暗报,是江湖上十分罕见的血报。” 说着,北漠便呈上那半根被截断的竹管。竹管的横截面上,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九辰取出竹管里一小段卷纸,展开,抹上血,果间纸面浮出三个小字:十月朝。“朝”字最后一笔还缺了一勾。 十月朝,十月朝…… 这显然还有后半句,九辰皱眉:“另外半截竹管呢?” 北漠道:“被其他人夺走了。对方下手十分狠辣,直接把人一刀劈成了两半,午营只抢回来一半尸身,在发髻里找到了这半截竹管。” “尸体在何处?” “就在外面的空地上。” 九辰掀帐出去,果然几个死士正举着火把,围着中央一个草席。见九辰出来,他们自觉的让出一条道,露出草席下的一只赤脚。 九辰揭开草席,乍见这形容惨怖的半个尸身,也是惊了惊。尸体已然僵硬,从衣着打扮和指根手掌处那一层厚茧不难看出,这是个刀客。 北漠见九辰盯着那只手看,顿时心领神会:“此人名叫方白云,在江湖上是数得上号的刀客。” 一个已成名的刀客,竟被人一刀砍作两半,只怕说出去,都没人信罢! 九辰将目光移到那尸体的断面处,就着火光细细打量,忽然问:“对方所使刀刃上,可有血焰流动?” 一名死士答道:“是黑焰。” 九辰骤然拧眉,陷入沉思。 北漠颇为惊讶:“将军如何猜出来的?” “这半具尸身断面边缘的肌肤,皆有被烧焦的痕迹,普通刀刃,根本不可能有如此威力。”说到此处,九辰双目陡然一寒,冷笑:“这手法,倒让本帅想起几位故友。” “十月朝……十月初一,是什么日子?” 北漠略一思衬,道:“是寒衣节。按习俗,百姓要去给亡故的亲人烧衣御冬。” “那就是,和寒衣节能发生的事有关了。”一股莫名的不安,从心底窜起,九辰黑眸愈冷:“近日,沧溟城可有什么异常的事?” “异常的事倒没有,就是昨日,夜照国的使团抵达了沧溟。” 九辰悠悠道:“夜照夹在风、巫、楚三界边境,依仗着天山之势与富足国力,从不向任何一方示好,这次为何肯主动出使沧溟?” 北漠忙道:“此事末将已派人打探过。听说,是夜照国的公主得了顽疾,久治不愈,这次是到沧溟寻医的。” “难怪。得夜照如得天山,如得富敌九州的财宝,若夜照此行是为了向巫国示好,风楚两国岂会让他们安全抵达沧溟……” 说着,九辰忽然沉默了,寒意,渐渐弥漫全身。 九月将尽,十月初一,就是三日之后了…… 九辰黑眸一凛:“速传令沧溟的死士,这几日,务必盯紧夜照使团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常,立刻来报!” “是,将军!” 北漠唤来一名死士,悄悄同他低语了几句,那死士点头应命,便消失不见了。 九辰又问:“穆寒离开多久了?” 北漠道:“传令使催促的很紧,半个时辰前他们已出发,骑得是斥候专用的快马,此刻怕是出了三界山了。” 九辰抬眸望向黑漆漆的夜空,计较片刻,当机立断:“准备一匹快马,再挑十名银刀死士,随我一起去沧溟。” 北漠一惊:“可需属下同行?” 九辰默了默,摇头:“不必。近来各国情报往来频繁,还需你坐镇军中。” “那末将立刻让人给将军收拾行囊。” “行囊倒是次要,这半个尸体你想办法装起来,我要带走。” 北漠又是一惊,愕然片刻,才应道:“是,将军。” 天地肃杀,万物蛰伏,长冬即将到来,这封血报究竟意味着什么,恐怕要找到另一半才能知道答案。 第二日,南隽依旧礼节性的带了杏林馆的医官到长林苑为夜照公主看病。 南隽到时,只见长街对面驶来一辆十分雅致的马车,像是从宫里出来的,也恰好在长林苑前勒马停住了。 南隽识得,这是右相府的马车,心中一动,便在苑外驻足,等车上的人下来。 片刻后,一截紫色垂纱袖,从里面推开了车门。车夫收鞭跳下马,恭敬的迎出一个面戴白纱的紫衣少女。那少女明眸湛湛,容华甚是明艳,怀中抱着几册典籍,低声吩咐了那车夫几句,便准备向苑内行去,待抬眸看见不远处的锦衣公子,却是微微一怔。 南隽微微勾起唇角,走过去展袖为礼:“不知今日吹的是哪一阵香风,竟能将桓小姐吹到这长林苑中?” 桓莼目色一冷:“许久不见,兰台令这腔调,倒和臣女家中那只思春的鹦鹉一模一样。” 南隽闻言,长笑一声,凤目轻挑,凑到桓莼耳边问:“哦?不知那鹦鹉是何腔调?可是在说「投桃报李,永以为好也」?” 桓莼耳根微红,片刻后,竟盈盈笑道:“依臣女看,兰台令这份风姿,倒是当得起八个字。” “哪八个字?” “终日放荡,薄幸之徒!” 紫衣少女正色说罢,便柳眉一扬,得意的进了长林苑。 南隽也不生气,反而无奈的叹了口气,幽幽道:“这么毒的嘴巴,以后,恐怕难嫁啊。” 那车夫耳尖,立刻虎目圆睁,活生生一个门神,恨不得生吞了南隽。 南隽打了个哈哈,赔笑道:“失言,失言。” 进到苑里,夜照王子舒靖正十分热情的竖起大拇指,夸赞桓莼的美貌与才气。南隽负袖站在廊下,只听那背对着他的紫衣少女笑了笑,用一口流利的夜照话道:“我们王后怕公主独自待在驿馆太过寂寞,特命臣女来陪公主说说话,讲讲沧溟的风土人情。” 一听美人儿还会说夜照语,舒靖又竖起大拇指,蹦出一长串溢美之词。桓莼谦虚的谢过,便由侍女引着,去内室去探望夜照公主了。 舒靖这才看到南隽,立刻热情的打招呼。南隽笑着见了礼,便引着身后的医官道:“王上听说公主身体不适,特命在下带了宫中的医官来为公主诊病。” 舒靖道了谢,忙唤来一名属下带着这医官去给公主看诊。南隽坐在廊上,同舒靖说了会儿闲话,忽问:“今日,怎么没见那位国师?” “哦,国师在房中制药,可需我为兰台令引见?” 南隽叹了声:“实不相瞒,家母患有咳疾,天一冷就犯病,这些年,看遍了沧溟城大小医官,皆未找到病因。昨日,在下看贵国国师给公主看病喂药,颇是神通,所以想请教一番。” 舒靖是个热心肠,一听是为母看病,立刻爽快的答应了南隽的请求。 昏暗的居室里,轩窗半开,长髯灰袍的老者,正逆光站在窗边,打理着一盆几近干枯的兰草。 南隽推门进去,盯着老者背景看了会儿,眉间隐有悲戚,早不复与舒靖谈笑时的洒然疏朗之态。 “想不到,少族长还能记得我这个半截身子已入土的族叔。” 老者悠悠一叹,似有怅惘。 南隽心底涌起一股酸涩,缓缓展袍跪落,道:“当年,西梁城破,是族叔带人冒死将隽儿救走。养育之恩,隽儿不敢忘。” 老者自嘲道:“如今,少族长已经认祖归宗,有左相府做靠山。老朽别无所求,只望少族长能顾念昔日情分,莫将端木氏赶尽杀绝才好。” 南隽深深一拜,目光颤动,双肩剧烈颤抖着:“族叔如此说,隽儿惶恐。” 老者阖目,神情安和:“少族长还是快快离开罢。若被人发现你与我这个西梁余孽混在一起,只怕会耽误了少族长的锦绣前程。” 南隽仰起头,望着老者背影,顷刻间,已是泪流满面:“族叔非要将隽儿逼得无地自容才肯罢休么?” “族叔何尝忍心如此?” 老者苦笑一声,半睁的苍老浑目中,陡然迸出浓烈的恨意:“若非明姬公主留有遗言,当年,老朽无论如何也不会忍痛将少族长送回相府、任人欺凌。如今,少族长已与那南央父子情深,难道,老朽不加劝退,还能逼着少族长与我们一同举事造反么?” “举事造反?!” 南隽遽然变色,颤抖着问:“族叔这是何意?” 老者恨意敛去,面上,又浮起一抹诡异的笑意:“是替西梁十万冤魂报仇雪恨的意思。” “若苍天开眼,让老朽取了那巫贼的首级,去祭奠西梁十三城,明姬公主,亦能含笑九泉了。” 南隽惊恐的睁大眼睛,连连摇头:“不!母亲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族叔带领端木族过上远离仇恨、安稳无忧的生活,她从未想过要报仇雪恨。族叔这么做,是将端木族往火坑里推啊!” “这九州之内,弱肉强食,朝代更替,本是常事。当年,若非西梁国主荒淫无度、疏于朝政,宠信奸佞、残害忠良,以至百姓哀声哉道、将士临阵倒戈,西梁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就算不是亡于巫国,西梁也迟早会被其他强敌所灭。” “你住口!!” 老者被激得面色通红,剧烈的咳起来:“你、你怎能如此污蔑自己的祖父!” 南隽从容起身,强忍着悲痛,傲然道:“身为少族长,我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族叔拉整个端木族陪葬。隽儿言尽于此,族叔好自为之!” 从屋中出来,南隽站在空荡的苑中,抬头望着明晃晃的阳光,只觉恍如隔世。 这时,桓莼也从回廊另一侧走了过来,见南隽一个人呆呆的立在庭院中,是她从未见过的迷茫神色,不知不觉间,脚步已不受控制的走了过去。 “不知何等烦心事,能让兰台令如此形容?” 南隽恍惚之间,听到这么一句话,骤然清醒过来。他定了定神,待看清对面紫衣少女的容貌,才长长舒了口气,揉着额角掩饰道:“无事。方才和舒靖王子聊得太久,有些头疼。” 桓莼点头,虽有疑惑,也没再追问,便和南隽一起朝着苑外走去。 两人一路沉默,将要分别时,南隽才记起来问:“对了,公主情况如何?医官查出病症了么?” 桓莼低低笑了一声,没有立刻作答。 南隽大是不解,忍不住追问下去。 桓莼悠然道:“依臣女看,这位夜照公主,根本不需要医官。” 南隽道:“可昨日我见那公主,确实病容满面,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茶饭不思,辗转难寐,日日呆滞,如失魂魄,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大哭。” 桓莼幽幽念着,忽然抿唇一笑:“这夜照公主,只怕是患了相思之症。” “这病古往今来,不知祸害了多少痴情怨女,再高明的医官,恐怕也是束手无策。” 南隽抚额,顿时一头黑线。 垂文殿 听完穆寒的话,巫王保持着一国之君应有的温和笑意,问:“又发现了一股残匪?孤怎么没听辰儿上报此事?” 穆寒本就不擅说谎,更何况,还是在一国之君面前,便含糊道:“是、是昨夜刚发现的,事出突然,可能将军还未来得及上报。” 巫王也不拆穿他,墨眸一晃,已看向跪在左首的白袍少年,含笑问:“剑儿,你可知晓此事?” 季剑本就因枭首之事,对九辰多有不满,乍听巫王把话锋转向他,便板着脸道:“善后之事,由死士营负责,臣未曾听闻。” 巫王微微挑眉,意味深长的道:“看来,这两年死士营对暗报越发灵敏了。” 待二人详细汇报完浮屠岭战事,巫王命穆寒先行退下,而后亲自离案扶起季剑,拍了拍他肩膀道:“此次大获全胜,孤很欣慰。这次回来,先别急着走,孤准你半月的休假,回家陪陪季老。” 季剑见巫王语气凝重,眉间隐有愁绪,无端有些不安,急问:“爷爷他――” “入秋以来,东阳侯便旧疾复发,一直卧病在床。孤去看过几次,他总说不碍事,只要挨过了冬天便能大好,但医官说不可掉以轻心。你难得回来一趟,多陪陪他,兴许能助他舒缓病症。” 季剑心中酸涩,满是感激道:“是,剑儿多谢王上恩典!” 殿中复陷入死寂,巫王静默的负手站了会儿,才转身坐回案后。方才被强压下的一股无名火气,此刻,不受控制的滋生出来。 “嘭!”得一声,散乱的简册,直接从案上滚落地面。内侍们吓得瑟瑟发抖,纷纷惶恐跪落。 晏婴悄无声息的走进殿内,见状,忙挥手命众人退下,弯腰拾起地上的简册,恭敬的呈到案前,躬身道:“王上息怒,殿下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未能及时回沧溟复命。” 巫王被他戳中心思,骂了句“老东西”,冷哼道:“你不必替他说好话,这两年,孤看他是越来越放肆、把规矩都忘尽了!” 晏婴眯眼一笑,熟练的替巫王换了盏热茶,似是不经意道:“依老奴看,这死士营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比不上其他营盘。就说去年和前年春节,其余将领都有机会请假回家探亲,唯独殿下还带着死士营在边境执行任务,九死一生。老奴要是殿下,一定会求王上换个营盘,不去吃这份苦。” 说到这儿,他忽然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笑道:“老奴失言了,该打,该打!” 巫王端起茶,轻抿了一口,闻言,隔着茶盏中雾蒙蒙的热气,倒是怔了怔。 “罢了。你去让司膳房做些世子喜欢吃的糕点,派人送到军中,就说这是孤对死士营的赏赐。” 晏婴顿时眉眼笑开:“殿下最贪吃这些零食,若是见了,一定很开心。” 沧溟北市,随着天气转冷,百姓们大多紧闭门窗、缩在家中,马场的生意也冷淡了不少,有些不太景气的马场甚至挂出来歇业的牌子。在街道的尽头,便聚集着几家这样的。 歇业的牌子一挂,马场的老板大都回家搂着老婆过冬去了,只留几个伙计在里面饲养马群。来这里买马的都是十分懂行情的,基本上逛了前面,就不往这片区域走了。 可此刻,却有四道人影,完全不顾这些,明明看到街道两侧的马场都挂出了歇业的牌子,还毫不理会的往里走。一些马场的伙计见这四人皆穿着宽大的黑袍,掌间握着大刀,眼神犀利冷酷,看起来面色十分不善,连忙吓得扭过头去,不敢再肆意窥探。 四人最终在街道尽头的一家马场前停下。那马场虽然也挂了歇业的牌子,老板却还躺在临时搭的棚下,拥着火炉抽水烟。 见有人光顾,老板甚是享受的吸了口烟气,懒懒的摆手赶客:“走吧走吧!明年开春前,这片马场都不卖马了。” 为首的黑袍人,眼睛一缩,掌间刀刃,倏地泛起淡淡的血光,嗓音粗哑的道:“听说,你这里有重要的消息出售?” 那老板一听,立刻搁下烟筒,点头哈腰的窜到四人跟前,目中精光一闪:“四位,也是来看那半具尸体的?” 另一个黑袍人听了这话,不满的嚷嚷:“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有其他人来看?” 老板贼兮兮的一笑,悄悄指着后院的方向,道:“不瞒四位,有人比你们早了一步,正在看呢。那些爷个个财大气粗,出的是这个数――” 说着,老板得意的伸出五指。 那黑袍人一听急了眼:“他们是何人?竟敢同我们老大抢东西!” 老板神秘的道:“个个带刀,听说是江湖上有名的刀客。” 为首的黑袍人眉峰骤冷,哼道:“无论他们出多少钱,我都给你两倍。” 老板眼睛一亮,似为所动,很快便露出愁苦之色:“这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我已经答应了给他们,若再反悔,他们定会怀恨在心、一刀将我砍了。” 黑袍人目中挤出一丝阴冷的笑:“那就,让他们没机会报复。” 马场的后院,颇为宽敞,左边圈着栅栏,饲养马匹,右边则是一排草料房。那老板引着四人来到院中,指着最里面那个草料房,道:“尸体就在里面,那几个刀客正在里面看呢。” 四人身形一晃,转瞬已至那间草料房前。血狐手痒难耐,冲在最前面,嘿嘿道:“老大,让我先进去瞧瞧。”说着,他已单臂推开了门,将脑袋伸了进去。 屋内果然横着具被斩掉一半的尸体,三个头戴斗笠,刀客模样的人正蹲在地上翻看那具尸体。见门被推开,三人腾地站起来,警惕的盯着突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血狐眼中精光四转,笑眯眯的打了个招呼,掌中刀刃,倏然腾起血色光芒。他正欲先发制人,解决到屋里的三人,身后的血凤忽然低声喝道:“不好,有埋伏。” 他话音未落,屋顶上已蹿出十余道手握银刀的魅影,幽灵般缠向他们。血狐下意识退了一步,正想退出屋外,道道利箭,突然从四面八方破土而出,结成密密的箭网,将他们四人和那些幽灵般的银刀杀手困在了里面。 马场不远处,一个供来往商客休息的茶楼里,二楼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眉目清秀的白衣公子,此刻,正伸出一只瘦骨如玉的手,端起杯天青色茶碗,细细品着。 一个影子,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后,禀道:“阁主,龙首四卫被那些银刀死士困在了箭阵里,我们该帮哪边?” “依你看,哪边胜算更大?” “那个箭阵,曾困住离恨天,只怕,四卫这次要倒霉了。” 白衣公子淡淡扫了一眼混战的方向,唇边,溢出丝冰冷笑意:“先按兵不动。兴许,这次本阁要卖给四卫一个大人情。” “阁主曾说,龙首四卫是暗血阁的叛徒,阁主为何要帮他们?” “他们是该杀,不过,还不是时候。” “是,阁主。”影子领命,复悄然消失。 ------------ 104.情断义绝 龙首四卫最擅长结网杀人,但这一招对于银刀死士,显然没有用。因为他们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四卫根本没有机会聚在一起,快到血丝还未相结、已被银光割断。他们灵蛇一般巧妙的避开密密箭雨,配合着箭矢,瞬间夺命一招,又瞬间消失不见。 这显然是经过专门训练的,血狐仅有一臂,光对付银刀死士已是十分吃力,不多时,腿上便中了一箭,鲜血直流,疼得他嗷嗷叫唤。血燕和血鹰也相继负伤,唯独血凤尚有自保之力。 眨眼功夫,血狐腰上又中了一刀,眼前一黑,“嗖嗖”两道利箭,先后射在他右臂上。血狐掌间血刃应声坠地,血凤大惊,祭出血刃逼开缠着他的四名死士,顺势捞起血狐,欲劈开箭阵逃生,怎奈试了几次,那箭阵反而越击越坚固,毫无突破口。 茶楼内,影子复又出现,禀道:“阁主,龙首四卫,已有三人负伤,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子彦搁下茶盏,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我只要血凤的性命,剩下的人,留给世子解恨罢。” “是,阁主!” 血凤拖着血狐,难免要分出些精力,一不留神,右臂也被箭矢擦伤。他明白,再这样下去,他们恐怕都会葬身阵中。血狐见血凤目中露出狠色,心神一颤,哀求道:“老大,你不能扔下我!” 他们脚下的地板,忽然剧烈的震动起来,紧接着,整座屋顶都被掀开,一股巨大的冲力,从外将箭阵撕出一道口子,血凤看准机会,拎起血狐便逃了出去。已然受了重伤的血燕与血鹰大喜过望,正要紧跟着逃出去,那道口子却已合住了。 急速旋转的箭阵骤然扭缩在一起,又骤然破开,十名银刀死士毫发无伤的飞出阵外,只留下阵中两团血肉模糊的尸体。 隔壁的草料房里,缓步走出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袍少年,双眸锋利如刀,冷厉的盯着马场后院一道矮墙。 究竟是何人,竟有瞬移之术,能以雷霆之速撕开箭阵,瞬间将人带走。 一名死士走过去,在血燕和血鹰身上仔细摸了一遍,禀道:“将军,消息不在他们身上。” 九辰冷冷一笑,隐有不甘:“消息定然在血凤身上。只差一点,我就能成功了,可惜――” 北市,一处废弃的民宅内。 子彦负袖站在院中的一颗枣树下,斑驳的阳光,透过叶片泻下,洒在他俊秀的眉眼上,柔和而温暖。 “本阁还以为,凤叔会宁死不屈,和自己的好兄弟一起赴死呢。” 子彦半闭着眼,听起来极是遗憾,丝毫不顾及身后两位当事人的情绪。 血狐重伤,惜命的瘫在地上。血凤只能咬牙忍着这份屈辱,双目如炬,死盯着背对着他的白衣公子:“既如此,为何要留我性命?” 子彦笑道:“自然是有件差事,需要辛苦凤叔走一趟。” 血凤摸不清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皱眉问:“何事?” 子彦这才半睁开眼睛,自袖中露出一截手,挡住刺目光线,道:“后日,文时侯会押送一批云弩回沧溟,我需要凤叔在半道将它们劫走。” 血凤眼睛骤然一缩,怪笑几声,仿佛听到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私劫云弩,乃是谋逆大罪!阁主就不怕,我走漏消息、去王上面前告状么?” “凤叔心里明白,作为暗血阁的叛徒,能庇护你的,是本阁,而非王上。”子彦轻轻笑着,嘴角弧度很柔软,像是一条柔软冰凉的毒蛇:“正因为是重罪,才要由凤叔来承受。” 血凤霎时目眦欲裂。 子彦优雅的笑道:“我答应凤叔留这废物的性命,凤叔可莫让本阁失望才好。” 血狐吓得一哆嗦,立刻哀求的望向血凤。 血凤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这种无力反抗的感觉,令他不甘而愤懑。 九辰不敢在沧溟多做耽搁,收拾完残局,便带着十名银刀死士赶回威虎军驻地。辗转反侧的睡了一夜,第二日午后,穆寒也从沧溟归来,并带回了巫王赏赐给死士营的数车糕点。 九辰向随行的司膳房刘管事谢了恩,便命人将所有糕点分发到各营。刘管事见状,忙谄媚的笑道:“这些糕点,都是王上命司膳房根据殿下喜欢的口味准备的,殿下怎么全分给将士们了?” 九辰挑眉,故作不解:“本将军向来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有何不妥么?” “妥,妥,妥当的很!” 刘管事笑得满脸开花:“奴才的意思是,先把殿下喜欢的那几盒挑出来,再分给将士们不迟,省得一会儿分乱了。” “不必了!” 九辰随手拣了块桂花糕,抛弄着道:“我向来对秋桂过敏。司膳房从未派人问过我的喜好,竟也能根据我的喜好做出这些糕点,果真令人敬佩!” “刘公公放心,我一定会上书父王,让他好好嘉奖司膳房的。” 刘管事顿时垮了脸,有苦难言。司膳房没有世子的分例,是王后吩咐的,没想到事隔多年,这位小殿下竟然还如此记仇。 他惶恐不安的搜肠刮肚,想挽回一下这尴尬的局面,九辰却已经大笑着的走开了。 穆寒将此次君前奏报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末了,忽想起一事,道:“这次,季将军没有和末将一起回来,听说,要休假半月。” 九辰大是意外:“为何要休这么久?” 穆寒:“听说,是东阳侯病了,王上才命季将军暂留王都侍候的。” 九辰心一沉,若是普通病症,巫王绝不会如此行事,难道,侯爷的身体―― 他越想越觉不安,沉默半晌,猛地冲进帐内,提笔写了封简信,召来信鸽传给南隽。 明日一早,文时侯就要押送云弩回沧溟。入夜后,九辰便到督造营转了一圈。巫子玉兴致勃勃的拉着九辰参观了一遍他新铸好的十辆云弩车,颇是骄傲:“依殿下看,为兄造的破云弩,比当年楚公主所造破云弩如何?” 九辰看这弩车的样式,与那半张草图上所绘的形制极为形似,尤其是机匣的规格,最多可容纳二十五矢,正和传说中一样。 “楚公主毕竟是女流之辈,论胸襟气度,哪能和王兄相比?”九辰噙着点笑,意味不明的道。 巫子玉听得心里美滋滋的,甚是受用。 空间狭小的绘图营里,延陵正埋首在一堆潦草的稿纸中间,伏案昏睡,脚边滚着一个酒壶。九辰甫一掀帐进去,便被浓烈的酒气熏得皱了皱眉。 两年未见,延陵整个人变得邋遢颓废,不仅蓬头垢面、满脸胡渣子,原本傲骨嶙峋的背影也变得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九辰斜靠在帐门处,黑眸明亮,嘴角微微一挑:“既然这么痛苦,何必要违心屈服?两年前在百兽山,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 延陵傻笑着,眼睛张开一条缝隙,自嘲道:“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其实,我自己也很瞧不起我自己。可我不能放弃自己的兄弟。” 九辰隐隐猜到几分内情,拧眉问:“他们又抓走了延山?” “不。” 延陵忽然笑得很幸福:“他们帮延山解除了军籍,在沧溟城里给他买了栋大宅子,还给他娶了一房老婆。上个月,我有了小侄子。” “这是我,一直想给他却永远也给不了他的生活。” “我……很开心,很开心。” 说着,他真的咯咯笑了起来,稀里哗啦的流了满脸泪水。 九辰忽然觉得悲凉,这样的幸福,对延陵而言,只怕比加诸于延山身上的任何酷刑,都更能威胁他、控制他。 以前,倒是他小瞧自己的这位王兄了。 第二日,天色未亮,宗玄和师铁便点兵出发,和破虏营的两员大将会和,到督造营和文时侯一起押解云弩回沧溟。由于季剑临时休假,押运之事,暂由九辰统一指挥部署。 三百余名猎猎黑骑,护着十余辆粮车,浩浩荡荡的离开了驻地,驶入曲折艰险的山道中,留下两行深深的车辙印子。 护送云弩的车队刚刚离开,北漠便急急赶到了帅帐,禀道:“将军,沧溟传来消息,明日祭祖大典完毕,王上要在重华宫设宴款待夜照使团。” 明日,十月初一,寒衣节! 九辰平静的黑眸,乍然间亮起一团火光,以及,冷冽的肃杀之气。 连日来,那半张残缺的卷纸,如魔咒般,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不论另外半张是什么内容,十月朝,总会有答案的。 “通知穆寒,让他立刻召集子营死士,随时待命!” “是,将军!” 几乎同时,以风流著称的左相公子,左拥右抱、在满车美人的簇拥下大摇大摆的进了丹青坊。 虽是白日,这里进进出出的客人已经很多。这些王公贵族,虽是顶着以茶画交友的名号来的,大多等不及茶开,就迫不及待的搂着美人去雅间嬉戏玩乐去了。 看起来凤目微醺、满脸醉态的左相公子,一路和熟人打着招呼,便由众美人推到了二层一处僻静的雅间内。 两扇檀木门关闭的一瞬间,众美人自动分成两列,鱼贯退下,南隽轻整锦衣,凤目陡然清明,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雅间内陈设简单古朴,两侧分别整齐的排列着十二把老式的八仙椅,由上等紫檀木制成,外表皆渡着层红漆。正对着门口的主位上,则摆着一个铺着貂皮的软塌,那貂皮毛色洁白柔软,一望便知是上等货色,价格不菲。 盛装打扮的车娘,披着狐裘,自珠帘后盈盈步出,见到南隽,秋波一转,欠身道:“车娘见过公子。” 行过礼,她便很自然的走到南隽跟前,轻车熟路的替他整理有些凌乱的衣冠。 南隽扫过二十四把空荡荡的八仙椅,眉间凉薄,胸口微微起伏,忽然,一把捏住车娘的皓腕,眸底阴云翻滚,一字字问:“今日本族例会,二十四路商行行长,都去了何处?!” 车娘被他捏着有些站立不稳,她垂眸盯着他衣襟上的一只精巧的口子,仰首,绽开笑靥:“公子,你弄疼车娘了。” 南隽鼻尖急促的换着粗重压抑的气息,玉面阎罗一般,瞧着对面女子许久,才猛然松开了手。 车娘腕上,留下一道红痕。她温柔的笑着,将南隽引到软榻上坐下,用洁白柔嫩的玉手,轻轻替他揉捏的肩膀,仿佛春水一般,要将所有的坚硬融化。 南隽紧绷的神经显然微微放松了些,额上,不知不觉已沁出了一层冷汗。车娘取出袖中的软帕,认真的替他擦掉每一个汗珠,忽然间身子一轻,整个人已经被他拉入怀中。 “你,也会同他们一样,背叛我么?” 粗重低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仿佛梦境深处传来的靡靡之音,在她耳畔萦绕不去。 车娘闭目,感受着他身上浓浓的兰草气息,以及,被他的胸膛包裹着的温暖,而后幸福的弯起嘴角:“公子是我的命,背叛公子,就是背叛我自己。” 南隽终于卸下警惕,将额头抵在美人如缎墨发之上,再也不掩饰自己的疲惫。 两人在这寂静的雅间内,一坐一躺,消耗了大半日的光阴。 等穿窗而过的那抹阳光终于不再刺眼时,车娘终于走下卧榻,去珠帘后取来了刚煮好的一碗热茶,奉给榻上的锦衣公子:“这是秋末最后一壶露茶,今早车娘亲自去伏波湖采的。公子尝尝,这味道如何?” 南隽拿鼻尖闻了闻,叹道:“倒是难为你了。” 车娘但笑不语,又把茶往前推了一分。南隽也不客气,端起茶碗,便一饮而尽。 这茶喝完,不仅荷香沁脾,似乎,还多了一股绵软的劲儿。 南隽只觉四肢百骸都说不出的舒坦,像醉倒在酒缸里似的,渐渐地,车娘皎然如花的面容也渐渐虚晃起来。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他凤目陡然迸出道凌厉光芒,似是明白了什么,可只是那一瞬的反抗与挣扎,他便不受控制的倒在了榻上。 车娘半跪在榻边,枕着他明黄衣袖,先是泪痕满面,然后是嚎啕大哭。 雅室的屏风后面,缓缓走出一个灰袍老者,双目矍铄,长髯及腰,叹道:“漓儿,走吧,你的使命已经完成。接下来,和爹一起,为西梁、为端木氏而战!” 南隽昏昏沉沉醒来,又昏昏沉沉走回相府时,已是深夜。 向来闭门甚早的相府,此刻灯火通明、门户大开,家丁们举着火把站成两排,个个神色肃穆,气势震人。 南央官服都没来得及脱,便拎着跟黝黑的藤杖,在院中急躁的走来走去,神色焦急。管家南福拖着肥胖的身躯,缩着脑袋站在一旁,想去劝两句又没那胆子,只好继续缩着。 走到相府门前,南隽似乎没有察觉到府中的异常,和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丁,他只是抬起头,有些迷茫的望着相府巍峨的黑底朱字匾额。 家丁们等了一夜,终于等到自家公子出现,似乎看到猎物般,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冲过去、将南隽用绳子结结实实的绑了起来,推到南央跟前。 当朝左相一张脸黑得如锅底一般,二话不说抡起藤杖,便劈头盖脸的朝南隽身上抽过去,似乎在发泄这窝了一整日的火气。 与往常的冷言讥讽或巧言争辩不同,南隽只是低垂着头、一声不吭的硬受着,不一会儿,脸上、颈上、身上已经布满了血淋淋的口子,锦袍上,更是溅上了道道血迹。 南福噗通跪下,杀猪似的喊道:“老爷,老爷,您就饶了公子罢!”好像那藤杖是打在他身上一般。 南央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听人求情,猛一听,甚至是怒气更盛,愈加用力的抽打跪在地上的锦衣少年。 南隽渐渐支撑不住,连着两杖落在肩头,他闷哼一声,用双手扶住地面,脑袋垂的更深,却始终都没说过一句话。 这场惩罚,以南央手中的藤杖断为两截而结束。最后那一杖,打在了腰间,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咔嚓声。不仅南福愣住了,连肇事者当朝左相也愣住了。 南隽浑身伤痕,一条锦袍已经被打烂了好多处,就算完好的地方也都透着血迹,十分狼狈。他扶腰站起来,艰难的站稳,终于肯抬起冷汗淋漓的面部。 “父亲息怒,孩儿知错。” 他态度极其恭顺的说完这一句,便艰难的转过身,准备走回自己的房间。 “站住!” 南央铁着脸高吼一声:“我早说过,你若再敢流连那些风月场所,就别怪我南央无情!你丢得起那张脸,左相府丢不起。你知不知道,其他朝臣,是怎么戳着我的脊梁骨笑话我的?!” 南隽身形一顿,自嘲般笑了笑,有些疲倦的道:“明日一早,我会搬离左相府,此后,与相府、与左相,再无半分瓜葛。” 南央骤然变色:“你、你说什么?” 南隽勾唇笑道:“我知道,十年来,这份父子关系,于左相而已,只有困扰和负担,而无半分人伦之乐,对左相府而言,更是祸患。我,很抱歉。” 说完,他再无留恋,便扶着腰,继续一步步艰难的回房去了。 这晚,发了一通火气的南央,却是一夜辗转难眠,脑中挥之不去的,全是南隽浑身血色、踽踽独行的画面。 第二日,他早早起来洗了把脸,又认真打了番腹稿,负手踱到北院,欲为自己昨夜的过火与冲动向儿子道个歉,手里,还握着一瓶上等的金疮药。 谁知,北院的阁门大开,里面空荡荡的,并无南隽人影,倒是他卧病已久的侧室徐氏,正由丫环扶着,立在门口出神。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南央急问:“隽儿呢?” 徐氏悠悠叹道:“他身世孤苦,有许多心事,都藏在心里不愿说,老爷又何苦总是逼他?” “外面再好,无家无亲,就像那浮萍,虽然美丽,可终归是漂泊无根的,风一吹,就散了。等隽儿想明白了,兴许就回来了。” 南央顿时怆然。 南福带着两名家丁,捧了南央的朝服朝冠过来,小声提醒道:“老爷,今日王上携百官去南山寺祭祖,若误了时辰,可是大罪。公子此刻,想必也在赶去文德门。”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南央。南隽身为兰台令,最擅舞文弄墨,所撰经史文章,立意奇巧,不拘常规,独得巫王青眼。按惯例,南隽每年都要替巫王撰写祭文的,是以虽官阶不高,却能和百官一起参加祭祖大典。 巫国先祖起于微末,潦倒困顿之时,曾得南山寺庇护,立国后,便下诏敕封南山寺为国寺,历代巫王死后,也按照惯例葬在南山寺的后山之上。 南央乘着轿子匆匆赶至文德门时,宫门前已乌泱泱聚满了身着各色冕服的官员,连称病数月的东阳侯都拖着病体站在了武官之首的位置。 南央扫视一圈,终于在文官队伍最末发现了南隽的身影。他发束玉冠,身着云白色的兰台令史服,正扬眉自若的同一个司礼官谈笑风生,倜傥洒脱,丝毫看不出有伤痛之态。 祭祖大典乃国之大事,礼仪隆重,容不得丝毫亵渎。司礼特意派了几名司礼官来检查百官的衣冠仪容是否修整得体,若队列不齐、衣冠不整,或高声喧哗、随地吐痰,都是要记过罚俸的。 南央不敢多做滞留,忙在文官之首的位置站定了,同诸位同僚见礼,并着重问候了一下东阳侯的身体。 金鞭三响后,巫王身着华美典雅的玄衣冕服,腰系蔽膝,挂佩绶,足踏赤舄,由晏婴搀扶着乘上绘着黑龙的车辇,便带领百官浩浩荡荡的朝南山寺出发了。 除了端坐在车辇中的赫赫龙颜,百官还敏锐的注意到,一个身着黑色冕服的清秀少年,腰挂银鱼佩,手携巫王所用的青龙宝剑,策马紧紧随在辇侧,赫然正是这两年在朝堂中如鱼得水的公子子彦。 子彦身负凤神血脉之事被揭开后,朝中上下对这位被禁于西苑十余年的“罪子”颇有忌惮之心。 但两年前,公子子彦跟随着右相桓冲和东阳侯学习政务、军务,渐渐参与到朝堂中来,百官惊奇的发现,这位公子机敏好学又十分谦恭,再难断的朝务,他往往都能一针见血的指出其中要害,大多时候,还能权衡利弊,找出两全之策。最难得的是,这位公子洁身自好、为人正直,从不接受任何派系的拉拢。 这两年,世子称病,公子子彦反而越来越深的参与政事,助巫王革除积弊、整饬朝纲,重修田赋之法、赈灾安民,屡立大功,反而不求任何封赏,颇得朝臣们的赞许。 这一次,连祭祖大典这样隆重的场合,巫王没带世子,反而命公子子彦随驾,一众朝臣的心里,不由暗暗打起鼓来。 沧溟城外,一处供来往客人暂时歇脚的茶棚里,十余名头戴斗笠、刀客装扮的银刀死士正围坐成两桌,神色冷肃的喝着已然凉透的茶水。 这一群刀客,天亮便坐到了这里,占着茶棚里仅有的两张大桌子,一杯茶已经喝了一上午,还没喝完。老板不敢赶客,只能殷勤的询问是否需要添茶,可往往话没说出口,便被齐刷刷一片刀子般凌厉的眼神给逼了回去。 临近正午时,一声清戾的鸣啸划过半空,老板抬头望去,只见一只灰色苍鹰盘旋而下,落在另一桌一个少年刀客的右臂上。 那苍鹰扑到少年怀里,撒娇似的,用脑袋亲昵的蹭着少年的胸膛。少年则爱抚的摸了摸苍鹰的双翅,便取下苍鹰腿上绑的竹管,展开里面的纸条细看起来。 片刻,少年轻台斗笠,露出双凛冽的黑眸,向桌子对面的中年刀客道:“王上已至南山寺。” 中年刀客目光略过纸上内容,陡然变色:“按规矩,祭典开始时,只有王上一人可入大殿焚香祷告,百官只能在殿外祷祝,戍卫营和暗血阁的人也不得入殿。若真如此人所说,有人潜伏殿中、欲行谋逆之事,王上危矣。” 少年刀客微微皱眉,当机立断道:“我先带十人进城,你继续留在此地候命。若王上真有危险,我会请示王令,放出信号准你们入城。” 中年刀客肃然道:“属下遵命!此行危险,将军务必当心。” 刹那间,十余名刀客齐齐搁下茶碗、翻身上马,以惊雷之势自道上呼啸而过,只留下一道半丈高的烟尘。 ------------ 105.祸起南山 正午时分,祭典正式开始。百官跟随着巫王,三步一拜,沿山道拾阶而上,走向建在半山腰处、那座巍峨庄严的涅槃殿。殿中,供奉着历代巫王的牌位。 黑甲铁衣的戍卫营将士,齐刷刷亮起刀剑,神色肃穆的拱卫在大殿四周,五步一岗,密切的观察着每一丝风吹草动。 行至半山腰,百官在涅槃殿外的石台上站定,由公子子彦代替巫王朗读祭文。紧接着,百官行三拜九叩之礼,于殿外默默祷念。 殿内左右两侧,各盘坐着两列身披□□的高僧,正双掌合十,微闭双目,神色虔诚的诵念经书。殿中央的长案上,摆放着两代先王的牌位,案后,悬挂着两代先王画像。 隔着袅袅香烟,巫王目光悠远的凝视着两方牌位,然后恭敬的行了三拜九叩之礼。 没有人注意到,殿顶之上,刀光暗藏,十多双眼睛,鹰隼一般在殿中游移逡巡。一名高僧念了声佛号,便奉给巫王一束上等沉香制成的线香。巫王净手接过,于香炉中点燃香火,长跪殿中,焚香祷告。 这种祷告仪式一般要持续半个时辰,直到香火燃尽。随行的内侍从外面将沉重的殿门缓缓关闭,以保证主君能够静心凝神,不受外面干扰。子彦则和百官一起在殿外跪着,直到巫王祷告完毕,才能起身。 殿内,青烟缭绕,香火已燃尽一半。巫王始终双目紧闭,神色虔诚,一丝不苟的维持着端正的跪姿。除了藏在殿顶的银刀死士,无人发现,离巫王最近的左右首排高僧,如冬眠的动物悄然苏醒般,微微张开双目,方才还慈眉善目的庄严佛面,转瞬已阴厉诡谲、杀气腾腾。他们同时放下右手,悄无声息的伸进宽大的赤色□□袍里—— 电光火石之间,二十多名“高僧”脱去□□、持刀跃起!他们后背空门大开,皆以玉石俱焚的姿态,齐齐斩向正闭目祷念的巫王。 巫王背影一僵,显然也感知到了身后浓烈的杀气。 眼看着刺客就要逼近巫王五步之内,一面银色刀网乍然自殿顶罩下,逼开这些夺命寒刃,挡在巫王身前。十多名幽灵般的死士移形换影,轻身飞出,银刃快如紫电惊雷,唰唰几刀,便将冲在最前面的一排假和尚削掉了脑袋。 血柱从腔内喷溅而出,满地都是粘稠的热血。其余高僧听到动静,睁眼一看,俱被这些从天而降的刀客和滚落满地的头颅惊得魂飞魄散。 这些人显然不同于普通刺客,见同伴死去,非得没有惧色,反而踩着同伴的尸骨、更猛烈的反扑过来,和魔鬼般的银刀死士缠斗在一起,一双双泛红的眼睛,恨不得将殿中的君王烧成灰烬。 巫王没有武器,徒手震开迎面袭来的两炳长剑,便踉跄着退到了摆放先王牌位的黑玉案边。玉案被撞得晃了晃,案后,陡然蹿出数道黑影,手中寒光烁烁,直刺向巫王后背。巫王登时变色,翻掌折断一道寒光,可脚却被宽大繁复的冕服绊住,已来不及去挡开其他刺客。 嘶—— 黑色冕服被利刃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巫王尚未反应过来,一道剑气已从后面直刺入他背上,晕开一滩血迹。巫王大惊,一怒之下,正要运力震出那柄剑刃,那剑刺入一半,却自己停住了,紧接着,身后传来闷哼倒地声,那剑也瞬间抽离身体。 巫王缓缓扭过头,只见方才袭击他的那名刺客已经倒在血泊里,胸口,赫然插着一炳断剑。一个头戴斗笠的刀客,正背对着他,和那群刺客缠斗在一起,手中剑芒雪亮,带起片片血雾。 巫王这才松了口气,却没注意,始终瑟缩着身体躲在铜柱后的一名高僧,眸底忽然迸出一丝诡谲的笑意。那和尚悄悄伸出手,指间闪着细碎寒光,照准巫王后背用力一弹,十根细如牛毛的毒针便破空刺出。巫王毫无察觉,那头戴斗笠的刀客却是一惊,一剑逼开那些刺客,便斜身飞过来,扫落毒针。那和尚岂肯罢休,迅速从袖间捉出把长刀,斩向巫王。 巫王目光刚被毒针吸引,不料这和尚还有后招,略一拧眉,身体已被人从后面扑倒在地。一道温热的血,喷溅到他后颈上,巫王下意识的闭上了双目,再睁眼时,只觉得身体一轻,扭过身一看,那替他挡了这致命一刀的刀客已追着那和尚破窗飞出殿外。 几乎同时,一道青色剑光,冲破厚重的殿门,摧花削木般,连穿四名刺客的喉咙,在半空划出一条血带,却是子彦提剑冲了进来。青龙剑似感知到主人危险,剑身铮鸣,青光大盛,眨眼功夫,那白衣少年便斩出一条血路,挥剑挡在巫王身前。 殿门大开,一众朝臣这才看清殿内的混乱景象,立刻起身冲往殿内,一边跑一边高呼:“有刺客!护驾!护驾!” 拱卫在四周的戍卫营将士和蛰伏在暗处的暗血阁影子迅速冲进殿内,刺客们很快被斩杀殆尽,偶有被制服的,竟不约而同的咬舌自尽,没有一个活口。 巫王惊魂甫定,震怒之下,命戍卫营将参与这次祭典的所有南山寺高僧都抓起来,细细拷问。百官皆俯首称罪,负责此次祭典护卫任务的戍卫营左将军狄申也难逃罪责。 子彦捧着青龙剑,亦跪地请罪:“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王重罚。” 巫王面沉似水,目中阴云翻滚,红着眼吼道:“查!立刻彻查!” “是,儿臣遵命!” 经历了这场刺杀,巫王也无心在南山寺久留,只命人匆匆收拾好涅槃殿里的尸体与血污,便传令百官起驾回宫。 这显然是场有预谋的刺杀,而且目标直指巫王,百官俱是惶恐不安,不少人都暗暗揣测这是浮屠岭那群乱党的余孽所为。唯独南隽,面色惨然的站在队伍最末,双手,轻轻颤抖着。 巫王沉眉登上车辇,环顾四周,才发现,方才在殿中那些头戴斗笠、犹如神降的刀客们,竟如人间蒸发般,再无半点踪迹。 王驾浩浩荡荡刚出南山寺,下山的山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状况,一骑快马,驮着个满身血污的人影,遥遥从山道口转了过来,直冲着王驾而来。 随行的戍卫营将士已是惊弓之鸟,敏感到极致,当即唰唰亮出刀剑,紧紧护卫住巫王的车辇。等那一人一马渐渐近了,众人才看清,马上的人身披铠甲,手中挥着黑龙旗,旗上绘着大大的虎字,却是威虎军的标志。 王驾内,巫王沉声喝道:“收起刀兵!” “是!” 众戍卫营将士高声应命,自动让出一条窄道。 马上之人,翻身滚落于地,双目染血,悲声禀道:“王上,那批云弩……被人劫走了!” 巫王浑身一震,面色煞白。百官听闻这个消息,联想起南山寺的那场刺杀,更是炸开了锅,交头议论起来。 巫王怒问:“不是有死士营和破虏营沿途护送么?怎么会被劫走!” 传信的将士哽咽道:“押车的快马和两营将士所乘马匹,突然腹泻不止,才让贼人有了可乘之机。” 巫王遽然变色,面色阴沉似水,许久,咬牙问道:“伤亡如何?” “侯爷被暗箭穿胸,两营折损大半!” 短短两句话,却仿佛一道惊雷劈下,令百官陷入了惶惶不安的情绪之中。 子彦眯眼望向半空,眸中闪过一丝异样光芒。 沧溟城外,一处山道上,荒草染血,横七竖八的倒着很多尸体和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的马匹。其中一匹马儿,被一刀斩断了肚子,血水流的满地都是,马的鼻翼剧烈的翕动着,想要努力的留住最后一口气息。 头戴斗笠的少年,拿着剑半蹲下去,伸手合住了马儿的双眼,那马儿似有所感,鼻翼又剧烈翕动了一下,便瘫软下去、彻底睡过去了。 其余银刀死士,都沉默的找寻着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伴,仔细的将他们的尸体收起来,在附近的山谷埋葬了。这样的情景,他们已见经历过太多,以至于很难在他们脸上找到悲伤的神色。死士营的男儿向来如此,不求魂归故里,不计身后荣光,只求青山埋骨、马革裹尸,留一缕忠魂长存世间。 穆寒将所有马儿检查了一遍,见九辰依旧对着那匹死马出神,便走过去禀道:“这些都是上等好马,如果仅是吃坏了东西,不会如此反应,属下怀疑,这些马被人下了毒。等剖开马腹一查验,便可知晓答案。” 说完这些,他关切的问道:“将军背上的刀伤,可有大碍?” “无妨。” 九辰一笑带过,便默默凝视四周,忽问:“依你看,来抢云弩的,有几方人马?” 穆寒眉心一跳,叹道:“属下看过了,十辆车的车辙,是朝两个相反的方向走了。至少,有两方人马参与了此事。” 九辰又问:“依你看,下毒的是哪一方?” 穆寒想了想,没吭声。 九辰冷笑了声,道:“押送的车马日夜兼程,要想下毒,半路上根本没有机会。” “莫非,军中真的出了奸细?” 穆寒只觉寒意直窜背脊,不敢细思下去。 不多时,两名银刀死士分别从山道两侧探查归来,均禀道:车辙出了山道之后,突然消失。 九辰并不惊讶,只道:“此事他们必然已经筹谋许久,又怎会留下蛛丝马迹?” 一阵急促的马蹄骤然传来,朱袍纱冠,却是宫中的传令使。 见九辰果然在此地,那传令使忙勒住马,急道:“王上命将军速速回宫。” 穆寒急问:“敢问使者,负责押送云弩的两营统领,可在宫中?” 那传令使叹道:“听说,王上大怒,三位将军都已被下入内廷诏狱,恐怕凶多吉少。” 穆寒登时变色,再看九辰,只轻轻皱了皱眉,面上却无太多波澜。 云弩被劫的消息传回时,一白一绿两个少女出现在了长林苑的门口。 苑中管事见她们皆是宫中女官打扮,便问:“两位是?” 白衣少女秋波微转,笑道:“我们是王后身边的女官,奉王后之令,来给公主送晚宴上要穿的礼服。” 管事忙躬身行礼,谨慎的问:“两位女史,可否出示王后凤令?” “诺,给你瞧瞧!” 绿衣少女下巴一台,从袖子里滑出一块青玉令牌,上面刻着精致的凤凰图案。 管事这才点头哈腰的将两人请进去。 夜照公主所住的云梦阁里,公主依旧蓝纱蒙面,正双目无神的站在窗边发呆。 冰儿和雪儿将两位女官迎进来,隔着屏风俏声禀道:“公主,巫国的王后派人送来了华美的晚宴礼服。” 公主恍若未闻,依旧满目愁予的盯着窗外。 两位侍女似也习惯了此事,冰儿笑道:“我们公主身体不适,恐怕不能当面谢过女史了,还请女史代为转达谢意。” 白衣少女含笑应下,盯着公主背影看了片刻,明眸浅弯,忽道:“若臣女没猜错,公主定是在等一只苍鹰。” 冰儿雪儿面面相觑,很是惊讶。站在窗边的公主,娇躯一颤,一抖,眼眸顿时焕发出光彩,猛然转过身急问:“你、你是何人?” 白衣少女一笑,绕过屏风,缓缓走到公主跟前,从怀中取出一物置于掌中,道:“公主的病,可是因此物而起?” 夜照公主震惊的盯着那枚黑玉制成的玉佩,以及玉佩上的麒麟图案,满身宝石叮叮作响,颤抖着问:“你知道他在哪里?” 白衣少女微倾身体,在公主耳边轻道:“这些年,他也从未忘记公主。” 出了驿馆,绿衣少女蹦蹦跳跳的问:“幽姐姐,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我们这样骗那个夜照公主,会不会忒不厚道?” 幽兰素衣飘飘,迎风而立,闻言,展眸轻笑道:“兵不血刃而制敌兵,这已是阻止夜照和巫国结盟的上上之策。” 和说罢,她扬眉瞪着一旁的绿衣少女:“更何况,这夜照公主与巫国世子,至多算个偶遇,拆婚之说,简直是牵强至极。” 绿衣少女拍掌,嘻嘻笑道:“没错!若论缘分,他们之间,哪里比得上风国幽兰公主和那位黑云骑主帅在剑北对战三载来得精彩!” 幽兰但笑不语。阿鸾忽然指着天空道:“幽姐姐,那不是侯伯伯传信的彩鸽么?” 语罢,她绿袖轻展,旋身飞起,在半空转了个圈,便把那只彩尾鸽子轻松兜入袖中。 阿鸾取下竹管,递给幽兰。幽兰看完信,神色凝重:“据侯温查探,云西大道上死的那人是江湖有名的刀客方白云。此人,似乎与楚国绛衣卫关系深密。” 阿鸾一想起那日所见情形,就觉得毛骨悚然:“也不知这方白云跟人结了什么仇,竟然死得那么惨。” 幽兰引火烧掉密信,叹道:“此事,只怕不止结仇这么简单。” ------------ 106.106 两营将领被下诏狱的消息传到东阳侯府,季剑大惊,不顾柔福长公主的阻拦,便要进宫面见巫王。 长公主决然挡在门口,断然道:“不能去!王上正在气头上,你贸然前去,无异于火上浇油,说不定会害了他们。” 季剑哪里还坐得住,一腔意气被激发出来,愤愤不甘道:“这半年,为平浮屠岭之乱,他们深入险地、苦战半载,个个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如今,还未查明原因就将他们贸然下狱,实在令人心寒。” 季宣负袖踱进屋内,叹了声,伸手按下儿子的肩膀,正色问:“你若真到了殿前,就打算这样质问王上么?” “并非孩儿鲁莽无状,孩儿只是,替他们不平!”季剑咬牙捏拳,红着眼睛道。 长公主却宽慰一笑,美目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从容道:“剑儿,依我看,此事自有转机。” 季剑眼睛霎时一亮,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向来足智多谋,有时连王上遇到难以决断的事,都会询问她的意见,便迫不及待的问:“母亲这是何意?” 长公主笑而不语,看向季宣。季宣会意,不急不缓的撩袍坐下,与妻子对视一眼,目光沉着冷静的分析:“第一,王上暴怒之下,也只是下令将他们打入诏狱,没有立刻下斩杀令,说明你想到的问题,王上也想到了。第二,我听说,这次两营护送云弩回沧溟,由死士营牵头、世子统一调派指挥。负责押运的三员大将,有两人出自死士营。此刻,只怕世子殿下比你更坐立难安。” “不错。”长公主颔首,轻抚着儿子手臂,柔声道:“以世子的个性,必会在君前力争、想尽办法保住他们的性命。就算……最后事不能成,王上也不会拿他如何。可剑儿你不同,若行事稍有不慎,可能会给整个东阳侯府都带来灭顶之灾。” 季剑缓缓抬起头,双目震惊,难以置信的望着自己的母亲、当朝长公主:“母亲的意思是,让我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兄——旁人在前面冲锋陷阵,自己却缩头乌龟一样,躲在侯府,坐享其成。我若如此行事,日后,还有何颜面面对满营将士?” “剑儿!”长公主第一次如此疾言厉色,痛心道:“你何时才能明白,你身上肩负的,不仅是一营主帅的责任,更是整个东阳侯的荣辱兴衰。身为侯府孙侯爷,若因你一时鲁莽,把整个侯府陷入险境,你又如何面对季氏的列祖列宗?!” 季剑见惯了军中男儿的豪迈洒脱与重情重义,对季宣和长公主这番明哲保身之辞甚是反感,却又无法直接出言反驳,只能生着闷气,闷声道:“若今日,死士营的统帅是子彦公子,母亲也会让孩儿冷眼旁观么?” 柔福长公主目光一颤,不由露出悲色:“巫后在宫中一手遮天,岂会让自己的孩儿吃亏?可子彦不同,他生母亡故,云妃妹妹又势弱无依,若触怒王上,谁来庇护他?” 季剑虽不懂自己的母亲与云国有何瓜葛,但每每提起云妃母子,她总是怅然动情,如今见长公主如此形状,不由有些后悔自己把话说重了,伤到了母亲。 可三员大将前路未卜,如一块巨石般压在他胸口,令他喘不过气,更无心为自己的失言向长公主道歉。 这时,府外突然传来了勒马停车的声音,季剑大喜过望,直接从椅子里跳起来,大步流星的朝院子里奔去。 东阳侯卧病以来,除了朝中有要事,平日基本上在家闭门谢客,极少出门。今日巫王去南山寺祭祖,本来特许东阳侯在府中休养、勿再劳顿,可季礼身为武官之首,却坚持要去,以尽为臣之本,并一大早就命下人备好了马匹,准备骑马去文德门。 长公主与季宣再三阻拦,也没能挡住老侯爷一颗久不握缰、跃跃欲试的心。只是没想到,东阳侯兴冲冲的翻身上马后,还没暖热马鞍,便在府门口坠了马。 府中下人慌作一团,季宣心惊胆战的扶起滚落在地的父亲,忙让人牵走了那匹马。季剑听到动静,急急从演武场跑出来,奔至爷爷面前,可担忧的话语还没说出口,就看见年迈的东阳侯正凝视着侯府门前一颗半枯的老槐树,目光浑浊的感叹:“霜催木叶,尘染青衫,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那一刻,季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脑海里,无端想起来当日在月城,东阳侯击筷而歌的场面,以及,九辰说的那句话: “待你戎马一生之后,便能知道山河犹破,将军已老的遗憾、悲壮以及……不甘。” 那时,爷爷豪情未灭,还能提刀杀敌、忠心报国。那时,他年少无忧,快意恩仇,整日和阿辰纵马长歌、醉卧山河。 不知不觉,爷爷老了,阿辰,也不再是他曾经相约剑指九州的好兄弟。而他,也日日被提醒着要心系东阳侯府的荣辱兴衰,不可妄动,不可妄言。他的心,就像包裹在寒冰里的一颗火种,明明想要挣脱束缚,却只能一点点被挤压,被冷水浇灭。 东阳侯最终还是坐着马车去了文德门,因而,季剑一听到停车的声音,便知道是季礼参加祭典回来了。他惶惶不安的心,也仿佛有了着落。 季宣也携着柔福长公主迎出府外,见季礼微阖双目,端坐车中,神色间满是疲惫,长公主忙道:“柔福已经命人准备了药浴,父亲一路劳顿,快些下车歇息吧。” “唉。” 季礼长长叹了口气:“多事之秋,我需立刻入宫,为王上分忧。” 季宣见事态不寻常,急问:“发生了何事?可是与云弩被劫有关?” 季礼神色沉重:“今日南山寺祭典,有刺客埋伏在涅槃殿,伤了王上。幸好子彦公子及时发现情况、冲入殿内救驾,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柔福长公主与季宣俱是变色,季剑先是一惊,而后目光急切的道:“剑儿想陪爷爷一同入宫。” 季礼缓缓点头:“也好。” 垂文殿,灯影幢幢,黑金色大理石地面泛着森冷的幽光。 内廷总管晏婴看着紧闭的殿门,如热锅蚂蚁一般,拎着拂尘,急得团团直转,不停的踱来踱去。 他沿着垂文殿前长长的石阶,走下去又走上来,走上来听听殿内的动静,又惶惶不安的走下去,如此反复了十来趟,都没能冷静下来。 这时侯,他的小徒弟六子,喘着大气从远处跑了过来,晏婴立刻焦急的问:“人呢?怎么就你自己回来了?” 六子一只眼睛挂着淤青,委屈兼气愤的道:“子彦公子没在芷芜院,我打听了好久,才打听到公子去玉珪殿探望文时侯了。可到了玉珪殿,那里守门的内侍凶的厉害,说侯爷养伤期间,闲杂人等不得打扰。我一着急,就隔着殿门喊了声子彦公子,谁知那些内侍二话不说、就把我围起来打了一顿。” 晏婴听得着急:“那后来呢?你见着子彦公子了吗?” 六子嗯了声,似是怕晏婴失望,低声道:“子彦公子听到动静,倒是从殿里出来了。可听我禀明来意后,公子他……他说世子是君,他是臣,此事,他无能无力,让我速速离去。还说,若扰了文时侯清净,定不饶我。” 晏婴失望的长叹一声,这深宫中,他唯一能想到的救兵,看来也是无望了。 六子也替师傅感到难过,忽然,他指着宫门方向,疑惑道:“师傅,东阳侯不是病了吗?怎么这时候入宫了?” 晏婴抬头一看,果然见季礼正带着季剑朝垂文殿方向走来,他一跺脚,如获救星般,立刻扬起拂尘迎了过去,遥遥问道:“侯爷可是来觐见王上?” 季礼忙大步走过去,和晏婴打了个照面,关切的问:“王上伤势如何?” “不妨碍,幸好那刀刺得不深,只伤了些皮肉,医官已经上过药了。” 晏婴一边说,一边引着季礼往垂文殿走,嘴上不停念叨着:“侯爷来得可正是时候。” 季礼见天色未黑,垂文殿殿门却紧闭着,心中诧异不已,略有困惑的问晏婴:“王上可是在歇息?” 晏婴赶紧摇头,笑道:“王上精神尚好,此刻,正在问世子殿下云弩之事呢。” 季剑一听,立刻迫不及待的道:“还请晏公速速为我们通报。” 垂文殿内,巫王脸色阴沉、目光犀利的坐在龙案之后。两名身披黑甲的铁卫,一左一右架住跪在殿中央的少年的手臂,另一名铁卫,握着根黑漆漆的木杖,雨点一般,又狠又准的砸在少年单薄的背脊上,不多时,那少年便喷了口血出来。 这是军中才有的脊杖打法,以快准狠著称。当那少年喷出第二口血时,握杖的铁卫才停了手,另外两名铁卫也松开少年的手臂,退到两侧。 巫王铁青着脸,几乎是暴怒道:“死士营立营十几载,还从未因为马匹腹泻这样荒谬的理由而遭遇如此惨败!你要如何解释?” 九辰面无波澜的听完这番斥责,才咬牙道:“儿臣知错。” “知错?” 巫王骤然冷笑一声,目光寒得瘆人,冰冷的深眸锋利的扫过殿中的少年,厉声问:“两年前,因为死士营的失误,离恨天挟持文时候逃出升天,你是如何跟孤保证的?” 九辰紧抿嘴角,感觉胸口有些发闷,一字字,颤声道:“若再有那样的失误,就不必,再做这个主帅了。” “好!好!” “世子既然记得如此清楚,那孤今日就成全你!” 巫王拂案而起,眼睛微缩,冷冷吩咐:“死士营主帅九辰,指挥失当,致使云弩丢失。按规矩,脊杖一百,没收死士令。立刻执行!” 殿中铁卫高喝一声“诺!”,两名铁卫立刻上前,重新一左一右钳制住九辰的双臂,九辰猛然抬眸看向巫王,黑眸颤动:“此事真相未明,儿臣愿将功补过,寻回所有丢失的云弩!” “不必了!” 巫王轻哼一声,断然道:“追回云弩之事,孤已交给暗血阁全权负责。” 说罢,他眉梢冷酷的扫过殿中铁卫,恨声道:“打!” 黑漆漆的梨木杖,复雨点般砸落到少年单薄的脊背上,巫王负袖转身,两只手掌捏成铁拳,微微发抖。 九辰还欲争辩,可坚硬的木杖密集的砸在他后背那道新添的刀口子上,伤上加伤,他咬牙忍住那炸裂般的痛已是极致,根本毫无喘息之机。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断断续续吐了几口血,起初,还能感觉到后背刀口流出的血濡湿衣袍,淌流而下,到后面,只感觉连骨头都麻木了。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晏婴急促而尖细的嗓音:“王上,东阳侯携飞羽将军求见!” 巫王猛然回神,恍然发现,从头到脚,冰凉彻骨,半晌,才从唇间挤出一个字:“宣。” ------------ 107.107 垂文殿殿门终于缓缓打开,季礼携季剑进来时,殿中铁卫已经退下。巫王以手支额,坐在案后,面上略有疲色。九辰则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袍,侍立在巫王身旁,肩背挺直,黑眸犀利明亮,丝毫看不出刚刚受过脊杖之责。 两名内侍很快抬了软榻进来,请东阳侯落座。季礼却坚持行了大礼,才敢坐下。 季剑行完大礼,仍旧单膝跪于殿中,急切的禀道:“王上,剑儿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若是和云弩被劫之事有关,就不必开口了。” 巫王揉着额角,淡淡道,看不出喜怒。 “他们皆是有赫赫军功的大将,如此处置,有失草率,求王上三思!” 季剑大惊,忍不住急声争辩,话到一半,却被季礼一个凌厉眼神止住。 东阳侯沉声斥了句:“放肆!”便离榻跪地,恭声请罪:“是老臣教导无方,日后定严加管教,求王上切莫与他一般计较。” “无妨,孤年轻时,也如剑儿这般直率,什么话都不藏着掖着。” 巫王一笑置之,轻瞥了眼身侧的黑袍少年,问:“此事,世子是何看法?” 九辰有些嫌恶的拨开挡住眼睛的一缕碎发,轻道:“儿臣不敢妄言。” 可惜,那碎发不断淌流着冷汗,被他一拨,反而贴在了额上。 巫王拧眉,微有不悦:“获罪的三人,有两人出自死士营,世子难道没有想法么?” 九辰默了片刻,在季剑隐含期待的眼神里,微挑嘴角,黑眸冷酷摄人:“他们该杀。” 乍听这话,不仅季剑,连季礼都暗暗吃了一惊,偷偷瞥了眼站在王座旁的黑袍少年。 九辰眸无波澜,神色极是冷静的盯着案面,显然刚才那话,是在极清醒的情况下说出来的。 季剑目中陡然窜起一团怒火,双颊因震惊而泛着白色:“你、你胡说什么?!他们可都是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你为了保全自己,竟然如此冷漠无情,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 东阳侯听着孙儿越说越过火,血气上涌,猛然咳了一声,怒声打断:“住口!殿下面前,岂容你放肆!” 季剑红着眼睛,扭过头不发一语。 季礼生怕他再说下去引火烧身,忙岔开话题,道:“王上,南山寺之事,实在令人后怕。今夜晚宴,臣恳请――” 东阳侯话未说完,殿外,忽然传来司礼焦急的声音:“王上,臣有要事禀报!” 巫王皱眉:“何事?” 司礼惶然道:“事关重大,臣必须当面禀报。” 巫王这才沉声吩咐:“进来。” 听到通传,司礼官一路疾步奔至殿中,伏跪在地,急声道:“王上,方才长林苑掌事来报,夜照公主失踪了!” “这晚宴都快要开始了,臣、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应付了!” 巫王和季礼俱是骤然变色,若夜照公主在巫国出了任何差池,那夜照国与巫国,必将势如水火。若风楚两国再趁机挑拨,整个巫国都将面临灾祸。 季礼忙道:“王上,事不容缓,必须立刻封锁城门,找到夜照公主。” 巫王沉眉,立刻宣来了戍卫营左右将军狄申和怀墨,吩咐相关事宜。季礼自请从旁协助,巫王禁不住他再三恳求,便同意了。 安排好这边,巫王又吩咐季剑:“剑儿,你立刻回威虎军,和列英一起带领各营在沧溟城外搜寻,就算翻地十尺,也要将夜照公主找出来。” “是!剑儿遵令!” 季剑只能暂压下心中愤懑,高声应命后,又红着眼死死盯了九辰会儿,才和东阳侯一起匆匆出殿去了。 司礼暗暗抹了把汗,小心翼翼的垂询:“王上,那今夜晚宴……?” “暂且取消!你立刻去驿馆,稳住舒靖王子。” “是,臣遵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方才殿中那番激烈的争执,空空荡荡的垂文殿,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巫王和九辰两个人。 巫王揉着额角,冷静下来,忽然意味深长的问一旁的黑袍少年:“方才,世子说「当杀」,是为了故意激怒季氏、让他们远离这趟浑水,还是真的那么想?” 九辰沉眸道:“他们身为死士营主将,无论身处何等险境,都应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这次押送云弩所用马匹,个个都是上等快马,师铁骑得那匹「黑闪电」,半年前,从浮屠岭北面上山、偷袭北岭十寨时,在山间奔驰三日三夜都没有倒下,这次一路缓行、未出三十里,却因腹泻倒下了,实在匪夷所思。” “儿臣已查验过,那些马儿口吐白沫、舌头乌青、抽搐不止,是中毒才有的症状。可文时侯为早日将云弩运回沧溟,日夜兼程,中途从未休息,这能有机会给马下毒的,只能是那些看不见的鬼神了。两营大将,连一个暗中捣乱的小鬼都抓不住,自然该杀。” 巫王被他这么绕了一大圈,细思之下,脸色越来越阴沉:“你说了半天,不过是想告诉孤,是军中出了内鬼。世子心思缜密,倒是给孤分析分析,这内鬼到底是冲着谁来的?” 九辰不料巫王有此一问,脱口道:“自然是云弩。” 巫王骤然冷笑,哼道:“既然是冲着云弩,为何两营大将毫发无损,唯一的一支冷箭,偏偏射到了文时侯身上?孤若没记错,威虎军中,论起识读用毒,只怕无人比得过死士营。” 九辰一时愣住,呆呆的看向巫王,忽然再也撑不住满身伤痛,也再也掩饰不住一身的狼狈。他用力揉了揉有些模糊的双目,好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然后张了张口,想要辩解什么,嗓子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既酸胀又干哑无力。 九辰只觉胸口闷的厉害,待偏过头,抹掉嘴角溢出的一丝腥红,才觉得有新鲜空气,从喉咙吸入,进入了胸腔,他才能缓过气来,笑问:“父王是怀疑,儿臣监守自盗,蓄意谋害文时侯么?” 巫王屈指袖中,神色晦暗不明,说出的话,却冷酷无情:“等暗血阁查明真相,孤自有定夺。” 九辰眸底仅存的一点希冀,也渐渐褪尽,沉默许久,他若无其事的挑起嘴角:“若儿臣能自证清白,父王能否允许儿臣继续留在死士营?” 巫王眸光倏地凝住,半晌,哼道:“那也得,你有这个本事。” 九辰行至殿中,恭敬的行了一礼,便决然转身向殿外走去。他手中,尚捏着半张发皱的卷纸,正是死士营在云西大道截获的那半封血报。他本想呈给巫王,说出自己的猜测,并禀明龙首四卫死而复生、夺走另一半血报的事。如今看来,却已无必要。就算说了,他也只会怀疑,这是自己为了邀功而自导自演的弑君之戏吧。 殿内,目送那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巫王才从堆压如山的奏简里取出一册朱简,缓缓展开。朱简里,藏着一封匿名信,巫王取出信纸,即使不是第一次看信上的内容,手掌,亦微微颤抖着:无名者拜启君上:世子妒文时侯已久,假借离恨天之手杀人未成,十月朝,又设毒计,劫云弩,欲毙商君遗孤于野。 商君,乃对公子巫商的尊称,商君遗孤,就是子玉了…… 从南山寺祭祖归来后,巫王在案上看到了这封被夹在朱简里、悄无声息的送到了垂文殿的匿名信。算时间,它几乎是与云弩被劫的消息同时传来的,甚至更早。 朱简只奏军务要事,只有能直接接触到军务的人,才有机会将匿名信藏到简中。而商君这个尊称,只有威虎军中的一些老人才这么叫,写这封匿名信的,必然是军中老人了。 晏婴一直惴惴不安的守在殿外,见九辰安然走出来,心中顿时卸下一块大石。他双脚有些发软的迎上前,将对面的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急问:“伤在哪里了?” 九辰没有说话,只是半仰起头,一动不动的盯着天边最后一抹夕阳,深深吸了口。 站在晏婴身后的六子甚是眼尖,忽然指着九辰身后,低呼一声:“师傅,有血。” 晏婴定睛一看,果见九辰背后黑袍的衣摆处,正滴滴答答的往地上滴着血。晏婴试探性的往九辰背上一摸,顿觉冰冷黏湿,隐隐又藏着温热,待翻开手掌一看,五指上,竟是染满了暗红的血。 再厉害的刑杖,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撕裂这么道口子、流出这么多血,晏婴眉心陡然一跳,又心疼又着急:“殿下背上有伤,为何不跟王上说明呢?!” 九辰动也不动,没有半点反应,只嘴角,轻轻勾起一个冰冷弧度:“说了又如何?为了博取一点微薄的同情么?” “我――不需要。” 这样死灰般的平静和语气,令晏婴感到害怕,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愧疚。 “是老奴无用,关键时候,连话都说不上,也没能找到能帮殿下的人。” 九辰凉薄的笑了声:“只有懦夫,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说罢,他黑眸中重新亮起坚毅之色,从容而决绝的朝阶下行去,背影孤寂而挺拔。 阿隽身处险境,还在等着他一同筹谋良策,用最小的代价挽回大局。这个关键时刻,他不能没有死士令,不能没有强大的力量,更不能失去巫王的信任。 ------------ 108.108 南市,西贝商号 封闭隐秘的地下密室里,因为没有风,烛火纹丝不动的垂直向上蹿着,贪婪得吸食着顶部木板渗透进来的空气。 房间左右两侧,整齐的摆放着三十六把红木圈椅,端木一族三十六路商脉负责人,皆严阵以待的端坐其中。 主位上,坐着一个灰袍长髯的老者,脸部虽然精瘦的厉害,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他和众人一样,都沉默的坐着,似在等待着什么。 忽然,密室外,传来一阵沉重的摩擦声音,这是暗格门被打开的声音。众人立刻紧张兼警惕了起来,齐齐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片刻后,一个身着鹅黄衣衫、长相十分妩媚美丽的女子从暗门走了进来,从袖中取出一封暗报,递给诸位上的老者:“父亲,宫中传来了最新消息。” 老者展开一看,极轻的皱起眉,而后便抚着长须,沉默不语。 这样凝重的表情,极少在这位族中元老的脸上出现。坐在下首的众人相互对视一眼,一位看起来十分精明干练的中年男子忙问道:“江老,出了何事?” 老者神色甚是复杂的道:“夜照公主突然失踪,今夜巫王宫的晚宴取消了。” “啊?这——” 这实在出乎众人意料,各路商脉负责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一人情绪激动的道:“江老,诸事已备,就算没有这场晚宴,我们也可随时杀入王宫,取巫启那狗贼的性命!” “对!今夜就杀入巫王宫,取巫贼首级!” 他们大多数人,都是西梁遗民,隐忍经营多年,就等着这一刻。因而,这呼声一出,众人纷纷高声附和起来。 灰袍老者却不惊不亢的坐着,睿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沉稳与算计。 江漓观察着自己的父亲,若有所思的问:“父亲心中,可是已有主意?” 老者这才抬手,命众人安静下来,微微阖目,一副入定的状态,道:“诸位已经忍了十几年,难道还怕多忍几日么?巫王宫里外三层皆有戍卫营高手层层把守,宫里,更有暗血阁影子和血卫布下的天罗地网,贸然行动,只会给西梁多加一族的冤魂。” “那依江老看,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事?难道一直躲在这里么!” 老者眼睛微微眯起,道:“杀人不一定非得用刀。险策不成,还有诸位最擅长的商策,趁这两日,也该让南市乱上一乱了。” 十月初一,寒衣节,距立冬尚有几日。到了晚上,天空却忽然飘起了细小的雪粒,和着呼号的北风,如撒盐一般,刮得人脸生疼。 宫人们诧异不已,纷纷从箱底翻出冬季的御寒之物,提前裹到了身上,以防被冻病了。然而此刻,文时侯所居住的玉珪殿前,却笔直的跪着一个背影单薄的少年。 少年仅穿着件单薄的黑袍,比宫人们的秋装还要薄上许多,隔着袍子,几乎能将他精瘦的骨骼一览无余。寒风卷着雪粒,从他身上呼啸着横扫而过,他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仿佛这刺骨的寒冷,与他无关。 风刀雪寒中,少年黑眸凛冽而清亮的逼视着玉珪殿紧闭的殿门,周身锋芒尽收,伏跪于地,高声道:“子沂无能,思虑不周,置王兄于险地,以致王兄险些被贼人所害,日日扪心自责,惶恐难安,特来向王兄请罪。子沂自小与王兄一起游戏玩乐,情谊深厚,只恨不能代王兄受暗箭之苦,绝不敢有谋害王兄之心。望王兄宽宏大量,给子沂将功折罪的机会,子沂定会抓出真凶,为王兄报这一箭之仇。” 呼啸肆虐的风雪,很快将他声音吞没。少年却毫无退缩,依旧一遍遍的,重复着这段请罪辞。 这时,玉珪殿的殿门,忽然打开一角。片刻后,里面走出一个长身玉立、身披雪白狐裘的白衣公子。 他沉默的站在殿檐下,双目冲静,凝视着伏跪在风雪中的黑袍少年,藏在袖中的手,不知不觉,已经捏紧。 见子彦从殿中出来,在廊下等候的宫人立刻疾步走过去,撑起把青色罗绢伞,罩到他头上,哈着气、搓着手问道:“公子,咱们是回芷萝苑,还是去垂文殿?” 子彦视线依旧飘在远处,微微阖目,语气淡漠:“今日我有些累,直接回芷萝苑。” 次日,小雪依旧未停。 过往的宫人,见世子依旧长跪在雪地里,双唇已冻得乌青,却依旧在重复着那段请罪辞,俱是心中恻然,不忍直视。 玉珪殿中骤然响起一阵骚乱,紧接着,殿门被撞开,文时侯仅披着睡袍就冲了出来,也不顾内侍们的阻拦,便急急奔至九辰跟前,目中泪花闪动,无措道:“殿下、殿下这是做什么?” “昨夜为兄睡得早,不知殿下到来,这些糊涂的奴才竟也隐瞒不报,我定要重重治他们的罪!” 九辰双腿已跪得麻木,动弹不得,只轻轻一挑嘴角,道:“与他们无关。是子沂没尽好为帅之责,害王兄遇险、云弩被劫。子沂特来负荆请罪,请王兄重重教训。” 说罢,他又一次恭敬的垂下了头。 巫子玉一听这话,神色更加慌乱:“殿下如此说,真是折煞为兄了。这地上凉的很,有什么话,殿下起来再说。” 说完,他便手忙脚乱的要拽着九辰起来,可九辰双腿却像是长到了地里似的,任他如何用力,都无法撼动那少年分毫。 “殿下……” 巫子玉又无措的唤了声,仔细一看,九辰额头上已经磕了块淤青,此刻,又对着他,恭顺的伏拜于地:“子沂自小争强好胜,昔日鲥鱼宴上,常常因一些玩乐之物,与王兄挣得面红耳赤,甚至扭打斗殴。可子沂绝无谋害王兄之心,这次押运云弩,也绝没有串通外人、设下毒计,置王兄于死地。子沂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善终!求王兄为子沂作证,还子沂清白。” 巫子玉惊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屡屡救为兄于危难之中,为兄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有如此龌龊心思?” “究竟是谁在背后乱嚼舌根子?!为兄定要割了那人舌头,让他一辈子都不能再胡言乱语。” 他话音方落,不远处,便响起了内侍尖细的嗓音:“王上驾到!湘妃娘娘到。” 一众宫人吓得纷纷跪落,偷眼一看,果见巫王一身青色龙衮,正携着湘妃的手,朝玉珪殿走来。两名内侍撑着把黑色罗伞,不紧不慢的跟着。 湘妃今日依旧穿着她最爱的火红长裙,白雪映衬下,愈发显得妍丽动人。 待走近了,巫王看清那个向来桀骜难驯的少年,竟褪去一身骄傲,恭顺的伏跪在雪地里,冷硬的心,似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下,原本极是舒展的眉峰,一点点拧了起来。 巫子玉奔至驾前,整衣行了礼,道:“子玉见过王上。” 巫王思绪被打断,收回目光,转落到巫子玉身上,斥道:“伤还未好,跑出来做什么?万一冻坏了伤口,可有你罪受。” 湘妃却早已挣脱巫王的手,疾步走过去,扶起那个安静的伏跪在地的少年,满是心疼的道:“殿下乃一国世子,身份尊贵,岂可随意向臣子下跪?” 她出语坦率犀利,直呼为文时候为臣子,丝毫不怕得罪人,又冷眼扫过玉珪殿一众宫人,怒声斥道:“若殿下冻坏了身体,你们谁能担待得起?” 宫人们深知湘妃深受巫王恩宠,只消一句话,便能要了他们性命,立刻齐声呼道:“奴才有罪,求娘娘饶命。” 九辰黑眸异常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闻言,只是客气而疏离的避开湘妃的搀扶,沉默的跪好。 巫子玉见状,忙攀着巫王衣袖恳求道:“王上,子玉相信殿下,绝不会做出那等事。” “云弩被劫,子玉身为督造官,也也责任。若殿下因子玉而获罪,子玉却在殿中安然养伤,别说子玉愧疚难安,便是这合宫的宫人,和满殿的朝臣,只怕也会背地里骂子玉恃宠而骄,唾弃子玉。” 巫王没说话,只是一步步、脸色阴沉的走过去,猛地飞起一脚,将九辰踹倒在地。 湘妃登时变色,展袖拦在那少年身前,态度蛮横:“他只是个孩子,王上为何如此苛责?” 九辰却仿佛早已习惯了,迅速抹掉嘴巴上的血迹,便若无其事的跪好,继续垂眸盯着地面看。唯独嘴角,溢出了一丝冰冷的笑。 无论如何,他的目的,达到了。 这便足够了。 “这样的伎俩,不要再用第二次!” 巫王冷冷留下一句话,从袖间扔出一物,便转身往玉珪殿去了。 九辰缓缓抬起冰冷的黑眸,眼前白茫茫一片,辨不出任何人或物的轮廓。这两年,他早已习惯,于是就循着声音,用手试探着摸了摸,果然摸到一截古笛,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便知是死士令无疑。 他将那根古笛紧紧的握在掌心,仿佛抓住了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缓缓扬起了嘴角。 一只温暖的柔荑,轻轻覆在他冰冷似铁的手背上,耳畔,响起一个温柔不失清冷的声音:“殿下是个骄傲的人,为何要如此委屈自己?” 九辰冷冷笑了声:“只要能达到目的,这算什么委屈?” “湘妃娘娘肯屈身于这巫王宫中,还对我这个失宠的世子「格外关怀」,只怕也是这个道理。” 湘妃凝视着一片融化在指尖的雪花,心绪复杂的笑道:“雪融为水,虽失本形,却得永生。两年不见,殿下好像长大了很多。” ------------ 109.109 九辰试着运起内力,让冰冷麻木的双腿一点点恢复知觉,因为眼睛不便,也不敢乱走,循着记忆拐进玉珪殿东面的一处甬道里,靠在墙上缓了许久,待眼睛能模模糊糊看清东西的时候,才捡着近道往宫门方向走去。 经过清华殿后面时,忽然传来一阵阵刺耳的叱骂声和女子的哭声。九辰皱眉,隐约看见,斜刺里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几个内侍正围着一个宫女,肆意辱骂踢打。那宫女跪在一堆散落满地的衣物中间,低眉顺目,任由他们打骂,偶尔啜泣几声。 “你们在做什么?” 低哑中夹杂着一丝不悦的少年声音骤然响起。那几个内侍一惊,待回头看清是世子,为首的内侍立刻换了副嬉笑的表情,躬身答道:“回殿下,这浣衣局的贱奴取衣服时,弄脏了史妃娘娘的金丝裙,奴才们正奉了娘娘之令,对她略施薄惩。” 说罢,他给其余内侍使了个眼色,那些内侍会意,立刻捏起那宫女的下巴,卷起袖管、左右开弓,轮流着去打她耳光。不一会儿功夫,那宫女便被他们掀翻在地,脸已经肿得不成样子,嘴角更是鲜血直流。那些内侍却不肯放过她,□□几声,竟是七手八脚的凑上前去扒开那宫女的衣衫,争先恐后的将手伸进去,趁机揩油,拧她胸口和□□上的嫩肉。 那宫女终于不能镇定,惊恐的挣扎起来。这些早已不能行人事的内侍们,一双双眼睛,却透着淫邪的光芒,面皮也因兴奋饥渴而涨红起来。这深宫之中向来如此,等级森严,弱肉强食,如浣衣局里这些身份低贱的宫女,多是罪臣家眷和犯了错的宫婢,别说没机会得到巫王宠幸,反而常常沦为内侍们玩弄发泄的对象。 那领头的内侍见九辰依旧拧眉站着,不肯离去,笑道:“奴才斗胆,请殿下绕道而行,别被这贱奴脏了眼睛。” 说着,他便做了个请的姿势,堆满假笑的面上,毫无恭顺可言。 九辰自然知道,他心底里并未将自己这个「失势」的世子放在眼里,能维持面上的礼节,已是十分可贵。 这样仗势欺人之事,王宫里几乎天天都在发生,九辰见得太多,本也无心管这闲事。可今日,他心情忽然有些不爽,一丝厌恶,便不加掩饰的浮现在了眼底。 那内侍瞧得清楚,心底暗暗冷哼一声,面儿上继续堆起笑,软中带硬的道:“奴才也是奉史妃娘娘的命令行事,若差事办不好,惹得娘娘不高兴,这后果,恐怕谁也担待不起。” 顿了顿,他低声笑道:“包括殿下。” “是么?” 九辰突然寒声笑了:“这宫中,倒是很久没有人和本世子说过这等「逆耳忠言」了。很多年前,倒是出过一个,好像跟比你品级还高些。” 那内侍不紧不慢的拍着袍子上的粘得雪粒,也跟着笑了声,倒是拿起了架子。 九辰慢悠悠道:“那天,本世子心情极好,和今日差不多好。为了奖励他的大胆直言,本世子一高兴,就将他丢到采绿湖里给王上捉鱼去了。可惜,那人没福气,水性不太好,听说最后淹死了,反倒被鱼给吃了。” 那内侍笑意僵在脸上,顿时如吞了口狗屎一般,脸色青绿难看。 九辰眯起眼睛,看着半空中飘落的雪粒,认真的问:“我听说,湖水越冷,湖底的鱼味道越是鲜美。今日天公作美,你可愿下湖去给王上捉鱼?” 那内侍悚然一惊,方知自己落入了这位小殿下设下的套儿里。 果然,九辰惊讶的问:“怎么?你不愿为王上效劳?” 那内侍哪敢说不,只觉欲哭无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用力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哭丧着脸道:“奴才知错,奴才罪该万死,求殿下饶命!” 九辰笑着半蹲下去,盯着他抖如筛糠的身体,故作不解:“你直言敢谏,在本世子看来,是立了大功,何来错处?” 说着,他俊美的脸庞,一点点凝起寒意,高声召来两个在宫中巡查的戍卫营将士,很随意的道:“将他扔进采绿湖,给王上捉鱼去!捉不到鱼,不许他上来!” “是,殿下!” 那二人见世子发令,也不问缘由,大步走过去,拖起那内侍便走。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空气中,只留下一长串凄厉惊恐的尖叫声。九辰皱了皱眉,盯着已然吓傻了的其余内侍:“还不滚?你们也想去给王上捉鱼么?” 那些内侍顿时面如土色,提起衣袍作鸟兽散。 九辰也无心去管那宫女,计算了一下走哪条路能更快的出宫,便继续往前走了。 “世子……殿下?” 一声不确定的呼唤从身后传来,是个嗓音略有些沙哑的女音。 九辰身体一僵,转过头,只见后面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粗布麻裳,用木簪随意挽着发髻,昔日细腻柔华的面容,如今肿得青紫不堪、眼角也爬满细纹,苍老十岁不止。她手里,提着一个大木桶,里面装着宫人们的换洗衣物,正是方才被那群内侍呵斥打骂的宫女。 此刻,妇人双目含泪,温柔的凝望着眼前的少年,一如往昔。 九辰喉头有些酸胀,喉结动了许久,才扬起嘴角唤了声:“隐梅姑姑。” 隐梅目中倏地溢出一道泪痕,再也忍不住扔掉手中木桶,奔至九辰跟前,细细打量。 两年前,巫王巡视威虎军,归途遇刺,刺客所用暗器,尾部刻有风国王族女子喜爱的青梅图案,证据直指巫后。为保全巫后,隐梅一人承揽下所有罪责。这本是要处极刑的重罪,在巫后的再三恳求下,巫王才留了隐梅一命,将她贬入浣衣局中的丁字局,为宫中最低贱的宫婢内侍们浣洗衣物,永不得出。 也正因如此,那些史妃宫中那些内侍才敢那般肆无忌惮的欺辱于她。再加上,嚣张跋扈的史妃向来性烈如火,仗着兄长之势与巫王恩宠,并不把后宫的礼仪放在心头,在巫后面前颇为放肆。以前隐梅为王后宫中掌事姑姑时,少不得斥责过她宫中这些不懂规矩的内侍,如今风水轮流转,这些内侍欲挟私报复、向史妃邀功,才会做出这等龌龊之事。 “殿下瘦了,好像又长高了一些,这两年在军中,一定会辛苦罢。眼看就要入冬了,改日,我托人去司衣局要写好料子,再给殿下缝几件新的衣袍。” 隐梅说着,又忍不住泪目浑浊。 这苦寒的天气,她自己身上也只穿着件破旧的棉服,很多地方都破了口子,扯着棉絮。她昔日柔嫩的双手,如今布满厚茧,长着几处可怖的冻疮,半露的双臂上,也满是青紫,显然经常遭受苛责。 九辰仰起头,任雪粒落入眼里,强忍着心底涌出的酸楚,道:“日后有机会,我一定想办法放姑姑出宫。” 隐梅苦笑着摇头:“殿下能有此心,隐梅已感激不尽。只要公主还在,奴婢就不会去别的地方。” “倒是殿下……奴婢听说,昨夜殿下在文时侯殿前长跪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隐梅又是担忧又是心疼,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问出口。 九辰神色冷漠,毫无波澜。 “阿梅,你好大的胆子!” 一声疾斥,骤然从她身后响起,隐梅顿时变色。 这声音于九辰而言,再熟悉不过,即使两年未闻,依旧如蛆附骨,难以忘记。 他身体几不可见的颤了颤,便垂眸敛目,默默在道旁撩袍跪落:“儿臣见过母后。” 巫后凤目轻挑,冷冷一笑,由侍女扶着直接越过那黑袍少年,连一个眼神都吝啬落下,径直走到隐梅跟前,刻薄的笑道:“这种事,也是你一个贱奴可以过问的么?他虽然不嫌丢脸,本宫却怕脏了耳朵!” 隐梅目中露出哀求:“公主……” 巫后嫌恶的道:“你若还认我这个公主,就立刻滚回浣衣局,别再招惹事端!” 说着,她便傲然扬首,往前继续散着步走了。 自始至终,巫后没有回头,九辰也没有抬头,谁也没有想起要看对方一眼。 隐梅悲由心生,唤了声:“殿下。” 九辰听着巫后脚步声远了,才起身拍掉黑袍上的雪粒,若无其事的笑道:“这么多年,姑姑怎么还没有习惯?” 隐梅看着那少年嘴角冰冷的笑意,忽然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穆寒潜伏在宫门外,心急如焚的等了九辰一夜。 见九辰终于从宫门出来,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将军,宗玄和师铁他们……?” 一见面,穆寒便迫不及待的问。 九辰沉眸,坦然道:“目前,我无能为力。唯一补救之法,就是追回云弩。” 说着,他自己默默的朝朱雀大道上走去。 穆寒敏锐的察觉到,九辰后背衣袍上干凝的大片血迹,以及他异常发青的脸色。难道,是刀伤又裂开了?还是,昨夜另有隐情…… 穆寒不敢多问,只能大步追上去,继续禀道:“从昨天开始,沧溟城里出现了许多暗血阁的血衣卫,好像在打听云弩的事。” “王上已将追回云弩之事,交给暗血阁全权负责。” “若被暗血阁领了功劳,于死士营而言,是福是祸不可预知。若想保证万无一失,我们必须抢先一步找到云弩。” 九辰简单说完此事,穆寒却听得胆战心惊。 王上此意,便是不信任死士营了,那宗玄和师铁—— 他不敢深想下去,掌心不知不觉已冒出了冷汗。 唯独眼前这位少年主帅坚毅如昔的脸庞和沉着冷静的黑眸,能让他略微安心一些。 九辰深知,巫王不可能无缘无故将内鬼怀疑到死士营头上,如今这情形,只怕多半是有人从中作梗。 究竟是谁,能有如此通天本领,来挑动巫王的心思? 穆寒却有另一层担忧:“这些血衣卫,个个武功高强,想从他们手里夺东西,只怕不易。” 九辰也没什么好计策,只能道:“容我想想。” “还有一事,末将也觉得甚是蹊跷。今日一早,南市突然出现了很多自称从夜照随使而来的商人,高价收购市面上的米面,说是要带到夜照国贩卖。” 夜照? 九辰忽然想起,那位莫名失踪的夜照公主。这所有的事,似乎像一根无形的线,看似毫无关联,却巧合的发生在了一起。 左相府,南央已经坐立不安的在厅中等了一整夜。 相府所有的家丁,包括管家南福,都被派出去打探南隽的下落。 祭典结束,他本欲放下心结,和儿子好好的谈上一谈,谁知,巫王车驾还没到文德门,本该站在队伍最末的南隽就不见了踪影。 南山寺那些刺客被斩杀时,只有密切关注着儿子的他,注意到了南隽异常惨白的脸色和微微发抖的身体。 那一刻,久经风霜的他,忽然害怕起来。他害怕,事态朝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他更害怕,南隽一念之差,万劫不复。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些西梁旧民心中的仇恨和复仇的决心。正因如此,十年来,他一直试图在阻止南隽和端木族有任何联系。 如今,南隽无故失踪,南山寺又莫名其妙出现那么多刺客,他无法不将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更没办法安心入睡。 “老爷!老爷!” 管家南福拖着肥胖的身躯从府门一路跑来,喘着气禀道:“老爷!公子常去的不常去的地方,都找过了,实在是找不着人啊。” 南央已急步迎到厅外,乍闻此言,刚刚升腾起的一缕希望瞬间破灭,斥道:“那你慌慌张张做什么?” 南福指着门口,结结巴巴道:“是子彦公子来了,说要拜访老爷。” 南央大感意外,他与子彦除了朝政上的事,从无私交。这个节骨眼上,他怎么来了? “愣着干什么?快将人请进来啊!” 南央一甩袖子,难掩烦躁。 ------------ 110.110 子彦依旧一袭白色锦袍,外面罩着件厚实的狐裘,长身玉立,仿若仙人,比之平时的温文尔雅,又多了几分王族子弟特有的贵气。 “今日冒雪叨扰,望左相勿怪。” 优雅的抿了口相府上等的龙井茶,子彦唇边漾起一抹笑意,微微欠身道。 南央向来不喜欢与人绕弯子,便开门见山的问:“公子屈尊驾临相府,必是有要事罢?” 子彦笑道:“的确有事请教左相。” 他轻轻吹了吹浮在茶水上的茶末,道:“昨日,我奉父王的命令处理彻查南山寺之事。左相猜猜,我在其中一名刺客的尸体上发现了什么?” 南央眉心一跳,强笑道:“我哪里猜得出来。” 子彦不紧不慢的从袖中抽出一张折住的白纸,搁到案上,道:“那刺客的手臂上,有一个刺青图案,我特地命人拓了下来。久闻左相年少时游历四方、见多识广,不妨替我鉴定鉴定。” 南央定了定心神,沿着折痕拿起那种白纸,待展开一看,登时变色,双手如被烫着一般,立刻扔了那纸。 纸上,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青狐。 “这是端木一族的行商标记,左相果然识得。” 子彦拾起白纸,复低声笑了笑:“令公子,似乎也与端木一族渊源颇深。听说,西梁灭国后,令公子以少族长之职,号令族内上下,直到十岁时,才由族中元老送回相府。” 他轻飘飘几句话,便将南隽身世挑破,南央霎时手足冰凉,寒意袭身。 “我已派人查过,左相的侧室徐氏早年曾误坠山崖,小腹磕到了山石上、伤了根本,已然不可能怀上子嗣。” “而昔日西梁王室中,却有关于明姬公主未婚先孕、和一游方文人暗结珠胎的传闻。据说,西梁城破的前一日,明姬公主还打算和那男子私奔。此事,南相定也记忆犹新罢。” 子彦徐徐说着,也不顾南央惨白如纸的脸色。 “更巧的是,暗血阁奉命调查云弩去向,于城中探查时,却无意发现令公子似乎和端木族的人秘密会面,形迹可疑。不知,此时令公子可在府中,我与他对质几句,便可知晓内情。” 南央再也坐不住,腾地从座上站起,神色激动:“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子彦用手笼着茶碗,低眉笑道:“左相莫怒,我已将这些消息拦下,暂时还不会传入王上耳中。至于日后如何,恐怕还要由左相来决定。” 这话刁钻至极,南央第一次认真的审视眼前这位表面上与世无争、洁身自好的白衣公子,他低眉谈笑间,句句皆是利害,将他南央,将整座左相府都拿捏的死死的。这要何等缜密的心思,何等深沉的城府才能做到。 若非顾念大局,他只差一点,也和其他朝臣一样,将这白衣公子视为有贤君之才德、可与世子一较高低的储君人选。 事已至此,南央反而镇定下来,寒着脸问:“既如此,公子便把剩下的话一并说了罢。” 子彦感叹道:“与左相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果然能省去很多口舌功夫。” “两件事。第一,我需要左相协助我,扫清沧溟城内藏匿的端木族余孽。第二,我手头有些朝臣孝敬的贵重物品,不方便寄存别处,听说,左相府后院有片荷花池,面积大又景色怡人,想借来一用。” “你――!”南央半生耿直,何曾受过如此威胁,恼怒之下,只听子彦轻飘飘的补了句:“我给左相的条件,是保令公子周全,不知左相可愿答应我的条件?” 南央刚要冒出的火气,瞬间被浇灭,他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半晌,如失三魂,失力般叹道:“冤孽!” 南山寺后山,积雪未消,草木凋零。 南隽长跪于山脚处,端着碗素酒,缓缓洒到泥土里,祭拜亡魂。 他神色间,是怅然难以自拔的悲哀与疲倦。 相府的家丁们把沧溟城翻了一遍,却万万不会想到,自家公子会躲在此地。 九辰由阿蒙引路,找到这里后,便默默在斜靠在一颗树上闭目养神,等南隽拜祭完毕,才走过去,抱臂道:“他们总算从仇恨中解脱了,未尝不是好事。” 南隽苦笑一声,便展衣起身,对着巍峨寂冷的南山出神。 阿蒙似也感受到他胸中悲凉,难得乖乖的蹲在九辰肩膀上,不似往常闹腾。 九辰不是一个喜欢伤神的人,当失去一样东西时,便会费尽心思琢磨如何保住另一件。因而,他只是拍了拍挚友的肩膀,以表宽慰,便问:“你可有办法,找出端木一族的藏匿据点?” “南山寺只是一个开端,如果不能阻止他们,日后,恐怕会有更加惨烈的伤亡。” 南隽深深闭目,强忍着悲痛,道:“此事,只能从一个人身上下手。” “何人?” “车娘。” 九辰皱眉,终于明白,南隽为何如此神伤。被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背叛,伤心比伤身更甚。 南隽道:“各商路虽然不再听我号令,可还需要我一手经营的消息网来探查消息。这些年,车娘一直负责搜集情报,对这张消息网了如指掌。他们如果要举事,定然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情报,只要顺藤摸瓜,找到车娘,必然能找到他们的藏匿点。” “好,事不宜迟,你将重要的联络人都列出来,我派人按人头盯着,只要车娘一出现,我们就让她当这个引路人。” 这方法果然十分奏效,中午刚撒下网,到了晚上,就有死士来报,在北市一家铁铺发现了一位疑似车娘的女子。 九辰和南隽忙赶到北市,在那家铁铺旁的茶楼上捡了个临街靠窗的座位坐下。隔着窗户,隐约能看见一个头戴帷帽的鹅黄衣衫女子正摸出一锭银子递给铁铺老板,老板悄悄交给那女子一张纸条,又低声交谈了几句,便忙着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南隽虽看不清那女子容貌,但从身段和姿态上看,确是车娘无疑。车娘出了铁铺后,便坐上来街角处的一顶软轿。九辰悄悄比划了一个手势,蛰伏在暗处的死士会意,立刻紧跟了上去。 两人皆是无处落脚,南隽索性要了壶茶,和九辰边喝边等消息,顺便消磨时光。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三名银刀死士翻窗回来了。 他们身上皆带着淡淡的血腥气,似是与人打斗过,进来后,便单膝跪地,垂首无言。 九辰心一沉,皱眉问:“怎么回事?” 一名死士惭愧道:“我们技不如人,被他人挡住了去路。” 另一名死士道:“那人招式实在太快,属下还未出招,便被他击败于地。” 九辰一惊:“那人长什么模样?” 第三名死士答道:“一身青衣,袖中藏剑。” 九辰陷入沉默。 南隽眸光缓缓转动,似在思量:“难道……是他?” 这时,一人踉踉跄跄的推门闯入,头上斗笠被砍去了一大块,衣袍上也被划了好几道口子,原本俊朗干净的行头,此刻破烂狼狈。 “穆寒?” 见此情景,九辰几乎可以断定,大事不妙。 穆寒一脸羞愧,显然作为子营统领,在过去的人生中还没经历过如此耻辱:“将军,我们派出的二十名银刀死士,都遭到了一个青衣剑客的攻击。那人剑术实在刁钻,专挑人的手筋和脚筋,却不杀人。幸而属下逃得快,才免遭一劫。” 九辰冷冷一笑:“他若真想伤你,岂会给你逃脱的机会。只怕,他是故意放你回来,当这引路人的。” 穆寒未料到这一层,顿时悚然一惊。 窗外,忽然飘进一阵清风,木制的窗框被要摇得吱吱作响,一条黑影,肆无忌惮的贴着窗户飘了过去,连不会武功的南隽都瞧得一清二楚。 显然,这是一种□□裸的挑衅行为。 穆寒正欲带着另外三名银刀死士追过去,九辰却抬掌止住他,垂眸道:“我去。” 说完,他拿起剑,纵窗一跃,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半空中,尚稀稀落落的飘着小雪,整个北市都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中。 那黑影一路向北飘去,最终消失在最北边的城门楼处。 九辰后背伤重,追到城门前时,已是血透深衣,冷汗涔涔。 这个时辰,城门尚未关闭,因为下雪,出城人少,回城的人倒是很多。 城门楼的旗杆子上,从上到下,绑着一串人头。最上面的,是在浮屠岭聚众谋反的圣明大王的首级,最下面,三个妇人和一个小孩的头颅被绑在一起、悬于半空。 这些乱贼的首级,经过连日的风吹日晒,早已血迹干凝、面皮干瘪,如今被雪粒一裹,更辨不出原来模样。过往的行人,除了偶尔几个对着旗杆指指点点,大部分人都是低着头走,不敢直视。 一人青衫飘飘,目寒似雪,负手站在人群之外,冷冷的盯着人群中的黑袍少年。 九辰似是感受到这道目光,背影一僵,微微侧首,恰好与离恨天四目相撞。 离恨天青袖一挥,闪入道旁的树林里,九辰默了默,立刻紧追了过去。 黑漆漆的树林里,只有偶尔几声飞鸟扑棱翅膀的声音。 离恨天负手站在林中空地上,下巴微抬,盯着城门楼上竖着的那根旗杆子,积雪散发出的寒光,映照在他雪白的面上,愈发衬得他清冷逼人。 九辰顺着他视线望了会儿,嘴角牵出丝凉笑,垂眸作礼:“徒儿见过师父。” “啪!” 挟了内力的一掌,毫不客气的落在少年右颊上,异常响亮。 九辰身体晃了晃,半边脸有些麻木,耳朵也似被堵住一样,听不到半点声响。等缓过来,他平静的抹掉嘴巴上的血迹,微挑嘴角:“两年了,师父连见面礼都没变。” 离恨天目光愈寒。数日前,他初入沧溟,恰赶上浮屠岭之乱平息、圣明大王及其逆党百余人被枭首示众。成王败寇,本无可厚非,可城门楼上,一个三岁稚儿的头颅却令他通体生寒。他随口一打听,才知道这都是死士营那位年轻的主帅所为。 那一刻,他心中愤怒与失望交加,却分不清到底是失望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趁我还没后悔,立刻滚!” 离恨天从牙缝中逼出几个字,显然在极力压制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 九辰轻轻摇头:“徒儿此来,是为了向师父讨要一个消息。在达到目的前,徒儿是不会离开的。” ------------ 111.第 111 章 “是么?” 离恨天的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的:“那就从现在起,让为师好好教教你师门的规矩罢。” 他略带嘲讽的扫了眼对面的少年:“当然,本门规矩严苛,若世子殿下身娇体贵、受不了这份罪,就趁早离开。” 九辰毫不示弱的扬起嘴角,片刻,缓缓撩袍跪落,神色甚是乖巧:“徒儿既入师门,理应恭听师训,恪守规矩。” “好!” 离恨天面如寒冰,陡然抬高声调,伸手一指城门楼处:“跪到城楼下,对着那些稚子的首级,自己掌嘴!” 九辰陡然变色,震惊的望着那青衣男子,黑眸中杀气腾腾。 “怎么?世子后悔了?还是怕了?”离恨天冷笑着,满是讥诮。 九辰黑眸颤动,咬牙道:“稚子又如何?他们皆是乱臣贼子,死有余辜,我堂堂巫国世子,凭什么向他们下跪?” “呵。”离恨天眼神寒得吓人:“连三岁稚子都能悬首城上,若他日世子为君,巫国百姓,还有何活路!也许你这么做,可以讨得巫启欢心,可我告诉你,在我眼里,这只能算是欺师灭祖的大罪!” 他冷冷挑眉:“世子若是反悔了,为师决不强求。不过,为师倒是可以保证,关于那个女子的行踪,世子永远也别想得到!” 九辰眸光一缩,果然,离恨天打伤银刀死士后,继续跟着车娘找到了端木族的隐匿点。恐怕,他并不知车娘的真实身份,只是想破坏他的任务而已。 离恨天不急不缓的等着,他知道,自己拿捏住了这少年的七寸,总有办法将他制服。 九辰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胸口剧烈的起伏着,黑眸灼灼、恨意十足的盯着离恨天许久,才倏然松了口气,嘴角冷冷一挑:“我去。” 离恨天殊无喜色,冷诮一笑,便卷袖离去了。 北市,燕来客栈。 雅间内,子彦一袭白色锦袍,正凭窗而立,心不在焉的欣赏着窗外雪景。 不多时,熟悉的青色身影,踏雪而归,无声出现在客栈里。 子彦玉雕般的脸,终于展露一丝情绪波动,忙快步行至门口,恭施一礼:“离侠。” 离恨天扫掉身上落雪,又灌了口茶,方展袖落座,宽慰一笑:“不必紧张,那女子的行踪,已经查出来了。” 见子彦似有难言之隐,离恨天又道:“跟踪她的死士,已被我拦下。” 子彦终于松了口气,倏然展眉,面露感激:“多谢离侠。” “我早说过,对我,你不必言谢。” 离恨天意绪悠长的盯着子彦双眸,忽问:“这女子到底是何人?为何你们都在追查她行踪?” 子彦敛眸低笑道:“此事一言难尽,待事成之后,我自会同离侠解释。” 沧溟城,连接北市、通向北城门的玄武道很宽阔,小雪下了一日一夜,将整条道路都铺上了薄薄一层积雪,来往行人不断将雪粒踩踏成泥水,很快,又有新的雪花覆盖上去。 在靠近城门处、积雪堆积较厚的道路旁,此刻,却跪着一个黑袍少年,斜对着城楼门,低头垂目,一下一下,机械的抽自己耳光。少年对自己下手倒也狠,几乎每抽一下,嘴角都会溢出一丝新的血色。 街道两侧,百姓家中的灯火折射出来,笼罩在少年身上,只勾勒出他长长的羽睫和精瘦挺拔的身形。他整张脸都隐在阴影里,看不清面貌。 过往的百姓纷纷驻足,围成一片,对着这少年指指点点,有人惋惜,有人恻然,暗道究竟是谁家的孩子犯了大错,大雪天被罚在这里跪着自罚。也有人看不过去,愤怒的讨伐这孩子的父母太过狠心,竟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来惩罚一个孩子,多大的错不能商量呢。 雪越下越大,人们不敢过久滞留,都急着回家吃完饭,赶紧钻进暖暖的被窝里,抵御风雪。 行人越来越稀少,很快,宽阔的玄武道变得空空旷旷,异常寂冷。起初,百姓家的窗棂上,还能印出一家人和乐融融的模糊影子,到更晚一些的时候,街道两侧的灯火也渐次熄灭,人们渐渐进入香甜的梦境,告别旧的一日,为新的一日做准备。 唯独道旁的少年,依旧垂眸跪在雪地里,机械的抽自己耳光。细小的雪粒,一层层落在他身上,几乎已将他包裹成一个雪人。 一个青衣男子,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少年身后。 借着城门楼上的灯火,他看见,少年面前的雪地上,已经溅满星星点点的血色。 青衣男子略有动容,轻叹一声,道:“停罢。今日惩罚,到此结束。” 少年听话的停了手,依旧默默的低着头。 离恨天难得见九辰还有如此安静乖巧的时候,一时心软,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轻轻扫掉他肩头的雪粒。 九辰打了个战栗,像只刺猬一样,避开那只手。 离恨天皱眉,用力扳过来九辰肩膀,定睛一看,不由一愣。 少年目光倔强执拗,青紫发肿的面上,布满水色,也不知是融化的雪水,还是泪痕。 九辰仿佛被人撞破秘密一般,迅速偏过头,又迅速用手胡乱抹掉了那些水痕。 离恨天一时哑然。难道,自己做的过分了么? 抹干净脸,又深吸了口气,九辰才转过头,黑眸已静如深潭,哑声问:“那个女子,去了何处?” 离恨天静默片刻,想起对子彦的许诺,一时无言以对。 方才在树林里,他虽出言相激,却断然没想到,九辰真的会跪在这里,他以为,九辰只是负气之下答应了他,等他转身走了,便不会把他的话与他的看法放在心上。 一个情报而已,哪里值得这向来目中无人的小子这么做? 九辰死死的盯着离恨天,复哑声问:“那个女子,去了何处?” 离恨天张了张口,终是败下阵来,吐出四字:“西贝商号。” “多谢。” 半身衣袍陷在混着冰渣的泥水里,已经湿透,九辰艰难的扶地起身,咬紧牙关,摇摇晃晃的往道路中央走去。 离恨天忽然叹道:“你可恨我?” 九辰背影一僵,并未回头,只若无其事的扯了扯青肿撕裂的嘴角:“我与师傅非亲非故,礼尚往来,理应如此。” 顿了顿,他忽然扯着嘴角笑道:“若我是那稚子,宁愿现在死去,也不愿背负着仇恨活下去。师父又不是那稚子,怎知他不喜这结局?” 说完,他便一步步艰难地继续向前走去。 漫天风雪中,少年瘦长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 离恨天心中却百味杂陈,他记得,两年前他夜闯世子府,初见九辰时,只觉得那少年虽然有些心机算计,但总归还是个骄傲张扬的少年。如今,他用这种屈辱的方式惩罚于他,九辰不但出乎他意料的接受了,竟然还能心平气和的说出这么一句话,是真的无所谓,还是用两年的时间把那套心机与算计磨练的更圆滑了呢? 无意间,他瞥向了自己的手,刚刚被九辰避开的那只手。 雪光映衬下,他才看清手掌上刺目的血色。他本以为,方才用力扳那少年肩膀时,触摸到衣料的冰凌黏湿感来自融化的雪水,没想到,竟然是血。 九辰的体力已经接近透支。 离开离恨天视线之后,他基本上是走一段路,就要扶着墙缓一阵,或干脆坐在道上喘一阵,等胸口发闷的症状减轻一些后,再继续往北走。 他知道,南隽应该还在那间茶楼等着他。他自觉自己走了很久很长,可向前一看,依旧是白茫茫不见尽头的玄武大道,北市的牌楼,连看都看不到。这沧溟城中,处处都可能蛰伏着暗血阁的血衣卫,他不敢随意动用死士令,只能靠自己走过去。 从小到大,在巫王的训练下,他向来对“体力”这个词有十分清晰的概念。又努力走了一段之后,九辰知道,自己今夜是不可能走到北市了,再坚持下去,不是昏倒在路上,就是活活冻死。 冷风呼啸而过,将街道上的雪粒卷至半空,几乎刮得他睁不开眼睛。九辰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便拐进了旁边一条巷子里。巷子里有好几户人家,中间还隔着一条死胡同,胡同的尽头,堆放着烧饭烧炭用的木柴,一捆捆的堆放着,是百姓们存着御冬用的。 九辰搬开两捆柴火,便钻进柴堆中间的缝隙里,暂时躲避风雪。这些木柴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土腥气里,竟然混杂着草木独有的一种清香,闻起来十分舒服。九辰早已筋疲力尽,便缩起身体、往后一靠,准备小睡一会儿,恢复一下体力。 等靠上去的时候,九辰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儿。他背部触到的,并不是硌人的木柴,而是一团软软的东西,似乎还带着些温度。被人一压,那团软软的东西,似乎还动了一动,并带起一阵轻微的宝石撞击声。 方才那股奇异的幽香,应该就是从这团东西上面散发出来的…… 九辰甚是无语,难以想象这风雪之夜,除了他,还有另外一个倒霉的人也躲在这柴堆里取暖。而且,还极有可能是个女人。 九辰自觉的让出一些位置,在靠近口的地方重新靠坐下去。躲在里面的那团东西,便试探着向外挤了挤,见空间还算充裕,立刻又大胆的挪了挪。 叮铃叮铃,细碎的环珮撞击声在狭窄静谧的空间里响动着。里面的人影蠕动半晌,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姿势,紧紧的缩成一团。黑暗中,她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有些探究、又有些兴奋的盯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年。 “你……你是来和我相见的吗?” 半晌,她有些畏缩的开口,声音悦耳如出谷黄莺,显然对这问题的答案饱含期待。 九辰皱眉,扫了眼四周,确定这黑黢黢的柴堆里再没有藏着第三个人,便果断认定,这姑娘是冻坏了脑子,精神出了问题。 见少年反应冷漠,丝毫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那姑娘甚是失望的念叨:“她告诉我,只要躲在这里等着,他就会来见我。我都躲了一天一夜了,怎么还不来呢?” 她声音又是着急又是困惑,轻轻一动,身上宝石便叮叮作响。 九辰已经没有精力去提醒这傻姑娘“你可能被人骗了”,嗅着那傻姑娘身上十分安神的草木幽香,很快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夜九辰睡得香甜,却苦了穆寒和另外三名银刀死士,冒着风雪、满大街的找他们的主帅,就差将沧溟城掘地三尺。 第二日,九辰是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吵醒的。 天空尚未亮透,隔着木柴的缝隙,能清晰的看到十来个身披黑甲的戍卫营铁鹰卫,正挨家挨户的盘查着什么。 九辰这才想起来,前日夜里夜照公主突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这些铁鹰卫,只怕是在寻找夜照公主。 也不知是不是那幽香的作用,一觉醒来,他感觉自己精神好了许多,胸口也不再发闷,舒展了一下双臂,他便打算等这波铁鹰卫过去之后,去北市找南隽。 谁知,他手臂刚摸上那捆木柴,一股巨大的力,猛地将他拉了回去。九辰这才想起来,柴堆里还躲着一个傻姑娘,不过,这姑娘的力气也忒大了,搁在军中,当一员虎将都没有问题。 这一拉人倒不要紧,要紧的是那柴堆立刻晃了一晃。正在不远处搜查的戍卫营将士立刻注意到了这可疑的柴堆,迅速靠拢了过来。 那傻姑娘似乎很怕这群人,立刻紧紧的抓住了九辰的手臂。 九辰甚是无语的看着身后的肇事者,这傻姑娘,只怕是误以为他要挪开那捆木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为何如此怕戍卫营的人? 他来不及深想,一名铁衣卫手中的长刀,已经伸到了木柴的缝隙里。 九辰感觉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恨不得把自己整条胳膊都捏碎。 那傻姑娘隐在昏暗的光线里,唯独一双眼睛,透着惊恐。 九辰计较片刻,正要伸手去推那捆柴火,柴堆外,忽然飘进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是我养的猫儿调皮,躲去里面玩耍了,刀剑无眼,别伤了它。” 隔着缝隙,九辰只看到一双月白色的云纹锦靴和一片白色锦袍。 那些铁鹰卫似乎很忌惮说话之人,连忙道了歉,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去别的地方搜查了。 那双锦靴在柴堆外停顿了片刻,便转头离去了。 傻姑娘悄悄问:“这人真怪,怎么不找自己的猫就走了?” 九辰没理她,埋首沉默了好久,才突然伸手推开一捆木柴,钻出了柴堆。 他走出几步,发现那傻姑娘并没有跟出来,还缩在柴堆里等人,便回头瞅着黑洞洞的柴堆口:“你等的人不会来了,赶紧回家吧。” ------------ 112.第112章 风雪天里,一股突如其来的危机,也悄悄从沧溟城最核心的一环蔓延出来。 短短两日,整个沧溟的米面,都被人以高价抢购殆尽。听说,那些自称来自异域的商人,为了抢夺生意,直接赶着车马,挨家挨户的收购百姓家里囤积的米面。 那些实打实的黄金白银,令生活清贫的百姓心动不已,重新燃起了对未来的憧憬。头脑一发胀,他们早不记得,家中存储的是整个冬天要吃的粮食,见邻居们赚得金银满钵,也争前恐后的招揽那些商人上门,献出自己的储粮。 那些商人对粮食的渴望,像是无底洞一样,永不满足。等百姓们数完钱,感觉到肚子饿的时候,才恍然发现,家里的米缸空了,面缸空了,连囤积的芋头、豆子和麦子都没了。他们急匆匆的到南市去买米买面,却惊讶的发现,那些粮市的米店和面店也被人高价买空了。 寒冷的天里,百姓们被饥饿折磨的尤其痛苦,很快,有好事者开始聚集民众,到官府门前闹事,要求他们开仓放粮。更有胆大的,竟然带人从后墙翻入户部令史府,企图偷些粮食出来。 户部令史虽然对“有人在南市收购米粮”这个消息有些耳闻,却并未当回事,只因传消息的人说,那几个商人自称来自夜照国,因为没吃过沧溟的米面,才要带一些回去。 此次夜照使团来到沧溟,巫王让他们在规格最高的长林苑落榻,足见想与夜照交好的诚意。若因为这些小事,惹得夜照使团不快,破坏了两国结盟,那罪过就大了。因而,户部令史对此事反应便有些迟钝,等他真正意识到此事可能有人故意在背后捣鬼时,事态,似乎有些难以收拾了…… 倒霉的户部令史,在垂文殿被巫王骂得狗血淋头,连连保证,三日内,必要揪出这幕后黑手,给王都百姓一个交代,否则便辞官让贤。 如此大肆的收购米面,并能悄无声息的从沧溟转运出去,绝非一群普通异域商人就能办到。在巫王面前做出保证后,户部令史立刻带人包围了夜照使团落脚的长林苑,命夜照王子舒靖交出那几个商人。那舒靖王子本就因为夜照公主突然失踪的事心里窝火,对此次沧溟之行多有后悔,一听这事儿,竟是直接动手将户部令史打了一顿,赶出了长林苑。 于是,倒霉的户部令史,直接躺在担架上,让人抬进了垂文殿,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要求巫王严惩夜照使团。 夜照公主在巫国失踪,巫国本就理亏,如果证据不足、贸然抓了夜照商人,两国势必要交恶。巫王正拿捏不定,殿外忽有内侍来报:“子彦公子到。” 子彦墨发之上,尚沾着雪粒,脸也冻得发青,显然刚从外面回来。简单行过礼,他含笑禀道:“父王,夜照公主找到了。” 这喜讯乍然从天而降,巫王大喜,忙问:“在哪里找到的?” 子彦敛眸笑道:“说起来,是个天大的误会。公主只是一个人闷得慌,偷偷溜出长林苑到南市逛了逛,谁知竟然迷路了,一直在一个农户家外的柴堆里躲着。” “人呢?” “就在殿外。” 巫王稍稍松了口气,命晏婴将夜照公主请进来。不多时,一个身着淡蓝色流仙裙的少女,蓝纱覆面,从殿外盈盈走了进来。少女身上挂满宝石,每走一步,都叮叮作响,十分悦耳。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充满好奇的打量着这座空旷的宫殿。 很快,少女的目光被宫殿两侧的烛台吸引住了,她欢快的跑过去,也不在乎满殿人惊愕的目光,直接凑上去,围着那烛台细细打量,打量了一会儿,她愈发感兴趣,伸手就想端起那烛台。 晏婴跟在后面,眼疾手快的挡在公主前面,眯着眼睛笑道:“这烛台乃重铁制成,足有七八十斤,公主拿不动的。” 公主根本听不进去,隔过晏婴肩膀,轻轻一捞,那烛台已被她轻轻松松握到手里。由于太过兴奋和好奇,公主还端着几乎和她一样高的烛台,欢快得转了几圈。 殿里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巫王都用一种十分探究的目光看向这夜照公主。 依照传言,这位夜照公主患了怪病,应当是病恹恹的才对,怎么会如此活泼……还力大如牛…… 连长林苑的掌事也时常奏禀,夜照公主每日只对着窗户发呆,如失三魂七魄,似痴似傻。莫非,公主失踪的这一日一夜,遇到了什么江湖不出世的高人,治好了她的怪病? 子彦见状,抿唇一笑:“舒薇公主天真无邪,不懂巫国礼仪,还望父王莫怪。” 巫王缓缓点头,心中却有另一番计较,便墨眸一凛,吩咐晏婴:“你立刻带着孤的旨意去长林苑,告诉夜照王子这个喜讯,并请他入宫参加今夜的晚宴。” “告诉王子,今夜,孤要宴请整个夜照使团。” 晏婴难得见巫王展颜,忙躬身应道:“老奴遵命。” 子彦沉眸片刻,忽道:“父王,听说夜照使团里,有一位国师,不仅精通天文地理和经商之术,医术也十分高明。当年,舒薇公主突患怪病,夜照医官皆束手无策,可这位国师配的一种药丸,却能助公主舒缓病情,百试百灵。今夜晚宴,一定要讲这位国师也请来才好。” “哦?竟有此事!” 巫王亦被勾起兴趣,当即嘱咐晏婴,一定要亲自邀请那位神秘的国师来参加今夜晚宴。 晏婴忙应下,犹豫片刻,又问:“王上,可需老奴派人去章台宫,向王后禀明晚宴事宜?” 巫王微微拧眉,扫了眼子彦,却道:“不必了。今夜晚宴,让云妃来操持。” 晏婴目色一闪,躬身道:“老奴遵命。” 晏婴退出殿后,子彦神色一正,肃然禀道:“父王,儿臣有要事要奏。” 巫王知他向来沉稳,见他面色不同寻常,料想定是大事,便问:“可是南山寺之事,查出了线索?” 子彦颔首,从袖中取出一物,恭敬的呈到巫王案前。 那是一张,折着的白纸,巫王展开一看,扫见纸上的青狐标记,陡然变色。 “这是――端木族!” 巫王面色发白,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忽觉背脊发寒。 子彦道:“不错。父王可还记得,两年前,浮屠岭上,有两个西梁余孽,勾结楚人绑架了含山妹妹,意图谋害父王。” 巫王捏紧那张白纸,脸色阴沉的吓人。那件事,他自然是记得的,那些西梁余孽,胆敢挑战他的权威与底线,罪不可恕,可恨至极! 子彦抬眸,缓缓道:“那两个西梁余孽,皆是端木族中的重要人物。” 巫王神色一震。 “你的意思是说,孤在南山寺遇刺,和当年那件事一样,是端木族一手策划?” “证据确凿,儿臣不敢妄言。若儿臣没有猜错,这两日沧溟城突然断粮,恐怕也与端木族脱不了干系。” 子彦倏然撩袍跪落,眸光坚定,声音清澈有力:“如今,这一族西梁余孽,正集结于沧溟,密谋举事。儿臣已经探查出他们的藏身之处,今夜晚宴,儿臣恳请父王,准儿臣带兵剿灭这些逆贼,保沧溟和稳!” 巫王起身,墨眸深处,迸出凌厉杀气,沉声道:“孤――准奏!” 入夜,已是几十年老字号的西贝商号,在飘摇动荡的沧溟城中,显得格外古朴沉寂。 商号的后面的独院里,有座简朴的二层竹楼,竹楼四周种满兰草青竹,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竟能经冬不凋。 冷风吹过,不断有雪粒从竹叶上簌簌坠落,覆在兰草之上,渐渐埋没兰草踪迹。 二楼雅室内,一个身着鹅黄衣衫的美艳女子,身上披着厚厚的披风,正独坐灯下,细细的研究手中一张绘着细线的羊皮纸。 “嗖――” 一支暗箭破风而来,穿过半开的竹窗,直接射到了江漓面前的案板上。箭上,绑着一根竹管。 江漓一惊,惊魂甫定的行至窗边,向下望去,外面黑洞洞的并无半个人影。她沉吟片刻,便斗着胆子拔出来那支箭,取下上面的竹管。 竹管里,是一张卷纸,纸上,散发着她熟悉的荷香味。江漓一怔,迅速打开卷纸,待扫过上面的内容,却是目光颤动,隐有泪光。 片刻后,她立刻披上斗篷,匆匆步下竹楼。 竹楼下的青竹林里,南隽一袭锦衣,背对着她,长身玉立。 江漓乍见这日思夜想的背影,再也忍不住,从背后缓缓抱住了南隽,无声哭泣。 南隽任由她抱着,等她情绪平复了一些,才解开她的手,缓缓转身,眉间异常清冷,道:“带我去见他们。” 江漓断然摇头:“不,此地太危险,若被他们发现……公子会有危险。我……我马上送公子离开。” “他们不懂我,难道,你也不懂么?” 南隽缓缓笑着,目中带伤:“身为少族长,我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族人去送死,身为人子,我绝不会辜负母亲遗愿。今夜,你若不帮我,我就只能硬闯了。” 说罢,他真作出一副要冲出竹林的形容。 江漓一把拽住他,哽咽道:“我带公子去。” ------------ 113.第113章 西贝商号昏暗的密室里,刀枪林立,凶光暗藏。二十路商脉的负责人皆换上了干净利落的黑色夜行衣,手边的几案上,搁着清一色的黑金长刀,烛火映照下,闪着烁烁寒光。 此刻,二十多双眼睛,皆警惕而又略带忌惮的盯着站在密室中央、那个突然闯入的锦衣公子。 震惊之下,立刻有人不满的质问江漓:“身为联络使者,你怎能随意将不相干的人带到这里,若计划泄露,你可担得起这责任?” “没错。万一左相府带着官兵悄悄尾随在后,我们岂有活路?” 江漓正不知如何解释,南隽目光陡然一寒,冷冷逼视着说话的那两人,从喉间溢出丝冷笑:“几日不见,我这少族长,倒成了「不相干的人」。还真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 他从容扫视一圈,丝毫不惧满室刀光,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毫不客气的坐到了密室里唯一的主位之上,双手扶着把手,往椅背上随意一靠,唇角一勾,邪魅的笑道:“接下来,就让我这个「不相干」的少族长,来猜一猜,诸位今夜将如何死去罢。” “公子……!” 江漓听得心惊胆战,果然,方才说话的那二人立刻拍案而起,目眦欲裂的盯着主位上的锦衣公子:“你、你这是何意?莫非,你真是南央那狗贼派来的奸细?” 其余人闻言,纷纷将手按住了旁边案上的刀柄,随时准备持刀跃起,满怀敌意的盯着南隽。有几个人的眼睛里,甚至带上了恨意。 “哈……” 一阵戏谑的笑声,骤然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响起,十分不和谐。 南隽似乎觉得这场面有些滑稽,诧异的道:“何必如此紧张?诸位既愿以卵击石,赌上身家性命来行谋逆之事,我若真带了官兵过来,诸位不应该从容赴死么?怎么看诸位此刻神态,倒像是十分怕死呢。” 室中众人,皆是歃血为盟过的,被他一激,皆露出勃然怒色。 “唉。” 南隽甚是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我先猜猜,巫王今夜大宴夜照使团,江族叔此刻,怕是已经带着其余十路负责人,伪装成夜照使臣,陪舒靖王子去巫王宫赴宴了罢。江族叔有夜照国国师的身份作掩护,你们想要举事,可方便多了。” “按照规矩,这国师是要到御案前向巫王敬酒的。从御案到阶下不过半丈距离,如果国师趁机发难,那巫王毫无防范,恐怕是凶多吉少。到时,你们带人埋伏宫外,和江族叔叔里应外合,趁乱杀入巫王宫,就算不能全身而退,也能多拉些巫人为西梁冤魂陪葬。此等壮举,必将在史册上载入重重一笔,以供后人瞻仰。” 二十人遽然变色,一人面露惊恐,颤抖着问:“你、你怎么知道?” 南隽面露遗憾,摊了摊手:“这等图穷匕见之策,连我这个有名无实、无力御下的废材少族长都能想得到,巫启治国多年,心机深沉,只怕比我猜到的更早。” 他悠然挑眉:“依我看,诸位也不必带领族中兄弟去宫外埋伏了,这接应的信号,你们怕是等不到了。有这时间,倒不如好好的替他们选口棺材。” “你――你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扰乱军心!” 一人拔刀跃起,几个箭步冲向主位,便欲砍向南隽。 江漓大惊,展袖挡在主位之前,喝道:“陆管事,你怎可对少族长不敬!” 陆一白主要负责西部诸国和巫国间的水路商运,是江淹一手调教出来的弟子,行事磊落、仪表堂堂,虽然才三十出头,却已在族中颇有威望。 昔时,陆江两家曾指腹为婚,在家人的影响下,陆一白从小就是把江漓当做未婚妻子看待的,只因后来巫国来犯、西梁城破,陆家家破人亡,这桩旧事才渐渐被人忘记。可陆一白的心中,却从未忘记过江漓,在端木族立稳脚跟之后,他不止一次向江淹提起他与江漓的婚事。但因为江漓一直隐姓埋名、跟随在南隽身边做联络使,这事儿才我一直搁置了下去。 此刻,见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子,如此维护一个背叛了本族的人,陆一白不由妒火丛生,红着眼睛道:“阿漓,当年若非南央那狗贼骗取明姬公主信任,打开城门,西梁怎会国破?陆家与江家怎会家破人亡?什么少族长,他为了荣华富贵,攀附左相府,认贼作父,置明姬公主和整个西梁的血仇于不顾,是彻头彻尾的混账小人!到现在,你还要维护他么?!” “不!”江漓贝齿紧咬,目光颤动:“公子他不是这样的人!” 啪、啪、啪―― 有节奏的击掌声,缓缓响起。 南隽于半空高举双掌,拍完,唇边溢出一抹寒笑:“陆掌事说的一字不差,我南隽就是这样的人!今日,我来这儿也没别的事,就是想送诸位最后一程。哦对了,方才来的路上,我见这商号斜对面有家棺材铺,十分合时宜,就自掏腰包、给你们每人都买了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诸位不必承情,也不必还钱,权当我这少族长的一份心意。” 举事在即,众人最忌讳说不祥之语,他却如此肆无忌惮的玩笑戏言,诅咒众人死去,密室里的二十人忍无可忍,唰得亮出长刀,将主坐上的锦衣公子团团围住。陆一白气急之下,一把推开江漓,直接将刀逼至南隽眼前。 江漓被挤到包围圈外面,只见密密麻麻的森冷刀刃,皆对准中间那抹锦衣,不由捂紧心口,惊恐至极。 南隽扬眉,淡然一笑,伸指弹了弹伸到他鼻尖的那柄长刀,泰然道:“陆掌事,若我没有记错,你的爷爷,是昔日西梁常胜将军陆诚,忠君报国,立下战功无数,后来,因为不肯收取贿赂,得罪了西梁王身边的佞臣常喜,被那常喜诬告贪污军饷、假公济私。西梁王听信谗言,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给他,便将他贬去守城门,以致巫军突袭,朝中无将。” “你的父亲陆秋山,继承了陆家家风,刚正不阿,不懂阿谀奉承,别的考生都在给主考官送礼,他却非要凭才华取胜,国试六次,五次落选,好不容易进了次殿试,没想到,西梁国主竟命常喜来当殿试主考。常喜当着满朝文武和其余考生的面,嘲笑你父亲衣着寒酸,登不了大雅之堂,你父亲羞愧离殿,空有满腹才华,最终,也只是在一个令使手下当个幕僚。” “西梁城破时,西梁国主只顾自己逃跑,弃满城百姓于不顾。你爷爷陆诚守着北门,不肯放西梁王离去,跪在马前请西梁王留下来,和西梁百姓共存亡,没想到,西梁王恼羞成怒,竟让常喜一刀砍掉了你爷爷的头颅。西梁城破后,你父亲陆秋山带领西梁遗民,隐匿在城内,昼伏夜出、四处击杀巫军,护送西梁王逃跑。谁知,那西梁王鬼迷心窍,为了保命,竟在常喜的挑拨下,去巫军帐前举报你父亲的藏身之处。后来,你父亲被捕,拒不投降,被巫军处以极刑。” 陆一白握刀的手,剧烈颤抖起来,牙关战栗,吼道:“你住口!” 南隽逼视着他,讥讽一笑:“若你父亲和你爷爷在天有灵,知道你为了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国主,去赴汤蹈火、赌上性命,定会十分「欣慰」罢。” 陆一白泪流满面,瞬间崩溃,再也握不住手中长刀。 南隽晒然,又将目光投向另一个面皮细净的中年男子,高声道:“秦掌事,若我没记错,你的父亲,是昔日西梁吏部的一个小小掌簿,虽官微言轻,却老实勤勉,未尝出过一错。可就因为他带着你母亲参加了一次宫中宴会,你们秦府便大祸临头。西梁国主觊觎你母亲美貌,宴会结束后,竟命常喜暗施毒计,将你母亲留在宫中,强行奸污。你母亲不堪受辱,回府后,用一根白绫结束了性命。你父亲敢怒而不敢言,忍辱负重,尝尽冷嘲热讽。” 那秦管事身体一僵,目中陡然流露出无限悲苦和恨意。 南隽冷然道:“若你母亲在天有灵,知道你为了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国主,去赴汤蹈火、赌上性命,定也会十分「欣慰」罢。” 黑金色的长刀,砰然坠地,年近四十的男人,被揭开伤疤,竟是蹲在地上,悲声长哭。 南隽冷眼扫过围住他的众人,和他们手中的刀刃,道:“诸位都是西梁旧民,还需我一一历数这些西梁旧事么?当年,我母亲以一国公主的身份,创立端木族,游历从商,虽有以商干政之嫌,可她最大的心愿,是让端木族成为庇护自己子民的巢穴。西梁城破时,母亲完全有机会逃出来,带领端木一族报仇雪恨。可她没有反抗,没有逃走,反而坠下城楼、以死明志,就是希望你们能放下仇恨,好好的活下去。” 暗室里的人,皆陷入沉默。一双双眼睛,呆滞而迷茫的望着主位上的锦衣公子。这些话,太过颠覆他们以往的信念,十年来,他们一直活在国破家亡的仇恨里,从来没想过放下仇恨会是什么样子,也从未想过放下仇恨。 他们日日被仇恨压迫的喘不过气,即使个个腰缠万贯,也抵消不了那种痛苦。他们大部分人,都没有成家立业,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以后都是要为国仇殉身的,美满的家庭,衣食无忧的生活,只会令他们愧疚难安,觉得自己对不起那些西梁亡魂。 说罢,南隽自袖中掏出一方白色绢布,于半空用力一扬,铺于案上,凤眸一挑,道:“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劳烦诸位,在这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并当着我母亲亡灵起誓,放下执念,再不谈西梁旧仇。” 众人一惊,本能的抵触起来,刚刚松懈的手,又紧紧的握住了刀柄。 这时,密室顶部的木板缝隙里,忽然漏下来一滴滴油腻的液体,伴随着刺鼻的汽油味。众人神色大变,只见南隽定眸一笑,神色铮然:“是我的同伴,正在上面浇油。哦,忘了告诉诸位,那金丝楠木棺材,我也给自己订了一口。今日,若不能说服诸位放弃举事,我便准备和你们一起烧死在这里。” 说着,他以袖掩鼻,笑得凉薄:“今夜风大,待会儿这火一起,诸位恐怕没多少时间思考。” “你这个疯子!” 不知是谁低声咒骂的一句,众人终于不能保持镇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虑与恐慌之中。他们试图去开密室的门,却发现那门似是被人从外面锁住了机关,任刀撬脚踢,根本打不开。 站在最外围的江漓,却陷入了更深的担忧中,父亲已随舒靖王子入宫,南隽就算能成功说服这些人,谁又能阻止父亲呢? ------------ 114.第114章 宴请夜照使团,是难得一见的盛事。一散班,那些符合品阶的官员便结伴进宫,向重华殿涌去。 夜照王子舒靖骑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停在文德门前,他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百余人的夜照使团。他们手中捧着各种稀世珍宝,红的,蓝的,绿的,色泽纯正,璀璨生辉,令过往的官员啧啧惊叹。 舒靖王子和他的随从都是骑马来的,其他使臣大都徒步跟着,因此使团中间的一辆缀满宝石的马车就格外引人注目。 大家本以为,那车里坐的是夜照公主,谁知过了会儿,里面竟是走出一个身穿灰袍的老者,精瘦干练,长髯及胸,双目炯炯有神。 “国师,这巫王宫大气宏阔,可比咱们夜照的皇宫威风多了。” 舒靖王子慵懒的跨坐马上,端详着巍峨雄壮的文德门,调侃道。 老者悠悠一笑:“九州诸国,属巫人野心最大,这巫王宫每一块砖墙,都沾着异族人的鲜血,哪里能和纯洁无争的天雪宫相比。” “哦?”舒靖王子捏着下巴思考:“国师似乎很了解巫国。” 老者笑意淡去,寒风中,一身灰袍,格外萧索。 “对面的,可是夜照国舒靖王子?” 尖细的问询声,隔着风雪,远远传了过来。 “我就是舒靖,来着何人?”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一个身穿朱袍、头发灰白的内侍,带着一队青衣内侍,从侧门鱼贯而出。 领头的朱袍内侍走到舒靖王子马旁,慈眉善目,躬身笑道:“老奴乃内廷总管晏婴,奉王命来接王子入宫赴宴。” “晏总管好。” 舒靖客气的做了个礼,左右张望:“怎么不见我妹子?” 晏婴笑道:“我们王后,已经命人带公主去重华殿了,老奴这就带王子过去,让你们兄妹相见。” 说完,晏婴又同江淹躬身作礼:“想必,这位就是江国师吧?” 江淹展袖回了一礼,没有答话,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这已是十分不友好的行为。晏婴见他精神矍铄,骨骼狭长,长相很奇特,料想这世外高人有点脾气也正常。 “有劳晏总管带路了。” 舒靖翻身下马,大手一挥,便招呼着一众使臣呼啦啦朝宫门走去。 重华殿内,百官齐聚,灯火辉煌。 巫王携巫后坐在主位之上,下首依次坐着云妃、湘妃、史妃、吴妃。朝中百官,按文武分坐两列,文臣之首坐着南央、桓冲,武臣之首坐着东阳侯、史岳。 子彦和巫子玉合坐一席,紧挨着桓冲。武臣那边,史岳下首是季剑,季剑旁边,空着一个位置,据说是新任的死士营主帅九辰,因军务缠身,未能参加晚宴。 夜照使团人多,坐了四排才坐满,几个朝廷命妇,正围着夜照公主,好奇的打量她身上挂的那些宝石。唯独桓莼安静的坐在一旁,不时朝对面文官末席瞥一眼。那个位置本是南隽的,此刻却因为当事人没来,被一个司礼官占了。 宴会开始,舒靖王子端起酒杯走到御案前,朗然笑道:“舍妹迷路走失,全赖王上全力寻回,才能平安无事的坐在这里。今日贵国百官齐聚、英才济济,舒靖代表夜照国,敬王上王后一杯。” 说完,他一饮而尽,咂着舌头道:“好酒,好酒!” 巫王见状,长声笑道:“王子性情洒脱,仪表堂堂,果然和我巫国男儿性情相投,孤陪你喝了这杯。” 旁边,巫后端静而笑,也跟着巫王饮尽了杯中之酒。 舒靖兴致大发,又连饮了两杯,方道:“我听说,贵国的世子殿下,精于骑射,辩才无双,也是个厉害人物。” 他在大殿里扫视一圈,最终把目光落在子彦身上,眼睛一亮:“莫非,这位就是世子殿下?” 这问题突兀又尴尬,百官目光,齐齐投向这边,云妃也是面色微变。不料,子彦轻笑一声,缓缓端起酒杯,眉目冲静,毫无怨怼之态:“在下巫国公子,巫子彦,见过舒靖王子。” “原来是子彦公子,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舒靖忙打了个哈哈,自罚一杯,表示歉意。子彦始终面不改色,从容优雅,还主动将文时侯及群臣一一介绍给舒靖。舒靖不由在心中暗叹,这位巫国公子,也是个人物。 舒靖又挨个把百官敬了个遍,酒过三巡,兴致大起,便摇摇晃晃走到御案前,醉眼微醺,向巫王道:“王上,此次出使沧溟,舒靖其实有个不情之请。” 巫王举杯笑道:“王子但说无妨,只要孤力所能及,必帮王子实现心愿。” 舒靖嘿嘿一笑:“这心愿,其实和舍妹有关。天下皆知,五年前,舍妹患上一种怪疾,整日痴痴傻傻,药石无灵。说出来不怕王上笑话,舍妹患上的并非什么不治之症,而是相思病。” 百官闻言,顿时哗然,那些朝廷命妇,和吴妃、史妃等人,都忍不住掩袖笑了起来。舒薇公主有些懊恼的盯着自己的兄长,脸一红,赶紧把头藏到了桓莼身后。 史妃向来心直口快,低声同吴妃道:“这外族女子,还真是奔放大胆,丝毫没有廉耻之心。” 吴妃道:“这也不奇怪,妹妹听说,他们那儿的人,父亲死后,儿子可以娶自己的后母呢。” 湘妃在一旁听着,轻挑眉尖,奚落道:“男欢女爱,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听说,当年史妃姐姐为了讨王上欢心,也是使尽了手段呢。” “你――!”史妃脸色顿变,反唇讥讽:“要说勾引男人的手段,谁能和湘妃妹妹这样的青楼女子相比呢?” 湘妃笑道:“那也是我的本事。” 史妃气得哑口无言。 吴妃忙打了个圆场,咯咯一笑,把话锋转向舒靖:“听王子的意思,这害公主得了相思病的人,在我们巫国了。不知,那人可在这殿中?” 说着,她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大殿内寥寥几个未婚青年。百官们也在四处寻找,好奇这让夜照公主相思了五年的男子,究竟是哪个同僚? 巫王也好整以暇的等着听后文。舒靖王子却抓了抓脑袋,嘿嘿道:“说实话,这事儿我也不确定。只怕,还得舍妹来认。” 他隔空喊了声:“妹子,你来瞧瞧,这大殿里有你要找的人吗?” 史妃和吴妃立刻伸长脖子等着看好戏,众臣闻言,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夜照公主慢慢从桓莼身后探出头来,水灵灵的大眼睛,四处逡巡一圈,然后失望的摇了摇头,又躲回了桓莼身后。 巫王也有些忍俊不禁道:“难道,王子也没见过那人吗?” 舒靖王子叹道:“五年前,我带着妹妹去漠北买马时,中途遇到了沙尘暴,妹妹被卷入大漠之中,生死未卜。那片荒漠被当地人称为死亡之地,毒蛇猛兽流窜,堆满白骨。当时,妹妹被毒蛇咬伤,九死一生,幸而有位巫国的小将军救了她。妹妹不知道那小将军的姓名,只记得那小将军在荒漠中驯服了一只号称「大漠之王」的苍鹰。” “更巧的是,前两日在沧溟城里,我们见到了那只苍鹰,可他的主人却失踪了。这巫国是王上的天下,舒靖想来想去,也只能找王上来帮忙了。” 这故事甚是传奇,不少大臣虽听得津津有味,还是一头雾水。几个知情人的脸色,却有些不大对劲儿。 比如闷头喝酒的季小将军,突然抬起了头,扫了那舒靖王子一眼,又扫了那舒薇公主一眼。东阳侯的脸色,则变得十分奇异。 最猝不及防的当属巫王,他本想当个局外人,好好听个故事,顺便帮忙找找人,送舒靖王子和夜照一个人情。可现在,事态的发展,似乎有些超出他的控制…… 巫王无意识的转着手里的酒杯,沉眉思索。一旁的巫后看在眼里,勾唇浅笑,轻轻抚摸着指甲上的丹蔻。 吴妃忍不住笑问:“那人的名字,王子总该知道罢。” 舒靖看起来很苦恼:“我问了替他豢养苍鹰的人,听说,他们也是偶然相识,不知对方姓名。” 子彦轻抿了口淡酒,低头不语,倒是巫子玉兴致勃勃的同子彦攀谈:“王弟,这事儿你可听说过?” 子彦摇头:“不曾听闻。” 巫子玉瞄了瞄四周,悄悄道:“我还真见过这只大漠之王。” “哦?”子彦眸光一转:“王兄在何地见过?” 巫子玉低声道:“两年前,风楚来使,王上带着他们在东苑围猎时,那只苍鹰就出现过。不过,那鹰的主人却没露面。” 其他朝臣也都在窃窃私语,舒靖王子还凑到那帮武臣中间,挨个打听他们麾下有没有这样一个小将。 所有人都被夜照公主这件奇闻吸引住,一直双目微阖、处于入定状态的夜照国师江淹,突然端起酒杯,起身越过使团中的其他人,径自来到御案前,恭施一礼:“夜照国师江淹,见过王上,愿王上身体康健、盛德不衰。” 这声问候,倒是打破了沉寂,也化解了尴尬,巫王重新握住酒杯,疏朗一笑:“听说,国师乃杏林高手,自配神药,能消百病,百试百灵。不知,孤能否有幸求上一副?” 江淹抚须,呵呵笑道:“王上言重了。只要王上有令,别说一副,就是千副万副,臣也拱手奉上。臣,代表我夜照子民,敬王上一杯。” 说罢,他缓缓举起酒杯,躬身一拜之后,才把酒杯慢慢放到唇边。低头时,他浑浊的双目,陡然迸出一道寒光。 子彦悄悄搁下酒盏,手指在案上敲了几下,重华殿殿顶之上,蛰伏在暗处的影子立刻悄悄移形换位,朝御座方向靠近。两名内侍装扮的血衣卫,无声跪到夜照使团后面,出手如电,捂住席末两个夜照使臣的嘴巴,将他们拖进了阴影之中。 夜照使团中,数十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江淹,他们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眸底跳动着不知名的火焰,似乎在等待某种信号。 江淹不紧不慢的喝着杯中之酒,精光四射的眼睛,隔着酒盏,投向四妃的位置。吴妃嘴角婉柔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与那道目光相撞后,轻轻点头,一双玉手,悄悄伸进垂纱袖中。 群臣还在专注的讨论夜照公主的情郎,殿顶之上,一柄柄寒刃,如毒蛇一样,悄悄吐出蛇信子,窥视着下方。 杯中酒,只剩下最后几滴。江淹捏紧酒杯,正要一掷为号,殿外,忽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江国师,还不束手就擒!” 江淹神色陡变,转头一看,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黑袍少年,冒着风雪,大步踏入殿中,身后跟着十多名手握银刀的将士,和一个上了年纪的朱袍官员。 子彦极轻的皱了皱眉,手指一点案面,藏在殿顶上的影子悄然收回了兵刃。百官见这阵仗,顿时炸开了锅,这大殿之上,公然携刀带剑,可是大忌。于是,夜照公主的事被抛到了脑后,大家又开始猜测这嚣张跋扈的少年究竟是什么人物,竟然公然藐视王法。 少年整张脸都隐在兜帽之中,一双黑眸,凛冽锋利,也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大步流星的走到御案前,单膝跪落,高声道:“父王明鉴,这夜照国师江淹,以国师的身份作掩护,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这,这怎么可能?!” 这些话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夜照使团和巫国百官都沸腾了起来。大部分官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少年就是他们巫国那位卧病五年的小殿下。不过,但从这阵势来看,这位小殿下,似乎没有传言中那么病弱不堪。 江淹又惊又颤,怒道:“我与殿下素未谋面,殿下为何要这么污蔑我?” 巫王也被搞得猝不及防,沉声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九辰正色道:“回父王,这江淹自从来到沧溟,便仗着国师身份,撺掇使团中的商人大肆收购沧溟米粮,囤积居奇,意图贩卖到因寒冬陷入饥荒的漠北诸国,大捞一笔。这两日,还有夜照商人,意图高价向军中贩卖漠北的汗血宝马,儿臣拷问之下,那两人承认,也是受了江国师的指使。” “如今巫国和夜照交好,怎能容许这种贪财忘义的小人从中作梗,让两国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儿臣请求,立刻拿下江淹及其同党,严加惩治,给沧溟百姓一个交代,也替夜照使团洗清冤屈。” 巫王惊怒之下,猛地拍案起身:“此事当真?” 九辰道:“此事,户部令使大人也可作证。” 跟在后面的户部令使立刻提袍跪落,手中捧着厚厚一沓收据,禀道:“回王上,这是臣带人从长林苑江国师居住的房间搜出来的,全都是他们从南市收购米粮的收据。” 在一旁侍候的晏婴连忙呈送给巫王,巫王一页页阅完,脸色愈发阴沉。他命晏婴递给舒靖,道:“王子也看看这些东西。” 舒靖看完,仍旧难以相信,叹道:“我以为,国师是不食烟火的世外高人,没想到,也是个俗人。” 江淹捏紧酒杯,嫉恨的盯着九辰。 九辰起身,大手一挥,众银刀死士立刻上前,将江淹按在地上,拿绳子绑了。 江淹奋力挣扎,高呼:“这是栽赃诬陷!” 兜帽下,九辰挑起嘴角,冷冷一笑:“国师拒不认罪,是想要你手下的三十多个商人来替你偿命么?” 江淹一惊,盯着那少年凛冽黑眸,似乎明白了什么,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这场面太过惨烈,许多人掩袖侧目,不忍直视。吴妃惊恐的睁大眼睛,瑟瑟发抖,如风中残花。 此刻的巫王,却震惊的盯着九辰手中的那把追星剑,神色一僵。 满殿沉寂中,叮叮铃铃的宝石撞击声突然响起,如风铃一般,欢快的在大殿里穿行,和这紧张的气氛十分不衬。 全身挂满宝石的夜照国公主,忽然冲了过来,从后面紧紧抱住九辰,好像看见一块鲜美的肥肉般,欢快的道:“我终于找到你了!” 百官立刻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九辰皱了皱眉,想要扒开那只手。 怎奈,这姑娘力大如牛,如狗皮膏药般,紧紧贴着他,怎么也扒不动。 御案前一片混乱,没有人注意到,有两个人,悄悄离案朝殿外走了。一个是子彦,一个是南央。 只有文时侯巫子玉,抿着一口酒,饶有兴致的观赏着这一场场变故。 ------------ 115.第115章 巫王最终下令将江淹关入内廷诏狱,等和夜照王子商议之后,再做处决。 原本热热闹闹的一场晚宴,因为这个小插曲,有些冷了下来。 夜照王子舒靖是个豁达人,也是个聪明人,忙重新倒满一杯酒,来到御前,笑道:“是我的疏忽,给贵国带来如此麻烦,舒靖自罚三杯,给王上赔礼了。” 说完,他连饮三杯,滴酒不剩。喝完酒,又满脸红光的道:“王上,我们夜照人向来直爽,说话从不拐弯抹角。舍妹既和贵国世子殿下有这么深的缘分,还望王上成全他们的姻缘,让舍妹有个好的归宿。我夜照愿以半国财富做陪嫁,日后,巫国与夜照永结同盟,巫国但有所需,夜照全力以赴。” 原本冷下去的宴会气氛,瞬间又高涨了起来。 夜照的富有,在九州是出了名的。端木族虽掌控九州商脉,那是一钵一钵辛苦挣出来的,可夜照不同,夜照坐拥天山,便等于坐拥天山上的所有玉石宝物,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若夜照真的用半个天山做陪嫁,巫国国库,在未来的数十年都会很充盈。 更重要的是,如果日后巫国真的和风国、楚国打起来,处于三国交界处的夜照,就是巫军最有保障的粮草库。 这条件实在是太诱人了,几个平日里刻板严肃的朝中重臣,眼睛都一下子亮了起来。 史妃平日里最爱穿金戴银,搜罗各种珠宝,也因这事儿常被尚简的巫后斥责。此刻,一听这话,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夜照人,出手也忒阔绰。” 她十分想与邻座的吴妃分享自己的激动心情,怎奈,刚才还和她谈笑宴宴的吴妃,低着个头,神情有些呆滞。 史妃激动的拍了拍腿,只能自己消化这桩天大的喜事。 御座后的巫王和巫后,神色却与其他人大为不同。巫后招牌式的笑容凝结在了嘴角,再也笑不出来。巫王一杯美酒停在唇边,很久都没有喝上一滴,他目光甚是复杂的盯着那醇香浓厚的液体,似在考量着什么。 当然,此刻群臣的关注点,既不在巫王身上,也不再巫后身上,而是落在两位当事人的身上。九辰坐在季小将军旁边,依旧罩着兜帽,看不到表情。但他刚咽下去的一口酒,似乎又咳了出来,大家猜测,这位小殿下的心情似乎并不平静。 最淡定的当属那位夜照公主,公主正膏药一般,粘在九辰身边,认真的给九辰剥葡萄吃。虽然她剥的葡萄,果肉稀烂,皮一条一条的挂在上面,九辰自始至终也没瞧上一眼,但公主依旧高兴的剥着,浑身宝石叮叮作响。 一晚上没有和巫王有任何言语交流的巫后,似有些惶恐,低声道:“王上继位后,重修巫国国法,明令世子不得迎娶外族女子为妃。此事,只怕不妥。” 巫王眉尖一挑,很意外巫后会这么说,摇着酒杯思量了会儿,笑道:“如果所有的异族女子,都像王后这么明事理、识大体,国法改改又如何?” 巫后容色煞白,微微变脸。 巫王冷笑,这等欲擒故纵之计,竟也敢在他面前卖弄,愚蠢至极。他定了定神,等抬头时,已换了副客气优雅的笑面:“事关重大,孤需要考虑考虑。王子不妨和舒薇公主在沧溟多住些时日,好好品尝一下沧溟的美食。” 舒靖没料到巫王还会“考虑”,哈哈笑道:“理应如此。不过,我夜照国绝非攀龙附凤之辈,我夜照女子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娶得到的。此前,风楚两国都曾派过世子来天山求亲,因为舍妹心有所属,他们连夜照的城门都没能进来。漠北诸国的国主,为了求娶舍妹,不惜休掉原来的正妻,一封封求婚的国书雪片般飞到天山,我父王看都没看一眼。此次我带百余使臣出使沧溟,是诚心想和贵国结交,希望王上能慎重考虑此事。” 巫王举杯,朗然一笑:“孤也敬王子一杯,愿夜照和巫国,能永结为盟,互帮互助。” 九辰低着头,紧捏着酒盏的手,缓缓松了下来。群臣举杯相庆,他只是嘴角微挑,衔着一抹冰凉的笑。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仿佛这天大的一桩事,和他无关。透彻如他,自然明白,这只是,巫王的缓兵之计而已。他的君父,恨不得斩断他所有翅膀,又怎会让他平添虎翼?一旁,夜照公主还在专注的研究怎么把葡萄剥的更好更完整,压根儿没注意到这些事情。 九辰嘴角抽了抽,这姑娘,脑子还真是缺根筋。从她抱住他的那一瞬,他就根据她身上独特的草木幽香,判断出这就是那天晚上和他一起躲在柴堆里取暖的傻姑娘。 他依稀记得,当年在那片荒漠中,这姑娘是被一条三头蛇咬伤了。据说,那种蛇十分威猛霸气,被它咬了的人,如果死不掉,就会变得力大无穷。这姑娘力气这么大,恐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后遗症。 殿外,风雪还在呼啸肆虐着整座沧溟城。 沉重的铁蹄声,如滚滚闷雷,踏碎了人们的美梦。黑压压的铁骑破风劈雪而来,缓缓出现在南市的主道上。 不少百姓都被这声音惊醒,纷纷披着棉袍,推窗探出头来。一排排黑甲铁卫,披坚执锐,如雕像一般矗立在风雪中,整齐的向前移动。街道上洁白的雪层,很快被践踏成一片片泥水。 队伍最前面,一个身披纯白狐裘的白衣少年跨坐马上,闭目感受着雪粒刀子般刮过面部的痛感,嘴角泛着一丝冲静笑意:“我答应南相的事,不会食言。南相答应我的事,也该允诺了。” 南央勒马停在风雪中,寒风呼号而过,在他刀刻般的面部糊上一层雪粒,把他须发都染作白色。昔日风度翩翩、策马风流的南府少爷,已经被繁琐的政务和昔日的恩怨情仇打磨的棱角分明、毫无轻狂之气。 “令公子此刻,只怕正在与自己的族人商议谋逆之事,若是迟了,只怕我有心保他,也无济于事。” 听了那白衣少年的话,当朝左相眉峰骤然一紧,也不答话,也不正眼看他,猛一拍马,向前疾驰,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 白衣少年的笑意凝在嘴角,轻轻问了句:“审出来了么?” 一名影子不知从何处闪出,在他马前单膝跪落:“回阁主,那两人分开审的,供词一致,他们是以七色烟花为号,相互策应。” “好。等南央进去以后,放烟花,将他们的同党都引到此处,一网打尽。” “是,阁主。” 西贝商市,密室,时间过得格外缓慢。浓烈呛鼻的黑烟,透过木板的缝隙,急速的渗透进来,被困在里面的二十名商路负责人被呛得剧咳不知,仍然固执的用刀撬暗室的门,期待奇迹能够出现。 然而奇迹出现的概率,终究还是很低的。很快,有人因为大量吸入烟气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剩下的人又开始惊慌,可惊慌并不能阻止更多的黑烟渗进来。当第二个人倒下去的时候,还在寻找出口的人忽然放弃了挣扎。 心理防线的崩溃,不过是在一瞬间。 陆一白红着眼睛撤回长刀,瞥了眼已经软倒在椅子里的江漓,忽然发泄般嘶吼一声,冲到主位前,扔了刀,双膝跪地:“我签!” 他眼里,倏然滚出一道泪痕。江漓泪光盈目,只见陆一白咬破手指,在白绢上写下三个血色大字。 坐在主位上的锦衣公子,也被烟气熏得几近窒息,闻言,他努力支起身体,凤眸一一掠过众人:“还有谁要以死抗命?” 原本杀气腾腾、血脉偾张的众人,集体陷入了沉默。 南隽冷冷一笑,将那面白绢仔细铺展开,直到没有一丝褶皱。他捂着嘴低咳了几声,哑声道:“那就签吧。” 有陆一白做先锋,剩下的人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与气节了,更何况,南隽一番言论还给他们搭了一个很好的台阶。若能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生活富足,儿孙满堂,谁又愿过颠沛流离、打打杀杀的日子。很快,白绢上血色横飞,写满了二十个工工整整的名字。 “今日,诸位当着西梁公主端木明姬之亡灵,以血起誓。若有违逆,天诛地灭!” 南隽声如碎玉,说完,也咬破手指,在末尾处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南央策马来到西贝商号门前时,隔着高高的院墙,就看到后院一座精致的二层竹楼起了火,火光冲破风雪,把夜空映得红彤彤的。 他顿时慌了起来,手忙脚乱的翻下马,险些绊倒在地,就朝后院冲去。那竹楼已经被烧得塌了下去,就剩几根粗干在支撑着。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南央只觉天旋地转,悲怆的唤道:“隽儿!隽儿!” 密室内,南隽卷起白绢,藏到袖子里,掩唇咳了一阵,才用力击掌三声。暗室门外,响起一声细微的咔嚓声,紧接着,是重物摩擦地面的声音。 暗格门从外缓缓打开,穆寒带着数名银刀死士从外面冲进来,拱手为礼,道:“大家跟我走!” 这生死攸关的时候,也没人顾得上问问他是什么来历,信不信得过,都跟盼到救星一样,顺从的跟着穆寒沿着密道向外走。这条密道能直通到南市外面一家客栈,客栈后院有快马,半个时辰就能从南城门离开沧溟。 密室的门很窄,仅容两人通过,等二十位商路负责人都出去后,南隽回头一看,江漓依旧虚弱的坐在椅子里,没有起身。 南隽走过去欲扶她起来,不料江漓竟笑着拒绝,道:“父亲带人去宫中赴宴,生死未卜,我必须留在这里等他。” “原来,你就是江族叔的女儿。”南隽略一怔,道:“你放心,江老不会有事。你留在这里,反而会成为他的负累。” 江漓还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密室外,忽然响起了烟花爆破的声音,细细一听,一共爆了七声,正是七彩烟花。 她眼睛里露出喜色:“是父亲!是父亲发出的信号!” 密道里,正跟着穆寒往外走的二十人,也猛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这声音。不知谁激动的喊了声:“江老举事成功了!”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激动的欢呼。 “江老还等着我们去宫外策应,我们不能丢下兄弟们!” “对!我们要跟他们一起,去手刃巫贼,哈哈哈哈!” 陷入狂喜的众人着了魔一般,好像忘了他们刚刚才立下血誓。 南隽神色遽变,这不可能!难道,是九辰那边发生了意外,没能阻止住江淹么?还是说,江淹等人行动失败,这烟花信号,其实是个圈套。 这时,一名死士从上面钻了进来,向穆寒禀道:“统领,南相来了。” 众人闻言,脸色大变,皆怒视南隽,气急攻心道:“你骗我们!是你,故意将那老贼引来的!” 南隽百口难辩,便问那名死士:“来了多少人?” “只有南相一人,他见竹楼起火,似乎很着急,一直大声呼喊公子的名字。” 众人一听,更觉得他们父子是一伙儿的,一人振臂高呼:“兄弟们,我们冲出去,杀了那狗贼,替明姬公主报仇!” 穆寒皱眉,大手一挥,命随行的死士拦住他们。孰料,不知谁触动了墙壁山的机关,一道铁板破土而出,恰好将走在前面的穆寒等人彻底隔住。 南隽大惊,急声道:“这可能是圈套,不可妄动!” 可众人激愤之中,谁又肯听他的话,连最可能听他话的江漓,也目光颤动的望他一眼,就跟着其他人冲了出去。 ------------ 116.第116章 风雪依旧在呼号,那座竹楼彻底被烧成灰烬,塌陷在黑色的焦土上。 冲出密室的二十一人,乍见到小院里的情形,激动的情绪,一下子冻结在了脸上,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愤怒和熊熊燃烧的恨意。 密密麻麻的黑甲铁卫,已将整座院子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手中,皆握着森冷的铁弓。雪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鲜血横流,死相惨烈,都是看到七彩烟花来这里集结的端木族人。 一个眉目秀雅的白衣少年,披着洁白狐裘,双手笼在带着毛边的袖口里,静静站在这支黑甲铁卫的前面,与四周肃杀之气十分不衬。他旁边,站着被大火烧掉了半截袖子的当朝左相――南央。 众人悲愤交加,立刻红了眼眶,南央的出现,更是让他们恨得牙根发痒。冲在最前面的男子悲声嘶吼:“南央,你这狗贼,我杀了你给明姬公主报仇!给西梁十三城冤魂报仇!”语落,便一个箭步冲出去,举刀腾空,直对着南央砍过去。 “呃――!” 夺命箭矢,穿喉而过,那人才冲出半步,便被射落在地。他挣扎着还欲爬起来,“嗖嗖”数箭,齐射入他前胸,那人目眦欲裂,气绝而亡。 南央偏过头,不忍直视,心中只暗暗期盼南隽能平安无事。 滚烫刺眼的血,彻底激怒了剩下的二十人,也泯灭了他们仅存的理智。迎着呼啸的风雪,他们以飞蛾赴火的姿态,一起抽刀跃起,冲了出去。 子彦拢了拢袖口,目光冲静的看着他们奔向预定的结局。 “且慢!”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风雪中乍然响起。 子彦眼睛微微一眯,微垂的双目,终于慢慢抬起,移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南央耸然一惊,手狠狠抖了抖,寒意从脚底直窜进心底。 焦黑一片的竹楼里,缓缓从密道走出来一个锦袍公子,神色傲然,凤目决绝,毫无畏惧的迎着浓密风雪,走到众人之前,直视着满院杀气腾腾的黑甲铁卫。 南央忍不住往前走了几句,颤声唤道:“隽儿……” 南隽清冷一笑,神色凄惶:“今日,我是以端木族少族长的身份,来跟南相和子彦公子谈生意的,还望南相自重。” 南央心口如遭重击,望着风雪中决然独立的儿子,心中泛起阵阵悲苦。 子彦轻轻笑道:“不知,少族长要如何谈这笔生意?” 南隽扬袖,迎风展开那方白绢,绢面上,二十一个用血写下的名字格外刺目。 “巫国国法,官兵不能随意屠戮无辜百姓。这二十人,已当着我生母西梁公主端木明姬的亡灵,以血起誓,从此忘掉旧仇,安守本分。现在,他们只是普通的百姓而已,只要南相和子彦公子肯放他们一条生路,端木一族,愿臣服巫国,每年献一半财产充盈国库。” 剩下的十九人闻言,群情激奋,陆一白红着眼睛唾道:“你、你胡说什么?!我们宁愿死也不会归顺巫人!”江漓也幽怨的望着南隽背影,在父亲的常年熏陶下,她虽知南隽此举是为了保全端木族,可她断断无法接受这样的条件。 南隽目光寒得渗人,陡然喝道:“住口!我与子彦公子谈条件,岂容你们插嘴?” 一声低笑,忽得响起。 子彦双眸依旧是毫无波澜的冲静:“少族长这笔生意,确实很诱人。” 顿了顿,他笑意凝结,目光定住:“可惜,我巫子彦从不与那些心不服口不服的乱臣贼子做生意。南相觉得呢?” 他轻飘飘的将话茬抛给南央,重新噙起一抹凉笑。 南央打了个战栗,定了定神,正色道:“公子说的不错,这些西梁余孽,死不足惜。” “南相所言,甚合我意,想必,父王也是如此想法。” 子彦保持着纯善无争的笑意,轻轻抬起一截瘦骨如玉的手:“来人,将兰台令请到这边。” “其余人,杀无赦!” 重华殿,丝竹声声,众臣酒兴正酣,云妃特意安排了歌舞助兴。 舞女们纤细的腰肢,和着鼓点,快速扭动,美极艳极,令夜照使臣们惊叹不已。 九辰瞥了眼末席,南隽依旧没有出现。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刻,难道事情有变? 夜照王子舒靖已经喝的有些醉了,他十分享受的打了个酒嗝,又倒满一杯酒,摇摇晃晃的朝九辰的方向走来。 喝了好几圈,他突然发现还没有和这位小殿下――自己未来的准妹夫喝上一杯,他们才是最应该把酒言欢的两个人呢。 九辰略一皱眉,如果被这个酒鬼缠上,他只怕再无脱身的机会了。 他轻抿了一口酒,见夜照公主依旧在不知疲倦的剥葡萄,当机立断搁下酒杯,嘴角一挑,捞过来她手中的葡萄,道:“这多没意思,你会堆雪人吗?” 公主高兴的拍手:“在天山,没有人比我堆的雪人更好看了。连父王都夸我,鬼斧神工,天赋异禀!” “好。我们现在就出去堆雪人去。” “我给你堆一只大老虎!” 公主激动的跳起来,一把拉起九辰的手,蹦蹦跳跳的朝殿外走了。 满身宝石,因为公主的快乐心情,飞快的撞击着,如跃跃跳动的美妙音符。 满殿朝臣,目瞪口呆的望着那两个消失在殿外的身影,暗暗感叹他们的小殿下和这位夜照公主,感情发展速度有些快得惊人。 舒靖只差了一步,没拦住人,便顺势在空出来的座位上坐下来,和一旁的季剑喝了起来。 御案后,巫王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然后,似是无意般,将目光落在了子彦空出的位置上。 重华殿长阶之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雪,撒盐一般的雪粒,依旧急急得从天空坠落,把殿前的空地也铺成了白色。 夜照公主跳下长阶,在雪地里高兴的旋转舞蹈,蓝色留仙裙卷起层层雪雾。她一扭头,见那个黑袍少年静默的站在石阶上,抬头望着天空,黑眸发亮,嘴角紧抿着,奇怪的问道:“你不开心吗?” 九辰摇头,嘴角习惯性一挑,问:“你堆过的最漂亮的雪人,是什么?” 公主歪着脑袋,认真的想了想,拍掌道:“是雪狮。我堆的狮子,跟真的一样,父王那些马儿,吓得连路走不成了。” “你知道吗,我堆的狮子,有两米高,必须爬着梯子才能堆好,有一次还差点摔断腿。母后说以后再也不准我堆了,可我才不听她的呢,我趁她睡觉的时候,带着冰儿雪儿去天山的祭坛上堆,那里的雪又干净又厚实,堆出的雪人特别白。” 提起堆雪人,公主如数家珍,简直有说不完的话。 九辰笑着听完,忽然伸手拍了拍她脑袋,道:“我们玩个游戏怎么样?” 公主疑惑的看着他。 九辰道:“我要出去找个朋友,等我回来后,如果你能堆出一个小狮子,明天我让人架个梯子,帮你堆三米高的大狮子。” 公主目露光彩,重重的点头。 风雪肆虐,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一骑快马,溅起道道雪水,从朱雀大道上疾驰而过,一路向南,向南市奔去。 通往南市的白虎道上,一场屠杀刚结束不久,大雪虽然掩盖住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空气里却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年骤然勒马停住,翻身下来,循着血腥气刨开积雪,翻出两具倒在一起、被利箭穿胸的尸体。 两具尸体的交叠处,还残余着淡淡的温热,显然刚死去不久。少年撕开一人的衣袖,待看到他手臂上刺着的青狐标记时,向来镇定坚毅的黑眸,微微颤动。 他不敢多做耽搁,轻轻合上他们双目,重新将两具尸体用雪埋好,便翻身上马,朝南市狂奔而去。 西贝商市,后院,一道道血线喷洒而下,将满院积雪都染作红色。端木族十九路商脉负责人,死伤大半,仅能站起来的几个,也是满身血色,持刀做最后的困兽之斗。江漓胸口中了两箭,臂上中了一刀,力竭的倒在血泊里,陆一白飞扑过来,替她拨落一支冷箭,他自己的腿上,却中了一箭。 江漓用力推开他,虚弱的流着泪:“你快走,不要管我。” 陆一白支着刀,半跪下来,咬牙拔出那根冷箭,长笑一声,豪气冲天道:“阿漓,有你这份心意,我陆一白死而无憾!” 语罢,他掌间带出一道寒光,和围过来的黑甲铁卫混杀起来。 子彦依旧笼着双手,微垂双目,眸色冲静的看着这场屠杀,偶尔有血雾溅在他纯白色的衣袍上,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身旁,南隽被两名铁卫反剪双臂,按在地上,双目赤红的望着同族人一个个倒在血泊里,他起初还发疯一般高呼“不,不要”,现在却是力竭声哑,泪流满面,绝望的发出呜呜的声音。 当年,母亲就是这样,满是是血的倒在雪地里,兜兜转转,他努力了这么多年,终究是辜负了她的期望。旧事重演,只怕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吧。 南央俯身紧紧抱住几近癫狂的儿子,心痛如绞,却不得不硬下心肠。他只望能早些结束这场屠杀,赶快离开这个令他窒息的地方。 包围圈中,陆一白身中数刀,摇摇欲坠。一杆铁枪,从他腹部穿过,持枪的铁卫用力一震,陆一白踉跄倒地,最后一眼,却是望向不远处的江漓。 江漓泣不成声,以手支地,用力朝他那边爬去。 那些黑甲卫见状,冷哼一声,劈刀斩向已经身负重伤的江漓。 南隽骤然嘶吼:“不要伤她!” 就在那刀刃将要没入江漓纤腰时,一道寒光,乍然闪出,直接将长刀连同那铁卫震出丈远。那名铁卫定睛一看,震开他的,其实一柄看起来十分古朴的长剑,握剑的少年,披着黑色斗篷,黑眸深处,似有幽火窜动。 子彦冲静的双眸,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 117.第117章 尸体堆积的修罗场里,只剩下江漓一个活口。 所有的黑甲铁卫,都朝这边包围过来,将九辰和江漓死死围住。 他们没想到,都这时候了,还有漏网之鱼赶来送死。不过,这少年的身手看起来不弱,恐怕不能大意。 南央自然是能认出这是九辰的,惊惧之下,扭头急急同子彦道:“快让他们住手!不能伤了世子殿下!” 子彦笼在袖中的双手,陡然捏紧,他目光清寒的凝视着前方,骤然冷笑一声:“住手?世子可不是区区一个兰台令!莫非,南相想让父王和全天人都知道,巫国的世子殿下和逆贼有牵连、为了保护端木族余孽,不惜拿剑对着巫国铁卫?” 南央遽然变色,一时间,哑口无言。可那些黑甲铁卫,已经越来越逼近包围圈中的两人,他心力交瘁、不甘心的问:“那公子打算如何解决此事?” 子彦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唇角处,溢出丝凉笑:“自然要先做足了戏。” 南央惊恐的睁大眼睛:“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还没说完,只见那身披狐裘的白衣公子缓缓踏出一步,淡漠的扫过满院血色和黑压压的铁卫,声音冷冽,如碎金断玉:“所有逆贼及其同党,杀无赦!” “诺!” 百余铁卫齐声应命,声音浑厚激荡,震颤天地。 斗篷之下,那双明亮的黑眸,剧烈的颤了颤,溢满震惊。黑甲铁卫得到命令,杀气大盛,汹涌着冲杀过来。九辰僵立原地,感觉像是掉进冰窟里一样,彻骨冰寒,他有些茫然的看着手中那把追星剑,和四面逼来的铁卫。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袍,那么用力,想把他拽走。九辰茫然的回头,看到了江漓滴滴答答流着血的手臂和惊恐绝望的眼神。她拼着仅存的体力,冲他摇头,想把他拉开。 九辰没有动,直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从手臂蔓延开,他忽然挑起嘴角,对着夜空某处笑了笑。笑时,他掌间寒光一闪,那名偷袭他的铁卫砰然倒地,喉间,赫然是三支寒光闪烁的暗箭。 铁卫们警惕的后退一步,唰唰亮出铁盾,长枪一挺,更加凶猛的反扑过来。九辰灌力震出长剑,红着眼睛嘶吼一声,瞬间将最前面的两排铁卫逼出半丈。那些铁卫显然没料到这少年如此疯狂,又警惕的退了一步,围着两人打圈。九辰摄人黑眸,蓦地盯准一人,挺剑刺出,那名铁卫猝不及防,忙横枪去挡。孰料,那少年只是虚晃一招,剑锋一转,从他肋下穿过,挑走了他背上的那张铁弓。 那人大惊,九辰已捞起重伤的江漓,跃出包围圈,一路飞掠至院墙处。有高高的院墙做屏障,不必再担心腹背受敌,九辰放下江漓,从雪地里踢起两根冷箭,搭起铁弓,嗖嗖两声、箭如紫电,连透数人黑甲。冷箭精准的直刺入他们肩头要穴,一排铁卫还未惨呼出声,已扑倒在地。 铁卫们见两人已逃至三丈外,亦纷纷弯弓搭箭,射出密密麻麻的箭雨。九辰冷冷挑起嘴角,踢起墙根处一辆平板车,挡在前面,搭弓连射四箭。四列铁卫,齐齐被穿透要穴,扑倒在地。那利箭穿透肩胛骨时,他们只觉整块骨头都要被震碎一般,如此连穿五人,攻击力不减,这用箭之人,箭术实在恐怖至极。 众铁卫见这少年箭术实在惊人,若靠远攻,只怕难以取胜,便让前排弓弩手做掩护,继续向院墙方向冲杀。 南隽被按在地上,眼睛布满血丝,已经惊恐的发不出声音。南央急得迸出泪花,见子彦依旧冷眼旁观,也顾不得自身安危,直接冲入交战正激烈的场地里,冲着黑压压的铁卫们高呼道:“住手!住手!都不要再打了!” 风雪肆虐,将他声音吞没大半,更何况,铁卫们早已杀红了眼,哪里还会听他的话。嗖的一声,冷箭破风而来,深深没入他左腿之中,南央支撑不住,跌落在地,低头一看,大片血色,迅速晕湿半条裤管,渗了出来。 子彦终于从袖中抬起手,声音不大,却有穿透风雪的力量:“都住手。” 黑甲铁卫们闻言,停止前进,却依旧保持着弯弓持枪的姿势,严阵以待。 子彦命人将南央扶起来,便解下狐裘,缓步行至死尸堆积的雪地里。他一身白衣,迎风飘动,几乎与风雪融为一体,站在流满鲜血的修罗场里,显得单薄而萧索。 忽得,他手中祭起一柄青色长剑,点足掠起,瞬间已移至三米外、那辆插满冷箭的木板车前。透过板车的缝隙,他冲静的眸子,恰好与那双颤动的黑眸相撞。 九辰握弓的手,剧烈的颤抖着,任他如何努力,都聚不起内力。那把他碰都不敢碰的青龙剑,除了巫王之外,原来,是可以有第二个人用的。 子彦眉目淡漠,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下一瞬,他掌中龙吟声声,剑气暴涨,直冲夜空,卷成旋涡之后,如惊雷劈下。那木板车,瞬间被剑气震得支离破碎,散落成一块块木板,埋住了九辰和江漓。 子彦袖手收剑,回身淡淡道:“这两名余孽已被我斩于剑下,收兵。” “诺!” 夜深时,雪下的越来越急,很快将鲜血掩盖,将满院尸体埋了起来。 穆寒带着几名银刀死士从密室逃出来时,只见北面院墙处,九辰紧紧的裹着斗篷,在墙根抱膝坐着,眼睛低垂,一声不吭,安静的如同木雕。 他旁边,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正是重伤昏过去的江漓。 穆寒大惊,疾步奔过去,颤声问:“将军?” 九辰不说话,黑眸如一潭死水,寒得渗人,直勾勾盯着地面。 穆寒看他神色,猜到端木一族必是凶多吉少,也不再多问,便带着其余死士在旁边默默等着。 九辰就这样沉默的靠墙坐着,雪粒落满斗篷,越积越厚,几乎将他点缀成一个雪人。 当穆寒觉得自己也要被冻成雪人时,九辰眼睛终于动了动,哑声开口:“带她连夜离开沧溟,找个安全的地方疗伤。” “她”,自然是地上这个重伤的女子。 穆寒应下,却没有立刻行动,担忧的问:“此地危险,将军难道不和我们一起离开?” 九辰没有回答,慢慢站起来,挂着满身雪粒,竟是黑眸凛冽的朝院门的方向走了,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他眼神依旧是直愣愣的没有光彩,一身黑色斗篷,孤寂落寞。 重华殿,子彦带着一身清寒,从风雪中归来,白衣之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捧着青龙剑,径自走到大殿中央,单膝跪落,垂目禀道:“儿臣回禀父王,端木一族隐匿城中,聚众谋反,三百余名逆贼,现已被铁卫就地斩杀于南市。” 巫王大喜:“好!这些西梁余孽,屡起祸端,欲置孤和巫国百姓于死地!不除不足以消孤心头之恨!” 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众臣一片哗然。吴妃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然后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云妃和史妃俱是一惊。云妃忙扶起吴妃,同巫王道:“王上,吴妃妹妹性情温婉柔弱,只怕是听不得这些血腥之事,不如让臣妾送她回宫休息吧。” 巫王目光复杂的掠过吴妃,半晌,道:“去杏林馆找个医官,给她好好瞧瞧。” “臣妾遵命。” 云妃把自己的斗篷给吴妃裹上,用力掐了掐她人中,等吴妃悠悠缓过来一口气,又唤来珊瑚,和她一起扶着吴妃离殿了。 子彦沉眸道:“儿臣恳求父王,准许儿臣,将这殿中藏匿的端木族余孽一并拿下。” “什么!这殿中还有乱贼!” 百官顿时惶恐的环顾四周,连几位久经风霜的朝中众臣,如季礼和桓冲,也微微变色。 舒靖正缠着季剑喝酒,闻言,醉醺醺的笑道:“今日,我倒是赶上了贵国的热闹事。这位子彦公子,不愧是身负凤神血脉的人,看起来甚是厉害啊。” 季剑冷着脸,不答话,一双星目,却忍不住落在殿中那白衣少年身上。 御案后,巫王面色发寒,目沉如水,毫无意外之色,道:“孤准奏。” 子彦站起来,扫视一圈,最终把目光落在夜照使团这边。他抬起双手,击掌三声,十多道血衣人影从天而降,眨眼间,手中寒刃,已横在十余位夜照商人颈上。 巫国百官,再难保持镇定,夜照王子舒靖醉意顿消,陡然清醒过来,隐有怒色:“子彦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子莫急。”子彦垂眸轻笑了声,吩咐道:“将他们衣袖卷起来。” 血衣卫闻言,嘶的一声,直接撕开那些商人的衣袖,露出他们手臂上的青狐标记。 舒靖大吃一惊,便听那白衣少年哼道:“这些西梁余孽,险些陷王子和整个夜照使团于不义之地,王子还要回护他们吗?” 舒靖登时变色。 子彦又一击掌,十余名商人同时被一剑割喉,拖出殿外。 九辰回宫时,夜照公主果然已经在殿前堆起来一个漂亮的小狮子,栩栩如生。 公主高兴的拉起九辰的手,让他从不同的角度观赏自己堆出的小雪狮,跳着道:“明天,我给你堆三米高的大狮子,把他们都吓跑。” 九辰机械的跟着她走,木然的盯着那只狮子,沉默不语。 公主见身边的少年比离开时还沉默,好像变得更不开心了,歪着脑袋问:“你的朋友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九辰没有回答,忽然冲她笑了笑,低哑的声音,比落雪还轻:“我们回殿里去吧。” 公主虽然不懂发生了什么,还是乖巧的点了点头。 殿中,又恢复了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公子子彦铲除祸乱、立下大功,不仅巫王赞赏有加,百官更是见风使舵,争先恐后的挤到子彦案前,一杯又一杯的朝他敬酒。 子彦固执的只肯抿一口,一圈下来,也不过将将喝了一杯淡酒。御案后,巫王满目欣慰,巫后也始终维持着端庄笑意,连接受几位朝廷命妇敬酒时,都笑得十分舒展。 东阳侯见这情景,心中颇不是滋味,南央不在,他连个一吐心绪的人都没有,便烦闷的喝起酒来。 桓冲举杯离席,见季礼只顾闷头喝酒,笑了笑,问:“东阳侯不打算去敬子彦公子一杯么?” 季礼又灌了口酒,叹道:“朝中英才济济,我这个病弱的老朽,就不去碍眼了。” 桓冲也没再多说什么,便端着酒杯朝子彦那边走了。和季礼同席的史岳见状,岂肯落后,也连忙倒满一杯酒,紧追了过去。因为走得太急,他快要溢出杯沿的一杯酒,洒得到处都是。 夜照公主拉着九辰的手回到殿里时,也没几个人注意到,只有御案后的巫王,朝两人身上扫了一眼。 朝臣都涌去了子彦那边,空出了大片的座位。九辰随便拣了一个坐下,便捞起酒壶,灌满酒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起来。 公主偷偷闻了闻酒壶里的东西,端起来晃了晃,也偷偷的喝了一口。她立刻被辣的吐了吐舌头,吐完舔了舔嘴巴,又偷偷喝了一口。 “殿下一个人喝酒多无趣,不如咱们拼个酒,一醉方休。” 舒靖一屁股在旁边坐下,轻车熟路的从自家妹妹手里夺过酒壶,给自己倒满一杯,灌进喉间。 九辰也没抬头看他,只伸出酒杯表示了下,便一饮而尽。 舒靖哈哈大笑一声,也跟着一饮而尽。 这场盛宴,一直到夜半时分,才彻底结束。百官醉醺醺的,相互搀扶着出宫而去,夜照公主已伏案睡了过去,口中轻轻咕哝着什么。 舒靖王子一一同巫王巫后及众人作别,便用厚厚的大裘裹住夜照公主,回长林苑去了。东阳侯府那边,长公主也早早命人安排了车驾,在宫门外等着季礼和季剑出来。 偌大的重华殿,瞬间空空荡荡,只剩下满地杯盘狼藉。 到了后半夜,雪,渐渐小了起来。风雪肆虐了整整两日,兰台积满白雪,异常空明。 一个黑袍少年,抱着壶烈酒,醉醺醺的躺在水池边上,一口又一口,不知疲倦的灌着。细小的雪粒,落在他明亮的黑眸里,融化成水,再不见踪迹。 一双银白色的锦靴,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最终在水池边停下。 子彦白衣胜雪,负袖而立,眸光晃了晃,叹道:“你,可恨我?” 九辰猛地灌了一大口酒,黑眸中,隐隐有水色流淌,可仔细一看,却又似无底黑洞般,空无一物。 子彦仰首望着漫天飞雪,唇边溢出丝苦涩笑意,眸中,是死灰般的平静。 ------------ 第118章 两人就这样一个躺着,一个站着,在兰台待了整整一夜。 东方泛起白色时,子彦终于收回视线,眉眼柔和的看向水池边的黑袍少年。 由于池底引了温泉水,水面并未结冰,但九辰几乎已经被雪埋住,只露了截手臂在外面,那只僵硬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酒壶。 子彦叹了声,伸手一拽,拿掉那只酒壶,晃了晃,里面已经空了。 积雪下面的身体,似乎颤了颤,然后又没了动静。 子彦收走那只酒壶,道:“烈酒伤身,以后最好少喝点。” 说完,他便轻轻转身,准备离去。 露在外面的那只胳膊,终于动了动。九辰扫掉面上的积雪,入目处,黑漆漆一片,看不到任何光亮。 他轻轻挑起嘴角,对着看不见星辰的天空,哑声道:“我不恨你。” 子彦背影一僵。 九辰眼神空洞洞的望着天空:“比起巫子玉,我更希望,你能成为他最中意的那个孩子。” 子彦心中酸楚,喉头渐渐发紧:“为什么?” 九辰吸了口气,轻笑一声:“以前,我为了达到目的,哪怕是一把剑、一匹马,曾费尽心思、使出无数计策,虽有成功的时候,但更多时候,他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能让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而巫子玉,就可以仅凭口舌,讨到各种恩惠。我心里都明白,巫子玉凭借的,不过是他的宠爱。可他的宠爱,不是我努力就能得到的。我希望,兄长可以得到它,那样,在这座宫城里能活得轻松许多。” “这世间,弱肉强食,是最合理不过的规则。每一个人,都有权力去追求安稳富足、不受欺侮的生活,包括兄长。我庇护不了阿隽和他的族人,只证明我的力量还不够强大!就算不是你,他日还会有其他更强的人欺侮到我的头上!” 子彦自嘲般笑了,喉间溢满苦涩:“你,当真不会嫉妒么?” “嫉妒?” 九辰咀嚼着这个词,黯淡的黑眸,瞬间冷了下来:“他于我而言,是君,不是父。阿星死后,每每看到他和文时候和乐相处,明明和以前一样,我竟再无丝毫嫉妒。我知道,我终于放下了,只有放下,我才能变得更强大。” “我要感谢兄长,给了我十年骄傲的资本,让我骄傲的长大。” 子彦深深闭目,僵立许久,叹道:“你能明白这些,再好不过。” 说罢,他再无犹豫的举步离去,渐渐消失在长阶之下。 日晷之后,一袭青衣的男子,袖中藏剑,慢慢走了出来。他抬眼望着那抹白影渐行渐远,又看了眼躺在水池边上、把自己埋在雪里的九辰,面露愧疚,叹道:“早知会酿成如此大祸,我定不会贸然跟踪那女子,泄露他们一族的行踪。” 九辰分辨出离恨天的声音,冷冷挑起嘴角:“你都听到了,我从小就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你不必再指望感化我,也不要再掺和我的事情。” 离恨天甚是无奈:“我说你小子,一句话不带刺,是不是浑身都不舒坦?” 九辰反唇讥道:“反正比你这马后炮舒坦。” 这日,风雪初停。天还没亮,负责洒扫的宫人们就从被窝里爬起来,穿上厚厚的棉袄,戴上挡风的毛皮手套,清理道上的积雪。 由于巫王昨夜留宿在湘妃那儿,栖霞宫到垂文殿之间的大小宫道,就成了主要的清理对象。 巫后一头乌发随意挽着,素面朝天,正披着厚实的鼠皮软毛织锦披风,在窗边修剪那盆当年楚世子送来的「绿衣」。 自入冬以后,这「绿衣」便经不住北方严寒,从花茎处开始枯萎。这两日雪一下,连枝上的叶片也开始发黄了。 巫后拿着剪刀,仔细的将每一条花枝都剪掉,只留下根部。融融暖阳,透着窗棂折**来,投射在她面上,将她略带苍白的双颊照的熠熠生辉。 芣萝端着药膳从外面进来,见巫后竟在亲自修剪花枝,忙快步走过去,惶恐道:“这等粗活,交给奴婢就好。王后风寒未愈,可不能再伤了身体,不然……只会让那些狐媚子得了势。” 巫后听她话里有话,轻飘飘瞥过去,见芣萝穿的碧色镶绒花袄上沾满泥水,雪白的脸上也溅着几处泥点,咔嚓剪掉一条花枝,问:“怎么回事?” 芣萝面露委屈,道:“还不是栖霞宫那狐媚子,仗着王上宠爱,竟把所有洒扫的宫人都叫到了她宫里打扫院子和房顶,还说什么怕王上去吃午膳时滑到。这章台宫外的积雪,都快没过脚踝了,奴婢刚下台阶就摔了一跤。奴婢摔了倒是不打紧,可若是王后想出门透个气,摔了凤体可就是大事了。” 提起湘妃,巫后轻挑凤目,淡淡一笑:“别说你一个奴婢,就是本宫,想要在这深宫里生存下去,也得审时度势,该低头时就低头。你瞧着绿衣,被南方的水汽滋润惯了,连场小雪都经不住。可本宫剪掉它柔嫩的娇枝,等春天来了,让它重新发芽,长出新枝,到时别说一场雪,便是场冰雹,它也能好好挺过去。你也算是隐梅一手□□出来的,若连这点容人的气度也没有,这章台宫也不必待了。” 芣萝悚然一惊,吓得跪落在地,连声道:“奴婢知错,求王后息怒。” “起来吧。” 巫后慵懒的收回目光,问:“打听到了么?今日早朝,可有什么新鲜事?” 芣萝出了一身冷汗,起身侍立在一旁,道:“打听到了。听说,南相协助子彦公子剿灭端木族乱贼时,被乱贼射出的暗箭伤了腿,伤还没好,就赶来上朝了。还有,还有……” 巫后面露不悦:“还有什么?” 芣萝嗫喏半晌,小心翼翼的答道:“南相和东阳侯,联合朝中文武重臣,说子彦公子此次平息端木族之乱立下大功,请求王上给子彦公子封侯,以示嘉奖。” 巫后登时变色,捏紧手中剪刀,问:“王上怎么说?” “王上说,公子年未及冠,此事容后再议。但南相和东阳侯却再三请求,听说,下朝之后,他们还一同去了垂文殿,和王上商议此事。” “呵,这两个老东西,还真是不死心。若不让他们吃点苦头,只怕,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巫后冷冷一笑,凤目中是浓烈的恨意。 芣萝吓得低下头,不敢答话。 巫后笑完,又重新捉起剪刀,修剪花枝,仿佛刚没发过火一样。 芣萝心砰砰直跳,又禀道:“王后,徐暮将军传来消息,这两年他找遍幽州地界,根本没发现那碧城的踪迹。这两日,他准备再去一趟。” “不必了。” 巫后眉尖一蹙,哼道:“那碧城小小一个内侍,又不懂武功,哪里有这等通天本领,能躲过禁卫两年的追踪。只怕当时,他就躲在世子府里,哪儿也没去。” 芣萝一惊:“王后的意思是说,两年前,那孟梁撒了谎?” “那王后为何不将那孟梁抓起来审一审?他定然知道那碧城的下落。” “本宫何尝不想?”巫后目光凝重:“可本宫派人查过,那孟梁,是王上的人。若将来他将此事捅到王上那里,本宫无法收场。” 芣萝抬起眼,卑恭的笑道:“王后难道没有想过,若那孟梁没机会再见王上,这事也不难收场。” “你的意思是……” 巫后若有所思,忽然笑道:“你这丫头,倒也机灵。这事,就由你去办吧。” 芣萝得意的垂下眼:“奴婢遵命。” 临近午膳时间,云妃特意让珊瑚去叫子彦回芷芜苑用饭。 子彦看着那满满一桌子的菜,心中有些感动。云妃常年食素,平日吃的很寡淡,也只有他回来吃饭时,才会准备这么多菜式。 珊瑚在一旁噘着嘴巴道:“娘娘知道公子昨日被灌了许久酒,一大早起来,就让奴婢陪她去北苑那边去采今冬新开的白梅,给公子做解酒的甜汤。公子可不要辜负了娘娘的心意。” 云妃嗔怪的看了珊瑚一眼,示意她不要多嘴,便拉着子彦坐下,摸了摸他额头,立刻惊得失色:“怎么这么烫?是不是发烧了?还是昨夜剿灭叛贼时受伤了?我听说南相腿上中了一箭,若再深一寸,那腿便要废了。” 说着,云妃便焦急的在他身上打量起来,看是不是真的受了伤。 子彦冲静一笑,道:“母妃别担心,可能昨夜喝的太多,回去时受了凉。我让杏林馆开服药便是。” 云妃这才松了口气,叹道:“母妃宁愿你一事无成,做个富贵闲人,也不愿你豁出性命去做那些危险的事。你若出了事,母妃可怎么办?” 说着,她柳眉之上,笼罩起淡淡一层愁绪。 子彦握紧云妃双手,眨了眨眼,笑道:“母妃放心,日后我会保护好自己,不让母妃担忧。” 云妃看起来依旧心事重重,温柔的望着子彦清秀的眉眼,忽然问了句:“彦儿,我听说,今日早朝南相和东阳侯联合众臣,奏请王上为你封侯。若能封侯,我们便能离开这深宫,去封地生活,远离这些明争暗斗。不如——” “母妃。” 子彦笑了笑,出言打断云妃,道:“封侯之事,哪里有那么简单。彦儿还未及冠,若这么早就封侯,难免会遭人非议,到时,是福是祸还说不准呢。” 云妃叹道:“你别怪母妃太心急。这段时间,母妃总是睡不安稳,生怕要出什么不好的事情。” “母妃是忧思过虑了,才会总想这些。”子彦亲手替云妃斟满一碗热汤,乖巧道:“等开春以后,彦儿陪母妃去宫外踏青散心,母妃定能心情通畅。” 母子两个难得凑到一起,云妃也不想老提这些不开心的事,便笑着喝了口汤,道:“一会儿吃完饭,你在母妃这里睡会儿,我让长安去杏林馆帮你取药。” “长安?”子彦听着这名字有些陌生,便随口问:“怎么以前没听母妃提起过他?” 云妃道:“是两年前,我把他从司膳房要过来替我抄写佛经的。你整日那么忙,哪里能注意到这些?” 珊瑚插嘴道:“公子有所不知,这长安写的字,可比咱们娘娘还秀气呢。而且,他还懂些医术,能帮娘娘分拣药草,娘娘现在可器重他了。” “两年前?”子彦若有所思的笑道:“这宫里还有这么厉害的小内侍,改日,我定要替母妃谢谢他。” 云妃柔婉的笑了,忙给子彦盛了碗甜汤,又将每样菜都往他碗里夹了点。 子彦刚喝了口甜汤,便听阁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他不由侧目,往窗外看了一眼。云妃奇道:“怎么了?” “无事。”子彦虽这么说,却还是站了起来:“孩儿出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芷芜苑外,隐藏在暗处的影子见子彦出来,忙捂着腰部踉跄出来,跪地禀道:“阁主,血凤从东侧门闯入了宫中。属下无能,十名影子,二十名血衣卫,依旧没能困住他。” 子彦微微变色,也顾不上跟云妃道别,便匆匆往垂文殿赶去。 ------------ 第119章 巫王被这一出“封侯风波”搅得甚是头疼,在湘妃那儿用完午膳后,便回到垂文殿继续翻阅那些令他头疼的奏简。 有南央和季礼打头阵,奏请给子彦封侯的奏简雪片般飞来,都是言之凿凿,声情并茂,一腔忠君报国之心,跃然纸上。巫王啪得合上一份奏简,气闷的哼了声,这帮老顽固,摆出这等阵势,好像自己若不赶紧给子彦封个侯爵,巫国的天空就会塌下来似的。 他烦闷的端起案上的茶碗,想润润喉咙,消消火气,一尝才发现是盏凉透的茶,又砰的一声将茶碗搁了回去。 “请王上用茶。” 巫王压着火气,重新打开那封奏简,刚要提起朱笔在上面画一个大大的叉,一盏冒着白烟的热茶,被人恭敬的奉到了手边。 他只当是哪个小内侍来换茶,便道:“搁到这儿,退下。” 那内侍恭敬的放下茶盏,却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不肯退下。 巫王疑惑抬首,待看清一身内侍青袍下,那人的面目,顿时惊了惊。 “是你?” 巫王沉了脸,语气不善。 那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叩了个头,声音哽咽:“属下血凤,叩见王上。” 巫王眼睛陡然一缩,哼道:“你们四人,两年前任务失败、擅自叛逃,置世子于险境,已是暗血阁的叛徒。你还有何颜面出现在这里?” “王上明鉴!”血凤重重磕了个头,含泪道:“属下一片忠心,可表日月,只恨不能替王上去死,怎会背叛王上?当年属下兄弟四人,本已在暗河里找到殿下,谁知那离恨天突然出现,二话不说便将我们兄弟重伤。属下沉入暗河底部,九死一生,所以才没能及时回来复命。” 巫王冷笑:“你以为,孤会相信一个叛徒的话么?” “属下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血凤面色因激动而微微发红:“臣这次冒死进宫,是有要事向王上禀报。” 巫后眸底划过一丝狐疑,他沉沉的盯着血凤,正犹豫要不要听他说下去,殿外,忽然传来内侍尖细的嗓音:“子彦公子到。” 子彦白衣素冠,款款步入殿中,丰神俊秀,沉静内敛。他不急不缓的走到御案前,轻施一礼:“儿臣见过父王。” 巫王搁下笔,笑道:“你来的正好。这叛徒说有要事向孤禀报,你也听听有几分可信。” “是么?”子彦惊讶的看向血凤,墨玉般纯净的眸子里,笑意浅淡:“这毕竟是在君前,一字不对,就是欺君之罪,凤叔可要谨言慎行才好。” 血凤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眼珠子转了转,只能不甘心的从袖中取出半张卷纸,呈给巫王,道:“这是属下数日前从云西大道截获的血报,请王上一阅。” 巫王展开那半张染血的卷纸,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字:“血溅黑龙”。这卷纸显然还有前半部分,巫王念着这四个字,脸色阴沉的似要滴出水来。 半晌,他才咬牙问:“另外一半在何处?” 血凤目中精光一闪,垂首请罪:“那传信之人武艺高强,属下无能,只夺来一半血报,被他给逃了。” “巫国以黑龙为尊,这半封血报,直指王上。属下担心,有逆臣贼子想犯上作乱、谋害王上,才冒死入宫向王上禀报此事。恳求王上,给属下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属下愿替王上擒回那贼子,追回另外半封血报。” 还没等巫王开口,一旁的子彦便噙着抹笑,展袖道:“事关父王安危,儿臣愿和凤叔一起寻回那半封血报。” “好。” 巫王扶案而起,沉眉盯着血凤:“此次你若能立下大功,孤便准你重回暗血阁。” 血凤激动道:“谢王上。” 两人并肩出殿以后,子彦轻笑一声,道:“这血报之事,我之前怎么从未听凤叔提起过?” 血凤冷哼道:“阁主事务繁忙,我这个叛徒哪里敢随便拿这些琐事打扰?” “琐事?”子彦噙着笑,眉峰微扬:“凤叔冒死闯入宫中,只怕不止是为了告诉王上这件琐事吧?莫非,是想在君前自首,承认自己劫了那批云弩。” 血凤猛地变色,怒道:“那明明是你——!” “凤叔慎言。”子彦伸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眸色纯净无害:“诬陷一国公子,可是要杀头的。” “你——!”血凤气得面皮涨红,一口老血憋在胸口,也只能硬生生咽回去。 子彦垂眸一笑,冲静如故:“既然要合力完成任务,凤叔不如说说,那半封血报的事。这传信的人究竟是谁?竟有本事从凤叔手里逃走。” 血凤冷着脸道:“此事属下只有主张,阁主到时可别心慈手软才行。” 说完,他只顾甩袖而去。 心慈手软…… 子彦笑意凝住,唤来一名影子,吩咐道:“去查一查,近日云西大道究竟发生过何事,越快越好!” “是,阁主。” 血凤愤愤不甘的朝宫门口走去,越想越觉憋闷,难不成,日后都要受巫子彦的摆布? 他走过一处宫殿时,忽听有人高声唤他:“龙卫请留步。” 这个称呼?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他了。血凤惊疑不定的抬头,循声望去,只见右边一座宫殿的殿檐下,站着一个身披紫色貂裘的贵公子,一双乌黑的眼睛,正笑吟吟的盯着他看。 血凤一怔,思衬片刻,抱拳轻施一礼:“见过文时侯。” 巫子玉点头为礼,缓缓走下台阶,哈哈笑道:“龙卫这次进宫,可是来洗刷自己冤屈的?” 血凤眉心跳了跳,越发不明白巫子玉究竟想干什么。 “两年前,运回紫衫龙木的途中,子玉被急流撞上石壁,幸而四位龙卫将子玉从暗河里捞出来,子玉才能活到今日。这份恩情,子玉一直铭记于心。” 说着,巫子玉撇了撇嘴,道:“唉,只是没想到,后来龙卫竟被奸人所害,以致被王上误会,蒙受冤屈。子玉一直都相信,龙卫是清白的,只是王上生平最恨叛徒,又对子彦公子宠爱有加,怒意难平也在情理之中,龙卫莫要怨怪王上才是。” 血凤惶恐道:“侯爷言重。王上能留属下一条命,属下已感激不尽,又怎敢心生怨恨?” “龙卫真是个明事理的人。”巫子玉赞叹了一声,眸子滴溜溜转着道:“日后,龙卫若遇到难处,随时可来玉珪殿找我。” 说着,他悄悄递了块东西到血凤跟前:“有了这块令牌,龙卫日后就能自由出入王宫,不用跟暗血阁的人起冲突了。大家在一起共事,伤了和气总归是不好的。” 这块令牌,无疑是雪中送炭,聪明如血凤,自然听懂了巫子玉的弦外之音。以前,倒是自己小瞧这位玩世不恭的主儿了。他连忙恭敬接了过去,仔细收起来,再三道谢后,郑重道:“属下谢侯爷体谅。日后,侯爷若有需要,也可以派人去城西的蒲草堂联系属下。” 巫子玉笑出两个酒窝,点头应下,就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龙卫慢走。” 服侍云妃用完午膳,珊瑚便叫上碧城一起,去杏林馆替子彦去取退热的药材。 两人拐到一处积雪未清的小道时,正好看见巫后的贴身女官芣萝,带着几名内侍匆匆冲着他们走了过来。 珊瑚秀美一皱,忙拉着碧城躲到一边,悄声道:“自从这芣萝当了王后宫中的掌事女官,便横行跋扈、嚣张的厉害,咱们可别触了霉头。” 碧城点了点头,却忍不住抬头望了过去。 芣萝似有急事,走得很急。她身后,几名内侍正扛着一个麻袋紧紧跟着。那麻袋里也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不安分的扭动着,还发出呜呜的声音。 那分明……是人的声音…… 珊瑚和碧城对视一眼,脸色发白。珊瑚柳眉一竖,跺脚气道:“这恶毒的婢子,定然又在耍诡计害人,真是太可恶了。” 碧城揉了揉眼,定睛一看,道上似是遗落了什么东西。他疾步走过去,从雪里捡出来那件东西,抹掉上面的雪粒,细细辨认后,登时脸色大变。 这是块纯黑色的令牌,上面刻着“世子府”三个字,他曾经在孟梁身上见到过。 难道,是巫后发现了他的谎言,所以将孟梁绑了过来逼问? 碧城越想越是心惊胆战。以巫后的手段,孟梁若落到她手里,还不知会落得什么凄惨下场。孟梁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决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遭祸。 珊瑚见他脸色有异,疑惑的问:“长安,你怎么了?” 碧城猛地将手里的药单子塞到珊瑚手里,捂着肚子道:“珊瑚姐,我肚子突然好疼。不如你先去杏林馆取药,我晚些时候去找你。” 他也不等珊瑚回答,便掉头跑了。 珊瑚悻悻的收好药单,便独自往杏林馆方向走了。 玉珪殿,巫子玉翘着腿靠在铺着柔软貂皮的圈椅中,眯着眼,甚是享受的吹着手中茶碗散出的白烟。 他拿着杯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杯沿,让茶杯发出悦耳的响声。时间一点点,流失的极慢,等这盏茶终于不再烫嘴,变成诱人的温茶时,巫子玉才用眼角扫过地上跪着的青袍小内侍:“本侯没听错罢?你让我去救世子府的人?” 碧城强撑着瘦弱的肩膀,目中含泪:“求主子发发慈悲,救救奴才。当初王后气势汹汹杀到世子府,是这孟梁给了奴才入宫的令牌,奴才才躲过一劫。这次王后将他抓起来,必是要逼问他奴才的下落。奴才若暴露了身份,还如何为主子办事?” 巫子玉耐心的啜了口茶,慢吞吞道:“你知道的,本侯最是心软。这两年你躲在云妃宫里,虽没有什么建树,可本侯却并未因此亏待你的家人。这不一下雪,本侯就命宫中的裁缝给的母亲和姐姐添置了新衣,生怕她们饿着冻着。” 一听提起自己的母亲和姐姐,碧城身体立刻颤了颤,接着便重重的磕了个头:“奴才谢侯爷大恩。” “整日谢来谢去有什么意思。”巫子玉晃着两条腿,悠然道:“既然你都开口了,这忙本侯自然要帮的。不过,你也得帮本侯一个忙。” 碧城抬起头,茫然的看着巫子玉。 巫子玉眯起眼睛:“你对世子府应该很熟罢?有件东西,你趁着现在府中无人,悄悄搁进去。记住,要藏得深一些。” ------------ 第120章 左相府,南院 南隽墨发披肩,只穿着件素色单衣,双眸如枯井般站在窗边,形销骨立,痴若木偶。 短短一日,他竟觉得已经过了千百年一般。他迷茫的看着窗外明净的积雪和那些已偷偷钻出鸟巢觅食的雀儿们,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从哪里来,为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往哪里去。 他心中存了十年的净土,终究是被那冰冷的铁犁,无情的破皮起土,再不复存在了。 徐氏满目心疼,正站在他身后,拿着把木梳,沾了清水,细细的为他梳理多日未曾打理的墨发。 南央腿伤未愈,拄着拐杖站在南院门口,遥遥望着迅速消瘦下去的儿子,心痛如绞。 南福抹着泪道:“老爷,公子他会想明白的,您别再伤神了。” 南央形容枯槁,鬓边几丝白发被风吹的贴在脸上,忍不住泛起泪花:“因果报应,我活该如此啊!我现在不求他能原来我这个失职的父亲,只望他能好好的活下去。” 南福做梦也没想到,一夜之间,自家心高气傲、玉树风流的公子会变成这副模样。一听南央这么说,也有些伤感:“老爷,这世上哪有真的怨恨父亲的儿子,您这样子公子要是听见了,该多伤心。” 南央痛苦的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面对身心俱伤的儿子。 这时,守门的家仆匆匆来报:“相爷,外面有个少年,自称是公子的朋友,说想要见公子一面。” “朋友?”南央眉心一跳:“可是穿着一身黑袍,手中握着把长剑?” 那家仆暗道老爷真是神人,连声道:“不错,是这个打扮。” 南央沉吟片刻,却吩咐那家仆:“你去告诉他,公子身体不适,这几日不方便见客,让他速速离开罢。” 家仆虽不明白为什么,也赶紧应了声“是”,准备去门口将人打发走。 谁知他刚转身,院中便想起一声低哑的少年声音:“不必了。” 南央认命般叹了口气,挥手让南福和那家仆都退下,才看了看不远处仗剑而立的黑袍少年,黑着脸道:“这种时候,殿下应该避嫌才对。” 九辰脸色有些苍白,这么冷的天,只穿着件黑色单袍,也不见瑟缩。许是常年习武的原因,他站着时背脊异常挺拔,被黑袍一衬,整个人都显得很单薄。 闻言,他浑不在乎的笑了笑:“我从府后翻墙进来的,没人看见。”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近来对儿子太过愧疚,南央觉得自己这份为人父的心软,也蔓延到了别家孩子身上,有时在街边看到那些无家可归的乞儿,也会有想要堕泪的冲动。因而看见九辰这副模样,便问:“殿下昨夜恐怕也被那剑气伤了吧?难道不需要养伤吗?” 九辰抿起嘴角,道:“无妨,一点擦伤而已,我想去看看阿隽。” 南央虽不懂武功,也知道被那么厉害的剑气罩住,绝不可能只是简单的擦伤。可这事他毕竟管不着,身为臣子,他也不能太过逾距。事已至此,他也阻拦不了,便做了个请的姿势。 九辰点头道了声“多谢”,便举步进去了。 徐氏见九辰过来了,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收起木梳和水盆,先行回避了。 九辰进屋之后,却是把剑搁到地上,正对着南隽背影,撩袍跪落,郑重一拜,道:“对不起,阿隽。我很歉疚,那个人,是我的兄长。” 南隽木然的面部,微有动容,怆然道:“殿下何错之有?” 九辰眸底,是死灰般的平静,表情却异常认真:“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也很愧疚。” “我不能帮你救江淹出来。此人十分顽固,复仇之心太过强烈,不论是为了巫国的安宁,还是为了端木族剩余三十六路商脉的安宁,江淹都必须死。” 南隽空洞麻木的凤眸,终于颤了颤,渐渐溢出刻骨的绝望。他疲倦到极致的合上眼睛,眼角,流出一道泪痕。 九辰说完这件事,也彻底松了口气,嘴角微挑,道:“江漓已被我安排在城外养伤。我会找机会,让他们父女见上一面。我相信,就算为了自己的女儿,江淹也会从容赴死的。” 南隽眼角的泪痕,愈加明显。喉头涌起的酸楚,几乎要冲昏头脑,令他站立不稳,努力咽了许久,他才能发出黯哑的声音:“多谢殿下。”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九辰轻挑嘴角:“王都已非久留之地,等江淹的事情解决完,你若想和江漓一起离开,我会安排。日后,你大可游历四方,以行商为乐,时间久了,这些事就慢慢忘了。” 把要说的事情简单说完,九辰便重新握剑站起来,对南隽点头为礼,准备离开。 南隽心中大恸,忍不住问:“殿下替臣想好了所有的退路,殿下自己的退路,可有想好?” 九辰默然,黑眸毫无波澜。 作为挚友,南隽有些话,不吐不快:“巫子彦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他身负凤神血脉,这两年在朝中笼络了许多人心,王上对他更是百般宠爱、连青龙剑都肯交给他防身。我听说,今日早朝王上还驳回了给他封侯的奏简。反观殿下,势单力薄、孤立无依,因为世子之位,连私结朝臣的机会都没有。殿下已被困在死局之中,唯一的活子,就是死士营。这次云弩丢失,殿下尚能施计逼迫王上将死士令归还,若他日王上有意刁难,殿下就无计可施了。殿下只有尽快掌控死士营,日后才能有资本和巫子彦一争。” 这些话,除了南隽,只怕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和他说了。九辰冰封的心底,似是射入了一缕暖阳,虽然很微弱,但整个冰面都像是泛起了淡淡的暖意。 九辰缓缓扬起嘴角,道:“谢谢你,阿隽。” 巫王宫,禁室。 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冲刷掉受刑人满身血污。 孟梁被一根带刺的铁链,吊在禁室的顶部。由于他断了一臂,整个身体的重量,便压在了被吊着的左臂上。长时间的折磨,他的左臂已经脱臼,全身皮肤更没有一块完好,整个人像是从被血缸里捞出来似的。 芣萝站在下面,恶毒的笑着,手中却捉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慢悠悠的在孟梁腿边转着,道:“孟老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一定知道这禁室的厉害罢。王后念你年事已高,不忍下重手,你就该识趣点,老实交代那碧城的下落。你要是再这么不识抬举,可别怪奴婢手狠。” “呸!” 孟梁啐出口血沫,恰落在芣萝雪白的脸蛋上,从肺腑间咳出一串笑:“我孟梁一生忠义,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让你们有机会祸害世子府!你们就死了这条心罢!” 芣萝抹掉脸上的血沫,气得浑身颤抖,用力一按,将那通红的烙铁按在孟梁的大腿上。 “刺啦”一声,白烟冒起,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在暗室里迅速弥漫开。 惨烈的哀嚎声中,孟梁像垂死的鱼一样猛地挺了挺身子,剧烈的晃动起来,臂上铁链哗啦作响。 芣萝像是找到了报复的快感,前仰后合的笑了起来,她把烙铁放回炭火里,重新烧红,正要再次按到孟梁的另一条腿上,禁室外,忽然响起了一阵风声。 这禁室只有个天窗,建得十分隐秘,不可能有外面的风吹进了。芣萝警惕的转过身,看着洞开的石门,颤声问:“谁、谁?” 可惜,她还没吞掉最后一个音节,肩头便被人猛地一击,然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她身后,是一个黑巾蒙面的黑袍人,不知何时从外面飘了进来。 那人迅速解下孟梁,扛着肩上,又风一般消失了。 玉珪殿,巫子玉裹着紫色貂裘,眯起眼睛,细细的打量了一翻躺在地上、已经昏迷过去的孟梁,很是赞赏的将目光投向对面的黑袍男子:“龙卫果然名不虚传。” 血凤客气的拱了拱手,道:“小事一桩,侯爷不必客气。只是这老奴要如何处置才好?” 巫子玉原本含笑的眼睛里,露出狠毒之色:“他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若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开不了口,自然最好不过。至于处置的方法,龙卫出自暗血阁,想必比本侯清楚。” 血凤了然,道:“侯爷放心,此事,交给属下便可。”顿了顿,他忧心忡忡的道:“只是,我那四弟血狐还被巫子彦困在暗血阁里,还望侯爷能救他一命。” 巫子玉嘿嘿笑道:“龙卫放心,你既诚心待本侯,本侯自然不会亏待你的兄弟。” 血凤得了这个承诺,再无顾忌,当下抱拳请辞,便扛起孟梁朝外面掠去。 在这宫里杀人终是不便,血凤扛着个人,绕了不少弯路去避开宫中的影子。饶是如此,他途中还是遭遇了两次伏击。 他体内自从沾染了蛊雕之血后,便功力大增,这些影子自然不是他的对手。等终于成功逃出东侧门时,他的背脊,却渐渐僵硬了起来。 这是源于身体对危险的本能反应,血凤不敢动弹,清晰的感受到,身后那股浑厚的内息,越来越逼近。 他的掌心,渐渐冒出冷汗。 一道青色剑光,划破夜空,血凤迅速祭出血刃,两道强劲的剑气,已穿透他身体。 是他——! 光是想起那个名字,便能让血凤不寒而栗,两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他不敢恋战,虚晃一招,便扔了孟梁逃窜而去。 离恨天将君子剑收回袖中,忙去查探孟梁情况,见他还存着一口气,才稍稍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二更 ------------ 第121章 “砰!” 价值不菲的雕花茶碗被毫不怜惜的摔碎在地,巫后气得花容颤抖,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无用的东西,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可看清那人的面容?” 芣萝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眼睛里充满恐惧,哭着道:“王后息怒,那人身手太厉害,奴婢还没看到他人,就被打晕了。想来、想来那人既然敢来劫人,也断然不会以真面示人。” 巫后凤目陡然射出一道寒光:“此事,除了你,还有何人知道?” 芣萝胡乱抹了把泪,急道:“王后明鉴,除了奴婢的几个心腹内侍,再无旁人知道了。” “心腹?”巫后冷笑:“人心隔肚皮,别轻易把什么人都当做心腹。若无人泄密,怎么会有旁人察觉此事。那几个人,想办法处理掉,不能再留了。” 芣萝吓得脸色泛白,颤声道:“是,奴婢遵命。” 巫后眉间浮起一丝厌恶,轻一摆手:“滚下去罢。” “是、是,奴婢谢王后宽宥。” 芣萝连滚带爬的逃出章台宫,生怕慢了一步就会把命丢在这里。 昏暗的光线**殿中,巫后以手支额,设想着此事泄露后,最可怕的后果。万一孟梁侥幸逃生,到巫王跟前说明一切,巫王很容易就能查出她在追查华氏后人。若巫王起了疑心,再一路追查下去,那当年南山寺难产之事,便可能瞒不住了。 想到这里,巫后悚然一惊,身体无端抖了一下。不行,她不能再等了,也绝不能坐以待毙! 她一只手紧紧攥住案头,靠着这份支撑,慢慢站起来,挪动着有些发软的双腿,决绝的朝宫外走去,亲手点亮了章台宫外的那盏宫灯。 自从隐梅被发配进浣衣局,她再也难以相信身边的任何一人。芣萝这丫头,只怕也不能久留了。 点好灯,巫后便如往常般,坐到佛室里面去等。 不到一刻,子彦如约而至。 巫后雪容发冷,绞着手中一块绢帕,开门见山的道:“我们的秘密,只怕守不了多久了。” 她极力维持着镇静,轻轻颤动的目光落到子彦俊秀白皙的面上,饱含期待。 子彦轻轻皱眉:“出了何事?” 巫后坐立不安的道:“我悄悄抓了孟梁,想逼他说出华氏后人的下落,但有人将他劫走了,来路不明。” 子彦也是极通透的,略一思衬,便明白其中深意。 他垂眸计较片刻,道:“我会派影子看好垂文殿,以防孟梁告密。” 巫后摇头,显然已经拿定主意:“巫启又不是日日待在垂文殿,你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现在的形势,你也看到了,南央和季礼两个老贼正联合众臣给巫启施压,他们是铁了心要将你赶出沧溟。若这个节骨眼上,巫启起了疑心,我们母子就再无翻身之日了。” 子彦眸光动了动,便主动问:“母后有何打算?” “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巫后目中露出狠厉之色,怒气未消:“季礼和南央一日不除,你的路就会永远被挡着,你就永远无法名正言顺的登上那个位置。现在已是鱼死网破的形势,你再不动手,那铡刀就会压到你脖子上。” 子彦原本冲静的目光,遽然一颤。 巫后看得清晰,急忙伸出手,握住子彦冰冷的双手:“彦儿,你该不会还在顾忌罢?当年,巫启是如何对待我们母子的,若非我苦心筹谋,你哪能平平安安的活到今日?这些年,西陵语生的那孽子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也看到了,要不是我急中生智将孩子掉包,现在受苦受难的就是你了。若不报此深仇,我风南嘉死不瞑目。” 这些话,如钢针一般扎在子彦心上,令他痛得窒息。但多年的隐忍磨砺下,他已不轻易显露这种痛苦,只是骤然收紧眉峰,又骤然松开,唇边溢出一丝苦涩的笑:“这些仇恨,母后日日提点,孩儿哪里敢忘。” 巫后这才放下心来,顿时又觉得有些对不起眼前的儿子,便放柔了声音,道:“你也别怪母后逼你逼得太紧,母后也是为了你将来能过的更好。那批东西,既然已经藏好,明日你就去巫启面前举报,说找到了丢失的云弩。我倒要看看,这次那南央还如何嚣张?南央一出事,季礼定然也坐不住,倒是咱们再想对策应付。” 和南隽道别后,九辰找了匹快马,便准备出城去跟穆寒会和,看看江漓的情况。只是没料到,他还没出城门,便被突然窜出的离恨天拦下,带到了一家名叫燕来的客栈里。 干净雅致的房间里,孟梁双目紧闭,浑身缠满绷带,躺在唯一的一张床上,宛如一个粽子。 九辰大惊,疾步走到床边,见那些白色的布条上还渗着血迹,眸中沉痛,哑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离恨天冷诮一笑:“你府中这老仆,怕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被人抓去宫中严刑逼问。我在城中发现了血凤踪迹,一路跟踪他至王宫,没成想,他竟闯入禁室救了这老人家出来。” “血凤?”九辰拧眉:“他怎么会出现在王宫,又为何会去救梁伯?” 离恨天随意捡了把椅子坐了,眉尖一挑,悠悠道:“你猜,他救人之后,把人带到了哪里?” 九辰颇不喜欢他这副卖关子的嘴脸,脸一沉,冷声道:“总不至于,送到了离侠这里吧!” “非也。他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才能被我顺道捡回来。”离恨天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深长:“他扛着这老仆进了玉珪殿,和里面那位侯爷说了会儿话,就又扛着这老仆出来了。若我没猜错,他定是准备找个僻静处把人杀了、然后抛尸荒野。” “是他——!” 九辰倒吸了口凉气,原来,龙首四卫竟然和巫子玉勾结了起来。他忽然想起,押运云弩途中,那个给马儿下毒的军中内鬼。军中马匹管理极严,能接触到这些马儿的,只有死士营和督造营。他早就怀疑过,那内鬼跟督造营有关,如今看来,这内鬼不是旁人,很可能就是他这位王兄。 云弩被劫时,三员大将平安无事,只有他这位王兄被人射了一支冷箭。细细想来,这恐怕也是巫子玉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既能洗脱嫌疑,又轻而易举的挑起了巫王怒火。只是,他想不明白,巫子玉明明打算用这批云弩来向巫王邀功,又为何要眼睁睁的看着它们被劫走。难道,只是为了陷害破虏营和死士营么? 这一次,他派血凤将孟梁救出来,其实并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杀他灭口。那么,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他害怕孟梁在严刑逼供之下,会说出能危害到他的秘密。孟梁口中的秘密,又是什么? 思及此处,九辰抬眸急问:“梁伯他何时能醒?” 离恨天哼了声:“他年事已高,又断了一臂,被折磨成这副模样,能不能醒来还是一回事,你着什么急?” 九辰也不顾他话中奚落之意,急忙撩袍跪落,正色道:“师父医术高超,妙手仁心,在九州之中无人能及。求师父一定要救梁伯性命。” 离恨天清咳了声:“打住,先别给为师扣高帽子。这事儿,我尽力便是。” 九辰满是感激,认真的磕了个头,道:“谢谢师父。” 离恨天还有些不习惯他如此懂事,又清了清嗓子,轻飘飘道:“起来吧。” 消雪的时候,往往比下雪时还要冷上几分。 左相府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陡然惊醒了沉寂的深宅大院。 此刻真是午休的时间,府里的人,无论是主子还是下人,都躲在屋里烤火偷眠,连守门的家仆也不例外。南福拖着肥胖的身躯,暗暗把这不识趣的不速之客骂了千百遍,才一路小跑、不情愿的朝府门走去。 “咚咚咚!” 两道漆黑沉重的府门,被敲得直晃荡,好像随时可能塌下来。南福一边跑,一边窝火,究竟是什么人这么不识抬举,在相府门前如此放肆。 “哎呦,别敲了,别敲了,这就来了!这到底是讨债还是催命啊?” 南福抱怨着,踮起脚,哆哆嗦嗦的抽出门闩,等打开府门一看,却一下子惊呆了。 这一日,天气很好,阳关暖暖的照在身上,很是舒服。南福还不知道,一场灭顶之灾,就要降临到这座巍峨庄严的府邸,更不知道,他这是最后一次,以相府管家的身份,来打开这座府门。 此刻的南福,只是目瞪口呆的望着府门前乌压压聚集的黑甲铁卫,半晌,打了个笑脸,问:“各位军爷,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为首的将领,横眉冷目,一张脸,冰冷像一座雕像。 听了南福的话,他冷笑一声,也不屑回答,只亮出一道令牌,大手一挥,道:“搜!” 操持相府多年,南福还是识得的,那是巫王的黑玉令。 那些铁卫得了命令,高声应了声“诺!”便哗得冲开府门,涌入府中。 南福这才反应过来,出了大事,脸一变,赶紧急急追了过去,一路喊道:“站住!这是王上钦赐的左相府,你们不能随便进来!” 府中的人被外面这巨大的动静惊醒,纷纷惊惶的打开窗户,查探外面究竟发生了何事。 铁卫首领大步踏入府中,高举着令牌,巡视一圈,提着嗓子道:“左相南央,涉嫌勾结端木一族,盗窃云弩。我等奉王令搜查左相府,若遇阻拦,格杀勿论。” 左右铁卫闻令,立刻兵分数路,大声呵斥着,挨着房间搜查起来。连府中装饰的假山石头,都被他们用铁枪挑得不成模样。 许多下人只穿着单衣,来不及裹上棉服,便被强押出屋外,双手抱头,跪在冰冷的雪地里。很快,院子的长廊里便跪了一大片丫头婆子和家仆,他们在相府安逸惯了,何曾见过如此场面,立刻惊恐的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南央正在徐氏那里携着,听到动静,立刻和徐氏一起奔出来,怒声斥道:“混账东西!都给本相住手!” 他在朝中颇有威信,发起怒来,很能威慑人。铁卫们见他如此形容,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一声冷笑,骤然响起。那铁卫首领负手走到南央跟前,抱拳行了个礼,语气很是风凉的道:“南相莫怪,我等也是奉王令行事,若待会儿搜不出罪证,属下必会禀明王上,还南相清白。” 南央气得浑身颤抖:“竖子我休要猖狂,我现在就入宫去见王上!” 铁卫首领得意的笑道:“在搜查结束之前,左相恐怕不能离府半步。万一左相畏罪潜逃,属下可没办法跟王上交代。” 说完,他陡然沉了脸,高声喝道:“继续搜!” ------------ 第122章 季剑跟着九辰走出铁铺后,幽兰稍稍慢了两步。 和尚一改嬉笑之态,恭恭敬敬将银票递到她面前。 幽兰展眸一笑:“你做的不错,这些,权作赏钱。” 和尚乐得眉眼大开,忙将银票揣到怀里,搓着手,弯腰行礼:“谢公主赏赐!” 南山寺,佛室门从内轻叩了三声。 了缘会意,与隐梅一同进去后,便带着西陵韶华从密门离开。 隐梅见巫后容色雪白,胸口也微微起伏,忙道:“王后还好么?” 巫后抬起寒眸,满是恨意:“阿梅,我绝不能让茵茵嫁入楚国!” 隐梅大约猜到了一些,担忧道:“公主现在下落不明,也不知……是不是他下的手?” 巫后缓缓摇头:“不会是他。如果是他劫持了茵茵,根本不必大费周章,利用神女枝之事相要挟。” 隐梅更加不安:“如果不是他,那……还有谁会劫持公主呢?” 巫后泛起一抹苦笑:“也许,是我教女无方。” 隐梅大惊失色:“公主这是何意?” 巫后黛眉紧锁:“这些日子,我反复想了想,如果茵茵是被人劫持,无论是何人,总该有些动静的。茵茵失踪时,昭阳宫也太过平静了。一国公主被人劫持后,劫持之人没有任何要挟之语放出,戍卫营掘地三尺,也未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实在不合常理。这样的情形,倒像是茵茵自己躲起来了。” “这怎么可能?王后定是过度思念公主,才生出这种想法。公主一介弱女,如何能躲过重重守卫,逃出王宫?公主久居深宫,不谙市井之事,就算逃出去了,也无处可去,根本不可能躲过戍卫营的追捕。” 隐梅断然否定。 巫后挑起眼尾:“谁说她无处可去的?” 隐梅心念一动,惊道:“王后是说……这不可能……” “我必须用最快方式的找到茵茵,只有这样,才能阻止巫楚联姻。” 巫后懒懒起身,道:“回宫罢。” 世子府,孟梁十分郁闷的坐在院子里叹气。 自从他的小殿下从南市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书阁里,摆弄那三只破盒子,一直到天黑都不肯出来。 孟梁实在想不明白,三个破盒子里面能藏着什么乾坤。 他正困惑不解的时候,宫中却是来了个小内侍,拿着王后令鉴,要请世子入宫。 九辰满身灰尘的从书阁出来,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又嘱咐孟梁不要乱动他的东西,才跟着那个内侍离去。 章台宫内,满殿明烛,光华璀璨。 宫婢们鱼贯而入,布上丰美的佳肴后,便纷纷退下。 巫后已经卸掉了妆色,只穿着轻便的云雁细纹锦衣,自珠帘后缓缓步出。 九辰正欲行礼,便被她止住。 “隐梅,让人去催催,世子最爱吃的蟹黄饼做好没有?” 巫后含笑说完,便拉着身边的少年坐到食案旁,婉言道:“母后特地让膳房做了你喜欢吃的菜,可还合胃口?” 九辰有些无措的将手抽出来,不明白巫后究竟要做什么,更不明白自己的母后为何突然转变了态度。 巫后没有追究他的失礼,反而执起玉箸,夹了一筷子熏鸭丝到九辰面前的碗里,声柔如水:“先尝尝这道菜,你小的时候,可经常和茵茵抢着吃。” 九辰实在不习惯这种相处方式,微微推开碗,道:“母后若有吩咐,直接言明便可。” 隐梅端着盘子进来,笑道:“殿下最爱吃的蟹黄饼做好了。” 她说话间,已经将这盘冒着热气的饼子放到离九辰最近的地方,眉角眼梢,满是欣慰的笑。 巫后撕下一块饼,递到九辰手边,嗔道:“你要是再跟母后见外,母后就真的要生气了。” 九辰接过,顿了片刻,才慢慢吃了起来。 巫后继续笑着吩咐:“隐梅,给世子盛一碗白玉汤。” 隐梅立刻去取了干净的汤碗,盛了满满一碗浓汤,放到九辰面前。 在巫后柔软坚持的目光中,九辰只能十分不自在的喝完了这碗汤。 巫后的嘴角终于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 隐梅捕捉到这丝诡异的笑,面色大变,伸手便打落了九辰手中的汤碗。 九辰猛地捂住心口,额上冷汗涔涔,抬眸,面无血色,难以置信的望着自己的母后。 巫后施施然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饼里,是刺心针,汤里,是噬心散。暗血阁刑讯逼供的手段,你该听说过。告诉我,茵茵到底在什么地方?” 剧烈难言的绞痛,仿佛万蚁蚀心、利刃千割,九辰痛得眼前发黑,蜷曲着身体翻滚到地上,手指用力的胡乱抓着地面。 隐梅无措的跪到地上,想要扶起九辰,又不敢碰他,怕增加他的痛苦,只能抬头哀求:“王后,饶过殿下罢!” 巫后冷漠的看着被剧痛折磨的九辰,抬高了嗓音:“说,茵茵究竟躲在何处?” 九辰以肘支地,冷汗淋淋的喘着粗气,侧首,唇边满是冷笑:“儿臣不知道。” 巫后嫌恶的别过头,高声道:“来人!世子目无尊长,嚣张跋扈,对本宫出言不逊,且不服管教,立刻关入内廷禁室,面壁思过。” 隐梅慌忙跪行到巫后身边,哽咽叩首:“王后,这万万不可,殿下有剑伤在身,尚未痊愈,怎可关入禁室?!” 巫后哂然一笑,未置一词。 垂文殿内,巫王听完晏婴的禀报,皱眉道:“她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晏婴低眉垂目,道:“听章台宫的小顺子说,是王后命他去世子府请殿下入宫的。今日,王后气色一直不错,从南山寺回来后,心情也甚好。只是席间,不知发生了何事,王后才突然发了脾气。” “呵。”巫王挑起嘴角,笑得嘲弄:“随她去罢,不必理会!” 晏婴久久不见巫王再说其他,便有些郁结难安。 巫王啜了口茶,淡淡扫过他:“怎么?她好歹也是一国王后,所行所为,你这个内廷总管还没有资格质疑。” 晏婴跪下双膝,谨慎回道:“王上折煞老奴了。王后掌管后宫,以身作则,公正严明,才使得各宫和谐,内廷安稳,老奴怎敢置喙?” “说下去。” “老奴只是……有些担心殿下的身体。” 说完,晏婴习惯性的偷偷觑了觑巫王的脸色。 提起九辰,巫王果然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他又怎么了?孤早就说过,他的脾气,都是你们这群奴才养出来的!” 晏婴小心回道:“前日夜里,殿下被刺伤,心口正中一剑,虽未伤到要害,却也元气大损。禁室阴冷,寒气最易侵体,万一落下病根,毕竟不好。” 巫王冷哼一声,不屑一顾:“不过皮肉之伤,若连这点阴寒都抵御不了,他这世子还有何用处?”说到此处,他忽的讥笑道:“孤的王后,最善宠溺一双儿女,维护尚来不及,又怎么舍得真的处罚咱们这位小殿下?” “王上……” 巫王话中的讥讽之意实在太过明显,八面玲珑如晏婴,一时之间,亦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时,忽有青衣内侍匆匆进殿,禀告说王后求见。 巫王挑眉,便搁了笔,好整以暇的等着自己的王后。 巫后带着数名宫人,疾步入殿,行过大礼后,并不起身,反而伏地请罪,言辞恳切道:“王上,都是臣妾平日里教导不周,才惯出他如此骄纵无礼的性子。臣妾有罪,请王上降责。” 说完,她抬起脸,眼圈尚泛着红色。 巫王叹了口气,离案扶起她,温声道:“孤说过,世子已经长大了,可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不须你为他承过。你这又是何苦?” 巫后目中泪光盈盈:“臣妾只恨自己,以前没能善加管教,才自食恶果。也正因如此,五年前,他才敢私离王都,任意妄为。” 说到此处,她神色变得决绝:“所以,这一次,臣妾恳请王上,不要插手此事,给臣妾一个机会,弥补过失,恪尽教导之责。” 巫王握紧她略有冰冷的双手,嗓音温沉而有力:“你放心,这次,就算你不罚,孤也不会轻饶他。不听管教,野性难驯,孤早就看不惯他这性子了。你肯费心管教,再好不过,但万勿因为这孽障伤了身体。” 巫后面上满是感激之色,肃然欠身道:“谢王上成全,臣妾一定不负王上厚望。臣妾,也要替子沂谢谢王上。” 出了垂文殿,巫后便吩咐身边的一名内侍:“你去告诉禁室的人,现在是暑热之际,夜里多添些玄冰,好让世子专心思过。” 隐梅一路碎步,急急奔过来,在阶下拦住巫后:“王后如何能确定,此事一定与殿下有关?” 巫后双眸薄凉的看着她,语气尖刻:“阿梅,有些事,不光要用眼睛看,还有用脑子!你记住,本宫管教世子,乃职责所在,轮不到你一个奴才来插嘴!” ------------ 123.第 123 章 季剑跟着九辰走出铁铺后,幽兰稍稍慢了两步。 和尚一改嬉笑之态,恭恭敬敬将银票递到她面前。 幽兰展眸一笑:“你做的不错,这些,权作赏钱。” 和尚乐得眉眼大开,忙将银票揣到怀里,搓着手,弯腰行礼:“谢公主赏赐!” 南山寺,佛室门从内轻叩了三声。 了缘会意,与隐梅一同进去后,便带着西陵韶华从密门离开。 隐梅见巫后容色雪白,胸口也微微起伏,忙道:“王后还好么?” 巫后抬起寒眸,满是恨意:“阿梅,我绝不能让茵茵嫁入楚国!” 隐梅大约猜到了一些,担忧道:“公主现在下落不明,也不知……是不是他下的手?” 巫后缓缓摇头:“不会是他。如果是他劫持了茵茵,根本不必大费周章,利用神女枝之事相要挟。” 隐梅更加不安:“如果不是他,那……还有谁会劫持公主呢?” 巫后泛起一抹苦笑:“也许,是我教女无方。” 隐梅大惊失色:“公主这是何意?” 巫后黛眉紧锁:“这些日子,我反复想了想,如果茵茵是被人劫持,无论是何人,总该有些动静的。茵茵失踪时,昭阳宫也太过平静了。一国公主被人劫持后,劫持之人没有任何要挟之语放出,戍卫营掘地三尺,也未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实在不合常理。这样的情形,倒像是茵茵自己躲起来了。” “这怎么可能?王后定是过度思念公主,才生出这种想法。公主一介弱女,如何能躲过重重守卫,逃出王宫?公主久居深宫,不谙市井之事,就算逃出去了,也无处可去,根本不可能躲过戍卫营的追捕。” 隐梅断然否定。 巫后挑起眼尾:“谁说她无处可去的?” 隐梅心念一动,惊道:“王后是说……这不可能……” “我必须用最快方式的找到茵茵,只有这样,才能阻止巫楚联姻。” 巫后懒懒起身,道:“回宫罢。” 世子府,孟梁十分郁闷的坐在院子里叹气。 自从他的小殿下从南市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书阁里,摆弄那三只破盒子,一直到天黑都不肯出来。 孟梁实在想不明白,三个破盒子里面能藏着什么乾坤。 他正困惑不解的时候,宫中却是来了个小内侍,拿着王后令鉴,要请世子入宫。 九辰满身灰尘的从书阁出来,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又嘱咐孟梁不要乱动他的东西,才跟着那个内侍离去。 章台宫内,满殿明烛,光华璀璨。 宫婢们鱼贯而入,布上丰美的佳肴后,便纷纷退下。 巫后已经卸掉了妆色,只穿着轻便的云雁细纹锦衣,自珠帘后缓缓步出。 九辰正欲行礼,便被她止住。 “隐梅,让人去催催,世子最爱吃的蟹黄饼做好没有?” 巫后含笑说完,便拉着身边的少年坐到食案旁,婉言道:“母后特地让膳房做了你喜欢吃的菜,可还合胃口?” 九辰有些无措的将手抽出来,不明白巫后究竟要做什么,更不明白自己的母后为何突然转变了态度。 巫后没有追究他的失礼,反而执起玉箸,夹了一筷子熏鸭丝到九辰面前的碗里,声柔如水:“先尝尝这道菜,你小的时候,可经常和茵茵抢着吃。” 九辰实在不习惯这种相处方式,微微推开碗,道:“母后若有吩咐,直接言明便可。” 隐梅端着盘子进来,笑道:“殿下最爱吃的蟹黄饼做好了。” 她说话间,已经将这盘冒着热气的饼子放到离九辰最近的地方,眉角眼梢,满是欣慰的笑。 巫后撕下一块饼,递到九辰手边,嗔道:“你要是再跟母后见外,母后就真的要生气了。” 九辰接过,顿了片刻,才慢慢吃了起来。 巫后继续笑着吩咐:“隐梅,给世子盛一碗白玉汤。” 隐梅立刻去取了干净的汤碗,盛了满满一碗浓汤,放到九辰面前。 在巫后柔软坚持的目光中,九辰只能十分不自在的喝完了这碗汤。 巫后的嘴角终于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 隐梅捕捉到这丝诡异的笑,面色大变,伸手便打落了九辰手中的汤碗。 九辰猛地捂住心口,额上冷汗涔涔,抬眸,面无血色,难以置信的望着自己的母后。 巫后施施然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饼里,是刺心针,汤里,是噬心散。暗血阁刑讯逼供的手段,你该听说过。告诉我,茵茵到底在什么地方?” 剧烈难言的绞痛,仿佛万蚁蚀心、利刃千割,九辰痛得眼前发黑,蜷曲着身体翻滚到地上,手指用力的胡乱抓着地面。 隐梅无措的跪到地上,想要扶起九辰,又不敢碰他,怕增加他的痛苦,只能抬头哀求:“王后,饶过殿下罢!” 巫后冷漠的看着被剧痛折磨的九辰,抬高了嗓音:“说,茵茵究竟躲在何处?” 九辰以肘支地,冷汗淋淋的喘着粗气,侧首,唇边满是冷笑:“儿臣不知道。” 巫后嫌恶的别过头,高声道:“来人!世子目无尊长,嚣张跋扈,对本宫出言不逊,且不服管教,立刻关入内廷禁室,面壁思过。” 隐梅慌忙跪行到巫后身边,哽咽叩首:“王后,这万万不可,殿下有剑伤在身,尚未痊愈,怎可关入禁室?!” 巫后哂然一笑,未置一词。 垂文殿内,巫王听完晏婴的禀报,皱眉道:“她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晏婴低眉垂目,道:“听章台宫的小顺子说,是王后命他去世子府请殿下入宫的。今日,王后气色一直不错,从南山寺回来后,心情也甚好。只是席间,不知发生了何事,王后才突然发了脾气。” “呵。”巫王挑起嘴角,笑得嘲弄:“随她去罢,不必理会!” 晏婴久久不见巫王再说其他,便有些郁结难安。 巫王啜了口茶,淡淡扫过他:“怎么?她好歹也是一国王后,所行所为,你这个内廷总管还没有资格质疑。” 晏婴跪下双膝,谨慎回道:“王上折煞老奴了。王后掌管后宫,以身作则,公正严明,才使得各宫和谐,内廷安稳,老奴怎敢置喙?” “说下去。” “老奴只是……有些担心殿下的身体。” 说完,晏婴习惯性的偷偷觑了觑巫王的脸色。 提起九辰,巫王果然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他又怎么了?孤早就说过,他的脾气,都是你们这群奴才养出来的!” 晏婴小心回道:“前日夜里,殿下被刺伤,心口正中一剑,虽未伤到要害,却也元气大损。禁室阴冷,寒气最易侵体,万一落下病根,毕竟不好。” 巫王冷哼一声,不屑一顾:“不过皮肉之伤,若连这点阴寒都抵御不了,他这世子还有何用处?”说到此处,他忽的讥笑道:“孤的王后,最善宠溺一双儿女,维护尚来不及,又怎么舍得真的处罚咱们这位小殿下?” “王上……” 巫王话中的讥讽之意实在太过明显,八面玲珑如晏婴,一时之间,亦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时,忽有青衣内侍匆匆进殿,禀告说王后求见。 巫王挑眉,便搁了笔,好整以暇的等着自己的王后。 巫后带着数名宫人,疾步入殿,行过大礼后,并不起身,反而伏地请罪,言辞恳切道:“王上,都是臣妾平日里教导不周,才惯出他如此骄纵无礼的性子。臣妾有罪,请王上降责。” 说完,她抬起脸,眼圈尚泛着红色。 巫王叹了口气,离案扶起她,温声道:“孤说过,世子已经长大了,可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不须你为他承过。你这又是何苦?” 巫后目中泪光盈盈:“臣妾只恨自己,以前没能善加管教,才自食恶果。也正因如此,五年前,他才敢私离王都,任意妄为。” 说到此处,她神色变得决绝:“所以,这一次,臣妾恳请王上,不要插手此事,给臣妾一个机会,弥补过失,恪尽教导之责。” 巫王握紧她略有冰冷的双手,嗓音温沉而有力:“你放心,这次,就算你不罚,孤也不会轻饶他。不听管教,野性难驯,孤早就看不惯他这性子了。你肯费心管教,再好不过,但万勿因为这孽障伤了身体。” 巫后面上满是感激之色,肃然欠身道:“谢王上成全,臣妾一定不负王上厚望。臣妾,也要替子沂谢谢王上。” 出了垂文殿,巫后便吩咐身边的一名内侍:“你去告诉禁室的人,现在是暑热之际,夜里多添些玄冰,好让世子专心思过。” 隐梅一路碎步,急急奔过来,在阶下拦住巫后:“王后如何能确定,此事一定与殿下有关?” 巫后双眸薄凉的看着她,语气尖刻:“阿梅,有些事,不光要用眼睛看,还有用脑子!你记住,本宫管教世子,乃职责所在,轮不到你一个奴才来插嘴!” ------------ 第124章 御案之上,果然搁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枣泥茶,闻起来十分香甜。 巫王端起来抿了一口,视线不经意间,却落到了御案的角上。 那里,除了几份散落的朱简外,还搁着把古朴的长剑。剑柄上,镂刻着精致的星月纹,剑鞘上,七星排列成斗状,浑如天成,仿佛是从天上挖下来的。 这把剑,巫王的印象很深。 十月初一,他在南山寺遇刺时,一群神秘刀客从天而降,赶在戍卫营和暗血阁之前救了他性命。那个替他挡了致命一刀的人,手里握的,就是这把长剑。 晏婴侍立在案旁,见巫王目光定在那把剑上,晦暗不明,连忙眼疾手快的把剑拿开,高声训斥一名青衣内侍:“这样的凶器,怎么能摆在御案上,还不快拿走!” 青衣内侍瑟缩的应了声,便准备捧着剑离开。 巫王忽然沉眉:“站住!” 那小内侍惊慌的转过身,茫然的看着巫王。 晏婴躬身告罪:“王上息怒。都是奴才没管教好,他们才犯下这种糊涂错,奴才回去后一定狠狠的惩戒。” 小内侍也吓得跪倒在地,生怕主君一个不高兴,要了自己的小命。 气氛凝滞半晌,巫王却只道了句:“把剑拿过来。” 听不出是喜是怒。 晏婴使了个眼色,那小内侍会意,立刻滚爬着,把剑高举过头顶,奉到巫王面前。 巫王伸手取了剑,反复抚摸着剑柄上的星月纹,心绪翻涌,这才想起来问:“这剑是何处得来的?” 晏婴偷偷瞧了瞧巫王脸色,才犹豫着道:“这是……殿下的剑,方才不小心落在了殿里……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奴才,竟给搁到了御案上。” 巫王神色一僵,心绪越发错乱。 这绝不可能,如果是世子,为何当日他还能受下那一百脊杖,连半句都没提起此事。 他仔细回忆着当日的情景,那少年受杖之时,脸色确实有些异样的惨白,刚挨了十几杖,冷汗已滴流满地、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巫王突然不敢深想下去,盯着那把剑怔愣片刻,忽得扶案站了起来:“孤去看看世子。” 晏婴愣了一愣,忙躬身应是,去前面引路。 垂文殿毕竟是巫王的寝殿,晏婴就是有三颗脑袋,也不敢随意做主,因而,只敢让人把九辰抬进了偏殿里。 偏殿是平日朝臣们等候巫王召见时,休息喝茶的地方,因而只设着一张硬榻和一条毯子。 巫王大步流星的走进去,等看清躺在榻上少年的模样,诸般情绪都被震惊盖住了。 九辰瑟瑟发抖的把自己裹在毯子里,乌发尚滴流着冰水,双唇如同糊了层纸浆似的,干裂出好多道细小的口子,一张脸更是比纸还要惨白几分。 他整个身体都滚烫的吓人,嘴里还不停地说着胡话。巫王凑过去听了几句,登时脸色大变,喉头发干。 那个已经陷入昏迷的少年,只反复呓语着一句话:“父王饶命,儿臣真的没有设计陷害子玉王兄。” 他的气息很弱,声音极小极轻,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睡过去,停止发抖。殿里的内侍听到这些话,都忍不住恻然起来。 晏婴喉中酸涩,小声的问道:“王上,可需老奴派人把殿下送回府中医治?殿下病得确实厉害,拖下去只怕不好。” 这一切当真会是巧合么?那把剑,突然出现在御案上,紧接着,他被带到了这里,起了恻隐之心。 这时,榻上的少年,忽然裹着毯子翻了个身,像受伤的小兽一般,背对着众人缩了起来。 一个内侍睁大眼睛,恐惧的指着榻上,颤声道:“血!有血!” 众人定睛一看,硬榻淡青色的长垫上,果然晕着长长一道血迹,恰好和背脊的长度吻合。 巫王只觉眼睛被狠狠烫了下,胸口也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喘不过气。 “王上?”晏婴试探着唤了一声。 不料,巫王竟眼睛泛红的盯着他,如暴怒的狮子,低吼道:“让景衡立刻过来!” 景衡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时,九辰已被移到了垂文殿宽大且松软的龙榻上。 一道恐怖的刀伤,贯穿整个脊背,开裂的地方,已经被冰水泡得肿胀发白,不断溢出血色和淡黄色的脓水。伤口里翻卷出的皮肉已混着血,和黑袍紧紧糅在一起,辨不出原来模样。 景衡拿着细刀,一点点剜掉伤口里的腐肉,重新上药,重新包扎,等结束时,额上累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巫王守在一旁,见景衡终于停手,忙问:“情况如何?” 景衡神色凝重的叹道:“除了外伤,还有件更凶险的事。” “殿□□内的刺心草,又发作了,而且,蔓延到了五脏其余经脉之中。若再无解毒之法,只怕凶多吉少。” “刺心草?” 巫王始料未及,这才想起来,这两年九辰待在军中,也无人再跟他提起这事,他险些忘了,九辰被种下刺心草之事。 一股莫名的心绪,在胸中涌起,这时,景衡忽然讶然道:“奇怪,这是什么东西?” 巫王目光一扫,见景衡正捉着九辰的左臂,反复盯着上面一个血红色的类似于胎记的斑点看。 那是――! 这种只有死士营的死士身上才有的特殊标记,景衡不识得,巫王如何能不识得。 他脸色唰的惨白,震惊至极的盯着还处在昏迷中的少年,忽然明白过来,九辰为何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让死士营十二营俯首听令。 这夜,巫王在御案后,坐了整整一夜,没有如往常般到湘妃宫里歇息。寝殿内,本应昏迷着的九辰,却缓缓睁开眼睛,一双黑眸,空洞木然的望着殿顶,嘴角,缓缓挑起一抹苍白冰冷的笑。 景衡没有回杏林馆,守在侧殿,亲自指点内侍煎煮退热的药汤,每隔一个时辰,便要给九辰灌上一碗。到了第二日清晨,九辰虽然没退烧,身体却没有那么滚烫了。 早朝之上,巫王正式宣布由文时侯巫子玉主审南府谋逆一案。百官本以为这差事会落到子彦头上,猛一听到这消息,都惊了一惊。 但巫王既然已经钦点了文时侯,众人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文时侯一直在负责云弩督造之事,与朝中百官又无利益牵扯,论起公平公正,倒是个合适人选。 由于此案牵涉一国左相,干系重大,除了主审官,还需要两位陪审官。东阳侯力推了司刑官朱辕,此人掌管刑部多年,为人清正,曾断过不少冤案,百官自然没有异议,巫王也点头认可。剩下的一个陪审官人选,却迟迟没有定下来,资历够的,牵涉利益过多,牵涉利益少的,资历又有些不够。 就在清华殿内几乎要炸开锅时,一个温润如水的少年声音忽然响起:“父王,儿臣不才,愿意助文时侯一起审理此案。” 百官齐齐望去,却是子彦,登时又惊了惊。论资历,文时侯虽然侯爵在身,地位高了一等,但论阅历和能力,却是远远比不上子彦的。如今,子彦甘愿放下身段,给文时侯做配,倒让百官觉得有些委屈了他。 巫王坐在御座上,以手支额,沉眉问道:“你,当真想清楚了?” 子彦双眸冲静,展袖道:“儿臣心意已决,请父王恩准。” 于是,另外一名陪审官又十分出乎意料的敲定了下来。 早朝结束时,日头已经跑到正南。巫王还牵挂着九辰的伤势,便遣了名小内侍去栖霞宫告诉湘妃,今日不去那边用午膳,直接回了垂文殿。 九辰已经能勉强下地走路。 巫王进到寝殿时,他依旧穿着昨晚湿透的那件黑袍,正一丝不苟的将他用过的被褥整理好,交给一旁的小内侍换掉。 巫王微一拧眉:“伤还没好,又乱跑什么?” 九辰听到这声音,背脊僵了僵,才转过身,撩袍跪落,面露惶恐:“昨晚,是儿臣失礼,扰了父王休息,请父王降罪。” 巫王哼了声:“世子武艺高强,怎么会掉进湖里?” 九辰抿起嘴角:“是儿臣失手将一把匕首掉进了湖里。那把匕首,是当年鲥鱼宴上,父王赐给子玉王兄的。后来,儿臣顽劣,从王兄那里抢了过来。御赐之物,儿臣不敢丢。” 解释完,他便从腰间取出一把黑金短鞘的匕首,仰头笑道:“还好,儿臣找到了。” 巫王怔了一怔,不是因为那把匕首,而是因为九辰这抹乖巧的笑和那双纯净明亮的黑眸。 “起来吧。” 巫王的语气已缓了许多。 九辰依言起身,垂眸道:“儿臣想回军中,特来向父王辞行。” 巫王觑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你营中两员大将尚在狱中,左相府又牵涉谋逆之事,这当真是你的真心话?” 九辰双眸毫无波澜,道:“儿臣相信,清者自清。父王是明君,处事公正,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定不会冤枉忠良。” 巫王看他神色乖顺,毫无往昔的倔强之色,苍白的双颊上,还透着一丝不正常的潮红。一时间,也不知牵动了什么心事,叹道:“夜照使团还在等孤的回复,你对那位舒薇公主,可有情意?” 九辰轻轻摇头:“儿臣还想在军中多历练几年,再考虑这些事。更何况,巫国国法也有规定,世子不可娶外族女子为正妃。” 见巫王沉默不语,九辰忽然仰起头,轻轻一笑,眸中隐有水泽:“儿臣自小顽劣,经常不知分寸,忤逆父王。儿臣知道,父王心中很厌恶儿臣,也从未信任过儿臣,只是迫于母后和风国的威势,才不得不立儿臣为世子。但儿臣心底,从未想过对父王不敬。儿臣这次过来向父王辞行,只是想告诉父王,如果父王实在不放心儿臣,儿臣愿意交出世子之位,永远留在军中,再不回沧溟。” “如果,父王也不放心儿臣留在军中,儿臣愿意放下一切,当一个安分守己的庶民――” “住口!” 巫王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忽然有些慌了心神,厉声斥道:“你以为,世子之位是一个玩物吗?!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九辰低下头,紧抿起嘴角,脸色煞白。 这模样看起来甚是委屈。巫王不由拧眉,有些郁闷起来,自己刚才的话,难道说得很重么? 这时,晏婴在外面躬身禀道:“王上,膳房来报,午膳已备好了,可要让他们直接送来垂文殿?” 巫王嗯了一声,却吩咐:“让他们多加双碗筷。” 晏婴会意,眯眼笑道:“老奴遵命。” 午膳的菜式较多,按惯例是五荤五素,司膳房依旧贴心的准备了巫王每餐必食的白粥。 九辰脸色虽然苍白,精神却好像好了很多,照例先给巫王盛了白粥,又把各式菜肴都尝了一口,确定没问题之后,才各样都往巫王用的小碟里夹了点。 这尝菜之事,本是内侍干的活儿,他做的如此轻车熟路,倒令巫王有些意外。 以往,和巫王一同用膳时,九辰都很沉默,整顿饭下来也吃不了几口。这一次,他却转了性子一般,也不管荤素咸淡,每样菜都吃得狼吞虎咽,连白粥都喝了好几碗。偶尔与巫王目光相撞,也只是乖巧的笑笑,然后继续大口扒着碗里的饭。 这情景,倒让巫王想起巫子玉每次来他殿里吃饭的情景,像个几天没吃饭的小饿死鬼一样,一点都不像个养尊处优的侯爷。 如此想着,巫王的嘴角,不由浮起一抹无奈而又宠溺的笑意。 九辰握筷子的手顿了顿,只一瞬,愈加卖力的吞着碗里的饭菜。 这顿饭巫王吃得心情甚好,晏婴看在眼里,也觉得很是欣慰。 用完午膳,九辰还主动揽了晏婴的活儿,亲自到偏殿沏好了解腻消食的山楂茶,端到御案上。 巫王随手端起茶抿了一口,忽觉今日这茶的味道异常发酸。他拧了拧眉,正要让内侍重新沏茶,等一抬头,看见御案前的黑袍少年,正黑眸灼灼的望着他,面色乖巧,满怀期待,忽然愣住。 他只能重新拿起那盏酸茶,淡定的抿了一口。 九辰嘴角一扬,果然开心的笑了起来。 只不过,那笑意最深处,却是无人看得见的孤寂和冰冷。 这茶的味道虽然酸了些,消食的效果,却是不错。巫王批着奏简,不时抿上几口,不到一刻,一盏茶就见了底。 九辰始终乖巧的侍立在旁边,等茶空了,立刻道:“儿臣去给父王换一盏新的。” 说完,也不等巫王反应,便端起那个空茶碗出殿了。 殿外,暖阳融融,寒风拂面,说不出的舒服。 九辰快步走到一个无人的隐蔽处,再也压制不住胃里的难受,扶着树呕吐起来,直到将午膳时吃得那些东西全部吐得干干净净,才稍微缓解一些。他靠在树上,大口大口的吸着新鲜空气,试图彻底驱散胃里的不适感。 ------------ 第125章 晏婴一直站在不远处看着,直到九辰吐完了,靠在树上休息,他才走过去递上一块丝绢,双目泛着泪花,悲痛难抑:“殿下为何要如此委屈自己?” 九辰深吸了口气,闭着眼睛,轻轻笑道:“以前,我的那些骄傲和自尊告诉我,有些东西注定不是我的,我不必,也不屑强求。如今看来,有些东西不强求,我就永远无法变得真正强大。伪装出来的骄傲,终究是伪装而已。即使是微薄的怜悯,我也应该甘之如饴,不是么?” 他接过丝帕,认真的擦掉嘴角残留的酸水,和面上冒出的虚汗,才睁开眼睛,偏过头问晏婴:“听说,今日早朝定下了主审南府一案的官员?” 晏婴点头,叹道:“不错,王上钦点了文时侯主审此案。” “是他?”九辰冷冷挑起嘴角:“另外两名陪审是谁?” 晏婴望着他惨白如纸的俊脸,虽有不忍,也只能如实道:“是司刑官朱辕和子彦公子。” 九辰自嘲的笑了笑,道:“商王叔以死来成全父王的霸业,楚国那位九州公主是父王此生至爱。而我的母后,即使日日和父王同床共枕,他们也只是相互猜忌的离心之人、这世间最可悲的夫妻。如今的形势,你也看到了,我注定不可能得到他的器重与宠爱,我要是再不主动一些,只怕连他的一丝怜悯都得不到了。” 晏婴心中苍凉不已,那个曾经骄傲张扬的少年,到底去了哪里?真的再也回不来了么? 他咽下满腔苦涩与酸楚,仿佛下定某种决心般,对着面前的少年,恭施一礼:“老奴没别的本事,就对这宫里的事,记得清楚。殿下若有需要,只管吩咐老奴便是。” 九辰挑起嘴角,笑得冰冷:“眼下,我最需要知道的,就是父王的喜好。” 芷芜苑 巫后突然来访,云妃带着合宫宫人迎到苑中,伏拜在地,恭敬行过大礼:“臣妾拜见王后。愿王后凤体安康,福寿绵长。” “大家都是姐妹,何须如此大礼?” 巫后爽快的笑着,连忙亲自扶起云妃。她亲昵的挽起云妃的手,进屋后,一起在主位上坐了,修长的护指轻轻抚摸着狐裘袖口处的软毛,唇边抿出一丝端静的笑:“本宫今日过来,是想问妹妹借两个人。” 见云妃十分讶然,巫后笑着解释道:“眼看着这天越来越冷,马上就要立冬了。我想找几个心灵手巧的宫人,提前绘一批九九消寒图。等冬至到了,立刻发给各宫,也让众位姐妹有个盼头。” 说到这儿,巫后话锋一转,抚住云妃玉手,道:“本宫听说,妹妹这宫中,有个十分伶俐的婢子,唤作珊瑚,绣工十分厉害。还有一个字写得特别好的小内侍,唤作长安。妹妹可愿意忍痛割爱,将这两人借本宫用上几天?” “王后有命,臣妾不敢不从。” 云妃强笑着,垂目柔声道:“只是,臣妾长年疏于管教,这芷芜苑的宫人懒惰得很,若到时他们贪吃懒做,误了王后的大事,臣妾万死难辞其罪。” “妹妹太谦虚了。”巫后凤目顾盼流转,笑道:“妹妹的温柔贤惠,在这宫里可是出了名了,连王上都常常告诫本宫,要多像妹妹学习。” “再说了,这些婢子们不过是见妹妹心肠软,脾气好,又不忍责罚他们,才敢好吃懒做,不用心侍候。等到了本宫那儿,本宫定让人好好□□一番,保准送回来时,他们个个乖巧听话,不敢偷一点懒。” 珊瑚和碧城手足冰冷的跪在一众宫人堆儿里,乍听到这消息,只觉得五雷轰顶,如今听到巫后的话,更是身体发软,恐惧到极点。 云妃脸色发白,一时也慌了神,不知该拿什么借口推脱。珊瑚抬起头,眸光乱颤,大眼睛里充着泪光,满是求助的望着云妃。 云妃定了定神,正要再开口,巫后忽然站了起来,凤目凌厉得扫视过一堆宫人,最终停在珊瑚跟前,眼尾一挑,问:“你就是珊瑚?” 珊瑚瑟缩的垂下眼,手忙脚乱的磕了个头,颤声道:“回王后,奴婢、奴婢是珊瑚。” “呵。一个婢子,竟然还敢给主子使眼色,当真是无法无天!云妃妹妹心慈手软,你当真以为这后宫的宫规是摆设么?!” 巫后厉声斥罢,冷笑一声:“来人,给本宫掌嘴!” 随侍在旁的芣萝得意的笑了笑,恭敬答道:“是,王后。” 她大手一挥,立刻有两个体格健壮的宫婢将珊瑚拖出来,一左一右按住她肩膀。珊瑚吓得大哭,一边挣扎,一遍扭头看云妃,大呼:“娘娘救命!”那两个健壮的宫婢立刻狠狠掐了掐她胳膊,珊瑚痛得惨呼起来,其余宫人皆吓得低下头,瑟瑟发抖。 云妃哪里受得了这个场面,立刻起身跪下,目露恳求:“王后,都是臣妾教导不周!恳请王后饶过她这一次,日后,臣妾定当严加管教。” 巫后吓了一跳,故作惊讶,道:“妹妹身份尊贵,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卑贱的婢女,跟本宫下跪呢。”她连忙扶起云妃,语重心长道:“都是妹妹脾气太好,这帮奴才才敢如此放肆。今日,本宫就替妹妹教教他们,日后该怎么做一个本分的奴才。” 她同芣萝使了个眼色,芣萝会意,立刻冷笑着走到珊瑚跟前,高高扬起手掌,左右开弓,不过十来下,便打得珊瑚双颊浮肿,口角鲜血直流。 云妃目中流出两道泪痕,不忍再看。巫后继续拿护甲抚着袖口柔软的狐毛,婉然一笑:“妹妹别怪本宫,本宫这也是为了妹妹好。再说了,若王上知道这宫人们如此不把妹妹搁在眼里,肯定也要责怪本宫没有掌管好这后宫。” 珊瑚原本细净的小脸,已经肿起一指多高,青紫不堪,十分凄惨。巫后终于抬起手,吩咐:“停罢。” 芣萝和那两个健壮的婢子立刻恭敬的退了下去。珊瑚毕竟还是个爱美的少女,受此屈辱,便把头深深埋下去,小声抽泣起来。 巫后又问:“哪个是长安?” 碧城得了珊瑚的教训,不敢再表现出任何情绪,便恭敬的磕了个头,答道:“奴才长安,拜见王后娘娘。” “把头抬起来,让本宫瞧瞧。” 碧城不敢违逆,只能抬起头,瑟缩的望着巫后。 他虽然身形羸弱,但长相还算清秀,澄澈的目光,把恭敬和畏惧这两种情绪糅合的十分得体。巫后瞧得甚是满意,不知为何,竟隐隐觉得这张脸在何处见过。 她在心底暗暗嘲笑自己,怎么越是关键时候,越是容易胡思乱想,嘴上却牵起笑意,道:“你倒是个懂事的。” 巫后轻一挥手,正要命人将珊瑚和长安都带回章台宫,守在外面的宫婢忽然进来禀道:“王后,子彦公子回来了。” 这宫婢刚说完,子彦一身白衣,已翩翩步入殿内。 “彦儿。”云妃含泪唤了一声,目光凄婉,终于有了主心骨。 子彦冲着她轻轻一笑,以示安慰,却是撩袍跪落,先同巫后见礼:“儿臣见过母后。”又转身同云妃道:“母妃安好。” 巫后悠悠道:“起来吧。”方才,子彦对云妃露出的那抹笑,孺慕之情,令她心头刺痛。 子彦没有立刻起身,垂眸笑道:“母后日日操劳后宫事务,何必为两个不懂事的奴才伤神?儿臣听说,母后是想做九九消寒图,正巧,儿臣认识几个宫外的能工巧匠,改日引荐给母后如何?” 巫后陡然变色,凤目一扬,正要发作,子彦却抬起头,盯着她眼睛,似有警告之意:“这管教奴才的事,就交给儿臣吧。” 巫后被他冷冽的目光盯得心颤,一时间,又悲又怒,又隐隐有些不甘。最终,她还是败下阵来,维持着端庄的笑意,道:“改日,便辛苦你带那几个巧匠往章台宫走一趟了。” 说着,她冷冷扬眉,便带着章台宫众人,气势张扬的走了出去。 云妃带着宫人们拜别之后,便立刻奔到珊瑚身边,查看她伤势。珊瑚再也忍不住,伏在云妃怀里大哭。 整个午后,九辰都乖巧的侍立在殿内,给巫王奉茶换茶。巫王喝了一下午的酸茶,消食效果十分明显,还没到晚膳时间,便觉得腹内空空,饿得厉害。 趁着内侍掌灯的空隙,他搁下笔,伸展了一下腰身,正要吩咐晏婴去膳房传些点心,一旁的九辰,忽然拿拳头抵住心口,慢慢蹲下去,痛苦的蜷缩了起来。 巫王登时变色:“可是刺心草又发作了?” 九辰抬起惨白的脸,冷汗淋漓,轻笑道:“儿臣没事。” 他虽这么说,但俊美的面部却因为强烈的痛苦而变得扭曲。 九辰强撑着御案站起来,费力的喘着气,有些歉意的笑道:“儿臣出去透透气,晚一些再来侍候父王。”说着,便脚步踉跄的朝殿外走去。 巫王一时哑然,倏地起身,喉间似被堵住般,不知该说什么。直到那少年支撑不住,摇摇晃晃的栽倒在殿中时,他才想起来吩咐道:“来人,快去请景馆主。” 灯影重重,景衡指走如飞,熟稔得替昏迷过去的九辰施针。 少年被褪掉了上衣,前胸□□,平躺在龙床上,眉头紧锁,麦色的肌肤上布满细密汗珠。景衡每施一针,他身体都会轻轻的弹起,又落下,细碎的□□被压抑在喉间,只余偶尔一声闷哼。 施完针,已是半个时辰后。九辰睁开被汗水黏湿的眼睛,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黑眸搜寻一圈,最终落在巫王身上,嘴角浮起一抹苍白的笑:“父王,儿臣想念阿星了。” 父王遽然变色,踉跄一步,脸色煞白。 九辰好像没看见一样,继续笑道:“明日,父王能不能陪儿臣去北苑的马场挑一匹好马,让儿臣带回军中?” 巫王喉头发紧,半晌,哑声道:“好。” 九辰轻轻一笑,这才满足的睡了过去。 这时,晏婴拿着一个包袱和那把追星剑进来,小声禀道:“王上,今日殿下问起老奴有没有见过他的追星剑,老奴就擅自做主,把剑还给了殿下。老奴另让膳房准备了一些殿下爱吃的点心,给殿下当路上的干粮。王上可还有其他东西要交给殿下?” 巫王如遭雷击,怔了怔,问:“你说,这把剑的名字,叫什么?” 晏婴张了张嘴巴,道:“殿下说……这是他的追星剑……” 追星……追星…… 巫王念着这个名字,墨眸之中,流露出晏婴从未见过的怅惘神色。 许久,他看着晏婴手中的包袱,道:“世子病情危急,需留宫中休养,缓一段再回军中罢。” ------------ 第126章 巫王开了金口,九辰便借着养伤的名义,名正言顺的留在了宫中。 他心里很清楚,只有留在了宫中,才能有机会接近内廷诏狱。 内廷诏狱建在北苑,守卫森严,里面关的都是朝廷要犯。由于这地方光听名字,就十分血腥惨烈,平日里宫人们都要绕着弯走,生怕沾了晦气。 整个王宫里,不怕沾染这晦气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负责看守马场的宋席,另一个是宋席的独生儿子宋喜。宋席已经五十多岁,在王宫替两代巫王看了一辈子的马场,再过几年,等儿子能独当一面时,便准备告老还乡。 要说这父子两个真喜欢沾诏狱的晦气,那真是冤枉他们了。他们也实在是别无选择,谁让这马场也建在北苑,还正巧只跟内廷诏狱隔着一堵墙呢。看守马场虽然很无聊,但宋席还能跟马说说话,看守诏狱的两个老哥们却必须时时保持着凶神恶煞之态,以撑起诏狱的门面。 宋席跟他们很熟,偶尔得了好酒,还会分给他们解解馋。两个老哥们很感激,偶尔从犯人身上得了好东西,也会送给宋席一些。时间久了,他们索性在中间那堵墙上挖了一个洞,以方便时时传送东西。 这日,积雪消尽,晴光正好。宋席依旧懒洋洋得躺在藤椅上,喝着小酒,唱着小曲,指挥着儿子去刷马喂马。 酒喝到一半时,他忽然看见,远处一队浩浩荡荡的人影,正朝马场的方向走过来。宋席打了个激灵,连忙把酒藏起来,带着儿子恭恭敬敬的迎到马场门口,跪候着。 巫王已经很长时间没来过马场了,宋席却依旧能一眼认出那是巫王的车驾。巫王威容赫赫,坐在车辇里,神色淡淡的,不展露丝毫情绪。 宋席带着儿子,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正要给儿子使个眼色,让他跪爬到车辇前,接巫王下车。一个长相俊美的黑袍少年,已经抢先他们一步,单膝跪到了车辇前,仰首笑道:“儿臣接父王下车。”说完,便让出右侧肩膀。 少年脸色惨白,一双黑眸,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 巫王似是怔了怔,然后,几不可见的拧了拧眉,沉着脸默了会儿,冷哼一声,果真一只脚踩住那少年的肩膀,在内侍的搀扶下下了车。 那少年的身板挺直,背脊虽看着很单薄,但却连晃都没有晃一下,唯独下唇,咬出一道淡淡的白印。 巫王安全下车后,他便自顾起身,扫过黑袍上的灰尘,然后乖巧的跟了过去。 宋席弯着腰问:“王上可是过来挑马?” 巫王淡淡嗯了一声,问:“半年前,漠北诸国进献的那批汗血宝马,可还在这里?” “一共十一匹,都在里面,王上可要进去看看?” “引路罢。” 宋席恭敬应命,忙一路弓着腰,将巫王引到第三排靠左的马厩里。 栅栏后面,十一匹马各占一个马厩,个个体型饱满、头细颈高、四肢修长,见有人过来,它们轻灵优雅的迈起步子,仰首骄嘶,似在展示自己与众不同的高贵血统。 巫王只随意扫了一眼,却是微微侧过头,对身后的黑袍少年道:“你看看,相中了哪一匹?” 少年抿起嘴角,道:“儿臣不敢挑三拣四,父王看哪匹好,儿臣便选哪一匹。” 宋席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巫王这么大张旗鼓的过来,不是给自个儿挑马的,而是给这个少年挑的。 宋席一下子明白了这少年的身份,他偷眼打量着那少年的眉眼,往事历历在目,一时间,感慨万千。 不料,巫王却突然轻哼一声,道:“你也不必装的这么恭顺,若再磨磨蹭蹭,今日就不必挑了。” 少年脸色发白,这才抬起头,认真的把十一匹马逐个打量了一遍,最后指着最里面一匹银白色的马,微扬起嘴角,笑道:“儿臣选那匹。他跟阿星长得最像。” 这后半句,等于直接给巫王心口捅了把刀子。 巫王脸色青了青,陡然捏紧拳头,忍了半晌,沉声道:“你且挑着,孤去外面透透气。” 宋席见巫王走远了,忽然噗通跪倒在地,对着那少年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奴才见过殿下。” 他又把一旁正给马喂水的儿子叫过来,拉着他一起跪倒,给九辰磕头,口中说道:“殿下是你的救命恩人,日后,你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殿下恩德。” 当年,宋席的儿子宋喜在刷马时,不小心弄伤了巫王钟爱的一匹好马。内侍监的人发现后,立刻派人将宋喜绑了起来,要将他活活抽死。宋席走投无路,正巧碰到这位小殿下偷偷溜进马场来看那匹叫「阿星」的马,便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求他救救自己的儿子。 没想到,这位小殿下还真是个热心肠、说话算数的人,当天夜里,就把奄奄一息的宋喜救了回来。宋喜那时才十几岁,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高烧不退,十分凶险。后来,也是这位小殿下从杏林馆拿了药过来,宋喜才活了过来。这位小殿下行了这番善举,条件却只有一个,让宋席好好照顾那匹叫“阿星”的白马。 宋席一直想不明白,那匹白马明明是文时侯的马,这位小殿下为何那么热心肠。而且文时侯似乎很不喜欢那匹马,不仅时常拿鞭子抽它,还特意嘱咐宋席要在不饿死的情况下,尽量饿着它。因为这位小殿下的吩咐,宋席便不再饿着那马,可惜,那马病得太久,终究还是死掉了。 不过,儿子宋喜的命,却真真切切是这位小殿下捡回来的,否则,他们老宋家早就断了根儿。因为这事儿,宋席对九辰的恩德,一直铭记在心。 九辰扶起他们父子,对宋席道:“我记得,老伯跟诏狱的守卫很熟。” 宋席在宫中待了几十年,一听这话,便明白了九辰的意思,神色却很是谨慎,道:“殿下有事,只管吩咐。只是,自从昨日南相一家被关进去后,诏狱守卫很森严,为的就是防止有人和犯人私通消息串供。” 说着,宋席看着那少年苍白的侧颜,有些担忧的道:“殿下要做的事,该不会真和这南府有关吧?” 九辰望着隔开马场和诏狱的那堵高墙,轻笑道:“老伯多虑了,这等引火烧身之事,我怎么会做?” “老伯可知,这诏狱里,关着一个夜照国的国师,叫江淹。” 这事儿,宋席倒是知道:“奴才听说,那国师是个骗子,打着夜照国的名号,干了不少坏事。对了,那骗子不是殿下抓起来的吗?” 九辰点头:“他到军中和我谈过一笔生意,结果用劣马冒充好马,骗走我不少钱财。我本打算这两日将他押回军中,细细审问,可南府谋逆的案子一出,只怕是不可能轻易将人提出去了。” 宋席也觉得犯难:“那奴才能为殿下做什么?” 九辰道:“这人虽是个骗子,但医术却很高明。之前,夜照公主得了怪病,全靠这位国师妙手回春。这两日,夜照公主身子又有些不舒服,就想托我向这位国师讨张药方。” 说着,他从腰间抽出一张纸条,道:“这上面写的是公主的症状,还望老伯想办法交给那国师。” 宋席小心的收起来,道:“殿下放心,老奴定会小心行事。” 九辰对他躬身为礼:“如今,北苑乃是非之地。今日是我第一次过来,恐怕也是最后一次。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老伯都要记下来。” 马场外,巫王坐在车辇里,微阖双目,权当养神。 见九辰最终还是牵了那匹银白色的汗血马出来,巫王眯起眼睛,轻哼了一声,便吩咐:“回垂文殿。” 自从数日前,吴妃在重华殿晚宴上受到惊吓后,便一病不起,迅速的消瘦下去。下完雪,她又染上了严重的咳疾,一到夜里,总要咳出一口血,才能缓过气。 当日殿中刀光剑影,吴妃性情柔弱,被吓成这样倒也无可厚非。最令人费解的,倒是巫王的态度。吴妃病后,除了云妃来探望了几次,巫王一次也没有到飞鸾宫探望过,也从没遣人来问过一句,反而日日到栖霞宫和湘妃狎乐。 原本夜夜笙歌的飞鸾宫,一下子冷清了下来。连宫人们都忍不住感叹,这深宫中的女人,一旦失去君王的宠爱,这一辈子,算是走到头儿了。 大多数时间,吴妃都是整个人缩在锦被之中,青丝不梳,粉黛不施,呆呆滞滞的,一坐就是一整天。 因而,听到贴身侍女雪雁来禀报:“世子来探望娘娘”的时候,吴妃呆愣了好久,忘记了惊讶,也懒得寻思缘由,只摆了摆手,有气无力的道:“找了理由回绝了罢。” 雪雁又道:“世子说,娘娘这病的症状,和那位夜照公主很像。之前,夜照公主一直在吃那位江国师的药调理身体,很有效果。世子特意从公主那里讨了几粒,来送给娘娘吃着试试。若是管用,就让杏林馆按照方子给娘娘多研制一些。” 吴妃苍白憔悴的玉容,陡然颤了颤。半晌,她竟伸手理了理散乱的青丝,呆滞的美目,乍然焕发出神采:“这药我的确听过,快请世子进来。” ------------ 第127章 番外――惊鸿影(上) 七夕之夜,花灯满街。 佳人如诗如画,公子玉树风流,一步一莲,一步一李,自是携手游看极目胜景。 然而,纵使行人如织,灯影炫目,今夜扬州城,论喧嚣热闹,论纸醉金迷,论客满为患,亦无地可比得上明月楼的车水马龙,流觞曲宴。 “采花会”上,明月楼的花魁江楚羽一曲“惊鸿舞“,技压群芳,可谓是一舞倾城。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明月楼因此一举击垮与自身实力相当的白玉楼,独霸扬州丝竹管弦。七夕之夜,江楚羽将再次献上惊鸿之舞,名曰“博月老一笑,愿天下眷属”,据言,此次舞罢,江楚羽还将破例邀一人谈诗论画,赏月品茶,共度嘉夜。消息一出,立刻风满扬州,游人士子欢呼雀跃,几乎要为美人堕泪。 座位有限,入场已是千金难求,激烈争夺后,平日里趾高气昂的王孙公子们愣是“执着”的在明月楼内干巴巴守了一天,只为夜幕降临后,那紫玉台上的美人一舞。 七角宫灯次第燃起,幽兰落红铺上玉台,十丈软红蜿蜒而下,紫玉台湖心栽植的红莲缓缓绽开,顿时馨香满室,心醉神迷。 风头尽被抢去的明月楼姑娘们轻摇罗扇,百无聊赖的斜倚在栏杆之上,抿嘴瞧着楼下情景,目中神采明亮,江楚羽之舞,男人爱之,女人羡之妒之。 风尘仆仆的墨大娘挑着凤眉,双脚刚踏下阶梯,便被“久候多时”的客人们团团围在中央,几乎失了喘气的机会。 “各位公子少侠们请放心,云老板离开时早已交代好,今日我们楚羽姑娘定会让大家满意。”墨大娘清亮的声音倒是极具力量,三句不到,便堵住所有人的嘴。 “敢问墨大娘,今夜楚羽姑娘所邀之人,因何而定?”一黄衫公子,手执羽扇,发束玉冠,通身清贵,声音亦是好听。 问题一出,众人纷纷叫好,随之起哄。 墨大娘眉眼里满是笑意,团扇一挥,遮住半边面颊,勾人魂魄,道:“我家楚羽不爱金银,可妈妈我最喜铜臭。” 众人闻言,互视一眼,而后纷纷仰首长笑,落座后便悄悄与身后家仆小厮耳语几句,愈发的垂涎满面,气定神闲。 宫灯晕着红光,流光溢彩,琵琶声起处,全场顿时炸开了锅,片刻,全场静寂一片。 十丈软红上,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但见碧钗挽发,明月垂耳,清眸横波,容颜如花。紫色绡纱裙流水一般承起落花,一方紫纱更是遮住了半面红妆,引人遐想。美人清冷如雪的目光淡淡扫过场内众人,**轻点,借着一尺紫纱飞上紫玉台,横眸回顾之时,已是嫣然含笑,倾国倾城。 只一眼,足以*,只一笑,魅惑众生,谁言红颜白骨,终是风华绝世,江楚羽一舞,必是星月为尘,百花无芳。 皓腕之上,两双碧玉镯击节为响,足下幽兰四散而舞,碧钗脱落,琵琶铮鸣,众人一脸痴傻的望着玉台之上那个携着琵琶冶艳起舞的紫衣丽人,今是何年?今是何月?今时何日?已然忆不起来。 “好看!”一个清亮稚气的声音打破寂静,众人蓦然回神,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美人舞姿,并不探究是谁如此“不识抬举”的胡乱言语。 压场的墨大娘却是挑起眼角,犀利的向二楼望去,倚栏观景的姑娘们被这两道目光射得生疼,连忙避开,唯独一双漆亮如星的双眸毫不回避的盯着紫玉台看。 “好大胆的小子!”墨大娘踮起脚,拾阶而上,待看清楚眼前状况时,却是哭笑不得。那些退到一侧的姑娘们,顺着墨大娘目光看去,亦纷纷掩唇而笑。 “如今这世道,真是无奇不有,半大的孩子都晓得跑到这青楼楚馆觅美人,也不知这父母是怎么管教的?”墨大娘盯着眼前正十分专注的扒着栏杆看美人的白衣少年,暗衬这孩子最多不过十一二岁,心智倒是成熟得很,因而,语气虽是严厉,眼角却是挂着戏谑。 白衣少年闻言回过头,俊秀十足的小脸上写满了愤愤然,一双星眸更是“狠狠”得瞪着墨大娘,道:“有什么奇怪的?!我就是要看,你闭嘴,不许打扰我!” 墨大娘一愣,咯咯直笑,道:“好厉害的娃娃,在我的地盘上,还敢这么狂妄。” 紫玉台上,楚羽莲步一勾,悬于紫纱之上,信手拨弄琵琶,宛若飞天仙女,台下连连喝彩,楼上白衣少年亦是可着劲儿得鼓掌,完全忽略掉了墨大娘的存在。 墨大娘使了个眼色,立于其身后的几名大汉会意,上前便要将坐在地上的白衣少年拖走。 “真讨厌!”距离一步之遥时,本是专心看美人的白衣少年突然转首,星目含怒,手中短剑几个翻转,那些大汉便尽皆倒于地上。 “好厉害的小子!”墨大娘勾唇,扫过地上翻滚哀号的护卫们,湖水般的眼睛闪了几下,却是无奈摇头而笑,转身离去。 幽兰漫天,流沙如烟,一舞毕,美人含笑依旧,众人魂魄俱飞。 墨大娘摇着轻步,款款立于软红之上,挑起嗓音,道:“一千两为底价,出价最高者今晚幽兰居品茶赏月。” 一言落地,全场沸腾,叫价声此起彼伏。紫玉台上,紫绡垂落,遮住美人丽影,更遮住美人表情。 “50万两!”黄衫公子悠悠道出,顿时压住全场。 墨大娘双眼陡的一亮,艳艳而笑,道:“可有更高价钱,若无,今夜可入幽兰居者便是――” “500万两!”清亮稚气的声音再次响起,直接打断了墨大娘的话。 众人本已哗然不已,待寻声望去,更是惊声四起。墨大娘面上带起薄怒,鄙夷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再敢捣乱,我必让官府来拿你坐牢!” 白衣少年嘻嘻一笑,随手扔下几张银票,学着墨大娘的模样昂起头,挑起眼睛,倨傲道:“老太婆,你看看够吗?小爷这里有的是这些票!” 墨大娘冷冷笑着,示意小婢捡起银票,待接过看了几眼,瞬间变色,几乎站立不稳,惊得合不拢嘴道:“你――!你――怎么会?!” 黄衫公子偷眼扫过,但见张张均是100万两的银票,不由两眼发指,脸色青绿。 白衣少年等得极不耐烦,嘟囔道:“老太婆,够吗?!不够我继续扔!” 墨大娘眉眼顿时笑开,一边两眼发光的望着楼上钟灵毓秀的少年,一边略带歉意的扫过台下诸人,一时之间,喜不自胜,竟不知该如何更好。 “你们快点说!还有高过我的吗?没有的话快点出去!”白衣少年等不到回答便开始冲着台下众人发火。 众人见状,又羞又怒,暗想今日当真是阴沟里翻船,被一个**臭未干的小子抢了风头已是极其羞辱之事,如今还被这小子当众喝骂更是颜面丧尽。 “够!够!当然够!”墨大娘连忙答应着,直笑得合不拢嘴,眼角撇到那银票右下角“西洲居”字样时,暗道这小祖宗来头果然不简单。待瞥了眼台下众人,当即面露难色,语气迟疑了些,道:“妈妈我自是没有问题,只是不知我们楚羽姑娘――”这些个人,都有些家世背景,可一个也得罪不起,墨大娘思衬良久,唯有搬出楚羽作挡箭牌。 “价高者胜,楚羽无异议。”清清冷冷的声音自垂纱之后响起,没有一丝温度。只是,无人注意到,那双本如寒冬霜雪的美目此刻正有意无意的盯着对面楼上抓着栏杆的孩子,带着丝丝好奇,晕起点点笑意。 “哼!真是便宜那个臭小子了!”不知是谁,愤然握拳,砸于案上,众人立即附和起来。 幽兰居内,兰烬余香,名动江南的江楚羽今夜竟要与一个孩子品诗论道,明月楼的姑娘们闻之嬉笑不已,笑中满是讽刺嘲弄。 “我说小祖宗,你懂诗懂画,知风知月么?”墨大娘一手拉着身侧的孩子向幽兰居行去,一边不死心的问着。 白衣少年及时坦诚的摇摇头,一双眸子晶亮晶亮,满脸无辜的反问道:“为什么要懂这些?” 墨大娘被这清澈的目光瞧得心神一震,不得不说,这孩子……真是生得太漂亮了,自己游走风尘大半辈子,何曾见过资质如此好的孩子,假以数年,那必是――哎!自己又想到哪里去了?!墨大娘回过神,谆谆教导,道:“不懂的话,你怎么‘陪’我们楚羽姑娘品诗赏月?” “月亮不都长成那个样子吗?有什么可看的?”白衣少年疑惑不解,旋即开心一笑,道:“终于可以碰到她了,太好了!” 墨大娘闻言,下巴差点没掉下来,是自己心灵太纯洁了吗?!这――这简直就是一个小**贼啊!对了,这小子功夫了得,天啊!我们楚羽姑娘不会*于――啊!云老板,是你说缺钱要拢财的,不关我的事啊!墨大娘浑身一个激灵,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忽然觉得手里拉的是个随时会祸害明月楼的炸弹。 “你在发抖?”一双星目十分好奇的盯着墨大娘,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纯洁无暇。 墨大娘狠狠一仰头,怒道:“胡说!你……你才发……发抖呢,你……你全家都发抖!” ------------ 第128章 12.25 阴森幽冷的诏狱,两排坚固的铁牢中间,一条纵深的走道,笔直的延伸而去,黑漆漆的,连盏灯都没有,根本看不到尽头是哪儿。 “啊――!啊――!” 惨烈的叫声,一阵高过一阵,回荡在黑洞洞的过道里,仿佛是从地狱里发出的声音。 狭小的审讯室里,一个眉目清秀的白衣少年,裹着件皮毛轻软的白色狐裘,笼袖站在主审官的位置,与这阴森恐怖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木制的刑架上,一个人呈“大”字,被铁链紧紧绑着,浑身鲜血淋漓、皮肉翻卷,已经看不出原来模样。他面部异常狭长精瘦,两只眼珠子直直的瞪着,几乎要占据半个脸,十分吓人。 白衣少年拢了拢袖口,沉静的双眸中,似积着一潭寒冰,冷声道:“江国师,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心心念念的那些端木族余孽,已经全部被巫国铁卫剿灭,只要你肯说出宫里的那个内应是谁,我就放你一条生路,给你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诏狱之中,有的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你这把老骨头,又能坚持到何时?”他唇边忽溢出一丝冰冷的笑,一名狱卒会意,立刻将一根烧得通红的铁针,慢慢刺进江淹右手中指之中。 江淹身体一挺,死死咽回快要冲出喉间的惨呼,眼珠子又瞪大一圈。他凌厉得逼视着这宛如地狱修罗般的白衣少年,忽然咳出一口血,放声长笑:“我亲手埋下这颗棋子,就是要让巫启夜夜不得安宁。我只要一想到,终有一日,巫启会死在我这颗棋子的刀下,便觉心情舒畅,百痛俱消。我现在恨不能纵酒高歌,买一屋子的纸钱,来庆祝巫启早日升天,又岂会告诉你他是谁?” 他咯咯咯咯得笑个不停,好像多年夙愿已经实现,任狱卒们如何大声呵斥都不管用。 子彦眸光倏然一冷,他微抬起弧度优美的下巴,有些怜悯的扫了江淹一眼,轻轻抬手,吩咐道:“上刑。” 黑洞洞的过道里,再次荡起惨烈的叫声。 诏狱深处,一座黑乎乎的铁牢里,身穿囚服、木然端坐墙角的南隽,身体陡然颤了颤。豆大的微弱灯光,打在他惨白异常的俊面上,朦胧恍惚。 从被关进来到现在,他听过这诏狱各个角落传来的无数声凄惨叫声,唯独刚刚那一声,令他灵魂震颤,心痛如绞。 对面牢里,南央面色发灰、双唇干裂的靠墙坐着,短短一日,两鬓白发,似又多了一片。见南隽有些异常,他有些担忧的道:“隽儿,怎么了?” 南隽没有回答,却缓缓起身,走到牢门处,将脸贴到冰冷的铁栏上,似要寻找什么东西。 这遭蒙冤下狱,南央本就心中抑郁、愤懑难平,如今看到曾经俊逸翩翩的儿子,成了这副模样,那股不甘与憋屈,更令他五内焚烧,几欲窒息。 隽儿还那么年轻,本应站在朝堂之上,舌战乌殿,舞墨风流,尽情施展才气,如今却因为他身陷囹圄,一点点磨光身上的灵气。 审讯室的旁边,连着一间简洁干净的屋子。两个房间只用块木板隔着,传音效果十分好,坐在这间屋子里,能清晰的听见隔壁审讯室的每一点动静。 此刻,这间屋子里就站着一个披着黑龙披风,目光冷沉、神色威严的男子。 屋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子彦轻步进来,身上还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垂眸,恭敬的道:“父王,这江淹十分冥顽不化,只靠酷刑,只怕撬不开他的嘴。” 巫王侧颜冷峻,显然因为江淹那番嚣张的话,隐怒不已。半晌,他缓缓点了下头,淡淡道:“先别审了,省得把人弄死了。” 回到垂文殿和前殿并无九辰踪影,蓦然沉了脸,皱眉问晏婴:“世子去了何处?” 晏婴忙道:“回王上,殿下吃完午膳看书。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殿下身上的刺心草又发作了,老奴就让人扶着殿下去寝殿休息了。” “又发作了?”巫王拧眉,双目依旧冷沉沉,便大步流星的朝后面的寝殿走去。 九辰躺在龙床旁边的一张软榻上,苍白如玉的面上,冷汗涔涔,长而浓密的羽睫,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连漂亮的眉毛因痛苦而紧皱在一起。 巫王伸手试了试他额头温度,果然是滚烫的厉害,又联想起王使的一番话,心中一角,不由软了软,问晏婴:“世子睡了多久了?” 晏婴见巫王脸色稍缓,才敢答道:“不到半个时辰。” 巫王淡淡嗯了声,抬起袖子,擦掉那少年额角淌流的两缕冷汗,又问:“景衡可来换过药?” 晏婴躬身笑道:“王上怎么忘了,景馆主都是晚膳之后才来换药的。” 巫王剜他一眼,骂了一句:“老东西”,紧拧的眉峰,却是慢慢舒展开了。片刻,又吩咐:“告诉膳房,晚上多做几道清淡的小菜,粥里搁点黄芪,多熬一会儿。” 晏婴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赶紧眯起眼睛,连脸上的褶子都在笑:“老奴遵命。” 当年九州诸国混战,巫国的先祖,起自微末,聚集各方英才,靠真刀实剑打下了巫国天下。因而,历代巫王都是朝兢夕惕、宵衣旰食,十分勤勉于政事,光堆在垂文殿的那些奏简,几乎日日都要处理到深夜。 夜间处理奏简,十分容易犯困。为了保证自己能清醒处理妥当每一件政事,给后代子孙树立一个好榜样,初代巫王在建造垂文殿时,严令敕造官,除了寝殿既不准建火墙温室,也不得放置熏炉炭盆。为了律人律己,初代巫王还将这事儿严肃的记录到国法当中。 因为这茬,一入冬,垂文殿便冷似寒冰,巫王每次夜里处理奏简,都要在腿上盖一条厚厚的毯子。可纵使如此,那些刺骨的寒气,依旧无孔不入,总能将他双腿关节折磨得僵硬酸痛,一到雪天,更加难捱。 南府一案开审的前一夜,御案上的奏简已然堆积成山,放不下的,直接堆到了地上,巫王自然也避免不了要熬夜批复。晏婴怕巫王冻着,特意吩咐在殿里伺候的内侍,每隔一刻就要换盏热茶。 临近三更,巫王双足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他合上一简,正想站起来活动一下腿脚,一只手,忽然握住了他的脚踝,然后,隔着靴子,替他揉捏起足部。 一股暖流,缓缓从足底升起,朝腿上涌去,连带着整条腿都暖了起来。巫王只觉浑身说不出的舒坦,低头一看,不由一愣。 御案旁边,只穿着一件单薄黑袍的少年,正双膝贴地,乖巧的跪在他脚边,低垂着脑袋,手法熟练的替他按摩着足底。两缕碎发随意飘在额前,恰好挡住了他的眉眼。 垂文殿黑金色的玉石地面,泛着幽冷的寒光,这样的冬夜,跪在上面,只怕和跪在冰上,没什么区别吧…… 即使知道他这份乖巧多半是装出来的,巫王也不禁微微动容,一股莫名的意绪,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心头翻涌起来。 “你不在后殿好好躺着,跑来这儿做什么?” 巫王习惯性拧眉斥了一句,打破了殿中的寂静。 他又哼了声:“要是冻着了,又该白费这两日的好药了。” 九辰仰起头,嘴角一扬,轻轻笑道:“儿臣已经好多了。父王身处寒殿,日日操劳国事,稳朝堂,定边疆,为巫国百姓消愁解难、遮风挡雨,儿臣身为世子,实在觉得无地自容。父王就给儿臣一个尽孝的机会罢。” 说罢,他重新低下头,略显生疏的替巫王除去脚上的靴袜,先将巫王冰冷的双足迅速搓暖,又依法炮制,熟练的揉捏起来。 足底暖流,源源不断的涌流而上,巫王甚是受用,凝视着脚边那少年苍白的双颊,忽然有些奇怪,他是从哪里学会的这些事情。 全身经络似乎一下子通畅了起来,巫王不由生出了几分困倦之意,他端起案上的茶,抿了几口,想疏散一下这份倦意。可喝完茶后,他体内的倦意,却更浓了。足底暖流还在上涌,奏简上那些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巫王靠在椅中,睡了过去。 殿中内侍,不知何时已经全部被遣了出去。晏婴悄悄进来,走到御案前,轻唤了几声:“王上”。巫王双目阖着,气息绵长,显然是睡深了。 跪在巫王脚边的少年,黑眸中,划过一丝凛冽光芒。九辰迅速替巫王穿好鞋袜,在晏婴惊恐的眼神里,将手伸进巫王怀中,摸出一块纯黑色的墨玉令牌。 晏婴只觉一颗心几乎吊到了嗓子眼,倒吸了口寒气,急问:“我的小祖宗,你偷黑玉令干什么?” 眨眼的功夫,九辰已把令牌藏到自己怀里。他冷冷挑起嘴角,简单明了的道:“我需要出去一个时辰,父王这边,就交给晏公了。” 说罢,也不等晏婴反应,便闪身出了垂文殿。 “唉!不是说半个时辰么?!” 晏婴陪他犯下这等欺君大罪,一时间,也是心中惶然,六神无主,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稍稍镇定一些。 离开垂文殿,九辰一路避开守卫,闪进了一处叫碧水宫的地方。 碧水宫,是幽兰和子彦订下婚约后,在巫王宫的住所,因大殿下面穿凿着一条碧水而得名。 幽兰得到阿蒙传信,已经换了身夜行衣装扮,在屋里等着九辰。见那黑袍少年如约而至,幽兰水眸一转,浅浅笑道:“殿下近来艳福不浅,日日温柔乡里转。恐怕,也只有这种掉脑袋的事,才能想起要拉我入伙。” 九辰没理会她的奚落,只黑眸灼灼的盯着她手中弯刀,道:“把你的刀给我。” 幽兰依言把刀递过去,只见九辰从腰间取出四个竹管,第一个竹管里装的是麻油,另外三个竹管里分别装着木炭粉、硫磺粉和硝石粉。九辰先把刀刃两面都涂上一层油,又依次抹上另外三种粉末。等这些处理完,他轻轻吹了吹刀刃,确定那些粉末不会掉下来,才满意的把刀还给幽兰。 幽兰闻了闻那油的味道,瞬间了然,仔细收好刀,问:“咱们去哪儿?” 九辰隔窗探了探外面情况,才回头认真的看着她,吐出两字:“诏狱。” 那双明亮的黑眸中,似着暴风雪的气息,在缓缓流动,令幽兰无端有些发冷。 半晌,她诚恳叹道:“我一个别国公主,总和殿下干这些犯法的事,传出去,必也是一段奇闻。” ------------ 第129章 12.25 诏狱内共有两层铁牢,一层建在地下,一层建在地上。 上面一层关的,都是罪行较轻的王公贵族和官员们,主要目的是让他们反省思过。涉及谋逆、贪污等重罪的犯人,则都关在条件比较苦的地下铁牢里,若定案之后,罪行属实,等待他们的,轻则流放,重则凌迟。当然,最常见的处决是拉到闹市问斩。 由于一半建在地下,诏狱的门墙并不算很巍峨,但两扇牢门却格外厚重坚固,由上等精铁铸成,刀枪难入,水火不侵,上面雕着两只面目狰狞的狴犴。牢门后面,还设着一道坚固的铁栅栏,以防有人突袭劫狱。 李龙、李虎两个双胞兄弟已年近五十,但外表却和他们的名字一样,膀大腰圆,生龙活虎,十分有精神。两兄弟为了当好这门差事,年轻时下足了功夫,没事儿就在家比照着大门上贴的门神像,模仿练习那门神的神态。练到四十岁时,俩兄弟往诏狱门口一站,只要不笑,眉眼神态,活脱脱两尊门神,简直和牢门上的那两只狴犴一模一样。 此刻月黑风高,这两尊门神兄弟正横眉冷目,打量着站在他们面前的两个黑袍人。这两人穿的黑袍特别宽大,正好把脸遮的严严实实。俩兄弟见多识广,知道这宫中存在着一些诸如暗血阁之类的机构,里面的影子和血衣卫都穿得很特别,最爱把脸遮住。而且,这些神秘的人物,权力大,本事大,他们真遇上了,也不敢真的要求他们把脸露出来。 李龙比李虎从娘胎里早出来半个时辰,行事更沉稳一些,便清了清嗓子,按规矩询问:“来者何人?报上姓――” 最后一字,他吞了下去,没敢问出来。只因,其中一个黑袍人,从宽大的袖口里掏出一块纯黑色的墨玉令牌,亮了出来。 黑玉令,见令如巫王亲至,这宫中,统共只有两块。一块由巫王亲藏,另一块,原来在文时侯巫商手里,巫商死后,便传给了承袭侯爵的巫子玉。 有了黑玉令,就可以自由出入这王宫的各个角落,包括守卫森严的诏狱,以及曾被巫王列为禁地的西苑。 李龙赶紧弯着腰问:“不知两位大人有何公干?” “提审江淹。” 黑袍人声音甚是粗哑,态度也和那道令牌一样蛮横:“你去前面引路。” 李龙自然不敢违逆,连忙打开牢门,去前面引路。牢门内,黑洞洞一片,夜里也不见半点火光,李龙轻车熟路的摸黑点亮一盏油灯,一道铁栅栏才露了出来。黑袍下,九辰和幽兰这才看清,铁栏外齐刷刷站着两排带刀禁卫,皆神色肃穆,仿若石雕。 站在最前面的禁卫首领,九辰认得,是原来负责看守西苑的大将军徐暮。西苑解除禁令后,徐暮便被调到了诏狱。 李龙小声向徐暮说了几句,徐暮略略点头,又让九辰出示了一下黑玉令,便命人打开铁栅栏,放他们进去了。毕竟,今日午后,巫王亲临诏狱,命子彦提审江淹。徐暮记得,巫王出来时脸色不善,恐怕是没审出什么结果,如今再派人提审,很符合情理。 诏狱内的过道都十分纵深,每隔数米才点一盏灯,偶尔能听到刑讯室里传出的惨烈叫声。由于两侧铁牢里,关的都是有些身份的犯人,见有人进来,他们并不像普通牢狱里的犯人一样躁动,只木然的看了几眼,确定不是相熟的同僚,便继续翻身睡过去了。 李龙引着两人一路走到过道的尽头,指着一条通向地下的石阶道:“这江淹现在是要犯,已转移到下面的死牢里,委屈两位大人弯腰下去了。” 这通道的确十分狭窄,须得将腰弯得十分低才能过去。九辰和幽兰对视一眼,依旧命李龙在前面引路。一进入地下,一股浓重的潮腐气息便扑面而来,两条幽深的过道,朝相反方向延伸而去,依旧黑洞洞的看不见尽头。 九辰尝试着朝右边走了两步,李龙立刻拦住他,拱手笑道:“大人,那江淹关在左边。这右边关的可是……”他讳莫如深的笑了笑,没有说出来后面的话。 九辰点头,便和幽兰跟着李龙朝左边走去。每隔几步,便站着两名狱卒,李龙显然和他们很熟,一路打着招呼,在最里面一间铁牢前停了下来。 牢内,江淹衣衫破碎、瘦骨嶙峋,满身血污,正背对着牢门,端端正正的坐着一团稻草上。 李龙拿起腰刀,往铁牢栅栏上用力敲了几下,确定江淹是醒着的,才从狱卒那里要来钥匙,打开牢门上的大铁锁。他先进了牢内,转过头,刚要请那两个黑袍使者进来,就觉肩头一麻,直接栽倒在了地上。 九辰一掌敲晕李龙,迅速扒下他身上的衣服,江淹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大吃一惊,正要呼喊,便被幽兰捂住了嘴巴。 江淹只能瞪大眼睛,呜呜挣扎。九辰迅速换上李龙的衣服,嘴角微挑,和幽兰对视一眼,黑眸倏地一冷,故作惊慌的喊了声:“快来人!有人劫狱!” 几乎同时,幽兰一脚踢开江淹,唰得抽出腰间长刀,只不过,那刀刃不是劈向江淹,而是劈向了悬在牢中的一盏油灯。 油灯碎裂,刀刃上抹的蓖麻油和硝石粉等物,一触到火苗,刺啦一声,在刃上燃出一道火焰。狱卒们听到有人劫狱,俱是大惊失色,立刻朝这间铁牢涌了过来。九辰穿着狱卒服,趁着混乱,大步向外走去,一直走到右边的过道里。 右半边的铁牢内,狱卒们只能听到混乱声,还不知道出了何事,见九辰慌慌张张的走过来,便呵斥道:“出了什么事?”九辰低着头,急道:“有人要劫狱,我是来搬救兵的!”牢头登时变色,立刻召集狱卒们朝出事的方向奔去。 九辰抬起寒意凛冽的黑眸,恢复冷静神色,疾步朝里面走去。刚才提到这个方向,李龙欲言又止,神色躲闪,南相和阿隽,定是关在这里面。 过道另一头,狱卒们将关押江淹的那座牢房,团团围住。众人皆十分警惕的望着铁牢里的黑袍人,以及他手中那把泛着红焰的长刀,不敢轻易动手。 幽兰自然明白,他们围而不攻,是在等上面的救兵过来。她展眸冷哼了声,出刀如电,江淹背上立刻挨了一刀。由于刀刃上带着烈焰,伤口周围的皮肉,立刻被烧得焦黑。 若江淹被人灭口,只怕看守铁牢的人都要陪葬,狱卒们齐齐大喝一声,挥刀朝那袭黑袍砍去。 右边过道的尽头,南央自然也听到了这冲天喊杀声,他睁眼往对面一看,南隽也侧耳听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若有所思。所有狱卒都赶去出事地点帮忙,无人把守的铁牢,冷冷清清,透着一股凝滞的沉寂。 这时,过道上,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南央和南隽齐齐望去,一身狱卒打扮的九辰,出现在他们视线里。 南央先是惊愕,等反应过来,陡然瞪大眼睛。南隽也震惊非常,倏地站了起来,神色动容。这里毕竟是诏狱重地,三人都不敢出声,南隽自然猜到,外面的混乱和九辰脱不了干系。 他了解九辰的个性,只要他下定决心做的事情,无人能够阻止,既然阻止不了,又何不坦然接受他的计划?南隽勾起干裂的唇角,缓缓伸出一只手。 九辰会意,走到南隽所在的铁牢前,伸出手,在他掌心比划道:“那批云弩,怎么会出现在相府后院的荷花池里?” 南隽目露不忍,在他掌心写下三字。 九辰遽然一惊,黑眸有一瞬的怔愣,脸色霎时惨白如纸。九辰感觉,自己冰封的心底,似有什么东西,慢慢裂开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消解掉那令他窒息的痛,眼眶微微发红,继续在南隽掌心比划起来。 南央惴惴难安,又无力阻止,生怕事情有变,九辰被识破身份。 这时,外面的打斗声,忽然消失了。南央一惊,一个黑袍人,握着把染血的长刀,飞身掠了过来,拍了下九辰肩膀,道:“快走!” 九辰在南隽掌心划下最后一字,南隽缓缓点头,掩饰住目中深藏的伤痛。 狱卒们都被堵在了左边过道,横七竖八倒在血泊里,伤亡惨重。九辰重新披好黑袍,和幽兰沿着石阶上去,刚上到一层,便见诏狱内火光冲天,徐暮带着两队禁卫朝他们这边包围了过来。 幽兰一惊,焦急的望向身旁的少年。九辰感受到她的目光,偏过头轻轻一笑,然后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冷的右手。这笑容很轻很淡,却仿佛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幽兰指尖,终于恢复了一些温度。 幽兰轻问:“可有脱身之法?” “不要怕,跟着我走。” 说着,九辰便披着黑袍,镇定自若的迎着徐暮和众铁卫走过去,亮出黑玉令,变成粗哑嗓音,道:“那江淹杀了狱卒,想越狱逃走,若出了差池,尔等如何跟王上交代?” 徐暮听他语调沉稳,毫无惊慌,便也没怀疑这话,立刻带着禁卫向地下那层铁牢涌去。谁知,他刚带人下去,便迎面撞上了几名受伤的狱卒,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等他们回头再追时,那两个黑袍人早已逃出生天。 一名狱卒捂着自己受伤的胳膊,不停地惨叫,嘴里咒骂道:“真是见鬼,这刀上怎么会长出火焰呢?” 徐暮低头一看,只见他伤口处的皮肉竟是被烧得焦黑,不由微微变色。 诏狱被袭击的消息传来时,巫王刚刚醒来不到半刻。 也不知是不是双脚暖了的缘故,这一觉,他睡得格外沉,不仅一夜无梦,连僵硬的四肢百骸,都似舒展开了。 听完徐暮禀报,巫王皱眉急问:“江淹情况如何?” 徐暮道:“江淹背部、腰部各中一刀,伤势凶险,属下已派医官去狱中诊治。” 巫王脸色陡沉,咬牙哼道:“三千禁卫,连一个犯人都保护不好,孤要你们何用?!” 徐暮伏地请罪,羞愧无比,道:“若非那人出示了黑玉令,属下也不会上当,属下失察,请王上重责!” “你说什么――黑玉令?!” 巫王猛地扶案而起,幽深的墨眸,寒得渗人。 一只纯黑色的墨玉令牌,因为他的动作,从怀里滚落在御案上,发出几声叮叮的声响。 巫王一怔,目光紧紧盯着那块令牌,忽然失力般,重新坐回了案后。 ------------ 第130章 12.25 巫王忽觉遍体生寒。 这宫中,只有两块黑玉令。一块在玉珪殿,一块在垂文殿,由他贴身放着。 两块令牌外观形制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一块背面刻着启字,一块背面刻着商字。若是牵涉王令或军政要事时,只有出示刻有“启”字的黑玉令才有效,若只是作为宫中的通行证,两块令牌皆有效力,也无人敢去核验令牌背面到底是“启”字还是“商”字。 当年,作为世子的巫启,和公子巫商之间的兄弟情谊,军中很多老将都知道。正因如此,巫王才命印绶监敕造了两块一模一样的黑玉令,以示对长兄的信任与敬重。公子巫商殁后,印绶监本来是要收回另一块黑玉令的,巫王怜年幼的巫子玉在宫中孤若无依,才格外开恩,把令牌留到了玉珪殿。 巫王墨眸一缩,问:“可有查验,令牌背面的字?” 徐暮确实是没有核验令牌背面的字,这事儿其实也不能怨他。 多年前,年幼的文时候拿着黑玉令,想去西苑捉蛐蛐,看守西苑的徐暮见那令牌后面刻的是商字,硬是没放他进去。巫子玉坐在西苑门前哭闹不止,惊动了巫王,巫王听了来龙去脉了,立刻罚了徐暮五十杖,斥道:“在宫里,两块黑玉令不分高低,见令,俱如孤亲至。”徐暮那时候刚升上禁卫统领,新官上任不到三天,便被打得下不来床,因而对这件教训记得很深。自此,宫里的大小机构,秉承“见令如巫王亲至”这金口玉言,也不再去核验令牌背面的字。 光看巫王神色,徐暮便觉得,今日自己是大祸临头了,只能硬着头皮请罪:“是末将疏忽了。” 巫王陷入深思。子玉虽然玩世不恭,可大事上还是知道些分寸的,黑玉令这种重要的东西,断不会遗失或乱放。更何况,这种物件若真遗失了,按规矩是要立刻呈报印绶监的,以防有人利用这令牌行不轨之事。 而垂文殿这块,巫王一直随身带着,他警惕性极高,深睡时有人靠近床榻十步内,就能立刻察觉,就是沐浴时,也要将令牌放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 这世上,只怕还没人有那个胆量和本事,让他放松警惕,从他身上偷走黑玉令。 那突然出现在诏狱的黑玉令,究竟是哪一块? 巫王思绪有些混乱,脚底融融暖流,流向四肢百骸,令他今日格外困倦。困倦……这个念头刚刚闪过,电光火石间,他脑中忽然浮现那个少年,乖巧的跪在地上,给他按摩双足的画面。 难道——! 巫王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面色煞白。昨夜,是唯一一次,他对靠近自己五步内的人,毫无警觉罢!他日日提防,终究还是被他伪装出来的乖顺给骗了过去……原来,这就是那少年收起野性、刻意讨好自己的原因! 可他,为什么要去杀江淹灭口?难道,江淹安插在宫里的那个内应,和他有关?所以,那日重华殿夜宴上,他怕江淹败露身份,便借着南市之事大做文章,将江淹抓了起来。 还是说,这场周密的计划里,他去袭击江淹,只是一个幌子,真正要见的,其实另有其人! 一股无法遏制的暴怒,在胸口汹涌的翻滚,巫王脸色铁青,不知不觉,双掌已紧紧捏成拳头。手指关节,被他捏的咯咯作响,暴起条条青筋。 巫王猛地逼视徐暮,眸光寒似冷刃:“他们当真只去过江淹牢中?” 徐暮老练沉稳,一听这话,便明白巫王深意,道:“末将向值夜的狱卒一一核实过,被袭击的,确实只有江淹那间铁牢。右边重犯区,一切如常,并无外人闯入。而且,据狱卒们讲,他们对江淹下手狠辣,招招夺命,不像是做戏。” 巫王无端松了口气,他握起滑落在案上的那块黑玉令,眼神阴森的吓人,定了定神,又问:“那二人的面貌,你可看清?” 徐暮顿时出了一头冷汗,道:“他们穿着宽大的黑袍,遮住了脸。从声音判断,其中一人,应是个三十四岁的中年男子,嗓音很粗,内息浑厚。但声音也能模仿,所以属下不敢完全断定。不过,有件事,倒是很可疑。” 巫王立刻沉声问:“何事?” 徐暮道:“江淹和那些被砍伤的狱卒,伤口处的皮肉,都被烧得焦黑。据牢内的狱卒讲,那黑袍人手中的刀,刀刃上泛着红色火焰,十分诡异。” “带着红焰的刀?”巫王拧眉,墨眸暗沉沉的,陷入沉思。九辰所擅长的,是弓和剑,对刀法可以说一窍不通。至于,这带着红焰的刀,他虽能联想到一些人,可他们,根本没有机会拿到黑玉令。 而这一切,若全都是被人精心设计、故意诱导他的,那布局之人,心思该是如何的缜密? 挥手命徐暮退下、全力救治江淹,巫王便沉着脸唤来晏婴,问:“孤睡着以后,世子去了何处?” 晏婴目光躲闪了两下,躬身答道:“一直在寝殿睡着,未曾出去。” 巫王眼神何等犀利,见状,猛一拍案,怒道:“你敢骗孤?!” 晏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吓得不敢抬头。巫王大怒,指着殿中另一名青衣内侍,问:“你来说!” 那内侍偷偷瞧了晏婴一眼,才敢答道:“王上睡着后,殿下他……他就出殿了,像是往北边走了,奴才也不知殿下去了何处。” 北边?巫王倏地起身,双目发寒,他挟着满腔怒意走下御案,一脚踢开晏婴,拂袖朝寝殿而去。晏婴被踢翻在地,也不顾不得疼痛,便连滚带爬的站起来,赶紧往寝殿赶去。 软榻上的少年,脸色苍白,头发湿漉漉的,眉毛紧皱着,睡得正香甜。 巫王神色阴沉,吩咐左右内侍:“把世子拖起来。” 两名内侍一惊,又不敢违逆巫王命令,只得上前掀开锦被,一左一右架起少年的手臂,将他拖下软榻。 少年浑身都湿漉漉的,在地面滴落一滩水迹。两个内侍一松手,他便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费力睁开一双明亮黑眸,有些迷茫的看向巫王。 巫王捏紧拳头,声冷如冰:“军中两年,世子连跪都不会了么?” 九辰猛烈的咳了几声,才扶着地面,咬唇跪直。 巫王死死盯着脚边的少年,双目几欲喷火:“一个时辰前,你去了何处?” 九辰只是垂眸盯着地面,沉默不语。 巫王被激怒,飞起一脚,便欲踹过去。刚刚赶来的晏婴大惊失色,忙扑到九辰跟前,替他挨了那一脚。晏婴疼得眼前发黑,捂着腰哀求道:“王上,殿下还在病中,经不起重罚啊!” “呵,病中?”巫王冷笑一声,目中悲愤交加,隐有失望。片刻后,他恢复冷硬神色,漠然吩咐:“去抬一块冰席过来。” “孤倒要看看,世子这病,是不是说来就来?想什么时候来,就能什么时候来!” 次日,南府一案正式开审。为定罪前,为显示对一朝左相的尊敬,文时侯不仅免了南央跪礼,还命人除去他身上枷锁,搬了把椅子,让他坐着陈词。 南央的供词很简单,对私劫云弩、和端木族勾结、意图谋逆三大重罪皆不供认,并坚称那五个装着云弩的铁箱子,是有人故意要诬陷他,偷偷藏到他后院荷花池里的。 南隽的供词和南央差不多,只不过,提到南府和端木族勾结时,他情绪有些激动,提到两段重要供词。第一段,端木族恨他们父子入骨,曾两次派杀手潜入南府,意图取他们性命,幸而府中防守森严,那刺客才没得逞。第二段,端木族举事谋反当日,一个自称夜照国师的人曾拜访南府。据他所说,当年端木明姬死后,他们用剑剖开公主腹部,发现里面胎儿还活着,便把孩子抱到端木族,抚养成人。这位国师拿孩子威胁南央,欲逼他就范,给他们做内应。南央断然拒绝,那国师撂下狠话,必让南央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至于徐氏和南府的下人们,供词则比较混乱,他们大部分人都表示,根本不知道府里后院藏着箱子,只有管家南福和两名家仆称某日起夜出恭时,隐隐听到后院有动静,似有人在搬东西。他们悄悄靠近一看,险些吓破胆,那些搬运箱子的,竟是些青面獠牙的小鬼。在供词里,他们一致认为,是南府风水不好,阴气太重,招惹了鬼神,才遭此大祸。 朱辕哭笑不得,文时侯轻咳一声,悠悠道:“照你说,是有冤鬼在嫁祸南府?” 南福小鸡啄米般,使劲儿点头,挂在下巴上的肥肉快速的晃荡着:“求侯爷为我们家老爷做主,为相府做主!最好能请个捉鬼大师,去府上摆个法阵,那些小鬼,定然一捉一个准。” 文时侯摆摆手,两边狱卒立刻将喋喋不休的南福扯了下去。 见子彦沉眸不语,巫子玉忙问:“依你看,这些供词,有几分可信?” 子彦唇边溢出丝浅笑,也甚是无奈:“此案只有物证,没有人证,若南央坚持不认罪,我们也只能让王上来裁决了。” 人证?巫子玉眯起眼睛,眸底闪过一丝狡黠光芒。 ------------ 第131章 12.25 青溪翠竹林 微凉的风吹过,苍苍郁竹青叶翻卷,掀起层层叠叠的绿浪,晕染出连天青墨 。 竹林深处,一玄衣少年,毫无声息的静默而立,黑色缎带覆住了双眼,十指翻转间,十枚闪着寒芒的流星镖已然执于双手指间。 风起,叶落,玄衣少年双耳微动,十道优美的弧线已然由十指间划出,四散激射。竹木摧折断裂之声不绝于耳,阵阵起伏,少年的十指却是不可抑制的颤动了起来,紫黑的瘀血,顺着指尖蜿蜒而下,滴于湿湿的泥土之中,瞬间湮灭,唯余淡淡的痕迹。 “呵,只有十米么?”冰冷略带嘲讽的声音响起,一袭青衣的公子,踏着满地木叶而来,容色有难言的冷漠。 轻轻解下覆眼的缎带,玄衣少年怔怔的望着不远处各穿透了十根翠竹的流星镖,星眸如水,却是瞬间黯淡了光彩。一角青衣映入眼底,少年沉默许久,终是轻声道:“对不起,哥哥。” 青衣公子恍若未闻,冷冷地扫视着周遭被摧折得狼狈不堪竹子,竟是勾起唇角笑道:“还真是白白浪费了我三成内力,指骨终究还是有了裂痕,这流星镖,原本可刺射百米有余,如今,却只有十米,轩儿,外人若知我千影有如此无用的弟弟,真不知要怎样看我西洲居的笑话?” 云轩闻言低首,掩住眸中彻骨的落寞,怔怔的望着自己泛着紫黑染了血色的双手,愣了半天,方才收回虚无的目光,神色略显清寂的道:“轩儿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包袱,哥哥放心,轩儿的武功.......一定可以恢复的......轩儿还是有利用价值的,若有一天,轩儿真的成了废人,哥哥也不必介怀生气,直接让轩儿为义父义兄偿命便是。” 千影微怔,随即冷笑道:“你放心,像轩儿这般如此好用的棋子,哥哥怎会轻言放弃,冰火教的经历,再加上西洲居与风雨楼将近七年的杀手训练生涯,轩儿的能力,自是数一数二的顶级杀手,再说了,哥哥也不舍得让你成为废人,武功么,只要轩儿能忍得住指骨剧痛,恢复,不过是时间问题。这期间,我会定期为你治疗的。” 云轩十指微颤,抬首,对上千影双眸,静静道:“轩儿,不怕疼。谢谢哥哥还肯相信轩儿......” 千影一脸无谓的笑,颇有意味的道:“你不必对我心存感激,你我之间,早无半点情意,有的,不过是利用与被利用。我只相信你的能力,其他的,就谈不上相信了,尤其是你自以为是的兄弟之情。这次你擅做主张,行事莽撞,得罪了厉清风和雪冥,被如此彻底的赶出风雨楼,让我失去了大好机会,我对你已经失望之极,若不是看在你重伤昏迷了三日的份上,我不会只罚你跪了两日便轻易饶你。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八年前,我便警告过你,你的十指指骨断过一次,再不能受任何伤害,可你却是如此不上心。呵,风雨楼,厉清风这次可真够狠心的,我原本还以为,他是多么的关心你呢,现今看来,人情最是薄凉。雪冥也当真神通,竟能在神不知鬼不觉当中组建如此强大的杀手组织,以后,若想探得任何关于它的内部消息,怕是比登天还难呢,轩儿,你在风雨楼于我最有价值的时候离开,当真是挑的好时机呢。” 云轩羽睫闪动,无言的跪到断木残叶积压的地上,面无表情的道:“轩儿......知错......” 千影随意掸了掸青袖,表情复又盖上了一层冷漠,道:“既是知错,那就在这里跪五个时辰,好好反省后,继续练。三日之后,若我依旧看不到你的长进,便别怪我罚你狠心。” 刚刚赶到的秋伯一入竹林,便闻此语,当即急急跪倒在地,拦住转身欲走的千影,哀求道:“公子息怒,便饶了少主这一次吧。少主昏迷了三日,又被公子罚跪了两日两夜,身体本就虚弱。从昨日到现在,少主已经不分昼夜的练了一日一夜,滴水未进,滴米未沾,再这样练下去,少主怎么吃得消?” 千影蹙眉,语含怒意,道:“烈琰何时也如此疏忽,秋伯,我可吩咐过,轩儿练习暗器期间,除我之外,任何人不得踏进翠竹林一步?!” 秋伯颤颤点头,道:“公子莫怪烈琰,是我担心少主,才不顾他的阻拦,闯进林内,公子要罚,罚老奴便是。” 千影冷笑:“秋伯,你胆子也真是大得很,看来,今日若不罚你,今后,这西洲居怕是没个规矩了!” 秋伯身子一颤,泪花闪动,终是决绝的抬首道:“老奴甘愿受罚,但是老奴求公子怜惜少主一次,让他休息一下再练吧!” 云轩眸上瞬间蒙上一层雾气,当即扯住千影衣角,道:“哥哥不要罚秋伯,都是轩儿不好,秋伯是为了轩儿才闯进来的,哥哥要罚就罚轩儿吧,轩儿答应哥哥,一定会把暗器练好的,求求哥哥,不要罚秋伯了......” 千影眉头大皱,回首,盯着云轩道:“若不是这两日你的身体再禁不起罚,我绝对成全你,三日后,你最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语罢,竟是直接绕过秋伯,拂袖而去。 望着千影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竹林尽头,秋伯再忍不住将云轩揽入怀里,哽咽道:“真是个傻孩子。” 云轩伏在秋伯肩上,泪光闪动,轻轻笑着道:“秋伯,轩儿跟你说一个秘密,那个晚上,轩儿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很多很多重要的人,什么都回不去了.......” 风雨楼正厅 青渊心神不定的翻着手中案牍,思绪翻飞。 黑鹰神色匆忙的进来,额上,已然急出细汗。 “教主!”黑鹰恭敬的行礼,却难掩语气中的慌乱。 青渊蹙眉道:“出了何事?难道是轩儿有了下落?” 黑鹰摇首,复又点首道:“不是小主子,不过,跟小主子有关系。前些时日瘟疫之祸,地牢依照教主的命令封了五日,今日,有两个手上带伤的暗卫清理那日血迹时,竟然都中了毒,症状与文箫少主极是相似,其他人虽未中毒,却均是出现了头晕呕吐的症状。属下猜,想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其他因由?毕竟,小主子用毒再厉害,也不可能造成今日之果。” 青渊一愣,放下案牍,道:“确定是轩儿遗留的血迹么?” 黑鹰点头,道:“地牢今日刚刚解封,可以确定,暗室的血迹是小主子的。对了,教主,小主子用过的那块仙人刺铁板,今日审讯一名暗卫时,那暗卫跪了不过一个时辰,便也不醒人事,症状类似中毒。这些暗卫现在情况都危在旦夕,属下觉得事情紧急,才来禀告教主的。” 青渊面色微变,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意料,略一沉吟,方才道:“清风跟木离呢?” 黑鹰忙道:“木离护法一直带领暗卫在搜寻小主子的下落,尚未归来。厉护法已经得知地牢的状况,现在正在小主子的房内找解药。” “解药么?”青渊尚自沉思,便见厉清风疾步走了进来。 “教主!”厉清风没有给青渊问话的机会,便自顾道:“刚刚我已找到碧艾丹,那些暗卫已经没有事了,只不过,那日文箫少主中毒之事,恐怕也真的是轩儿无心之失.....” 青渊惑盈于心,道:“这是何意?” 厉清风阴沉的面色一阵黯然,道:“刚刚我去轩儿房里找解药的时候发现,他的房里,有好多碧艾丹的瓶子,大部分都已经空了,只有一个瓶还余有几粒,碧艾丹有剧毒,轩儿没有理由放这么多在身边,除非是他自己要经常服用......地牢的那些残余血迹,我命人放了几只野猫去舔,那些野猫果然毙命了......” “你说什么?!”青渊面色大变,双手忍不住颤抖了几下,神思慌乱的道:“是轩儿的血本身就带剧毒吗?这怎么可能?” 厉清风苦笑:“时至今日,清风终于明白为什么轩儿总是说不让我们碰他的血,原本,我并未放在心上,可现在,清风却只觉得心痛。那个晚上,如果我选择相信轩儿的话,他也许就不会离开了.....” 青渊恍然,内心却也难得一阵凄苦,道:“他的身上,究竟有多少秘密,十年光阴,我似乎已经看不透他了,不过只有十六岁而已,难道,就不能交心了么?清风,我不想瞒你,紫衣,她很可能还活在世上........” 厉清风如遭雷击,面容抽搐了几下,方才怔怔然道:“这.......怎么可能.....教主难道真的相信了那个楼采薇的话?.......” 青渊摇首,神似有些飘渺,道:“忘情崖上的那座墓,是空的,我也是鬼迷心窍了,才会去亲自验证这件事。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心底到底希望是什么结果,紫川屠山的悲剧,蕴含的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我与紫衣,早已陌路,只有轩儿,是我们之间唯一的牵绊 ------------ 132.第 132 章 青溪翠竹林 微凉的风吹过,苍苍郁竹青叶翻卷,掀起层层叠叠的绿浪,晕染出连天青墨。 竹林深处,一玄衣少年,毫无声息的静默而立,黑色缎带覆住了双眼,十指翻转间,十枚闪着寒芒的流星镖已然执于双手指间。 风起,叶落,玄衣少年双耳微动,十道优美的弧线已然由十指间划出,四散激射。竹木摧折断裂之声不绝于耳,阵阵起伏,少年的十指却是不可抑制的颤动了起来,紫黑的瘀血,顺着指尖蜿蜒而下,滴于湿湿的泥土之中,瞬间湮灭,唯余淡淡的痕迹。 “呵,只有十米么?”冰冷略带嘲讽的声音响起,一袭青衣的公子,踏着满地木叶而来,容色有难言的冷漠。 轻轻解下覆眼的缎带,玄衣少年怔怔的望着不远处各穿透了十根翠竹的流星镖,星眸如水,却是瞬间黯淡了光彩。一角青衣映入眼底,少年沉默许久,终是轻声道:“对不起,哥哥。” 青衣公子恍若未闻,冷冷地扫视着周遭被摧折得狼狈不堪竹子,竟是勾起唇角笑道:“还真是白白浪费了我三成内力,指骨终究还是有了裂痕,这流星镖,原本可刺射百米有余,如今,却只有十米,轩儿,外人若知我千影有如此无用的弟弟,真不知要怎样看我西洲居的笑话?” 云轩闻言低首,掩住眸中彻骨的落寞,怔怔的望着自己泛着紫黑染了血色的双手,愣了半天,方才收回虚无的目光,神色略显清寂的道:“轩儿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包袱,哥哥放心,轩儿的武功.......一定可以恢复的......轩儿还是有利用价值的,若有一天,轩儿真的成了废人,哥哥也不必介怀生气,直接让轩儿为义父义兄偿命便是。” 千影微怔,随即冷笑道:“你放心,像轩儿这般如此好用的棋子,哥哥怎会轻言放弃,冰火教的经历,再加上西洲居与风雨楼将近七年的杀手训练生涯,轩儿的能力,自是数一数二的顶级杀手,再说了,哥哥也不舍得让你成为废人,武功么,只要轩儿能忍得住指骨剧痛,恢复,不过是时间问题。这期间,我会定期为你治疗的。” 云轩十指微颤,抬首,对上千影双眸,静静道:“轩儿,不怕疼。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谢谢哥哥还肯相信轩儿......” 千影一脸无谓的笑,颇有意味的道:“你不必对我心存感激,你我之间,早无半点情意,有的,不过是利用与被利用。我只相信你的能力,其他的,就谈不上相信了,尤其是你自以为是的兄弟之情。这次你擅做主张,行事莽撞,得罪了厉清风和雪冥,被如此彻底的赶出风雨楼,让我失去了大好机会,我对你已经失望之极,若不是看在你重伤昏迷了三日的份上,我不会只罚你跪了两日便轻易饶你。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八年前,我便警告过你,你的十指指骨断过一次,再不能受任何伤害,可你却是如此不上心。呵,风雨楼,厉清风这次可真够狠心的,我原本还以为,他是多么的关心你呢,现今看来,人情最是薄凉。雪冥也当真神通,竟能在神不知鬼不觉当中组建如此强大的杀手组织,以后,若想探得任何关于它的内部消息,怕是比登天还难呢,轩儿,你在风雨楼于我最有价值的时候离开,当真是挑的好时机呢。” 云轩羽睫闪动,无言的跪到断木残叶积压的地上,面无表情的道:“轩儿......知错......” 千影随意掸了掸青袖,表情复又盖上了一层冷漠,道:“既是知错,那就在这里跪五个时辰,好好反省后,继续练。三日之后,若我依旧看不到你的长进,便别怪我罚你狠心。” 刚刚赶到的秋伯一入竹林,便闻此语,当即急急跪倒在地,拦住转身欲走的千影,哀求道:“公子息怒,便饶了少主这一次吧。少主昏迷了三日,又被公子罚跪了两日两夜,身体本就虚弱。从昨日到现在,少主已经不分昼夜的练了一日一夜,滴水未进,滴米未沾,再这样练下去,少主怎么吃得消?” 千影蹙眉,语含怒意,道:“烈琰何时也如此疏忽,秋伯,我可吩咐过,轩儿练习暗器期间,除我之外,任何人不得踏进翠竹林一步?!” 秋伯颤颤点头,道:“公子莫怪烈琰,是我担心少主,才不顾他的阻拦,闯进林内,公子要罚,罚老奴便是。” 千影冷笑:“秋伯,你胆子也真是大得很,看来,今日若不罚你,今后,这西洲居怕是没个规矩了!” 秋伯身子一颤,泪花闪动,终是决绝的抬首道:“老奴甘愿受罚,但是老奴求公子怜惜少主一次,让他休息一下再练吧!” 云轩眸上瞬间蒙上一层雾气,当即扯住千影衣角,道:“哥哥不要罚秋伯,都是轩儿不好,秋伯是为了轩儿才闯进来的,哥哥要罚就罚轩儿吧,轩儿答应哥哥,一定会把暗器练好的,求求哥哥,不要罚秋伯了......” 千影眉头大皱,回首,盯着云轩道:“若不是这两日你的身体再禁不起罚,我绝对成全你,三日后,你最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语罢,竟是直接绕过秋伯,拂袖而去。 望着千影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竹林尽头,秋伯再忍不住将云轩揽入怀里,哽咽道:“真是个傻孩子。” 云轩伏在秋伯肩上,泪光闪动,轻轻笑着道:“秋伯,轩儿跟你说一个秘密,那个晚上,轩儿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很多很多重要的人,什么都回不去了.......” 风雨楼正厅 青渊心神不定的翻着手中案牍,思绪翻飞。 黑鹰神色匆忙的进来,额上,已然急出细汗。 “教主!”黑鹰恭敬的行礼,却难掩语气中的慌乱。 青渊蹙眉道:“出了何事?难道是轩儿有了下落?” 黑鹰摇首,复又点首道:“不是小主子,不过,跟小主子有关系。前些时日瘟疫之祸,地牢依照教主的命令封了五日,今日,有两个手上带伤的暗卫清理那日血迹时,竟然都中了毒,症状与文箫少主极是相似,其他人虽未中毒,却均是出现了头晕呕吐的症状。属下猜,想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其他因由?毕竟,小主子用毒再厉害,也不可能造成今日之果。” 青渊一愣,放下案牍,道:“确定是轩儿遗留的血迹么?” 黑鹰点头,道:“地牢今日刚刚解封,可以确定,暗室的血迹是小主子的。对了,教主,小主子用过的那块仙人刺铁板,今日审讯一名暗卫时,那暗卫跪了不过一个时辰,便也不醒人事,症状类似中毒。这些暗卫现在情况都危在旦夕,属下觉得事情紧急,才来禀告教主的。” 青渊面色微变,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意料,略一沉吟,方才道:“清风跟木离呢?” 黑鹰忙道:“木离护法一直带领暗卫在搜寻小主子的下落,尚未归来。厉护法已经得知地牢的状况,现在正在小主子的房内找解药。” “解药么?”青渊尚自沉思,便见厉清风疾步走了进来。 “教主!”厉清风没有给青渊问话的机会,便自顾道:“刚刚我已找到碧艾丹,那些暗卫已经没有事了,只不过,那日文箫少主中毒之事,恐怕也真的是轩儿无心之失.....” 青渊惑盈于心,道:“这是何意?” 厉清风阴沉的面色一阵黯然,道:“刚刚我去轩儿房里找解药的时候发现,他的房里,有好多碧艾丹的瓶子,大部分都已经空了,只有一个瓶还余有几粒,碧艾丹有剧毒,轩儿没有理由放这么多在身边,除非是他自己要经常服用......地牢的那些残余血迹,我命人放了几只野猫去舔,那些野猫果然毙命了......” “你说什么?!”青渊面色大变,双手忍不住颤抖了几下,神思慌乱的道:“是轩儿的血本身就带剧毒吗?这怎么可能?” 厉清风苦笑:“时至今日,清风终于明白为什么轩儿总是说不让我们碰他的血,原本,我并未放在心上,可现在,清风却只觉得心痛。那个晚上,如果我选择相信轩儿的话,他也许就不会离开了.....” 青渊恍然,内心却也难得一阵凄苦,道:“他的身上,究竟有多少秘密,十年光阴,我似乎已经看不透他了,不过只有十六岁而已,难道,就不能交心了么?清风,我不想瞒你,紫衣,她很可能还活在世上........” 厉清风如遭雷击,面容抽搐了几下,方才怔怔然道:“这.......怎么可能.....教主难道真的相信了那个楼采薇的话?.......” 青渊摇首,神似有些飘渺,道:“忘情崖上的那座墓,是空的,我也是鬼迷心窍了,才会去亲自验证这件事。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心底到底希望是什么结果,紫川屠山的悲剧,蕴含的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我与紫衣,早已陌路,只有轩儿,是我们之间唯一的牵绊,可如今的轩儿” ------------ 133.第 133 章 番外――惊鸿影(上) 七夕之夜,花灯满街。 佳人如诗如画,公子玉树风流,一步一莲,一步一李,自是携手游看极目胜景。 然而,纵使行人如织,灯影炫目,今夜扬州城,论喧嚣热闹,论纸醉金迷,论客满为患,亦无地可比得上明月楼的车水马龙,流觞曲宴。 “采花会”上,明月楼的花魁江楚羽一曲“惊鸿舞“,技压群芳,可谓是一舞倾城。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明月楼因此一举击垮与自身实力相当的白玉楼,独霸扬州丝竹管弦。七夕之夜,江楚羽将再次献上惊鸿之舞,名曰“博月老一笑,愿天下眷属”,据言,此次舞罢,江楚羽还将破例邀一人谈诗论画,赏月品茶,共度嘉夜。消息一出,立刻风满扬州,游人士子欢呼雀跃,几乎要为美人堕泪。 座位有限,入场已是千金难求,激烈争夺后,平日里趾高气昂的王孙公子们愣是“执着”的在明月楼内干巴巴守了一天,只为夜幕降临后,那紫玉台上的美人一舞。 七角宫灯次第燃起,幽兰落红铺上玉台,十丈软红蜿蜒而下,紫玉台湖心栽植的红莲缓缓绽开,顿时馨香满室,心醉神迷。 风头尽被抢去的明月楼姑娘们轻摇罗扇,百无聊赖的斜倚在栏杆之上,抿嘴瞧着楼下情景,目中神采明亮,江楚羽之舞,男人爱之,女人羡之妒之。 风尘仆仆的墨大娘挑着凤眉,双脚刚踏下阶梯,便被“久候多时”的客人们团团围在中央,几乎失了喘气的机会。 “各位公子少侠们请放心,云老板离开时早已交代好,今日我们楚羽姑娘定会让大家满意。”墨大娘清亮的声音倒是极具力量,三句不到,便堵住所有人的嘴。 “敢问墨大娘,今夜楚羽姑娘所邀之人,因何而定?”一黄衫公子,手执羽扇,发束玉冠,通身清贵,声音亦是好听。 问题一出,众人纷纷叫好,随之起哄。 墨大娘眉眼里满是笑意,团扇一挥,遮住半边面颊,勾人魂魄,道:“我家楚羽不爱金银,可妈妈我最喜铜臭。” 众人闻言,互视一眼,而后纷纷仰首长笑,落座后便悄悄与身后家仆小厮耳语几句,愈发的垂涎满面,气定神闲。 宫灯晕着红光,流光溢彩,琵琶声起处,全场顿时炸开了锅,片刻,全场静寂一片。 十丈软红上,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但见碧钗挽发,明月垂耳,清眸横波,容颜如花。紫色绡纱裙流水一般承起落花,一方紫纱更是遮住了半面红妆,引人遐想。美人清冷如雪的目光淡淡扫过场内众人,玉足轻点,借着一尺紫纱飞上紫玉台,横眸回顾之时,已是嫣然含笑,倾国倾城。 只一眼,足以销魂,只一笑,魅惑众生,谁言红颜白骨,终是风华绝世,江楚羽一舞,必是星月为尘,百花无芳。 皓腕之上,两双碧玉镯击节为响,足下幽兰四散而舞,碧钗脱落,琵琶铮鸣,众人一脸痴傻的望着玉台之上那个携着琵琶冶艳起舞的紫衣丽人,今是何年?今是何月?今时何日?已然忆不起来。 “好看!”一个清亮稚气的声音打破寂静,众人蓦然回神,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美人舞姿,并不探究是谁如此“不识抬举”的胡乱言语。 压场的墨大娘却是挑起眼角,犀利的向二楼望去,倚栏观景的姑娘们被这两道目光射得生疼,连忙避开,唯独一双漆亮如星的双眸毫不回避的盯着紫玉台看。 “好大胆的小子!”墨大娘踮起脚,拾阶而上,待看清楚眼前状况时,却是哭笑不得。那些退到一侧的姑娘们,顺着墨大娘目光看去,亦纷纷掩唇而笑。 “如今这世道,真是无奇不有,半大的孩子都晓得跑到这青楼楚馆觅美人,也不知这父母是怎么管教的?”墨大娘盯着眼前正十分专注的扒着栏杆看美人的白衣少年,暗衬这孩子最多不过十一二岁,心智倒是成熟得很,因而,语气虽是严厉,眼角却是挂着戏谑。 白衣少年闻言回过头,俊秀十足的小脸上写满了愤愤然,一双星眸更是“狠狠”得瞪着墨大娘,道:“有什么奇怪的?!我就是要看,你闭嘴,不许打扰我!” 墨大娘一愣,咯咯直笑,道:“好厉害的娃娃,在我的地盘上,还敢这么狂妄。” 紫玉台上,楚羽莲步一勾,悬于紫纱之上,信手拨弄琵琶,宛若飞天仙女,台下连连喝彩,楼上白衣少年亦是可着劲儿得鼓掌,完全忽略掉了墨大娘的存在。 墨大娘使了个眼色,立于其身后的几名大汉会意,上前便要将坐在地上的白衣少年拖走。 “真讨厌!”距离一步之遥时,本是专心看美人的白衣少年突然转首,星目含怒,手中短剑几个翻转,那些大汉便尽皆倒于地上。 “好厉害的小子!”墨大娘勾唇,扫过地上翻滚哀号的护卫们,湖水般的眼睛闪了几下,却是无奈摇头而笑,转身离去。 幽兰漫天,流沙如烟,一舞毕,美人含笑依旧,众人魂魄俱飞。 墨大娘摇着轻步,款款立于软红之上,挑起嗓音,道:“一千两为底价,出价最高者今晚幽兰居品茶赏月。” 一言落地,全场沸腾,叫价声此起彼伏。紫玉台上,紫绡垂落,遮住美人丽影,更遮住美人表情。 “50万两!”黄衫公子悠悠道出,顿时压住全场。 墨大娘双眼陡的一亮,艳艳而笑,道:“可有更高价钱,若无,今夜可入幽兰居者便是――” “500万两!”清亮稚气的声音再次响起,直接打断了墨大娘的话。 众人本已哗然不已,待寻声望去,更是惊声四起。墨大娘面上带起薄怒,鄙夷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再敢捣乱,我必让官府来拿你坐牢!” 白衣少年嘻嘻一笑,随手扔下几张银票,学着墨大娘的模样昂起头,挑起眼睛,倨傲道:“老太婆,你看看够吗?小爷这里有的是这些票!” 墨大娘冷冷笑着,示意小婢捡起银票,待接过看了几眼,瞬间变色,几乎站立不稳,惊得合不拢嘴道:“你――!你――怎么会?!” 黄衫公子偷眼扫过,但见张张均是100万两的银票,不由两眼发指,脸色青绿。 白衣少年等得极不耐烦,嘟囔道:“老太婆,够吗?!不够我继续扔!” 墨大娘眉眼顿时笑开,一边两眼发光的望着楼上钟灵毓秀的少年,一边略带歉意的扫过台下诸人,一时之间,喜不自胜,竟不知该如何更好。 “你们快点说!还有高过我的吗?没有的话快点出去!”白衣少年等不到回答便开始冲着台下众人发火。 众人见状,又羞又怒,暗想今日当真是阴沟里翻船,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抢了风头已是极其羞辱之事,如今还被这小子当众喝骂更是颜面丧尽。 “够!够!当然够!”墨大娘连忙答应着,直笑得合不拢嘴,眼角撇到那银票右下角“西洲居”字样时,暗道这小祖宗来头果然不简单。待瞥了眼台下众人,当即面露难色,语气迟疑了些,道:“妈妈我自是没有问题,只是不知我们楚羽姑娘――”这些个人,都有些家世背景,可一个也得罪不起,墨大娘思衬良久,唯有搬出楚羽作挡箭牌。 “价高者胜,楚羽无异议。”清清冷冷的声音自垂纱之后响起,没有一丝温度。只是,无人注意到,那双本如寒冬霜雪的美目此刻正有意无意的盯着对面楼上抓着栏杆的孩子,带着丝丝好奇,晕起点点笑意。 “哼!真是便宜那个臭小子了!”不知是谁,愤然握拳,砸于案上,众人立即附和起来。 幽兰居内,兰烬余香,名动江南的江楚羽今夜竟要与一个孩子品诗论道,明月楼的姑娘们闻之嬉笑不已,笑中满是讽刺嘲弄。 “我说小祖宗,你懂诗懂画,知风知月么?”墨大娘一手拉着身侧的孩子向幽兰居行去,一边不死心的问着。 白衣少年及时坦诚的摇摇头,一双眸子晶亮晶亮,满脸无辜的反问道:“为什么要懂这些?” 墨大娘被这清澈的目光瞧得心神一震,不得不说,这孩子……真是生得太漂亮了,自己游走风尘大半辈子,何曾见过资质如此好的孩子,假以数年,那必是――哎!自己又想到哪里去了?!墨大娘回过神,谆谆教导,道:“不懂的话,你怎么‘陪’我们楚羽姑娘品诗赏月?” “月亮不都长成那个样子吗?有什么可看的?”白衣少年疑惑不解,旋即开心一笑,道:“终于可以碰到她了,太好了!” 墨大娘闻言,下巴差点没掉下来,是自己心灵太纯洁了吗?!这――这简直就是一个小淫贼啊!对了,这小子功夫了得,天啊!我们楚羽姑娘不会失身于――啊!云老板,是你说缺钱要拢财的,不关我的事啊!墨大娘浑身一个激灵,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忽然觉得手里拉的是个随时会祸害明月楼的炸弹。 “你在发抖?”一双星目十分好奇的盯着墨大娘,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纯洁无暇。 墨大娘狠狠一仰头,怒道:“胡说!你……你才发……发抖呢,你……你全家都发抖!” ------------ 134.第 134 章 番外――惊鸿影(上) 七夕之夜,花灯满街。 佳人如诗如画,公子玉树风流,一步一莲,一步一李,自是携手游看极目胜景。 然而,纵使行人如织,灯影炫目,今夜扬州城,论喧嚣热闹,论纸醉金迷,论客满为患,亦无地可比得上明月楼的车水马龙,流觞曲宴。 “采花会”上,明月楼的花魁江楚羽一曲“惊鸿舞“,技压群芳,可谓是一舞倾城。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明月楼因此一举击垮与自身实力相当的白玉楼,独霸扬州丝竹管弦。七夕之夜,江楚羽将再次献上惊鸿之舞,名曰“博月老一笑,愿天下眷属”,据言,此次舞罢,江楚羽还将破例邀一人谈诗论画,赏月品茶,共度嘉夜。消息一出,立刻风满扬州,游人士子欢呼雀跃,几乎要为美人堕泪。 座位有限,入场已是千金难求,激烈争夺后,平日里趾高气昂的王孙公子们愣是“执着”的在明月楼内干巴巴守了一天,只为夜幕降临后,那紫玉台上的美人一舞。 七角宫灯次第燃起,幽兰落红铺上玉台,十丈软红蜿蜒而下,紫玉台湖心栽植的红莲缓缓绽开,顿时馨香满室,心醉神迷。 风头尽被抢去的明月楼姑娘们轻摇罗扇,百无聊赖的斜倚在栏杆之上,抿嘴瞧着楼下情景,目中神采明亮,江楚羽之舞,男人爱之,女人羡之妒之。 风尘仆仆的墨大娘挑着凤眉,双脚刚踏下阶梯,便被“久候多时”的客人们团团围在中央,几乎失了喘气的机会。 “各位公子少侠们请放心,云老板离开时早已交代好,今日我们楚羽姑娘定会让大家满意。”墨大娘清亮的声音倒是极具力量,三句不到,便堵住所有人的嘴。 “敢问墨大娘,今夜楚羽姑娘所邀之人,因何而定?”一黄衫公子,手执羽扇,发束玉冠,通身清贵,声音亦是好听。 问题一出,众人纷纷叫好,随之起哄。 墨大娘眉眼里满是笑意,团扇一挥,遮住半边面颊,勾人魂魄,道:“我家楚羽不爱金银,可妈妈我最喜铜臭。” 众人闻言,互视一眼,而后纷纷仰首长笑,落座后便悄悄与身后家仆小厮耳语几句,愈发的垂涎满面,气定神闲。 宫灯晕着红光,流光溢彩,琵琶声起处,全场顿时炸开了锅,片刻,全场静寂一片。 十丈软红上,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但见碧钗挽发,明月垂耳,清眸横波,容颜如花。紫色绡纱裙流水一般承起落花,一方紫纱更是遮住了半面红妆,引人遐想。美人清冷如雪的目光淡淡扫过场内众人,玉足轻点,借着一尺紫纱飞上紫玉台,横眸回顾之时,已是嫣然含笑,倾国倾城。 只一眼,足以销魂,只一笑,魅惑众生,谁言红颜白骨,终是风华绝世,江楚羽一舞,必是星月为尘,百花无芳。 皓腕之上,两双碧玉镯击节为响,足下幽兰四散而舞,碧钗脱落,琵琶铮鸣,众人一脸痴傻的望着玉台之上那个携着琵琶冶艳起舞的紫衣丽人,今是何年?今是何月?今时何日?已然忆不起来。 “好看!”一个清亮稚气的声音打破寂静,众人蓦然回神,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美人舞姿,并不探究是谁如此“不识抬举”的胡乱言语。 压场的墨大娘却是挑起眼角,犀利的向二楼望去,倚栏观景的姑娘们被这两道目光射得生疼,连忙避开,唯独一双漆亮如星的双眸毫不回避的盯着紫玉台看。 “好大胆的小子!”墨大娘踮起脚,拾阶而上,待看清楚眼前状况时,却是哭笑不得。那些退到一侧的姑娘们,顺着墨大娘目光看去,亦纷纷掩唇而笑。 “如今这世道,真是无奇不有,半大的孩子都晓得跑到这青楼楚馆觅美人,也不知这父母是怎么管教的?”墨大娘盯着眼前正十分专注的扒着栏杆看美人的白衣少年,暗衬这孩子最多不过十一二岁,心智倒是成熟得很,因而,语气虽是严厉,眼角却是挂着戏谑。 白衣少年闻言回过头,俊秀十足的小脸上写满了愤愤然,一双星眸更是“狠狠”得瞪着墨大娘,道:“有什么奇怪的?!我就是要看,你闭嘴,不许打扰我!” 墨大娘一愣,咯咯直笑,道:“好厉害的娃娃,在我的地盘上,还敢这么狂妄。” 紫玉台上,楚羽莲步一勾,悬于紫纱之上,信手拨弄琵琶,宛若飞天仙女,台下连连喝彩,楼上白衣少年亦是可着劲儿得鼓掌,完全忽略掉了墨大娘的存在。 墨大娘使了个眼色,立于其身后的几名大汉会意,上前便要将坐在地上的白衣少年拖走。 “真讨厌!”距离一步之遥时,本是专心看美人的白衣少年突然转首,星目含怒,手中短剑几个翻转,那些大汉便尽皆倒于地上。 “好厉害的小子!”墨大娘勾唇,扫过地上翻滚哀号的护卫们,湖水般的眼睛闪了几下,却是无奈摇头而笑,转身离去。 幽兰漫天,流沙如烟,一舞毕,美人含笑依旧,众人魂魄俱飞。 墨大娘摇着轻步,款款立于软红之上,挑起嗓音,道:“一千两为底价,出价最高者今晚幽兰居品茶赏月。” 一言落地,全场沸腾,叫价声此起彼伏。紫玉台上,紫绡垂落,遮住美人丽影,更遮住美人表情。 “50万两!”黄衫公子悠悠道出,顿时压住全场。 墨大娘双眼陡的一亮,艳艳而笑,道:“可有更高价钱,若无,今夜可入幽兰居者便是――” “500万两!”清亮稚气的声音再次响起,直接打断了墨大娘的话。 众人本已哗然不已,待寻声望去,更是惊声四起。墨大娘面上带起薄怒,鄙夷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再敢捣乱,我必让官府来拿你坐牢!” 白衣少年嘻嘻一笑,随手扔下几张银票,学着墨大娘的模样昂起头,挑起眼睛,倨傲道:“老太婆,你看看够吗?小爷这里有的是这些票!” 墨大娘冷冷笑着,示意小婢捡起银票,待接过看了几眼,瞬间变色,几乎站立不稳,惊得合不拢嘴道:“你――!你――怎么会?!” 黄衫公子偷眼扫过,但见张张均是100万两的银票,不由两眼发指,脸色青绿。 白衣少年等得极不耐烦,嘟囔道:“老太婆,够吗?!不够我继续扔!” 墨大娘眉眼顿时笑开,一边两眼发光的望着楼上钟灵毓秀的少年,一边略带歉意的扫过台下诸人,一时之间,喜不自胜,竟不知该如何更好。 “你们快点说!还有高过我的吗?没有的话快点出去!”白衣少年等不到回答便开始冲着台下众人发火。 众人见状,又羞又怒,暗想今日当真是阴沟里翻船,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抢了风头已是极其羞辱之事,如今还被这小子当众喝骂更是颜面丧尽。 “够!够!当然够!”墨大娘连忙答应着,直笑得合不拢嘴,眼角撇到那银票右下角“西洲居”字样时,暗道这小祖宗来头果然不简单。待瞥了眼台下众人,当即面露难色,语气迟疑了些,道:“妈妈我自是没有问题,只是不知我们楚羽姑娘――”这些个人,都有些家世背景,可一个也得罪不起,墨大娘思衬良久,唯有搬出楚羽作挡箭牌。 “价高者胜,楚羽无异议。”清清冷冷的声音自垂纱之后响起,没有一丝温度。只是,无人注意到,那双本如寒冬霜雪的美目此刻正有意无意的盯着对面楼上抓着栏杆的孩子,带着丝丝好奇,晕起点点笑意。 “哼!真是便宜那个臭小子了!”不知是谁,愤然握拳,砸于案上,众人立即附和起来。 幽兰居内,兰烬余香,名动江南的江楚羽今夜竟要与一个孩子品诗论道,明月楼的姑娘们闻之嬉笑不已,笑中满是讽刺嘲弄。 “我说小祖宗,你懂诗懂画,知风知月么?”墨大娘一手拉着身侧的孩子向幽兰居行去,一边不死心的问着。 白衣少年及时坦诚的摇摇头,一双眸子晶亮晶亮,满脸无辜的反问道:“为什么要懂这些?” 墨大娘被这清澈的目光瞧得心神一震,不得不说,这孩子……真是生得太漂亮了,自己游走风尘大半辈子,何曾见过资质如此好的孩子,假以数年,那必是――哎!自己又想到哪里去了?!墨大娘回过神,谆谆教导,道:“不懂的话,你怎么‘陪’我们楚羽姑娘品诗赏月?” “月亮不都长成那个样子吗?有什么可看的?”白衣少年疑惑不解,旋即开心一笑,道:“终于可以碰到她了,太好了!” 墨大娘闻言,下巴差点没掉下来,是自己心灵太纯洁了吗?!这――这简直就是一个小淫贼啊!对了,这小子功夫了得,天啊!我们楚羽姑娘不会失身于――啊!云老板,是你说缺钱要拢财的,不关我的事啊!墨大娘浑身一个激灵,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忽然觉得手里拉的是个随时会祸害明月楼的炸弹。 “你在发抖?”一双星目十分好奇的盯着墨大娘,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纯洁无暇。 墨大娘狠狠一仰头,怒道:“胡说!你……你才发……发抖呢,你……你全家都发抖!” ------------ 135.第 135 章 孟梁是宫中老人,对宫中地形极为熟悉,他知道,采绿湖那片芦苇丛是甩开血凤的最佳时机。等血凤翻入宫墙后,他又藏了会儿,才敢从芦苇丛里钻出来。 他一颗心咚咚咚跳得厉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掌心和额上,全是冷汗。 孟梁咬了咬牙,确定周围无人,便绕出采绿湖,捡了一条僻静的近道,欲往垂文殿方向赶去。谁知,他刚走出几步,两个戴着血纹面具的黑影,突然冒了出来,挡住他去路。 孟梁向来有些见识,一见这两人的装扮,隐隐猜出他们身份,忙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精致的墨玉扳指,道:“我是世子府的管家孟梁,有要事求见王上。” 这扳指的内部,刻有黑龙图案,确实是巫王之物。那两名影子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只冷冰冰道:“我们阁主有事请教,劳烦孟管家跟我们走一趟罢。” 阁主? 孟梁一惊,来不及细思,已被一掌打晕在地。两名影子迅速拖走孟梁,消失在暗处。 此刻,飞阁重檐的巫王宫上空,一个幽灵般的黑影,灵巧的避开宫中守卫,朝明华台方向掠去。 他宽大的黑袍上,还残留着那一缕摄人心魂的幽香,以至于向来警觉的龙卫之首,并没有深思为何今夜暗血阁的影子似乎都睡着一般,没有频繁的在暗处活动。 从最受巫王重新的龙卫,到暗血阁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 两年的逃亡生涯里,血凤心中备受打击,只不过被复仇的决心所掩盖,他才一直忽略自己的这种感受。 血燕和血鹰的惨死,不仅加深了这种打击,也更坚定了他孤注一掷的决心。 飞鸾宫的芙蓉帐里,吴妃那一腔绕指柔,轻而易举的瓦解了他钢铁般的意志,令他第一次感到疲倦,第一次开始品尝到凡夫俗子的幸福滋味。 于是,他甘愿冒着危险,朝明华台掠去,只为了替她取那双遗落的翡翠玉镯。他想起离开时,吴妃推开了窗户,隔着梅林,双眸含情脉脉的望着他,满是依恋与期盼,一股暖流,从心底缓缓升腾起来。 那是他的女人,连巫王都没有征服的女人,却心甘情愿委身于他。这种征服的快感,将他两年来的落魄与挫败感一扫而光。等取到东西,他就会带她离开这深宫,去过属于他们自己的逍遥日子。 当血凤还沉醉在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中时,一道幽丽的身影,披着件白狐皮斗篷,如幽夜仙子般,步履无声,悄悄出了飞鸾宫的宫门。 吴妃左穿右拐,最终来到采绿湖中央的一座凉亭里。此地冷风呼号,夜里罕有人至,此刻,却站着一个威容赫赫、身披黑色龙纹披风的男子。 吴妃摘下雪帽,露出素白如莲的容颜,轻施一礼:“臣妾见过王上。” 巫王亲手扶她起来,握紧那双冰冷如玉的素手,温言笑道:“爱妃不辱使命,日后,孤定不会亏待你。” 吴妃始终低着头,闻言,哽咽着谢恩,还特意抽出一只手,紧了紧斗篷的领口处,似是怕人发现什么。巫王察觉到异常,抬起她尖细的下巴一看,立刻发现了横在她玉颈上的那道红痕。 巫王眼睛似被烫了一下,陡然捏紧吴妃的手,怒问:“这是怎么回事?” 吴妃目中陡然溢出两道泪痕,咬唇道:“那人每次过来,都要强迫臣妾……臣妾若不从,他便肆意凌辱打骂。” 说罢,已泣不成声。 巫王目中怒火燃烧,面色阴沉得似要滴出水来,骤然松开吴妃的手,大步朝凉亭外走去。 明华台是专供百官临时下榻的地方,有时,大臣们在宫中议事,错过宫门下钥时间,便会被安排进明华台休息。 入夜,明华台内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血凤轻松避开外面的守卫,推窗翻了进去。 依吴妃所言,今日午后,她在明华台为巫王跳舞解闷,为了防止摔碎玉镯,特意把它们摘下来,用丝帕包好,放到了一旁的长案上。 明华台冬暖夏凉,巫王有时还会在这里大宴群臣,所以主殿两侧各设有两排长案。血凤不敢点火,只能将殿内的长案挨个摸过去。 大约摸了五六个之后,血凤终于摸到了一个凉凉的柔软物件,像是宫中妃子常用的冰丝帕,里面确实包着两个玉镯。血凤小心翼翼的将丝帕收起来,正要转身离开,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有埋伏,快走!” 血凤惊疑不定,那声音刚落,满殿灯火,一瞬间突然亮了起来。一个他并不认识的灰袍老者,长髯及腰,腰杆挺直的坐在离他只有五步远的长案后,正双目灼灼的盯着他。 数十名血衣卫,从殿顶飘出,将他团团围在中央。那老者见血凤杵在殿中,无所适从,竟腾地起身,伸手用力推了他一把,喝道:“快走!” 血凤云里雾里,也来不及细思这老者的身份,便祭出血刃,和一众血卫缠杀在一起。他手中血刃也不知是淬过什么东西,被内力一激,便腾出一道黑焰。自从饮食蛊雕之血,血凤修为大增,不过几招,便将四周血卫逼退半丈。血卫们眼睁睁看他携刀飞出殿外,却也不着急追。 檀木殿门被那柄带着火焰的血刀劈开,立刻燃烧起来。血凤刚破门而出,立刻被殿外的景象惊住。 密密麻麻的黑甲铁卫,手执松明火把,已将明华台围的水泄不通。巫王面容冷肃的站在最前面,左边站着子彦,右边站着独孤信。见血凤携刀闯出来,他墨眸骤然一缩,微一抬手,铁卫们立刻弯弓搭箭,射杀血凤。 血凤大惊失色,一边拿刀拨开冷箭,一边红着眼睛高呼:“王上,属下有话要说!” 巫王正在气头上,哪里会给他分辨机会,沉声吩咐:“杀无赦。” 殿前铁卫齐声应是,立刻朝明华台上冲杀而去。血凤又急又怒,只能硬着头皮挥刀抵挡,他那柄焰刀着实厉害,许多铁卫还没有擦到他衣袍,便被那诡异的黑焰灼伤。 巫王想起徐暮所言,江淹和受伤的狱卒伤口两侧皮肉皆被烧成焦黑,更加笃定那夜擅闯诏狱、刺杀江淹的,就是血凤。 血凤虽然厉害,可终究经不住殿外铁卫和殿内血卫的双重夹击,一番惨烈的血战后,便被制服在地。 一块纯黑色的墨玉令牌,从他袖口里滑出,滚落在长阶上。独孤信疾步过去捡起来,细细一看,立刻奉给巫王。 巫王翻开那枚黑玉令的背面,赫然是一个“商”字,登时变色。 这时,又有铁卫从血凤怀中搜出一块包着的丝帕,递到巫王手里。 血凤一见那丝帕被人搜走,目眦欲裂,嘶吼一声,生怕里面的物证连累了吴妃。 巫王展开那面丝帕,只见里面放着两个质地纯净的紫玉镯,玉镯下,还压着一张羊皮纸。待看清纸上的内容,巫王踉跄一步,手掌微微颤抖起来。 子彦见状一惊,忙拿过来那张羊皮纸,仔细查看。纸上,绘着细密的路线图,有一条线,特意用朱砂描成了红色。一旁的独孤信讶然问:“这是什么东西?” 子彦神色凝重,道:“是当日,文时侯押送云弩的路线图。” 独孤信恍然大悟,急道:“莫非,当日劫走云弩的就是此人?” 这张羊皮纸,如同一桶冰水,兜头浇下。 血凤这才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圈套之中。吴妃不知何时,已披着白狐斗篷站到了巫王身侧,容颜素洁如初,可看向他的双眸,却冷冰冰的,没有丝毫眷恋。 “贱人!你骗我!” 血凤发疯一般,震开压制他的铁卫,红着眼惨嚎一声,提刀跃入半空,直劈向吴妃。 吴妃吓得尖叫一声,缩进了巫王怀里。 巫王掌间青光大暴,青龙剑破空而出,只一招,便震断那柄血刃。血凤被剑气击中,坠落于地,立刻被铁卫们重新制服。 血凤目眦欲裂的看着吴妃,和始终安静的站在巫王身侧的子彦,脑中一片混乱,有些分不清今夜设计害他的,究竟是子彦,还是另有其人。 怀中美人依旧在瑟瑟发抖,巫王温声抚慰道:“是孤不好,早知道就不让你过来了。” 依血凤的激烈反应看,他和吴妃,确是旧识。龙首四卫在御前侍奉多年,不仅深受巫王重新,执行的也都是巫王指派的秘密任务,知晓许多朝廷机密。如今证据确凿,一想到端木族那帮逆贼竟然安插了这样一个内应在自己的身边,巫王惊怒之余,也倒吸了口凉气。 吴妃不忍看地上溅出的血迹,恐惧中,依旧目光决绝的道:“臣妾只有来了,才能让他们知道,臣妾是一心站在王上这边的。纵然臣妾刚才死在他的刀下,臣妾也不后悔今日的选择!” 巫王又抚慰她几句,心中略一计较,却是拿起那块刻着“商”字的黑玉令,深不见的底的寒眸,死死盯着血凤,沉声问:“这块令牌,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血凤满身血污,被钳制在铁枪之下,眼角,因极度愤怒而迸出两道血痕。他望着那块黑玉令,甚至都开始怀疑,巫子玉当初给他这块令牌,会不会也是子彦授意。他们处心积虑的设下一个又一个陷阱,为的就是让他身败名裂,再无反击之力。 他眼睛里猛地涌起浓烈的恨意,喉结滚了滚,正要开口,远处忽然有人焦急的唤道:“王上!子玉有要事禀告!” ------------ 136.第 136 章 文时侯裹着件紫貂裘,正带着两个内侍,气喘吁吁的朝这边跑过来。 等跑到巫王跟前,他扶腰喘息许久,才上气不接下气的道:“王上,刚刚诏狱那边来报,南府有下人招供了。” 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不仅巫王,连参与审理此案的子彦都有些诧异。 一声惊呼,乍然响起。 文时侯眼尖的看到巫王手里的那块黑玉令,惊得合不拢嘴,结结巴巴道:“它、它怎么会在王上手里?” 那令牌背面朝外,正好露出了那个“商”字。 难道,此事另有内情?巫王紧拧的眉峰,骤然舒展,急问:“怎么回事?” 巫子玉心虚的吐了吐舌头,不敢正视巫王的眼睛,道:“两年前,子玉和殿下一起去威虎军中报道,谁知山道艰险,走到半路,那辆拉行李的马车经不住颠簸,断了一轮……子玉怕耽误行程,只捡了几件重要东西出来,把剩下的行李连同马车推下了山崖。到军中之后,子玉才发现黑玉令不见了。” 此事巫王是知道的,当时,负责赶车的宫人特地向他回禀过此事。 巫子玉这才敢抬起头,可怜巴巴的望着巫王:“当时在军中,子玉无法及时向印绶监报备,回宫之后,整日惦记着云弩之事,就给忘了。” 他声音越来越小,更加心虚的抓了抓脑袋,见巫王沉着脸,却并无发怒的意思,便小心翼翼的蹭过去,攀着巫王衣袖,讨好道:“王上就饶了子玉这一次吧,子玉也不是故意的。” 两年前,正是龙首四卫突然失踪的时间,若这枚黑玉令真的随马车坠落山崖,被血凤捡了起来,倒是说得通。 巫王板着脸,轻哼一声:“堂堂一个侯爷,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随便丢在马车上!幸而这次及时找了回来,否则不知要酿成什么大祸。若再有下次,孤一定让人将你拖下去打顿板子,好好长长记性。” 巫子玉吓得缩起脑袋,不敢出声,余光瞅见子彦手里的那张羊皮纸,又是一惊:“这、这是——” 子彦轻轻点头,将纸递了过去,道:“这是当日王兄押送云弩的路线图。” 巫子玉看着纸上绘的路线,惊讶的瞪大眼睛,道:“这条路线,是殿下亲自设计的,除了子玉和负责押送云弩的三员大将,再无旁人知晓,怎么会这样?!” 巫王墨眸一沉,复把视线落在血凤身上。巫子玉这才注意到被铁卫制住的血凤,脸色一变,难以置信道:“难道,这张图是龙卫的?” 向来玩世不恭的文时侯,这次却突然严肃了起来,他冲过去揪起血凤衣领,愤怒的质问:“是你劫走了云弩对不对?!快说,究竟是谁指使你把云弩放到南府,去诬陷左相大人!” 血凤愤恨不已,巫子玉三言两语便将黑玉令之事推脱的干干净净,此刻又假惺惺的来质问他云弩之事。血凤红着眼睛,刚要挣脱他双手去争辩,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看到的角度,巫子玉忽然冲他眨了眨眼睛,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血凤整个人一僵,他心思深沉,精于算计,猛地挣扎而起,照着巫子玉肩膀就咬了一口。这一口甚是用力,巫子玉肩头顿时血流如注。 铁卫们大惊,一□□入他腰间,癫狂中的血凤再无反抗之力,扑倒在地。 巫王暴怒,未及发作,只见眼前白影一晃,子彦掣剑掠起,点足间,手中长剑已横在血凤颈间。 “且慢!” 文时侯捂着肩头,尚带着哭腔,对巫王道:“此人恐怕和南府之案有牵连,不如先将他关入诏狱,细细审问,查出其幕后主使,还左相一府清白。况且,丢失的云弩,还有一批没有找到,说不定被他藏在了别处。” 巫王示意子彦收剑,亲自用手按住巫子玉肩上的伤口,喝令左右去传医官,满是欣慰的道:“你能这么识大体,孤很高兴。” 巫子玉委屈的道:“云弩丢失,子玉也有责任。只要能顺利找回云弩,就是受再大的苦,子玉都不怕。这两日,子玉审理南府一案,每每见南相披枷带锁,身陷囹圄,都觉心痛不已。作为主审官,子玉也希望能尽快还南相清白。” 说着,他竟坠下泪来。 这番话甚是感人肺腑,连独孤信都听得恻恻然,暗道这文时侯原来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巫王叹道:“孤的子玉,真是长大了。” 说罢,他便沉声吩咐独孤信将血凤押入诏狱,严加审问。 子彦收起剑,不由暗暗捏紧手指。 巫王这才话锋一转,问:“方才,你说南府下人招供了,是什么意思?” 巫子玉想起正事,连忙抹干泪水,道:“具体情况,子玉也不清楚,只听说是南府的那个管家南福,好像知道些内情。子玉听说王上在这儿,一得到消息,就赶紧过来回禀了。” 这倒是意外之喜,巫王展颜,道:“彦儿,你随孤去诏狱,立刻提审南福。子玉,你先去玉珪殿让医官处理伤口,今夜好好休息,不必参与案审了。” 子彦恭声应是。巫子玉却吸了吸鼻子,挺着胸脯道:“王上,只是皮外伤而已,子玉无事。诏狱里有专门给犯人治伤的医官,子玉找他们上些药就行。这案子审了两日,好不容易有些眉目,子玉不想缺席。” 巫王抚了抚他肩膀,道:“也罢。你既然有了主意,就随孤一起去吧。” 巫子玉大喜道:“谢谢王上。” 事出紧急,大半夜,已经进入梦乡的司刑官朱辕,硬生生被一道王令从被窝里拉了出来。他匆匆穿上官袍,赶至诏狱时,巫王已在审讯室的主位上坐好,左首分别坐着巫子玉和子彦。 朱辕行过礼,便在右首的空位上坐了。这一路上,他一直有些想不明白,夜里并无人提审犯人,怎么这南府的下人突然就招供了?可转念一想,这世上的事本就千奇百怪,几日前,谁又能想到深受巫王倚重的当朝左相会锒铛入狱呢。兴许,是这南府的下人被审了一日,到了夜里突然有些熬不住了,也是有可能的。 一阵推搡声和锁链撞击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朱辕抬头一看,一个浑身是血的犯人,已经被两个狱卒押了进来。 这犯人体型肥胖,是个天生的福相,朱辕印象很深。若他没记错,这人正是南府的管家南福,油嘴滑舌,很能狡辩。但朱辕记得,这人虽然油滑了一些,却也是个硬骨头,几番刑讯下来,自始至终都没说过南央和南府半句不是,看得出是个忠仆。 朱辕暗道,今夜这怪事,还真是多,正如这件越来越扑朔迷离的案子一样。 许是受刑的原因,南福眼圈乌青,看起来瘦了不少,连下巴上的赘肉,都由三层变成了两层。 这问案之事,向来由经验丰富的朱辕负责。见巫王没有开口要问的意思,朱辕便恭敬的请示道:“王上可要亲自询问犯人?” 巫王沉着脸,淡淡道:“孤听着就行。” 朱辕得了命令,立刻板起脸,肃然道:“犯人报上姓名。” 南福缩着肩膀,低头答道:“小人是左相府的管家,南福。” 朱辕又问:“当着王上的面,将你知道的、和本案有关的全部内情,如实交代。如有半句虚言,本官绝不轻饶。” 南福盯着地面沉默了很久,肥胖的身体,也不知是疼得还是吓得,先是打了个哆嗦,然后轻轻颤抖着。他艰难的抬起头,眼睛发红,颤声道:“十月初二那天,小人半夜突然腹痛不止,起来如厕时,隐隐听到后院有动静,一时好奇,便偷偷过去看了几眼。小人看到——看到——” 朱辕立刻追问:“看到什么?!” 南福又哆嗦了很久,才开口道:“小人看到,后院的荷花池旁边,站着许多头戴斗笠的刀客,老爷正指挥着他们往荷花池里搬东西。” 刀客?!巫王陡然捏紧拳头,忽然觉得,背脊有些发寒。 朱辕道:“你可看清,他们搬的是什么东西?” 南福摇头:“当时天太黑,小人没看清,应该就是那五个铁箱子。老爷似乎很紧张里面的东西,仔细查验后,才让那些刀客放到荷花池里的。” 朱辕敏锐的捕捉到关键信息:“你是说,左相查验之后,才命人把东西藏入池底的?” 南福诺诺点头:“小人实话实说,不敢撒谎。” 巫王的脸色已经阴沉到极致。朱辕忙命一旁的掌簿将南福的供词仔细记下,才继续问:“当日夜里,除了左相和那群刀客,你可还看到其他人?” 南福猛地哆嗦了一下,道:“没、没有。” 这很明显是搪塞之辞,朱辕目光一凛,喝道:“王上在此,还不从实招来!” 南福又开始哆嗦起来,还是不肯开口。 朱辕向巫王请示道:“王上,这人犯言辞闪烁,必有内情。依属下看,必须要用刑才能逼他说出真话。” 巫王轻轻颔首。朱辕正要喝令狱卒动刑,南福忽然抢声道:“并非小人不愿说,实在是小人不敢说。” 朱辕道:“万事皆有王上为你做主,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出来。” 南福犹豫了会儿,道:“小人的确还看到一个人,像是,像是……” “像是谁?”这一次,开口的是巫王。 南福心一横,索性把眼睛闭上,道:“像是……世子殿下!” 说完,他眼角流出了泪,倒像是吓出来的。 子彦遽然变色,冲静的眸底,有寒光闪动。 巫王双掌微微颤抖,神色却无太大波动,只拧起眉峰,骤然冷笑一声:“你可知,肆意诋毁世子,该当何罪?” 这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仅南福,连朱辕和巫子玉都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良久,朱辕才敢小心翼翼的询问:“王上?这人犯——?” “拖下去,乱棍打死!” 巫王一字字,咬牙说道,墨眸寒如深潭,看不出喜怒。 朱辕大惊失色,却也不敢置喙君上的决定,轻一摆手,两名狱卒立刻将南福拖出去了。 巫子玉低下头,眼睛一眯,显然没料到巫王此举,不由露出些困惑之色。 子彦却忽然站了起来,脸色看起来不大好,道:“儿臣胸口有些发闷,出去讨口水喝。” ------------ 137.第 137 章 案子还没审出结果,就要杀掉证人,别说是牵扯到当朝左相的谋逆重案,就是件偷鸡摸狗的小案子,也没人敢这么干。 可今日,下这蛮横之令的人是巫王,他,的确有那份任性的资本。 朱辕一腔耿介,对这案子看得很重,见巫王如此儿戏国法,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眼观鼻、鼻观心,委婉的道:“王上,这南福是本案迄今为止唯一的证人,贸然处死,只怕不妥。” 此时阻止,还来得及保住南福性命。 谁知,巫王骤然挤出一丝冷笑:“连一个卑贱的奴才都敢随意往世子身上泼脏水,若不严惩,巫国国法还有何震慑力!如果那夜相府后院的动静真的那么大,也断不可能只有他一人察觉到了。 你去查查,十月初二那天相府值夜的家丁都有谁,将他们分开审讯,自然能验出此事的真伪。” 朱辕喉结滚了滚,只得恭敬领命。他想保住南福性命,其实还有另一层原因——南福突然招供,实在很蹊跷。他一个相府的管家,哪里有胆子构陷世子,若真敢构陷,定然有幕后主使。 后面这条,巫王定然也能想到。朱辕不明白,巫王若真笃定南福在构陷世子,为什么不细细拷问,揪出那个幕后主使,反而将他直接棒杀。 难道,巫王已经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并且不想伤害这个幕后主使? 朱辕越想越觉得这是唯一的合理解释,登时汗透深衣,不敢细思下去。此案本就棘手,若再牵扯上其他事,只怕更加难断。 这时,巫王沉着脸从主审位上站了起来,看样子是要起驾离开。文时侯和朱辕也赶紧跟着站了起来。 巫王冷冽的目光,如刚开刃的寒刀,缓缓扫过二人,悠悠道:“今夜之事,只当没发生过,孤不想听到半句风言风语。” 文时侯捂着肩膀,乖巧的应道:“王上放心,子玉定会管好那些狱卒的嘴巴,维护殿下清誉。”朱辕也诺诺应是。 离开诏狱,巫子玉直接回玉珪殿处理肩上的伤口,子彦却坚持要送巫王回垂文殿。 车辇无声的行走在凄冷的寒夜里,巫王端坐辇中,眉间积郁,心神有些恍惚。见子彦默默跟在车辇旁,低眉敛目,俊秀的侧颜,苍白得如雪一般,巫王微微拧眉,叹道:“你突然胸闷,可是怪孤杀了南福?” 这声音隐隐透着些疲倦,不似往日严厉无情。子彦抬眸,才发现巫王幽深的墨眸,正盯着他,冷峻的脸上,依旧是他熟悉的杀伐决断之色。 车辇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刺骨的冷风,吹进眼里,给双眸镀上一层水色。子彦冲静一笑,眉目淡淡,并无太多的情绪起伏:“父王说过,如果遇难决之事,不妨抽身出局,静观其变。这一局,父王不敢决断,最好的办法就是平了此局,引出下一局,再做决断。父王这么做,是大智慧,儿臣一时失态,实在有负父王教诲。” 被他一语戳破心思,巫王也不生气,反而冷冷逼问:“既然如此,你方才的怨气,又从何而来?” 子彦唇边溢出一丝苦笑,毫不避讳的直言:“这一局,父王表面维护世子,真正维护的,却是那幕后主使。古人常说「观棋不语」,父王既然要做观棋人,就该不偏不倚,静待结果。” 巫王怒极反笑,哼道:“你倒是会教训孤了。” 说罢,他沉声吩咐内侍起驾,独留那白衣少年神色悲戚的站在寒夜中。 垂文殿外,晏婴已经带着一众青衣内侍焦急的等候。见巫王车辇过来,晏婴忙疾步奔过去,躬身扶巫王下辇,然后从身后小内侍的手里取来厚厚的披风,替巫王披上。 巫王沉着脸,将众人远远甩在身后,大步朝殿内走去。晏婴见巫王脸色不大好,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担忧今夜之事的结果。 寒气袭人的前殿,并没有比殿外暖和多少。一个黑袍少年,随意裹着件披风,正跪在御案旁捯饬着一个火炉,炉上,搁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铜盆。两个青衣小内侍跟着跪在一旁,想主动搭把手,都被那少年霸道的赶开。 巫王一进殿,便被刺鼻的药草味儿熏得皱了皱眉,待看清殿中情景,脸色愈发阴沉。 那少年抬起头,黑眸明亮如星,乖巧的冲巫王笑了笑,道:“儿臣用寒疾草给父王煮了洗脚的药汤,以后,父王再也不用担心冻脚了。” 巫王目若坚冰,面沉似水,挟着一身清寒、一步步走到御案前,在满殿内侍惊恐的眼神中,飞起一脚,直接踢翻了铜盆。 滚烫的紫色药汤,流的满地都是,也溅了九辰一身。铜盆与地面撞击,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牵扯着所有人紧张敏感的神经。 两根被煮烂的寒疾草,孤零零的挂在了九辰衣袍上。九辰垂眸默了默,若无其事的扬起嘴角,拨掉它们,依旧冲巫王笑道:“是儿臣忘了规矩,这前殿,是不能放火炉的。儿臣再去取些新鲜的寒疾草,去侧殿煮。” 他捡起地上的铜盆,就想起身去侧殿,不料刚扶地撑起单膝,一记飞脚破风而来,狠狠踹进他腰间,直接将他掀翻在地。 晏婴惊呼一声,刚想奔过去扶起那少年,却被巫王一记狠厉的眼神震慑住。 九辰疼得眼前发黑,咬牙攥紧手里的铜盆,用手肘支着地面,艰难得站起来,喘着气,依旧乖巧的笑道:“儿臣知错,儿臣去侧殿煮。” 说罢,也不等巫王发话,便扶着腰,摇摇晃晃、艰难的朝殿外走去。两个帮忙的小内侍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搬起火炉,逃命似的跟了过去。 巫王攥紧铁拳,目中沉怒翻滚。 孤倒要看看,你这份乖巧,究竟能装到何时?! 坚固的铁牢内,一豆灯火,悬在壁上,投射出一道微弱光线。 孟梁昏昏沉沉的醒来,脑壳涨疼,双目发晕,待辨出周围布置,登时脸色大变,脑子嗡的一下清醒过来。 一道白色身影,逆着微光,出现在铁牢之外,俊秀的眉目,如天边随意舒卷的流云,冲静闲适。 孟梁踉跄奔至牢门处,双手紧抓着铁栏,难以置信的道:“子彦公子?!” 子彦点头为礼,唇边漾起一抹浅笑:“情势所逼,子彦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孟老见谅。” 孟梁一懵,看子彦这神态语气,莫非,将他强掳到此处的人,竟然是他!可自己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要这么做? 似是看出孟梁的困惑,子彦也不再绕弯子,微勾唇角,直入正题:“子彦冒昧请孟老来此,是想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孟梁眉心跳了跳,隐隐不安。 果然,子彦紧紧盯着他眼睛,道:“他的名字叫碧城,本是垂文殿负责洒扫的内侍,后来被父王指给了世子。两年前,他却突然从世子府失踪了。” 孟梁下意识退了一步,警惕的望着子彦,忽然觉得,这白衣少年身上自有一股迫人的气息。 子彦微微一笑,眸光真诚,道:“孟老不必紧张。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世子。” 一听提起九辰,孟梁立刻激动的问:“殿下他、他还好吗?” “孟老放心,世子被王上留在垂文殿养伤,诸事安好。” 孟梁脸色大变,愈加激动:“殿下受伤了?!” 子彦无奈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日后我再同孟老细说。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叫碧城的内侍。” “孟老可能不知道,这碧城本是乱臣之子,当初为了逃命,才假冒他人身份入宫。他费尽心机接近世子,只怕目的不纯,王后正是担心他日后危害世子,两年前才闯入世子府拿人,可惜被他逃了。” 孟梁听得心惊肉跳:“怎么会这样?!” 子彦道:“如今南府蒙难,世子处境艰难,若这碧城再从中作梗,只怕世子府再无宁日。孟老忠肝义胆,定然不忍心看世子在遭人暗算罢?” 孟梁吓出一身冷汗,又着急又愧疚:“不瞒公子,其实,老奴也不知道那碧城的下落。” 子彦微微皱眉,便听孟梁道:“不过,有一个人应该知道。” “何人?” “司膳房的巴公公。两年前,老奴就是让碧城拿着入宫令牌去找的他。” 子彦目光这才松了松,道谢之后,叹道:“王后心系世子,难免行事极端了些。为了孟老的安全,还要委屈孟老在这里多呆几天。” 垂文殿,夜凉如冰,寒气直袭入殿,如细密的冰针,顺着全身毛孔,扎入骨骼血肉,令人遍体生寒,说不出的难熬。 巫王搁下笔,欲活动一下身体,提提精神,动了动,才骤然发现双足又冻得麻木了,连带着双腿也酸痛不已。 这堪比寒冰的玉石地面,踩在上面,真是穿两层棉袜都不管用! 巫王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揉搓一下双腿和双足,驱散寒气,可神思一晃,忽然忆起前日夜里,那个背脊单薄的黑袍少年,乖巧的跪在他脚边,为他揉捏双足的情景。那一夜,融融暖流不断从脚底涌出,他四肢百骸都是暖的。 突如其来的药草味儿,打断了巫王的思绪。巫王隐隐意识到什么,低头一看,猛然怔住。九辰依旧穿着那件被打湿的滚边黑袍,外面罩着件披风,不知何时已跪在了他脚边,正低着头,默默的替他褪去靴袜。 御案旁,搁着一个盛着紫色药汤的木盆,药汤里掺着几株煮烂的寒疾草,正冒着白烟。 察觉到巫王有动静,少年抬起头,嘴角轻轻扬起,冲着他笑了笑,继续低头忙活自己的事。 把褪掉的两双靴袜交给内侍保管好,九辰便把那木盆挪到巫王脚边,让他双足浸泡到药汤里,然后如上次一样,熟练的替巫王按摩起双脚。 熟悉的暖流,很快从足底升起,渐渐流向双腿、充盈全身经脉。巫王搁着氤氲水汽,打量着那少年的眉眼,微微怔住。 这一瞬,他竟有些害怕,今日那件未能决断之事,究竟会是什么结果…… ------------ 138.第 138 章 晏婴一直躲在垂文殿外,没敢进去。等九辰给巫王泡完脚,端着铜盆出来,他才连忙夺了那铜盆,交给殿外的小内侍,自己却扶着九辰去侧殿了。 掀开衣袍,九辰左侧腰间已经高高肿起,足有拳头那么高。晏婴细细检查一番,确定没伤着肋骨,才心疼的道:“殿下这又是何苦?” 也不知是被那药汤熏得,还得疼得,九辰苍白的面上,不断淌流着冷汗。他扶腰坐下,哂然一笑,道:“父王恼羞成怒,证明他在害怕,在怀疑。比起能揣测到父王的心思,我挨这一脚,又算得了什么?” 晏婴叹道:“殿下苦心布下的局,总算没有白费。不过,老奴不明白,殿下怎么知道,文时侯一定会去收买南福?” 九辰道:“此案只有物证,没有人证。巫子玉要找人证,自然要从南府下人入手。南福是相府管家,看起来油嘴滑舌,不堪重刑,初审时,他又在阿隽授意下,故意提起有鬼神往后院放箱子之事,巫子玉肯定会注意到他。” 晏婴还是不明白:“那殿下又如何笃定,王上听了南福的供词,不仅不信,还怀疑文时侯呢?” 九辰双颊愈加苍白:“因为父王生性多疑。经过黑玉令之事,不管他承不承认,对文时侯,他心中怀疑的种子,已越长越大。所以,今夜他才会恼羞成怒。若南福不指认我,他可能怀疑到我身上,若南福直接指认我,他反而会怀疑有人从中作梗。” 语罢,九辰忽然默了默,才道:“更何况,父王知道,南福不会陷害我。” 晏婴微微吃惊,看九辰神色有异,便明白这话背后,定然隐藏着他所不知道的往事,不由又叹了声:“如今这形势,殿下要如何走下一步?” 九辰挑起嘴角,冷冷笑道:“无论云弩是不是血凤劫的,这个替死鬼,他都当定了。只要能把巫子玉拉下主审官的位置,我就有办法说服另外那个人,还南府清白。” 晏婴忧心忡忡道:“此事谈何容易?王上向来偏袒文时侯。譬如今夜之事,王上虽然怀疑,也没将文时侯怎么样。就连黑玉令之事,也那么容易让他圆过去了。” “王上偏袒文时侯,是私情,但审案是公事。私下的宠溺可以无所顾忌,可审案最讲究公平公正,若主审官不能做到公正无私,百官岂能容他担此重任?” 晏婴看他心中已有主意,便道:“那老奴能为殿下做什么?” 九辰挑起嘴角:“的确有件要紧事,需要晏公今夜就去办。” “嘶——” 肩头剧痛,打断了文时侯杂乱的思绪。 七喜撒着药粉的手一哆嗦,吓得连声道:“侯爷且忍忍,若不把药粉揉匀了,夜里这伤口准得肿起来。” 巫子玉正烦躁,哪里有耐心听他解释,一脚踢开七喜:“滚!” 这脚正踹进心窝,七喜忍着痛,狼狈地爬起来,见这位侯爷眼神阴鸷,也不敢再去触霉头,便胡乱的收起药粉逃出殿了。 巫子玉自虐般、一把扯起被褪到肩膀的外袍,衣料擦过伤口,又是一阵嘶痛。 “呵。” 一声低笑,忽然响起。 巫子玉没有丝毫惊惧,整了整衣衫,反而有些恼羞成怒的道:“连你也来看本侯笑话么?” “巫启这么做,其实是为了保护少主,少主应该感激才对。” 长榻对面的屏风后,站着一个黑影,黑巾蒙面,夜行衣打扮,只露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巫子玉目露不屑:“若不是心生怀疑,他又怎会费尽心机的「保护」本侯。可恶!若不是血凤坏事,此刻,本侯已带兵名正言顺的去搜查世子府了。” 黑影阴森森的低笑道:“这两年,巫启在朝中为巫子彦铺了不少路,万事俱备,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巫子彦便可以取代巫子沂坐上世子之位。这次,侯爷制造了这么好的机会,巫启为什么不顺水推舟,拿掉巫后之子呢?” “起初,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巫子玉眼睛一眯,悠悠道:“现在看来,倒是我轻敌了。南府出事后,巫子沂日日在垂文殿讨巧卖乖,讨好巫启,我只当他是困兽之斗、不足为虑,没想到他真有本事动摇巫启的心思。” 巫子玉忽然笑了笑:“我真是有些看不懂巫启的心思了。他这样刻薄寡情的人,难道真的会因为巫子沂的讨巧卖乖,错失扶巫子彦上位的大好时机么?” 这么想着,他忽然又沉了脸:“还是说,他察觉到了什么,把本侯也视作威胁。所以才没动巫子沂,好让我们鹬蚌相争,两败俱伤,为巫子彦铺路。” 黑影沉吟道:“巫启已经起疑,侯爷若继续和巫子沂斗下去,岂不正隧了巫启的意?” 巫子玉面上浮起一丝阴冷:“隧了他意又如何?本侯听说,自从巫子彦身份暴露后,九州各国蠢蠢欲动,公然和江湖势力勾结,重金雇凶,欲置凤神血脉于死地。这两年,暗血阁可替巫子彦挡了不少明枪暗箭。正因如此,巫启才急着扶巫子彦上位,好以凤神血脉威慑各国。” “可惜,巫启千算万算,都不会算到巫子彦并不是真正的凤神血脉。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等除掉巫子沂,本侯再把真相告诉巫启,巫启盛怒之下,巫子彦根本不堪一击。到时,谁还能阻止本侯?” 黑影由衷赞道:“侯爷英明。” 说了这么多,巫子玉已慢慢冷静下来,不如刚才那么烦躁,便问:“军中情况如何?” “诸事安好,几位老将都托属下向少主问好。还有,穆寒前两日回到了死士营,似乎在调查押运云弩那批马匹中毒的事。” 巫子玉哼道:“有你盯着,料他掀不起什么大风波。” 黑影道:“侯爷信得过属下,属下也不会让侯爷失望。属下这次过来,主要是西楚护灵军的统领照汐让属下给侯爷带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帮了侯爷大忙,侯爷承诺之事,何时兑现?” 巫子玉咬牙骂道:“果然是一群豺狼。告诉他,事成之日,本侯不会亏了他。” “属下遵命。” 黑影身手极好,轻功绝佳,离开玉珪殿后,巧施了几个障眼法,便成功避开暗处的影子,飞出王宫。 可惜,他脚刚落地,一道青色剑光,陡然从他背后袭来,将他死死困住。 这人剑气着实霸道,黑影猜出来人身份,不敢硬拼,绷紧身体,哼道:“我们护灵军和离侠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离侠这是何意?” 他身后,离恨天一袭青衫,卓然而立,袖间剑气如泓。 孟梁入宫已有三个时辰,还未出来,离恨天实在不放心,便去宫中转了一圈。没想到,孟梁没找到,反而让他碰到了护灵军的人。 如果他没看错,这人是从玉珪殿出来的,联想起上次被他撞见的血凤,那位文时侯,和各方势力均有联系,还真是不容小觑。 离恨天扬眉朗笑:“无事。我听照汐提起过,护灵军在巫国军中安插了一个十分优秀的上灵士,轻功卓绝,名唤夜君。莫非,就是阁下?” 黑影冷哼一声,不作回答。 这就是默认了。离恨天笑道:“你我同为西楚效力,夜君何必如此疏离。正好我这几日闲着,不知夜君有什么好生意,也分在下一杯羹如何?” 黑影冷着脸道:“我们护灵军之事,从来不需外人插手,离侠还是另找人消遣罢!” 这语气,实在有些敌意,和照汐差的远了。离恨天皱了皱眉,还欲追问,便听黑影颇是嫉恨的道:“当年,若不是因为你,语公主也不会烧毁破云弩,弃护灵军而去,以至于破云弩流入巫人之手。如今,那半张草图和延氏后人都未寻回,离侠倒好意思说自己闲着,难怪主上交代的差事你次次都办不好!” 提起西陵语,离恨天略有晃神,刺出的剑气也弱了几分。黑影寻到机会,几个纵身,便从他剑下逃脱,消失在夜色中。 夜君离开后,文时侯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这时,他方才清晰的感受到肩头伤口带来的刺痛感。 于是,倒霉的七喜又被叫过来,重新给文时侯包扎伤口。 幸好这会儿侯爷心情看起来不错,七喜也大胆了很多,一边动作轻柔的将药粉揉到那道狰狞的伤口里,一边愤愤道:“那个老混蛋,竟敢把侯爷咬成这样,实在可恶!” 巫子玉露出丝阴笑:“本侯的血肉,岂会让他白咬?” 七喜附和道:“没错。等日后他落到侯爷手里,奴才先扒掉他一层皮。” 巫子玉白他一眼,等伤口处理得差不多了,才道:“明日一早,你去芷芜苑,把一个叫长安的内侍给本侯找来。记住,越早越好,千万别被人发现了。要是办砸了,仔细皮肉。” 七喜吓得手又是一抖,缩着脖子应道:“奴才遵命。” 此刻,比七喜更可怜的,却是司膳房的巴公公。大冷的冬夜,他被人生生从被窝拎到了冰冷的地板上,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更惨的是,拎他的人,是煞气逼人的暗血阁刑使金乌,腰间缠着根又长又粗的鞭子。他吓得连话都不敢说,只能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把目光投向另一位看起来脾气温和一些的主子——这两年颇受巫王宠信的公子子彦。 “两年前,有个叫碧城的内侍,拿着孟梁的入宫令牌到司膳房找你。公公可还记得?” 子彦笑得很温和,让巴公公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两年前的事儿,别说碧城当时没碰上巴公公,就算是碰上了,巴公公估计也不记得。可看今日这阵仗,直觉告诉巴公公,他摊上了大事。 金乌故意摘下腰间的刑鞭,在地上甩出响亮的一记。巴公公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别说两年前,就是五年前的事,他也要努力的想起来。 上苍总算是眷顾他这个肯努力的人,巴公公终于想起孟梁后来入宫时,曾旁敲侧击的向他打听过一个世子府小内侍的事,那个内侍,似乎是叫什么碧城。 巴公公有苦难言,苦着脸道:“公子明鉴。两年前,确实有这么件事,可老奴当时病了,是别人替老奴当值。所以当日老奴并没见着那个碧城。” 因为这番话,两年前,替巴公公当值的施公公,也倒霉催的被金乌从被窝拎了出来。施公公当日只顾着分糕点,而且分糕点是隔三差五便要干的差事,他哪里会记得碧城的事。 于是,在鞭子的威慑下,两位老人家你一言我一语,巴公公帮施公公一一列出各种线索,施公公才凌乱的回忆起,当日,他似乎并没有格外接待碧城,而是临时抓包,让他给各宫娘娘送点心去了。 虽过了三更,芷芜苑内,依旧亮着一盏灯。子彦知道,那是云妃特意给他留的。 进了宫门,珊瑚立刻提着盏灯迎出来,笑道:“公子总算回来了,娘娘这一夜都醒了好几次了,每次醒了都问奴婢公子有没有回来。” 子彦低眉浅笑,却问:“怎么不见长安?” 珊瑚娇俏的道:“他在后院佛堂替娘娘抄写佛经呢,公子找他有事吗?” 子彦又问:“他倒是尽心尽责。说来也奇怪,他一个司膳房的小内侍,母妃当初怎么就能慧眼识人,看出他有这份本事和耐性呢?” “那当然是咱们娘娘眼光好了。”珊瑚撅起嘴巴,道:“公子你是不知道,当时,长安和另一个内侍一块儿来给娘娘送糕点,搁下东西后,那个小内侍杵在那儿,硬要讨了赏钱才走。可长安,进退有度,谦恭有礼,一点都不势力……” 珊瑚还在如数家珍的数着长安的优点,再一抬头,却发现子彦已经没了踪迹,不由惊讶的睁大眼睛。 佛堂内,烛火摇曳,滴泪不止。 碧城跪坐在蒲团上,正就着一条长案,认真的抄写手边的《金刚经》。冷风穿堂而过,吹散了案上的一沓宣纸。 这纸很是名贵,生活节俭的云妃,所有的积蓄,几乎都用来买这种宣纸了。 碧城怕纸被弄脏,连忙搁下笔,俯身去捡。一双银色云纹锦靴,毫无预兆的撞进了他眼底。 碧城一惊,忽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反应,脖子,已被人用力扼住。那双瘦骨如玉的手,异常有力,碧城脸色涨红,痛苦的挣扎,几乎要窒息。 用力抬起头,碧城终于看清那个要夺他命的白衣少年,不由绝望的闭上了双目。 佛堂门口,乍然传来一个惊慌失措的女声:“彦儿,你在做什么?!” ------------ 139.第 139 章 云妃披着淡青织锦斗篷,惊恐的站在佛堂门口。这夜她一直睡得很不踏实,刚刚听珊瑚说子彦回来了,并特意问起长安的事,她匆匆披上衣服,就迫不及待的赶来佛堂,想看看子彦。可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看到的,会是这样一幅场景。 子彦手一抖,眸底划过一丝狠色,愈加用力的扼紧碧城的喉咙。 碧城脸憋得酱红,无助的瞪大眼睛,似乎能听到颈间骨头咯咯碎裂的声音。 云妃扑过去,用力摇晃子彦的手臂,含泪恳求:“彦儿,你松手!快松手!” 这双温婉的眸子里,布满恐惧和无助,令子彦心痛如绞。可他没有退路,若碧城将那个秘密说出去,他和巫后将面临灭顶之灾。 云妃不敢相信,向来温顺听话的子彦,竟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不行,她决不能让这个孩子越陷越深!眼看着碧城已经快要断气,云妃猛地拔掉挽发的玉簪,用尖锐的一端对准颈间,花容发抖:“彦儿,你非要逼死母妃么?!” 子彦手一松,怔然僵立原地。 “咳咳咳”碧城握住脖子,大口大口的呼吸新鲜空气,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 云妃惊魂甫定,又是伤心又是担忧,望着子彦,痛心的问:“你告诉母妃,这都是为什么?” 子彦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眸光决绝,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望母妃不要插手。” “彦儿!” 云妃难得疾言厉色,颤抖得指着碧城:“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华音之子!当年,母妃刚嫁入巫国,水土不服,险些病死,幸而华音费心救治,母妃才侥幸保住性命。这孩子的眉眼,简直和华音一模一样,我见他第一眼,就明白了一切。” 碧城伏跪在地上,吃惊的抬头,他来芷芜苑,只是单纯想寻求庇护,却不曾想到,云妃和华氏竟有这样深的渊源。 然而,子彦的眸色,依旧决绝,毫无动摇之色。 云妃再抑制不住心底涌出的酸涩,艰难的走到子彦面前,握簪的手颤抖不已:“彦儿,母妃求你,放过这个孩子罢。华氏一族蒙难后,恐怕也只剩下这一根独苗了。什么样的仇怨,非要杀人不可呢。母妃不求你有多大的出息,更不想让你为了争宠而不择手段,母妃只望你能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这不仅是母妃的心愿,也是你生母的心愿。” 子彦目中溢满悲色,僵立许久,苦笑道:“孩儿答应母妃――” 云妃高兴得哭出来:“我就知道,彦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刚说完,忽觉手中一空,那根玉簪,已到了子彦手中。 云妃隐隐意识到什么,顿时花容失色。子彦掌间运力,将那根玉簪一点点捏碎,胸口空荡荡的,漠然道:“儿臣答应母妃,不当着母妃的面杀他便是。” 语落,白影一晃,子彦拎起碧城便掠出了佛堂。 这一夜,很多人都没能睡好觉。巫王闭目靠坐在龙案后,案上那面展开的朱简,已被他晾了整整半个时辰。暖流充盈的双足和双腿,令他思绪翻飞,念头杂乱。 两个少年身影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一个油嘴滑舌,没心没肺,一个忽而骄傲张扬,忽而乖巧温顺。天人交战了近半个时辰,巫王终于睁开眼睛,拿定了主意。 当巫王一袭黑色龙纹披风,重新出现在诏狱门口时,不仅李龙李虎两兄弟吓了一跳,连徐暮都惊住了。 巫王是一个人来的,连内侍都没带,显然有极隐秘的事情要办。徐暮小心翼翼的引着巫王到审讯室,听到巫王吩咐,微微吃惊。 不多时,一个浑身血色的人影,拖着沉重的锁链,被带了进来,竟是已经被「杖毙」的南福。 南福乍见巫王威严的面容,没有太过吃惊,只颤抖着磕了个头:“奴才谢王上不杀之恩。” 巫王命徐暮退下,才哼了声,阴沉着脸道:“孤需要一个解释。” 南福肥胖的身躯晃了晃,只低着头抹泪,不肯开口。 巫王脸色愈发不好看:“当年,在东苑大营,你儿子刘喜和营妓私奔,被值夜的士兵抓个正着。若非世子一时任性,为了匹马,私放了他们,刘喜和那胡姬早已身首异处。孤知道,你不会主动去害世子。有什么苦衷,你尽管说出来。有孤给你做主,你还怕什么?” 南福本来姓刘,出了儿子那件丑事后,便投入相府,改为南姓。那胡姬听说是被一个马商从漠北某个小国买来的,后来因得罪了马商的夫人,才被卖入军中做营妓。因为这茬,那胡姬颇能相马,才能哄得年幼的世子眼睛发亮。儿子刘喜逃出东苑大营后,便跟着那女子去了北边,再也没回来过。 听了巫王的话,南福才敢斗着胆子抬起头,继续抹泪道:“奴才、奴才对不起王上,对不起殿下。可他们抓了奴才那不成器的儿子和刚满十岁的孙子,逼着奴才说出那番话,奴才不敢不听。” 巫王墨眸一缩,紧盯着他:“他们是谁?” 南福身体抖了抖,好像还在害怕,缩着脖子道:“奴才没有看清他的脸,只记得,他嗓音有些尖细,像是个在宫里当差的内侍,他手里,拿着老奴送给孙儿的长命锁。锁上,刻着一个「风」字。” 回到垂文殿,东方未白,黎明将至。巫王立刻命晏婴带人去搜查宫中所有内侍的居处,找出那个拿了长命锁的人。 晏婴当了十几年的内侍总管,做起这些事十分得心应手,效率也奇高,折腾到天亮,在文时侯贴身内侍七喜的房里找到了那块刻有「风」字的长命锁。 长命锁找到了,七喜却没在房里。晏婴派人在宫里找了一圈,只差掘地三尺,最终从采绿湖里捞出了七喜的尸体。 七喜身体还没冻僵,显然刚溺死不久。宫人们纷纷揣测,这七喜定然是畏罪而死,怕事情败露后遭受极刑,才投了湖。 文时侯听到消息后,震惊不已,连发髻都没束,就披头散发的跑到垂文殿,自认御下不严,求巫王严惩。 巫王向来疼爱文时侯,只斥责了几句做做样子,便拉起来文时侯一阵安抚,反而怕他因这事儿受到惊吓。安抚完,巫王还将晏婴召来骂了一通,并让他将功折罪,好好给文时侯挑个靠谱的内侍,贴身侍候。 文时侯虽然安然过了巫王这一关,可宫中却悄悄起了流言,都说这七喜一个小小内侍,哪里来的胆子要挟南福,给南相和世子泼脏水,这一切,其实都是文时侯指使的。 宫里的流言,很快传到了朝堂上。百官炸开了锅,既震惊又气愤,奏简雪片般飞到垂文殿,个个义正言辞,要求巫王撤掉巫子玉主审官之职,另择贤良来当这差事。 巫王拗不过百官这番闹腾,只得换下巫子玉,重新任命子彦为南央一案的主审官,平息众怒。 巫子玉本打算让七喜找来碧城,以世子府内侍的身份,去巫王面前举报世子。谁知,碧城突然失踪,七喜又被人陷害,他自己还一夜之间,被拉下主审官的位置。这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巫子玉既愤懑又不甘,表面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也委实辛苦。 这日夜里,九辰依旧煮了寒疾草药汤,给巫王泡脚。巫王尝到了寒疾草带来的好处,态度不似往常冷漠,许是这两日太过劳累,泡到一半,他便沉沉睡了过去。趁着巫王熟睡,九辰把余下事交给晏婴处理,自己却裹上披风,悄悄离开垂文殿,约子彦去兰台喝酒。 寒冬之夜,兰台异常空冷。 子彦一袭白衣,如约而至。日晷旁的水池边,孤零零的坐着一个裹着黑色披风的少年,正和往常一样,一口口灌着烈酒。他脚边,还躺着一个去了封的空酒壶。 这场景如此熟悉,可有些东西,终是一去不复返了。子彦拎着酒壶,在九辰旁边坐下,一口烈酒入喉,整个喉管都灼烧起来。 两人就这样默默喝了好久,谁也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九辰偏过头,黑眸灼灼的问:“子沂很好奇,兄长的志向,究竟是什么?” 子彦一怔,唇边溢出丝苦笑,没有说话。 九辰也不在意,微扬起嘴角,道:“以前,我以为像兄长这样霁月清风的人,一定是向往与世无争的桃源生活,清风为友,白云为伴,不受世俗之气的熏染。所以我发誓,一定要助兄长摆脱巫王宫这座牢笼,去过那样的生活。” “如果我早知道,兄长向往的,其实是这座牢笼和那条漫漫无际的王道,我就不会找错努力的方向。” “我虽然不知道,兄长为什么要用云弩去陷害相府,可大约与我脱不了关系。”九辰又灌了口酒,眸中渐渐溢出水泽:“南相刚正不阿,耿直擅谏,阿隽博文广识,善于应变。他们是上苍赐给巫国的栋梁之才,本不应该卷入这样的泥淖之中。” “血凤乃端木族安插在宫中的内应,于寒衣节劫持云弩,在江淹授意下,将之藏入南府,栽赃南相,一为报复,二为挑拨巫国君臣关系,好寻隙行谋反之事,人证物证俱全。只要兄长按此结案,还南府清白,我可以永远离开巫国,让兄长达成所愿。” “离开?”子彦喉头发哑,重复着这两个字,许久,苦涩一笑,问:“你在垂文殿委曲求全这么多日子,难道,只是为了南府,丝毫没有为自己筹划吗?” 九辰黑眸冷冰冰的,已恢复了往日的桀骜与倔强:“那些骗来的东西,终究是假的,无法成为自己真正的力量。梦幻泡影,又能维持多久?” “我和兄长不同。我不喜欢这个牢笼,在这里也无牵无挂,只望兄长能看在我们昔日兄弟情分上,给母后和茵茵一条活路。” 子彦面色霎时雪白。 ------------ 140.第 140 章 墨月殿 青渊扶着南宫紫衣靠在榻边,温声道:“这段时日,雪冥教务多得令人头疼,倒是难得能这样安安静静的陪你说些话。” 南宫紫衣唇色依旧有些苍白,闻言只是浅浅一笑,道:“金部之事,可有结果?” 青渊点头,道:“有了秋长予,余下之事,便容易得多了。我现在唯一忧心的,便是南宫麟。” 南宫紫衣微微变色,道:“他……没有死……对吗?” 青渊斟酌片刻,道:“此事,我并不敢下定论,但一日寻不到南宫麟的尸体,便一日不能下定论,即便是粉身碎骨,也该有蛛丝马迹可寻。而且,据木云的消息,上官家父子及长乐帮的丁长洲与刘三刀也极有可能逃脱了,目前,变数尚多。” 南宫紫衣一时心绪复杂,尤其是听到南宫麟可能还活着的消息之时,竟也暗自舒了一口气。也许,血缘的羁绊,始终是无法割裂的东西,南宫紫衣痛苦闭目,不知究竟当如何判定这些是是非非。 青渊了然,道:“这些事,不说也罢。方才我看到了轩儿,急匆匆跑了出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南宫紫衣露出一抹无奈,道:“轩儿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总是一阵风一阵火的,急惊风一般,碰上我们这样的慢郎中,哪里追得上他那些心思?不过,我总觉得,轩儿心里藏着心事,只是不说罢了。 ” 青渊轻叹,道:“自从回来之后,他整日在百草园里缠着鬼医,说要学习医术。我看,只怕也没这么简单,轩儿那样的性子,若是想学这些东西,早就不是他了。只不过,这段时日,我也着实没有时间管他。” 南宫紫衣点头,道:“今日,轩儿带了炼制好的血灵珠过来,轩儿运功助我化解离别蛊,我感觉好多了。” 青渊蹙眉,道:“血灵珠?” 南宫紫衣道:“有什么问题么?” 青渊摇头,安慰道:“无事,如果真的能解离别蛊,再好不过。我只是担心,贸然用血灵珠,你的身体吃不消。” 南宫紫衣笑道:“你何时也这般瞻前顾后,关于血灵珠的记载,我也曾在书中见过。更何况,这是出于鬼医之手,不会有问题的。只可惜,我身份尴尬,无法亲自看着轩儿成亲。” 青渊黯然,伸手揽住南宫紫衣,道:“紫衣,再给我一点时间。” 三月初八,雪冥宾客云集,张灯结彩,盛况非常。 武林中人本就不拘泥于俗礼,因而,冰火教主滞留雪冥,两教合于一处举办亲事,倒也省去很多麻烦。 冰火与雪冥联姻,与魔界而言,意义非凡,各教均是备了重礼,纷纷从各处赶来。 按照约定,南宫紫衣让冷烟将暮颜带到了墨月殿,作为出嫁之处。 看着菱花镜中少女的娇美容颜,南宫紫衣含笑道:“丫头,今日,我特地请了一位重要的人,来替你梳发。” 暮颜明眸微动,道:“重要的人?我认识吗?” 南宫紫衣但笑不语,轻轻指着身后。 暮颜并未转身,只是透过菱花镜,怔怔望着由屏风之后步出的青衣女子,刹那间,泪眼迷蒙。 青月颤抖得拿起菱镜旁的木梳,划过暮颜如瀑青丝,泪水顺着面颊流下,却依旧带着笑意,秋目剪剪,轻轻哼唱着那首《梳头歌》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 暮颜终是忍不住,扑到青月怀里,放声大哭。 长钟三鸣,吉时已到。 楚羽亲自到墨月殿接了暮颜,冷烟带着其余侍婢紧随其后。 婚礼在昔时祭坛之上举行,以示郑重。 文箫已然陪着云轩在阶下等候,楚羽示意诸人止步,亲自将暮颜的手交到云轩手中。 十指相交,两人掌心俱是冰凉。 两只紫色蝴蝶由远处飞了过来,穿过梅林,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鸢尾花香,缠绕在云轩与暮颜十指之间。 暮颜悄然开口,道:“它们是从哪里飞过来的?” “是……娘亲……” 许久,云轩轻声道。 暮颜偏头一笑,便与云轩牵手步上祭坛。 青渊望着涉阶而上的两个孩子,嘴角含着淡淡笑意。 齐少均则击掌一声,道:“辰儿,将东西奉上。” 人群之中,一蓝衣青年,捧着一副剑匣,缓缓步出,而后单膝跪地,奉与齐少均。 青渊看到此物,蓦地拧眉。 云轩眸子闪过寒光,道:“颜儿,这副剑匣,此刻不应该在你的嫁妆之中么?还有……北辰哥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暮颜亦是变色,缓缓挣开云轩的手,行至齐少均跟前,道:“爹爹,此物既是……颜儿的嫁妆,交给颜儿保管可好?” 齐少均面若春风,宠溺的笑道:“我齐少均的掌上明珠,自然要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嫁妆,今日,如不让大家开开眼界,怎能使天下人知我爱女之心。”语罢,伸手便要接过剑匣。 暮颜不着痕迹的挡开齐少均的手,向地上的蓝衣青年道:“辰哥哥,将剑匣给我,你今日,不是特地来给颜儿送礼物么?” 北辰没有动。 齐少均笑呵呵的握住暮颜的手,道:“颜儿,休要胡闹,吉时可要过了。” 暮颜心中满是绝望,齐少均已然接过剑匣,一派悠然,向众人道:“少钧相信,此物,大家都有所耳闻,百余年前,紫川出世,铸剑炉崩塌,青鹿崖掌门麋鹿子收集熔炉碎片,铸成剑匣,与紫川剑同气连根,助魔剑威力。少钧手中剑匣,便是那古剑匣‘剑舞红袖’,而匣中 之剑,便是魔剑紫川的一半,今日,少钧将此物送给我的宝贝女儿做嫁妆,诸位做个见证。”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青渊放下手中茶盏,道:“齐教主,雪冥与紫川,纠葛甚深,此物贵重,雪冥承受不起。” 齐少均哈哈一笑,道:“青渊兄真是爱开玩笑,轩儿这孩子因着这一半紫川在我手中,一直对少钧耿耿于怀,恨不得将少钧千刀万剐。如今,紫川剑两代主人皆在这雪冥之中,少钧物归原主,再合适不过。” “乖灵犀,听这老家伙的意思,那妖女也在雪冥哦。”霓裳指尖绕着一缕青丝,冲灵犀抛了个媚眼。 灵犀抱臂,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道:“别的事我不管,可如果有人敢跟教主过不去,我第一个跟他过不去。” 霓裳眼睛一眯,道:“当年,我独上青鹿崖,将那些臭牛鼻子杀了个精光,也没能找到剑匣,原来,是被这老狐狸给抢去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灵犀扫视一圈,嘿嘿一笑,道:“疯女人,你看看,这四周,有多少只眼睛在盯着那剑匣,教主若是收了这礼,只怕立刻便会有一场恶战,齐少均这个老狐狸,还真是兵行险招。” 霓裳勾唇,道:“的确高明,教主不接,他故意说出紫川剑主之事,明摆着要将那些乌合之众引到雪冥。” 青渊冷冷扫视一圈,眼看着各教眼中难以掩盖的贪婪与欲望,以及隐隐剑拔弩张之势,沉声道:“轩儿,既然是你齐伯伯的礼物,你便替颜儿接过来罢。” 云轩点头,上前几步,正要从齐少均手中接过剑匣。原本跪在地上的北辰却猛然起身,高声道:“轩儿,不能接!” 云轩手一顿,北辰颤抖着身子,道:“今日,便是传说中百年难遇的极阴之日。” 齐少均脸色铁青,一掌推出,直接将北辰打飞了出去。 “北辰哥哥!” “辰哥哥!” 正此时,一道黑影,凌空而出,接住北辰,落于石阶之上,唤了声:“辰儿。” “师父……”北辰吐出一口黑血,倒在厉清风怀里,眼眶泛红,道:“辰儿无颜再面对师父。” 厉清风缓缓摇头,抱起北辰,道:“辰儿,不要说话,师父带你回去。” 青渊看了眼一侧的羲和,道:“若有变故,按计划行事。” 羲和会意,道:“属下明白。” 齐少均执起剑匣,凌空而起,飞到祭坛上方断崖之上。 身着白袍,手执大刀的死士由四面八方涌进祭坛,护在齐少均八方,杀气重重。 暮颜失声,道:“是无涯师父手下的十八杀。” 齐少均哈哈大笑,展袖迎风,道:“诸位听清楚了,今日,只要你们愿意与少钧合作,共同对付雪冥,这副剑匣,连同魔剑紫川,少钧拱手想让。” 各教闻言,再无所顾忌,纷纷取出武器,将雪冥诸人围在中央。 霓裳语气慵懒,道:“一群鼠辈,真是自寻死路。” 话音未落,一道又一道红绫已然自她袖中飘出,灵蛇游走般穿地而过,缠着一圈试图进攻的人。 在众人惊愕的眼神里,霓裳绝艳一笑,手化为爪,蓦然运力,那些被缠住的人,瞬间骨肉碎裂,五脏巨废。自此,各方教众终信霓裳“罗刹”之名。 “怎么?还有人要比划比划么?”霓裳一笑,魅惑倾城。 众人均有惧意,一时僵持不下。 灵犀大感无趣,道:“真是鼠辈!” 齐少均却是缓缓打开剑匣,取出其中短剑,反复打量,道:“朴实无华,剑气蕴于薄刃之间,当真绝世名剑。” 云轩胸前悬着的紫水晶忽然闪起光芒,同一时间,齐少均手中紫川破鞘而出,慢慢浮于半空,剑刃之上,散发出紫色光芒。 青渊变色,指间弹出气剑,击向空中的紫川,然而,不过片刻,道道气剑便被剑身吸纳,消散无踪。 紫水晶光芒更盛,云轩清晰的感觉到体内的真气正在被源源不断的吸走,渐渐有些眩晕。 青渊闪身,抓住云轩手腕,将内力导向云轩,而后睨了眼霓裳与灵犀,道:“若是他们近前半步,你们的部主,便不用做了。” 霓裳与灵犀对视一眼,肃然道:“属下领命。” 云轩依靠青渊传来的内力,勉强撑着可以站稳,便听青渊声音低沉冷厉道:“轩儿,你是剑主,要学着控制紫川,而不是让紫川控制你。现在听我的命令,立刻运习无冥心法,我念,你做。其余的事,不必顾忌。” 云轩费力道:“轩儿明白。”而后盘膝而坐,听着青渊指令,一步步控制内息。 内息渐渐由紫川流回紫水晶之中,剑身之上的紫光逐渐散去。 齐少均却也不惊慌,袖手取回短剑,重新放回剑匣,道:“果然奇妙。” ------------ 141.第 141 章 墨月殿 青渊扶着南宫紫衣靠在榻边,温声道:“这段时日,雪冥教务多得令人头疼,倒是难得能这样安安静静的陪你说些话。” 南宫紫衣唇色依旧有些苍白,闻言只是浅浅一笑,道:“金部之事,可有结果?” 青渊点头,道:“有了秋长予,余下之事,便容易得多了。我现在唯一忧心的,便是南宫麟。” 南宫紫衣微微变色,道:“他……没有死……对吗?” 青渊斟酌片刻,道:“此事,我并不敢下定论,但一日寻不到南宫麟的尸体,便一日不能下定论,即便是粉身碎骨,也该有蛛丝马迹可寻。而且,据木云的消息,上官家父子及长乐帮的丁长洲与刘三刀也极有可能逃脱了,目前,变数尚多。” 南宫紫衣一时心绪复杂,尤其是听到南宫麟可能还活着的消息之时,竟也暗自舒了一口气。也许,血缘的羁绊,始终是无法割裂的东西,南宫紫衣痛苦闭目,不知究竟当如何判定这些是是非非。 青渊了然,道:“这些事,不说也罢。方才我看到了轩儿,急匆匆跑了出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南宫紫衣露出一抹无奈,道:“轩儿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总是一阵风一阵火的,急惊风一般,碰上我们这样的慢郎中,哪里追得上他那些心思?不过,我总觉得,轩儿心里藏着心事,只是不说罢了。 ” 青渊轻叹,道:“自从回来之后,他整日在百草园里缠着鬼医,说要学习医术。我看,只怕也没这么简单,轩儿那样的性子,若是想学这些东西,早就不是他了。只不过,这段时日,我也着实没有时间管他。” 南宫紫衣点头,道:“今日,轩儿带了炼制好的血灵珠过来,轩儿运功助我化解离别蛊,我感觉好多了。” 青渊蹙眉,道:“血灵珠?” 南宫紫衣道:“有什么问题么?” 青渊摇头,安慰道:“无事,如果真的能解离别蛊,再好不过。我只是担心,贸然用血灵珠,你的身体吃不消。” 南宫紫衣笑道:“你何时也这般瞻前顾后,关于血灵珠的记载,我也曾在书中见过。更何况,这是出于鬼医之手,不会有问题的。只可惜,我身份尴尬,无法亲自看着轩儿成亲。” 青渊黯然,伸手揽住南宫紫衣,道:“紫衣,再给我一点时间。” 三月初八,雪冥宾客云集,张灯结彩,盛况非常。 武林中人本就不拘泥于俗礼,因而,冰火教主滞留雪冥,两教合于一处举办亲事,倒也省去很多麻烦。 冰火与雪冥联姻,与魔界而言,意义非凡,各教均是备了重礼,纷纷从各处赶来。 按照约定,南宫紫衣让冷烟将暮颜带到了墨月殿,作为出嫁之处。 看着菱花镜中少女的娇美容颜,南宫紫衣含笑道:“丫头,今日,我特地请了一位重要的人,来替你梳发。” 暮颜明眸微动,道:“重要的人?我认识吗?” 南宫紫衣但笑不语,轻轻指着身后。 暮颜并未转身,只是透过菱花镜,怔怔望着由屏风之后步出的青衣女子,刹那间,泪眼迷蒙。 青月颤抖得拿起菱镜旁的木梳,划过暮颜如瀑青丝,泪水顺着面颊流下,却依旧带着笑意,秋目剪剪,轻轻哼唱着那首《梳头歌》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 暮颜终是忍不住,扑到青月怀里,放声大哭。 长钟三鸣,吉时已到。 楚羽亲自到墨月殿接了暮颜,冷烟带着其余侍婢紧随其后。 婚礼在昔时祭坛之上举行,以示郑重。 文箫已然陪着云轩在阶下等候,楚羽示意诸人止步,亲自将暮颜的手交到云轩手中。 十指相交,两人掌心俱是冰凉。 两只紫色蝴蝶由远处飞了过来,穿过梅林,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鸢尾花香,缠绕在云轩与暮颜十指之间。 暮颜悄然开口,道:“它们是从哪里飞过来的?” “是……娘亲……” 许久,云轩轻声道。 暮颜偏头一笑,便与云轩牵手步上祭坛。 青渊望着涉阶而上的两个孩子,嘴角含着淡淡笑意。 齐少均则击掌一声,道:“辰儿,将东西奉上。” 人群之中,一蓝衣青年,捧着一副剑匣,缓缓步出,而后单膝跪地,奉与齐少均。 青渊看到此物,蓦地拧眉。 云轩眸子闪过寒光,道:“颜儿,这副剑匣,此刻不应该在你的嫁妆之中么?还有……北辰哥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暮颜亦是变色,缓缓挣开云轩的手,行至齐少均跟前,道:“爹爹,此物既是……颜儿的嫁妆,交给颜儿保管可好?” 齐少均面若春风,宠溺的笑道:“我齐少均的掌上明珠,自然要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嫁妆,今日,如不让大家开开眼界,怎能使天下人知我爱女之心。”语罢,伸手便要接过剑匣。 暮颜不着痕迹的挡开齐少均的手,向地上的蓝衣青年道:“辰哥哥,将剑匣给我,你今日,不是特地来给颜儿送礼物么?” 北辰没有动。 齐少均笑呵呵的握住暮颜的手,道:“颜儿,休要胡闹,吉时可要过了。” 暮颜心中满是绝望,齐少均已然接过剑匣,一派悠然,向众人道:“少钧相信,此物,大家都有所耳闻,百余年前,紫川出世,铸剑炉崩塌,青鹿崖掌门麋鹿子收集熔炉碎片,铸成剑匣,与紫川剑同气连根,助魔剑威力。少钧手中剑匣,便是那古剑匣‘剑舞红袖’,而匣中 之剑,便是魔剑紫川的一半,今日,少钧将此物送给我的宝贝女儿做嫁妆,诸位做个见证。”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青渊放下手中茶盏,道:“齐教主,雪冥与紫川,纠葛甚深,此物贵重,雪冥承受不起。” 齐少均哈哈一笑,道:“青渊兄真是爱开玩笑,轩儿这孩子因着这一半紫川在我手中,一直对少钧耿耿于怀,恨不得将少钧千刀万剐。如今,紫川剑两代主人皆在这雪冥之中,少钧物归原主,再合适不过。” “乖灵犀,听这老家伙的意思,那妖女也在雪冥哦。”霓裳指尖绕着一缕青丝,冲灵犀抛了个媚眼。 灵犀抱臂,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道:“别的事我不管,可如果有人敢跟教主过不去,我第一个跟他过不去。” 霓裳眼睛一眯,道:“当年,我独上青鹿崖,将那些臭牛鼻子杀了个精光,也没能找到剑匣,原来,是被这老狐狸给抢去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灵犀扫视一圈,嘿嘿一笑,道:“疯女人,你看看,这四周,有多少只眼睛在盯着那剑匣,教主若是收了这礼,只怕立刻便会有一场恶战,齐少均这个老狐狸,还真是兵行险招。” 霓裳勾唇,道:“的确高明,教主不接,他故意说出紫川剑主之事,明摆着要将那些乌合之众引到雪冥。” 青渊冷冷扫视一圈,眼看着各教眼中难以掩盖的贪婪与欲望,以及隐隐剑拔弩张之势,沉声道:“轩儿,既然是你齐伯伯的礼物,你便替颜儿接过来罢。” 云轩点头,上前几步,正要从齐少均手中接过剑匣。原本跪在地上的北辰却猛然起身,高声道:“轩儿,不能接!” 云轩手一顿,北辰颤抖着身子,道:“今日,便是传说中百年难遇的极阴之日。” 齐少均脸色铁青,一掌推出,直接将北辰打飞了出去。 “北辰哥哥!” “辰哥哥!” 正此时,一道黑影,凌空而出,接住北辰,落于石阶之上,唤了声:“辰儿。” “师父……”北辰吐出一口黑血,倒在厉清风怀里,眼眶泛红,道:“辰儿无颜再面对师父。” 厉清风缓缓摇头,抱起北辰,道:“辰儿,不要说话,师父带你回去。” 青渊看了眼一侧的羲和,道:“若有变故,按计划行事。” 羲和会意,道:“属下明白。” 齐少均执起剑匣,凌空而起,飞到祭坛上方断崖之上。 身着白袍,手执大刀的死士由四面八方涌进祭坛,护在齐少均八方,杀气重重。 暮颜失声,道:“是无涯师父手下的十八杀。” 齐少均哈哈大笑,展袖迎风,道:“诸位听清楚了,今日,只要你们愿意与少钧合作,共同对付雪冥,这副剑匣,连同魔剑紫川,少钧拱手想让。” 各教闻言,再无所顾忌,纷纷取出武器,将雪冥诸人围在中央。 霓裳语气慵懒,道:“一群鼠辈,真是自寻死路。” 话音未落,一道又一道红绫已然自她袖中飘出,灵蛇游走般穿地而过,缠着一圈试图进攻的人。 在众人惊愕的眼神里,霓裳绝艳一笑,手化为爪,蓦然运力,那些被缠住的人,瞬间骨肉碎裂,五脏巨废。自此,各方教众终信霓裳“罗刹”之名。 “怎么?还有人要比划比划么?”霓裳一笑,魅惑倾城。 众人均有惧意,一时僵持不下。 灵犀大感无趣,道:“真是鼠辈!” 齐少均却是缓缓打开剑匣,取出其中短剑,反复打量,道:“朴实无华,剑气蕴于薄刃之间,当真绝世名剑。” 云轩胸前悬着的紫水晶忽然闪起光芒,同一时间,齐少均手中紫川破鞘而出,慢慢浮于半空,剑刃之上,散发出紫色光芒。 青渊变色,指间弹出气剑,击向空中的紫川,然而,不过片刻,道道气剑便被剑身吸纳,消散无踪。 紫水晶光芒更盛,云轩清晰的感觉到体内的真气正在被源源不断的吸走,渐渐有些眩晕。 青渊闪身,抓住云轩手腕,将内力导向云轩,而后睨了眼霓裳与灵犀,道:“若是他们近前半步,你们的部主,便不用做了。” 霓裳与灵犀对视一眼,肃然道:“属下领命。” 云轩依靠青渊传来的内力,勉强撑着可以站稳,便听青渊声音低沉冷厉道:“轩儿,你是剑主,要学着控制紫川,而不是让紫川控制你。现在听我的命令,立刻运习无冥心法,我念,你做。其余的事,不必顾忌。” 云轩费力道:“轩儿明白。”而后盘膝而坐,听着青渊指令,一步步控制内息。 内息渐渐由紫川流回紫水晶之中,剑身之上的紫光逐渐散去。 齐少均却也不惊慌,袖手取回短剑,重新放回剑匣,道:“果然奇妙。” 青渊身形一晃,人已立于峰头,道:“既然冰火教并无诚意,齐教主恐怕要留步了。” ------------ 142.第 142 章 “易安,马上去弄些热水过来。”青渊动作尽量轻的将云轩摆弄到床上,便沉声吩咐易安。 易安从未见过青渊如此失态,再看云轩的状况,不由有些担忧,只得连连应声而去。 青渊轻轻搭上云轩脉搏,顿时眉头大皱,这才恍然感觉到云轩身上散发的灼热气息。 易安端着热水进来,见状惊道:“教主,小主子这是发了高烧才对。” 青渊眸底悲愤交加,却也只得生生抑制下去,道:“你先去跟鬼医说一下情况,让鬼医先备些药。” 易安点头,忽得道:“教主为何不直接带小主子过去看?” 青渊语气不善的道:“轩儿把六十四根仙人刺全部通过穴位打进了体内。” “什么?!”易安几乎把持不住,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道:“那....小主子一定熬得很痛苦.....只是,若要用内力强行□□,只怕更痛苦.....” 青渊只余冷笑,道:“你们的小主子,对自己倒是一点都不留情,他这么做,是铁定心要我无话可说。” 易安心中一凛,道:“小主子,毕竟年纪还小......” “年纪小?”青渊揉揉眉心,道:“他做的事,没有一件像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该做的。” 易安被噎住,青渊已然摆手道:“你先去鬼医那里吧。” 易安应下,暗自提步离去。 青渊抬袖,一遍又一遍擦着云轩面上额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冒出的冷汗,才恍然发现,自己的衣角一直被云轩紧紧攥在手中。那一夜,青渊大饱耳福,从云轩口中断断续续听到很多奇怪的名字。 六十四根刺,青渊整整拔了三个时辰,每根刺出来时,都要带起一片血色,六十四个穴位上,留下六十四个血洞。 云轩被痛到昏迷又痛到清醒,最后一根刺□□的时候,终究还是陷入深度昏迷,彻底没了清醒迹象。 “哎!这淘气鬼,怎么尽遭罪!”鬼医揣着袖子进来时,正看到最惨烈的一幕,不由面露悲戚。 青渊暗自调整内息,过得片刻,方才睁眼,将被子拉到云轩身上,道:“轩儿还有些发烧,鬼医,剩下的事,就劳烦你了。” 鬼医大是不解,抱怨道:“那你去哪儿呀?” 青渊有些烦躁的道:“自是还有要事处理。” 晨曦初露,青渊神色疲惫的坐在书阁处理积压的暗报。碧水山庄便迎来了今日第一位客人。 “青渊哥哥!”烛云人还未到,空灵欢快的声音已经穿透了整个山庄。 易安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上前道:“烛云宫主,教主昨晚一夜未眠,现在正在书阁处理事务。” 烛云柳眉一弯,欢快笑道:“青渊哥哥答应过我,生辰之日,会陪我一天的,我们可是约好的。” 易安心底思量一番,正要开口,却听书阁之门,从内而开,青渊已然走了出来。 “青渊哥哥!”烛云娇容泛起光泽,直接跳过易安,便拉住了青渊双手。 青渊含笑,道:“今日是云儿生辰,我既答应了,自然不会食言。只是,为何不见忘情夫人?” 烛云面露懊恼之色,道:“师父在潇湘阁呢。” 青渊奇道:“那云儿还烦恼什么呢?” 烛云愁容不展,道:“本来嘛,云儿想让青渊哥哥单独陪过生辰的,可青月姐姐和紫月姐姐初到江南,很想讨教一下青渊哥哥,师父非但不帮我,还在一旁添油加醋,这不,云儿的生辰就改在潇湘阁了。” 青渊微惊,思量道:“秋水宫两位圣女竟也来了江南,当真是奇事一件。青渊仰慕已久,倒的确也想讨教一二。” 烛云大失所望,道:“青渊哥哥怎么和师父她们一样,真是没意思。” 青渊淡淡一笑,抚了抚烛云,道:“会有意思的,云儿带路便是。” 易安赶紧上前,道:“教主,是否让属下通知厉护法和羲和护法他们,今日议事取消了。” 青渊微微颔首,道:“也好。你顺便到鬼医那里去看看情况,如果需要什么,便立刻去置办。” 易安会意,点首离去。 潇湘阁,湘水潇潇,素纱缭绕,麓麓清风习习入阁,丛丛湘妃竹郁郁斑驳。 青渊携着烛云踏入清风浦时,遥遥便望见层层竹影之后,一青纱裙女子正与忘情专心谈论着什么。 “师父!青月姐姐!你们快看,云儿把谁带来了?”烛云轻快的跳跃着脚步,娇音清亮。 忘情首先走出竹林,轻轻欠身,款款向青渊道:“慕教主,忘情有礼了。” 青渊拱手,笑道:“忘情夫人,许久不见。” 忘情含笑退到一侧,湘竹之后的青裙女子已然款款步出。 “想必这位便是青月圣女,青渊仰慕已久。”青渊含笑拱手,静静打量着面前静若秋华,不沾惹一丝凡尘的女子。 青月微微欠身,语若衔冰,道:“慕教主大名,青月更是如雷贯耳。” 烛云早已按捺不住,当即扯住青渊,向青月和忘情道:“青月姐姐,师父,我们赶紧让青渊哥哥休息一下才是。” 忘情失笑,道:“若非云儿提醒,我们倒要失礼了。” 青月纱袖轻摆,道:“慕教主请。” 潇湘阁内,宴席已然布齐,烛云此时方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当即向忘情道:“紫月姐姐呢?为什么没有出来?” 忘情还未答言,青月已然语气清淡的道:“紫月妹妹身体不适,无法出来与慕教主相见,还望慕教主海涵。” 青渊淡淡一笑,道:“无妨,能得秋水宫一位圣女相待,亦是荣幸之至。” 青月不语,执起面前白玉杯,轻轻倒了盏酒,递于青渊,道:“这杯酒,是青月替紫月妹妹敬慕教主的。” 青渊微怔,旋即笑道:“久闻秋水宫紫月圣女善弹妙曲,琴艺无双,今日无缘相见,倒是有些遗憾。” 烛云闻言,眨着眼睛道:“青渊哥哥,你没见到紫月姐姐真是可惜,紫月姐姐不仅人美,琴音美,连舞姿都是极美的,不过,好可惜,连我都没有见过她真正的容貌,但是,佛家常说什么相由心生,紫月姐姐肯定是姿容绝世的。”语罢,又调皮的望着青月,笑道:“青月姐姐肯定也是美到极致的,依我看,大祭司那个老头儿就是个老色鬼,专挑好看的。” “云儿!”忘情哭笑不得的斥责道,一时之间,竟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青月目光里水泽流动,衔笑道:“烛云宫主这般无忧无虑,真是难得。” 烛云吐吐舌头,道:“还是青月姐姐好,哪里像师父,总是指东指西。” 忘情无奈摇头,点指戳了戳烛云额头,嗔道:“就你多事。” 一场饱含礼节的宴会很快结束,最不开心者,当属烛云。 宴罢,青月起身,向青渊道:“慕教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青渊点头,安抚了一下烛云,便随青月步出阁外。 竹林之后,凉亭依水而建,青月止步回身,扯下面上轻纱,静静望着青渊,道:“慕教主,可还识得青月?” 青渊震惊,许久,才缓缓吐字道:“天山神女,步凌波。” 青月一笑,道:“慕教主好记性。” 青渊此时方才恢复平常神色,道:“由不得青渊忘记,当年,家母治病,全赖步姑娘所医,雪山慕家与天山步家本就师出同门。更何况,齐少钧为你痴迷,鬼医为你终身不娶。” 青月苦笑,道:“天山神女墓之下,埋的却是我全族的尸骨。” 青渊眸色微动,道:“难道,你对齐少钧,只有恨吗?” 青月摇首,道:“恨已过,情难留。” 青渊若有所思,道:“今日,青月圣女必是有事要同青渊商议了。” 青月微微颔首,道:“听说,齐少钧要与雪冥联姻,我的女儿,暮颜,就要嫁与文箫少主为妻。” 青渊淡然道:“确有其事。” 青月轻叹口气,道:“青月明白,冰火与雪冥势同水火,将来必是要撕破脸的,如今,不过是做戏罢了,我,不希望颜儿成为这种争斗的牺牲品,齐少钧明知会有这么一天,却依旧舍弃了颜儿,我们之间,唯一一点情意也斩断了,我只能找慕教主了。” 青渊沉默,许久才道:“青月圣女希望青渊能护她的周全。” 青月眉目恍然,道:“青月可以回报慕教主,其实,前些时日发生在江南的那些血案,全是冰火教与楼采薇合谋而为,慕教主与虎谋皮,很容易反被虎咬。” “冰火教?楼采薇?”青渊冷笑,指节紧握,道:“倒是我疏忽了,一直盯着上官青云,原来,竟是齐少钧。” 青月眼底平如湖水,道:“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冰火教的武功,唯有凝冰诀,方能自如变换,以剑为刀,以刀为剑,将雪冥的武功模仿至那般。” 青渊回身,郑重道:“青渊答应步姑娘,定会护那个孩子平安。” “步凌波.....”青月眸中溢出清泪,道:“前尘一梦,早该忘记了。” 风中,点点琴音传来,青渊心神猛然一惊,变色道:“是谁在抚琴?” 青月含笑,道:“想必是烛云宫主又在缠着紫月妹妹学琴。” 青渊惊疑不定,凝神听了一会儿,直觉更加心烦气乱。 青月眸色闪动,道:“慕教主,青月很好奇,雪冥为何只有一位文箫少主?” 青渊目光微微颤动,旋即清浅一笑,道:“箫儿年长,自居少主之位,至于轩儿,年纪尚小,又品性顽劣,我管他较严,外人自是不知。” 青月冰眸如月,婉然一笑,道:“南宫小姐能遇到慕教主这样重情重义的人,比青月幸运太多。青月是失去一切的人,慕教主与南宫小姐之间毕竟还有牵绊,青月劝慕教主一句,珍惜眼前人,如若错过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青渊轻笑,道:“鬼医至今仍在等着他的雪中仙子。” 青月遮上面纱,冶冶道:“慕教主,让他彻底忘了我吧,若是有缘,来世再续。” ------------ 143.第 143 章 墨月殿 青渊扶着南宫紫衣靠在榻边,温声道:“这段时日,雪冥教务多得令人头疼,倒是难得能这样安安静静的陪你说些话。” 南宫紫衣唇色依旧有些苍白,闻言只是浅浅一笑,道:“金部之事,可有结果?” 青渊点头,道:“有了秋长予,余下之事,便容易得多了。我现在唯一忧心的,便是南宫麟。” 南宫紫衣微微变色,道:“他……没有死……对吗?” 青渊斟酌片刻,道:“此事,我并不敢下定论,但一日寻不到南宫麟的尸体,便一日不能下定论,即便是粉身碎骨,也该有蛛丝马迹可寻。而且,据木云的消息,上官家父子及长乐帮的丁长洲与刘三刀也极有可能逃脱了,目前,变数尚多。” 南宫紫衣一时心绪复杂,尤其是听到南宫麟可能还活着的消息之时,竟也暗自舒了一口气。也许,血缘的羁绊,始终是无法割裂的东西,南宫紫衣痛苦闭目,不知究竟当如何判定这些是是非非。 青渊了然,道:“这些事,不说也罢。方才我看到了轩儿,急匆匆跑了出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南宫紫衣露出一抹无奈,道:“轩儿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总是一阵风一阵火的,急惊风一般,碰上我们这样的慢郎中,哪里追得上他那些心思?不过,我总觉得,轩儿心里藏着心事,只是不说罢了。 ” 青渊轻叹,道:“自从回来之后,他整日在百草园里缠着鬼医,说要学习医术。我看,只怕也没这么简单,轩儿那样的性子,若是想学这些东西,早就不是他了。只不过,这段时日,我也着实没有时间管他。” 南宫紫衣点头,道:“今日,轩儿带了炼制好的血灵珠过来,轩儿运功助我化解离别蛊,我感觉好多了。” 青渊蹙眉,道:“血灵珠?” 南宫紫衣道:“有什么问题么?” 青渊摇头,安慰道:“无事,如果真的能解离别蛊,再好不过。我只是担心,贸然用血灵珠,你的身体吃不消。” 南宫紫衣笑道:“你何时也这般瞻前顾后,关于血灵珠的记载,我也曾在书中见过。更何况,这是出于鬼医之手,不会有问题的。只可惜,我身份尴尬,无法亲自看着轩儿成亲。” 青渊黯然,伸手揽住南宫紫衣,道:“紫衣,再给我一点时间。” 三月初八,雪冥宾客云集,张灯结彩,盛况非常。 武林中人本就不拘泥于俗礼,因而,冰火教主滞留雪冥,两教合于一处举办亲事,倒也省去很多麻烦。 冰火与雪冥联姻,与魔界而言,意义非凡,各教均是备了重礼,纷纷从各处赶来。 按照约定,南宫紫衣让冷烟将暮颜带到了墨月殿,作为出嫁之处。 看着菱花镜中少女的娇美容颜,南宫紫衣含笑道:“丫头,今日,我特地请了一位重要的人,来替你梳发。” 暮颜明眸微动,道:“重要的人?我认识吗?” 南宫紫衣但笑不语,轻轻指着身后。 暮颜并未转身,只是透过菱花镜,怔怔望着由屏风之后步出的青衣女子,刹那间,泪眼迷蒙。 青月颤抖得拿起菱镜旁的木梳,划过暮颜如瀑青丝,泪水顺着面颊流下,却依旧带着笑意,秋目剪剪,轻轻哼唱着那首《梳头歌》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 暮颜终是忍不住,扑到青月怀里,放声大哭。 长钟三鸣,吉时已到。 楚羽亲自到墨月殿接了暮颜,冷烟带着其余侍婢紧随其后。 婚礼在昔时祭坛之上举行,以示郑重。 文箫已然陪着云轩在阶下等候,楚羽示意诸人止步,亲自将暮颜的手交到云轩手中。 十指相交,两人掌心俱是冰凉。 两只紫色蝴蝶由远处飞了过来,穿过梅林,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鸢尾花香,缠绕在云轩与暮颜十指之间。 暮颜悄然开口,道:“它们是从哪里飞过来的?” “是……娘亲……” 许久,云轩轻声道。 暮颜偏头一笑,便与云轩牵手步上祭坛。 青渊望着涉阶而上的两个孩子,嘴角含着淡淡笑意。 齐少均则击掌一声,道:“辰儿,将东西奉上。” 人群之中,一蓝衣青年,捧着一副剑匣,缓缓步出,而后单膝跪地,奉与齐少均。 青渊看到此物,蓦地拧眉。 云轩眸子闪过寒光,道:“颜儿,这副剑匣,此刻不应该在你的嫁妆之中么?还有……北辰哥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暮颜亦是变色,缓缓挣开云轩的手,行至齐少均跟前,道:“爹爹,此物既是……颜儿的嫁妆,交给颜儿保管可好?” 齐少均面若春风,宠溺的笑道:“我齐少均的掌上明珠,自然要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嫁妆,今日,如不让大家开开眼界,怎能使天下人知我爱女之心。”语罢,伸手便要接过剑匣。 暮颜不着痕迹的挡开齐少均的手,向地上的蓝衣青年道:“辰哥哥,将剑匣给我,你今日,不是特地来给颜儿送礼物么?” 北辰没有动。 齐少均笑呵呵的握住暮颜的手,道:“颜儿,休要胡闹,吉时可要过了。” 暮颜心中满是绝望,齐少均已然接过剑匣,一派悠然,向众人道:“少钧相信,此物,大家都有所耳闻,百余年前,紫川出世,铸剑炉崩塌,青鹿崖掌门麋鹿子收集熔炉碎片,铸成剑匣,与紫川剑同气连根,助魔剑威力。少钧手中剑匣,便是那古剑匣‘剑舞红袖’,而匣中 之剑,便是魔剑紫川的一半,今日,少钧将此物送给我的宝贝女儿做嫁妆,诸位做个见证。”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青渊放下手中茶盏,道:“齐教主,雪冥与紫川,纠葛甚深,此物贵重,雪冥承受不起。” 齐少均哈哈一笑,道:“青渊兄真是爱开玩笑,轩儿这孩子因着这一半紫川在我手中,一直对少钧耿耿于怀,恨不得将少钧千刀万剐。如今,紫川剑两代主人皆在这雪冥之中,少钧物归原主,再合适不过。” “乖灵犀,听这老家伙的意思,那妖女也在雪冥哦。”霓裳指尖绕着一缕青丝,冲灵犀抛了个媚眼。 灵犀抱臂,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道:“别的事我不管,可如果有人敢跟教主过不去,我第一个跟他过不去。” 霓裳眼睛一眯,道:“当年,我独上青鹿崖,将那些臭牛鼻子杀了个精光,也没能找到剑匣,原来,是被这老狐狸给抢去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灵犀扫视一圈,嘿嘿一笑,道:“疯女人,你看看,这四周,有多少只眼睛在盯着那剑匣,教主若是收了这礼,只怕立刻便会有一场恶战,齐少均这个老狐狸,还真是兵行险招。” 霓裳勾唇,道:“的确高明,教主不接,他故意说出紫川剑主之事,明摆着要将那些乌合之众引到雪冥。” 青渊冷冷扫视一圈,眼看着各教眼中难以掩盖的贪婪与欲望,以及隐隐剑拔弩张之势,沉声道:“轩儿,既然是你齐伯伯的礼物,你便替颜儿接过来罢。” 云轩点头,上前几步,正要从齐少均手中接过剑匣。原本跪在地上的北辰却猛然起身,高声道:“轩儿,不能接!” 云轩手一顿,北辰颤抖着身子,道:“今日,便是传说中百年难遇的极阴之日。” 齐少均脸色铁青,一掌推出,直接将北辰打飞了出去。 “北辰哥哥!” “辰哥哥!” 正此时,一道黑影,凌空而出,接住北辰,落于石阶之上,唤了声:“辰儿。” “师父……”北辰吐出一口黑血,倒在厉清风怀里,眼眶泛红,道:“辰儿无颜再面对师父。” 厉清风缓缓摇头,抱起北辰,道:“辰儿,不要说话,师父带你回去。” 青渊看了眼一侧的羲和,道:“若有变故,按计划行事。” 羲和会意,道:“属下明白。” 齐少均执起剑匣,凌空而起,飞到祭坛上方断崖之上。 身着白袍,手执大刀的死士由四面八方涌进祭坛,护在齐少均八方,杀气重重。 暮颜失声,道:“是无涯师父手下的十八杀。” 齐少均哈哈大笑,展袖迎风,道:“诸位听清楚了,今日,只要你们愿意与少钧合作,共同对付雪冥,这副剑匣,连同魔剑紫川,少钧拱手想让。” 各教闻言,再无所顾忌,纷纷取出武器,将雪冥诸人围在中央。 霓裳语气慵懒,道:“一群鼠辈,真是自寻死路。” 话音未落,一道又一道红绫已然自她袖中飘出,灵蛇游走般穿地而过,缠着一圈试图进攻的人。 在众人惊愕的眼神里,霓裳绝艳一笑,手化为爪,蓦然运力,那些被缠住的人,瞬间骨肉碎裂,五脏巨废。自此,各方教众终信霓裳“罗刹”之名。 “怎么?还有人要比划比划么?”霓裳一笑,魅惑倾城。 众人均有惧意,一时僵持不下。 灵犀大感无趣,道:“真是鼠辈!” 齐少均却是缓缓打开剑匣,取出其中短剑,反复打量,道:“朴实无华,剑气蕴于薄刃之间,当真绝世名剑。” 云轩胸前悬着的紫水晶忽然闪起光芒,同一时间,齐少均手中紫川破鞘而出,慢慢浮于半空,剑刃之上,散发出紫色光芒。 青渊变色,指间弹出气剑,击向空中的紫川,然而,不过片刻,道道气剑便被剑身吸纳,消散无踪。 紫水晶光芒更盛,云轩清晰的感觉到体内的真气正在被源源不断的吸走,渐渐有些眩晕。 青渊闪身,抓住云轩手腕,将内力导向云轩,而后睨了眼霓裳与灵犀,道:“若是他们近前半步,你们的部主,便不用做了。” 霓裳与灵犀对视一眼,肃然道:“属下领命。” 云轩依靠青渊传来的内力,勉强撑着可以站稳,便听青渊声音低沉冷厉道:“轩儿,你是剑主,要学着控制紫川,而不是让紫川控制你。现在听我的命令,立刻运习无冥心法,我念,你做。其余的事,不必顾忌。” ------------ 144.第 144 章 栖霞宫,湘妃一袭火红曳地长裙,独立在漫天雪色中,明眸含笑,凝视着怒气冲冲闯进来的巫王,道:“王上是要杀了臣妾?还是要将臣妾剥皮削骨呢?” 说罢,她伸出一双雪白皓腕,一副认罪伏诛的姿态。 “你以为,孤真的不敢杀你么?” 巫王骤然伸手,捏住湘妃玉颈,面沉似水,眸底幽火窜动,咬牙问:“究竟,是不是你?” 看他模样,倒恨不得将自己吞了呢。 湘妃目光清冷,婉丽而笑,没有丝毫惧色:“王上既认定是臣妾,臣妾无话可说。臣妾孤魂野鬼一个,若能用这条命换王上展颜,倒也值了。” 这张似曾相识的皮囊之上,是巫王熟悉的倔强与决绝,不知不觉,已和记忆深处那张脸重合。 不,这一切都是骗局!巫王眼中陡然迸出狠厉光芒:“趁孤还有耐心,说,究竟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诏狱里的酷刑,不是你能受得住的。” 两年前,栖霞宫血案发生后,他把这颗祸患的种子埋到身边,耐心的等她自露马脚。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利用他的软肋,肆无忌惮的兴风作浪。可这一次,那毒直接下到了子彦身上,如此嚣张,如此丧心病狂,他的耐性终于被消磨殆尽。 湘妃挑起眉尖,清冷一笑:“王上心意已定,臣妾安敢不从?只是,这下毒之人,手段也太上不了台面。若换做臣妾,定会将那夭黛研成粉末,或制成毒水后,再搁进茶水点心里。” 见巫王怒气更盛,她轻轻点唇,吐气如兰:“臣妾若是下毒,何必绕着弯去毒死一个没有名分的公子,若直接毒死王上,岂不更省事?” “等酷刑加身,孤看你还如何巧舌如簧?” 巫王恨得咬牙切齿,正要命人将湘妃关押审问,晏婴带着一名青袍内侍,急匆匆的走了进来,见这情景,连忙吓得低下头,躬身禀道:“王上,查出来了。” 巫王侧目,声音发寒:“是谁?” 晏婴道:“奴才命人将司膳房的内侍抓起来,挨个拷打,当值的内侍口供一致,午膳前,只有王后娘娘的贴身侍女芣萝,曾到过司膳房取糕点。” “是她……!” 巫王骤然松手,放开湘妃玉颈。十八年前的往事霎时涌入心头,另一股更深更猛烈的恨意,狠狠撞击着他胸腔,令他血脉偾张。 晏婴被巫王目中涌出的血色吓了一跳,湘妃却轻轻抚摸着颈间红痕,冷冷笑道:“晏公,这案子你可查得有些荒唐。王后贵为后宫之主,要权势有权势,要威风有威风,何必放低身段去害一个公子?” 听了湘妃的话,巫王越发怒火中烧,她想不出理由,他却能想出无数个巫后要害子彦的理由。 “今日的事,是孤委屈了爱妃。改日,孤一定登门向爱妃赔罪。” 巫王绷着脸,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向外走去,等出了栖霞宫宫门,才沉声吩咐晏婴:“立刻将芣萝抓起来,严加拷问。” 晏婴低着头,目光躲闪,没敢答话。 巫王拧眉,隐隐察觉出事态不妙:“怎么回事?” “老奴刚才已经派人去了。那芣萝,已经服毒自尽了。” 晏婴小心回禀着,几乎能想象出巫王铁青的脸,和此刻恼羞成怒的样子。 垂文殿外,巫后披发跣足,簪环尽去,赤足跪在落雪堆积的玉阶上,伏地请罪。 巫王远远瞧见,墨眸深处,怒火腾地烧了起来。 他大步流星的走过去,一脚将巫后踢落,双目血红,如暴怒的铁狮:“少来孤面前惺惺作态!” 因为积雪的缘故,这玉阶又冷又滑。巫后支撑不住,直接顺着长阶一路滚下去,磕得头破血流。 见巫王冷酷无情的站在阶上俯视着她,眸间毫无怜惜和温存,巫后咬牙忍住满腔恨意,挣扎着跪起来,一步步重新爬上玉阶,一直爬到巫王脚边。 她用力的抓住巫王袍角,抬起端静玉容,含泪哽咽道:“臣妾御下不严,甘愿接受责罚。可这下毒之事,臣妾是万万不会认的。臣妾若真想动手,何苦要等十八年!当初,王上将那孩子从汉水送回来时,臣妾有的是机会将他杀死在襁褓中。” 巫王额上青筋突突直跳,骤然吼道:“你还敢跟孤提十八年前的事!当年,若非先王护着你,孤早一剑斩了你给阿语偿命!” 他又飞起一脚,欲将巫后踢开。巫后被迫离地,身体从半空坠下,砸在冷硬的玉阶上,口角鲜血横流,可那双手,却依旧死死攥着巫王袍角,指节惨白。 殷红的血,染满阶上白雪,十分刺眼。 巫后泪流满面,仰首望着巫王,哀声道:“王上真的就不愿信臣妾一次么?哪怕一次也好!” 巫王面冷如故,嫌恶的吐出三字:“你、做、梦!” “王上怀疑臣妾,不过是认为臣妾要保住自己孩儿的世子之位,才去毒害子彦。” 巫后绝望的闭上眼睛,惨然笑个不停,等再睁目时,雪白的玉容上,已满是决绝:“请王上给臣妾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巫王满是不屑,哼道:“你已是死路一条,还有什么脸面来求孤给你机会?” 巫后松开巫王袍角,理了理散乱的青丝,维持着一国王后应有的端静姿态,高声道:“臣妾愿意让子沂去给子彦公子换血,以证臣妾清白。” 声音如碎冰断玉,直敲在巫王心坎上。 巫王猛地怔住,半晌,看疯子似得看着她,咬牙冷笑道:“为了保住性命,不惜用自己的骨肉来交换,你果然是孤的好王后。” 巫后惨笑如故:“臣妾在王上面前毫无凭恃,不如此,又该如何活下去?” 站在一旁的晏婴听得心惊胆战,子彦公子情况危急,若巫王真答应了巫后所请,那该如何是好? 不远处,宫墙角落里,静默的站着一个黑袍少年。听到巫后的话,他惨白的手指,死死扣住冰冷滑湿的宫墙,留下五道刺目血痕。 午后,巫王特地在垂文殿召见了太祝令,询问换血之事。 太祝令已金盆洗手多年,自从升了官,便一直躲在太庙,专注星算占卜之事。 听说巫王要用请他出山,用「换血之法」来救那位子彦公子,老人家掐指一算,忧心忡忡的道:“老臣已多年不做巫医,若出了差错,恐怕会害了子彦公子。” 巫王已被最近一连串事折磨得疲倦至极,闻言,苦笑道:“若非走投无路,孤怎会兵行险招?孤只问你一件事,这种血阵,对换血之人有伤害么?” 太祝令沉吟着,这换血之人,须得是中毒者的至亲之人才行。巫王子嗣不多,能抵挡住血阵反噬之力的,算来算去,似乎也只有巫王和世子。巫王有所顾虑,也属正常。 “血阵确实对换血之人有一些反噬力,但只要严格按照方法操作,不会有大碍。” 巫王沉眉片刻,却问:“这血阵,能不能解心脉之毒?” 太祝令摇首:“换血之阵,名如其阵,只能解血液之毒。” “如果一个人受了重伤,可能活不过两年,是否能抵住血阵的反噬力?” 老人家讶然的看着巫王:“老臣没试过,只怕很凶险。” 巫王默了许久,道:“换血之前,都需要做什么准备,你给孤仔细说说。” 太祝令暗暗心惊,巫王这话的深意,是要自己上阵了?他暗暗抹了把冷汗,若是出了差池,那他可就是巫国的罪人了。 午后,雪下得更大。九辰坐在采绿湖中的凉亭里一边吹风,一边等晏婴。 不多时,回廊那边,却是走来一个青袍小内侍,恭敬的行至九辰跟前,禀道:“奴才奉王上之令,请殿下去明华台一趟。” 九辰拧眉:“你如何知道我在此处?” 那小内侍不慌不忙的一笑:“是晏总管告诉奴才的。晏总管本来要亲自过来,刚刚又被王上派去了芷芜苑,实在抽不开身。” 巫王此刻找他,必是为了换血之事罢?九辰暗暗冷笑一声,便起身抖落衣袍上沾的雪花,道:“前面引路。” 走出回廊,小内侍连忙撑起手里的青布罗伞,欲替九辰挡雪。九辰却道:“不必了。”只顾越过他,走进了满天飞雪之中。 世子不愿躲在伞里,这小内侍更不敢撑伞了,他连忙讪讪合起伞,疾步跟了上去。 明华台地下铺了火龙,即使冬天,也温暖沁人。九辰进殿之后,见殿内空荡荡的,并不见巫王身影,便拧眉问:“王上在何处?” 另有一名小内侍端来了热茶,禀道:“这是王上特意命膳房给殿下煮的枣茶。殿下先祛祛寒,王上马上救过来。” 九辰冷眼扫过那碗热气腾腾的枣茶,嘴角一扬,笑意更加冰冷。他的父王,又是为了换血之事,才刻意“笼络”他吧。 九辰从昨夜开始发烧,确实有些口干舌燥,喉咙里更是火烧火燎的痛。他撩袍在长案后坐下,端起那碗枣茶,亲抿一口,一股甘甜流入喉间,确实很舒服。 两名内侍见世子喝下茶水,对视一眼,互相递了个眼色,一名内侍便悄悄退出殿外。 困倦感一波接着一波的袭来,九辰揉着额角,感觉脑袋越来越沉,头疼的症状似乎减轻了许多。 那碗枣茶连同整个案面,都重叠着晃动起来,渐渐模糊。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九辰悚然一惊,欲扶案起身,才发现手足发软,提不起一丝力气。 两侧槅扇之后,黑压压冲出一片黑甲将士,将殿中的少年团团包围起来。 九辰按着额角,极力维持清醒,黑眸一凛,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方才带九辰过来的那名内侍,分开众人,阴阳怪气的笑道:“殿下见谅。子彦公子危在旦夕,急需换血之人。王上也是怕殿下反抗,不肯配合救人,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语罢,他大手一挥,尖声道:“还愣着干什么,立刻送殿下去太祝令那儿,入血阵换血。” 九辰内力尽失,连袖中暗箭都扳不动,哪里是这些铁卫的对手,只能任由他们摆布,唯独一双黑眸,寒得渗人。 临近傍晚时,巫王正在殿中批阅几份紧急的朱简,晏婴发足狂奔至殿中,也顾不得行礼,便急得眼睛泛起泪花,道:“王上,那血阵毕竟有反噬力,好歹让殿下喝了药再进血阵不迟啊。” 巫王遽然一惊,直接摔了手中朱笔,扶案而起,厉声叱问:“你胡说什么?!孤何时让世子进血阵了?” “啊?” 晏婴顿时跌落在地,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时间,面白如纸。 ------------ 145.第 145 章 换血之法,是巫族失传已久的解毒方法。 施法者首先要沐浴焚香,祷告天地神灵,得到肯定的指示之后才能布阵换血。 由于子彦情况危急,随时可能毙命,太祝令便省了祷告这一环节。大约是因为天地间的神灵们都很忙,他通常要祷告一日一夜才能得到某位的答复。 祭殿之中,点着九九八十一根明烛,通明如昼。两个昏迷的少年躺在巨大的圆形血阵之中,相距不到两米。第一根血红色的丝线,从左侧白衣少年的左腕里穿入,并由右侧黑衣少年的左腕间穿出,将两具身体连接在一起。第二根红线,则从黑衣少年的右腕穿入,从白衣少年的右腕穿出。红线的两端,皆被种进两人的手臂之中。 这是巫族特有的“血线”,专门用来引血。黑衣少年的左胸处,还插着一柄匕首,无柄,刃部薄如蝉翼,名为“药匕”,由巫族奇药淬炼而成,专克血液之毒。 药匕和血线的端头相连。换血时,先通过第一根血线,把白衣少年体内的毒血引到黑衣少年体内,经过药匕解毒之后,再通过第二根血线,把干净的血引回白衣少年体内,整个过程需耗时一夜才能完成。 巫王龙体贵重,身系一国安危,确实不该轻易涉险,由世子来换血倒也合情合理。九辰重伤未愈,还发着低烧,内力也很薄弱,太祝令对他的身体状况不太满意。不过,身为太医令的景衡检查之后,却道无妨,又给九辰连灌了三碗汤药,太祝令这才敢放心的把九辰放入血阵。 祭殿外,巫后端静的站着,雪容泛白,凤目清冷决绝,死死的盯着紧闭的殿门。刚从昏厥中醒来的云妃,听说换血之事,来不及梳妆,便由珊瑚扶着,急急赶来祭殿这边。 见巫后素面朝天,簪环未戴,只披着件单薄的淡青蜀丝披风站在殿外,云妃立刻奔过去,扑倒在巫后跟前,含泪感激:“王后深恩,臣妾无以为报。日后,王后但有吩咐,臣妾做牛做马、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巫后冷冷挑起眼尾,看也不看云妃一眼,凤目中隐有嫉恨。 远处,乍然响起内侍尖细的嗓音:“王上驾到。”隔着凄冷暮色,隐约可见一个威严身影,正大步流星的朝祭殿走来。 云妃正焦灼不安的盯着殿门,一双素手,已轻轻将她扶了起来。 “妹妹此言差矣。”巫后瞬间换了张端静面孔,不由分说的扶起云妃,自己反而悄悄拭掉面上泪痕,对着云妃缓缓跪下,满腔都是苦涩:“本宫还要指望妹妹怜悯,给本宫一条活路。彦儿是个孝顺乖巧的好孩子,本宫喜欢还来不及,怎会下毒去害他?今日,本宫让子沂为彦儿换血清毒,就是要向王上和妹妹证明本宫的清白。” 云妃大惊失色,忙用力去扶巫后起来,怎奈巫后是铁了心要在她面前展示这认罪的诚意,任她如何用力,巫后都不肯起身。 巫王已带着晏婴阔步走至殿前,见巫后屈尊降贵跪在云妃跟前,泪痕犹在,形容凄惨,心头便抑制不住的泛起一阵厌恶。 巫后似刚反应过来巫王驾到,忙转身行礼:“臣妾见过王上。” “没有孤的命令,谁准你擅自做主将世子放入血阵?!” 巫王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幽深的墨眸,凌厉如刀,寒得渗人,直接飞起一脚将她踢开,朝祭殿走去。 巫后大惊,顾不得疼痛,便爬过去抱住巫王双腿,凄声道:“太祝令正在施法,王上万万不能进去!” 巫王哪里肯听她的话,用力一踢,将腿从她怀里拔出来,沉声吩咐晏婴:“开门!” “老奴遵命!”晏婴早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听了巫王吩咐,捋起袖子便要推开殿门,只盼着一切还来得及。 云妃愣愣的看着眼前情景,不知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景衡恰好从殿里出来,险些与晏婴撞了个满怀。见巫王要进去,景衡忙阻止道:“血阵已经启动,王上若贸然进去,只怕会惊扰了太祝令施法,后果不堪设想。臣斗胆恳求王上,在殿外耐心等候。” 晏婴急得团团转,不停的踮着脚往殿里看,可惜,除了憧憧烛火,他什么也看不见。不等巫王开口,便迫不及待的问:“那殿下情况如何?经得起那血阵的反噬么?” 景衡道:“晏公放心。入阵前,我已经给殿下服用了安神凝气的汤药,不会有大碍的。” 听景衡这么说,不仅晏婴,连巫王也稍稍松了口气。毕竟,子彦随时有性命之危,若能在不伤害换血之人的情况下,顺利解了子彦体内的夭黛之毒,倒也是好事一桩。 祭殿内,太祝令闭目端坐在血阵之上,口中念念有词,手里一柄长剑,泛着血色光芒。连接着两个少年的第一根血线中,鲜血缓缓流动,子彦体内的毒血,正沿着血线流入九辰的体内。 九辰胸口插的那把血匕,遇到毒血,红光大盛,开始发挥清毒的作用。那血匕距心口只有一寸,红光一起,九辰立刻痛苦的挣扎起来,五官因极度的痛楚而微微扭曲。可惜,他手脚皆被铁环紧紧扣在血阵里,任如何挣扎,也无法撼动那血匕分毫。 殿外,巫王、巫后和景衡等人正焦灼的等着,一个青袍内侍,忽然跌跌撞撞的奔至祭殿前,跪到巫王面前,抽泣着禀道:“王上!大事不好了!文时侯掉进了采绿湖里,生死未卜!” 巫王大惊,厉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内侍哭得上次不接下气,也不知是吓得还是慌得:“侯爷说要去湖底给王上采寒疾草,奴才们怎么拦也拦不住。侯爷在腰间拴了根绳子,让奴才们在岸边拉着,以防落水。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拿绳子突然断了,奴才们在岸上喊了许久,侯爷都没应声。” “混账!” 巫王低吼一声,听得心惊肉跳。此事来得猝不及防,那采绿湖极深极冷,子玉又不识水性,万一出了意外,他要如何同商王兄交代! 巫王不敢深想下去,立刻吩咐晏婴:“你去传孤的口谕,让独孤信以最快的速度到采绿湖救人!” “老奴遵命。”事态紧急,晏婴只得赶紧应命,可眼睛依旧忍不住往祭殿方向望了一眼。巫王何尝不知他的心思,便冷着脸,半嘲半讽道:“有王后和景老在,定会保世子平安。” 语罢,他也望了眼祭殿,便急急朝采绿湖方向赶去了。 巫后嘴角滑出一抹冷笑,待巫王离去后,她和景衡使了个眼色,便道:“本宫实在放心不下世子,可否站在阵外远远瞧一眼?” 云妃见状,急忙握住巫后手臂,婉柔劝道:“姐姐,景老方才说了,若擅自进去,会打扰太祝令施法,咱们还是在外面等着罢。” 巫后一把甩开她手臂,凤目凌厉:“本宫要做什么,哪里轮得到你置喙!本宫的儿子在里面受罪,你自然不懂本宫的苦楚!” 云妃没先到巫后态度反转的这么快,她本就心怀愧疚,听巫后这么说,愈加过意不去。 祭殿内,随着越来越多的毒血沿着血线流入九辰体内,太祝令手中长剑一转,念了声“开”,便启动第二根血线,准备让干净的血沿着这根血线重新流回子彦体内。 这个过程跟启动第一根血线类似,只要血线一开,血便会从九辰手腕间流出去,沿着血线回流至子彦体内。 可出乎太祝令意料的是,他念完口诀之后,第二根血线虽然开了,可九辰体内的血,并未顺着血线流回去。太祝令只能又加了重口诀,九辰痛苦的皱起眉毛,手腕间,依旧没有血流出来。 这下,太祝令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年轻时,曾多次用这方法替人解毒,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莫非,如今他年老体衰,念个口诀,威力也大不如前了么?太祝令只能又加了一层口诀,默默祈祷这血赶紧流出来。 三重口诀加身,九辰只觉全身骨头都要被撕裂,胸口那柄血刃,也剧烈的震动起来。一声惨烈的呻|吟声,破喉而出,那少年猛然挺直身体,又猛然坠落地面。 “噗!” 一口浓稠的血,从太祝令口中喷出。太祝令陡然睁开双目,手中长剑砰然坠地。若血阵半途合住,只怕阵中的两个少年都要没命。太祝令大喝一声,将长剑插入地面,念诀稳住血阵。 血,依旧没有流出来。太祝令惊讶的发现,九辰的手腕间,有淡青色的光芒,时隐时现。难道,是这道青光阻住了血线么?太祝令惊疑不定的起身,走到血阵之中,俯身查看。 一个青木状的淡绿色图案,呈半透明状,浮在九辰的右腕间。一根根绿丝如细枝般,从青木中散出,紧紧缠住了血线。 “这……这是青木图腾?!” 太祝令惊得跌落在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九辰:“难道,他才是――” 话音未落,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从他颈间穿过,带出一道血雾。年迈的太祝令来不及惊呼,便气绝倒地。 巫后站在后面,手里还握着那柄滴血的匕首。景衡随后赶来,见状惊呼,痛心道:“王后这是做什么!” 巫后目光狠厉决绝,颤声道:“他知道了那个秘密……” 景衡大惊,低头间,也看到了九辰手腕间的那个淡青色图案,面色唰的惨白:“这是――”后面的话,他已然不敢说出来。 巫后冷冷挑起嘴角,捉起匕首,就要刺向九辰腕间。景衡暗骂了一声“疯子”,眼疾手快的攥住她的手,急道:“王后不能这么做,他会没命的!” “你难道没看见吗,有这图腾在,凤神之血,就没办法流到彦儿体内!”巫后用力挣扎,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阻止本宫的好事!” 景衡目露痛楚:“臣做过太多错事,不能再害一条无辜的性命了。”说罢,他似下了决心,手中银光一闪,巫后便晕了过去。 祭殿外,云妃见巫后进去,心中莫名有些不安。她正焦灼的张望着,身后忽然有人唤了声:“云妃娘娘。” 云妃一惊,回过头,只见一个素衣少女,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幽冷的夜色中,正是幽兰。 子彦和幽兰定下婚约已有两年,幽兰却从未主动探望过云妃。两年来,这还是云妃私下里第一次见到幽兰,她只当幽兰是来看子彦的,便道:“不用担心,太祝令正在施法,彦儿会没事的。” 幽兰听完,什么也没说,只是客气的点头为礼,竟是举步朝祭殿里走去。云妃一惊,急道:“你不能进去。”可那素女少女置若罔闻,步履如风,瞬间便闪入了殿内。 珊瑚见状,忍不住道:“娘娘,这王后只关心世子安危,万一出点什么事,恐怕不会顾及子彦公子性命。娘娘不如也进去看看罢!” 云妃觉得珊瑚说得有理,点了点头,也急忙朝祭殿内走去。 殿内的景象,的确险些吓得云妃晕过去。太祝令已横死在血阵中,巫后也昏厥了过去,景衡正将巫后扶到椅子里坐下,查看她情况。 两个少年,依旧闭目躺在血阵里。云妃立刻扑到子彦身边,见他双目紧闭,唇间一点血色都没有,不由惊慌起来。 最让云妃惊讶的是幽兰。此刻,那素衣少女,正静静的半跪在九辰身边,用力的拔着那少年左胸里的血匕。 由于那血匕无柄,握匕的那只玉手,已被割得鲜血直流,可幽兰却毫无知觉般,依旧在灌注全力拔着,清眸异常决绝。 ------------ 146.第 146 章 那血匕似是被某种力量吸引着,越是向外拔,它往下插得越深。 幽兰眼睁睁的看着那柄血匕又往九辰胸口没入了一寸,水眸惊得失色,便听景衡在她背后疾呼:“公主快住手!这血匕乃是血阵阵眼所在,强行拔出,会要了殿下性命的!” 幽兰悚然松开那把血匕,见九辰被折磨得愈加痛苦,沉眸盯着那两根血线看了片刻,倏然起身,一道寒光闪过,掌中弯刀已斩向第一根血线。 “不可!” 惊呼声中,一个柔弱的身影,已倾身扑了过来,堪堪挡在那素衣少女刀前,哀求道:“公主不能破坏血阵,否则,彦儿会没命的!” 幽兰冰眸一沉,冷冷道:“子彦公子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便不是命么?娘娘难道没看见,这血阵处处透着古怪,世子殿下体内的血根本流不出去。若让血阵继续下去,不仅殿下会血管爆裂而死,子彦公子也会血尽而亡!” 说完,她也不顾云妃惊愣之色,直接挥刀斩断了第一根血线。血线一断,九辰痛苦的嘶吼一声,积攒在他体内的血再不受控制,沿着血匕喷薄而出,溅得满地都是。 幽兰素白衣裙,染满斑斑点点的血迹,她深吸一口气,屏息片刻,又挥刀斩断了第二根血线。云妃阻止不及,无助的看向景衡,景衡叹了一声,悲萦于胸,道:“公主所言不虚。” 云妃顿时面如死灰,哀声道:“太祝令暴毙,谁还能救彦儿?!” 景衡目光决然:“臣会另想他法,就算豁出老命,也会尽力保住公子的性命。” 幽兰唰得收起弯刀,闻言,眉尖一挑,道:“娘娘也听到了,即使此法不通,子彦公子还有其他转机。可若为了救子彦公子,而置旁人性命于不顾,未免太过自私!” 说完,她也不管景衡和云妃惊讶的目光,重新跪到那黑袍少年身边,徒手握住血匕,想要拔出来为他消除痛苦。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子彦不仅没能成功解毒,还失血过多,情况更加危急。 云妃至此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幽兰心中所系之人,并非子彦,而是……!难怪这两年间,幽兰对她和子彦的态度都异常冷淡疏离。她本以为,是巫后的原因,幽兰才有所忌惮,如今看来,却是另有内情了。 当真是……冤孽…… 云妃拭干泪水,由珊瑚扶着起身,冲着景衡郑重施了一礼,恳求道:“彦儿命悬一线,还请景馆主施以援手。” 景衡过去摸了摸子彦脉息,的确是命如游丝,也不敢再耽搁,先命人把巫后送回章台宫休息,才和云妃一起,将子彦带回杏林馆医治。 云妃走到殿门口时,才忽然想起来问:“太祝令为何会突然毙命?” 景衡自然不敢说出真相,只含糊道:“大约是受了血阵的反噬之力。臣和王后进来时,太祝令已然暴死,王后直接吓得昏厥了过去。” 云妃心系子彦安危,便也没有再深问,只不过离开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太祝令颈下的那摊血迹,心下恻然。 空旷冰冷的祭殿里,除了横尸阵中的太祝令,便只剩下了九辰和幽兰。 因为血阵反噬之力,那柄血匕已穿透九辰胸口,插进了地面,想要拔出来并不容易,稍有不慎,就可能弄巧成拙。幽兰害怕伤了九辰,不敢太用力,试了几次,直到双手已涂满鲜血,仍然没有撼动那血匕分毫。 “呃——” 昏迷中,九辰饱受折磨,惨白的指节陡然攥紧铁环,身体剧烈的抽搐起来。这血匕和血线一样,都是引血之物。血线一断,越来越多的血,开始顺着血匕流出。 这已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痛苦,若斩断铁环,九辰癫狂之中极可能被血匕所伤。幽兰望着自己满身满手的鲜血,一颗心砰砰直跳,遍体生寒。 九辰感觉很冷,仿佛身置冰窟,四肢百骸都要被冰刀无情的割碎,心脉和五脏六腑间,无数冰针四处游移,刺入脉间,撕扯着他每一根神经。 他知道,刺心草又开始发作了,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凶猛。内力尽失,他毫无力量来对抗这种痛苦,喉间也如干砺的砂纸般,发不出一点声音。 血,一点点从体内流失,身体也渐渐冰冷下去。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他曾无数次在生死之间挣扎,品尝最多的,便是这种滋味。 浑浑噩噩间,有温暖的液体,一滴滴,流进他唇齿间,如世间最甜美的甘露,滋润着他干裂苍白的双唇,和火烧火燎的喉间。九辰用力的吮吸着,缓缓张开了沉重黏湿的眼睛,想看看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究竟是谁?哪怕是一眼也好…… 映入眸底的,是一张清幽如兰的面庞。一身素衣的少女,正半跪在地上,将染血的手递到他唇边,用自己的血喂养他。 见那少年终于醒来,素衣少女清眸深处,乍然亮起一道光华。九辰费力的张开嘴巴,半晌,吐出几个低哑的音节:“用力……拔掉……它……” 幽兰只他指的是那把血匕,顿时脸色发白,声音微微颤抖:“我有些害怕。” 九辰偏过头,紧紧咬唇挨过一阵绞痛,才紧抿起嘴角,黑眸泛寒的盯着胸口那把血匕,喘息道:“不要怕……闭上眼睛……再拔……” 短短一句话,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整个人也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苍白的面上,各处都在淌流着冷汗。 幽兰心里明白,再犹豫下去,血尽而亡的便是九辰了。她如以往一般,在干大事之前,先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长长底气,等心跳平稳一些,才敢伸出染血的双手,重新握上那柄血匕,缓缓闭上眼睛。 九辰也轻轻闭上了眼睛,俊美的五官,虽被折磨得扭曲,依旧微微扬起嘴角,轻笑了一声。 幽兰顿时又紧张了起来,恼道:“不许再笑。” 那少年立刻又笑了一声。 幽兰愈加气恼:“你再笑,当心我失手捅死你。” “……” 话虽这么说,幽兰紧绷的心弦,倒是微微松了些。她又深吸了一口气,抿紧唇角,双手灌注全力,用力一拔—— 闷哼声中,一道温热的血柱,喷溅而出,直接溅了她一脸。 九辰只觉全身骨头皆被撕裂,血匕离身的一瞬,他身体被带的猛然弹起,又重重坠落于地。 幽兰握着血匕,雪容惨白,手足冰凉,身体剧烈的颤抖着。许久,她才敢睁开眼睛,见九辰已彻底昏迷过去,胸口极轻极轻的起伏着,眼眶一热,霎时间泪流满面,手中血匕也砰然坠地。 殿外,大雪依旧在肆虐,天地之间,唯有苍茫的白色。 幽兰替九辰止完血,见他额头滚烫,身体不停的发抖,不敢再耽搁,便用弯刀斩断血阵中的铁环,扶起他艰难的朝祭殿外走去。 玉阶很滑,短短一段路,两人已摔倒两次,留下一长串血印子。好不容易走下玉阶,昏迷中的九辰,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仰首望着漫天落雪,黑眸里,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凉薄。 “我想看会儿雪。” 许久,那少年嘶哑着声音道。 只有下雪的时候,这座巫王宫看起来才没有那么冰冷。 “好。” 幽兰静静一笑,素色衣裙随风飘扬,清眸里满是柔色。 说罢,她轻轻伸出双臂,抱住了对面的少年,为他驱走寒意。 九辰身体蓦然一僵,彻骨冰冷中,一股暖意袭入怀中,令他猝不及防。 这一刻,往事如梦,恩仇了去,苍茫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紧贴在一起,相互依偎,相互取暖。 直到三更鼓响,祭殿之前,快被冻成雪人的九辰和幽兰才同时惊醒过来。 两人相视而笑,幽兰道:“我们该去杏林馆了。” 九辰嘴角一扬,却道:“不去那里,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雪中的兰台,早已辨不出原来模样,唯独两池池水,依旧泛着幽冷的光泽。 两人并肩坐在水池边上,九辰默了许久,忽问:“他……怎么样了?” 幽兰知他所指,轻道:“血阵失败,景馆主已将他带回杏林馆救治。” 她忍不住奚落:“殿下自身难保,倒还有时间去管别人。” 九辰喉间溢满苦涩,依旧仰首望着飞雪,道:“从七岁起,我便把他当做生命里唯一的光明。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没有勇气长大。” “我……明白。” 幽兰触动心事,凝眸盯着搁在膝上的那把弯刀,道:“大约,就像我和阿云在幽掖庭相依为命的日子一样罢,若无阿云,我可能也没勇气活下来。” 她无端忆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幽丽的容颜,瞬间煞白如雪,身体也控制不住的颤了颤。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握住她同样冰冷的手,渐渐生出一点暖意。幽兰讶然抬眸,便见九辰正看着她,笑道:“本以为,我已经是这九州之中最寒碜的世子,没想到,还有你这么一个寒碜的公主。” 幽兰水眸一弯:“既然我们都这么寒碜,日后,就不要再相互恭维了。我母亲喜欢唤我阿幽,以后,殿下就不必再以公主称我,直接叫我「阿幽」就行。” “阿幽?” 九辰咀嚼着这个名字,嘴角轻扬:“是个好名字。” “那日后,我又该如何称呼殿下,才不显得恭维?” 九辰默了默,道:“叫我九辰便是。” 幽兰甚是自觉的心领神会:“那就唤作「阿辰」罢。” “阿辰,阿辰,阿辰……” 她仿佛发现了极有趣的事,一遍遍的故意在那少年耳边唤着。 九辰:“……” 幽兰不再逗他,极自然的挽住他手臂,道:“那你告诉我,九辰,到底是什么意思?” “九辰的意思,就是九天星辰……巫国的王宫,总是黑沉沉的,除了那一天,那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最美丽的夜晚。” “哪一天?” “忘了。” 幽兰也不深问,只随着他的目光,仰望着漫天飞雪,水眸间,缓缓漾起一道涟漪。 两人就这么默默的坐着,东方初白时,九辰从怀中取出那块青色环珮,递到幽兰面前,道:“此物我归还了两次,都没有成功。这一次,请你收下。” 幽兰没有接,展眸,认真的看着那少年清亮的黑眸:“如果,我想办法毁掉那个婚约,你愿意一辈子收着它么?” 九辰一怔,偏过头,骤然低咳了一阵,用力咽下喉头腥甜,轻笑道:“我寿数无多,只怕会让它成为无主之人。” 少女眸间缓缓溢出水色:“他住在我的心里,与我同寿。” ------------ 147.第 147 章 墨月殿 青渊扶着南宫紫衣靠在榻边,温声道:“这段时日,雪冥教务多得令人头疼,倒是难得能这样安安静静的陪你说些话。” 南宫紫衣唇色依旧有些苍白,闻言只是浅浅一笑,道:“金部之事,可有结果?” 青渊点头,道:“有了秋长予,余下之事,便容易得多了。我现在唯一忧心的,便是南宫麟。” 南宫紫衣微微变色,道:“他……没有死……对吗?” 青渊斟酌片刻,道:“此事,我并不敢下定论,但一日寻不到南宫麟的尸体,便一日不能下定论,即便是粉身碎骨,也该有蛛丝马迹可寻。而且,据木云的消息,上官家父子及长乐帮的丁长洲与刘三刀也极有可能逃脱了,目前,变数尚多。” 南宫紫衣一时心绪复杂,尤其是听到南宫麟可能还活着的消息之时,竟也暗自舒了一口气。也许,血缘的羁绊,始终是无法割裂的东西,南宫紫衣痛苦闭目,不知究竟当如何判定这些是是非非。 青渊了然,道:“这些事,不说也罢。方才我看到了轩儿,急匆匆跑了出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南宫紫衣露出一抹无奈,道:“轩儿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总是一阵风一阵火的,急惊风一般,碰上我们这样的慢郎中,哪里追得上他那些心思?不过,我总觉得,轩儿心里藏着心事,只是不说罢了。 ” 青渊轻叹,道:“自从回来之后,他整日在百草园里缠着鬼医,说要学习医术。我看,只怕也没这么简单,轩儿那样的性子,若是想学这些东西,早就不是他了。只不过,这段时日,我也着实没有时间管他。” 南宫紫衣点头,道:“今日,轩儿带了炼制好的血灵珠过来,轩儿运功助我化解离别蛊,我感觉好多了。” 青渊蹙眉,道:“血灵珠?” 南宫紫衣道:“有什么问题么?” 青渊摇头,安慰道:“无事,如果真的能解离别蛊,再好不过。我只是担心,贸然用血灵珠,你的身体吃不消。” 南宫紫衣笑道:“你何时也这般瞻前顾后,关于血灵珠的记载,我也曾在书中见过。更何况,这是出于鬼医之手,不会有问题的。只可惜,我身份尴尬,无法亲自看着轩儿成亲。” 青渊黯然,伸手揽住南宫紫衣,道:“紫衣,再给我一点时间。” 三月初八,雪冥宾客云集,张灯结彩,盛况非常。 武林中人本就不拘泥于俗礼,因而,冰火教主滞留雪冥,两教合于一处举办亲事,倒也省去很多麻烦。 冰火与雪冥联姻,与魔界而言,意义非凡,各教均是备了重礼,纷纷从各处赶来。 按照约定,南宫紫衣让冷烟将暮颜带到了墨月殿,作为出嫁之处。 看着菱花镜中少女的娇美容颜,南宫紫衣含笑道:“丫头,今日,我特地请了一位重要的人,来替你梳发。” 暮颜明眸微动,道:“重要的人?我认识吗?” 南宫紫衣但笑不语,轻轻指着身后。 暮颜并未转身,只是透过菱花镜,怔怔望着由屏风之后步出的青衣女子,刹那间,泪眼迷蒙。 青月颤抖得拿起菱镜旁的木梳,划过暮颜如瀑青丝,泪水顺着面颊流下,却依旧带着笑意,秋目剪剪,轻轻哼唱着那首《梳头歌》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 暮颜终是忍不住,扑到青月怀里,放声大哭。 长钟三鸣,吉时已到。 楚羽亲自到墨月殿接了暮颜,冷烟带着其余侍婢紧随其后。 婚礼在昔时祭坛之上举行,以示郑重。 文箫已然陪着云轩在阶下等候,楚羽示意诸人止步,亲自将暮颜的手交到云轩手中。 十指相交,两人掌心俱是冰凉。 两只紫色蝴蝶由远处飞了过来,穿过梅林,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鸢尾花香,缠绕在云轩与暮颜十指之间。 暮颜悄然开口,道:“它们是从哪里飞过来的?” “是……娘亲……” 许久,云轩轻声道。 暮颜偏头一笑,便与云轩牵手步上祭坛。 青渊望着涉阶而上的两个孩子,嘴角含着淡淡笑意。 齐少均则击掌一声,道:“辰儿,将东西奉上。” 人群之中,一蓝衣青年,捧着一副剑匣,缓缓步出,而后单膝跪地,奉与齐少均。 青渊看到此物,蓦地拧眉。 云轩眸子闪过寒光,道:“颜儿,这副剑匣,此刻不应该在你的嫁妆之中么?还有……北辰哥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暮颜亦是变色,缓缓挣开云轩的手,行至齐少均跟前,道:“爹爹,此物既是……颜儿的嫁妆,交给颜儿保管可好?” 齐少均面若春风,宠溺的笑道:“我齐少均的掌上明珠,自然要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嫁妆,今日,如不让大家开开眼界,怎能使天下人知我爱女之心。”语罢,伸手便要接过剑匣。 暮颜不着痕迹的挡开齐少均的手,向地上的蓝衣青年道:“辰哥哥,将剑匣给我,你今日,不是特地来给颜儿送礼物么?” 北辰没有动。 齐少均笑呵呵的握住暮颜的手,道:“颜儿,休要胡闹,吉时可要过了。” 暮颜心中满是绝望,齐少均已然接过剑匣,一派悠然,向众人道:“少钧相信,此物,大家都有所耳闻,百余年前,紫川出世,铸剑炉崩塌,青鹿崖掌门麋鹿子收集熔炉碎片,铸成剑匣,与紫川剑同气连根,助魔剑威力。少钧手中剑匣,便是那古剑匣‘剑舞红袖’,而匣中 之剑,便是魔剑紫川的一半,今日,少钧将此物送给我的宝贝女儿做嫁妆,诸位做个见证。”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青渊放下手中茶盏,道:“齐教主,雪冥与紫川,纠葛甚深,此物贵重,雪冥承受不起。” 齐少均哈哈一笑,道:“青渊兄真是爱开玩笑,轩儿这孩子因着这一半紫川在我手中,一直对少钧耿耿于怀,恨不得将少钧千刀万剐。如今,紫川剑两代主人皆在这雪冥之中,少钧物归原主,再合适不过。” “乖灵犀,听这老家伙的意思,那妖女也在雪冥哦。”霓裳指尖绕着一缕青丝,冲灵犀抛了个媚眼。 灵犀抱臂,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道:“别的事我不管,可如果有人敢跟教主过不去,我第一个跟他过不去。” 霓裳眼睛一眯,道:“当年,我独上青鹿崖,将那些臭牛鼻子杀了个精光,也没能找到剑匣,原来,是被这老狐狸给抢去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灵犀扫视一圈,嘿嘿一笑,道:“疯女人,你看看,这四周,有多少只眼睛在盯着那剑匣,教主若是收了这礼,只怕立刻便会有一场恶战,齐少均这个老狐狸,还真是兵行险招。” 霓裳勾唇,道:“的确高明,教主不接,他故意说出紫川剑主之事,明摆着要将那些乌合之众引到雪冥。” 青渊冷冷扫视一圈,眼看着各教眼中难以掩盖的贪婪与欲望,以及隐隐剑拔弩张之势,沉声道:“轩儿,既然是你齐伯伯的礼物,你便替颜儿接过来罢。” 云轩点头,上前几步,正要从齐少均手中接过剑匣。原本跪在地上的北辰却猛然起身,高声道:“轩儿,不能接!” 云轩手一顿,北辰颤抖着身子,道:“今日,便是传说中百年难遇的极阴之日。” 齐少均脸色铁青,一掌推出,直接将北辰打飞了出去。 “北辰哥哥!” “辰哥哥!” 正此时,一道黑影,凌空而出,接住北辰,落于石阶之上,唤了声:“辰儿。” “师父……”北辰吐出一口黑血,倒在厉清风怀里,眼眶泛红,道:“辰儿无颜再面对师父。” 厉清风缓缓摇头,抱起北辰,道:“辰儿,不要说话,师父带你回去。” 青渊看了眼一侧的羲和,道:“若有变故,按计划行事。” 羲和会意,道:“属下明白。” 齐少均执起剑匣,凌空而起,飞到祭坛上方断崖之上。 身着白袍,手执大刀的死士由四面八方涌进祭坛,护在齐少均八方,杀气重重。 暮颜失声,道:“是无涯师父手下的十八杀。” 齐少均哈哈大笑,展袖迎风,道:“诸位听清楚了,今日,只要你们愿意与少钧合作,共同对付雪冥,这副剑匣,连同魔剑紫川,少钧拱手想让。” 各教闻言,再无所顾忌,纷纷取出武器,将雪冥诸人围在中央。 霓裳语气慵懒,道:“一群鼠辈,真是自寻死路。” 话音未落,一道又一道红绫已然自她袖中飘出,灵蛇游走般穿地而过,缠着一圈试图进攻的人。 在众人惊愕的眼神里,霓裳绝艳一笑,手化为爪,蓦然运力,那些被缠住的人,瞬间骨肉碎裂,五脏巨废。自此,各方教众终信霓裳“罗刹”之名。 “怎么?还有人要比划比划么?”霓裳一笑,魅惑倾城。 众人均有惧意,一时僵持不下。 灵犀大感无趣,道:“真是鼠辈!” 齐少均却是缓缓打开剑匣,取出其中短剑,反复打量,道:“朴实无华,剑气蕴于薄刃之间,当真绝世名剑。” 云轩胸前悬着的紫水晶忽然闪起光芒,同一时间,齐少均手中紫川破鞘而出,慢慢浮于半空,剑刃之上,散发出紫色光芒。 青渊变色,指间弹出气剑,击向空中的紫川,然而,不过片刻,道道气剑便被剑身吸纳,消散无踪。 紫水晶光芒更盛,云轩清晰的感觉到体内的真气正在被源源不断的吸走,渐渐有些眩晕。 青渊闪身,抓住云轩手腕,将内力导向云轩,而后睨了眼霓裳与灵犀,道:“若是他们近前半步,你们的部主,便不用做了。” 霓裳与灵犀对视一眼,肃然道:“属下领命。” 云轩依靠青渊传来的内力,勉强撑着可以站稳,便听青渊声音低沉冷厉道:“轩儿,你是剑主,要学着控制紫川,而不是让紫川控制你。现在听我的命令,立刻运习无冥心法,我念,你做。其余的事,不必顾忌。” ------------ 148.第 148 章 巫王心乱如麻的回到垂文殿,立刻吩咐晏婴:“你拿着黑玉令,亲自去诏狱一趟。向徐暮传孤的口谕,若无孤的命令,严禁任何人出入诏狱。” 晏婴躬身应下,小心翼翼的问道:“那殿下――” 话未说完,便被一声暴喝打断: “今日他敢击杀铁卫、对孤如此出言不逊,来日,只怕弑君也不在话下罢!” 巫王冷冷一笑,双目血红,面色铁青,咬牙恨恨道。 这一路从兰台回来,那块挂在刀刃上的皮肉,滴流着血,如梦魇一般,始终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令他止不住的心悸。 晏婴见巫王如此反应,生怕再火上浇油,不敢再多言半句。他也没料到,向来冷静理智的九辰,就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想必,跟那个血阵有关罢。 他虽未亲眼见到那个血阵,可出事之后,趁着巫王给文时侯喂药的间隙,他曾偷偷到祭殿看了一眼。血阵中那柄血匕和那一大摊冰冷的血令他心惊肉跳。 据戍卫营勘验,暴毙而亡的太祝令颈间,有一道致命伤口,从喉结刺入,贯穿整个脖颈,尺寸大小,正好和那柄血匕的尺寸一致。那把引血匕制式独特,比普通匕首的刃面要宽,本是插在世子胸口,清除血毒。 除了血阵里的世子和子彦,进过祭殿的,只有巫后、景衡和云妃,子彦命悬一线,不可能杀人,其余三人更不可能。世子无故失踪,现场又留下来那把血匕和太祝令的尸体,自然成了最大的嫌疑人。巫王大怒,这才命铁卫缉拿世子入诏狱,却没想到,竟会酿成如此惨祸。 晏婴心中七上八下,他自然不相信九辰会杀人,可他最担心的就是那血阵令九辰迷失心智、失手杀人。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他仔细收好黑玉令,正欲转身朝殿外走去,忽听后面传来巫王疲倦低沉的声音:“让徐暮悄悄找个医官,给世子看看伤罢。” 晏婴一怔,几乎疑是听错,登时眼眶一热,躬身道:“老奴遵命。” 幽深阴冷的诏狱,长长的甬道,依旧黑漆漆的望不见尽头。一层尽头,最里面一排铁牢,和其余铁牢不同,除了一面铁栅,三面皆砌着黑石,专门用来关押身份尊贵的王孙公子。 一灯如豆,投在黑石壁上,泛着森冷光芒。 失血过多的黑袍少年,躺在一堆稻草上,额头滚烫,高烧不止,嘴唇干裂的吓人。幽兰又喂他喝了一些血,便也在旁边躺下,紧紧贴着身体抱住他,帮他取暖。 这铁牢三面砌石,本就阴冷,隔着一层稻草,几乎和躺在地面上没什么差别。幽兰躺了会儿,便觉寒气沿着稻草缝隙,直往骨子里钻,搅得全身关节都很不舒服。 九辰一直是时昏时醒的状态,即使昏迷,也剧咳不止。被幽兰的体温包裹了会儿,他神智渐渐清醒了些,便睁开眼睛,盯着黑黢黢的牢顶,有些厌恶的皱了皱眉毛。 他偏过头,极力忍住肺间的不适,低咳了一阵,咽下喉头腥甜,才若无其事的回过头,道:“这里黑漆漆的不见一丝光亮,倒和我梦里的情景有些像。” 幽兰往他身边靠了靠,闷声问:“梦里,是什么样的情景?” 九辰认真的想了想,道:“从小到大,我只反复做过一个奇怪的梦。在很深很深的水底,有一座古老的宫殿,那里面,沉睡者一个女子。无数薜荔女萝不停的从她的身体里滋长出来,一直蔓延到水面之上,化作青色的花朵。我虽然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可以感觉到,她,很美丽,很圣洁。那座宫殿,就像这铁牢一样,黑乎乎的。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恩,是有些奇怪。”幽兰抿嘴想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扑哧笑道:“我还做过更离谱的梦。我梦到,自己变成了玉皇大帝的坐骑,整日耀武扬威,欺凌弱小,天界所有神兽都要向我交保护费,日子过得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九辰用手垫着脑袋,嘴角含笑,津津有味的听着:“然后呢?” 幽兰颇是遗憾:“就在我爪子成功伸进太上老君炼丹炉的时候,被人一棒子打死了。” 九辰嘴角抽了抽:“打死你的人,可是一双怪眼,尖嘴猴腮?” 幽兰大惊,满是钦佩:“你怎么知道?” 九辰嘴角又抽了抽。 幽兰却不依不饶的问:“快告诉我,你怎么知道?” 九辰低咳两声:“大约,你和我一样,禁|书看太多了。” “……” 不多时,徐暮带着一名医官过来给九辰看病。 那医官摸着九辰脉象,脸色越来越凝,越来越重,手也跟着抖了抖,把完脉,竟生生出了一身的冷汗。 徐暮察觉出异样,急问:“殿下情况如何?” 那医官叹完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徐暮一脸黑线,抚额无语。 相比之下,九辰和幽兰倒显得淡然许多。 幽兰黯淡的笑了笑,提醒道:“劳烦大人先帮殿下包扎一下伤口罢。” 那医官看着眼前一对璧人,有些感慨的应下,便打开药箱,命徐暮打来一盆热水,仔细的帮九辰处理起心口处和手臂上这两道比较严重的伤口。血很快把盆里的水染红,徐暮命人换了三盆水,医官才堪堪处理完两处伤。 医官又给九辰后背的旧伤换了药,末了,忧心忡忡的道:“殿下失血过多,只靠药膳,成效太慢,须用至亲之血,以血补血才行。” 幽兰闻言,蹙眉问:“只能用至亲之血么?若是旁人的血呢?” 医官沉吟道:“旁人的血,终究要慢些,量也要翻倍。普通人一日取一碗血已是极限,哪里承受得起两碗?” 幽兰展颜而笑:“多一些希望,总是好的。” 九辰瞧出她心思,略一沉眸,对那医官道:“昔日,杏林馆的景馆主曾开过一副补血的方子,成效甚好,你记一下,依方取药便是。” 学医之人,都有些钻研精神,医官听得精神一振:“殿下请讲。” 九辰把配方一一念了出来,那医官认真记下,如获至宝,便喜滋滋的提着药箱走了。 幽兰疑虑未消,认真的盯着对面的少年,问:“那方子,真的能补血么?” 九辰甚是随意的挑起嘴角:“我这样寒碜的世子,从小就是靠那药方活命,怎会有假?” 可能是失血过多的原因,他变得格外懒,不一会儿功夫,又枕臂躺在了那片稻草上。 “明日,你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 那少年盯着黑漆漆的牢顶望了会儿,忽然冒出一句。 幽兰垂下头,没吭声。 九辰道:“你也是做将军的人,应该明白――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一起存活下去。” “我不放心你。” 许久,那少女闷声道。 九辰偏头看她,嘴角一扬:“放心,我不会自暴自弃。只要一想到这世上还有那么多有趣儿的地方没去过,那么多漂亮的姑娘没摸过,我怎么舍得死?” 幽兰瞪他一眼,眼睛微微发红。 九辰哈哈长笑,又止不住的低咳起来。 世子被关入诏狱后,宫中又开始盛传王后失宠的消息。 据说,巫后滴米不沾,滴水未进,大雪天,一直赤脚跪在垂文殿前请罪,模样十分凄惨。可巫王却连瞧都没瞧她一眼,还嫌她太失体统,有损巫国颜面,硬是命两个内侍直接将她拖回了章台宫。 王后如此境况,后宫妃嫔们便也很识趣的绕道而行,不再去章台宫打扰王后静养。倒是没心没肺的文时侯,危难时刻倒是显出几分古道热肠,亲自给巫后送去许多药膳,美其名曰“替世子尽孝,义不容辞。” 不过,巫后似乎不甚领情,还怒斥文时侯是过去看他们母子笑话的,故意揭她伤疤,直接扔了那些药材,将文时侯驱出了宫外。 文时侯孜孜不倦,又命人重新备好一份,送了过去。巫后凤目含怒,直勾勾的盯着那意态悠闲的紫袍少年,颤声问:“彦儿的解药,你究竟打算何时给我?” 巫子玉眸中划过一丝狡黠光芒:“王后莫怒。如今大计未成,若子彦公子醒来,只怕会坏了大事。” “你――”子彦的命攥在此人手中,巫后不敢真的跟他撕破脸,只哼道:“本宫记得,侯爷手中的黑玉令,能随意出入诏狱。” 巫子玉阴狠一笑:“巫启下了口谕,除了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诏狱。我手中这块黑玉令,只怕派不上用场。” 巫后微微锁眉,扬起下巴道:“你想让我帮你?” “不错。”巫子玉悠悠道:“若本侯没记错,看管诏狱的徐暮,是王后心腹之人。只要王后肯将凤令一借,那徐暮必然会助我一臂之力。” 巫后冷冷道:“侯爷打得好算盘。若事情败露,岂不是要查到本宫头上!” 巫子玉反唇讥道:“王后方才撺掇本侯用黑玉令,不也存了同样的心思么?” 见巫后果然沉了脸,巫子玉笑道:“王后放心。就算巫启查出来又怎样,别忘了,王后现在可是世子「生母」,怎么可能蓄意谋害自己的儿子?” 巫后忍了半晌,终是点头:“本宫答应你便是。” 巫子玉得意的道:“作为报答,本侯可以告诉王后一个重要情报。那个叫碧城的小内侍,似乎被子彦公子抓了起来,趁着公子未醒,王后要尽快下手才是。” 巫后陡然一惊。 次日一早,风王却是派使臣传来加急国书,天未明便飞进了垂文殿。 这封国书中,风王以弟自称,言辞恳切,直言幼女幽兰太过顽劣,竟一时被小鬼附身,失手伤了几名巫国铁卫,实在没有礼数,日后定严加管教云云。国书最后,风王还大度的称,愿意为幼女备双份嫁妆,来弥补这次的失礼。 巫王看得又气恼又好笑,直接将那封国书摔到案头,哼道:“他幼女一时顽劣便砍了近百名铁卫,下次泼辣起来,还不直接削掉孤的脑袋!” 晏婴弓着身子站在一旁,不敢接话。 这日正午,诏狱忽然传来消息,风国那位幽兰公主受不了诏狱阴冷,似是染上了恶疾,性命垂危。 若风国公主真的死在诏狱里,那麻烦就大了,巫王听得头皮发麻,立刻命徐暮派人把幽兰接到明华台里养病。 ------------ 149.第 149 章 世子一出事,朝堂也乱成一锅粥。 有人认为这是栽赃诬陷,请求巫王彻查真相。有人认为世子品行不正、王后德行不端,理应废黜,另立新的储君。还有一部分人觉得不宜贸然废后,否则,风巫两国交恶,必会让楚国渔翁得利。 几派朝臣争吵不休,巫王的态度却十分令人捉摸不透,既不驳斥任何一方,也不支持任何一方,任百官在清华殿中闹腾。 从诏狱出来后,幽兰只在明华台休养了半日,便不顾守卫阻拦,闯到垂文殿前,请求面见巫王。巫王听了内侍回禀,只拧眉道了声:“不见”,便命守卫护送公主回去休息。 说是“护送”,实际上还是要把她监禁在明华台。 幽兰没想到巫王竟如此铁石心肠,他如此不闻不问,莫非是存心要让九辰背负罪名、病死狱中,好名正言顺的另立身负凤神血脉的子彦为世子么? 殿外守卫见这素衣少女手执弯刀、目光凌厉,一副要跟他们拼得鱼死网破的架势,也有些胆战心惊。 晏婴从殿内出来,被这情景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压下幽兰手中的弯刀,满脸惶恐的劝道:“王上不是昏庸之人,公主若真为了殿下好,就别再火上浇油了。” “更何况,今早儿,风王刚发来加急国书,为公主辩解,极力维系两国和稳。公主若再捅出篓子,只怕不好收场……” 幽兰没吭声,也没打算真的动手,不是因为怕捅娄子,而是她清楚自己的体力。她离开前一夜,趁九辰昏睡,喂了他许多血,确实有些体力不支,恐怕也不是这些护卫的对手。只不过,巫王的态度实在太令人失望,她才忍不住拔了刀,想出一出心中的恶气。 听晏婴这么说,她冷冷挑起眉尖,抬高声调道:“王上智谋无双,自非常人能及。可钓鱼之人,难免有钓鱼不成,鱼饵反被吞掉的事。但愿,王上不会丢了鱼饵,追悔莫及。” 这显然是故意说给巫王听的。晏婴觉得她说的很解气,这个念头刚刚闪出,又立刻给了自己一巴掌,哀求道:“我的小姑奶奶,算老奴求你,赶紧回明华台罢。” 幽兰唰得收起弯刀,水眸冷冰冰的,也不看众人,自顾转身离开了。晏婴见她去的不是明华台的方向,急道:“公主要去何处?” 跟来的明华台守卫察觉出不对,也连忙追了过去,欲阻止幽兰去路。谁知,那素衣少女略一回眸,嘴角牵起一抹笑意:“怎么?我去看看自己的未婚夫,你们也要管么?” 未婚夫? 众守卫面面相觑,晏婴懵了一懵,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子彦,尴尬的道:“是老奴僭越了。” 回到垂文殿,晏婴如实将此事禀告巫王。 巫王嗯了声,没好气的道:“她总算还明白自己的身份——” 最后一个字音未落,巫王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腾地从案后站起,惊怒至极,咬牙道:“不好!这个疯女子,定然是——” 他没说出后面的话,便一把摔掉手中朱笔,疾步往殿外而去。晏婴心思缜密,也猜出个几分,脸色一变,也忙跟了上去。 不料,巫王刚走出垂文殿的殿门,一个宫中守卫便慌慌张张的奔至殿前禀报:“王上,大事不妙!风国幽兰公主劫持了子彦公子,往宫门方向去了!” “独孤信呢?!” “独孤统领已带人去追赶,特命属下来给王上报信!” 终是晚了一步! 巫王怒极,却又无处可发,只沉声道:“立刻召集宫中禁卫和铁卫,绝不能让她跑了,更不能让她伤了子彦。” “属下遵命!” 幽兰一路用弯刀横在子彦颈前,缓缓向宫门方向靠近。在幽兰强硬要求下,独孤信撤去弓箭手,带人在三丈之外呈合围之状,跟着往宫门处靠近。 眼看就要到了西侧门,一路追过来的云妃吓得手足发软,恳求道:“公主想要什么,本宫都如你所愿,万望公主念在往日情分上,莫伤了彦儿性命。” 幽兰冷冷逼视着众人,直截了当道:“让巫启来见我!” “孤在这里!” 巫王铁青着脸,分开众人,大步走出来。他本是积了一腔暴怒而来,可一见子彦双目紧闭,病容惨白,却被那少女硬生生拖进雪地里,只怕随时都可能出事,一颗心揪得死死的,也顾不上质问追究,只余紧张:“只要放了彦儿,孤什么都答应你!” “三件事。第一,祭殿之事,我可以作证,杀死太祝令的绝非世子殿下。太祝令是被人用普通匕首,从后面刺穿了脖颈,绝非从喉结刺入。那道伤口,只怕是被人做了手脚。巫国有的是高明的验尸官,仔细查看,必能发现端倪。幽兰相信,王上乃是九州内赫赫有名的明君,定然不会冤枉无辜之人。” “第二,幽兰虽为女子,却有幸受父王倚重,掌管风国兵事。嘉佑长公主乃是我姑母,世子殿下乃是我表兄,我们风国儿女最重血脉亲情,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人栽赃陷害。若姑母和表兄在巫国有任何差池,风国绝不会坐视不管。” “第三,殿下失血过多,高烧不止,根本不宜长期待在诏狱,望王上能妥善安排。” 她毫无畏惧的站在刀兵之间,清眸如冰,声如碎玉,字字掷地,语罢,扬眉扫视一圈,高声道:“今日,我风幽兰若有半句虚言,人神共愤,天诛地灭!还望诸位做个见证!” 连独孤信都没料到这幽丽动人的素女少女竟有如此气魄,不由一震。巫王捏紧拳头,强忍着滔天怒火,咬牙道:“好,孤都答应你!” 他巫启这一生,最恨被人威胁,没想到竟会栽在一个小丫头手里! 幽兰扬眉笑道:“君无戏言,还望王上能信守承诺。” 她继续挟持着子彦走到西侧门外,待避开守门将士,才猛地将子彦推了回去。巫王大步掠出,稳稳接住子彦,正要命铁卫们拿人,道上突然蹿出一匹快马,眼前白影一闪,幽兰已携刀跃上马身,飞驰而去。那马奔跑起来,如风驰电掣,眨眼便消失在朱雀大道尽头。 “幽姐姐,我们去哪里?” 朱雀大道外,阿鸾勒住马儿,娇俏的问道。 幽兰气力不支,靠在她背上,道:“不要停。捡最近的城门出去,咱们回风国!” “好!姐姐抓稳了!” 阿鸾欢快的应了声,便扬鞭策马,朝城门方向飞奔而去。 诏狱里不辨日夜。幽深的甬道上,徐暮特意支开守卫,领着两个身披黑袍的不速之客朝甬道尽头走去。 阴冷的铁牢内,九辰依旧躺在稻草上昏迷不醒。 其中一名黑袍人摘下兜帽,露出俊秀的面容和一双狡黠的眼睛,饶有兴致的盯着牢内的少年,朝徐暮道:“劳烦徐将军找两个靠谱的狱卒过来,将世子带到审讯室去。” 徐暮一惊,面露难色:“王上吩咐过,任何人不得——” “本侯带着王后凤令,替王后问世子几句私话,难道也需要去请示王上么?” 一身紫袍的文时侯冷声打断徐暮,特意从袖间滑出那块淡青色的令牌,挑眉问道。 徐暮无言以对,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审讯室里,文时侯嘴角含笑,满意的看着被铁链牢牢绑在刑架上的黑袍少年,抬起下巴朝狱卒努努嘴:“这都日上三竿了,还不快把殿下叫醒!” 狱卒会意,拎起一桶冰水朝刑架上的少年泼了过去。九辰剧烈的呛咳了一阵,视线有些模糊,许久,才隐约辨出巫子玉模样。 巫子玉背着手,围着刑架踱了几步,得意的道:“王上命本侯来审理太祝令遇害一案,殿下若想少吃些苦头,可要乖乖的配合本侯才行。” 九辰心底暗暗哂然,冷冷挑起嘴角,懒得搭理他。 巫子玉也不在意这份轻蔑,只把脖子伸过去,啧啧叹道:“子玉向来佩服殿下这份傲气,可进了这件屋子,多少有傲气的人,最后都被活生生折磨成了贪生怕死之人呢?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殿下若坚持不肯招供,子玉也只能得罪了。” “这诏狱八十一般酷刑,个个都能令人生不如死。临行前,王上嘱咐过,只要能让殿下招供,子玉可以随意动刑,不论生死。殿下何必跟自己一身血肉过不去呢?” 九辰只觉心中那股浓烈的厌恶感,令他忍不住想要作呕。对于巫王的冷酷命令,他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只有油然而生的厌恶而已。他早该明白,他的父王,最爱玩弄所谓帝王之术,就算让他死,也要有价值的死去才行。 见那少年嘴角挂着抹冷笑,黑眸空洞洞的盯着虚空某处,根本不屑于看自己一眼,巫子玉心底压抑的嫉恨,还是忍不住钻了出来。 他抬起下巴,轻轻击掌三声,方才和他一起进入诏狱的黑袍人推门走了进来。巫子玉翘着腿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下,命狱卒倒了碗茶,悠悠道:“剩下的事,就交给龙卫了。” 黑袍人嘿嘿一笑:“侯爷放心,属下定会好好审一审咱们这位嘴硬的小殿下。” 听着这声音,九辰愈加厌恶的皱起眉毛,果然看到黑袍下血狐那张阴险狡诈的脸。 血狐双目含恨的走到刑架边上,阴森森的笑道:“小殿下,你害我断了一臂,还设计害死我大哥、二哥和三哥,今日我便让你血债血偿,尝尝那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掌间渐渐浮起一根根细如牛毛的血针,有些兴奋的逼近刑架上的少年,道:“听说,殿下生生从自己胳膊上削了块皮肉下来,换给了王上。我的这些心肝宝贝,最喜欢吃新鲜的血肉了。” 徐暮惴惴不安的守在审讯室外,正心神恍惚,里面骤然传出一声惨烈的呻|吟声,渐渐又转为一声声压抑的闷哼声,直令他心惊肉跳。 刑架上,九辰整条左臂鲜血直流,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昏死了过去,额角不停的淌流着冷汗。臂上刚包扎的伤口被生生撕开,血狐一点点把血针按进伤口使劲儿蹂躏了会儿,才一点点拔出血针。他讶然望着掌间这一根根长度纹丝不变的血针,暗暗奇道:“不可能,怎么会没吸食成功?” 巫子玉拿手绢捂着鼻子,命狱卒将九辰重新泼醒,才起身绕到刑架前面,怜悯的打量着因疼痛而战栗不止的九辰,道:“殿下若不想招供也没关系,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给殿下一个机会。殿下见过我造的那匹云弩,应该知道它们根本不是真正的破云弩,只是延氏兄弟故意坑害本侯的冒牌货而已。我听说,殿下手里有真正的破云弩草图,只要殿下肯将草图给我,我立刻去告诉王上,殿下是冤枉的。” 他目光一转,道:“巫启对殿下无情无义,根本没有父子亲情可言,殿下何必再对他忠心耿耿。不如,殿下助我造出破云弩,我们一起举旗造反,杀掉巫启,拿下整个巫国。倒是,我与殿下平分巫国江山?” 九辰纵使神志不清,也微微震惊,没想到,巫子玉拉拢军中势力,和外人勾结劫走云弩,竟是为了举旗造反。他一时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低咳了一阵,根本不看巫子玉那张脸,冷冷笑道:“就算造反,我也不会跟你一起,更不会把草图给你。因为,你不配。” 巫子玉恨恨咬牙,面上陡然浮起一丝阴狠的笑,他环视一周,想找件趁手的刑具,最终把目光落在了烧得通红的火盆里。 他笑着走过去,从火盆里抽出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递到血狐手里,挑眉道:“还不快去给殿下止止血。” 血狐没想到这位向来玩世不恭的文时侯还是个狠角儿,立刻喜滋滋的握起那烙铁,特意在刑架前晃了晃,便用力朝那少年的手臂上按下。 “嗞——” “呃——” 浓烈刺鼻的皮肉烧焦的味道,伴随着愈加惨烈的呻|吟声从审讯室内传出,徐暮手足冰冷,出了一身的冷汗,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若真闹出了人命,他就是八颗脑袋也抵消不了这罪过。徐暮计较片刻,忙悄悄唤来一名心腹守卫,道:“你快去诏狱门口喊一声「王上驾到」!” 那守门跑到诏狱门口,牟足劲儿喊了一声,审讯室内的巫子玉和血狐果然一惊。徐暮匆匆闪进来,道:“王上马上就到,二位快随我来。” 两人猝不及防,没料到巫王会过来,一时间也慌了,命披好黑袍,疾步跟着徐暮出去了。 ------------ 150.第 150 章 九辰彻底昏死过去,浑身滚烫,战栗不止,双唇如糊了层浆纸,隐有脱水的迹象。徐暮没敢惊动杏林馆的医官,只敢悄悄找了个信得过的狱医过来。 那狱医常年给犯人治伤,经验丰富,什么样的刑伤没见过,可看到九辰手臂上那块被烧焦的伤口时,依旧吃了一惊。普通人家的孩子犯了再大的错,打两下骂两句也就过去了,可这王子王孙一落难,那真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凄惨至极。 徐暮焦灼不安的踱来踱去,不停地问:“殿下情况如何?”狱医把完脉,隐隐觉得这位小殿下不仅外伤严重,内伤也不容忽视,隐约还有中毒的迹象,只怕是已经伤了根本。可他只擅医治外伤,对内伤倒不大精通,便坦诚的道:“失血过多,就算治好了外伤,也无济于事。” “先处理刑伤,补血之事我来想办法。”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徐暮焦头烂额,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狱医应下,依旧命徐暮准备了毛巾、剪刀和热水,开始处理九辰手臂上那道被烙伤的伤口。整个过程很折磨人,无异于另一场酷刑,九辰被疼醒几次,神志不清的说了几句胡话,依旧昏睡了过去。 徐暮连同两名心腹的手下,开始轮流着给九辰喂血,暗暗期盼能有些成效,千万别出大事。 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楚国王宫里,楚王独自坐在水镜之前,目光矍铄的盯着镜中那若隐若现的青木图腾,风雕霜刻般的面部,缓缓露出抹讳莫如深的笑。 “凤神血脉,离归期不远了罢。孩子,你终会明白,西楚才是你真正的家啊。” 他声如沉钟,气息绵长,眉宇间,只有一股睥睨九州的霸气。 入夜,独孤信亲自带人来到诏狱,传巫王口谕,要秘密地将世子接到明华台休养。巫王还另附密旨,命徐暮找一个死囚打扮成世子模样,关在狱中继续当诱饵。 徐暮暗暗捏了把冷汗,狱医虽替九辰处理了手臂上的刑伤,外人一时间发现不了端倪,可只要有其他医官去给伤处换药,这事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 独孤信亲自将九辰背出诏狱后,徐暮立刻急急到章台宫将这件棘手的事告诉了巫后。巫后心惊不已,她本指望借着巫子玉的手除掉九辰,没想到巫子玉竟私藏祸心,还想从九辰口中逼问出其他事。 她冷静下来计较一番,道:“只有让景衡去明华台了。” 徐暮忧心道:“子彦公子的毒还没解,王上恐怕不会允许景馆主擅自离开芷芜苑。” “若非本宫一时大意,也不会让巫子玉半道换了□□,此刻更不会处处掣肘于他。若彦儿醒着,凭着暗血阁势力,他巫子玉何敢如此猖狂?!”巫后花容含恨,因为极度的愤怒,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她早该想到,以巫子玉狡诈之性,在知道那个秘密后,怎会甘心帮助彦儿换血,让那个秘密变得毫无价值。是她,太过冲动、太过心急了。 “景衡是指望不上了。你想办法出宫,去一趟城西的燕来客栈,把那个人找来,越来越好。能救彦儿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徐暮知巫后口中所指,连忙应下,急急出宫寻人去了。 离恨天的效率也着实高,接到徐暮传信的当晚,便大摇大摆的闯进了巫王宫。 无论是暗处的影子和血卫,还是明处的禁卫和铁卫,都对此人无可奈何。巫王听闻消息,携剑赶到芷芜苑前,见离恨天一道剑气,便将十几名铁卫打飞到半空,沉眉怒问:“你夜闯巫王宫,莫非又想去血狱尝尝阶下囚的滋味?” 离恨天掣回剑,冷冷勾起唇角,故意酸道:“此地臭气熏天,若不是为了故人之子,师兄就是跪下求我,我也不稀罕进来。” 云妃听到打斗声,立刻带人从宫中奔了出来,乍见那袭青衣和那熟悉的温润容颜,一时间恍如隔世,两道泪痕,倏然滑落。 离恨天听到动静亦是一怔,转身,看着多年未见的妹妹,微微笑道:“阿芜,好久不见。”云妃再也无法镇定,直接扑进了离恨天怀里,一边欣喜若狂,一边泣不成声。 听说离恨天是特意来救子彦的,巫王倒没再为难他,只命其余人守在外面,便和离恨天一起往芷芜苑里去了。 有了离恨天,景衡便被名正言顺的派去了明华台。离恨天查看完子彦情况,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似有疑惑。 云妃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里,忙问:“可有解毒之法?” “按理,他应不惧夭黛之毒才对。”离恨天眉间若有所思。夭黛本就是从凤神之血中生长出来的,怎会毒蚀凤神之血?莫非,是阿语那边,情况有变么?如此一深想下去,他眼底骤然浮起重重忧色。 巫王显然也怀疑过这个问题,缓缓捏掌,紧张的问:“可是掺了其他毒?” 离恨天摇头,根据脉象来看,确实是夭黛之毒。这些年,他行走于汉水之间,倒是找出许多对抗夭黛之毒的方法,沉默片刻,便从怀中取出一把已经干掉的薜荔叶子,交给一旁的内侍,道:“将此物分做三份,煮成三碗汤药,每隔一个时辰灌公子一次。” 巫王拧眉问:“这不过是普通的薜荔叶,何来解毒之效?” “师兄若是信不过在下,尽可命人扔掉。” 说到这儿,离恨天忽得冷冷诮讥:“十八年前,你护不了阿语周全,十八年后,你还是护不了这个孩子的周全。这样的事,若再让我遇到下一次,我定会带他离开这里。” 巫王眸光一缩,强忍下沉怒,考量片刻,终是挥手命那内侍赶紧下去煎药。 说来也奇,虽是普通的薜荔叶,内侍依言给子彦灌满三碗后,第二日天快亮的时候,子彦果然连吐数口淤血,悠悠醒了过来。 巫王大喜过望,给值夜的宫人全部赏了十金,然后亲自握起子彦的手,试图和他说话,让他神智清醒过来。 云妃压在心口的重石终于落下,欣喜之余,正要拜谢犹如神降的兄长,扫视一圈,却发现屋里早无离恨天踪迹。 芷芜苑外,一身朱袍的晏婴躬身站在角落里,心急如焚,见那青衣男子仗剑而出,忙唤道:“离侠请留步。” 离恨天正急着赶回汉水探查情况,见晏婴宫中内侍装扮,甚是脸生,便语气疏冷的道:“阁下是何人?” 晏婴躬身为礼,恭敬答道:“老奴乃内廷总管晏婴。” 离恨天眉峰拧得更深,等着他说下文。晏婴没想到此人警惕心这么强,便也不再绕弯子,目中泛着泪花,焦灼的道:“老奴斗胆,想请离侠救一人性命。” “他体内的毒,已经解了。”离恨天以为他说的是子彦,冷冷甩下一句话,不打算再多做滞留。 苑外全是铁卫,晏婴也顾不得忌讳,急声道:“是世子殿下病了。” 离恨天生生顿住脚步,若是普通的病,这个内廷总管定不会如此慌不择言。他扶额,甚是无语的消化掉这个信息,道:“前面带路。” 还真是个个都不让人省心! 明华台铁卫环饲,由独孤信带人守着,殿里只有景衡一人。离恨天避开守卫、从窗户翻进来后,直接把景衡敲晕,撂倒在了地上。 榻上的少年,依旧沉沉昏迷着,面色比纸还要惨白三分,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声。离恨天甫一靠近榻边,一股灼热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显然,榻上的人发着高烧。 待把手搭到九辰脉上,离恨天终于无法冷静。 “他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离恨天寒着脸问身后的晏婴,眼神冷得似要杀人:“你们知不知道,再这样失血下去,他连三天都挺不过去!为什么没人给他补血?这宫里的医官脑袋都是纸糊的么!” 说着,他狠狠剜了眼倒在地上的景衡,满是愤怒和不屑。 晏婴顿时大惊失色,噗通跪倒在地,哀求道:“求离侠救救殿下罢。” 离恨天冷冷笑道:“我又不是大罗神仙,哪有本事和阎王抢人。你若真想救他,现在就去芷芜苑,把我说的话一字不差的告诉巫启,让他立刻取两大碗血过来。” 晏婴没料到事情已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一咬牙,索性横了一颗心,踉跄着站起来,连声道:“老奴这就去,这就去。” 说完,向来四面逢迎的巫国内廷总管,果然以一副玉石俱焚的决绝姿态,擦着冷汗,朝芷芜殿奔去了。 离恨天只觉脑袋发胀,满肚子都是火气。他揉了揉额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便捉起九辰右手腕,准备再仔细摸一次脉,谁知刚摸到一半,他指下忽然有淡青光芒溢出。 这道青光时隐时现,十分可疑。离恨天心下奇怪,便松开手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发光。可当真的看清楚那东西时,离恨天背脊一僵,如遭雷击,霎时脸色大变。 一个青木状的图案,浮在那少年的右腕间,呈半透明状,若隐若现,散发着淡青色光华。图案每出现一次,九辰总要痛苦的皱起眉毛,昏迷中也不例外。 这是……青木图腾! 只有在凤神血脉中才能种下的青木图腾! 离恨天脑中嗡的一声,顿觉天旋地转。他震惊至极的盯着榻上的少年,眼神错愕,疑在梦里。怎么会这样?又怎么可能会是这样?!难道,过去的那么多年,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搞错了么! 难怪,他会长着一双酷似阿语的眼睛…… 难怪,子彦会惧怕夭黛之毒…… 离恨天心如绞痛,失神的盯着九辰苍白至极的脸庞,双目渐渐模糊,泪光乍现。 明华台重檐之上,两道影子装扮的黑影无声潜伏着。他们窥探完殿中情形,一人眉间隐有焦色,低声吩咐另一人:“快去禀告照汐首领,离恨天发现了青木图腾,恐怕会和咱们抢人。” 晏婴到了芷芜殿,没敢提离恨天给九辰治病的事,只说九辰失血过多,危在旦夕,需以至亲之血补给。子彦已有几分清醒,隐约听到九辰有事,喉中呜呜的想发出声音,满是恳求的看向巫王。 巫王没料到九辰竟病到如此地步,一边恼怒兼疑心徐暮为何没向他回禀此事,一边取好两碗血,命晏婴用食盒装好,带到明华台去。 他忽得拧眉问:“世子病成这样,王后去了何处?” 晏婴委婉道:“听说,王后也病了。” 巫王冷哼一声,满是嫌恶。 晏婴前脚刚走,殿外内侍忽然来报:“王上,剑北派来斥候,八百里急报!” 巫王大惊:“快传!” 那斥候兵连夜奔袭,满身风尘,一进殿,单膝跪落,急声禀道:“王上,昨夜风国幽兰公主带领五万大军突袭壁亭,马彪将军连连败退,壁亭失守!” 壁亭失守,便意味着剑北危矣。若丢了剑北之地,巫国西面门户大开,不仅风国,只怕漠北诸国也要趁虚而入。 云妃吓得几乎站立不稳。巫王捏拳,面色阴沉欲滴,咬牙问:“剑北情况如何?” 斥候道:“马将军已退守剑北,和剑北守军汇合。可风军来势汹汹,风幽兰不仅当众撕毁和子彦公子的婚约,还扬言巫国欺侮……欺侮她的姑母和表兄,誓要将剑北诸将的头颅悬到壁亭之上,以解心头之恨。” 巫王冷笑一声,怒道:“她公然破坏风巫两国盟约,便不怕孤拿她的姑母开刀么?”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明白,幽兰定是以巫国朝堂内乱为由,才说动风王出兵。可单凭风国,恐怕还不会如此底气十足的朝巫国开战,必然还留有后手罢。 他还是小瞧这少女了,若早知如此,当日就算派兵追捕,和风王撕破脸皮,也绝不会放她回风国。 果然,巫王心中这个念头刚闪过,又有斥候送来加急快报:漠北诸国联合出兵三万,正朝剑北逼近。此外,楚国边境上,亦隐隐有调兵遣将的迹象。 ------------ 151.第 151 章 巫王的血果然有些效果。 九辰虽然依旧处于失血状态,但高烧却退了一些,身体也没有之前那么滚烫了。脱离危险后,他右腕上的青木图腾也渐渐隐了下去,再无痕迹。 离恨天断没想到两年不见,九辰体内的刺心草已恶化到如此地步。若早知此事,当日他也断不会以那份情报做要挟,逼那少年在城门前的雪地里跪了足足半夜。 一步错,步步错。以前他做错的,又何止这一件事?他一颗心空荡荡的,胸口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难受和酸涩,不敢再细想过去的两年间他和九辰之间的恩怨纠葛。 他空担师名,只一味的试图用强硬手段去扭转那少年的行为方式,从没有真正的去了解他的过往。他其实一直都明白,以巫王对巫后的恨意,九辰从小是缺失关爱的,所以常常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也明白,九辰始终保留着一份赤子之心。百兽山下,他宁愿畅快的死去,也不愿回营乞求巫启出手相救。死士营中,他不惜忤逆巫启,也施计私放他离去,东阳侯离世,他一个人坐在寂冷的朱雀大道上,独自消化伤痛。 在那个少年面前,他从不轻易展露怜悯之色,因为他内心已经强大到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可这世上,哪里有不贪生不渴求父母关爱的孩子?若真有,只怕是真的被伤透了罢。 晏婴见离恨天眉峰紧拧,猜出他是发现了刺心草之事,心下一酸,便把九辰利用冰湖故意激出刺心草的事给讲了出来。 “景馆主说过,殿下体内的刺心草已蔓延至脏腑脉间,发作一次,对身体损伤极大。离侠大人有大量,也别怪殿下不知爱惜自己,当时情况危急,但凡有其他办法,殿下也不屑用这苦肉计。” 晏婴隐约知道离恨天对九辰有些成见,忙解释了一番,又顺带给他扣了顶高帽,生怕他一怒之下甩袖而去。 没想到,离恨天并没露出一惯的冷诮与讥讽之色,只抬起头,目光颤动的望着殿顶,喉结滚动着,似在强忍着某种情绪。 晏婴惊讶于这青衣男子微微泛红的眼眶,心下一紧,有些担心是不是惹怒了他。但离恨天已收回视线,他一手扶起九辰,单掌抵住他后背心,缓缓运起内力,把已经扩散到脏腑间的刺心草毒液重新凝结入心脉,再以内力封住。 九辰被折磨得痛苦不堪,连吐了两口淤血,复昏迷过去。离恨天瞥见他放在身侧的双拳,又被攥出血色,不由皱了皱眉,想去掰开他拳头。谁知,他手刚伸过去,脸上立刻挨了那少年一拳。 这拳头软绵绵的,并没什么威力,离恨天颇是无奈,仔细一看,才发现九辰整条左臂都肿了起 来。这是伤口发炎的迹象,离恨天本来只是想给九辰换一下药,没想到揭开布条,竟发现了一整块狰狞恐怖的烙伤。 晏婴直接吓得惊呼一声,险些跌倒。离恨天惊怒间,双目几欲喷火,咬牙切齿的问:“这是谁干的?巫启么?” 这很明显是刑伤,晏婴连连摇头,目光悲愤:“不,不会的!王上不可能下这等残忍的命令,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离恨天哂然一笑,显然已经把这笔账记到了巫王头上。 烙伤并不容易处理,离恨天稍稍一碰,九辰便会剧烈的挣扎。不过片刻,离恨天已经挨了那少年无数拳头。 昏迷中,九辰感觉臂上仿佛被人生生揭了一层皮下来,喉间闷哼一声,竟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缓了一阵,模糊的青色,才渐渐映入眸底。 他对离恨天身上那股特殊的青莲之息记得很深,不由皱了皱眉毛,嗓音干哑的道:“离侠?” 离恨天眼眶一热,微微笑道:“是为师。” 九辰隐隐觉得他语气有些怪异,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怪异,黑眸有些无助的扫视四周,问:“这是哪里?” 一旁的晏婴忙道:“是明华台。” 九辰虽看不太清他的脸,但确定晏婴也在,才稍稍安心,抬起手臂伸过去:“扶我起来。” 晏婴哪儿敢让他下床,急忙按下他手臂,道:“殿下需要什么,老奴立刻让人去取,可千万不能乱动。” 九辰皱眉,朝离恨天方向瞥了一眼,客气的道:“我有些私事同晏公交代,可否请离侠暂避片刻?” 离恨天自然不好直接说他是悄悄从窗户翻进来的,再翻出去恐怕会惊动守卫。抬眼打量一圈,见大殿另一头有间书阁,便清了清嗓子,顺手拎起被他打晕在地上的景衡,道:“正好我要找本医书,你们聊。” 盯着那青衣男子走开后,九辰才急问:“幽兰公主现在何处?” 晏婴提起此事,便忍不住叹气:“别提了,那位幽兰公主已经逃回风国,现在,正带着五万大军攻打剑北呢。听说,壁亭已经失守了。” “她不仅当着三军的面撕毁了和子彦公子的婚约,还说要替王后和殿下出口恶气。可她也不想想,如此一来,不仅王上,整个巫国朝堂都火冒三丈,首当其冲的,便是王后和殿下。” “壁亭失守了……!”九辰大惊,若非浑身无力,早就从榻上跳了起来,冷静下来只觉手足发寒,侯爷担心的局面,还是出现了。风王和薛衡休养生息这么多年,只怕等的就是这个良机吧。 果然,晏婴道:“他们就是看准了季侯离世,朝中无将,才敢如此嚣张。风国一出兵,漠北诸国也闻风而动,率三万大军兵压剑北。” 九辰抿起嘴角沉吟片刻,黑眸一寒,又问:“父王打算派谁领兵出征?” 他心中充斥着诸般复杂情绪,不仅有忧虑,还有感动。幽兰定然是为了他和母后,才行此险策,这世上,何曾有人肯如此不计后果、不顾性命的爱他护他。 晏婴想起刚才出去打热水时听到的小道消息,摇头道:“还没定。如今朝中人心惶惶,几派争论不休,不少大臣都趁机推自己的人,想把兵权攥在手里。原先和南相、季侯一派的老臣,也上书推举了新承袭侯爵的季小侯爷。唉,忠良之臣一去,这朝中的风气,真是一日不如一日。” “兵事岂是儿戏?”九辰冷笑一声,难掩失望:“如今国难当头,巫国内外交困,他们竟还有心思玩弄权力、为了自己那块儿方寸之地争得头破血流,实在可笑可恶。” 晏婴知道这位小殿下向来最有主意,心中一喜,问:“殿下觉得谁最合适?” 问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发白,暗暗擦了把汗,惊慌的道:“殿下该不会想主动请缨罢?” 九辰闻言,冷冷抿起嘴角,一双眸子,异常幽寒:“我一个待罪的世子,哪里有资格插手这些事,晏公也太高看我了。” 晏婴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忙识趣的闭上了嘴巴。可那少年黑眸直勾勾的盯着殿顶出神,明明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哪里能骗得过人? 他正想问问九辰臂上那道烙伤的事,殿外,忽然传来内侍尖细的嗓音:“王上驾到。”紧接着,是一阵铁甲摩擦声及独孤信的声音:“末将见过王上!” 明华台的殿门被缓缓推开,一个威严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线,出现在殿门口,除了紧抿的薄唇,看不清楚任何神色。 晏婴已经从里面的寝室迎出来,忙躬身道:“老奴见过王上。” 巫王淡淡嗯了一声,边走边问:“世子怎么样?” 晏婴眯眼笑道:“王上来巧了,殿下刚刚醒过来。”他疾步跟在巫王身后,抹了把凉汗,眼睛似无意般瞥了几眼书阁的方向,暗暗祈祷那离恨天可千万别露出马脚。 寝阁内,九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立刻咬牙强支起身体,恭敬道:“儿臣见过父王。” 巫王忙大步走至榻前,扶他躺下,神色复杂得凝视着那少年苍白的面色,叹道:“生着病,就不必拘礼了。” “是。” 九辰点头应命,便抬起一双寒如幽谭的黑眸,直直的盯着殿顶看,嘴角抿着,神色平静的出奇,好像忘了榻边还坐着一个巫王。 父子两人,默默无言的处了会儿,还是巫王先打破凝滞的气氛,斟酌着道:“壁亭之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 九辰眼睛动了动,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巫王叹道:“战祸一起,最苦的是百姓。如今秋收已过,百姓家里的储粮都是御冬用的,若强行收缴,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更何况,天气苦寒,也不利于长途行军。孤知道,那丫头与你情谊笃厚。若你能修书一封,劝她平息干戈,重修两国盟约,替两国百姓免去这场战祸,再好不过。” 说完,巫王便目光沉沉的望着九辰,神色晦暗不明。自御宇以来,他极少这般放低姿态,虽是事出有因,心底也禁不住得五味杂陈。 谁知,那少年却是冷冰冰的回了一句:“儿臣不会写。”自始至终,看都没看他一眼。 巫王震惊于九辰的冷漠态度,墨眸一缩,胸中怒火腾地烧了起来,咬牙问:“你说什么?!” 九辰嘴角抿的更紧,黑眸如碎寒冰,重复道:“这封信,儿臣不会写。” “你――!”巫王气得牙根发痒,倏然站了起来,满是失望:“身为世子,就因为孤关了你两天,你就要拿国事同孤置气么?” “儿臣岂敢跟父王置气。”九辰挑起嘴角,心中萦绕是前所未有的悲凉:“只不过,父王实在太过高看儿臣了。这场战事,薛衡只怕筹谋已久,否则,五万大军怎能不到一日就攻上壁亭。阿幽急于替儿臣和母后解围,只怕也是被利用了。薛衡虎狼之性,吞到嘴里的肥肉,怎么可能再乖乖的吐出来,即使阿幽有意解兵,只怕这场战事已非她能控制。这些事,儿臣能想到,父王岂会想不到?父王来此的真正目的,莫非是试探儿臣和风国究竟暗中勾结了多少?” 巫王冷冷绷起脸,面色不大好看,哼道:“世子既然看得透彻,就该明白,这次出征,谁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九辰眸底满是讥诮:“儿臣可以同意领兵。不过,儿臣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用文时侯的血,给三军祭旗,以鼓舞士气。” 巫王悚然一惊,登时变色。 ------------ 152.第 152 章 f|d章  剑北,乌岭,巫国驻军大营,年逾花甲的白发老将军一拳砸到案上,苍颜透着奕奕红光,与帐内左右两列将官道:“这场暴雨,来的好啊,真是天佑巫国!” 众将闻言,均是哈哈大笑,左将军季宣道:“上次风国借着西风连烧我们二十营寨,粮草被他们毁了大半,这一次,老将军总算可以以牙还牙,为我等雪洗当日之辱。” 这番话,让戎马倥偬了大半生的辅国大将军――巫国东阳侯季礼听罢,亦十分动容,无声拍了拍季宣肩膀,季礼抽了令箭,道:“职事官何在?” 右列末位一个文士模样的人应声而出,道:“末将秋池听令。” 季礼虎目熠熠,道:“速令军中掌簿卜测雨水深量范围,若有结果,速报本帅!” 职事官接过令箭,出帐而去。 季礼抽了第二支令箭,正要发话,忽听帐外击鼓三声,一阵杂乱马蹄响后,一人奔到帐前禀道:“王上密旨到。” 众将均未曾料到巫王此刻来了密旨,连向来颇有预见的老将军季礼亦是稍稍一愣,方才宣那斥候进帐,带领众将跪接密旨。 季礼打开保护密旨的密封竹筒,取出密旨,展开那盖有巫王黑印的竹简,细细读完,面色阴晴不定,双手亦微有颤抖。 右将军韩烈见情况不对,忙问:“侯爷,王上有何旨意?可是粮草已发,让我等一举击溃风国?” 季礼失神地听着帐外雨声,字字绞心道:“王上有令,撤军月城。” 众将闻言,先是惊愕,而后沉默,唯有白虎营主将马彪急得面红耳赤,跳脚骂道:“娘的,老子随侯爷在剑北打了半年,好不容易收回乌岭,眼看着就要戳到风国老窝了,王上一句话便要打发老子回月城,老子不服!咱们王上,怎的这般糊涂?!” “大胆!”季礼蓦地冷喝一声,指着马彪,额筋暴涨:“身为臣子,竟敢出言不逊、亵渎王令!来人!将这逆臣拖出去,重责三十军棍!” 其他将官见状,噤若寒蝉,竟是无一人敢开口求情。马彪虽被行刑士兵绑了下去,口中依然大呼“不服!” 帐外暴雨之声很快将一些吞没,季礼扫视一周,虎目生威,掷地有声道:“今后,若再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本帅立斩不赦!” 众将齐声道:“得令!” 季礼颓然坐回案后,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散去,只留了季宣一人在旁侍候。 “父亲,前些日子沧冥来消息,说王后在王上的垂文殿外哭了一夜,算算路程,密旨也差不多是那时候发来乌岭的。”季宣为季礼斟了杯茶,似是话家常一般说道。 与父亲东阳侯季礼的霸气外溢不同,季宣身上多了三分文人的儒雅,说这些时,他的眉眼极是温和,语调也算平静。 季礼沉沉一叹,面有悲色,道:“王上素来英明睿智,杀伐决断从不犹豫,这一次,当真是女人误国!” 季宣道:“君命难违,望父亲宽心。王上志在九州,这剑北之西,迟早都是会洒上巫国男儿的热血。” 季礼心头豪情涌动,想到自己即将垂垂老矣,不由怆然:“若我所料不差,过几日,王上诏命便会到达月城,这辈子,再想出王都,纵马剑北,只怕遥遥无期了!” 季宣一时无言劝慰,季礼已叹道:“烈云骑和黑云骑尚在壁亭待命,你派人传达王上旨意,将那两个小子召回来罢!” 季宣颔首应下,却道:“只怕,还要再加一道元帅的亲笔箭令,才能让那两个小子知道轻重。” 季礼闻言,难得稍作展颜:“还是你思虑周全。” 说罢,果然行到案后,提笔写了道箭令。 乌岭距壁亭不过二十里,当夜,季宣派出的斥候便冒着大雨赶到了壁亭大营。 烈云骑大营驻扎在壁亭之南,黑云骑大营则驻扎在壁亭之北,斥候先到北营传了密令,方才继续奔赴南营。 完好无缺从北营出来的斥候兵,在南营传完密令后,险些被血气方刚的烈云骑少将军季剑砍了脑袋,多亏了营内其他副将拦着,那斥候方才狼狈逃回乌岭。 此刻,巫国东阳侯之孙,宜林左将军之子,那位十三岁创立烈云骑,十五岁带领烈云骑奇袭鬼谷,连合黑云骑大败鬼方军,声震剑北的天之骄子,正剑眉紧蹙,脸色愤然的盯着帐内地形图。少年将军捏拳许久,猛地冲出大帐,摸了匹快马,便没入雨夜,直奔北营而去,只惹得营内一干副将面面相觑。 北营大帐外,一名黑衣少年背负羽箭,独立雨中,正静静观望远处连绵灯火。数声清唳鸣啸划过暗黑的夜幕,一只灰色苍鹰盘旋而下,落在那个少年的臂上,扑了扑双翅雨水,而后亲昵的蹭了蹭少年的下颚。 黑衣少年抚着苍鹰淋湿的羽翼,伸手取下苍鹰腿上绑的竹管,轻声道:“阿蒙,这一次,又带回了什么好消息?” 苍鹰仰首骄鸣,似是邀功,少年轻声一笑,便回身入帐,取出竹管内的竹片迅速扫了一遍,而后投入帐内火盆烧掉。 一阵乱马嘶鸣,便听守夜的将士慌忙喊道:“少将军,您不能进去!您等等……真的不能进去!”,嘈乱之中,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已然冲入主帐,毫不客气的在主位上坐下。 黑衣少年臂上苍鹰振翅而起,冲到前面,狠狠啄了占领了主人地盘的闯入者几口,方才骄傲的飞回主人臂上。被啄了双臂的少年痛得呲牙咧嘴,狠狠瞪了那倨傲的苍鹰几眼,不满道:“阿蒙,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当初救你的人明明是我!阿辰究竟用什么收买了你,真不讲义气!” 后面跟来的几个小兵一脸为难的望着这位不速之客,更一脸为难的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他们的小将军――九辰,东阳侯麾下惊才绝艳之名不亚于季小将军的黑云骑主帅。 黑衣少年连惊讶之色都懒得露出,挥手示意守夜士兵退下,抱臂看着来人,慢悠悠道:“季少将军真是好雅兴,雨骤风疾,天黑路滑,山道艰险,少将军夜闯在下营帐,莫非,是黑云骑哪里不小心得罪了您?” 季剑急得一跺脚:“阿辰,你就别绕弯子了!我且问你,有没有接到王旨和爷爷的密令?” 九辰点头,笑吟吟道:“看少将军的样子,必然是接到了。” 季剑星目含怒,一拳砸到案上:“都这时候了,你竟然还笑得出来!若不是杜叔叔他们拦着,我定会一剑砍了那不长眼的东西!” “此刻,老侯爷心中煎熬,只怕苦过你百倍千倍。” 季剑听了这话就来气:“我们苦战大半年,眼看便可夺下壁亭,一举占据整个乌岭,王上偏偏来了一道如此无理糊涂的密旨,实在欺人太甚!爷爷也是糊涂,如此形势之下,便应上书直言,铺陈利弊,而不是用这么一道不明不白的密令就让我们回去!” 九辰抱臂靠在帐口,道:“这道密旨来得突然,必有内情,老侯爷恐怕也是察觉到这一点,才密令烈云骑与黑云骑撤回乌岭。更何况,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侯爷向来耿直赤诚,听从王命当是臣子本分。” 他忽然一回头,黑眸异常明亮:“不过,我依稀记得,兵家更常用的一句话叫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阿剑,你怎么看?” 他前半段说得一本正经,话锋转得太过突然,季剑一时没反应过来,待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才既惊又喜的从椅子上跳起来:“臭小子,我就知道,你一定跟我想的一样,刚刚竟还敢跟我装糊涂!” 说完,季剑顿觉长长松了口气,浑身也似有了使不完力气,当即精神奕奕的将手搭在九辰肩上,咬牙切齿道:“我就说嘛,上次风国那个女人使计烧了我们粮草大营,烈云、黑云两骑从未那般狼狈,这口气,你怎么可能咽得下?” 九辰安静的望着漫天雨幕,道:“如果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以后之事,恕不奉陪。” 季剑一撇嘴,这才恢复平日冷静神色,道:“风国表面示弱,不温不火,却一直在暗中备战。风国的幽云骑一旦建成,再想突破剑北,便是难上加难。为今之计,只有趁其势弱,彻底击溃,才能永绝后患。乌岭进可攻,退可守,日后对抗风国,此地要先记上一大功。” 九辰勾起嘴角,笑道:“这方是少将军应想之事。王上虽然有意缓战,维持风、巫两国太平,可盯着风国这块骨头的,还有楚国。如果放弃良机,让楚王坐观虎斗,渔翁得利,九州之西半壁河山,就要全部被纳入楚境,以楚人豺狼之性,巫国必将面临灭顶之灾。” 季剑拍掌,道:“阿辰,你说的与我想的一样。三月间,我们刚刚夺下乌岭东谷时,便在谷内发现了楚人徽记,咱们在剑北呆了这么多年,这两年与风国交战,尤其险恶,我早就怀疑,咱们的对手,不止风幽兰一个。” 说到这里,季剑忽得眉峰蹙起,敲了敲自己脑袋道:“坏了,是我太莽撞,不该得罪了那斥候,万一他回去向爷爷告状,爷爷察觉出异样,再派人过来可怎么办?” 九辰嘴角轻扬,道:“说到此事,我倒忘了告诉你,方才,那斥候离开时,我一时糊涂,不小心在他所骑的马上动了些手脚。壁亭到乌岭虽说路程不远,可途中并无歇脚换马之处,等到斥候归营复命之时,咱们只怕已经拿下壁亭了。” 季剑哈哈一笑,道:“这才是我的好阿辰!今夜这场大雨,来的不早不晚,正是时候。刚刚前方传回准确消息,壁亭四湖之水,已经暴涨。我倒要看看,这一次,风幽兰如何与天公作对!” ------------ 153.第 153 章 章台宫,殷红的血,溅满长阶。宫人们尖叫不断,四散奔跑,惊惧至极的望着那个携剑闯入的青衣男子。 离恨天青袖一振,砰得关上殿门,将宫人们隔绝在外,掌间三尺青锋,已抵在巫后后颈。 巫后手一颤,隔着铜镜,望着身后长身玉立的青衣人,玉容惨白,牙关直打颤:“你、你想干什么?” 离恨天死死剜着巫后,眸底怒火焚烧,说话时,连牙关也恨得咯咯直响:“当年,是你故意把孩子掉了包?!” “啪”得一声,巫后如遭雷击,手中玉梳陡然坠落在地。这不可能!他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这情形实在来得太过突然,巫后遍体生寒,惊惧的睁大瞳孔,双肩剧烈的颤抖起来。 她的神色与反应,已证明了一切。离恨天怒吼一声,发疯一般揪起巫后衣角,将她甩到石柱上,一道剑气刺过去,巫后哇得吐出一口血,癫狂的笑道:“杀了我,你拿什么去解那孽种体内的刺心草之毒?!” 离恨天身体一僵,剑气陡然凝在刃上,直接掐住巫后玉颈,将她抵在石柱上,目光剧烈颤动着:“你是说,刺心草还有解药?” 巫后面部涨红,被他钳制的呼吸困难,依旧恶狠狠的笑道:“这世上……有□□……自然就有解药……” 离恨天手上猛一用力,急切问:“解药在哪里?”他陡然意识到什么,面色唰的惨白,如从水里爬出的厉鬼:“是你、给他下的毒?!” 被自己的“亲生母亲”下毒,这么多年,那个桀骜而孤独的少年,究竟背负了多少仇恨与隐忍。离恨天双手剧烈的颤抖起来,只恨不得将眼前这个毒妇一点点捏碎。 巫后双手无力的抓着离恨天手臂,第一次感觉到了死神的靠近,徒自挣扎道:“松、松手……我……带你……拿……解药。” 离恨天用力一捏,愤恨得盯着她扭曲的面容,最终还是松了手。巫后滑落于地,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嘴角,慢慢溢出丝阴冷笑意。 在宫人们瑟瑟的目光中,离恨天挟持着巫后,往西苑飞掠而去。殿外守卫伤亡惨重,蛰伏在暗处的影子欲要阻拦,还未擦到那青衣人衣角,便被他指间剑气弹开。西苑守卫大惊,剑未出鞘,一道青光已越过他们头顶,窜入苑内。 行至思戾殿门口时,巫后停下脚步,扬眉道:“解药就在这里面。”离恨天怕她使诈,往前推了她一把:“你先进去。”巫后衔起一抹凉笑,哼了声,便抬起下巴,施施然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殿中布置如昔,除了积满灰尘的条案书架,便只剩下殿中央一个铁牢。巫后走到铁牢内,不紧不慢的在被大火烧黑的铁案上翻了起来。 一声极轻微的响动传入耳中,离恨天神色骤变,另一座铁牢已自头顶罩下,恰好将他困在里面。 巫后站在对面铁牢里,扬眉冷笑,凤目之中,妒火焚烧:“你和巫启,心心念念的只有西陵语和她的孽种。十八年来,彦儿受的苦又有几人能懂?这铁牢的滋味,离侠就好好享受罢。” 徐暮听闻消息,带着禁卫军飞奔而来,见离恨天已被困住,忙跪地请罪:“末将救驾来迟,请王后恕罪!” 巫后眼尾一挑,伸手指着铁牢里的青衣男子:“此人意图谋害本宫,立刻射杀!” 徐暮高声应命,一挥手,禁卫们纷纷弯弓搭箭,将冷锋对准离恨天。 离恨天负袖而立,殊无惧色,反而冷冷笑道:“自不量力。”语落,他袖间青光陡然暴涨,如山洪飓风般从思戾殿流泻而出,禁卫们被剑气逼得几乎站立不稳,手中弓矢亦折裂成数段,凝滞在半空。 徐暮大喝一声,将手中长剑震入地面,以稳住身形,余光却见一抹淡青颜色自眼前掠过,巫后竟被剑气直接卷入了半空。徐暮一惊,也顾不得避讳,跃身而起,抓住巫后纤细的素腕,用力将她从剑气中拽了下来。即使多年未曾触碰,这只柔荑依旧香软如昔,两人一同从半空落下,徐暮凝视着对面女子端庄骄傲的眉目,不由一痴,竟忘了松手。 巫后触电般抽出自己的手,低声斥道:“大胆。”徐暮反应过来,慌忙请罪。巫后也没心思和他计较,眼看着离恨天已成了瓮中之鳖,就算徒劳挣扎几下,又如何能逃出她的手掌心,正要命□□手再次射杀,离恨天忽得冷冷挑起眉梢,不紧不慢道:“若子彦并非凤神血脉,他体内的夭黛之毒,只怕没那么容易解掉。” 巫后果然变色,怒道:“你胡说!” 离恨天目露怜悯:“你若不信,只管瞧瞧,今夜他体内的夭黛之毒会不会复发。” 巫后虽不愿轻易露出自己的软肋,可心底却无由的惴惴难安,只吩咐徐暮看紧离恨天,莫让外人接触到他,就匆匆离开了。 晏婴回来时,只见一个朱袍内侍正鬼鬼祟祟的站在垂文殿紧闭的殿门前,不住的猫着腰往门缝里看,时而拊掌叹息几声,却是司膳房的掌事巴公公。 晏婴悄悄走到他身后,冷不丁道:“老巴,这午膳时辰都过了,你不去给王上及各宫娘娘准备午后茶点,猫在这儿做什么?莫非,你也要推举个大将出来领兵?” 巴公公吓了一跳,见是晏婴,才惊魂甫定的道:“晏总管您就别打趣老奴了,老奴都快愁死了。两拨送膳的,刚进去就被王上给赶了出来,王上从昨晚上开始就没吃东西,万一出点什么事儿,谁担待的起。” 晏婴叹了口气,料想巫王是在发愁剑北的战事,便悄悄摆摆手,让巴公公让开条道:“你先回去侯着,等王上有胃口了,我派个人知会你一声。” 巴公公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扯住晏婴袖袍,感激道:“天可怜见!老奴就知道,只有晏总管,最了解王上的脾性与喜好。今日膳房还有三车糕点等着老奴清点,实在抽不开身,等改日老奴请总管喝家乡新送来的陈年梨花酿。” 晏婴奇道:“这既不逢年也不过节,做这么多糕点送谁呢?” “还不是给那夜照使团的。”提起此事,巴公公便觉苦不堪言:“那夜照公主也不知从哪儿听说世子殿下最喜欢吃甜腻腻的糕点,昨个儿,特地派人跑到膳房来,问老奴殿下到底喜欢哪些口味和花样。老奴就依着上次给军中赏赐那回的份例说了,那夜照使臣一听,就让老奴把那些糕点都再做一遍,送到长林苑去,说是他们公主要仔细钻研,亲手做给殿下吃。这宫中尚简,老奴不敢擅自做主,今早特意委婉的给王上提起这事儿,谁知,王上听了之后连眉头都没皱,就命司膳房照数准备一份,装成车给公主送过去。” 巴公公忽然捂着嘴巴笑了,小声道:“王上还嘱咐老奴,一定要告诉夜照公主,这是世子殿下吩咐送过去的。你说咱们王上,是不是着急殿下的婚事了?” 晏婴眉心一跳,没好气的骂道:“狗杂碎,竟敢嚼王上的舌根子,赶紧滚!” 巴公公嘿嘿两声,做了个揖,便急急赶回司膳房了。 晏婴不禁纳闷儿,这紧要关头,巫王不会无缘无故让巴公公传这么一句话,婚事倒不大可能,莫非,是另有什么深意? 收起思绪,晏婴小心翼翼推开殿门,轻步进去,还没走两步,只听耳边“砰”得一声,两份奏简从御案后飞了出来,散乱的摔落在地。巫王面色阴沉的坐在御案后,双目几欲喷火:“一个靠祖上荫泽得来的从三品卫骑将军,毫无作战经验,竟也妄想一步登天,统帅三军,他们真以为孤已经昏聩至此了么?!” 看这情形,恐怕是又有朝臣在推举自己的亲信为将了。晏婴躬身走过去,跪着捡起来那两份奏简,递给掌管书记的小内侍,自己却绕到御案后,轻轻的替巫王揉捏起肩膀。 巫王脸色稍缓,闭目凝神片刻,又从案上捡起另一份要紧的奏简。晏婴悄悄扫了一眼,署名是户部那位老令史,内容大致是时间紧急,今年几块重要的产粮区的皆经历过一场严重的蝗灾,官府余粮不多,征粮这几日,百姓怨言载道云云,总归结论就是一句话:这么短的时间内,凑不齐数万大军的粮草。 巫王刚泄下的火气,腾地又窜了起来,狠狠摔下那份奏简,便面色阴沉欲滴的靠到椅背上,拧眉深思。 过了会儿,巫王忽然道:“今夜,你亲自去趟长林苑,问问夜照公主的生辰八字,让司礼看看,跟世子的生辰八字是否相合。” 晏婴听得心惊肉跳,巫王的意思,是同意了九辰和夜照公主的婚事么?这显然并非巫王本意,又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眼上……晏婴细思之下,顿觉手足冰冷。 夜照物产丰富,富甲九州,又地处风、楚、巫三国交界处,若能拉拢夜照,和夜照达成盟约,这粮草问题,便迎刃而解了。想通了这一点,晏婴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巫王非要去明华台逼九辰领兵。 见晏婴久久不应,巫王不悦道:“怎么?你对此事有意见?” 晏婴悚然回过神,吓得跪地告罪,末了,却面有悲戚得道:“老奴正有件要紧事,向王上禀报。”他重重磕了个头,也不等巫王吩咐,便将文时侯私入诏狱刑讯九辰的事情讲了出来。 巫王惊怒至极,立刻召来徐暮喝问此事。徐暮早料到此事会露馅,只咬定是文时侯盗取了巫后凤令,并用巧言骗过他,他一时疏忽大意,才放了文时侯进去。之后,他怕巫王责难,连累无辜的王后,才没敢回禀此事。 这话说得漏洞百出,巫王岂会轻信,大怒之下,直接暂免去徐暮禁卫统领之职,押入诏狱待审。 这一日,剑北又接连传来三封急报。 巫王便焦头烂额的坐在垂文殿,滴水未进,滴米未沾。暮色将至时,一身金袍的男子缓缓从暗处步出,金色面具下,看不清神色。 殿中内侍都已被暴怒的君王赶出去,即使是轻微的衣料摩挲声,也显得异常突兀。金袍男子走到御案前,长跪于地,目光颤动,郑重道:“属下参商,恳求王上答应殿下所请,以文时侯之血祭旗,助三军收复剑北失地。” 巫王艰难的从案后抬起头,双目布满血丝,声音黯哑:“孤已负你良多,如何再能亏待玉儿?” 王使目露沉痛,哽咽道:“这些年,王上对玉儿的宠溺,属下都看在眼里。子玉身为王族子弟,又承袭侯爵,空受百姓供养二十余载,如今国家危难,他理应尽绵薄之力。别说以血祭旗,就是以命祭旗,亦是他分内之事。” “这段时间,玉儿也做了许多错事,若非王上有意护着,只怕――” 他有些说不下去,只深深叩首,语调铿锵:“求王上以国事为重,让巫氏男儿的血性,继续延续下去。” 巫王踉跄起身,双足虚软的走下御案,望着伏跪在他脚下的金袍男子,墨眸溢出水泽。仿佛又回到了当日,他敬之爱之的兄长,一身黑甲,遥遥策马而来,在他五步之外翻身落下,如最卑微的士兵,恭敬的伏跪在他脚边:“属下参商,见过王上。” 他的王兄,甘愿牺牲一切,来成就他的王道。这份深恩,他无以为报,唯一能做的就是善待子玉。 巫王深深闭目,心痛到几近窒息。他仰头站了许久,直到一道泪痕顺着眼角留下,他才有勇气睁开眼,撩衣跪落,正对着王使,深深一拜:“参商,孤替巫国百姓,谢谢你。” 他唰的抽出青龙剑,在掌间划出一道血痕,目光决绝:“今日,孤以血立誓,日后无论发生何事,孤都会护子玉周全。” ------------ 154.第 154 章 入夜,子彦体内的夭黛之毒果然又复发了,面皮青胀,连吐了两大口黑血,看着倒比之前更严重了。 云妃急得魂不守舍,忙唤来一名小内侍:“你快去明华台看看,那位离侠还在不在?”离恨天和巫王在明华台大打出手,云妃也听说了。 小内侍支吾半晌,却道:“只怕已经不在了。”云妃大为惊讶:“你怎么知道?” “奴才听说,那位离侠,他、他今日午后硬闯章台宫,伤了不少守卫和宫人,还劫持了王后娘娘。”那日云妃和离恨天兄妹相认,这芷芜苑的宫人们瞧得一清二楚,因而说起此事,这内侍也十分难为情。 这无异于晴天霹雳,云妃难以置信道:“这不可能,哥哥他怎会……那你可打听到,他现在怎么样,可有被抓起来?” 小内侍摇摇头:“章台宫的宫人去垂文殿传信时,王上正忙着剑北战事,根本无暇理会此事,听说,最后是禁卫统领徐暮将军带人把王后救出来的。至于那位离侠,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云妃抓住了重点,急道:“那你快去把徐暮找来,他肯定知道内情。”小内侍愈加为难:“听说,刚刚徐暮将军被王上下令关入诏狱了。” 这边正说着,外间忽然有内侍传报:“王后娘娘到。” 巫后是带着景衡一起来的,也没理会云妃,便吩咐景衡:“快去给子彦公子诊脉。” 景衡领命,边拎着药箱往内室去了。巫后这才施施然在主位上坐下,凤目微挑,冷冷道:“云妃,你可知罪?” 云妃微一变色:“王后这是何意?” “你倒惯会装得无辜。”巫后溢出丝冷笑:“他先是借着解毒的名义,下药毒害子彦,后又潜入明华台,意图谋害世子,幸而王上赶过去,及时阻止了他。可今日午后,他又携剑闯入章台宫,扬言要取本宫性命,说是替云国报仇。本宫一直很奇怪,这离恨天无缘无故,怎会知道子彦中毒的消息,如今看来,只怕是你们兄妹串通起来,要祸害巫国罢?” 云妃虽性情柔弱,可也无法忍受旁人这么往她身上泼脏水,这摆明是要借机铲除她这座芷芜苑,好彻底断了子彦前路。她稳了稳气息,竭力保持从容:“王后这么说,可有证据?” 景衡惶然从内室步出,急禀:“王后,子彦公子所中之毒,的确比之前更凶险了。” 巫后一惊,腾地站起来,怒视云妃:“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可说?章台宫阶前的血迹,现在还留着,你也要亲自去看看么?” 云妃听到景衡的话,只觉天旋地转,绝望至极,转身便要奔入内室。巫后嫉恨交加,大喝道:“来人,云妃勾结云国欲孽,意图霍乱巫国,立刻给本宫拿下!” 埋伏在外面的禁卫听到号令,立刻破门而入,冲了进来。这显然早有预谋,云妃惊怒交加,正惶恐无助,一道白影,跌跌撞撞从内室奔出,冲静的眸间,怒火喷薄:“滚开!” 他紧紧护在云妃身前,根本不屑看其他人一眼。巫后心肝一颤,脱口唤道:“彦儿……” “滚!”子彦低吼一声,蓦地弯腰咳了起来。云妃低头一看,一道黑色血线从他口角流出,滴得满地血迹,不由失声痛哭:“彦儿。” 巫后惊讶于子彦的冷漠态度,顿觉一桶冰水兜头浇下,遍体生寒。子彦极力咽回喉见腥甜,稳住身子,双眸冷酷的盯着巫后婉丽容颜:“即使鱼死网破,王后也休想动这芷芜苑的一草一木。” “哇”得一声,他口中又喷出一道黑血。云妃泣不成声,巫后既心疼又不甘的盯着子彦,终是咬牙道:“今日,算你走运。”这话,却是对云妃讲的。说罢,便同景衡使了个眼色,带着一干禁卫离开了。 子彦再次陷入晕厥,芷芜苑顿时乱作一团。云妃急声召唤宫人们扶子彦去内室躺下,巫后在院中听着里面的动静,心如刀割,只能生生忍住,急问景衡:“可查出,离恨天给彦儿服的薜荔,究竟有何玄机?” 景衡道:“那薜荔所带毒性,和夭黛极其相似。若老臣没猜错,这离恨天用的当是以毒攻毒的法子,只要能再找离恨天讨一些毒薜荔,子彦公子就能有救。” 巫后忧心忡忡的道:“今非昔比,离恨天恐怕巴不得彦儿毒发身亡,好替西陵语报仇。除非,能找到刺心草的解药,和他做交换。” 景衡沉吟片刻,却道:“研制刺心草的人已经死去,想要制出解药哪里容易?依老臣看,与其把希望寄托在离恨天身上,倒不如查查这薜荔的来历。” 巫后倒没有想到这一层,顿觉看到了希望:“景老说的不错,本宫这就派人查探。”一面往外走着,又道:“景老还是留在此地照看彦儿罢。” 景衡原也是这个想法,听她一说,就立刻提着药箱回去了。 王使离开后,巫王又连夜召来季剑,简单交代了一下此次战事部署问题。结束时,已是晚膳时间,司膳房又遣人送来了晚膳,巫王没什么胃口,依旧命人撤下膳食,便裹上披风,准备去明华台探望九辰。 谁知,刚走下长阶,芷芜苑那边便来了内侍,急禀子彦公子体内毒性复发,十分凶险。巫王大惊,只能先去芷芜苑探视。 晏婴正巧从长林苑回来,讨来了夜照公主的生辰八字,远远见巫王往芷芜苑方向去了,计较片刻,他没有立刻赶去司礼处,径自往明华台走去。 独孤信依旧带着铁卫们,把明华台围得水泄不通。暗沉沉的殿内,烛火未点,九辰一身黑袍,站在窗边,整个人笼在流泻入窗的月光中,一双略显黯淡的黑眸,平静的盯着黑漆漆的夜空。 听到动静,九辰微微偏过头,露出一张美玉般的俊面,笑道:“晏公。” 晏婴摸黑走过去,只觉寒气扑面,冻得人直打哆嗦,连带着整座大殿都说不出的冷寂,不由担忧道:“殿下病的正厉害,怎么能站在窗口吹冷风呢?” 说着,忙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替九辰裹上。 九辰伸出手,感受着从指间掠过的寒意,许久,轻道:“我在等人。” 晏婴一怔,道:“殿下在等何人?不如老奴派人去找找?” 九辰摇头,忽问:“文时侯可好?” 晏婴心中诧异,斟酌了一下,便道:“没听说有什么不好,应该一切如常罢。殿下怎么了?” 九辰默了默,忽然挑起嘴角:“无妨,我等的人,应该不会来了。”语罢,他嘴角笑意渐转冰冷,黑眸也几乎失去光泽。 “老奴扶殿下回寝阁休息罢。” 九辰没有说话,任由晏婴扶着走回床边,又听晏婴道:“老奴去把烛火点起来。” “刺啦――” 火折燃起的声音,乍然响起,晏婴活动了一阵,应是点亮了烛火,然后又倒了碗热茶,递到九辰手里。 九辰握着茶碗坐了会儿,却没有喝,只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若非心事重重,晏婴不会如此沉默,也不会总暗自叹气。 当真是什么事也逃不过这少年的眼睛,晏婴不忍说出来,可此事箭在弦上,也瞒不下去了,便道:“王上派老奴去长林苑要了夜照公主的生辰八字。” 晏婴本以为,九辰会反应激烈,至少也应冷冷的笑上一笑。谁知,九辰眸中一丝波澜未起,很平静的道:“司礼合出结果了么?” “老奴还没送过去。”晏婴如实道。 九辰终于轻轻一笑:“你倒是越来越聪明了。” 晏婴讪讪,九辰已把茶碗搁到榻边,起身道:“扶我去垂文殿。” 独孤信奉命看守此地,自然不肯放行,可九辰态度冷硬,坚称是接了巫王传唤,还拉了晏婴作证。末了,还补了一句,如统领不信,自可找巫王核实。 独孤信哪里敢核实,只得带着几名铁卫,亦步亦趋的跟着九辰到了垂文殿,在暗处守着。 寒冬之夜,冷风冰渣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 巫王还没从芷芜苑回来,晏婴扶着九辰站了会儿,见九辰已冻得面色青白,便劝道:“老奴先扶殿下去殿里休息会儿吧。” 九辰摇头,只道无妨,坚持要在殿外等。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巫王才回来,九辰恭敬的行过大礼,道:“父王心中,定是恨极了儿臣。儿臣此来,是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同父王讲。” 巫王其实是从明华台回来的,听守卫说世子去了垂文殿,才急急赶了回来。闻言,目光复杂的打量着九辰,不过一日,少年俊美的脸庞似乎又苍白了许多,额上汗淋淋的,微垂的黑眸也沉如古井,毫无光泽。 沧溟城里,这个年纪的王族子弟,哪个不是簪花遛马,穿着鲜亮,恨不能日日上街招摇一番。他的世子,无论春夏秋冬,却永远一身简单利落的黑袍,正与他那桀骜不驯的性子如出一辙。之前司衣局裁制的新袍,也没见他穿过,也不知是不合意还是不合身。 “进来吧。”巫王略有疲倦的道,便当先入殿了。 前殿堆满奏简,杂乱不堪,巫王便一路进了书阁。早有内侍过来替巫王解下厚重的裘衣,奉上暖身的枣茶。 一方长案,两杯热茶,两人相对而坐,不似往日疏离,倒像是一对寻常父子,茶余饭后闲话家常。 今日,巫王破例在书阁设了熏炉,并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羊毛毯子,把冬夜寒意驱散殆尽。九辰始终微垂双眸,烛火映照下,白如美玉的面上笼了淡淡一层阴影,看不出表情。 巫王抿了口茶,寂静的书阁里,声如沉弦:“孤答应你的条件。” 九辰并无意外之色,又听巫王叹道:“不过,你也要答应孤一件事。” “留他一条命。”巫王抬眼,语调隐有悲伤。 九辰轻笑:“那是条鳄鱼,父王因为一己私情,忍心吃掉,是要等他牙齿长齐后反过来咬人一口么?” 巫王心神一颤,凝视着那少年冰冷如玉的俊面,掌心不由冒出冷汗:“你到底想做什么?” 九辰抿起嘴角,目无波澜:“儿臣和那条鳄鱼没有情分,若有机会,自会毫不犹疑的斩草除根、永绝后患。”顿了顿,他冷冷笑道:“儿臣被他咬伤,父王可以大度的一揭而过,可儿臣却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这是埋怨么?巫王苦苦挣扎:“孤答应过一人,绝不伤他性命。孤不能再辜负那人。”他早知道,以九辰的脾性,名义上说是拿子玉的血祭旗,实际上是想拿子玉的命去祭旗。只是,他没想到,九辰竟然会毫不掩饰的说出来。 九辰满是失望:“若他举兵谋反,把刀架在父王脖子里,父王也要引颈受死么?” 巫王悚然一惊,险些振衣而起:“你胡说什么?” “呵,父王当真以为,他只是为了保住父王的宠爱,才屡屡和儿臣针锋相对么?”九辰唇角一挑,满是讽刺的道:“一个只知争宠的侯爷,哪里有心计和手段去动用军中的力量。押送云弩的马匹,究竟是谁做了手脚,父王难得真的毫无察觉么?父王究竟要自欺欺人到何时?” “别说了。”巫王痛苦的打断九辰,头痛欲裂。 九辰不屑一笑,垂眸道:“劳烦晏公把东西拿出来。” 晏婴会意,从袖中取出两根合在一起的竹条,放在案上。九辰摸过去,把竹条分开,下面那根,赫然工整的记着夜照公主的生辰八字。 九辰道:“父王既以儿臣为帅,战事方面,便由儿臣做主。粮草之事,儿臣自有方法解决,无需父王操心。” 语落,那根竹条,在他掌间折为两半。 “你――”巫王惊怒交加:“你今夜过来,就是为了气孤么?” 九辰眼角无端溢出丝酸涩,唇边笑意愈发冰冷,道:“儿臣岂敢?儿臣想要的,不过是一人性命。儿臣此来,是助父王达成心愿的。” 巫王冷笑:“如今,孤和整个巫国的命运都攥在世子手中,世子这么说,孤岂敢消受?” 烛火摇曳,那少年俊美的玉面苍白的有些不真实,微挑的嘴角,亦冰冷如故,仿佛根本没听到巫王话中讽刺之意:“儿臣寿数无多,此去剑北,只怕有去无回。若此战大捷,还望父王念在儿臣为巫国百姓免去一劫的份上,答应儿臣三个条件。” 这话实在太过突兀,巫王面色唰的惨白,目光剧烈颤动起来,张了张嘴,喉咙仿佛被巨力扼住一般,发不出声音,只如看鬼魅一般,看着对面的少年。 九辰垂眸,神色从容:“儿臣自小爱面子,不愿担废黜之名,父王可宣布儿臣病逝,另立新的世子;儿臣去后,母后不过是深宫中一个可怜的妇人,再难威胁到巫国,请父王善待母后和茵茵。” 晏婴也没料到九辰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登时悲怆难抑,唤道:“殿下……” 那少年的面上,却毫无悲戚,语调平静如故:“还有一事,儿臣府中的孟粱,被暗血阁的影子抓了起来,生死未卜,还望父王能施手救他出来。” 说完这些,他起身离案,撩袍朝巫王行过大礼,便扶着晏婴的手,毫无留恋的朝外面走去。 巫王心痛如绞,无端有些慌乱,眼看那少年的背影就要消失在视线里,颤抖着脱口唤道:“子 沂!” 九辰背影一僵,只一瞬,继续从容离开了垂文殿。 后半夜,离恨天依旧没有回来,青岚却如约而至。 许久不见九辰,他甚是激动,霍霍抡着那只板斧,拍着胸脯道:“说吧!要我帮你教训哪个兔崽子?” 九辰不想打击他热情,坦然道:“我眼睛不大方便,又急需出远门,想了半天,也只有你武功高强,能护送我过去。” 青岚果然备受鼓励,兴奋的冲到九辰跟前:“还是你最有眼光,能慧眼识珠。” 说完,他望着漆黑的宫殿,忽然明白了什么,拿手在九辰眼前轻晃了晃,见那少年果然没有反应,顿时酸楚难抑,呆呆的问:“你眼睛怎么回事?” 九辰没他这么多愁善感,冷静道:“无妨,睡一觉就好了,我只是害怕路上再发作。” 青岚陷入深深的郁闷之中,不止替九辰郁闷,还替自己郁闷。这事万一被爷爷知道了,他可如何交差。都怪照汐那个挨千刀的,非要说什么他自有妙计,屡屡阻止他入宫来寻九辰,否则以他的本事,怎么会让九辰被人欺负成这样。 九辰哪里知道他这些心思,只道:“今夜,你先带我去趟长林苑。” 次日正午,三军集结于沧溟北城门前,蓄势待发。一白一黑两个少年并肩策马而来,皆是丰神俊朗,宛如天神。 巫王亲携百官登上北城门楼,三杯烈酒,为将士们送行。 战鼓擂响,惊天动地,文时侯披头散发,被推搡着至三军阵前,牢牢绑在旗杆上。一身黑甲的俊美少年策马上前,手中长剑出鞘,在半空划出一个优美弧度。 将士们摇旗呐喊,呼声震天,文时侯惊恐的瞪大眼睛,惶然四顾,最终,泪流满面的仰头望着城楼上的巫王,满是乞求。巫王不忍直视,狠心别过头。 百官顿时炸开了锅,他们只知道有祭旗仪式,却没料到这祭旗之人竟是文时侯巫子玉。在巫国,只有敌国俘虏或罪大恶极的囚犯才会被绑来祭旗,昔日最受巫王宠爱的文时侯一朝沦落至此,也着实令人感慨。不过,百官也听闻昨夜世子连夜去长林苑,凭三寸之舌说服夜照王子免费为巫军提供粮草药物,倒也是这位殿下的本事。 城楼下,寒风烈烈。九辰目光一寒,挥剑斩过文时侯腰间,一道血线喷流而出,溅在迎风飞舞的黑龙旗上,将旗面染作暗红。 百官纷纷掩面,将士们却兴奋的摩拳擦掌,欢呼声此起彼伏。巫子玉顿时满身血污,眼睛里散发着仇恨兼恶毒的光芒。 九辰紧抿嘴角,剑尖寒光闪过,却是挑向巫子玉手筋。两道血线齐齐喷出,溅在旗上,巫子玉凄厉的惨呼,身体剧烈痉挛抽搐起来,片刻后,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巫王手足冰冷的站在城楼上,面色煞白,双掌剧烈的颤抖起来。百官此刻也渐渐发觉异常,这位世子殿下,哪里是用文时侯的血祭旗,分明是在用文时侯的命来祭旗。 按照规矩,这祭旗仪式一开始,是不能被打断的,照这情形看,文时侯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 155.第 155 章 祭旗仪式统共斩三刀, 前两刀激发将士们的血性, 第三刀才是真正的壮士气。 若是拿战俘或犯人祭旗, 最后一刀定会结果掉他们性命。可眼下祭旗的人是文时侯, 百官免不了暗自琢磨, 巫王素来偏宠这位侄子, 难道真的会忍心拿他性命祭旗么? 巫子玉满身血污, 耷拉着脑袋,已如断线的风筝一般, 挂在旗杆上, 被风吹得来回飘荡,看着着实凄惨。 巫王面上维持淡定, 一颗心却仿佛被利爪攥住,他没想到,九辰为了防止他救人,竟然下手如此狠辣, 他终究是辜负了那人。百官也暗暗思衬, 这等重伤, 文时侯就是侥幸不死, 也得落下个终身残疾罢。 城楼下, 寒风烈烈,刀子般刮着每一个将士的面部。九辰缓缓扬起追星剑,寒光流溢,直刺向巫子玉颈间。巫王眉峰骤然一紧,似乎那重若千钧的冷刃不是对着巫子玉,而是压在他头顶之上,令他喘不过气来。 许是感知到了这半空压来的致命一剑,昏迷中,巫子玉陡然颤抖起来,牙关咯咯直响。眼见着剑光就要割破文时候喉咙,除了久经沙场的国尉史越,百官纷纷引袖掩面,不忍直视接下来的血腥场面。唯独巫王一动不动的盯着旗杆上的血人,除了面色泛白,倒是很有一国之君应有的镇定。 季剑在城楼下瞧得真切,不由暗暗奇怪。爷爷去世后,他继承侯爵,少不得迎来送往,也听说了许多王族世家的秘闻。按传言,巫王对文时候那般偏宠,就算心性再坚定,眼见着巫子玉引颈受死,也总该有些悲恸的神色,为何却反映如此平淡。他凝视着巫王不怒自威的面容,脑中蓦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 他脑中的那声响铃还没来及敲响,耳边传来“叮”得一声,一道金色身影不知从何处飞掠而出,掌中一柄软剑,隔开追星剑刃,眨眼的功夫,便掳走了旗杆上的文时候。 季剑大惊,震出手中银枪,击向金衣男子,可惜,那人身手极好,反应敏捷,巧妙避开迎面袭来的铁枪,几个纵跃,便消失在了道旁的树林里。季剑隐隐觉得这人有些熟悉,苦思片刻,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龙魂枪一击未中,犹自铮鸣不已。季剑心中猜想得到证实,一时心绪繁杂,抖起缰绳便要带人提枪追赶。刚掉转马车,便听身后传来极清冷的少年声音:“阿剑,不必了。” 季剑讶然回头,只见九辰正紧抿嘴角,黑眸如幽深的寒潭,望着他笑道:“逃便逃了,莫要因为一个废物耽误行军路程。” 季剑只能愤愤作罢,不由抬头去看城门楼上的巫王,只见巫王怔怔失神的望着树林方向,眸间隐有惊诧。季剑不由想,九辰比他心思更缜密深沉,他能参透的事,九辰又岂会猜不透,此刻,心中愤懑苦楚只怕更胜他百倍千倍。 眼见着朝阳就要从东方跃出,两个少年将军下马拜别巫王,三军正式开拨。九辰刚掉转马头,后面忽然传来一声“且慢。”,却是巫王亲自从城门楼上下来,身后跟着晏婴,朝这边走了过来。 将士们自觉的让开一条宽道,九辰只能又翻身下马,单膝点地,朝巫王行礼。 许是受方才祭旗仪式的影响,巫王脸色尚有些发白,眼底却透着几分暖意,先命九辰起身,便朝晏婴使了个眼色。 晏婴立刻捧着一个小巧的托盘,凑上前来。巫王亲自揭开托盘上的红绸布,拿起里面的东西,眉间隐约有些笑意,说话的语调也比平日轻缓许多:“这是孤让人连夜缝制的,能驱除邪祟,护你一路平安。你好生保管着,切莫离身。”说完,不由分说握起九辰的手,放到了他掌间。 那赫然是一枚绘着黑龙图案的平安符,九辰冰冷的眸光陡然一僵,右手仿佛被狠狠烫了下,几不可见的颤了颤。在巫国,父母为即将征战的儿郎缝制平安符,是祈祷他们能早日杀退敌军,得胜归来。不知他的父王,突然赠他这枚平安符,又是在期盼什么? 正想着,就见巫王拿宽厚的手掌拍了拍他肩膀,语调异常隆重:“等三军凯旋之日,孤亲自到这儿迎你们归来。” 一将功成万骨枯,战事一起,不知有多少将士们要埋尸荒野,多少爷娘妻子要哭得肝肠寸断。巫王言语谆谆,两侧将士闻言,俱是恻然不已。九辰纵使心冷如铁,乍闻此言,先是整个人僵住,继而眼眶很不争气的酸了一酸。 他自小亲缘寡薄,极少得到过来自父母长辈的关爱,也不知被人牵肠挂肚究竟是怎样的滋味。除了阿星死时,季礼离世那一夜,算是他第一次品味到亲人间生离死别的伤痛。他不由想起,今日晨起他和季剑到季礼墓前拜别时,胸中涌起的那股压抑的悲怆和酸涩,比之当日不减反增,从心底直窜到眼睛里,令他泪流满面。 想到这儿,九辰不由握紧了掌心那枚平安符。他并非贪恋那份从来都不属于自己的温情,他和巫王都心如明镜,这道城门于他们父子而言,不是送别,而是永别。他的父王,可以以一国之君的身份站在城楼上,迎接将士们凯旋归来,却永不可能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迎接他这个「儿郎」归来。而他,也再不会归来。 这东西,只当是一个了断。 礼物送了出去,巫王很想从九辰脸上找到些欢喜之色,哪怕是一丝也好。细细想来,这似乎是十八年来,他第一次主动送九辰礼物。可惜,那少年始终低垂着双眸,巧妙掩藏了一切情绪,也只有他攥紧那枚平安符时,俊美的面上,似有光泽闪动。 巫王呼吸一滞,还欲仔细打量,九辰已跪地谢恩,彻底把头低了下去,语调也跟平常一般无二,恭敬中透着疏离。巫王只得放弃探究,他自衬,那道平安符已足以道明他的心意,通透如九辰,定能明白。 随后,巫王又把季剑叫到跟前,殷殷嘱咐了几句话,并点拨了两名杏林馆年轻力壮的医官,一路随军,照看世子伤势,才和百官一起,目送大军浩浩荡荡离开沧溟,向西北进发。 回宫后,巫王在垂文殿黯然坐了半晌,忽阴着脸问晏婴:“王后这两日在忙些什么?今日也没见她去给世子送行。”语气一如既往的嫌恶。 因为九辰,晏婴对巫后近段时日的行为也极为不满,一时心血来潮,便毫不掩饰的将巫后大闹芷芜苑的事说了出来。巫王气得拍案:“她不经孤的首肯,便暗施毒计,将离恨天逼走,孤还未追究,她竟还敢兴风作浪,把云妃母子往死路上逼!”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他恨不得现在就提剑将她斩碎,可骤然想起什么,又强忍着攥住铁拳:“若不是看在世子的面上,孤定将她――” 这时,独孤信带人匆匆来报:“徐暮在狱中咬舌自尽了。” 巫王腾地站起来,震惊非常。徐暮好歹是在宫中磨砺多年的禁卫统领,心智坚韧,非寻常人可比,怎会轻易咬舌自尽。 冷静下来思衬片刻,巫王神色转为阴沉:“昨日至今,可有人擅自进过诏狱?”徐暮这么做,最大的可能,恐怕就是保护他背后的那个人。 独孤信已一一查问过诏狱内的狱卒和守卫,便道:“属下依照王上吩咐,把原先守卫诏狱的禁卫都替换成了铁卫,他们日夜防守,并未发现有形迹可疑的人。” 巫王愈加心惊,徐暮究竟背负了什么样的秘密,竟在内外无串通的情况下,迫不及待的把自己性命交了出去,好让那幕后主使安心。他起身在御案前踱了会儿,先命独孤信封锁消息,又吩咐晏婴去暗中查探这宫里头平日和徐暮有私交的都有哪些人。 等这些安排妥当,巫王正要去芷芜苑探望子彦,外面忽又有内侍来传:“内廷司造官俞芳覃求见。” 巫王心中一动,忙把人传进来。不多时,一个面皮白净,长相甚是斯文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身着墨绿官袍,先行过礼,便从怀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块绢布。展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一把通体泛寒的匕首,制式与普通匕首无异,只匕身凸起一处图案。 那图案似是被什么东西磨去了一层棱角,轮廓纹理均有些模糊。巫王近前细细打量,只依稀辨出是花枝模样,至于枝上开的到底是什么花,一时倒难以分辨清楚。 俞芳覃在做宫中司造之前,曾在地方做过几年县令,对刑狱之事很有经验,见巫王反应,便道:“当日,那凶手用匕首刺穿太祝令喉骨,虽用了法子掩饰,定然没料到王上为了追凶,不惜告罪神灵,拆卸掉那截断掉的喉骨,命工匠拓下伤痕,重新复原凶器。” 巫王不可置否,命俞芳覃将匕首留下,并再三严令他不要泄漏风声,才挥手让他退下了。这匕首上既刻着花枝,多半是女子之物,俞芳覃是个一点就透的人,料到此事只怕关系到王室辛秘,一番保证说得十分得体,着实令巫王格外刮目相看,消除了不少顾虑。 九辰和季剑率大军离开沧溟不久,刚出官道,便遥遥看到转弯处四匹通体肥美的白色骏马正簇拥着一辆缀满宝石的香车,静静停在道旁,看样子是等候已久。车旁,夜照王子舒靖懒懒的斜跨在马上,正眯眼朝这边张望。 季剑认出是夜照使团的车马,不由把目光投向九辰。九辰也不意外,暂命大军停止前进,便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一旁的将士,同季剑道:“我去去就来。” ------------ 156.第 156 章 幽兰居, 轩窗洞开, 明月入户。 紫纱如流水,轻垂于地, 将小阁分作两处。隔着紫纱,隐隐可见置于一丛幽兰中的七弦古琴及袅袅升起的白芷烟。 墨大娘牵着身侧的孩子,殷殷嘱咐,道:“小家伙,呆在这里, 不要乱走, 我们楚羽正在梳洗更衣, 片刻便到。” 白衣少年已然迫不及待的甩开墨大娘, 好奇的打量着阁内陈设, 一边摆手道:“我知道了, 你真吵, 聒噪了一路,怎么还不走?” 墨大娘挑着眼角再次将跟前的孩子打量一番, 暗道终究是个小娃娃,没什么见识, 只要多备些好吃的好玩的, 自然能哄住,料来也没什么□□烦,更何况,她素来活得精明,早窥破自家云老板与楚羽均不是一般人物,便也就甩着丝帕放心离去了。 楚羽已然除掉所有沉重首饰,只以一根碧钗挽住发丝,换上轻薄的紫纱衣,便命贴身的小婢女将点心美食摆到了幽兰居。 看到那个给自己带来无限好奇与意外的孩子正趴在窗边四处张望,楚羽静寂而笑。 听到动静,白衣少年回头,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楚羽看。 自入风尘,楚羽早已习惯缠绕在各式各样的目光之下,因而,起初,并不觉得有何异样,然而,一刻之后,对面的孩子依旧眼睛都未眨一下,楚羽心中终于有些怪异。 双足早已站得有些酸痛,楚羽压下心头思绪,刚要抬脚准备到妆台上坐下,便听得一个稚嫩的声音不满的喝道:“你不许动!” 跟着楚羽的小婢女鹿儿何曾见过有人敢对自家小姐如此无礼,当即气得面红耳赤,道:“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白衣少年冷冷道:“你又是哪里来的野丫头,长得这么丑,这么肥,这么黑,还对着小爷乱吼。” 鹿儿急得跳脚,恨不得将对面的小子痛揍一顿,声音几乎带了哭腔:“你!――你!臭小子!你才是丑八怪!” 白衣少年抱臂,不以为意,道:“丑八怪又怎样?总比你嫁不出去强上十倍百倍千倍。” “你――!”鹿儿眼睛里满是震惊与泪水,几乎要气得昏厥过去,只能满是委屈的去望楚羽:“小姐!你看到了吗?!这小子简直就是个混蛋!那些钱,说不定就是他偷来抢来的!这样卑鄙阴险狡诈,我们应该把他送官才对!” 楚羽无奈,抬手示意鹿儿出去,方才抿嘴笑道:“这里是我的地方,为何你能随便逛,我却不能动呢?” 白衣少年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道:“你站着不动的时候,最像娘亲。” 楚羽一时哑然,难得带着些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白衣少年不满道:“你――你这是什么眼神,不许这样看我,更不许笑话我。” 楚羽摇头,笑道:“我只是想,如果,你喜欢我站着的样子,我站着便是。” 白衣少年哼道:“我才不领你的情,我暗中观察你很多天了,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所以,我才不怕你们。” “哦?”楚羽眨眼,道:“原来你这么厉害呀。” 白衣少年得意的挥了挥手中短剑,道:“那是自然。不过,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既然这里是你的地盘,那么,只要你不赶我走,今晚,就你说了算。” 楚羽闻言,缓缓走到窗边,抬首望着空中一弯明月,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原来,你也喜欢月亮。” 白衣少年眼睛一转,瞪着身旁女子,道:“我看的是花灯,这世上,再没有比月亮更讨厌更可恶的东西了。” 楚羽故作疑惑,道:“小孩子不都喜欢摘星星摘月亮的故事么?而且,月亮里面可是住着月神仙子,有可爱的小兔子和很香很高的桂树,还有一个叫吴刚的人,年年月月不停的砍那个桂树,你为什么讨厌月亮呢?” 少年怪怪的望着楚羽,许久,才十分认真道:“你骗人,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在江南,可没有我查不到的事情。还有,那个叫吴刚的为什么要砍那棵树?不过一颗桂树而已,明明是一剑就可以完成的事情,他竟然砍了那么多年,肯定是脑子有问题。” 楚羽并无愕然,只是笑意盈盈道:“说起这个吴刚,本来是个樵夫,住在大山脚下,以砍柴为生。有一次吴刚进山砍柴时,遇到会吃人的猛虎,恰好被路过的仙人所救,自那之后,吴刚便开始醉心于仙道,希望有朝一日能练成厉害的仙术,成为天上的仙人,并祈求天帝允他机会。天帝观其赤诚,便让他随山中居住的仙人修行。但可惜的是,吴刚虽然有此志向,却始终不肯专心学习,天帝因此震怒,把他居留在月宫,令他在月宫伐桂树,并说:“如果你砍倒桂树,就可获仙术。”但吴刚每砍一斧,斧起而树创伤就马上愈合,日复一日,吴刚伐桂的愿望仍未达成,因此吴刚在月宫常年伐桂,始终砍不倒这棵树。” 少年听得入神,眼睛晶亮,道:“那后来呢?吴刚砍倒那棵树了吗?” 楚羽叹道:“既然如今世人仍旧能够隐约在月亮中辨出桂树及吴刚影子,想必,他还没有成功。”语罢,却道:“既然这里我说了算,不如,咱们吃些东西。” 白衣少年难得听话的跟着楚羽坐到案边,将所有糕点扫视一圈,方才勉为其难的拿了块桂花酥。 楚羽倒了杯茶,推到少年面前,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在明月楼已有十余载,久到连自己是谁都快要忘记了,倒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孩子。” 白衣少年动作僵滞了片刻,而后抬起眼睛,若无其事道:“云轩。” 楚羽静静的凝视着对面少年灿若繁星的眸子,道:“我看过无数双眼睛,却从未有一双如你这般干净清澈,明明空无一物,却又深不见底。” 少年终于露出笑意,道:“所以,你捕捉不到你想要的东西,更无法判断,要不要杀掉我?” 楚羽轻轻松开紧握茶壶的手,淡笑自若,道:“不错。” 云轩道:“这么爽快,你还挺大方的,看来,你很讨厌那些男人。” 楚羽摇首,道:“不是讨厌,是恶心,甚至,恨。” 云轩拍手,道:“你如果让我开心了,我保证,从今以后,那些男人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楚羽再次摇头,道:“不必,我需要他们,在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们,绝无可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即使,你是杀手。” 云轩立刻警惕的望着楚羽。 楚羽莞尔,道:“无需惊讶,除此之外,我并不知道关于你的任何事。只要杀过人,身上就会染上洗不掉的血腥气,如影随形,无法消除,你同我一样,都带着这样的味道。” 云轩的手,习惯性的摸住腰间短剑。 楚羽冷眼看着,道:“你身上的血腥味很淡,却很新鲜,看来,在踏足明月楼之前,你刚刚做过,而且,手法利落。此外,你脸色苍白,唇无血色,气息不稳,发丝略显凌乱,虽然掩藏的极好,但并不足以隐瞒你受伤的事实。” 云轩握剑的手一动不动。 楚羽继续道:“告诉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云轩抿嘴,许久,道:“我说过,你跟娘亲,长得很像,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样子。” 楚羽笑了笑,道:“明知此处埋伏重重,只因为这样一个荒谬的理由,便甘入虎穴?” 云轩没有说话,却是猛然翻身而起,风一般掠窗而出,剑势如电,游走在阁楼之间。 楚羽只是静静坐着,仿佛事不干己一般。 片刻后,云轩回来,坐下,剑已收回,道:“一共二十四人。” 楚羽颔首,道:“很好。” 云轩弹出一枚流星镖,打落迎面而来的三点芒光,道:“你的暗器功夫虽然厉害,但伤不到我。” 楚羽也不计较,道:“说出你的要求。” 云轩扬起嘴角,道:“你会做白糖糕吗?” 楚羽坦然摇头,道:“不会,我从不动手做这些。” 云轩想想,道:“那风筝呢?你会做吗?” 楚羽思索一番,道:“大概――可以。” 云轩很是满意,道:“那你就做风筝,我要紫色的,蝴蝶形状的,要结实一些。” 楚羽动容,道:“只有这个?” 云轩点头,道:“蝴蝶的这很难做的,你不要小看这事,这可是今年我给自己挑的礼物。” 楚羽好笑道:“自己给自己送礼物?” 云轩不以为然道:“你有意见么?我把娘亲做的那只紫色蝴蝶风筝丢掉了,当然要找新的了。” 楚羽忽得目露怜悯,道:“你很难过,却要装作毫不在意,想来,很辛苦罢。” 云轩盯着楚羽,恶狠狠道:“我从来不难过,不需要你施舍感情。” 楚羽盯了云轩片刻,道:“你说得对,我的想法,一直与你一样,这次,算我错了。” 云轩平静下来,道:“我知道,你这屋里面有很多种毒,我也希望,它们能起作用,真是可惜了。” 楚羽道:“我知道,虽然奇怪,但这世上,奇怪之事,又何曾是常人所能预料。” ------------ 157.第 157 章 要穿过两军营帐来到岐黄关内并不容易,何况还有漠北诸国在一旁虎视眈眈。九辰料想幽兰为了及早赶来见他, 定然费了不少筹谋,心中一暖,忙引她在案后坐下, 并命青岚守好帐门,切不可让人靠近。 自兰台和诏狱两遭生死与共, 两人已互明心意, 即使多日未见,相处起来亦毫无疏离。幽兰甚是自然的握起九辰双手,盯着他一张俊面看了又看,毫不掩饰眸底的眷恋, 半晌,明丽一笑:“可有想我?” 她问得如此直白, 倒令九辰有些猝不及防。望着她坦荡而饱含希冀的水眸,九辰心底暖融融的, 只觉帐内磨人的寒气都瞬间消散无踪了,默了默, 不由轻轻笑了。 幽兰见他反应, 心中说不出的欢愉, 正想再逗他一逗,忽然感觉到他掌心湿腻腻的,浸满冷汗,心陡然一沉,紧张的问:“是不是伤口又发作了?”说着,便要揭开衣袍,探查他心口被引血匕刺穿的旧伤。 九辰一把攥紧她手臂,故作轻松的道:“无妨,只是有些冷罢了。”说着,便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问:“听说,风军和雪国骑兵又起了冲突。” 幽兰岂能察觉不到九辰是故意隐瞒伤势,按理他常年习武,那道伤口虽然凶险,却也不至于将他折磨成这般模样,莫非,这背后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想来,可能是那次血阵伤了根本,之后他被关在诏狱那等阴寒之地,没有及时调理的缘故罢。可又想起那日兰台之上,九辰曾说过他寿数无多的不吉之语,幽兰便忍不住一阵不安。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再找机会探出个究竟才好。 她向来善解人意,听九辰这么说,便顺着这话,得意的扬起眉毛,道:“说起这事,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九辰早料到是她在背后捣鬼,嘴角轻扬,有些猜疑道:“薛衡心细如发,你这些手段瞒得过旁人,恐怕瞒不过他。他怎会任由你挑起事端,阻碍他的大计?” 刚问完,便见对面少女明净的脸颊,露出晦暗不明的神色。半晌,幽兰才淡漠的道:“他并不在军中。” 九辰始料未及,不由拧眉。以薛衡的野心,此战他筹谋已久,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他怎会突然撂下挑子,白白让漠北占了便宜。果然,不等他追问,幽兰便皱起纤细的柳眉,道:“自从我那幼弟麒麟出生,父王百般宠爱,不仅指派了当朝大儒教授他课业,还在巫紫曦怂恿下,让麒麟拜薛衡为师,传他兵法武艺。薛衡本就备受父王倚重,这两年在巫紫曦面前又混得顺风顺水,志得意满,只差能呼风唤雨了。几日前,麒麟突然生了重病,口中只一声声的唤着「师傅」,父王便一纸诏令将薛衡召了回去,让他日夜守着我那幼弟。” 一提到此事,幽兰便暗暗冷笑。一个两岁幼儿,连话都说不清楚,哪里会喊什么师傅,真是见鬼!也就父王才会听信巫紫曦的巧言哄骗,信以为真。当年若非薛衡一力扶持,以阿云掖庭出身,断无可能被立为世子。巫紫曦刻意拉拢薛衡,自然也是为了打压他们姐弟,给麒麟谋求世子之位。这次攻打乌岭,巫紫曦迫不及待的用计把薛衡调回去,无非是忌惮自己再立军功,稳固阿云在朝中地位,挡了她那麟儿的前路。 幽兰心情很复杂,虽然巫紫曦也算拐着弯帮了她大忙,可等战事结束,阿云的处境势必会很艰难。生平第一次,她对自小相依为命的幼弟产生了愧疚。 巫紫曦?九辰虽未见过这位姑母,可听闻她貌美聪慧,深得风王欢心,为后二十余载,恩宠不衰,想必很有些手段。唯一遗憾的是,这位姑母多年无所出,风王为了稳定朝局,才不得不立了生母身份卑微的风止云为世子。可谁也没料到,这位姑母在四十岁高龄突然诞下麟儿,且这麟儿还是风王唯一的嫡子。她怎会甘心本属于儿子的世子之位被一个庶子霸占?风止云这世子,近段时间只怕当得也着实辛苦。 九辰凝视着油灯下幽兰异常静美的脸颊,感动之外,更多的是愧疚。他没料到,这场战事背后还牵涉到如此曲折,牺牲掉这场战事,便等于牺牲掉可以和巫紫曦相抗衡的筹码,他们姐弟必将陷入险境。 他向来不喜躲在后面坐享其成,让旁人为他遮风挡雨,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女子,抿紧唇角沉吟了好一会儿,便道:“我不会让你为我涉险。” 幽兰尚未明白他话中深意,九辰已唤了青岚进来,吩咐道:“去把阿剑叫来,切勿惊动旁人。” 青岚正打着盹儿,见大半夜又被使唤,冲着九辰抱怨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的去旁边帐子里叫季剑。他心里虽有意见,可一溜烟消失不见,点足无声,显然训练有素。 幽兰想起今日去接应她的人也是青岚,有些奇怪:“他可是护灵军的人,何时被你收为己用了?” 九辰面色如常,笑道:“我能感觉,他对我没有恶意,甚至还有保护之意。他们既不想要我性命,必定是另有觊觎。与其让他费力在暗处尾随,还不如搁到身边,静观其变。” 幽兰料他行事自有分寸,便没用多问。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季剑一身白袍,握着龙魂枪,掀帐走了进来。 乍见帐中身披斗篷的少女,他先是惊诧了一下,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如故友重逢般,笑着作礼:“九幽,好久不见。”不忘揶揄得瞅了一眼九辰。 幽兰惊讶于季剑的迅速蜕变,依稀记得两年前,这少年还是个喜则雀跃怒则如虎的性情,没想到如今已如此沉稳自持。一般性情转变,势必都要经历一番痛苦波折,幽兰猜到季剑这番变化,恐怕与季礼辞世有关,感慨之余,忙起身热络的同他见礼。 九辰只当没瞧见季剑眼中促狭之意,淡定的取来一张地图放在案上,又把油灯推近了一些,指着地图中某处,嘴角一挑,道:“舒靖想得到的那件礼物,就在此地。” 季剑凑过去一看,虽还未明白所有关节,可另一道灵光闪过,眸子骤然亮了起来。 三人计议完毕,九辰复令青岚把幽兰送出营地,又和季剑在帐中喝了会儿热酒,才和衣躺下。也不知是不是饮酒的原因,这一夜,他周身暖融融的,刺心草威势减了许多,睡得很是踏实。 随后两日,风军依旧和雪国铁骑冲突不断,突哈忍无可忍,怒斩了两名滋事的大将,好不容易平息了一下两方交恶的状况,雪国都城汨罗却传来急报,一股巫军闯入慕雪宫,把国王、王后和诸位王子生擒了。紧接着,其余漠北诸国也纷纷传来急报,情况与雪国类似,都说是巫军突然袭来,一路攻城掠地,如入无人之境,掳走了国主和王室众人。 突哈大惊,遥遥盯着正意气风发站在岐黄关门楼上的马彪,气得险些坠马,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当。难怪巫军这两日偃旗息鼓,毫无动静,原来是绕道荒漠,去攻打他们的老巢了。这次趁着巫国内乱,漠北诸国是下定决心要把剑北这块肥肉吞到嘴里,再徐徐东图,彻底摆脱逐水草而居的束缚,因而各国国主几乎把举国兵力都派了过来。如今镇守各国国都的都是些老弱伤兵,哪里能抵挡得住以噬杀闻名的威虎军。 后方一起火,这些漠北骑兵哪里还坐得住,以突哈为首的各国将领如被火烧了屁股一般,早将乌岭和剑北抛到九霄云外,火急火燎的往漠北本国回转驰援。谁知,奔袭半日,行到漠北和风国交界处的狭谷时,在前方探路的士兵惶然来报:前方谷口处突然涌出一股士兵,堵住了去路。 这狭谷易守难攻,若被困在里面,定是死路一条。突哈和各国将领正惊疑不定,两侧峭壁之上,忽然唰唰冒出许多士兵,皆手执强弓,把箭镞对准他们。紧接着,一个身披银甲、手执弯刀的少女站了出来,面冷如幽月,扬眉笑道:“突哈,你的死期到了!” 突哈看清那少女绝美容颜,直恨得牙根发痒,怒道:“风幽兰,你竟然毁约!” 漠北各国的精锐骑兵和得力干将被幽兰堵在绝龙岭,季剑带着破虏营、武烈营和飞羽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端了各国老窝,从漠南一直打到漠北。漠北十余国全部倾巢覆灭,再无反击之力,风巫两国以雪国都城为界,瓜分漠北之地。 在漠北布防两日,季剑留下一部分兵力驻守,又写了战报发往王都,才带着掳来的各国王室成员,往剑北折回,准备和九辰商议一个妥善的处置之策。行至荒漠时,忽然天降大雪,阻绝了道路。季剑担忧乌岭战事,依旧坚持回军,谁知,大军在沙漠里苦行一日,积雪便已没膝,陆续有人冻死冻伤。 季剑只能作罢,原路折返,退出大漠安营扎寨。暴雪不仅阻绝了道路,更阻绝了前方消息,好不容易等到雪停,已是两日之后。又等两日雪化,季剑才心急如焚的拔营前行,往剑北而去。 大军日夜不停,好不容易走出荒漠,季剑抬头遥遥望去,只见乌岭方向已是烽烟漫天,鼙鼓动地,隐隐能听到兵戈相交之声。季剑浑身一震,忽然生出强烈的不安,心中一个可怕的念头刚刚闪过,两名斥候举着黑龙旗,从远处策马奔来,浑身是血的滚落马下,悲声道:“侯爷,三日前薛衡带七万风军突袭乌岭,殿下苦守两日,岐黄关已然失守,剑北危矣!” 七万?!季剑遽然变色,急问:“殿下如何?”若非被逼至绝路,阿辰定然不会放弃岐黄关。 ------------ 158.第 158 章 明明离开剑北时,风军只有五万,还被幽兰分出去一半去截杀突哈等人,现在却突然变成了七万。季剑冷静下来一想, 便明白薛衡分明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定是料到幽兰会联合巫军对付漠北诸国, 才故意离开军中,先让他们跟漠北打起来, 再趁乌岭兵力不足,猝然发难。如此一来,风国既不费吹灰之力吞了漠北大片土地,又得了剑北, 坐收渔利。 此人心计当真深沉!这次他和阿辰带来的援兵加上剑北守兵,统共不过五万。这次偷袭漠北后方, 他带走三万多精锐, 又留下一万各处驻守,只带回不足两万人。一想到九辰只带着两万守兵对抗薛衡的六万大军,还不知苦战得何等惨烈, 季剑便如同陷在油锅里一般, 煎熬不已。 遥遥望去, 乌岭上空黑烟冒得更浓,季剑不敢再耽搁,命人把两名受伤的斥候送到后面的马车里,便马不停蹄的朝乌岭奔去。 岐黄关外堆满尸体,门楼上已换成风军旗帜,象征巫国国威的黑龙旗则被卷成一团,随意丢在地面焚毁。薛衡极看重此地,安排了重兵在各处防守,季剑盘桓半日都未能找到突破口,为防打草惊蛇,便绕到关后一面峭壁下,杀掉马匹,留下一部分人看守俘虏,带其余将士攀岩而上,杀出一条血路,直奔澜沧关。 马彪及诸将果然已退守澜沧关,正带着重伤、在关前和风军对骂第三个回合,见季剑率兵从天而降,俱是欣喜若狂,立刻摇旗呐喊起来。季剑在关中遍寻一圈,都未发现九辰踪迹,连穆寒和宗玄两名死士营统帅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他心中愈发不安,忙召来马彪询问。谁知,马彪正跟风军骂得起劲,乍听这消息,也一脸懵然:“什么?殿下不见了?何时不见的?去了哪里?” 季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若非平日里尊称他一声叔叔,真想狠狠踹他几脚。马彪觑见季剑脸色,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儿,想起昨夜九辰突然召集众将议事,一拍脑门,急道:“辰儿、不,殿下只吩咐我等到关外日夜轮番叫骂,骂得越响亮越好,万不可与风军起冲突,并未提及其他事。坏了!该不会是薛衡那厮使奸计掳走了殿下罢!” 仿佛为了印证他这话,澜沧关外又响起叫骂声,想来是其他将领顶替了上去。季剑眉峰一紧,想了想,复又松开。若薛衡真掳走了九辰和另外两员大将,早以他们为要挟,攻打澜沧关,又怎会忍气吞声的闭关不出,任由巫军辱骂。 一路行来,季剑早已查看过澜沧关布防,看似寻常,实则铁桶一般,守卫森严,怕是依参考了布阵之法,外人想闯进来简直难如登天。连日恶战,众将伤亡严重,虽然疲累不堪,却未见惊慌之色,都井然有序的换岗轮值。这显然都是九辰提前安排好的,可这紧要关头,他到底去了何处? 正想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季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长相清俊、神色沉稳的青年将军朝他奔了过来,正是穆寒。 “侯爷,世子急信!”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雪白信封,交到了季剑手里。 —————————————————————— 自岐黄关失守的消息传来,巫王便坐立难安,夜不能寐,每日只坐在垂文殿里等前线传来的最新战报,漠北大捷带来的喜悦瞬间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晏婴端着姜茶进来,见短短两三日,巫王眼窝乌青,硬是消瘦了一圈,宽慰道:“季小侯爷已从漠北回转,杀上乌岭,有他和殿下默契配合,剑北定可无虞。” 话虽这么说,这两日,他又何尝不是心忧如焚。听说殿下只带了两万人马,对抗薛衡六万大军,在岐黄关苦战两日两夜,伤亡惨重,退守澜沧关时,有两百名死士引爆血雷,用肉盾挡住风军,掩护大军撤退。剑北正是苦寒之季,殿下重伤未愈便带兵出征,也不知身体被折腾成了何等模样。 正想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婴暗骂这些内侍不懂规矩,偏要在巫王心烦的时候火上浇油,正要出去呵斥,却有一个小内侍兴冲冲的奔进殿,满面喜色的禀道:“王上,文时候回来了!” 晏婴陡一变色,巫王惊诧过后,猛地站起来,疾步朝外走去。 殿外已经聚了一堆宫人,文时候披头散发的跪在中间,形容憔悴,双颊深陷,一身单袍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一见巫王出来,立刻扑倒巫王怀里痛哭不止。 他两条手臂无力的垂在身体两侧,不住的痉挛抽搐,想来是被挑了手筋的缘故。巫王见状,既心疼又愧疚,抚着文时候后背安慰了好一阵,才命宫人送他回玉珪殿休息,并让晏婴从杏林馆传一名医官去给文时候诊治。 巫子玉见巫王转身就要回殿,用力挣开内侍搀扶,可怜兮兮道:“这段时间,子玉夜夜噩梦缠身,总梦见自己被吊在旗杆子上,让人千刀万剐,不得好死。子玉不敢一个人呆着,王上能不能去玉珪殿陪陪子玉?” 说着,便徒劳的挥动手臂,欲要去扯巫王衣角。巫王心酸不已,见他小脸惨白,眼睛里满是渴求,只当是祭旗给他留下太多阴影,心下一软,正要松口应承,大殿拐角处忽然走过来一个金色身影,堪堪挡在巫子玉前面,恭敬禀道:“王上,属下有要事禀报,还请王上移步殿内。” 巫子玉一见来人,不甘的闭上嘴巴,眼睛里隐隐浮现出不忿之色,双臂抽搐得愈发厉害。 晏婴瞧得清楚,见巫王露出踌躇之色,忙笑道:“王上放心,一会儿老奴亲自送侯爷回殿,安排几个妥善的宫人贴身侍候,断不会令侯爷担惊受怕。” 巫王缓缓点头,又安抚了文时候几句,便和那金衣男子一同入殿了。巫子玉抬起头,恨恨得瞪着晏婴,晏婴只当没瞧见,尖声吩咐两名内侍:“愣着作甚?久跪伤身,快快扶起来侯爷,送回玉珪殿去。” 入殿后,巫王望着一身金衣、难掩憔悴的王使,满面愧色,万千话语如鲠在喉,最终,只痛心道:“孤辜负了对你的承诺。” “王上言重了。” 王使心绪翻滚,想起这两日他探知的有关巫子玉的种种,痛苦的闭上双目,道:“属下知道,那日王上在暗处安排了人手去救子玉,可属下实在没忍住,才擅自出手……”他不想再让巫王纠结于此事,说完,便把话题引到别处:“属下确实有件怪事要跟王上回禀,前两日属下回暗血阁取药,误闯进废弃已久的两间暗阁,没料到里面竟关着两个人。其中一人,像是当年王上派去世子府的孟梁。” 巫王微微一震,没料到孟梁竟是被关在暗阁里,难怪他命人去血狱找了两遍都没找到人,起初他还以为是九辰弄错了,没想到竟有如此隐情。这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巫王越想越是心惊,忙命人去将孟梁和关着的另外一人带过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两名影子才回来。巫王见他们各有负伤,似是与人交过手,且只带回孟梁一人,急问:“出了何事?” 两名影子羞愧跪地,禀道:“属下刚带着人犯出阁,斜刺里突然窜出许多黑衣刺客,抢走了一名犯人,还打伤了这位犯人。附近的血衣卫已经去追击,属下怕再出差池,便先带了这名犯人回来复命。” 巫王一看孟梁,果然见他袍上沾着血污,目光惊恐,显然是死里逃生。孟梁毕竟是宫中老人,迅速冷静下来,急急跪禀:“王上,是碧城被他们劫走了!” 碧城?这名字隐约有些熟悉,巫王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可无论是谁,竟有人敢在宫中雇凶杀人,实在可恶至极。巫王怒不可遏的传来独孤信,命他带铁卫速速追击,务必要留下活口,便问孟梁:“究竟是谁把你们关进去的?” 事到如今,孟梁也顾不得许多,如实道:“是子彦公子。” 不仅巫王,连王使都是一惊,忍不住问:“你可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老奴绝不敢撒谎!”孟梁仔细回忆着当日情景,目光急切:“子彦公子说,王上当日指给世子殿下的那个碧城,其实是乱臣之子,为了逃命才假冒他人身份入宫,恐怕会对世子殿下不利。公子怕老奴回到府中,被碧城所害,才把老奴暂时关在牢里保护起来,还向老奴打听那碧城的下落。可不知为何,后来碧城也被关了进来,子彦公子也再也没有出现过。” 说着,又想起一事:“对了,两年前,王后似乎发现了碧城的身份有问题,说碧城偷了她一根簪子,特意带禁卫跑到世子府拿人。当时老奴不知就里,那碧城又一口咬定自己是冤枉的,恳求老奴带他入宫面见王上申明冤情,老奴一时心软,还帮了他一把。” 巫王这才记起碧城是何人,心底确实疑虑重重。若碧城真有问题,他在垂文殿洒扫多年,有的是机会朝他下手,为何要费尽心机进入世子府。莫非,他本就是冲着世子和王后去的?可这么重大的事,子彦又为何从未向他回禀过。 他拧眉苦思许久,仍不得解,便问孟梁:“你们既然关在一起,那碧城可曾向你吐露他的身份?” 孟梁摇头:“碧城似乎中了什么毒,自从被关进来,一直昏迷不醒,虽然不吃不喝,但始终有气。” ------------ 159.第 159 章 不多时,晏婴急急进殿禀道:“王上, 独孤统领回来了。” 怎会这么快?巫王脸一沉, 隐隐料到结果, 急宣独孤信进来回话。独孤信一进殿便跪地请罪:“属下无能, 沿着血迹追到宫外时, 那些刺客和追击他们的血衣卫都已死去。属下找了一圈,也没发现碧城的踪迹, 想来刺客计划周密, 已将人掳走了。” 说着,谨慎的从袖中取出一物,呈到巫王面前:“这是属下从刺客身上翻出来的。” 巫王定睛一看,竟是一根明晃晃的金针。许是怕针上淬了毒,独孤信特意用绢布把针尾包了起来, 方便拿捏。 旁人见到这金针,可能还摸不着头脑, 巫王却再熟悉不过。他阴着脸扯掉绢布, 果然针尾处镂刻着几枝青梅, 枝头果实圆润, 栩栩如生, 正是风国女子最爱的花色。 竟然是她!巫王冷冷一笑,又盯着针尾看了会儿,越看越觉得那枝头梅子的形状与纹理好生熟悉,似是在哪里见过。他将近日所见所闻搜寻一圈,想到某处,倏地,脑中炸开一道白光―― 那日,俞芳覃送来的匕首,匕身上也刻着一束花枝。如今想来,那花枝枝头被磨掉的图案,根本不是某种花朵,而是这青梅果实。巫王立刻命晏婴去把匕首取来,细细对照一看,匕首上的图案虽然模糊,轮廓却与这青梅十分吻合。 巫王气得浑身发抖,当即吩咐晏婴:“去把王后给孤押过来!”一个“押”字,咬得格外清晰。 晏婴早在看到那根金针时,便倒吸了口冷气,随后见巫王拿金针上的图案和那把复原出来的杀害太祝令的凶器做比照,更是心惊胆战。此刻听巫王如此吩咐,反而镇定许多,躬身应命后,便亲自带着几个健壮的内侍往章台宫而去。 孟梁也猜出几分,心中忽想起另一事,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道:“王后对这个碧城,似乎格外上心。前段时间,为了逼问碧城下落,还把老奴抓入禁室,严刑拷打。” 这更加印证巫王心中猜疑,只听他冷声一笑,隐含讽刺:“依孤看,她是有什么把柄落在这个碧城手里了罢!” 话音刚落,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哭闹声,紧接着,一个人影不顾宫人阻拦,只穿着件寝衣,发疯似的冲入殿内,一见巫王,立刻扑过去哭道:“王上,子玉又做噩梦了,您救救子玉!别丢下子玉一个人!”声音带着哭腔,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巫王见他光着双足,连鞋都没穿,想来是吓坏了,厉声斥责了几名内侍,才一把拽起文时侯,揽在怀里细细安慰。王使站在一旁,见状,暗暗皱起眉,若非顾忌身份,已然冲上去将巫子玉拉开。 这边刚安静下来,晏婴就带着巫后过来了。虽然巫王旨意上说的是“押”,可没定罪之前,晏婴哪里敢真押,只客客气气的把人给请了过来。 巫后往殿中扫视一圈,目光落在孟梁身上时,微微一颤,待落到巫子玉身上时,却是溢出几丝浓烈的恨意。感觉到两道刀子般的目光正刮着她,巫后也不惊慌,只端然行过礼,容色清冷的问:“子沂已带伤出征,臣妾不知,我们母子究竟又有何事得罪了王上?”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巫王冷哼一声,砰得将那把匕首掷到她面前,怒道:“那夜在祭殿杀害太祝令的真凶,原来是你!”是肯定的语气,不容置喙。 巫后似乎也没打算掩饰,嘴角一弯,露出丝凉薄笑意:“西陵语的孩子是命,臣妾的孩子便不是命么?他们同为王上的骨血,王上为何要如此偏心?王上即便不把臣妾的儿子当做宝一样呵护,也不该拿他当野草一样践踏!那血阵十分凶险,臣妾岂能让子沂冒着性命之危去给那贱人的儿子换血?可惜太祝令那个老糊涂,就是不肯停止阵法,臣妾只能送他上西天了。” 说到这儿,她笑得愈发得意。这话虽怨气十足,倒算合情理,旁人听不出有什么不对,只道王后未免恶毒了些,唯独巫子玉暗暗冷笑一声。 巫王嫌恶至极,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只骂了句:“毒妇!”而后又掷出那根金针,拧眉问:“那碧城究竟被你掳到了何处?身为王后,你难道不知道在宫中买凶杀人是何重罪?!若那碧城真是乱臣之子,自有司狱勘审,岂容你一个深宫妇人妄动私刑?” 巫后见到金针,脸色陡变,似是没料到刺客会留下证据,方才强装的镇定与端庄全然不见,立刻惶然扑倒在巫王脚边,惊慌的哀求道:“王上饶命!都是臣妾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才犯下大错,跟子沂没有关系!求王上不要怪到子沂头上,臣妾愿承担所有罪责!” 这话显然是另有深意,晏婴暗道不妙,惊疑不定的望着巫后,巫王更是心惊肉跳,隐隐生出一股不安。 巫子玉见时机已到,悄悄给身边一名小内侍使了个眼色,那小内侍会意,酝酿片刻,忽然大哭一声,跪倒在地:“王上,碧城冤枉啊!” 巫王惊问:“你又是何人?”那小内侍哭道:“奴才是碧城的同乡,比他晚进宫两年,之前他在垂文殿做洒扫内侍时,我们常有交往,关系亲密。后来他被指派去世子府当差,我们才渐渐疏离了。可前不久,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仓皇逃入宫中,找到了奴才,一个劲儿的说王后和世子要杀他灭口,还说他不该知道世子府里的秘密,求奴才救救他。奴才只当他疑神疑鬼,没当回事儿,谁知第二天他就突然失踪了。” “你胡说!”没等巫王反应,巫后已然恼羞成怒的扑过去,一脚狠过一脚的踢打那内侍。晏婴大惊,忙带着左右宫人去将巫后拉开。 巫王暴怒,双目几欲喷火,咬牙斥道:“够了!来人,把王后拖下去严加看管!没有孤的命令,不许她出章台宫一步!” 晏婴一挥手,几个健壮的内侍立刻拖起巫后,向外走去。巫后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哭:“王上,子沂是冤枉的!您不要听信小人谗言!” 巫王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又命人把那名替碧城作证的小内侍看押起来,便厉声吩咐独孤信:“立刻带人去世子府搜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探出个究竟!孤倒要看看,那府里到底有何秘密?!” 晏婴一听,脸色大变,可巫王盛怒之下,他又不敢贸然开口。王使默立一旁,若有所思的望着巫后被拖走的方向,又沉痛的望了眼巫子玉,忍不住道:“王上――” “不必多言。”后面的话还没吐出,便被巫王蛮横打断:“孤只相信亲眼看到的东西。” 说着,他身子突得晃了晃,似有眩晕之兆。晏婴惊呼一声,忙眼疾手快的扶住巫王手臂,并命宫人去取安神的茶水。 ―――――――――――――――― 自从接到九辰那封密信,季剑就不眠不休的安排调兵遣将之事。马彪见其他将领都拿了令箭,带兵悄悄下关到各处伏击,唯独他被安排在关前和风军叫骂,便憋着一肚子火气冲到帅帐,朝季剑嚷嚷了一通。 季剑安抚了几句,便道:“澜沧关干系重大,换做旁人来守,本侯和殿下实在不放心。再则,今夜风军极可能会攻城,澜沧关若再守不住,剑北只怕就真的要落入薛衡之手了。” 马彪精神一振,被哄得甚是开心,拍着胸脯道:“侯爷放心,若是丢了澜沧关,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球踢!”下完军令状,便志得意满的出了帅帐,心情说不出的舒爽。 季剑无奈的摇了摇头,目光复凝在地图上,片刻后,唤来破虏营两名将军,道:“挑选两千名精于箭术的士兵,备好油棉,今夜随我出关。” “是,侯爷!”两人刚领命退下,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紧接着有人高呼:“刺客!快抓刺客!” 季剑吃了一惊,立刻合上地图,疾步出帐。帐外空地上,一个身披斗篷的绿裙少女,握着双匕,正和围堵过去的士兵缠斗在一起,虽以一敌众,仍牢牢占据着上风。 少女身段灵活,宛如游龙,见季剑出来,几个飞纵掠至他跟前,甚是蛮横道:“呆瓜,还不让他们住手!” “你是……阿鸾?!”季剑盯着少女明媚灵动的容颜,惊愣片刻,忙喝令士兵退下。 阿鸾见他识趣,嘻嘻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喏,我是奉幽姐姐之命,帮你对付薛衡那厮的。” 岐黄关,风军驻地。 帅帐内,十余名风国大将都神色焦灼的盯着那个坐在轮椅中的布袍青年,等他拿定主意。 薛衡命阿莫把轮椅推到帐门口,神色淡淡的盯着远处灯火重重的澜沧关,许久不发一言。 一个方面大耳的将军忍不住抱怨:“国师,巫军已整整骂了咱们两日,打还是不打,您老倒是说句话呀!” 马彪甚是彪悍嘴毒,短短两日,几乎已经把所有风军将领的祖宗十八代问候完毕,再继续下去,这些将领只怕要被活活气死。 薛衡显然另有一番思量。马彪故意挑衅,又避而不战,无非两个目的,一是虚张声势,二是诱敌。若是虚张声势,定是在掩饰什么,若是诱敌,便是已在关内设好埋伏,等他入瓮了。 他敛目一笑,难得生出几分棋逢对手的快感。不多时,一道黑影悄悄闪入,在他耳边轻声禀报了一番。薛衡听过,似对这消息并不意外,待黑影离去,便调转轮椅,淡声吩咐:“今夜准备攻打澜沧关。” 这决定委实太过突然,众将面面相觑,难掩喜色。可等薛衡一根根令箭调遣完毕时,众人面上又露出浓浓的困惑和茫然。 待诸将退去,薛衡连阿莫也一并遣退,自己却转动着轮椅,缓缓往内帐行去。绕过隔帐,他目光温柔的凝视着手脚皆被绑在木椅上的素衣少女,叹道:“阿幽,若非你越陷越深,师傅怎么忍心如此?” 少女嘴巴被堵住,闻言,冷冷偏过头,不屑看他一眼。 薛衡也不在意,只悠悠道:“你以为,你把风军布防图给他,他就能赢么?”说着便伸出手,含笑抚摸着少女的乌发:“你呀,还是这么容易相信别人。” 幽兰怔了一瞬,电光火石间,陡然明白了什么,遽然变色。 ------------ 160.第 160 章 岐黄关之所以被称作乌岭门户,除了地势险绝,更因为南面临着一整片峭壁, 可作为天然屏障,阻绝外敌。那峭壁本是一座千仞之山,经年累月,硬是被山顶泄下的瀑布冲刷掉齐整的一半, 才形成这般地貌, 当地人称之为“仙人难攀”。 峭壁之下是一条狭长的河,名岐水。剑北本就寒冷, 入冬后, 岐水就结上了厚厚一层冰,偶尔商客穿过此处,都是牵着马在冰上行走。但自从风巫开战以来,两方便各派士兵守住要塞口, 杜绝商客往来,以防混入对方探子。岐黄关失守之后, 薛衡更是加派重兵在河两岸巡逻, 防止巫军从此处突围。 此刻, 冰封的河面寂静无声, 像一条银带铺展开来,偶有飞鸟掠过冰面,叽叽喳喳的鸣叫几声,见寻不到吃的,便又悻悻飞走。忽得,河面靠近崖壁的地方发出了“笃笃笃”的响声,像是从冰层下面传来的。声音虽然极微小,可在死寂的冰河之上,却无异于一道惊雷。 在附近巡逻的风国士兵察觉到动静,立刻警惕的走过来,俯身查探声响传出的那块冰面,侧耳倾听。等了许久,冰下一片死寂,再无声音传出。一只蝈蝈从枯草里面跳了出来,蹦到一人皮靴上,挑衅似的鸣叫几声,又飞速跳入草丛。 几名士兵顿时松了口气,暗笑对方疑神疑鬼,便握起刀剑准备离开。 “嗖――” 就在他们转身的一瞬间,一道道铁爪闪电般破冰而出,精准的勾住那些士兵的后颈,用力一拖。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那些风国士兵来不及呼叫,便被拖进冰窟窿里,消匿不见。河面其余地方,显然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只一息功夫,驻守在此地的风国士兵尽皆被这些幽灵般的水鬼拖入水底。 一声短促呼哨,数百名“水鬼”矫捷的沿着砸开的冰洞钻出来,迅速朝吹哨人方向靠拢。 峭壁凹出的暗洞里,正坐着一个浑身湿透的黑袍少年,乌发湿漉漉的,不断淌着冰水,俊美无俦的面上,一双黑眸尤其明亮逼人,只是薄唇紧抿,苍白得几近透明。少年就着洞外光亮,仔细研究着手中一份布防图,见所有死士已在洞口集结完毕,才微抬起眸子,吩咐为首的宗玄:“日落之后,从西北方向攀上峭壁,潜入岐黄关。” 宗玄应命,自去安排诸事。抱斧站在洞中的青岚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夺过图纸,指着图上某处,跳着脚辩驳:“不对不对,这图上明明标着,薛衡的营帐在东南方向,你为何要从西北方向走?” 九辰懒得解释,只沉眸道:“若薛衡真的让阿幽这么轻而易举的拿到布防图,薛衡就不叫薛衡了。” 见青岚一脸懵然,寻宝似得在自己面上来回搜刮,九辰眸子一寒,不高兴的拧眉:“你盯着我做什么?” 青岚重新抱紧斧头,托着下巴嘿嘿两声:“你这模样,还真是和爷爷有些像。” “爷爷?”九辰目光一动,不动声色的问:“你倒是说说,我们哪里像?” 青岚在此事上格外机敏,立刻警惕的退了一步,眼睛一翻,哼道:“我嘴巴严得很,才不会上当,你别想从我这儿套话。” 九辰心中猜疑更重,不禁把目光落在右腕上。他隐约记得,那夜利用采绿湖激发体内刺心草时,那个图腾似乎亮了起来,发着朦胧的幽绿光芒。紧接着,那些木枝延伸出的绿丝,仿佛在体内结成了一张温暖的大网,和冰冷刺骨的湖水做着抗争。 他一直以为,那个神秘的西楚老者在他腕间种下此物,是为了诬陷他和西楚勾结而刻意制造的罪证。奇怪的是,两年来,他虽时刻提防,从不轻易露出右腕,可那个图腾仿佛消失一般,再没有出现过,反而在他激出刺心草时,突然亮了起来,仿佛是为了感应或抵抗某种力量。 莫非,这图腾其实另有他用?难道西楚护灵军在暗处一路尾随,却不伤他性命,所觊觎的东西也和这个图腾有关?如果真是这样,两年前那老者在他腕间种下图腾时,为何不顺道把东西取走呢? 洞外,暮色将至,落日余晖把冰封的河面染做血红颜色,异常壮丽。似乎为了呼应今晚这场恶战,天地间昏惨惨的一片,伏睡的群山受到召唤般骤然苏醒,猛地张开血盆大口,一口把夕阳吞了下去。 死士们休整完毕,已重新集结在洞口,九辰只得暂时放下芜杂的思绪,撩袍起身,朝暮色中走去。 入夜,马彪在澜沧关前骂得正起劲儿,一值夜士兵惊慌的奔至他马前,指着关内,面如土色的禀道:“将军,不好了!风军从北面攻上来了!” “他奶奶的,这帮龟孙子果然选在今夜攻城!”因有季剑的猜测和部署,马彪并未惊慌,只命人把战鼓架到七丈高的门楼上,擂得惊天动地。抬眼一看,对面关前和他对骂的风军已乌压压朝这边冲杀过来,立刻抽出宝刀,振臂高呼:“杀――” 远处关隘杀声震天,火光重重,愈发衬得岐黄关一潭死水般,静得诡异。薛衡命阿莫把轮椅推到帐外,抬眉淡淡看着漫天烽烟,显然十分沉得住气。 短短一刻,已有三波探子奔回急报:三股攻入澜沧关的风军皆遇到了顽强抵抗,死伤严重,请求国师派兵支援。薛衡依旧没有急色,只问:“可在关内发现季剑和九辰踪迹?” 探子只道:“确有一个白袍小将在指挥作战,看身量像是季剑,并未发现九辰踪迹。” 果然被自己猜中了么?薛衡眼睛一眯,问阿莫:“营地内可有异动?” “依公子吩咐,营地四周和各关口皆设了警铃,眼下并无异常。” “南面那片峭壁呢?” “冰河两岸巡守如常,并无警报传来。壁上亦有重兵把守,蚊蝇莫近。” 薛衡挥手命那探子退下,继续好整以待,丝毫未提起加派兵马支援澜沧关之事。 可接下来的事,似乎有些出乎薛衡的意料。整整半个时辰过去,岐黄关静如死水,风军营地依旧毫无异动,对面澜沧关那边的战事却愈演愈烈,急报接二连三的发来,请求薛衡发兵支援。受命埋伏在岐黄关外的几员风军大将遥遥望着澜沧关内的冲天烽火,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一人忍不住摩拳擦掌道:“国师这玩得什么战术?该不会算错了罢!咱们等了半天,别说巫军,连只苍蝇都没看见。” 又一刻,当报信的探子浑身是血的滚落马鞍、言道风国一名大将被乱箭射死在巫军营地时,薛衡眸中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黄将军是中了圈套,坠马落在巫军帅帐前挖的深坑里,虽然万箭穿心,依旧击杀了十余名巫兵。属下隔着帐门,依稀看到帅帐内端坐着一个身披黑甲的少年将军,必然是那九辰。”探子悲声道:“末将隔着火光举目一看,澜沧关四周城墙已立满巫兵,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想来是埋伏已久,只能咱们攻上去之后来个瓮中捉鳖。国师若再不派兵支援,剩余几位将军,只怕也凶多吉少啊!” 薛衡眼中露出审慎而凝重的意色,莫非,他们猜出来自己的意图?又问阿莫:“从白日到现在,巫军确无调动迹象么?” 阿莫忙道:“属下派暗探在澜沧关各个关口守了一整日,确实没有巫兵出关。”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风军被困在澜沧关内,退无可退。薛衡又在脑中把各个关口想了一遍,确定算无遗漏,才似拿定主意,吩咐道:“传我命令,让吴俊、张亮二人撤下埋伏,立刻攻上澜沧关,驰援诸将,柳如江原地驻守。” “是,国师!”那军探应命,忙激动的下去传令。 薛衡默然凝视着远处烽烟,片刻后,向阿莫道:“回帐罢。” 帅帐布置简洁而宽阔,唯独长榻上隐隐飘着一缕幽香,清冷如莲。薛衡扣着轮椅的手一顿,停在长榻边上,轻轻闭目,近乎苛刻的捕捉着每一丝独属于女儿家的味道,身体禁不住涌起一阵燥热。他强忍着埋在心底多年的那份欲望,鬓角渐渐沁出汗珠。 阿莫在一旁瞧得暗暗心惊,忙屏住呼吸,恨不得把自己变作空气人。 “出去。”不知何时,薛衡已睁开眼睛,神色已恢复往日淡然沉静,唯独面皮微微泛着红色。 阿莫如蒙大赦,脚底抹油般,一溜烟消失在帐外。 薛衡抬袖擦了擦额角汗水,销掉那些痕迹,目光不由凝在隔帐帐帘之上。也不知是不是受今夜战事影响,他一颗心格外的烦躁不安,体内那股燥热感也再次翻腾起来。挣扎片刻,他第一次想随心而为,果断的转动轮椅朝隔帐行去。 被绑在木椅上的少女,容颜依旧如皓月般美丽清冷,从秀挺的鼻梁到小巧的樱唇,每一寸肌肤都牵动着他体内最深处的欲望。 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着,轮椅不受控制的转向木椅。少女眸间的不屑与嫌恶令他心中一痛,他却忍不住伸出手指,一点点触到她雪白细腻的肌肤,来回摩挲着。 “阿幽,这么多年,你当真不明白师傅的心意么?”话中痴缠,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幽兰似也没料到薛衡有此荒唐举动,一愣之后,迅速偏过头想要躲开他的触碰,身体也剧烈的挣扎起来,呜呜有声,似要求救。 “听话,别动。”薛衡的声音温柔到极致,手指却已顺着少女的面颊滑到玉颈上,额上渐渐冒出细密汗珠。 仿佛感知到他的欲望,幽兰只觉浑身肌肤都战栗起来,眸间掠过一丝惊恐,平时第一次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薛衡忍不住倾身上前,在薄唇触碰到她额头的那一刻,“砰”得一声,阿莫撞翻一把木椅,惊慌的冲进帐内,疾呼:“公子,粮草库那边着火了!” 体内燥热瞬间消散无踪,薛衡陡然清醒过来,触电一般收回身子,彻底恢复往日的清冷。他隐有愧疚的望了眼尚在颤抖得幽兰,似是对刚才的行为深以为耻,喉结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出了隔帐。 出帐一看,粮草营方向果然火光冲天,冒着浓浓的黑烟。薛衡骤然拧眉,正要吩咐阿莫什么,营地东南西北四方,忽然同时响起冲杀声,紧接着,整个风军驻地都乱了起来。 夜空中寒光一闪,在阿莫惊恐的眼神中,一柄冰凉如水的长剑,已毫无预兆的触碰在他颈间肌肤之上,引得他本能的颤了颤。 几乎同时,一群身穿风军服饰的死士从暗处冒出,祭出锁喉铁爪,唰唰几下,敏捷的解决掉帅帐周围的守卫。 “世子殿下,幸会。”薛衡缓缓抬目,打量着帐前宛如天降的俊美少年,嘴角微勾,掩饰住心内所有波澜。 九辰无心跟他叙旧,手腕一压,逼视着四方围堵过来的风国士兵,喝道:“薛衡已束手就擒,尔等还不速速缴械投降!” 那些士兵见薛衡被劫持,果然露出惊惶之色。 薛衡低眉,唇边溢出丝轻笑,右手忽得轻轻扣了扣轮椅的扶手。 “殿下小心!”宗玄眼尖,低呼一声,只见薛衡轮椅中陡然飞出一柄链子刀,朝九辰劈面砍去。 九辰不得不向后飞掠半丈,避开杀气十足的一刀,只这片刻功夫,便见阿莫已推起轮椅,一路狂奔而去。 那阿莫也不知练得哪家功夫,脚底似长了翅膀似的,一窜数丈,将前去追击的死士遥遥甩在后面,片刻便没了踪迹。 “可恶,只差了一步!”九辰目露不甘,情知错失了这次机会,再想除掉薛衡便难如登天。 青岚持斧杀过来,将九辰严严实实的护在身后,红着眼道:“柳如江那厮已被拿下,接下来打哪儿?” “先去救人。” 九辰沉眸说罢,便当先进了帅帐,搜寻一圈,果然在隔帐内寻到幽兰。 幽兰乍见九辰,大喜过望,立刻激动的挣扎起来。九辰利落得斩断绑缚她手脚的绳索,拉起她便朝帐外冲去,眼看便要跨出帐门,忽觉脚下地皮剧烈的震荡起来,紧接着,巨大的热浪冲破地皮爆入天际,一声雷鸣般的爆炸声,响彻夜空。 ------------ 161.第 161 章 九辰醒来时, 远方闷雷般的喊杀声已消弭不少。 隔着木椅残肢和死尸之间的缝隙, 模模糊糊能辨出,外面依旧是浓重的黑色, 不时有手举火杖的士兵来回穿梭奔走, 发出整齐响亮的铠甲摩擦声。 在帅帐四周埋下炸药, 此等疯狂举动,发生在薛衡身上本不足为奇。只不过, 这种□□一旦被引爆, 杀伤力极大,炸死炸伤的不仅有巫国死士,更多的却是不知内情、为了保卫主帅而涌过来的风国士兵。想到此处, 九辰不由暗暗冷笑,他自己倒想好了退路, 比谁跑得都快, 却丝毫不顾及那些被无辜炸死的风兵, 可见此人何等冷情冷性, 为了求胜几乎是不择手段。 混杂着泥土和血腥气味的冷风灌入鼻尖,打断了沉郁的思绪。九辰强撑着几近散架的身体, 低头瞧了眼被他护在怀里的幽兰——还好, 人虽然晕过去了,呼吸还算平稳。他伸手胡乱拨掉颈间的碎屑泥土,想要挣扎着起身,才发现背上似被压了千钧重量,根本不容他移动分毫。 “呃——”一声短促的呻|吟,猝不及防的在上方响起,紧接着,背上的重物蠕动了几下,似也在尝试着站起来。可惜,那重物身上,应该有另外的重物压着,只动弹了几下,便软绵绵的趴了下来。 九辰生生被他压得吐出一口淤血,骤然记起帅帐爆炸时,他刚从后面把幽兰扑倒在地,紧接着便有另外一道人影从后面扑了过来,将他护得严严实实。昏迷前,他依稀感觉到有粘稠温热的液体,不断顺着脖颈淌下。 难道是—— 脑中一个念头闪过,九辰微微变色,立刻唤道:“青岚?” “嘶——”背上的重物又呻|吟一声,算是回应。 九辰松了口气,便听宗玄正带着人在外面急声呼喊:“殿下!殿下!” “我在里面。”勉力提气开口,肺腑间立刻一阵绞痛,熟悉的铁锈味儿又溢满喉间。 宗玄大喜过望,忙循声和死士们一起把那些风兵尸体搬开,果然发现了被埋在下面的青岚和九辰。等看到被九辰护在下面的幽兰时,宗玄脸色有些怪异,却也不敢多问,只亲自搭了把手,帮着把人抬了出来。 青岚显然伤得不轻,后背血肉模糊,有几处皮肉甚至被灼成了焦黑色。被抬上来之后 ,他便龇牙咧嘴的吸着冷气,把薛衡破口骂了百八十遍。 九辰勉强还能站稳,举目一看,才发现整个帅帐和周遭方圆一里地范围都被炸成了一个大坑,坑内死尸堆积,泥土皆被鲜血浸透,残肢断臂满地都是,几乎找不到一个完整的尸体,根本无从分辨哪个是巫兵,哪个是风兵。 方才他和幽兰、青岚被炸晕的地方,算是最浅的一处坑,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薛衡顾忌到幽兰性命而刻意少埋了一包炸药。否则,即便有内力护体,他们也难逃一劫。 耳畔又传来青岚的嚎叫声,九辰心头一热,忙走过去,俯身查探了一番他的伤势,沉眸道:“此地没有军医,你且忍忍,我立刻让人抬你出去。”危急时刻,若不是青岚从后面护住了他,此刻被炸伤的,就是自己了。这份以命相护的恩义,九辰惊诧之余,更多的是感动,忍不住拍了拍他肩膀,正色道:“多谢。” “小……嘶——小事——” 青岚疼得呲牙咧嘴直吸冷气,闻言,努力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语气要多慷慨有多慷慨:“我皮厚得很,你没事就好!”心底里却在暗自腹诽,被炸一下,最多将养几天也就好了,若是保护不力,让你出了事,我还不知要被爷爷剥掉几层皮。 到底是什么样的任务,竟会令护灵军之人不惜性命护他周全。 九辰心头猜疑虽更重了几分,可这等紧要关头,也容不得他细究,只目光复杂的盯着青岚片刻,便走到一旁,同宗玄悄悄交代了几句,让他安排人把幽兰和青岚送到妥善的地方休息。 宗玄一一应下,见他脸色惨白,嘴角尚有残留的血迹,分明也在强忍着痛楚,忙道:“风军听闻失了主帅,阵脚大乱,不过做困兽之斗,穆寒和子营就足以收拾他们,殿下不如也随末将去歇息片刻罢。” “无妨。”九辰用力揉了揉发昏的眼睛,扫过集结待命的一众死士,沉眸道:“身为主帅,我理应与他们共存亡,直到最后一刻。” 说罢,他轻轻抬眸,望向远方某处,似在等待着什么。 宗玄面色一赧,道:“是末将糊涂。待安排好诸事,末将立刻来关内和殿下会和。”起初得知九辰的真实身份时,死士营诸将自是震惊不已,可将两年来九辰的所行所为细思一番,众人也不得不感叹,如此年纪便能掌管死士营的,恐怕也只有这位同时受巫王和东阳侯教导的世子殿下了。 当日,这位小殿下为了收服十二营,不惜在臂上种下血雷以昭示决心,光这份气魄和胆量,就是其余王族子弟不能比的。 正想着,周围士兵忽然起了一阵喧哗。宗玄循声望去,只见岐黄关正西方向,突然亮起来冲天火光,那个方位是——壁亭! 莫非是——!宗玄惊喜难抑,求证似得看向九辰,这才发现那黑衣少年方才目之所及,正是起火方向。 似是感知到他的情绪,九辰微微勾起嘴角,努力辨识着远方那片模糊的红色,道:“看来,阿剑已经攻上壁亭了。” 至此,宗玄算是对眼前的少年心服口服,激动地道:“薛衡千算万算,断然没算到殿下真正的目的是壁亭,亏他还不惜代价的在自己帅帐下埋了炸药。” 从澜沧关至壁亭,绵延数十里的冲天喊杀声,一直持续到黎明之时,才彻底消失。经此一战,风军元气大伤,大将折损半数,薛衡带两万残兵败走风国,壁亭至剑北之地重归巫国所有。 先前被季剑从漠北带回的王室俘虏们还押在澜沧关下。九辰检视一圈,只命穆寒将雪国国主呼伦的头颅及双手砍下,封在匣子里,送给夜照王子舒靖,余人就地斩杀,永绝后患。 季剑隐隐猜出些眉目,便问:“舒靖和呼伦有仇?” 九辰点头:“呼伦曾辱他生母。”短短几字,无需再多做解释。 当夜,舒靖便遣人送来回信:“见物,吾心欢喜,恍如梦里!”第二行又道:“阿薇甚是顾念殿下,近日得阿蒙相伴,欢喜异常,殿下可否再多借半月……”九辰微一拧眉,便见后面写道:“吾兄妹愿与殿下结为异姓兄妹,肝胆相照,有难同当。” 最后四字,笔力犹重。 灯下,一身黑衣的少年握着这封远方传来的信纸,一股莫名的情绪在心中激荡,久久难平。 阿蒙脑袋一歪,困惑的瞧着自己的主人,见那少年对自己的功劳视而不见,毫无奖励之意,便气闷的拍着翅膀飞了出去。 ———————————————— 收复岐黄关及壁亭的捷报接连传回巫国,巫王大喜,正要下旨大赏三军,晏婴忽然一脸惶恐的奔至殿中禀道:“王上,看守玉珪殿的人说,文时侯不见了!” 巫王遽然变色,道:“何时不见的?可曾派人四处找过?” 那日独孤信奉命搜查世子府,在府中转了一夜,最终只搬回几箱装满《列侠传》、《红玉冷》之类的禁|书,着实令众人瞠目结舌。巫王不经意捕捉到文时侯眼底一闪而过的失措,顿时起了疑心,便命独孤信连夜审讯那名站出来为碧城作证的小内侍。几番酷刑下来,那小内侍熬不住,又没有自尽的决心,终于承认他根本不认识什么碧城,那些话都是文时侯身边一名内侍教给他说的,还是那府里本该藏的是丢失的五架云弩。 至此,巫王总算确信云弩被劫之事,是文时侯在背后推波助澜,甚至监守自盗。当日,那封告密信恐怕也是他一手策划。他既心惊又失望,即使知道巫子玉惯会耍些小聪明争宠,他也万万没料到,他付诸了心血、一手带大的孩子会心计如此深沉,并用这份心计和手段去害人。此事不仅毁了一座相府,恐怕还牵涉到军中势力,他必须想办法揪出威虎军中隐匿的那个黑手,才能确定处置之策。 此事之后,王使一直没有出现。他以养伤的名义,把巫子玉关在玉珪殿中,派影子在四周严密监视,本想引出与他接头之人,没想到,竟有人能避开影子,助他逃出去。 巫王心中隐隐生出一个猜想,却不敢深思,如果真是那人,只怕追也无用。还好,前方战事带来的喜悦稍稍平复了他心底一些不安。 这时,殿外响起了独孤信沉稳中难掩喜悦的声音:“王上,末将有要事禀报。” 巫王这才收回飘了极远的思绪,传他进来回话。 独孤信一进殿便激动的道:“王上,毒薜荔生长的地方找到了。” 巫王心头阴霾顿时散开,急问:“在何处?” “在汉水。那里夭黛之毒极重,属下派去的人,折了十人,只有两人活着回来。”独孤信顿了顿,想起一件怪事:“据那两人汇报,风国的夜锦卫也在寻找这毒薜荔,到的比他们还早。” 正说着,又有芷芜苑的内侍急急来报:“王上,子彦公子醒过来了。” ———————————————— 战事结束,乌岭及壁亭布防事宜尚未安排妥当,九辰便拉着季剑去关外赛马。 两人带着剑北有名的烈酒「烧刀子」,从澜沧关出发,一路向北,奔了一日一夜,直至深入漠北荒漠时,才停了下来。 月上中天,映照得整片大漠如湖水般明镜,两人并肩躺在风沙中,灌着烈酒,依稀又回到了当年“纵马长歌、醉卧山河”的岁月。 回到乌岭后,九辰简单同穆寒等人交代了布防事宜,便整日闷在帐门,足不出户,不知在忙些什么,除了偶尔会传唤死士营的几员大将,连季剑都见不到他面。 幽兰醒来后,来不及和九辰道别,便马不停蹄的赶回风国,替幼弟料理朝局。青岚身子骨本就好,将将养了两日,已能下地行走。听闻此事,他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掀开帐门瞧了几回,可惜不是被九辰发现,就是被阿蒙发现,总是败兴而归。 这日,他特地选了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悄悄摸到帅帐旁,正要牟足了劲儿要一探究竟,却发现有另外一个人,比他抢先一步,站在了偷窥角度最好的位置。 不是别人,正是惯会给他臭脸的季剑。 季剑察觉到他靠近,只冷冷瞥他一眼,便举步离开了。青岚撇撇嘴,脸皮甚厚的站到那位置,隔着帐门缝隙,刚探出脑袋,帐内便飞出一支暗箭,堪堪擦着他脖子过去了。 青岚再一次以失败告终,跳着脚抱怨:“不就写个东西吗?我才不稀罕看!”又咕哝了两句,便悻悻的回帐去了。 天边透出亮光时,季剑再次来到帐前,徘徊几圈,他正打算直接闯进去,帐内忽然传来一声低哑的嗓音:“阿剑,请进。” 这两日九辰太过反常,季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所以昨夜才会按捺不住过来窥探,此刻乍闻这熟悉的声音,他一颗心总算定了定,便故作镇定的掀开了帐门。 帐内油灯都还亮着,长案上甚至点了两盏。九辰就坐在案后,案上铺着极长的一面朱简,直接拖到了地上,密密麻麻写满字迹。 听到动静,他如往常一般,把朱简向外推了推,道:“虽然这次我们夺回了壁亭,可觊觎此地的人太多,若防守不当,壁亭难免还会落入外敌之手。这是我拟呈给父王的布防之策,你看看可有疏漏之处?” 季剑没想到他竟是在忙这些,他本想说来日方长,这些后续之事缓一缓再理也来得及,可听着九辰的语气十分认真,便依言拿起那方朱简,待从头到尾一一扫过,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朱简前半部分,是一副详尽的剑北地形图,细至每一条暗流,每一处断壁绝谷,甚至于常人难以发现的密洞、小道都被一一标出,重点防守区域皆以红线标注圈出。 中间部分,则比照着地图,详细阐述了壁亭乃至整个剑北之地的布防策略,洋洋洒洒,足有数百行,细密而周到,只后半部分笔迹略显潦草,许多地方,连季剑都深觉意外。末尾,却附着一份呈请巫王格外抚恤的阵亡将士名单。 按理此次大胜之后,巫王定会大赏三军,再按规矩封赏将领们,根本无需他们特意呈送名单。季剑定睛一看,名单上赫然是引爆血雷而亡的那二百余名死士的详细名字,一笔一划,格外用力,唯独最后一个叫“朱友”的死士,名字少了一划,旁边还落着一滴墨迹。 不对! 季剑盯着那个字和那滴刺眼的墨迹,又反复看了两遍,越看越觉得不对,猛地抬起头,紧盯着九辰,双目如两道火炌:“你说过,你家教甚严。你写字时,从不会漏掉笔划,更不会弄脏简面,哪怕落了一滴墨,都会重写。” 九辰不答,只定定的盯着帐门方向,许久,忽问:“阿剑,天亮了么?” 季剑以为他要转移话题,正要高声反驳,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如遭雷击。他从进帐起,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却又说不上来。此刻,他却恍然意识到,从他进帐起,九辰的目光,就从未定在他身上,这帐中的油灯,格外的多,格外的亮。 他不由转头去看案后的九辰,那双原本明亮如星的黑眸,此刻却黯淡无光,毫无焦距。季剑只觉浑身力量都被卸掉,他不敢相信,也不敢开口,只是有些颤抖得握起案上一根狼毫,在最后那名死士的名字上加了一划,补全那个“友”字。 九辰果然毫无反应,只眼睛跟着声响动了动。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终于确定了事实,季剑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悲痛。他捏紧那份朱简,喉结滚了半天,终是酸胀得发不出一字,生平第一次像个逃兵一样,仓皇逃出来这个令他窒息的营帐。 满营士兵见那位少年主帅握着一份朱简,发疯一般从帐中奔出来,纷纷惊讶不已。 也不知跑过了多久,直到远远逃离了身后如云的营帐,季剑才扶着岐黄关古老的城墙,放任自己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纵声大哭。 ------------ 162.第 162 章 子彦醒来的第二日,文时侯举兵谋反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沧溟城。 据说,文时侯是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谋反的, 短短两日间, 招揽精兵三万, 把沧溟城围得水泄不通。替他打头阵的, 正是昔日威虎军中由巫商一手带起来的几员老将。 而沧溟城中, 除了手无寸铁的百姓,戍卫营加上禁卫、铁卫,连一万人马都凑不齐。巫子玉亲手写了长长一篇檄文,历数当年巫启如何一步步谋害其兄巫商、蒙蔽先王圣听、靠龌龊手段登上王位的种种罪恶,并派人整日整夜在沧溟城各大城门外宣读。 当年, 公子巫商在百姓心中素有贤名,又确实死得突然,这檄文一出来, 沧溟城的百姓们便听得心惊胆战、人心惶惶。这檄文写的有理有据,披露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细枝末节,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捏造。更何况,巫王对文时侯的宠爱天下皆知, 若不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文时侯放着好好的侯爷不做,为何要冒着杀头的危险来举兵造反呢? 百姓们最擅捕风捉影,很快沧溟城中便流言四起,大约就是当今王上这王位本该是公子巫商的,王上为了王位,设计害死了自己的兄长云云。巫人向来对君王的德行很是重视,激愤之下,别说对抗叛军,不少百姓还涌到城门口,殴打将士们,要求打开城门迎接文时侯大军进城。 这次起兵虽然仓皇,但文时侯显然是想趁剑北守军未归来之前,速战速决。为彰显仁德,做足面子,他煎熬的围了一日一夜的城,次日天未亮,便下令强攻城门。攻城所用工具,不是别的,正是他负责督造的云弩,足有十来辆。想来,是他在威虎军中藏的私货。 自文时侯起兵的消息传来,巫王便彻日坐在垂文殿,不发一言,也不知是不愿相信这个事实,还是心被伤到了。 戍卫营左将军狄申、右将军怀墨在殿外急得团团转,只能拉住晏婴抱怨:“如今城内人心惶惶,我等是内外交困。那云弩虽不及当年破云弩威力大,可毕竟得了延氏后人指点,杀伤力不容小觑,不过半日,已有数百名将士折在弩下。再这样下去,这城门迟早要被他们给攻破。” 晏婴何尝不急,叹道:“王上这次怕是被伤透了心,才会如此情状,老奴又有什么办法?眼下,怕也唯有一人能唤醒王上了。” 两人急问:“何人?” 晏婴又是一叹:“自然是子彦公子。” 狄申和怀墨恍然,道了谢,急忙又赶去找子彦商议应对之策。 文时侯谋反,着实出乎宫人们的意料,因惧怕叛军攻入城内,宫人们忙完手里的活计,都早早的回屋休息,不敢在外随意走动。 紧急时期,原本守卫西苑的禁卫已被独孤信抽调到更重要的地方,西苑彻底成了无人问津之地。等夜色稍深时,几道黑影却闪了进去,轻车熟路的摸到思戾殿内,不断用手指敲击着地面,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咔――”极轻的一声响动之后,黑影们迅速闪开,点亮火折一看,只见墨玉铺就的地面忽然凹下去一块,露出一个洞口。 一人举着火折凑过去,只见墨玉地板下,赫然是一个极深的地下铁牢。牢内,一个青衣男子正催动剑气,不断的击打四周牢壁,形容癫狂,连身上的衣袍被剑气割得七零八碎都没有察觉。 等察觉到头顶动静和火折的亮光,青衣人先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继而欣喜若狂,提剑便飞掠而出,激动的扳住黑影肩膀:“你们是何人?” 黑影恭敬道:“是照汐首领得到了消息,让我们来解救离侠的。”待抬起头,看清那青衣人模样,却是一愣。 形销骨立,双颊凹陷,眼圈乌青,外加一拉差乱糟糟的胡子,不过半月,昔日风度翩翩的西楚第一剑客竟然沦落至此。 自被困在那座暗无天日的地下铁牢,离恨天便隔绝了一切音信,此刻,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太多的话想说,一时间倒不知该从何说起,只问:“我被困在此地多久了?” 黑影大约算了算,道:“半月左右。” 半月?!离恨天一懵,急问:“剑北战事如何?” 那黑影似早知他有此一问,便道:“巫军大胜,不日将班师回朝。”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道:“这是首领写给离侠的亲笔信。” 离恨天迫不及待的拆开信,阅完,身体一晃,双手剧烈颤抖起来。 “此地不宜久留,首领说过,离侠阅过信后,当立刻动身去剑北,万万不可耽搁。”黑影担忧惊动附近的影子,急声催促。 离恨天红着眼道:“我自然恨不得生出双翅,立刻飞到剑北。可走之前,我必须先杀掉一个人,方能解心头之恨!” 语罢,便欲携剑冲出去。众灵士一惊,方才那黑影眼疾手快的挡住他去路,急道:“巫国文时侯举兵谋反,随时可能攻入城内。为了阻挡叛军,眼下巫王宫几处重要的宫殿,防守都十分森严,万一再横生枝节,只怕要因小失大!” 这消息委实令人猝不及防,离恨天消化片刻,讥讽一笑:“也罢,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些苦果,便让他们一颗颗咽下去罢。” 离开前,他依旧不顾阻拦,欲去芷芜苑探望一眼云妃,可惜,院中灯火俱灭,苑外又有重兵把守,他不敢再耽搁,只得忍痛往宫外奔去。 待荒芜的西苑彻底安静下来时,暗处却缓缓走出一个白衣少年,身后跟着刑使金乌。 见状,金乌忍不住问:“阁主体内的夭黛之毒,只有离恨天能解。阁主为何要刻意走漏消息,引他们过来救走离恨天?” 子彦眸中沉满悲凉,只默默凝视着那座黑黢黢的思戾殿,喉间酸胀,发不出一语。 金乌愈加纳闷,子彦醒过来之后,统共不过干了两件事。第一件是把血狐抓紧了血狱里,亲手从他双臂上各剜下一块肉,命影子拿了烧得通红的烙铁,生生把伤口烙住,再生生剜掉疤痕,继续烙,如此反复。血狐那惨烈的叫声,现在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第二件就是放了离恨天。 第一件他不用想也明白,第二件他却百思不得其解。 “嗖――” 青岚叼着根枯草,百无聊赖的靠在石壁上,正瞄准半空中的鸟儿,投出第九十八颗石子。自那夜险些被九辰一支暗箭擦着脖子,他便立志要练好这门绝活。 可惜,那石子还没擦着鸟儿的翅膀,便被鸟儿轻巧的躲过。似乎为了示威一般,那鸟儿冲他叽叽喳喳乱叫一通,才拍着翅膀欢快飞走。 青岚龇牙咧嘴,冲那鸟儿做了个鬼脸,习惯性的往身后瞥了一眼。 在剑北,本应是天寒地冻的季节,连岐水那样的大河都结了冰,此处山坳间,却有一股活泉,轻柔的流淌着,与周遭光秃秃的大山分外不搭。水面腾着白烟,散发着湿润气息,想来是一处天然形成的温泉。许是受温泉滋润的缘故,山坳间的树木都还是青碧之色,郁郁森森,生机盎然。 泉水旁边的石头上,端坐着一个黑袍少年,面如美玉,神色从容,一双黯淡的黑眸在氤氲水汽的滋润下,缓缓染上一层朦胧水色,依稀还如昔日那般明亮。石头旁边,一个素衣少女正掬了把清水,沾湿手中玉梳,耐心的替那少年梳理肩后的乌发。 遥遥望去,恍若神仙眷侣。 青岚暗暗撇嘴,这么刁钻的地方,也亏得他们能找到。不过,洗个头梳个头都要花这么大半天时间,会不会时间忒久了点? 正想着,远处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却是季剑穿着件束袖白袍,策马从上面山道奔了过来。 因为新兵营那桩旧怨,青岚向来和季剑犯冲,两眼一翻,权当做没看见,季剑已翻身下马,徒步朝温泉这边走来。 自从整理完那份朱简,九辰仿佛再无牵挂,不仅把所有军务都交给穆寒等人处理,连来往情报也不再插手过问。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独自闷在帐中,只偶尔会让青岚扶他在帐外透透气,直到某日傍晚,幽兰自风国归来,他才终于肯走出帅帐,彻日在山林间流连。 季剑怔怔望着泉水旁一对璧人,不知不觉,已红了眼眶。早在看到那份朱简时,他便明白了一切。他知道,昔日那个曾与他纵马长歌、立下剑指九州誓言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日他纵声大哭,不仅是因为悲痛,更因为愧疚和自责。他蓦然发现,他们相交数年,九辰似乎对他甚至整个季氏的一切都明察秋毫,他却根本不了解九辰的一切。因为那层身份,他始终无法放下芥蒂,去问一问他当年为何要冒名从军、投入季氏麾下?听闻帝王之家最是无情,他幼时过得又如何?为何短短数月,他身体状况会变得如此之差?他双目失明,究竟又是因为什么?巫王是否知道这一切?若知道,为何还会狠心派他出征?朝堂中关于易储的传言,到底有几分可信? 作为他的好兄弟,他的一切,他都无从回答,他甚至不曾到他的府邸去做过客、瞧一瞧他时常提起的那些奇关异阵。 ------------ 163.第 163 章 幽兰遥遥望见季剑过来, 立刻笑着冲他招了招手, 示意他过去。清晨明媚的阳光随着她指间水珠跃跃跳动, 和她皎然如月的脸庞交相辉映, 只有一种不言而喻之美。 季剑深吸了口气, 压下杂绪, 等绕至温泉旁边时, 面上已恢复往日的随性。 他随意拣了块石头坐下, 环顾四周, 揶揄道:“我说你这些日子怎么都不舍得回营帐,原来是寻到了这么一个好地方,和佳人幽会来了。” 九辰略一挑眉:“我怎么听说, 那夜攻打壁亭时,有个姑娘冒死救了你一命,现在还躺在你的帅帐里, 不知可醒了?” 幽兰依旧不紧不慢的梳着手中一缕乌发, 接茬接得极快:“不止如此。听说, 季侯爷日夜守在那姑娘身边,只恨不得代佳人受尽所有苦楚。” 他两人一唱一和, 极有默契, 季剑不由耳根发热,故作恼怒道:“好啊,我还没拷问你们,你们倒来奚落我。阿辰,你老实交代,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把九幽骗到手的?亏我一直拿你当好兄弟,这等好事,竟然瞒了我这么久。” “等你把你帐中那位姑娘骗到手时,我就告诉你。” “……” 他二人斗嘴的间隙,幽兰已替九辰把乌发梳好,又用木簪在他头顶挽起一个简单利落的发髻,余发扔散垂在肩后。 从容做完这些,她便收拾起一应物品,也不顾季剑别扭,眨了眨水眸:“现在,我就替侯爷去探探那位姑娘的心意。” 季剑清了清嗓子,故意扭过头去,掩住窘迫。正心虚,猛一抬头,见九辰正朝他这边看来,目光坦荡,毫无波澜,只嘴角夹着点笑意。 他恍然明白,九辰是看不见的,那股窘迫感瞬间烟消云散,只余黯然。 待幽兰走远了,九辰才转过身面朝泉水坐下,默了默,问:“可是回军日期已定?” 季剑点头,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道:“今夜就班师回沧溟。” 九辰拧眉:“为何这么急?此处布防,至少还需三五日才能安排妥当。” “许是,王上另有安排罢。”季剑怀里尚揣着今早从沧溟传来的急报,他不忍告诉九辰,文时侯举兵谋反,沧溟危在旦夕,其实一大早,他已先安排了破虏营及另外三营先奔回王都救驾。以阿辰如今的身体状况,根本经不起另一场战事折腾了。 若能解除沧溟危机,他自会向巫王禀明一切,若不幸死于叛军刀下,他也算不负季氏忠勇之名和爷爷的英灵。 想通了此结,他忽然觉得胸中畅快许多,索性再不掩饰,问出那句终究要问出口的话:“你……当真决定了么?” 问完,还是不由红了眼眶。 九辰坦然道:“难得能随心所欲的选择一次,我岂会错失良机?身后之事,我会安排妥当。到时,你如实向父王禀告即可,他自会明白。” 果然,这一切,都是巫王默许的么?季剑心底一凉,却仍不死心:“王都有很多名医,或许可以治好你的眼睛,你可以先在剑北休养一段时间,待朝中局势稳定,再作打算。” 九辰默了许久,道:“你不必担心,我并非自暴自弃之人。九州之内,处处都有奇人异士,我总能碰到些机缘。” 事已至此,他岂会再让阿剑和整个东阳侯府为他涉险,去触巫王逆鳞。 说罢,忽得扬起嘴角:“还记得吗?这处活泉,还是我初来剑北那年,你带我过来的。” 提起往事,季剑立刻来了精神:“怎会不记得,那一次,咱们半夜偷偷溜出来泡澡,结果碰上了风国的暗探,还好你的暗箭厉害,我的枪法也刚有点气候,不仅射杀了探子,还截获了薛衡写给鬼方的密信。谁知回营后,爷爷非但有功不赏,还说我们藐视军规、不守营纪,硬是罚我们守了一个月的营门,还不准别人轮替。我记得,最后那几日,咱们站着都能睡着……” 说到最后,季剑鼻尖一酸,眼角已有水泽闪动。爷爷不在了,阿辰也要离开,日后,这些往事,注定要成为他最珍视也最不忍触及的记忆。 九辰似有察觉,立刻把话题引向别处,说起昔日他在书中看到的一些关于剑北的见闻。 薄暮将至时,季剑才不得不撩袍起身,余话不多,只道了两字“珍重”,转身时,却是泪流满面。 他知道,这恐怕是这一生,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若有幸能故友重逢,亦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当夜,士兵们正用饭时,九辰所居帅帐突然起火,季剑带人赶到时,帐中所有物品皆已被烧成灰烬。死士营诸将大恸,马彪等一干剑北老将更是悲痛欲绝,众人一寸寸扒开余烬,最终只找到一具烧得干焦的尸体和一根做工精良的骨笛,正是九辰随身携带的死士令。 穆寒及宗玄这才停止痛哭,只带着诸将默默长跪于这片余烬前,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穆。主帅殁于军中,按理应三军缟素、鸣炮相送,但时逢沧溟危急,剑北初定,季剑却下令不披麻,不鸣炮,只将那具焦尸焚为骨灰存好,便率大军星夜驰返沧溟。 此刻,沧溟城确实已是濒临城破之势。 巫子玉身披紫甲,端坐马上,正命手下士兵抬着巨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那扇纹丝不动的城门。他身后,齐刷刷站着一排弓弩手,正调整方位,缓缓对准城门楼方向。 城门楼上,巫王身披铠甲,站在最中间的位置,死盯着那紫甲少年,唇角紧抿,神色冷酷。他身后,赫然站着子彦和桓冲、史岳等一干朝中众臣。城门后,无数沧溟百姓以血肉之躯,和戍卫营一起抵住城门,对抗巨木的冲击。 怀墨虽身负重伤,依旧顽强的站在城楼上,指挥将士们往下投重物,阻止叛军攀爬城墙。那日,他和狄申还没走到芷芜苑,子彦已主动去垂文殿面见巫王。第二日,巫王便一扫颓靡之态,不仅召见众将及国尉史岳商议退敌之策,还亲自登上城门楼,逐条驳斥那篇檄文,并撂下狠话,要与全城百姓同生共死。 百姓们精神一振,这才纷纷摒弃谣言,共同对抗叛军。数日过去,见城门久攻不下,文时侯终于按捺不住,亲自提缰跃马,来到城门楼下,指挥作战。 巫王沉痛道:“这十几年,孤待你胜过亲子,你但有所求所愿,孤无不应允。你,为何要捏造事实、举兵谋反?” “呵?捏造事实?”巫子玉讥讽的笑了,眸中散出浓浓的阴厉:“你知道,一个四岁的孩子,失去亲生父亲是什么滋味么?你知道,日日在杀父仇人面前撒娇邀宠、苟且偷生是什么滋味么?你敢说,我父亲――公子巫商之死,和你毫无干系么?!” 巫王惊痛,几乎站立不稳,原来,这么多年,他都是如此看待自己的!他本能的想要张口否认,告诉他事实不是这样的,可脑中骤然浮现出那个卑微的伏跪在他脚边的身影,竟如鲠在喉,说不出话。 巫子玉见状,笑得愈发讽刺:“你说,我但有所求,无不应允。如果我要的是你正座着的那个王座,你肯应允么?”他似乎也没打算听到答案,又不屑的扫过子彦,仿佛发现了好玩的游戏,饶有兴致的道:“不过,没关系,你其实比我还可怜。你所珍视的,早已被你践踏得支离破碎,而你所仇恨的,却被你当稀世宝贝一样呵护了这么多年。待我破城之后,我会告诉你一个十分有趣的秘密,让你日日锥心裂肺,这辈子都不得安宁。” 这话说得狠毒至极,除了子彦,无人能听明白。子彦脸色只白了一瞬,便恢复正常。巫王只当他被仇恨蒙蔽了心智,口不择言,眸间愈加悲痛。 巫子玉却没有耐性再多作争辩,大手一挥,便命身后的弓弩手准备放箭。密密麻麻的箭雨很快飞至城门楼前,巫王手中青光一闪,青龙剑已离鞘而出,一时间,龙吟声声,剑气暴涨,瞬间将一轮箭雨化掉。可惜这招式极耗费内力,巫王这几日心神俱伤,很快便支撑不住。怀墨带将士们抵挡了一阵,见巫子玉已命人架上云弩,准备放出臂儿粗的攻城之箭,正欲掩护巫王后退,一个金色身影,竟穿过漫天箭雨,飞落到了城门楼上。 他一身金袍,并戴着金色面具,打扮很是诡异,众将惊疑不定,生怕是对方派来的高手,巫王却既惊且喜的唤道:“参商。” 那人恭施一礼,站定后,冷冷瞥了眼马上的紫甲少年,喝道:“孽障,你目无君父,妄听小人谗言,行此大逆不道之举,还不束手就缚!” 巫子玉恨恨得看着他,双目几欲喷火:“你屡屡坏我好事,竟还敢出来说大话!之前念你为我疗伤之恩,我不杀你,今日,休怪我不客气!” 金衣男子默然无语,只把手放到而后,迎着烈烈寒风,一点点揭开了覆在脸上的金色面具。 巫王见他如此举动,忍不住又痛心的唤了声:“参商。” 一时间,烽火骤停,空气中只余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巫子玉更是惊恐的睁大眼睛,如看鬼魅,直接从马上栽了下来。 这是一张酷似巫王的脸,只不过,眼角眉梢却比巫王更多了几分宽和之气。几位朝中重臣,以及正在攻城的威虎军老将都识得这张脸,正是已“死去”多年的公子巫商。 “不!不!你不是他!他已经死了!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扮成他的样子!”巫子玉形容癫狂的从地上爬起来,拿剑指着城楼上那张熟悉的脸,纵声笑道:“你以为,我会上当么?你若真是他,为何这么多年都不出现,偏偏这时候出现!” 他早已把理智丢到九霄云外,只厉声命令身后的将士们:“还愣着干什么?杀!杀!” 可惜,那些老将一见巫商,虽存了惊疑,却忍不住双股打颤,能稳坐马上已是难得,哪里还敢冲出去攻城! 季剑带大军连夜奔袭,三日后方抵达沧溟,遥遥望去,见沧溟城中一片平静,正觉纳罕,前去探路的士兵回来禀道:“叛军已被击退。” 紧接着,破虏营两员大将从官道上疾驰而来,把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季剑才明白,巫商死而复生,威虎军中几位老将自动缴械投降,其余叛军溃逃之际,正好被从剑北驰援而来的破虏营堵住,收拾得服服帖帖。而巫子玉被擒之后,仿佛得了失心疯般,胡言乱语、神智不清,现在押在诏狱里待审。 那两员大将见季剑尚在发愣,忙道:“王上听说大军今日抵达沧溟,已亲至城门口相迎。” ------------ 164.第 164 章 巫王只带了晏婴一个人过来。 眼看着大军越来越逼近, 他心跳如鼓, 掌间冷汗直冒, 心底深处的那股不安也越来越强烈, 仿佛在等待放榜的考生。 以往征战四方,面对千军万马时,他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巫子玉的叛变,不仅令他心神俱伤,更令他加深了对另一孩子的愧疚。 他隐隐已知道结果,却仍旧怀抱着一丝希望, 且这丝希望如火苗一般, 在夹缝中蔓延冲撞, 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没。他甚至不切实际的希望,那日九辰之所以那么说,只是为了保全巫后的权宜之计。 毕竟,临行时,他已用那枚平安符, 传递了他的心意。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有些后悔, 这十八年来, 把对巫后的恨意转移到一个孩子身上。 听闻大军今早抵达沧溟,他彻夜未眠,天不亮便吩咐内侍为他更衣,赶来尚未及修缮的北城门。守门大将惊诧不已,忙命人提前半个时辰打开了城门。 季剑遥遥望见城门楼上只站着巫王和晏婴,也微感诧异。待逼近城门,他明显看到,巫王脸色唰的惨白,身体剧烈的晃了晃,幸而晏婴及时扶住,才未摔倒。 他当先翻身下马,带领众将跪行大礼:“末将叩见王上。” 三军将士尽皆跪地高呼:“王上福寿绵长,英德不衰!” 过了许久,城门楼上都无人回应。 除了微微颤抖的躯体,巫王整个人仿佛僵化了一般,目光定定的望着远方某处,似乎想确认是不是还有一波人马没有赶上来。 他记得,两年前巡查威虎军,回宫途中遇刺,九辰夺了他衣袍只身引开刺客时,他也是这样望着远处的群山。果然没过多久,那少年就带着擒住的刺客出现在了道上。无论何等绝境,他总有办法死里逃生。 可惜,已经过了很久,官道尽头,依旧沉寂得吓人,连一丝烟尘都没有扬起。 晏婴早已泪眼模糊,眼见着三军跪在城门楼前,还在等巫王旨意,便哽咽道:“王上,将士们还跪着呢。” 巫王有些茫然的望着乌压压的将士们,许久,才机械的道了声:“起。”又怔愣了好一会儿,方对晏婴道:“扶孤下去。” 季剑见巫王从城楼下来,立刻迎了上去,复单膝点地,行了简单一礼。 巫王强挤着笑意,抚着他肩膀道:“这次你们大获全胜,孤很欣慰。” 季剑清晰的感觉到,那只宽厚的手掌,在他肩头停留了许久,都没有放下。 果然,巫王目光往左右环顾一圈,略显急切,又有些惶然的问:“世子呢?” 季剑从怀中取出那根骨笛,恭敬呈在掌中,眼眶微微发红:“出发那夜,殿下所居帅帐突然起了大火,等火灭时,帐中物件皆被烧为灰烬,只余了一具焦尸和这根骨笛。” 晏婴终于抑制不住,怆然大哭。 巫王颤抖着双手,拿了好几次,才拿起那根小巧精致、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骨笛。当日,他因为云弩丢失之事迁怒死士营时,那个向来桀骜的黑袍少年,为了重新拿回这枚死士令,不惜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冒着风雪,在玉珪殿前跪了整整一夜。 从小到大,他和九辰之间,极少有正常父子间的交流。那夜在世子府中,九辰第一次剖明心迹,他才知道原来他对威虎军和死士营有那样的热诚。当时他虽本能的心存顾忌,更多的却是惊讶。 他紧紧把那根骨笛攥在掌中,直到掌心硌得生疼,似乎才确信这东西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他也终于确信,九辰是真的离开了。 走得顺其自然,了无痕迹。 正如出征前一夜,他所承诺的一般。 季剑又命穆寒捧来一个方正的匣子,道:“因当时沧溟情势危急,三军来不及扶棺,末将便自作主张,将殿下尸骨焚化,带了回来。这里面,是殿下的骨灰,和殿下生前欲呈送王上的一份朱简。” 一个极普通的红木匣子,上面绘着象征吉祥的云纹,封口处已微微松动,想来是随三军一路颠簸的缘故。巫王墨眸间的水泽闪动了几下,几乎就要溢出,下一瞬,他却已把目光投向沉沉的天空,用力张开眼角,把那些水泽悉数吞回去。 晏婴忙接了过去,小心翼翼的捧在怀里,如护珍宝,而后对季剑躬身施了一礼:“多谢侯爷。”哽咽着说完这四字,便再难出声。 这日,巫王命司礼取消了宫中的庆功宴,只在城外和将士们饮了几杯薄酒,又让晏婴宣读了封赏令,便魂不守舍的回宫了。 在垂文殿枯坐一日,到了夜里,巫王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便披衣来到书阁,命晏婴掌灯,打开了那方红木匣子。 匣子共分为两格。左边格子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瓷罐,想来装的是骨灰,右边格子里则放着一卷厚厚的朱简。 看到那瓷罐时,巫王目光仿佛被狠狠烫了下,迅速挪开了,继而迅速取出另一边的朱简,命晏婴把匣子合上。 这份朱简,已是唯一能捕捉到九辰气息的东西了。 巫王试图把它攥紧,可这份朱简太长,卷得甚厚,他根本握不住。最终,还是失力般把东西搁到案上,苦笑道:“方才,孤做了个梦,梦见世子小时候,孤第一次带他去东苑大营的情景。梦里,他正费力的提着一把青铜短剑,跌跌撞撞的朝孤走过来,眼看着就要走到孤跟前了,却突然不见了。你说,这梦奇不奇怪?” 他像是自语,又像是在问晏婴。 晏婴哽咽道:“王上定是想念殿下了。”说完,偏过头,悄悄引袖拭掉眼角泪痕。 巫王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头缓缓展开了那份朱简。 朱简很长,从长案案面一直铺展到墨玉地板上。晏婴怕巫王熬坏眼睛,立刻又悄悄唤来一名小内侍,加了一个烛台。 待安排妥当,转身之时,他才发现,巫王正双掌颤抖得握着一页朱简,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这夜,兰台之上,却也斜坐着一个白衣少年,彻夜饮着最烈的酒,仰天大笑,双眸寂如死灰。 第二日,天色刚蒙蒙亮,季剑便已在垂文殿外等候巫王。 短短一夜,巫王似乎比昨日更削瘦了几分,眼底泛着浓重的乌青,那双墨眸,亦不似往昔锐利深沉。见季剑过来,巫王显然很高兴,立刻招手示意他近前说话。 季剑在离御案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如实道:“臣入宫,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孤听说,这次大胜,你什么赏赐都不要,想来是因为这个「不情之请」。” 巫王点头,无奈的笑了,示意他说下去。 季剑吸了口气,重新跪落,郑重道:“恳请王上封臣为北尉将军,准臣永驻剑北。” 巫王倏地一怔,许久,才缓过神,问了句:“你可想明白了?” 季剑重重磕个了头,道:“昔年,爷爷独挡边关十余载,威震各国,替巫国百姓免去无数战乱之苦。臣不敢奢求能建立像爷爷那样的功业,只望能用这血肉之躯,为巫国、为百姓尽绵薄之力,不负季氏男儿忠勇之名。” 说罢,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看向御案之后:“恳求王上恩准!” 又是重重一叩首。 这种只有少年人眼里才会燃起的光亮,是如此灼热逼人,巫王心口忽然闷得难受,曾几何时,他也曾在另一个少年的眼睛里,看到过同样的光彩。 “孤准了。”许久,他黯哑着嗓音道,喉头是难言的酸胀。 “臣,叩谢王上恩典。” 又磕了个头,季剑撩袍起身,正欲告退,忽听巫王声音隐隐发颤的问道:“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季剑登时僵立原地。 巫王猛地扶案起身,愈加迫切的问:“告诉孤,他去了哪里?” 季剑强忍了多日的悲痛,在这一瞬间崩溃,顿时眼眶发红,道:“王上若真关心他,为何非要在把他逼上绝路之后,再来问这句话。臣所认识的阿辰,赤胆忠心,胸怀坦荡,但有一丝希望,也不会轻言放弃。他失明之前,整日闷在帐中,彻夜不眠,就为了整理那份剑北布防策略。如今,他已如王上所愿,王上还要他如何?” “你说、什么?……失明?!”巫王艰难的从喉间挤出每一个音节,墨眸骤然缩了数次,眼底的血丝一根根浮起似要迸出,脸色更是白得渗人。 季剑离开后,巫王木然坐了许久,才想起来让晏婴传随军的那两名医官过来回话。 问及世子失明缘由,两名医官如实道:“与刺心草之毒无关,殿下眼疾乃积劳积病而致,至少已持续两年之久,当日彻底失明已是穷途末路,药石无灵,若能提早一两年发现,兴许精心医治,还有回春希望。” 顿了顿,又道:“殿下出生时恐不足月,本就带着气血不足之症,且眼部犹寒。平日若生了病,一旦发烧发热,最易伤眼。素闻殿下精于箭术,那也是极耗费眼力的——” 还未说完,巫王忽得勃然大怒:“一派胡言!当年王后难产,怀胎十三个月才生下世子,哪里来得不足月,分明是你们庸碌无能,还故意找借口搪塞!” 两名医官羞愧不已,不敢再多言。 虽然巫王还没有公开宣布,「世子征战途中不幸葬身火帐」的消息还是在宫内宫外迅速传开了。毕竟,大军班师回朝那日,统帅只有季剑一人,是不争的事实。更何况,季剑还带回了世子的骨灰和那支死士令。 朝中百官俱惊,待慢慢消化了这个事实,立刻意识到当务之急,是确立新的储君,以安定人心。 至于储君人选,也根本不用选。世子战死,文时侯还押在诏狱候审,左右都要落在这两年备受巫王器重、又身负凤神血脉的公子子彦头上。向来行事低调的右相桓冲,因为还担着公子子彦太傅的名义,这两日在朝中都毫不掩饰满面春风。 奇怪的是,众臣请奏立公子子彦为世子的奏简雪片般飞进垂文殿,巫王却始终没有给答复,并一连数日称病罢朝。更奇怪的是,当事人公子子彦对此事也显得极不上心,甚至说是漠不关心。更有传言,有两个宫人私下针对此事嚼舌根子时,被子彦撞见,向来脾气温和的子彦,直接当场斩杀了那两名宫人。 不过,接下来,巫王的一道旨意,倒是令百官稍稍安心。 收缴巫后凤令,交由云妃代管。 ------------ 165.第 165 章 巫后因谋害太祝令被禁足后,宫人们议论纷纷, 皆道她毒蝎心肠, 这是在拐着弯的置子彦公子于死地,好为世子铺路。难怪平日里总是苛责宫人,王上也待她日益寡淡。 好在恶有恶报。如今,世子战死, 风国大败,巫后再无凭怙, 待立了新世子, 让出后位也是迟早的事。 因而, 巫王这道旨意一下,不少宫人都悄悄聚到章台宫前看笑话。 本以为, 以巫后刚烈的脾气,定会大闹一场,出尽丑相。 谁知, 接旨后,巫后神色从容, 并无半分悲戚, 极配合的把凤印及凤令交给了印绶司的掌事。 宫人们悻悻散去, 不由揣测,莫非世子一死,王后受得打击太大,已万念俱灰了?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对她的怜悯,收缴凤令后,巫王便撤了章台宫的守卫。刁蛮任性的含山公主把外面势利的宫人们骂了一通,便直奔宫内,扑进巫后怀里大哭。 “母后,他们都说王兄死了,我不信!王兄怎么舍得丢下我们,呜呜,父王会不会把茵茵和母后都关到幽掖庭里。茵茵好害怕,好想念王兄……” 巫后扳起幼女含泪的小脸,目光异常冷厉:“茵茵,你要记住,身为巫国公主,无论那些下贱的宫人怎么看待,你都要维持自己的骄傲,莫要自轻自贱。还有,从今以后,你只有子彦公子一个王兄,若想不被关入幽掖庭,你要好好的跟他相处,当一个好妹妹,莫要再想以前一样刁蛮任性。” 巫茵茵怔然望着巫后冷漠无情的面容,难以置信道:“母后,王兄死了,你一点都不难过吗?一点都不想他吗?” 巫后毫无动容,冷笑道:“想有什么用?能让我们过得更好么?” “不!”巫茵茵颤抖着摇头,忽得从巫后怀里挣脱,凄声大哭:“我只有子沂哥哥一个王兄!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嫌他讨不了父王欢心,可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冷血无情!”说完,大哭着跑了出去。 “茵茵……”巫后错愕的盯着含山公主消失的背影,既愤怒又失望。 巫王宫靠近西侧门的一处宫墙下,碧树影中,身披蔷薇色斗篷的少女正伏在一青衣公子的肩头,嘤嘤而泣。 青衣公子耐心的轻声哄劝,过了好一阵儿,那少女才似信非信的抬起头,闷声低语了几句,便依依不舍的掉头走开了。 待少女走远了,青衣公子才收回视线,立在原地若有所思,侧脸隐在树荫里,模糊不清,只余一个清瘦秀气的轮廓。 这时,湘妃一袭火红长裙,挽着条垂纱披帛,携白芷从夹道上一路分花拂柳走了过来,不时低头顾盼,似在寻找什么东西。 行至宮墙附近时,她毫不避讳的走过去,冲青衣公子轻施一礼,清眸若雪,笑问:“方才本宫在这宮墙附近遗失了一只镯子,来回找了两遍都未寻到,不知公子可曾见过?” 青衣公子从袖中取出一只做工极精致的碧玉镯,恭敬的问:“娘娘说的,可是这只?” 湘妃接过来,就着日光端详一阵,点头道:“翠色饱满,如凝绿脂,最难得的是那份质朴天然,果然是王上赏的那只羊脂玉镯子,与那些以假乱真的赝品不同。” 青衣公子莞尔笑道:“娘娘说得极是,赝品终究是赝品,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若执迷不悟,反而得不偿失,甚至引火烧身。” 湘妃颔首笑了,又轻施一礼,便引着白芷离开了。随后,青衣公子也举步离去。 浣衣局,即使是寒冬腊月,宫人们依旧不得不忍着满手冻疮,用冰水搓洗着一桶桶从各宫送来的衣物。这些衣物都布料精美,若用木棒捶打,极容易损坏衣料。 几个年轻一些的宫婢,正凑在一起,一边洗衣,一边嬉闹,以打发寒苦无聊的时光。 这深宫里的秘闻丑事,永远是她们聊不完的话题,说到尽兴处,一个宫婢神秘兮兮的道:“你们都听说了吗?世子战死在剑北,王上已下令收缴王后的凤令,交由云妃娘娘代管,这宫里,马上又要换天了。” 另一人满是惋惜的道:“这世子殿下也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连世子妃都没纳,便一命归西了。听我一位在史妃娘娘身边侍奉的同乡姐姐说,世子虽然脾气差了些,又素来不得王上宠爱,可论长相论本事,一点不输子彦公子,比王上年轻时还要俊美三分。我若是王后,哭也得哭死。”说着,脸竟微微有些发红。 “你懂什么,这叫母债子偿,恶有恶报。王后平日里那威风做派,咱们尝得还少吗?上月阿月不过丢了颗裙扣,便被王后下令乱杖打死,到现在尸体还烂在乱葬岗里,无人敢收。王上只收了凤印,没立刻废她,只怕也是因为世子战死,于国有功,生了份恻隐之心。”说话的是又一个浓眉大眼的宫婢。 一个长相婉柔的中年浣衣婢正提着两大桶衣服路过,身上穿着件破旧的棉袄,她半路上崴了脚,刚被管事嬷嬷呵斥,本来只顾着低头疾走,乍听了这话,登时止步。愣了片刻,她突然扔了木桶,朝那几名宫婢冲过去,扳起一人肩膀用力摇晃:“你说什么!世子死了?!你胡说!殿下好好的怎么会死?!” 余人见状,赶紧扔下手里的活,去拉那妇人,被挟制的宫婢吓得脸色惨白,尖声叫道:“你这个疯子,你放开我!除了咱们这种腌臜地儿,这前朝后宫谁不知道世子战死在了剑北,王上马上就要立子彦公子为新世子了!” “不可能……不可能……殿下不会死的!”妇人眼眸里陡然迸出泪花,用力的摇着头,泣不成声,干枯蓬乱的发髻无助得随风散乱成一团。 这时,几个粗壮的宫婢已把妇人拉开,踢骂了一阵,交由管事嬷嬷处置。管事嬷嬷叉着腰骂道:“隐梅,你还当你是王后身边的掌事女官呢。做贱婢就要有贱婢的本分,世子死了我还没伤心呢,你伤什么心呢。来人啊,把这贱婢拖下去,给我狠狠教训!” 在北方正为严寒所苦的时节,楚淮交界处,一处名为泸水的小镇上,桃花垂柳,满城飞絮,道不尽的春光明媚。 泸水人以经商为业,民风奔放,街上商铺林立,来往行走的,不少都是满头珠翠的妙龄少女。此刻,却有一骑快马,从街道另一头疾奔而来,行人商贩们躲闪不及,纷纷被冲散到街道两侧,马上人却恍若未觉,一路奔至一家名为「惠风」的玉器店前。 正在店中忙着招揽客人的胖掌柜见那人冲进来,数落道:“水生,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这时辰,老爷和少东家正在歇午觉呢,有什么事儿等晚点再回禀。”说着,便要推搡那人出去。 唤作水生的少年急得满头大汗,把胖掌柜扯到一边,喘着气道:“沧溟那边来了笔大单子,我必须得立刻见公子。” 胖掌柜脸色果然一肃,斥道:“你怎得不早说,险些误了大事。” 水生也不顾上解释,便大步朝后面奔去。商铺后面,却是一座极幽静的庭院,前后两进,栽满桃花,远远隔绝外面喧嚣。 一直奔到二进院的书房外面,水生才气喘吁吁停了下来,整整衣冠,在外恭声道:“公子,沧溟急信。” 书房内,靠窗的位置放着把躺椅,一个锦衣公子正握着卷册子,斜靠着椅背临窗翻阅。听到禀报,他凤眸微变,立刻命水生进来。 水生一进来,便噗通跪倒在地,掏出信纸,悲声哽咽道:“公子,出大事了!” 锦袍公子隐隐意识到什么,拆开信一看,身子遽然晃了晃,幸而及时扶住桌案,才没有摔倒。他颤抖着握紧信纸,极力发出声音:“先不要惊动老爷。” 闷在垂文殿的这几日,巫王对堆积如山的奏简视而不见,只传子彦进去用了几道膳,并下了一道抚恤死士营阵亡死士家属的恩旨。 这日天气放晴,融融日光射入殿内,窗外不时传来一阵云雀叫声,活泼悦耳。眼圈乌黑、已许久没有修饰仪容的巫王忽然从案后抬首,怔怔的问:“这是哪里来的雀儿?” 一旁的晏婴忙躬身禀道:“回王上,前两日虞大人新往殿前移了一棵龙柏,长得十分茂盛,想来是那树招来的。” 巫王听了,竟破天荒的道:“随孤出去走走。”晏婴虽纳罕,也颇是欣慰,忙唤内侍拿来披风,给巫王披上。 殿外的龙柏回旋而生,婉如双龙抱柱,果然茂密非常。青翠的枝条间,几只云雀上下跳跃,叽叽喳喳,欢快的鸣叫着。 巫王失神的盯着青木间那些可爱的生灵,仿佛看到了极美好的事物,恍然一笑:“孤记得,世子小时候最喜欢拿着弓箭射这些雀儿,扔到东苑大营的火灶里烤着吃。有一次,他怕被别人抢了,甚至偷偷的塞到孤的箭囊里……” 也不知是不是忧思过深,这几日,他总是忆起以往被他忽略的那些有关九辰的往事碎片,越是辗转难眠,那些零碎的记忆越是努力的拼凑在一起,令他夜夜难安。 晏婴猝不及防听到这话,眼睛一酸,不敢接话。 出了垂文殿,巫王便漫无目的的一路向前走着,见来往宫人皆是喜色满面的同他行礼退避,各处宫殿也都装饰一新,道旁也多了各类青木,不由有些惘然。这宫中,为何处处都透着破旧立新的景象,毫无和他心情相宜的沉重与灰暗色调。 他陡然生出一种和这种深宫格格难入的不适感,见几名宫婢正笑语晏晏在松木上缠红布条,眼睛愈加刺痛,拧眉,不悦的问:“世……将士们尸骨未寒,他们在做什么?” 晏婴早看透这宫中的世态炎凉,也不顾得禁忌,垂眼笑了笑,答道:“他们这是在为新世子纳福祈祥呢。” 见巫王面色陡然泛白,晏婴又道:“这不怪他们,他们也是看主子的脸色行事。这宫里人都知道,殿下不得王上宠爱,迟早是要被废黜的,此番为国战死,也算有个善终。殿下十岁时便开府独居,又去剑北五年,几乎很少呆在宫里,各司又无殿下分例。说到底,这宫里又有几人记得殿下呢?” 这番话已经僭越至极,放到平时,他一个奴才断然是不敢说的。可自从九辰离开,他竟也似了无牵挂的,不再装着一副伪善面孔四处逢迎了。 巫王目间蓦地溢满悲凉,声音有些黯哑的问:“你也是在怪孤么?” 这话反而令晏婴鼻尖一酸,坦然道:“奴才岂敢?奴才只是觉得殿下这一生,过得太过委屈。因为那道天雷,长这么大连个生辰都没有,还不如普通农户里的孩子。有一年,长公主在鲥鱼宴上送了文时候一根冰糖葫芦,殿下看得羡慕得不得了,趁着宴会人多,非要央着老奴带他出宫去找。结果出去晚了,集市都散了,别说糖葫芦,连个糖渣都没找到,殿下好几天都闷闷不乐。” “别说了!”巫王猛然打断晏婴,好像身上一块伤疤被人生生揭了起来,快步朝前走了。 再往前,便是章台宫了。 晏婴本以为,巫王会向以往一样,不屑一顾。谁知,巫王竟忽然驻足,神色异常复杂的扫向这座令他恨了二十余年的宫殿。 这时,一个人影,提着个大木桶,从宫内低头走了出来。因走得太急,她根本没注意看路,一下台阶,便险些与巫王撞个满怀。 见撞了人,她也顾不上看来人是谁,便连声请罪,隐有哭腔,却始终不肯抬头。晏婴何等眼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惊讶的唤道:“隐梅?!” 隐梅也是一惊,抬起红肿的双眼,见是巫王,立刻吓得跪到地上,颤声道:“王上饶命,奴婢罪该万死。” 巫王这才记起来她。见她形容凄惨,穿着破旧,一双手生满冻疮,也不免有些怅然道:“起来吧。” 隐梅紧咬着嘴唇,手指费力的揉搓衣角,唇角翕动许久,似要张口,又顾忌着什么,挣扎许久,终于认命般,含泪提着木桶离开了。 晏婴望着她背影,不免生出几分猜疑,这隐梅乃巫后陪嫁丫头,向来唯巫后是从,怎么此刻倒哭得这样委屈凄惨,眼里还带着几分怨气。 他正想着,巫王不知何时已举步朝章台宫走去。晏婴大惊失色,不知巫王究竟意欲何为,忙疾步跟了过去。 巫后显然也没料到巫王会过来,过了许久,才容色惊慌的从内殿迎出来,拜行大礼:“臣妾叩见王上。王上怎么过来了?” “这是孤的后宫,孤难道不该过来么?”巫王打量一圈,只觉这章台宫的气氛也和他的心情格格不入,困惑的细看片刻,才发现宫里竟换了颜色鲜亮的红玉珠帘,各类器具也崭然一新,甚至还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脂粉味道。 微微拧眉,正欲说些什么,却猝不及防看到了巫后精致的妆容和面上浓浓的脂粉。巫后脸色一变,正欲掩饰,巫王已如同吞了只苍蝇似得,冷笑一声:“有母如此,世子活该如此!” 说罢,再无留恋的拂袖而去。 这夜,巫王依旧辗转难眠,因为章台宫之事窝了股火气,比前几日更煎熬难耐。好不容易熬到第二日清晨,还未喝口安神之茶,便有内侍来报:“桓相、史国尉、魏国公及各部司吏求见。” 这架势,恐怕又是来请奏世子丧礼及册立新世子之事,换做前几日,巫王自然不会理会。可此刻,他有些疲倦的揉了揉额角,却道:“宣他们进来。” 桓冲等人所奏之事,果然如巫王所料。他们已准备好了十分有说服力的说辞,来劝诫巫王,谁知这一次,巫王看完奏简,并未有不悦之意,反而沉声道:“这这么办吧。通知司礼,尽快筹备世子丧礼及新世子册封礼。”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会儿,才压着狂喜,恭声应下。向来持重的桓冲,声音竟然微微颤抖着,他被南央压制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有了出头之日。 晏婴在一旁听着,面上不敢表露,内心却如被油火滚过一般煎熬。这巫王宫,这么快就要改天换日了么?他何其不甘,却又无力阻止! 巫王握起朱笔,蘸了蘸墨,便要在奏简上批复一个“准”字。只有朱笔批下,这份奏简才有效。 笔尖刚触到简面,一个青袍内侍,忽然跌跌撞撞跑了进来,见鬼一般,惨无人色的道:“王上,不好了!祭、祭殿那边,从窗户里长出许多青色的木枝,跟真的树叶一模一样,有、有鬼!” 众臣暗笑这内侍没见识,胡说八道。巫王最恨怪力乱神之说,正欲呵斥,又一个内侍奔了进来,亦是惊慌的道:“王上,兰台也长出来好多青色木枝,各位史官都吓坏了。” 这边刚说完,诏狱那边也有守卫来报,有间铁牢竟从地底生出许多碧色枝叶,诏狱已乱成一团。 自先王在位时,天降青缇,昭示吉瑞,这还是巫国第二次出现此等怪事。众人面色终于凝肃起来。 巫王终是搁下笔,沉着脸道:“众卿家也随孤去看看,究竟是何人在捣鬼!” ------------ 166.第 166 章 整座巫王宫已然乱作一团。 这宫里已经好多年没出过这样离奇的事,消息一传来, 宫人们纷纷涌向祭殿和兰台方向,欲探个究竟。 独孤信正带着铁卫们赶过去, 见巫王和桓冲等几位众臣从垂文殿出来,他吃了一惊, 忙过去行礼, 道:“此事蹊跷,王上切不可以身犯险, 待臣去查探清楚, 再来向王上禀报。” 巫王哼了声,阴沉着脸道:“孤还能怕这些邪祟不成?”说罢,径自拂袖往出事的方向走了。独孤信讪讪闭嘴, 晏婴及桓冲等人见状, 连忙疾步跟了过去。 祭殿外的长阶上,果然已经人潮涌动, 挤满了宫人,纷纷探头向内观望, 指指点点, 将诺大的宫殿围得水泄不通。 除了称病的吴妃和「悲痛过度」的巫后, 云妃、湘妃、史妃等后宫妃嫔也闻讯赶来了。可惜宫人们堵得太严实,她们根本看不到里面究竟发生了何事,只干着急。 巫王一到,铁卫们立刻提刀上前驱赶宫人,辟出一条狭窄的通道。独孤信亲自护送巫王等人拾阶而上,待走到祭殿前,亦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无数青碧枝条,穿过祭殿的门窗缝隙,盘枝错节,蔓延而出。枝上碧叶繁茂,光华灼灼,比这世上任何一种能叫出名字的草木都葳蕤勃发,生机盎然,将整座沉闷的祭殿都绘作一城春意。 “神女枝……!” 巫王眉峰骤缩,如遭雷击,难以置信的凝视着不可思议的一幕。这满殿冶冶青木,旁人不识得,他怎能不识得? 枯死多年、本应生长的巫山的神女树,象征楚人权威的神女树,为何会从巫国祭殿里长出来? 似是感应到了他的心意,两根木枝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化叶,沿窗棂蔓延而下,将枝叶伸展到他龙靴之上。 独孤信大惊,唰的抽出长剑,斩了下去。木枝应声而断,断口处,竟流出一丝丝血红色液体。不过一瞬,断枝又生出许多碧绿色新枝,四散蔓延。 宫人们惊呼一声,下意识退了两步,生怕再被那些碧枝缠上脚踝。说来也怪,除了长到巫王脚边的那两枝青木,其余木枝倒未见异动。 桓冲等人在听到“神女枝”三字的时候,便悚然变色,晏婴更是不着痕迹的扶着巫王往后挪了两步。这天下人都知道,神女枝乃巫山凤神所化,楚人视之如神灵,并凭借此树征服四周蛮夷,建立强大的西楚。 自当年身负凤神血脉的九州公主西陵语沉水而亡,神女树便跟着枯死。这些年,楚王西陵衍为了复活神木,可谓煞费苦心。没想到,楚王努力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成功,这神女树倒无缘无故长在了巫王宫里,委实令人大跌眼镜。 湘妃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见状,伸出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毫不避讳的捡起一截断枝,凝眸笑道:“臣妾听闻,惟有凤神血脉能令神木复活重生,莫非,这祭殿之内,竟有凤神之血?” 其余妃嫔和宫人们见她如此大胆,竟敢把邪物握在手中,俱吓得面如土色。 巫王神色异常冷肃的盯着这座祭殿,心中猜疑更重。桓冲却骤然生出另一个念头,心中大喜,忙禀道:“王上,湘妃娘娘说得有理。先王在位时,曾天降青缇,昭示吉瑞。今日,适逢王上册立身负凤神血脉的子彦公子为世子,神女枝枯死多年,便突然复活,并长满巫国宫殿,正是天降吉瑞之意啊!” 说着,便带着几位重臣跪落,激动的拜行大礼:“天佑巫国!臣等恭贺王上,恳请王上顺应天命,尽快确立新世子!” 这话倒是如醍醐灌顶,提醒了巫王。四周宫人闻言,面露喜色,亦纷纷跪伏在地,恭贺王上和新世子。后宫一众美人妃子则围在云妃跟前,极尽讨好之言。毕竟,一旦子彦公子被立为世子,云妃便是板上钉钉的王后了。 远处宮墙阴影中,昔日刁蛮任性的含山公主,神魂落魄的抓着墙壁,满目悲戚:“人人都在恭维那位新世子,这深宫里的人,都这般无情。阿祜,你们淮国的王宫,也是这样吗?” 一个青衣公子,无声走到她身旁,握起她冰冷的双手,安慰道:“趋炎附势,乃人之常态,何足为奇?所幸天理昭昭,自会护佑良善之人。” 祭殿外,巫王望着乌压压跪伏在两旁的臣子和宫人们,怅然一叹,正要宣旨,湘妃忽然道:“王上,这祭殿里无缘无故怎会有凤神之血,该不会是子彦公子被困在里面了罢? 这话极是瘆人,巫王果然脸色一变,沉声吩咐:“独孤信,你随我一同进去看看。” 独孤信肃然领命,立刻和两名铁卫在前面开路。由于殿门上缠满木枝,独孤信推了几次,都没能推开,请示过巫王之后,索性挥剑劈开两扇殿门。 沉重的殿门轰然而开的一瞬间,众人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祭殿,青木盘结,绕梁而下,塞满众横交错的枝叶,甚为壮观。独孤信带着铁卫们挥剑砍了好一阵,才堪堪斩断几根木枝,若要打通道路,前面还有无数根木枝虬结在一起,只怕砍到晚上都未必能寻到这木枝生发的根部。 巫王神色凝重起来,隐隐意识到此事不同寻常,默了默,掌间青光一闪,却是祭出了青龙剑。铮铮龙吟声中,青龙剑身光华暴涨,一道道凌厉霸道的剑气冲进殿内,满殿青木被斩得七零八落,萧萧落下。 众人踩着满地残枝断叶,一路往前走去,最终在殿中一块空地上发现了木枝生发之处。地面上凝结着大片干涸的暗红血迹,还画着一些奇怪的线条。 晏婴紧跟着巫王,定睛一看此处情形,惊得合不拢嘴:“这、这是——!” 巫王拧眉:“是什么?!” 晏婴面如土色,又俯身看了一番,忙躬身道“回王上,这正是当日太祝令摆血阵的地方。”独孤信那剑拨开木枝根部,果然在下面发现一只无柄的血刃,和血迹凝结在一处,正是那把引血匕。 巫王拿起引血匕端详片刻,暗道定是当日换血时,子彦在阵中留下了血迹,才会令神木复活。没想到,凤神血脉竟有如此力量……这些年,若非他将子彦藏在西苑,严密保护,西陵衍只怕早已使尽解数过来抢人。 正这般想着,忽听晏婴嘀咕了一声“奇怪。”抬头一看,只见他正目光发颤的盯着那血阵,面色惨白如纸,似是想起了极可怕的东西。 巫王略有不悦,哼道:“怎么回事?” 晏婴艰难的转过头,喉头有些发干,声音也透着紧张:“王上,当时血阵分为两半,这半边躺的是、是世子殿下……” 巫王只觉脑中嗡得一声,似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这时,独孤信已带人把地面的木枝都清理到了角落里。巫王抬眼扫去,果然见一个圆形的血阵已露出完好轮廓,两条血线,把血阵分割成两半,中间以一条夹道隔开。 除了神木扎根的这半个血阵,夹道对面,还有另外半边血阵,阵中墨玉地面十分光洁,既无血迹,又无碧枝从地面长出。 湘妃故作惊诧的望着晏婴:“晏公的意思是说,这阵中的血迹,都是世子殿下留下来的?” 晏婴忆起此事,依旧忍不住的心痛:“当日换血时,那把引血匕,就是插在殿下的胸口。对了,太祝令暴毙后,云妃娘娘曾进入殿内,想必亦记得此事。”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齐刷刷落到云妃身上。云妃莫名一颤,强稳着心神道:“不错。这边躺着的,的确是世子殿下。” 湘妃眉尖一挑,悠悠道:“这就怪了。世子殿下的血里,怎么会长出神女枝呢?难不成,这世子殿下也是凤神之后?” “一派胡言!”巫王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厉声斥道。余事皆可开玩笑,唯独此事不可。此阵既然是用来换血,想必,是当日因为某些原因,这边血阵中也沾了彦儿的血。 虽是如此,可心里为何总是有一股隐隐不安的感觉呢? 桓冲也如被踩到尾巴尖一般,怒道:“凤神血脉,唯有子彦公子一人,娘娘休得乱言。” 这立新储的关键当口,他可实在不想再节外生枝。 湘妃冷冷讥讽:“本宫只是根据亲眼所见,猜测一二,桓相怎么如此紧张。莫非,桓相知道什么内情,怕本宫点破,坏了你的大事?” “你——”桓冲气得几欲吐血。 “都住口!” 巫王有些烦躁的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眼底血丝欲盛。殿外忽然又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奔进来一个狱卒模样的中年男子,只扑到巫王跟前跪倒,急禀道:“王上,诏狱那边的木枝还在蔓延,犯人们已经吓得开始闹事了,普通刀剑根本斩不断那些青木,还望王上赐青龙剑断绝祸患。” 巫王这才记起,兰台和诏狱也长出了神女枝。如果祭殿是因为有凤神之血,那另外两个地方又是因为什么呢。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和冲动,想要迫不及待的查清真相,以及,那真相所掩藏的惊天秘密。 “立刻前面引路!” “是,王上!” 刚到诏狱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的犯人喧闹声以及刀剑相击声,禁卫们且战且退,见巫王驾临,据是欣喜不已。 原本黑漆漆的诏狱,此刻火仗窜动,灯火通明。青色木枝从诏狱最深处蔓延而出,缠满铁牢每一根栅栏。犯人们何时见过这等诡异景象,极度惊惧之下,纷纷晃动铁牢栅栏,欲要破牢而出。 巫王抽出青龙剑,一路催动剑气,斩断纠缠在一起的木枝,终于在最里面的一间铁牢找到了木枝的扎根生发处。 巫王一到,立刻有禁卫执了火杖凑过来。因三面皆是石壁,这间铁牢极为阴暗潮湿,牢内杂乱的铺着一些稻草。神女枝就是从稻草缝隙里长出来的。 葳蕤碧叶,与铁牢内幽暗的气氛极不相称。 巫王打量着这间铁牢,潮腐气息扑面而来,莫名有些不舒服,便问:“最近,这牢内都住过何人?” 先前去祭殿报信的狱卒忙道:“最里面这排铁牢,是专供王族子弟反省思过用的。前段时间——”他觑了觑巫王脸色,才敢道:“世子殿下就关在这间。” “你说……世子……” 巫王喃喃一句,这一瞬,有什么东西从心头滑过,却又无迹可寻。 一路跟过来的桓冲等朝臣皆是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巫王拧眉默了片刻,忽得一把夺过禁卫手中的火杖,亲自俯身去探查那些木枝。 拨开片片碧叶,果然见稻草上凝结的大片干涸血迹,与祭殿内的情形如出一辙。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巫王握火杖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青龙剑似感受到主人的心绪,亦不安分的铮鸣震动。 独孤信大步从外面奔来,急禀道:“王上,商君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告。” 商君,乃是对公子巫商的尊称,自文时侯兵败被囚,他已很久没有出现。 巫王这才回过神,把火杖丢给一旁的狱卒,便起身朝外面走去。走正半路,忽想起什么,便吩咐那狱卒:“文时侯关押之处,可有派人看管?” 狱卒会意,忙道:“下面那层并无木枝长出,侯爷无恙。” 巫王淡淡嗯了声,这才大步走了出去。 诏狱外,已挤满人影。除了宫人,云妃、湘妃等各宫妃嫔都在,连隔壁马场的宋席父子都跟过来看热闹了。 巫商一身金袍,立在众人前面,神色异常凝重。 见巫王一行人出来,他立刻上前行过大礼,便恭敬的道:“属下带来一个人,他应该可以为王上解答心中困惑,以及今日这宫中的奇事。” 巫王听他语气,愈发惊疑不定。巫商轻轻击掌,立刻有两名影子从暗处现身,丢了一个瘦弱的人影下来,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少年眉目倒生的十分清秀,只似有不足之症,羸弱得厉害。乍被丢下来,他目光惊恐的扫视一圈,双肩几不可见的颤抖着。 巫王只觉这少年说不出的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人群中,却有一道纤瘦的人影,略带惊喜的朝这少年扑了过来,竟是云妃。 巫王眉峰一紧:“你认识此人?” 云妃正盯着那少年的脸庞细细打量,目中含泪,听巫王问起,难掩欣喜的禀道:“王上,他就是昔年杏林馆馆主华谙之子。” 华谙?! 巫王大惊,华谙当年被先王指派到南山寺伺候巫后生产,后来巫后诞下世子,天降雷火,除了景衡,华谙和其余几位医官皆葬身钟楼。 先王惋惜华氏医术,曾特意派人寻访华氏后人,却一无所获。听说华谙亡故后,华氏便举家搬迁了。没想到,时隔多年,华谙的后人竟然现世。 晏婴仔细打量着那少年的眉眼,忽然惊道:“碧城?!” 碧城惊慌抬头,目光无措的寻找一圈,待寻到晏婴,哽咽道:“晏总管。” 巫王彻底凌乱,也终于记起眼前的少年。没错,他当日的确是把这个碧城指给了世子。难怪,会如此眼熟。 可这碧城既是华氏后人,为何会入宫做一个低贱的洒扫内侍呢? 他正欲发问,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声:“王上,此子奸佞至极!您切不可听他胡言乱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巫后披头散发,由宫人扶着奔了过来。 她径自冲到碧城身边,眼中燃烧着浓烈的恨意,说完,夺过禁卫手里的长刀,朝碧城砍去。 云妃大惊,欲握住刀柄阻止,却被巫后甩倒。眼见着碧城就要一命呜呼,一道青色剑光,破空而出,硬是把那刀震开。 巫后只觉一股巨力压下,手腕一麻,长刀已脱手飞走。 “把王后拿下!”巫王怒喝一声,两旁禁卫立刻冲过去挟制住巫后,将她拖开。 冷眼立在一旁的巫商,这才睨了眼碧城,道:“有王上为你做主,有什么话,你只管大胆的说。” 巫后又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喊,流露出不甘及绝望神色。 碧城再不犹豫,抬起苍白瘦弱的脸,声音有些颤抖,说出的话,却足以撼动整个巫国。 “王上,真正的凤神血脉,不是子彦公子,而是世子殿下!” 所有人,遽然变色。打斗声,喧闹声,戛然而止,连空气都似凝滞不动。 “你、你再说一遍——” 巫王踉跄一步,忽然觉得寒彻骨髓,天与地,在眼前剧烈旋转,令他眩晕发昏,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碧城眼中忽然滚出大颗泪珠,悲声道:“世子殿下,根本不是王后之子!当年,奴才的父亲,根本没有死在雷火中!” 一字字,如巨石一般,猛然撞向胸口,巫王“哇”得喷出一口血,手中青龙剑,直直坠落于地。 同样颤抖不止的,还有云妃。 ------------ 167.第 167 章 胸口似被人用千斤重锤狠狠的砸了一下, 闷疼的几近窒息。 一股腥甜从喉头喷薄而出的那一瞬间, 四肢百骸,如坠冰窟, 让他止不住的颤抖。 惊呼声、尖叫声从四面八方齐齐涌来,紧接着,有许多双手, 一起托住了他摇摇倒下的身体。 “王上!王上!”昏聩中, 一个沉稳焦灼的声音不停地唤着他, 隐带着几分疼惜。 巫王茫然的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 便是巫商儒雅担忧的面容。 “参商……”巫王轻勾起唇角, 宛若大梦初醒般, 笑了笑,声音黯哑至极:“他说……真正的凤神血脉……不是彦儿……是不是很可笑, 很可恶……太祝令每年都会验血,那日在清华殿里, 所有人都看到了,彦儿的血, 能令神女枝复活……” 他饱含伤痛的墨眸间, 忽然涌出泪痕:“当年,是孤亲手把彦儿从水底救出来的,再晚一点,他就要和阿语一起溺死了。你知道吗,孤抱他出水时,他小脸憋得青紫,却还是在冲着孤笑。如今,竟有人,敢拿此事做文章!孤要将他千刀万剐!” 说到此处,他目中陡然迸出浓烈的恨意,仿佛终于找到了支撑他站起来的力量,抵着青龙剑,一点点踉跄的站起来,如暴怒的狮子般,红着眼走向碧城。 他眼底血丝越来越浓,周身都散发着狂躁不安的气息,手中长剑亦嗡嗡震动不已。碧城吓得连连后退,眼睛充满泪光,无助得摇头:“奴才没有说谎!奴才没有说谎!” “混账东西!闭嘴!”巫王狂怒之下,骤然嘶吼一声,宽大的龙袍被内力震开,松松散散的挂在身上,掌间长剑青光大盛,将碧城结结实实的笼在剑网之中。只消他一收手,这个乱他心智的恶徒便可粉身碎骨。 青龙剑本就是天下至凶至利之器,此刻巫王深陷心魔,内力暴走,剑气更偏离了原来的清正之息,杀气十足。四周宫人及妃嫔毫无内力自保,皆被这凌厉逼人的剑气逼得退出丈远,独孤信及一众铁卫禁卫虽勉强站稳脚跟,依旧被剑气刮得面部生疼,睁不开眼。 巫后本是气郁攻心,见此情景,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只盼着巫王就这么昏聩下去,一剑结果了碧城性命。这般想着,她竟渐渐恢复了冷静,焦灼的等着那一剑赶紧刺下。 “王上!”眼看巫王眼中戾气越来越重,巫商点足飞掠过去,欲唤醒巫王,谁知刚靠近半丈内,便被巫王以剑气逼开。 碧城见状,惊恐的瞪大眼睛,再顾不得许多,嘶声竭力的大喊:“王上,奴才没有说谎!当年,奴才的父亲被先王派出南山寺伺候王后生产,可到了南山寺,他才发现,王后根本没有难产!” 这一句句,无异于道道惊雷,当头劈下。巫王身体晃了晃,目光猛地一缩,握剑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他欲要一剑斩下去,可双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牵住般,怎么也动不了。 碧城见这番话起了作用,不由大喜过望,接着大喊道:“当时,南山寺的厢房里,除了王后,还有一个只有七个月大的病儿!” “七个月……病儿……”巫王颤抖得愈加厉害,听了这话,面上血色顿失,如看鬼魅一般看着碧城,恨不得把他看穿看烂。 “胡说!”巫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碧城斥骂一声,便含泪恳求巫王:“这贼子是为了祸乱巫国,才故意编出这种谎话!王上切莫信他!臣妾怀胎十三月,日日煎熬,难以生产,南山寺的僧尼都能作证!还有景衡,他也可以为臣妾作证!” “景衡!对,还有景衡!”混乱中,巫王终于捕捉到一丝清明,立刻狂躁不安的吩咐独孤信:“传景衡!立刻传景衡!” 桓冲心惊胆战的立在一旁,见巫王终于恢复了一些神智,忙附和道:“王上圣明。此事干系重大,切不可偏听这来路不明的小内侍胡言乱语。” 他一句“胡言乱语”,毫不避讳的将碧城归入奸佞之列,史岳等重臣心领神会,连忙齐声附和。 云妃此刻也从震惊中醒悟过来,也不顾剑气,强行奔至碧城身旁,急道:“你说这些话,可有证据?若是……若是有一句不实之言,不只是你,整个华氏都将声名不保!” 碧城泪流满面,悲怆道:“娘娘明鉴。因为这个秘密,奴才的父亲遭人迫害,冤死狱中,奴才的母亲和姐姐,被人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方,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奴才怎敢妄言?” 云妃失力的跌落在地,目光僵滞,不敢再深想下去。 不多时,独孤信带着几名铁卫回来禀报:“王上,臣等找遍王宫各个角落,并未发现景馆主的踪迹。” 巫后暗暗一惊,立刻指着碧城,恨恨道:“王上,定是这贼子怕景衡拆穿他的谎言,所以暗中派人谋害景馆主!王上定要为臣妾和景馆主做主!” “你闭嘴!”巫王嫌恶至极的打断巫后,只觉头疼欲裂,太阳穴突突似要跳出,撕扯着他每一根神经。这个关键当口,景衡突然失踪,究竟是巧合,还是在暗示着什么? 喧闹不止的人群中,骤然发出一声冷笑。湘妃聘聘袅袅的走至巫王身边,眉尖一挑,望着巫后冷笑:“听说那华谙葬身南山寺之后,景衡便升了杏林馆馆主的位置,自此平步青云,成了御前第一医官。臣妾倒是好奇,当年那雷火降下,在钟楼里为王后诵经祈福的僧人和寻找香灰的医官皆被劈死,怎么单单景馆主逃了出来?莫非,这景馆主竟是有祥云护体,抑或练成了什么金刚不坏之身?” 她似想到了极好笑的事情,冲巫王抿唇一笑:“王上,若景馆主真有这等抵御雷火的本事,改日臣妾可要好好向他讨教一番。这样,就算日后做了什么亏心事,也不怕天打雷劈了。” 巫后被她一言戳到痛处,恨得牙根发痒,怒道:“贱人,你休得胡言!” 湘妃咯咯笑道:“臣妾不过随口一说,看王后这形容,倒是恨不得把臣妾剥皮抽筋呢。王后若心怀坦荡,又何惧人言当年旧事?” 桓冲等人亦恼火不已,这湘妃明摆着就是在搅局,俨然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不由怒道:“王后乃一国之母,娘娘如此肆意诋毁,是何居心?!” 湘妃冷冷一笑,不屑于理会,只对巫王道:“臣妾自幼生了副侠义心肠,最看不得乌云蔽月,小人得志。此事既干系九州公主,想必王上也不愿草草了结、后悔终生罢?这碧城既是华谙之子,又出语惊人,字字皆暗指当年内情,王上何不冷静下来听他把话说完?” 晏婴联想起巫后这些年对九辰的所作所为,心中那缕疑窦越来越浓,亦趁机进言道:“娘娘说的 在理,这碧城若胆敢胡言乱语,别说国法容不得他,老奴便要第一个打死他,王上不妨听听。” 巫王红着眼扫视一圈,许久,才痛苦的摇了摇头,慢慢撤回青龙剑,逼视着碧城,咬牙道: “孤、给你一个机会,若有半句虚言,孤定将你碎尸万段!” “王上不可――!”巫后惊慌不已,绝望的高呼着,正欲爬过去扯住巫王衣袍,一道冰冷的剑刃,已横到她颈前,伴随着巫王冷酷无情的声音:“孤最后说一遍,闭上你的嘴巴!” 三尺青锋上,杀机毕现,巫后浑身肌肤都冒起一层鸡皮疙瘩,禁不住剧烈的战栗起来。 巫王极力稳住波澜起伏的心绪,目如冷霜,一寸寸扫过碧城,哑声问:“方才,你说七月的病儿,是、怎么回事?” 声音里,透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疲倦、沧桑与无力,以及,一丝隐藏得极深的恐惧。这世上,除了他,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阿语诞下的是个不足月的孩子。 碧城好不容易抓住这绝处逢生的机会,用力搜寻着从父亲那里听到的零碎记忆,哽咽道:“听父亲说,他和几名医官一到南山寺,便被人绑起来,带进了王后的产房里。他们进去后,却发现王后好端端的坐在床边,腰段纤细,根本没有孕态,可床上,却放着一个只有七月的婴儿。那婴儿似是患了重病,脸色发青,浑身冰冷,几乎绝了气息。父亲和几位医官自是惊疑不定,王后却声泪俱下的哀求父亲救救那婴儿,并说她其实早就诞下了孩子,只是因孩子从娘胎里带了怪病,先王不愿声张,才以难产为由,召了众医官进南山寺。” 巫王越听越是心惊,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便听碧城继续道:“可那孩子只有七个月,跟王后的孕期根本对不上,父亲虽怀疑这套说辞,却不敢拆穿,只得依照王后吩咐,先救了那孩子再说。等把完脉,父亲却发现,那婴儿是寒气入体导致气血凝滞,而引发的寒病,因为耽搁了医治的最佳时间,寒气已经侵蚀到眼部,根本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什么怪病。若再拖下去,这婴儿恐怕有性命之忧,父亲连同几位医官日夜不休,研究救治之法,如此过了两月,那婴儿终于转危为安。” “可没想到――”碧城的声音忽转哀戚,痛苦的回忆道:“王后害怕秘密泄露,早就对这些医官起了杀心。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突然有一群黑衣人闯入了父亲所居的厢房,把父亲和几名医官强行赶到了钟楼里,用迷药迷晕。父亲随身带了母亲给他缝的香囊,昏迷了一会儿,便清醒过来。可当他用力站起来,想要走出钟楼时,才发现四周浓烟滚滚,整座钟楼已陷入火海之中!” 这些话委实太过惊心动魄,太过不可思议,宫人们俱是屏息凝神的听着,巫王冰结的墨眸间,似有什么东西,乍然碎裂。 ------------ 168.第 168 章 据兰台史官记载, 南山寺那道雷火降下时, 怀胎十三月的世子妃风南嘉,终于诞下麟儿。 先王因觉此兆不祥, 便下令封禁钟楼,并命南山寺高僧于钟楼下诵经七七四十九天,以超度亡灵。 胸口那股几欲窒息的闷痛感越来越强, 无数条线索串联在一起, 似乎都在指向那个令他恐惧的答案。神经撕扯之间, 体内气血冲撞的愈加凶猛,巫王“哇”得连喷两口黑血, 昔年往事不受控制的涌入脑海。 那时, 因为阿语之死, 他一病不起,日日神伤, 整整半载不理朝事,连彦儿都不愿相见。先王又气又无奈, 起初还严厉斥责,试图激发起他的斗志, 到后来, 见他实在冥顽不灵,便索性不再理会他,任由他消沉萎靡。 那夜雷火降落,南山寺哀声一片,世子府却是喜气洋洋,阖府上下张灯结彩,都在庆祝世子妃诞下麟儿。他一怒之下,挥剑斩落了府中所有喜庆物件,并严禁下人们以“世子妃”称呼那个女人。即使先王派人连连催促,他也不肯入宫去看那女人和孩子一眼。 等半年之后他终于从颓废和悲伤中醒悟,彦儿已由府中乳娘抚养至半岁,可能因为是个不足月的产儿,无论乳娘如何努力喂哺,那幼儿依旧羸弱的厉害。他本下定了决心,继位后,要摒弃万难,立彦儿为世子。可先王临终之后,却用一道密旨,断绝了他所有念想。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先王为了永绝后患,竟以彦儿体内的血牵涉夭黛之毒为由,将他囚禁西苑,并命太祝令每隔一月验一次血,若发现彦儿血脉有异动,立刻处死。他既愤恨又不甘,继位之后,便以南山寺那道不祥的雷火为由,不许司礼提及世子生辰之事。 也正是那时,江湖上疯传九州各国听闻阿语死后,尚有凤神血脉在世,纷纷花重金雇佣重花宫与幽怨谷的杀手,欲入沧溟刺杀凤神血脉。几乎快被仇恨吞噬掉理智的他,为了报复,故意让暗血阁散播世子即是凤神血脉的消息,让那个女人的孩子为彦儿做挡箭牌。 他恨了这么多年,念了这么多年,辛苦筹谋了这么多年,现在却有人告诉他,这一切都是错的,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生平第一次,像一个懦夫一样,不敢去面对那个残酷的真相。 碧城眼眶红得愈发厉害,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王后很快便发现,奴才的父亲逃出了钟楼。她断然不可能容许一个知道她秘密的人留在世间,便派出杀手,对我们一家人穷追不舍。奴才的父亲不堪其苦,便带着家人隐姓埋名,迁居幽州一座不起眼的小镇里。我们一家人平静的生活了两年,本以为磨难总算结束了,谁知,王后还是找到了这里……她根本无需亲自动手,当地官员便心领神会。短短数日,他们伪造证据,诬陷父亲杀人,使父亲冤死狱中……” 说到最后,他已泣不成声。这些苍凉的往事,即使有一朝能够沉冤得雪,那些逝去的亲人,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四周宫人及一众妃嫔已然听得心惊胆战、震惊不已,连老练沉稳的独孤信都极为动容,云妃更是满脸泪痕,心痛如绞。唯独湘妃依旧目光清冷如初,缓缓扫过众人,及瘫软在地、惨无人色的巫后,眉尖一挑,道:“王上,事已至此,您还不愿相信么?” 这句话,如一声惊雷,乍然划过脑海。巫王悚然一惊,身体猛地晃了晃,清醒的一瞬,却是提着剑,一步步朝巫后走了过去。 青龙剑冰冷的光华瞬间逼至眼前,巫后浑身抖如筛糠,惊惧的盯着杀气腾腾的巫王,连连摇头,强笑道:“王上别信他,他是骗人的,他是骗人的……” 巫王双目散发着可怖的血光,被这连番打击折磨得浑浊不堪的眸间,陡然迸出几近绝望的悲苦之态和世上最浓烈的恨:“你、知道么?就是将你千刀万剐,都难解孤心头之恨。” 他声音很轻,却比任何一把刀都锋利无情。 巫后只觉一颗心被人活生生撕碎,不知是悲哀更多,还是恨意更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样,对她毫无半分情分和怜惜。她不禁咯咯笑了起来,满目凄凉:“你做出这幅为她痴情神伤的样子,到底要给谁看呢?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女人,她眼里只有别人,真正爱你的人是我,是我!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践踏我这颗心,不过是因为她践踏了你的心,让你这一辈子都活在痛苦和悔恨当中。你和我,其实一样的可怜。” 巫王双目骤然一缩,面露癫狂之色,从牙缝中挤出丝丝寒意:“你、不得好死!” “呵,你说得对,我不得好死。”巫后嘴角露出一抹恶毒的笑:“这么多年,你折磨我,折磨我的孩子,不过是恨我害死了她。为何你不敢承认,真正害死她的人,不是我,是你――巫启!” “你闭嘴!”熟悉的闷痛感,再度袭来,巫王踉跄一步,如看鬼魅一般,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巫后,眸中熊熊燃烧的仇恨火焰,恨不得将她烧成灰烬。青龙剑嗡嗡震动,剑气暴走,夺命冷刃随着主人心意,不受控制的逼向巫后。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一人跌跌撞撞的从远处疾奔而来,挡在巫后身前,惊恐万分的看着那柄青龙剑和陷入癫狂的巫王,高声哭道:“王上!王后她是真心爱您敬您的!您不能杀她!” 说罢,又急急转过头,哀求道:“公主,冤冤相报何时了!事已至此,你何苦再瞒下去?!” 大军班师回朝后,一场大雪,掩盖了战争带来的所有残酷痕迹。从乌岭至壁亭,大雪绵延数百里,苍茫辽阔,关隘城墙皆是银装素裹。 岐黄关外,大雪封山,阻绝了所有道路,唯独大山深处那处活泉,依旧热气蒸腾,潺潺流动。 一个青色身影,敏捷的在雪中飞纵跳跃,浑身湿淋淋的,挂满冰凌,手中拎着一条他刚从冰河里摸出的活鲤鱼。待行到活泉边上,他才从树梢跃下,捡了一捆木柴,一路往里走去。 活泉的发源处,是一个岩洞。因山底有岩浆涌动,洞里温暖如春,丝毫感受不到山间的严寒。洞内别无长物,桌椅榻皆是用石头替代,石榻下凿了大坑,里面填满烧得通红的木炭,可充当地龙。 一个黑衣少年,正盘膝坐在石榻上,用石子当棋子,自己跟自己玩棋子。听到动静,他循声微微侧头,颇是意兴阑珊的皱起眉毛:“今日又是什么鱼?” “香喷喷的活鲤鱼!” 青岚一脸幽怨的把鱼挂到石壁上,咬牙切齿道:“九幽这家伙,天天逼我下河捉鱼,还惯会拿你当幌子,依我看是她自己想吃鱼吧!迟早有一天,我会被她折腾死的。”说罢,径自去石榻旁就这炭火烤起衣服来。 九辰一时无语。提起此事,他也甚是无奈,自从失明之后,幽兰每日都要逼他吃掉一双鱼眼,说是从某本医书里看到的明目偏方。 他自小就对这些滑腻腻的东西敬而远之,第一次咽下时,几欲作呕,第二次便趁着幽兰不注意,悄悄吐到一边。这一招很快便被幽兰发现,她一怒之下,逼着他连吞了两双鱼眼才肯罢休。 被逼到今日,他已淡定许多,往往不等幽兰开口,便主动让她把鱼眼剔出来,就着汤一口吞下。幽兰心情便格外爽快。 见九辰不说话,青岚托着下巴絮叨:“她这法子若是管用只怕全天下的鱼都要死绝了。”忽得,他眼睛一溜,嘿嘿笑道:“等雪停了,你跟我去西楚吧!我们那儿,少陵曲氏、浮阳金氏、平丘董氏,还有熊氏,都是极厉害的医学大家,总有一个能治好你的眼睛。” 九辰不动声色的落下一颗石子,道:“这主意不错。正巧,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青岚立刻警惕道:“你又想套我话!” “这次,是开诚布公。”九辰重新捡起一颗石子,细细把玩着,道:“这些时日,有位贵客,一直在洞外晃悠,你打算何时向我引荐?” 青岚顿时如吞了只苍蝇似的,艰难咽了口唾沫,不敢再吭声。不由奇怪,这家伙眼睛明明看不见,是如何发现的? “若我没猜错,他应该也是护灵军的重要人物。”九辰斟酌着道:“你屡次护我于危难之中,我承你们护灵军情谊良多。我虽不知你们真正的目的,想来,应与我腕间那个怪异的图腾有关系。我这人向来不喜欢欠别人东西,既然各取所需,不如我们坐下来谈一谈?” 青岚甚是尴尬的抓了抓脑袋,嗫喏半晌,道:“我、我去问问他。”说罢,便落荒而逃。 幽兰正巧从外面进来,见青岚这番模样,隐约猜到几分,转念一想到自己怀中揣的那件麻烦物件,不由叹了口气。 刚叹完,便听九辰问:“出了何事?” 幽兰坐到石榻上,坦白道:“父王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今早来了密信,命我带你回风国养伤。” 不等九辰开口,她便果决的道:“如今风国局势混乱,此事自然不成。不过,那些护灵军,这两日活动的愈加频繁,我实在是担忧。” 九辰却道:“无妨。我已打算,和他们开诚布公的谈一谈,这样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 幽兰一惊,急问:“你怎么不同我商量一下,这些人虎视眈眈,定然没安什么好心。至少,等雪停之后,我暗中调派一些亲随过来,此事才有可行的余地。” 九辰倒没她这么紧张,只是心中疑窦颇重,道:“我现在眼睛不方便,又没有巫国世子的身份做依傍,他们若想取我性命,易如反掌。你难道不好奇,他们为何只日日在暗中徘徊,却一直未有进一步动作么?上次岐黄关上,薛衡在帅帐埋下火药,青岚不惜以性命救我,可见,他们不但不会伤我性命,还十分爱护我这条命。” 幽兰垂眸沉默半晌,忽想起一个主意,便有些犹豫道:“那个人,还在岐黄关上,我知道,你不大愿意和他相见。可眼下,也只有他,能对付护灵军这些人了。” ------------ 169.第 169 章 连日大雪, 岐黄关上积雪已能没膝。因关中地势险要, 道路又结了厚厚的冰,除了驻扎在此地的将士们,百姓和来往商客皆缩在室内取暖,皑皑古道上, 鲜有人烟。 积雪最深之处, 是关内一处名“岐岭”的地方, 据说一脚踩下去, 雪能没到大腿。这里紧挨着关口, 易守难攻,每逢战事, 巫军都会在此地安营扎寨。即使战事结束,这里的哨楼上也会安排重兵把守,若遇危险,将士们会立刻点燃烟火,以及时示警传信。 因为这个缘由, 来往商客是不允许靠近岐岭的,百姓们若要进入, 也要经过严格的盘查。这些时日, 因惧怕山路险滑,几乎没有百姓冒险上山,空茫茫的岐岭之上,只有一抹青影,扶剑跪在荒芜的雪地之中,形销骨立,一动不动,宛如雕塑。 往来巡逻的将士似已习惯他如此,经过此地时,只例行驱赶一番,便淡定的走开。他们皆揣测,这人只怕是个聋子兼疯子,根本听不懂人言。这青衣剑客刚闯上岐岭时,神情癫狂,一路奔到昔日大军安营扎寨的地方,对着那处烧焦的营帐抱头痛哭,发疯似的用手去刨挖已成焦土的地面,似要从里面挖出什么重要的东西。 驻守此地的将士们都清楚,那处营帐,正是世子殿下生前处理军务所居的帅帐。因大军星夜回朝,营盘内外还未来得及收拾,再加上一众老将因世子英年早逝伤心不已,也有意在此地正式办一场葬礼,便特意吩咐将士们莫要破坏这里的一草一木。 青衣人挖了一日一夜,直至十指指甲鲜血直流,也没挖出他想要的东西。将士们愤怒不已,嫌他扰了世子安息,不止一次想驱赶他离开,可惜那青衣人剑术惊人,又兼神志不清,旁人稍有靠近,他便是一通乱打,连马彪等老将都不是他的对手。 挖了一日,又疯癫自语了一日,到了第三日,这青衣剑客总算安静了下来。也是从那日起,他便彻日跪在那片焦土上,不吃不喝,形容枯槁,目如死灰,若不是偶尔大哭大笑两声,将士们几乎以为他已然死去。 他这番形容着实可怜,马彪等人暗暗揣测,此人恐怕是九辰的旧识,因得了世子战死的消息,才急急赶来此地。将士们慨叹不已,连日观察下来,见这青衣人确实只是跪着,也不闹事,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积雪已掩盖了那场大火留下的所有痕迹,那青衣剑客却依旧不肯离去,执拗的跪在那里,任由落雪将他一点点吞没。最后,还是将士们看不过去,用兵器砸开雪窟,硬生生把他从雪堆里刨了出来。 他气息仍在,眸光却渐渐涣散,俨然已无求生之意。 将士们不由困惑,究竟是何等情谊,才能令一个人追悔、自伤到如此地步? 不远处的石壁后,一个素衣少女,独立在雪中,正目光复杂的注视着那抹青影。眼见着天色渐黑,她拿定主意,再不犹豫,从袖中取出一物,伸指弹出。 那物件精准的落在青衣人身前的长剑剑锋之上,发出“叮”得一声响动。寂静的雪地里,这轻微的响动,无异于一声惊雷。青衣人布满血丝的双目,本能的动了动,过了许久,他似乎才凝聚起一丝神识,缓缓伸出沾满血泥的双手,从雪地里捡起来那个纸团。 纸团展开的那一瞬间,青衣人身体剧烈一晃,双目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先是大笑,继而无声大哭,喉间因太久没说话而发出奇怪的声调,仿佛即将断裂的老弦。随着情绪的大起大落,他整个人都剧烈的颤抖起来,直如风中落叶。 待第二日雪停,将士们惊讶的发现,那个在雪中跪了数日的青色身影,已杳无踪迹。 ――――――――――――――――――――――――――――――――――――― 远在千里之外的巫王宫,正是日光融融的正午时分,垂文殿内却已点着重重烛火。所有的宫人都被屏退到殿外,紧闭的殿门,昭示着殿内不同寻常的沉重气氛。 因为牵涉王族秘辛,殿内只有巫王、巫商和隐梅三个人,巫后则被独孤信带人羁押在偏殿内。 事态已经朝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若再任由隐梅在大庭广众之下揭露旧事,整个王族都要颜面扫地。巫王虽然被刺激的神智昏聩,但因着一线清明,总算接受了巫商的建议――把隐梅带回垂文殿,单独审问。 作为巫后的陪嫁丫头,及后来的章台宫掌事女官,怕也只有她,知道当年的全部真相。 巫王红着眼睛坐在御案后,双手支在案上,每一根神经都高度紧绷,那柄杀气腾腾的青龙剑,始终被他紧紧的攥在手中。 巫商一袭金袍,站在御案下,神色肃然的扫过跪在殿中的隐梅,斟酌道:“你护主心切,定然能够明白,此刻唯一能保住你主子的方法,便是如实坦露当年真相。” 隐梅满面倦容,眼圈红肿乌青,想来也是纠结良久才走出这一步,闻言,便恭敬的朝着御案磕了个头,含泪道:“王上可知?当年,公主是宁死也不愿意嫁入巫国的。为了逃婚,她甚至被风国夜锦卫逼得跳下山崖,重伤昏迷三日,被太医断言伤了根本,日后恐难生育。” “公主自小被王上视为掌上明珠,即使上战场时,也没吃过这等苦头。王上伤心不已,百般逼问,公主就是不肯说逃婚的缘由。直到后来,奴婢听到公主昏迷之时,口中一直在念叨一个叫「阿七」的名字,奴婢才知道,原来公主是有心上人了。正因为这个缘故,她才宁死也不愿嫁入巫国。” “阿七……”巫王目光一缩,似是想到了什么,纵使眼底恨意燃烧,亦不免怔了怔。 “三日后,公主终于醒来。她告诉奴婢,阿七是数月前,王上召集各国使团围猎时,把她从猎人陷阱里救出来的一个银衣少年。那少年告诉公主,他只是江湖上一个游侠,因觉得这围猎之戏甚是有趣,才躲过护卫偷偷溜了进来。” 隐梅没有注意到,御案后,巫王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只心痛的回忆道:“两国联姻是大事,岂会因为她这个小儿女心思而改变。公主性情刚烈,登上婚车时,竟在嫁衣袖口中藏了一把匕首……” 巫商暗暗感叹,这风南嘉原来竟是如此痴情之人,既然如此,她为何又好端端的嫁入巫国做了王后,还因爱生恨,设计了这惊天的换子大局。正困惑,便见隐梅目中陡然点起一抹光亮,似是被当年旧事所感染。 只听她语气甚是复杂的道:“公主本已做好玉石俱焚的打算,可当婚车抵达沧溟,她隔着车帘望见前来迎亲的巫国世子时,忽然哭了起来。” “奴婢当时陪她坐在车里,眼见着那把匕首滑到地上,自是惊讶不已。公主哭了半天,才破涕为笑,告诉奴婢,原来她心心念念的阿七,不是旁人,就是巫国世子。在宫中侍候那么久,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公主那般欢喜。” 巫商惊诧不已,目光一扫,御案后,巫王已然捏紧了拳头。 “奴婢本以为,公主得偿所愿,日后总能和世子相敬如宾,一辈子幸福快乐下去。谁知,世子待公主却甚是冷淡,成婚当夜,竟跑到军营和手下将士彻夜饮酒,独留公主一人守着洞房,第二日方归。婚后,世子从不以正妃之礼相待,只安排了一间侧妃住的院落给公主。” 隐梅似乎忘记了当年的世子便是今日的巫王,目光忽转黯然,道:“成婚不久,巫云两国开战,世子领兵出征,一走就是数月。好不容易挨到战争结束,世子连府邸都没回,便匆匆出使楚国,半年不归。公主日夜翘首以盼,不惜启用风国暗探去楚国打探,却得知世子爱慕上了楚国那位九州公主。为了讨那位公主欢心,世子不惜花费重金,在巫山上建起一座宫殿,还日日邀那位公主到神女树下饮酒作画。” “公主伤心不已,却依旧强颜欢笑,劝慰自己世子不过是一时兴起,等回国后自然会忘了那位公主。不久,公主发现自己怀了身孕,这着实是意外之喜,她重新燃起希望,愈加急切的期盼世子回来。可不料,半年后世子归国,竟入宫向先王求国书聘礼,要将那位楚国公主明媒正娶到巫国做正妃。九州之内,数楚国强盛,那位九州公主又身负凤神血脉,先王起初不肯,却拗不过世子一片痴心,只得允了此事。” “那日,世子回府,奴婢见他欢喜的模样,和公主在婚车里初见世子时,一般无二。奴婢当时便明白,公主这一生,只怕注定要坎坷波折了。公主似乎也死心了,只字未提她身孕之事。两日后,世子亲自携国书聘礼,再次远赴寰州,去向楚王提亲。公主彻底绝望,对着窗子发呆了数日,竟不顾有孕在身,也跟着去了楚国。” “这一去便是数月,奴婢不知道公主在楚国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只知道公主回来的第二日,外面便传来消息,说那位楚国公主,在和亲途中突然溺水而亡。” 隐梅目露沉痛:“奴婢隐隐猜到些什么,去问公主,她却一个字都不肯说,只笑着告诉奴婢,再无人能阻挡她和世子。” “公主又开始没日没夜的期盼,可她万万没料到,楚国那位公主死后,世子非但没有回国,反而在巫山结庐,要替楚公主守墓一年。许是失望了太多次,公主这次倒没有消沉,又派暗探去打探了一番,便主动向先王请旨,要去南山寺养胎。当时,公主已怀胎五月,正值暮秋,天冷得厉害,先王记得南山寺后山有一处温泉,便允了公主所请。” 巫王目光终于起了一丝波动,哑声问:“你是说,那时,王后已怀胎五月……?” ------------ 170.第 170 章 “不对!不对!”巫王神色骤然激动起来,躁怒不安的道:“她是太殷三十七年九月才生的世子, 怎么可能太殷三十六年暮秋时已怀孕五月,你分明是一派胡言!” 巫商亦发觉这时间完全对不上,可事已至此,隐梅也不可能无缘无故编出这等粗陋的谎言,便问:“依着兰台那边的起居注记载,王后明明是太殷三十六年九月才被诊出有孕, 当时不足一月。先王怕胎像不稳, 起初还不同意王后到南山寺休养。而依你说的这时间,那会儿子王后都已怀孕五个多月, 只怕肚子都挺起来了,太医怎会诊错?” 隐梅忍了半晌, 终于止不住哀声哭了起来,抽泣道:“公主从楚国回来后,奴婢便一直奇怪,为何怀胎近五月, 她的腰身还是那么瘦, 丝毫显不出孕态。当时公主一心记挂着世子, 心思根本不在孩子上, 奴婢少不经事,只当她是忧思过重,才导致胎儿发育不好,便悄悄去西市请大夫开了些安胎药,给她调理身子。直到后来去了南山寺,先王派了杏林馆的医官景衡过来为公主诊脉,奴婢才知道……知道……” 她满目哀戚,已然泣不成声,可见是回忆起了极哀伤的事。掩面哭了许久,她才强忍着悲痛道:“奴婢才知道……公主腹中怀的竟是一对双生儿!” “双生儿?!” 巫商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巫王躁怒之中,也本能的露出意外之色。 “没错,是双生儿。”十多年过去,再忆起这件旧事,隐梅依旧心痛到不能呼吸:“可景衡诊出此脉时,却发现,其中一个胎儿,是个死胎……因太久滞留腹中,另一个胎儿,也停止了生长。公主当时,几乎要疯掉了……奴婢料想,这定然与她那趟楚国之行有关。奴婢只恨,当时没有拦住她,由着她来回奔波,酿成如此苦果。” “公主是个骄傲的人,当时便跪到地上,不停的磕头,恳求景衡一定要替她保住另外一个孩子,并替她保守秘密。正因如此,景衡回宫向先王回禀时,才会说王后怀孕不足一月。当时,另一个胎儿,因为受那死胎的影响,确实不足两月大,先王便也没有怀疑此事。” “景衡……”巫王此时已恢复了几分理智,不由晒然一笑:“看来,他与当年这件旧事,果然脱不了干系!”一想到被身边的亲密近臣欺骗了这么多年,他忍不住怒火中烧。可如果景衡真的有嫌疑,当年南山寺那场雷火之灾里,其余医官皆葬身钟楼,只有他一人安然无恙,恐怕绝非巧合。若非巧合,那碧城所言,便是真的—— 巫王忽然心跳如鼓,鬓边淌下两行冷汗,不敢再深想下去。可一丝怀疑的火苗一旦生出,越是逃避,某些东西,越是抑制不住的冲入脑中。一时间,他莫名想起那次禁室之中,他当着巫后的面刑讯九辰时,巫后眸底那抹复杂的掺着嫉恨的笑,他当时疑是看错。一时间,他又想起墨姑姑的话,司衣坊中,从无世子的身量尺寸,其余各司,亦无世子分例,她说,这些全是王后吩咐…… 他一颗心,几乎要破膛而出,不知不觉,已出了一身冷汗。 巫商心中却是另一番疑惑,风南嘉这番经历,也算是凄惨,可巫王神色之间,竟无半分怜悯。他素来了解这个弟弟,爱极了某样东西,便是爱极,恨极了某样东西,必也恨极。这风南嘉,究竟做过什么恶事,竟能令他厌恶嫉恨至此? 隐梅默了许久,似乎也没料到巫王反应如此平淡,便继续道:“后来,幸得景衡日夜翻阅医书,研制药膳,助公主慢慢引出那个死胎,另一个胎儿,才得以保住。公主依旧隔断时间便要派风国暗探去巫山打探世子情况,跟以前不同的是,听了探子的汇报,她再不像以前那么伤心伤神,反而开心的叫着奴婢一起去前殿听主持讲经。” “日子就这样平静的过到了六月。奴婢记得很清楚,六月十一那天,南山寺的莲池里开出了第一朵莲花,公主正在池边赏莲,突然腹痛不止。奴婢算着时间,猜着公主只怕是要临盆了,慌乱中,便欲去寻寺中的女尼帮忙。公主却拦住了奴婢,只让奴婢扶她回房,请景衡一人过来,万万不可惊动其他人。奴婢只当她被死胎之事吓怕了,怕再出什么意外,便依照她吩咐,只匆匆叫了景衡一人过来。 “事实证明,奴婢果然没算错。当夜,公主便诞下一个男婴。” 想起婴儿出生时那可爱的模样,隐梅嘴角不由浮起一丝笑意,补充道:“孩子足月而生,很健康。” 那颗几乎就要破膛而出的心,骤然停止跳动。巫王好似从刀山火海里走了一遭,浑身虚软,手足冰冷,艰难的扶案站起,眼珠子几乎要瞪得滚出眼眶。他死命盯着隐梅,痴傻了一般,张着嘴,喉结滚动不止,就是发不出音。 她六月已经诞子,九月生下的,又是哪个? 九月……九月啊…… 太殷三十七年九月,他永不会忘记,那一年,那一月,正是阿语在巫山诞下孩子的日期…… 那时,巫山秋雨倾盆,一夜便能涨满水池,阿语难产,疼了两日两夜,才生下一个只有七月的孩子…… 一个答案,几乎要呼之欲出,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窗纸,不堪一击,却足以将他的心蹂躏的支离破碎。 他强忍着喉头涌出的那股腥甜,踉跄走下御案,走到隐梅跟前,噗通跪了下去,一瞬间,泪流满面,没有怒意,没有恨意,似哀求一般问:“告诉孤,九月那个孩子,又是谁?” 那件事……终是罪孽啊…… 隐梅登时心痛如绞,无颜再面对巫王饱含期待的目光,埋头哽咽道:“诞下婴儿的当夜,公主不仅不准奴婢去宫中向先王报喜,还……还发疯一般,求景衡用法子抑制孩子的生长。此事违背医者之德,奴婢本以为,景衡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可最后,公主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他竟答应了……” “什么?!” 巫商震惊至极的盯着隐梅,半晌,骂道:“这个疯女人!” 隐梅无声咽下满腔苦涩,道:“最后,景衡用力金针穿穴的方法,抑制住了孩子的生长。孩子还那么小,奴婢每每见他痛苦万分,却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甚至都怨恨过公主。原本健康红润的孩子,不过半月,便变得苍白羸弱,跟个不足月的孩子似的。” “公主只调理了不到一月,便再次远赴楚国。奴婢依旧不知道她都去做了什么,只记得,两月后的一个夜里,她突然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只有七个月大的婴儿……” “七个月……”巫王艰难的抵住心口,失声大哭,喉间那股腥甜没了阻碍,肆无忌惮的喷流而出。 巫商大惊,这副模样,俨然是内力暴走、自断心脉的前兆,他急奔过去,忙运力抵住巫王后心,稳住他体内横冲直撞的气血。 “王上……”隐梅大惊失色,愧疚的急唤一声,不知该如何应付。有了巫商相助,巫王混沌之间,终于获得一丝清明,他用力咽回余下的腥甜,目光仿佛一把能穿山破甲的利剑,狠厉的盯着隐梅,沉声道:“说!继续说!” 隐梅浑身一颤,道:“奴婢那时才知道,太殷三十六年九月,迎亲途中,那位楚国公主,并没有溺水而亡,而是被王上救了起来。之后,王上没有返回巫国,并不是去巫山为楚公主结庐守墓,而是……为了照顾因溺水生了重病的楚公主……!后来,楚公主便在巫山有孕……公主抱回的孩子,正是楚公主生下的孩子!听说,那位楚公主生下孩子之后,才真正的沉水而亡。” “当时,那孩子生了重病,又不足月,命悬一线,被王上秘密送回巫国救治。公主带人在半途截杀了暗卫,把孩子抢了回来……然后,又派人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了杏林馆馆主华谙的手里,顶替了楚公主的孩子……后来,先王见公主怀胎十三月,还没有动静,斥责景衡无能,硬是派了华谙等医官来南山寺助公主生产,公主怕此事泄露,才有了后来的雷火之事。” ———————————————————————————————— 唤来独孤信将隐梅带走之后,巫商才扶着巫王在御案后坐下,叹道:“事已至此,王上也许看开些,与其为往事伤神,倒不如想想未来之事。” 巫王目光有些涣散的盯着黑压压的殿顶,一瞬间,似乎苍老了许多,他费力咳出喉头一点腥甜,自嘲地长笑起来。这些年,他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他试图找出这痛苦的源头,却无论如何也算不清那一笔笔血淋淋的旧账。 眼前,又浮现出那红衣少女含睇宜笑的双眸,和巫山上那永难忘怀的日日夜夜。难怪这些年,他总梦到她满目愁予的向自己走来,原来,他不仅没能守诺,护她,护他们的孩子一世长安,还生生将他们逼向了死路。 他不由忆起,那少年明亮如星的黑眸。他第一次发现,那双明亮的眼睛,和阿语生得那般像。如今,那少年双目失明,身边无亲无故,带着一身伤痕,不知漂泊在这九州的哪一个角落。他一颗心突然痛得痉挛起来,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当年,若非他一念之差,对那女人手下留情,阿语不会死……当年,若非他因阿语的死,意志消沉,滞留巫山,那女人如何有机会将孩子掉包……终究是他太过蠢,太过傻,当年之事无法改变,可这些年,但凡他对九辰有半分上心,只怕,也不会造成今日这番局面。 巫商见巫王依旧沉溺于往事难以自拔,复叹道:“风南嘉虽于九州公主之死脱不了干系,可她一胎死于腹中,也算是得了报应。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胎死腹中?”巫王骤然发出一声瘆人的寒笑:“她不配拥有那孩子,更不配做一个母亲。” 那是他一生最深最刻骨的耻辱,即使是在巫商面前,他也羞于提起,她是怎么利用先王设计他,怀上那一胎的。 巫商心陡得一沉,莫非,宫中的传言,竟是真的……若是那样,依阿启的性子,也难怪会恨风南嘉入骨…… 巫王只恨不得快刀斩断藏着这耻辱的那根神经,定了定心神,咬牙道:“有更要紧的事,孤现在,没时间处置她。” 这夜,整座巫王宫异样诡静,诏狱却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文时侯趁着狱卒清理夭黛的时候,竟越狱逃走了! ------------ 171.第 171 章 幽兰用纸团把离恨天带到活泉附近时,遥遥便望见青岚正引着一个黑袍人从洞内出来。 那人周身隐在黑袍里, 看不清面容, 只一头披散的乌发顺肩披下,染满飞雪。幽兰心一沉, 隐约猜出此人身份, 又惊又恼,便欲上前问个明白。谁知, 她刚抽出腰间弯刀, 一个青色身影,已抢先她一步, 朝洞口掠去,堪堪挡住那黑袍人的去路。 黑袍人与离恨天似是旧识, 见他骤然出现, 先是愣了愣,才微微抬起头, 唇角微勾, 露出一双邪魅狡猾的眼睛。 离恨天二话不说,揪起那人领口, 红着眼怒吼:“你骗我!” 一开口, 才发现自己喉间如被填了张砂纸,干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这愤恨至极的三个字,听起来声调怪异,如同鬼哭。 黑袍人被他如此粗暴的对待,也不见恼怒,反而露出些怜悯之色,坦然道:“我也是奉命行事,你怪我有何用?不过,见了你这番模样,我倒忽然明白主公为何不愿让你掺和进来了。” 嘴角依旧挂着那丝欠扁的笑。 “曲、照、汐——”“砰”得一声,离恨天一记狠拳,直接把黑袍人打飞出去。 曲照汐?! 幽兰暗暗吃惊,她虽然猜到,对方是护灵军重要人物,却断没想到,他竟是护灵军现任首领曲照汐! 眼见着黑袍人喷出一道弧度优美的血线,如断线的风筝般飘向温泉外,青岚先是大惊,后是大怒,霍霍抡出斧头,劈向离恨天面门。 一道寒光,恰隔在他和离恨天之间,愤怒扭头,便见幽兰柳眉倒竖,恼道:“别添乱了!” “九幽,你让开!”青岚自然不肯罢休,此人竟敢欺负到他们护灵军头上,不教训一顿,他可出不了这口恶气。 泉水对面,传来“啪啪啪”清脆的击掌声,幽兰转眸一看,那黑袍人正悠哉的盘膝坐在石头上看热闹,口中不忘挑拨离间:“小岚啊,今日你要是能砍掉他一只手,我就销掉你过往不及格的成绩,直接提拔你做中灵士,要是能砍掉他一双手,我就提拔你做上灵士。” 因为中灵士考试屡屡不及格,他不知被其余王族子弟嘲笑过多少次!这等丢人之事,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青岚一张脸顿时如熟透的大虾,又红又涨。很快,他把这份羞耻归罪于离恨天那一拳,大吼一声,逼开幽兰,朝离恨天迎面劈去。 离恨天本不屑于和这愣头青计较,奈何青岚杀气腾腾,倒是要动真格,他一怒之下,直接弹出几道剑气点了他周身大穴,将他定在原地。 青岚气得险些吐血。 泉对面,照汐抚额,甚是牙疼的道:“唉,小岚啊,你这资质,这辈子恐怕也升不了中灵士了。” 青岚又羞又怒,两眼一翻,直接倒了下去。 ———————————————————————— 暗洞内,九辰依旧如往常般,坐在石榻上玩石子。除了这项自小谙熟的游戏,他实在找不出第二件事情来打发时间了。 耳边听见脚步声传来,他摸石子的手微微一滞。这声音,不似青岚的步子急躁,也不似幽兰的步子利落干脆,反而轻飘飘的,还带着几分迟疑和探究。 自从失明后,他耳力变得极好,就算是周围极细微的动静,传到他耳中,也能放大到十倍。鉴定完这脚步的主人,既不是幽兰,又不是青岚,他不由悄悄扣住了袖箭机关。 越是靠近,离恨天的脚步越是踟蹰。 隔着洞中昏暗光线,他心痛如绞的盯着石榻上的黑袍少年,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是真的……这个孩子,真的还活着……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原本绝望的心,忽如枯木逢春,这一瞬,生出了无数希望,以及无数念想。他何其庆幸,日后他还有机会倾尽一切所能,照顾他,爱护他,把他成长过程中缺失的所有的爱,都补偿回来。他想成为那个值得信赖和依靠的长辈。 即使没有目睹他的成长,他也能从那一条条蛛丝马迹中猜出,他幼时过得如何孤独辛苦。若阿语知晓这一切,又该如何心痛? 这浩渺天地间,唯有一个阿语,他没能护住。若再护不住阿语留在这世间的唯一血脉,他枉为男儿,更无颜承受当年汉水之畔,他为那红衣少女许下的诺言。 思及此处,他原本踌躇的脚步,忽然快了起来,此刻,他只想不顾一切的奔到石榻旁,紧紧护住那个孩子,再也不离开。 眼见着,那石榻已近在咫尺。 一道劲风骤然迎面袭来,中间夹着一缕凌厉寒光。 离恨天猝不及防,青袖一挥,化掉杀气,将那抹寒光握在了手中。定睛一看,却是一支暗箭。 他猛地愣住,抬头,石榻上的少年,正警惕的扣紧袖箭,目光在他立身之处四下搜寻,微皱着眉毛,问:“何人?” 那双原本明亮如星的黑眸,黯淡一片,再无昔日光华。 莫非,照汐当日在信中所言,竟是真的!离恨天心口如遭重击,已分不清是惊是痛,发疯一般朝石榻掠去。 九辰慌乱之中,只能毫无章法的射出暗箭,耳边陆续传来几声利箭入肉的声音,应是击中了那人。可奇怪的是,这人明明内力极深,却并不躲避,只一味的朝石榻窜来。 袖中暗箭很快用完,九辰还没来得及思考逃生之策,右手手腕,已被人用力扣住。被扣住的地方,正是命门所在。 “你到底是何人?” 九辰心跳如鼓,咬牙又喝问了一句。他虽不惧生死,可眼下连对方身份都不知晓,若真葬身此地,也太过憋屈,他化作阴魂厉鬼,都不知该找谁报仇去。 此刻被他挟制,唯一活命的机会,就是拖延时间了。 可问了许久,那人都没有回答。更奇怪的是,扣住他命门的那只手,竟然在剧烈的颤抖,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声压抑的哭声。 似是嗓子哑了,哭得很是难听瘆人。 九辰无端竖起一身汗毛,该不会,这山中真有传说中的精怪,来附近觅食,被他给撞上了罢…… 以前,他曾在书上看过,一些深山老林里,有一种鸠妖,一到夜里就会哭着出来找孩子,还常常把过路的百姓当做它的孩子抓进洞里。 难道这就是那种鸠妖?可鸠妖明明在夜里才出来,现在可是白天…… 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只「鸠妖」终于开了口:“师父……来晚了……” 声音虽然依旧粗哑难听,九辰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如紧绷的弹簧,骤然收了回去。 师父…… 他默默念了这两个字,许久,才回过神,后背、额角、掌心已溢满冷汗。 过去的种种,对他来说,已如大梦一场,九辰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离恨天的声音听起来很沉痛,甚至还带着几分追悔的味道,如果这些情绪是因他而起,他着实有些无所适从。 这个青衣男子,虽是他名义上的师父,但他们之间的旧账,已清算的差不多,他确实不亏欠自己什么,也没必要如此。 离恨天注视着对面少年茫然疑惑的表情,喉间那股汹涌翻滚的苦涩,几乎要令他昏将过去。他喉结滚了几下,千言万语凝在心间,终是无法说出口。 九辰却忽得扬起嘴角,问:“可是阿幽带师父过来的?” 离恨天无声点头。 九辰似感受到了,便笑道:“是她太过紧张。我所遇之事,也不算大麻烦,认真筹谋一番,足以自保。师父想必有许多更重的事要忙,不必因我涉险受累。” 不料,扣着他手腕的那只手,陡然紧了紧,继而,是离恨天黯然伤神的声音:“你这么说……可、可是在怪师父没能替你手刃仇人?” 九辰不由皱起眉毛。自打上次在明华台被此人捡回一条命,他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有些异常的好。想来,是因为刺心草之事,他那副侠义心肠被激发出来,对自己这个受苦受难的倒霉世子心生怜悯吧。 如此一想,顿觉了无意趣。 —————————————————————— 幽兰进来时,便见离恨天身上被戳了好几支暗箭,直挺挺的倒在石榻下,似是晕过去了。 她讶然不已,似没料到离恨天会栽在九辰手里,惊问:“发生了何事?” 九辰淡定的把玩着一颗石子,揣测道:“大约,是我抹在箭上的迷药起了作用。” 幽兰有些怜悯的望了眼洞外,九辰抹的迷药,是她贡献的,没有两个时辰,这离恨天是醒不过来的。这就意味着,青岚还要继续在洞外站两个时辰。 转念想到照汐之事,她立刻又有些恼怒的道:“你背着我偷偷约见照汐,是不是想撇下我,独自行动?” 不等九辰回答,她便很是伤神的道:“我知道,你是怕我涉险,可我的心意,你也应当明白。若你真出了什么差池,我只怕要成为这九州里唯一一个没成亲就要守活寡的公主。” 九辰没料到她说得如此直白,默了默,只得好声承诺:“日后诸事,我不瞒你就是了。” 幽兰这才展颜,贴心的倒了碗茶递到九辰手里,才问:“你们都谈了什么?可探出他的目的?” 九辰平静道:“我已经决定,跟他们去西楚。” 幽兰容色唰的惨白,强忍着颤抖,问:“如果,我不同意呢?” “阿幽,我总有一种感觉,我和西楚、和护灵军,好像有些说不清的牵扯。当初,那个楚人在我腕间种下的图腾,似乎也和这份牵扯有关。” 九辰想起今日初见照汐时,从他身上感受到的那股神秘又莫名熟悉的气息,这种不安感便愈发强烈。 “你还记得吗?在诏狱时,我跟你说过,从小到大,我常做一个奇怪的梦。在很深很深的水底,有一座古老的宫殿,那里面,沉睡者一个女子。无数薜荔女萝不停的从她的身体里滋长出来,一直蔓延到水面之上,化作青色的花朵。今天,照汐竟问我,是不是经常做这样奇怪的梦,他所描述的梦境,和我这个怪梦一模一样。” “他竟然说,这不是梦,而是,真实存在的,和我有极深秘的关系,只有在西楚才能找到答案。他还说,我的眼疾是天生寒症,也和这梦境有关,只有到了西楚,才能寻到救治之法。从小到大,我生病之时,眼睛的确都会酸胀的难受。我虽不愿信这些鬼扯之语,可不弄明白这些事,我又不甘心。” 幽兰自然也不信鬼神之事,可若照汐真这么说,此事确实有些玄妙。 西楚…… 她知道这两个字的分量,那意味着狼窝虎穴、千难万阻。默了半晌,她才叹道:“你既然心意已决,我拦不住你,只能陪你去闯一闯。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九辰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幽兰决然道:“让离恨天和我们一起去。一来,他乃西楚第一剑客,在楚国有些根基,有能力护我们周全。二来,他此番寻来剑北,得知你的「死讯」,在岐黄关上跪了五日五夜,几乎要自绝心脉。可见,他极爱重和你的这份师徒情谊。” 九辰微微一怔,许久,道:“依你”。 ------------ 172.第 172 章 第二日,大雪果然停了。 吃早饭时, 九辰主动和离恨天提起去楚国的事,本以为, 离恨天会追问几句,没想到,他竟十分爽快的应了下来。 唯独青岚闷闷不乐, 一想到要和这家伙一起上路,便觉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又想到昨日在照汐面前出了那样的丑, 愈觉生无可恋,今年他想升中灵士的美好愿望,只怕又要泡汤了! 又过了两日,被雪封住的山路总算通了。幽兰和青岚一起到附近镇上雇了辆马车, 又买了些贴身的物品和干粮, 便到山坳口去和照汐汇合。 照汐果然已在约定地点等候,后面, 还跟着二十余命黑衣骑士, 俱是黑袍隐身, 把脸遮得严严实实。想来, 都是护灵军的灵士。 见到离恨天, 照汐露出一个迷人的笑,极友善的和他打招呼。离恨天板着脸,显然没这兴致,只拧眉走过去,说了几句警告的话,照汐都一一点头应了。 又和幽兰说了两句客套话,照汐便翻身下马,亲自到马车旁边,隔着车帘和九辰见了一礼,并极关切的问了问他这两日的身体状况。 九辰客气的回答完,便听照汐道:“这两日岐黄关各关口盘查的很紧,似乎在找什么人,为免节外生枝,还要辛苦殿下和我们一道走山路了。” 用力拍了拍负责赶车的青岚,鼓励道:“小岚啊,这赶车技术,可是下灵士主修的课程,你须得学以致用才行。若这趟赶得好,这次的中灵士考核,我悄悄漏几道题给你。” 青岚精神一振,连忙激动的握住马鞭,看金子似的看着照汐:“统领,你可得说话算话!”颇有种被幸福冲昏头脑的感觉。 照汐无害得摸摸他脑袋:“好说好说,本统领何时骗过你。” 事实证明,照汐这番鼓励着实有用。积雪刚化不久,山道还有些泥泞,马蹄踏过之处,皆是污泥四溅,砸出一个个泥坑。在青岚驱使下,那马车似长了一双翅膀般,在山道上疾驰如飞,稳得如履平地,速度丝毫不逊色于骑马的照汐等人。这等本事,除了娴熟的驾车技术,还需要深厚的内力做倚仗。 九辰坐在车里,不由纳闷,青岚既有如此内力,怎么会将那把劈天斧用成那副德行?还有照汐屡屡提及的中灵士考试,缘何他考了很多次,都没有通过…… 莫非,西楚护灵军的真正实力,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可若真是这样,楚王西陵衍,又为何要一心复活神女树来威慑天下,直接真刀真枪,岂不更有说服力? 九辰离开巫国的第二日傍晚,两列快骑,皆披着血纹缁裳,冒着严寒日夜兼程赶到了岐黄关下。 马彪闻讯出关,待看清勒马立在关前、被众血衣卫簇拥在正中的威严男子,登时吓了一大跳,忙噗通跪倒在地,几乎惊得魂飞魄散:“末将叩见王上!” 磕完头,又朝着策马随在巫王身侧的白袍少年行礼:“见过侯爷!” 巫王奔袭了三日三夜,虽满面倦容,依旧抑制不住眼底的期盼之色:“可有消息?” 马彪羞愧道:“自接到王上密旨,末将便派守将们拿了殿下的画像,在关中和各个关口仔细盘查,并未发现殿下踪迹。” 若要离开巫国,岐黄关是必经之路,莫非,他还在剑北? 巫王眸间顿时升起一抹希望,急忙问一旁的白袍少年:“剑儿,你帮孤想一想,世子还可能躲在哪里?” 季剑本是打定了主意,就算咬碎牙吞进肚子里,也绝不说出那个地方。可这一路上,他们风餐露宿,昼夜不停,每个人都累死了两匹马,巫王却不知疲倦般,死命往前赶。向来凌厉果决的君王,短短几日,鬓边不知多了多少白发,连冷峻的侧颜,也被痛苦和悔恨所包裹,苍老了不少。 他控制不住的生出几分怜悯之心。犹记得,宫中那件惊天风波传入东阳侯府时,母亲眼底的惊诧。因为阿辰那位名义上的生母,母亲这些年待阿辰极是冷淡,宫宴之上当着其余王族子弟的面不知拂过阿辰多少面子,想必,王上此刻心中的追悔,定胜过母亲千倍万倍吧。 这世上,若能有家,无人愿意漂泊在外罢。更何况,阿辰双目失明,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他咬了咬牙,迎上巫王期待的目光,道:“有一个地方,兴许――” 他还没说完,巫王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焕发出光彩,口中激动道:“立刻带孤过去!” 暖泉流动如昔,布置简单的石洞内,石凳石桌尚在,石榻下面的炭火却已熄灭多日,只留下一堆冰冷的灰烬。 石榻上,还搁着一堆石子和半碗没喝完的凉茶。 巫王怔怔的捡起一颗石子,棱角处已被磨得十分光滑,显然是被人长期把玩的结果。茶碗旁,是一个由十几颗石子摆成的棋阵,每一子之间都相互挟制,这等玩法,他幼时曾见人玩过,多是自己跟自己下棋厮磨时间。 他失明之后,便日日躲在这个石洞中,靠玩棋子打发时间么? 巫王用力攥紧掌中的石子,心痛如绞,他来的路上,其实并未想好要如何跟九辰相处,方才进洞之时,甚是有些忐忑难安,一颗心,跳如急鼓。 可终于确认了事实,他心底空荡荡的,几乎想无助的大哭一场。他知道,错过了这次机会,日后,天地茫茫,四海渺渺,他恐怕再无希望。 这时,一名血衣卫在洞外禀道:“王上,山坳口发现了车辙痕迹。” 马车行了十日,终于到了西楚境内。 穿过越女关,再走两日,方能抵达寰州。一路舟车劳顿,众人疲累不已,照汐和守将打过招呼,本想在驿馆内休整半日,再继续赶路。 谁知,刚入了关,数十名护灵军分作两列,正簇拥着一位老者占在道路中央,显然等候已久。老者坐着轮椅里,精神矍铄,双目神采奕奕。 待看清那老者面容,照汐和离恨天俱是一惊。照汐急忙翻身下马,正欲作礼,老者已拦住他,爽朗笑道:“你一去这么多时日,族叔我实在放心不下,昨夜得了消息,便立刻厚着脸皮赶过来迎接贵客,你还不快给我引荐引荐?” 照汐摸了摸鼻子,知道老者不愿暴露身份,便厚着脸皮唤了声“族叔”,亲自替老者推着轮椅,朝马车那边走去。 幽兰隔着车帘悄悄打量那老者,登时变色。这老头儿不就是那次在浮屠岭上,设下机关、阻挠他们取神女枝的人么? 她本就对此次西楚之行顾虑重重,一见此人,愈加生出一种羊入虎穴的感觉。 那老者一开口,九辰便已辨出他身份,悄悄握住幽兰的手,示意她不要紧张,沉眸道:“扶我下去。” 不料,那老者已在十分自来熟的掀开车帘,爽朗笑道:“小子,好久不见。” 幽兰对他这种无礼行为甚是反感,不由微微蹙起柳眉。老者似有所觉,见车中还坐着一个有些眼熟的少女,呵呵笑道:“你这女娃,模样极好,就是脾气差了些,这小子定然没少被你欺负。” 幽兰咬牙别过头,不愿理会。 老者笑得愈发爽朗,余光往后一扫,青岚立刻如老鼠见了猫一般,跳下马车,规规矩矩的站好,腰杆要多挺直有多挺直,更难得的是那十分自觉的目不斜视。 九辰扬起嘴角,淡淡笑道:“的确许久未见。正好我心中有许多疑惑,想请教前辈。” 他以「前辈」相称,显然是因为那次救命的恩情。 老者颔首,暗暗感叹,这小子双目失明,还能如此沉得住气,倒是随了阿语那份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不愧是他西陵衍心心念念的外孙。 这么一想,他心头大悦,道:“不急。今夜下榻,你和老夫一屋,想问什么都行。” 青岚立刻觉得背脊凉飕飕的,有些同情的觑了眼九辰。 幽兰惊得瞪大水眸,刚欲反驳,便见九辰皱起眉毛,斟酌着道:“我向来不惯――” “就这么说定了!” 老者甚是霸道的一锤定音。 九辰眉毛皱得更紧,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照汐偷偷摸了把鼻子,暗自腹诽,他们这位王上,就算要认外孙,也犯不着这么着急吧。 最郁闷兼犯愁的,当属离恨天。 这些时日,一直是他日夜守在九辰身边。如今刚入西楚,他更是有许多话想跟九辰交代,最重要的是尽快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真相,让他有些心理准备。 他万万没料到,楚王竟迫不及待的亲自赶来了越女关。看楚王这架势,今夜,只怕是要告诉九辰真相,认回这个外孙,顺便聊一聊以前的旧事。 且不论,九辰先在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宜情绪大起大落。就算他是个正常孩子,这样的真相,也需找个合适的时机,有章法有技巧的说出来,把伤害降到最低。以楚王的脾气,一件事能说一句绝不说三句,不一道天雷劈下已是不错,哪里指望他能拐弯抹角…… 似乎为了应和他这念头,离恨天右眼毫无预兆的跳了跳。自然他还有另一重顾虑,若这真相从楚王口中说出来,九辰会不会怪他这个师父,欺瞒他这么久。 无论如何,他须得想办法阻止此事才行。 楚王亲自驾临,越女关守将战战兢兢,一颗心悬在嗓子眼里,哪里还敢让他老人家住在简陋的驿站里,忙着人把供外使下榻的鹿鸣馆仔细收拾装点一番,请众人下榻。 也因沾了楚王的光,晚上的饭菜极为丰盛可口。 饭桌上,向来饥不择食、狼吞虎咽的青岚,一反常态,束手束脚的握着双筷子,每道菜必先恭恭敬敬的给楚王碗里夹一口,他自己才敢吃,且格外细嚼慢咽。 而楚王则在不停的往九辰碗里夹菜,九辰每尝一口,他便要问一句:“合不合胃口?”语气要多慈爱有多慈爱,听得青岚直起鸡皮疙瘩。 九辰起初还客气的回他一句,后来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儿,不由再次皱起眉毛,心中那股怪异感愈发强烈。 幽兰和离恨天整场都在紧张的盯着楚王,一顿饭下来,就属照汐吃得最舒坦畅快。 ------------ 173.第 173 章 吃完饭,青岚主动去收拾众人碗筷。 九辰借着消食的理由,在院子里的长阶上坐着吹风。西楚正是和煦如春的季节, 芳菲满院, 晚风吹在面上, 说不出的闲适舒服。 青岚从膳房出来,觉得腹内空空的,显然没吃饱,便挨着九辰坐了下去,喝点香风填填肚子。 九辰辨出他脚步声, 忆起今日餐桌上他各种怪异举动, 问:“你很怕他?” 青岚如被踩到尾巴般,看怪物似的看着九辰, 暗暗腹诽这家伙眼睛明明看不见,是怎么发现他这些小秘密的。 抓了抓脑袋,颇是懊恼的道:“我也不想这么没出息的。可每次一见他,我就忍不住很紧张,生怕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让他失望。” 原来如此。九辰了然笑道:“莫非, 他就是你那位爷爷?” 青岚重重点头, 意识到九辰看不见,特意“嗯”了声。 语气里,颇有些骄傲之意。 九辰道:“你爷爷一定对你极好罢?虽然害怕,但你依旧很仰慕很尊敬他。” “那是自然。我自小就在爷爷身边长大,我爹是个不争气的,若非爷爷教我本事,我早被那些王族子弟给欺负死了。” 说到这儿,颇是牙酸的瞅一眼九辰:“你且瞧着吧,日后,爷爷待你,定会好过待我百倍千倍的。” 九辰揣测着,今夜饭桌上,那老者的举动只怕误导了青岚,不由道:“这岂能相提并论?他待我好,不过是因为我身上有他所觊觎的东西,哪像你们是血脉相连的亲爷孙。” 照汐既然唤那老者一声族叔,想来,青岚也是曲氏一族的。曲氏乃西楚大族,和王室关系深密,难怪青岚能有资格入选护灵军。 听说,现任曲氏族长曲静兰,是曲照汐胞妹,年纪轻轻便凭着一双回春妙手享誉九州,是曲氏一族近百年难得一见的医学天才。 曲氏作为百年望族,能在一次次动荡中明哲保身,撑着这块门面不倒,想来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其实你们――” 青岚险些脱口而出“你们也是亲的……”幸而及时把住嘴风,忙转移话题:“你箭术那么厉害,又是谁教的?” 话一出口,立刻懊恼的想抽自己一个嘴巴,他双目失明,恐怕再也不能用箭,此刻提起这茬儿,岂不是往人心口上戳刀子。 九辰倒没在意,只道:“是我自己学的。” 他自然不会告诉青岚,最开始他苦练箭术,不过是因为自己的一份争强好胜之心。文时侯初入宫那一年,巫王带着他们一群王族子弟去东苑射猎。当时,年幼的文时侯刚失去父亲,巫王便亲自射了一只兔子哄他开心。他那时不到五岁,自然也很想要一只兔子带去沉思殿养着,可他也知道巫王是断不会给他猎兔子的。求人不如求己,他便下定决心要练好箭术,日后靠自己的本事逮两只兔子,一只烤着吃,一只留着养。 青岚对着空气做了个鬼脸,暗道以巫王那冷酷无情的样子,九辰幼时只怕过得还不如他,愈加后悔自己问了那么一句,有些愧疚道:“我虽然和你一样,都有个混蛋爹,但我好歹还有爷爷。你幼时,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九辰知他是有意安慰自己,摇头道:“除了偶尔生病比较麻烦,倒谈不上辛苦。” 他对万事都如此老成安静,反而让青岚有些说不出的难受,那股子正义感上来,不由生出几分豪气:“你放心,日后,我和爷爷会好好照顾你的。” 九辰暗暗皱眉,这个愣头青,满腔赤诚倒是不假,可似乎有些太过混淆他们之间的敌我关系。恐怕,也多亏照汐罩着,才能在护灵军完好无缺的当个下灵士。 离恨天负袖立在回廊下,听着两个少年你一言我一语,胸中那股好不容易压下的酸楚,又成倍的翻涌了出来。 他忽然有些害怕,自己还能不能靠近九辰的世界。从剑北到楚国这一路上,九辰虽待他客气有礼,把自己伪装的十分坚强淡定,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他那样一个骄傲的孩子,双目突然失明,内心定然是充满恐惧和不安吧,否则,他不会每夜睡觉时,不解衣不脱靴,右手永远紧紧的扣在箭袖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甚至是半夜突然响起的虫鸣,都能把他从睡梦中惊醒。 因害怕惊动同屋的自己,他醒后,往往睁着眼睛,在床上枯躺至天亮。第二日幽兰来唤他吃早饭时,他还要装出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以表示昨夜休息的甚好。 他就像一个从内部裂开的瓷娃娃,明明千疮百孔,一颗心极度脆弱,极度缺乏安全感,却依旧用那层精致而坚硬的外壳伪装着自己,以守住最后的骄傲和尊严。 过了会儿,便有鹿鸣馆的仆从来到阶前,恭声禀道:“曲水居已收拾妥当,曲氏那位族叔请两位小公子过去,共叙家常。” “啊?”青岚结结巴巴的指着自己:“让我也去啊?” 那仆从笑道:“曲族叔是这么吩咐的。” 青岚立刻吓得跳了起来,紧张的搓着手走来走去,急速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爷爷定是要同我算账了!我死定了!怎么办怎么办嘛。” “……” 九辰甚是无语道:“这明明是你的地盘,要死恐怕也轮不到你。待会儿,我还得仰仗你来庇护,关键时刻,你可不能给护灵军丢脸。” 青岚愈加暴躁的抓着脑袋,什么护灵军,什么脸面,早被他丢在九霄云外。此刻,一想到爷爷那张英明而神武的脸,他只想找一块豆腐,先把自己砸死再说。 九辰懒得再理他,正要唤那仆从扶他一把,背后忽然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不能去!” 离恨天匆匆从回廊转出,有些紧张的握住九辰的手臂,道:“你连对方身份都没有摸清楚,怎么能贸然去相见?不如,等师父先去探探他底细。” 九辰能察觉到,离恨天的这份紧张和担忧不是装出来的,微微拧眉,顺带着抽出自己的手臂,语气尽量轻松的道:“不必劳烦师父。我如今只是一个被巫国厌弃的世子,又是个盲眼之人,于他们而言并无什么利用价值。倒是他们的目的,一直令我费解。既然那人愿意和我谈一谈,再好不过。” “可他并不是你想象的――”离恨天心急如焚,还欲再劝。 “师父难道忘了吗,这一路,正是护灵军护送我们来到西楚。若他们想伤徒儿性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心意已决,师父不必再劝。” 九辰隐隐觉得,他手腕上的图腾,是解开这一切困惑的关键。这图腾既然是曲氏那位老者种下的,他必然知晓这其中的一切隐情。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过今夜这个机会。更何况,那老者既然叫了青岚同往,定然也不至于做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 拿定主意后,跟离恨天点头为礼,便唤来那仆从扶他去曲水居。青岚知道磨蹭不下去,只能生无可恋的跟了过去。 离恨天急得狠跺了一脚,若非顾忌这馆内皆是楚王耳目,他早一掌敲晕九辰强制把他带走。 曲水居内,楚王正在晚练。 因双腿不便,他这晚练也十分简单,就是坐在轮椅里打了一套拳法。 见九辰和青岚过来,他立刻收了拳,挥手命仆从们都退下,然后热络的牵住九辰的手,把他拉到身边,慈爱的问:“老夫记得,你本名叫子沂,后来,又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九辰。老夫到底该唤你沂儿还是辰儿?” 九辰实在有些不适应他这份自来熟,试图抽了抽手,那老者却刻意攥的更紧,他只能暂且放弃这个念头,道:“这里只有九辰,没有巫子沂。” “甚好!那就叫辰儿!”显然,楚王对自个儿外孙这个回答甚是满意。这个世界上,除了巫山,只要是和“巫”字沾边的东西,他都不大喜欢。 青岚束手束脚的站在一旁,见楚王笑得眼角皱纹都拧在了一起,硬生生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的小动作,成功吸引力楚王的注意力。 不动声色的往九辰身后扫一眼,哼道:“你的账,暂且记在照汐那儿,回寰州后,自回军中领罚。” 青岚吓得噗通跪倒在地,神色惊惶,腰杆却挺得笔直,两只手紧紧贴着衣袍:“孙儿知错!” 楚王又哼了声,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好像自己要把他生吞活剥一样,他看起来有这么可怕吗? 可怜的青岚只当爷爷又生气了,两只手顿时无措的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起来吧!跪着就那么舒服吗?”楚王没好气的道,转头,立刻换了副慈爱的长者面孔,抚着九辰手背问:“辰儿,你觉得,老夫这孙儿如何?” 青岚刚束手站好,闻言,险些足下一软,栽倒在地,立刻可怜巴巴的望向九辰。可意识到九辰根本看不见,顿觉晚风凄凉,生无可恋。 九辰深觉这番夜谈被他扯得奇奇怪怪,皱了皱眉,耐着性子道:“令孙胆魄过人,英勇无双,着实是年少有为、一表人才,将来必成大器。” 事关青岚,他须得仗义一些。 青岚在一旁听得脸红心跳,暗暗观察楚王反应,见楚王满意的捋了捋胡须,才长长松了口气。 见这老者迟迟不肯进入正题,九辰忍不住提醒:“今夜,晚辈前来,主要有几个问题――” “不急不急。”楚王大手一挥,道:“今夜时间长得很,咱们慢慢聊。” 说罢,便唤来一名老奴,让他扶着九辰,随自己一道进屋。 屋内早有奴仆摆好了刚沏好的热茶,楚王进来后,众人奉好茶依次退下,那老仆最后离开,并轻手轻脚的关紧了屋门。 晚风、花香、虫鸣皆被隔绝在屋外,屋内安静的厉害。 楚王敲击着茶碗,忽得一本严肃的吩咐青岚:“你跪下。” 青岚没料到突然被点名,大气也不敢出,乖乖的跪了下去,掌心冷汗直冒。 楚王搁下茶碗,复又握紧九辰的手,笑道:“既然如此,老夫把我这孙儿指给你做护卫如何?” 不等九辰回答,他便严厉的扫了眼青岚:“你只是个下灵士,本没资格出来历练。可我听照汐说,这次的任务,你完成的还算不错。以后,你就留在辰儿身边,做他的贴身护卫。规矩你都懂,切记,无论何时,你都要不惜一切代价护他周全,若他出了半分差池,直接取消灵士资格,逐出护灵军。” 青岚听得冷汗直流,高声道:“孙儿遵命!” 楚王还算满意,颔首道:“现在,你按照认主的规矩,给他磕个头,此事就算定了。” “哦。”青岚抓了抓脑袋,正要按规矩磕头,一直沉默的九辰忽然道:“且慢。” 青岚一愣,楚王则有些意外的挑起眉毛,眼睛一眯,好脾气的问:“怎么?你对他不满意?” “不,我很欣赏令孙。” 九辰默了默,冷冷挑起嘴角,道:“可他是你血脉相连的孙儿,不是一个物件,他敬你慕你,你便应好好替他筹谋未来,若因为我的缘故耽误他前程,这对他太不公平。二来,我向来不喜欢拖累旁人,生死有命,岂能让令孙替我消灾挡难。” 他太过了解,被最亲近的人,当做工具,甚至是挡箭牌,是怎样的滋味。青岚虽表面上大大咧咧,可依他对他爷爷的那份敬慕,被如此对待,也会心寒,甚至伤心吧。 说到此处,九辰笑道:“晚辈倒着实好奇,那个图腾之上,究竟有何秘密,竟让前辈不惜用如此代价,来护住我这条命?” 楚王冷哼一声,这小子,拂逆自己一片好心也就罢了,还拐弯抹角的往那图腾上引,正要开口,外面忽然传来那老仆的喝叱声:“什么人?!休想逃走!” ------------ 174.第 174 章 楚王目中精光一闪,只见窗外一条黑影迅速掠逃,紧接着, 另一道黑影持剑紧追而去, 看身段, 应是方才示警的老仆。 一见有危险,青岚腾地站起来,抡起斧头便要追出去,却被楚王止住:“无妨,叔阳可以解决。” 原来, 那老仆唤作叔阳。九辰暗衬, 难怪,刚才被那老仆扶着进屋时, 他不小心绊了下石阶,那老仆反应极快,稳稳当当的托住了他,俨然内家高手。 这曲氏一族,连个老仆人都这么厉害,果真是卧虎藏龙。 不多时, 门外便传来那老仆恭敬的声音:“主子, 麻烦已经解决了。” 楚王嗯了声,似乎心中有底,也没有往下追问的意思,便命那老仆退下了。 见九辰沉眸若有所思,楚王怕他起疑,便叹了口气,道:“你当真想知道那图腾的事?” 九辰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来,点头道:“当日,前辈在我腕间种下这图腾时,曾经说过,终有一日,我会感谢这份力量。起初,我以为这是无稽之谈,可后来,我发现遭遇重伤时,这图腾确实护过我的心脉。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还有,在我身上种下这个图腾,对你们又有何好处?” 楚王盯着九辰那双眼睛,怅然道:“这图腾,我女儿腕间也有个一模一样的。” “您的……女儿?” 九辰拧眉,难掩诧异,眸中困惑更深。 青岚直听得心跳如鼓,直冒冷汗,爷爷这架势,终于要说出真相了么? 只听楚王又道:“可惜,她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提起幼女,威震四方、向来霸气凌人的楚王,霎时黯然神伤,追悔不已。 “当年,若非我为了家族利益,逼她远嫁,她也不会被人谋害而死。我只有这一个幺女,若能回到当初,我宁愿死的那个人是我,也不愿受尽这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 他满腔悔恨的说罢,眼中,已溢满泪花。 九辰听他提起女儿,着实有些心神俱伤的意味,虽然觉得有些云里雾里兼莫名其妙,却也不太忍心打断。 心中却实在纳罕,这曲氏族叔为何要向他哭诉这番丧女之痛,又与他腕间的图腾有什么关系。即使他女儿腕间有个这样的图腾,他也没理由往自己腕间种个一模一样的出来,若是为了睹物思人、留个念想,也该种到某个女子身上才对。 楚王引袖擦了擦眼角泪痕,抬眼见九辰目露茫然,根本无法体会他的痛楚,心中涌起一股复杂滋味,道:“你肯定很奇怪,我为何要在你腕间种一个一模一样的图腾?” 九辰坦然点头。 “那是因为,我女儿,是护灵军的灵女,她腕间的图腾,乃是能和神女树息息相通的青木图腾。” 青木图腾?九辰默念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名词,忽然记起,这图腾发亮时,确实是青木形状。不过,他倒是第一次听说,在西楚,还有女子可以入护灵军做灵女。这曲氏一族,还真是不简单。 “因为愧疚太深,小女死后,我找回了她的尸体,存在冰棺之中。我们曲氏一族世代行医,家族中自然存着一些不外传的秘术,我日夜翻阅,终于发现一种可以复活小女的方法。” 莫非―― 九辰脑中一个惊人念头刚刚闪过,便听那老者不掩惊喜的道:“那就是,再找一个有缘之人,种下青木图腾,以图腾的力量,唤醒小女身上的图腾。那样,小女就有死而复生的希望。” 此事太过不可思议,纵然九辰强作镇定,亦不免面色泛白。 青岚极是惊讶的望着楚王,不由有些佩服爷爷编故事的本事。毕竟,姑姑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他可不记得,楚王宫里有什么冰棺,更别提复活姑姑这等荒谬之事。 楚王叹道:“我找了很多年,都没有找到这个有缘人。直到那一日,我见到重伤的你,竟发现你的身体,竟然对那图腾有感应,才擅自做主,在你腕间种下了图腾。” 见九辰脸色不大对劲儿,楚王忙安抚道:“你放心,无论这图腾,还是那复活我女儿的秘术,都不会伤你性命。” 青岚也忙道:“你放心,爷爷他绝不会害你的。” 九辰沉默许久,才道:“我帮你救了女儿,能得到什么好处?” 见他这么说,楚王倒松了口气,笑道:“当然是你最需要的东西。一是安身立命之地,二是替你治好眼睛。” “我还有一个条件。” “但说无妨。” “不能限制我的自由,也不能利用我的身份做其余事。” 楚王眼睛一眯,暗道这小子到底心眼颇多,可转念一想,待他们祖孙相认,这些事都要另当别论,便爽快的道:“老夫答应你。” 九辰却道:“空口无凭,你须立个誓才行。” “立誓多麻烦,这样,我给你写个字据如何?” “不成。我眼睛看不见,若被你骗了,岂不吃亏?” 楚王一口气憋在心里,又不能发作,哼了声,正要随便编个誓,便听那少年道:“既然前辈这么在意您的女儿,就以她起誓吧。” 砰! 楚王一掌拍在案上,这次,他是真的有点窝火了。他堂堂一国君上,就是对着朝堂里那帮老顽固,也向来说一不二,何曾受过如此威胁。 青岚的心也跟着那桌子狠狠颤了下,悄悄摸摸自己的小心脏,对九辰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 敢在爷爷这头猛虎头上拔毛,在西楚,他还是第一个。 九辰却面不改色心不跳。他身份敏感,即使没有多大的利用价值,在西楚也需谨慎行事,步步小心,给自己留好退路。 既然是曲氏有求于他,他便有谈条件的资本。 果然,生气归生气,楚王最终还是没好气的拿曲氏某个很不顺眼的老家伙和压根不存在的曲氏之女发了个毒誓。 发完誓,楚王又恢复那副慈爱长辈的模样,道:“今夜,你就和岚儿一起,睡在这曲水居吧。” 他向来霸道惯了,也不等两人发表意见,便唤来仆从送来干净的寝衣,并伺候他们净面洗脚。 而他自己,则转动着轮椅出屋去了。 叔阳已在院中恭候,见楚王出来,忙过去帮他推着轮椅,边走边压低声音道:“人已经服毒死了,不过,老奴在他身上发现了这个。”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腰牌,上面刻着「凤仪」二字。 楚王似乎并不意外,只冷哼道:“他惯会在寡人面前装的唯唯诺诺,这不,寡人刚见到辰儿,还没回寰州,他便坐不住了。” 叔阳请示道:“可需老奴将这腰牌送回去,敲点敲点那位?” “不必。”楚王眼睛一眯,道:“有寡人在,岂会容他伤到辰儿分毫!寡人倒要看看,这些年,他究竟练了些什么本事。” 叔阳诺诺点头,这位老君上向来洞若观火、言出必行,既然这么说,便至少有九分的把握。公主就留下这么一条血脉,君上爱护之心,用脚趾想想都能明白,凤仪殿那位,终究是害怕了,才会如此铤而走险罢。 正说着话,屋门吱呀响了,却是青岚轻手轻脚的从屋里出来了。 “小郡王。” 叔阳知他们爷孙定是有些体己话要说,抱拳同青岚见过礼,便识趣的退下了。 青岚脸皮有些发烫。依父亲那出息,他本没资格封郡王,后来多亏王叔替他张罗,爷爷才勉为其难的封他做了这个郡王。因他的封地只有巴掌大,还是个穷乡僻壤,几乎年年都要闹一次灾荒,那些王族子弟,没少拿此事做文章耻笑他。 外加上,与他同年进护灵军的王族子弟,大部分都升了中灵士,资历好的,甚至还升了上灵士,只有他还是个下灵士,愈发羞愧的无地自容。 偷偷觑了眼楚王脸色,见他并无生气的意思,青岚才慢慢松了口气。 楚王并不知道他这些小心思,只道:“虽然辰儿顾及你的前程,不愿你做他的护卫,这段时间,你还是先留在身边,尽心护他周全。” “孙儿明白。”青岚立刻束手答道。 楚王嗯了声:“你这孩子,虽然笨了一些,倒是比那些整日只知耍些弯弯绕绕心眼的子弟们强了不知多少倍。升中灵士的事,你也用不着担心,改日我同照汐说说,让他直接把题透给你。再不济,我直接下道旨意,免了你的考试。” 青岚吓了一跳,没想到,爷爷不仅没有嫌弃他,心里还为他筹谋着这事儿,顿时有些感动。想起爷爷平日里那些教导,便十分有骨气的道:“孙儿知晓爷爷的好意,可孙儿还是想凭自己的本事考过去。” 这回答果然令楚王很满意,欣慰的望一眼孙儿,有些骄傲的夸奖道:“不愧是我西陵氏的子孙,有骨气。” 青岚从脖子直红到耳根。 楚王这才想起来问:“你出来,可是有事问我?” 青岚坦然点头,嗫喏半晌,才敢问:“孙儿想知道,爷爷为何不告诉阿辰真相?” 楚王似是没料到,以孙儿这脑瓜子,还能去思考这个问题,转念一想,他们表兄弟能互相为对方考虑,倒也难得,不由叹道:“我何尝愿意骗他?可不到寰州,我这心里总归是不踏实的。这小子心眼颇多,若此时告诉他真相,他愿不愿意相信是一回事,万一他对巫启那混蛋还没死心,再跑回巫国,我岂不是白费一场功夫。” 见孙儿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楚王哼道:“你别看他现在对我客客气气的,若他知道了真相,再想起我在巫国屡次三番想害他性命的那些事,未必肯跟我亲近。我须得先好好改善一下我在他心中的印象才行。” 想起此事,楚王突然有些来气。那个离恨天,恐怕跟他是一样的心思,否则,不会拖了一路还没告诉辰儿真相。他须得好好把握机会,万不能让那离恨天占了上风。 青岚暗暗吐了吐舌头。 次日一早,众人依旧在鹿鸣馆用完早膳,便出发赶往寰州。 离恨天一整夜都在提心吊胆,见九辰情绪正常,并无大喜大悲之兆,不由有些纳罕,楚王这次是转性了么?竟然能憋得住。 马车里,幽兰仔细盘问了一番他们昨夜的谈话内容,也讶然道:“复活女儿?没想到,曲氏一族竟有如此稀奇怪事。” 见九辰倒十分沉得住气,忙问:“依你看,此事有几分可信?” “昨夜,他提起女儿时,那份悲伤倒不像是装出来的。不过――” 感觉到幽兰握在他臂间的手立刻紧了紧,九辰笑了笑,改口道:“不过,万事还是小心为妙。” 今早他从曲水居一出来,离恨天已经焦急的等候在门外。他本以为,离恨天是有什么急事,可没想到只是问了他一句昨夜睡得好不好。 他顿觉有些奇怪,离恨天明明和这位曲氏族叔是旧识,为何如此紧张他们见面。昨夜,甚至还试图阻止他去曲水居,还说要先替他探查这老者的底细。 这等拙劣的理由,他才不会信。 那曲氏族叔城府颇深,若想探得真相,须得找机会诈一诈离恨天才好。 ------------ 175.第 175 章 墨月殿 青渊扶着南宫紫衣靠在榻边,温声道:“这段时日,雪冥教务多得令人头疼, 倒是难得能这样安安静静的陪你说些话。” 南宫紫衣唇色依旧有些苍白, 闻言只是浅浅一笑, 道:“金部之事,可有结果?” 青渊点头,道:“有了秋长予,余下之事,便容易得多了。我现在唯一忧心的, 便是南宫麟。” 南宫紫衣微微变色, 道:“他……没有死……对吗?” 青渊斟酌片刻,道:“此事, 我并不敢下定论,但一日寻不到南宫麟的尸体,便一日不能下定论,即便是粉身碎骨,也该有蛛丝马迹可寻。而且,据木云的消息, 上官家父子及长乐帮的丁长洲与刘三刀也极有可能逃脱了, 目前,变数尚多。” 南宫紫衣一时心绪复杂,尤其是听到南宫麟可能还活着的消息之时,竟也暗自舒了一口气。也许,血缘的羁绊,始终是无法割裂的东西,南宫紫衣痛苦闭目,不知究竟当如何判定这些是是非非。 青渊了然,道:“这些事,不说也罢。方才我看到了轩儿,急匆匆跑了出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南宫紫衣露出一抹无奈,道:“轩儿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总是一阵风一阵火的,急惊风一般,碰上我们这样的慢郎中,哪里追得上他那些心思?不过,我总觉得,轩儿心里藏着心事,只是不说罢了。 ” 青渊轻叹,道:“自从回来之后,他整日在百草园里缠着鬼医,说要学习医术。我看,只怕也没这么简单,轩儿那样的性子,若是想学这些东西,早就不是他了。只不过,这段时日,我也着实没有时间管他。” 南宫紫衣点头,道:“今日,轩儿带了炼制好的血灵珠过来,轩儿运功助我化解离别蛊,我感觉好多了。” 青渊蹙眉,道:“血灵珠?” 南宫紫衣道:“有什么问题么?” 青渊摇头,安慰道:“无事,如果真的能解离别蛊,再好不过。我只是担心,贸然用血灵珠,你的身体吃不消。” 南宫紫衣笑道:“你何时也这般瞻前顾后,关于血灵珠的记载,我也曾在书中见过。更何况,这是出于鬼医之手,不会有问题的。只可惜,我身份尴尬,无法亲自看着轩儿成亲。” 青渊黯然,伸手揽住南宫紫衣,道:“紫衣,再给我一点时间。” 三月初八,雪冥宾客云集,张灯结彩,盛况非常。 武林中人本就不拘泥于俗礼,因而,冰火教主滞留雪冥,两教合于一处举办亲事,倒也省去很多麻烦。 冰火与雪冥联姻,与魔界而言,意义非凡,各教均是备了重礼,纷纷从各处赶来。 按照约定,南宫紫衣让冷烟将暮颜带到了墨月殿,作为出嫁之处。 看着菱花镜中少女的娇美容颜,南宫紫衣含笑道:“丫头,今日,我特地请了一位重要的人,来替你梳发。” 暮颜明眸微动,道:“重要的人?我认识吗?” 南宫紫衣但笑不语,轻轻指着身后。 暮颜并未转身,只是透过菱花镜,怔怔望着由屏风之后步出的青衣女子,刹那间,泪眼迷蒙。 青月颤抖得拿起菱镜旁的木梳,划过暮颜如瀑青丝,泪水顺着面颊流下,却依旧带着笑意,秋目剪剪,轻轻哼唱着那首《梳头歌》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 暮颜终是忍不住,扑到青月怀里,放声大哭。 长钟三鸣,吉时已到。 楚羽亲自到墨月殿接了暮颜,冷烟带着其余侍婢紧随其后。 婚礼在昔时祭坛之上举行,以示郑重。 文箫已然陪着云轩在阶下等候,楚羽示意诸人止步,亲自将暮颜的手交到云轩手中。 十指相交,两人掌心俱是冰凉。 两只紫色蝴蝶由远处飞了过来,穿过梅林,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鸢尾花香,缠绕在云轩与暮颜十指之间。 暮颜悄然开口,道:“它们是从哪里飞过来的?” “是……娘亲……” 许久,云轩轻声道。 暮颜偏头一笑,便与云轩牵手步上祭坛。 青渊望着涉阶而上的两个孩子,嘴角含着淡淡笑意。 齐少均则击掌一声,道:“辰儿,将东西奉上。” 人群之中,一蓝衣青年,捧着一副剑匣,缓缓步出,而后单膝跪地,奉与齐少均。 青渊看到此物,蓦地拧眉。 云轩眸子闪过寒光,道:“颜儿,这副剑匣,此刻不应该在你的嫁妆之中么?还有……北辰哥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暮颜亦是变色,缓缓挣开云轩的手,行至齐少均跟前,道:“爹爹,此物既是……颜儿的嫁妆,交给颜儿保管可好?” 齐少均面若春风,宠溺的笑道:“我齐少均的掌上明珠,自然要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嫁妆,今日,如不让大家开开眼界,怎能使天下人知我爱女之心。”语罢,伸手便要接过剑匣。 暮颜不着痕迹的挡开齐少均的手,向地上的蓝衣青年道:“辰哥哥,将剑匣给我,你今日,不是特地来给颜儿送礼物么?” 北辰没有动。 齐少均笑呵呵的握住暮颜的手,道:“颜儿,休要胡闹,吉时可要过了。” 暮颜心中满是绝望,齐少均已然接过剑匣,一派悠然,向众人道:“少钧相信,此物,大家都有所耳闻,百余年前,紫川出世,铸剑炉崩塌,青鹿崖掌门麋鹿子收集熔炉碎片,铸成剑匣,与紫川剑同气连根,助魔剑威力。少钧手中剑匣,便是那古剑匣‘剑舞红袖’,而匣中 之剑,便是魔剑紫川的一半,今日,少钧将此物送给我的宝贝女儿做嫁妆,诸位做个见证。”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青渊放下手中茶盏,道:“齐教主,雪冥与紫川,纠葛甚深,此物贵重,雪冥承受不起。” 齐少均哈哈一笑,道:“青渊兄真是爱开玩笑,轩儿这孩子因着这一半紫川在我手中,一直对少钧耿耿于怀,恨不得将少钧千刀万剐。如今,紫川剑两代主人皆在这雪冥之中,少钧物归原主,再合适不过。” “乖灵犀,听这老家伙的意思,那妖女也在雪冥哦。”霓裳指尖绕着一缕青丝,冲灵犀抛了个媚眼。 灵犀抱臂,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道:“别的事我不管,可如果有人敢跟教主过不去,我第一个跟他过不去。” 霓裳眼睛一眯,道:“当年,我独上青鹿崖,将那些臭牛鼻子杀了个精光,也没能找到剑匣,原来,是被这老狐狸给抢去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灵犀扫视一圈,嘿嘿一笑,道:“疯女人,你看看,这四周,有多少只眼睛在盯着那剑匣,教主若是收了这礼,只怕立刻便会有一场恶战,齐少均这个老狐狸,还真是兵行险招。” 霓裳勾唇,道:“的确高明,教主不接,他故意说出紫川剑主之事,明摆着要将那些乌合之众引到雪冥。” 青渊冷冷扫视一圈,眼看着各教眼中难以掩盖的贪婪与欲望,以及隐隐剑拔弩张之势,沉声道:“轩儿,既然是你齐伯伯的礼物,你便替颜儿接过来罢。” 云轩点头,上前几步,正要从齐少均手中接过剑匣。原本跪在地上的北辰却猛然起身,高声道:“轩儿,不能接!” 云轩手一顿,北辰颤抖着身子,道:“今日,便是传说中百年难遇的极阴之日。” 齐少均脸色铁青,一掌推出,直接将北辰打飞了出去。 “北辰哥哥!” “辰哥哥!” 正此时,一道黑影,凌空而出,接住北辰,落于石阶之上,唤了声:“辰儿。” “师父……”北辰吐出一口黑血,倒在厉清风怀里,眼眶泛红,道:“辰儿无颜再面对师父。” 厉清风缓缓摇头,抱起北辰,道:“辰儿,不要说话,师父带你回去。” 青渊看了眼一侧的羲和,道:“若有变故,按计划行事。” 羲和会意,道:“属下明白。” 齐少均执起剑匣,凌空而起,飞到祭坛上方断崖之上。 身着白袍,手执大刀的死士由四面八方涌进祭坛,护在齐少均八方,杀气重重。 暮颜失声,道:“是无涯师父手下的十八杀。” 齐少均哈哈大笑,展袖迎风,道:“诸位听清楚了,今日,只要你们愿意与少钧合作,共同对付雪冥,这副剑匣,连同魔剑紫川,少钧拱手想让。” 各教闻言,再无所顾忌,纷纷取出武器,将雪冥诸人围在中央。 霓裳语气慵懒,道:“一群鼠辈,真是自寻死路。” 话音未落,一道又一道红绫已然自她袖中飘出,灵蛇游走般穿地而过,缠着一圈试图进攻的人。 在众人惊愕的眼神里,霓裳绝艳一笑,手化为爪,蓦然运力,那些被缠住的人,瞬间骨肉碎裂,五脏巨废。自此,各方教众终信霓裳“罗刹”之名。 “怎么?还有人要比划比划么?”霓裳一笑,魅惑倾城。 众人均有惧意,一时僵持不下。 灵犀大感无趣,道:“真是鼠辈!” 齐少均却是缓缓打开剑匣,取出其中短剑,反复打量,道:“朴实无华,剑气蕴于薄刃之间,当真绝世名剑。” 云轩胸前悬着的紫水晶忽然闪起光芒,同一时间,齐少均手中紫川破鞘而出,慢慢浮于半空,剑刃之上,散发出紫色光芒。 青渊变色,指间弹出气剑,击向空中的紫川,然而,不过片刻,道道气剑便被剑身吸纳,消散无踪。 紫水晶光芒更盛,云轩清晰的感觉到体内的真气正在被源源不断的吸走,渐渐有些眩晕。 青渊闪身,抓住云轩手腕,将内力导向云轩,而后睨了眼霓裳与灵犀,道:“若是他们近前半步,你们的部主,便不用做了。” 霓裳与灵犀对视一眼,肃然道:“属下领命。” 云轩依靠青渊传来的内力,勉强撑着可以站稳,便听青渊声音低沉冷厉道:“轩儿,你是剑主,要学着控制紫川,而不是让紫川控制你。现在听我的命令,立刻运习无冥心法,我念,你做。其余的事,不必顾忌。” ------------ 176.第 176 章 一入寰州, 温暖热闹的气息便隔着车帘钻入马车。 幽兰掀开车帘, 见街上游人如织,俱是春衫薄袖、脚踏木屐, 连未出嫁的少女都无一例外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层层叠叠, 隐隐透着香肩雪肤,娇媚至极, 不由感叹这西楚果然民风开放。 落榻之处是曲氏的一处别庄,名北渚馆,虽然只有两进院, 但馆中布置雅致, 一砖一瓦皆贵而不奢, 几株花木也修剪得浑然天成, 倒能看出来馆主人是个雅人。 照汐护送九辰等人进馆后, 便告辞离开了,说是许久未回军中,要先去处理一下要紧的军务。楚王却让叔阳推着他,亲自在馆内检视了一圈, 确定里里外外无一处不周全, 无一处不满意,又留下十名护灵军守院,才肯放心的离去。 走到馆口,扫了眼一路送过来的青岚,问:“有事就直说。”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哪里骗得过他的眼睛。 青岚怕惹楚王不高兴,小声道:“孙儿想先回趟军中销假,再去给王叔请个安。” 楚王敲了敲轮椅扶手,琢磨道:“军中是该回去一趟,你王叔那儿,暂且不必去了。” “哦,孙儿遵命。”青岚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去王叔那儿,却也不敢多问,低声应是。 一路劳顿,外加天热,众人的衣衫皆被汗紧紧黏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幽兰把行李收拾好,正要去打探一下这馆内有无沐浴之处,两个紫衣小仆便捧了干净的寝衣过来,说热汤已然准备好,请贵客们前去沐浴。 因女眷和男子的浴池是分开的,另有一位年长的嬷嬷带着幽兰去内院的汤池。而那两个紫衣小仆似是得了嘱咐,知道九辰眼睛不方便,便要亲自服侍他沐浴更衣。 九辰拧了拧眉,尚未开口,离恨天已抢先一步从那小仆手中拿过寝衣,负袖吩咐道:“这里有我即可,你们且去前面引路。” 两名小仆对视一眼,恭顺的应是,便引着二人往汤池走去。 汤池很大,足能容纳五六人同时沐浴,四壁和池底皆由上等暖玉铸成,通往浴池的玉阶上,还铺了一层防滑的麻毯。 九辰感受着从靴底传来的丝丝暖意,不由困惑,这种暖玉极为珍稀,一般只有王室才有资格享用,这曲氏虽是西楚大族,可一个别院的浴池,便用暖玉铺就,未免也太奢侈了些。 两名小仆见离恨天没有让旁人插手的意思,把干净的浴巾摆放在池边,便自觉的退了下去。 见九辰茫然的站在浴池边,似是找不到方向,离恨天走过去扶住他手臂,道:“跟着师父走。” 这声音莫名令人感到踏实,九辰点了点头,跟着他一路走到通往池内的玉阶口。这里放置着供人休息的矮榻,离恨天扶着九辰坐下,替他解掉外袍,又脱掉鞋袜,待褪掉里衣,看到他后背那些鳞次栉比的旧伤伤疤,虽时隔许久,依旧触目惊心,不由心中剧痛,颤抖着抚摸着一条痂痕,哑声问:“还疼吗?” 九辰皱眉,有些抵触外人发现他这些狼狈,沉着脸道:“无妨。” 离恨天尴尬的收回手,陡然意识到,以九辰的骄傲,自然不愿别人提起这些令他不愉快的过往。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便各占着浴池的一角,洗去满身臭汗。 从越女关到寰州这一路上,他们师徒极少有这样单独相处的时候,倒是旁敲侧击的好时机,九辰斟酌片刻,便道:“师父可知,曲昭阳有一个死去多年的女儿?” 曲昭阳,是楚王那夜立誓时用的名字,本尊其实是曲氏一位死板而顽固的族老。 离恨天本是靠着池壁,闭目养神,乍然听到这话,脸色一下子便惨白下去。幸而是在汤池里,有水汽做掩饰,才没露出端倪。 他睁开眼,有些急切的道:“她其实――” 有水汽的滋润,九辰一双黑眸,似又恢复了往日的明亮,离恨天几乎忍不住,就要说出真相。 “其实什么?”九辰明显察觉到,提起曲昭阳的女儿时,离恨天情绪有些激动。 “他其实,是有一个女儿。”离恨天不忍再看九辰的眼睛。 为了掩饰真相,向来坦荡磊落的离侠,竟也如此吞吞吐吐、瞻前顾后么? 九辰心中暗暗冷笑,默了默,又道:“他的女儿,是不是喜穿红衣,睡在一座水底宫殿里,那里长满了薜荔枝,很长很长,一直蔓延到水面上……” 他就不信,诈不出真相。 离恨天遽然变色:“你、你怎么知道这些?是他告诉你的吗?” 九辰心中一寒,果然,师父认识曲昭阳的女儿,很可能,还和她是熟识。照汐说过,这个梦境,是青木图腾幻化出来的。那青木图腾的事,师父定然也是知道的,否则,听到他的梦境后,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心中隐隐生出一个猜想,心一横,故意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听说,那女子与师父情深义重……” 清晰的感觉到离恨天呼吸一滞,九辰才敢大着胆子继续道:“当年,她被家中逼着远嫁,就是因为不愿辜负师父,才自杀殉情的……” 整间浴室忽然陷入死寂,许久,浴池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哭声。 竟是,向来孤傲不可一世的离恨天。 九辰听着这哭声中压抑多年的悲痛和浓烈的悔恨,一颗心,忽然陷入前所未有的茫然。也许,离恨天很早就发现他是青木图腾的有缘人,所以才会收他为徒,屡屡救他性命,并一路护送他来到西楚。除了这一点,他实在想不出离恨天对他格外眷顾的理由。 阿幽说,岐黄关上,离恨天听说自己的死讯后,因为太过悲痛,险些自绝心脉,跪死在雪地里。其实,他悲痛,并不是因为一个叫九辰的徒弟死了,而是九辰死了,青木图腾也就失去了效用,再无人能帮他复活心爱的女子了。 那个女子,应该是他爱到骨血里的人吧。 这世上的可怜人,还真是多。九辰闭上眼睛,热气蒸腾下,思绪忽然也飘忽起来,不由想,这离恨天也算是个至情至性的人,自己虽寿数无多,若能帮忙复活曲氏那位女子,解了离恨天的相思之苦和曲昭阳的丧女之痛,也算功德一件。 如此想着,嘴角不由缓缓挑起,若是没遇到阿幽,他在这世上,就真的是天煞孤星一个,了无牵挂。 想通了这一节,他倒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起来。至少,再不用患得患失,费尽心思的去揣摩离恨天的心意和真实想法。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公平交易更安全牢靠的事? 凤仪殿内,东风穿林,满池落英。 楚国世子西陵韶华正慵懒的躺在水榭中,听伶人们弹奏优美悦耳的曲调,不时抚笛和上一曲,引得几位美人侍妾拍掌叫好。 不多时,凤仪殿的掌事内监匆匆赶来水榭,分开众美人,在世子耳旁低声道:“王上回宫了,要传召殿下过去呢。” 西陵韶华再无听曲的兴致,挥手命伶人和侍妾们退下,便轻整衣衫,朝九歌殿走去。 “儿臣见过父王。” 疾步入殿,行完大礼,楚世子便垂首屏息,恭敬的立在楚王跟前。 楚王嗅着他衣衫上浓浓的脂粉味,有些厌恶的皱起眉头:“整日和那些伶人厮混,成何体统?你若不想气死寡人,便早早娶房正经的侧妃。” 楚世子诺诺称是,道:“儿臣回去便将她们都遣散了。” 楚王缓缓打量着眼前这个唯唯诺诺的儿子,忽得冷哼道:“孤召你过来,是想告诉你,辰儿已被寡人安排到北渚馆。你若有什么想法,便正大光明的去,别偷偷摸摸搞那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 楚世子脸色大变,吓得跪倒在地,惊道:“父王这是何意?” ------------ 177.第 177 章 楚王冷哼一声:“寡人是什么意思, 你最清楚。” 叔阳从怀中取出那块刻着“凤仪”二字的令牌,恭敬的问:“这块令牌, 世子可识得?” 一见这令牌, 西陵韶华先是怔了怔, 才认命般叹了口气, 伏地请罪:“都是儿臣一时糊涂, 鬼迷了心窍。望父王给儿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亲自去北渚馆给辰儿道歉。” “北渚馆就不必去了。”楚王警告的看儿子一眼:“当年真相,那孩子还不知晓,你去了只会坏事。你只要管好手下人,别再节外生枝,寡人便谢天谢地了。” “父王如此说, 儿子惶恐。”西陵韶华知道, 楚王既然这么说,便是不欲深究了。 楚王向来不喜欢废话,大手一挥, 命他退下。 叔阳瞅了眼楚世子的背影, 低声道:“老奴瞧着, 这幕后主使, 恐怕不是殿下。会不会是――”因这猜疑有些僭越,那人又身份尊贵,叔阳没敢说出来。 “无论是谁,既然用的是凤仪殿的令牌,他便得担起这个责任。” 楚王很窝火,虽然从儿子刚才的反应中看出了此事另有内情,可一个过了而立之年的世子,一味愚孝,连手下人都看顾不好,只能让他更窝火。 他那位已被他勒令削发为尼的老妻,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不甘心呀。 “侯爷,吃口东西吧。” 臭气熏天的马厩里,护卫捧着一块冒着热气的番薯,递到一个落魄的年轻人跟前,忠心的劝道。 年轻人穿着身破烂的紫袍,靠在一根拴马的木桩上,看起来很是穷困潦倒,正是从诏狱里逃出来的文时侯巫子玉。 见巫子玉抢过烤番薯,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护卫有些想不明白,九州那么多大国小国,他们主子为何要千里迢迢逃来西楚。 三日前,他们十几名护卫拼死护送着主子逃到了西楚。主子一门心思要见楚王,可负责外使接待的驿丞却说楚王不在宫中,直接把他们赶了出来。后来,还是他和另外一个护卫,塞了大把银子,说了无数好话,那驿丞才狗眼看人低的把他们安排进了马厩里,勉强答应等楚王回宫,派人传个话过来。 “可有消息?”吃完一块烤番薯,巫子玉就迫不及待的问。再等下去,他怕他会被逼疯。 护卫也很苦恼,道:“驿丞外出未归,属下晚些再去打探。” 刚说完,后院的门开了,驿丞亲自领着两名管事来到马厩前,一扫之前的轻蔑态度,十分客气的道:“这两日怠慢了贵客,还望贵客勿怪。” 护卫听得云里雾里,巫子玉却冷冷一笑,整袍起身:“可是楚王要召见本侯?” 驿丞连忙告罪:“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文时侯到来。请侯爷先随小人去沐浴更衣,再乘车入宫。” 巫子玉客气的和驿丞道了声谢,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道理他还是懂的。 从浴室出来,楚王已命人送了足足十几套崭新的衣袍过来。 楚人崇尚广袖宽袍,无论男女,皆以飘逸为美,可送给九辰的这些衣袍,却是北方流行的束袖长袍,颜色也多是玄色、墨绿、藏蓝之类,用料考究,贵而不奢。 幽兰挑来挑去,总觉得每一件都极为顺眼,想到九辰平日里总穿玄色,未免太过沉闷,便选了件淡蓝色的束袖锦袍。 系好腰封,幽兰托腮把九辰上上下下打量一圈,只觉说不出的满意。不由有些奇怪,这衣袍的长短尺寸竟与九辰的身量丝毫不差,到底是巧合,还是那曲氏族叔特意命人赶制的? 前来送衣服的两名侍女脸色一红,偷眼望着回廊下长身玉立、光彩夺目的少年郎,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将这件衣袍穿得这么好看了。 只可惜,却是个眼盲的。 一阵爽朗的笑声中,叔阳推着楚王从大门进来了。 见九辰已换上了他送来的新衣袍,楚王心头无比畅快,拉着外孙打量了好几圈,赞不绝口,只差说上一句:“不愧是我西陵衍的外孙。” 九辰已经习惯了他这种莫名其妙的亲昵,等他自我陶醉完,便抽出手臂,客气的和他保持几步距离。 楚王察觉到九辰态度有些疏离,似乎并没有什么欢喜之色,不由哼道:“怎么?你不喜欢这件袍子?” 九辰摇头,没接他这话茬,只问:“前辈打算何时用秘术复活您的女儿?可需我做些准备?” 楚王没料到他竟是在惦记这事,大手一挥,道:“不急,你先在此处将养一段时间,最好能养上十斤肉。” 这孩子,也太瘦了些。 两名紫衣小仆极有眼色的道:“主子,午膳已经备好,是摆在凉亭还是花厅?” 楚王果然心情大好,道:“去凉亭。”一手牵起幽兰,一手牵起九辰,让叔阳推着他往凉亭走去,也不让人去通知离恨天。 虽然吃饭的只有三个人,桌上却摆了足足二十道菜。 九辰刚一落座,便感觉有一股极熟悉的味道钻入了鼻尖。紧接着,耳边响起楚王和蔼的声音:“来,尝尝这个。” 摸了摸自己面前的小碟,里面果然已经多了块滚烫的东西,像是面饼一类。九辰拿起来只尝了一小口,便愣住了。 咸鲜中夹着一丝香甜,这是……蟹黄饼。 一些幼时零碎的记忆,突然冲入脑海,九辰心底忽然空荡荡的,有些难受。他想起了沉思殿,想起了晏婴,以及他试图忘掉的很多东西。 楚王自己也尝了一小口,叹道:“这蟹黄饼,是我女儿生前最爱吃的东西。” “你的……女儿?” 心底那股难受的感觉,愈加强烈。九辰不由想,莫非,是因为青木图腾的缘故,每当这位曲氏族叔提起亡女时,他也跟着莫名的难过。就像是有什么带刺的东西,被人硬塞进了心口,扎得难受。 这位曲氏女,想必是个极厉害的女子,否则,像离恨天那样洒脱的人,也不会像个孩子一样,在他面前嚎啕大哭。 见九辰紧握着那个小碟,垂目不语,楚王满是疼惜的道:“若是喜欢吃,我让人多做一些。” 九辰默了默,却道:“我并不喜欢这又甜又咸的味道。” 搁下小碟,开始吃幽兰夹给他的其他菜,直至一顿饭吃完,竟真的再也没有碰那块蟹黄饼。 楚王暗暗叹气,这孩子,警惕心倒是厉害得很。 眨眼间两日过去了,离恨天清晰的感觉到,九辰虽待他一如既往的客气有礼,可又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比如,九辰不再叫他师父。比如,以前九辰半夜惊醒后,为了避免他担心,经常会在床上枯躺至天亮,而现在却毫无顾忌的在屋外的回廊上,一站就是一夜,往往鸡鸣破晓时,才重新躺回屋内,等着幽兰来唤他起床用膳。 这条路线,即使眼睛看不见,也早已被他熟记于心。 他隐约察觉到,九辰有很重的心事,可当他问起时,那少年总是随意挑起嘴角,用一副云淡风轻的语气告诉他,离侠多虑了。 这下,离恨天真正的有些慌了。事情发展,似乎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并不想让九辰觉得,他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才收他为徒,屡次救他护他,所以他私心的想先当好一个师傅的角色,再慢慢告诉九辰真相。 而楚王似乎和他有一样的想法,还特意嘱咐他,莫要功亏一篑。 可现在,事情似乎被他搞砸了。 最糟糕的是,九辰体内的刺心草之毒,又隐隐有蔓延的趋势。即使是在温暖如春的西楚,九辰亦是彻夜咳个不止,白日里怕幽兰担心,他才生生忍着,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便找个理由把幽兰支开,才敢咳出声。 有一次,被自己无意撞见,那少年也没掩饰,并坦然的道:“那复活秘术,最好不要拖延太久,我怕误了你们的事。” 离恨天几乎悲怆欲绝,只盼着照汐能尽快找到那位外出游历的曲氏女族长,给他一线希望。 第三日,青岚从军中回来,看起来神色恹恹,似乎又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九辰问过之后,才知道半月后,便是下一次中灵士考试。 这种事,旁人也不帮不上忙,九辰和他胡扯了一阵,忽问:“护灵军中,除你以外,可还有其他的曲氏子弟?” 青岚不晓得他为何问这个问题,点头道:“当然有,而且还很多。” 九辰状似无意的问:“那有和你关系好的吗?” 青岚丝毫提不起兴致,敷衍道:“有那么一两个吧。”说完,又生无可恋的道:“他们去年就已经升为了中灵士,为什么只有我这么笨!” 九辰心中一动,道:“其实你实力不比他们差,大约是没摸清中灵士考试的门道,才会如此。不如,你把他们叫来,我替你探探其中关节。” 青岚向来知道九辰脑子好使,一听这话,登时兴奋的跳了起来,道:“你可要说话算话。” 因为事关中灵士考试,青岚积极性很高,当天傍晚,便把那两个和他关系比较好的曲氏子弟叫到了北渚馆。 九辰虽看不到他们长相,但从谈吐间不难看出,都是古道热肠的开朗性子,和青岚颇像,就是脑袋可能要比青岚灵光许多。 交谈了一番之后,九辰才知道,中灵士考试除了实战,竟然有很多阵法算数题。虽然都是些极浅显的入门阵法及推演,可青岚依旧听得云里雾里。 九辰于阵法推演还算精深,随便讲了一套行军时常用的破阵之法,那两名曲氏子弟便用一种极仰慕的眼光看着对面侃侃而谈的少年,听得如痴如醉。 青岚越听越糊涂,九辰便命人搬了沙盘过来,亲自给他一步步演示。 那两名曲氏子弟见九辰眼盲之下,还能如此熟练的推演阵法,不由啧啧称奇,佩服的五体投地。 青岚渐渐瞧出了些门道,等在九辰的指导下推演出一个基础阵法,立刻高兴的狂奔出屋,找了块空地,自己学着推演起来。 九辰迅速了结了阵法这个话题,忽然话锋一转,随意的问:“听说,你们族中那位曲昭阳族叔,十几年前曾死了一个女儿,并把女儿的尸体收在了冰棺中。你们可曾见过那女子的尸身?” 那两名曲氏子弟面面相觑,半晌,见鬼似的道:“曲族叔只有两个儿子,并无女儿啊。” ------------ 178.第 178 章 墨月殿 青渊扶着南宫紫衣靠在榻边, 温声道:“这段时日,雪冥教务多得令人头疼, 倒是难得能这样安安静静的陪你说些话。” 南宫紫衣唇色依旧有些苍白, 闻言只是浅浅一笑, 道:“金部之事, 可有结果?” 青渊点头, 道:“有了秋长予, 余下之事,便容易得多了。我现在唯一忧心的,便是南宫麟。” 南宫紫衣微微变色,道:“他……没有死……对吗?” 青渊斟酌片刻,道:“此事, 我并不敢下定论, 但一日寻不到南宫麟的尸体,便一日不能下定论,即便是粉身碎骨, 也该有蛛丝马迹可寻。而且, 据木云的消息, 上官家父子及长乐帮的丁长洲与刘三刀也极有可能逃脱了, 目前,变数尚多。” 南宫紫衣一时心绪复杂,尤其是听到南宫麟可能还活着的消息之时,竟也暗自舒了一口气。也许,血缘的羁绊,始终是无法割裂的东西,南宫紫衣痛苦闭目,不知究竟当如何判定这些是是非非。 青渊了然,道:“这些事,不说也罢。方才我看到了轩儿,急匆匆跑了出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南宫紫衣露出一抹无奈,道:“轩儿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总是一阵风一阵火的,急惊风一般,碰上我们这样的慢郎中,哪里追得上他那些心思?不过,我总觉得,轩儿心里藏着心事,只是不说罢了。 ” 青渊轻叹,道:“自从回来之后,他整日在百草园里缠着鬼医,说要学习医术。我看,只怕也没这么简单,轩儿那样的性子,若是想学这些东西,早就不是他了。只不过,这段时日,我也着实没有时间管他。” 南宫紫衣点头,道:“今日,轩儿带了炼制好的血灵珠过来,轩儿运功助我化解离别蛊,我感觉好多了。” 青渊蹙眉,道:“血灵珠?” 南宫紫衣道:“有什么问题么?” 青渊摇头,安慰道:“无事,如果真的能解离别蛊,再好不过。我只是担心,贸然用血灵珠,你的身体吃不消。” 南宫紫衣笑道:“你何时也这般瞻前顾后,关于血灵珠的记载,我也曾在书中见过。更何况,这是出于鬼医之手,不会有问题的。只可惜,我身份尴尬,无法亲自看着轩儿成亲。” 青渊黯然,伸手揽住南宫紫衣,道:“紫衣,再给我一点时间。” 三月初八,雪冥宾客云集,张灯结彩,盛况非常。 武林中人本就不拘泥于俗礼,因而,冰火教主滞留雪冥,两教合于一处举办亲事,倒也省去很多麻烦。 冰火与雪冥联姻,与魔界而言,意义非凡,各教均是备了重礼,纷纷从各处赶来。 按照约定,南宫紫衣让冷烟将暮颜带到了墨月殿,作为出嫁之处。 看着菱花镜中少女的娇美容颜,南宫紫衣含笑道:“丫头,今日,我特地请了一位重要的人,来替你梳发。” 暮颜明眸微动,道:“重要的人?我认识吗?” 南宫紫衣但笑不语,轻轻指着身后。 暮颜并未转身,只是透过菱花镜,怔怔望着由屏风之后步出的青衣女子,刹那间,泪眼迷蒙。 青月颤抖得拿起菱镜旁的木梳,划过暮颜如瀑青丝,泪水顺着面颊流下,却依旧带着笑意,秋目剪剪,轻轻哼唱着那首《梳头歌》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 暮颜终是忍不住,扑到青月怀里,放声大哭。 长钟三鸣,吉时已到。 楚羽亲自到墨月殿接了暮颜,冷烟带着其余侍婢紧随其后。 婚礼在昔时祭坛之上举行,以示郑重。 文箫已然陪着云轩在阶下等候,楚羽示意诸人止步,亲自将暮颜的手交到云轩手中。 十指相交,两人掌心俱是冰凉。 两只紫色蝴蝶由远处飞了过来,穿过梅林,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鸢尾花香,缠绕在云轩与暮颜十指之间。 暮颜悄然开口,道:“它们是从哪里飞过来的?” “是……娘亲……” 许久,云轩轻声道。 暮颜偏头一笑,便与云轩牵手步上祭坛。 青渊望着涉阶而上的两个孩子,嘴角含着淡淡笑意。 齐少均则击掌一声,道:“辰儿,将东西奉上。” 人群之中,一蓝衣青年,捧着一副剑匣,缓缓步出,而后单膝跪地,奉与齐少均。 青渊看到此物,蓦地拧眉。 云轩眸子闪过寒光,道:“颜儿,这副剑匣,此刻不应该在你的嫁妆之中么?还有……北辰哥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暮颜亦是变色,缓缓挣开云轩的手,行至齐少均跟前,道:“爹爹,此物既是……颜儿的嫁妆,交给颜儿保管可好?” 齐少均面若春风,宠溺的笑道:“我齐少均的掌上明珠,自然要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嫁妆,今日,如不让大家开开眼界,怎能使天下人知我爱女之心。”语罢,伸手便要接过剑匣。 暮颜不着痕迹的挡开齐少均的手,向地上的蓝衣青年道:“辰哥哥,将剑匣给我,你今日,不是特地来给颜儿送礼物么?” 北辰没有动。 齐少均笑呵呵的握住暮颜的手,道:“颜儿,休要胡闹,吉时可要过了。” 暮颜心中满是绝望,齐少均已然接过剑匣,一派悠然,向众人道:“少钧相信,此物,大家都有所耳闻,百余年前,紫川出世,铸剑炉崩塌,青鹿崖掌门麋鹿子收集熔炉碎片,铸成剑匣,与紫川剑同气连根,助魔剑威力。少钧手中剑匣,便是那古剑匣‘剑舞红袖’,而匣中 之剑,便是魔剑紫川的一半,今日,少钧将此物送给我的宝贝女儿做嫁妆,诸位做个见证。”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青渊放下手中茶盏,道:“齐教主,雪冥与紫川,纠葛甚深,此物贵重,雪冥承受不起。” 齐少均哈哈一笑,道:“青渊兄真是爱开玩笑,轩儿这孩子因着这一半紫川在我手中,一直对少钧耿耿于怀,恨不得将少钧千刀万剐。如今,紫川剑两代主人皆在这雪冥之中,少钧物归原主,再合适不过。” “乖灵犀,听这老家伙的意思,那妖女也在雪冥哦。”霓裳指尖绕着一缕青丝,冲灵犀抛了个媚眼。 灵犀抱臂,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道:“别的事我不管,可如果有人敢跟教主过不去,我第一个跟他过不去。” 霓裳眼睛一眯,道:“当年,我独上青鹿崖,将那些臭牛鼻子杀了个精光,也没能找到剑匣,原来,是被这老狐狸给抢去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灵犀扫视一圈,嘿嘿一笑,道:“疯女人,你看看,这四周,有多少只眼睛在盯着那剑匣,教主若是收了这礼,只怕立刻便会有一场恶战,齐少均这个老狐狸,还真是兵行险招。” 霓裳勾唇,道:“的确高明,教主不接,他故意说出紫川剑主之事,明摆着要将那些乌合之众引到雪冥。” 青渊冷冷扫视一圈,眼看着各教眼中难以掩盖的贪婪与欲望,以及隐隐剑拔弩张之势,沉声道:“轩儿,既然是你齐伯伯的礼物,你便替颜儿接过来罢。” 云轩点头,上前几步,正要从齐少均手中接过剑匣。原本跪在地上的北辰却猛然起身,高声道:“轩儿,不能接!” 云轩手一顿,北辰颤抖着身子,道:“今日,便是传说中百年难遇的极阴之日。” 齐少均脸色铁青,一掌推出,直接将北辰打飞了出去。 “北辰哥哥!” “辰哥哥!” 正此时,一道黑影,凌空而出,接住北辰,落于石阶之上,唤了声:“辰儿。” “师父……”北辰吐出一口黑血,倒在厉清风怀里,眼眶泛红,道:“辰儿无颜再面对师父。” 厉清风缓缓摇头,抱起北辰,道:“辰儿,不要说话,师父带你回去。” 青渊看了眼一侧的羲和,道:“若有变故,按计划行事。” 羲和会意,道:“属下明白。” 齐少均执起剑匣,凌空而起,飞到祭坛上方断崖之上。 身着白袍,手执大刀的死士由四面八方涌进祭坛,护在齐少均八方,杀气重重。 暮颜失声,道:“是无涯师父手下的十八杀。” 齐少均哈哈大笑,展袖迎风,道:“诸位听清楚了,今日,只要你们愿意与少钧合作,共同对付雪冥,这副剑匣,连同魔剑紫川,少钧拱手想让。” 各教闻言,再无所顾忌,纷纷取出武器,将雪冥诸人围在中央。 霓裳语气慵懒,道:“一群鼠辈,真是自寻死路。” 话音未落,一道又一道红绫已然自她袖中飘出,灵蛇游走般穿地而过,缠着一圈试图进攻的人。 在众人惊愕的眼神里,霓裳绝艳一笑,手化为爪,蓦然运力,那些被缠住的人,瞬间骨肉碎裂,五脏巨废。自此,各方教众终信霓裳“罗刹”之名。 “怎么?还有人要比划比划么?”霓裳一笑,魅惑倾城。 众人均有惧意,一时僵持不下。 灵犀大感无趣,道:“真是鼠辈!” 齐少均却是缓缓打开剑匣,取出其中短剑,反复打量,道:“朴实无华,剑气蕴于薄刃之间,当真绝世名剑。” 青渊闪身,抓住云轩手腕,将内力导向云轩,而后睨了眼霓裳与灵犀,道:“若是他们近前半步,你们的部主,便不用做了。” 霓裳与灵犀对视一眼,肃然道:“属下领命。” 云轩依靠青渊传来的内力,勉强撑着可以站稳,便听青渊声音低沉冷厉道:“轩儿,你是剑主,要学着控制紫川,而不是让紫川控制你。现在听我的命令,立刻运习无冥心法,我念,你做。其余的事,不必顾忌。” 云轩费力道:“轩儿明白。”而后盘膝而坐,听着青渊指令,一步步控制内息。 内息渐渐由紫川流回紫水晶之中,剑身之上的紫光逐渐散去。 齐少均却也不惊慌,袖手取回短剑,重新放回剑匣,道:“果然奇妙。” ------------ 179.第 179 章 寡人? 原来, 这两日把他们骗得团团转的曲氏族叔,竟然就是威震九州的楚王西陵衍。 幽兰抬眼望去, 只觉楚王今夜精神格外矍铄, 双目格外有神, 不由感叹, 九州各国, 和楚王一辈的君王大多已经故去,被尊为先王, 唯独这西陵衍老当益壮,威名不减当年, 还把西楚治理得日益强大,实在是个人物。 至于……外孙? 幽兰脑子有些发懵, 下意识往四周扫了一圈。 除了他们三人, 确实再无旁人。 这楚王不像是老糊涂之人, 为何会这么说? 转头一看, 离恨天脸上的血仿佛被抽干一般,煞白煞白,有些瘆人。 “砰!” 他手中君子剑, 突得掉了下去, 继而噗通跪在地上,似绝望,似无助,眼眶泛红的望着楚王,满是恳求:“求您……不要说了……” “你先违背了约定,便休怪寡人不守承诺。” 楚王冷哼了一声,自己转动着轮椅,朝馆内行来。 轻睨一眼跪在地上的离恨天,他怒火蹭蹭往上直冒:“他是寡人的外孙,是阿语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更是百万楚民的希望!难道,你要让寡人眼睁睁的看着你带他去送死么?” 九辰冷得牙关直打颤,鬓角和后背,也有无数缕冷汗慢慢淌下,令他战栗不已。从小到大,他从未如此冷过。 他几乎能感觉到,无数风刀霜剑,沿着肌肤毛孔钻入了体内,把他的骨头和血肉一寸寸包裹冻结起来。他耳边嗡嗡作响,再听不到外界任何声音。 就好像,夜里不小心陷入梦魇一样。 从小到大,他最厌恶的,便是这种噩梦缠身的感觉。无论他如何挣扎反抗,都驱不散梦中那漫无边际的黑暗。 九辰狠狠一捏拳头,咽回喉头腥甜,冷汗淋漓的清醒过来,眼前漆黑如故,耳边却听到了风声和火焰一点点吞噬松木的声音。 他忽然笑了笑,冷声道:“你们何必在我面前演这样一出荒诞无稽的好戏?我向来喜欢公平交易,只要报酬丰厚,无论是复活曲氏女还是九州公主,于我而言并无区别。” “演戏?”楚王乐得大笑两声,眼里却迸着泪花,有些哽咽的道:“傻孩子,我是你血脉相连的外公,何须再演戏?” “不。”九辰嘴角抽了抽,冷笑道:“我没有什么外公,我的母亲是……是……”一瞬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不想再说下去。 “是寡人的幼女、楚国九州公主——西陵语!” 楚王浑厚的声音,令四周护灵军神色一肃,热血澎湃。 “你以为,寡人真是因为什么有缘人,才把青木图腾种在你身上么?”楚王双目如炬的盯着对面的少年,不无骄傲的道:“寡人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诉你,青木图腾乃护灵军圣物,只有凤神血脉才有资格拥有!” 幽兰遽然变色! 莫非,楚王所言竟是……真的! 她下意识的看向九辰,只见他嘴角紧抿,脸色惨白,那只血肉模糊的右掌,紧攥成拳头,正剧烈的颤抖着。 “凤神血脉已经归来,你们还傻站着做什么?!”楚王眼神凌厉的扫视一周,馆内馆外近百名护灵军将士齐齐收起刀兵,对着暗夜中的少年,恭敬跪伏在地:“恭迎少主归来!” 为了庆贺寻回外孙,楚王不仅下令大赦天下,免去楚国百姓三年赋税,还亲自提笔写了十多封喜气洋洋的国书,连夜送往巫、风、淮及其余有些实力的小国,以分享这份喜悦。 垂文殿,四名铁卫抬着一个担架,小心的搁在殿中空地上。担架上蒙着块白布,一股若有若无的尸腐味儿,从白布下面溢出。 殿里的内侍都猜出里面的东西,下意识的想掩住口鼻,把头扭到一边,可一想到巫王还坐在御案后,立刻吓得屏息站好。 独孤信走到担架旁,半蹲下去,一点点揭开那块白布,浓重的尸腐味儿再无遮掩,争先恐后的散发出来。几个胆小的宫人立刻吓得捏着嗓子干呕起来,晏婴瞧不下去,挥一挥拂尘,命众人退下,免得徒惹巫王心烦。 担架上,是一具被水泡得失了形的尸体。巫王负袖走下御案,只扫了一眼,便命铁卫将白布重新盖上,问独孤信:“究竟怎么回事?” “今早湘妃娘娘的贴身婢女白芷失足掉进了采绿湖里,铁卫救人时,无意在湖底发现了这具尸体,便顺手打捞了上来。属下本以为这也是个失足掉进湖里的宫人,却没想到,在他身上发现了这个。”独孤信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打开一看,里面躺着块湿漉漉的令牌,背面刻着「杏林馆」三个字,翻过来,正面却刻着一个「景」字。 “景衡?” 再提起这个名字,巫王已无往日的信赖与尊敬,反而夹杂着一丝明显的厌恶。 既而冷笑一声:“他倒是个聪明人,知道孤定不会让他好死,便自己先了断了。” “那景馆主的尸体……?”独孤信小心的请示道。按理,这事本不必请示巫王,他自行处理了即可,可身为侍卫统领,他却清楚的知道,巫王心头之恨未解,正需要一个发泄的机会。 “是罪人景衡!”巫王面如寒霜,冷冷纠正完,愈发厌恶的道:“扔到东苑去吧。” 自打威虎军从东苑大营搬到城外驻扎,东苑便成了巫王的狩猎之地,里面养着许多飞禽走兽。这尸体若扔进东苑,只怕过了今夜,便连骨头渣都找不到了。 独孤信十分识趣的命铁卫们把担架抬下去,才禀道:“属下查过了,景衡一生未娶,家里只有一个看门的老仆。听他老家那边人说,他年轻时曾有一个十分要好的师妹,后来两人去山中采药时遇到了强盗,景衡被打晕在山里,醒来时,他师妹已被强盗们掳走了。他苦寻未果,才离乡远行,到沧溟求取功名。” 顿了顿,他道:“巧的是,王后怀孕那年,也曾派人到景衡家乡打探过他的事。” 独孤信虽然没说出后面的话,可巫王已然明白,当年巫后必然是用那个生死未明的师妹做文章,才逼得景衡和她同流合污,做下那等违背医德之事。 眼看着就要到午时了,晏婴在一旁提醒道:“王上,楚国派使送来了国书,正在殿外等候传召。” 除了两年前楚世子求娶含山公主,巫楚两国向来没什么交往,巫王虽没心情应付这些使臣,思衬片刻,还是拧眉道:“宣吧。” 楚王送来的这封国书,里里外外都透着喜庆,封皮上印着朵朵祥云和一只遨游九天的凤凰,内页也都镶了金边,字体更是龙飞凤舞。 能看出,楚王心情极好。 晏婴在一旁笑道:“依老奴看,这不像是国书,更像是老奴家乡那边给孩子摆满月酒时,邀请亲戚朋友来吃宴的帖子。” 巫王显然意兴寥寥,提不起多大兴致,随手接过那封国书,只觉那封面上的描金凤凰异常刺眼。 晏婴暗暗叹息,正寻思着午膳让膳房准备些什么菜,忽听耳边砰得一声,吓得睁眼一看,那封国 书,竟是从巫王手里滑了下来。 巫王神色有些痴怔,双掌止不住的颤抖,半晌,竟转过头,眼眶含泪的看着晏婴,哽咽道: “他……果然还活着……” 话未说完,只觉胸中剧痛,“哇”得便吐出一口黑血。 晏婴大惊失色,一边扶住巫王,一边高呼:“来人,快传医官!” “王上是气急攻心,才导致昏厥。” 寝殿内,医官把银针缓缓刺入巫王人中,待挤出几滴黑血,才拔出针,道:“稍过片刻,便无大碍。” 一盏茶后,巫王果然悠悠转醒,见晏婴红着眼跪在榻前,他叹道:“孤没事。”便要撑着身子坐起来。 晏婴忙命内侍取来软垫,垫到巫王背后,含泪劝道:“王上身系巫国安危,就算是……为了殿下,也要爱惜身体才是。” 从剑北回来后,巫王便开始失眠,这两日几乎到了彻夜不眠的地步。白日里政务堆积,夜里又不得安宁,巫王已无端晕厥了五六次,醒来后,便神思恍惚的走到那座荒废已久的沉思殿,枯坐不语。 晏婴眼睁睁的看着,却无能为力,岂能不忧。 “你说得对。”巫王削瘦黯淡的面上,忽然焕发出一些光彩:“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孤应该振作起来,尽快把世子接回来。他向来挑食,南边的饭食,定然是吃不惯的。” “快、快去把剑儿叫过来。”巫王迫不及待的道。 晏婴鼻尖一酸,道:“王上怎么忘了,东阳侯已经请旨长驻剑北了,这个时辰,只怕正带着将士们四处巡查呢。” 巫王大梦初醒一般,失笑道:“你看,孤高兴的都糊涂了。” “咳咳……” 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不断从芷芜苑的内院传出。 云妃病了几日,正披衣靠坐在榻上,缝制一件崭新的棉袍。因为咳得太厉害,她苍白的面上,被激出几丝红晕,倒显得恢复了些血色。 珊瑚端着熬好的汤药掀帘进来,见云妃又在做那件棉袍,心中一酸,劝道:“娘娘都熬了五日没合眼了,若是……若是公子回来,还不知道要怎么心疼呢。” 虽然云妃没说,可珊瑚知道,这件棉袍是给子彦做的。 “好了。”云妃搁下手里的活计,接过药碗,望着窗外笑道:“眼看就要到小寒了,不做完这件棉袍,我心里不踏实。” 药汁很苦涩,咽到喉中,却没多大知觉,只因她心中那份苦涩,要比这药汤苦上百倍千倍。 景衡投湖自尽的消息,令她更加煎熬。她甚至一度想冲到侍卫营,亲口问问独孤信那湖底还有没有其他的尸体。 珊瑚见云妃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噘着嘴巴道:“娘娘总这样耗费心力,这咳疾只怕拖到开春都好不了。” 云妃果然又咳了一阵,重新拿起那件棉袍,缝了两针,忽问:“前两日,我让你送给含山公主的热汤,可送到了?” 提起此事,珊瑚便气愤不已:“娘娘一片好人,人家却不肯领情,不仅打翻了碗,还说咱们宫里人是故意看她笑话,也活该她冻出风寒。” “你说含山公主患了风寒?”云妃脸色一变。 珊瑚点头:“听说,章台宫被封了之后,她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最后还是独孤统领大发善心,派人把她送到了杏林馆。” 云妃再也坐不住,厉色道:“杏林馆都是男子,公主怎能待在那里!你立刻带人,把公主接到芷芜苑来。” 珊瑚没料到云妃动了真怒,有些愧疚的道:“奴婢这就去办。” 等珊瑚离去后,一袭白衣的少年,缓缓从暗处步出,隔着半闭的轩窗,定定的望着阁内埋头缝制 棉袍的云妃,苍白削瘦的俊面上,不知不觉已流出两道水泽。 寒风吹过,钻入单薄的白袍中,少年眉峰紧锁,痛苦的弯下腰,扶墙跪下,继而,一缕乌黑的血丝,从嘴角淌下。 云妃似有所觉,陡然扔了针线,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便赤足奔往阁外。 枯叶满阶,窗纸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轩窗下,除了两株松木,再无他物。 楚王给各国的国书一发出,原本冷清的北渚馆一下子热闹起来,楚国朝中勋贵大臣的马车从馆门口一直排到巷尾,众人各怀心思,都想看看这位备受楚王宠爱的小王孙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一想到这位小王孙还有个更有趣的身份——昔日巫国世子,楚国群臣愈加控制不住那颗充满八卦的心。 可令群臣感到失望而气愤的是,他们从早上一直等到天黑,馆内的那位小祖宗不仅没露面,连打开馆门、请他们进去喝杯茶这种基本的礼节也没有。 一句话,就是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于是,第二日早朝,就有几个爱面子的文臣上书楚王,言住在北渚馆的那位小王孙恃宠而骄、目无礼法、藐视群臣云云,请求楚王严惩,为他们做主。 楚王听得火冒三丈,直接命人将这几个大臣拖到殿外,各打了五十大板,并连带着把所有去北渚馆拜访过的大臣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都不知道,当时,满殿的大臣脸都绿了,有两个文官,板子还没加身,便吓得尿了裤子,别提多丢脸了。”北渚馆内,青岚满口飞沫,描述的绘声绘色,仿佛他自己亲眼见到过一般。 见九辰斜坐栏上,神游天外的喝着一壶烈酒,一副事不关己、任尓折腾的模样,青岚觉得自己也有些口渴,他不敢违背军规喝酒,便强忍着腹中馋虫,顺手捞了碗茶灌进肚子里,幽怨道:“喂,你该不会还不信爷爷说的话吧。为了你,他老人家可是把满堂的朝臣都得罪了。” 九辰哂然一笑,未置一语。他的确没心情也没兴趣关心这些事。 这时,两名紫衣小仆各捧着一坛酒来到了凉亭里,行过礼后,两人便把酒搁到石案上,笑禀道:“左边这坛,是小公子要的三十年玉壶春,右边这坛,是五十年的梨花白。” 知道九辰眼睛不方便,两名小仆贴心的按位置报了酒名。 “玉、玉壶春,还是三十年的。”青岚目瞪口呆的看着九辰,掰着指头数道:“一壶普通的玉壶春就要花掉上千两银子,一整坛三十年的玉壶春,要花几万金吧。” 至于那五十年的梨花白,他想都不敢想,要花掉多少银子才能买到。 拍了拍脑门,他恍然大悟道:“你、你该不会要把爷爷的国库给祸光吧!” 他刚说完,便听远处遥遥传来一声朗笑:“殿下用如此好酒招待,属下实在受宠若惊啊!” 却是照汐和离恨天并肩朝这边走了过来。 走到亭中,照汐先对着那坛梨花白咂了咂舌头,才对九辰恭施一礼,笑问:“不知殿下传属下前来,有何事吩咐?” 九辰灌了口酒,冷冷挑起嘴角,道:“既然你们楚王认定我是凤神血脉,又让护灵军认我为主,我打算去护灵军驻地住上一阵,曲统领不会有意见吧?” 照汐干咳一声,笑得极是灿烂:“殿下肯来,属下高兴还来不及,岂敢有意见。只不过,护灵军驻地在寰州城外的巫山,路途艰险,为了殿下安危,属下须得请示一下王上才行。” 九辰没接话,欲再灌一口酒,刚举起酒壶,便被人生生挡下。 “不准再喝了。”离恨天叹了口气:“曲氏族长已回到寰州,今夜便能过来为你诊病,你如此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怎么能把病治好?” 若搁在昔日,这话的确会令人心生感动,可如今听来,却觉得异常讽刺。 九辰一把抢回酒壶,冷嘲一声,漠然道:“你凭什么管我。” 语罢,又是一口绵长的烈酒,灌入喉间。 ------------ 180.第 180 章 楚国,昭华寺内,一个满头银丝、穿着素色僧袍的老妇人正跪坐在蒲团上, 不紧不慢的拨动着手中一串念珠。 “夫人,世子殿下过来了, 带了您最爱吃的芙蓉糕,可要贫僧引他进来?” 一个法相庄严的和尚推门进来, 双手合十, 温和的询问道。 老妇人布满皱纹的面上没有半丝波动, 仿佛已和那尊无欲无求的佛像合为一体, 淡漠的道:“就说我乏了, 让他回去吧。” 和尚会意,又合十为礼, 便出去了。 寺中桃花开得正好, 西陵韶华一袭广袖白袍, 立在桃树下,身姿飘逸,宛若仙人。听了那和尚的话, 他难掩失望, 黯然道:“母亲她可有其他话交代?” 和尚笑着摇头:“只要殿下一切安好, 夫人对这尘世便再无挂怀了。” “多谢大师。这两盒芙蓉糕,还要劳烦大师转交给母亲。”将手中食盒递给那和尚,西陵韶华恭施一礼,又眷恋不舍的望了眼佛堂方向,才举步离去。 把两盒芙蓉糕送到佛堂,和尚半垂眼皮,道:“夫人,殿下已经离寺了。” 老妇人这才慢慢睁开眼睛,叹息道:“这孩子虽纯孝,可性子太过优柔寡断了些,别人都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了,他还过来替人当说客。” 和尚笑道:“殿下心如美玉,至善至真,实在难能可贵。” “唉。可惜他是生在帝王家,这些可贵的品质,只能成为他的弱点。”老妇人虔诚的望着高高在上的佛像,道:“就像当年,那山鬼的女儿仗着凤神血脉,几乎抢尽了他这个世子的风头,他还傻乎乎的把人家当亲妹妹疼爱。那山鬼之女心机何等深沉,只用一个泷歌,便把华儿迷得晕头转向。若非我怂恿风国那蠢丫头一把火烧了神女树,华儿这世子之位,只怕早被人抢了。” 老妇人认命般道:“好不容易除掉了那山鬼之女,烧毁了神女树,王上又把凤神血脉给找了回来。华儿手上不能沾至亲之血,这个恶人,只能由我来做了。” 有照汐在中间搭线,傍晚时,曲氏族长曲静兰便来到北渚馆为九辰诊病。 许是因常年行医的缘故,这位女族长衣着极素雅,出行必戴帷帽,周身都萦绕着一股药香味,即使行在平地,也如同山中采药的仙子,袅娜而神秘。 九辰所居的厢房外已围了不少人,身份最显贵的当属楚王。一想到他们王上听说消息后,连晚膳都没顾上吃便匆匆赶来北渚馆,照汐便忧心不已。 相处多日,这位巫国小世子的性情,照汐虽未完全摸透,但也能瞧出这绝对是个不省心的主儿。否则,以薛衡用兵之才,也不可能在岐黄关上被坑得那么惨。这外孙刚认了两天,王上便如此没有节制的宠溺骄纵,待日后九辰真掌管了护灵军,还不把巫山给翻个底朝天。 见楚王竟如一个普通长辈般,焦灼的转着轮椅守在门外,曲静兰也微微吃惊。同众人欠身为礼后,又单独同楚王行了大礼,她才由小仆引着,轻步入屋。 屋内烛火摇曳,光线还算明亮。精致的黄梨木椅上,端坐着一个玄衣少年,面如美玉,透着股不正常的苍白,一双墨玉般的黑眸,在烛火映衬下,亮似星辰,离得近了,才发现那眸光只是点缀上的,内里却是暗沉沉的一片。 少年身后,立着一个素衣少女,容华明艳,幽丽无双,不似普通闺阁女子娇弱,眉间反而透着一股英气,倒与那少年颇为相配。 见到自己进来,那少女平静的水眸顿起波澜,就好像久处黑暗的人终于见到了一缕阳光,急步走了过来,先见了一礼,满含期待的道:“久闻曲族长医术高超,就是再难得病症,也是难不倒曲族长的。” “姑娘谬赞了。”静兰微微一笑,身为医者,她见过世间太多的悲欢离合,她既用这双手抚平过无数伤痛,也曾用这双手埋葬过被病痛折磨致死的病人。 “在下尽力便是。” 虽然是医者惯有的场面话,幽兰却觉得,她从这曲氏族长的眼中看到了怜悯与真诚。一个人的眼睛,是欺骗不了人的,她不由心生感激。 九辰也起身见礼后,才把手腕搭在椅背上,客气的道:“有劳曲族长。” 平日里给病人号脉,曲静兰最多只需一盏茶功夫,今夜,她却足足花了半个时辰。 把完脉,她只问了一个病症:“公子近日,可常常被梦魇缠身?” 九辰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如实道:“不错。起初还会半夜惊醒,这两日,倒像是陷了进去,想醒都醒不过来了。” 曲静兰点头,若有所思。 幽兰一颗心几乎要破膛而出,紧张的问:“曲族长,可是有什么不对?” “并无不对。公子所中之毒,毒性极烈,又积压两年之久,当身体承受不住的时候,自然会开始损伤神识,出现梦魇之症。” “那……可有破解之法?” 曲静兰没回答,只问九辰:“公子可方便透露,梦中都出现了哪些人或哪些物?” 九辰一怔,默了默,坦然道:“大多是幼时的一些人和事,杂乱无章,无迹可循。” 曲静兰见他不愿细说,也没勉强,朝幽兰笑道:“姑娘不必紧张。破解之法并非没有,只不过,在下需翻阅一下族中医书,方能确定具体方案。” 一听说有解决之法,幽兰简直欣喜若狂,只觉这半月积压在心头的担忧与绝望瞬间烟消云散,激动的道:“一切倚仗族长了。” 这一瞬,她又何其庆幸,这次西楚之行虽冒险了些,可到底是值得的。 待亲自把曲静兰送到门口,幽兰却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郑重递到这位曲氏女族长面前,道:“曲族长深恩,幽兰无以为报。这是我偶然间得到的一只百年雪灵芝,入药极佳,还望族长收下。” 幽兰明白,以曲静兰如今的身份地位,送金银珠宝太过俗套,她也未必肯收,而医者莫不爱奇药,这雪灵芝恰能派上用场。 果然,曲静兰目光一亮,没有虚情假意的推辞,便大方的收下了。 “静兰,殿下情况如何?” 曲静兰一出来,众人立刻围了上去。离恨天刚抢至前面,背后一人,揪起他衣袍便将他扔到一旁,自己转着轮椅挤了上去。 离恨天大怒,正待发作,定睛一看那推开他的人竟是楚王,便只能生生咬牙忍下。 照汐佯作不见,轻咳一声,道:“王上,夜里风大,不如到花厅喝口茶,容舍妹慢慢回禀。” 楚王是个急脾气的人,在他认知里,能站着说完的事干嘛要坐下,更何况他本来就坐着,可顾忌到对方是个女子,他忍着心焦催促照汐:“赶紧带路。” 待众人依次在花厅坐下,曲静兰又同楚王行过礼,才道:“小公子的病情,想必诸位了然于心,在下便不赘言了。此刻,在下主要想说说这医治之法。” 这也是众人最关心的问题,一时间,花厅内格外安静。 曲静兰却先把目光落在离恨天身上,道:“离侠亦深谙医道,应当明白这刺心草之毒在人体内积压两载,若无解药,便只剩等死这一条路。” 离恨天脸色唰的惨白,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楚王急道:“方才你口中的医治之法,又是指什么?” “小公子体内的毒素,已由心脉蔓延至全身经脉,甚至出现损伤神识的梦魇之症。为今之计,只能试试曲氏失传已久的鬼门拔毒之法。” 鬼门拔毒之法?! 照汐一惊,这是曲氏禁用的医术,只因这法子有逆天改命、从阎王手里夺人的嫌疑,稍有不慎,不仅拔不出病人体内的毒,连医者也可能丧命。 恐怕,胞妹也是为了曲氏一族,才兵行险招,以赢得楚王的无上信任。 “此法乃我族秘术,须先沐浴斋戒三日,才能施行。另外,在下摆阵行针之后,还需一修为极高之人,凭纯厚内力把毒从病人经脉中引出来。” 曲静兰复把目光转向离恨天:“离侠可愿助小女一臂之力?” 她本只是垂询,不料,离恨天却眼眶泛红,有些激动的哽咽道:“求之不得。” 曲静兰点头,又向楚王道:“听说,楚王宫中有一张暖玉床,通体流焰,最宜驱寒养病,王上可能借臣女一用?” 楚王颔首,道:“区区暖玉床而已,就是给了你也没什么,还需何物,寡人立刻着人准备。” “这拔毒之法需耗费三日三夜才能完成,且要一气呵成,不可中断,否则小公子性命堪忧。因而,臣女需要一个僻静之所。” 这话中深意,楚王自然明白,沉吟片刻,道:“照汐,此事就由你来安排,曲族长施针期间,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北渚馆半步。” 照汐正色道:“属下遵命。” 楚王见曲静兰自始至终没有提九辰眼睛的事,心中隐隐生出股不好的预感,不由道:“寡人还有一个心头病,还望曲族长如实相告。” “王上但说无妨。” 楚王无端有些紧张,道:“辰儿的眼睛,可还有复明的希望?” 曲静兰轻叹一声,惭愧道:“臣女无能。小公子的眼睛,乃长年积劳积病所致,已经从内里彻底坏掉了。” “是吗……” 虽然有所准备,楚王依旧心痛不已,不安的抓着轮椅扶手,离恨天更是如遭雷击,心头刚升起的欢喜瞬间没了。 忽然,楚王目光灼灼的问:“若是,寡人给他换双眼睛呢?” 此话一出,厅中气氛顿时有些微妙的凝滞。 这方法是管用,却需要挖一双活人的眼睛做前提。 曲静兰沉默良久,道:“此事有违曲氏家训,臣女不能做。” 照汐心头一紧,无端为胞妹捏了一把冷汗。 楚王锐利的眸中果然涌出一股戾色,紧盯着曲静兰看了会儿,他忽然笑道:“是寡人强人所难了。” 花厅外,幽兰茫然得望着满院芳菲,许久,有些干涩的眼睛里,泪泽如决堤之水,哗哗流了出来。 路过的小仆吓了一跳,正欲上前询问,那素衣少女已失魂落魄的往回廊上走了。 九辰正站在回廊上吹风,听到脚步声,便唤了幽兰过来,握起她异常冰凉的玉手,愧疚道:“对不起,这一路上,你为我吃尽辛苦,我毫无回报,还总害你为我担忧。” 幽兰哭得更厉害,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根本控制不住,她不敢发出声,只能对着回廊下一池春水无声发泄、颤抖,胸中酸痛到无以复加。 九辰清晰的感觉到,幽兰整个身体都在剧烈颤抖,隐隐意识到什么,心中一痛,捏了捏拳,用力将她揽到怀中,沉眸道:“哭出来,会好受一些。” 幽兰已然哭不出声,只是陷在他怀中,徒劳的摇头,颤抖得愈加厉害。 九辰道:“幼时,我常爱躺在冰席上,彻夜翻开《列侠传》,里面一百九十八位侠客,我最敬佩之人,便是夜侠章汴。他自幼父母双亡,尝尽人间冷暖,后又被仇家打断双腿关进狗笼里,当做奴隶拍卖。” “那些富贵人家,嫌他是个残疾,都不肯买他,主家见卖不出去,又不想浪费粮食养一个废人,便把他扔进了荒山老林,任其生灭。那山上野兽横行,幸而有狗笼护身,他才没被猛兽吞掉。此后,他日日与这些猛兽为伴,见它们厮杀捕食皆十分有章法,脑中灵光一闪,竟开始模仿它们的动作,久而久之,竟在狗笼里练成了一套独步天下的擒拿功夫。最后,他不仅血刃了仇家,还行侠仗义、扶危救困,终成一代大侠。” “阿幽。”九辰低头,钳住她剧烈颤抖的身体,释然道:“我佩服章汴,因为他虽身陷囹圄,仍不泯其志,更因为,他让我明白一个道理。” 幽兰抬起一张哭花的脸,正好能看到九辰弧度漂亮的下巴,和他坚定沉静的侧颜。 她心中难得有了一丝踏实感,只见那少年挑起嘴角,轻道:“他让我明白,只要心向光明,便不负此生。” ------------ 181.第 181 章 幽兰微微吃惊的仰头望着九辰,半晌,引袖抹掉面上泪痕,闷声道:“其实, 我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九辰轻轻嗯了声,示意她说下去。 “我能看出来, 自从那夜楚王说出你的身世和凤神血脉之事后,你一直都闷闷不乐。”这个话题太过敏感,那夜之后, 他们都很有默契的没有提起过, 九辰不说,幽兰也没有主动问过。她知道, 九辰需要时间消化这件事。 因而,今夜乍然提起, 幽兰还是偷偷瞧了瞧九辰的面色,见他并无抵触, 才继续道:“按理, 此事虽然荒诞, 可也算解了你心头诸多困惑。对于当年的真相和楚国那位公主――也就是你的亲生母亲, 你真的不好奇么?” 这样离奇的事, 不都是话本子上才会发生的么?若搁在平日,她断然和九辰一样,认为这是楚王居心不良而编下的谎言,可自从来寰州的路上,她知道九辰体内的刺心草竟是巫后种下的,她忽然觉得件离奇的事很符合情理。 这世上,哪有一个母亲会对自己的骨肉做下如此残忍、几乎算是丧尽天良的事?她初听到此事,只有震惊和不可思议,等冷静下来,许多以前没想明白的事,倒是忽然明白了。比如,姑姑为何坚持要让她和子彦定亲,并笃定子彦将来不会反咬一口。 想来,九辰也是因为同样的缘由,才潜意识里愿意相信楚王说的真相,并留在了西楚。 若姑姑早就知道真相,那当年的换子阴谋,只怕就是姑姑一手操纵。刺心草只是一桩,这些年,阿辰在姑姑手中吃得苦头,只怕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想到此处,幽兰忍不住问九辰:“无论如何,找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应该是件极开心的事才对。你难道没想过去了解一下她,或者是看看她的画像么?” 因为着急此事,她话语间都带着明显的期盼和一份跃跃欲试的冲动。 九辰不由跟着挑起嘴角,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坦然道:“说实话,她对我来说,实在有些陌生。我也确实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处理此事。更何况――” 默了片刻,他心头忽生出一股疲累和冷意:“她已经死去了那么多年,血脉之事,根本无从考证。也许,那青木图腾真的只是阴差阳错才种到了我身上,他们没办法带回真正的凤神血脉,便拿我过来充数,达到某种目的。” “也许是因为那些阴谋和诡计,我……有些草木皆兵了罢。可至少可以肯定,无论是楚王还是离恨天,甚至是青岚,他们肯护我性命,肯耗费心血为我解毒治病,是因为我是他们眼中的凤神血脉。若有朝一日,他们发现其实真的搞错了,我不是什么凤神血脉,也许,他们会毫不犹豫的除掉我这个「巫国世子」。因为我于他们而言,再无任何价值和意义,有的……只是威胁。阿幽,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幽兰喉间有些苦涩,认真的问道:“所以,你并没有打算留在楚国?也没有打算认回你的生母么?” 她知道,九辰的心里背负了太多枷锁和过往的伤痛,几句简单的真相,根本无法撼动他心外那层坚固的保护壳。可这个问题问出来,她还是觉得有些难过,究竟是怎样的伤害,才会令一个正值风华正茂的少年身心俱疲,对亲情之事毫无眷恋。 九辰默了默,依旧只是淡淡一笑,道:“我向来不喜欠人东西。离开前,我会助他们达成所愿,顺便把这图腾销掉。” 幽兰乖顺的点头:“西楚终是是非之地,离开也好。” 三日之后,曲静兰果然如约来到北渚馆,为九辰拔毒。 前一日夜里,楚王已派人把暖玉床运到了后院的吴梦阁里。因吴梦阁建在湖中水榭上,四面环水,是个难得的僻静之所,一般无人搅扰。 为了确保这三日内这拔毒之术不被打断,照汐亲自带着护灵军里三层外三层的守着,连只苍蝇都很难飞进后院。 有离恨天在旁相助,又有暖玉床加持,整个拔毒过程进行的很顺利。到了第三日,九辰经脉中的刺心草之毒基本被离恨天用内力引出,只不过,持续耗费了两日两夜的内力,离恨天终有些气力不支,最后一部分残毒,试了数次,每次都是刚把毒引到银针,便止步于此,再不能前进一步。 眼睁睁的看着残毒又沿着银针流回体内,曲静兰忙捻起一根银针,刺入离恨天背部,稳住他紊乱的气血,急道:“离侠不可逞强,否则会被这鬼门阵反噬而亡的。” 离恨天额上溢满涔涔汗水,忙摒弃杂念、运功调息,只胸中那股焦灼,怎么也压不下去。眼看着便要大功告成,断不能因为他的原因而功亏一篑。 因是从阎罗手里抢人,这鬼门拔毒之术,只能在同一个人身上用一次,错过这次机会,便再无机会了。 暖玉床上,一指长的银针布满九辰全身经脉,每引一次毒,那些银针便如万蚁噬心一般,撕咬着每一根经脉,令他痛不欲生。 曲静兰望着九辰扭曲的五官和一双攥得流血不止的拳头,不由感叹,这等如蹈刀山火海之痛,这少年竟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心志简直坚定得可怕。 因害怕横生枝节,离恨天只匆匆调理了半个时辰,便继续替九辰引出体内残毒。因为内力不济,他根本催动不了所有银针,又失败了数次,眼看着九辰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他心一横,便先把九辰体内的余毒凝聚到心脉之中,再运力催动银针拔毒。 这个方法果然有效,只不过,因毒在心脉,九辰要真真承受一次万针噬心之痛,而离恨天也更加谨慎小心。临近傍晚时,一声惨烈的呻|吟声从吴梦阁传了出来,九辰体内的刺心草之毒终于被彻底拔出,而离恨天也终于能放心的晕倒过去。 万针噬心的那一瞬,九辰神识骤然清醒,迷迷糊糊听到耳边有人急呼了几声“离侠”,便急切的想睁眼去看,离恨天究竟出了何事。可惜他全身没有一丝一毫力气,连抬眼皮都做不到,试了几次,便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这三日,楚王放下了所有的国事,和幽兰一起,寸步不离的守在吴梦阁外。 见大功告成,他迫不及待的推着轮椅进入了阁内,先命人将离恨天送去休息,急问:“辰儿情况如何?” 暖玉床上,九辰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气息微弱,看起来情况十分不妙,简直比解毒前还要糟糕。 静兰暗暗皱眉,这毒虽□□了,可整套拔毒术却并未结束,楚王如此冒冒失失的闯进来,已十分不合规矩。幸而她行医多年,常遇此类突发状况,才不至于分心失手,否则,阵法一旦中断,后果不堪设想。对这任性之人是楚王,她也不敢多说什么,甚至连个脸色也不能甩,便一边淡定的行针,一边道:“这拔毒之术对身体损伤极大,于小公子而言,无异于脱胎换骨。从现在到今夜子时,臣女还需施针替小公子引导全身经脉散乱之气,让它们回归本位。” 末了,特意补充道:“这「引气」乃是鬼门拔毒术的最后一步,十分重要,若出了差池,方才的毒便白拔了。” 楚王何等聪明,一听这话,便明白了曲静兰的用意,回头瞪了眼叔阳:“你到门外守着去,别让任何人靠近这间屋子。” 把叔阳打发出去,他自己却十分心安理得的待在屋里,紧盯着曲静兰行针,便留意观察九辰的反应。许是损伤太厉害,直到窗外天色彻底黑了,九辰依旧昏迷不醒,没有丝毫反应。 幽兰见楚王守在里面,也不方便再进去,只趁着刚才楚王推门而入的那一瞬匆匆瞥了眼里面的情况,见曲静兰背影沉静,行针不急不缓,便料定没出什么大事,才稍稍安心。 如此又挨了一个时辰,九辰的身体终于有了反应,起初是睫毛颤了颤,继而,一双拳头也极轻微的动了动。 这些都没逃过楚王的眼睛。苦等了这么久,终于看到一些希望,楚王大喜过望,正要行到暖玉床边,掰开九辰那双还在滴血的拳头,阁外忽然有人大呼:“前院起火了!” 不多时,外面便喧哗起来,奔走相呼的人越来越多,紧接着,就是兵器撞击的声音,应是照汐调派护灵军前去查探情况了。 因是夜里,即使在后院,隔着吴梦阁的窗户,也能清晰的看到前院升起的冲天火光。楚王拧眉,直觉告诉他,此事只怕没那么简单,便吩咐侍候在阁外的叔阳:“你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叔阳应了一声,便携剑去了。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叔阳依旧没有回来,前院的火光非但没有减小,反而越来越大了。楚王正焦灼,便听照汐在外面急声禀道:“王上,馆内回廊上被人泼了油,整个前院已经烧起来了,属下怀疑这馆内藏了刺客,还请王上速速宫中,莫在此地滞留。” 楚王怒道:“辰儿生死未卜,这拔毒之术又不能打断,寡人如何能安心回宫?” 话音刚落,阁外一声清叱,紧接着响起兵器缠斗之声,夹杂着照汐的急声呼哨:“快,保护王上!” 窗纸上很快溅满血线,外面打斗声越来越烈,纵使曲静兰沉稳不惊,握针的手,亦不受控制的抖了抖。 “砰!”得一声,阁门毫无预兆的被撞开,数道黑影从檐下窜入阁内,直奔暖玉床而来。 阁外,幽兰挥刀斩落一个刺客,见状大惊,正要飞入阁内拦住那些刺客,虚空中又冒出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将她缠住。 刺客目标十分明确,闯入阁中,也不顾楚王和曲静兰,挥刀直砍暖玉床上的少年。曲静兰不懂武功,本能的躲避背后袭来的阴冷刀锋,手一歪,刺在九辰身上的那根银针也跟着歪了。她暗呼不妙,果然,九辰嘴角立刻溢出一丝血色。 楚王大怒,袍袖一鼓,出掌震开那几道黑影,离他掌风最近的一名刺客,立刻心脉尽断而亡。 在这浑厚掌风压迫下,九辰“哇”得吐出一口黑血,神色异常痛苦,曲静兰见势不妙,大惊,忙回头向楚王道:“王上,引气之时,不能有外力干扰,您不能再催动内力,否则,小公子全身经脉都会被震断的。” 楚王吓了一跳,连忙收掌,心中又急又悔,正此时,方才被他逼退的一名刺客,趁着这间隙,又卷土重来,一个鹞子翻身,复蹿向暖玉床。 曲静兰惊呼一声,忙抽针躲开,那刺客再无阻碍,举起手中长刀,便朝床上的少年斩去。眼看就要得手,半空中忽然伸出一只铁掌,竟徒手握住刀刃,化掉了他的攻势。 刺客一惊,紧接着脚掌传来剧痛,竟是一架轮椅直接从他脚上碾了过去。楚王目光如电,死死盯着那刺客,他不敢再催动内力,便用肉掌一点点压下那柄大刀。 眼看着便要成功,曲静兰忽然惊恐的睁大眼睛,呼道:“王上当心!” 那刺客怀中,竟还藏着一柄短刀!见长刀被人挟制,他索性腾出一只手,捉起短刀,往床上刺了过去。 楚王腾手已来不及,眼看着那短刀已经出鞘,电光火石间,他咬牙低吼一声,竟从轮椅中撑起了身体,用整个身体挡在了榻前,将九辰紧紧的护在身后。 “王上!”曲静兰尖叫一声。 一道温热的血线,从楚王胸口喷薄而出,因刺客用力过猛,那柄短刀整个没入了楚王的右胸之中。 “爷爷!”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乍然响起,青岚杀进阁内,抡起斧头便把那刺客的脑袋砍了下来,忙抱住重伤的楚王,惊慌失措的呼道:“爷爷!” “寡人……没事……” 楚王抬掌,示意他不要哭喊,拼命咽下喉间涌出的血,却是扭头看向身后。 暖玉床上,九辰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他黑眸黯然如故,可苍白的脸上,却溅满温热的液体。 他虽看不见,也不能动弹,可从青岚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唤中,已然明白了这温热液体的来源。 他眸间的茫然之色一闪而过,提起全身的力气,想要动一动拳头,发出一点声音,哪怕是一点也好。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楚王慢慢伸出宽厚的手掌,替九辰擦掉面上的血污,直到那少年黑眸上渐渐浮出一层水汽,才收回手,缓缓笑了。 青岚不敢哭出声,眼泪却止不住的掉下来,感觉到楚王已经越来越虚弱,哽咽道:“爷爷,先让曲族长给您处理一下伤口罢。” 曲静兰早有此意,见楚王终于点头,忙打开药箱,取出一柄银匕,在烛火上炙烤片刻,在伤口附近探了探,确定那柄短刀上没有毒,才稍稍松了口气,道:“臣女现在要把刀□□,王上且忍耐片刻。” ------------ 182.第 182 章 待曲静兰替楚王处理好伤口,照汐也基本肃清了馆内的刺客。 见楚王胸前一片血污,并缠了厚厚几层麻布,照汐心咚的一跳, 惊出一身冷汗,询问过胞妹, 得知没伤及要害,才稍稍松了口气,立刻跪地请罪, 求楚王重责。 楚王瘫坐在轮椅中, 额上已经冒了层汗,想来是伤口疼得厉害, 仰头吸了口气,神色阴翳的问:“可查出来了?” 他整张脸都似陷在了阴暗的沟渠里, 显然是恨极了。 照汐神色有些古怪,鉴于阁内人多, 便起身至楚王耳边, 悄声低语了几句。 楚王目中陡然闪过一道锐利电芒, 猛攥紧轮椅扶手, 似喟叹似遗憾道:“她既然自寻死路, 便休怪寡人无情了!” 当即同照汐冷声吩咐几句。照汐一怔,很快便高声应命,带人退下了。 方才那刺客拔刀之时,幸而楚王及时挡住,曲静兰才能趁机在九辰腕间刺下一针,避免这拔毒之术被打断。只不过,危急之下,这针终究是微微偏离了一些,没能压制住那条经脉的内息,连带着周身血气都震荡起来。此刻危险已去,曲静兰迅速用银针压制住九辰体内乱窜的内息,重新结阵行针。 楚王急问:“辰儿如何?” 曲静兰道:“王上放心,小公子体内的毒已拔清,只不过,臣女需再延长半日时间,替他调理内息。” 楚王扭头一看,九辰依旧睁大着黑眸,直勾勾的望着上方某处,只不过,方才眸中的那层雾气已渐渐消退了,只胸口微微起伏,似在极力压制某种情绪。 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握住九辰那只血肉模糊的拳头,眼中又忍不住泛出泪花,道:“寡人知道,你心里其实是怨恨寡人的。你放心,今后在这里,寡人不会让你再受半分委屈,也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说完,朝青岚招招手,让他推自己出去,好让曲静兰专心诊病。 等他们离去,九辰终于偏过头,将黑眸对准阁门方向,只是,他搁放在身侧的双拳,却攥得更紧了,连带着唇角也紧紧抿了起来。 这一幕,恰好撞见了幽兰的眼里。 昭华寺,火仗攒动,惊叫哭求声不绝于耳。 寺中僧人皆被五花大捆、反剪着双臂跪在院子里,惊恐的看着这些大半夜突然闯进来的护灵军将士。 佛堂内,一头银丝的楚王妃正在急速的敲打着手中木鱼,鼓点密密落下,不由让人担心下一刻这木鱼就要被敲穿,破成两半。 如果近前观察,就会发现她皱巴巴的鬓角皮肤上,隐隐流着汗泽。 外面,那些僧人的哭喊求饶声愈加清晰的传来,她几乎能听到刀锋割断他们脖颈时,鲜血喷溅的声音。她越发卖力的敲击着身前那只木鱼。 “砰――” 门被人从外面撞开,紧接着,彤彤的火光照进室内,给佛像镀上一层金色。 楚王妃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回身望去,一个高大英俊的黑袍男子站在堂中,身后跟着两名手执火杖的将士。 男子手中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整齐的叠放着一条白绫,像一团雪似的堆积在那儿,颜色格外纯净。 “属下等奉命来送王妃上路。” 男子躬身行了一礼,便把托盘搁到了佛像前。 楚王妃目无惊澜的扫过那团白色,略略一牵嘴角:“失了凤神血脉,也难怪他会恼羞成怒。” 照汐笑了笑,没吭声。 楚王妃只当大计已成,凛然道:“告诉他,此事从头至尾皆是老身一手策划,于华儿并无半分干系。” “此事王上自有决断,属下不敢妄言。” 照汐不软不硬的道,令楚王妃感觉自己满腔刚烈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观了观天色,照汐吩咐左右:“时辰已到,送王妃上路。” “是!” 一名将士上前,将白绫悬在梁上,打了一个结实的死结,另一名将士则搬了木凳,放在梁下。 “华儿,娘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日后之事,全靠你自己了。” 楚王妃垂下眼皮,拨动着手中念珠,似念了一段佛门咒语,便从容的踩上木凳,把头伸进了白绫里。 木凳被撤下,楚王妃干瘦的身体,不受控制的挣扎起来。 照汐带着将士们跪落,磕了个头,禀道:“王上命臣转告王妃,天佑西楚,凤神血脉安好无恙,神女树复活在望,西楚必当重振昔日国威,请王妃安心上路,勿再挂念。” 将士们明显感觉到,挂在房梁上的楚王妃,身体僵了一瞬,便疯狂的挣扎起来,口中发着呜呜的怪叫声,凄厉至极。 王上这么整,王妃的死相,只怕会很难看吧。照汐在心里感叹。 走出佛堂,有将士走过来,指着院中哭天抢地的僧人们,请示道:“统领,这些和尚怎么处置?” “一个不留。” “是,统领。” 今夜,同样一片混乱、哭声满天的,还有凤仪殿。 楚世子仅穿着件月白单衣,跪在盛怒的楚王面前,不断的磕头哀求:“父王有火气,只管撒在儿臣身上,这些伶人都是无辜的啊,求父王宽恕。” 一名女伶正被将士拖下,经过时,柔肠百转的凄声唤道:“殿下!” 楚世子不忍扭头细看,额头磕在地板上,咚咚直响,继续涕泪交加的哀求:“儿臣本打算前日就遣散他们出宫的,只因一首曲子才耽搁了这两日,求父王明鉴。” 楚王气得直拍扶手,叔阳立刻劝道:“王上当心伤口裂开,切莫动怒。” 因一直在磕头,楚世子并未发现楚王受伤,乍听这话,猛地抬头,果见楚王右胸处缠了一圈白布,惊慌失色道:“究竟是何人敢伤父王?” 楚王骤然阴笑一声:“自然是孤的好妻子,你的那位好母亲!” “什么?!” 西陵韶华如遭雷击,跌落在地。 楚王毫不客气的又朝他劈下一道雷:“孤已将她赐死在昭华寺,褫夺王妃封号,以庶人葬之,日后,你再没这么个母亲了。” “赐……赐死……”西陵韶华呆愣了好一会儿,似没反应过来这两个字的含义,等终于明白过来之后,便发出一声小兽般的呜呜哀嚎声,几乎背过气去。 终是自己的骨肉,说不心疼是假的,楚王恨铁不成钢的道:“若非你日日与这些优伶厮混在一起,不思进取,自甘堕落,又岂会被人牵着鼻子走,连个正经的主意都拿不定?” 西陵韶华怆然跪伏在地,双肩剧烈的颤抖着,泣不成声:“是儿子让父王失望了,儿子错了!大错特错!儿子愿意让出这世子之位,让辰儿来做这世子,求父王成全!” 他护不住妹妹,护不住泷歌,护不住女儿,最后,竟连生他养他的母亲都护不了!这一夜,已过而立之年的楚世子,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楚王眼睛一眯:“这可是你的肺腑之言?” 西陵韶华哽咽:“更是儿臣的锥心之言。” 他抬起涕泪涟涟的面部,第一次在自己的父亲面前挺直了腰杆,道:“为了表明决心,儿臣愿再向巫国求娶含山公主。儿臣只求,父王饶了这些伶人性命。” 楚王倒微微一愣,第一次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起面前的儿子。他倒是看得通透。今时不同往日,两年前含山公主还是巫国最尊贵的王后嫡女,如今,巫后已沦为罪妇,以巫启的脾性,这含山公主只怕要成为九州内最不体面最无凭祜的公主了。 母债子偿,巫后犯下的罪孽,这丫头少不了要背负一些,光那耻辱的烙印,便够她受一辈子的。而谁若娶了她,便也注定要与她一同背负这罪孽与世人的唾骂。 另一层,那含山公主和辰儿是亲兄妹,待日后立辰儿为世子,即便是顾忌这份人伦,华儿也不敢轻易做什么过分之事。 感受到自己的父亲正用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眼光打量着自己,楚世子嘴里满是苦味儿,一想起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的母亲,胸中那颗心,更是疼得有些痉挛。 出了凤仪殿,叔阳暂且推到一旁。一个黑衣女子,从暗处缓缓走了出来,恭敬的和楚王行过礼,抬眸扫了眼凤仪殿的殿门。 楚王叹息道:“你若愿意回去,寡人便让他纳了你。” 微薄月光映照下,女子一张丽容格外冷艳,眸中却淡淡,殊无感情的道:“泷歌只愿追随王上,完成公主遗愿。” 楚王微微点头,道:“我这个儿子,终究是配不上你。” 次日正午,拔毒之术终于结束,曲静兰又定了下次行针时间,便告辞离去。幽兰自是千恩万谢,亲自将她送出馆门。 九辰体内空荡荡的,内力尚未恢复,但已能下床行走。幽兰回来时,他正扶着床沿和各种物件,在屋里绕着走圈。 幽兰怕他饿着,便命小仆去厨房熬了些粥过来,两人正吃着,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打开一看,却是离恨天来了。 因目睹了他内力耗干以致晕厥的一幕,幽兰神色间多了些感激与敬服,扭头和九辰知会了一声,便客客气气的把离恨天请了进来。 拔毒时,九辰虽昏迷多,清醒少,可脑子却不傻,再加上幽兰相告,他也没办法装聋作家,便恭恭敬敬撩袍跪到离恨天跟前,拜行大礼:“离侠救护之恩,九辰没齿难忘,日后定涌泉以报。” 这恭敬而疏离的「离侠」二字,令离恨天胸口闷痛,一手扶起地上的少年,忙问:“可好些了?” 九辰坦然道:“毒已拔清,等曲族长再行几次针,内力方可恢复。” 离恨天点了点头,一时间,心中千头百绪,也不知该问些什么,才能消除他们师徒间那层隔阂和疏冷。 正对着窗户出神,忽听九辰道:“离侠一生所愿,就是让她死而复生么?” “她是你的母亲。” 离恨天忍不住道。九辰言语间的漠不关己,令他听得十分难受。 九辰嘴角挑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将这句话一揭而过,对着眼前黑漆漆一片,默了会儿,认真的问:“真的存在那种秘术吗?就像这拔毒之术一样。” “或者,离侠和楚王一样,也想利用凤神血脉去复活神女树?” 离恨天脸色唰的白了下去。 这时,一个紫衣小仆在阁外禀道:“宫中派了车马过来,说是要接小公子入宫养病。” ------------ 183.第 183 章 离恨天暗暗皱眉,楚王此举,是摆明了要把自己撇开, 好独自霸占着这个外孙。 见九辰和幽兰面上皆无喜色, 他先命那小仆退下,才正色道:“若你们不愿入宫,直接回绝便可,他不敢硬来。”语中隐带怒意, 显然对楚王极不满,连尊称都省了。 九辰却沉眸道:“我去。” 幽兰吃惊的望着他。 九辰坦然道:“躲得了初一, 躲不过十五, 与其这么拖延下去, 倒不如早些了断。再者, 他毕竟舍身救了我一命, 于情于理, 我都应去探望一下他。” 离恨天见他主意已定, 叹了口气,道:“既如此, 我同你们一起去。”那些宫门守卫, 他并不放在眼里。 “不可。”九辰断然摇头, 语气果决,默了默,沉声道:“你们都留在此地,我自己去。” 幽兰不料他将自己也撇了出来,又气又恼,争辩道:“西楚王宫危险重重,楚王又老谋深算,我岂能放心你一人前去?” 九辰握住她手,沉吟道:“正因如此,你才不能去。” 他语气异常认真,不像是敷衍之语。幽兰垂下眸子,渐渐了然。楚王还指望着凤神血脉实现自己的野心,无论如何都不敢拿九辰怎样,可她若去了,反而可能成为楚王要挟九辰的筹码,平添负累。 计较片刻,心中已有主意,便道:“你思虑的周全,我也不是胡搅蛮缠之人。不过,有件事,你须得听我的。” 说着,她从腰间取出三枚圆滚滚的弹丸,郑重塞到九辰掌中,道:“若遇危险,你立刻抛出这信号弹联络我们,切不可以卵击石、只身犯险。否则……否则我立刻发兵把剑北夺回去。” 九辰轻笑一声,握紧她冰凉的素手,郑重应下。 和幽兰交代完,踟蹰片刻,忽得一撩衣摆,跪到离恨天跟前,正色道:“待我回来,定竭尽所能助离侠达成心愿,这两日,阿幽就摆脱离侠照顾了。” 说完,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 离恨天喉结滚了滚,意识到他话中深意,略有黯然,依旧先扶他起来,才道:“你放心,我会保她无虞。” 楚王派来的车马甚是隆重,四匹不掺杂色的赤色骏马拉着一辆青盖马车,马车四壁绘满神女树演成的祥纹,在楚国,这是世子才能享受的出行规格。 离恨天负袖站在馆外,见到这副情景,不由皱眉,楚王如此不知收敛,于九辰而言,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九辰眼睛看不见,为让他提前做好筹谋,离恨天计较片刻,走过去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听到这马车规格,九辰果然拧了拧眉,唤来负责接送的一名老仆,道:“我不过一介庶民,乘坐这样的马车实在僭越,大人来时怕是数错了马匹罢。” 那老仆心中咯噔一下,这罪名他可不敢背,忙躬身笑道:“小殿下说笑了,这些都是王上吩咐下来的,奴才岂敢擅作主张。” 九辰道:“那必然是你听岔了。” “……” 老仆擦了擦冷汗,更大的一口锅砸下来,这是要折了他老命了。 幽兰适时的笑道:“我看这些都是最上等的赤血马,脚力极好,正巧这馆中的马年岁都有些大了,不如留给我跟离侠两匹如何?” 她有些无辜的看向九辰:“这个主,你可做的了?” 九辰不答,只把眼睛对着那老仆。 这少年的眼睛明明看不见,那老仆却觉得那两道目光跟刀子似的,一寸寸割着自己的肌肤,挣扎了会儿,他艰难的道:“王上吩咐,让我等唯小殿下之命是从,既然殿下有此意,那便……便给他们吧。” 他一挥手,立刻有宫中内侍解了两匹马下来,交给馆中的小仆。 九辰这才慢吞吞的登上了马车。 虽然只剩了两匹马,可这并不影响马车的观感,从北渚馆一路驶出,道路两旁争先恐后的涌出许多百姓,想要看一看传说中的凤神血脉究竟是何等人物,是否有九州公主当年遗采。等驶进楚王宫所在的凤舞道时,百姓们甚至激动的跪伏在地上,高呼“凤神归来!重振西楚!”云云。 九辰起初还暗笑楚王心机深沉,到了后来,隔窗听着那些百姓激动并涕泪交加的呼声,一股异样的情绪忽然涌上心头。听说,当年九州公主沉水而亡后,西楚百姓便冲破巫云两国边界,到汉水拜祭公主,感动天地。 他忽然有些明白,楚王为何对凤神血脉、对复活神女树有如此执念,一种可以激发百姓斗志的信仰,恐怕是每一个君王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吧。 宫门外,楚王不顾伤痛,亲自率领百官等候外孙的到来。 见马车缓缓驶来,百官以令尹为首,齐齐跪地高呼:“臣等恭迎小殿下归来。” 楚王满意的捋须,这些老顽固,关键时候还算识趣。 马车里,九辰暗暗拧眉,有些猜不透楚王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楚王吩咐身后的叔阳:“你去引辰儿下车。” 叔阳领命,走到马车前,竟是屈膝跪地,甘当人凳。 百官暗自唏嘘,这叔阳是楚王贴身近侍,地位超然,连世子见了都要礼让三分,如今竟甘当人凳,可见楚王对这位外孙的看重。又联想到昨夜楚王赐死在昭华寺出家为尼的楚王妃,并处决了凤仪殿一批优伶,百官隐隐嗅出一股危险的味道。 九辰并不知车前的人是叔阳,只当是普通的小仆,便镇定的踩着他肩膀下来了。 百官偷眼望去,见车中出来的少年一袭束袖蓝袍,眸如墨玉,眉似剑刻,俊美宛若天人,一举一动皆从容爽利,尤其那双眼睛,跟当年的九州公主何其相似。虽多多少少听说过关于这位巫国世子的传闻,此刻一见,亦不由眼睛一亮。只可惜,那双眼睛却盲了。 搞完这些虚礼,楚王便命人扶着九辰,跟他一道去御园的凉亭。 楚国四时如春,亭内暗香幽浮,凉风习习,正是喝茶小憩的好地方。 楚王拉着九辰嘘长问短,说了半晌话,九辰实在不知如何回应他这番热情,便问:“您的双腿可是有顽疾,为何要用轮椅代步?” “都是小事,不值一提。”楚王不在乎的摆手。 一旁的叔阳看得着急,忍不住道:“王上何苦瞒着小殿下呢?兴许,兴许……小殿下有办法治好王上的腿疾。” 这分明话里有话,九辰听得古怪,不由露出困惑之色。难怪此前从未听说过楚王西陵衍腿疾之事,以至于两次交手都未能识破他身份,莫非真有什么隐情? 叔阳沉痛道:“九州公主死后,神女枝又遭焚毁,灵气渐消,三年前,竟是有灵气消尽的征兆。王上为了护住神女树最后一丝灵气,不惜日日以趾血供奉神树,经年累月,王上的双足和双腿竟和神树一样枯竭了。” 九辰暗惊,不想此间还有这么一段纠葛,压住心绪问:“可有救治之法?” “当然有!”叔阳有些激动的看着九辰,谁知,刚说完这句话,便被楚王厉声打断:“好了,你下去吧,别总说这些扫兴的话。” “今天,就算王上砍了老奴的脑袋,老奴也要把话说完!”叔阳噗通在地,竟膝行至九辰跟前,道:“能救王上的,正是小殿下啊!” 九辰心中划过一丝疑窦,没吭声,且听他说下去。 果然,叔阳急切的道:“王上这两条腿,已和神女树的灵息连为一体,只要神木复活,王上双腿自可不治而愈。这天下间,能复活神木的,只有小殿下啊!” “够了!”楚王暴喝一声,再次打断叔阳。 叔阳又挣扎着呼道:“小殿下,您要救救王上啊!”才不甘心的站起来,恭立到楚王身后。 九辰暗暗冷笑,果然,刚入宫没半日,这好戏便要接连上演了。这么想着,嘴角不由微微翘起,只因微垂着头,旁人倒是看不见。 楚王见九辰默不吱声,立刻换了副慈爱的笑脸,握住他搁在膝上的一只手,安抚道:“吓着你了罢?这老家伙被我惯坏了,说话没个轻重,你只当他放了个屁,别放在心上。” 九辰特想嗤笑一声,腹诽道,若无你的授意,叔阳敢这么口无忌惮么?他说得起劲儿时,不见你开口阻止,等他说完关键的要点,你倒记得要打断了。 他现在几乎都要怀疑,昨夜楚王替他挡的那一刀,会不会也是精心设置好的一场戏。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他又有些耻于自己这份恶意的揣度,忽得,耳边传来叔阳的低呼声:“王上!” 紧接着,楚王嘶了一口气,似是忍着痛。 叔阳苦劝道:“医官都说了,这伤口太深,不能吹风。王上在九歌殿和小殿下叙话也是一样的,若想让小殿下品尝最新鲜的花茶,让宫人们摘下来送到殿里就是了。” “胡说!这花茶最讲究新鲜,就算离枝半刻,味道也不对。”楚王哼了声。 九辰沉眸听着,忽觉有些疲累,正欲把话摊开说,亭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内侍的声音响起:“王上,东西到了。” 东西? 九辰愈发困惑,便听楚王高兴的道:“快让孤看看。”便让叔阳掺着他从轮椅里站起来。 四名内侍鱼贯而入,每人手中皆捧着一个锦盒,打开盖子,一股白色冷气先冒了出来。锦盒里皆堆着小块的坚冰,而冰块中间,赫然是一双双鲜活的眼睛。 楚王一一扫过,皱眉道:“第一双太过秀气,第二双太过刚烈,第三双……勉强还凑活,第四双,那是女人的眼睛吧!” 掌事的内侍吓了一跳,忙苦着脸告罪:“王上息怒,实在不是老奴懒惰,而是……”他偷偷瞥了九辰一眼:“像小殿下这边眸如墨玉的漂亮眼睛,实在太难找了。” 九辰如遭雷击。 愣了好一会儿,他才难以置信的道:“你……挖了别人的眼睛?” 楚王不以为意的道:“能为寡人的外孙牺牲一双眼睛,是他们的荣幸。” 九辰剧烈一颤,五指紧紧攥着石案边缘,只觉如坠冰窟,周遭阴冷无比,令他胸口闷窒。 他咬紧牙关,艰难的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您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做出这么残暴不仁的事?” “残暴不仁?”楚王目光一缩,强压下怒火,哼道:“你小小年纪,从哪里学来这满口虚伪的仁义道德!定是离恨天那混蛋教的!” “呵。”九辰冷冷抿起嘴角:“他再混蛋,也不会像您这样草菅人命!就算一辈子都看不见,我也绝不会占据别人的眼睛!” “你――!”楚王猛地扬起手掌,叔阳吓了一跳,忙抱住他手臂道:“王上,小殿下这是心地善良,您消消火,此事需从长计议才是。” 许是气得撕裂了伤口,楚王闷哼一声,叔阳忙掺着他坐回轮椅中,见麻布下果然渗出血色,疾呼道:“快去传医官,王上伤口裂开了!” 九辰最终被安排在了子兰殿休息,直到入夜,楚王和叔阳都没有再出现。 简单吃了几口晚膳,却有内侍来报:世子殿下来了。 世子?那便是西陵韶华了。九辰对此人印象极深,计较片刻,便让内侍扶他出去迎客。 西陵韶华带了一大堆补品,一进殿,就热情的以甥舅相称,似乎完全忘记了他们在巫国闹得那些不愉快,并感慨道:“其实那时在伯乐马场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这双眼睛跟阿语生得极为相似。只是,那时碍于你的身份,没敢多想。” 九辰礼貌的笑了笑,没吭声。 “是舅舅失言了,不该提起这茬事。”意识到不该提眼睛的问题,他愧疚的望着对面的少年,道:“若是两年前就把你从巫国带回来,也不至于让你吃这么多苦。” 说着,他引袖拭了拭眼角泪痕。 “你也别怪你外公,当日你代替巫子彦去楚使驿馆验血,我们无意中发现你的身份,也极想带你回来。只是,当时形势太过复杂,若贸然带你回来,你也不一定愿意。没想到,这一耽搁,就是两年时间。” 见九辰脸色明显有些泛白,西陵韶华关切的道:“可是哪里不舒服?都怪舅舅,只顾自己说话,都忘了你还重伤未愈。” 九辰摇头,依旧没吭声。 西陵韶华又拉着他说了一番关切的话,才满口不舍的告辞离去。 九辰心中膈应,枯躺了一夜,第二日天色刚亮,便唤来一名内侍道:“我要见楚王,烦请带路。” ------------ 184.第 184 章 来到楚王所居的九歌殿,只听得杂乱的脚步声来回穿梭,像是宫人们在进进出出, 隐约透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 叔阳恰好从殿里出来,正叫住一个宫人, 低声嘱咐着什么, 抬头间见九辰过来,吃了一惊, 忙毕恭毕敬的走过来, 简单行过礼,道:“小殿下何时过来的?这些宫人不懂事, 竟也不知通禀。” 九辰只道刚刚过来, 便问:“我听殿外乱腾腾的, 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料, 叔阳竟哽咽道:“王上……王上他……”后面的话竟说不出来。 九辰暗暗皱眉,一时间有些分不清叔阳究竟是在演戏,还是楚王确实情况不大好。可听殿前这阵势, 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略一计较, 便道:“我不懂医术, 若有能襄助之处,你尽管直言。” 叔阳这才说出实情。原来,昨日楚王伤口裂开后,一受风,竟感染了御园里的某种花粉,以致伤口溃烂,高烧昏迷了一夜,现在都不见好。 “昨夜王上昏睡时,口中不停的唤着小殿下的名字,老奴本想派人去请小殿下过来,可王上忽然睁开眼,说小殿下还在病中,严厉警告老奴不许扰了小殿下休息,更不要把他病发的消息传出去。”叔阳红着眼睛,殷切的望着九辰道:“小殿下若能进殿陪陪王上,他老人家定然会非常开心,伤口定也能愈合的快些。” 九辰惊讶于此人脸皮之厚,那伤口愈合自有章程,岂会因为他进去说几句话就加快速度。不过,楚王这伤毕竟是因他而起,若此时坦露出不适宜的情绪,未免太不厚道,整了整衣袍,便让叔阳引路。 殿内倒比外面阴凉一些,宫人的脚步声也稳而不乱,十分有秩序。楚王躺在高榻上,面皮发红,眼皮浮肿,浑身忽冷忽热,显然还发着高烧,神识也有些昏聩。 医官们刚换完伤药,见叔阳带着九辰进来,便识趣的退下了。 “可是辰儿来了?”楚王半睁着眼皮,正由一名宫婢喂药,隐约瞧见一个少年身影朝自己走了过来,立刻激动的撑起身子,就要挣扎着下榻。 叔阳疾步过去扶住楚王,劝慰道:“小殿下是专门过来探望王上的,王上可要当心身子才是。” 楚王不理他,光着脚就要下床,急切的呼着:“辰儿快过来,让寡人瞧瞧。” 九辰暗吃一惊,昨日在御园中,楚王说话时还底气浑厚,语调高亢,十分有精气神儿,没想到,短短一夜,竟然虚弱至此,说句话便要喘上一阵。 他出神的功夫,叔阳已一把拽起他手臂,将他拽到楚王榻前。继而,楚王才肯侧身躺下,紧紧的牵起他一只手,放在宽厚的掌中慢慢抚摸,边喘边问:“辰儿,你可还在怪外公自作主张?” 九辰知他指的是昨日那场不愉快,心头虽还膈应,可对方这般凄惨模样,还是因救他受的伤,他无论如何也不好再说狠话,便乖顺的道:“我知道,您是一片好意。” 楚王似没料到眼前这桀骜的少年忽然转变了态度,怔了怔,欣慰的笑道:“你能明白外公这片苦心,外公、外公就是死也无憾了。” 因情绪有些激动,牵动肺腑,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猛咳。 叔阳大惊,急名宫人捧来痰盂,折腾了好一阵,楚王呼吸才渐渐匀称。自始至终,那只手掌,却一直紧紧的握着九辰手,不曾放开。 九辰莫名想起了故去的东阳侯,临终前,也是这样紧紧握着他的手,殷殷嘱托,咽气时都不肯松开。他心中有些失落,不由开口道:“您贵为一国之君,顺承天命,有上天庇护,定可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虽是宽慰之语,楚王双目却骤然焕发神采,喘了一阵,不无哀伤的道:“长命百岁又如何,身为一国之君,我不能像一个普通父亲一样爱护自己的女儿,以致她惨死他乡,如今,我的外孙又不认我……这定然是上苍对我的惩罚,这么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他呼吸再次急促起来,陡然用力攥紧九辰的手,眼中泪光乍现,满是期盼的道:“辰儿,你究竟何时才肯唤寡人一声「外公」啊?” 叔阳闻言恻然,噗通跪倒在九辰跟前,哽咽道:“小殿下,你就全了王上这个心愿吧。”言罢,以额触地,久久不起。 九辰手中渐渐冒出冷汗,耳边听着楚王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一时有些无所适从。楚王此刻神思昏聩,若一味拂逆他心意,保不齐他一口气喘不上来、被自己活活气死。说到底,在这楚王宫中,还得靠他庇护,计较片刻,咬了咬牙,便极低的唤了声:“外公。” 吐出这两字,他便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耻辱。 然后,他明显感觉到,攥着他手的那只宽厚手掌,陡然一僵,继而,传来楚王欢喜而哽咽的声音:“好孩子,外公听见了!” 叔阳看到,年迈的楚王,这一瞬,老泪横流,像个孩子一样开心的笑了起来。 九辰心中颇不是滋味。很早以前,他就听说楚王性情暴烈,包括楚世子西陵韶华在内的一干儿女,甚是惧怕这位老父,在他面前皆是唯唯诺诺,不敢亲近,也不敢有丝毫悖逆。只怕,这楚王也甚少享用过什么人伦之乐罢。其实他自己也没品位过这些乐趣,只不过忽然觉得眼前的老人有些可怜罢了。 有九辰日夜陪伴,楚王的伤势果然迅速好转,当夜午后便退了烧,到了第二日,已经能正常下榻行走了。 用完午膳,楚王命人推来轮椅,让九辰陪他去外面散了会儿步,回来时,叔阳神色凝重的进殿,在他耳边低语一阵,并呈上一封盖着巫国黑龙印的国书。 楚王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强装出一副好脸色,同九辰道:“这两日陪着外公,你也累了,先回子兰殿歇着,等晚膳时,外公再让人叫你。” 九辰自然能察觉到叔阳带来的消息,楚王不大愿意让自己听到,虽猜疑不定,也只顺着他的心意装傻,让人扶着他回子兰殿去了。 目送九辰走远了,楚王才接过那封国书,翻开览了一遍,气得直接摔到地上,大怒道:“他把辰儿害得双目失明,寡人还没找他麻烦,他倒好意思来找寡人要人?!” 说得义正言辞,怒不可遏,完全忘了这中间他自己也添了一把火。 叔阳担忧道:“听说,巫启给当日王上送庆帖的那些个大国小国,都送了这封国书,说王上强行掳劫其世子,若不放人,他便要出兵攻楚!”这明摆着是在打王上的脸! “攻楚?”楚王哼了声:“巫国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朝中混乱不堪,又与风国交恶,他有什么资本攻楚!” 叔阳道:“王上,这狗急了都会跳墙,巫国坐拥整个北方腹地,民众归心,底子殷实,如今巫启知晓了当年真相,定然心急如焚想接小殿下回去,若发起疯来,难保不会做出玉石俱焚之事。” 楚王又阴着脸哼了声,半晌,道:“去把那个巫子玉给寡人叫来。” 巫子玉已在驿馆焦灼的等了数日,听到楚王传召,立刻激动的换了身衣裳,并打赏了前来传令的内侍一大锭金子。 “王上,我已与淮国的国尉邵安取得联系,只要楚国肯借我兵马伐巫,一雪前耻,他便愿倾举国之兵相助。” 一进殿,巫子玉便迫不及待的回禀这两日的成果,并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呈给楚王。叔阳接过来,替楚王取出信纸,展开一看,落款果然是邵安。 楚王眼睛一眯:“寡人助你雪耻,于我楚国有何好处?你该知道,寡人向来看不惯淮国那股小家子气,就算遇到战事,也不愿与其产生纠缠。” 巫子玉忙谄媚的笑道:“子玉自然晓得王上龙威赫赫,不愿与淮王为伍。可这淮王最是贪利狡诈,若咱们不拉拢,他只怕会投靠巫启。到时,楚国受两面夹击,恐怕会吃那淮国的亏。再者,当年楚国不也曾与淮国联合伐云么,当年既能灭云,今日灭巫也不在话下。” 见楚王神色略有松动,巫子玉继续道:“子玉知道,王上一直有称霸九州的决心,待子玉杀掉巫启,报了大仇,坐上巫国王位,子玉愿向王上称臣纳贡,助王上一统九州。” 楚王目光一亮,又问:“到时,你如何同淮国交代?” 巫子玉暗喜,楚王这意思,便是有些心动了,立刻嘿嘿笑道:“不瞒王上,子玉和淮国的交易,是助淮国在巫的质子东方祜登上淮国王位,不涉国土之争。” 楚王这才微微点头,神色凝重的道:“你的意思,寡人明白了,只是,兵马粮草,需得花费些时日准备,你且回去,把讨伐巫启的檄文先写出来。” 巫子玉没料到楚王这么爽快的便答应了,又惊又喜,连磕了好几个头,才告辞离去。因心情太过激动,出殿的时候,险些被门槛绊倒。 待殿中安静下来,叔阳忍不住问楚王:“王上,老奴听闻,巫启待这巫子玉十分宠溺,没料到巫子玉竟如此狼子野心。此人性如豺狼,贪婪无度,王上真的要信他么?” 楚王笑道:“寡人正好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对抗巫启,由这巫子玉出头,再好不过。不过――”顿了顿,道:“待拿下巫国,寡人自会送他去该去的地方。” 傍晚,楚王果然让人去子兰殿叫了九辰过来,和他共用晚膳。 虽是晚膳,菜式也十分丰富,楚王不停的往九辰碗里夹东西,盯着他吃完,才满意的道:“你这个年纪,正是长个头的时候,可不能挑食。” 九辰默默扒拉了一口米饭,没吭声。 用完膳,楚王命人抬了两把藤椅到外面,和九辰一起半躺半靠在上面解闷消食。 闲说了两句往事,楚王忽问:“前几日,外公听照汐说,你想去护灵军驻地瞧瞧,顺便住上一段时间。” 关于这个问题,九辰已经打了很久的腹稿,只是碍于楚王伤势,才没提起。见楚王今夜主动提起,九辰自然不会放弃这个摊牌的绝佳机会,便道:“之前,您在驿馆立的毒誓,可还作数?” 楚王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本能的想耍赖不认,可在后辈面前,又自觉太失风度,颇不是滋味的道:“外公待你不好么?你是不愿留在楚国,还是担心外公利用你去对付巫启那混蛋?” 九辰轻挑起嘴角,坦然道:“您待我很好,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亲人待我这么好。只是,我自小性情凉薄,即使是至亲之人,也要和他明算账,以求互不相欠。若我当真身负凤神血脉,我愿意助您复活神木,以报答您救命之恩,但您当日立下的誓言,必须作数。” “无论何时,您都不能限制我的自由。” 默了默,九辰郑重的强调。 楚王总算是回过味儿了,敢情,他这外孙,今夜是有备而来,专门来和他摊牌谈条件的。他只当九辰心里还记挂着巫启,胸中越加憋闷,可转念一想,待神木复活,他兴兵灭了巫国,九辰就算记挂,也没地儿找巫启去,到时定会乖乖的留在他身边,心甘情愿的做楚国的世子。 如此一想,心头便舒畅许多,可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有些遗憾的道:“外公并非不守信义之人,既然你主意已定,外公允了你便是。明日,外公便让人安排车马,陪你一同去巫山。” ------------ 185.第 185 章 刚步入清华殿,桓冲便敏锐的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 巫王还未驾临, 群臣按文武分列两班, 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 交头接耳的议论着什么。 见桓冲进来,几个平时与他交好的文官立刻靠了过来,其中一人悄悄道:“右相听说了吗?世子殿下根本没有战死, 而是被楚王掳去了楚国,这西陵衍估计是要用凤神血脉复活神女树了!王上已经正式发了国书, 要求楚王归还殿下,否则, 就要兴兵攻楚。” “攻楚?”桓冲不动声色的问, 内心却已波涛汹涌。这些事, 他虽听到了一些风声, 却万万没料到, 巫王竟有兴兵攻楚的打算。 剑北一战,巫国虽然大获全胜, 却也死伤惨重,眼下刚得喘息之机。季剑已请旨驻守剑北,巩固西北边防,若再南下攻楚,且不说兵力粮草两项,除了国尉史岳,这朝中已无可用之将。 至于史岳,桓冲在心里暗暗摇头,虽然两家交好,可他实在难以昧着良心把“良将”一词按在他头上。单论匹夫之勇,他倒是武力惊人,否则也不会靠祖上荫庇一路爬到国尉的位置,至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便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另一文官道:“千真万确,这宫里都传遍了。而且,王上不止给楚国发了国书,除了风淮两国,连夜郎这种小国都收到了。王上这是要昭告天下,公开与楚王撕破脸啊。” “是啊是啊,王上的脾气,咱们又不是不知道。” 正议论的火热,忽有内侍高呼:“王上驾到――” 众臣迅速的按品阶各就各位,殿内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巫王眼圈乌青,看起来像是没睡好,在御座上坐下后,便以手支额,淡淡的道:“世子流落在外,孤苦无依,又遭楚王挟持。孤已决定御驾亲征,讨伐楚国,夺回世子,诸卿可有良将人选?” 群臣大惊,面面相觑,桓冲当先出列,在殿中跪落,急道:“王上,这万万不可!南征西楚路途遥远,王上龙体贵重,怎可以身涉险!” 桓冲一起头,那些依附于他的文臣亦纷纷出列,恳请巫王三思而后行。 巫王恍若未闻,目光始终飘向殿外,未在这些文臣身上停留一刻,揉了揉额角,依旧平静的叙述道:“孤主意已定,尔等不必多言。孤再问一遍,诸卿可有良将人选?” 他双目阴沉沉的,不大像是一时兴起。以桓冲为首的一干文臣怕再出言劝阻,会真的激怒巫王,便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桓冲心急如焚,悄悄瞥了眼武臣之首的史岳。史岳会意,整了整紫金官袍,正要出列,文臣队伍里,忽然步出一人,生生抢先了他半步在殿中立定,一撩袍,跪了下去。 史岳识得,此人名叫郦清,昔日南央最得意的门生,在乌殿供职,最喜欢跟在南央屁股后面劝谏巫王,纠察百官。南央辞官之后,此人已消停了很久,没想到今日又开始出风头了。 只见那郦清昂首挺胸,甚是耿介的道:“王上,臣认为伐楚之前,应先肃清朝中与西楚暗中勾结的内贼。” 无双道目光齐刷刷聚到了郦清身上,包括巫王。 “你所指的内贼是何人?”巫王眉峰微拧,揉了揉额角,语气依旧淡淡的。 郦清伸手一指史岳,目光如电:“就是他。” 史岳是个大老粗,立刻跳着脚骂道:“你、你个臭杂拌子,血口喷人!”骂完,几个箭步冲过去,挺拳便要揍郦清,幸而被几个武将拦住,才没揍成。 巫王眉峰拧得更紧,扫了眼郦清,声音多了丝冷沉:“可有证据?” 郦清不紧不慢的道:“启禀王上,史国尉曾纳了房小妾,命香云。这香云并非什么良家女儿,而是南市一家名为春香坊的花楼的花魁。而这春香坊,正是两年前被死士营捣毁的西楚据点之一啊。” “事发后,史国尉惊慌不已,第二日便连夜送这香云出城。可他不知道,这香云好不容易隐藏身份存活下来,岂肯轻易放手,便瞒着史国尉悄悄潜回沧溟,匿入别的花楼招揽生意、刺探情报。前两日,我府中一仆妇去南市裁布,不小心撞见了那香云,因去国尉府送过节礼,这才将那女子认了出来。臣一路追查,才知晓这香云竟是西楚暗探。” 早在听到“香云”两字时,史岳便出了一身冷汗,几乎站立不稳。 郦清一鼓作气,愤然道:“香云在国尉府时,史国尉不知透漏了多少重要情报给她,待发现其身份,国尉非但没将此女立刻上交廷尉府处置,反而私自放她出城,任她为非作歹,可见其是非不信,心中根本没有家国二字,这不是勾结外贼是什么?!” “你、你!”史岳气得浑身颤抖,偏还无言反驳,情急之下,像看救命稻草似的看向桓冲,急切道:“桓相,你须为我作证,我绝无与楚贼勾结,当初送香云出城,还是你给我出的主意啊!” 桓冲几乎要被他给气死,整了整衣冠,正色道:“国尉,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什么香云美云,本相可从未听说过。” 史岳再大老粗,也明白桓冲是想和他撇清关系,一怒之下,冷笑道:“桓相此刻倒会装清高了,当初拉拢我与你一起力举子彦公子为世子时,怎么不见桓相说什么话不能乱说。” 这次,群臣的目光,齐刷刷的从史岳身上移开,定在了桓冲身上。 当朝国尉和右相公开在朝堂上撕破脸,这等热闹,可不容易看到,一个个支棱起耳朵,等着后文。 又一文臣出列,颇不屑的望着桓冲,讥诮道:“没想到,右相竟公然结党营私,干预立储之事!”啐了一口,直接摔了手中笏板:“右相如此作为,实在有辱读书人声誉,刘某就算辞官,也绝不再与你共立一朝。” 众人一瞧,这人素来与郦清交好,也是南央的门生。 这不啻于一巴掌甩到了桓冲脸上,桓冲又羞又愤,心里暗暗把史岳祖宗八代问候了十几遍,忙叩首高呼:“王上,这是诬陷!臣绝没有做过此等有悖国法之事!” “我呸!” 这次,是史岳啐了一口,反正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桓冲既然耍无赖,他可要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无赖。 “桓冲,你敢摸着良心说,你从未做过有悖国法、陷害忠良之事吗?”史岳一抖眉毛:“当初,南相府荷花池里的那些云弩,究竟是谁藏进去的,你可比谁都清楚!” 桓冲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史岳冷笑一声,继续抖着眉毛道:“就是你――桓冲!因为嫉妒左相才能,才暗施毒计,派人抢了那些云弩,陷害南相!你府里的管家,就是证人,非要我将他拎到王上面前指证你么?” “你你你、你放屁!”桓冲急得从地上爬起来,抡起笏板便朝史岳打去。 “砰!”那笏板重重的落在史岳脑袋上,史岳的额角顿时鲜血直流。 桓冲也傻了,他料定了史岳会躲,才牟足了劲儿去打,没想到,史岳……竟然没有躲! 清华殿一下子炸开了锅,有人去拽桓冲,有人去安抚史岳,桓冲几乎要气得吐血,一把甩开这些愚蠢的同僚,痛心疾首的控诉:“他这是故意的!切勿被他蒙骗!” “够了!” 御座上,陡然传来一声呵斥,是巫王含怒的声音。 众臣吓得心肝一紧,忙各就各位站好,屏息凝神,不敢再发音。 巫王眼底堆积这浓浓的厌恶之色,令道:“将右相桓冲、国尉史岳拖下去,革职查办。” 史岳早知躲不过这一劫,能拉桓冲一块儿下水,反而觉得赚了。 桓冲目露惊恐,噗通跪倒在地,疾呼道:“王上,臣冤枉,都是这史岳血口喷人啊。” 巫王眉峰微拧,愈加厌恶的摆摆手,很快有禁卫进殿,把史岳和桓冲拖了下去。 伐楚之事未定,倒先折了两员重臣,实在是始料未及。众臣眼观鼻、鼻观心,愈发谨小慎微起来。 唯独郦清一脸慨然的道:“王上圣明!”又禀道:“王上,国不可一日无相,这朝中论清介耿直,莫如南相。当日,南相遭奸人所害,才心灰意冷,辞官回乡。臣以为,应当把南相请回来,主持朝政,重振朝纲!” “臣附议!” “臣附议!” 朝中官员,敬服南央为人的不在少数,此前因桓冲得势,才不得不暂时趋炎附之。如今桓冲一倒,便纷纷转变口风,开始为南央鸣不平。再加上南央与已故的东阳侯季礼素来交好,武将那边原本东阳侯的一些旧部也纷纷附议。 巫王目光一凝,不由忆起当日南央辞官,他和季礼出城相送、在亭中把酒言欢的场景。他似还想起来一些其他的事,心底忽涌出一股疲倦而又孤寂的意绪,半晌,终于开口道:“准奏。” 群臣立刻跪地齐呼:“王上英明。” 这一段插曲揭过,关于伐楚大将的人选,又摆在了众人面前。如果说文臣这边还有南央可寄托希望,武将这边,着实有些捉襟见肘了。 季礼已逝,新承爵的东阳侯季剑又驻扎在剑北保卫西北边境,文时候叛乱,煽动了不少威虎军中老将跟着倒霉,死士营和破虏营诸将又被派往漠北诸国,分驻各地,以守住好不容易得来的漠北土地。朝中剩下的,除了史岳这种有勇无谋的,便是些已提不起刀的老将和只会纸上谈兵的荫庇之辈。 武将们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纷纷羞愧的低下了头。 巫王意兴阑珊的扫过武臣那一列,知道也指望不上他们,从御座上起身,正欲宣布散朝,殿外,兀得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儿臣愿为先锋,助父王攻打楚国,接世子殿下回朝。” 在群臣惊讶的目光中,一道清瘦的人影,逆着日光,从殿外走了进来。白衣翩翩,风姿绝然,竟是失踪已久的子彦。 巫王墨眸一凝,倏然怔住。 子彦已在殿中撩袍跪落,眸光坦然清正:“儿臣与殿下七岁识于西苑,手足情深,骨血相连,虽有君臣之分,可殿下视儿臣为兄,儿臣亦视殿下为弟。母之罪,亦是儿臣之罪,儿臣不敢求得父王和殿下宽恕,只望父王能给儿臣一个机会,全手足之情。待伐楚归来,儿臣愿听凭父王处置!” 言罢,以额触地,久久不起。 这番话字字恳切,群臣俱是动容。再说当年之事,归根到底两个孩子又何其无辜,只可恨那巫后害人终害己,酿下如此恶果,当真是造孽! 在如此艰难的处境下,子彦敢坦坦荡荡的站出来,承担朝中的非议与异样目光,总算是个有担当的人。 御座上,巫王怔怔的望着殿中那个他付诸了全部心血、在过去很长很长时间里寄托了所有希望的少年,心底五味杂陈。 这一段时间,子彦在逃避他,他又何尝没有逃避子彦。他不敢去问子彦,他是不是一直都知道真相,并伙同巫后瞒了自己这么久,他更不敢深究子彦既不是凤神血脉,为何太祝令验血时从未发现异样。去西苑取血的一直都是徐暮,从徐暮在诏狱自杀的行为来推断,他应是被巫后收买了。 即便如此,西苑耳目众多,单凭徐暮一人不可能瞒天过海那么多年,除非……九辰甘心通过他往西苑送血,而子彦也配合他换血。 每当答案呼之欲出时,他立刻强迫自己把这个念头从脑中挥去,不去想这些事。 他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失败的父亲。 此刻,子彦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并请缨出战,他其实有些无措,有些发懵。事情似乎和他预想的不大一样…… 回到子兰殿,夜色已深。 九辰了无睡意,又不想惊动内侍,便循着记忆,扶着桌凳等物,慢慢摸到了殿门处。 几个值夜的小内侍正凑在一起唠嗑,嘴里似乎还嚼着什么坚果类的小食,嘎嘣作响。 “嘿嘿,我给你们看样好东西。”一个小内侍似得了宝贝,不掩得意,其余内侍立刻凑了过去,继而发出一声甚是夸张的惊呼。 九辰半只脚已经跨了出去,听到这动静,忽然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新鲜东西,竟令这些内侍如此反应,便收回脚,贴在门后听着。 “这够你在寰州买一套宅院、再娶房媳妇儿了罢!” “快让哥哥咬咬,看是不是真的。” 说话的内侍似真的咬了上去,片刻后,咧着嘴直呼痛,另一名内侍立刻打趣道:“这一看成色就是货真价实的金锭子,你傻啊往这上面啃。” 原来是金子,九辰顿觉了无趣味。正要移步,忽听一人问:“这么大锭的金子,你从哪儿得来的?” 得了金子的内侍嘿嘿笑了声,道:“是住在驿馆那位侯爷赏得。” “哪位侯爷这么大方?” “就是在巫国谋反不成,逃到咱们楚国的那个什么文时侯,叫、叫巫子玉的。” “他怎么跑到咱们楚国来了?” “听说是来找王上借兵,杀回巫国报仇的!今日午后王上还专门在九歌殿召见了他,多半是肯帮他复仇了。” 殿门后,九辰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双掌紧紧捏成拳头,越捏越紧,直至手背青筋暴涨。 ------------ 186.第 186 章 几个内侍说的正起劲儿,不料, “砰”得一声, 沉重的殿门被人从里面撞开了。 一抬眼, 便见一个黑袍少年, 笼着团疏朗月光,站在门口,神色淡淡的, 眉毛微微拧在一起。 这些内侍有从其他殿跑过来唠闲话的, 见状一溜烟的跑掉了,剩下的两个内侍避无可避, 吓得从地上站起来,硬着头皮唤了声“殿下”。 九辰笑了声,问:“你们方才谈论的,可是和我一起落难至此的表兄,文时侯巫子玉。” 两个内侍面面相觑, 不敢答话,后背已出了一层冷汗。 九辰知道他们定是受了楚王严令,才会如此,也不计较,只略一挑嘴角,道:“说起来,我也有好些时候没见过这位王兄了,颇是想念。你们替我给楚王传个话,就说我想去驿馆拜访一下文时侯,望他老人家允准。” 两个内侍再也把持不住,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用力的磕头,惊恐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王上严令不许奴才们在殿下面前提起文时侯之事,若被王上知晓,奴才们就再无活路了。” 九辰面不改色,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帮我往驿馆递一封信吧。” 得了楚王的承诺,巫子玉心花怒放,在寰州城找了间酒楼,一口气点了二十多道菜,酒足饭饱后,才精神振奋的回到驿馆。 自从巫子玉得了楚王召见,驿丞的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转变,日日“贵人”挂在嘴边,衣食住行都伺候的极为周到。 见巫子玉满面春风的回来,身上一股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驿丞如往常般殷勤的询问:“热水已经备好,贵人可要沐浴换身衣服?” 心情一好,今日这驿丞也看起来格外顺眼,赏了他一锭金子,摆摆手道:“抬到屋里就行,你且去歇着罢。” 驿丞千恩万谢,才躬身退下了。 进到所居的独院,巫子玉才觉得院里格外安静,跟着他逃亡而来的那些护卫也不见了踪迹。只当他们也跟自己一样,溜出去偷偷喝酒了,巫子玉也未作多想,便径直朝房间走去。 因喝多了酒,他腿脚有些虚软,上台阶的时候险些绊了一跤,暗暗骂了一声,等推开房门的一刹那,他浑身酒意登时散尽了。 月光倾泻满地,一个金衣男子,正背对着他,负手立在屋里。 巫子玉下意识的想跑,可脚却定在门前,怎么也挪不开。 连日奔波,巫商面上满是疲色,好不容易在千里之外的西楚寻到巫子玉下落,可一想到从护卫口中逼问出的那些话,一颗心便如被火灼。 “呵,你可是要抓我回去,关到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任巫启宰割?!” 背后,传来巫子玉颤抖而讥讽的声音。 巫商胸中一痛,这才转过身,把儿子细细打量一番,目中泪光闪动,道:“我不抓你,我会带你去过平静安稳的日子。” “平静安稳?”巫子玉扯了扯嘴角:“你是在做梦还是在说胡话。巫启不会放过我的,只有杀掉他,坐到那个位置上,我才有真正平静安稳的日子。” 睁大眼睛瞧着面前的金衣男子,忽然讥道:“还有你,你为什么要突然活过来?你为什么没死呢。你那么伟大,那么仁慈,此刻不应该守在巫启身边么,做这世上最忠诚的走狗么?为何要来找我这条丧家之犬?” “对不起……”除了这句话,巫商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你能不能别说这么多废话!”巫子玉忽得大吼一声,也不管巫商,摔门而去。 片刻后,有驿馆的仆从过来叩响了房门,见开门的人是个陌生的金衣男子,那小仆一愣。 巫商见那小仆手里握了封信,便道:“侯爷有事出去了,有事和我说便是。” 小仆见巫商语气随和,又大摇大摆的待在贵人的房间里,不疑有他,便把手里的信递了过去,恭敬道:“这是宫里头送来的,说是急信,还望大人务必转交到侯爷手里。” 巫商接过,送走那小仆,立刻关紧屋门,在案旁犹豫片刻,便移过来烛台,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粗略览过信上的内容,却是脸色一变。 凤仪殿,虽然遣散了伶人们,入夜之后,西陵韶华依旧习惯在水榭里温上一壶酒,浅斟低吟,消磨这略带着轻寒的春夜。 正喝得酒意微醺,忽有内侍来报:“殿下,住在子兰殿的小殿下来了。” 因楚王严令,宫中内侍皆不敢以“巫国世子”称呼九辰,改称“小殿下”,既不至于冒犯来了身为世子的西陵韶华,也合乎九辰的身份。 西陵韶华目光微闪,忙整衣起身,亲自迎了出去。 九辰来凤仪殿并非临时起意,他清楚的知道,那夜西陵韶华在子兰殿说的一席话,看似情真意切,说到底,不过是提醒自己楚王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即使对于凤神血脉,也只有利用而已。 九辰晒然,西陵韶华虽擅攻心之计,殊不知,他对楚王本就没抱期望,又岂会因此事自乱阵脚。不过,今日子兰殿外,那几名内侍肆无忌惮的谈论巫子玉,倒让九辰心中的警铃再次打响。若无人授意,谁敢公然违背楚王严令,在子兰殿外高声议论此事? 正想着,西陵韶华广袖白袍,快步从殿内出来了,声音一如既往的亲切热络:“辰儿快进来,怎么在大门外站着,以后再到舅舅这里不必通禀,想吃什么喝什么直接让奴才们去做。” 九辰实在跟他热络不起来,听他絮叨了两句,便客气的道:“深夜打扰,望殿下见谅。” 西陵韶华看起来极高兴:“这偌大的凤仪殿就我一人,正无聊的紧,倒巴不得你日日都来。”一把拽起那少年的手臂,大步往水榭走去。 早有内侍添了酒盏,九辰轻抿了一口,便道:“今日,我想和殿下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从凤仪殿回来,已近三更。 和西陵韶华谈得还算顺利,可这一夜,九辰又失眠了。 “神女树虽为神木,可一旦复活,以父王的野心,必将引发天下祸乱。” “这世上,最想摧毁神女树的,不是旁人,正是我的妹妹、你的母亲――阿语。” 末了,西陵韶华忽然说了这么两句。在九辰脑海中始终盘桓不去。 楚国的春夜,还是有些寒峭的。躺在榻上,他忽冷忽热,冷汗透衣,感觉好像是生了场大病似的。一直到天蒙蒙亮,这种难受劲儿都没能舒缓。 次日一早,在九歌殿用完早膳,楚王便命人收拾行囊,亲自送九辰去驻扎在巫山之上的威虎军驻地。 楚王宫巍峨宏伟的正门楼外,百官已列队恭候,六匹骏马拉着一辆奢华的青盖马车,停在正中空地上,百余名护灵军将士携弓带剑,手执旌旗,紧紧的护在马车两侧,军容肃穆。 宫门缓缓打开,楚王坐在轮椅里,眉目威严,精神矍铄。百官和将士们依次跪落,高升呼拜。楚王一笑,牵起身旁少年的手,在典雅悠扬的乐声中,登上马车。 百官们又是一阵叩拜赞颂。将士们则翻身上马,手中旌旗一展,簇拥着马车,朝寰州城外迤逦行去。 从宫门到城门口,沿途挤满百姓,纷纷跪在道路两旁,为楚王和凤神血脉送行。 几乎同时,巫商也离开驿馆,骑着匹快马,朝宫门方向奔去。手中,捏着昨夜仆从送来的那封信。 “明日辰时二刻,子兰殿扫洒以待,期与王兄尽释前嫌,共谋大事。子沂留。” 信纸上,只有寥寥一行字,却令巫商心潮翻涌,无法平静。 他离开巫国时,当年那件惊天真相刚刚被揭露,九辰已然“战死”在剑北。这一路奔袭,他并不知后面发生的曲折。因而,乍闻九辰尚在世的消息,他又惊又喜,可细思这封信的内容,他又忧虑重重。 九辰既然住在楚王宫中,多半楚王已知当年真相,那他在信中提到的“共谋大事”,又是指什么?难不成,这孩子也对阿启心生怨恨,和玉儿一样被楚王利用,要举兵攻打巫国? 他必须问清楚,极力阻止此事,不能让两个孩子身陷险境。 因而今日一大早,他便戴上面具,换上一身巫子玉常穿的紫色衣袍,赶来楚王宫,代替子玉和九辰见面。 宫门外,果然已有内侍在等候。 见文时侯今日戴了面具,虽有些奇怪,可这身衣袍确实是文时侯之物,便也没多做怀疑,引着巫商朝宫里行去。 毕竟,谁会闲着没事冒充一个落难至此的巫国侯爷。 昨夜负气而走,在花楼厮混了一夜,巫子玉早上才回到驿馆。 他不得不承认,在面对巫商时,虽有隔阂和怨恨,可他总是忍不住耍些小孩子脾气。 也许潜意识里,他还是认这个父亲的……?巫子玉自嘲一声,正头疼欲裂的想如何把巫商打发走,不让他怀了自己的好事,驿丞已如往常般迎了上来,不似往常热情,反而惊讶的问:“贵人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巫子玉听得云里雾里,也懒得跟他计较,含糊应了声,便举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屋内还亮着灯,这让巫子玉无端有些紧张,莫非,他一夜未眠,在等自己回来?深吸一口气,咬牙推开屋门,不由一愣。 屋里空荡荡的,并无一个人影。床上的衾被也叠的整整齐齐,没有动过的痕迹。 他……走了? 巫子玉心头无端有些失落,怔了半晌,眼角扫过衣架,又忽觉不对。他常穿的那件紫袍,好像没有了。 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安,他掉头奔出屋外,终于在耳房里找到了被点了穴捆在地上的一群护卫。 “他去了何处?”巫子玉揪起一个护卫的衣领,声音里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焦虑,以及担忧。 那护卫迅速心领神会:“王使穿着侯爷的衣袍,刚刚骑马出门了。” 巫子玉撇下那护卫,掉头去寻驿丞,驿丞听得更糊涂,只道:“像是往宫门方向去了。” ------------ 187.第 187 章 那内侍一路引着巫商到子兰殿长阶前,才躬身道:“小殿下已在殿中恭候,侯爷快请进。”引袖做了个请的姿势。 巫商回礼致谢, 便举步走上长阶。殿门前垂首站着两个内侍,似也得了嘱咐,见巫商过来,忙请他入殿。 虽是白日,子兰殿的殿门却紧闭着,轻扫一圈, 连窗户也都关得严严实实。巫商暗暗讶然,莫非, 九辰是生着病不能见风?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 他愈发迫不及待的朝殿门走去,待走到跟前,定了定脚步,平复了一下心绪,才缓缓推开了两扇沉重的殿门。 殿门一开, 晨起明媚的日光立刻争先恐后的倾泻而入,殿中浮尘一览无余。巫商四处一望,并不见九辰踪迹,也无内侍在内侍候,正欲询问,只听身后“砰”的一声,殿门被人从外面关闭,殿内瞬间暗了下来。 巫商暗呼不妙,陡然意识到可能落入了圈套,可转念一想,那信上的字迹,分明就是九辰所写。 莫非,这圈套就是九辰设下的,目的,就是要……针对子玉……! 他一颗心砰砰直跳,凝神细听殿内动静,急唤了声“殿下”,欲引出九辰,不料耳边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火苗窜动的声响,紧接着,鼻尖也传来浓烈的麻油味儿,扭头往两边一看,登时失色! 殿中不知何时已起了火,两边箱柜帐子皆被引燃,熊熊火光,以不可抵挡之势,迅速朝中央蔓延,滚滚浓烟,更是呛得人喘不过气。 这显然是一场精密设计的局,巫商既震惊又后怕,惊得是九辰竟要置巫子玉于死地,后怕的是幸而自己接到了那封信,代替子玉掉进了陷阱。否则,此刻葬身火海的就是子玉了。 他再不犹豫,纵身往殿门处掠去,这已是唯一的逃生通道。不出所料,殿门已被人从外面锁住,他攥住门闩晃了晃,殿门极结实,便双掌运力,欲破开殿门,正此时,殿顶突得跃下两道蒙面人,二话不说,挺剑便刺向他双掌。 巫商走得急,并未带兵器,闪避了一阵,运力逼开那两人,大火却已沿着墙角蔓延到殿门处,想来,是设局者在墙角也泼了油。 浓烟已熏得人睁不看眼,巫商逼开火势最旺的区域,踉跄往后退了几步,寻找其他出口。 子兰殿突然失火,很快惊动了周围的宫人们,内侍们纷纷涌过来,正欲组织救火,殿前却突然涌来许多护卫,直言有贼人闯入殿里,意图谋害殿下,将众人呵斥下去,并称奉世子命令,查明真相前,不许任何人再靠近。 巫子玉骑马狂奔至楚王宫宫门外时,恰看见宫中西南角燃起了冲天火光。他隐隐意识到什么,心神俱颤,直接从马上滚了下来,发疯一般朝宫门奔去。 此刻并无接引的内侍,宫门守卫见一人疯疯癫癫的冲了过来,大怒,立刻持枪将他驱赶了出去,巫子玉还欲再闯,却被后面赶来的一众护卫给死死拦下了。 巫子玉大哭大叫着挣扎,痛不欲生,护卫们连连告罪,却死活不放手。一人急中生智,劝道:“侯爷,起火的方向是西南方向,不如,咱们从西侧门闯,那里守卫也松懈些。” 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巫子玉陡然停止挣扎,慌忙爬上马,便驱马朝西侧门奔去。护卫们连忙跟了上去。 绕到西侧门处,守卫果然比正门少了大半,巫子玉正欲纵马硬闯,护卫忽指着半空道:“侯爷快看!” 巫子玉癫狂之中,仰头一看,一道带着火光的人影,从浓烟中掠出,几个纵跃,便逃到了西侧宫墙上。密密麻麻的冷箭,隔空朝他扫来,那人一挥袖,挡过一波,敏捷的跃下宫墙,正是巫商。 就地一滚,扑灭身后的火苗,巫商便看到了纵马而来的巫子玉。巫子玉也正呆呆的望着他,发髻凌乱,衣袍上满是灰尘,眼睛里尚蓄着水泽,显然是急急赶来的。 恍然意识到什么,巫商会心而笑,脸上的面具应声而落,便见对面巫子玉也跟着笑了,眼中吧嗒吧嗒流出了泪水。 “快追!切勿放贼子离去!” 喊杀声从西侧门传来,紧接着,是令人心惊的追赶声和兵戈摩擦声。 护卫们唰唰抽出长刀,驱马并做一排,挡在巫子玉和巫商前面,很快和那些凶悍的楚兵缠斗在一起。 楚兵数量近百,且有弓|弩手打头阵,十几名护卫很快抵挡不住,不断有人被斩落马下,巫子玉□□之马也跟着受了惊,嘶鸣颠簸不已。巫子玉露出慌色,下意识的伸出手,想拉巫商上来,和他共乘一骑趁乱逃走。 巫商依旧笑望着巫子玉,却没伸出自己的手。 这张脸明明离自己很近,却又仿佛很远,巫子玉愣住,忽生出一股怪异感,连带着呼吸也急促了起来,眼看着那些楚兵的箭雨已激射而来,欲再次催促巫商上马,座下马却骤然嘶吼一声,不受控制得扬蹄狂奔了起来。 巫商不知何时捡了只箭矢,没入了马股。 记忆中那张熟悉的脸,一闪而过,迅速后移,离视线越来越远。巫子玉险些被颠下马,急握住缰绳,扭头看去,巫商依旧笑看着自己,无数箭矢,朝他后背射去,他却岿然不动,不躲不闪。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声,响彻天际,巫子玉松开缰绳,滚落马下,跌跌撞撞的朝巫商爬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而那个方向,巫商已万箭穿心,倒在血泊中。 两名护卫及时追了上来,忍着悲痛,挟起巫子玉便逃窜而去。 一切归于平静后,西陵韶华分开众人,缓缓步出,扫了眼气绝而亡的巫商,先是讶然,而后叹道:“天意如此!” 巫山位于寰州城外西二十里,马车行了一日一夜,于次日清晨抵达了巫山脚下。 照汐已带着青岚和一队灵士在山脚下等候。 山道艰险,马车不便上去,照汐便命人牵来两匹上等的赤血马,依次扶楚王和九辰弃车登马,由灵士们左右护着,往山顶的威虎军驻地行去。 听闻楚王携九州公主血脉到来,整个护灵军都沸腾了起来,天还没亮,三千余名灵士便自觉的集结在巫山之巅,眼巴巴的等候着他们传说中的少主人。 红日跃出山头时,金色光芒照耀巫山之巅,沐浴着山间的一草一木,楚王坐在轮椅中,迎着朝阳出现在众人视线里,衣袍滚边之上,细碎光芒跃跃跳动。 一个长身玉立的黑袍少年,紧随在他身侧,俊美无俦,宛若天神,尤其那双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黑眸,比九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多少年以前,那个令整个护灵军折服的红衣少女,他们楚国最尊贵的公主,也生着这样一双明眸。一嗔一笑,深深的印在了这些军人的骨血之中。 楚史载:九州公主乃百世难出之奇女子,容华明艳,聪慧无双,既极尽峨眉之窈窕风姿,又有男儿之气魄胆识,能闭目射雁,箭术尤为称绝。当是时,外敌环饲,蛮夷欲乱,公主以巫山为基,建灵军,造云弩,培死士,独当一面,令蛮夷臣服,九州不敢轻楚,是封“九州公主”。 即使年轻一代的灵士无缘目睹当年九州公主的风采,也从老一代的灵士充满仰慕和怀念的眼神中、种种传奇事迹中受到了深深的感染。久而久之,他们便也仿佛经历过那个动荡而又充满热血的年代一般。 此情此景,再见九州公主血脉,灵士们俱是动容,胸中热血激荡,血脉焚烧,几欲落泪。恰好几声雁鸣划过长空,众人抬头一看,两只大雁比翼而飞,正在湛蓝的天空盘旋流连。 照汐痴望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立刻命人取来那张尘封已久的青木弓,恭敬递到九辰面前,声音铿锵:“请殿下射雁,鼓舞三千灵士士气!” “请殿下射雁!”“请殿下射雁!” “射雁!射雁!射雁!” 三千灵士热血激荡的声音响彻巫山,不少年长的灵士目中都流出热泪。 自双目失明之后,九辰再也没有摸过弓箭。悄悄抚摸着弓身暗纹,一股熟悉的力量雷电般传遍全身,和着漫山遍野震耳欲聋的呼声,令他周身沉寂已久的热血也跟着沸腾了起来。 楚王在一旁鼓励道:“不要怕,这是你母亲用过的弓,她会给你力量。” 虽然看不见,九辰还是下意识的闭上了双目,摒弃杂绪,集中心神,然后,弯弓搭箭,缓缓举起了手中弓箭。 灵士们瞬间安静下来,屏息盯着那少年和他手中的弓箭。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箭如流矢,离弦而出,以星火之势朝湛蓝长空掠去。 须臾,空中传来几声哀鸣,照汐抬头,眯眼一看,两只大雁,竟被一箭穿在一起,直直坠落下来。 风声猎猎,巫山之巅一片死寂,继而,爆发出一阵阵血脉偾张的喝彩声。三千灵士齐齐跪落,高呼:“凤神归来!这力量温柔至极” 九辰紧紧攥着青木弓身,直至指节泛白,才觉堵在心口的那股莫名悲伤渐渐散去。楚王似乎在高兴的和他说着什么,他却一句都听不见。 待耳边风声散尽,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哑:“我想摸一摸,那棵神女树究竟长什么样子。” ------------ 188.第 188 章 据传,神女树生于巫山之阳,枝叶交错, 蔓延数十里,荫蔽半座巫山。 十八年前,巫山南面忽然燃起冲天火光,浓烟滚滚,数日不灭。神女树枝蔓皆被焚毁,只留了被烧焦的一段十人合抱的主干和虬结缠绕埋于岩下的根部。 楚王为保住神木最后一丝灵息, 不仅动用人力物力,引淇水入山, 滋养神木, 并派护灵军日夜看守,并禁绝巫山一切通道,严禁百姓入山。起初这番努力确实有些效果,烧焦的主干上甚至萌发过一根小小的绿芽,虽然三日后就夭折了。楚王却备受鼓舞, 愈加用心呵护,却不料经年累月的烈日骤雨侵蚀下,山中岩石风化磨损,原本埋于地底的神木根部,竟渐渐显露在地面之上。 终于,三年前,神女树根部开始枯萎紧缩,隐有灵气散尽的征兆,那截黑焦的主干上也开始崩开一道道裂纹。楚王不甘,求告宗庙后,不惜以趾血供奉,历时一年,神木终于停止萎缩开裂,而楚王则废了一双腿脚。按守护神树的巫师所言,这法子最多能维系两载,待神木再次开裂,必须以凤神之血滋养,神树方有复活之望,否则,便会彻底断绝灵气枯死。 两载时光转眼将至,楚王抵达巫山的当夜,巫师便悄悄来报,神树的树干上,再次出现了极细小的裂纹,并有日益扩大的趋势。 楚王挥退巫师,在帐中默坐半晌,问叔阳:“辰儿呢?” 叔阳禀道:“曲统领和小郡王带殿下去看神树了。” 神女树被烧毁后,巫山阳面从山顶至半山腰处,皆沦为焦土。许是失了灵气滋养,这十多年来,这面山体竟是寸草不生,走兽不行,入目皆是荒草石砾,十分凄凉。 许是那段记忆太过惨烈,而心中执念又深,照汐无事时,便会亲自守在神木旁,或面南远望,或浅酌一壶。他甚至比楚王更渴望着枯枝复绿、神树复活的那一日,这种渴望如种子一样,在他心底生根发芽,并迅速长成了参天大树,恨不能破膛而出。 多少年前,他仰之慕之、敬若神明的那个女子,便是风姿绰约的站在蔓延百里的神木下,如这般眺望远方,仿佛那远方有属于她的希冀和梦想。 如果,当初他战胜内心的懦弱逃避,亲自送她出嫁,后来的种种不幸,也许便不会发生。 照汐立在远处,失神的望着夕阳下独立在山崖边的少年背影,看他袍角随风猎猎飞舞,渐渐与落日血红色的光芒融为一体。 青岚无聊的坐在地上,口中习惯性叼着根稻草,捡着石子练习从九辰那儿学的几套阵法。推演完一套,轻抬眼角,见九辰依旧木雕一般站在那儿,紧抿嘴角望着远方,不由奇怪,这家伙眼睛分明看不见,究竟能看到个啥。 这时,照汐抬步走了过来。 青岚一吓,一骨碌从地上跳了起来,老实的站好,便听照汐满脸谈笑的道:“傍晚风大,不如属下送殿下回大帐休息?” 青岚深表赞同。 九辰转过身,神色如常,眸光不惊,只唇角抿的更紧了。 “我想再摸一摸那棵树。”他道。 方才刚摸到那粗粝焦黑的树干时,便如触摸到那张青木弓一样,他心头无端涌起一股浓烈的悲伤,很难受,堵得他血脉激荡,几乎喘不过气来。 所以,他站在风口最大的山崖上,迎风而立,试图消解胸中这股意绪。 照汐应下,正欲伸手相扶,却见那少年已循着记忆自己走了过去。这处山崖凹凸不平,堆满嶙峋怪石,九辰却如履平地,只脚步略迟缓。 夕阳映照下,原本焦黑的神女树树干上亦镀了一层异样光华,几枝彻底枯败的枝干,挂满碎金,在风中簌簌摇摆。同方才不同,靠近树干十步之内时,九辰便清晰的感受到,浑身血液都不受控制的翻涌冲撞起来,一股无形的诡谲力量,以神木为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吸着他往内走。越是靠近,这股力量越是难以阻挡。 靠近五步之内时,他额上渐渐冒出热汗,背上如负千钧重物,脚底也如同粘了胶一般,和那股力量对抗着,像是被困在沙漠里的旅人。 九辰吃力的拖着双足,继续朝前走去。 “一、二、三……五” 他在心里默默数着步子,然后慢慢的伸出左手,覆到焦黑粗粝的树干上,仔细摩挲着印在掌心的树木纹理和一道细小裂纹。 后背一轻,那股巨力骤然消失,耳边复传来呜呜的风声。而一丝丝轻柔舒缓的暖流,则渐渐由树干裂缝传入掌心,再有掌心传递到他全身。 这力量温柔至极,仿佛三月的春风,又仿佛母亲的手掌,轻轻抚摸着他疲惫至极的身心,隔绝了一切纷扰和喧嚣。九辰不由想起,在巫王宫,他数次在死亡边缘挣扎时,溺入温暖的水里,那种回归母体的安宁。 这段时日,他始终未将血脉之事真正放在心上,对楚王常在他耳边念叨的生母也没有明晰的概念,甚至下意识的不去想这些事。 因血脉而宠爱或厌恶一个人,是何等的可笑可悲。他的父王如此,离恨天如此,楚王亦如此,以至于他对那位沉水而亡的生母本能的产生了抵触。 他始终无法释怀,若他日他们发现真相并非如此,真正的凤神血脉又另有他人,今日种种,岂非又是场闹剧。 可血脉的力量的确是强大的。 这一刻,感受着从神木传来的丝丝力量,他第一次有些相信,他的身世……也许真的如楚王所说…… 长到这么大,他向来把自己伪装的无坚不摧,可这一刻,那层坚硬的外壳不受控制的分崩离析,碎裂剥落,展露出内里血淋淋的伤痕,渐渐地,有滚烫的液体,从干涩的眼眶中流出,坠入脚底荒草之中。 照汐见九辰单掌覆在焦黑的树干上,宛若石雕,一动不动,落日余晖下,仿佛和那株干枯的神女树融为了一体,唯紧闭的双眸中,一滴晶莹的液体,从两层长长的羽睫间溢出,滚落。那少年的腕间,青木图腾不知何时已亮了起来,正散发着淡青色光华。 一时牵动往事,胸中剧痛。等再一看,九辰已收回手,转身,若无其事的道:“劳烦曲统领送我回帐。” 当夜,楚王便在军中设宴,款待诸将,并正式把诸将一一引荐给九辰。众灵将见那少年垂眸坐于楚王下首,虽双目失明,谈吐间却进退有度,冷静自持,颇有九州公主当年遗采,无不慨叹。酒兴酣处,便纷纷举杯涌到九辰案前,向他敬酒,有些老将说起往事,甚至热泪盈眶,情难自禁。 九辰本不欲和护灵军有过多牵扯,可楚王特意搞了这一出,他也不好当众拂他面子,便也不推拒,皆一饮而尽。诸将见这位小殿下如此给面子,无不欢喜。 他酒量向来好,即使灌了一肚子烈酒,亦面不改色,并无多少醉意,反而撂倒了许多酒量浅的灵士。 因心情愉悦,楚王也多吃了几杯酒,宴会散时,便微微有些醉意。叔阳本欲推着楚王回大帐休息,楚王却紧紧握着九辰的手,声声唤着“辰儿”,就是不肯放开。 九辰颇是无奈,当夜便让楚王宿到了他帐中,在床前一直陪着。楚王睡得并不安稳,夜间倒是被噩梦惊醒了数次,或突然痛呼“女儿,女儿……”或陡然睁开双目,似被扼喉一般,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 无论哪种,总是紧紧攥着九辰的手,仿佛能给他征服那些噩梦的力量。 自从白日里和神女树之间发生了那种怪异的感应,九辰倒第一次开始认真的打量楚王。如果,这个表面上不可一世、却夜夜被噩梦缠身的楚王,真的是他血脉相连的外公,那他也着实是个可怜的人。 也不知,他当年到底做了何等愧事,才会深陷梦魇,难以自拔。 如此想着,便反握住了楚王的手掌,楚王似有所觉,竟安稳的睡到了天亮。 次日一早,寰州便发来密信,传信人为凤仪殿信使。 信中,西陵韶华称昨日辰时二刻有贼子潜入子兰殿,恐欲谋害凤神血脉,没料到贼子失手打翻烛台,导致殿中失火,贼子虽顽愚抵抗侥幸逃脱,终是被及时赶来的护卫射杀于西侧门外。 楚王看得大怒,当时就摔了信,叱骂一痛,命信使传话,将贼子枭首示众,挂到寰州城城门楼上。 处置完,又是一阵后怕,忙拉着九辰安慰道:“放心,有外公在,谁也休想动你一根毫毛。” 九辰眸子微动,道:“他们想害我,无非是怕我助外公复活神木,重振西楚国威,挡了他们的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与其在这些宵小身上浪费时间,倒不如尽快复活神木。只要神木复活,他们自顾不暇,便也没心思找我麻烦了。” 楚王目光剧烈颤动着:“你、你方才唤我什么?” 除了那日在九歌殿逼他唤了声“外公”,这么久以来,眼前这少年还是第一次主动改口。 九辰轻扬了扬嘴角,忽得撩袍跪落,正色道:“我愿助外公复活神女树,完成先母遗愿,还望您尽快安排此事。” ------------ 189.第 189 章 楚国凤璋四十九年冬,寰州城依旧暖日融融,和煦如春日。午后,日头移于西南方向, 百姓们午觉醒来, 如往常一般扛起锄头,结伴下地耕作。酒肆商铺亦热闹如昔,街上行人如云, 数十辆马车皆拥堵在最受欢迎的玉器店前, 店家点头哈腰迎来送往, 殷切的向迎着日头出行的贵妇们介绍最新的珠宝首饰。 这本是极平常的一个午后。然而, 谁也没料到, 在农夫们在田地里干得热火朝天、妇人们在家编织正忙时,西楚大地突然剧烈的震动起来, 顷刻间, 乌云滚滚席卷而来,遮天蔽日,吞金吐墨, 天地间昏惨惨再无一丝亮色。 继而, 狂风骤起,碗口粗的柳树在风中癫狂摇摆,倏地拔地而起,飞撞到房屋之上,把屋舍砸出一道大口子。远方闷雷滚滚而来,仿佛暴怒咆哮的饕餮,张着血盆大口逡巡在如同暗夜般的长空之上,寻找着猎物。 天生异象,必有灾祸将至。轻则覆巢,重则覆国。 人们震惊的仰望着黑压压的天际,仓皇奔走,因辨不出灾祸的来源和逃生的方向,反而撞在一起,互相踩压撕扯。一个妇人怀中的乳儿被撞落在地,啼哭不止,妇人大惊,发疯了一般往乳儿所在之处挤去,短短两步路,因人流的阻隔,反而越来越远。人们都只顾逃命,根本无人会理会这样一个哀哀大哭的妇人。眼见着一少女被人流挤倒,就要压向那乳儿,妇人绝望的尖叫一声,昏倒之际,眼前青影一晃,一青衣剑客从天而降,一手扶住那少女,一手捞起来地上的婴儿。 少女睁大眼睛望着剑客,面上倏地腾起两团云霞,忽觉腰上一松,原来那剑客已放下她,转身将乳儿递给了那哭惨了的妇人。妇人紧紧怀抱乳儿,如获重生,对剑客感激涕零,欲要下拜,却被剑客止住。妇人又再三道谢,才抱着婴儿随人流涌去。 一道闪电劈过天际,昏惨惨的天际霎时亮如白昼,只这赤红闪电仿佛就罩在人们头顶,令人毛骨悚然。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落下,倾盆暴雨,终是来临。 离恨天不敢再耽搁,忧心忡忡的凝望着遥远天际,青袖一挥,提起内力便朝城外飞掠而去。 巫山之上,楚王独坐在风雨飘摇的大帐中,双腿不断传来一阵猛似一阵的抽搐,又一道赤电劈下天际,他再也承受不住,弯腰闷哼一声,剧烈抽搐的双腿似要被搅碎骨头般,以他肉眼可见的方式暴起根根青色血管,又骤然缩成一团皱巴巴的形态。 “王上!” 叔阳掀帐进来,淋得浑身湿透,每走一步,都留下一滩水渍。冲过去,一把扶住歪倒在轮椅中的楚王,急问:“王上安好?” 楚王又闷哼一声,强忍着痛苦抬起头,心如被火燎,抓着叔阳手臂问:“辰儿如何?神女树如何?” 叔阳跪禀道:“有大巫师作法,三千灵士护阵,小殿下定可安然无虞的复活神木。王上的腿,不就有反应了么?” “但愿,上天不负寡人之愿。” 楚王一字一顿的道,目中隐隐露出兴奋的光芒。 暴雨倾盆,雨水冲刷着每一个灵士的身影。此刻,灵士们列为四个扇形队伍,并合成一个圆形,肃穆的立在雨中,宛若石雕,以最忠诚的赤血忠心,守护着屹立在雨中的神女树和那个他们敬之畏之的少年,亦是,他们誓要以性命守护的九州公主唯一血脉。 青岚也以一个普通的灵士,站在队伍中,腰杆笔直,身穿下灵士的武服,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神女树下的一个大坑。 坑里放置着一个水晶冰棺,此刻,九辰就躺在冰棺中,割腕放血,直至鲜血流满冰棺底部。而他的左手手腕,青木图腾的光芒前所未有的炽亮,碧枝灼灼,栩栩如生,一根根青丝浮在他左臂上,并沿着左臂爬上去,一路蔓延到颈部,甚至面部。 神木之下,大巫师披头散发,摇着手中一对金色铃铛,口中念着无人能听懂的咒语。忽得,大巫师眼珠子一翻,似看到了极震慑他的东西,扑跪在地,对着那个大坑叩拜不止。随着他动作,冰棺里的血急速蒸腾,化作一团团血雾,溢出冰棺,粘附在神女树几近干枯的虬结在一起的根部之上。 从图腾中生出的根根青丝,也蔓延至九辰全身,将已经陷入昏迷的少年紧紧包裹起来,结成蚕蛹一样的巢穴。 越来越多的血雾从冰棺里散出,渐渐将那截烧成焦黑的神女树树干也笼罩起来。似是寻找家园的精灵,血雾绕着树干徘徊一圈,便试探着钻进树干裂出的缝隙里,那缝隙里似乎有甘甜的蜜水,雾气越钻越深,很快便融于神木之中。 大巫师复站起来癫狂起舞,振臂摇铃,神女树树干的缝隙里,慢慢地,竟流出血一样的液体,似离人之泪。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不知谁起了一句,三千灵士,齐齐唱起了忧思渺渺的《山鬼》,军人低沉慷慨的嗓音穿透雨幕雷电,回荡在巫山之上,激人热血,荡人魂魄。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大巫师虔诚的张开双臂,拥天地入怀,泣血高呼,一声声,振聋发聩。 四道赤电分别从东南西北四方劈下,远方隐隐传来山体崩塌之音,倏地,又一道更猛烈的青色雷电,竟是冲着神女树劈了下来。 青色光芒如月光倒泻,逼得人睁不开眼,灵士们依旧唱着激昂的歌声,冰棺内,青色木丝缠完最后一圈,织成了完整的人形蚕蛹。雷电刺激着耳膜,风声雨声皆消匿不见。 待一切声音真正的归于沉寂,照汐仰头望去,只见乌云散尽,暖阳重现,一缕缕五彩光芒穿过洁白云层照射到大地之上,熨帖着每一处被风雨侵蚀的土地,每一颗被风雨摧折的草木。 神女树下,已无大巫师踪迹,只有一具被雷电劈焦的尸体。 “发芽了!神树发芽了!” 一名上灵士惊喜的呼喊道。 众人一震,齐齐望去,果然焦黑的树干上,无数嫩绿的绿芽,从缝隙里冒了出来,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生蔓,枝枝交缠,有的依附在树干上,有的向四周蔓延而去。 一滴晶莹清澈的露珠,从碧叶上滴落,折射出五彩光华。 时隔十八年,枯木逢春,神女树终于复活。 照汐的眼眶不知不觉,已然湿透,胸中酸胀无以复加,却又生出另一股坚定信念。 公主,你说过,神女树发出新芽时,一定要回巫山折一枝新枝,佩于腰间,日日呵护。 如今新芽已发,你芳魂又归于何处? 汐必当带领护灵军,倾余生之力,替公主守护神木。 楚王已然能够站立,他迈着有些生疏的步子,一路从大帐奔来,分开众人,冲到神木跟前,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张臂紧紧搂着满树碧枝,状似癫狂。 许久,他才忽想起一事,仓皇四顾,问道:“辰儿呢?” 因神女树复活而引发的异象,不仅引得西楚大地一片震荡,九州各国也为之震动。各国甚至纷纷派出使者,悄悄去西楚边境打探情况。 三日前,巫王在北城楼点兵阅将,歃血为誓,领五万威虎军,正式发兵西楚。 从沧溟南下,一路急行军,昼夜不歇,过七城三水,眼看着便要抵达昔日云国边境,遥遥见西南极远处天际乌黑一片,雷电翻滚,诡异的厉害,忙命探子前去打探。 探子去了一日方归,言楚王在巫山设灵阵,利用凤神血脉复活神木,因而引得天生异象。 巫王闻言惊惧至极,胸口气血一滞,险些栽落马下,幸而随驾而来的晏婴及时扶住,才稳住了身形。 之后,巫王更加催命加急行军。不料,行至汉水外二十里地时,探子又报,两日前,沉寂多年的汉水水位突然暴涨,隆冬之月,江上夭黛也怪异的开出花朵。百姓避之不及,已纷纷举家搬迁到附近山中居住。 江水决堤,冲毁了大桥,过江的唯一通道已被阻绝。 巫王虽心急如焚,也只能暂停行军,择高地安营扎寨,亲自带了队人马,去前方查探情况。 ------------ 190.第 190 章 巫王刚策马走了十来里, 后面忽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因天色渐晚,看不清道路和人影, 随行将士齐刷刷抽出刀剑, 将巫王护在中间, 大声喝道:“来者何人?” 晏婴最是眼尖, 忙道:“王上, 好像是子彦公子。” 巫王定睛细看,果然昏暗的暮色中,一道白影若隐若现,正朝这边疾驰而来,不由沉脸:“谁准他擅自随军的?!当真是胆大包天。” 那日, 子彦虽在清华殿当着百官的面主动请缨, 可他最终还是驳回了他的请求, 命他留在宫中养伤。没想到,子彦竟罔顾他的命令, 一路尾随至此。 顷刻间, 子彦已策马奔至。 将士们虽不大认得子彦, 可见那少年翻身下马,对着巫王跪了下去, 口唤“父王”, 便也猜出大概,这才敢收起刀兵。 “父王, 前路凶险, 不如让儿臣去吧。”子彦顿首道。 巫王调转马头, 目光复杂的掠过伏跪在地上的白衣少年,他耗费大半生心血教养出来的孩子,半晌,冷着脸道:“你可知,擅自随军,公然违背军令,该当何罪?” 子彦抬起头,目光恳切,平静道:“身为兄长,儿臣亏欠殿下太多,若再不为他做些什么,儿臣这一辈子都于心难安。儿臣罪孽深重,往日凭恃父王的宠爱,犯下无数错事,早不敢求父王宽恕,只求父王给儿臣一个做兄长的机会。只要能顺利救回殿下,儿臣任凭父王处置。” 说完,又是深深一拜。 略带潮湿气息的夜风穿林而过,拂动着每一个人的衣角。巫王神色越发冷凝,道:“孤说过,只有人为那些罪孽付出代价,与你无关。” 顿了顿,又道:“你体内的夭黛余毒未解,且回帐中好生休息。若此行顺利,孤会带着薜荔回来。” 说罢,便一抖缰绳,带领众将疾驰而去。 待马蹄声彻底消失在耳边,子彦才慢慢抬起头,目光异常平静的望着已缩成黑点的一列人马,痛苦的闭上双目。 今日种种,皆是过去十八年他亲手种下的恶果。虽然那始作俑者,是他的生母,可若是那一年,他没有设计将九辰骗入西苑,也许,那个骄傲的小少年,往后的岁月,也不会过得那般辛苦。 他不该给了他希望,以一个哥哥的身份与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又在他最需要支持和帮助的时候,将他一把推开。 这段时间,也许是受体内余毒的影响,他总是梦魇缠身,夜夜不得安宁。梦里的情景,总是大雪纷飞,那个少年只穿着间单薄的黑袍,不顾宫人们的指点议论,卸去一身的骄傲与尊严,伏跪在玉珪殿前结了冰的地面上,一遍遍重复着请罪辞。雪,一片片落到他单薄的背脊上,最终,将他彻底掩埋。 而那时候,他这个兄长,身披厚实温暖的狐裘,站在廊下,冷眼旁观。芷芜苑的内侍迎了过来,撑开罗伞罩住他。就在那一瞬,他看到,有两道灼热目光,朝他射了过来。隔着纷飞大雪,他看到了那双熟悉的亮似星辰的双眸。 等定了定神,再去看,那少年依旧埋首伏跪在雪地里,仿佛刚才的情景只是他的错觉。 梦里,他心痛如绞,几乎无法呼吸。 他知道,他令那个少年失望了。甚至,他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大雪之下,那个少年,黯如死灰的双眸。 这世间的每一份感情,无论爱情,还是亲情,都是需要花费心血去维系的。而这种建立在欺骗之上的兄弟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平等也不牢固的。 他明明知道,在那座冰冷无情的深宫里,没有巫王的宠爱和信任,又没有巫后的庇护,那少年自顾不暇,举步维艰,过得很是辛苦,可依旧眼睁睁的看着他把那份建立在欺骗之上的兄弟之情捧在怀中,视若珍宝。他如坐针毡的接受着那少年每月定时送到西苑的一碗鲜血,即使他远走剑北也不曾忘记此事。他无动于衷的看着那少年凭着一身血肉和巫王抗争,只为把自己这个兄长救出西苑。即使遍体鳞伤,在自己的面前,那少年也永远是信心满满,从不言弃。 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少年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懂得掩饰内心的所有想法,也越来越排斥和人亲近。他就像一个孤独游走在世上的幽灵,唯独在他这个兄长面前,才会展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他犹记得,刚出西苑时,那少年日日来芷芜苑来找自己时,眸中的希冀和光彩。可最终,他亲手断送了他的希望。 那个时候,他有云妃无微不至的关爱,有巫王色厉内荏的宠爱,还有巫后暗中庇护。 他可能永远也体会不到,把他视若生命中唯一光明的那个少年,心中该是怎样的失望和绝望。 —————————————————————————————— 九辰又梦到了阿星。 依旧的熟悉的场景。小小的少年,手里拖了把长剑,灰扑扑的从东苑大营奔出来,袍角在地上洒下一串又一串血迹。 今日营中的训练项目,是近身搏斗。他年纪最小,个头最低,自然免不了吃亏。还好,最后一场,他使了些诡计,打倒了一个大高个。 此刻正是司膳房准备晚膳的时间,他却顾不上去领。阿星病的一日比一日重了,他偷偷给马场的宋席大叔塞了许多银子,他才肯冒着危险去宫外讨了些治马的偏方,搅拌在阿星的饲料里。训练一结束,他便迫不及待的跑出来,往马场方向偷偷溜去。 宋席果然守在马场门口,一口一口的抽着烟。见那小小的身影奔过来,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知是怜悯还是无奈。 走到最后排倒数第三个马厩,果然看到了一匹毛色洁白如云的骏马,只不过,马儿却软趴趴的屈蹄半跪在地上,闭着眼睛,像是睡了过来。 他丢了剑跑过去,紧紧的抱住马头,小小的脑袋在马儿雪白的鬓毛间蹭来蹭去,不知不觉,眼睛里已经蓄满泪水。马儿似有所觉,高兴的喷着微弱的鼻息,算是响应。 “这马怕是患上了马瘟,不好救。”宋席叹道。 少年黑眸里的泪水,扑簌簌就掉了下来,也不说话,就那样抱着马儿的脖子,一直到半夜才离开。 除了值夜的宫人,所有人都已睡去,偌大的巫王宫,空荡荡的,异常冷寂。小小的少年,拖着把长剑,漫无目的的走着,等走到两座宫殿的夹道处时,他忽然停下脚步,拖着剑拐进幽暗的角落里,抱膝哭起了鼻子。 哭了会儿,他擦干眼睛,抱起剑往沉思殿走去。 沉思殿里,竟然亮着烛火。 他疑是走错,抬起眼睛一看,确实是沉思殿无疑。 父王是不会来的,母后也不会来的,难道,是隐梅姑姑么?可这个时辰,为什么隐梅姑姑还没有睡? 他抱剑站在殿前发呆的时候,殿门吱呀一声响了。 一个身披狐裘的绝美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火红长裙随风飘动,仿佛画上的仙子。 ------------ 191.第 191 章 这声音轻柔至极, 和梦中的那声“辰儿”何其相似。 一刹那,九辰彻底清醒过来, 额上,已沁出一层冷汗。 他怔然拥被坐起, 眼前依旧黑漆漆一片,枯坐片刻,便摸索着穿好鞋袜,循着记忆走出了帐门。 那些情景太过真实,真实到他几乎以为, 他又回到了幼时那座空旷冰冷的巫王宫里。 “辰儿……辰儿……” 那个诡异的女声, 又隔着重重雨幕, 传了过来, 起初轻柔, 继而,隐隐夹杂着几分焦灼, 仿佛丢失孩子的母亲。 九辰茫然的站在大雨中, 头顶闷雷滚滚, 电闪雷鸣, 又急又密的雨水一遍遍冲刷着他单薄的黑袍和本就苍白的面部。那股莫名的悲伤,又开始在胸中冲撞。 他咬牙定了定神,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被这声音干扰。 这一切, 不过都是从梦里延伸出的幻觉罢了。他只是, 不小心又梦到了阿星, 才会陷入这么荒唐的梦魇之中。 他忽然想再去摸一摸那棵神女树。虽然他不大愿意承认,可神木复活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这一生都从未有过的安宁。也许,过了今夜,他就再无这样的安宁了。 从大帐到神木生长之处,这段路,他已熟记于心。因为久在军中,即使这样恶劣的天气,他也能凭感觉敏锐的辨出方向。 守在帐外的灵士见那少年醒来,且独自涉雨朝神女树方向去了,惊喜之余,又不敢擅自惊扰他,便只远远的尾随。 有了雨水的滋养,神女树枝蔓开始以疯狂速度生长,枯败和腐朽已成过去,取而代之的,是充满生机的木叶气息。 原本焦黑的树皮,此刻湿漉漉的,缠满了枝蔓碧叶。九辰慢慢伸出手,把手掌覆在层层碧叶之上,熟悉的暖流,复沿着掌心传入体内。 仿佛母亲的手掌,轻轻抚摸着离家归来的游子。 九辰慢慢扬起嘴角,吐出一口气,便靠坐在树下,闭上了眼睛。唯独右掌,始终紧紧贴着神女树的树干。他有些累了,很想安稳的睡一觉,没有梦魇的觉。 离恨天冒雨潜入巫山护灵军驻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冰冷的雨丝落入眼中,他眼眶却渐渐发热。当年,那个明媚洒脱的红衣少女,贪杯之时,也总是 如眼前的少年一般,喜欢靠坐在神女树下小憩,怎么叫都叫不醒。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九辰慢慢睁开眼睛,嘴角微挑,道:“我梦到了她。” 离恨天喉头有些发干,许久,哑声问:“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她是我的母后,在沉思殿点了烛火等我回去,给我做了很多很多好吃的,我再也不必担心训练回来饿肚子了。” 离恨天眼角缓缓溢出滚烫的液体,只不过,因与雨水混在一处,流出来时,已然凉透。 九辰认真的描述完,嘴角的弧度却越来越小,道:“我可能是生病了。我不想再做这样的梦,也不想再在梦里见到她。” 离恨天有些意外的望着神木下,那少年渐转冷漠的黑眸,心中一痛,声音愈发黯哑:“她……是 你的母亲。” 九辰抿起嘴角,复闭上双目,任冰冷的雨丝落在面上,许久,才睁开冰冷的黑眸,道:“当年,她既然选择沉水明志,这世上,想必再无她所牵所挂。死者为大,即使是在梦里,我也不该再扰她安宁。” 他慢慢收回覆在树干上的右掌,直到掌心那丝温暖彻底消失,才语气淡漠的道:“从小到大,除了兄长,那些血脉亲情于我而言,其实并无特别的意义。即使你们口中的那些真相是真的,我也从未奢望过她能像梦中那样,做我的母后,陪我长大。” “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力。如果我是九州公主,一定不会选择死。但是,我终究不是她,我能理解她的选择,因为,她所牵挂的人,并不在这个世上。也许,对离侠而言,九州公主是一生至爱,可于我而言,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除了血缘的羁绊,我们只是陌生人而已。即使近在咫尺,我们也永远不可能再见到彼此的模样。” 语罢,他抖了抖已然湿透的黑袍,扶树而起,复循着来时的路线往大帐方向走去。 离恨天盯着雨夜里那个孤寂而单薄的少年背影,蓦然发觉有些东西,无论他如何努力,只怕都无法使之复原如初了。他一时心痛如绞,一股久违的热流在喉间涌动,颤声道:“如果,她并没有真正死去,还有醒来的机会呢?” 雨幕中,那少年的身影一顿,许久,哑声道:“若有所需,我必鼎力相助。” “除此之外,我不会再打扰她。我想,她和我一样,已无力再承受一份陌生的血脉羁绊。” 即使,她真的可以死而复生,并成为一位慈母,可他,却无法再用对等的慕孺之情去回报她了。 他的心,冷了太久。 一份基础不牢固的感情,即使是亲情,也注定是没有好结果的。到最后,也不过伤人伤己而已。 次日,骤雨初停,九辰一直昏昏沉沉睡到正午,才恢复几分意识。 听闻外孙醒来的消息,楚王一大早顾不上吃早膳,就急奔至帐中,亲自守在床边。 许是夜里淋了雨的缘故,九辰有些发烧,闷头睡了两个多时辰,非但没有减轻,反而烧得更厉害了。 楚王焦灼不已,将几名军医骂的狗血淋头,并亲自端着药汤,拿起汤勺,把苦涩的药汁一勺一勺喂进九辰口中。 九辰勉强喝了几口,稍微清醒一些后,便道:“我自己喝,不敢劳烦外公。” 楚王拗不过,全程盯着那少年把碗里药汁喝得一滴不剩,才放心的让人把碗具撤下。 这时,帐外忽然传来照汐的声音:“王上,寰州急报。” 楚王脸一沉,似是想起来什么极不悦的事。他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却依旧慈爱而有耐心安抚了九辰一番,才掀帐出去了。 ------------ 192.第 192 章 神木复活的消息传开, 楚国百姓纷纷从各地涌向巫山, 在山脚下遥遥相拜。骤雨初霁,阳光照射在神木树灼灼碧叶之上,散发着七彩光华,仿佛涅槃重生的七彩凤凰。百姓们虔诚的望着巫山之巅的那抹碧色和光影织就的幻象, 许多人不禁泪流满面。 数十年来, 楚王西陵衍便是凭借神女树震慑四方蛮夷, 自神木枯死, 十八蛮国蠢蠢欲动,屡发动乱, 百姓们听信“神木死,楚国气数将尽”的谣言,也盲目攀附这些蛮族首领,令楚王大是头疼。如今神木既活, 原本依附于蛮族的西楚百姓纷纷举家搬迁, 回到旧时的家园, 垦荒劳作,延续凤神灵光。 蛮族各国本就惧怕凤神之名, 如今见神木复活, 既惊又怕, 联想到近段时日连连吃亏的战事和国内一系列糟心事, 不敢再轻易造次, 听到楚王传召, 也不再傲慢托大, 颠颠得便赶往巫山。 午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驶入了北渚馆外。 车门推开,里面端坐着一个宽袍广袖的白衣男子,一头乌发以木簪束起,看起来儒雅不失洒脱。 “殿下,北渚馆到了。”赶车的小仆小声禀道。 西陵韶华缓缓睁开双目,盯着紧闭的馆门看了片刻,道:“通禀去吧。” 小仆一怔,恭声应是,暗自纳闷那位小殿下明明已经不住在馆中,殿下为何还要如此谦恭。 离恨天去巫山打探消息未归,幽兰独自待在馆内,听着外面传来的关于神木复活的种种消息,正心急如焚,忽闻西陵韶华来访,心头猛地一跳,同守门的仆从道:“快请世子进来。” 犹记得,九辰离开之前,她曾问过他,在西楚,若真遇上大难,可有值得信任之人。那少年沉吟片刻,只道:信任之人无从谈起,所能凭借的,不过借力打力。 她欲寻根问底,九辰怕她担心,却不肯再多言,只说他会安排好一切,她只需安心待在馆中等待消息即可。直到几日前,九辰随楚王启程去巫山,外面忽然传来有贼子欲闯入子兰殿谋害凤神血脉、却失手被楚世子射杀于楚王宫宫门外的消息,关于九辰口中的“借力”,她心中才隐约有了一个念头。 及至第二日,离恨天在城门楼上看到了被枭首示众的巫商,她心中的那个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因而,听闻西陵韶华来访,幽兰反而生出一种莫名的紧张感。他此刻来访,必是和九辰有关…… 一路跟着馆内的紫衣小仆来到凉亭,西陵韶华望着亭中凭栏而立的素衣少女,目光微动,似是想起什么,笑了笑,遥遥作礼,道:“久闻幽兰公主有惊鸿之姿,胆魄气度不输男儿,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他乐于做戏,幽兰也不拆穿,展袖请他在石案旁落座,客气的回礼:“殿下谬赞。” 西陵韶华神色微晃,叹道:“犬女青鸾,多年前蒙公主收留,才免受颠肺流离之苦,韶华感激不尽。听闻公主陪辰儿来到西楚,韶华一直想找机会来馆中拜访,向公主当面致谢,可惜俗务缠身,总是不能如愿。这份恩情,韶华无以为报,在西楚境内,公主但有所需,韶华听凭差遣。” 幽兰并不奇怪这位楚世子会暗中查出这些当年旧事,只是,他在这个当口突然提起旧事,显然不止谢恩这么简单。 “我与阿鸾情同姐妹,当年事皆是缘分,断不会以此挟恩为难殿下。”幽兰把玩着手中茶盏,水眸轻动,道:“我想,我所求之事,与世子今日来此地的目的,大约是一样的。” 西陵韶华暗道此女果然聪慧,当下也不再绕弯子,正色道:“韶华此来,是为了送公主出城。” 即使早有准备,幽兰亦动容不已,强按住狂跳不止的一颗心,她冷静的问:“我如何信你?” 西陵韶华从袖中取出一块青色环珮,搁在案上,微微笑道:“此物,公主该认识罢。” 幽兰颤抖着握起环珮,眸中慢慢涌出水泽。 “他……还好么?” 西陵韶华郑重点头:“等时机一到,辰儿自会和公主会和。” ’ “唰!” 话音刚落,一柄寒光烁烁的弯刀已横到他脖子上。突如其来的凉意,令西陵韶华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慢慢抬起头,目中依旧含着那点笑意:“公主这是何意?” 幽兰眼睛发红,胸口控制不住的起伏着,握刀的手却异常坚定:“告诉我,你们之间,究竟是什么交易?” 西陵韶华垂目盯着有些晃眼的刀刃,半晌,目光悠长的道:“毁掉神女树。” ——! 幽兰手狠狠一抖,利刃割破肌肤,立刻在西陵韶华颈间留下一道血痕。 鲜红的血滴,落在素白的衣袍上,晕出朵朵红梅似的痕迹。西陵韶华眼皮动也不动,叹道:“这并不是一场严格的交易。他是阿语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无论他最后如何抉择,我都会助他达成心愿,让他平安离开西楚。” 这消息太过震惊,幽兰好一会儿才回过味儿,不由勃然大怒,反唇讥道:“世子不愧以文采著称于世。明明是为了保住一己私利,却还能冠冕堂皇的说成是故人之情。若你们的交易真是毁掉神女树,他又怎会随楚王去巫山复活神木?” 西陵韶华半个脖子已沾满血色,面上却全无惧意,反而甚是通达的叹道:“公主认为我阴险狡诈也罢,人面兽心也罢,有些话,韶华虽说的冠冕堂皇,可却是不争的事实。且不论,辰儿愿不愿做楚国的世子,若他真的按照父王意愿坐上这世子之位,公主觉得,他还有安宁之日么?再者,阿语曾说过,神女树虽为神木,毕竟依人而生。若遇安邦定国的明君,可凝聚民心惠泽百姓,若遇野心勃勃的君王,则可能引发天下混战,九州分裂。公主认为,我父王属于哪一种君王?” 见那素衣少女目光微微松动,西陵韶华又是一叹:“辰儿是个重情重义、知恩图报的孩子,当日父王舍命救他,助他拔除体内剧毒,他一直感念于心。辰儿肯随父王上巫山,真正目的,并非是复活神木,而是治好父王的双腿。” “在下这么说,公主可明白?”西陵韶华略一抬头,徐徐问。 幽兰心跳如鼓,许久,才咬牙收回刀,问:“我该去何地等他?” 西陵韶华一笑:“汉水。” 幽兰凝眸,不由想起昨夜新得的消息,数日前巫王已亲率大军从沧溟出发,举兵伐楚,欲逼楚王放九辰回巫国,只怕不日将抵达汉水,过昔日云境。 这西陵韶华当真是机关算尽,将地点选在汉水,有巫军庇护,他们想甩掉楚兵追捕,的确会容易很多。 服过汤药,九辰一直昏昏沉沉的睡到傍晚时,才稍稍有退热的迹象。 和往常不同,向来军法严厉的护灵军驻地吵闹的厉害,隔着大帐,也能听到嘈杂的人声和杂乱的马儿嘶鸣声。 九辰揉着额角坐起来,皱眉问:“出了何事?” 守在外面的灵士听到动静,立刻进帐禀道:“回少主,是蛮夷各国首领到了,过会儿要举行在神树下举行拜祭大典。” 拜祭大典? 九辰听着帐外传来的杂沓马蹄声和兵戈摩擦声,心陡然一沉,问:“这些蛮族首领,都是带着部兵过来的么?” 那灵士得过照汐嘱咐,不敢乱说话,支吾半晌,道:“属下也不清楚。” 九辰挑了挑嘴角,也没打算为难他,只问:“青岚在何处?劳烦你把他找来。” 那灵士如蒙大赦,立刻一溜烟儿的出帐寻青岚去了。 日暮将至,凉凉的山风吹入帐中,十分清爽,令人精神一振。九辰穿好鞋袜,便摸索着走出帐门,双目虽无法视物,可依旧被帐外密密攒动的火杖晃得眼睛发疼。 守在帐外的其余灵士见那黑袍少年独自出来,俱是一惊,忙阻拦道:“王上吩咐过,少主需在帐中静心调养,不可吹风受凉,还请少主速速回帐。” “是么?”九辰嘴角弧度越发明显,哂然一笑,道:“我病已大好,若在帐中再闷出什么大病,你们又该如何向我外公交代?” 几名灵士被他问得一懵,顿觉无言以对,可又不敢不执行楚王命令,正犯难,便听那少年道:“也罢,既然外公不愿让我乱走,想必有他的理由。我听说,西楚有一蛮国名崖,最擅长制作烤番薯。不如,你们替我找个会做烤番薯的崖国厨子来,我便不出去了。” 这要求虽然也甚是刁钻,但比起违背楚王命令放这少年出帐,还是温和仁慈许多的。众灵士立刻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说来也巧,因这崖国统领嗜好烤番薯,这次应召匆匆赶来巫山,也不忘随身带了一个崖国最擅烤番薯的厨子。更巧的是,此时天色渐晚,崖国统领突然感觉腹内饥饿,正叫了几个其他蛮国统领一起在驻地内烤番薯。 听闻身负凤神血脉的那位小殿下想吃烤番薯,崖国统领十分爽快的就把厨子借了出去,并命人去取了一小麻袋崖国产的红心番薯,交给那厨子,请小殿下品尝。 那厨子大腹便便,面皮白净,不似崖国人深目高鼻,是个地地道道的楚民,因几年前家乡闹灾荒才逃到崖国避难,没料到因一项烤番薯技能受到了崖国国主赏识。 来到九辰所居的大帐外,那厨子热情把几块烤好的番薯分发给外面守卫的灵士,才扛着那袋新鲜的番薯进了大帐,说是要在帐中给小殿下现烤着吃。 众灵士劳累一天,美滋滋的享用着这些外焦里嫩的烤番薯,对那厨子夸赞不已,连带着对崖国也有了几分好印象。 待进得帐内,那厨子搁下麻袋,一改嬉笑之色,对着帐中长身玉立的少年噗通跪倒,哽咽道:“殿下,奴才总算见着你了。” 九辰殊无惊色,垂眸道:“你就是阿隽常提到的那位端木族路长李木?” 厨子激动道:“正是奴才。” ------------ 193.第 193 章 巫国北市虽大, 然而由于近段时间伯乐马市的生意是的太过火爆, 九辰与季剑根本不需打听,便一路循着声往最热闹的地方走。沿路上,不少马市的栅栏门上都挂着“歇业”的牌子,偶尔几家尚开市的, 亦是门庭冷落, 光顾着寥寥。此时时辰尚早, 不少商铺摊贩均是刚刚开业, 马场的老板却已经躺在藤椅上打盹儿。 伯乐马市占地并不大,只在北市东北角处围了栅栏做场地, 马场里面搭着简陋的台子,布局倒与月城的马市颇为相似。马场的旁边,是一座双层茶楼,亦建的十分简陋, 除了楼顶和地板, 四方均敞开着。据说, 是马场的主人买下茶楼后,为了方便客人看马, 特地命人拆掉了壁板窗户。 伯乐马场每日巳时一刻准时开市, 每日只卖十匹马, 价高者得。开市前, 旁边茶楼里会提早挂出这十匹马的肖像图, 图卷上会有每匹马的基本信息, 以供客人品评参考。 虽然离开市尚有一段时间, 伯乐马场外却已经里里外外围了数层人,将这片狭小的区域围堵的水泄不通。 季剑见人群中不乏锦衣玉袍的贵族子弟,有几人还十分眼熟,不由讶道:“这群家伙平日里懒得要命,竟然也会起大早赶马市。” 九辰看了看,道:“这些人大致分两类,一类是真的爱马,一类是见不得别人有更好的马。我听说,近来王都结伴而游的王族世家公子们,每每见面,除了比比派头外,必要与对方探讨一下彼此的坐骑,探讨的忘兴时,还恨不得让两匹马儿当街打上一架,以分胜负。” 季剑气得咬牙,道:“这群俗人,果然不知敬马!” 两人见人潮涌动,实在寻不出缝隙,便将马栓到棚里,去旁侧的茶楼捡了个座喝茶。 由于茶楼里挂着骏马画卷,也聚了不少人群,正围着十副画像谈论不休。 季剑虽然也是个马痴,可对着这么一群鱼龙混杂的人,实在觉得无聊至极,便啜了口茶道:“阿辰,听说咱们巫国王宫里面,藏着许多稀世宝贝,都是王上当年征伐四方时从各国缴获的。对了,上次围猎之时,王上拿出的刑天甲,便是其中之一。你在王宫呆了这么多日,有没有见到过?” 九辰想了片刻,道:“不知季小将军看上的,是哪一件?” 季剑嘿嘿一笑,道:“其实,也不能说是「看上」,我只是无意间听爷爷提起,上古银枪「龙魂」,便在王宫之中。” 九州之中,但凡有些见识的人,大抵都明白龙魂枪的意义。传说上古时期,九州一体,大地荒芜,四方之和谐繁衍,全赖凤神庇佑。后来天地震荡,邪魔入侵,凤神力单难敌,便与九州之外的龙族结盟,以山河为约,共同对抗邪魔。决战之日,龙族首领以血肉为祭,荡清魔气,法力散尽而亡。其魂魄游走于苍穹之间,龙吟声声,经久不散,最终化为银枪,落于凤神之手。凤神伤悲不已,凝泪为弓,以银枪为箭,射穿邪魔之心,彻底消弭了这场上古之战。战后,凤神以休养为名,将九州统治权让与龙族,终身栖于西南方的巫山,直至化古,未出其境。 此后,龙魂枪便被龙族人奉为圣物,随历代龙族首领征伐四方,开辟疆土。龙族消亡后,各部族为争夺龙魂枪,混战不已。随后,又有荆楚一族携神女弓出巫山,以凤神之名,争夺九州统治权,致使九州分裂,烽烟四起。数百年割据混战后,九州大势初定,神女弓归楚国,龙魂枪则归云国。龙魂历经上千年鲜血的洗礼,见证了一代又一代战神的出世与消亡,素有「战神之枪」的名号。 九辰将巫王宫那座巨大的地下兵器库在脑中过了一遍,摇头道:“我并未听说过此事。” 季剑闻言,满是憾然。 此时,茶楼里蓦然便起了一阵哗然。只见一个身着簇新紫色锦袍的俊俏公子悠悠然从楼梯口拐了进来,正是文时侯巫子玉。 巫王对文时侯的宠爱,举国皆知,而文时侯本人又最爱结交些斗鸡走狗的朋友,以消遣寂寞。因此,巫子玉甫一进茶楼,便立刻有一群公子哥们围了过去,与他寒暄起来。 季剑最看不惯他这番做派,便也只冷眼瞧着,过了会儿,那楼梯口却又慢吞吞的走出一人,季剑便悄悄给九辰使眼色,道:“这不是楚国世子么?他怎么也来了?” 九辰转目望去,果然见西陵韶华正缓缓步入,在人群之外站定,认真看起来骏马图。 巫子玉忙从人堆儿里挤出来,凑到西陵韶华跟前,十分殷勤道:“殿下看上了哪匹马?包在我巫子玉身上。” 西陵韶华对着那十副骏马图,连连点头,而后伸出手,慢吞吞的指着其中一幅。 巫子玉恍然,正要开口,便见西陵韶华慢吞吞的挪开手,指向另外一幅。 巫子玉再次恍然,刚张开嘴巴,却见楚国世子殿下又慢吞吞的挪开手,指向了边上的一幅。 文时侯只能再次恍然,刚要点头,便见楚国世子殿下又开始慢吞吞的挪动手指,不知又打算指向那一副。 巫子玉干笑两声,用一直看起来比较自然的方式捉住楚国世子殿下的手指,停于一处,道:“殿下可是看上了这一副?” 西陵韶华慢吞吞的收回手指,慨叹道:“啊呀!实在羞愧!在下只读过几本酸书,实在不懂马呀,侯爷见多识广,便替在下选一匹罢。” 巫子玉殷勤应下,认认真真的将十副骏马图反复看了许多遍,而后指着其中最肥的那一匹,点评道:“此马生的着实健壮,应是良驹!” 西陵韶华跟着点头,道:“侯爷真是好眼力啊!” 季剑听得乐不开支,当即笑趴在茶案上。 文时侯向来耳尖,听得这番动静,自然便转过了身。只不过,转身之后,文时侯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季小将军,而是季小将军对面的黑衣少年。 巫子玉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碰见九辰,迟钝片刻,便立刻双目放光的凑了过来。 九辰生怕他说漏了嘴,不等他近前,便迅速起身作礼道:“在下九辰,见过文时侯。” 巫子玉眼珠子转了转,一边回礼,一边乐呵呵的道:“不客气,不客气。” 季剑没有料到九辰如此客气,便也只能跟着站起来,与巫子玉抱拳为礼。 巫子玉大为感动,道:“子玉对少将军仰慕已久,今日得见,真乃三生有幸!” 楚国世子殿下又将那匹肥马鉴赏了一番,才慢吞吞的转过身,跟上文时侯的步伐。 巫子玉立刻热情的将他拉到身边,介绍道:“这位就是东苑之中赤手敷豹的英雄,大名鼎鼎的楚国西陵世子殿下!两位想必也听说过他的威名罢!” 季剑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九辰则十分淡定的抱拳为礼,道:“见过世子殿下。” 西陵韶华习惯性的打着哈哈,正要回礼,却在看清九辰样貌的一瞬间,猛地僵住。 这样的目光,实在令人十分不舒服,九辰不由自主的便想起了那天夜里的神秘青衣人。 季剑也察觉出异样,不满道:“我说楚世子殿下,你干嘛这样盯着阿辰看?” 西陵韶华却猛地抓住九辰手臂,一派肃然道:“你叫什么?是哪里人?” 九辰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只能道:“在下九辰,祖籍沂水。” 西陵韶华一怔,道:“你就是季礼麾下的黑云骑主帅九辰?” 九辰点头,道:“不错,正是在下。” 西陵韶华这才缓缓松开手,道:“方才在下失态,误将小将军认作了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小将军莫要见怪。” 九辰微微一笑,道:“想必殿下对那位故人极是挂念,才会如此。殿下身处高位却不忘旧情,在下只有感佩,怎敢见怪?心诚则灵,殿下一定可以寻到那位故人的。” 西陵韶华叹道:“小将军说的不错,我的确,很思念她。只可惜,我们不会再见了。” 九辰尚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也不愿深究。茶楼外蓦地锣声三响,却是马场开市的信号。 巫子玉忙打破僵局,热忱的拽起西陵韶华,恳切道:“给阿莼的那封情书,还要劳烦殿下,咱们赶紧得买那匹良驹去。” 西陵韶华倒也未做多言,便恢复一副酸儒模样,打着哈哈与他一起下楼去了。 不消片刻,茶楼里的人便全部涌去了楼下马场。季剑听着外面动静,实在按捺不住,正要拉着九辰去凑凑热闹,便见一个绿裙少女端着个托盘蹦蹦跳跳的到了楼上。 阿鸾十分利落的将一壶热茶放到两人案上,倒满两碗,道:“这是我家公子特地送给你们的好茶。” 听说是九幽送的茶,季剑自然兴奋不已,便问:“你家公子现在在何处?” 阿鸾道:“我又不是我家公子,我怎么知道?” 季剑只觉她举手投足之间宛若精灵一般,说不出的俏皮可爱,一时玩心大起,道:“喂,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 194.第 194 章 “王上, 这歌声实在诡异,恐怕是楚人故意设下的陷阱, 王上万金之躯,断不可涉险!”随行将士见巫王欲驱马往江面奔去,俱是变色, 纷纷下马跪到巫王马前, 急声劝谏。 江水依旧急急拍打着江岸, 掀起道道丈高的浪头,江面上的歌声却越发缥缈勾魂。夜幕渐深,浓白的雾在天水之间弥漫开,慢慢锁住一望无际的江面,也遮挡住了将士们的视线。 “鬼!有鬼!”暗夜中,一声瘆人的尖叫声骤然响起,将士们心魄俱颤,扭头望去, 只见江雾深处, 一个身姿绰约的红衣女子, 指间捻着一株夭黛,身披薜荔女萝, 青丝如瀑,裙幔飞舞, 正摇着一页扁舟, 一边歌唱, 一边朝江岸而来。 这女子容颜之美, 惊心动魄,世间罕有,若是普通人,只遥遥望上一眼,便足以被摄取魂魄。幸而,跟随巫王来到此地的将士们皆是威虎军中身经百战的铁血汉子,意志坚定,定力惊人,只倒吸了口冷气,便陡然回神,唰唰抽出兵器,把巫王护在中间。 据传,当年楚公主沉水而亡之后,汉水之上也曾飘来诡异的女子歌声,凄楚哀婉,似在诉说冤情。楚人坚持认为那是楚公主亡魂所化,并由此推断出九州公主乃沉冤而亡,以致魂魄夜夜游荡在汉水之上,不肯去入轮回。 “阿语……” 巫王痴怔的望着江雾深处,向来深邃冰冷的墨眸,此刻却荡漾着一股柔情,许久,从喉间吐出痴缠至极的两字。 极轻极缓,仿佛怕惊扰了那女子。他眸底渐渐溢出水泽,闪着细碎的光芒,目光炙烈的望着他这一生所牵所系。十八年了,多少次午夜梦回,他独立在那座深宫之中,便幻想着有一日,她会如现在这般,轻歌曼语,携着一身风华朝他走来。 她会握起他的手,为他出谋划策,与他共看九州河山,伴他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王上,万万不可啊!”眼看着巫王不顾阻拦,又驱马往前踏了一步,拦在马前的将士含泪恳求。 再往前,便是淤泥地,一旦踏入,便是万劫不复。 晏婴灰头土脸的滚下马,也跪到巫王马前,不停得磕头,眼中泪花闪动:“王上,这两日汉水水位暴涨,不少百姓都葬身江中,以致此地阴气极重,不少鬼怪趁机兴风作浪。依老奴看,咱们只怕是撞上邪了,需速速离开此地才是。待明日天亮,诸邪避退,咱们再过江也是一样的。” “晏公所言极是!” “求王上三思!” 巫王恍若未闻,只迫切的望着白雾深处,那女子似有所觉,竟冲着他微微一笑,含眸凝睇,巧兮倩兮。 巫王心神一荡,冷峻的侧颜因激动而泛起红光,不由伸出手,似要隔雾触摸那深印在他骨血里的明媚脸颊。不料,那女子嘴角笑靥,忽化作满目愁予,既而掉转船头,朝白雾更深处而去。 “阿语!” 巫王遽然变色,失声惊呼,欲驱马追赶,却被晏婴和几名大将拦下。眼见着那抹娉婷红影便要消失在白雾里,他不由勃然大怒,红着眼吼道:“都给孤让开!” 十八年前,他眼睁睁的看着阿语沉入汉水,永远消失,十八年后,他决不能再重蹈覆辙! 那些将领见巫王似着了魔一般,要去寻那江上唱歌的女子,哪里肯让主君涉险,便愈加卖力的挡在马前。晏婴更是冒死扯住缰绳,命将士们点燃火把,驱散邪魅。 巫王暴怒,抽出马鞭一阵乱抽,直把晏婴抽得满头血污,浑身衣衫稀烂。晏婴不敢躲闪,依旧哀声求道:“王上就算打死老奴,老奴也决不让王上往前半步。” 语罢,竟直挺挺的跪在马前,悲声道:“王上若执意要去,便从老奴身上踏过去罢!省得王上出了差池,老奴无颜苟活于世!” “滚!” 巫王翻身下马,一鞭抽在地上,那鞭子应声而断! 他眼底怒火翻滚,似比汉水滔天风浪还要猛烈,唰的抽出腰间青龙剑,两道杀气腾腾的凌厉剑气平地而起,直冲天际,刺得众人睁不开眼睛。 剑气搅动下,整个汉水水面都剧烈翻涌起来,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咆哮声。诸将举目一望,只见巫王身披战甲,几个飞纵,便消失在了白雾深处。 “王上!”“王上!” 诸将大慌,顾不得许多,纷纷翻身上马,朝前追出去,隔岸寻找巫王踪迹。可惜没行多远,马蹄便陷进了淤泥地里,举步难行,且有被淤泥吞没之险。他们皆是身经百战的老将,见此情景,忙又翻身下马,牵着马往淤泥地外退去。 晏婴绝望的呼喊,见马儿不肯再前行,便不顾伤痛,弃马朝江边奔去。浓白的雾一望无际,他两腿已深深陷进淤泥里,奔跑了许久,江面依旧白浪翻卷、空茫茫一片,不见半点人影。 身后,传来将士们焦灼的呼声,晏婴却不肯回头,拼尽全身力气在淤泥地里跋涉,眼看着便要接近江边,不料,一道三丈高的浪头,挟着风雷之势,从江面急速涌来。 那方向,竟是迎面冲着他! 晏婴不由惊恐的瞪大了双眼! 是夜,汉水之上青色剑气裹挟着江水直冲天际,白浪横空,九州为之震动,包括正在巫山主持拜祭大典的楚王。 大殿正进行到高潮,楚王宣读完祝词,蛮族统领纷纷献上祭品,恭敬的伏跪在神女树下,歃血为誓,表达对凤神和西楚的无上忠诚。 那祭品装在铁笼里,用黑布蒙的严严实实,不知是什么稀罕东西。按规矩,要在喝完歃血酒之后才能打开,献祭给凤神食用。 楚王取来匕首,在掌间划出一道血痕,立刻有司礼官捧来盛着果酒的陶瓷器皿,跪在楚王脚边,承接君王之血。而后,这壶融合了楚王和十八位蛮族首领热血的酒被内侍分倒于碗口大的瓷碗里,奉到众人面前。 楚王当先端起酒碗,扫视一圈,豪气干云的道:“从今往后,孤当秉承凤神遗灵,与尔等勠力同心,共振西楚!” “勠力同心!共振西楚!”千余名护灵军灵士振臂高呼,声震天地。 那些蛮族统领被护灵军气势所震,即使真有什么贰心,此刻也断然不敢表现出来,纷纷捧起酒碗,应和道:“勠力同心!共振西楚!” 楚王满意的点头,胸中激荡起那股俾睨天下的雄心壮志,只觉周身血脉都在熊熊燃烧。他举起酒碗,在十八个蛮族首领恭顺臣服的眼神里,打算将这血酒一饮而尽。 “轰——” 犹如饕餮咆哮的声响从极远处传来,整座巫山似乎都随之晃了一晃。 这方向……楚王眼睛一眯,循声望去,只见东北方向的天空,一道青光拔地而起,瞬间形成一道光柱,冲破天际,而柱身,则是翻卷不休的江水。 蛮族首领们吓得搁下了酒碗,他们向来敬畏神灵,如今,海水逆流,青芒冲天,显然是大灾之兆。莫非,是这场拜祭大典惹恼了哪路神仙,才以此示警? 若不然,在这歃血为盟的关键当口,这平静了百年的九州大地,怎会突然生出如此异象。 藏身在灵士方阵中的青岚和九辰也被这巨大声响震得脚底晃了晃。拜祭大典守卫森严,为了防止九辰被楚王发现,青岚只能搞了一套灵士的武服,让九辰换上,和他一起混在千余名灵士中间。 因为一块烤番薯,而违抗了爷爷命令,私自带九辰出帐,青岚心里觉得很愧疚。因而,一看到这诡异景象,原本就心虚的他,立刻攥着九辰的手臂,不安的道:“阿辰,咱们还是回去吧,若被爷爷发现,我就完蛋了。” 九辰不吭声,侧耳倾听周围动静,忽拧眉问:“那声音是从汉水方向传来的?” 青岚也听到了灵士们的窃窃私语,抓了抓脑袋,道:“大概是吧,我也不晓得。” 见蛮族首领们心生异念,楚王镇定的端起酒碗,鹰隼般的目光略过众人,道:“喝酒!” 他一发话,护灵军将士们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齐声高呼“喝酒!”“喝酒!” 蛮族首领们吓得心肝一紧,生怕楚王做出什么残暴之事,便重新哆哆嗦嗦的端起酒碗,在楚王的逼视下,把歃血酒一饮而尽。 楚王睥睨一笑,摔了酒碗,道:“献祭品!” 负责祭礼的灵士立刻上前,揭开了铁笼上的黑布。那些笼子里,竟是装满了衣衫褴褛的孩子,最多不过七八岁。十八笼孩子,足有两百余人,乍见火光,立刻惊恐的缩在一起。 青岚也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忽觉有些喘不过气,扭头看着脸色同样苍白的九辰,再次不安的道:“咱们回去吧。”也不知是不是被楚王的暴戾行为吓住,他向来迟钝,今夜,不知为何,心里却总觉得隐隐不安,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九辰紧抿起嘴角,并不回答他。他正欲再催,九辰忽然扭过头,一双暗黑的眸子,深深的望着他,道:“对不起。” 他声音极轻,轻到青岚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什么对不起,你胡说什……”青岚没说完,忽然顿住,不过眨眼的功夫,九辰便趁乱挤入人堆里,消失不见了。 神女树下,蛮族首领们已经站了起来,面上惶恐不安,灵士们也都在窃窃私语,对着汉水上空指指点点。 除了作为贴身随从出现在祭地的李木,没有人注意到,一道黑影,纵跃间,悄无声息的没入了神女树茂密的枝蔓里。 “轰——” 在楚王和蛮族首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东北方的汉水上空时,真正巨大的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在巫山之巅炸开。 距离神女树最近的蛮族首领全部被炸飞到半空,有的血溅当场,有的被巨大的热流冲下山壁。千余灵士皆守护在外围,有幸躲过一劫,却依旧被热浪逼得睁不开眼睛。 照汐一直在五步之内守护着楚王。爆炸发生的一瞬间,他立刻护着楚王飞纵而出,眼角余光往后一扫,只见那株碧华灼灼的神女树,已然分崩离析,连根拔起。 ------------ 195.第 195 章 巫国北市虽大, 然而由于近段时间伯乐马市的生意是的太过火爆,九辰与季剑根本不需打听, 便一路循着声往最热闹的地方走。沿路上,不少马市的栅栏门上都挂着“歇业”的牌子,偶尔几家尚开市的, 亦是门庭冷落, 光顾着寥寥。此时时辰尚早, 不少商铺摊贩均是刚刚开业,马场的老板却已经躺在藤椅上打盹儿。 伯乐马市占地并不大,只在北市东北角处围了栅栏做场地,马场里面搭着简陋的台子,布局倒与月城的马市颇为相似。马场的旁边,是一座双层茶楼,亦建的十分简陋,除了楼顶和地板, 四方均敞开着。据说, 是马场的主人买下茶楼后, 为了方便客人看马,特地命人拆掉了壁板窗户。 伯乐马场每日巳时一刻准时开市, 每日只卖十匹马,价高者得。开市前, 旁边茶楼里会提早挂出这十匹马的肖像图, 图卷上会有每匹马的基本信息, 以供客人品评参考。 虽然离开市尚有一段时间, 伯乐马场外却已经里里外外围了数层人,将这片狭小的区域围堵的水泄不通。 季剑见人群中不乏锦衣玉袍的贵族子弟,有几人还十分眼熟,不由讶道:“这群家伙平日里懒得要命,竟然也会起大早赶马市。” 九辰看了看,道:“这些人大致分两类,一类是真的爱马,一类是见不得别人有更好的马。我听说,近来王都结伴而游的王族世家公子们,每每见面,除了比比派头外,必要与对方探讨一下彼此的坐骑,探讨的忘兴时,还恨不得让两匹马儿当街打上一架,以分胜负。” 季剑气得咬牙,道:“这群俗人,果然不知敬马!” 两人见人潮涌动,实在寻不出缝隙,便将马栓到棚里,去旁侧的茶楼捡了个座喝茶。 由于茶楼里挂着骏马画卷,也聚了不少人群,正围着十副画像谈论不休。 季剑虽然也是个马痴,可对着这么一群鱼龙混杂的人,实在觉得无聊至极,便啜了口茶道:“阿辰,听说咱们巫国王宫里面,藏着许多稀世宝贝,都是王上当年征伐四方时从各国缴获的。对了,上次围猎之时,王上拿出的刑天甲,便是其中之一。你在王宫呆了这么多日,有没有见到过?” 九辰想了片刻,道:“不知季小将军看上的,是哪一件?” 季剑嘿嘿一笑,道:“其实,也不能说是「看上」,我只是无意间听爷爷提起,上古银枪「龙魂」,便在王宫之中。” 九州之中,但凡有些见识的人,大抵都明白龙魂枪的意义。传说上古时期,九州一体,大地荒芜,四方之和谐繁衍,全赖凤神庇佑。后来天地震荡,邪魔入侵,凤神力单难敌,便与九州之外的龙族结盟,以山河为约,共同对抗邪魔。决战之日,龙族首领以血肉为祭,荡清魔气,法力散尽而亡。其魂魄游走于苍穹之间,龙吟声声,经久不散,最终化为银枪,落于凤神之手。凤神伤悲不已,凝泪为弓,以银枪为箭,射穿邪魔之心,彻底消弭了这场上古之战。战后,凤神以休养为名,将九州统治权让与龙族,终身栖于西南方的巫山,直至化古,未出其境。 此后,龙魂枪便被龙族人奉为圣物,随历代龙族首领征伐四方,开辟疆土。龙族消亡后,各部族为争夺龙魂枪,混战不已。随后,又有荆楚一族携神女弓出巫山,以凤神之名,争夺九州统治权,致使九州分裂,烽烟四起。数百年割据混战后,九州大势初定,神女弓归楚国,龙魂枪则归云国。龙魂历经上千年鲜血的洗礼,见证了一代又一代战神的出世与消亡,素有「战神之枪」的名号。 九辰将巫王宫那座巨大的地下兵器库在脑中过了一遍,摇头道:“我并未听说过此事。” 季剑闻言,满是憾然。 此时,茶楼里蓦然便起了一阵哗然。只见一个身着簇新紫色锦袍的俊俏公子悠悠然从楼梯口拐了进来,正是文时侯巫子玉。 巫王对文时侯的宠爱,举国皆知,而文时侯本人又最爱结交些斗鸡走狗的朋友,以消遣寂寞。因此,巫子玉甫一进茶楼,便立刻有一群公子哥们围了过去,与他寒暄起来。 季剑最看不惯他这番做派,便也只冷眼瞧着,过了会儿,那楼梯口却又慢吞吞的走出一人,季剑便悄悄给九辰使眼色,道:“这不是楚国世子么?他怎么也来了?” 九辰转目望去,果然见西陵韶华正缓缓步入,在人群之外站定,认真看起来骏马图。 巫子玉忙从人堆儿里挤出来,凑到西陵韶华跟前,十分殷勤道:“殿下看上了哪匹马?包在我巫子玉身上。” 西陵韶华对着那十副骏马图,连连点头,而后伸出手,慢吞吞的指着其中一幅。 巫子玉恍然,正要开口,便见西陵韶华慢吞吞的挪开手,指向另外一幅。 巫子玉再次恍然,刚张开嘴巴,却见楚国世子殿下又慢吞吞的挪开手,指向了边上的一幅。 文时侯只能再次恍然,刚要点头,便见楚国世子殿下又开始慢吞吞的挪动手指,不知又打算指向那一副。 巫子玉干笑两声,用一直看起来比较自然的方式捉住楚国世子殿下的手指,停于一处,道:“殿下可是看上了这一副?” 西陵韶华慢吞吞的收回手指,慨叹道:“啊呀!实在羞愧!在下只读过几本酸书,实在不懂马呀,侯爷见多识广,便替在下选一匹罢。” 巫子玉殷勤应下,认认真真的将十副骏马图反复看了许多遍,而后指着其中最肥的那一匹,点评道:“此马生的着实健壮,应是良驹!” 西陵韶华跟着点头,道:“侯爷真是好眼力啊!” 季剑听得乐不开支,当即笑趴在茶案上。 文时侯向来耳尖,听得这番动静,自然便转过了身。只不过,转身之后,文时侯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季小将军,而是季小将军对面的黑衣少年。 巫子玉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碰见九辰,迟钝片刻,便立刻双目放光的凑了过来。 九辰生怕他说漏了嘴,不等他近前,便迅速起身作礼道:“在下九辰,见过文时侯。” 巫子玉眼珠子转了转,一边回礼,一边乐呵呵的道:“不客气,不客气。” 季剑没有料到九辰如此客气,便也只能跟着站起来,与巫子玉抱拳为礼。 巫子玉大为感动,道:“子玉对少将军仰慕已久,今日得见,真乃三生有幸!” 楚国世子殿下又将那匹肥马鉴赏了一番,才慢吞吞的转过身,跟上文时侯的步伐。 巫子玉立刻热情的将他拉到身边,介绍道:“这位就是东苑之中赤手敷豹的英雄,大名鼎鼎的楚国西陵世子殿下!两位想必也听说过他的威名罢!” 季剑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九辰则十分淡定的抱拳为礼,道:“见过世子殿下。” 西陵韶华习惯性的打着哈哈,正要回礼,却在看清九辰样貌的一瞬间,猛地僵住。 这样的目光,实在令人十分不舒服,九辰不由自主的便想起了那天夜里的神秘青衣人。 季剑也察觉出异样,不满道:“我说楚世子殿下,你干嘛这样盯着阿辰看?” 西陵韶华却猛地抓住九辰手臂,一派肃然道:“你叫什么?是哪里人?” 九辰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只能道:“在下九辰,祖籍沂水。” 西陵韶华一怔,道:“你就是季礼麾下的黑云骑主帅九辰?” 九辰点头,道:“不错,正是在下。” 西陵韶华这才缓缓松开手,道:“方才在下失态,误将小将军认作了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小将军莫要见怪。” 九辰微微一笑,道:“想必殿下对那位故人极是挂念,才会如此。殿下身处高位却不忘旧情,在下只有感佩,怎敢见怪?心诚则灵,殿下一定可以寻到那位故人的。” 西陵韶华叹道:“小将军说的不错,我的确,很思念她。只可惜,我们不会再见了。” 九辰尚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也不愿深究。茶楼外蓦地锣声三响,却是马场开市的信号。 巫子玉忙打破僵局,热忱的拽起西陵韶华,恳切道:“给阿莼的那封情书,还要劳烦殿下,咱们赶紧得买那匹良驹去。” 西陵韶华倒也未做多言,便恢复一副酸儒模样,打着哈哈与他一起下楼去了。 不消片刻,茶楼里的人便全部涌去了楼下马场。季剑听着外面动静,实在按捺不住,正要拉着九辰去凑凑热闹,便见一个绿裙少女端着个托盘蹦蹦跳跳的到了楼上。 阿鸾十分利落的将一壶热茶放到两人案上,倒满两碗,道:“这是我家公子特地送给你们的好茶。” 听说是九幽送的茶,季剑自然兴奋不已,便问:“你家公子现在在何处?” 阿鸾道:“我又不是我家公子,我怎么知道?” 季剑只觉她举手投足之间宛若精灵一般,说不出的俏皮可爱,一时玩心大起,道:“喂,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 196.第 196 章 巫国北市虽大, 然而由于近段时间伯乐马市的生意是的太过火爆, 九辰与季剑根本不需打听, 便一路循着声往最热闹的地方走。沿路上,不少马市的栅栏门上都挂着“歇业”的牌子,偶尔几家尚开市的,亦是门庭冷落, 光顾着寥寥。此时时辰尚早, 不少商铺摊贩均是刚刚开业,马场的老板却已经躺在藤椅上打盹儿。 伯乐马市占地并不大,只在北市东北角处围了栅栏做场地, 马场里面搭着简陋的台子,布局倒与月城的马市颇为相似。马场的旁边,是一座双层茶楼, 亦建的十分简陋,除了楼顶和地板, 四方均敞开着。据说, 是马场的主人买下茶楼后, 为了方便客人看马, 特地命人拆掉了壁板窗户。 伯乐马场每日巳时一刻准时开市,每日只卖十匹马, 价高者得。开市前, 旁边茶楼里会提早挂出这十匹马的肖像图, 图卷上会有每匹马的基本信息, 以供客人品评参考。 虽然离开市尚有一段时间, 伯乐马场外却已经里里外外围了数层人,将这片狭小的区域围堵的水泄不通。 季剑见人群中不乏锦衣玉袍的贵族子弟,有几人还十分眼熟,不由讶道:“这群家伙平日里懒得要命,竟然也会起大早赶马市。” 九辰看了看,道:“这些人大致分两类,一类是真的爱马,一类是见不得别人有更好的马。我听说,近来王都结伴而游的王族世家公子们,每每见面,除了比比派头外,必要与对方探讨一下彼此的坐骑,探讨的忘兴时,还恨不得让两匹马儿当街打上一架,以分胜负。” 季剑气得咬牙,道:“这群俗人,果然不知敬马!” 两人见人潮涌动,实在寻不出缝隙,便将马栓到棚里,去旁侧的茶楼捡了个座喝茶。 由于茶楼里挂着骏马画卷,也聚了不少人群,正围着十副画像谈论不休。 季剑虽然也是个马痴,可对着这么一群鱼龙混杂的人,实在觉得无聊至极,便啜了口茶道:“阿辰,听说咱们巫国王宫里面,藏着许多稀世宝贝,都是王上当年征伐四方时从各国缴获的。对了,上次围猎之时,王上拿出的刑天甲,便是其中之一。你在王宫呆了这么多日,有没有见到过?” 九辰想了片刻,道:“不知季小将军看上的,是哪一件?” 季剑嘿嘿一笑,道:“其实,也不能说是「看上」,我只是无意间听爷爷提起,上古银枪「龙魂」,便在王宫之中。” 九州之中,但凡有些见识的人,大抵都明白龙魂枪的意义。传说上古时期,九州一体,大地荒芜,四方之和谐繁衍,全赖凤神庇佑。后来天地震荡,邪魔入侵,凤神力单难敌,便与九州之外的龙族结盟,以山河为约,共同对抗邪魔。决战之日,龙族首领以血肉为祭,荡清魔气,法力散尽而亡。其魂魄游走于苍穹之间,龙吟声声,经久不散,最终化为银枪,落于凤神之手。凤神伤悲不已,凝泪为弓,以银枪为箭,射穿邪魔之心,彻底消弭了这场上古之战。战后,凤神以休养为名,将九州统治权让与龙族,终身栖于西南方的巫山,直至化古,未出其境。 此后,龙魂枪便被龙族人奉为圣物,随历代龙族首领征伐四方,开辟疆土。龙族消亡后,各部族为争夺龙魂枪,混战不已。随后,又有荆楚一族携神女弓出巫山,以凤神之名,争夺九州统治权,致使九州分裂,烽烟四起。数百年割据混战后,九州大势初定,神女弓归楚国,龙魂枪则归云国。龙魂历经上千年鲜血的洗礼,见证了一代又一代战神的出世与消亡,素有「战神之枪」的名号。 九辰将巫王宫那座巨大的地下兵器库在脑中过了一遍,摇头道:“我并未听说过此事。” 季剑闻言,满是憾然。 此时,茶楼里蓦然便起了一阵哗然。只见一个身着簇新紫色锦袍的俊俏公子悠悠然从楼梯口拐了进来,正是文时侯巫子玉。 巫王对文时侯的宠爱,举国皆知,而文时侯本人又最爱结交些斗鸡走狗的朋友,以消遣寂寞。因此,巫子玉甫一进茶楼,便立刻有一群公子哥们围了过去,与他寒暄起来。 季剑最看不惯他这番做派,便也只冷眼瞧着,过了会儿,那楼梯口却又慢吞吞的走出一人,季剑便悄悄给九辰使眼色,道:“这不是楚国世子么?他怎么也来了?” 九辰转目望去,果然见西陵韶华正缓缓步入,在人群之外站定,认真看起来骏马图。 巫子玉忙从人堆儿里挤出来,凑到西陵韶华跟前,十分殷勤道:“殿下看上了哪匹马?包在我巫子玉身上。” 西陵韶华对着那十副骏马图,连连点头,而后伸出手,慢吞吞的指着其中一幅。 巫子玉恍然,正要开口,便见西陵韶华慢吞吞的挪开手,指向另外一幅。 巫子玉再次恍然,刚张开嘴巴,却见楚国世子殿下又慢吞吞的挪开手,指向了边上的一幅。 文时侯只能再次恍然,刚要点头,便见楚国世子殿下又开始慢吞吞的挪动手指,不知又打算指向那一副。 巫子玉干笑两声,用一直看起来比较自然的方式捉住楚国世子殿下的手指,停于一处,道:“殿下可是看上了这一副?” 西陵韶华慢吞吞的收回手指,慨叹道:“啊呀!实在羞愧!在下只读过几本酸书,实在不懂马呀,侯爷见多识广,便替在下选一匹罢。” 巫子玉殷勤应下,认认真真的将十副骏马图反复看了许多遍,而后指着其中最肥的那一匹,点评道:“此马生的着实健壮,应是良驹!” 西陵韶华跟着点头,道:“侯爷真是好眼力啊!” 季剑听得乐不开支,当即笑趴在茶案上。 文时侯向来耳尖,听得这番动静,自然便转过了身。只不过,转身之后,文时侯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季小将军,而是季小将军对面的黑衣少年。 巫子玉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碰见九辰,迟钝片刻,便立刻双目放光的凑了过来。 九辰生怕他说漏了嘴,不等他近前,便迅速起身作礼道:“在下九辰,见过文时侯。” 巫子玉眼珠子转了转,一边回礼,一边乐呵呵的道:“不客气,不客气。” 季剑没有料到九辰如此客气,便也只能跟着站起来,与巫子玉抱拳为礼。 巫子玉大为感动,道:“子玉对少将军仰慕已久,今日得见,真乃三生有幸!” 楚国世子殿下又将那匹肥马鉴赏了一番,才慢吞吞的转过身,跟上文时侯的步伐。 巫子玉立刻热情的将他拉到身边,介绍道:“这位就是东苑之中赤手敷豹的英雄,大名鼎鼎的楚国西陵世子殿下!两位想必也听说过他的威名罢!” 季剑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九辰则十分淡定的抱拳为礼,道:“见过世子殿下。” 西陵韶华习惯性的打着哈哈,正要回礼,却在看清九辰样貌的一瞬间,猛地僵住。 这样的目光,实在令人十分不舒服,九辰不由自主的便想起了那天夜里的神秘青衣人。 季剑也察觉出异样,不满道:“我说楚世子殿下,你干嘛这样盯着阿辰看?” 西陵韶华却猛地抓住九辰手臂,一派肃然道:“你叫什么?是哪里人?” 九辰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只能道:“在下九辰,祖籍沂水。” 西陵韶华一怔,道:“你就是季礼麾下的黑云骑主帅九辰?” 九辰点头,道:“不错,正是在下。” 西陵韶华这才缓缓松开手,道:“方才在下失态,误将小将军认作了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小将军莫要见怪。” 九辰微微一笑,道:“想必殿下对那位故人极是挂念,才会如此。殿下身处高位却不忘旧情,在下只有感佩,怎敢见怪?心诚则灵,殿下一定可以寻到那位故人的。” 西陵韶华叹道:“小将军说的不错,我的确,很思念她。只可惜,我们不会再见了。” 九辰尚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也不愿深究。茶楼外蓦地锣声三响,却是马场开市的信号。 巫子玉忙打破僵局,热忱的拽起西陵韶华,恳切道:“给阿莼的那封情书,还要劳烦殿下,咱们赶紧得买那匹良驹去。” 西陵韶华倒也未做多言,便恢复一副酸儒模样,打着哈哈与他一起下楼去了。 不消片刻,茶楼里的人便全部涌去了楼下马场。季剑听着外面动静,实在按捺不住,正要拉着九辰去凑凑热闹,便见一个绿裙少女端着个托盘蹦蹦跳跳的到了楼上。 阿鸾十分利落的将一壶热茶放到两人案上,倒满两碗,道:“这是我家公子特地送给你们的好茶。” 听说是九幽送的茶,季剑自然兴奋不已,便问:“你家公子现在在何处?” 阿鸾道:“我又不是我家公子,我怎么知道?” 季剑只觉她举手投足之间宛若精灵一般,说不出的俏皮可爱,一时玩心大起,道:“喂,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 197.第 197 章 浓重的火药味儿, 开始在帐门外悄然弥漫。 照汐挑起眉梢, 冷眼盯着离恨天,希望他能识趣些,莫再激怒楚王。万一事态恶化,此人是生是死, 与他倒并无多大干系, 可公主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决不能受到任何伤害。 他下意识的看向离恨天背上的少年,心中不由生出丝怨怼。这离恨天, 功夫不差,关键时候脑子却不灵光。这时候,最要紧之事,是给那孩子治伤, 而不是带他回来送死。 方才堵在辕门外的数百灵士, 敏锐得捕捉到这丝不寻常的气息, 自觉的聚集到照汐身后, 列队成扇形,以标准的防御姿态将那青衣剑客围了起来。 离恨天连眼皮也未抬一下,静如幽谭的目中却忽然涌起杀气。这对高手而言,其实是极忌讳之事, 因为容易暴露弱点。还未过招, 便先在定力上输了三分。 相交十多载, 这也是照汐第一次在离恨天的眼睛里看到杀气。原来, 君子剑的主人, 褪去面具,也会有如此戾气逼人的一面。 此刻,那人一袭染血青衫,萧然立在夜色中,不动,也不说话,只凭眼底这缕杀气,便令周遭空气瞬间凝结,沉重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这把君子剑,也许久没喝过血了。曲统领若真想知道答案,不如让他们在我的剑下试上一试。” 就在空气凝滞的几乎要乍裂时,离恨天微抬起下巴,冷冷道。 似是感应到主人心意,他藏于袖间的君子剑,铮然亮起秋水般的泓光。 “啪――啪――” 缓慢而有节奏的击掌声,骤然从帐中响起。继而,传出楚王干哑苍老的嗓音:“好一个西楚第一剑客。” “离恨天,当年四国合围云都,你中了巫军的离间之计,被云王逼迫着领兵出战,身负重伤,坠入镜湖湖底,是寡人把你从鬼门关捡了回来。你醒后,曾当着寡人的面立誓,此生绝不负西楚,绝不负寡人。今日,你要违背此誓么?!” 离恨天轻手轻脚的把背上的少年放在帐门边,唰的抽出袖间长剑,单手负袖,面若寒霜:“当年之事,乃是我与主公之间的恩怨,与这孩子无关。今日我来此,是替这孩子了断他和主公之间的恩怨。” “主公……”楚王咀嚼着这个称呼,忽得纵声长笑:“你既然执意送死,便休怪寡人无情!” “诸将听令,今日,谁能斩下此人头颅献于寡人,直接提拔为大将军,封万户侯!” “唰唰唰。”这诱惑无疑极大,数百灵士争先恐后的抽出兵器,朝离恨天靠拢过来。 照汐心渐渐沉了下去。今夜,巫山怕是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了。离恨天的实力他很清楚,若指挥失当,整个护灵军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他缓缓举起手中之剑,神色冷肃,沉声道:“列阵,应敌!” 众灵士显然极熟悉这号令,迅速移形换位,顷刻间,已摆成攻击性最强的飞鹰阵。从夜空俯视下去,整个队形仿佛一只巨大的展翅欲飞的苍鹰,阵眼处,鹰喙大张,随时准备猛扑猎物,撕咬得片甲不留。 这飞鹰阵,据说乃九州公主独创。昔年,凭借此阵,楚国以三千奇兵对抗蛮族三万联军,大获全胜。 夜风渐起,吹动着灵士们的武服,从上空望去,仿佛波浪般翻卷的鹰羽。 “攻――!” 伴随着最后一声号令,巨大的鹰阵,竟然平地飞起!一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银色的苍鹰,暴怒者,咆哮着,猛扑过去,眨眼的功夫,便将帐前那抹青色吞没。 离恨天竟然没有闪避! 照汐神色真正的凝重起来,屏息望去,鹰阵合拢双翅,剧烈的扭动着,显然在凶猛的撕咬到嘴的猎物。只是,这猎物十分难啃,鹰阵虽极力收缩,却有一股巨力,将老鹰的肚皮撑得越来越大。 “呃――” 鹰阵发出惨烈的□□声,一道青色剑光,从苍鹰的肚皮中冲出,势如破竹,直冲天际,映亮了这个夜空。 空中飘满血雾,遇上湿重的雾气,山上开始落下细如牛毛的血雨。 驻地的其余灵士嗅到同伴的鲜血,立刻愤怒的握起兵器,朝这边涌了过来。 很快,一个体型更为巨大的鹰阵形成了,咆哮着开始下一轮的反扑。离恨天仗剑立在阵前,右臂半截衣袖都染了血迹,像是厮杀中,被鹰阵咬伤。 巨大的鹰阵御风而起时,他掌间剑光暴涨,竟踏着一泓剑气,直接朝鹰喙撞去! “落――!”猛地察觉到离恨天的目的,照汐急声下令,可惜,鹰阵的咆哮声盖过了所有声响,他终是晚了一步。 鹰阵直接被斩断一翼,斜倾着滑落于地,离恨天则空门大开,被鹰喙咬住了肩膀,鲜血直流,染满青衣。 陷入昏迷的九辰,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皮。 ------------ 198.第 198 章 帐内的气氛, 顿时安静的诡异。 山上夜间寒冷,故帐内都生着火盆。楚王慢条斯理的擦干净最后一根手指,才把那块沾了脓血的毛巾投进火盆里。 刺啦一声,毛巾触到火炭,立刻冒起一团白烟。楚王沟壑纵横的面部,露出愉悦的神色,哼道:“巫启那狗东西, 这些年是如何苛待你的, 寡人一清二楚。若不是他,你好端端一双眼睛,怎么会突然失明!” 楚王陡然提高嗓门:“这次,也算外公给你个机会,报仇雪耻,一解心头之恨!”语罢, 犹余怒未消的哼了声。满帐物什,都跟着嗡嗡震了震。 整个过程, 他鹰隼般的双目,都锐利的盯着对面的少年,试图从他的表情变化中捕捉到一丝答案。 可惜, 九辰只是扯了扯嘴角, 眼睛黑洞洞的, 道:“我仇人太多, 若真要报仇, 只怕要耗干外公的国库和兵力, 外公当真舍得么?” “哦?”楚王眼睛习惯性的眯起,这是他在思考或探究时才会有的动作。 “你倒是跟外公说说,除了巫启,还有哪些不共戴天的仇人?” 九辰嗤之一笑,冷冷挑起嘴角:“我向来记仇。若是这世上伤我者皆可称为仇人,外公恐怕也要算上一个。” 楚王双目骤然一缩,原本愉悦的面容,变得有些阴晴不定。甚至可以说是糟心。 这个混账小子,总有办法挑起他的暴脾气!明明是他毁了神女树在先,罪大恶极,罪无可恕,他不过略施惩戒,这小子非但不知悔改,毫无认错态度,反倒句句带刺,让他成了那个十恶不赦之人。 叔阳有些担忧的望着帐中剑拔弩张的一对祖孙,生怕楚王被激怒,再做出什么暴戾之举。 幸而,楚王只是呵呵干笑了两声,没有发作。 …… 不多时,叔阳从帐中步出,左右扫视一圈,在离恨天身上顿了片刻,便目不斜视的走到辕门外,在方才传令的灵士耳边低语一番。那灵士目露异色,神色凝重的应下,便大手一挥,命钳制着青岚的两名灵士退到一边。 青岚脑袋本被按在一块血迹干凝的石头上,骤然被解了束缚,有些茫然的直起身体,见叔阳正立在辕门下,猛然意识到什么,心中狂喜道:“我就知道,爷爷他肯定舍不得杀我!” 叔阳望着眼前单纯跳脱的少年,摇了摇头,叹息着走开了。 青岚困惑的抓了抓脑袋,正暗自纳闷爷爷为什么忽然想通了,耳边,忽然又传来了一阵刺耳的铁链拖地的摩擦声。 聚集在辕门处看热闹的灵士,像是看到了极忌惮的东西,立刻自觉的让开一条道,眼睛却偷偷的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青岚愣愣扭过头,只见十余名灵士举着火把,迅速分成两列在辕门两侧站定,中间只留着一个仅容两人通过的窄道。一个浑身是血的黑袍少年,双手拖着长长的黑色铁链,从火光中走了出来。 自那日被九辰摆了一道,青岚简直像做了场噩梦一样,莫名其妙的挨了爷爷的军杖,又莫名其妙的被推上断头台,在军中颜面扫地,遭受一干王族子弟的嘲笑与唾骂,满腹冤屈与委屈无从诉说,青岚自然是恨得牙根痒痒,心里早已把九辰骂了千百遍,揍了千百遍。 他腾地站起来,怒目瞪着朝他走来的少年,恨不能立刻冲过去挺拳揍他一顿,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要毁掉神女树,毁掉爷爷一生的希望和心血。可等他看清九辰袍角滴流的殷红的血和腕间的铁链,他整个人又忽然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再也愤怒不起来。 九辰在他五步之外站定,黑眸如一潭死水,轻扯了扯嘴角,道:“对不起,兄弟。” 他脸色苍白的可怕,衣袍上也晕着大片血迹,但举手投足间,却未展露一丝一毫的痛苦之色。青岚忽然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他向来不善言辞,天人交战好一会儿,有些笨拙的问:“你何时回来的?爷爷他……可有为难你?” 九辰道:“我害你如此,你不恨我么?” “当然恨了!”青岚挺起胸脯,露出愤愤之色:“可你这样子,也没比我好多少,我若再揍你一顿,打死你怎么办。” 九辰失声笑了,微抬起下巴,闭目感受着清寒扑面的夜风,半晌,道:“那日在神女树下,我无意间发现一块上好的寒石,和你那柄劈天斧的材质颇为相似。他日寻一名手艺好的铁匠,定能帮你把斧身复原如初。” “我把那块石头埋在了神女树西南十步远的一从红色荆棘草下,等你恢复自由,便去挖出来罢。” 他又吹了会儿风,便拖着沉重的铁链,转身朝火光中走去,背影一如既往的孤寂挺拔。 青岚哑然,没料到他说了这么两句没头没尾的话,便就走了,待反应过来,急唤道:“你要去哪里?” 从血缘上讲,他们其实是如假包换的表兄弟。在青岚看来,九辰虽然有一堆的臭毛病,比如狂妄自大,比如目中无人,可他还是愿意把他当做表弟来保护的。 九辰脚步只略略一顿,释然的扬起嘴角,便由那些手执火把的灵士簇拥着走进了火光中。 直到很久以后,青岚才知道,那夜辕门外的寥寥数语,竟是他们表兄弟最后一次见面。 若当时他的脑袋能灵光一些,他一定会追上去,再问一遍,问问他到底要去哪里。 …… 在子彦的提议下,五万巫军以薜荔为舟,口衔薜荔,连夜强渡汉水。因汉水水位高涨不下,这次渡江也付出了惨烈代价。 至次日午后,除了安全抵达江岸的四万巫军,汉水之上飘满浮尸和马匹,情状惨烈,哭声遍野。 为稳定军心,巫王于江边设祭台,拜祭亡魂,至日暮,便集结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往西楚边境的第一道关口――越女关。 因早得到了巫军攻城的消息,越女关防守森严,天一黑,百姓便闭户不出,街道上到处都是全副武装往来巡逻的士兵。 在关外高坡上安营扎寨后,巫军大将按惯例到关前叫骂。越女关守将却并未露面,任巫军骂的狗血淋头,都缩头乌龟似的,只命郡守和郡尉在门楼上顶着。 郡尉平日主管兵事,见惯了这些打打杀杀,还算得上淡定。那郡守望着城门楼下乌压压的巫军,却是两股战战,腿脚发软,几乎站立不稳,一颗心吊在嗓子眼里,随时可能跳出来。 幸而,骂至亥时,见暂时撼动不了这关口,巫军也鸣金收兵。 次日清早,巫军依旧到关前骂战,只不过,这次把骂的对象从守将扩大到了郡守和郡尉。 郡守是个爱面子的文人,此刻站在城楼上,听着下面巫军问候自己的祖宗十八代,又羞又怒,面皮涨红,不由恼怒那守将熊晖自己怕死,拉自己出来受这等屈辱,只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城墙上才好。 郡尉显然也有此怨怼,正气得摩拳擦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踢踏杂乱的脚步声和锁链摩擦声。 两人回头一看,身披耀目银甲的熊晖正恭敬的迎着一个身披斗篷的神秘人走了过来,那刺耳的铁链摩擦声,就是从斗篷下传出来的。熊晖身后,还跟着两列精壮的士兵,皆裹着黑袍,腰悬各色武器,背后绘着龙飞凤舞的“灵”字。 在西楚,除了楚王之外,还没有第二人敢用护灵军开路。郡守和郡尉对视一眼,皆面露凝重之色,忙整了整衣冠,毕恭毕敬的迎过去。 熊晖仗着战功,向来蛮横霸道,目中无人,此刻,却堪称恭顺的把那神秘人引到城楼前,赔笑道:“殿下一路舟车劳顿,先休息片刻再过来指挥也是一样的。” 那人却没理会他,只侧耳倾听城门楼下的动静。 猎猎西风,吹动着斗篷,隐约可见藏在其中的那张苍白俊美的侧颜。郡守和郡尉皆暗吃一惊,这斗篷之下,竟是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 想来,这少年的身份应极为显贵,才能号令护灵军,连熊晖都刻意讨好于他。只是,既然身份显贵,这少年的手脚之上,为何又锁着沉重的铁链子? 两人越想越觉匪夷所思,正暗暗揣测,便听那少年语调极冰冷的道:“我一个阶下囚,岂敢指挥将军,将军既得楚王锦囊妙计,此时不宣示,更待何时?” 熊晖也不见恼怒,依旧恭顺的听着,而后击了击掌,唤来两名兵士,吩咐道:“小殿下有令,立刻将巫贼巫商的首级悬在门楼上,挫一挫巫军锐气!” ------------ 199.第 199 章 消息传至巫军, 众将惊怒, 摩拳擦掌的聚集到王帐前,请求踏平越女关, 为商君报仇。 巫王反应却出奇的平静, 在帐中枯坐半日, 临近黄昏时, 神色枯槁的走出帐门, 抢了匹马,狂奔出营, 朝越女关而去。 子彦带众将一路追去, 终于在距越女关二十里的一处山道上发现了吐血坠马的巫王。在众人焦急的呼唤声中,巫王艰难的睁开眼皮, 望着昏惨惨的天空,再也忍不住, 泪流满面,放声悲哭。 当夜,楚王在护灵军的护送下, 携美酒佳肴抵达越女关, 犒劳辛苦征战的将士。与楚王同行的, 是他亲自挑选的五万精锐将士和作为盟军的五万淮军。 将士们情绪高涨,斗酒高歌, 沉寂了数十年的越女关喧闹不已, 和巫军大营的肃杀之气形成鲜明对比。酒兴最酣的, 当属刚被楚王奉为伐巫先锋的巫子玉。 只是, 宴会结束时,喝得烂醉如泥的巫子玉不知为何和楚将熊晖扭打在了一起,熊晖天生神力,能举千斤之鼎,巫子玉岂是对手。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被熊晖揍成了一滩烂泥。 楚将们嗤笑不已,暗道这巫子玉当真是狼心狗肺,自己亲爹的头颅还被挂在城门楼上,他竟还能纵情的在关内饮酒作乐。 等众人陆续散尽,巫子玉才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跌坐在城门楼的矮墙后,低着头,咯咯笑了起来。 因战事紧急,宴席结束,楚王直接在关中的驿舍下榻,没有如上次一般住在精致考究的鹿鸣馆内。 叔阳见楚王一离席便沉着个脸,似有不愉之事,心中隐约猜到几分,便道:“王上可是在担忧小殿下?” 楚王哼哼两声:“寡人听说,他在熊晖面前以「阶下囚」自称,还暗讽寡人以阴险手段对付巫军。枉费寡人对他千般百般好,他那颗心,终究是向着巫启啊。” “今日大宴三军,寡人派人请了他三次,他不露面也就罢了,竟连句话都没有!他这是当着三军的面在打寡人这张老脸!” 叔阳沉吟道:“王上息怒。依小殿下的性情,不愿披枷带锁出现在将士们面前,也在情理之中。今日宴上,老奴听两个守将窃窃私语,言辞间颇有不恭。” 叔阳说话向来极有分寸,不会断章取义,更不会添油加醋。楚王果然眉毛一抖,眯起眼睛,若有所思的道:“莫非,你觉得寡人苛待了他?” “老奴岂敢。”顿了顿,叔阳甚是晦涩的道:“老奴只是担心,那孩子心性坚韧又向来有主见,王上若逼得太狠,恐怕适得其反。王上擅猎,当知被逼入绝境的猛兽,才是最可怕的。” 楚王岂会不知。当年,他入巫山狩猎,误伤了一只幼鹿,原本性情温顺的母鹿兽性大发,一连咬伤数名孔武有力的将士,身负数箭、肠穿肚破的情况下,依旧对他穷追不舍,欲为幼鹿报仇。若非那身披薜荔的白衣女子从天而降,救了他一命,他便要成为母鹿的腹中餐。 想到往事,楚王尘封的心弦便似被撩拨了起来。可惜,他早已习惯独断专横,这一颤很快被更强烈的统治欲所淹没。神女树已失,无论用何种手段,他都必须牢牢的把凤神血脉掌握在手里。 “那混账小子如今已是困兽,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楚王颇是不以为然的道。 叔阳却神色凝重的道:“王上可听说过,为了保证将士的绝对忠诚,在威虎军死士营里,每一个死士的身上都种着一颗血雷。当年巫启被困绝地,便是百名死士引爆血雷为其开道。” 楚王眼睛迷得更紧,他明白,这个时候,叔阳突然提起此事,绝非一时兴起。果然,叔阳用前所未有的肃然目光望着他,道:“小殿下的手臂上,就种着一颗血雷。” ――――― 为防止巫军趁夜偷袭,当夜,楚军和淮军便在关内搭起了连绵大帐,据守各大要塞口。九辰没有住在驿舍,而是和熊晖等守将、郡守、郡尉直接宿了城门楼上的歇山顶阁楼里。 屋子还算宽敞,只是夜里冷了些,唯一令他舒心之处,便是榻上的一方沙盘。楚王大宴三军,甚是聒噪,他索性取出随身带的棉塞赌上耳朵,摸黑玩起了沙盘。 楚王立在阁外,借着清冷月光,眯眼窥探屋内情景。九辰依旧披着那件宽大的斗篷,正神色专注的摆弄沙盘上的双色旗,手法熟稔,一双漆黑的眸子,在月光反照下,散发着奇特而冰冷的光芒。腕间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撞击声。 军宴结束,城门楼恢复肃杀气氛,变得格外沉寂。负责巡视城门楼的楚军将士列队而过,发出踢踏整齐的脚步声。 就在这时,一声长而尖锐的号角声,骤然撕破黑沉沉的夜空,在越女关上响起。示警的烟火从各个方向升起,继而,是杂沓急促的脚步声和铠甲摩擦声,穿插着刺耳的兵器撞击声。 熊晖系着盔甲,从下面急奔至城门楼上,一边指挥将士们搬运木石,一边赤着脸禀道:“巫军趁夜攻城,请王上速速移驾城内!” 楚王阴沉着脸没说话,大步走到楼墙处,举目望去,果见关外旷野之上,绵延数十里的火光正连作一线,朝越女关迅速逼近。大地仿佛即将倾覆一般,发出沉闷的巨响和令人心惊胆战的震荡。 “听说,为了抢渡汉水,巫军死伤惨重。寡人倒要看看,四万巫军,强弩之末,如何对抗寡人十万精兵!” 楚王神色睥睨,又夹杂着些许玩味的模样,吩咐熊晖:“传寡人令,让巫子玉带五万淮兵,正面迎战。” 熊晖应是,暗道王上这招还真是阴损刁钻至极,也难怪,他老人家力排众议,非要让那废物来当伐巫先锋。 叔阳忧道:“楚、淮乃是盟军,王上此举,未免有失公道,恐落人口实。” 楚王冷哼道:“淮人狡猾如狐,昔年四国围攻茂竹,淮王那老东西便踏着楚军将士的鲜血,坐收渔利。这次,寡人就是要试一试,他对寡人的诚意。” 喊杀声越逼越近,一场血战,是难以避免了。 楚王眼睛一眯,又下了第二道命令:“把辰儿带来,和寡人一起在城楼上观战。” ―――――― 此时,远在百里之外的巫山,也正发生着一场血战。近百名修罗杀手联合风国暗探从四面潜入巫山护灵军驻地,不仅劫走了被羁押在死牢里的青岚,还冲破重重守卫,救走了那些被关在山上的十余名蛮族首领和那些蛮族孩子。 在飞鹰阵的攻击下,百余名修罗杀手死伤大半,风国安插在西楚的暗探几乎全军覆没。 青岚本在牢里打瞌睡,突然被两个蒙面人劫了出来,他第一反应其实是愤怒。在军中,畏罪私逃的罪名可不亚于任何一项重罪,等爷爷回来,他就是有一千张嘴都说不清了。 实在受不了他聒噪的修罗杀手便直接把他提溜到了离恨天跟前。离恨天皱了皱眉,懒得和他废话,直接一掌把他敲晕了过去,吩咐:“送到楚世子住处。” 又一名灵士被割断喉咙,幽兰收回滴血的弯刀,拨开草丛,仔细的收起一名死去的风国暗探腰间象征身份的玉环,便默默起身,走到离恨天身边,望着月色下他清冷孤绝的影子,道:“听说,一年前,离侠便已遣散了修罗所有杀手。若阿辰知晓――” “他不必知晓。”言简意赅的陈述完,离恨天话锋一转,道:“我听说,为了安插这些风国探子,在西楚构建情报网,薛衡整整花费了十年。” 幽兰脸颊白了白,道:“摧毁他的东西,我毫不吝惜。日后,我会比他做得更好。” 离恨天略有意外的笑了:“日后,有你陪在辰儿身边,我倒也能放心了。” 幽兰心头一跳,转眸见离恨天目光平静,神态安和,心中隐隐生出股不好的预感,诧异的问:“离侠要离开?” 离恨天仰头望着无垠长空,笑道:“我答应过一个故人,等完成心中所愿,便陪她度过余生,再不入世。” 幽兰了然,轻问:“这位故人,可是已沉入水底的九州公主?” 离恨天眼底缓缓溢出水色,怅然叹道:“两情相悦,又能长相厮守,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事。我希望,你和辰儿可以得到这样的幸福。” 这一刻,他眉间沉积的,是幽兰从未见过的沧桑和孤独,以及,深藏于其下的悔恨和渴望。 “这段时日在楚国,我听说过不少关于复活九州公主的传言。公主她……还有醒来的希望么?” 幽兰满怀希冀的望着离恨天,这一问,不仅为了面前为情所苦的青衣剑客,更为了九辰。 离恨天神色忽转悲恸:“这些年,我试了很多方法,都没有成功……也许,是她自己不愿醒来罢……”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从离恨天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幽兰依旧忍不住有些失望。这些天,她一直在派暗探搜集关于九州公主西陵语的消息。据说,当年九州公主远嫁巫国,半途上是因为听到云国世子云意遥战死的消息才坠水明志。 若是连死而复生的云意遥都唤不醒九州公主,这世上,只怕也再无第二个人能唤醒她了。 ------------ 200.第 200 章 临近三更, 越女关内外却亮如白昼。 城门楼上, 熊晖虎背熊腰、按剑立在正中央, 两旁是埋伏在墙下随时待命的弓弩手。城门楼下, 隔着十丈距离,五万淮军和三万巫军无声的对峙着。 空气凝滞在一起, 沉沉压下, 仿佛一根紧绷的弦,只待那轻轻的一撩拨, 便会断裂。 巫子玉身披紫甲,握缰坐于马上,身后一面高大的楚旗迎风招展, 眼中, 是几近疯狂的强烈恨意。 在看到巫子玉的那一刻, 巫王胸口一阵窒痛,只觉周身血液都沸腾贲张了起来, 随时可能将血管撑裂。他很愤怒,并且愤怒得几乎要丧失理智。 “畜生!” 巫王目眦欲裂,从牙缝中挤出两个阴寒至极的音节, “哇”得吐出一口黑血,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竟险些栽下马。 他无法忍受, 他敬若神明的兄长, 在异国他乡, 落得如此惨烈下场。他更无法忍受,身为人子,巫子玉竟罔顾人伦,泯灭人性至此。生父被楚人枭首,他竟还在为楚人卖命,可恶,可恨,可悲!他们巫氏一脉,男儿个个都是铮铮铁骨,怎会出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东西! 听了这声斥骂,巫子玉毫无羞赧,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挟剑指着巫王,神色陡转阴厉:“是你!他的不幸,全是因为你!他本应坐在那个位子上,接受群臣叩拜、百姓称颂,而我,才是独一无二的巫国世子。可他却拱手让人,甘心做个奴才,他是这世上最天真最可笑的傻瓜!” 他扭过头,看玩物似的看着远处城门楼旗杆上挂的黑点——那颗干瘪得已经辨不出本形的头颅,笑出了眼泪:“你知道,他是被谁害死的么?” 巫子玉往前倾了倾身子,眯着眼睛,认真的问。他用一种类似于戏谑的眼光看着巫王,像是想到了极好笑的事,从喉间发出一串笑。 “是你的好儿子、楚王的好外孙,巫子沂!他为了向楚王表忠心,设计杀我不成,反而杀了你的兄长。巫启,这笔账,我看你怎么算?!”巫子玉嘚瑟的吹了声口哨,极满意巫王瞬间僵硬的脸,笑得前仰后合。周围的淮军将领见状,亦跟着哄笑起来。 晏婴离得近,见巫王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口角又有黑血溢出,急道:“王上莫听他胡说八道!” 子彦悄悄驱马上来,亦道:“父王莫中了楚王的离间之计。” “儿臣恳请父王立刻下令攻城,夺回商君首级,为商君报仇!” 巫王眉峰痛苦的拧在一起,捏紧缰绳,愤怒至极、失望至极的死盯着巫子玉,嘴唇颤了又颤,一个「杀」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这畜生死不足惜,可他,却是巫商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也是,他唯一毫无忌惮的宠了十多年的孩子。 他知晓,巫商临死前最后的遗愿,一定是保住这唯一的血脉。 兄长为他,牺牲了高贵的身份,牺牲了无上的尊严,牺牲了自己的一生,他如何忍心让他九泉之上还不得安宁。 不料,他煎熬间,城门楼上忽然想起古老悲壮的冲锋号角。 “巫启,今日我便要把你欠他的,一分不少的讨回来!”巫子玉举剑高呼,率先打马冲了出去。 因占了这个先机,淮兵气势颇高,众将无比焦灼,聚到巫王身旁,齐声。,劝道:“王上,文时侯认贼作父,已无药可治。再拖延下去,于军心不利。” 巫王目中残留的最后一丝不忍和犹豫终于消散,缓缓举起青龙剑,号令道:“杀——” —————— 浓烟滚滚,流矢飞火。 冲天的喊杀声,不止歇的自旷野传出,震荡着整个九州大地。 越女关下,破釜沉舟的三万巫军正与五万淮军进行惨烈的近身搏杀。冲锋的号角不息,厮杀便不能停止,一波将士倒下,立刻有另一波冲破围堵,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往城墙上攀爬。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楚王,而是被悬在城门楼旗杆上的商君首级。 熊晖站在城门楼上,镇定自若的指挥楚兵投放木石,并架起床弩,箭矢齐发,阻止突围出来的小股巫军逼近城门。 床弩威力巨大,射程可达十里,岂是士兵的血肉之躯能对抗的东西。一阵密集的箭雨后,不少巫军将士便被射杀在城门外,尸横遍野。 城楼上设有高台,专供观战之用。 楚王站在台上,随意睨着漫天烽烟,怡然问:“辰儿,依你看,此战是寡人胜,还是巫启胜?” 一边问,一边把目光投向默然立在他身后的少年。 “我看不到。”良久,斗篷下,传来一个死寂平静的声音。 九辰扯了扯嘴角,慢慢垂下眼睛。没错,除了耳边震天的喊杀声,他再捕捉不到关于这场战争的任何讯息。 “是外公不好,竟忘了你眼睛看不见。”楚王也不生气,只兴味索然的笑了笑。借着火光,忽见九辰半隐在斗篷里的双手紧攥成拳,额角亦汗津津的,眼睛不由一眯。 这小子,看来并不似表面这么冷静自持。他在怕什么 ?怕巫启受伤?巫军大败?楚王越想越觉气闷,连带着对巫军的嫌恶和恨意也增了几分。 在西楚这么久,怎么就没见他为自己这个外公担惊受怕过? 楚王当即阴着脸唤来熊晖,吩咐:“增调两万楚兵,支援巫子玉,务必活捉巫启!” “诺!” 熊晖领命退下,自去调兵部署。楚王不出意外看到九辰双拳颤了颤,更紧的攥住了斗篷宽大的袖口,顿觉出了口闷气,但很快,胸口却闷得更厉害了。 ———————— 喊杀声一直持续到天亮,都毫无止歇的迹象。 熊晖立在城门楼上,望着东方淡青的天空,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巫军的战斗力,有些超出他的想象和预估。弩箭已经用完,城外巫军尸体堆积如山,可万万没料到,残余的巫军竟毫无畏惧,像是从地狱里冲出的恶鬼一样,不知疲倦、不知退缩的往前冲。 巫子玉节节败退,丢盔弃甲,被部下护送着往城门方向逃来。已经很久没有打仗的五万淮军,最初的气势过后,便被饿狼似的巫军反扑的毫无回击之力,一场恶战下来,几乎全军覆没。若非楚王及时调了两万楚国精锐过来增援,巫军只怕在黎明前便可攻破城门。 “开门!开门!” 巫子玉狼狈的翻身下马,发髻散乱,沾满血污,用力的拍打城门。 他身后,地面剧烈的震荡,是那些久经沙场的巫军铁骑逼近的声音。淮军大败,不少马匹都没巫军抢了去,让这些渡江而来的北方士兵重新找回了战场拼杀的血性和信心。 “快放侯爷进城!巫军马上就追过来了!开门啊!” 拼死护着巫子玉冲出重围的部将高声嚷嚷着,又踹又踢,那城门还是纹丝不动。 巫子玉仰起头,望着城门楼上熊晖冷漠如石雕的脸,一股不安的预感,忽得在心头蔓延开。 郡守顶着头盔,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喊道:“我说侯爷,你就别敲了!不是我们不给你开门,这门一开,不仅你能进来,巫军也能进来。” 仿佛为了印证他这话似的,“嗖”得一声,一支冷箭破空而来,擦着他肩膀没入后面的旗杆上,箭尾尚在微微震动。 郡守吓得魂飞魄散,立刻缩回脑袋,命人关紧城门,决不能放任何人进来。 巫子玉没想到,楚王竟如此心狠手辣,不讲信用,仗还没打完,便急着卸磨杀驴。仓皇扫视一圈,四野皆充斥着巫军喊杀声,当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除了身后的越女关,根本没有可逃遁之处。 跟随他的部将也瞧出苗头,急得焦头烂额。一个名唤张謇的护卫悄悄同巫子玉道:“侯爷,属下有个法子,可以击退巫军。” ———————— “王上,出事了,巫商的首级被巫子玉抢走了 !” 熊晖神色凝重的赶来禀报,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不由破口大骂:“这个巫子玉,当真是狼心狗肺、毫无心肝,为了活命,竟然用自己亲爹的首级威胁巫启。” 若非毫无防备,他也不会遗漏了城门口的死角,以至于巫子玉有机会射断旗杆,抢走了巫商首级。 楚王眼睛微微眯起,无甚意外,只整衣而起,道:“辰儿,随外公去城门楼上会会巫军。” 他当先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熊晖大手一挥,他身后两名士兵立刻一左一右扶起九辰,紧跟了上去。 “且慢。” 快走到城门楼时,一直沉默的九辰忽然开口。 楚王背影一顿,亦停下脚步,回头,只见淡青色天光下,那少年微微仰起头,一双漆黑的瞳仁,极认真的望着他。 楚王心神莫名一颤,便见九辰微挑嘴角,语调还算轻松的道:“外公说过,不会利用我的身份,去对付巫国。当日之言,可还算数?” 楚王一怔,脑中不由浮起那夜鹿鸣馆里的情形。 不由冷哼一声:“你已失约毁了神女树,寡人为何还要守诺?” 九辰道:“如果,我能助外公击退巫兵呢?” ------------ 201.第 201 章 因为巫子玉的疯狂举动, 饿狼般反扑的巫军遽然停止了攻城步伐。 天空一点点透亮起来,厮杀声渐渐消隐。一轮金日喷薄而出, 照耀着被血色侵染的越女关。 巫子玉一手提剑,一手紧抱着巫商的头颅, 退至空间狭窄的城门下, 双目赤红的望着黑压压逼近的巫军铁骑。 许是穷途末路的缘故,这一刻, 他感觉脚下的土地格外的坚硬,而手中的剑格外的无力。他明明穿着厚重的盔甲, 这盔甲却脆弱的如同一层空气, 清晨独有的凉风沿着铠甲缝隙钻进衣袂, 他丝毫不觉清爽, 反倒是觉得浑身皮肤都战栗了起来。 怀中的头颅已然干瘪得辨不出模样,却是唯一能让他感受到力量的东西。他自小锦衣玉食, 从未真正经历过战场的厮杀, 更未见识过数万将士血染沙场的惨烈, 只凭着一颗不甘的心支撑到现在。巫军身上散发的那种如有实质的杀气,令他双股战栗, 几乎站立不稳,握剑的手亦抖如筛糠。 若是近身拼杀起来,他只怕连对方的一片衣角都划不破。这一路逃亡, 他如同丧家之犬, 忍受了数不尽的欺侮与白眼, 却从未觉得如此羞耻。 他可以在任何人面前狼狈, 除了那个剥夺了他父亲一切、他恨之入骨的巫王启。 “父王,让儿臣去夺回商王伯的首级吧!”见巫王迟迟不下令攻城,子彦再次请命。 两军交战,最重天时地利人和。昨日一场恶战,巫军士气正盛,若一味拖延下去,不仅将士们士气受损,楚国也可能有新的援军抵达。 巫王痛心疾首的望着做困兽之斗的巫子玉,陡然捏紧缰绳:“孤准了!” 子彦应命,勒紧缰绳,点了兵将,正欲驱马冲向城门处,身后的巫王忽然怒吼一声:“给孤捉活的!” 声贯三军,余音震颤不已,连他腰间的青龙剑都不安分的嗡嗡颤动起来。 晏婴望着巫王因愤怒而泛红的眼睛,心痛的道:“大怒伤身,望王上为将士们保重身体。” 巫王无处发泄,愤愤甩了缰绳,沉痛闭目。 子彦目中闪过一丝冷芒,恭声应是,便一抖缰绳,点了两队铁骑,掩护他往城门冲去。 见巫军有异动,守关的楚兵立刻发射□□,阻止这一小股人马的靠近。武烈营的两名副将则一左一右拿盾牌护着子彦。 因昨夜首战失利,城门楼上的□□手,已换成了擅长射术的护灵军灵士。片刻间,便有十多名巫军被射落马下。 巫子玉死盯着一骑绝尘、只冲着他冲来的子彦,心肝一紧,周身神经都紧绷起来。他太过了解,这个看起来温润如玉的白衣少年,若真的狠起来,手段是如何的残忍毒辣。听说,血狐仅存的一条胳膊,在狱中被他活剐了近百刀,直到一臂血肉被通红的烙铁生生烙焦,才求得一死。 “快!快射杀他!” 似是想到了落在子彦手中的后果,巫子玉突然激动的喊叫起来,大汗淋漓,脸色惨白。 跟随他的部将见此情景,连忙弯弓搭箭,朝子彦射去。怎奈有武烈营两员大将护着,这些箭矢都落了空。 巫子玉真的慌乱起来,左右顾盼一番,从城门墙上取下一根还在熊熊燃烧的火杖,胡乱晃了晃,大叫道:“巫启,快让你的人退下,否则,我立刻烧了他的首级!” 说着,当真把怀里的那颗头颅架在了火把上。 “刺啦――”干枯的头发,触碰到火焰,立刻烧焦,散发出浓烈刺鼻的糊味。巫子玉状若癫狂的大笑起来。 “这个混账东西!”巫王气得几欲呕血,从牙缝中挤出几字,既悲且痛。 “文时侯已神志不清,必要时,先保商君首级。”策马的间隙,子彦忽得低声吩咐了一句。两名大将会意,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齐声应是。 眼见着子彦越逼越近,火焰已吞没了小半个头颅,巫王再无法稳坐马上,眉峰紧拧,一双拳头松了紧,紧了松,正欲下令子彦撤回,越女关上,忽然响起了长长的低沉的号角声。 随之而起的,是一声十分突兀的战马呜呜哀鸣声。 一支极普通的箭,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同时射穿了武烈营精心打造的盾牌和一条马腿。 子彦一惊,飞身离马,掠至一片空地上。两名副将怔愣之后,迅速反应过来,驱马过去,将子彦紧紧的护在中间。 号角声中,紧闭了一夜的城门,竟然无视城下黑压压的巫军,缓缓从内打开,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子彦死盯着马腿上的那只滴血的箭,眉峰陡然锐利起来。 这样刁钻的箭术,绝非普通士兵可以做到,更遑论巫子玉手下那群草包。 忽得,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朝城门楼望去。 同样朝那个方向望去的,还有喉头发热、心跳如鼓的巫王。 天已经大亮,朝阳跃至半空,炙热的燃烧着光芒,整座越女关都沐浴在一片金色之中,自有一种慷慨悲歌的壮烈之美。 此刻,这耀目的金色之中,却站着一个弯弓搭箭的少年,通身隐在宽大的黑色斗篷里,只露着半边苍白的脸庞和一双黑如墨玉的眼睛。 那少年一箭得手,城楼上的护灵军将士立刻欢呼:“风神归来,长灵不灭!” 巫王呼吸一滞,一颗心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一般,先是漏了几拍,继而骤然紧缩,几乎随时可能崩裂。 不知不觉,他掌心已沁满冷汗,急速跳动的心,几欲破膛而出。 沙场之上,三军对决,他第一次如此的紧张,紧张的口干舌燥,几乎不敢呼吸。冷风从喉间贯入,摩擦着喉管,又干又痒。 他一动不动的盯着远处的城门楼上,鼻尖一酸,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这场景何其熟悉,又何其陌生。 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清晨,朝阳初升,整个威虎军驻地都沐浴在耀目的金色之中。他以一个君父的身份做出承诺:“到时,孤让你做死士营的统帅。” 即使没有转身,他也从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戛然而止的小动作里,感受到了属于那个年纪的喜悦与张扬,甚至是力量。 但此刻,那个少年,却安静沉寂的如同一潭死水,再没有一丝外露的桀骜与张扬。 将士们都在欢呼,他却只是随意卸掉弓箭,双眸冰冷的望着远方某处,曾经点漆般明亮的黑眸,黑洞洞的,幽深,不可见底。 熊晖亲自带人将一面绘有“辰”字的青木大旗竖在了城门楼最高处,拔出剑,振臂呼道:“凤神归来!凤神归来!” 关上楚军备受鼓舞,士气大增,纷纷跟着摇旗呐喊。 见城门打开,巫子玉大喜过望,手忙脚乱的卷起烧得半焦的头颅,丢了火杖,便往城内奔去。谁知,他刚调转马头,迎面便射来一阵密密麻麻的冷箭。 巫子玉大叫一声,复掉马欲往城外奔去,扭头一看,城门不知何时已缓缓闭上。他这才知道上了当,奋力逃了一段路,终究还是和部将一起被乱箭射死在了马下。 断气时,他双目圆睁,怀中紧紧抱着那颗烧焦的头颅。郡尉带兵过来,欲夺回巫商首级,怎奈巫子玉抱得太紧,他们根本无从下手,无奈之下,只得连尸体一起抬到了楚王面前。 ―――――――――― 然而此刻,楚王真正头疼的,却并不是越女关的战事。就在刚刚,两份紧急的战报传到了越女关的中军帐里:一是离恨天带领修罗残部血洗巫山,捣毁护灵军驻地地牢,煽动罪犯逃跑,并救走了那几名被困在山上的蛮族首领。二是蛮夷十八国效率惊人的集结大军,兵围寰州,寰州告急! 据说,是有一个神秘的商队在背后为他们襄助兵器粮草,兼出谋划策。 连向来摇摆不定、喜欢坐山观虎斗的淮王,也因为五万淮兵命丧越女关之事,与楚王公开决裂,将私自与楚国结盟的大司马革职查办,发兵助蛮国攻打寰州。 楚王恼怒至极,不得不重新考量越女关的战事。 眼下战事胶着,寰州一旦倾覆,整个西楚都将面临倾覆之灾。 他别无选择,只能以最快的速度结束和巫军的战事,避免两面受敌。 唯今之计,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那个孩子。 熊晖掀帐进来,见楚王披发坐于帐中,正闭目沉思,眉间紧锁,恐怕是在筹谋应付这场战事的两全之法,忙低头禀道:“王上,小殿下和巫启约了今夜亥时,在城外的阙关会面。” 楚王眉毛抖了抖,问:“依你之见,他会心甘情愿的为寡人当说客,劝巫启退兵么?” “抑或,和那些忘恩负义之辈一样,反咬寡人一口,引巫军入城。” 熊晖犹豫半晌,坦然道:“末将愚钝,不敢妄断。” 顿了顿,又道:“巫国,毕竟是小殿下的故乡,巫启……毕竟是他生父。血脉相连,不得不防。” 楚王陡然睁开双目,眸底寒芒一闪,默了半晌,从袖中取出一个花纹繁复精美的锦盒。 锦盒打开,里面装着一白一黑两粒药丸。 楚王取出那粒黑的,就着茶水服下,却把另一粒递给熊晖,吩咐:“让辰儿服下,就说是寡人的吩咐。” 日月双丹,传说乃昆仑山上一位医仙采山顶灵石炼成,同时服下,乃大补之药,可增一甲子功力。可若单服一粒,却是穿肠□□,可令人走火入魔、经脉尽断而亡。 熊晖颤抖着接住,恭声应是,脚步沉重的退了下去。 叔阳扶住垂垂老矣的楚王,痛心疾首:“王上如何忍心?公主若泉下有知,又该如何的伤心?” 楚王冷冷抿起嘴角,布满皱纹的面部,僵冷如石雕:“为了西楚,寡人别无选择。当年是,今日亦是。” 顿了顿,忽又微微笑道:“寡人了解那孩子。他不怕死,这世上任何□□都威胁不了他。可他的软肋是太重情,寡人便要和老天赌一赌,寡人的外孙,究竟在不在意寡人的性命。” ------------ 202.第 202 章 阙关, 昔日云国第一大关,雄踞于西楚与汉水之间, 乃兵家必争之地, 巍峨险壮不输越女关。因此地风景壮丽, 历代云国皆曾在关中大兴土木,建宫阙,筑高台, 游乐赋诗,招贤纳士。 可惜, 云灭后, 阙关便被一场无名大火夷为平地。雕栏玉砌皆化为飞灰, 只余了一处被风沙磨砺的破败的石砌三丈高台, 孤零零的耸立在旷野之上,与岁月抗争着,弥留着曾在九州大地留下浓墨重彩的那一抹云国余韵。 这日刚刚入夜, 枯寂了十多载的阙关故地上, 突然响起了闷雷般的马蹄声和辘辘的车轮声。 巫楚在越女关血战的消息一传开,周围百姓早已举家远迁,躲避战火, 留下的,只有那些实在走不动的老弱病残。这些久居边关的老人,对战争的气息格外敏感, 乍听到这番动静, 立刻拄着杖的从门内探出头, 四处张望。 跟随这些战马一起抵达阙关的,是一列列骁勇善战的楚军战士。他们盔甲上还有恶战留下的血色,目光无一不杀气凛冽,腰间是随时准备破鞘而出的利剑,背上是威力巨大的大铁弓。 老人们一皱眉头,暗暗吃惊。从昨夜至今晨,巫楚鏖战,胜负未分。如今,这些楚兵缘何能大摇大摆的挺进距巫军驻地不到十里地的阙关,且数量只有寥寥数百人。 夜色渐深,晓月初上,战马如踏着满地银霜,和楚兵英武肃杀的面容交相呼应。随着主将一声号令,将士们自觉的朝两边靠拢,留出中间一条宽阔的夹道。 辘辘的车辙声复又响起。一辆由四匹马拉着的华丽青盖马车,从夹道中缓缓驶出,四壁绘有繁复精致的青木云纹,俨然是天子车驾的规格。 偷偷观望的老人们下意识缩了缩脑袋。莫非,竟是楚王亲自驾临阙关? 熊晖驱马来到马车前,微垂头,毕恭毕敬的抱拳回禀:“小殿下,阙关已至。”说罢,也不等车里有回应,便召来两名身形壮硕的楚兵,自行吩咐:“恭迎小殿下下车。” 一名士兵单膝跪于车前,当做马凳,另一名士兵则推开车门,往车厢内探去。 马车内铺着柔软的狐皮,装点十分精致舒适,可坐可卧。车壁上悬着一盏油灯,灯下却是一方棋盘。 一个黑袍少年,正端坐在棋盘后,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己跟自己玩棋子,侧颜苍白宁静。棋已至中局,厮杀正厉害。 围棋,是楚军日常操练的课程之一。那士兵看得瞠目结舌,半晌,舌头有些打结的道:“小殿下,阙、阙关到了,该下车了。” 那少年恍若未闻,思索半晌,落下一枚白子,才偏过头,微挑起眼角,瞥了那士兵一眼,道:“唤熊晖来。” 分明是一双毫无杀伤力的盲目,那士兵却不敢直视,应了命,自去向熊晖禀报。 熊晖习惯性拧眉。这位小殿下的性情,他向来捉摸不透,这次阙关之行,他亦是打起了一万分的精神来应付,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离开越女关前,他依照楚王命令,忐忑的把丹药送到了九辰面前。本以为,要费一番周折,才能逼迫九辰服下丹药。谁知,这位小殿下听完他转述的楚王之言,将那颗丹药把玩半晌,仿佛那是件稀世宝贝,什么也没问,便捏碎服下了。 只嘴角略带讽刺的扯了扯。 他暗自诧异,向关内守将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在他来之前,那位已被“乱箭射死”逆贼巫子玉突然从担架上诈尸,窜至小殿下跟前说了一番胡话。 小殿下听完后,面如白纸,用羽箭在巫子玉身上捅了许多血窟窿。直至巫子玉彻底断了气,尤不解恨。 至于那通胡话的内容,守将没有听清,也没有记住,只依稀能忆起「巫子彦」「暗血阁阁主」几个关键字眼。 从越女关到阙关,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安全抵达越和谈地点,熊晖刚要在心底略松一口气,没想到这位沉默了一路的小殿下竟点名传唤他。 只望,莫要节外生枝才好。 熊晖眉头拧得更深,翻身下马,探头到车厢里,拱手问:“末将在,小殿下有何吩咐?” 车厢内,静的针落可闻,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九辰自顾玩了一会儿,才把弄着一颗棋子,不紧不慢的问:“无甚要事。我只是想请教将军,此次和谈,我是以楚王外孙的身份,还是以楚国阶下囚的身份?” 熊晖干笑两声,道:“小殿下乃九州公主之子,身负凤神血脉,至尊至贵,王上更是疼殿下入骨,何来什么阶下囚之说?” 九辰“啪嗒”扔掉手中黑白子,露出腕间两条刀枪不入的粗重铁链,扯了扯嘴角,道:“可惜,我终究只是个阶下囚而已。” 复扯了扯嘴角,便推开棋盘起身,拖着手脚上的镣铐,也不理会熊晖伸来的手,反而唤了先前的那名士兵过来,扶他下车。 熊晖讪讪收手,忙吩咐:“夜里风大,快将披风取来。” 披风连着兜帽,虚设两袖,宽大裹圆,设计很是巧妙,穿上之后,恰好能遮住手脚上的镣铐。 见那少年下车,所有楚兵皆微微垂首,神色肃穆,不敢生出丝毫不恭之态。 旷野上烈烈西风擦面而过,不远处隐隐传来尘封在记忆中很久的号角声。 九辰仰起头,默然而立。自从双目失明,他便格外喜欢黑夜,因为只有在夜里,灵敏的耳力才能比一双眼睛都更有价值,更能保护自己。 熊晖陪站了会儿,依例询问:“王上吩咐,关中苦寒,马车里的御寒之物,皆可搬出来,供小殿下使用。小殿下想要狐皮还是大氅?” 九辰道:“无需这些。若方便,请将军带上那方棋盘。” 今夜这场和谈至关重要,熊晖不敢拂逆他心意,应了声“诺”,便命人去搬。 见面的地点,就在阙关仅存的那座三丈高台上,台上的宫阙均已被焚毁,只残存了一座石亭。此时,石亭四周皆围了稻草编成的帘子,以防对方暗箭,地上亦铺着长长的草席。按照规矩,除了两三名随行人员,所有随行的士兵只能留在高台之下。 刚拾阶几步,身后,忽然传来缠斗声和骚动。 熊晖浑身神经正紧绷着,闻声,唰的抽出宝剑,正要踩着石阶腾空而起,一抹青影,已踏着凌厉剑气,冲出包围圈,掠至眼前。 “离恨天?!” 熊晖脸色大变,还未出招,握剑的虎口,便被震得微微发疼。可凭着沙场拼杀的一身胆气,他依旧横剑怒问:“你意欲何为?” 离恨天青衣之上尚染着大片血色,闻言,略一振袖,不耐烦的将熊晖逼开,一个箭步冲至九辰跟前,急道:“跟师傅走。” 因为看不见,九辰愈加敏锐的感受到,离恨天周身弥漫的可怕而强大的内力,就像,被陡然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崩裂。他刚摆平巫山护灵军那些刁钻的阵法,根本不可能保留着如此体力,此刻马不停蹄的闯入阙关救他,定是拼出了全部修为,先发制人,唬住这些楚兵和熊晖。只是,熊晖久经沙场,出身武林世家,并不好对付,更不会被他一道剑气轻松击败。 果然,正想着,便听半空中传来一声喝叱,熊晖挟剑杀了回来。离恨天被激怒,掌间剑气暴涨,直接将熊晖甩出丈远。熊晖看出离恨天急于求胜的心思,抓住机会,再次杀回。他力大无穷,体力上占了绝对优势,加上从四方围过来的楚兵,竟渐渐将离恨天逼入高台一角。 身为楚王心腹,熊晖深知楚王对离恨天忌惮已久。此次离恨天带领修罗余部杀上巫山,破坏楚王计划,直接导致十八蛮国兵围寰州,已极大的触怒楚王,楚王恨不能生啖其肉。今夜此人主动送上门来,若能借机将他拿下献于楚王,定是大功一件,同时也除去一个心头大患。 如此想着,手中杀招毕现。周围楚兵见状,亦悄悄抽出兵器,协助熊晖捉拿这位已是困兽之斗的青衣剑客。 “住手!”混乱的缠斗声中,一个冷沉的少年声音乍然响起。 熊晖并不撤剑,大吼一声,祭出杀招,目眦欲裂道:“此人罪大恶极,乃王上亲口下令捕杀之人,小殿下莫要插手。” 这一剑攻势极猛,准确的刺入离恨天左肋下,带起一串血花。余人皆趁虚而入,肆无忌惮的从青衣人后背偷袭,斩起道道血雾。 离恨天闷哼一声,半跪在地,一身青衣尽被血染。他已筋疲力尽,依旧睁着血红的双目,傲视众人。熊晖大手一挥,楚兵立刻冲过来,将他围了起来。 九辰双耳一动,隐约意识到什么,紧抿起嘴角,自己循声摸索着、跌跌撞撞走下石阶。沉重的镣铐擦过石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离恨天难以置信的望着那少年宽大的披风下若隐若现的沉重铁链,初是震惊,胸口如遭石击,继而胸中钝痛,痛心疾首破口大骂:“西陵衍,你这个混蛋!” 楚兵大怒,欲施以惩戒,却被熊晖拦住。 见九辰毫不受盲目影响、方向准确的朝包围圈走来,楚兵不敢伤他,亦不敢拦他,只能自觉的让出一条道路,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少年步履艰难的行至青衣人身边。 “他们可好?”九辰单膝点地,半跪下去,轻问。 “好,他们都很好,很安全。” 离恨天目光颤动,落在那少年靴边泛着森冷光泽的铁链上,心痛道:“是师父回来晚了……”语调隐带哽咽。 他理解九辰的骄傲,便更加理解在大庭广众下戴着这副屈辱的镣铐,于这少年而言,意味着什么。自灭国之殇,这是他又一次,如此的痛恨一个人。只不过,这一次的痛恨对象,换做了楚王西陵衍。 九辰不甚在意的挑起嘴角,道:“以这个身份面对他,我总能少些愧疚,也好。” 离恨天眼眶发红,道:“如今,后患已除,他再也威胁不到你,你也再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九辰点头,道:“以后,离侠也莫要再因为我犯险了。” 离恨天憾然道:“你终究,不肯唤我一声「师父」。” 九辰复紧抿起嘴角,没吭声。直到,阙关枯寂的大地上,再次响起沉闷而急促的马蹄声。 熊晖脸色一变,道:“是巫兵来了。” 九辰亦循声偏过头去。虽然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可这声音却如同一声惊雷,将心底深处的那些记忆碎片全部震了出来。 手腕蓦地被人攥住,九辰回过头,看到了双目血红的离恨天。 ------------ 203.第 203 章 “你当真要见他?”离恨天怜悯的盯着面前的少年, 叹道:“若不愿,师父拼了这条命, 也会带你离开。”他声音有些黯哑, 虽然极力压制,亦难掩那份强烈的希冀。 熊晖听得清晰, 登时大怒, 冷笑道:“离恨天, 你自身难保, 休想再蛊惑小殿下!”咬牙,大手一挥:“众将听令,立刻把这忘恩负义的恶贼拿下!” “诺!”周围楚兵大喝一声,便欲上前钳制住离恨天。“呵……”离恨天冷笑, 面容渐渐寒若冰霜,极低嘶吼一声,袖间骤然爆出一道道青光。 周遭楚兵被迎面逼来的剑气击得四散飞去, 熊晖也不得不避开剑芒,连退半丈,待站稳一看,离恨天已挣脱束缚一跃而起, 周身剑气萦绕,余人根本无法靠近他半丈之内。 这才是――西楚第一剑客, 真正的实力! 熊晖震惊过后, 是深重的恐慌与担忧。今夜这场会谈, 关系寰州安危, 乃至整个西楚的命数。若让离恨天带走九辰,便等于是西楚单方面背信弃义,后果不堪设想。身为西楚百年望族熊氏的子孙和楚王最倚重的大将,他决不能容许此事发生。 定了定神,他将目光落到九辰身上,计较完毕,忽然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垂头,恳求道:“王上还在等小殿下归去,他把所有希望,甚至自己的性命都寄托在了小殿下身上。小殿下莫要令王上失望呀!” 随行楚兵见状,亦无声的跪落,垂下倨傲的头颅。 离恨天恍若未见,只叹了声,抬起手,慢慢抚上对面少年的发顶,温声道:“你已无后顾之忧,不必受任何人胁迫,也不必再委屈自己。”说话时,他眸中的血色已消散不少。 九辰默了默,慢慢挑起嘴角,道:“我今日来此,是为了跟一个人,做一个了断,与他人无关。” 有“咯吱、咯吱”的铁链摩擦声他从宽大的袖间传来。 离恨天拧眉,盯着那少年紧攥着镣铐、指节泛白的双手,心头突得一跳,沉痛道:“巫启此人,刻薄寡恩,刚愎自用,独对阿语用情至深,甚至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你想了断,只怕迈出这一步,便再也断不了了。” “不。”九辰扯了扯嘴角,道:“从小到大,我所悲,所喜,所忧,所期,所盼,皆与他无关。” “我没有国仇,亦无家恨,更没行过光风霁月、快意恩仇之事,我只是靠一个人,一个信念长大。”少年苍白的面上,满是淡漠,半晌,道:“我要了断的人,不是他。” 语罢,他忽然笑了笑,道:“离侠不也是靠一个人,一个信念坚持到现在么?若有一日,那个信念崩塌了,离侠会如何自处?会不会和我一般,想要去问个究竟?” 自始至终,他语调都极淡漠,仿佛是在说旁人的事。唯独袖间的双手,攥得更紧了。正如他孤独的游走在世间的十多年,无论多么深重的磨难和不公,都习惯了自己去背负、隐忍。 离恨天喉间有些酸涩,道:“既如此,让师父陪你一起了断。若她知道……你还好端端的活在世上,她……定不愿看到,你活的如此辛苦。” “她……” 九辰咀嚼着这个心底始终不愿触碰的模糊称呼,释然道:“我并不是她期望的那个孩子,也不是她在这世上所牵所挂之人,既然从一开始就注定是陌路人,又何必再有纠葛。可离侠不同,你是她爱之入骨并甘愿付出性命的良人。这世上,能有多少年岁,她还在等着你,你不该让她等太久。” 言罢,他循着记忆走出那道剑气结成的屏障,沉眸道:“熊将军,去雀台罢。” 熊晖欣喜若狂,生怕再横生枝节,忙按剑起身,声音微微发颤:“诺!末将扶小殿下过去。” 说着,便伸出手,欲亲自扶住那少年。 九辰却没动,微挑嘴角,道:“熊将军也看到了,我不会逃的。烦请将军暂且替我解开镣铐。待和谈结束,再锁上便是。” “这――”熊晖顿时有些犯难,这副铁链乃千年玄铁打造,刀枪难入尚在其次,最主要的作用是可以压制内力。本来,这次和谈,楚王也没打算一直锁着这位小殿下,可自从知晓了血雷之事,楚王便再三严令,决不可擅自打开镣铐,违者军法处置。 见熊晖不做声,九辰哂然道:“将军若是犯难,另请高明便是,这世上,哪里有囚徒当和谈使者的道理。” 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若再拖下去,今夜这场和谈,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熊晖一咬牙,道:“末将答应小殿下便是。” ―――――――――― 亥时,巫王踏着满地清寒,如约抵达约定地点。 这一路,他发马狂奔,除了子彦和两员威虎军大将,余下将士皆被他远远甩到了后面。 面对君上的这种疯狂行为,诸将心急如焚,又无计可施。此次伐楚,巫王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在一个后方补给并不算十分充裕的时机带领大军千里奔袭,虽然首战得利,却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如今西楚内乱,楚王提出和谈,且派出的和谈使还是九州公主的血脉、他们的世子殿下,君上如何还能坐得住。若楚王是诚心想要和解这场战争,诸事尚有回旋余地,可若楚王是故意以世子殿下为诱饵,设下陷阱,谋害君上,今夜阙关之上必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而君上的处境,也是岌岌可危。 年轻的破虏营将军顾方一边催马疾行,带着精锐骑兵去追巫王,一面命巫军连夜拔营起寨,往南五里,陈兵阙关之外,保护巫王。 今夜的阙关,格外清冷肃杀。长空一轮明月,铺洒下满地清辉,沿旷野蔓延而去,像一条长长的银带,横亘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 原本废弃的三丈雀台,每隔五步,便亮着一团松火,遥遥望去,如无数天灯,点缀在天与地之间,让这座昔日的点将台重又焕发出些许威赫神仪。 而雀台之上,那座如月般被拱卫在最高处的凉亭――昔日的观战亭,则是今夜约定的会谈地点。因凉亭四周围了草帘,外人根本无从窥探其中情形,只依稀能辨出几条晃动的影子,想来是巡逻的楚兵。 眼看阙关已在眼前,巫王却突然勒马停缰,望了眼空中那轮明月问道:“今日可是十五?” 子彦亦仰首望着雀台上跳跃的火光,道:“父王英明。每月十五,楚人都会点灯祈福,祷告神灵,希望阖家团圆,儿孙诸事顺遂。” 语罢,他轻轻阖上双目,清秀的脸庞上,浮现出虔诚之色。 “团圆……”巫王冷硬的侧颜上,露出些许柔色,复催马扬鞭,朝关内奔去。 熊晖已按剑在关内等候。身后,是全副武装、肃然陈列的楚兵。 见巫王入关,熊晖亲迎至关门,于马前行礼问安。 巫王显然没心思与他在这些虚礼上浪费时间,翻身下马后,便直入正题,问:“子沂在何处?” 熊晖往巫王身后扫了眼,微微讶然。心中暗道,没想到这巫启急于赴约,竟然只带了这点随从,连大军都撇在了后面。早知如此,他便该设下埋伏,直接擒住巫启,巫军自然不战而败。可惜,此时错失良机,若再轻举妄动,只怕会弄巧成拙。 如此想着,抱拳道:“小殿下已在雀台相候。只是――” 他顿了顿,有些为难的道:“小殿下说,休战之事,他想和贵国的子彦公子谈。” 巫王神色一僵,不由侧首看了眼身后同样神色僵硬的子彦。随行的两员威虎军大将更是面面相觑,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子彦上前一步,垂手道:“父王,不如让儿臣去――” “你闭嘴!” 巫王咬牙打断,抬起头,双目微微颤动的盯着雀台上那座孤耸的观战亭,默了一息,竟是拔出青龙剑,直接越过熊晖,大步流星的朝台上而去。 熊晖哪里敢让人阻拦,只急得跺脚追了上去,子彦怔忡片刻,才恢复常色,和另外两名大将跟了上去。 沿着雀台而上,五步一岗,全部都有楚兵把守。见巫王独自一人,挟剑而来,这些楚兵个个怒目圆睁,神色一凛,不自觉的将手按在了腰间的武器上。 行至半途,巫王看到有人一袭青衫、萧然独立在雀台残破的石墙上,登时双目一缩,顿住脚步。 离恨天闻声回头,面若寒霜,目含警告。两人目光交错的刹那,杀气毕现,手中同时掠起青色剑芒,一息功夫后,又各自移开。 巫王握紧嗡嗡铮鸣的青龙剑,强压住心头的不甘和恨意,越过离恨天,直奔最高处的观战亭。等真的走到了亭外,他却忽然停住了脚步,驻足许久,才有勇气伸出手,触上挂在亭侧的那层草帘。这双握缰提剑、提笔决断国事时从未颤抖过的宽厚手掌,此刻,却禁不住的颤抖起来。 风自旷野穿过,卷动着草席,似在叹息。 “是兄长么?”当他双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草帘边缘时,亭内,突然传出了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少年声音。 巫王浑身一僵,眼眶倏地湿了,喉咙也酸胀的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双手抖如筛糠,颤抖着掀开那层草帘,便看到了以往见过许多次、这一生都将难以忘记的画面。 亭中没有桌案,只铺设着一方草席,中间,则摆放着一个棋盘。一个黑袍少年,正盘膝坐在草席上,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己跟自己玩棋子,长长的羽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 少年很安静,背脊却似乎比以前更单薄了些。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极随意的扬起嘴角,问:“兄长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语罢,径自放下白子。 巫王喉头酸胀得几乎要炸裂,失神的打量着亭中的少年,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有滚烫的泪,控制不住的从眼角溢出,令他一颗心颤得几近痉挛。 少年虽披着披风,脸色却惨白的厉害,像是生了一场大病,连嘴唇也是苍白无色的。巫王想起来,似乎从小到大,眼前的少年,脸色一直都是苍白的,只有偶尔贪杯时,双颊才会浮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这样的面色,衬得那双黑眸,愈发黑亮。可惜,那双曾经明亮如星辰的眸子深处,再无昔日倔强桀骜的光芒,直如一片死水,黑洞洞的,毫无波澜。 他将一切都伪装掩饰的很好,只是没有料到,此刻进来的,并非他口中的「兄长」。 棋盘上,刚刚开局,一颗白子的气数已被黑棋死死堵住,显然是玩棋子的人故意为之。巫王搁下剑,跪坐在席上,右手食指和中指颤抖的伸向棋盘,拿掉已沦为死子的那颗白子。 九辰复落下一枚黑子,围住另一颗白子,道:“兄长向来大度宽厚,让我两子,定不会不悦。” 见子彦不说话,呼吸却骤然加重,他又自顾笑了笑,道:“巫子玉说,兄长自私自利,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他说,兄长是暗血阁阁主,当年伙同母后一起将我骗进西苑。他还说,兄长根本没有咳疾,取血,不过是为了应付太祝令查验血脉。” “我不信。所以,我亲手杀了他,为自己,也为兄长报仇雪恨。兄长觉得,他是不是该杀?” 子彦和熊晖等人恰好赶到亭外,听到亭中传出的少年声音,子彦足下一僵,面色唰的惨白。 巫王颤抖着取下死子,在棋筒中摩挲许久,才夹起一颗白子,胡乱落在棋盘上。九辰耳朵一动,循声摸了摸落子的位置,指尖一僵。 他摸着那颗白子,没有抬头,半晌,扯了扯嘴角,道:“你不是他。” 巫王早已泪流满面,颤抖着伸出手,抚着对面少年的发顶,黯哑不成音道:“是父王……是父王来接你回家了啊!” 九辰触电般偏过头,避开那只手,整个背脊,都控制不住的轻轻颤抖起来。 ------------ 204.第 204 章 巫王手停在半空, 眼角控制不住的溢出水泽, 喉间更如被烈酒灼烫, 艰涩道:“以前, 皆是父王对不起你……日后, 父王决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回应他的, 是一阵沉默。 半晌,只听对面少年紧抿起唇角道:“我能否, 见一见子彦公子?” “你……” “好, 好。”巫王胸中涌起一股酸涩, 面部肌肉抽搐了几下,强作笑颜, 转头吩咐子彦进来。 子彦正等得焦灼, 乍听到巫王传唤,几乎疑是梦里。他疾步走至草帘外, 忽又停下来默了一瞬, 才如举千斤的掀帘走了进去。 纵使做足了心里准备,在望见那个以惯有姿势坐在棋盘旁的少年时,子彦亦忍不住眼眶一红。 巫王如鲠在喉,满腔苦涩中,又隐隐夹杂着得而复失的喜悦。这一路奔袭, 他损兵折将,满鬓风霜, 历尽千难万苦, 总算没有白费。正犹豫着该开口说些什么, 便见九辰扣下一颗把玩许久的黑子,嗓音冷沉,客气而疏离的道:“王上可否回避片刻?” 巫王神色一僵,怔了一瞬,不知是因为这突然陌生的称呼,还是因为这疏离的行为,喉咙滚了又滚,竟破天荒的妥协,拾起青龙剑,怅然若失的出了亭子。 亭外,夜风袭人,熊晖正按剑踱着步子。见巫王掀帘出来,他趁隙往亭中看了眼,心中一松,才迎上前恭施一礼,道:“夜里风急,君上可愿到楚军帐中一歇?” 巫王神色犹有些怔忡,紧了紧身上的龙纹披风,看也没看熊晖一眼,径自步入了夜色之中,消解一腔烦闷。 亭内,子彦慢慢撩袍跪坐下去,颤抖着夹起那枚被巫王胡乱摆放的白子,重新在棋盘上落下。九辰闻声,摸了摸棋子位置,跟着落下黑子。 时间过得极慢,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两人指走如飞,黑白子厮杀间,竟仿佛过了一世光阴。 待一局终了,子彦已双目泛红,满面水泽。一双手,更是颤抖得无法握子。 九辰拿掉一颗白子,极低的笑了声,道:“此局险胜,是我占了兄长两子便宜。” 子彦大恸,看着那少年手指在棋盘上来回摸索,低头默默收拾棋局,再不是昔日顾盼神飞、骄傲张扬的模样,再忍不住闭上眼,怆然落泪。 平复许久,他哽咽道:“这一路,父王不眠不休,日夜翻阅医书,找了许多可以医治眼疾的方法,还沿途寻访了许多名医。跟我们回巫国吧,兄长定会倾尽全力,治好你的眼睛。” 九辰握棋子的手一滞,默了默,语调极随意道:“外公说,他已有办法治好我的眼睛。在哪里治,都一样的。” 又道:“我在西楚过得极好,你们不必挂念。” 这声“外公”叫得何其顺口亲昵,子彦一震,哀痛而绝望的道:“西陵衍狼子野心,又向来冷酷寡情,岂会真心待你?” “兄长实在担心,有朝一日,他会利用你对付巫国。譬如此次,他若真为你着想,便不会让你来阙关!” “兄长多虑了。”九辰漠然道:“阙关之行,是我主动提出的,与外公无关。” “他待我很好。我生病时,他会请西楚最好的大夫给我看病,我遇到危险,他会挡在我前面,替我消灾解难,我所穿所用,皆是最华美奢侈之物。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活的像一个真正的王族子弟。” “他是不是真心,又有何妨?” 子彦脸色煞白,一颗心颤抖得厉害,沉痛中,又隐隐夹杂着几丝火气,双唇翕动许久,竟说不出一字来反驳。只耳边忽然传来丝丝细碎的开裂声,低头一看,那方棋盘,竟被他生生捏的裂开了一条细缝。 “巫国虽是我的故乡,可七岁以前,我在那里无牵无挂,那里也无人牵挂我。直到后来兄长出现,我才算有了第一个亲人。” “今日我来,一是同兄长告别。”九辰慢慢抬起头,道:“二是想问问兄长,巫子玉,我杀的好不好?” 一字一句,皆如尖刀搅动着心口。子彦大恸,目中终于流露出痛悔绝望之色。 当年,若非他设下圈套,将那个小小的少年骗入西苑,他们的命运轨迹都会发生改变。若非因为他这个兄长,那个少年,不会过得那么辛苦,也不会,被逼入绝境。 医官说,世子的眼疾,已持续两年。可那个少年,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骄傲张扬的模样,并未展露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以至于他也总习惯性的认为,他很强大,这世上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真正击败他。 两年的时间,他的眼睛,究竟出现过多少次问题,他心底里,一定是害怕的罢。 那些欺骗,那些罪孽,他无从辩驳,更不想辩驳,只能痛苦的闭上双目,泪如泉涌,道:“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兄长。” 九辰苍白的面色,瞬间惨白如纸。也只一瞬,他便像一个喝醉酒的孩子般,低声笑了起来。 子彦颤抖着伸出手,无声哽咽:“我知道,我并无资格带你回巫国。可西楚,毕竟是异乡。巫国,才是你的家。你打算一辈子都漂泊在外么?” “家?” 九辰冷冷挑起嘴角,道“子彦公子说笑了。如今,那里已没有我的亲人,怎能算家?” 子彦还欲再言,熊晖蛮横的声音,骤然在亭外响起:“小殿下,三更将至,起西风了。王上还在等你回去,不可久滞――” 谁知,话音未落,便被另一个更蛮横威赫的声音打断:“住口!孤的家事,岂容你一个外臣插嘴?” 却是巫王,不知何时冒着一身清寒回来了。 熊晖虽心怀不满,也只能恨恨捏拳,不甘的退下,愈加警惕的探听着亭内的动静。心中却想,这巫启和巫子彦,想方设法的想带小殿下回巫国,他须得一万个小心防着才是。 直到盯着熊晖退出五步远,巫王才掀帘进去,双目颤动的盯着亭中的黑袍少年,声音亦微微颤抖:“说什么傻话!只要孤在,巫国就永远是你的家。今夜,父王就带你回巫国!” 九辰转过眸子,冷冰冰的看过来,道:“外公说,我出生在巫山。那里才是我的家。” “前尘往事,皆已过去,望王上尽早退兵,莫再纠缠。” 语罢,他扶着棋盘起身,便要离开。 “站住!” 巫王墨眸一缩,难以置信的望着对面表情漠然的少年,艰难的道:“你还在因为以前那些事恨父王,对不对?” 他仍记得,当年,当龙首四卫禀报世子私自闯入西苑、还在思戾殿内待了一夜时,他是如何的勃然大怒。他可以容忍一切,却决不能容忍那个毒妇靠近西苑半步。 暴怒之下,他动用了杖刑。垂文殿中,只有七岁的少年倒在血泊中,唯独一双黑亮的眸子,始终倔强的望着他,直至彻底昏死过去,都不肯吐露一字。 后面的事,他没有关心过。他只记得,之后整整十天,那个平日点卯操练绝不迟到的少年,都没在东苑大营出现过。 还是列英悄悄回禀,是王后身边的女官隐梅,亲自到营中为世子请的病假。他哂然一笑,不屑一顾,心中腾起浓烈的厌恶。 依照他定的规矩,就算是王后要为世子传医问药,也需经过他的允许。可那十天里,他并未接到过这样的请求,也并未听到关于九辰的任何消息。 显然,那个毒妇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这些事,当时的他,也只如飞鸿过沼,隐约留了些印记在脑中,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那毒妇自作自受。如此忽然忆起,他只觉怅然若失,似是丢掉了某样极重要的东西,即使想寻根问底,也再不可能了。 巫王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当年,那个重伤昏迷的小小少年,被两个内侍胡乱抬回沉思殿后,失血过多,高烧不止,独自在殿中煎熬了一夜,险些断了气。 若非隐梅及时发现,悄悄请了景衡以一颗吊命的丹药从阎王手里夺回了人,只怕那少年也没机会长大。 “以前……”九辰默了半晌,低声笑道:“若我和子彦公子,注定要有一个人承担那些阴谋和罪孽,由谁来承担,又有何区别。” 子彦俊秀冲静的面上,不知不觉,已溢满泪泽。 巫王喉结滚了滚,千言万语凝在腑中,竟找不出一个称心的词来表达心底那份深重的悔恨。这一路,他查阅了许多种可以治疗眼疾的方法。他甚至已经想象了无数遍,那少年在听到这些方法时,眸底乍然燃起的一点亮光。他甚至还妄想过,或许,是那些医官诊断失误,失明之事,只是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 可此刻,他却恐慌了起来。他没有料到,眼前的少年,会如此沉寂,沉寂的如同一潭死水。没有怨恨,没有惊怖,没有昔日的桀骜,更没有昔日的意气。 他心头忽得大恸,隐隐觉得,有些东西,他一旦失去,便永远都不可能再抓得住了。正如多年前,巫山神女树下那个弯弓射雁的红衣少女。 巫王失神的望着对面眸色晦暗的少年,泪水再次模糊双目。出征前,他特意去了一趟世子府,书阁的南窗下,便摆着这样一方棋盘,上面尚有散落的黑白子。孟梁道,世子自小性情孤僻,极少参加王族子弟的游乐活动,回府后,除了研究那些稀奇古怪的机关阵法,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窗边,自己跟自己玩棋子。有时,甚至能玩上一整夜。 那一刻,他才绝望的发现,那个本应得到他所有宠爱的少年,是如何独自一人在孤独中长大。正是这种深重的孤独,让那个少年拥有了一颗强大到可怕的心和一次次孤注一掷的疯狂行为。 前所未有的悔恨和愈加浓烈的希冀,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巫王骤然激动的道:“以前的错,父王都会改。跟父王回去,好不好?父王会治好你的眼睛,会倾尽所有的弥补你,让你拥有本应属于你的一切!” 回应他的,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死寂。 继而,九辰俯身捡起一颗黑子,细细把玩着,笑道:“王上错了。那一切,都是属于那位九州公主的,不是我。” 他说的很平静,隐隐夹杂着一丝漠然和嘲讽,唯独没有期盼。顿了顿,忽又挑起嘴角道:“我和王上一样,都是被她抛弃的人。王上若想弥补,该去找她的衣冠冢,而不是我。” 语罢,他又把玩片刻,才极随意的将那颗棋子扣在了棋盘上。 “子沂……”巫王再抑制不住,悲声唤道。 九辰动作一滞,片刻后,紧抿起唇线,极淡漠的笑道:“这世上,只有九辰。他不是王上所深爱的九州公主,更不是九州公主所期望的那个骨肉。他自小野性难驯,不被王上所喜,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活在这世上。他睚眦必报,不仅亲手杀死了王上最疼爱的侄儿,还设计害死了王上最敬爱的兄长。他手上沾着巫人的血,王上永远不可能毫无芥蒂的待他,甚至有一日,会恨他。” 巫王脸色白得吓人,一对眼球,却是布满血丝,戾气逼人。片刻,他有些崩溃的吼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你告诉父王,父王究竟要如何做,你才肯回去?” 九辰默然,恍若未闻,只扶着棋盘起身,循着记忆,一步步,借着亭柱,朝外面摸索着走去。 “孤不许你走!” “砰”得一声,巫王一拳砸到棋盘上,目眦欲裂,眸底泛着杀气腾腾的血光。黑白子散了满地,他几乎是发泄般一脚踢开棋盘,拔剑而起,泪水纵流,大笑道:“借口!借口!这些都是借口!你心里,其实就是在恨我这个父王!对不对?” 子彦大惊,正欲拦住巫王手中之剑,熊晖已当先一步冲了进来,横剑挡在九辰前面,和巫王怒目以对。 守在亭外的护灵军灵士察觉到里面动静,亦纷纷拔出剑,随时准备冲进来拼杀。空气中,处处弥漫着炮仗味儿。 “没错,这些都是借口。” 一阵静默后,九辰忽得扯了扯嘴角,露出抹冰冷的笑:“我恨你。所以,我不会跟你回去,不会给你一丝一毫弥补的机会。” “你的余生,都活在痛苦和追悔之中,便是我之所愿。” 巫王僵立在地,脑中一片空白!旷野之上的寒意,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几乎令他浑身战栗,毛骨悚然。 多少年前,阿语也是这样,报复般的笑道:“阿启,你知道,生不如死,是怎样的滋味么?” 最后,他终是没能抓住她的衣角,独自一人,在追悔和恨意中度过了十八年。而今,仿佛另一个轮回,他又要在追悔中,度过不知多少年岁,直至老去,直至记忆消退,直至记忆中的人和事渐渐被磨灭的不剩一丝痕迹。 一场虚惊!熊晖擦了擦额角冷汗,又偷眼觑了觑身后的少年,刚要请示,便听那少年冷冰冰的吩咐:“我父王会答应退兵。熊将军,回越女关。” ------------ 205 6.27 亭外更深露重,宛如秋夜。樂文小說|九辰刚一出来, 便禁不住低咳了几声。 隔着火杖, 熊晖察觉到旁边少年面色苍白得不正常, 忙讨好道:“马车上有狐裘, 末将这就让人去取。”瞧方才的情形, 这位小殿下, 果然对巫启恨之入骨,也不枉王上一番苦心。 “不必了。”九辰听到亭中传来的脚步声,偏过头, 迅速擦掉喉间涌出的血色, 沉声吩咐:“立刻出关。” 熊晖何尝不担心再生变故, 当即唤来两名军士,仔细吩咐:“立刻扶小殿下去马车里休息。”他自己却带着护灵军挟剑断后,防止巫王强行抢人。 巫王带着子彦急追出来, 见那少年的影子已消失在火光里, 不由大恸,急怒之下, 一剑逼开拦路的兵士, 掠下高台。 熊晖没料到青龙剑威力如此惊人,大叫一声“不好!”, 急忙带人紧追而去。若是九辰出了任何闪失, 君上必然性命堪忧,到时他熊晖,就是西楚的大罪人! 追至一半, 忽见前方剑光凛凛,传来激烈的缠斗声。熊晖躲到暗处,定睛一看,却是离恨天阻住了巫王去路,两人斗得正酣。而子彦则不知所踪。 没想到,这危急时刻,离恨天竟成了一把好使的刀。熊晖略松了口气,同左右嘱咐一番,留下一半人盯着这边的动静,自己依旧带人去保护九辰。 从观战亭步下高台,不过五丈的距离,九辰却因肺腑间冲撞的气血备受煎熬。待脚底终于触到地面站稳后,他再也坚持不住,喝退那两名兵士,独自扶墙吐出一口积血。 血迹乌黑,是中毒之象,喷溅在被风雨销蚀的石墙上,散发着异常刺鼻的血腥味儿。 九辰扶墙喘了会儿,胸中方才透过一股新鲜气流。待嗅到那血的味道,他怔了一瞬,才扯了扯嘴角,若无其事的擦掉嘴巴上沾染的血迹。 那丹药的威力,果然不容小觑,以他体内那点残存的内力,根本撑不过一夜。也不知,楚王此刻,是不是也如他一样,备受煎熬。 想到此处,他有些疲累的闭上了眼睛,缓了片刻,平复了一下肺腑内的血气,才慢慢扶墙站直了身体。 “殿下?”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因激动而带着哭腔。 这声音……九辰背脊一僵,几乎疑是梦里,半晌没有动。手,不自觉抓住了石墙。 “殿下,是老奴啊!是老奴啊!” 晏婴说着,已老泪横流,疾步跨过来,跪倒在石墙后,盯着那少年熟悉而单薄的背影,满目泪花,泣不成声:“殿下,老奴总算找到你了!” 此地正是一处风口,冷风灌入腑中,九辰又抑制不住的低咳了一阵。他知道不能在这里拖得太久,压住肺间不适,转过身,若无其事的笑道:“我又没死,你哭什么?” 月光映照下,他脸色苍白得愈发厉害。晏婴跪行几步,扑上前紧紧抱住对面少年的双腿,悲声大哭,如何也不肯松开。 九辰身体几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片刻后,却皱起眉毛,道:“我很好,不必挂念。倒是你,这么婆婆妈妈,哪里像一个内廷总管?” 晏婴抬起发髻散乱的头,止不住的落泪:“老奴老了,走不了长路了。老奴是害怕,殿下再丢了。到时,老奴可去哪里找殿下?” 九辰一怔。 做了这么多年的内廷总管,晏婴观察力向来敏锐。对面少年那异常苍白的脸色且不说,借着雀台上投射而下的火光,他很快便注意到石壁上那片黑血,胡乱抹了把泪,又急又慌的问:“殿下可是受伤了?”问完,仿佛已经笃定了这件事似的,也顾不得什么君臣礼仪,急切的站起来要查看九辰的伤势。 九辰不着痕迹的避开他,沙哑的声音略带疲累:“无妨,我走得太急,岔气了而已。” 感受到晏婴戛然而止的动作,和剧烈颤抖的手掌,他又极随意的挑起嘴角,道:“我再不是什么殿下,我要走了。日后,你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晏婴一懵,见那少年已扶着石墙,摸索着朝外走去,这才恍然明白,他的小殿下,眼睛是真的看不见了,登时怆然追上两步,问:“殿下要去哪里?” 九辰没再吭声,只固执的摸着墙,朝前方走去。仿佛,那个方向,就是他心之所向。拐角处,两名兵士,已在等候,见九辰出来,恭敬行过礼,便扶着他朝马车停着的方向走去。 晏婴心痛得几近窒息,还欲再追,却被守在马车四周的楚兵拦了下来,只能徒劳的唤了几声“殿下”,便痛哭着跌坐在地。 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他还未从重逢的激动和喜悦中缓过来,就要面临又一次长久到不知时日的分离。他老了,也许这一别,便是永别。他一个老奴尚且如此,他侍奉了大半辈子的君上,又该如何承受这一切? 九辰听着身后悲戚的哭声和楚兵的呵斥声,脚步一顿,转头吩咐:“那老奴有些疯癫,拖远了便是,莫伤了他。” “诺!”一名灵士应了声,自去解决此事。 直至那哭声渐渐听不到了,九辰才一跃登上马车。 因马车内放置着熏炉,并铺着厚厚的毯子,一进去,便有暖气扑面而来。只是,没了冷风舒解,肺腑间气血冲撞的却愈发强烈了,连胸口也越来越闷。九辰拿拳头抵住车壁,又运力逼出了几口淤血,才稍稍缓解。 一阵杂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熊晖带人赶了过来,语气甚是凝重的禀道:“巫军已逼近关外十里之地,末将立刻护送小殿下离开。”听得出来,目前形势于楚军而言,不大乐观。 因为雀台上乍然而起的冲天剑光,巫军又朝阙关逼近了数里。虽然恶战未起,浓重的肃杀气息已悄悄在旷野之上弥漫开来,压迫着每一个楚兵的心脏。熊晖禀报完情况,顿了顿,硬着头皮道:“王上有令,那副铁链还需殿下——” 话未说完,便被马车内的少年冷冷打断:“对付我这个阶下囚,理应如此。” 熊晖被堵得哑口无言,道了声“得罪”,便命人取来那两副玄铁铸成的沉重镣铐,亲自捧着东西跳上车,重新锁住那少年的手足。 处理妥当,熊晖点了一名武功高深的上灵士驾车,自己则翻身上马,紧贴在马车旁侧,驱马朝关外疾驰而去。 从阙关到越女关,路途还很长,他须得有十分把握能控制住九辰,才敢放心上路,防止巫王半路抢人。 月光如银霜,流泻而下,给浓密的夜色笼上一层薄薄的纱。 马车在凹凸不平的山道上一路飞驰,剧烈颠簸着,发出隆隆的撞击声。九辰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内息又开始胡乱窜行,扶着车壁猛咳了一阵,“哇”得吐出一口黑血。 依旧是刺鼻的血腥味儿。紧接着,全身经脉忽然好似都绞缠在一起般,传来一阵痉挛似的抽痛。九辰一惊,忙用十指紧扣着车壁,稳住身形,额角青筋暴涨,涔涔滴流着冷汗。 奔出五里地时,熊晖忽见前方甲兵林立、火光冲天,似聚集了不少人马。他骤然失色,以为是巫军堵住了去路,忙大声喝令停止前进。 “将军,前面好像是王上的车驾!”他身旁的副将激动的道。熊晖定睛一看,果见那队兵马中树立的赫然是绘着青木图案的楚国大旗,中间簇拥着一辆华贵的青盖马车。马车上,楚王白发飘扬,傲然而立,正双目炯炯的看向这边。 熊晖万万没料到楚王竟亲自来了阙关,又惊又喜,立刻带领众将迎了过去。 “末将叩见王上!”熊晖当先翻身下马,跪倒在楚王车驾前,语气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楚王知他此行不易,嘉奖了几句,命他起身,迫不及待的问:“辰儿如何?” 熊晖欣喜的禀道:“小殿下深明大义,已劝得巫启退兵,现下就在马车里休息。” “好,好。”楚王连道了好几个“好”,神色间满是欣慰,吩咐叔阳:“快带辰儿来寡人这里。” 叔阳快步走至九辰所乘的马车旁,连唤了数声“小殿下”,车中都无人应答。他经事多,毕竟老练,很快察觉到不对,急忙从外面推开车门。 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底板和车壁上零星的印着黏黑的血迹。车中人,却不知去了何处。 只车内放置茶炉的小案上,搁着一个水囊。叔阳记得,这是临行前,楚王特意解下了自己的贴身水囊,命他送给九辰的。 后脚赶来的熊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恐的道:“这、这不可能。” 叔阳似是想到了什么,钻进车厢,颤抖着拿起那个水囊,拧开塞子,果然有浓重的血腥味儿从里面钻了出来。 “这……这是——!” 叔阳喉间发紧,手掌忍不住颤抖起来。他神色沉重的步下马车,将东西呈到楚王面前,道:“这应是,小殿下留给王上的解药。” 楚王踉跄后退一步,体内被他以内力压制住的毒性,肆无忌惮的发作起来,直绞得他全身经脉都痉挛起来,继而,胸口剧痛,“哇”得吐出一口黑血。 叔阳腾身而起,眼疾手快的扶住楚王,沉痛道:“主公……” 楚王痛心顿首,咬牙道:“他宁愿毒发身亡,也不愿留在西楚,不愿再见寡人么?寡人机关算尽,终是算错了这一步。” 说罢,他目光如电,森然盯着熊晖:“追!立刻带人去追!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寡人抓回来!” 巫王和离恨天一路从雀台厮杀到地面,皆是被对方剑气划得一身血色。剑刃一喂血,两人都起了杀意,剑招亦越发凶狠。 留守在阙关的楚兵听闻楚王驾临,士气大涨,俱是喜笑颜开,也顾不得巫王如何,便齐齐催马向关外涌去,迎候楚王大驾。 巫王和离恨天不约而同的停了动作,僵在原地。 “混账!”巫王怒不可遏的盯着在他眼中十分可恨可恶的青衣人:“若孤的世子有一丝一毫闪失,孤定将你剥皮抽骨,剁成肉泥!”语罢,身影一闪,便挟剑追了过去。 —————————— 此刻,阙关西侧的雀岭之上,一辆极普通的乌蓬马车,正在崎岖狭窄的山道上飞驰。这条山道,其实可以算是阙关的一条隐秘出口,只因道路太过艰险,失足坠崖之事屡屡发生,人们走的也就少了。 这样一条险道,这马车走的却极稳当,令人不得不感叹赶车人技术之高。只是,走到下一个山道拐口时,马车却毫无预兆的停了下来。因停的急,车厢免不了颠了颠,车里立刻传来一阵剧烈的低咳声。 “殿下可还撑得住?”赶车人听到动静,长吁一声,勒马停车,急切的询问道。 半晌,车里传出一个低哑沉着的声音:“无妨。尽快和阿隽会和。” 赶车人这才稍稍放心,马鞭一扬,正欲继续驱车前行,定睛一看,前方山道转弯处,薄薄的山雾中,隐约立着一个白色人影,衣袂翻飞,似仙人般,随时可乘风离去。 这雀岭中冤魂无数,那道白影又出现的极诡异,赶车的青年一皱眉,扬声问:“阁下是何人?可否让个道,让在下的车马过去?” 雾中人一动不动,亦无半丝回应传来。 青年暗道不妙,莫非,竟是运气不好,撞上了传说中的“鬼打墙”。少主还在等着,那些难缠的楚兵很快就会追上来,他可不能在此地浪费时间。计较一番,大喝一声,正欲斗着胆子驾车从那“鬼”身上碾压过去,那雾中的白衣“鬼”竟慢慢的转过身,朝这边看了过来。 月光映照出一张苍白俊秀的面庞,以及一双溢满哀恸的眼眸。 青年大惊,登时一跃而起,抽出座下藏着的长刀,朝那白影砍去。谁知,还没靠近那影子,忽觉颈间一凉,低头一看,一截冰冷的玉箫已抵在他喉结之上。 他也终于确信,这并不是什么鬼,而是个内力精深的白衣少年。寒意,渐渐从脚底窜至背脊,败局已定,青年心急如焚的看向马车,一时间拿不准这突然冒出的白衣人到底是哪一方派来的,正苦思脱身之计,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子彦收回玉箫,迅速朝马车掠去。 车厢里静悄悄的,并无一丝动静。可子彦却知道,以那少年惯有的警觉性,断不会毫无防备。也许,他只要一触到车门,便立刻会召来暗箭。 子彦忽然有些喉头发紧,颤抖着伸出手,贴上车门。 定了片刻,车厢里依旧没有动静。 子彦心陡得一沉,隐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蓦地用力推开车门,待隔着稀疏月光看清车中的情形,惊痛至极,僵立原地。 车里的少年,双目紧闭,冷汗淋漓的靠在车壁上,唇角凝着干涸掉的乌色血迹。他十指紧扣着车厢一角,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显然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原本俊美的面庞,惨白如纸,不断淌流着冷汗。 听到动静,少年扯了扯嘴角,低声笑道:“我们互相放过,不是很好么?” 说罢,他十指陡然攥紧车壁,偏过头,低咳了一阵,喉间又涌出一股黑血。腕间锁链,亦不可避免的发出极轻微的撞击声。 子彦目光剧烈的颤动起来,半晌,才渐渐从悲痛中抽离出一丝意识,伸出手,替那少年将额前黏湿的碎发拨到耳后,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遍遍的忏悔着,在这孤魂游荡的山岭间,毫无顾忌的宣泄着积压在心底十多年的愧疚与自责。他早该想到,那样苍白的面色,绝非一个健康的人该有的。他早该想到,若楚王真的疼爱他,又岂会舍得让他作为休战的筹码,只身到阙关犯险。 可他也万万没料到,楚王竟会如此狠辣,用一副玄铁镣铐,像对付阶下囚那样,来对付自己血脉相连的外孙。 ------------ 206 大结局(上) 楚兵循迹一路追至雀岭, 只在山道上发现一辆空的马车。 车厢已经裂开, 只余一个空架子,摇摇欲坠的挂在悬崖边上,周围山道和石头上布满干凝的血迹, 不知是马的还是人的。 楚王推开叔阳的搀扶, 目光错乱的走到那辆马车前,一刹那,鬓发霜色更浓, 面上血色似被抽干般,徒留一张干枯苍老的面皮。 “主公。”叔阳悲痛, 道:“这条山道常有商队路过, 兴许, 是那些商人留下的马车。” 楚王木雕般一动不动,胸膛中那颗心, 一时抽搐痉挛, 一时血液滞流,连带着五脏六腑, 也剧烈收缩抽痛起来。 叔阳眼睁睁的看着两道乌黑血迹,自楚王嘴角和鼻孔流出,大惊,疾呼熊晖取来九辰留下的那个水囊,跪捧过头顶, 哀求道:“求主公速速解毒!再晚就来不及了!” 楚王死盯着那只水囊, 浑浊的目光, 先是涣散,后又突得聚成一点,剧烈颤动起来。那泪泽在苍眸中打转许久,终被他霸道的强留在眼眶里,没有流下。 “他想还清欠寡人的恩情,寡人偏不如他所愿。寡人倒要看看,他究竟能躲到何时?!” 叔阳和熊晖望着楚王大笑转身的背影,俱悲声唤道:“王上……” 是夜,因痛失外孙而陷入疯狂的楚王不顾巫楚两军在阙关刚订下的休战之约,率大军与巫军在雀岭发生惨烈狙战。直至次日天亮,喊杀声仍回荡在山谷间,没有消弭的迹象。 四方蛮族受楚王欺压多年,纷纷趁乱打劫,以寰州为中心,四处烧杀劫掠,平静了十八载的西楚大地,狼烟遍地,满目疮痍。被无辜卷入战争的百姓饱受离乱之苦,屋舍楼台一夕之间皆变作断壁残垣,巫山之下,日日都能听到似哭似号的猿啼之声。 因忌惮楚军这突然爆发的视死如归之势,远途征战、后方补给不足的巫军不得不避其锋芒、退出阙关,在汉水附近落霞坡安营扎寨。 黎明前夕,连绵起伏的巫军大营尚被天地间最深最沉的墨色笼罩着,位于西北角的两处营帐却是灯火通明。从高处俯瞰,恰如垂挂在夜空中的两颗星子。 左边那处,是随军的医官们住的帐子。紧挨着的,却是安置伤兵的营帐。 昨夜雀岭一场激战,巫兵死伤惨重,小小的帐子里,已挤满伤兵,以至于几名医官不得不把他们住的帐子也腾出来,给伤兵养伤。 从后半夜起,帐中的呻吟声和惨叫声便没有断过。看着这些年纪轻轻便被战争摧残成这般模样的士兵们,医官们一阵心痛,一阵叹息。 因为君王的一个执念,多少无辜的将士便要埋骨他乡、押上性命,把大好的青春葬送在这无情的烽火中。 “爷爷,爷爷……阿宝想你……”一个起了高热的小兵,昏迷中痴痴呓语,痛苦挣扎。 老军医怕他动作太大扯裂伤口,忙用力握紧他手臂,安抚道:“阿宝莫怕,爷爷在这里。” 这声音犹如通往极乐之处的神音,那士兵果然安静下来,反握住老军医的手臂,在梦中满足的笑了,怎么都不肯松开。 老军医眼中悄悄泛起泪花,偏过头,正欲掩饰过去,冷不丁,对上一双幽如星子、静如寒潭的黑眸。 营帐一处狭小的角落里,一个双手戴着镣铐的黑袍少年,靠坐在帐壁上,正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 不知为何,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心头似被人剜了一刀似的,难受的厉害。许是,他极少从这样年纪的少年眼中,看到如此死灰般的平静。 昨夜,这个少年,和那些重伤的伤兵一起被抬了过来。他既没穿着绣着“巫”字的铠甲,也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信物。若非赶去支援的士兵们在他手臂上发生了只有死士营的死士才会种的「血雷」,他几乎要被当做敌军遗弃在荒无人烟的山岭中。 也不知是不是病得糊涂了,从昨夜到现在,他便严守着自己的那块地盘,不许任何人靠近,也拒绝接受他们的医治。 “小郎君,让老夫给你看看伤可好?” 也许,是这突然的眼神交汇给了老军医信心,待安置好那名唤作“阿宝”的伤兵,老军医便抽出手臂,一路绕过满地惨嚎的伤兵们,在那少年跟前停下,耐心询问。 对比之下,那少年显得异常安静。他的衣袍上,明明也沾满了大片干凝的血迹,面上却丝毫看不出痛苦之色,除了偶尔几声低咳,连眉头都未曾皱过一下。 只俊美的脸庞,惨白的厉害。 听到声音,少年才兀得扭过头,依旧如方才那样看着他,幽深的黑眸,平静如一澜死水,看不出半点情绪。 离得近了,老军医才看到少年额角细密的冷汗,不断汇聚成线,从鬓角淌下。一双手,也紧紧攥着腕间垂下的铁链,呈防备状。 “小郎君?” 老军医又唤了一声。 见少年依旧不说话,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老军医突有所悟,抬起手掌,在少年眼前晃了晃。 “我看不见。” 没等老军医从震惊中回魂,少年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怎……怎会这样?”虽是个与自己无亲无故的陌生少年,老军医依旧惊痛。 回应他的,又是沉默。 “让老夫看看伤口吧。”老军医再次坚持。心底,却隐约觉得,又是白费口舌。 望闻问切,高明的医官,只需第一步,便可将病人的病情判断的八九不离十。这少年面如死灰,毫无生气,俨然已是强弩之末。 叹息一声,正欲起身,不料,那少年忽然伸出了一只手臂,黑眸略抬,认真的望着他,道:“我还能活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是……” 他突然极轻的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少年的手腕,已被粗重的镣铐磨得青肿糜烂,破皮处,还在往外渗着脓血。老军医寻了半天,才寻到一块完好的皮肤,把手指搭上去,仔细捕捉那微不可察的脉息。 半晌,他指尖微微颤抖的收回手,胸中那颗心抽痛不止,问:“小郎君家在何地?可有话想捎给家里人?” 这伤兵营,每天都有士兵死去,代各营主将收集将士们的遗书,也是军医们很重要的一项职责。 又是半晌,少年轻轻摇头,道:“不必。” 老军医叹息着点头:“老夫让人给小郎君端碗新熬的姜汤过来。” 无人回应。 再一看,那少年已偏头靠着帐壁睡了过去。 —————————————— 子彦头疼欲裂的醒来。 他睁开眼,有些茫然的望着雪白的帐顶,心却仿佛缺了大半,空空荡荡的,抽痛也感觉不到了。 晏婴见子彦虽醒了,眼神却格外呆滞,忙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公子可好?” 一面吩咐:“快、快拿水过来。” 守在一旁的医官立刻上前给子彦喂了几口温水,把过脉,见他脉象平稳,略松了口气,道:“公子已无大碍,安心将养一段时间,便能恢复如初。” “只是——” “只是什么?” 医官隐晦的道:“公子体内的夭黛之毒,终是祸害,需尽早拔除才是。” “嘶——” 有急促的哨子声和杂乱的马蹄声,从营门口方向传了过来。 这声音如天外来音,陡得将子彦震醒。他急切握住晏婴手臂,声音发颤:“现在是什么时辰?” 晏婴道:“天刚亮,正是卯时。” 卯时…… 天,已经亮了…… 子彦只觉全身力气都被抽干,松开手,双眸空洞而麻木的盯着帐外刺目的阳光,眼角慢慢流出两道水泽。 渐渐的,那阳光,竟幻化成了大片大片的血雾,遮住他视线。 断裂的马车,气绝倒地的马儿,呜咽的山风,杂踏的马蹄声…… 昨夜一幕幕,如从地狱里逃脱的魅影,争先恐后的往他脑海里钻去。他没料到,楚兵那么快就追了过来,更没料到,九辰会以那样决绝的方式断绝他、也断绝楚王的念想。 “呼——” 一股清晨特有的冷风,猛地从帐门灌入。 未几,帐门被人猛地从外掀开,一道威猛的人影大步流星的从外走了进来。 医官吓得跪落于地:“奴才见过王上。” 巫王尚披着战甲,发髻有些散乱,脸上、战袍上皆挂着血色,眉间还有未散的杀气,显然刚从战场归来。 晏婴见巫王手中那把青龙剑两面都沾着血,不停地顺着剑尖往地上流,也是一惊,未及行礼,巫王已大步行至榻前,盯着子彦,急切的问:“世子呢?” 子彦身体猛地颤了颤,机械的道:“儿臣……会把他找回来的……” 巫王面上的期盼和希冀一下子凝住了,半晌,喃喃道:“你说得对,是要把他找回来。” 而后,提着青龙剑,转身出了营帐。 晏婴不放心,急步跟了过去,就见帐外不远处,巫王正沉默的站在空地上,凝视微亮的天色。脚边,插着那把青龙剑。 方才帐中昏暗,此刻就着泛白的天色,晏婴才看清,巫王袍袖上沾满血色,衣料裂的一条一条的,不像是搏斗中伤着的,倒像是被剑气割伤的。 “王上,老奴立刻传医官过来!”晏婴惊痛。 巫王似从恍惚中惊醒,浑不在意的道:“不必跟着,孤……要去找世子了。” 语罢,果真拔出剑,翻身上马,复朝营外奔去了。 “王上!”晏婴追了几步,徒劳的跌跪在地,一时悲怆不能自已。 回首,他看到子彦一身白衣如雪,萧然站在帐门口,亦望着渐渐亮透的天际发呆。 ———————————————————— 临近正午时,九辰醒了过来。 伤兵营更加嘈乱,显然是聚集了更多的伤兵。 这也意味着,前方的战事还在继续。 老军医见那少年醒来,亲自端了半碗姜汤过来,喂他喝了,问:“伙房送来了新烤的番薯,小郎君可要吃些垫垫肚子?” 九辰摇头,只问:“前方战事如何?” “还能如何,从昨夜到现在,伤兵都没断过,刚刚又送来一批。”老军医摇头叹息:“这楚王像疯了一样,穷追不舍,连寰州的安危都不顾了。听说,那些蛮族趁机血洗寰州,杀了不少人呢。一个凤神血脉,牵扯出这么多战事,也真是造孽!” 九辰面上好不容易聚起的血色又消失殆尽,自嘲般扯了扯嘴角:“的确是造孽。” 这一整夜,满营伤兵的哀嚎声与呻吟声在他耳边萦绕,即使在睡梦里,也是一张张痛苦绝望的脸孔在向他索命。 身处人间,仿若地狱。这人间惨象,皆因他而起,这营中每一个人,每一声呻、吟,每一声喘息,甚至是他呼吸的每一口带着血腥味儿的空气,都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他的罪孽究竟有多么深重。 是他太过天真,以为一颗毒药,就能让楚王死心,没想到,换来了更惨重的代价。这世上根本没有侥幸之事,血债,终究要用血偿。 脏腑间,骤然一阵痉挛。九辰偏过头,无声吐出一口乌血,额角又冒出无数细密冷汗。 “小郎君内伤严重,切不可情绪过激,更不可妄动内力。”老军医严肃提醒。 这就是日丹和月丹的高明之处,除了内家高手,寻常医官根本瞧不出这是中毒之象。 九辰迅速擦干净嘴角血迹,回过头,已恢复常色,又问:“子彦公子,可回营了?” “昨夜被人从雀岭救回来了,今早刚醒。”说到这里,老军医又叹息:“看子彦公子反应,世子殿下恐怕还在楚人手里。王上今早又发疯似的出营去找殿下,还不知何时归来。远途苦战,三军士气日渐低靡,老夫这辈子,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到沧溟。” 也不知是不是受他情绪感染,方才还哀嚎一片的伤兵营,忽然安静了下来。继而,有极低微的啜泣声,蔓延开来。 九辰向老军医讨了块番薯,努力吃了几口,实在熬不过,又靠着帐壁睡了过去。 老军医趁机翻开那少年染血的黑袍,只粗略看了几眼,便颤抖着松开了手,惊痛不已。 千疮百孔,伤口化脓得厉害,早已错过治疗时机,他根本无从下手。若强行剜出腐肉,只怕会伤及脏腑。难怪,从一开始,这少年便放弃了治疗。 这一睡,直至暮色将至。 九辰是在激烈的吵闹声中醒来的。 吵闹声来自帐外,帐内格外肃穆安静。 “外面发生了何事?”他问身边那名唤作“阿宝”的伤兵。 阿宝还很虚弱,“嘶”了一声,道:“听说,王上和大军被楚军困在了回鹘岭,情况危急。子彦公子准备派一队死士,趁夜绕到楚军后方,烧了楚军粮草。” “营中已无可用之兵,只能从伤兵里挑人了。这是有去无回的任务,谁愿意去呢?” 阿宝长长叹息。 “你、你要去哪里?”见九辰拖着锁链起身,阿宝急问,因为动作太大,不小心扯住了伤口,“嘶”的一声,又跌回稻草上。 九辰挑了挑嘴角,道:“去我该去的地方。” 阿宝从地上捡起一物,看清后,急道:“你的平安符掉了。” 可惜,人已经走远了。 任务总共需要三十名死士,还差两名。一名断臂的伤兵正在大骂负责选人的副将,原因是不想让受伤的弟弟过去赴死。 闹得正厉害,负责此次任务的武烈营大将殷龙到了。 听了副将禀报,殷龙皱了皱眉,目光一凛,喝道:“王上被困回鹘岭,危在旦夕,尔等竟有心思在此吵闹,成何体统!来人,将庞春和李德安拉下去,各杖五十,以正军法!” 庞春便是那副将,李德安便是那闹事的伤兵。 立刻有负责行刑的士兵将两人拖了下去。众人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殷龙又点了李德全、章知二人,凑齐三十名死士。李德全便是李德安弟弟,知道躲不过这一劫,望着兄长受刑的方向,泫然落泪。 哭得正厉害,忽听身后传来一个粗哑的少年声音:“末将替李德全去。” 回头一看,却是个戴着镣铐的黑袍少年,身材倒是挺拔,却瘦削的厉害。 殷龙上上下下打量着九辰,见他虽身负重伤,却气度不凡,且不像武烈营中人,疑道:“你是……” 九辰道:“我乃死士营的死士。” 殷龙一愣。此次出征,王上只带了百名死士,皆安插在王驾左右,并未下放入各营。这名死士,又是从何处来的? “夜袭敌营,是死士营最擅长之事。末将愿与将军同行。” 殷龙果然目光一肃。今夜凶多吉少,殷龙已抱了必死的决心,此刻能得死士营助力,倒平增了几分斗志。只是—— 他狐疑不定的盯着那少年手腕上的镣铐,又仔细瞧了瞧他的眼睛,遗憾摇头:“今夜之任务,事关重大,不容有失。壮士双目不能视物,只怕连敌军营帐都分辨不出,如何完成任务?” “更何况,”殷龙一顿,话锋忽转犀利:“你既是死士营死士,怎会手脚皆被镣铐所缚?”这分明,是囚犯的标配。 “将军明察秋毫,我也不必再瞒下去了。”九辰面无波澜,道:“我的确是因犯了事,才被王上贬黜到先锋营中将功折罪。今夜若能随将军完成任务,必是大功一件,我也能早日调回王上身边。还望将军成全。” 语罢,又冷冷挑了挑嘴角:“至于眼盲之事。一则,夜间行动,眼睛本就没有多大用处。二则,我看不见,并不代表我杀不了人。” 殷龙还未及细思这话中之意,忽觉一阵寒意直逼左颈而来,他下意识的躲闪,刚立定,却惊觉一个冰凉的物什,已抵在了他右颈上。 九辰握着手中的暗箭,轻笑道:“譬如此刻,将军左腿有伤,又习惯左手用剑,我若佯攻左面,逼得将军右面空门大开,很容易得逞。” “你怎知我左腿……” 殷龙说到一半,又生生吞下后面的话,细思之下,只觉周身汗毛直竖,不由击掌:“好,我便允了你。不过——” 他说出心中最后一重顾虑:“我须得验验你的左臂,才能放心。” 这少年眼盲之中,仍能身手如此敏捷,若不确认身份,他着实不放心。 九辰一笑,坦然卷起左臂的袖口。殷龙定睛一看,那截臂上果然埋着一颗血雷,这才肃然起敬,道:“今夜,有赖壮士相助。” 李德全绝望之际,竟然逃得一劫,自是对九辰感激涕零,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 因为巫楚交战,从落霞坡到回鹘岭,百姓们皆已卷室而逃,只留下一片片空荡的房屋和村子。 有楚王亲自坐镇,楚军士气高涨,除了在前方和巫军激战的将士,留守在后方的各营也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丝毫不见懈怠,光外围的守兵,就有三层。堆放粮草和兵器的大营更是安排了重兵把守,且设有高高的铁栅栏围着,防止有人放火箭烧营。 殷龙命人放出一只半路上捉的野猫,去前面探路。那猫一路敏捷跳跃,还未靠近营帐二十米之内,便惨叫一声,死在了楚兵布下的箭阵中。那猫脚步极轻,尚不能摆脱厄运,楚军大营周围还不知设了多少刁钻的陷阱。若是人走过去,只怕不出十步,便会触碰到机关。 楚王尚武,年轻时征杀四方,颇有威名。只是,这般精密布置,大大出乎了殷龙意料。此时三更将至,正是防火烧营的最佳时机,可若贸然行动,后果不堪设想,一着不慎,便会葬送所有人性命。殷龙正束手无策,耳边忽传来一个清冷的少年声音:“不过些雕虫小技。若将军信得过在下,在下愿意一试。” 其余死士暗自咋舌,殷龙目光复杂的凝视着身旁的盲眼少年,一股异样的感觉在心头涌动。这少年周身散发的比视死如归还要沉稳自持的气度,令他莫名折服,仿佛他才是这次任务的真正主导者。 区区一个死士,便有如此魄力,难怪这么多年王上一直牢牢把控着死士营,极少让外人插手。唯一的例外,就是两年前被任命为死士营主帅的少年主帅,亦是他们的世子殿下、真正的凤神血脉。 殷龙心头热血涌动,郑重一跪,道:“一切,仰仗壮士。” 正要以首顿地,鼻头忽然窜入一股怪异的味道。殷龙大呼不好,急急抬头,眼前已罩上了一层黄色烟雾。 “你——!”他欲高呼,惊恐的望着漠然站在烟雾中的少年,只费力吐出一字,便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九辰抛掉手中的迷雾弹,俯身摸了摸殷龙倒下的位置,道:“多谢带路。”便胡乱拔了些荒草,把众人遮盖住。 这一路蛰伏而来,他体力透支严重,靠在矮坡上缓了许久,直到三更鼓响,才收拾了一下衣袍,朝楚军大营走去。 站在门楼上放哨的士兵遥遥望见一个黑点朝营门方向走来,急忙吹响报警的号角。楚军大营依次亮起,蛰伏在暗处的弓弩手,皆悄悄把弩箭对准远处的不速之客。 等离近了,楚兵才看清,那是一道削瘦的人影。值夜的大将匆忙赶来,正要下令射杀,寂静的旷野之上,忽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我乃九州公主唯一血脉,谁敢放肆?” 那楚将立刻命人举起火杖,仔细一辩,大惊,召来副将,急声吩咐:“快、快去禀报叔阳大夫。” ------------ 207 大结局(中) 楚王帐外, 从回鹘岭奔回的斥候禀告完前方战事, 正激动的等着楚王下一步命令。      此次一举将巫军围困岭中,楚军士气大涨, 纷纷高呼要生擒了巫启,令巫国对楚国俯首称臣。      眼看多年夙愿得偿, 向来穷兵黩武、志在九州的楚王却一反常态, 表现的很平静。熊晖和其余几员大将连发了三份捷报, 都等不到楚王回信,焦急之下, 只得又专门遣了名斥候,请示王令。      到此刻, 那斥候已在帐外跪了小半个时辰,都没得到楚王召见, 焦灼之下,只得不住的把眼神儿投向侍候在帐外的叔阳。      叔阳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正要进帐替楚王换盏热茶,便见值夜的副将熊刚急急朝这边走了过来。      熊刚急得满头大汗,在叔阳耳边低语了几句,叔阳脸色一变,心头却暗暗一松,忙嘱咐他去辕门处稳住形势, 自己却急急掀帐去见楚王。      楚王一身金色铠甲,正持剑坐在案后, 闭目养神。甲片磷光映照下,他眉间渡着一层湛湛光华,仿佛又回到了昔年四方征伐的时候。      听到脚步声,他眼睛微眯起一条缝,迸出一丝冷芒,沉声道:“告诉熊晖,先放出消息,寡人已在回鹘岭生擒巫启,而后将巫启和那些巫军直接就地斩杀!”      最后一句,楚王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叔阳一颗心突突直跳,连他都没料到,楚王迟迟不发令,竟是存了如此心思。      正发愣,便听楚王冷哼一声:“寡人倒要看看,这一次,寡人那位好外孙,会不会为了巫启,再次自投罗网。”      叔阳喉头有些发干,心情复杂的道:“君上息怒。刚刚值夜副将来报,小殿下已然、已然回来了。”      楚王陡然睁开双目,眸光如紫电,鹰隼般盯着叔阳。过了一瞬,他紧皱了大半夜的眉头才微微松开,扶剑站起来,苍老的面上不辨喜怒,喉间却溢出丝冷笑,高声道:“把寡人的马鞭取来。”   叔阳大惊,挣扎道:“君上……”      “取来!”楚王低吼,眸光深处,却隐隐浮了层水泽。      叔阳了解楚王脾气,不敢再激怒他,忙去旁边帐壁上取了下来。      那是君王御用的马鞭,里面绞着特制的金丝,叔阳捧在手里,只觉异常沉重,还未递过去,楚王已抢了去,大步出帐了。      见楚王过来,聚拢在辕门处的楚兵立刻分列两侧,自觉的让出一条通道。手中,却齐刷刷亮起兵器,护卫楚王安危。      楚王遥遥望着站在火光中的少年,只拿余光扫了扫两侧,喝道:“都把刀剑给寡人收起来!那是寡人的外孙,不是旁人!”      “诺!”      楚兵齐刷刷收起兵器,又自觉的往两边退了一步,让出中间宽道。      楚王这才大步流星的朝辕门外走去。他分不清此刻萦绕在胸中的,究竟是愤怒还是不甘,却清楚的知道那其中没有丝毫失而复得的欢喜。      从前,他想得到的东西,都可以靠武力征服,唯独这人心,却让他控制不住。      他不甘心,眼前的少年,分明自己这个外公待他比巫启好百倍千倍,为何他还屡屡背叛自己,与西楚作对。他可以为了青岚,为了巫启以身犯险、自投罗网,却偏偏不能体会自己的一片苦心壮志。      正如,当年他那个执拗倔强的女儿,为了一个他并不大看得上眼的云国世子,宁肯以死明志,也不愿为了楚国,为了他这个父亲,维系巫楚联姻。      以至于此后十多载,神女树被毁,四方蛮夷群起作乱,楚国威信大失,他亦在满腔壮志未酬中渐渐老去。      待走到跟前,就着火光,看清那少年俊美苍白的脸庞,和那副淡漠至毫不畏避的神色,他心中便如同窝了团火,积压了十数载的怨气,此刻齐齐涌上心头,直顶的他额前青筋暴起、突突直跳。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把寡人的军营当什么了?!”      鞭子破风而出,猛抽在那少年膝弯上。      九辰身体晃了晃,双拳紧攥,抽调出所有力气抵抗,没有倒下。      楚王眼眸一缩,鼻中怒哼了声,臂上开始灌注内力,更狠辣的一鞭抽在了同样的地方。      九辰支撑不住,跌落地面的一瞬,一条腿苦撑着,终是只单膝跪了下去。      楚王彻底被激怒,也顾不得什么章法,一鞭咬着一鞭,抽在那少年笔直撑着的左肩上,发泄胸中源源不断涌出的愤懑。      边抽便低吼:“你信不信,再有下次,寡人直接废了你,将你一辈子都囚在楚宫的暗牢里!”      “你心里既向着巫启,还回来做什么!倒不如直接取了寡人的项上人头,去向他邀功请赏!”      最后一字落下,那鞭子也应声断做两截。      叔阳惊痛,两侧的将士都噤若寒蝉,目不斜视,队列前所未有的肃穆整齐。      原本喧闹的楚军大营,此刻竟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只余一缕呜呜的风声。      九辰双肩轻轻颤栗了一下,嘴角慢慢溢出血色。      “不错……我这些忤逆之行,倚仗的,不过是外公的疼惜。”      他撑着地面,低咳了几声,抬起头,极轻的一挑嘴角,声音干哑的如同磨砂:“我回来,一是为了将这身血脉还给西楚,让外公消气。二是……为了跟外公道别。望外公日后多加餐饭,长命百岁,勿再挂念那个伤你叛你的孽子。”      “那个孽子,很感激王上,让他这一生还有恃宠而骄的机会。”      语罢,九辰也再没力气强撑下去,只拼力擦掉嘴角乌黑的血迹,左肩一松,像奔袭了千里万里终于回到山林、回到巢穴的野狼一样,歪倒在了地上。      他高烧多日,对疼痛早已不敏感。此刻只是觉得冷,冷得如坠冰窟。      而这深秋时节覆了层严霜的大地,竟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和安宁。幼时,他总是缠着隐梅姑姑问,地底下那么寒那么冷,为什么人死后要入土为安。      如今,他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因为大地对待每个人都是博爱公平的,无论你出身如何,无论你来自这九州上的哪个国家,无论你是坏人恶人,总有那么一抔黄土是属于你的。      楚王茫然僵立原地,半晌,才发疯般抱起地上昏死过去的少年,红着眼睛嘶吼:“军医!”      他催动内力,复大步流星的朝自己所居的王帐走去。行至半途,忽觉有什么黏湿的东西流到了袖口上,低头一看,才发现那少年的鼻孔里,不知何时,已流出两道乌黑血迹。      再行了几步,那少年的耳孔里,也有乌血流出。      “辰儿!辰儿!”      楚王胸口如遭重击,一面急切呼唤,一面加快步子。      等行到王帐门口,那少年的身体,已彻底冷了下去。      楚王愣了愣,目中已流出水泽,他手忙脚乱的把九辰搁到榻上,像个无措的孩子,转头催促叔阳:“快,快去叫军医。一定是寡人下手太重,这混小子疼昏过去了。”      叔阳怆然,不忍再看,转过头,狠狠抹了把泪。      楚王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起身,抽出了挂在帐壁上的剑,在臂上割出一道口子。而后欣喜若狂的走回榻边,往九辰口中喂血。      可惜那少年始终紧抿着嘴角,不肯张开,楚王有些着急了,正要气急败坏的命叔阳撬开那少年的嘴巴。帐外,传来了军医惶恐的声音。      楚王大喜,忙道:“卿快进来。”      两名老军医战战兢兢的进来,未及行礼,便被楚王一手一个拎小鸡似的拎到了榻前,喝令给那位小殿下治病。      榻上的少年,七孔流血,血呈乌色。      两名老军医脑中嗡的一下,登时面如白纸,其中一人,哆嗦着伸出手,去探那少年的鼻息。      “辰儿如何?”楚王在一旁紧张的问。      那人已呆若木雕,喉结滚了几滚,都说不出一字,身体,却抖得如同筛糠。      正此时,“轰——”一道惊雷滚过夜空,顺带着劈下几道紫色闪电,帐外,毫无预兆的下起了瓢泼大雨。      “王上,回鹘岭急报!”      “急报!回鹘岭急报!”      斥候焦灼嘶哑的声音,穿透重重雨幕,传了过来。      不过一息功夫,帐外便传来勒马之声。那斥候翻身而下,急禀:“王上,大事不好!汉水水面突然暴涨,巨浪冲天,以致南岸全线决堤,从东面的回鹘岭到西面的潟湖岭,已全被大水淹了!”      几乎同时,帐内的烛火,被突然灌入的冷风卷灭,整个大帐倏地暗黑一片。      叔阳定了神,先步出大帐,急问:“楚军可有安全撤离?”      帐外雷雨交加,斥候跪在雨水里,哽咽不成声:“那水里有剧毒,两万楚军连同一万巫军,皆被卷入汪洋之中,只怕凶多吉少。大水马上就要涌入阙关,还望大夫保护王上,速速撤离此地。”      叔阳一时震惊到无以复加,疾步回到帐中,心神不宁的点亮烛火,正要回禀,楚王已当先开口:“寡人哪里也不去,寡人要在这里陪着辰儿。”      “王上!”      叔阳直挺挺的跪下,满目哀求。      楚王握着那少年冰冷的手臂,一面拿着毛巾,耐心的替那少年擦去脸上的血迹,吩咐军医:“去取热水和敷外伤的药来。”      两名军医听得头皮发麻,却也不敢违拗楚王命令,忙诺诺退下,失魂般返回帐中取药。      这一夜,平静了十八载的汉水,像是被这世间最强烈的怨灵驱动起一般,突然愤怒咆哮了起来。      大洪如奔腾的猛兽,汹涌向南翻卷而去。周遭小国尽皆遭殃,昔日满目荒芜的云国故土,一夜间焦土沦为汪洋,云楚间千顷良田和无数村庄百姓,尽被大水冲毁。      这带有剧毒的洪水所过之处,夭黛丛生,百草枯萎,腐尸遍地,密密麻麻的飘浮在水面上,昭示着近百年来九州大地上最大的灾难。      在阙关之北驻扎的巫军大营首当其冲。由于大部分将士都和巫王一起被楚军困在回鹘岭,营帐皆空荡荡的,最危险的,反而是伤兵营的那些伤兵。      若那些伤兵的伤口感染到有毒的洪水,后果不堪设想。留守在营中的子彦得知消息,亲自赶到伤兵营,和那些军医一起,带着伤兵们往附近的山上转移。      他受过夭黛之毒的侵害,此刻倒不惧怕那汉水之水,只是,在帮着一名老军医抬一个重伤的伤兵时,不经意瞥到那伤兵腰间一物,目光倏地颤动起来。      “这位小兄弟,你的护身符……可否借我看看?”子彦声音也跟着发颤。      因伤口沾了雨水,阿宝伤势又严重了些,神智便有些昏沉。      “公子莫怪,他烧糊涂了,听不明白话。”一旁的老军医解释道,并伸手从阿宝神色摘掉了那枚护身符,递到子彦手里,道:“这东西不是他的,是另一个小郎君落下的。”      子彦心头猛地一跳,急切的望着老军医:“哪个小郎君?”      想起那个少年,老军医依旧心有戚戚,不由叹了口气:“前日夜里,他们抬了个死士营的死士到我这里。那孩子年纪尚小,只可惜,伤势过重,无药可救。我问他是否需要捎话给家里,他只道不必。这护身符,便是他丢下的。”      子彦眼眶倏地泛红,喉头酸胀得几乎要裂开:“他,可是双目失明,手腕和脚腕皆戴着沉重的玄铁镣铐?”      老军医目露震惊:“公子、公子如何知晓?!”      子彦骤然捏紧那枚护身符,悔恨的几乎要昏厥过去,整个身体都剧烈颤抖起来,问:“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这时,阿宝神智忽然恢复了些清醒,费力吐字道:“公子识得他么?昨夜,殷龙将军奉命来伤兵营挑选伤兵,要趁夜去落霞坡偷袭楚营,他也跟着去了。”      见子彦面上血色顿失,阿宝难过的道:“昨日我们挨着睡。他昏迷的时候,口中一直唤着「阿星」,公子若认识他的家人,不如把这枚平安符带给那位阿星吧。”      子彦点头,把平安符收进袖中,转身的一瞬间,倏地泪流满面。      很多年以前,那个小小的少年,拖着重伤溜进西苑,为了不让他发现,也曾彻底躺在思戾殿的殿门外,一面吹牛皮,炫耀他从鲥鱼宴上抢的彩头,一面数着星星,绘声绘色的讲着他在书中看到那些传奇江湖故事。      直到说累了,那少年才心满意足的枕臂睡过去,梦中无意识的呓语,或是「兄长」,或是「阿星」。      如今,他的呓语里,再不会有他这个「兄长」,只剩了一个「阿星」      夜,黑的不见五指,而背后,军医们正忙着在山洞里生火,给伤兵们取暖。子彦站在半山坡上,倾盆暴雨,兜头浇下,他也恍然未觉。直到一阵急促的哨子声从山脚下的巫军大营传来,他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这是加急斥候特有的传信声,忙疾步往山下走去。      “公子,汉水决堤,回鹘岭已被淹了!大军都被洪水冲散了,王上把所有的薜荔都分给了将士们,自己却带着随行死士,往汉水方向去了!”      斥候悲痛禀完,便双目一翻,倒在了泥泞中,口中白沫横流,显然也是中了水中的夭黛之毒。      子彦震惊,面色雪白,身子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他断没料到,连地势险峭的回鹘岭也糟了水患。      汉水平静了这么多年,一直风平浪静,今夜暴雨刚至,还未下满一日,江水便突然暴涨,实在蹊跷诡异。而父王,为何又会抛下将士们,独自往汉水而去?      子彦越想越乱,顾不得许多,急急上山嘱咐那些军医切不可下山,便提起内力,朝汉水方向飞掠而去。      大水淹了阙关之后,非但没有退去的迹象,反而越发汹涌的向南面奔腾。那方向,竟是直逼越女关和楚都寰州。      百姓们纷纷举家逃往山上避难,水里飘浮的腐尸,大多是些走不动的老弱病残。从山下望去,当真是一片汪洋,举目无家。      “听说,回鹘岭里,楚军被大水冲往了南面,巫军被冲往了北边。你们说,会不会是九州公主显灵,要借大水平息了这场战乱?”      幸存下来的几个老人,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正坐在山头上唠闲话。      另一个老头立刻反驳:“胡说!你们睁大眼往下面看看,这汪洋大水,分明是怨气冲天,有妖孽作祟。九州公主在世时,心系百姓,最是善良,哪里会无故生出这些怨气?”      老人这么一说,其他人侧耳倾听,倒真觉得极远处那奔腾翻滚的汉水,似在哀哀哭泣,牵人心肠。      “你们快看!那、那是什么?”      众人定睛朝山下一看,只见一道青光,迅如闪电,竟是逆着汹涌的洪水,一路劈去。那方向,竟像是朝着最凶险的汉水去的。      洪水汹涌,暴雨如注,混沌的天地间,一个青衣人,正发疯了一般,催动剑气前行,一身青衣早被雨水和层层翻来的浪头打湿,紧贴在身上。正是离恨天。      一阵紧似一阵的惊雷在暗沉沉的天际滚过,越是向北,他越是心神不宁。      自阿语沉水,这么多年过去了,汉水一直风平浪静。便是水面上那令世人谈之色变的夭黛,也不曾主动祸害百姓们一丝一毫。      如今这水上忽然掀起惊涛骇浪,他心焦如焚,最担心的,便是尚沉睡在水底的阿语。而身陷这惊涛骇浪之中,他心底深处,亦不受控制的冒出另一个更隐秘更可怕的念头,令他一颗心几乎要破膛而出。      莫非,有人发现了阿语沉睡在汉水水底的秘密,才用了什么手段,在汉水掀起如此风浪。是楚王,还是巫启?      他越是克制,这念头越是如藤蔓般在心底蔓延,令他几欲疯狂。      这两日他在阙关附近奔波,一直未能找到九辰踪迹,本就心神俱疲,待终于赶到汉水边上,已是筋疲力尽。      而眼前的景象,更令他吃惊。      浩浩汤汤、白浪冲天的汉水之水,夭黛疯狂滋长着,遮天盖地,比他之前所见多了十倍不止。无数缠绕在一起的薜荔,也冒出水面,向南面的土地上蔓延生长。      离恨天心头突突直跳,不知为何,竟从那愤怒咆哮的江水中感受到了一股极熟悉而又极陌生的气息。      那是——      一个令他血脉偾张的念头,就要呼之欲出。      他抽出袖间的君子剑,催动剑气,正欲劈开那一层层冲天水浪,往江水中心掠去,耳边忽然传来铁甲和兵器撞击之声。      离恨天拧眉,循声望去,蓦地看到数丈之外,密密麻麻身着黑色战甲的将士,正簇拥着一个眉目威严、身着玄色镶金战甲的人立在凶猛的浪头下,持盾与大水抗争着。      “巫启……!”      离恨天愈发证实了心中猜想,胸口如遭一记闷击。      巫王也看到了持剑而立的离恨天,两人目光相交,倒是不若往日目眦欲裂,恨不得生啖对方之肉,反而平静的厉害。      那些早已深埋在心底的隐秘往事,也如同的翻滚的江水一般,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      离恨天仰首默了片刻,才挥剑斩开水流,掠了过去。站定了,负袖道:“她就睡在这水底,已经十八年了。你若真为她好,便莫再扰她清宁。”      “她……”      巫王一震,痴怔的望着汹涌翻涌的江水,许久,目中浮起水泽:“她……果然是在水底么?”      “军中的巫师说,是有女子怨灵作祟,孤放心不下,便想过来看看。孤总觉得,一定是她……回来了……”      “当年,在巫山上,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怨气。只是,远不如今日强烈。那时,她是因你战死而怨恨我,今日,她可是在怨恨,我举兵攻楚?”      最后,他慢慢笑了。目光深处,几多怅惘,几多眷恋。      听巫王如此说,离恨天怔了怔,道:“这水患,与你无干?”      “你以为,是孤毁了南线堤坝?”巫王苦笑:“你可知,有多少巫国的将士,都葬身在大水之中?”      离恨天心中愈发不安。若不是有人故意摧毁堤坝,向来平静的汉水,为何会突然爆发出如此威势?      他隐约有所感觉,自十八年前阿语沉水后,汉水水脉便与她的命息连为一体。汉水突生异象,莫不是,阿语出了什么事?      如此想着,他再顾不得许多,猛地催动剑气,虚踩着一处浪头,朝半空掠去。待稳住身形,从上朝下俯视,登时变色。      汉水的中心,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正剧烈的旋转着,搅动着整个江面,并驱动着洪流朝南面翻涌。      那旋涡之下,正是……阿语安睡之处!      离恨天面上血色顿失,一只脚刚要踏出,却又迟疑了。      若此时下水,巫王定也会跟过去。若被他发现阿语沉睡之地,后果不堪设想。阿语,也再无安宁之日。      离恨天心绪一乱,体内气血骤然冲撞起来,一个不稳,从浪头上跌落下来,“哇”得吐出一口血。      巫王见状,隐约猜到些缘由,霎时,只觉心中酸苦异常。      半晌,他强忍着某种意绪,以惯有的骄傲姿态道:“孤已和西楚平息干戈。这世上,能平复她心中怨气的人,怕也……只有你了……”      “你放心去吧。孤不会去扰她安宁,更不会,让旁人扰她安宁!”      子彦赶到时,正见到巫王单手负在背后,咬牙说着最后一句。      他负在背后的手,不知何时已握成拳头,因太过用力,捏的指节泛白,掌上青筋暴起。      得此承诺,离恨天扶剑站起,再无后顾之忧,只郑重道了句:“多谢师兄成全。”便持剑掠入了白浪之中。      子彦走近一看,巫王眼眶,竟微微泛着红色。      刚经历了数场恶战、又两夜疲奔至此的巫国将士们,却是精神一振。若这青衣剑客真能平息楚公主怨气,消除这场水患,他们便能渡江北上,回到沧溟了。      一想到此处,这些筋疲力尽的士兵,又仿佛瞬间恢复了元气,皆满含期盼的看向离恨天消失的方向。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      一道紫色闪电,霹雳般从暗沉沉的天空击下,天地暗了暗,雨下得更大了。      巫王望着依旧怒涛翻滚的汉水江面,拧眉问子彦:“他下水多久了?”      子彦道:“刚好一个时辰。”      巫王眉心拧得更深,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个时辰,大水,却依旧没有退去的迹象。      将士们目中的希望,也渐渐被失望所取代,面上俱露出凄然之色。      子彦捏着袖中那枚护身符,仰头望着面前愤怒咆哮的滔滔江水,不知为何,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古怪而强烈的念头。 ------------ 208 大结局(下) 楚军大营已一片混乱。      熊刚等守营大将皆聚在叔阳身边, 急得团团转。      “大水已淹了阙关, 正朝这边涌来!再不撤,就来不及了!求大夫再劝劝王上罢!”      “若王上一意孤行, 为了全营将士的性命,末将等只有死谏了!”      众将跪在地上, 齐齐恳求, 把希望压在叔阳身上。      叔阳何尝不是心急如焚, 可他侍候楚王数十年,最清楚这位老君上的脾气。若一味劝谏激怒了楚王, 还不知会造成什么后果。      计较片刻,他一咬牙, 负袖叹道:“罢了,我再试上一试。”一面又吩咐熊刚:“你立刻派人去给照汐报信, 让他带护灵军到越女关接应君上。”      熊刚如抓到救命稻草,激动道:“末将这就去办!王上这边,便拜托大夫了!”      昏暗的大帐内, 烛火摇晃不止,随时可能被风吹灭。      楚王正绞了一块热毛巾,敷到九辰额上。两名军医则哆哆嗦嗦的跪在床边,拿剪刀剪开那少年左肩上的衣料,把淡黄色药粉小心的洒在几道皮肉翻卷的鞭伤里。      帐外暴雨如注,电闪雷鸣, 正如他们此刻的心情。      榻上的那位小殿下,分明已经没有脉息, 他们的老君上却视而不见,不仅亲自守在床边,不知疲倦的换了一块又一块热毛巾,要替那少年退热,还蛮横的喝令他们,上药时务必轻手轻脚,不可把人弄疼了。      要知道,那少年额头早已和身体一样冰冷无温,根本无热可退,纵使有些温度,也是被那些热毛巾给捂出来的。至于那几道鞭伤,也早已凝了血,无论他们如何摆弄,伤者也不会感知到疼痛了。      君上既然装聋作哑,对真相视而不见,他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戳破。      只是,两位老军医终究是想不明白,他们这位向来刻薄寡恩、脾气暴戾的老君上,平日里对世子西陵韶华和西楚其余王族子弟都没什么好脸色,为何偏偏对这位屡屡背叛他的敌国小世子如此另眼相待。      就算是因为九州公主和凤神血脉的缘故,可神女树已毁,这少年又心向巫国,君上用情,未免过深了些……委实不像他老人家平日的做派。      叔阳心情沉重的掀帐进来,见到这副情景,也是黯然。      他知道,除去语公主的缘故,他的老君上,是真的欣赏这少年的脾性,动了那份祖孙之情,才会对其屡加宽容。纵使得知那少年毁了神女树,毁了他一生心血,君上也只是略施惩戒,没有伤他性命。若换做旁人,只怕早被剥皮抽筋、千刀万剐,断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诸将还在帐外等着,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犹豫,叔阳垂手走到床边,心一横,撩袍跪下,叩首,沉痛道:“君上,小殿下已经……已经随语公主去了!望君上节哀,以大局为重,速速撤离此地!”      那两名军医手剧烈一抖,药粉立刻撒得满地都是,显然没料到叔阳如此胆大包天。      帐中一片死寂,烛火摇晃得愈加厉害,一道闪电劈过,霹雳般响彻夜空,也映照出楚王苍老可怖的侧脸。      “退下。再敢胡言,寡人决不轻饶!”      半晌,楚王阴着脸警告了一句,便不再理会叔阳。可心情终究是坏掉了,无端生了几分烦躁。      “君上!”叔阳膝行几步,痛心疾首的哀求:“小殿下已经断气!他不会再醒过来了!老奴求您,别再折磨自己了!将士们还在外面等着您带他们回寰州啊!”      见楚王置若罔闻,叔阳握起那少年垂在床边的一截手臂,老泪纵横道:“君上若不信,便摸一摸,小殿下脉息安在?!”      “混账东西!”楚王霍然起身,一脚踹开叔阳,暴怒:“你如此诅咒寡人的外孙,居心何在?”      叔阳挣扎跪起,抱住楚王那只脚,拼力呼号:“人死不能复生。老奴是不忍心王上为了一己私情,置万千将士的性命于不顾,沦为千古罪人啊!”      “不!不!你胡说!胡说!”楚王似被人当胸捅了一剑,踉跄几步,撞在床板上,转头,目光悲戚的望着榻上双目紧闭的少年,道:“他、他只是睡过去了,没有寡人的允许,他怎会死?怎敢死?……”      楚王满头华发披散下来,苍老的不成样子,又无助的像个孩子。破碎的声音,喃喃着,没入暴雨雷电交织的暗夜里,很快消失不见。      随之而起的,是军中急促的号角声。三长三短,只有遇到极大危险时,才会想起的报警声。   “大水来了……大水来了!”      不知谁呼喊了一声,王帐外,骤然喧哗起来,起了巨大的骚动。      这生死攸关之际,决不能再拖了……!趁着楚王转身兼神志昏乱之际,叔阳目光一颤,猛一推掌,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掌劈在了楚王后颈上。      两名老军医惊恐的睁大眼睛,看着楚王威武的身影在他们面前倒下。      叔阳迅速扶起楚王,强稳住发软的双腿,气沉丹田,高声吩咐帐外诸将:“君上身体抱恙,尔等速速护送君上回越女关休养!”      众人又惊又惑,齐齐冲进帐内,见这情形,顿时明白了几分。      熊刚当先背起楚王,往帐外冲去,振臂高呼:“将士们,回越女关!”      营中将士们早已准备妥当,只等这一声命令。闻声,黑压压的甲兵迅速集结完毕,其余大将帮着熊刚一起将楚王扶上马车,便吹动号角,催动大军急行,浩浩荡荡的往越女关出发。      熊刚留在最后,觑了眼那唯一一个还亮着烛火的营帐,问与他并马而立的叔阳:“那位小殿下,该如何处置?”      叔阳强忍悲痛,目光坚定的看着正南方向:“君上向来冷静自持,今夜却险些为了一个孩子失了心智……语公主当年沉水明志,小殿下沉尸水中,也算是天意!”      熊刚肃然起敬:“大夫深明大义,末将佩服。”      叔阳面上殊无喜色,喉间更是酸苦难当,道:“语公主于我有恩,我却如此报她。待君上平安归楚,我自会以死谢罪。”      楚军撤得匆忙,那两名倒霉的老军医被遗弃在了王帐中。      外面闷雷滚滚,暴雨越发猛烈,两人紧挨着彼此,贴在床沿上,背后还躺着一个断了气的少年,心中要多凄惶有多凄惶。      左右难逃一死,两人心惊胆战的扛了大半个时辰,都不见洪水袭来,反而有些不安。这种在砧板上等着被鱼肉的感觉委实折磨人,两人精神几近崩溃,便决定一起到帐外瞧个究竟。      这不看还好,哆哆嗦嗦出了帐门,待看清外面的景象,两人几乎吓得晕厥过去。      整个楚军大营,已然变成了一片汪洋,连片的营帐皆被冲毁,旗杆衣袍帐面等物,散乱的飘浮在水面上,不辨原形。而最诡异的是,三尺高的水浪,就那样停滞在王帐十步之外,不再流动,倒像是惧怕这帐中的什么东西似的。      两人吓得魂飞魄散,一路滚爬着躲回王帐里,心跳如鼓,浑身冒汗。江水滞留,分明是天生异象,这方庇护他们的王帐里,究竟隐藏着什么神秘的力量?这力量,又将会给他们带来何等灾难?      正胡思乱想,忽得,有极微弱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两人低头一看,惊恐的瞪大眼睛,浑身抖如筛糠,竟是吓得失声,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帐门处,不知何时生出许多稚嫩的青菊,一根根相互缠绕、生满碧叶的薜荔枝,沿着帐门与地面间的缝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生长、蔓延,一直蔓延到床脚。      本以为,这些诡异的薜荔枝,终于停止生长。      两名军医手足冰冷,刚要松口气,便见那些薜荔枝像是受到某种召唤般,忽得齐齐舒展枝叶,又沿着床脚,攀绕而上,轻柔的缠住那少年的四肢和躯体。最后,像是密密织成了一个严密的蚕蛹,将床上的少年紧紧包裹了起来。      “妖、妖怪!”两人如同看到厉鬼,两眼一翻,竟同时了吓晕过去。      几乎同时,一声凄厉的鹰鸣响彻夜空,很快消失在雨幕深处。      ———————————————   ———————————————      又一个时辰过去,离恨天才从水底出来。      也不知是冻得还是累得,他脸色惨白的厉害,一双黑瞳,幽暗无光。      暴雨愈发肆虐,江水依旧在愤怒咆哮,掀起更高更猛的风浪。      显然,这场水患,并没有因他这趟下水而平息。      巫王迫不及待的迎上去,看了眼他身后那条迅速被江水合住的通道,喉间梗了下,紧张的问:“如何?她……可还安好?”      离恨天不答,目光涣散的扫了眼四周滔天风浪,短短数个时辰,眼窝竟迅速凹陷了下去,整个人沧桑了十岁不止。      巫王心一沉,揪住他衣领,颤声道:“她究竟怎么了?”      离恨天目光剧烈颤动着:“这十八年来,她一直睡得很安稳,从未如现在这般,命息大乱,怨气冲天,仿佛要同这天地决裂一般……她本就只剩了那么一缕命息,再这样与江水冲撞下去,只怕要神魂俱灭。她深明大义,那么爱惜这九州的子民,怎会忍心掀起水患,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支撑不住,扶剑半跪下去,一拳砸到水中的石头上,手掌关节处磕得血淋淋的。努力克制的清俊面容上,终于流露出彻骨的哀痛和无尽的茫然,仿佛这许多年支撑他活下来的信念,在一瞬间崩塌。      巫王遽然变色,如遭雷击,僵立许久,喃喃道:“一缕命息……一缕命息……”      念了会儿,猛地顿住,这才陡然意识到什么,面上露出欣喜若狂之色:“你是说——这十八年来,她一直都没有死?!”      可惜,这喜色只停留了一瞬,离恨天的话,便仿佛头顶的惊雷一般,在心头炸开,令他心神俱颤。      “告诉孤,如何才能护住她这缕命息?”巫王咬牙切齿的问,一颗心如被烹在油锅里,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这水下究竟发生了何事。      离恨天面如死灰,苦笑道:“她的命息,早已跟汉水连为一体。这些年,我每隔半月,便要为她渡一次内力,才勉强凝住她日益涣散的元神。我能感觉到,她是在用自己的性命,与什么力量很强大的东西抗争着。”      语罢,他沉默了一瞬,艰难抬头,双目赤红的盯着巫王,似不甘,似怨恨,又似嘲讽这可笑的命运,喉结滚了滚,终是直视着别处道:“我可以带你去见她,但你须遵守承诺,此生,莫扰她安宁!”      巫王一怔,很快明白离恨天话中深意。他是认定,阿语的怨气,是因他而起,要抗争的东西,也是兴兵伐楚的他,才不得已要带他下水,去平息阿语心头之怨。      “好,孤答应你!”纵使如此,他的心,依旧控制不住的狂跳起来。      正要移步时,耳边,却忽然传来长刀断水之声。      巫王微微拧眉,循声一望,却是随行的银刀死士,俱抽出刀剑,朝一旁的子彦靠拢了过去,神色异常凝重紧张,似是看到了极可怕之事。      子彦自站定开始,便感觉有什么东西,紧紧缠住了他的脚。      起初,他以为只是普通的水草,便想挪动一下位置,挣开那水草的牵绊。      谁知这一挪,便出了问题。他心头突得一跳,清晰的感觉到,那东西正沿着他的腿,一路攀绕而上。      低头,才看清,那是几根紧密缠在一起的薜荔。      周围的死士们也发现异常,纷纷拔出剑,欲要斩断那些从水中冒出的薜荔枝。      “住手!”被缠住的子彦,忽然出声制止。他隐有所觉,便迫不及待的,想要证实心中那个荒唐的想法。      果然,那薜荔枝缠到他腰间之后,突得转变方向,枝蔓一弯,朝他衣袖间缠去。      子彦心跳如鼓,等袖中的枝蔓终于没了动静之后,便取来长剑,割开一截衣袖,定睛一看,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些弯曲的薜荔间,赫然缠着一物——正是那枚他从伤兵营捡来的平安符。      他欲伸手触碰,那些薜荔如临大敌,立刻往后缩了缩,紧紧的守护着那枚平安符。      子彦呼吸一滞,不由大恸,抬起头,双目泛红的望着神色同样震惊的巫王。      离恨天扶剑慢慢站起来,踉跄走到子彦跟前,茫然的盯着那枚平安符:“这是何物?”      巫王惊痛,几乎站立不稳:“这是……孤送给世子的护身符。”      离恨天脑中嗡得一声,似是混沌中炸开一道惊雷,陡然惊醒。      他何其蠢笨,如何就没有想到,在这世上,阿语最该牵绊的,不是他,不是巫启,而应该是另外一个和她骨血相连的孩子。      只是,他依旧想不明白,这些年,那个少年命途多舛,不止一次命悬一线,这汉水都风平浪静,为何偏偏这一次,阿语忽然生出如此怨煞之气?      莫非,是——!离恨天脸色遽变,心跳漏了一拍,猛地抬头去看巫王:“是辰儿,是辰儿有危险!”      子彦忆起阿宝的话,心头猛跳,急道:“他此刻应在楚军大营。”      四道目光,同时刀子般落在他身上。      子彦正欲解释伤兵营之事,忽瞥见一点寒芒从水中射来,正冲着巫王,急呼:“父王小心!”      巫王一惊,掌中运了内力,握住一看,竟是一根寒光四射的□□,形状尺寸,不似出自军中,倒像是江湖人惯用的暗器。      厮杀声和兵戈撞击声很快从水中传来,两名银刀死士边战边退到巫王两侧,沉声禀道:“王上,有埋伏!”      巫王拿起手中那支□□端详片刻,看见箭尾处刻的兰花标记,骤然冷笑一声:“孤和西楚胜负未分,这些跳梁小儿,便沉不住气了么?”      语罢,对准某处,猛地掷出手中之箭,立时有人闷哼一声,在水中晕出一片血色。      这些刺客熟悉水性,水鬼一般敏捷的躲闪着,伺机攻击,有几名死士已被他们暗器所伤。显然,是针对他们精心准备的一场刺杀。      子彦亦掣剑退到巫王身侧,警惕的观察四周水域。      他执掌暗血阁多年,自然知道,那兰花标记出自淮国一个暗杀组织——冥兰教。这些刺客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也难怪巫王一眼便识破了。      只是,如今云楚之间,大水汪洋,交通断绝,淮国定然也受到水患波及。巫王抵达汉水还不到半日,这些刺客便紧追而来,未免有些太快了些。      除非是机率极低的巧合事件,否则,这汉水之上突然掀起的惊涛骇浪,只怕与淮国脱不了干系。   可区区一个淮国,如何会知道这水底的秘密,又哪里来的本事,去引发神女之怒。      巫王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森冷的双目,骤然一缩,渗出沉沉寒意。      激荡的江水,掀起层层浪花,遮住视线,敌在暗,而他们在明,形势对巫军很是不利。更何况,从回鹘岭一路跟随巫王来到汉水,将士们长久浸在水中,即使口中衔了薜荔,也多少受了水中夭黛之毒的影响,体力和武力都大幅下降。      若对方早有预谋,在汉水设下重兵埋伏,仅靠这些银刀死士,根本不可能保护巫王全身而退。      ————————————   ————————————      有阿蒙带路,南隽和幽兰终于在落霞坡被冲毁的楚军大营里找到了失踪多日的九辰。      被大水包围的王帐里,满地都是枯死的薜荔枝,枝叶俱变作了深浓的乌色,像是吸进了墨汁一般。两名军医依旧昏死在角落里,尚未醒来。      阿蒙落在枯枝缠绕的床头,急得不停拍动湿淋淋的翅膀,用坚硬的鹰喙去啄那些密密麻麻缠在一起的枯枝。幽兰猛地会意,抽出弯刀,唰唰几下斩断那些薜荔,拨开一看,九辰果然被裹挟在里面。      幽兰大喜,欲用手扯开那些断枝,便听南隽急声阻止:“且慢。”      “枝上有剧毒。”南隽补了句,示意幽兰用刀去拨。      幽兰点头,小心翼翼的把缠在九辰身上的所有薜荔枝清除干净,望着那少年苍白俊美的脸庞,眼眶一热,轻声唤道:“阿辰,醒醒。”      过了好一会儿,九辰才慢慢睁开眼皮,茫然盯着帐顶许久,才似恢复了神智,试探着问:“阿幽?”      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清亮,不复干哑,就连喉咙,也仿佛被蜜水滋润过一般,很舒服。      他又是一怔。昏迷前的记忆,零零碎碎的冲入脑中,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肩,刚一动,肩头果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伸手一摸,那一片衣料已经裂开了好几道口子,边缘处,湿腻腻的,应是粘的血迹。      是鞭伤。他的确是到过楚营,他的记忆没有错乱。      可奇怪的,他当时气血乱窜,肺腑绞痛,喉间也不断涌出乌血,分明就是日丹毒发的征兆,为何此刻醒来,非但没有毒发之迹,四肢百骸反倒似充盈了无限力量,连内息都平稳得不像是他自己的。      自从两年前在百兽山被暗流冲的五脏俱伤,他经脉大伤,内力大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舒坦过。   幽兰见九辰神色不大对劲儿,忙问:“可是哪里不适?”      九辰摇头,心里忽然难受的厉害:“无事。方才,我好像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      很深很深的水底,沉睡着的女子,以及缠绕在她四周的薜荔与女萝。不同的是,这一次,那女子的容颜不再模糊不清,而是有了清晰的五官轮廓。只是距他有些远。      他想走过去看个清楚,那女子的身上,忽然生出许多薜荔,枝叶交错,迅速生长蔓延着,缠绕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密密实实的包裹在里面,令他不能移动分毫。      那些画面,真实的像是真的发生过一般。      南隽把帐内帐外都搜检了一圈,确定再无其他楚兵,才放心的走回床边,望着久别多时的好友笑道:“殿下平安无恙,臣便放心了。”      九辰乍闻南隽的声音,几乎疑是梦里,心头一热,又惊又喜:“阿隽?”      他撑着床便欲起身,这一动,却牵扯着全身伤口都疼了起来。九辰蓦地皱起眉毛,惊疑不定。      为何,他身上那些早已化脓的伤口,都恢复到了最初受伤的样子。一处比着一处,叫嚣着疼痛。   “殿下身体虚弱,切勿劳力。”      南隽及时劝止,打量着天色道:“此地危险,咱们须得尽快离开。”      暴雨虽有停歇的迹象,但大水还未退去,帐外拥阻的水,依旧可以没过膝盖。      南隽担忧九辰的伤口再沾了水,引发炎症,连忙把自己的披风接下来,给他披上,然后背着他一路涉水朝营外走去。      走出楚军大营,已有马车在岔路口等候。      见南隽过来,驾车的两个年轻人立刻迎过来,恭敬的唤了声“少主”,便帮着他将九辰扶进马车。      说来也怪,这瞬息的功夫,大水竟已退去不少,只浅浅没过脚腕。连原本暗沉沉的天际,也慢慢透出些许亮光,有雨晴天霁之象。      连南隽心中都不由腾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等三人都上了车,赶车的年轻人鞭子一扬,马车便轻快的在泥泞的道路上飞驰而去。      故友重逢,又是在这异国他乡,九辰和南隽心中都是百感交集,万千话语,最终只化为几杯浊酒,灌入肠内。      南隽一路上谈笑风生,自始至终都没问起九辰眼盲之事,一言一行,皆待他如昔时一般。      九辰也只问了南央的身体状况,对端木一族在西楚的经营绝口未提。      幽兰见两人如此,忽然有些明白,以九辰淡漠的性情,如何能与这位端木族的少族长成为至交好友。      又行出数里,前方,忽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少主,章路长从汉水传来急信!”是端木族的传信使。      汉水?      南隽眉心一跳,吩咐停车,面上不动声色,笑着同九辰道:“殿下稍等,臣去去就回。”      说着撩袍跳下马车,特意把那信使叫得远远的,细细问明情况。      “风淮两国,在汉水设下重兵埋伏,王上只带了二百死士浴血突围,情况危急!”      信使一字字复述原话,急得一头大汗。      南隽变色,沉吟片刻,却吩咐:“你先带着汉云两路去与章季会和,务必抵死护王上周全。等我安置好殿下,便去与你们会和。”      “是,少主!”      信使得了命令,不敢耽误,立刻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南隽心神不宁的回到车中,沉眉思索余下之事。      正筹谋着两全之策,忽听九辰沉声道:“你既唤我一声殿下,巫国之事,何不与我商议?”      幽兰惊讶的望着九辰。      九辰自己心中也在打鼓。今日一梦醒来,他不仅能自如的调动内力,竟能将数里之外的声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可究竟为何,他心底深处,总是不时涌出一丝莫名的没有缘由的悲伤。      ————————      南隽见终是瞒不住,倒也释然了,便把汉水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末了,坦然道:“风淮既敢埋下重兵,必是预谋已久,准备充足,单靠端木族那两路人马,只怕撑不了多久。”      余下的一部分话,他没说。巫军远途苦战,伤亡惨重,粮草几乎已经消耗殆尽。而南方诸小国,向来唯西楚马首是瞻,根本不可能给予巫军支援。      但九辰定是明白的。      车厢一时陷入沉默,只余马蹄踏过泥水的达达声。      幽兰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入目处,是不见尽头的泽地,而泽地中,许多衣衫质朴的百姓,或争相奔走,或抱头欢呼,却是一派团圆欢喜的景象。      按理说,这场水患,毁了无数良田屋舍,百姓们不该悲伤消沉么?      南隽也注意到外面的景象,便命停车,拉住一个过路的老者,问:“老伯,这里出了何事?为何大家都如此开心?”      那老者也是红光满面,朗声笑道:“你肯定还不知道罢,刚刚大水突然退去,那些被淹死在水里的人,竟然都活过来了。大家伙一听消息,全从山上跑了下来,去找失散的亲人了。”      三人闻言,俱是诧异不已。      屋舍没了,可以再盖,良田毁了,可以重新耕耘,唯独这人没了,是无可挽回之事。      也不知,究竟是何方神佛显灵,竟能活死人,肉白骨,从鬼门关里抢了那么多人回来。      幽兰被这番劫后余生的情绪感染,笑问:“老伯也是在寻自己的家人么?”      老者果然哈哈一笑:“有人在前面山头见过我老伴和孙子,我正要去接他们回家哩!”      说着,又拍了拍扛在肩头的一袋干粮,满目崇敬道:“老朽知道,定是九州公主的亡灵,在护佑着这汉水周围的百姓们,大家才能死里逃生,免去一劫。等会儿,老头子我还要带着这些祭品,去汉水拜祭公主。”      听到“九州公主”四字,九辰一怔,心底好不容易消去的那股悲伤,又浮了上来。      从小到大,他不知在多少书简中看到过关于这位公主只言片语的记载,耳中也不知听到过多少关于她的传奇故事。      寥寥数语,足以勾勒出她波澜壮阔的一生。      那时,作为局外人,他对她有过敬佩,有过困惑,甚至因为那半张破云弩草图,将她引为知己,只恨生不逢时,不能与她当面讨教。      可自从他们之间有了血缘的牵绊,他一时间,倒不知道自己对她,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了。      如今一梦醒来,他脑中总控制不住的浮现出梦中奇怪的画面,再听到这四字,只觉心底空荡荡的,似是遗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想不起来,以至于泛出莫名的悲伤之绪。      南隽忙道:“近日,汉水只怕就要开战,老伯还是先避避风头,晚些时日再去祭拜公主。”      老者果然一脸震惊,片刻后,竟开怀大笑道:“今日真是连遇贵人,又让老头子躲过一劫。”      见他们马车方向是向北,关切的问:“几位小友是要往北边去吗?老朽倒是知道一条密道,保你们平安过了汉水。”      ————————      “咚咚咚——”此刻,汉水之上,却响起了惊天动地的战鼓擂动声。      大水退去后,那些水鬼再无藏匿之地,很快便被巫王和离恨天合力斩于剑下。      到底是师出同门。两人虽敌对多年,并肩杀起敌来,倒是异常的有默契。能用一招解决的,决不多出半招。      乍闻鼓声,两人皆是一惊。也同时意识到,今日之血战,不过刚刚开始。      巫王隔水望去,只见数里外的一处山坡上,密密麻麻陈满甲兵,只怕不下万余,最高处竖着一面白色绣着水神图腾的大旗,正是淮军旗帜。      立在旗下的,是一个长相甚是文弱的青袍公子,只披了件极轻便的护心甲,便再无多余防身之物。      这边战鼓初歇,又有低沉悠长的号角声,从另一侧山上缓缓响起。子彦循声一看,又有黑压压的士兵连成一线,从西北方向的山岭上冒了出来。不同的是,这些士兵手中抗的不是白旗,而是属于风军的金色飞鹰大旗。      一个大汉,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中的布袍男子,分开众人,缓缓从中间行了出来,隔着江水,与巫王目光交汇。      “是薛衡。”子彦眉心骤然一拧,低声道。      巫王不可置否,唇线紧抿着,半晌,哂然一笑:“孤当是谁?原来是我巫军的手下败将。”      九州皆知,数月前,薛衡举三十万大军攻打剑北,结果败在了巫国两个少年将军手下,铩羽而归,还丢了壁亭。      语罢,巫王又将目光移到另一侧,依旧是哂然笑道:“淮国祜公子既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本事,之前屈尊待在孤的威虎军中做名马前卒,真是明珠蒙尘,委屈你了。”      他内息深厚,隔着翻滚的江水,声音依旧清晰的传到两边山头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薛衡淡淡一笑,遥遥施了一礼,道:“剑北之耻,薛衡日夜铭记,不敢忘却。今日,便借着这神女之怒,来向王上讨债了。”      东方祜却始终沉默。      巫王负袖,眉间又恢复了往日睥睨一切的威严霸气:“国师既有兴致,孤定奉陪到底!”      幸存下来的死士们,自觉的围成扇形,拱卫在巫王身前,一面抵挡水流的冲击,一面露出视死如归之色,逼视着在数量上绝对碾压他们的敌兵。      于死士而言,只有身处绝境,他们的主战场,才真正到来。      两侧战鼓又擂动起来,鼓点如雨,已是进攻的信号。      喊杀声潮水一般,骤然从山上席卷而下,震得刚刚平静下来的江面又剧烈激荡起来。      巫王举起青龙剑,剑刃上沾的血色,一直淌流到他手臂上。      他纵声长笑,竟一点点舔掉臂上之血,振臂高呼:“今日,孤与尔等共死战!”      有阿语陪着,即使葬身此地,他又有何憾?      死士们精神一振,周身血性被激发出来,唰唰举起银刀,齐声呐喊:“共死战!共死战!”      余音未落,漫漫水泽之上,忽然冒出两股人马,踩着江天那一线,朝这边奔来。      “我等亦与王上共死战!”      嘶声呐喊,声如奔雷。      巫王不料生死关头,竟有援兵从天而降,初时,还怀疑是风淮故意设的陷阱,等那两路人马走近了,见他们身上皆披着巫国黑龙旗面,才敢相信,惊问:“诸位壮士从何而来?”      为首二人语调铿锵道:“我等不过江湖草莽,昔日曾受世子殿下恩惠,一直未有机会报答。今听闻王上有难,特赶来相助。姓名身份,不足挂齿。”      雀台之上,那少年孤傲决绝的身影在脑中一闪而过,巫王心中一痛,道:“孤替巫国百姓,谢谢诸位壮士!”      ————————————      九辰三人抵达时,汉水之上杀声冲天,双方厮杀的正惨烈。      临岸的大片江水已被染成红色,上面漂浮着密密的尸体,既有巫兵,也有风兵和淮兵。      仅存的一小股巫兵,已被逼到汉水边上,再往后,就是汹涌翻滚的滔滔江水。离恨天和巫王浑身衣袍皆被鲜血浸透,剑刃也在滴滴答答流着血。子彦则持剑站在二人身前,昔日冲静的双眸,溢满杀气。在真正的战场上,面对数万大军,他们的内力很快就被耗尽,到最后,也不得不和普通的士兵一样,和敌军近身搏杀。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破声骤然响彻天际,激得江面白浪冲天,紧跟着荡起雷鸣般的波涛怒吼之声。      漫天血雨飘落下来,数万风淮大军如见鬼魅,双脚不受控制的往后退去!      马车内,九辰脸色唰的惨白,登时血色全无。      他知道,这是有死士引爆了体内的血雷,以性命为献祭,为主君开路。      这也意味着,巫军已被逼入真正的绝境。      “你们听,有动静。”幽兰侧耳贴着车厢,忽道。      九辰耳力本就惊于常人,方才被那声血雷带来的巨响扰乱了心神,才没注意到。此刻敛神一听,果真发现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从车厢外传来。      很细小,像是有无数小虫在啃噬木头。      因为夭黛之故,这汉水本就是毒物丛生、人言鸟兽灭绝之地,南隽心一沉,隐隐觉得不妙,正欲掀帘探查,忽听赶车的下属在外面尖叫:“妖、妖怪!”      那声音,说不出的毛骨悚然,像是看到了极可怕的东西。      九辰心中忽生出几分怪异,他自觉警惕性还算可以,自失明后,对危险的感知也越发灵敏。为何此刻,却丝毫感觉不到危险的气息,反而感觉,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温暖气息向他慢慢聚拢来。      “是薜荔!”      幽兰惊呼。因为一根根娇嫩的绿芽,已从车厢底部的木板缝隙里,钻了进来,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气蓬勃的生长着。      很快,这些小小绿芽,便变成一条条遒劲的薜荔枝,沿着车壁,布满整个车厢。      接下来的景象,却令幽兰和南隽屏住了呼吸。只见,那些缠绕在一起的薜荔枝,忽然枝叶齐齐一摇,转变方向,慢慢向着车厢中的黑衣少年缠去。      等真到了跟前,那些薜荔枝却并未真的缠上去,只是摇动着枝条,在九辰的面上来回拂动,动作很轻柔,不似要害他,倒像是在温柔的和他诀别。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幼时,在读到《列侠传》中某节时,道侠无尘子劫后余生,与恋人在梦中重逢,梦醒之后,才知佳人永去,物是人非,忽然彻悟大道,在石碑上刻下这两行字,便遁入了云踪山中,至死未出。      呵,都是梦中相逢呢。      九辰缓缓挑起一侧嘴角,感觉心底似被人生生挖出一个洞,那股莫名的悲伤不停地从洞底往外翻涌,令他胸口闷堵,有些透不过气。      他忽然明白,为何会觉得这气息温暖而熟悉。当日在巫山,他突破灵障,触碰到神女树古老的枝干时,也曾有这样的气息,沿着他掌心,传入经脉,令他遍体生暖。      他失明数月,一直能泰然处之,却从未如此刻一般,渴望得到光明。      “能否,扶我下车?”      半晌,九辰低声道,嘴角依旧轻挑着,嗓音,却有旁人难以察觉的颤动。      幽兰望着那些轻柔摆动的薜荔,忽然笑了笑,道:“好。”      他们三人这番单刀赴会,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又何惧那些毒物猛兽?      南隽亦是洒脱之人,见状,道:“殿下眼睛不便,待我把车驾到平坦之处,咱们再下车。”      语罢,展袖起身,自己先钻出了车门。      幽兰这才想起,方才那驾车的车夫被这些薜荔吓晕了过去,他们又是行的山路,如今卡在半山腰上,的确正需人把马车驾下去。      马车很快行驶起来,走的又稳又快。南隽驾车的技术,倒是比那青年还厉害。      耳畔江水奔腾之声越发清晰,奇怪的是,厮杀声却渐渐消失了。空气中充斥的,也不再是刺鼻的血腥气和令人神经紧绷的杀气。      而是……一股轻柔和缓的气息。      仿佛,他们是驱车行走在阳春三月、风景如画的江边,踏青游赏,而非三国厮杀、如同人间炼狱般的战场之上。      幽兰正困惑,马车忽得戛然停止。      车外,南隽似是静默了一瞬,才道:“殿下,到了。”      紧接着,车门被从外面推开,露出南隽带了些古怪的俊面。      幽兰只得收拾起思绪,先扶着九辰跳下马车。      待看清眼前景象,她遽然变色,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终于明白南隽为何会露出古怪之色。也终于明白,厮杀声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了。      这哪里还是方才从山上俯视时,那个伏尸数万、血流成河的修罗场。      一根根遒劲美丽的薜荔枝,从翻滚的江水中冒出,舒展着枝叶,铺天盖地,疯狂的滋长着。      从脚下开始,方圆数十里,触目所及,全是看不到边际的碧色,一直蔓延到远山尽头。      所有士兵的手脚及兵器都被薜荔枝紧紧的缠住,仿佛是一瞬间静止了,身体尚维持着最后冲杀时的姿势。就连在山坡上观战的薛衡也未能幸免,他的手脚和座下的轮椅上,也缠满了碧色枝蔓。      而此刻,无论是深陷绝境的巫兵,还是精心布下了埋伏的风军和淮军,都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聚集到了同一个方向。      幽兰仰首望去,只见浩浩汤汤的江水水面,竟被一道白浪分割成了两半,而那白浪之上,飘浮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红衣女子,容颜绝美,青丝如瀑,层层叠叠的红色烟罗裙随风曼舞。她身披女萝,发上与双腕上皆缠绕着薜荔,不同的是,那枝薜荔上竟开着一朵朵白色的三瓣花,缀在她额间与满头青丝间,说不出的圣洁美丽。      而她周身上下最夺目之处,却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仿佛包揽了天地间所有璀璨光华的眼睛,似月涌大江,似星散九天,只遥遥一望,便能想象,她一颦一笑时,那双眼眸该是何等的黑亮灵动。      数不尽的薜荔枝,还在从源源不断的从她体内生长出来,沿着江面,向被水泽侵蚀的土地上蔓延而去。薜荔吸食了被血染红的江水,枝条渐渐由碧绿变作赤色,而江水却荡涤一清,恢复了原本的清澈与青碧。      这分明是十分诡异且恐怖的景象,然而,却无人觉得可怖,反而生出一股敬畏之心。      九辰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的握成了拳头,而后,轻轻颤抖起来。      “不——!”      一声凄厉的长啸,骤然响彻长空。幽兰举目一望,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青衣男子,竟是催动剑气,不顾一切的朝那道水浪冲了过去!      眼看着他已窜至跟前,那水浪似长了眼睛般,猛地砸下一个浪头,直接将他卷回了案上。那青衣剑客却不放弃,依旧玉石俱焚般,催动剑气往前冲去,试图靠近水浪。      结果还是一样。      仔细想来,这道水浪既能劈开汉水江面,必是被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驱使着。而这力量,绝不可能是凡人能对抗得了的。      自出现在江面起,那女子周身样貌虽栩栩如生,却仿佛沉睡过去一般,对周围的人和事没有丝毫反应,一双眼睛,也是定定的望着那苍穹之昂。      这青衣男子的疯狂行为,好像终于令她有了一丝震动。      迎着初升的朝阳,她向南侧过首,双眸水波横转,对着人群中的他,轻轻一笑。      一眼千年。      仿佛许多年以前,汉水之畔,那个面覆白纱的红衣少女,回过头,对他慧黠一笑:“还没有人,敢从护灵军手里抢东西。”      “这剑上又没刻你的名字,凭什么说是你的?”      他心痛欲死。他知道,他终将失去她,她也终将离他而去。      从今以后,千世百世,这世上,再没有他的阿语了。      形神俱灭。他连她的一缕香魄都留不住。      朝阳喷薄而出,把江水映得火红。薜荔还在疯狂生长,那红衣女子凝在嘴角的一抹笑靥,连同她的身影却渐渐融到了那片火红中,直至彻底消失。      从她手腕上一路蔓延生长的那根薜荔,刹那之间,忽开出一朵朵白色花朵,枝叶一展,在九辰面上极轻柔的拂过最后一下,便随着那抹红影,一起消失在了日光之中。      巫王终是没等到那属于他的顾盼,五脏六腑,酸胀的几乎炸裂,徒劳的往半空伸出手,想抓住什么,终究是没抓住,“哇”得吐出一口淤血。      幽兰眼眶一红,恍然明白了这一切,转头一看,那黑衣少年空洞茫然的双目中,已缓缓流出水泽,他整个身体都微微战栗着,垂在身侧的两只拳头,亦被他攥得鲜血滴流。      越女关上,照汐站在城楼上,望着极远处那片云霞般绚烂的红色,浑身剧烈一震,慢慢跪倒下去。      他身后,一排排护灵军将士,亦向北无声跪落。      巫国昌平十五年,初春,南方诸国遇水患,尽成泽国,巫军伐楚不利,被困汉水,风、淮埋伏兵于上游,欲一举歼之。巫军垂败之际,汉水忽生异,白浪断江,九州公主芳魂显于上,以神女之威,化薜荔止干戈,巫国幸存。      ——————————————————      半月后,九辰的眼睛终于重见光明。      幽兰告诉他,那日,一切平静之后,被截断的江面上,缓缓走出一个周身披着黑袍的女子,把一双鲜活的眼睛交给了离恨天。      那女子只留下一句:这是公主最后的心愿。便复消失在江水深处。      离恨天看到那双眼睛时,竟如一个孩子般,大哭起来。      他称那女子为“泷歌”      “她曾是九州公主手下最出色的杀手。”幽兰解释道。      讲完这些,幽兰望着对面的少年,满是眷恋不舍,道:“我须回趟风国。”      薛衡连吃了两次败仗,在风国威名大损,风王又突然病重,巫紫曦母子只怕要趁机下手,她需得回去帮助阿弟赢回这一局,让他为王之路上再无障碍,才能放心离开。      九辰自然明白其中关节,想也不想,道:“我陪你一道去。”      幽兰笑着摇头,道:“你刚换了眼睛,正需休养,万不可功亏一篑,辜负了离侠和九州公主。”      见九辰脸色略沉,她轻笑道:“殿下若真想帮我,其实,只消写封信而已。”      九辰默了默,果然提起纸笔,速写了一封简明扼要的短信,装入竹筒,封了漆后,又在筒上写了四字“阿剑亲启。”      刚搁下笔,一股少女独有的幽香之气,袭入鼻尖。幽兰已从后面紧紧抱住他,脸紧贴在他单薄却有力的背脊上,道:“最多两年,等我回来……我们再也不分开。”      九辰紧握住她的手,许久,嘴角一挑,道:“好。”      ——————————      幽兰离开后,九辰除了闷在帐中看书,便是到汉水边独坐。有时,一坐就是一整日。      他眼睛还在恢复之中,并不能长时间的盯着书,每天看看日出日落,倒成了消遣的好办法。      伐楚数月,垂文殿中的奏简已堆积成了小山。      又在汉水驻扎月余,巫王不得不拔营回沧溟。      两月来,除了对着幽兰,九辰没有对其余的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包括他和离恨天。      巫王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到了拔营的前一日,竟是生生病倒了。      入夜,子彦依旧准时来侍奉巫王服用汤药,待碗中药尽,他没有同往常般告退,跪在榻前,平静问:“父王可知,殿下为何化名九辰?”      巫王不料他突发此语,一时倒怔住了。      子彦抬起头,缓缓道:“日月星辰,春秋代序。没有星,焉会有辰?”      巫王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如白纸般惨白。      子彦笑道:“殿下最难解开的心结,就是阿星。”      说完,眼眶却是彻底红了。      次日一早,大军开始拔营。巫王又去帐中探望九辰,没有找到人,心中一动,径自往汉水寻去。   到时,正值日出时分。      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而出,那少年通身都融在耀目的金色之中,让人无端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巫王陡然忆起那日渐渐消失在这片绚烂之中的红色身影,心中大恸,脱口唤道:“辰儿!”      那少年背脊僵了片刻,大约是巫王从未这样唤过他的名字。      半晌,才转过头,沉默的望着巫王。      过去的十八载岁月,在眼前飞掠而过。      脑中浮现的,一时是东苑大营中,那个提着把笨重的青铜剑、跌跌撞撞朝他走来的少年,一时是鲥鱼宴上,那个躲在角落里默默吃完宴,便拉着其余王族子弟一起抢彩头的张扬少年,一时又是辗转在刑杖下、冷汗淋漓的直视着他的倔强少年。一转眼,却又变作了站在威虎军大营中,对着一副沙盘指点江山、双眸灼亮的少年。      而他脑中始终挥之不去的画面,竟是那个清晨,在威虎军的大营中,他说“孤让你死士营的主帅。前提是——平安归来。”,那少年双眸中乍然腾起的亮色与希望。      ——————————      三月后,巫王托南隽从沧溟捎来礼物。      那是一根磨制极精巧的骨笛,以冰丝穿着,与死士令很相似,只是,笛身没有繁复的图腾与花纹,只在尾部刻着“平安”二字。      九辰不解。      随笛而来的,还有一封巫王亲笔书信。      信中别无赘语,只写着一行字:幸得阿星骸骨,制为骨笛,佑吾儿平安。      (终) ------------ 209 番外1:昨夜星辰昨夜风 这一年, 沧溟城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才刚到十月末, 天空便扯絮一般飘起了鹅毛大雪。   “下雪了!下雪了!佛祖显灵了!”   由于年中一场大旱,许多地方的农田都颗粒无收, 这瑞雪一下,无疑是来年丰收的好兆头。百姓们面上沉积了数月的晦气与丧气一扫而光, 纷纷奔走相呼, 在门上、窗上、树上等一切可挂东西的地方系上祈福的红绸条。   最后, 向东南而拜,叩谢已斋戒七日, 在南山寺祈福的巫王。   明明是难熬的严寒天,空气中却处处洋溢着喜悦的气息, 硬把寒气都压了下去。   而喜气最浓最热烈之处,无疑就是巍峨宏阔、人人敬畏的巫王宫了。   巫国以黑色为尊, 巫王巫后又尚简,连带着整座巫王宫的装饰风格也是沉闷闷的,威严有余, 生气不足。一入夜里,整座王宫更是如一头盘踞在高处的凶兽般,俯瞰着沧溟城。   今夜的巫王宫,却破天荒的热闹而喜庆,从宫门到后山东苑大营,数千盏明灯依次点燃, 点缀在各个角落,连成极壮观的一片, 远远望去,仿若天悬星河。   宫人们穿着司衣局新发的御冬棉袍,在积雪的宫道上和飞舞的雪花中来回穿梭,冻得红扑扑的脸上,俱是喜气洋洋。   其中最扎眼的,就是新上任的内廷大总管晏婴了。   只见他穿着一身簇新的大红织锦棉袍,布料是上好的蜀锦,边上滚着金丝,配上那张笑容可掬的白皙面皮,端的是紫气罩顶、贵气环绕。若非手中握着柄拂尘、声音明显尖细,走到大街上,只怕会被人误认为是个慈眉善目的贵族老爷。   “慢着点,慢着点,这些鲥鱼可是王上命人用毡子密封着,从江南运过来的,足足累死了十几匹马,比你们都金贵。”   五名年轻力壮的小内侍,正抬着口大缸走过来,里面养着还能活蹦乱跳的鲥鱼,因走得急,地面又滑,其中一个小内侍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整个大缸都跟着歪了歪。   晏婴眼疾手快的顶住,才避免缸碎鱼飞,对着那小内侍就是一顿数落。   他声音并不算严厉,那小内侍却吓得浑身发抖,跪在一旁便磕头求饶:“奴才知错!晏总管饶命!”   宫人们心知肚明,这晏婴虽天生一张笑脸,最善左右逢迎,可整治起人来有的是手段,若不然,也不会这么快便爬到内廷总管的位子。   这次陪巫王去南山寺祈福的,只有两个大监,一个是前内廷总管胡喜,一个就是副总管晏婴。结果,祈福第一日,给巫王备的礼服上,被老鼠咬了一个大洞。这实在是大大的不吉,大大的晦气,巫王大怒,当场便把胡喜斩了。   按理,胡喜担任内廷总管多年,不知准备过多少宫宴典仪,从未出过差错,这次竟栽在一只耗子身上,实在是……一言难尽。   再加上回宫后,巫王便擢升副总管晏婴为内廷大总管,由不得人不浮想联翩。   不过当事人晏婴对这等流言蜚语,似乎并不大在意,永远都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并充分发挥自己拍马屁的特长,把巫王伺候得很是舒心。   譬如今夜,要趁着这场瑞雪给文时侯补办生日宴的建议,便是晏婴提出来的。   文时侯生辰本是在六月,可今年巫国大旱,巫王下令宫内和各大臣府邸禁绝一切游乐宴会,才把鲥鱼宴给耽误了。   巫王一直有这个心事,却顾忌灾情和朝中言论,不好主动开口,晏婴这建议一提出,果然令他龙心大悦,不仅立刻批了,还夸他办事妥帖,赐了这件花团锦簇的棉袍给他。   “命就罢了。再有下次,那双脚,就别白长在腿上了。”   晏婴抖了抖锦袍上的雪,许是心情好的原因,倒没跟这小内侍计较,又训诫了两句,便放他和其余小内侍一道抬着缸走了。   每年的鲥鱼宴,是堪比中秋、上元的盛事,隆重讲究,有头有脸的朝臣和王族世家都要赴宴参加,司膳房的厨子们要绞尽脑汁烹饪各种口味的鲥鱼,其余各司也要绞尽脑汁去想各种好玩有趣的游戏和彩头,供文时侯和其余少年取乐。   以往,晏婴虽协助胡喜办过许多场,对宴会一整套流程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可今夜这场鲥鱼宴,却是他第一次以内廷大总管的身份来张罗主事,意义自然非同一般。除了事必躬亲,盯紧每一个环节,他还格外费心思,提前几日就把鲥鱼的各种做法和宴会上准备的小游戏整理成册,交给宴会的主角——文时侯来挑选。   把一套溜须拍马的功夫,做的极为漂亮。   从早忙到晚,晏婴已累得腰酸背疼,眼见着宴会就要开了,他才稍稍有机会喘口气,准备去垂文殿伺候巫王更衣赴宴。   一路走着,雪花还在飘,喧嚣声倒渐渐小了。宫人们窸窸窣窣的低头行走,见了他,都会低唤一声“晏总管”,自觉的让开道路。   晏婴很享受这种感觉,步子也不由放得悠闲起来,正惬意的吹走几片扑面而来的雪花,冷不防,耳边传来“哗——”的冲水声。   四下都很安静,这水声便显得格外突兀。   晏婴又是个耳朵尖的,一抹困惑爬上眉头,左右一扫,才发现走到了采绿湖附近。   那声音,就是从湖边上传来的。   整个王宫上上下下,都在忙着鲥鱼宴的事,这大冷的天,谁会在这里躲着?   晏婴纳罕着,生怕出了什么纰漏,或者哪个宫人犯懒,便放轻脚步,循声走过去,一探究竟。   待拨开一片芦苇丛,看清里面的情况,晏婴却怔了怔。   那湖边站着的,竟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小少年,穿着件极普通的黑色单袍,头发随意的束在发顶,鬓角还淌着水流。   此刻,那少年正拎着只笨重的木桶,单膝蹲在湖边,手法熟练而利索的从湖里灌了满满一桶水出来。而后,在晏婴惊愕的眼神里,“哗啦”一下把桶里的水浇到了自己身上。   刚刚那突兀的冲水声,想必就是这么传来的。   这天寒地冻的大雪天,采绿湖就算没结冰,那湖水也必然冰冷刺骨。这少年却浑然不觉,甚是畅快的抹了把脸,便把木桶往芦苇丛里一丢,藏好。   想来,是经常过来这里冲澡的。   晏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连萦绕在心头的那股喜气也突然变得索然无味了。      ——————————      巫王巫后一入席,笙歌响起,鼓乐齐奏,鲥鱼宴才算正式开始。   王与后皆穿着精美华贵的礼服,一个龙章凤姿,一个雍容华贵,并肩一站,端的宛若仙人。   大殿里,左右两侧各摆了三排食案,宫人们鱼贯而入,在案上摆满珍馐美酒。入宫赴宴的大臣和王族世家,皆携家眷拜过巫王巫后,才敢按品阶坐到自己的席位上。   因为下雪的缘故,各家的公子小姐们都穿着新制的棉袄,颜色鲜亮,做工精致,面料上或绣着云纹,或刺着福字,挤在一起很是喜庆。   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中,殿外冲进来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眉眼清秀,神色张扬,通身罩在一件大紫色的织锦斗篷里,头戴紫金冠,腰系紫玉带,脚蹬一双紫色的貂皮靴,说不出的贵气逼人,活生生一个小仙童下凡。   不消说,便是今夜鲥鱼宴的主角,文时侯巫子玉了。   一群内侍气喘吁吁的跟上来,紧密的护在巫子玉身后及两侧,生怕他摔了磕了。   巫王冷峻的面容终于露出笑意,招了招手,叫巫子玉过去御座那边。   巫子玉随随便便的行了个礼,便笑嘻嘻的缠到巫王身边撒娇,不知讲了个什么笑话,惹得巫王和巫后齐声笑了起来。   “王上。”巫子玉攀在巫王腿上,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指着左首一案道:“待会儿开宴,子玉想坐离王上最近的位置。”   声音软糯糯的,满是讨好。   晏婴侍候在一旁,正给文时侯抓点心,闻言,眉心一跳。   殿中诸人似乎也跟着静默了一瞬,只见巫王随意睨了眼那食案,吩咐:“晏婴,把世子和文时侯的食案调换一下。”   巫后嘴角的笑意,凝滞了一瞬,便继续端庄美丽的笑了起来,风姿仪态,无可挑剔。   晏婴应命,连忙组织内侍去搬起两个食案,调换位置。   于是,殿内重新恢复了热闹喜庆。也无人注意到,殿门外,站着一个七八岁的黑衣少年,正靠着廊柱吹雪。   等里面忙活完了,他才若无其事的走进大殿,同巫王、巫后行过礼,在调换完毕的食案后坐下了。   晏婴打眼一看,这位小殿下,已经换了身干净的黑袍。虽然款式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可在满殿鲜亮喜庆的貂裘、斗篷与棉袄中,这么件单薄的黑袍,依旧是独树一帜,格外扎眼。   很快,大殿里年纪相仿的王族子弟和世家公子都围到文时侯的案边,去恭维他那身耀目的紫色貂皮衣和巫王赏赐的小玩意。   那黑衣少年却始终默默的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对邻桌的喧嚣不闻不问,俨然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殿下对棋谱感兴趣?”   见秘密被撞破,黑衣少年迅速把偷偷带来的棋谱藏回袖中,抬头,只见一个身穿淡黄锦衣的少年,正挑着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你是何人?”   他冷冷问。俊美的小脸上,略有警惕。   锦衣少年十分自来熟的在他案边坐下,左右一顾,从怀中掏出一本秘籍状的东西,眼角一勾:“这是我从南山寺老僧那儿搞来的,围棋大师韩春子绝笔之作,前朝孤本,只此一份。”   黑衣少年眼睛骤然一亮,旋即发现不妥,立刻又沉下脸,并不接。   “殿下,你这么不赏脸,让我很没面子呐。”锦衣少年悠悠牢骚,一面翻着那本棋谱,在其中一页停下,直摇头道:“这珍珑棋局,我研究了两日都没搞明白,真是让人头疼。”   黑衣少年虽绷着小脸,一副闲人勿近的表情,可毕竟孩子心性,哪里禁得住他如此引诱,忍不住悄悄往棋谱上扫了一眼。不看还好,这一看,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   “如何?我没骗殿下罢。”锦衣少年得意的挑了挑那双凤目。   “嗯。”黑衣少年含糊的应了声,手已按在那页棋谱上,痴迷的看了起来。直到宴会开始了,都浑然不觉。   “小畜生,你不坐在自己席位上,缠着殿下做什么?”   一声呵斥骤然传来,打断了神游天外的两人。   锦衣少年本是歪歪斜斜的坐着,一听这声音,立刻规规矩矩的坐正,小心的答道:“回父亲,孩儿是看殿下也对围棋感兴趣,近日新得了一本棋谱,便想着与殿下讨教一二。”   “住口!”来人似乎怒气更盛,骂道:“你是什么身份,殿下是什么身份,也敢如此僭越!还不快回去,你自己不知上进也就罢了,休要连累了殿下。”   九辰皱了皱眉,抬头一看,是个面皮白皙的中年男子,穿一身紫色蟒服,腰间配一条紫玉带,儒雅斯文。   旁边立刻有臣僚悄悄劝道:“左相快息怒。这可是文时侯的生日宴,要是给王上看到就不好了。”   原来是左相南央。   “你别骂他了。是我想看棋谱,才请他坐过来的。”九辰道,眼睛始终不离棋谱。   南央却不领情:“殿下不必替这小畜生开脱,回府后,臣自会严加管教。”   九辰嘴唇动了动,还想再说,那锦衣少年却抢先一步道:“孩儿知错。孩儿这就回自己的席上。”   起身走时,却把那本棋谱留了下来,悄悄冲九辰眨了眨眼睛。   九辰一怔,只听那锦衣少年迅速说了句:“我叫南隽。”便规规矩矩的跟着他父亲一道入席了。   接下来,便是宴会的例行环节。   巫王起头,亲自给文时侯念了段生辰贺词,满殿的文武百官纷纷附和,变着花样的把文时侯夸得天花乱坠,而后便轮流着到御案前去给巫王和文时侯敬酒。   文时侯不过一个十一岁的小屁孩,哪里能喝酒,自然是巫王巫后代饮,百官少不了又是一番溜须拍马。   九辰带着其余王族子弟一道敬完酒,便默默在殿中搜罗了一圈吃的,把各种口味的鲥鱼都尝了遍,又给自己盛了碗鲜美的鱼汤,才心满意足的坐回到案后,偷偷翻看藏在案下的、南隽刚送的那本棋谱。   “王上。”   见众人吃得差不多了,晏婴躬身,在旁边眯眼笑道:“大伙儿这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是不是该寻点乐子了?”   这是提醒巫王,到了宴会游戏时间了。   巫王自然不会反对,只摸了摸巫子玉发顶,笑道:“子玉今日想玩什么游戏?投壶还是射覆?”   巫子玉撅起嘴巴:“这些都太没意思啦,子玉想玩个新鲜的。”   “哦?”巫王挑眉,略有好奇。   晏婴眼睛几乎笑成了一弯月牙,禀道:“回王上,今日这游戏,是侯爷亲自挑的呢。”   巫王恍然,抚须笑道:“你倒是有心。”   巫后温柔一笑,亦道:“晏婴,还不快让人摆出来,让本宫和王上开开眼。”   “诺” 晏婴恭声应下,便下去张罗了。   殿中其余人也听到了他们对话,纷纷好奇的探出头,想看看这位新上任的内廷总管到底使了什么法子,来讨巫王和文时侯欢心。   不多时,晏婴去而复返,笑着打了个揖,道:“老奴斗胆,恳请王上王后及各位大人移步殿外。”   “什么游戏啊,竟然还要去外面。”   “是啊是啊,我也没听说啊。”   “先去瞧瞧再说,看他能搞出什么名堂。”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的不可开交。   巫王和巫后俱露出好奇之色,便一左一右牵起文时侯,朝殿外走去。其余人也赶紧跟了上去。   每到这个时候,九辰会异常兴奋。   他对这些游戏本身并无兴趣,真正感兴趣的,是游戏设的彩头。   有价值不菲的珠宝玉器,有铸造奇巧的各类武器,有前朝名将留下的战甲,有会学人说话的鸟儿,各类稀罕的宝贝,应有尽有。只要赢了游戏,就有机会得到其中一件。   前段时日,他的弓坏了,一直想换张新的。早就瞅准了这个机会。   “这、这是什么东西?”   众人出了殿,往下面一看,只见殿前的空地上,从左到右,整齐的停放着十辆马车,俱用厚实的黑布帘遮得严严实实。   巫王也按捺不住好奇,问:“晏婴,这些就是今日的游戏?”   晏婴躬身笑道:“回王上,这既是今日的游戏,也是今日的彩头。”   九辰听了,大是失望,看来,他是没机会换把好弓了。   巫后便代众人问:“晏婴,这是何意?”   “回王后,这十辆马车,每一辆马车里都装着一匹马,但只有一辆马车里装的是真正的汗血宝马,其余九匹都是普通的马。今日玩儿的游戏,就是‘猜马’。”   立刻有人问:“怎么个猜法?”   晏婴脸上堆满笑:“凭声猜马。待会儿,老奴会命人从左边开始,往这些马身上各刺一剑,让它们发出惨鸣声。诸位大人可以根据它们的声音判断,究竟哪辆马车里装的才是汗血宝马。”   巫子玉激动的拍手:“这个好玩儿!晏婴,待会儿本侯要重重赏赐你!”   “老奴谢侯爷。”晏婴知道,今日这注,他算是压对了。   众人又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有人觉得刺激新鲜,有人觉得太过血腥残忍,也有人作壁上观,不发表意见。   最终,又是巫王一锤定音:“既然子玉喜欢,那边开始罢。”   众人不由感叹,王上对文时侯的宠爱,那真是其余王族子弟望尘莫及的,包括世子。   以往,都是胡喜充当司仪,主持游戏。今年,这个任务自然就顺理成章的落到晏婴头上了。   不过,行事谨慎的晏婴还是按规矩例行回禀:“王上,老奴不才,今夜就毛遂自荐,充当一次司仪罢。”   巫王道:“这本是你分内之事。”   晏婴这才敢走到众人之前,扯起尖细的嗓音:“刺马!”   话音刚落,最左边那辆马车里,便传出一阵凄厉的马儿嘶鸣声。   那群负责刺马的内侍,倒是被调教的十分利索。   紧接着,第二辆、第三辆……也依次传出刺耳的哀鸣声。   待最后一辆马车里面的声音落下,晏婴才转过身,笑眯眯的道:“诸位贵人可听清楚了?”   就算是在平常,这也显然是武人们玩得游戏,文臣们根本没兴趣参与。   更何况,今夜是文时侯巫子玉的生辰宴,几个武臣虽然跃跃欲试,却拉不下脸去跟一个孩子抢彩头。   其余与文时侯年纪相仿的世家子弟平日里被这位侯爷欺压惯了,没人带头,自然都不肯当那个出头鸟,得罪巫子玉。   说到底,这鲥鱼宴上的游戏没几个人当真。把巫子玉哄得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只不过为了烘托气氛,游戏开始前,众人总是要哄闹一番的,等真开始了,反而不闹腾了。   巫子玉似也早习惯了这般场景,随手指了指一个王族子弟,命令道:“你先猜。”   那孩子大约是出自王室极远的一个分支,冷不丁被点到,登时打了个激灵,有些茫然的望着那十辆马车。   巫子玉不耐烦的催促:“你到底选哪个?怎得这般磨叽。”   那孩子顿时涨得小脸通红,嗫喏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   终于有一个武将看不下去了,走过去,在那孩子耳边低语了几句,那孩子点了点头,才指着第四辆马车道:“我、我选这辆。”   晏婴遗憾的摇头。   众人又一同起哄,象征性的讨论了一番,心里却明镜似的,那武将定是刻意让那孩子避开了正确答案。   至于最后谁会猜对,自然不言而喻。   巫子玉果然面露得意之色,又如法炮制,点了其他几个王族子弟和大臣家的公子,命他们选择。那些孩子学聪明了,纷纷在“高人”的指点下,无一例外都选了错误的马车。   不多时,场中只剩下了三辆马车。   巫子玉也是见好就收,笑嘻嘻的攀着巫王衣袖道:“王上,这轮子玉想试一试。”   巫王自然鼓励。   巫子玉走下台阶,装模作样的围着三辆马车绕了几圈,正要说出晏婴提前泄给他的正确答案,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却抢在了他前面:“我选中间那辆。”   巫子玉一听这声音,火气便蹭蹭蹭的往上窜,面上却极力忍着,道:“这轮明明是我在猜,殿下为何要横加争抢?”   九辰毫不示弱道:“你磨磨蹭蹭的转来转去,我当你猜不出来呢。再说了,我猜的不一定对,你可以选别的。”   他一开口,便替最开始被巫子玉欺辱的那个王族子弟出了口恶气,其他还没参与游戏的王族少年也纷纷胆大起来,跟着起哄:“对啊,殿下说的有道理。游戏规则里,又没说一轮只能一个人猜。”说完,还都跟着九辰,去选中间那辆马车。   这下,换成巫子玉小脸涨红了。只不过,是被气的。   根据晏婴透露给他的信息,中间那辆马车,也就是第九辆马车里,的确是真正的汗血宝马。若选了别的,定然是错的,可若选中间的,好像自己跟着他们选似的。   年年都是如此,明明是他的生日宴,一到游戏环节,巫子沂仗着自己世子的身份,总要跟他对着干,拉着其他人抢他的东西。   今年,他好不容易串通了晏婴,想出这么个主意,想赢上一局,没想到又栽到了他手里。   真是可恶!   最终,巫子玉愤愤不甘的选了另一辆马车。   晏婴悄悄擦了擦冷汗,勉强维持笑意,宣布:“世子殿下胜。”   九辰本对那车里的什么汗血宝马不感兴趣,只是为了恶心巫子玉一顿,才故意破坏他的“好事”。   不过,当他掀开车帘,看清那马的模样时,就再也挪不开眼睛了。   那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毛色油亮,双目神采奕奕,既漂亮又威风。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那马儿似乎也喜欢他,高兴的喷着鼻息,拿鼻子往他手上蹭。   只不过,那马的肚子上却滴滴答答的流着血,一大片肚皮都被染红了。那内侍刺马时,竟然直接刺在了马肚子上!   九辰急得不行,正想让人去找医官给马儿止血,身后,忽然传来巫王威严的声音:“这匹马子玉甚是喜欢,你是弟弟,便让给他罢。”   九辰一僵,回过头,就见巫子玉正委屈的偎在巫王身边,泪眼汪汪的,显然刚哭过一场。   “若是儿臣不让呢?”九辰低下头,鬼使神差的道。   巫王蓦地皱眉,还没开口,一人先怒斥:“放肆!”   却是巫后。   九辰双手陡然攥成拳头,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松开,低声道:“儿臣遵命。”   又恋恋不舍的看了几眼那匹白马,才转身走回台阶上。   他听到,那位新上任的内廷总管晏婴笑着同那位王兄道:“侯爷,老奴陪你去看看马吧?”   巫子玉这才破涕为笑,招呼着一群人看马去了。   而他的母后,则在惶恐的请罪:“王上,都是臣妾管教不周,让他如此不懂事……”   他的父王,安抚了他母后几句,便扫过来两道冷厉的目光,厌恶的道:“一犯再犯,屡教不改!该怎么罚,还要孤提醒么?”   他咬了咬唇,低声应“是”   每次他抢了文时侯的东西,总会被罚去垂文殿跪一夜的地板。   只是,以往他还能得到战利品。这次,连战利品都没了。 ------------ 210 番外2:昨夜星辰昨夜风 昌平十二年夏,巫国国都沧冥笼在沉沉阴霾之中,天空闷雷滚滚,大雨将至。 入夜,巫王宫长长的甬道上,唯有几点宫灯随风摇曳,缀在浓浓黑暗之中,仿佛风一吹,便要熄灭。 四名青衣内监抬着一副垂纱车舆迤逦而行,前面,两名彩衣侍女提灯引路,皆是步履无声,如暗夜幽魅一般穿过重重回廊石道,一直进入巫王宫最荒芜的西苑。 一名彩衣侍女上前出示巫王黑玉令,负责看守西苑的内苑兵皆跪地相迎,片刻后,便有一个全身甲胄的人不急不缓的迎出,朗声道:“末将徐暮恭迎云妃娘娘。” 潮热的风拂过车舆上的薄纱,传出一个轻柔的声音——“起”,徐暮便亲自打开西苑大门上沉重的三把黑锁,引着云妃车舆沿着狭窄的夹道往宫墙深处行去。夹道尽头是一处废弃已久的宫殿,上书“思戾”二字,徐暮依旧上前开了锁,引着车舆跨过宫门,一路行到最偏僻的西侧殿。 整个思戾殿都一片漆黑,唯有西侧殿内晕着微弱烛火光芒,徐暮拱手,道:“末将在殿外等候王妃。”语罢,便转身出殿,亲自闭上宫门,将那一点亮光隔绝在内。 四名青衣内监停步,放下车舆,一名彩衣侍女掀开素纱,另一名彩衣侍女则扶着一只莹白柔荑,引着舆内女子涉阶而上,直到西侧殿门外。云妃通身隐在羽白色帷帽之中,只轻轻点了点头,彩衣侍女便推开了殿门,扶着云妃缓缓入殿。 整个西侧殿空无一物,只有殿中央铸着一座极大的铁牢,牢内,亮着一盏烛火,放置烛火的案上,堆着厚厚的典籍,一个白衣公子,正坐在案后,拿着一卷书册,静静细读。他的双手与手脚,分别被固定在铁牢四角的四条黑金铁链紧紧锁着,烛火照射在他手腕处的锁铐之上,泛出寒色银光。 听到动静,白衣公子缓缓抬头,微微侧首,淡然如水的目光穿过铁牢,落在牢外的女子身上。 云妃轻轻解开帷帽,露出明若秋月的容颜,一双渺渺美目,倏然流下两道泪痕。白衣公子自案后起身,前行几步,隔着铁牢,正对着云妃,双膝跪地,深深一拜。 铁链撞击摩擦声在寂静的空间内尤为刺耳,云妃踉跄几步,挣开侍女搀扶,双手抓住铁栅,整个身体颤抖得如同风中残花,想要伸手触摸什么,终是忍住。 “起。”挣扎许久,云妃使尽浑身力气吐出一字。 白衣公子叩首谢恩,方才缓缓起身,苍白如雪的面上浮出暖暖笑意,道:“母妃可安好?” 云妃双目盈泪,一腔柔情牵挂,皆化在如水目光之中,许久,哽咽道:“好,一切都好。” 白衣公子纯黑的眸子印在云妃面上,道:“此处脏乱污秽,久滞,恐伤母妃贵体,儿臣恳请母妃速回鸾舆。” 一阵静默,云妃痴痴的望着牢内的少年公子,不言亦不语,时光仿佛在此刻凝滞。殿外,徐暮的声音骤然响起:“时辰已到,请王妃回驾。” 云妃猛然惊醒,又是数行热泪滚落,一旁的彩衣侍女替云妃系好帷帽,提起宫灯,便扶着云妃转身向外走去。铁牢内的白衣公子再次埋首伏跪在地,恭送云妃离开。 将要踏出殿门之时,云妃抬首望见天边沉沉乌云,却是蓦然甩开那彩衣侍女,转身奔回铁牢,跌跪在地,颤抖着伸出一只素手,穿过铁栅,贴着冰冷的地面,用力挪动,直到轻轻覆上牢内少年苍白无色的手。 两名彩衣少女追进殿内,扶起云妃,带着她一步步离开这座幽深凄冷的宫殿。殿门关上的那一刻,青草泥土的气息骤然断绝,牢内的少年缓缓抬首,望着手背上鲜红刺目的血色,眸内重归荒芜。 一阵惊雷滚过,密密麻麻的雨点终于砸落。 ------------ 211 番外3:水村山郭酒旗风 剑北,乌岭,巫国驻军大营,年逾花甲的白发老将军一拳砸到案上,苍颜透着奕奕红光,与帐内左右两列将官道:“这场暴雨,来的好啊,真是天佑巫国!” 众将闻言,均是哈哈大笑,左将军季宣道:“上次风国借着西风连烧我们二十营寨,粮草被他们毁了大半,这一次,老将军总算可以以牙还牙,为我等雪洗当日之辱。” 这番话,让戎马倥偬了大半生的辅国大将军——巫国东阳侯季礼听罢,亦十分动容,无声拍了拍季宣肩膀,季礼抽了令箭,道:“职事官何在?” 右列末位一个文士模样的人应声而出,道:“末将秋池听令。” 季礼虎目熠熠,道:“速令军中掌簿卜测雨水深量范围,若有结果,速报本帅!” 职事官接过令箭,出帐而去。 季礼抽了第二支令箭,正要发话,忽听帐外击鼓三声,一阵杂乱马蹄响后,一人奔到帐前禀道:“王上密旨到。” 众将均未曾料到巫王此刻来了密旨,连向来颇有预见的老将军季礼亦是稍稍一愣,方才宣那斥候进帐,带领众将跪接密旨。 季礼打开保护密旨的密封竹筒,取出密旨,展开那盖有巫王黑印的竹简,细细读完,面色阴晴不定,双手亦微有颤抖。 右将军韩烈见情况不对,忙问:“侯爷,王上有何旨意?可是粮草已发,让我等一举击溃风国?” 季礼失神地听着帐外雨声,字字绞心道:“王上有令,撤军月城。” 众将闻言,先是惊愕,而后沉默,唯有白虎营主将马彪急得面红耳赤,跳脚骂道:“娘的,老子随侯爷在剑北打了半年,好不容易收回乌岭,眼看着就要戳到风国老窝了,王上一句话便要打发老子回月城,老子不服!咱们王上,怎的这般糊涂?!” “大胆!”季礼蓦地冷喝一声,指着马彪,额筋暴涨:“身为臣子,竟敢出言不逊、亵渎王令!来人!将这逆臣拖出去,重责三十军棍!” 其他将官见状,噤若寒蝉,竟是无一人敢开口求情。马彪虽被行刑士兵绑了下去,口中依然大呼“不服!” 帐外暴雨之声很快将一些吞没,季礼扫视一周,虎目生威,掷地有声道:“今后,若再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本帅立斩不赦!” 众将齐声道:“得令!” 季礼颓然坐回案后,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散去,只留了季宣一人在旁侍候。 “父亲,前些日子沧冥来消息,说王后在王上的垂文殿外哭了一夜,算算路程,密旨也差不多是那时候发来乌岭的。”季宣为季礼斟了杯茶,似是话家常一般说道。 与父亲东阳侯季礼的霸气外溢不同,季宣身上多了三分文人的儒雅,说这些时,他的眉眼极是温和,语调也算平静。 季礼沉沉一叹,面有悲色,道:“王上素来英明睿智,杀伐决断从不犹豫,这一次,当真是女人误国!” 季宣道:“君命难违,望父亲宽心。王上志在九州,这剑北之西,迟早都是会洒上巫国男儿的热血。” 季礼心头豪情涌动,想到自己即将垂垂老矣,不由怆然:“若我所料不差,过几日,王上诏命便会到达月城,这辈子,再想出王都,纵马剑北,只怕遥遥无期了!” 季宣一时无言劝慰,季礼已叹道:“烈云骑和黑云骑尚在壁亭待命,你派人传达王上旨意,将那两个小子召回来罢!” 季宣颔首应下,却道:“只怕,还要再加一道元帅的亲笔箭令,才能让那两个小子知道轻重。” 季礼闻言,难得稍作展颜:“还是你思虑周全。” 说罢,果然行到案后,提笔写了道箭令。 乌岭距壁亭不过二十里,当夜,季宣派出的斥候便冒着大雨赶到了壁亭大营。 烈云骑大营驻扎在壁亭之南,黑云骑大营则驻扎在壁亭之北,斥候先到北营传了密令,方才继续奔赴南营。 完好无缺从北营出来的斥候兵,在南营传完密令后,险些被血气方刚的烈云骑少将军季剑砍了脑袋,多亏了营内其他副将拦着,那斥候方才狼狈逃回乌岭。 此刻,巫国东阳侯之孙,宜林左将军之子,那位十三岁创立烈云骑,十五岁带领烈云骑奇袭鬼谷,连合黑云骑大败鬼方军,声震剑北的天之骄子,正剑眉紧蹙,脸色愤然的盯着帐内地形图。少年将军捏拳许久,猛地冲出大帐,摸了匹快马,便没入雨夜,直奔北营而去,只惹得营内一干副将面面相觑。 北营大帐外,一名黑衣少年背负羽箭,独立雨中,正静静观望远处连绵灯火。数声清唳鸣啸划过暗黑的夜幕,一只灰色苍鹰盘旋而下,落在那个少年的臂上,扑了扑双翅雨水,而后亲昵的蹭了蹭少年的下颚。 黑衣少年抚着苍鹰淋湿的羽翼,伸手取下苍鹰腿上绑的竹管,轻声道:“阿蒙,这一次,又带回了什么好消息?” 苍鹰仰首骄鸣,似是邀功,少年轻声一笑,便回身入帐,取出竹管内的竹片迅速扫了一遍,而后投入帐内火盆烧掉。 一阵乱马嘶鸣,便听守夜的将士慌忙喊道:“少将军,您不能进去!您等等……真的不能进去!”,嘈乱之中,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已然冲入主帐,毫不客气的在主位上坐下。 黑衣少年臂上苍鹰振翅而起,冲到前面,狠狠啄了占领了主人地盘的闯入者几口,方才骄傲的飞回主人臂上。被啄了双臂的少年痛得呲牙咧嘴,狠狠瞪了那倨傲的苍鹰几眼,不满道:“阿蒙,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当初救你的人明明是我!阿辰究竟用什么收买了你,真不讲义气!” 后面跟来的几个小兵一脸为难的望着这位不速之客,更一脸为难的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他们的小将军——九辰,东阳侯麾下惊才绝艳之名不亚于季小将军的黑云骑主帅。 黑衣少年连惊讶之色都懒得露出,挥手示意守夜士兵退下,抱臂看着来人,慢悠悠道:“季少将军真是好雅兴,雨骤风疾,天黑路滑,山道艰险,少将军夜闯在下营帐,莫非,是黑云骑哪里不小心得罪了您?” 季剑急得一跺脚:“阿辰,你就别绕弯子了!我且问你,有没有接到王旨和爷爷的密令?” 九辰点头,笑吟吟道:“看少将军的样子,必然是接到了。” 季剑星目含怒,一拳砸到案上:“都这时候了,你竟然还笑得出来!若不是杜叔叔他们拦着,我定会一剑砍了那不长眼的东西!” “此刻,老侯爷心中煎熬,只怕苦过你百倍千倍。” 季剑听了这话就来气:“我们苦战大半年,眼看便可夺下壁亭,一举占据整个乌岭,王上偏偏来了一道如此无理糊涂的密旨,实在欺人太甚!爷爷也是糊涂,如此形势之下,便应上书直言,铺陈利弊,而不是用这么一道不明不白的密令就让我们回去!” 九辰抱臂靠在帐口,道:“这道密旨来得突然,必有内情,老侯爷恐怕也是察觉到这一点,才密令烈云骑与黑云骑撤回乌岭。更何况,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侯爷向来耿直赤诚,听从王命当是臣子本分。” 他忽然一回头,黑眸异常明亮:“不过,我依稀记得,兵家更常用的一句话叫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阿剑,你怎么看?” 他前半段说得一本正经,话锋转得太过突然,季剑一时没反应过来,待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才既惊又喜的从椅子上跳起来:“臭小子,我就知道,你一定跟我想的一样,刚刚竟还敢跟我装糊涂!” 说完,季剑顿觉长长松了口气,浑身也似有了使不完力气,当即精神奕奕的将手搭在九辰肩上,咬牙切齿道:“我就说嘛,上次风国那个女人使计烧了我们粮草大营,烈云、黑云两骑从未那般狼狈,这口气,你怎么可能咽得下?” 九辰安静的望着漫天雨幕,道:“如果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以后之事,恕不奉陪。” 季剑一撇嘴,这才恢复平日冷静神色,道:“风国表面示弱,不温不火,却一直在暗中备战。风国的幽云骑一旦建成,再想突破剑北,便是难上加难。为今之计,只有趁其势弱,彻底击溃,才能永绝后患。乌岭进可攻,退可守,日后对抗风国,此地要先记上一大功。” 九辰勾起嘴角,笑道:“这方是少将军应想之事。王上虽然有意缓战,维持风、巫两国太平,可盯着风国这块骨头的,还有楚国。如果放弃良机,让楚王坐观虎斗,渔翁得利,九州之西半壁河山,就要全部被纳入楚境,以楚人豺狼之性,巫国必将面临灭顶之灾。” 季剑拍掌,道:“阿辰,你说的与我想的一样。三月间,我们刚刚夺下乌岭东谷时,便在谷内发现了楚人徽记,咱们在剑北呆了这么多年,这两年与风国交战,尤其险恶,我早就怀疑,咱们的对手,不止风幽兰一个。” 说到这里,季剑忽得眉峰蹙起,敲了敲自己脑袋道:“坏了,是我太莽撞,不该得罪了那斥候,万一他回去向爷爷告状,爷爷察觉出异样,再派人过来可怎么办?” 九辰嘴角轻扬,道:“说到此事,我倒忘了告诉你,方才,那斥候离开时,我一时糊涂,不小心在他所骑的马上动了些手脚。壁亭到乌岭虽说路程不远,可途中并无歇脚换马之处,等到斥候归营复命之时,咱们只怕已经拿下壁亭了。” 季剑哈哈一笑,道:“这才是我的好阿辰!今夜这场大雨,来的不早不晚,正是时候。刚刚前方传回准确消息,壁亭四湖之水,已经暴涨。我倒要看看,这一次,风幽兰如何与天公作对!” 九辰抬眼望着帐顶,语调幽幽道:“皇天后土为证,真正咽不下那口气的,绝非区区在下。” 季剑讪讪笑道:“嘿嘿,这叫做一石二鸟,两不相误!再说了,阿辰,吃过亏的又不止我一个,你这家伙有事总是闷在心里,骗得了别人,可骗不过本将军。” 两人复又将地形图研究一番,心照不宣的定下计策,方才各自回营召集手下副将,起炊造饭,商议具体细节。 这一夜,远在乌岭的东阳侯季礼却是睡得极不踏实,一则因为斥候久久不归,二则是心中一股臆气郁积在内,难以遣散。当然,纵然再不踏实,年迈的老侯爷也没有想到,此时的壁亭,杀声震天,正经历一场足以颠覆风、巫两国边境十余年稳定的雨夜血战。 而这一战之所以名留青史,为后人津津乐道,主要因为巫国两位少年奇才,带领烈云骑、黑云骑,不伤不死一兵一卒,利用山洪石流水淹风国大军,彻底摧毁风国幽云骑,大败风国素有“女战神”之称的幽兰公主,名扬天下。 一夜暴雨之后,次日,天色大晴。 季礼一大早起来,只觉头痛欲裂,贴身亲卫端了冷水进来,季礼匆匆抹了把脸,便召了季宣进帐,问道:“昨夜斥候怎么说?” 季宣强忍忧色,道:“末将不敢欺瞒元帅,昨夜派出的斥候,至今未归。” “你说什么?”季礼一愣,旋即脸色大变,道:“这两个混小子,肯定去攻打壁亭了!” 一语方落,便听帐外有人道:“侯爷,派去壁亭的斥候回来了!” 季礼忙宣那斥候兵进帐,也不待他开口奏禀,便急忙问道:“壁亭情况如何?” 那斥候喘着粗气,道:“回侯爷,昨夜亥时三刻,属下便将密令传到了南北二营。” 季礼厉声道:“那为何此时才回来复命?” 斥候惶恐,道:“属下昨夜传完密令,回来的途中,雨势过大,山路实在难行,伤了马蹄,行到七岔口时,那马力疲难行,属下这才延误归期,请侯爷治罪。” 季礼摇头,道:“不对,斥候所用快马都是精挑细选的上等好马,能日行千里。可乌岭距壁亭不过二十里,按常理,纵使道路再难,也不可能跑不动,你立刻带我去看看那马。” 斥候不明发生了何事,连忙引着季礼到马厩,让掌马官牵出自己所骑的那匹黑马。季礼将马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果然见马的四腿之上均在渗血,半腿之下已然满是血污,虽被污泥掩盖,依旧可以看到暗红的马血不断渗出。 季宣上前,剥掉马腿上的湿泥,一遍遍摸着马腿上的血洞,道:“应是在马儿疾驰之中,双箭齐发,一箭穿透两条马腿,至于箭的规格,比普通羽箭要细要利。” 那斥候此刻也才明白自己中了圈套,只能照实道:“昨夜,属下在南营传完密令后,少将军他……他的确反应激烈,挥剑便要砍了属下……” 季礼认命的叹道:“如此手法,剑儿恐怕还做不到,定然是辰儿干的!辰儿向来比剑儿稳重些,本来,我还存了一丝希望……如今,违背君命,擅自用兵,季氏一门,只怕要遭灭门之祸了!”语罢,虎目之中,竟是隐隐含了湿意。 正此时,一骑快马飞奔入营,手执黑龙旗,高声奏报:“壁亭大捷!壁亭大捷!” 各营将军闻言,纷纷从帐内奔了出来,听了这声捷报,虽然搞不清楚状况,却是意料之外的又惊又喜。季礼大怒,一把夺过斥候身上弓箭,射掉那面黑旗,怒道:“那两个逆子公然违背王命帅令,罪孽深重,你竟还敢在此扰乱军心!” 马上之人滚落在地,吓得面色惨白,道:“属下奉少将军之命前来报捷,昨夜寅时一刻,烈云骑与黑云骑冒雨偷袭壁亭风国守军,捣毁四湖大堤,水淹幽云骑,合围风军于祁峰,一举夺得壁亭!” 众将这才听清来龙去脉,一个个均是摩拳擦掌,喜不自抑,右将军韩烈与白虎营大将马彪的双眼甚至微微泛红。白发飞扬的老侯爷季礼却是一脚踢开那报信兵,当前入了大帐,喝道:“立刻召集诸将,升帐议事。” 壁亭大捷,一扫诸将心头阴霾沉郁,虽然主位上的老侯爷怒气冲天,帐内两列将军们却个个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季礼在案前奋笔疾书,不多时,便密密麻麻写完一册竹简,亲自卷起系好,交于亲卫,道:“立刻让人送到王都,亲自呈送王上。” 那亲卫领命下去,韩烈瞅准机会,立刻问道:“侯爷可是向王上报捷?” 季礼冷哼,道:“本侯刚刚给王上写了告罪书,请求王上降罪重处。” 众人听了,一时愕然,均不敢再言,许久,朱雀营将军蔡安才小心翼翼开口道:“侯爷,恕末将直言,壁亭大捷,于巫国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即使有违王命,也总该功过相抵,不致获罪啊!” 季礼气得拍案,道:“糊涂!亏你还是堂堂朱雀大将,竟也如此糊涂!君无威不立,君威便是国威,违抗君命,便是亵渎君威,无视国祚!逆君者死,你们哪一个承担的起如此重罪?!” 蔡安被骂得无地自容,其余人亦敛了喜色,羞愧的低下头。季宣从帐外进来,神色有些古怪,道:“元帅,季剑和九辰回营复命,正在帐外跪候。” 季礼虎目一缩,捏紧拳头,闭目道:“传我军令,烈云骑主帅季剑、黑云骑主帅九辰,违背帅令,私自用兵,各责一百军棍,立刻行刑!” 季宣脸色发白,韩烈已然出列,高声道:“侯爷!万万不可啊!他们年纪尚小,这会要了他们半条命的!请侯爷看在他们刚刚打了场胜仗的份儿上,从轻发落!” 眼看众人又有附和之意,季礼抽中腰间青龙剑,一剑砍断面前桌案,道:“再有求情者,同罪论处,本帅绝不留情!”语罢,向季宣道:“告诉掌刑官,给本帅狠打,你亲自监刑。若那两个逆子骨头够硬,有本事留口气,再让他们进来向本帅复命!” 帐外,季剑与九辰听着老侯爷的咆哮声清晰入耳,不由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季剑吐吐舌头,道:“我没说错吧,咱们的老侯爷准是这个脾气。阿辰,风国丫头那一箭着实厉害,今日这顿棍子,你可要打起精神了。” 九辰面无表情的盯着季剑,道:“与我何干?你还是自求多福吧,一会儿别喊得太聒噪。” 季剑毫不示弱,道:“没错,总比某些人憋坏嗓子,咬烂嘴巴强得多!” 季宣跨出大帐,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个轻甲少年,恨道:“真是冥顽不灵!这都什么时候,你们竟然还有心思在这里斗嘴!” 两个少年见了季宣,立刻乖乖的低下头去。 季宣不愿再多做理会,自去宣了掌刑官。不多时,掌刑官便带着行刑的士兵过来,见季宣点了头,便道:“两位小将军,得罪了。”说完,大手一挥,便命手下小兵除去二人的轻甲,然后便各有两名手执军棍的行刑兵站到了季剑与九辰身后。 季宣停了片刻,见帐内并无其余动静,方才对掌刑官道:“开始吧。” 掌刑官得了命令,打了个手势,棍子便挟着风声砸到了两人背上。 东阳侯特意嘱咐,宜林左将军亲自监刑,掌刑官自然不敢放水。大帐内,众将听着外面沉闷有力的杖击声,只觉声声砸进心头,均是有些走神儿。唯有季礼稳如泰山般坐在那张被砍断的桌案后,对其余声音充耳不闻,不急不缓的布置后续的壁亭驻防任务,还特意让诸将军提出对策,等到计议完毕,壁亭相关事宜商议妥帖之后,季礼终于挥手命众人散去。 各营将军出帐之时,便见帐外两个少年已然面色灰白,气息微弱,冷汗粘着凌乱的发丝,甚是狼狈,而季剑后背白袍上渗出的血色尤其刺目,不由一阵心疼,一阵叹息。 待人都散尽了之后,季剑方才松口,蓦然喷了口血出来,而后艰难的抬起手臂,抹了抹嘴,喘着粗气,转头冲身旁的黑衣少年道:“阿辰……你……还行……吗?” 九辰闻言亦转过头,点头,刚道了声:“嗯……”,亦是毫无预兆的喷了口血出来。 季宣微微蹙眉,掌刑官忙道:“将军放心,这是淤血,吐出来就好了。” 一百军棍打完,两个少年相视而笑,再也强撑不下去,齐齐栽倒在地。 掌刑官亲自上前检查一番,向季宣道:“人还醒着,只是太疲累,现下虚脱了。” 季宣只能入帐请示季礼的意思,季礼听罢,哼道:“别管他们,让他们自己缓过来再进帐仔细汇报壁亭的事。”说罢,瞅着季宣脸色,道:“现在不是心疼的时候,若再不杀杀他们的锐气,日后,指不定他们再惹出什么祸事。” 季宣一直紧绷的面部这才松弛了些,道:“末将只是担心,王上那边会有雷霆之怒。君心难测,虽然他们夺下壁亭,但无视王命,烈云骑、黑云骑首当其冲,犯了主君大忌,若剑儿有个三长两短,末将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季礼虎目含痛,道:“你以为,若王上降罪,烈云黑云两骑能承担得起么?我季礼才是三军统帅,他们只是我的部下,在王上眼中,这都是我季礼之过,季氏满门,哪里还会有幸存之说!” 季宣心中抑郁,道:“末将在想,要不要先给南相修书一封?毕竟——” 不等季宣说完,季礼便断然否决道:“不可,如此,不吝于火上浇油。南相是个明白人,他知道应该怎么做。” 正午时分,阳光正暖,季剑缓过气来,撑着地面起身,看到一旁的九辰已经端端正正跪直了身体,忙道:“阿辰,你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 九辰转过头,唇无血色,道:“一刻之前。” 帐中,传来季礼中气十足的声音:“滚进来回话!” 两人对视一眼,便费力起身,到帐内跪下,齐声道:“末将参见侯爷。” 季礼也不与他们绕弯子,踢案而起,道:“说!这是谁的主意?!” “是末将的主意!”两人异口同声,配合的天衣无缝,说完后,不由相互瞪了一眼。 季礼眼睛瞪得更圆更大,简直要火气冲天,待狠狠剜了眼两个少年,方才指着右边那个,道:“九辰,你说,这是谁的主意?” 九辰面不改色,道:“回侯爷,是末将的主意,少将军是听了末将的话才同意攻打壁亭。为了防止侯爷起疑,末将还伤了斥候坐骑,末将愿承担所有罪责。” 季礼眼睛一眯,道:“斥候若按时复命,本侯何来疑心?” 九辰毫不畏避,道:“那是因为,末将听完密令,心生怨怼,对斥候出言不逊,还大打出手。末将害怕,侯爷会因此察觉出异样,才用箭射伤斥候马腿。” 季礼冷笑,陡然喝道:“好一个‘出言不逊,大打出手’!九辰将军要不要本侯将那斥候找来对质?!” 季剑再也憋不住,道:“爷爷,你别为难阿辰了,我说,其实与斥候大打出手的人是我,阿辰为了替我掩饰,才出手伤了那马。” “住口!”季礼怒道:“军中无父子,谁是你爷爷!违抗君命,是谋逆的大罪,季氏满门忠烈,三朝英名,都要毁在你这个逆子手里了,你可知罪?” 季剑被问的哑口无言,紧抿嘴角,倔强的盯着地面。 一直沉默的九辰突然开口,道:“侯爷,违抗君命是真,但是,末将自认无错。” 季礼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满是震惊的盯着那黑衣少年,道:“你再说一遍。” 九辰眸色异常坚执,道:“夺下壁亭,末将无错,就算到了王上面前,末将依然是这句话。至于理由,侯爷心里清楚,王上心里更清楚,既然箭在弦上,为何不发?” 季礼神色忽然疲惫下来,颓然叹了口气,道:“我已上书王上,请求降罪,过几日,王命便会传到月城。今夜,马彪会带兵去驻守壁亭,替回烈云骑与黑云骑。我累了,你们下去吧。” 昌平十二年六月十八,夜,巫国大败风国于剑北壁亭,自此,乌岭归巫国。消息传到王都,举国欢呼,唯有左丞相南央深夜入宫,于垂文殿大骂东阳侯,数其擅自用兵之过,请求巫王重处,巫王抚之。六月十九,东阳侯季礼撤兵回月城。 六月二十五,王使携巫王意旨抵达剑北月城,奉王命犒赏三军,赐御酒,赏金帛,东阳侯季礼加封采邑五千户,赏万金,升宜林左将军季宣为宜林大将军,升忠武右将军陈烈为忠武大将军,各赏千金,其余将士亦各有封赐。此外,王使特传巫王加急诏令,命东阳侯季礼即刻回王都沧冥主持朝中军务要事。 ------------ 212 番外4:水村山郭酒旗风 昌平十二年六月十九,东阳侯率军进月城,月城郡守、郡尉亲自出城相迎,百姓夹道欢呼,群情激奋。 六月二十五,王使携巫王意旨抵达月城,大赏三军,特诏东阳侯回朝。 东阳侯季礼离镫下马,面东而跪,伏地而泣,道:“君恩高厚,更胜日月甘霖,臣如瓦砾,恬沐王上盛德,敢不以死相报?” 三军将士闻言,山呼“王上英德,千秋不衰”,东阳侯将所得赏赐尽数散于百姓,诸将从之,郡守携百姓面东而拜,久久不起,俱是感念巫王圣名大德。 由于东阳侯长期驻军在外,月城之内并没有特设将军府,郡守特意在月城府衙辟出一方之地,暂作东阳侯议事大厅。其余将士则由郡尉府负责安置。 乌岭大事初定,当日,郡守特意在府内备下了酒宴,欲为东阳侯接风洗尘。季礼固辞不受,反而换上便装,吩咐季宣:“咱们今日下馆子吃,你让人去郡尉府将那两个小子一并叫来。” 季宣难得见老父兴致如此之高,亦换了便服,特地嘱咐了传信人几句,才让他往郡尉府去寻人。 季礼见他这一番做派,有些不满道:“怎么回事?昨日没派军医去给他们瞧瞧?” 季宣笑道:“昨日午后便让军医去了,谁知那两个混小子竟然挤在一张榻上趴着睡着了,怎么也叫不醒,孩儿没办法,只能撕了他们背上衣物,让军医抹药。孩儿怕他们不知轻重,搅了父亲兴致,才叮嘱手下人提醒他们换药。” 季礼朗声而笑,道:“这个年纪的男儿,哪里有那么娇气,想当年我十岁从军,跟在叔伯们手下,挨棍子都是家常便饭!仔细算下来,这两个混小子大大小小的祸事也闯得够多了,倒与年轻时的我,颇有相似。我只希望,这顿棍子能让他们长点记性。” 季宣忙道:“父亲说的极是,军中的男儿,哪一个不是这么练出来的。只是,昨日孩儿发现,辰儿的左臂上有箭伤,而且伤口颇深,足有两寸。辰儿箭术超群,能以箭伤他至此,风国之中,果然有高人。” 季礼听了,颇有意外,道:“看来壁亭一战,倒真是逼着风国露出了利爪。虽然我们拿下了整个乌岭,但万万不可放松警惕,剑北,依旧是险地。你和陈烈商量个对策,将这个意思明明白白的告诉各营,尤其要传信马彪。” 季宣领命,道:“孩儿明白。只是,父亲也不必过于忧虑,乌岭有辰儿在,尚可放心。” 季礼叹了口气,道:“你说错了,这一次,烈云、黑云两骑可真正是名扬剑北了。王上诏命中点名要见剑儿和辰儿,王使也再三嘱咐我带他们回王都面君。是福是祸,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季宣一惊,未及开口,便见府门外两个少年已然并肩而来。今日,季剑穿着一身簇新的白袍,九辰依旧是简单利落的黑衣箭袖,两人一个剑眉星目,一个面若美玉,看起来均是精神抖擞,意色飞扬,配上少年人独有的灵气,让季礼大为满意。 东阳侯中意的馆子是闹市中心一个极为简单的两层酒楼,店家只扯了面破旧的红色大旗,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酒家”二字,连名字都懒得取。 季礼等人刚刚驻足,便被站在店门外招揽客人的小二殷勤热情的请到二楼,当垆卖酒的老板娘见几人均是仪表堂堂,相貌不凡,不敢怠慢,连忙亲自上楼招呼酒菜。 季宣特意选了靠栏杆的位置,俯望而去,可将月城繁华尽收眼底。季礼甚是舒畅,心情大好,向着正介绍菜品的老板娘道:“这些全免,来痛快的!直接上大盘牛肉,十斤烧刀子!” 老板娘扭着腰笑道:“哎呀!真是没想到,几位爷个个贵气逼人,竟然也随咱月城的豪气!真是爽利,奴家这就吩咐去!” 季剑早已忍不住偷笑出声,捣了捣九辰,道:“阿辰,这月城的女子果然别有风骚。这老板娘看咱们老侯爷的眼神,可是格外的炽烈。” 季宣听了,气得笑骂道:“混小子!真是口无遮拦!” 季礼却不以为意,容光焕发,大笑道:“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十分迷恋那些个酒肆里面的美娇娘呢。其中一个,见我像个士族子弟,长得又不错,还一度要同我私奔,幸而我及时逃了,才没闹出笑话!” 三人闻言,均是笑得捧腹。 小二很快便端上了热腾腾的牛肉和酒,四人大快朵颐,吃的好不痛快。及至意兴湍飞,季礼更是击箸高吟,唱起九歌:“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声音高亢激昂,纵情豪迈,令人不由想起那将军白发,马踏边河,金戈相交的壮烈画面。月城为巫国边城,遭受战争祸害最深,酒楼中很多客人被这歌音感染得怆然落泪,连向来迎来送往笑不离面的老板娘都倚在栏头静静听着。 季宣倒是不急不缓的继续喝酒吃肉,还不忘紧盯着两个少年,提醒他们身上带伤,不可贪酒。 季剑早已看得目瞪口呆,道:“爷爷今日是怎么了?我还从未见他有过如此形容。” 九辰淡淡一笑,道:“待你戎马一生之后,便能知道山河犹破,将军已老的遗憾、悲壮以及……不甘。” 季宣适时的夸赞道:“还是辰儿看得透彻。” 季剑撇嘴,道:“老爹,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家伙最拿手的,就是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明明还比我小半月。” 话刚说完,季剑便忽然一指街上涌动的人群,道:“阿辰,你看那边。” 九辰扭头去看,果然见楼下人头攒动,不断有新的人从巷陌汇入人流,向同一个方向——东面涌去。 季剑早就按捺不住,连忙招来小二询问。那小二却是见怪不怪,道:“今日东市的马市要开了,这些人,都是去瞧热闹的。” 九辰奇道:“月城并不缺马,这有什么热闹可寻?” 小二嘿嘿一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东市的马市,每月只开一次,每次只有一匹。这卖马的,也是个怪人,听说是从北边的卢方国来的,别人卖马,卖的是价钱,他却反着来。依他定的规矩,谁要是有本事能驯服他的马,他便将马白送给那人,分文不取,若是驯不服那马,便是给他万金,他也不卖。这不,已经大半年了,那马还没有卖出去呢,两位公子评评理,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季剑一听,顿时来了劲儿,骂道:“你懂什么,这卖马的人才不简单,好马如挚友,若是落到不懂马的人手中,便是祸害良马。此人正因为懂马,才会一心求取伯乐,你这样的大俗人,自然不懂。阿辰,既然有好马,怎么能少了我季剑,我们去会会这位懂马之人,如何?” 九辰点头,道:“不错,我正有此意。月城奇人颇多,说不准,咱们还能觅得一二知己。” 季礼与季宣看饭已吃得差不多,倒也不想拘束他们,便由着他们去了,只是季宣再三嘱咐两个少年断不可惹是生非。 两人到时,马市外已然人山人海,根本看不清里面状况。多亏季剑厚着脸皮陪着笑,才一路拉着九辰挤到前面。 所谓的马市其实是以木栏圈起来的十分广阔的跑马场,十分简单。而场内仅有的一匹马,遥遥望去,通体炭红,长鬃披拂,腰身挺直,蹄大腿细,肌肉柔和健美,皮毛十分鲜亮。 此刻,正有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在场中试图驯服此马,只见他一手拿着萝卜,一手拿着笼套,诱哄了半天,刚想试图靠近马身,便被那马凌空几个蹶子踢出了场外。而那马儿则骄傲的昂首骄嘶,继续悠闲的在场内踱步。 季剑望见那马儿落下的十三朵蹄花,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惊得大叫道:“阿辰,这是火龙驹!真正的马中之王火龙驹啊!” 九辰亦面有诧色,道:“真是没想到,这世上竟然真的有火龙驹。” 说话间,又连有数人被那马儿踢出了场子,此时,一人站到临时搭建的台上,拱手道:“诸位,今日挑战者已满三十人,我这马儿也累了,咱们下月马市再会。” 众人闻言,好不遗憾,纷纷抚掌叹息,更有人高声喧哗,要求晚些闭市。 这声音清澈空灵,甚是舒服,九辰抬眼望去,只见台上立着一个年轻公子,荷衣蕙带,秀骨如玉,眉目清极绝尘,正应了那句月下临风绝纤尘,不由一怔。 季剑却猛然一个纵身,跃入场内,睨着台上之人,朗声道:“今日,此马归我!” 年轻公子身后两人见状,想要进场赶人,却被他抬手止住。不过众人见着少年口气着实大的离谱,纷纷唏嘘不已,等着看好戏。 年轻公子点了点头,便立刻有人隔着围栏将驯马用的萝卜和笼套递给季剑。 季剑看也不看,道:“宝马自然识英雄,何须如此粗物!”语罢,健步如飞,凌空一跃,人竟然已经稳稳贴在了马背之上。 众人睁大眼睛,爆出如雷的喝彩之声。九辰抱臂,立在人群之中,好整以暇的懒懒看着场内情景。 场内,那马儿显然被激怒,两只前蹄猛然直竖起来,一个旋身,想要将季剑甩下来。 季剑早有准备,死死抓着缰绳,任由那马摔落在地,然后在马儿转身的一瞬间,借着缰绳,再次跃身上马,紧贴马背,夹紧马肚,出拳便狠狠击打马头。那马愤怒的嘶叫,旋身凌空尥数个蹶子,再次将季剑从后甩下,而后撒蹄在场内狂奔起来。季剑抓紧马尾,身体贴着地面,被那马一路拖着飞奔,一身白袍早已破烂不堪,双臂双腿亦被磨得破了油皮,渗出许多血。 场外之人何曾见过如此惨烈场面,纷纷有些惊惧,同时夹杂着难言的兴奋。 眼见那马跑得愈来愈疯狂,丝毫没有停止之意,九辰微微蹙眉,臂上箭袖一动,场内马儿忽得扬蹄嘶鸣。 季剑看准机会,借力翻身上马,将缰绳系在身上,抱紧马头,那马仿佛受了刺激般,带着季剑,一路绕着马场狂奔。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马儿终于缓缓停了下来,仿佛犯了错误的孩子般,垂首喷着鼻息,踱着碎步。季剑将脸贴在马头上,那马儿立刻露出温顺神色,场外人蓦然齐声欢呼:“驯服了!驯服了!” 台上那年轻公子却好似不甚满意一般,连道可惜。但鉴于众望所归,年轻公子依旧很有风度的道:“恭喜这位公子,获得神驹!” 季剑在马上张臂欢呼,直接纵马越过栏杆,掠至九辰身侧,唤了声“阿辰”,九辰便借着季剑手臂跃上马,冲开人群,奔离东市。 季剑一路眉飞色舞,策马直到城门口,才停了下来,道:“阿辰,下一步去哪里?” 九辰望着城门,沉吟片刻,道:“咱们出城!” 季剑吓了一跳,道:“出城做什么?” 九辰轻声笑道:“咱们去石界口等人。” “等人?!”季剑听得目瞪口呆,九辰猛地拍马,火龙驹撒开蹄子,便风一般出了月城。 季剑不满道:“这明明是我的马,怎么又跟阿蒙一样,忘恩负义!” 两人一马,在石界口的树林里一直等到夕阳落尽,明月初升,方才听到马蹄之声。 九辰猛然睁眸,道:“阿剑,上马!” 季剑利落的翻身上马,九辰紧随而上,刚刚调转马头,便见数骑自林外绝尘而去。 九辰急道:“快追!” 季剑会意,扬鞭策马,沿着石界口小道紧追而去。火龙驹乃千里良驹,已然是马中佼佼者,动如风雷。但令二人十分意外的是,追了一段路程之后,前面数骑依旧甩开火龙驹稳稳一段距离。 九辰望着最前面的那一骑,黑纱飘扬,身姿皎然,当即道:“阿剑,再快一点。” 季剑只能咬牙夹紧马肚,让火龙驹加速。九辰身体微微一侧,臂上箭袖中倏然射出三道利箭,闪电般挟风刺向那一骑。 电光火石之间,但见那马上之人猛然一个弯身,手中寒光一闪,三点光芒散落于地。 但马上之人显然没有料到,被打落的三只利箭蓦然崩裂,刺出另外三只利箭,突变之中,手腕一翻,只来得及打落一只。 溶溶月色之中,马上之人的黑纱帷帽倏然飘落,如墨一般的青丝飞散在夜风之中,如烟如雾,在月光中飘舞。 一惊之下,那数匹马狂奔而去,很快没入幽深的山道之中。 季剑策马停在方才落箭之处,九辰翻身下马,才发现另一只暗箭之上竟是穿着一块青色环佩。九辰捡起来细细一看,才发现环佩之上刻着一丛幽兰,别无它字。 季剑细想前因后果,恍然明白过来,不由哈哈大笑道:“阿辰,这一次,你总算报了那一箭之仇了。” 夜里,季剑与九辰刚到郡尉府外,未来得及进门,便被季宣派来的人带到了郡守府。 季礼彼时正在郡守书房翻看藏书,看到两个少年进来,直截了当道:“王上诏令,特命你们两个随我回王都复命,你们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启程回沧冥。” 季剑早便料到自己躲不过回王都的命运,虽然心中极其不愿,口中倒也没说什么。 向来遇事淡然的九辰反而愣了许久,道:“侯爷,末将请求缓行。” 季礼变色一变,厉声斥道:“放肆!王上诏命,岂容你置喙!” 九辰脱口道:“如果,末将执意抗命呢?” 季礼气得血气上涌,怒道:“那你就试试看!就算绑,本侯也会将你绑回王都!堂堂黑云骑主帅,抗命不尊,你丢得起这个脸,我季礼丢不起!” 季剑怪怪的看着九辰,道:“我说阿辰,你这是发哪门子疯啊。” 九辰这才缓缓摇首,眸色不惊,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一回王都,再无自由,有些舍不得剑北纵马长歌的日子。” 季礼闻言,稍缓脸色,道:“真是意气用事,愚不可及!” 九辰垂眼,道:“末将知错。” 昌平十二年六月二十六,东阳侯乌岭驻防事宜布置完毕,奉巫王诏命,与王使返京。郡守携百姓拜别。 213 番外5:为子洗手做汤羹 昌平十二年六月二十六,东阳侯启程归王都。同日,风国使臣携风王国书抵巫都沧冥,为世子风止云求娶巫国含山公主巫茵茵。 当是时,巫国初败风国,风王此举,隐有示好之意。巫王亲自于朝堂召见使臣,赐金帛,命司礼款待之,而后与众臣商议计策。 而令巫王没有预料到的是,六月二十七,楚国世子西陵韶华亲携聘礼率使抵达沧冥,言辞恳切,亦欲求娶含山公主为世子妃。 事出突然,而楚强风弱,巫国朝堂哗然。 含山公主巫茵茵,巫王启嫡长女,母为巫后风国公主风南嘉,血脉高贵,身世显赫。性聪慧,美娇颜,巫王甚爱之,而风楚两国争求公主,相持难下。 六月二十八,乃巫后风南嘉生辰,王上王后感情甚笃,巫王特命司礼于巫王宫采绿湖上置办宫宴,为王后庆生。 是日,采绿湖边栽植的绿牡丹含苞吐艳,碧玉晶莹,光彩夺目。巫王携王后泛舟采绿湖,舟至牡丹丛深处,巫王含笑折下一只绿色花苞,簪于王后髻上,花苞竟盈盈绽开绿颜,巫王叹道:“南嘉国色无双,竟令牡丹为卿而开。”巫后含羞而笑。 巫王巫后琴瑟和谐如是,羡煞诸妃,一时传作佳话。 午后,宫宴散去,巫后独坐于章台宫,揽镜自照。 巫后贴身女官隐梅姑姑笑道:“公主芳华不减,连王上都爱慕难舍。” 铜镜中映出巫后婉丽容颜,曾经骄纵刁蛮的风国公主此刻娴柔一笑,尽是温情甜蜜,道:“君心似海,哪里有天长地久的恩爱欢愉,隐梅,如今连你也来嘲笑于我了。” 隐梅缓缓摇头,依旧目光沉静的笑道:“奴婢说的是实话,倒是公主,心思太重。” 巫后闻言,但笑不语。 一个青衣内监急急奔到殿内,在珠帘外伏地跪奏:“王后,含山公主求见。” 话音刚落,一个明丽身影已然风风火火闯进来,一头扑在巫后膝上,边哭边道:“母后,你要为茵茵做主。” 公主身后一班宫女跪在珠帘之外,隐梅斥道:“不长眼的东西,你们就是这么照看公主的么!” 一群宫女闻言,均是惶恐不安,大气也不敢出。含山公主抬首,尚带着哭腔,道:“隐梅姑姑,不关她们的事情,是我执意要见母后。” 隐梅这才缓了神色,吩咐道:“还不滚下去,别在这里碍眼!” 众宫女如蒙大赦,连忙叩首退出宫外。 巫后这才轻轻抚着膝上的少女,柔声斥道:“堂堂一国公主,一点规矩都不懂,这成什么体统?若是外人见了,还不知要如何笑话巫国。” 含山公主仰首望着巫后,满是委屈,道:“母后,茵茵不要嫁给什么风国世子楚国世子,茵茵只想一辈子陪在母后身边。” 巫后正色道:“胡闹,这样不知轻重的话,你竟也说得出口。且不说你迟早都是要嫁人的,两国和亲,是维系太平的大计,身为巫国公主,这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你的荣耀。身为王族,你自小食民之禄,百姓供养于你,你便应当有所回报。” 含山公主复又大哭,道:“母后偏心,父王也偏心!既然要维系两国太平,你们为何不让子沂哥哥去娶了风国公主楚国公主,偏偏只牺牲儿臣的幸福,儿臣不服!况且,我堂堂巫国公主竟要下嫁到蛮夷之地,与那些野蛮人一起生活,儿臣就是不嫁!” 巫后当即气得华容颤抖,道:“这些混账话,都是谁教你说的?!你母后也是风国人,难道,也被你划入蛮夷一族了么?!” 含山公主从未见过巫后如此疾言厉色,印象中的母后一直是温柔如水,对自己宠溺有加,不由吓得呆在那里。 隐梅见状,连忙拉起含山公主,将她扯到一边,安抚道:“公主真是失言,世子的婚事,自然有王上做主,怎可乱言?王后对公主和世子,同样疼爱,世子恶疾缠身,王后不得相见,便指望着公主承欢膝下,若有选择,王后怎么舍得让公主远嫁他国?王后心中的苦楚,又有几人知道?” 含山公主闻言愈加羞愧,在隐梅姑姑眼色中,缓步跪到巫后跟前,道:“母后,儿臣错了,不该胡言乱语,惹母后生气。” 巫后目色深深的望着眼前的女儿,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当年风国王宫中骄傲的风国小公主第一次在自己父王面前哭闹,誓死不要嫁来巫国的情景。 往事历历在目,竟如一个轮回般。当年的风南嘉,最终也屈服了,不是么? 待含山公主离去后,隐梅看巫后神色含伤,低声道:“公主,要不要奴婢悄悄将风国使臣带过来?” 巫后沉默了片刻,终是摇头,道:“还不到时候,再等等罢。若非壁亭大败,哥哥也不会这么快便急着向巫国求亲,我了解哥哥,他既然出此下策,必是风国将有大难。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妹妹无用,护佑不了风国。” 隐梅看了看四周,悄声劝道:“公主夜跪垂文殿,苦求王上,已经尽力了。若非……若非东阳侯擅自用兵,也不至如此。” 巫后此刻已经恢复了淡贮容色,待对镜理好妆容,才道:“此言差矣。东阳侯拿下乌岭,于巫国而言,乃是大功一件。所以,王上只会赏,不会罚。我听说,除了南相之外,其余朝臣,都是奔走欢呼,可见东阳侯劳苦功高。” 隐梅替巫后插上一支金色步摇,道:“公主说的是,不过,兵主凶,东阳侯犯了兵家大忌,心里恐怕也不好受。而且,朝中有臣子违抗王命,朝臣们竟然唯有一人数其过,君威何在?奴婢倒真有些糊涂。” 巫后抚着那支步摇,没有说话。 六月二十九,东阳侯返京。东阳侯府朱门大开,阖府迎接老侯爷归来。 东阳侯夫人彭氏已然银丝满头,只一心礼佛念斋,并不打理家事,如今,侯府的女主人则是季宣之妻,巫王之姊,当朝柔福长公主。侯府一切大小事务,应酬往来,均靠这位长袖善舞的长公主掌管。 彭氏由柔福长公主搀扶着,遥遥望见数骑朝侯府方向而来,手心竟是出了些汗,柔福长公主连忙劝慰,道:“母亲不必忧心,不会错的。” 彭氏点点头,那数骑已然到了府门口,一个白袍少年当先翻身下马,冲至二人跟前,神采飞扬,道:“奶奶!母亲!” “哎呀!这是剑儿!都长这么大了!”彭氏又惊又喜的将孙儿搂在怀里,眼中泛出泪花儿,一旁的柔福长公主多年不见爱子,亦是双目泛红。 季宣紧跟着而来,先拜见了母亲,方才走到长公主跟前,执起长公主双手,情意温存,道:“柔福,这些年,辛苦你了。” 经年分离,相思最苦,柔福长公主哪里经得起如此场面,当即泪盈于目。 季礼见这情景,大是不满道:“你们这些女人家,明明是团聚的好日子,哭个什么劲儿!” 季剑听得一乐,长公主这才擦了擦眼角,整理裙裾,上前盈盈拜道:“柔福见过父亲,父亲可大安?” 季礼连忙让儿媳起身,道:“好得很!柔福,宣儿说的不错,这些年倒是苦了你。” 柔福长公主温婉含笑,道:“这些都是柔福应该做的。”抬首间,长公主才看到站在季礼身后的黑衣少年,乍见那眉目,猛地一惊,道:“这是……” 黑衣少年上前一步,拱手道:“末将九辰,拜见长公主殿下。” “九辰?”长公主念着这个名字,神色古怪,季礼已然道:“忘了与你介绍,这是我麾下黑云骑小将军九辰,此次受王上诏令,随我回王都面君。” 柔福长公主这才恢复常色,道:“原来这就是声震剑北的黑云骑主帅,只听说是位绝世将材,没想到年纪如此小,柔福倒是久闻大名。” 此时,季剑已然拉着彭氏来同季礼说话,众人寒暄过后,便由长公主引着一路入侯府用饭休息。其余人皆有住处,唯有九辰需要安排。季剑执意要九辰与自己住在一起,长公主却不许,另在兰苑为九辰准备了住处。 入夜,九辰正临窗而立,阿蒙已然扑着翅膀落到他的臂上,骄鸣几声。九辰取下竹管,笑道:“是阿隽来的消息,阿蒙,辛苦你了。” 阿蒙抖了抖鹰爪,如同领主一般昂首将这陌生的房间巡视一圈,显然极是受用。 然而,看完竹条上的内容,九辰却是微微锁眉,然后寻了笔,在竹条反面写了一行字,重新装好竹管,道:“好阿蒙,去找阿隽吧。” 阿蒙不满的将头扭过去,直到九辰将它头上灰羽抚了许多遍,方才不情愿的展翅而去。 不多时,季剑从兰苑后墙翻了过来,看到九辰正坐在窗上对着夜空出神儿,忙摸了过去,道:“阿辰,快下来,咱们去丹青坊喝茶去。” 九辰瞥了季剑一眼,悠悠道:“没想到,少将军在自己家中还要做贼。” 季剑嘿嘿一笑,道:“还不是奶奶他老人家总唠唠叨叨个不停,我耳朵都快要被磨出茧子了。丹青坊的茶戏马上就要开始了,咱们快走!” 丹青坊号称巫国第一雅地,坊内挂满各色丹青,俱是名家珍品。而所谓茶戏,也不过是一种斗茶的游戏。丹青坊内的茶会每月三次,胜者便可免费获赠一副传世丹青。据说,丹青坊内隐藏着巫国最负盛名的茶师,所有参赛茶品,均由他们品评。 季剑不过为凑个热闹,对斗茶本身倒无甚兴趣。在他眼中,唯有烈酒可称得上饮品,再上等的茶都是索然无味,因而只与九辰捡了个僻静处坐着远远观看。 九辰看了几眼场内,道:“没想到,如今,沧冥竟已开始流行黑盏。” 果然! 季剑紧盯着九辰,哼道:“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儿了,阿辰,你果然不是第一次到王都。快跟本少将军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难怪那日爷爷一提回王都你反应那么大。” 九辰摇首,道:“无事。” 季剑微带怒意:“你骗不过我,自从回到王都,你整个人都奇奇怪怪的。你要是不肯告诉我,就是不把我季剑当兄弟!” 九辰沉默了片刻,道:“我有一个哥哥,自幼身陷囹圄,关押他的人,是个朝中大官,势力非常大。我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变得足够强大,拥有力量与筹码与那个人对抗,将他救出来。可惜,还是差了一步。” 季剑睁大眼睛,结结巴巴的指着九辰:“阿辰……你竟然还有哥哥。”语罢,忽转愤怒,咬牙道:“所以,你才去投军,对不对?!哼!气死我了!国君脚下,竟有人如此目无王法!阿辰,你快告诉我,究竟是哪个大官,我去踢了他的老巢!” 九辰只能道:“他并不在巫国,何谈对抗?” 季剑猛地一敲脑袋,道:“他是风国人,对不对?” 九辰并不回答。 此时,却有一个长史打扮的人陪着一位中年男子进了丹青坊。那男子八字须,国字脸,复袍束冠,神色倨傲的行到茶戏处,嗤笑道:“当今四国,风国世子善骑射,楚国世子多文采,便是最无用的淮国质子,亦各有所长,偏偏只有巫国世子是个病秧子。起初,本史尚有疑惑,不过到此处一观,才发现原来巫国人竟是尽皆崇尚如此无趣无味之物,倒与你们那恶病缠身的倒霉世子颇为相似!” 此言不仅饱含挑衅,更是极尽侮辱,整个丹青坊顿时鸦雀无声。同来的司礼部长史暗暗抹了把汗,道:“使臣大人既然嫌此处无趣,不如咱们换别处逛如何?” 那男人非但不领情,反而一脸讥讽,道:“长史大人莫不是怕丢了巫国颜面?” 季剑早已气得砸拳,幸而九辰拦住,道:“若我没有猜错,这便是前来求亲的风国使臣,你若动手打了他,他是伤是残倒不要紧,只怕剑北又要不安宁了。” 季剑这才憋住一口气,道:“你怎么知道风国使臣前来求亲?” 九辰不咸不淡道:“猜的。” 季剑撇嘴:“信你才怪!不过阿辰,虽说咱们那位世子殿下是个病秧子不假,可也不能便宜了这个混蛋呀!” “那是自然。”他话音方落,那风国使臣头上的高冠猛然朝着丹青坊大门飞了出去,那使臣顿时披头散发,被这力道带的脚底一滑,一头载到了茶碗之中。同来的长史见状,连忙上前搀扶,那使臣甚是狼狈的从茶案上爬起来,从头到脚,尽是被茶水打湿,头上面上还沾满了各色茶叶,形容甚是滑稽。 整个丹青坊蓦然一阵爆笑。 那风国使臣又气又羞,也顾不得寻找发冠,便捂着头狼狈而逃。 季剑更是笑得前俯后仰,道:“我的好阿辰,干得真是漂亮!” 而风国使臣于朝上向巫王哭诉丹青坊惨烈经历,要求查封丹青坊,则是后话。 214 番外6:夜深忽梦少年事 暮秋, 夜色已深, 殿宇与玉阶上皆覆着薄薄一层霜华,整个巫王宫静的如同一潭死水, 这几日竟连半点虫鸣也听不到了。      而飞檐高耸的垂文殿,却还是灯火通明。      自从伐楚归来, 巫王便染上了失眠的毛病, 时常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就算偶尔能睡上一会儿,也是噩梦缠身, 不得安宁。杏林馆的医官轮着番开了十几副药,都没能起效。      眼见着就要到三更天了, 在殿中轮值的内侍一个个都熬得眼窝发青,目泛血丝, 却强打着精神,不敢露出丝毫懈怠。      晏婴叹了口气,只留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在殿外听使唤, 便打发其他人下去了。他自端了盆新烧好的热水,一路躬身至御案前,轻手轻脚的搁到地上,笑着道:“夜里寒,老奴给王上烫烫脚吧。”      说着,便卷起两条袖子, 要替巫王脱鞋袜。      巫王看着脚边那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不知牵动了什么心事, 眼底忽涌出一层深重的哀伤。      “罢了。你陪孤去外面走走。”最终,他收回视线,沉声道,侧脸晕在一团昏暗的烛火中,冷峻,孤寂。      晏婴一怔,又重新把卷起的袖口放下,点头道:“老奴去取件大氅。”      收拾妥当,临出殿时,巫王忽又问:“今日殿中熏的什么香?孤闻了之后,倒不似往日头疼。”      晏婴低着头,一边系着大氅对襟上的衣带,一面答道:“王上怎么忘了?这是子彦公子昨日送来的安魂香,说是从北边胡商手里得的,对睡眠最好。”      巫王点头:“他倒是有心了。”便别无他话。      冷月如霜,照在深长的宫道上,像是洒了一层银屑。      两名执灯的内侍在前面引路,晏婴虚扶着巫王,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发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萧瑟的秋风,刀子般吹在脸上,刮得人生疼。      道路两旁,皆是望不到走到尽头的宫墙殿宇,枯叶被风吹得满地都是,堆积在树根和墙角处,一层压着一层。      忽然,巫王停下了步子。      其余人也赶紧跟着停了下来。晏婴见巫王正目光焦急的四下寻找,端的一头雾水,忙问:“王上要找什么?”      巫王神色也变得焦急起来:“你听,有人在哭。”      晏婴急忙侧耳去听,除了细弱的枯叶摇响,连一丝杂音也没有,更别提哭声了。那两名执灯的内侍,也俱是茫然四顾,困惑的看向晏婴,显然也没有听到。      那抽泣声断断续续的,压得极低,像是谁家迷路的孩子,彷徨而无助。      巫王立在一座座巍峨耸立的宫殿之间,急切的四下观望、寻找,那哭声如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他最敏感的几处神经,令他头痛欲裂。      他循着那哭声,奔走,穿梭,根本听不见身后晏婴急切的呼唤和追赶声,待行到一处拐角时,那哭声终于穿透了一层模糊的膜,变得清晰可闻。      “呜呜……呜呜……”      是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孩子。      巫王一步步靠近声音的来源,借着惨淡的月光,依稀看见,朱红色的宫墙墙角,蜷缩着一个穿着黑袍的少年,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怀里抱着把笨重的铜剑,正把头埋在膝间,低声抽泣。      伴着哭声,他瘦弱单薄的双肩轻轻颤抖着,看起来十分的委屈、无助。      “子沂?”      巫王眼眶倏地红了,伸出双臂,就想抱住墙角的少年。      可惜,那少年好像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依旧呜呜的抽泣着。      巫王一颗心抽痛,还想伸手再抱,一个人影突然匆匆从远处奔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      是个穿着宫装的温婉女子。      只见她撑着一把淡青色的油纸伞,半蹲下去,把伞举到那少年头顶,心疼的问:“这么大的雨,殿下为什么躲在这里?”      那少年哭得更厉害,好一会儿,才肯抬起一张哭花的小脸,抽噎着道:“隐梅姑姑,阿……阿星生病了,病得很厉害。它的腿断了,一直一直不停地流血,父王……父王不许景师傅给它用药。呜呜……”      巫王如遭雷击,面上血色霎时褪尽。他茫然的抬起头,才发现面前这座宫殿的匾额上,赫然写着“杏林馆”三个字。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擦掉那少年脸上的泪痕,可触手处,只有一片摸不到的虚无。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见那幻想之中,那少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多么想冲进那幻想中,将那少年揽在怀里,告诉他:“是父王错了,父王就是个混蛋,不要哭,不要怕,父王立刻让他们去救你的阿星。”      可是,他冲不进去,他也说不了这些。      那少年扑在隐梅怀中,又埋头哭了好一会儿,才踉跄着站起来,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哽咽道:“姑姑快回去吧。我、我再去求父王。”      说完,便提起那把笨重的铜剑,在雨中跑远了。      巫王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眼前场景一换,变成了一座气象威严的宫殿。      这是……垂文殿!      天空阴沉沉的,淅淅沥沥的下着雨,在地面积出一滩滩水洼。      那少年跪在半开的殿门外,一下又一下,用额头砸着地面,冲着殿内磕头。一身单薄的黑袍,已被雨水淋透,紧紧的贴在身上。      殿前立着许多禁卫和内侍,俱神情冷漠,形如雕塑,根本无人理会他。      那少年磕一阵儿,便会红着眼睛重复一遍那句恳求:“阿星、阿星它生病了,求父王救救阿星!”殿内没有回应,便继续磕头,继续重复。      雨越下越大,殿内始终没有一丝一毫动静,那少年的额头却已磕得鲜血直流。      他浑然不觉,依旧机械的重复同样的动作。      巫王心痛如绞,胸口闷得几乎透不过气。他站在那少年身后,即使隔着幻象,也能看见那半开着的殿门内,年轻的他,穿着一身青色龙衮,坐在御案之后,正握着另一个紫袍少年的手,一笔一划,耐心的教他写字。      那紫袍少年不老实的动来动去,总拿眼睛悄悄往殿外瞥,他假装没有看见,只宠溺的敲了敲他脑袋,示意他专心练字。      殿内的温馨场面,与殿外的凄风苦雨,仿佛是一门隔开的两个世界。      天空一点点黑了下去,殿内,终于走出一个身穿朱袍的内侍。那内侍神色颇复杂,行至那少年跟前,半蹲下去,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少年抬起一双麻木的眼睛,终于停止了动作。      巫王清晰的看到,那双满含希冀的黑眸,瞬间变作了一潭死水。      那内侍掏出块帕子,似想替那少年擦掉额头上的血迹。少年却嫌恶的避开了。      然后,那小小的身影,拖起地上的长剑,踉踉跄跄消失在了雨中。      眼前幻象,又变作了杏林馆。      夜空闷雷滚滚,暴雨倾盆,少年嘶吼着,眼神有些涣散,用力踢打那两扇紧闭的馆门。馆内人影躁动,灯火亮了一阵,又很快熄灭。      见踢的不管用,他又开始用剑砍,可惜那把剑太过笨重,门的材质又结实,砍了半天,连条缝也没有砍开,反而把他双手虎口震得流血了。      “景师傅!景师傅……”      少年又喊了两声,便脱力的坐了下去,仰起头,呆呆的淋了半晌的雨,又靠着馆门,抱膝大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是父王错了……”      巫王伸出手,明知摸不到,依旧隔着幻象,“触摸”着那少年的发顶,两行泪,无声从目中流了出来。      哭了半晌,少年又站了起来开始砸门,天色蒙蒙亮时,他双拳上全是血,十指也在那两扇黑色的馆门上留下一道道刺目的血色抓痕。      大约血迹是渗进了那木门的纹理中,连雨水都未能将那些痕迹冲刷掉。      巫王跟着幻想,随那道小小的身影,一路走回了马场。      天还没亮,看守马场的宋席已经起来了,正在门口急得团团转,见那少年过来,急迎上去问:“殿下怎么现在才回来?王上可答应赐药了?”      少年没吭声,只机械的摇了摇头,便往里面走了。      “阿星。”      他走到一个马厩前,极轻的唤了一声。      马厩里屈膝卧着一匹通体雪白的白马,两条前腿血淋淋的,沾满血污。听到这声呼唤,马儿睁开眼,高兴的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沾血的手。      少年走进去,默默抱住那马儿的脖子,蹭了蹭,红着眼睛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嗓子彻底哑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全是血丝,既哭不出来,也流不出泪了。      那白马眼底满是痛苦,目光也渐渐涣散,此刻,却仿佛听懂了那少年的愧疚与绝望,喷了个欢快的鼻息,继续用鼻子拱那少年的手,如他们昔时玩闹时那般。      少年眼睛更红,却慢慢扬起嘴角,把脸埋进了马儿雪白的皮毛里。      “阿星。”他又喃喃唤了一声。      那马儿眼睛渐渐湿了,无限眷恋的舔了那少年掌心一下,便慢慢闭上了眼睛。      ————————————————————      “王上!王上!”      晏婴带着那两个执灯内侍一路追过来,见巫王立在杏林馆的大门前,神色悲伤,满面泪痕,都吓了一跳。      “对不起,阿语,是我没有保护好他,是我,都是我的错。你的确……不该原谅我。”巫王痛苦的闭上双目,一阵腥甜涌上喉头,“哇”得吐出一口黑血。      晏婴大惊失色,冲着杏林馆里疾呼:“医官!快来医官!” 215 番外7:断肠声里忆平生 东苑位于巫王宫之东,围砚秋山而建,林木葱郁,青草肥美,野兽盘踞,常有虎狼出没,隶属宫城,乃王族专用狩猎场,只有秋冬两季开放。 此次风楚两国同时出使巫国求娶含山公主,巫王为示款待之意,方才特意命守卫东苑的戍卫营提早打开东苑,射猎为戏,并叫了一班世家王族子弟作陪,以图热闹。 巫王启为世子时,便以善战闻名九州,因其文韬武略兼备,率兵与各国交战,身经百役,未尝一败,各国颇惮之。待即位为王,巫启虽告别了戎马生涯,专理朝事,但依旧对骑射一事尤为热衷,因而,巫国上下皆知,狩猎乃是他们王上闲暇时最喜爱的消遣活动。 昌平十二年七月初一,东阳侯季礼正式归朝,以辅国大将军之名正式接管巫国兵事,国尉及护军都尉辅之。季礼当朝请罪,固辞所加五千户采邑,巫王亲授东阳侯紫袍玉带,君臣携手丹墀之上,昭示巫国兵事初定。 午后,巫后特意让隐梅取出自己命宫中尚衣连夜为巫王赶制的淡青皮靴劲装,亲自为巫王穿戴完毕,才携章台宫众人拜送巫王。 巫王扶起巫后,笑语道:“还是南嘉有心,最得孤意。” 季礼携季宣、季剑到达东苑时,砚秋山四周已然黑旗飘飘,金鼓迭起,林木萧萧有音,铁骑奔鸣之声不绝于耳。 巫王挟弓带箭,身着簇新的青龙劲服坐于马上,依稀回到了旧时意气风发戎马倥偬的岁月,双目明亮,炯然如日,傲然的扫视砚秋山的一草一木。 季礼策马过去,带着季宣、季剑翻身下马,与巫王见礼。巫王大笑着让三人起身,特意指了季剑,道:“剑儿,今日可要让孤见识一下烈云骑主帅的本事!” 季剑神采飞扬,朗声道:“末将遵命!” 正此时,一个白衣文士,骑着匹瘦骨如柴的老马,晃悠悠的进了东苑,不紧不慢的到了巫王跟前,在马上作礼:“西陵韶华见过王上。” 他话音方落,风国使臣明染带着数名随从策马过来,嗤笑道:“楚国世子殿下嘴皮子功夫,在下久闻,只是不知,殿下的马上功夫是否也如嘴上功夫这般厉害?” 西陵韶华打马晃了个圈,也不生气,笑得十分和气,道:“不瞒使臣大人,今日午膳,在下特意多食了三大碗米饭,就是为了能得个好彩头。” 明染愈加不屑,只置之一笑,整了整袍带,不再理会西陵韶华,却是指着身后一个少年,向巫王道:“王上,这是我们风国世子殿下身边数一数二的骑射高手,今日,特意来与巫国高手一较高下。” 巫王抬眼望去,只见那少年身着白色戎装,眉目清秀,眸中傲气逼人,不由赞道:“好相貌,孤今日可要大开眼界了!” 那少年却是一指季剑,挑眉道:“听说,你就是传说中战无不胜的两骑主帅之一,呆会儿,本公子可要试试你是不是浪得虚名!” 季剑立刻扬眉笑道:“本将军最不怕的就是高手,尤其是风国的高手,今日你我有缘际会,自当切磋较量一番,才对得起这东苑气象。” 这时,风国少年身后却缓缓行出一骑,马上那眉目清秀的年轻公子,冲着季剑抱拳为礼:“火龙驹之主,可还识得在下?” 季剑觉得此人甚是眼熟,一拍脑袋,惊喜中满是疑惑难解,道:“是你!月城东市的卖马之人!原来,你是风国人。” 那人复含笑施了一礼,道:“在下卢方国马商九幽,见过烈云骑主帅。” 季剑皱了皱眉毛,道:“既然是卢方国之人,你为何与风国使臣同来?” 那年轻公子浅笑,道:“羁旅商客,自当四海为家,哪里还有故土之说?家父长年在风国贩马,与王族关系颇深,闻说九州之内,论起繁华气象,当属巫都沧冥,特意托了风国使臣大人带我一程,让在下长长见识。” 季剑听他谈吐之间,文雅大方,音如清泉,说不出的舒服和畅,不由好感陡升,道:“九幽,这一次,你可带了好马过来?” 九幽落落而笑,道:“实不相瞒,鄙人此次厚着脸皮「混入」风国使团,另一目的,就是为了打开通路,来沧冥立市卖马。” 巫王启即位后,崇尚武治,十载间,厉兵秣马,尤重军备,毫不避讳的昭示志在九州的决心。因而,巫国商市以「南铁北马」闻名于九州,吸引了各地商贾聚集。 巫王见今日人才济济,愈加开怀,道:“孤这东苑之内,有一只通灵赤豹,据说已在这砚秋山上住了百年有余,孤捉了它十年,都无功而返。今日,若你们之中有人能射得此豹,孤不仅将彩头给他,还有重赏!” 巫王话音方落,晏婴便捧着一物出来,众人细细望去,只见晏婴掌中躺着一副金丝编就的软甲,玲珑精致,巧夺天工,甲身之上泛着淡淡一层绿光,正是九州传说中刀枪不入的刑天甲。 此时,王族世家子弟已陆陆续续结群来到东苑,他们本以为今日巫王组织射猎只是为了让风楚两国使臣较量一番,其余人不过陪衬而已。而这一刻看到巫王竟设了如此贵重的彩头,均是兴奋不已,忍不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一直神情倨傲的风国少年见了此物,目中亦微微泛起些许光彩。策马与他并行的年轻公子湛如秋水的双眸轻轻扫过那软甲,悄悄与那少年耳语了几句,那少年立刻蹙了蹙眉,向巫王道:“王上,不能与你们巫国最厉害的骑射手一较高下,这彩头就算得了又有什么意思!” 他语气狂傲,明显有贬低众人之意,王族世家子弟们纷纷怒目而视,唯有季剑若有所思的盯着那年轻公子,既惊且惑。 巫王含笑问道:“我巫国本事好的年轻子弟全在这东苑,孤倒真是不知,这位风国小公子口中所说的高手又是指何人?” 风国少年看了一圈,傲然道:“敢问王上,烈云骑主帅既然在此,为何不见黑云骑主帅?” 晏婴策马赶到垂文殿,简单讲了讲东苑的情形,便要拉起他向殿外走。 九辰头都懒得抬,直接拒绝:“我不去。” 晏婴瞬间出了一头冷汗,边擦边惶惶然道:“我的小殿下,您这是跟谁拗呢!您这一句话,可是要将老奴千刀万剐了,王上和两国使臣可都在东苑干巴巴的等着呢!那风国使臣带来的人指名要与殿下交手,殿下若不去,老奴这条贱命不要紧,王上的面子可往哪里搁呢?” 九辰才不在乎这些,扬起嘴角道:“不过游乐嬉戏而已,无聊至极,晏公又何必当真。” 晏婴无奈叹气:“殿下天资聪颖,自小便能将事情看得透彻,今日,这又是哪一出?因为风楚两国争求公主,王上日夜忧心,好不容易寻了件高兴的事,殿下如何忍心坏了王上兴致?” 九辰十分鄙夷的盯着他:“如此冠冕堂皇之言,不说也罢。两国求婚之事,王上心中必然早有主张,今日东苑围猎,就算这胜负之间别有意义,也是咱们王上在算计想算计之人。君欲驱策臣下,一道旨意便可,臣不敢不倾力以赴。可君若只把臣当做一颗随意摆布的棋子,恕臣难以从命。” 晏婴吓得面如土色,几乎忘记尊卑之别,下意识便要捂住九辰之口,道:“我的小祖宗,你疯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若是传到王上耳中,不只你和老奴,整个垂文殿的人都得遭殃!” 九辰愈加不屑:“心中无愧,何惧人言。请晏公向王上复命,臣技艺浅陋,难胜此任。” 晏婴真有些急了,只能拿出杀手锏唬他:“今日,殿下若不去东苑,便是逆君,而王上首先想的事情,不是殿下如何,而是何人使殿下如此,壁亭之事,殿下难道忘了么?” 九辰果然变色。 及至晏婴回到东苑复命,巫王已然命其余人先自行入山射猎,唯留了季礼陪驾。 晏婴行了大礼,眯眼笑道:“王上,侯爷,老奴把那小将军给带来了。” 九辰牵马过来,单膝跪地,道:“末将叩见王上、侯爷。” 巫王眉眼间尽是笑意,道:“这两日,小将军在王宫可住得习惯?” 九辰抬眸,道:“末将久在行伍,住惯了冷帐硬榻,见识浅薄,突见王宫繁华气象,只觉惶恐难安,如芒在背,倒真有些想念天地为庐的日子。” 季礼脸色顿时一沉,虎目微缩,厉声斥道:“放肆!王上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 巫王闻言,也不在意,反而心情大好,道:“恺之,现在人到齐了,咱们也练练身子骨去!”语罢,带着数名内苑兵径自策马而去。 季礼纵有不满,也来不及与九辰多说什么,连忙策马跟了上去。 晏婴上前扶着九辰起身,满脸的愁苦难解,道:“我的小殿下,咱们不都说好了不惹王上生气么?” 九辰转眸不理他。 晏婴打量着左右无人,悄悄从怀中取出一直用油布焐着的热饼,道:“殿下这两日没吃什么东西,定然乏力得紧,这是殿下最爱吃的蟹黄酥油饼,老奴特意给殿下带了,殿下好歹吃两口,补补力气。” 九辰盯着那饼上冒着的热气,失神片刻,道:“我不饿。” 晏婴素知他脾气,只能作罢,道:“殿下准备去哪个方向?这次的目标,是那只通灵赤豹。” 九辰抬首望着满山苍翠,道:“既然赤豹通灵,那就只能去追有缘之人了。晏公只管安心侍候王上,不必跟着我。” 晏婴自马囊中取出一副纯黑色弓箭,道:“这是王上特意为殿下准备的偃月弓,足有三石,老奴祝殿下一箭得筹,马到成功。” 砚秋山巅筑有凉亭,名“回秋”,登之临风,可俯瞰整个沧冥,将王都万千繁华尽收眼底。 九辰循着山道,刚刚策马至山顶,未及下马,阿蒙便拍着双翅,一头冲进了他的怀里,亲昵的又啄又挠。 凉亭之内立着一个年轻公子,广袖宽袍,淡黄色的锦衣之上缀着数枝墨兰,正端着杯清酒,祝风赏景。 九辰抱着阿蒙翻身下马,望着亭内之人的背影,微有惊喜,道:“阿隽,你果然在这里。” 回秋亭内,那年轻公子回首,睁开一双狭长凤眸,含笑道:“世子殿下有令,在下岂敢不从?” 九辰一拳砸到那人肩上,笑道:“我甫入王都,便听街头巷尾尽在流传,南相之子玉树风流,惊才绝艳,当得‘凤眸倾城’四字。这两日,我被父王困在宫中,无法传递消息,最担心之事的就是联系不到你。而今看来,阿隽,你这兰台令果然已经做到了神机妙算的地步。” 巫国左丞相南央之子,兰台令南隽闻言,洒然而笑,道:“论起这百官职司,再无比兰台令更清更苦更难做之职,日日瞧人脸色不说,只神机妙算四字,殿下便将臣剥骨抽筋,削得一分不剩。臣能站在这回秋亭内,说起来,还是要叩谢王上这出围猎之戏。” 说到这里,南隽把玩起酒杯:“臣有些好奇,今日围猎,殿下手中,到底攥了哪支箭?” 九辰默然,脑中不由浮现出晨曦未明时,垂文殿中的那位不速之客。单薄的青色披风之下,是隐梅姑姑苍柔含韵的面容,深宫几十载残酷争斗倾轧造就了她过人的冷静与聪慧,亦沉淀出她对巫国王后的无上忠诚。她袖中藏着的柔软锦帛上,不仅有巫后最善绘绣的青梅,还有一行力透纸背的端丽小楷:风胜,弃箭。风败,箭出。 南隽瞬间了然:“看来,王上有动,王后也等不及了。” 语罢,忽听山下马蹄滚滚,声如闷雷,两人连忙奔至亭中观望,只见数匹飞骑正追着一抹红色影子,朝着山顶方向而来。 南隽袖手,笑意如风,道:“看来,通灵赤豹出现了。” 撼天动地的马蹄声中,一个声音兴奋激动的喊道:“阿辰!快去追赤豹!”,却是季剑。 两骑风驰电掣般自凉亭掠过,带起大片沙尘,马上两个白色背影均是傲然矫健,任意飞扬。 通灵赤豹火红的身影灵敏的游窜在山石之间,时隐时现,待追至山坳深处时,季剑与那风国少年均不约而同的弯弓搭箭,对准乱世之间的红影。 正此时,不远处的乱石林里,忽然起了一阵骚乱,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高呼声:“出来了!出来了!通灵赤豹现身了!” 原来,是其余世家子弟也赶到此处。那赤豹乍一受惊,立刻闪入乱石堆里,不肯再出来。 季剑与那风国少年大是泄气。 围猎的一群少年均是打马分散在这片乱石林四周,连成一圈,伺机而动。 亭中,九辰取下偃月弓,道:“西陵韶华现身了么?” 南隽伸手一指,道:“殿下且看。” 此处地势颇高,可将山中情景瞧得一清二楚,九辰睁目看去,果然见西陵韶华正驱马晃入荆棘丛中,那匹瘦马的四蹄之上已然被划出淋淋血色。 这砚秋山的荆棘是出了名的厉害,刺又硬又长,稍有触碰,便是鲜血淋漓。而这匹瘦马却不顾腿上伤势,一步步迈入荆棘丛,留下两条长长血迹,着实令众人惊讶不已。 西陵韶华于马上张袖迎风,高声长诵:“汝虽通灵,不过一豹,披覆赤斑,竟做火焰,汝可羞之?汝可愧之?王驾亲临,馨德天地,百兽皆拜,千树臣服。汝以荆棘为龟壳,以破洞为秘穴,遮隐行迹,妄图逃窜,痴人说梦乎?异想天开乎?黑旗招展,铁骑锵锵,箭矢如潮,汝路绝矣!汝道穷矣!汝若识务,汝应谨记,汝乃区区山林野豹,不可自恋,不可放肆!天道循环,圣意昭昭,汝性愚顽,何来执念,还不速速现身乎?还不惶惶自投罗网乎?还不羞愤撞石欲死乎?” 这一番劝诫絮絮叨叨说了半晌,回音谷却静的死寂,连一丝风动也没有,唯有一群栖居于谷内的麻雀似是受不了这聒噪,倾巢而飞,扑通互撞,乱作一团。 狩猎之戏,本就靠弓箭技艺致胜,众人均是哭笑不得,只当传言中文采绝世的楚国世子殿下得了什么癫狂之症,才做出如此滑稽不堪之行。 文时侯巫子玉同桓相次子桓武、史国尉家三位公子骑马混在一处,从未见过如此痴狂有趣之人,当即哄笑作一团。文时侯子玉更是扬鞭指着西陵韶华,高声戏谑道:“敢问楚国世子殿下,那通灵赤豹,可接受才子「招降」?” 桓武及其余王族世家子弟闻言,轰然大笑,西陵韶华面不改色,露出几分愁苦,满是恼恨道:“这愚豹蠢豹,糊涂求死,枉费我一腔情意!实在令人气愤!” 巫王及季礼赶来时,正撞见此景,亦被博得大笑,巫王特意与侍候在一旁的晏婴道:“明日,你替孤传道旨意与宫中司造官,孤要在这回音谷内刻石立碑,碑上便刻「楚世子劝诫书」六字,以纪这旷古盛事。” 晏婴连忙笑着应下,道:“奴才谨遵王命,这可真是件趣事儿呢,若给太史大人和兰台令大人听了,只怕又要秉烛乌殿兰台,再修史册了!” 巫王放声大笑,道:“晏婴,你这话说得极对!只是,孤有些担心,一旦南辕北辙,数言不和,这老刁龙和隽儿又该闹翻乌殿,对辨兰台了!那才让孤头疼呢!” 晏婴直笑得面上开花,拈指言道:“这刁龙大夫儒学精厚,言辞铮铮,南隽公子舞墨风流,诡谲善辩,都说学士文弱,可这两人每每交锋,那股唇枪舌剑的劲儿,能将天花说得乱坠,都快赶上千军万马齐齐压城了!老奴啊,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实在听得头晕!不过,王上也无需担心,今后,有小殿下在,这两人便遇着克星了,再想闹起来,可没那么容易!” 巫王本是听得兴致盎然,心情爽快,听到最后,却是脸色渐转冰沉,盯着晏婴,哂然一笑,道:“晏公这么急着替那逆子说情,真是煞费苦心。孤却觉得,咱们巫国的世子殿下遇事最有主张,最擅者,便是目无君父,任性妄为。你在这里绕着弯儿给咱们这位小殿下求恩赦,他可不一定领你这份心意。” 晏婴吓得扑通一声伏跪在地,连连叩首,道:“老奴不敢。” 巫王并不看他,片刻后,道:“起来罢,孤没心情与你计较。你亲自去前面,让子玉过来陪驾,跟孤说说王都趣事,他那点斤两,也就在自家人面前耍弄几下,登不得大雅之堂。” 文时侯巫子玉之父乃巫启之兄巫商,只因巫商乃宫婢所生庶子,虽为长兄,却无缘世子之位,然而巫商生性淡泊,与世无争,偏偏和贵为世子的巫启感情甚为亲厚。 昔年巫、云两国交战时,兄弟二人并肩作战,巫商替巫启挡箭而亡,只留下一个出生三月的幼子。巫启即位后,命人将兄长遗孤接入王宫抚养,赐名“子玉”,袭爵文时侯,吃穿用度,齐同世子,并亲自教授其课业武功。因而,巫王对文时侯子玉的宠爱,人人皆知。 晏婴听着巫王提起「子玉」两字时,话中毫不掩饰的宠溺宽纵,只觉心中绞了团乱麻般,堵得难受,口上却是泣极谢恩,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去请文时侯。 回音谷外,原本肃穆的气氛被楚国世子劝诫之行搅得一塌糊涂。志在赤豹的风国少年阿云急红了眼,道:“阿兄,这人有病吗?!” 他身侧的年轻公子抿嘴轻笑,悄然道:“你只管准备好弓箭,不出一刻,通灵赤豹必会现身。” 他话音方落,便觉余光处红影一闪,紧接着,整个回音谷蓦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在众人震惊的神色里,通身如燃火焰的通灵赤豹自荆棘丛深处跃出,窜至西陵韶华马下,前腿微屈,做伏拜状。 内苑兵将此情况报至巫王,巫王亦是惊诧不已,连忙带着文时侯子玉近前观望。 西陵韶华眯眼盯着马下赤豹,叹道:“痴豹一只,还算识相!” 东崖之上,南隽唇边浮出一抹淡笑,道:“原来如此。” 九辰抱臂,静静观望了片刻,道:“我倒是有兴趣知道,生性好斗的通灵赤豹在恐惧与天敌之间,会选择哪一个?” 南隽转念明白过来,不由展眉道:“看来,王上布下的这一局,殿下心中主意已定。臣正想见识一下,殿下如何赶尽杀绝,将对手封入穷途。” 九辰摇头,道:“一招釜底抽薪而已,点到即止。此人心机深沉,城府难测,在摸清楚他的底线之前,我并不敢妄动杀手。” 南隽失笑,道:“殿下倒是一如既往的犀利直言,半分奉承的机会都不留给臣下。” 九辰取出腰间竹管短笛,放到唇边吹了三个短调,阿蒙便不知从何处展翅冲了出来,落到他的臂上。 九辰轻轻抚着阿蒙双翅:“这一次,就看你了。嗯……你要是干得漂亮,我就带你去王宫偷酒喝。” 阿蒙兴奋的扑通着翅膀,灰色鹰喙在九辰面上用力蹭了两下,方才振翅朝着回音谷方向俯冲而去。 回音谷内,巫王满意的看着眼前局面,向季礼道:“能令通灵赤豹屈膝,这位楚国世子,果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季礼笑道:“王上圣明。兵家至上之境,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臣在剑北十二载,但逢战事,均是短兵相接,血流成河,始终没能达到此境。如今看了楚世子以文弱之身,赤手缚豹,真是敬服不已。” 一人一豹的对峙中,一只灰色苍鹰自碧空直冲而下,尖声鸣啸,绕着回音谷上下盘旋,还时不时落到那皮色如火焰一般的通灵赤豹跟前,摇头晃脑,伸爪展翅,神色倨傲,挑逗连连。 本已入定的通灵赤豹看到阿蒙,双目之中立刻燃起一团火焰,仿佛饥渴已久的狩猎者终于等到期盼已久的猎物。 西陵韶华面露惊奇,目色灼灼的盯着阿蒙:“这位小友雪爪星眸,翅载风雷,实乃当世英雄。在下若没猜错,阁下便是那《九州志》中所记载的纵横大漠勇猛无敌的苍鹰之王!” 阿蒙亮如黑晶的眼珠子转了又转,确定这个长得有些不顺眼的人是在夸自己,才颇是不情愿的懒懒瞧了他一眼。 能得苍鹰之王一顾,楚国世子殿下明显有些激动,连忙仔细整理了一下衣冠,恭恭敬敬的拱手作礼:“鹰王阁下,可愿与在下交个朋友?” 阿蒙打了个激灵,立刻十分嫌弃的扭过头。 西陵韶华见鹰王「拒绝」的如此直接决绝,不由检视了一下自身装束,满面讨好道:“鹰王阁下可是嫌在下没有焚香沐浴,浑身酸臭么?” 众人先是看他将通灵赤豹骂得狗血淋头,如今又要与一只鹰做朋友,愈加神色怪异的望着这位行事奇特的楚国世子。 阿云惊叹一声,指着那鹰,向九幽道:“阿兄,那真的是苍鹰之王!我寻了整整一年的苍鹰之王!原来,它在巫国!” 他声音激动忘情,其余少年们听得一清二楚,才知西陵韶华所言非虚,纷纷双目放光的盯着谷内两个至宝。 季剑满脸惊愕的看着阿蒙,抚额:“好啊,阿辰,你又在搞什么鬼?” 一缕短促笛音响过,阿蒙振翅冲起,飞入谷外山林,那本已屈膝作降的赤豹见势,陡然窜起,跃入半空,直追阿蒙而去。 红影动时,其速如电。 回音谷外围的年轻子弟们已然纷纷对准赤豹,射出手中之箭。只因赤豹速度太快,密密麻麻的箭雨大多落了空,技艺稍好的,也只是擦影而过。 阿云亦策马追去,一箭刚至半空,便被另外一只突然冒出的羽箭击落。 他又惊又怒,张目望去,只见对面一名白袍少年正扬眉看着自己,正是季剑。 赤豹跳窜的太快,众人纷纷打马追赶,阿云怒视季剑片刻,便猛地加速驰骋,口中衔箭,三箭齐发。季剑亦是连珠射出三箭,其中两箭撞住了风国少年两箭,唯有余下一箭直追赤豹而去。 两只箭并行飞逝,难分先后,片刻后,便听不远处传来赤豹哀嚎之声。待众少年赶至时,便见那赤豹被一箭钉穿在树干上,滴滴答答的流着血,呜呜发出悲咽,一时竟不知是多了份欢喜,还是增了分失落。 季剑与阿云同时策马到跟前,神色紧张的盯着赤豹身上的那支箭。 巫王亦同子玉、季礼及季宣赶至此处,见胜负已定,连忙命内苑兵上前验箭。 两名内苑兵立刻上前,拔下箭镞,将赤豹抬至巫王马下,同时奉上染血的那支羽箭。 巫王眸色始终翻滚不定,待执起羽箭,目光落到箭尾,蓦然凝做黑渊。 文时侯子玉伸着脑袋扫过箭身,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走眼,才煞有介事的高呼道:“怎么可能……竟是一只无名之箭!” 季剑与阿云闻言,俱是浑身一震,四下逡巡,才发现两人之箭已被另一支黑色利箭钉入一侧的石壁中。 晏婴悄悄瞅着巫王沉得欲要滴水的面色,只觉胸口压了块大石般难以喘息。 围猎大半日的通灵赤豹最终死在一支无人认领的无名之箭上,这样的结果,显然出乎众人意料,连明染面上都明明白白露出几分了嫉恨之色。 巫王却忽得大笑,道:“看来,孤这东苑之内,也藏着无名英雄。既然天意如此,今日这彩头,便改做金帛,人人有份。” 巫国一群世家少年闻言,立时一阵欢呼,阿云却是盯着那支被射穿的羽箭和那奄奄一息的赤豹,双眸灼火。 回驾途中,巫王不经意问季礼:“孤看那只苍鹰,锋芒锐利,杀气甚重,不似久居沧冥之物,恺之可知此鹰来历?缘何栖于东苑?” 季礼犹豫片刻,才道:“臣不敢欺瞒王上,此鹰出自剑北之北的荒漠地带,搏击长空,乃荒漠一霸,且生性枭冷,血腥好战,常食腐尸,被称作鹰中之王。此鹰的主人,乃是臣麾下小将九辰。” 巫王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神色却是恍然,道:“原来如此。孤听闻,认主之物,脾性都随主人。孤看辰儿也不过十六岁的年纪,没想到,竟能驾驭如此野性难驯的苍鹰,着实令孤大开眼界。” 季礼听着巫王话中意味不明,似有所指,细思深想,不由手足冰冷,出了一身冷汗。 216 番外8:此心安处是吾乡 垂文殿内,巫王已然换了一身深青色常服,正摸着一份折子沉思。 晏婴悄然入殿,低声禀道:“王上,小殿下回来了,正在外面跪候。” 巫王摩挲着手中竹片,片刻后,道:“让他进来。” 晏婴偷眼去看巫王,见他面上并无展露出一丝情绪,才道:“老奴遵命。” 九辰垂眸进了垂文殿,径自跪落于地,叩拜道:“末将叩见王上。” 巫王拿着折子的手一滞,沉声道:“孤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夕阳落尽,天幕渐黑,殿内烛火未上,气氛一时肃冷到极致。 晏婴在旁急得直着慌,不住的给九辰使眼色。 九辰沉默了许久,才抿嘴道:“儿臣叩见父王。” 巫王的目光这才从折子上移开,淡淡落到跪在殿中的黑衣少年身上,道:“跟孤说说,这五年,世子殿下在剑北都有何收获?” 九辰想了片刻,才道:“儿臣愚笨,眼界浅薄,剑北五载,只觉四国相争,九州不稳,兵事一触即发,最苦的,是边城百姓。至于用兵一途,楚为豺狼之性,风善狡狐之术,淮则举棋不定,于巫国而言,唯有抢占先机,重整军备,才能赢得一线生机。” 巫王听罢,不予置评,道:“这便是你给壁亭之战的解释么?” 九辰轻轻摇头,道:“壁亭之战根本不须儿臣来解释。楚在西南,距北方有千里之遥,远途苦战,若无万全准备,楚王不会为之。风巫为邻,交战多年,各自欠下对方累累血债,四国之中,风人对巫人恨意最深,巫人与风人有血海深仇。因此,于楚国而言,风国不仅是一块肥肉,更是一道可善用的利剑。既为凶器,与其为他人所用,不如趁其势弱,一举击灭。” 巫王神色淡淡,唯有眉间凝着一团复杂意绪,道:“既然如此,世子殿下便教教孤,风楚求亲之事,该如何应对?” 九辰平静道:“父王心意已定,何必再问儿臣。” 巫王蓦地冷笑,道:“世子殿下技压东苑,一箭定音,主意大得很,孤的心意,哪里有处可定?” 九辰抬眸看向巫王,道:“于情,儿臣想给自己的妹妹留条活路;于理,儿臣还想利用此事与风、楚斗上一局,如果今日风头给了楚国,儿臣手中的棋子,无处可落。” 巫王目色陡然涌起一股暗流,许久,竟是笑道:“这个理由,孤勉强接受。” 晏婴闻了此言,心头大石倏地坠落,不由长长舒了口气。 巫王转目看他一眼,淡淡吩咐道:“宣内廷司刑官,传重杖。” 晏婴面色刷的惨白,几乎疑是听错。 巫王捡起方才的折子,道:“晏公不必紧张,今日,孤不是因事罚他,而是要让他牢牢记住,何为「君父」。” 晏婴惶然,跪到九辰跟前,急声劝道:“我的小殿下,算老奴求你了,赶紧乖巧一些,跟王上认个错罢!这重杖,可是要吃大苦头的!” 九辰忽得目光灼灼的看着巫王,道:“父王说过,只要儿臣功业有成,便会给儿臣一个恩赦。如果,这一局,儿臣胜了,父王会答应儿臣所求之事么?” 巫王指节猛然捏紧,音如三九冰霜,道:“你若真有本事受得住这顿板子,再来跟孤谈这些毫无意义的条件不迟。孤为统帅时,便靠着一双铁腕操练三军,无人敢不服。如今,只练你一个,孤有的是时间和手段,便不信磨不掉你这身狂傲难驯之气。” 巫王启即位后,虽尚武治,但却延续了先王休养生息之策,厉行节俭,轻徭薄赋,简法减刑,深得民心。受此影响,巫国内廷刑罚也极其简单,刑杖一类,依照轻重长短,只分三种规格。其中,轻杖乃竹木所制,材质轻薄,普通杖为荆条编制,韧性较佳,亦称“荆杖”,重杖则为红木所制,沉重坚硬,数杖便可见血,杀伤力最大。 平日内廷但有责罚,基本上都是传竹杖,既能起到惩戒之效,又不伤筋动骨。只有少数犯了大错的宫婢内侍,才会被施以荆杖,厉行捶楚。 因此,当内廷司刑官庾庚听闻巫王要传重杖之时,立时吓了一跳,忙毕恭毕敬请教晏婴,道:“敢问总管大人,王上确定要传「重杖」么?这……如此重刑,多年未曾动用过了,可是有人犯了什么欺君重罪?” 晏婴本就心情坏到极致,听了这话,立刻狠狠剜他一眼,目光森寒的扫视一圈,道:“呆会儿过去,都给我变成聋子瞎子。除了王上命令,不该看的,不该听的,一样儿不许多看,一样儿不许多听。若有人走漏了一星半点的风声,休怪我晏婴手狠。” 内廷总管晏婴八面玲珑,最善于逢迎周旋,平日里总是一副笑态可掬的模样,从不轻易露出七情六绪。庾庚见他如此形容,愈加觉得今夜事态不同寻常,连忙命手下人准备一应东西,随晏婴向垂文殿赶去。 不过,揣着满腹疑团,纵是做足了准备,当庾庚看到垂文殿内跪着的黑袍少年时,亦是心头震惊,万千不解顿时烟消云散。 他们巫国王上虽驰骋沙场多年,却姿容清俊,温文儒雅,为世子时便位列九州三大美男子之首,又兼文武双全,礼贤下士,是出了名的儒王。整个巫王宫的人都知晓,王上虽然君威赫赫,不怒自威,骨子里存了军人的豪迈疏阔,却休休有容,温和从谏,从不苛责臣下。 不过,作为内廷司刑官,庾庚却有幸见识过巫王的铁腕手段。至少,他们的王上,对他们那位小世子殿下的狠,便让他见识了很多年,且记忆深刻,平生难忘。也正因此事,庾庚才真正明白,王宫内流传的关于王上当年铁血治军的故事的确有迹可循,并非荒唐杜撰。当然,庾庚也判断不出,知道这样一个秘密,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早有青衣内侍在殿内各处掌了烛火。巫王如往常一般批阅满案奏疏折子,烛火映照下,侧脸模糊不清。 庾庚随晏婴行过大礼,指挥着下属们将刑凳刑杖摆设完毕,便屏息立在殿侧,等待巫王命令,大气不敢乱出。 巫王抬首淡淡扫了一眼,道:“全杖,照实打,不计数。”说罢,又加了句:“若敢堕怠放水,孤决不轻饶。” 所谓全杖,便是行杖时,受刑人背、腿、臀三处同时受杖。按照规矩,左右两人负责一处杖,共需六名内侍举杖行刑。 这已是杖刑中最严苛的打法,庾庚听得眉心一跳,暗自庆幸带足了人杖数目,忐忑遵令,对九辰道了声:“殿下,得罪了。”便吩咐两个内侍:“替殿下宽衣。” 九辰冷冰冰的道:“我自己来。”便卸下弓箭,利落的脱去外袍,扔到一侧,起身伏到刑凳上,道:“动作快点,开始。” 晏婴慌忙替他捡起袍子,从怀中取出一块素净的帕子,递过去道:“殿下将它咬住,实在疼得厉害了,也不至于伤了自己。” 九辰别过头,将脸贴在臂上,不耐烦道:“拿走,我不需要。” 晏婴看他难得露出几分孩子心气,一时触动心事,双目禁不住浑浊起来。 庾庚低声吩咐了几句,才让六名行刑内侍分作两拨,立在刑凳两侧,准备行杖。 巫王没有任何动静,九辰瞥着庾庚,道:“王上命令已发,你还在等什么?” 庾庚诺诺应下,打了个手势,示意内侍开始行杖,心底深处禁不住对这位「胆魄过人」的小殿下既敬且畏。 沉闷的杖声响起时,晏婴心脏便漏跳了许多拍,九辰面色只是惨白了几分,唯有杖落双腿的瞬间,极低的闷哼了一声。 殿内金炉袅袅飘散着提神的青烟,烛火在夜风的吹动下摇曳不定,在殿壁上投下重重光影。整个垂文殿死一般的寂静,只闻沉沉有力的杖击声,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以及巫王翻看竹简的声音。 每一轮行杖,因为杖腿之故,不论如何克制坚忍,那个受刑时从不出音的骄傲少年总会极轻极轻的闷哼出声。晏婴蓦地明白巫王用意,早已不忍心去看杖下淋淋血色,唯一能做的,便是握住九辰的手臂,咬牙陪他忍受这无尽煎熬。 “松……松手……”断断续续的破碎音节传来,晏婴陡然一惊,猛地抬头,才发现九辰正冷汗淋面得望着他,双唇干裂瘆白,生生被咬出血色。 晏婴连忙松手,方看清九辰的右臂已然被自己攥得凹下去一片,然后,在他大惊失色的眼神中,九辰张口便咬住了终于可以活动的右臂。 晏婴目中终于溢出两行浊泪,一把挽起袖子,将手臂伸到九辰口边,道:“殿下,听话,你咬住老奴的手臂好不好?” 回应他的,只是一声被咽回喉间的闷哼呻|吟,再无其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名青衣内侍进殿替巫王剪烛换茶,晏婴打了个激灵,自恍惚的思绪中清醒,才发现耳畔已无喘息声传来。 猛然意识到什么,晏婴连忙去看九辰,果然见他埋首臂间,已无任何反应,急声唤道:“殿下,殿下,你醒醒,快醒醒,现在不能睡,一睡就醒不过来了!” 九辰缓缓睁开被汗水粘湿的眼睛,辨了许久,见是晏婴,便轻轻张口道:“不要吵……”说完,复又轻轻阖上了眼睛。 晏婴松了口气,替他擦擦额上汗水,隔段时间便唤他两声,确定他清醒后才能放心。 起初,九辰还能开口说话,到后来,便只是动动眼皮,又过了些时候,晏婴再唤他时,已然得不得他任何动作。 “殿下!殿下!”晏婴吓得失色,唤了几声不管用,便轻轻晃动他手臂。 庾庚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刻让内侍停止杖责,亲自上前检查后,才手足冰冷的跪地奏禀道:“王上,殿下昏迷过去了,奴才请旨。” 巫王落笔,合上手中竹简,另取出一卷,头也不抬,道:“泼醒,继续。” 庾庚微愣,一时怔在原地,晏婴却跪爬到巫王案下,以额触地,连连叩首,苦求道:“老奴求王上饶过殿下,殿下年纪尚小,这样下去,会要了他性命的!老奴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如果王上执意要罚,便罚老奴罢!” 巫王墨瞳之中闪过寒意,道:“代他受罚,你还没有这个资格。” 庾庚听着巫王冰冷无温的语调,忙战战兢兢领命,让手下内侍去将九辰泼醒。 半桶冰水兜头浇下,九辰一点点睁眸,浑身战栗,如坠冰窟,唇上干得如同糊了层白纸,迷蒙许久,才勉强看得清周遭烛影。稍稍一动,便是撕心裂骨似要炸开的蚀痛。 巫王不知何时离案走到了殿中央,负手望着刑凳上痛苦挣扎的少年,道:“晏公为了给你求情,连额头都磕破了。世子殿下可有明白,何谓「君父」?” 九辰费力抬起漆亮双眸,对着视线中一团模糊青色,用虚弱到几乎不可闻的声音,道:“儿臣的君父,为了一个荒谬的理由,可以将自己的亲子囚禁深牢十多载,任其生灭。儿臣请教父王,何谓君?何为父?” 巫王负在身后的双手蓦然攥成铁拳,霜风覆面,咬牙冷笑道:“孤倒要看看,巫国世子殿下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庾庚只觉一股寒意直窜脊背,满殿烛火似乎都化作重重魅影,缠绕不去。今夜这一番暴风疾雨,他不知会如何了局。而他更难卜测的却是,卷入这场漩涡,他一个小小的内廷司刑官,卑如尘芥,能否全身而退。 行刑的内侍会意,只能举杖落下,九辰惨白的俊面立刻扭曲成一团,闷声咽下呻|吟。 巫王冷眼瞧了片刻,才重新坐回案后,执笔批复方才搁下的奏简。 晏婴已然磕得满额鲜血,此刻,再顾不得许多,奋力爬跪到刑凳前,举起手臂,道:“殿下疼得厉害了,便咬住老奴的胳膊,千万不要再自伤了。” 九辰摇摇头,依旧咬住右臂,使尽全身力气抵抗了一阵,不多时,意识便再次陷入混沌,晏婴的焦急担忧的脸,也渐渐融进那无边黑暗之中。 世子殿下再次昏迷,庾庚回禀过后,见巫王埋首案牍之间,毫无反应,只能命人再次将刑凳上的少年泼醒。如此反复多次,到最后,任是数名内侍提着一桶桶冰水轮流泼,九辰都不再有任何反应。 庾庚望着脚下流淌的一滩滩血水,心中泛寒,情知不可再拖,忙跪奏巫王,道:“王上,殿下伤势过重,失血太多,情况很危险,不能再行杖刑了。” 巫王默了片刻,淡淡道:“换盐水,将他弄醒。” 晏婴难以置信的抬首望向巫王,声音悲怆:“王上,殿下再倔强任性,也只是个孩子啊。” 巫王手微微一顿,片刻后,如常落字。 庾庚纵使怕出了差错,酿成大祸,亦不敢触巫王逆鳞,只能命人去提了桶盐水,泼到九辰身上。 深度昏迷中,九辰只感觉得到自己似乎被滾油浇身,灼热的火焰铺天盖地裹卷而来,烧掉四肢百骸,焚尽层层肉皮,这样的痛楚早已非常人所能承受,坚韧如他,也没能挡住破喉而出的那声惨烈□□。 虽是气若游丝,巫王亦听得清晰,蹙眉片刻,终是摆了摆手,命庾庚撤去刑杖。 一名青衣内侍躬身入殿,脚步匆忙的行至巫王案前,细声禀道:“王上,云妃娘娘求见。” 巫王怔了一瞬,道:“她来做什么?跟她说,孤正忙着,没时间见她。” 青衣内侍闻令,正欲出殿传达巫王意思,便听案后的君王道:“晏婴,你去。” 晏婴突闻此话,连忙从地上爬起,抹抹眼角,道:“老奴遵命。” 垂文殿外,云妃正扶着一名彩衣侍女的手,容色明静的望着紧闭的殿门。 晏婴开了道缝儿,闪身出来,至云妃跟前行了礼,道:“娘娘,实在不巧,今日西边儿来了急报,王上正忙着处理呢,不如娘娘改日再过来。” 云妃闻罢,含笑欠身,道:“是妾思虑不周,打搅正事了,这便回去。” 晏婴笑着躬身引路,道:“老奴送娘娘一段路。” 云妃摇首,道:“不敢劳烦晏公,王上日夜辛劳,尚需晏公悉心侍候。” 晏婴便也不再客套,正要退下,却听对面女子声音婉柔道:“方才,我依稀听见殿内传出一声惨呼,不知出了何事?” 晏婴叹了一声,不动声色道:“还不是那新来的笨手笨脚,打翻了烛台,烧了手,才惹出这么件混事。不瞒娘娘,王上现在正发火儿呢。” 云妃敛眉垂目,道:“原是如此,倒要劳烦晏公善加周旋了。国务繁重,又时近酷暑,王上若再因这些小事动了肝火,万一伤了圣体,谁担待得起?” 晏婴忙道:“娘娘所言极是,老奴一定好好教训那些不懂事的奴才。” 云妃道了谢意,这才在侍女的搀扶下移步离去。 目送云妃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后,晏婴才转身回殿。殿内,九辰已经清醒过来,从背至腿全是血色,发丝黏在惨白虚弱的面上,不断滴流着冷汗。 巫王正取了那件麟纹黑袍,盖到九辰身上,然后伸袖替他擦去面上混着盐水的汗水,目色复杂无温,道:“君父二字,孤教不得你。但,孤会让你知道目无君父的代价。这次,只是小小一点教训,念你剑北五年干了不少正事,孤饶过你。你自幼受孤管教,应该知道孤管教人的手段,孤眼里,容不得沙子。” 九辰倔强的望着巫王,没有说话。 巫王命庾庚等人退去后,才转身吩咐晏婴道:“让人把这里收拾干净,准备摆晚膳。世子殿下两日未曾进食,让他陪孤用完晚膳,你再亲自送他回府。” 217 番外9:此心安处是吾乡 巫王的晚膳很简单,只有三素一荤四样菜,外加一份白粥。 九辰伤势过重,根本无法再穿原来的紧身束袖黑袍,晏婴便命人取了件黑色长披风,替他裹上。 两名青衣内侍已陆陆续续将膳食摆好,巫王搁下笔,便径自坐于主位席上。一名青衣内侍正要上前服侍王上用膳,便听巫王道:“有世子在,这里不需要你们,下去吧。” 九辰伏在刑凳上,双腿被杖得血肉模糊,稍稍一动,便是裂骨锥心之痛。晏婴看他挣扎得痛苦煎熬,急道:“殿下不要乱动,老奴背你过去好不好?” 九辰摇头,咬牙撑着凳面起身,滑跪到地上。晏婴大惊,伸手欲要扶他,却被他挥臂甩开,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起了又跌,跌了又起,摔了许多次,才扶着凳子艰难的站起来。 眼看对面少年的身体又是摇摇欲坠,晏婴连忙奔过去搀住他,九辰这一次倒没有拒绝晏婴的好意,由他半揽着一步步如踩刀山般挪到膳案前,在侧席跪下。 巫王视见身侧少年不住颤抖的身体,便与晏婴道:“给世子换个软垫。” 晏婴如蒙大赦,连忙吩咐内侍取了柔软厚实的棉团垫到九辰膝下,才退到一侧听候巫王吩咐。 九辰拿起汤勺,舀了碗白粥,费力举到巫王面前,双手微微颤抖:“儿臣请父王用膳。” 过了好一会儿,巫王才伸手接过,含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道:“离家五载,世子尚记得孤用膳时爱先食粥的习惯,倒真是令孤有些意外。” 九辰垂眸,道:“儿臣不敢忘。” 巫王哂然一笑,道:“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巫国世子殿下不敢为之事。” 晏婴远远瞥见巫王将粥搁在案上,并不动口,恍然明白过来,忙上前弯腰对九辰道:“殿下,没有汤匙,王上可怎么吃粥呢?” 九辰扫过食案,见汤匙就在巫王手边,微带困惑的盯着晏婴。晏婴努努嘴,使了个眼色,九辰又看了那汤匙片刻,才轻轻拿了起来,递到巫王碗中。 见巫王依旧不动粥,晏婴再次悄声提醒:“殿下怎么忘了,这白粥寡淡,须配菜才能吃的有味啊。” 九辰将案上四样菜碟看了一遍,拿起牙箸,挑了巫王最爱吃的油焖鲜笋和水晶肘子,夹了满满一碗,认真的倒了数种酱料,认真的搅拌了一番,然后又认真的尝了尝。尝过之后,九辰显然不满意目前的味道,在晏婴惊愕的眼神中,又放心大胆的倒了数倍的调料,才将那碗菜放到了巫王面前。 巫王试着尝了一小口,猛地便呛咳了起来,晏婴吓得忙递上茶水,十分忧虑的建议:“王上,还是命六子他们进来侍候着吧。” 巫王摆摆手,道:“不必了。” 九辰始终垂眸盯着食案,不说话,也不动碗筷。 巫王吃的甚是扫兴,唯有不悦:“怎么,这些菜不合世子胃口么?” 九辰摇头,便默默拿起汤勺,给自己盛了一碗白粥。 一言方落,便见有青衣内侍跪地禀道:“王上,文时侯在外求见。” 巫王浮出喜色,道:“快宣他进来。”语罢,又吩咐晏婴:“让人再加双碗筷。” 片刻后,便有内侍引着一个身着华美锦衣的轻裘公子入殿,那人相貌俊俏,乌黑的眼珠溜溜的转着圈,恭恭敬敬行完大礼,才要蹭到巫王身边,便看到侧席上已然有一个身着黑色披风的少年,先是一惊,而后立刻行礼,道:“子玉见过世子殿下。” 九辰淡淡道:“王兄不必多礼。” 巫王看他这番最派,笑骂道:“赶紧给孤滚过来,你这滑头,这副模样装给谁看呢!孤可不吃你这套!” 巫子玉嘻嘻一笑,几步偎到巫王身边,抱着巫王手臂,道:“当着世子殿下的面,王上也该给子玉留些颜面。”说完,伸手便从巫王碗中抢了块肘子扔进嘴里。 巫王拿牙箸敲开他手,道:“你的碗筷在那边,一点规矩都没有,尽会学那鸟儿偷食!” 巫子玉捂着手,夸张呼痛,忽得使劲儿咋舌,大叫道:“王上,这肘子是什么做的?!又辣又酸又咸!不对,还有股苦味!您一定是故意惩罚子玉的!” 九辰闻言,这才转头去看自己拌的那碗菜,拧眉沉思。 巫子玉一提溜窜到侧席坐下,抬首间,见对面的黑衣少年发丝凌乱粘湿,面色亦惨白得厉害,立刻忘记口中诸般滋味,讶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九辰自那碗菜中收回目光,摇首,道:“无事,不劳王兄挂念。” 巫子玉半信半疑的看了一阵,便拿起筷子大口扒拉着碗中米饭,吃得狼吞虎咽。 巫王含笑替子玉夹了几口菜,忽得想起一事,吩咐晏婴道:“让人去趟司膳房,将那份红烧鲥鱼送过来。” 鲥鱼乃鱼中贵品,味道鲜美,有「水中珍」之称。宫中尚简,但因文时侯爱食鲥鱼之故,巫王便特意开恩,命司膳官定期采进鲥鱼。 晏婴忙应下,着人去传令。 巫子玉眼睛一弯,露出两排白齿,笑的开花道:“还是王上最疼子玉。” 巫王眸中带着宠溺,道:“方才孤看你走路瘸了几下,怎么回事?” 巫子玉撇撇嘴,道:“还不是臣出东苑时绊到石头上摔了马,现在还疼得厉害。” 巫王口中嗔道:“平日里你若少几分懒怠,也不至于连匹马都驾驭不住。” 巫子玉吐吐舌头,道:“王上教训,臣谨记。只是,臣实在是没有习武的天赋,想起此事,臣也发愁的紧。” 晏婴亲自带着内侍端了新鲜的红烧鲥鱼进来,摆到案上,正要退下,便听巫王道:“文时侯摔伤了腿,呆会儿用完膳,你带着孤口谕去杏林馆宣名疡医给他瞧瞧。” 晏婴诺诺应下,便见巫子玉双目发光的望着九辰,如看珍宝,道:“世子殿下武艺高强,骑射一绝,子玉仰慕已久。改日,殿下一定要指点子玉几招。” 九辰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圈,道:“王兄能有此志,子沂佩服。” 巫子玉大受鼓舞,一脸决绝,道:“此后,子玉定要熟读兵书谋策,练就刀枪剑棒十八般武艺,做个顶天立地的将军,用一腔热血来报效巫国。”说罢,一叹,一顿,道:“可是,在此之前,子玉尚有件心事未了,还望王上给臣做主。” 巫王闻言,颇是好奇道:“说出来让孤听听。” 只见巫子玉面皮一红,嗫嚅道:“臣想求王上为臣赐婚。” 此言一出,不仅巫王,连九辰和晏婴都同时直直的看向了文时侯。 巫王哈哈一笑,道:“孤的子玉竟也长大了!说说看,你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巫子玉面皮更红,道:“是桓相之女,桓莼。” 晏婴双眼一瞪,九辰则极轻的蹙了蹙眉,然后淡定的喝了口碗里的白粥。 巫王沉吟片刻,道:“桓莼这丫头,孤听王后提起过,品行容貌,自然是无可挑剔。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只怕孤要与桓相商量一下,先问过他的意思,才可替你做主。” 巫子玉连忙谢恩,道:“只要王上肯替臣做主,臣不急这一时,阿莼必然也会理解臣的苦衷。” 九辰实在听不下去,抬眸看他,道:“我听说,此女姿容绝色,心性颇高,才学不输男子,八岁时便立誓要兰台修史,终生不嫁。子沂很是好奇,王兄使了什么神通,竟能令烈女回眸,美人投抱。” 巫王露出诧异之色,道:“竟有此等奇闻,此女果然不俗。” 九辰道:“儿臣不敢欺瞒父王。” 巫子玉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油腻,肃容道:“不瞒王上和殿下,为向阿莼表明爱慕之意,臣秉烛夜读,花费了半载光阴,堪堪研出一封千字回文情书,聊赠佳人。阿莼看后,觉得臣于文章一途,大有潜力,前路辉辉难以限量,才愿回眸一顾,决意与臣举案齐眉,携手共进。”说到此处,他顿了顿,颇是怅然的望着殿顶慨叹道:“所以,我们夫妻,以后都是要进兰台修史的。” 他言辞铮铮有力,仿佛此生已经注定要献身兰台,投笔青史,晏婴听得掩袖偷笑,九辰正拿着汤匙的手轻微的抖了抖,唯有巫王面不改色极是镇定的夸道:“子玉又要做将军,又要做史官,果然志存高远。” 巫子玉满是无畏,道:“只要阿莼高兴,别说修史,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陪她。” 晚膳过后,晏婴先是传来内廷疡医至垂文殿为文时侯看腿伤,才赶紧命人准备了软轿,亲自送九辰回世子府。 因为口中无味,九辰实在吃不下去东西,一顿晚膳,只逼着自己咽了小半碗本就无味的白粥。 出了宫门,要穿过半道朱雀大街,才能进入西市。晏婴骑马随行,唯恐九辰支撑不下去,隔断时间便要掀起轿帘看看九辰情况。 九辰精神已经困倦到极致,昏昏沉沉间,便裹紧披风,戴上兜帽,伏在轿内闭目浅睡了过去。晏婴知他熬得辛苦,叹了一声,便放下了轿帘,由他睡去。 朱雀大道两侧为百官衙署聚集地,晨聚昏散,这个时辰,百官业已放班,举目望去,只有零星两三个衙署内尚亮着灯火,其余的俱是漆黑一片。 此时夜色极深,空中无月,只有风吹树木在地面墙上投下重重乱影,气氛寂静得令人窒息。晏婴隐隐觉出有些不对,却又说不清怪在何处,正要仔细思虑,便觉一股森然寒意猛然窜上背脊,令他不得动弹。 那抹冰凉缠绕住肌肤之时,晏婴只觉浑身血液僵滞,手足俱是冰冷冒汗,刚想高声呼喊,三道寒光蓦然自软轿中射出,惨呼未起,两道人影便自半空重重坠落于地。 轿帘后,露出九辰惨白如纸的脸,晏婴吓得滚落马鞍,奔到轿前,未及开口询问,便见九辰面色陡变,一把将他拽入轿内,摁在轿底,低身躲过穿轿而过的两道利箭。 四声惨呼之后,轿子重重落地,抬轿之人均已死于箭下。随行的数名护卫刚刚拔剑,便被利箭扼喉而亡,扑倒在地。 “殿下,这是——”晏婴刚吐出几字,便被九辰捂住口,只能惊恐的瞪着双眼,倾听轿外动静。 除却轻柔飘拂的夜风,朱雀大道上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正是因为这没有虫鸣蝉声的静,纵使晏婴不会武功,也清晰的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强烈杀意。 九辰松手,按了下晏婴,示意他不要乱动,自己却极缓的贴着轿壁起身,轻轻掀开一角轿帘,暗箭出如闪电,蓦得带起几声惨呼落地之音。 凛凛杀意骤然暴涨,自四周袭来,晏婴出了一身冷汗,九辰已迅速闪身下来,拽着他便向轿外滚去。 密集箭雨层层射来,那软轿瞬间被穿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副空架子。 “晏公,背我走!” 生死关头,晏婴再顾不得其他,背起九辰便发足狂奔,抬眼间,才发现朱雀大道两侧宫墙上寒光跳动,模模糊糊立着许多道魅影,地面上,则横七竖八倒了许多尸体。 杀手们立刻挟剑缠杀而来,九辰伏在晏婴肩上,微露箭袖,凭直觉于风中分辨着他们的方位与动静,刺出暗箭。晏婴足过之处,伏尸满路,血溅宫城,那些影子来不及靠近,便被九辰射死于箭下。然而,对方人多势众,前仆后继间,终是有数道人影缠斗而来,剑出杀招,咄咄逼人。 晏婴背着一人,笨拙的躲闪了几下,便被笼在剑影之中,九辰咬牙撑起身体,抽出背后箭壶中的两只羽箭,双手舞箭,以箭为剑,一招挑开周遭剑影,一招连穿数人心脏。 围攻他们的杀手多半落地而亡,远处立刻有利箭破空而来,九辰将手中羽箭掷到半空,格住暗箭,指着前方一处:“去那里!” 晏婴会意,立刻背着九辰躲到最近的墙角后,将他放下。九辰双腿伤重,实在站不起来,只能跪到地上,取下偃月弓,弯弓搭箭,对准半空便欲射出三只羽箭。 只是,因为受杖之故,他浑身虚脱无力,手腕发软,加上方才一场恶斗,已然疲到极致,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拉开偃月弓。杀手们惧于他箭术威力,均不敢再轻易靠近他们,而选择了远程杀伤力极大的毒箭进攻。 箭雨呼啸不断,刺破夜空,晏婴将九辰护在怀里,贴紧墙角,躲了又躲,好几次都险些命丧箭下。九辰低声道:“我的暗箭已经用完了,如果拉不开偃月弓,只怕难逃一劫。” 晏婴知他所言非虚,又急又悔,道:“都是老奴思虑不周,只顾着送殿下回去,忘了多带些护卫,将殿下陷入险境。” 九辰摇头,道:“这些杀手既然敢埋伏在这里,便是做足了准备,带再多的护卫,也是于事无补。现在,我需要一把能拉开的弓。” 晏婴叹道:“殿下现在体虚无力,哪里还能拉得动大弓,除非是这不需耗力也能靠机械之力发射的机箭。” 九辰眸子一动,道:“你说得对,我需要的,就是机箭。而且,还是他们亲自送给我的机箭。” 晏婴听得怔愣,道:“殿下又在说什么傻话?” 九辰忽得轻扬嘴角,道:“本世子最喜欢用的计谋,不是前人遗策,不是束手就擒,而是「请君入瓮」。他们既然不敢过来,咱们就请他们过来。” 晏婴冒着冷汗,道:“我的小殿下,生死攸关,这不是儿戏,你可别耍孩子脾气。” 九辰瞪他一眼,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开门揖盗这出戏,还要靠晏公来演。” 沉沉夜幕中,杀手们手中机箭次第射出,凌厉狠辣,箭箭绝杀。 隐蔽的墙角处,蓦然传来老者的一声惨呼:“殿下!” 果然,此音一起,立刻有两名杀手腾身而去,近前探查情况。 九辰抓住机会,在那两名杀手点足落地的一瞬间,翻身刺出手中羽箭,将两人击落在地,迅速拆下他们携带的机关箭。对面杀手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刻再次射出毒箭。 晏婴连忙将他拉回墙角后面,九辰则解下箭壶,衔起三只羽箭,对准斜上方,机箭连珠而发,直接刺穿迎面射来的道道利箭,横箭扫落一排魅影。如此依法炮制,夜空中惨呼声不绝于耳,杀气骤降。 眼看壶中羽箭亦将要用尽,九辰捡起最后一只,装入机匣,瞄准方位,一箭射穿最中间那人的头颅,夜色中,声音轻而有力道:“我巫子沂虽然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却也不是懦弱良善之辈,你们若执意赴死,本世子成全你们。” 群龙失首,仅剩余的数名杀手实在被九辰夺命箭术所摄,听闻此言,计议片刻,便化作魅影,没入黑夜之中。 晏婴松了口气,在鬼门关外徘徊了一遭,只觉手足虚软,魂不附体。欲要动时,忽得臂上酸痛,低头一看,却见九辰已经虚脱得倒在他怀里,闭目半昏,手中,尚紧紧握着那副弓箭。 晏婴眼圈一红,道:“殿下,这些杀手既然冲着你来,世子府也并非安全之地。西市尚远,这里距宫门更近些,不如,老奴带你折回王宫罢。” 九辰并未睁眼,在他怀中轻轻摇头,道:“带我回府。” 完 本书由 巫色涩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