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摸摸你的尾巴吗 作者:杏遥未晚 文案 顾闲影最大的烦恼是, 她家小鲛人太害羞, 每次亲一口就能被吓出鱼尾巴怎么办? 古代玄幻日常向小甜文 一本正经耍流氓女主×软萌治愈美人鱼男主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 主角:顾闲影,花离 第一章   又是一年春暖时,白羽剑宗上下新老弟子自晨光间推门而出,开始了一日的修行。   顾闲影推开剑阁大门的时候,剑阁中正闹得火热,这丝毫不出乎她的预料,反正拜入白羽剑宗的弟子,本就没几个是打算好好修行的。   白羽剑宗立宗数千年,曾出过无数高手,多年来皆数天下宗门魁首,曾经也是少年人们争着抢着要来的修行圣地。   但如今时过境迁,数百年来不曾再出过少年高手,白羽剑宗也由此没落。   不过白羽剑宗多年声名尚在,仍是有许多富家子弟不断被送来,为的不是修炼能有多强,而是因为这里既是名门正派,又不需花力气修炼。   这群富家子弟是最难对付的,照顾着他们的家世,不能骂不能罚,剑宗里不少人都奈何不得他们,掌门寻了许多办法皆无成效,最后不得已才终于求上了顾闲影。   剑阁内的喧闹声响因为顾闲影的出现而霎时消止。   阁内统共不过五名弟子,见了顾闲影皆噤若寒蝉,纷纷低下头做出一副安静模样,丝毫没有别的长老所形容的那般难训。   这其中自然是有缘由的。   顾闲影的地位在白羽剑宗内有些特别。   她既非门派长老,也不算是普通弟子,她常年负责看守门内最重要的剑阁,却可以不必听从掌门差遣。   因为她的辈分远在掌门之上,或者说,远在这门派中任何一个人之上。   白羽剑宗的弟子们不知她究竟活了多少年,也不知她修为究竟有多高,只知道数百年过去,剑宗弟子换了数代,只有顾闲影还守着这剑阁,甚至连容貌也不曾有过改变。   纵然修道者修为高深便可长命,活个三四百年也不在话下,但如顾闲影这般活了这么多年还能容颜永驻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而也正因为如此,拜入剑宗的富家子弟们天不怕地不怕,却唯有对顾闲影十分恭顺。   “太师叔祖!”眼见顾闲影进来,几名弟子连忙起身唤道。   顾闲影视线自众人身上晃过,面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轻轻颔首算作应答。   跟这群弟子相处了大半年,要如何才能够震慑众人,顾闲影早已经心里有数。这群家伙不怕软不怕硬,板起脸训斥和耐下心劝说都没有用,故作高深让他们摸不清自己的路数,他们才会忌惮三分。   顾闲影性子其实是个十分安定闲散,跟管教宗门弟子相比,她更喜欢坐在树下喝茶晒太阳。但既然答应了掌门,她便不会半途而废。   她保持着高深莫测的神情,缓缓扭头看了站在窗口的少年一眼。   少年叫做叶歌,是这群弟子中的二师兄,父亲是天下第一富商,母亲是名动天下的高手,本人没有别的本事,就是钱多得花不完,脾气臭得没人能管,是这群弟子当中最难对付的家伙。   此时这位大少爷正懒懒撑着窗户,与人群中的小师妹眉来眼去。   感觉到顾闲影不容忽视的视线,他回过头来与之对视,这才终于稍敛了笑意。   顾闲影没说话,对付这样的小家伙,最好的办法便是在气势上压倒他。   她虽然不是个不苟言笑气势十足的人,但要装装样子还是会的。   顾闲影渐渐肃了眼神,摆出了一副冷淡寡言的模样,眉峰微微上挑,显露出几分不耐,指尖轻轻敲打面前的桌沿,发出几道清脆声响。   本就安静的剑阁,此时因为顾闲影的神情而更加安静了下来。几名弟子担忧地往顾闲影看去,接着又连忙看向叶歌,像是生怕顾闲影会动手教训这人。   片刻过后,那原本还模样懒散的叶歌,这时候终于缓缓收敛了神色,低头看了一眼顾闲影置于桌上的手,终于沉默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中。   搞定这家伙还没花上半分力气。   顾闲影对自己方才的演技十分满意,眼神到位,气势十足,比平时发挥还要好上几分。   她保持着这副神情,接着来到书架前翻了几本书,这才递到每个人座上,用疏离而淡漠的语气道:“这是你们今日要抄的书,每个人抄上五遍,昨日犯错的两人抄十遍,抄完才能走离开,听到了吗?”   最后一句话是对角落里站着的一男一女两名弟子说的。   这两人昨日在她的梨花林外面糟蹋了几株梨花,其实她也并不生气,但该罚还是要罚的,更何况那梨花是她打算带去后山给某个人看的。   两名弟子面色难看,被顾闲影一记眼神扫来,当即不敢再多说,只得点头应下。   这个眼神给得十分到位,威慑之余冷冽十足,定能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将来犯事之前必然得想想后果。顾闲影忍不住在心底自赞一番。   教训这群小家伙是件很无趣的事情,顾闲影将书册发完,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中发呆。   下面的弟子们看不出顾闲影早已放空心神,只当她正严厉的盯着这处,赶紧埋头奋笔疾书。   就这么守了整日,太阳落山之际,弟子们终于散去,顾闲影得以清闲下来,回到居处外的梨花林折了一枝新开的梨花,然后顺着山路上了后山。   顾闲影数百年没有离开过白羽剑宗,成日里在剑宗瞎逛,来得最多的地方,应当就是这座山洞。   山洞名唤清雾洞,洞中不论四季皆气温极低布满寒冰,顾闲影身着薄衣却也丝毫不惧寒冷,手中握着花枝脚步轻快,终于也改了在弟子们面前那副冷淡的神情,换上了浅浅笑意。   走过狭窄的洞穴长道,拐了几个弯后,她总算到了山洞的尽头。   尽头处是一面巨大的冰壁,四周寒冷刺骨,透明的冰墙后方,是一道被封冻的身影。   那人的容颜是不辨男女的模样,明艳,绝世,于冰封之下依然精致而瑰丽,成为这冰天雪地间最明亮的颜色。   顾闲影已经看了这张脸数百年,她嘴角噙着笑,来到冰墙之前,将花枝递在那人脚下,隔着冰墙对那人说话,就像是在轻言细语的对谈:“第四百零四年的梨花,今天刚开的,喜欢么。”   “我在屋前种了很多花,等你醒过来带你去看,你还没见过对不对?”   “你原来住在海里没有花草,都看什么风景?海里一定很漂亮吧?”   顾闲影自说自话,抬眸间又看见那人面容,禁不住笑出声来,指尖隔着冰面轻轻抚过那人面庞,“你不会听腻了这些话吧?”   她低声与之闲谈,大事小事,有趣的无趣的,统统都告诉了冰封中的人,而也是在低头之间,她看见了正放在角落里的几枚铜板。   顾闲影有些惊讶,低头捡起铜板看了看,看了冰中的人一眼才忍不住道:“这不会是那群小鬼带来的吧?”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这群小家伙以为是在许愿呢,还给你抛铜钱?”   此事说来的确让人失笑,这座山洞不是什么秘密,平日里虽然有弟子看守,但也没法防住那些弟子们进来。几百年的时间里,早就流传了清雾洞中冰封了个人的事情,况且这人还是个美人,久而久之偷偷来的人也越来越多,这座山洞的名声也传得越来越大。   甚至有大户人家子弟就为了见见这位传说中冰封在山洞中的美人而拜入了白羽剑宗。   后来也不知是哪年,有人对着冰壁里沉睡的人讲出藏了多年的心愿,谁知刚离开山洞,那愿望就给实现了。   这件事情很快便被那人传了出去,人们从此将这山洞当做了福泽宝地,将冰封中的人当作了实现人们愿望的天神,直比那神殿里的神像还好用,来的人络绎不绝,其中包括求姻缘的求平安的求甚至还有求子的……   顾闲影自是惊讶万分,更让人惊讶的是,前来还愿的人竟然也不少,甚至连宗门里的长老成亲也挑了这个地方,非要沾沾清雾洞的仙气。   后来虽然有顾闲影的威慑在这,来的人少了许多,但依然有不怕死的弟子偷偷溜进来,顾闲影每次来山洞的时候,总能偶尔看到一两枚铜板银锭,或者酒水贡品,看得她哭笑不得。   不过她其实也并不生气。   她收拢掌心,握着那枚自地上捡来的铜板,视线向着冰封中那人,禁不住笑了起来。   其实能够有人来这山洞陪陪他,倒也不显得寂寞无趣。   在山洞中待了许久,顾闲影在山洞中收拾一番转身打算离开,然而行至不远,她却又转身看了一眼地上自己折下的那枝梨花,花瓣初绽,雪白娇嫩,正是春光里最美的模样。   春日已至,正是冰雪消融的时节。   顾闲影转身离开,却没注意到那面冰墙的角落处,添了一道将其细微的裂痕。 第二章   顾闲影从山洞中离开后没有立即回去,她先是去找了长老戚桐,拿到了自己早早定好的茶叶,又去湖边喂了圈鱼,这才慢吞吞的回到自己位于梨花林后方的住处。   身为白羽剑宗辈分最大的人,顾闲影的住处素来不会有人前来,这次倒是例外,顾闲影走在院门外,见着院子的木门被人推开,便已经猜到了大概,等走进院子,看到等在院外的人,才心道是果然如此。   等在那里的人是她的小后辈苏衡,当然现在也只有她一个人会这么称呼他,因为这个小后辈如今是白羽剑宗的掌门。   苏衡对顾闲影很是敬重,每回见面总是郑重其事,这次也不例外,肃着脸一副沉重模样。   顾闲影见不得他这种模样,失笑着将人唤进了屋子。   苏衡在桌前坐下,顾闲影正好试试自己刚拿回来的茶叶。她不紧不慢的沏茶,也没有询问苏衡的来意,苏衡倒似是有些不自在,视线在屋中扫了半圈后,终于盯着顾闲影沏茶的背影道:“那群小鬼,多亏了师叔祖费心照看了。”   顾闲影笑了起来,“几个小家伙,就是爱闹了点,能费什么心?”   苏衡一阵语塞,能觉得他们只是小打小闹的,怕也只有顾闲影一人。   这番说话的时间,顾闲影已经沏好了茶,苏衡惶恐起身,顾闲影便又将他按了下去,接着道:“说来你小时候也跟他们一样有意思。”   苏衡一口茶顿时呛在喉中,声音含糊着辩解道:“师叔祖,我都七十多岁了。”   “你七岁的样子我都见过。”顾闲影浑不在意,伸手在自己腰间位置比划了一番,“那时候你才这么大点,整日穿一身花里胡哨去殿里站着不动装神像。”   苏衡:“……”   真是一段糟糕的回忆。   顾闲影模样不过二十出头,训起老头子模样的苏衡倒是语气寻常。   苏衡尴尬地笑了笑道:“原来师叔祖都还记得。”   顾闲影心道莫说是苏衡,就是苏衡他师父小时候的模样她都还记得,她待在剑宗无事可做,若不是靠时常想这些回忆,只怕迟早要憋死。   她喝了口茶,抬头看一眼对面毛毛躁躁的白羽剑宗掌门,悠悠叹道:“小苏,年轻人别整天愁眉苦脸的。”   苏衡张了张口,没辩驳出声。   顾闲影便开始教苏衡如何养生,她虽不老不死,对养生之道却极为精通,平日里喝茶吃素,修身养性从不见动怒,模样比谁都要年轻,眼里却看谁都是毛毛躁躁的小家伙。   苏衡听得惭愧,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她的话道:“师叔祖。”   顾闲影含笑道:“嗯?”   那边苏衡唤出这声不知为何却又犹豫起来,半晌方道:“师叔祖,今年过了,我想将白羽剑宗搬到西边亭山去。”   顾闲影没应声,知道苏衡正紧张地盯着自己,她垂眸问道:“听说亭山风景不错?”   这话听来像是松了口,苏衡表情轻松了些,连忙应声道:“是啊,风景不错,也没这么冻,离是非也比较远,这些年老有人嫌我们离魔窟太近了,山上天气太冻了,也没新弟子肯来,师叔祖您不也好久没离开过这座山了,倒不如换个地方……”   “去吧。”顾闲影打断了苏衡的话,温声道:“走的时候支会我一声就行。”   苏衡未说出口的话都断在了当下,他怔然望着顾闲影,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茫然着问道:“师叔祖你不随我们一起走?”   “我不走了。”顾闲影觉得这孩子一惊一乍煞是有趣,摇头面色如常道:“我在这待了几百年,将来也会一直待下去,你们记得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就行了。”   “可是……”   苏衡应是想过顾闲影的答复,这次来也是战战兢兢,却没想到最后会听到这么一句,他言语犹豫,思来想去才又问道:“师叔祖为何不肯离开?”   顾闲影看了苏衡一眼却是不言。   这数百年间,苏衡自然不是头一个问出这句话的,总有人不时问她这个问题,究竟为何不肯离开,为何守着个剑阁从来不曾踏出过白羽剑宗一步。   但从她决定留在这里开始,她便注定无法告诉旁人缘由,她笑着拍了拍苏衡的肩,起身收拾起了桌上的茶杯。   苏衡还琢磨着顾闲影的意思,见状也没理由再待下去,长叹一声便要告辞。   然而便在此时,山风鸣响,天地骤然明亮,一道浅光倏然自窗外透入,恍然映照于两人眼中。   那光芒,竟是自后山清雾洞传来。   ·   此时的后山已尽数没于那道浅蓝的辉光之下,看守山洞的几名弟子显然也没料到突然之间会有这般变化,纷纷变了面色不知改如何是好。   更多的人见了异状纷纷赶来,不过片刻之间,清雾洞外便堆满了人,其中甚至还有本该在房中安寝的叶歌等弟子。   众人探头探脑议论张望着挤在山洞外面,却无人敢轻易进入其中。   直到顾闲影与掌门苏恒同时赶来。   “掌门!太师叔祖!”众人精神一震,连忙出声唤道。   苏衡面色凝重,轻轻应了一声,而顾闲影却脸应声的功夫也没有,径自朝着山洞内走去。人群连忙分开一条道来,顾闲影很快便进入了山洞当中。   弟子们观察着苏衡的脸色,忍不住想要出声询问,苏衡在见到顾闲影动作之后却是不由得一怔,随口动念间回身对众人道:“都不必进去,就在外面等着。”   得了苏衡这话,众人连忙应声,不敢再往前,只是抬起头看着洞内,或多或少都有些疑惑不解。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太师叔祖如此失了冷静的模样。   外面的人们紧张地盯着洞口,却不知晓就在进入山洞之后,原本行色匆匆的顾闲影,却在将要靠近山洞尽头的冰壁密室时突然之间顿了脚步。   顾闲影视线透过山洞中朦胧的光晕,感觉到了自己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   她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身后,山洞内除她之外再无旁人,守在外面的弟子们一个也没有进来,应该是被苏衡出言阻拦了。   在这种当口,顾闲影忍不住出神觉得侥幸,还好没人进来,还好没有人见到她这副模样,否则她活了这么多年,这时候还紧张至此,岂不是要被弟子们笑话。   顾闲影苦笑一声。   她的确有些紧张,双手微微发颤,指尖泛着凉意,一颗心跳得无法控制。   就连顾闲影自己也没有料到,这颗安定了数百年硬得像颗石头一样的心,有一天还能欢悦地跳成这般模样。   就好似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一切都回到了开始的时节。   四百年的时间仿佛从不存在,她依然是昔日的顾闲影,紧张地等待着冰雪消融后的一场相见。   她缓缓抬步,循着清冽的光晕走进了山洞深处。   那里,光芒已经变得十分柔和,她能够看到原本坚硬的冰壁此时已经融化开裂,无数细小的冰碴子随着动静散落开来,映照折射着如梦如幻的颜色。   冰壁中的身影从未如此清晰。   纵然这数百年来隔着冰雪无数次看过那人的容颜,但这一次顾闲影却竟有了退缩而不敢直视的念头。   四百零四年。   顾闲影心中骤然一惊,准确的数出了这个数字,不知不觉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她早已经不是多年前的顾闲影,而花离依然还是从前的花离。   她这满身尘霜,如何堪与那人相见。   顾闲影犹豫着低下头,无意间却瞥见了白日里她带来的那枝梨花,花朵于浅光中娇柔细腻,雪白的花瓣仿佛透明。   身侧骤然传来清脆声响,引得花枝霎时一颤。   顾闲影的心也跟着颤动起来。   白羽剑宗的太师叔祖,旁人眼中活了数百年的老怪物,从来没有哪一日如今天这般患得患失得像个小姑娘。   她几乎是立即便抬眸看去,那片被冰封了数百年的所在,如今冰雪早已消融殆尽,熟悉的身影便在眼前,隔着千山万水的岁月与之相视。   那双眸中是一种极深的幽蓝,仿佛浩渺无际的海,又或者星辰璀璨的夜,旷然与清寂蕴于其中,一眼便看尽了星河变幻。   顾闲影一颗狂跳的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花离。”   她松懈了心神,轻轻唤出那人的名字。   然而还没等她再度开口,那人双眸已经再次闭上,身影无力倒了下来。   顾闲影匆匆上前,接住那倒下的身体。被冰封数年的人身体意外的轻,就这么靠在顾闲影的肩头,漆黑的长发扫过她的颊边,呼吸平和而绵长,不过轻柔地触碰,便痒到了心底。   看出那人不过是暂时昏睡,顾闲影放下心来,抱着他久久不曾有动作,感觉到熟悉的气息盈满全身,似乎大半辈子的孤寂清冷都因为这个人的存在而成了过去。   脑中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在重复着道,花离回来了。   她的花离。 第三章   当日见到花离醒来,顾闲影便立即带着他自清雾洞中离开,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白羽剑宗弟子们紧张地在山洞外等了半晌,却只看到了一道光影倏地掠过朝着远处梨花林而去。   众人茫然四顾,却只有掌门苏衡看清了方才的身影,他凝眸看着梨花林中远去的人影,半晌之后才长长叹了口气,眉梢掠出些许欣然笑意。   他回身对众人道:“没事了,都散了吧。”   众人自是不解,他们在这守了许久,尚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等到人们进了山洞,才发觉那面存在了数百年的冰壁早已经消融,清雾洞内空空荡荡,曾经冰封其中的人不见了踪迹,唯角落里一枝梨花吐露香蕊,花开正艳。   ·   此时整个白羽剑宗的天翻地覆与顾闲影并无关系,自带着花离回到居处后,她便再也没有离开过那处。   而让她忧心的是,自那日破冰短暂的睁眸之后,花离始终不曾再醒来。   如今已是过去三日,花离静静躺在床上,却连丝毫睁眼的迹象也无。   顾闲影带走了清雾洞中的人这件事情很快便在白羽剑宗内传来了来,其间也有不少人偷偷来这梨花林外打探过,顾闲影知晓这些人的心思,却也没有空理会他们,就这么过了好几日,终于在某天替花离擦拭双手的时候,顾闲影发现床上的人似乎渐渐变得透明起来,一双手轻得几乎不见重量。   顾闲影霎时一怔,竟回想起花离的出身,终于发觉了不对。   她才明白自己这几日来忙来忙去,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情。   想清此节,顾闲影几乎是立时便带着花离出了房间,匆匆往梨花林后方的清池赶去。此时已是春日,天气开始泛暖,池水干净澄澈,将四周景象皆倒映其中。   来到池边,顾闲影犹豫一瞬,到底还是轻轻俯身,动作小心地将花离送入池水之中。   水波轻晃,搅动满池波光,花离一身白衣墨发散开于水中,不过任由顾闲影扶着轻轻靠在池畔,顾闲影不知此法是否奏效,不过也是病急投医,此时见到花离苍白映着波光的脸,不知为何却忍不住觉得,这才是花离原本的模样。   他本就该身在水中,而不是陪她一起困在这茫茫山巅之上。   顾闲影心底不禁一叹,抬手之间,指尖轻轻抚过花离冰凉的面颊,回想起自己与之初见时候的模样,那一眼似乎还在当下。   不知是否四周的风掠得林间树叶响动,又或者顾闲影指尖的温热惊扰了睡梦中的人,沉睡了几日的花离轻轻颤动着眼睫,缓缓睁开了眼睛。   顾闲影蓦然对上那双深眸,落在那人脸颊上的手便霎时定在原处,一时不知该不该放下。   花离初醒似还茫然,眨了眨眼视线却还定在顾闲影的身上。   一片风过,花叶簌簌地飘来落了遍地遍池,顾闲影僵立不动,被那双眼看得一跳,直觉当是要说些什么,但念了好几日的说辞,却又都无法出口,最后只余下轻飘飘地两字自口中逸出,混着不知迟了多久的情绪:“花离。”   池水中的人听得顾闲影的轻唤,白皙的面颊竟是显然可见的迅速泛起了微红,他怔怔看着顾闲影,还不待她再说什么,便忽地身形一动,转身一头栽进了池中。   “……”顾闲影甚至来不及收回动作。   池水本就清澈,隔着覆着花瓣的池水,顾闲影看着那道身影在水下徘徊几圈,白衣散开犹如一捧云朵。半晌方才见得水花扬起,花离身体依然没在水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如同蕴着水光般羞怯地看着她。   顾闲影为花离提心吊胆几日,如今见了这般情形,心情霎时开朗,扬起眉梢就笑出了声来。   花离盯着顾闲影,似乎是终于回过了神,却又被她的笑声搅得心绪难平,怔了半晌才稍稍往上,自水中露出了整颗脑袋,小声问道:“阿闲?”   或许是沉睡太久,水里那人的声音温温软软的,听得人心弦乍然颤动。   但这确实是她所熟悉的声音。   顾闲影本已准备好了调笑的话,到这时却也改变了主意,她笑意变得柔和起来,自怀中拿出了一个白色海螺,递向花离道:“是我。”   花离不过看了那白螺一眼,转瞬又将视线递回了顾闲影的脸上,惊喜或是失措,又或者带着更多五味杂陈的情绪,他微红着脸,不知为何却又蓦地缩回了水里。   “喂。”没讲两句又不见了人影,顾闲影蹲在水边好笑地唤着那人名字。   一句话还没说出口,水里的人便已经游到了她的近前,再度浮出水面,有些小心翼翼,又有些羞涩窘迫地道:“阿闲,我是花离。”   “嗯,我知道。”说来顾闲影本也紧张了许久,花离沉睡数百年的时间,她便在这世间经历了数百年的岁月变换,她早已记不得自己从前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自己与花离记忆中的模样究竟差了多少。   但如今花离紧张了去,她反倒显得轻松了不少。   她将白螺收好,勾起唇角笑得有几分无奈,对花离探出手道:“所以,我们能上岸来说话吗?”   花离又是一怔,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低下头往身下看去,探手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两条腿,不知究竟想到了什么,脸红得更厉害了。   “我……”   顾闲影虽不至于猜透这人的心思,但心念一转却也大致明白了意思,她笑意不减,敛去眼底利复杂的感情,轻声道:“站起来试试。”   花离犹豫不过一瞬,接触到顾闲影的眼神,终于点头应道:“嗯。”   他本就是在岸边,如今抬手就着顾闲影的扶持,便这么缓缓自水里离开。只是挪上了岸之后,他却没有立即起身,另一只手搭在腿上像是在忐忑着什么。   顾闲影勾了勾唇角,干脆将他另一只手也握住。   刚刚从水里出来,花离衣衫贴在身上,手上也还沾着水珠,本应有几分狼狈,在他身上却不尽然,他与水有种特殊的契合,顾闲影拽着那双手,感觉到两人指尖交握处的冰凉,慢慢站起了身来。   花离便是如此随着她若有若无的力道,跟着自池畔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的模样站立有些不稳,双足软绵却是不懂如何施力,花离用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颤颤巍巍的迈出一步,欣然抬眸便正撞上顾闲影的浅笑。   ·   纵然花离不怕冷,但既然上了岸,顾闲影自然也不能让他再穿这身湿漉漉的衣裳,她带着人回到自己住处后,胡乱捏了个法诀便叫来了人。   却怎么也想不到,来的竟然是堂堂白羽剑宗掌门苏衡。   感觉到顾闲影的视线,苏衡摸了摸鼻子左右看去,一眼便见着了正坐在床边的花离。   苏衡愣了愣,第一次见着醒着的花离,有些回不过神:“师叔祖,他……”   花离也在看着苏衡,听他问话当即出声道:“我叫花离。”   “花……”苏衡犹豫一瞬,看了看旁边的顾闲影,斟酌后才道:“花离前辈。”   苏衡看模样一把年纪,却是如此相称,花离对这个称呼显然有所疑惑,不解的看向顾闲影。   顾闲影笑了笑没去解释,只对苏衡吩咐了两句,道是要寻几件干净衣裳给花离,顺便替他安排一个好的住处。   说完这些话,见苏衡找了衣服过来,她这才又看了花离一眼,转身离开房间等他更衣。   房间内传来窸窣的换衣声响,顾闲影离开之后其实却并没有走远,只靠着房间的墙壁轻轻捂了捂胸口,心跳声似乎还没有平复过来。   纵然面色始终如常,但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时的心情有多不平静。   太久了,等待已经用去了太长的时间,她久到如今人就在眼前,她却觉得一切似乎都显得不真实起来。   四百多年里她盼望过的,想过要在花离醒来时说的那些话,要做的那些事,她却也一件没能去做,她只是在这里站着,听着身后一墙之隔的房间属于花离的声音,让一颗心慢慢安定。   她听见苏衡正在与花离交谈。   苏衡应是对花离的来历十分好奇,趁着她出了房间,正在低声问着:“花离前辈,这衣服是新的,本是替我们白羽剑宗的长老准备的,前辈你看是否合身,不行我再找人改改?”   花离应是面对生人还有些拘谨,迟了片刻才低声道:“不必了,很合身,谢谢。”   “前辈……”   应是察觉到了什么,花离终于问道:“我……昏睡了多久?”   苏衡声音一顿,想了想道:“就我所知,至少也该有三四百年了。”   顾闲影本想着以后再慢慢将此事告知花离,却没料到苏衡这么快就说了出来,她此时阻止不得,转身想要进屋,却又顾忌着没能推门。   屋中霎时一静。   隐约是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苏衡犹豫了一瞬又道:“花离前辈,其实我们白羽剑宗上下都见过你呢,不晓得前辈知不知道,我当年拜师还是在清雾洞里,由前辈见证的呢。”   这话终于让花离出了声,他喃喃问道:“我?”   纵然看不到模样,顾闲影也能想到花离如今茫然又不解的眼神。   “……”   顾闲影终于觉得该要阻止这场对话了。   她知道花离素来内敛,也很少与旁人交谈,若是叫他知道这数百年里整个白羽剑宗拜师结亲求子都往他的山洞里跑,指不定得吓得脸蛋儿煞白。   这人好不容易醒了,她可不能叫人再把他吓走。   她此时已到了门外,手落在门边便要推门而入,然而屋内苏衡一句话却叫她再度定在了原地。   “花离前辈,你与师叔祖究竟是……” 第四章   她与花离究竟算是什么关系呢?   其实几百年的时间过去,就连顾闲影自己也难以说清。   在顾闲影的记忆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随着娘亲在山林里流浪。欢喜悲忧都是旁人才有的感受,与她而言只有不断行走才能够活下去。   她身上只有一袭薄衫,吃的都是山中野菜,乏了便找个地方休息,等醒来便又继续往前。   后来娘亲不在了。   娘亲闭眼之前,交给了她一支白螺,也给了她一个名字。   从那时候起,她叫做顾闲影。   那时候的顾闲影不过七八岁年纪,她有许多东西不懂,也总有许多话想说,娘亲在的时候她跟在娘亲的身后说话,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回应。后来娘亲不在了,她便将白螺当作了娘亲,有时候捧着白螺,能说上一整天的话。   但她怎么都想不到,她的那些话有一天能得到回应。   那天的情景,直到数百年后,依然常常被她自记忆中翻找而出。   那时候她迷路在山岭里,又冷又饿,已经几日未曾见到过阳光,她瑟缩在山洞当中,等着雨水停下,朝阳出现,而便在那等待中,她听见一道声音自白螺里传来,那是一道轻软柔和的,澄净得没有防备的声音,他说:“我叫花离,你呢?”   几乎快要冻得失去意识的顾闲影就这么醒了过来,她睁大眼睛看着怀中的白螺,却又开始不确定那声音是否当真自其中传来。   她甚至怀疑是否当真有过这样一个声音,它突然出现,便像是带来了雨后天晴。   那一夜,顾闲影几乎是捧着白螺未曾再入睡,她怕自己会错过那道声音。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撑着疲惫无力的身体,定定大睁着眼睛,终于如愿以偿的再次听见了那道声音,那是花离的笑声。   饥寒交迫几乎要死在山洞里的顾闲影,听着那笑声不知不觉便跟着翘起了唇角。   从那天起,顾闲影隔着白螺与花离成了朋友。   也是后来顾闲影才知道,这世间还有一个地方叫做海,那里有着一望无际的水,花离便住在最遥远的深海之中。   或许是因为相隔太远,他们的话总是要隔上许久才能够传到对方的耳中,顾闲影期初并不知晓,对着白螺自说自话没能听见花离的回应竟也十分高兴,直到她告诉花离自己的名字,五天之后,她才听见花离一字一句小心郑重地唤她“阿闲”。   但纵然如此,也并不妨碍顾闲影与花离说话,花离与她年纪相当,她对这个声音总是怯怯柔柔的少年很是喜欢,一路流浪便一路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他,有时候几天后才听到花离的回应,却早不记得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只是听着花离的声音,她也依然高兴。   听得出来花离也很愿意和她说话,长久的相处下来,她知道花离自小便住在深海当中,知道那里的人们叫做鲛人,人们都生着长长的鱼尾,能够在水里自在的行动。知道花离住在一座巨大的宫殿当中,身边有许多热照顾,却从没有人肯让他离开那座宫殿。   花离喜欢听顾闲影沿途所见的山河景致世间百态,顾闲影也被花离所说那海底的光怪陆离所吸引,两个人就这般相伴了十年。   十年的时间于如今的顾闲影来说不过弹指一瞬,但对年少的顾闲影来说,却已挥霍尽了一生的喜乐。因缘巧合下她成了白羽剑宗掌门的徒弟,开始随他修行,她依然四处行走,却不再是落魄潦倒的流浪,而是带着白螺游山玩水,仗剑天涯。她喜爱这世间不同的景色,更喜欢的便是与无法离开深海的花离分享她的所见。   他们相伴成长了十年,早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但却又似乎不仅是朋友。   这样的日子发生改变,是在顾闲影上了白羽剑宗,她的师父去世之后。   白羽剑宗掌门过世那日,带着顾闲影在剑阁当中坐了许久,顾闲影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也终于知道她从小的颠沛流离究竟为何,知道了白羽剑宗收她为徒从来不是偶然。   从此以后,她将永远留在白羽剑宗,再不得离开。   那天,从来都开开心心不知愁为何物的顾闲影心底第一次尝到了委屈的滋味,她拽着白螺缩在剑阁的墙角,哭了整整一夜,声嘶力竭,难以自抑。   她知道自己将要在这座苍莽的山上度过接下来漫长到无法想象的日子。想到自己无法再与花离说那些山水风光,想到花离将来或许会厌弃即将变得枯乏无趣的她,她便哭得更加厉害。   然而宿命无法逃避。   那夜放肆哭过之后,她依然接下剑阁,成为了白羽剑宗长老。   那天接过长老佩剑的时候,她抬起头顺着天际王东方看去,那是花离对她说过的深海的方向,她知道白螺的声音会传递很久,等到花离听见她的话时,或许她已经可以控制自己的心绪摇头说不要紧了。   但她却没想到,不久之后,白羽剑宗下起了前所未有的大雪。   冰雪覆盖了整片天地,有人自东方而来,带来了她心底未敢有过的微末期盼。   花离憔悴而虚弱,透明得像是即将消逝的烟云,浑身裹着冰雪,沉睡在了后山的清雾洞中。带他来的是一名高大沉默的黑衣男子,那人面色沉肃,眉梢的棱角坚硬若磐石,他告诉顾闲影,花离不顾性命宁受万般苦楚,也要离开深海前来寻她。   他说,若是有意等下去,数百年后,花离终会醒来。   他将花离交给顾闲影,之后便离开了白羽剑宗,顾闲影守在清雾洞中,却一眼也舍不得自花离身上移开。   那是顾闲影第一次见到花离的模样,她曾经有过无数次想象,但出现在她面前的花离却美好得超过了她所有的想象。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花离主动来找她,更不敢想象,他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那天夜里,她从白螺里听见了花离的声音。   应是那夜她哭得肝肠寸断时花离回应她的话,只是白螺的声音传得太久,所以来得那般迟。   她听见花离笨拙失措的安慰,不善言辞的少年捧着一颗真心小心翼翼地想要温暖她。   他不住的说:“不要哭,我陪你……不要哭,我陪着你。”   他陪了她四百年。   从年少轻狂,一直到满身沧桑。   如今的白羽剑宗上下都道她顾闲影心性平和,数百年来皆留在山上从不见不耐,但却始终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整个白羽剑宗最耐不住安定的人。   她能够好端端的待在这座山上,没有崩溃没有发疯,只是因为这山上还有个花离始终陪着她。   等待花离醒来,成了她四百年来赖以支撑的所有念想。   现在他醒来了。   顾闲影的念想自然也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   ·   屋内因为苏衡的问话而沉寂下来,顾闲影等待片刻,终于仍是推开了房门。   不过才刚开门,顾闲影便见到了花离拽着换下来的衣衫羞得满面通红的模样,她轻咳一声阻止了这个话题继续,扭头冲着苏衡道:“花离才刚醒过来,说了这么多话也该累了,先让他休息吧。”   苏衡自然不觉得刚说了几个字的花离会累,但既然师叔祖都已经开口了,他自然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他无奈起身应下,冲着花离恭恭敬敬笑了笑,这才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中顿时只剩下顾闲影与花离二人。   然而看着花离苍白的脸,顾闲影虽有许多话,却也知晓不必急于这一时,从今以后,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她抿唇笑了笑,挑眉替坐在床上的花离拨开颊边一缕乱发,低声道:“我叫人替你送些水来,你洗个澡好好休息。”   花离也不知有没有听进顾闲影的话,无意识地低低应了声,顾闲影不舍地收回了手,这才终于离开。   然而她却算是高估了自己。   花离醒来了,与从前始终是不同的。   整个夜里顾闲影没能够入睡,她时而辗转着睁着眼,时而闭目竭力不看脑中那人的容颜,但最后她到底还是披衣起身,站在窗口往外望去。   花离所住的地方是顾闲影特地让苏衡安排的,离她的住处并不远,不过站在窗口一抬眼便能够看到。   梨花林的那头,那间小屋分明是还亮着灯的。   花离还没有睡。   只是他究竟在做什么呢?是如她一般辗转反侧,还是不习惯这山上的日子难以入眠?   顾闲影很难不去想花离,如此想着,她终于忍不住推开房间,穿过花林来到了那处房间外,房间内灯火通明,只是不知为何却不见花离的身影映照其间。   顾闲影隐隐有些担忧,她知道花离从来没有在岸上住过,也不知是否会习惯,如此心绪杂乱的想着,她忍不住出手推开了房门,匆匆走进房间当中。   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果然不见人影,只是房间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浴桶,那是顾闲影特地要苏衡替花离准备的,是要他洗完澡后好好休息。   没有在房中见到人影,顾闲影微微蹙眉,正要四处去寻,却听得那浴桶中突然传来一阵水声,接着便是花离的脑袋从其中冒了出来,浑身湿漉漉的,有些惊喜地看着她:“阿闲,你来了。”   顾闲影怔了一瞬,连忙退了两步别开视线:“你在洗澡?!”   花离摇了摇头认真道:“我在休息。”   顾闲影:“?”   她终于转过脸来,认真看了看花离的模样,衣衫果然都是穿在身上的,刚刚才换好没多久的干净衣服,此时又已经全部湿透。她面色古怪,盯了半晌终于问道:“你在这里面休息?”   花离不解道:“不该在水里休息吗?”   顾闲影:“……”   要让花离习惯在岸上生活的日子,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 第五章   顾闲影到底还是将花离自水里面捞了起来,取来巾被将他浑身裹住,又开始替他擦拭一头长发。   花离拥着被子抬头看着顾闲影在身旁忙碌,知道自己似乎弄错了什么,便没再开口,只乖乖地任顾闲影折腾。   顾闲影动作虽是小心,却没注意让他一缕长发掉进了颈窝里。花离没忍住笑出了声,小声道:“阿闲,痒。”   这声音轻柔得像片云,顾闲影听着,没防住手上一抖,险些将巾帕掉下地去。   她不知道花离是不是真的痒,她只知道自己被这一声喊得心里痒痒的,猫抓似地。   好在数百年的日子不是白过的,顾闲影面不改色的打理着花离的长发,视线瞥过他白皙的脖子,低声道:“今日天色太晚,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去山上四处走走,怎么样?”   “好啊。”花离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   顾闲影抿唇还想说些什么,但见灯火下两人浅浅倒映在脚下的影子,终于仍是忍住了,收回手道:“天色不早,我先回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她说着离开房间,行至大门处,却又听见花离的声音传来,唤的是她的名字。   顾闲影回头望去,便见花离正专注地看着她,“明天早上醒来,我是不是马上就能再见到阿闲?”   这话暧昧直接得实在不像是花离能说出来的话,顾闲影脚步一顿看着房间里那人认真的模样,险些没忍住折身回去狠狠抱住他。   不过转念之间,她便知晓,花离问这话的时候,显然没有想更多的东西。   他只是很单纯的在问这么一件事情。   顾闲影声音平静,淡淡笑道:“自然。”   “嗯。”花离双手还拽着被褥,不甚习惯的坐在床上,眨眼轻声对顾闲影道:“我等你。”   顾闲影面不改色的推门走出了房间。   然后在合上房门的刹那忍不住后背紧贴着门,狠狠地喘了一口气。   顾闲影摁着胸口静立半晌,方才缓下心跳。好在四下再没有旁人,她也不必担心这白羽剑宗太师叔祖不要面子的模样给人看了过去。   方才花离眨眼说话的模样犹在眼前,声音软软的,仿佛带着春暖花开的气息,和许多年前的从前一样。   她家花离太好看了,不论说什么话的时候都好看。   说这句话的时候尤其好看。   他说他等她。   顾闲影手还按着胸口,不自觉抬头翘起了唇角,最后看了一眼花离的屋子,沿着原路回到了自己住处。   她打算要早些休息,明日早些收拾起身,毕竟花离还在等着她。   然而事情却远没有顾闲影所想的那么容易,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辗转半晌之后,才发觉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   她失眠了。   纵然不想承认,但本该是整个白羽剑宗最成熟稳重的长辈的她,竟然因为方才与花离的一番对话而期待得睡不着了。   只要闭上眼睛,花离的笑颜便似乎就在眼前,她会忍不住去想明日自己应当多久去找他,第一句话该要说些什么,又要带他去哪里看风景。   她想好要说的话还一句都没有对花离说,不知是否该再好好想想。   不过她纵然想好了,等到了那时候肯定也说不出口,倒不如不用想了。   顾闲影翻来覆去,忍不住又觉得自己一把年纪还露出这番情窦初开的小女儿作态,说出去实在是会让人笑掉大牙。   到最后她干脆一把缩回被窝里,狠狠用被褥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顾闲影,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她决定原谅自己,白羽剑宗那个沉稳持重的太师叔祖她明天再当,今晚就这么沉溺在花离的美色里……也没什么不好的。   ·   结果顾闲影仍是没有睡上太久,在床上闭着眼睛想了一宿,她便在漫天星光下起身到了花离的屋前。   反正睡不着,索性便在这守着,等到天亮了便能直接将人唤醒。   或许是因为靠近花离,能够感觉到那人熟悉的气息便在近前,或许是因为折腾了一宿已经乏累,又或许是夜晚星光太过柔和,花香漫远清宁,顾闲影靠坐在花离房间外的台阶上,不知不觉终于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夜晚的余韵正在褪去,天色蒙蒙发亮,四周的景致都被浅光镀成了剪影。   顾闲影看着日出,听见身后的房间里隐约传来轻轻的响动。   她迟疑片刻,到底还是起身推开了身后的房门。   站在房门外第一眼,顾闲影就见到了正端坐在床上的花离,他也不知究竟是何时醒来的,衣衫整齐的穿着,眼神清明,似乎已经醒来许久。   饶是顾闲影也不禁怔了一瞬,“你怎么那么早?”   花离似乎也没有料到顾闲影会来得这样早,他迟了一会儿才应声道:“我在等你。”   两个人一个醒得太早,一个来得太早,不论是哪个都十分可疑,好在两个人就这么凑到了一块,倒也没谁能说出什么不对。   沉默片刻,顾闲影面色如常地道:“我们白羽剑宗弟子会有早课,所以起得会比较早,我带你去看看?”   花离成功被顾闲影所说的“早课”吸引了注意,点头扶着床沿缓缓下了地。   经过了昨日那番试探,花离如今总算能够行走,只是依然无法习惯的使用双腿。他走路的动作极慢,脚步细碎,纵然是有顾闲影从旁扶着,依然脚步不稳不住跌倒。   顾闲影耐心地陪着他走,走出梨花林,朝着剑阁方向走去,她不觉得这么缓慢的行动有什么问题,只是担心花离的体力。   然而花离专注地学着走路,一双眸子明光熠熠,倒像是摔得十分开心。   顾闲影体会不到花离对于学步摔跤的乐趣,却能体会看美人的乐趣,高高兴兴陪着花离,两人一路走了片刻,终于到了剑阁大门外。   天色早亮得差不多了,顾闲影说有早课其实不假,她本就负责几名弟子的管教,如今这群弟子也早已经等在了剑阁当中。   顾闲影扶着花离进入剑阁的时候,剑阁里面闹腾着的弟子们霎时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都越过顾闲影,定在了花离的身上。   花离受着数道视线,顿时脸红了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往顾闲影那方挪去。   “……”顾闲影对他这次脸红的原因很是不满意。   “在这里等我一下。”她在花离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接着视线自人群中扫过一圈,用一副高深莫测难辨喜怒的神情成功吓得众弟子低下了头去。   这对顾闲影来说再简单不过,白羽剑宗的年轻弟子都是些绣花枕头,没几个真正经得住吓。   她接着自剑阁的书柜找了些书递给众人,将抄书的事情交代下去之后,这才再度回到了花离身边,牵着他道:“我们走吧。”   花离定定看着顾闲影,点了点头。   带着花离一路离开剑阁,顾闲影随口道:“剑阁里的都是白羽剑宗的年轻弟子,刚才趴在桌上睡觉的是大弟子夏蕴,站在窗边的是二弟子叶歌,还有两个闹得最欢的是三弟子沈玉山和四弟子宫巍,唯一的姑娘是小师妹薛柠羽,都是挺有意思的小家伙。”   两人离了剑阁很远,花离才终于犹豫着问道:“刚才他们为什么都那么看着我?”   顾闲影脚步一顿,神情霎时变得复杂起来。   若要说缘由,这其中渊源还挺长的,花离大概不知道他的存在早已经成了白羽剑宗里面的传说。白羽剑宗上下的人们纵然不认识掌门,不认识她这个太师叔祖,也一定知道清雾洞,知道沉睡在清雾洞中的花离。   顾闲影知道那群小子经常偷偷溜去清雾洞,如今清雾洞里面的人醒了过来,就这么活生生的站在他们面前,他们若不好奇那才是有鬼了。   况且就以花离这张脸,任谁看了都得多盯上两眼。   毕竟是要打算在白羽剑宗长期住下,花离只有身上这一件不怎么合身的衣裳自是不行,离开剑阁后的第一件事,顾闲影便将花离带去找了二长老戚桐,并让戚桐派人替他多做几身衣服。   戚桐长老早就知晓了花离醒来的事情,如今终于见到了人,依然惊喜万分,连忙热情的招呼着两人进入大殿。   两人在殿内正好又见到了一早来找戚桐闲谈的掌门苏衡,顾闲影便将花离暂且交给了戚桐,让人替他看看身量,自己则与苏衡坐在旁边闲聊喝起了茶。   戚桐长老虽负责山上的后勤,但却是个身材魁梧的精壮模样,那边花离安静的站在他旁边任他丈量,与其相比倒显得十分瘦弱。   顾闲影始终盯着那边,看着在戚桐面前有些局促的花离,也看出了他正在竭力习惯在白羽剑宗的日子。   花离时不时扭头来看她一眼,等与她视线交错,又连忙缩了回去。   这模样实在是太让人喜欢了。   她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对身旁的苏衡道:“你看他是不是这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正在喝茶的苏衡没防住,呛咳出了声。   给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忤逆师叔祖,于是他埋着头连连应道:“是是是。”   顾闲影托着腮,远远瞧着花离,大有要将人抱回去不给看的架势:“我的。”   苏衡:“……”   苏衡若有所思地盯着顾闲影,从他拜入师门到如今,少说也有数十年,何曾见过顾闲影这种模样,他斟酌半晌,终于轻咳着问道:“花离前辈可知晓师叔祖的心意?” 第六章   此言问出,顾闲影霎时静了下来。   苏衡从这阵沉默里品出了尴尬意味,犹豫半晌终于放下了茶杯连忙道:“是我多嘴了,师叔祖……”   “我会告诉他的。”顾闲影依旧望着远处的花离,目光深远却仿佛看到了别处去,她一字一句缓缓道:“但不是现在。”   “为何?”苏衡这话出口,才发觉自己依然是多言,他苦笑一声,觉得自己当真是多说多错。   顾闲影却没计较,至此终于收回视线道:“他才刚刚醒来。”   苏衡没再说话,顾闲影接着道:“你看到了么,他与我们不一样,他本不该来到这里,也不该涉足这尘世的。”   说这话的时候,顾闲影声音沉沉的,双眸中却泛着苏衡从未见过的光亮,像是有星辰熠熠闪烁。苏衡循着顾闲影的话,就这么无意识地望向花离,心下突地一怔,想起了着许多年来关于那人的传言,他不禁猜测到:“那位花离前辈,他真的……”   “他不是寻常人。”顾闲影知他所指,干脆将话头夺过来道,“是我让他卷入了红尘,也是我让他被困至此,整整数百年的时间。”   顾闲影敛着笑意,垂眸轻声道:“他喜欢我。”   “我知道他喜欢我,但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如今的心意是什么。”   她太了解花离,在她的年少时候,她是与花离一同成长的,正如同那时候的花离知晓她的一切,这世间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花离。   如今纵然四百多年过去,但花离沉睡许久,其实不过依旧当年心性。   花离生在深海,居于深幽宫殿之中,见过的人少得可怜,也没有人与他说起更多的东西,人情世故他从不曾知晓。在她眼中的花离,便像是夜晚中的一弯月,澄澈干净,单纯明亮。   他或许并不通晓情爱,也不解相思何意。   但顾闲影知道,因为就在花离昏迷的这四百年间,她已经尝遍了相思之苦。   所以她心中无比清楚,花离一旦醒来,她便再不可能放手。她已经等了太久,她不会让自己的等待落空。   但如今早已不是从前,花离依旧是从前的花离,她却已经不是从前的顾闲影。   等待让她渐渐变得有了耐心,她知道自己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让花离去习惯她现在的模样。   一切都不能心急,至少现在还不是心急的时候。   她不能去逼迫花离立即接受者一切。   但天知道她视线每次落在花离的身上,都有多想不管不顾狠狠一把抱住他。   那边戚桐长老终于替花离丈量完了身形,将人给送了回来,瞧着顾闲影和苏衡的气氛略微有些奇怪,不过仍是很快开口道:“好了,过两日来取衣裳就好了。”   顾闲影在戚桐的声音里收回了思绪,见花离正冲着自己笑,只觉得那笑容软糯进了心坎里,忍不住跟着笑出声来,她随之扭头对戚桐道:“衣服就要白色的。”   就要白色,只有这么干净的颜色才配她家花离。最好还是那种飘逸轻灵的料子,风一吹就掀得四处乱飞的那种,衬在花离身上保管如天仙下凡看得人一愣一愣的。   戚桐记下了顾闲影的要求,低头在旁边纸上草草几笔写下了什么,这才想起什么似地,抬头对苏衡道:“对了,掌门,过些日子就是花朝节,山下镇子上可热闹了,不少弟子都吵着要下山去玩,掌门你看呢?”   这话说得,不聋的都能听出话中的期待之意了。   苏衡瞥了戚桐一眼,忍不住嗤地笑道:“你说你都多大岁数了,还跟山上那群小鬼似地指望着下山过节哪?”   戚桐道:“我是想趁机下山置办些东西。”   苏衡懒得多言,耸肩道:“左右无事,不如便由戚桐长老带众弟子下山凑凑热闹吧,长老意下如何?”   戚桐正色道:“正有此意。”   苏衡挑眉:“我看是正中下怀才是。”   两人对视一笑,又见着旁边的顾闲影,戚桐想也没有多想,便扭头问道:“师叔祖与花离前辈可有兴致与我们一道下山看看?”   这话说出口,戚桐没觉得有什么,却是花离面上笑意微敛,眼神明显黯了黯。   他蓦地看了顾闲影一眼,轻轻拽住了她的衣角。   苏衡身为掌门,到底比戚桐多了个心眼,察觉到说错了话,连忙拉扯住了戚桐。   顾闲影其实没什么感觉。   她在这白羽剑宗里面待了许多年,每年节气时分,山下总是十分热闹,白羽剑宗弟子们喜欢热闹的便会趁着这个时候往山下去。   多数人赶着热闹,都没工夫去管独自待在山上的顾闲影,但却也仍有好事的弟子总会来问上一问,“要不要下山看看”“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顾闲影对此早已经习惯了,也没觉得被戳着了痛处。   若是这般容易多愁善感,那她在前面的四百多年里也早该被戳成个筛子了。   然而她却没想到花离会是这般反应,也没想到他会为了这么一句话替她紧张成这样。   她失笑着回握住花离拽在她衣角的手,这才对戚桐摇头道:“我就不去了,你们好好玩就是了。”   这答案自然在意料之中,戚桐与苏衡对视一眼,犹豫一瞬之后才又问顾闲影身旁的花离道:“那花离前辈呢?”   花离怔了一瞬,旋即十分笃定的摇头道:“我不去,我陪着阿闲。”   顾闲影正扭头看着花离。   不知为何,这一瞬瞧着花离的模样,她却仿佛看到了四百多年前花离说出白螺里传来的那句话时的模样。   那时候他也是这般说着,他说:“不要哭,我陪你。”   顾闲影心下霎时一片温柔。   ·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便开始平静下来,顾闲影不时带着花离在白羽剑宗四处走动,花离渐渐也对这山上熟悉起来。   花离行走依然十分不习惯,走起路来脚步比谁都要细碎,小心翼翼平地走着都能突然左脚绊了右脚,虽然顾闲影时常守着,依然难免摔着,但花离每次纵然是摔了却也心情极好,好似摔跤也是行走的一部分。   顾闲影实在没忍心告诉他正常人走路都是不摔的,只有刚学步的小孩才这样。   不光是花离习惯了白羽剑宗,白羽剑宗的众人也渐渐的习惯了花离的存在。   起初花离走到哪里都能被人从头看到尾不带挪开视线的,如今人们虽然依旧盯着他看,好歹还是能主动开口对他说些话了。   顾闲影剑阁里的那群弟子就很喜欢花离,熟了没两天就开始找他说话了,不过顾闲影师范担心花离被他们教坏了去,暂时还不敢让花离与他们接触太多。   除了他们,最喜欢来找花离的就是戚桐了。   身为白羽剑宗长老,戚桐其实并不怎么忙,他是剑宗里最常下山的那个,也是最见多识广的那个,时常跟花离说些话,也好叫花离更快了解这人世。   嘴上说着不着急,顾闲影其实却瞒不过自己,她做梦都想听见花离对她亲口说出那些埋藏的心意。   所以顾闲影让戚桐带着花离了解白羽剑宗,其实还带上了许多私心。   她想让戚桐在对花离介绍这座剑宗的时候,稍稍改换一些说法。   毕竟有些事情,是不能让她亲自来说的,但却总该要让花离知晓。   戚桐接下这个差事的时候也是毫不含糊,当即对顾闲影发誓道:“师叔祖放心,师叔祖修为高绝天下无双,庇护山门心怀天下,乃我辈之楷模,山门弟子皆需时时聆听师叔祖教诲,这些我定会让花离前辈知晓。”   “……”虽然顾闲影还真就是让戚桐在花离面前夸夸她的意思,但夸成这个模样她却自己先受不了了,“咳,不用这么夸张。”   戚桐也不知究竟听进去了没,很快便兴冲冲去敲开了花离的门。   顾闲影如今会让花离多与旁人接触,虽然她很想时时将那人拴在身边,但她却舍不得。   她靠在屋外门边,听着屋里两人交谈的声音,唇畔渐渐浮起笑意,心道这样其实她也该能够满足,放在从前,她甚至只能在清雾洞中看看花离的睡眼,现在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屋中传来戚桐的声音,果然是将她平日里教育后辈,为白羽剑宗除患,还有几百年间守护山门被妖邪入侵时候的战事说了出来,说得她威风神武,只差没有手撕妖怪。   然而可惜花离好似丝毫没从这些话语中领略到她的好,全程只听见戚桐在里面急着道:“哎哎,花离前辈你先别急着担心!师叔祖她不是好好的吗,师叔祖是什么人呢,打几个小妖怪哪能受伤呢,我接下去正要讲她只身守剑阁,以一敌百的那段往事呢!”   “等等等等,花离前辈你怎么眼睛都红了!没事没事!师叔祖好着呢,都说了就受了点轻伤……”   “……”   花离的声音太轻,顾闲影没怎么听清,但她却不怎么听得下去了。   她有些失笑,却忍不住心绪翻涌,她有些后悔让戚桐来跟花离讲故事了。   接下来没过几天,就是戚桐所说的花朝节,山下镇子里过节的气氛浓郁,直接都浓上了山来,白羽剑宗的弟子们心情极好,一大早便各自收拾着往山下奔去,都是些半大的小子,每逢过节就爱玩闹,撒丫子跑着谁也拦不住,顾闲影也早已习惯了。   不过午后,本就没多少人丁的白羽剑宗便不见几个人影了。   快傍晚的时候,戚桐也要下山去了,走之前来找顾闲影说了一声,顾闲影犹豫一瞬,却将人又给叫了回来。   她将花离交给戚桐,随口笑道:“你带花离去看看吧,他还从来没有过过人世的节气呢。”   顾闲影没有忘记,曾经她带着海螺四处游历时对他说的所见所闻,花离都艳羡非常。那时候她是自由的,花离却永远住在一方深海宫殿中,而如今她要留在这座山上,她却不能让花离与她同样被禁锢于此。 第七章   花离起初是不肯去的,顾闲影好说歹说,他才终于一言不发的跟着戚桐走了。   只是走的时候微垂着眼,紧抿着唇,模样是显而易见的委屈。   这还是顾闲影头一次在花离的身上看到这种罕见的情绪,她心里面一颤险些都要出声让他别走了,不明白自己分明是担心他,想让他好好见见这大千世界,却不知为何好似欺他凌他的恶霸一般。   顾闲影就这般送两人往山下去,一路行至山门,脚步终于顿住不再往前,在清寒的黄昏韵致里目送着那两人。   视线到底都没舍得挪开半分,好似少了一眼便是少了一辈子。   看着顾闲影这副依依惜别的模样,又看看旁边可怜兮兮的花离,戚桐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好比那拆散了鸳鸯的恶棍,眼见着花离一步三回头的模样,恨不得停下来说真舍不得要不就别走了。   然而看着顾闲影的架势,戚桐又实在不敢开口。   如此走了大半天,这才总算是带着花离消失在拐角的山道上。   直到那两道身影消失许久,夕阳斜斜的光芒都快要彻底散尽,顾闲影也没有离开那山门一步。   白羽剑宗本就地处偏远,只山脚下一处小镇还算热闹,剑宗弟子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公子,受不得这冷清,但凡过年过节都往山下稍微热闹点的地方凑了,如今还留在山上的,不过寥寥数人。   顾闲影早就习惯了,过去无数年的春秋,她凑热闹的性子早没了,如今端一杯茶捧一本书便能够如同老僧入定般坐上整整一天。   冷清寂寞,不过都是旁人随口说说,其实自己反倒没多大体会了。   但如今不知是因为这几日来花离的陪伴娇惯了,还是这日头落山的时机正好,她站在山门寒风过处,却当真感觉到了胸中难以填补的寂寥空洞。   她苦笑一声低下头去,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狠心说出那话的。   如今只悔得想要抽自己一巴掌。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山底下的花花世界究竟有多么诱人,她曾经便在那里流连忘返,纵然现在无法离开这座山门,但心思却总惦念着当初的风光。   花离却是从来没有离开过深海的,他所知晓的那些事情,都是她一句一句一点一点告诉他的,纵然现在他已经离开了深海,却也从来没有走出过山门。   他还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这个世界的模样。   这世间千好万好,大千世界风景无数,不论是春夏秋冬哪一季的万紫千红都能蒙了人的眼,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的花离去了山下,见到了那些好,就会立即知晓陪着她留在这山上是有多么坏。   他怎么还会回来呢?   顾闲影紧紧摁着胸口,她觉得自从见了花离醒来之后,这胸口就一直没能够好好休息过,一颗心总是跳得七上八下的,就连平时的清心经文也都不好使了。   她免不得只能长叹一声,然后无奈苦笑。   花离若是真的想离开,便让他离开好了,她本也不想将人困住一辈子。   顾闲影觉得自己心绪翻覆得比个孩童还不如,修行之人切忌反复无常,这是她从前教训弟子的话,如今却竟落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   到底顾闲影还是回了自己的住处。   天色已晚,顾闲影却站在窗前衣衫整齐没有丝毫要入睡的意思。   虽说镇子就在白羽山的山脚下,但其实白羽山山势极高,一路上山要拐过长长的山道,纵然是站在山崖边上往下眺望,却也是看不见镇子的。   而待在这山门里,自然也是听不见外面的俗世喧嚣的。   但顾闲影就这么立在窗前,神情木然的看着窗外的夜色,却好似当真能从那飘飞的星星萤火里找到点热闹的影子,能够听见那自遥遥山脚下传来的锣鼓声响。   夜色已深,却还没有人回来。   山下的节日气氛正到浓时,每年节气大家都会玩闹至半夜,自然没有那么早的道理,但顾闲影偏偏还是觉得他们去得太久了,玩得太迟了。   她想守着等花离回来,但转念又觉得指不定花离根本就不会回来了,那她守在这里,又还有什么用呢?   倒不如早早睡了,若明天大早醒来没能见到花离,或许也不会那么失望。   她也不知自己这一夜里究竟浑浑噩噩想了些什么,等到回神的时候,才发觉星空似乎亮了些,流萤不知为何乱了些,风中的气息似乎带上了熟悉的清甜气息。   梨花林里的梨花被风搅得四下乱舞,舞出了点冬雪纷飞的味道。   顾闲影怔了怔,视线就定在了远处。   白羽剑宗里现在没几个人,本该谁也不在,所以这时候顾闲影本能地觉得自己似乎是看到了一场幻境。   幻境里的人迈着细碎别扭的步子匆匆地穿过梨树,朝着她跑了过来。   整个白羽剑宗里面用这种古怪的方式走路还能看起来像个仙人一样满身风华的大概也就只有一个人了,顾闲影怎么都不可能认错。   但那人已经随着戚桐下山了,肯定不会在这里。   大概是因为梦境太过真实,吓得顾闲影忘了有所反应,也有些忘了今夕何夕。   直到他“噗通”一声摔在顾闲影的窗前。   这一摔摔得顾闲影从梦中惊醒。   也摔得她一颗心七零八落。   她甚至顾不得从门到窗只有几步的距离,连片刻的时间都不愿耽误,就这么翻窗直接冲到了那人的面前,小心翼翼地将人扶了起来。   花离看来摔得不是很疼,又或者根本忘了疼,只是一双眼睛像映着星星般闪闪发亮。   到了这会儿,顾闲影才发觉花离这一路走来,怀里似是藏着什么东西,刚才摔下去他也没用手撑着,只是将东西紧紧抱在怀里,无比小心的护着。   见着顾闲影近在眼前,花离抬起头来,将怀中的东西点点露出来,递到了顾闲影的手中。   那是一方布包着的小块东西,被花离小心捧着,交到顾闲影手中的时候上面甚至还带着他的气息和温度。   顾闲影突然想到了多年前海螺里传来的那些声音。   她突然觉得布包里捧着的不是这凡俗的东西,而是花离一颗琉璃似地心。   月色下花离的轮廓被雕琢得清晰而精致,任谁看了都能愣着再移不开视线,但花离的眼里却分明只映着顾闲影的影子。   他眨了眨眼睛,低头看了看两人手间的布包,是在无声地催促着顾闲影将其打开。   顾闲影抿唇笑了笑,就着他期待的眼神小心拆开了布包。   布巾包裹着的东西显然不如花离的一颗心来得珍贵,但依然让顾闲影唇角微扬笑了起来,眉眼霎时舒缓:“红豆糕?”   花离点了点头,虽然没说话,却叫顾闲影看出了意思。   他分明是期待着让她尝尝。   顾闲影不忍拂了花离的意,捻起一块糕点轻轻尝了小块。   花离看她动作,到这会儿才终于绞着衣摆低头出声道:“你不能下山,我可以替你带上来。”   就像从前的花离无法离开深海,顾闲影便替他走遍万里千山。   顾闲影动作一顿,明白了花离的意思。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   花离从来都不善言辞,但他却不希望他的不善言辞让顾闲影有所误会,他的所有神情所有动作都在告诉她,他会陪着她。   顾闲影本是要扶花离起身,这会儿却蹲坐在花离身旁,捧着糕点弯眉笑了起来。   花离说出这话大致是鼓足了勇气,于是在顾闲影的注视下这会儿便显出了底气不足,没过多久就红着脸问道:“好吃吗?”   他问出这话的时候,顾闲影正盯着他看,看他嘴唇阖动,在灯火下照出了粉嫩的颜色,看起来柔软无比,直教顾闲影下意识的便将花离的所问对应上了那双唇。   她身子微微前倾,便轻轻扶住了花离的肩。   “好吃。”顾闲影这么说着,两人靠得极近,气息便落在了花离的颊边。   她莫名地真想尝尝那唇瓣的滋味,必然是比红豆糕还要香甜的味道。   夜晚实在是太静,静得让人的胡思乱想都被霎时斩断。   顾闲影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如同老僧入定般地敲着木鱼,声音冷淡的说不能急,但花前月下美人在怀,她突然就有些不想听那声音了。   她抬手捧住花离微红的脸颊,朝他贴近了些。   独属于花离的气息就在周身围绕,心底里敲着木鱼的声音似乎大了些,很是无情地告诉她要忍住,现在还不行,然而顾闲影依旧不理,那声音渐渐变成了撞钟一般地声音,震耳欲聋,敲得顾闲影脑袋生疼。   但顾闲影今日恶向胆边,却生出了些狠厉地决心。   她这时已经能够感觉到花离的吐息,他们相距这样近,只要再往前一点,她便能尝到那双唇瓣清甜的味道。   但就在这时,梨花林外有人哒哒哒地跑了过来,惊了整座白羽剑宗,“不好啦不好啦,太师叔祖不好啦!”   顾闲影:“……”   ·   太师叔祖的确不太好,来的人是剑阁弟子中的大师兄夏蕴,她本不打算理会这人,但他来了之后哇哇乱叫,实在叫人想装作不在都难。   更何况就在夏蕴来了之后没多久,戚桐也赶了过来,同样闹出了一阵动静。   让人更没料到的是,戚桐来了没多久,第三个人也跟着赶来了,掌门苏衡面色古怪,跟前面两个人一起并肩站着,开始给顾闲影讲述发生的事情。   先来的先说,夏蕴最不持重,连声道:“太师叔祖!听说山下的镇子上多了一群妖物,如今正在往山上赶呢,不知道是不是想对咱们白羽剑宗不利!”   顾闲影面色凝重了半分,心知这不是小事,连忙又扭头问第二个来的戚桐,不知是否还有更严重的事情:“你这边出了什么事?”   戚桐白着脸道:“师叔祖,我没看好花离前辈,一转身就没见他了。”   这个倒是没什么,顾闲影看了一眼身后房间道:“没事,花离已经回来了。”   听了顾闲影的话,戚桐算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前面两个人都说完了,顾闲影最后将目光落在苏衡的身上,其他人见状也跟着盯向了苏衡。   苏衡:“哦,我这边没什么大事。”   见众人神色犹疑,苏衡摸了摸鼻子摊手道:“我就是来说,山下面那群妖物已经让人给解决了,他们说有个‘好看得不行’的白衣仙人从那边路过上山,还没出手那群妖物直接给吓晕了。”   众人:“……” 第八章   花离是谁。   人人都知道,他是白羽剑宗清雾洞里冰封沉睡了数百年的人。   是白羽剑宗太师叔祖顾闲影捧着惯着怕摔着怕凉着的宝贝。   在花朝节那日之前,白羽剑宗弟子们都是这么想的。   但就在那日之后,人们觉得他们的猜测似乎都太过表面了。   因为节日的第二天一早,大家就都知晓了昨夜里曾经发生的事情,有大群妖物聚集上山,想要趁着大家都下山过节趁机偷袭白羽剑宗。宗门里有人发现此时,赶紧冲上山来通知众人戒备,然而这通知的人都还没有赶到山上,这些危机便莫名被人给解除了。   替他们解决麻烦的人是花离,所有人万万没想到的花离。   而更让他们震惊的是,这位解决了一件惊天大事的人,对整件事却是毫无印象。   就他事后所说,他当时急着回去找顾闲影,根本没有注意到身侧有一群妖物。   他不过是匆匆路过。   ……然后这群妖物就被他的存在给吓得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此事对于白羽剑宗从来不潜心修行的弟子们来说,几乎是匪夷所思的。   没有人能够解释这究竟是为何,更没有人能够猜得出花离究竟是何种身份,才能够对这群妖物有着如此威慑。   起初花离从清雾洞中醒来的时候,人们都十分恭敬,路上见着花离总是忍不住盯着看,花离容貌实在太过出众,人们很难将视线自他的脸上移开。   然而也因为那一张漂亮得似是受不得一点风雨摧折的脸,人们不知不觉也都觉得花离是个柔柔弱弱的人。   再加上他们太师叔祖总时时盯在花离身边,看那模样仿佛花离是个离了她连路都不会走,饭都不会吃,风一吹就能被刮跑的模样。   所以在那段时间里,人们总是情不自禁就忘了去探究花离的来历,只情不自禁将他当做了个弱不禁风的存在。   直到花朝节那日,花离只身吓退了大群妖物。   人们才终于蓦地想起来,花离是从清雾洞的冰封里走出来的。   他之前为什么会比冰封,又做了什么事情,什么样的人才能被冰冻那么久还好好地走出来,这些他们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但这事以后,他们好歹终于开始去想了。   是以这一阵子,顾闲影发现白羽剑宗的弟子们看花离的时候神情总带着些古怪。   这种古怪同时延续到了她的身上,好在白羽剑宗太师叔祖脸皮厚性子慢,倒是并不怕被人盯着看。   花离究竟是什么身份呢,这些日子不乏有人一脸神秘的来询问顾闲影,但皆被顾闲影随口糊弄过去。   事实上对于这个问题,就连顾闲影也并不清楚。   她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花离是鲛人,但深海当中与这中原山川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顾闲影弱想问,花离自然不会隐瞒于她,但花离曾经被幽禁在深海宫殿不得而出,想来关于深海的事于花离开始并不是什么有趣的回忆。   那便罢了。   只要花离如今在她身边,那便够了。   不过近来的花离显然有些不对劲,这一点不光是顾闲影,就连剑阁的弟子们都看了出来。   顾闲影每日都会去剑阁,这群弟子旁人管不住,能够让他们老实起来的只有顾闲影,所以纵然是花离好不容易醒来,顾闲影也没有办法彻底放下这些事情去陪花离,否则莫说是剑阁,就连整个白羽剑宗都会被他们闹翻天。   当然每次顾闲影去剑阁教习那群弟子的时候,花离都会跟在她的身边。顾闲影教训弟子,花离便在旁边守着,有时候甚至还和弟子们一起聆听顾闲影的教训,神色比其他人还要认真,一度搅得顾闲影连训人的语气都摸不清了,怕说重了吓着花离,又怕说清了不够警告诸位弟子。   她甚至觉得自从花离来了,她的威慑力已经大不如前,很快就要管不住这群小家伙了。   弟子们抄书的时候,花离也会在旁边翻弄书架上的书,剑阁里的书多是经文,顾闲影也知晓无趣,没料到花离却能看得津津有味,顾闲影惊讶之余倒也稍稍放心了些,至少她每次来训弟子的时候,花离也不会闲得无事可做。   花离近日的古怪之处,便是来自如此。   他近来去剑阁也不看书了,只是坐在角落里,有时候看着顾闲影发怔,有时候干脆靠着角落就睡着了,看起来总有些困倦,苍白得叫人心疼。   然而每次顾闲影想让花离回去休息,花离却又会强打起精神对他摇头笑笑,道是没有什么好休息的。   这番古怪顾闲影看在眼里,自然不会觉得花离当真没事,只是花离不肯说,她也不好再苦苦追问,只能旁敲侧击的去判断。   好在几天后,顾闲影终于知晓了真相。   自从花离醒来之后,花离每日都会早早起身来到花离门外等待,等他一早出门,便能够一眼见到对方。   然而这日顾闲影等待许久,却始终不见花离自房间内走出来。   进来山上的天气皆是不错,渐渐有点夏日到来的意思,太阳不过一早便带上了些许暖意,顾闲影在阳光下面站了许久,终于没忍住上前敲响了花离的房间道:“醒了吗?”   房间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磕碰的声音,仓促地响了一下,却又像是被人发现似地很快就消失了。顾闲影自是不会将这当做是幻觉,她心下疑惑间又开始担忧起来,接着轻声又问:“花离?”   这次顾闲影没有再等上许久,屋子里很快传来花离故意掩饰下显得平静的声音:“阿闲,没事,你等我一下……”   然而花离的声音到底是慢了,在听出花离的声音里那一点惊慌时,顾闲影已经毫不迟疑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花离还拥被坐在床上,想来还没来得及梳洗,长发凌乱地铺在身后,衣衫松松披在身上,衬着白皙如瓷的皮肤,闪烁着不可名状的诱惑。   顾闲影怔怔看着花离,心里面突然生出了点错觉,觉得自己刚从阳光底下离开,不知为何却立即踩进了一片更加炫然夺目的阳光。   花离的面颊显而易见的红了起来。   顾闲影也不是没进过花离的房间,如今却不知为何别有一种感觉,她视线自花离泛着粉色的脸颊挪开,又飞快掠过了他微敞领口露出的白玉般皮肤,终于犹豫着出声道:“刚才怎么了?”   “我没事。”花离摇摇头,神情竟出乎寻常的显得有些执拗,他也不开口解释,只一遍遍轻声道:“我没事,阿闲能等我一会儿吗?”   顾闲影也不知花离这声“没事”是打算骗过谁,她狐疑的上下看了看花离,最后将目光定在了他被褥下的双腿上。   花离从来不会赖床,平时顾闲影来找他的时候,他多半都已经收拾妥当,他走路比旁人慢了许多,纵然醒来已经半个多月了,也还是没习惯用双腿行走,他不愿麻烦顾闲影等待,所以起得反倒比谁都要早。   然而今日他还坐在床上,那必然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顾闲影顾不得许多,甚至假装没有注意到花离声音微弱的反对,只掀开被褥,小心地捏住了他的脚腕。   花离微微蜷了脚,闷哼了一声,声音像是细柳叶被风拂过扫进窗台的声音,细细地,弱弱的,听得顾闲影动作一顿。   然而她才不会因为这点美人计就停下来,顾闲影轻咳一声,看了看四周暧昧的景象,散乱的被褥和衣衫,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在这情景下显得刻板正直,她垂眸问道:“你的腿怎么了?”   花离的体温向来比旁人要低上许多,平日里牵着手顾闲影便早已习惯,但今日轻轻捏着花离脚踝,顾闲影才发觉这温度比之平时还要低,仿佛一捧寒冰,冻得她险些脱手。   她不禁面色微变,抬头看向花离。   花离总算是隐瞒不下,迎着顾闲影的视线,垂眸低声道:“我突然走不了了。”   他声音很低,神情黯然又有些颓丧,轻轻捉着身下的被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仍是紧抿着唇没再开口。   这还是顾闲影第一次看到花离这种模样。   她心目中的花离耀眼得像是悬在天际的月亮,每一片光辉照在身上,都像是投给这世人的怜悯,美好得不可方物。   眼前的花离不过是轻轻蹙了个眉,便让人觉得云遮了月,风卷落了花,山洪乱了秋水,让顾闲影觉得整个人世怎么看都不对了。   她简直想抱着花离跟他讲,你受了什么委屈我帮你担,哪个小子欺负了你我白羽剑宗太师叔祖把他罚去扫全宗门一个月的树叶。   她实在受不得花离这番模样。   她知道,花离是害怕了。   花离当初不知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沉睡了整整四百年才终于能够以如今这副模样醒来,能够像普通人一样行走,他虽走得慢走得别扭,但好歹能够与她同行。   可如今却不能了,花离怕的是这个。   “别担心,会没事的。”顾闲影连忙出声安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可信一些,“也许是因为最近太累了,或许休息一下就又能行走了。”   她这么说着,轻轻替花离揉了揉脚腕,希望能够有所助益,然而触手之间,除了沁人的冰凉,还有种别样的感觉。   顾闲影忍不住抬眸看了花离一眼,轻声道:“别动。”   花离乖乖点头,视线却仍是担忧。   顾闲影动作小心轻柔的俯身撩起花离裤腿下摆。   视线所及,花离双腿的皮肤上,不知何时却已经斑驳出现了许多浅蓝色泛着晶莹如琉璃般光晕的鳞片。 第九章   花离是鲛人。   这一点顾闲影早就知道,但从她第一次遇到花离的时候起,对方便一直是常人模样。   所以这时候突然见到花离腿上的鳞片,顾闲影竟是懵了片刻才终于回过神来。她抬起头看着花离,心中念动之间,一句话已然脱口而出:“尾巴?”   花离犹豫又有些无助的点了点头,看他的模样,顾闲影忍不住觉得他急得快要哭出来了然而却还在抿着唇强打起精神。   顾闲影自是不能让花离担惊受怕,她低头看着花离的双腿,撩起的裤腿之下,细小的鳞片正在一点点爬满白皙的皮肤。   她沉默一瞬,脑子里飞快的将这些年来自己看过的经文书籍全都过了一遍,却丝毫没有关于鲛人的记载,更枉论要如何应付这种状况,鲛人的故事仅仅存在于传说之中,而眼下他们显然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考虑。   花离轻轻拽住了顾闲影的手。   顾闲影忍不住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蓦然想起来四百多年前那人将花离送来时候的情景。   他说花离为了能够来陪她,不顾自身性命改变了体质,所以才会如此昏睡。   既然已经改变了体质,又为什么会变回去?   或者说这种改变体质并不能真正长久,有时候仍然会变回去?   顾闲影飞快的思考着,看着面色苍白的花离,忽地记起来他这些天本就神色恹恹,或许早已经开始不舒服,只是怕她发觉自己的异样始终不肯说出,直到今日隐瞒不了才不得不开口。   她紧盯着花离,出言试探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花离怔了一瞬,垂眸小声道:“今天。”   顾闲影凝神静思,然而花离却错误理解了顾闲影的严肃神色,看了一眼后立即咬唇低声自首道:“昨天。”   顾闲影神色复杂的看了看花离,重复道:“昨天?”   花离心虚地埋下头,终于闷声道:“五天前。”   顾闲影:“……”   了不得了,她家小鲛人被人带坏了竟然会说谎了。   虽然她都还没怀疑他就自己先破功了。   然而顾闲影实在顾不得这些,眼见着花离的双腿就在她的眼前覆盖满了鳞片,顾闲影实在不敢再拖延,就算不能立即解决事情,但她也知道鲛人是该在水中生活的,她这般想着,连忙起身道:“你等等,我带你去后面的清池。”   当务之急是要先将花离送到水里去,这般想着,顾闲影很快扶着花离起身往梨花林的后边儿赶去。   然而花离这会儿一双腿软得发颤,连站也站不住,在顾闲影的搀扶之下不过才刚走出屋子,一张脸便已经苍白如纸。   顾闲影抬眼看了看花离,犹豫一瞬道:“算了。”   花离茫然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顾闲影已经俯身将人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花离双颊霎时一红。   慌了片刻找不到地方躲藏,最终自暴自弃地一把将脑袋埋进了顾闲影怀里。   顾闲影怀抱被这小鲛人一撞,撞得一颗心鲜活地噗通跳了起来,没骨气的跳得险些管不住。   她脚步顿了一瞬,放柔了声音对花离道:“别担心,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们都不会分开。”   本还羞得不敢见人的花离听见这话怔了怔,然后紧紧拽住了顾闲影的衣摆,好似打算就这样拽一辈子。   顾闲影担心花离,没再接着说话,专心赶路之间,不过转瞬身影掠出,两人便已经到了梨花林后方的清池之畔。   上次花离醒来也是在这个地方。   想到这里,顾闲影心中似乎稍稍安定了些,她俯身将花离放在池畔一块干净的大石上,让花离的双足正好垂下没入池中。   池水清澈,花离衣衫下摆尽数被池水沾湿,顾闲影盯着花离的双腿,忍不住出声关切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花离闻言却没答话,只是抬眸看着顾闲影,面色有些不自在的古怪。   顾闲影没明白花离的神情。   然而就在她迟疑之际,面前突然传来刺啦声响,竟是布帛裂开的声音。   顾闲影还没反应过来,不过本能循声望去,便见面前的花离下摆裤腿骤然开裂,紧接着一抹流光溢彩的蓝色光影便自那长长的衣衫下摆中掠出,晃花了她的视线。   噗通的水声突然间响起,不过眨眼之间,顾闲影发觉面前的花离已经一头扎进了水里。   她站在水边连忙探身往池中看去:“花离!”   然后她动作霎时顿住,隔着水面清晰地看清了其中的情形。   春日晨时的阳光柔软而明澈,投射在清池的水面上将波澜幻化成片片荧光,顾闲影往水下看的时候,见到的便是阳光与那抹晶蓝交织辉映成一道璀璨万变的梦。   花离在水中穿行,动作轻盈而优雅,衣衫在水中漂浮绽开,身后原本的双腿已经被一条巨大的蓝色尾巴所代替。   那是一种顾闲影从未曾见过的惊心动魄的美,那条鱼尾遍布着流光溢彩的鳞片,每一道的明媚光芒都像是为它而生的点缀,每一瞬的水波荡漾都仿佛天地间最拂人心弦的颤动,它诉说着古老优美的故事,也仿佛流淌着天地动人的歌谣。   那才是花离,真正的花离。   那一瞬间顾闲影站在岸边看着水中的身影,突然之间觉得耳畔流逝而过的风声都是动人心魄的回响。   水声再动,清池中泛起圈圈涟漪,花离半身浮出水面,抬起头静静与岸边的顾闲影对视。   透明的水珠顺着长发滑落,衣衫贴着身子隐约可见轮廓,那双深蓝的眸子裹着日月星辰的明亮注视着她,看得人心沉沦不知今夕往昔。   顾闲影笑了起来,眼圈微红,不知何故。   花离似乎看出了顾闲影的情绪,动作缓缓地游到了她的面前。   顾闲影靠近了他些,俯身在岸边迁就水中的人。   耳畔有风过花落,花离在水中微微直起身子,抬起手轻轻触碰顾闲影的眼睛,轻得像雪花落下时候的轻颤,拂过顾闲影的眼睫。   指尖的水沾湿了长睫,顾闲影忍不住眨了眨眼,衬着眼眶的微红便像是哭过一般。   然而顾闲影却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来。   她家小鲛人自己爱哭,却偏要搅得别人陪他一起哭。   花离终于被这声惊醒过来,霎时间风花雪月好似都失了梦境般的模样,他低头重新沮丧起来,声音浅浅的道:“我的腿没了。”   顾闲影心下好笑,顺着花离的话安慰道:“别担心,我说过,不管什么样子我们都不会分开。”   “可是不一样。”花离连连摇头。   顾闲影觉得花离着急得有些不同寻常,不禁问道:“嗯?”   花离顿了片刻,视线晃过顾闲影的面容,终是不甘地道:“不一样。”他憋了半天还是同样一句话,只是这次语气却有所不同。   在见到花离的尾巴之后,顾闲影突然间便不再惶急了,因为她突然之间觉得,没有什么是需要担心的。   她与花离相伴在一起,不论是什么模样,都是幸运。   她期待着见到花离的任何模样,也为他的任何模样不可自拔,这是一种微不可言的小心思,但却不是能够告诉花离的心思。   所以她开始有些好奇,不明白花离的话是为何而来。   顾闲影蹲在地上,轻轻托着花离的一缕长发道:“哪里不一样?”   花离犹豫不过一瞬,终于还是坦诚道:“跟我想的不一样。”   顾闲影摆出了认真倾听的模样,花离才刚说完这话又习惯性的脸红起来,见顾闲影这模样,仍是鼓起勇气说下去道:“我记得那时候我在殿里,那时候你刚从外面回到白羽剑宗,你说你休息几日想去江南看看,你说等到将来,你就来深海寻我。”   听见花离这话,顾闲影面上笑意犹在,目光却渐渐变得深远起来。   那对于顾闲影来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自己都有些记不起来,四百多年的时间让那些过往与现在相隔了天堑,但对于沉睡数百年的花离来说,一切都还在昨日。   纵然已经朦胧不清,但顾闲影依然记得那时候的事情。   那时她虽拜入白羽剑宗,却依然心念着天地宽广,成日里往山下跑,身上也没带什么行李,只抱着怀中的一支白螺,随处行走便是明日。   那是她某次从外面游历回来,她对着白螺说着沿途的风景与将来的事情,却没料到那一趟回来,她便再也没能离开。   顾闲影已经不记得那时候的心情了,许多事情不去回忆,便能让自己免于再想起次次的不甘。   但花离记得,花离轻抿了唇,紧盯着顾闲影又道:“那时候我一直盼着你能来看看过,哪怕一眼也行,可是我没想到没过几天我就听见你说……你说你来不了了,以后都来不了了。然后我听见你哭了。”   顾闲影怔了怔,没说话。   花离小声道:“那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我想安慰你,我一直在安慰你,可是你听不见。”   白螺的声音要很久才能传到对方的耳中。   虽然那时候听不到,但顾闲影知道,后来她听见了白螺里传来的声音,她知道那时候她哭了多久,花离便一定在旁边陪了多久,念的说的全是她的名字,徒劳却依然执拗地想要安慰她。   顾闲影尚未及开口,花离便又道:“我那时候想,我一定要见到你。”   这话几乎不像是花离会说出口的,顾闲影有些诧异的看向花离,这才发觉花离虽是说着,面颊却早已红透,竟是压抑着心底里那点想要一头扎进水里的冲动也要将这话说出来。   微微偏过头看着水面,他道:“我本想着,我变成普通人的模样来找你,你哭得厉害可以靠在我身上,你累了可以倒在我怀里,你不开心可以有我陪着你,你有危险我可以把你护在身后……”   花离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半身都缓缓沉到了水里,只留下一张羞红了的脸。   顾闲影眨了眨眼,终于明白了花离所说的“不一样”在哪里。   她面色霎时变得精彩纷呈,认真打量着她家比满池的莲花还娇柔的小鲛人,心里面想着是不是该提醒他一下,他对自己的形象实在有着,咳,很大的误解。 第十章   近日来,剑阁弟子们发觉了他们太师叔祖有些古怪。   原本每天都待在剑阁里面的人,如今不知为何却总往梨花林后边的清池跑,且总是跟在太师叔祖身后的花离,不知为何也不见了踪影。   对此人们猜测纷纷,却无法知晓顾闲影究竟在清池当中做了什么。   事实上顾闲影在清池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陪着花离。   花离的双腿怎么都变不回来,化为鱼尾又没办法行走,便只能待在清池当中。而顾闲影几乎每天办完正事就往这里跑,就怕花离一人在此处觉得无聊。   花离的身份到现在对白羽剑宗来说还是个秘密,毕竟这世间虽有鲛人的传说,但却从未真正有人遇见过,而花离这番模样,暂时还是不要让旁人看去比较好。   然而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顾闲影实在不放心也不愿意一直将花离藏在这清池之内。   这日顾闲影拎着竹篮来到清池,还没有出声,水中一阵响动,花离已经浑身湿漉漉的从水里冒了出来,一双眸子清亮的朝着她笑。   顾闲影脚步一顿,没来由的想起了戚桐长老和他养在院中的那只灵猫。   戚桐每次带着吃的过去,还没出声,那小灵猫就会自觉从角落里蹿出来对他摇尾巴。   那情形跟眼下简直一模一样。   顾闲影想到这里,忍不住多瞥了花离一眼。   花离眨眼为顾闲影的停顿感到不解。   顾闲影连忙将这种念头甩掉,俯身来到池边,将篮子里的饭菜都端了出来。   就在顾闲影端出饭菜的时候,花离已经游到了岸边,正眼也不眨的盯着顾闲影看,“阿闲刚才在想什么?”   顾闲影自然不会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她轻抿了唇,憋着笑意道:“没什么,上来吃点东西?”   花离乖乖点了点头,顾闲影伸出手扶着他上了岸。   花离的衣衫因为沾着水而紧贴着身体,下半身鱼尾被衣裳掩了一半,剩下一半垂落至水里,映着波光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瑰丽的色泽。   顾闲影这几日来不知看了花离多少次,却依然不禁在心中长叹。   虽然容貌并未改变,但不知是否是心里想得太多,顾闲影总认为人身的花离与鲛人模样的花离是不同的,这点不同究竟在何处顾闲影也分辨不清,但总归是不同的。   身为鲛人的花离分明更加耀眼,春日里他便是最缤纷的那一簇花,夜晚时便是皎然的那一轮月,总叫人无法自他的身上移开片刻视线。   顾闲影的目光情不自禁落在了花离的尾巴上,那里鳞片的颜色是幽幽的蓝,却又不仅是蓝,阳光落在其上会交映出更加漂亮的颜色。   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摸摸看。   花离注意到了顾闲影的视线,喃喃着问道:“阿闲?”   顾闲影收回心思,抬眸正经了神色问花离道:“你现在什么感觉,还是没办法恢复双腿吗?”   花离本就在意此事,听见顾闲影询问,当即也没有了吃东西的心思,忧心地摇了摇头。   纵然说不介意花离任何模样,但顾闲影却实在不愿长久将花离留在这里,她轻拧着眉峰,心中不解道:“当初你是如何化出双腿的?”   “我……”花离正要开口,却似乎想到了什么,迟了片刻方道:“是玳爷爷答应帮我改变体质幻化出来的。”   顾闲影自然不知道花离口中的“玳爷爷”究竟是谁,她只在意这样的体质改变对花离来说有什么影响。   她接着问道:“他当时可有说过这番改变是长久的还是暂时的?”   花离摇了摇头,没有办法解释:“他没有说清。”   顾闲影知道问不出什么,想来花离本也不是特别清楚,她只凝视着花离的脸,复又关心到:“你身体可有什么地方不适?”   “没有,我很好。”花离怕顾闲影担忧,连忙出声道。   顾闲影没有立即应声,接着盯着花离看。   花离埋下头,不过片刻的功夫就颓丧地改口道:“之前几日总有些困,没什么力气,不过后来到了池子里就好了。”   这是顾闲影最近才发现的办法。   经过这么几天,顾闲影已经摸清了花离的性子,虽然不知他究竟从哪里学会了骗人,不过这家伙的胆子大概只有指甲盖不到那么大,但凡顾闲影对花离的答案稍有疑惑,只要她盯着花离多过一会儿不说话,花离便会立即主动将事情全盘托出,顺带把她还没问的话都给主动答了。   听见花离的回应,顾闲影有些心疼,却也懊恼自己之前分明注意到了花离的异样,却因为诸多事情耽误而没能够早些询问出来。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顾闲影好笑又好气地道。   花离连忙道:“因为不是什么大事。”   顾闲影自然不赞成:“你的事情就是大事。”   花离被这话一噎,忽地不知该要如何开口了,只得小心拽着顾闲影的衣角埋下了头。   顾闲影本还要打算接着告诉花离,他的事情究竟有多重要,然而还没等开口,外面花林间便传来一阵响动,不知是哪个弟子闯进了这里,顾闲影不愿让人见着花离的秘密,当即敛了神色起身道:“我去看看,你好好休息。”   不愿替顾闲影带来麻烦,花离自是立即答应下来。   顾闲影最后看了一眼花离,转身离开清池。   不过才刚走出去,便见到了正匆匆赶来的剑阁大弟子夏蕴。   说起来剑阁一众弟子都是由顾闲影负责管教,然而顾闲影与他们的相处也不过只在剑阁里面,出了剑阁顾闲影极少与人相处,所以在剑阁外面碰到夏蕴的情况,也是寥寥可数。   然而不知为何,每次在剑阁外面碰见夏蕴,总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然,夏蕴见了顾闲影,还没等她开口,当即便苦着脸道:“太师叔祖,大事不好了!”   好在顾闲影不是个容易惊慌失措的性子,她看着夏蕴的神色,冷静道:“什么不好了?”   “戚桐长老!戚桐长老不好了!”夏蕴连声道。   顾闲影微微挑了眉峰,眼见着夏蕴不知为何接着往里面清池跑去,她很快拉住那人道:“带我去找戚桐,其他的事情路上说。”   夏蕴着急的点了点头,赶紧带着顾闲影往戚桐长老住处赶去。   顾闲影一直认为夏蕴此人虽是天资愚钝了点,遇事惊慌了点,但在一群成日胡闹的弟子当中,还算是最让人省心的那个。   直到今日,她被夏蕴火急火燎的带到戚桐面前,这才知道夏蕴惊慌失措的原因是他带着其他几名师弟翻墙想要溜进来找戚桐的宝贝法器,却不小心惊动了院中戚桐养的灵猫,如今那只猫被吓得跑出了院子,不知所踪,众人怕戚桐知晓后生气,这才找到了顾闲影前来相助。   “太师叔祖,戚桐长老平日里好说话,但这只猫是他的宝贝,要是让他知道我们几个就完蛋了,太师叔祖一定要帮帮我们啊。”夏蕴这番求助说得是声泪俱下,满心满眼皆是忏悔。   顾闲影瞧着好笑,然而却板着脸道:“你们认为我就会帮你们而不是训你们?”   几个弟子本还在担心着,听到这里顿时僵住了神色,似乎全然没有想过这许多。   看他们的模样顾闲影就知道,他们刚才只顾着担心戚桐会不会将他们给大卸八块,却压根忘了考虑她这位太师叔祖的问题,不过见着能够帮得上忙的人就赶紧过来请人了。   大抵也就这群冒失的小鬼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了,顾闲影没有说破,憋着笑意看他们一眼,但见他们这副模样,却也没有再为难,只低沉了声音道:“好了,你们先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告诉我,戚桐那边我会替你们说情,但我们要尽快将猫找回来。”   似乎是没有想到顾闲影真的会帮他们,等到顾闲影说出这话的时候,几个弟子都明显的怔了一瞬,瞪着顾闲影没说话。   顾闲影挑眉道:“还不快点,等戚桐长老回来骂人吗?”   在她的催促之下,众人这才回神,连忙七嘴八舌的开了口,将先前的事情告知了顾闲影。   很快顾闲影便弄清了原委,事情根本没那么简单,这群家伙本就是想来捉弄戚桐的猫,结果不小心将猫给惹怒了,挠了众弟子们一顿就冲出了院子,之后便不知所踪。   “它应该不会离开太远,至少现在还在白玉剑宗之内。”顾闲影知道山门有结界看守,若是有什么东西出入山门她必然会有所察觉,她回身对众人道:“现在去找猫吧,尽快找回来。”   众人连忙点头,而也就在顾闲影说完这话之后,戚桐便赶了回来,一群人不敢开口,最后还是顾闲影将此事说了出来,并保证了一定会将猫找出来给戚桐一个交代。戚桐听闻猫不见了自是立即变了脸色,但有顾闲影这位师叔祖开口,他也不好再多言,只是狠狠瞪了众人一眼。   众弟子感激地看着顾闲影,跟着转身满山门找起了猫。   顾闲影暂时稳住了事情,这才发觉天色已经不早了,层云聚集在天际,似乎便要下雨,顾闲影心中忍不住担忧起了还在清池中的花离。   担心一只鲛人淋雨简直是再多余不过的担心,但只要想到让花离一个人在雨里,她就忍不住觉得那模样孤单可怜。   就像是花离对自己的形象有所误解,顾闲影对花离的印象也偏差极大,不论何时总觉得那人柔弱单薄需要人照顾。   她对众人打了招呼匆匆往清池赶去,谁知道才刚赶到池边,就看到了花离正站在那处,正凝神与什么凝神对峙着。   花离的双腿好了。   这是顾闲影怔住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这自是一件让人惊喜的事情,顾闲影几乎是立即便往花离快步走去,口中同时唤道:“花离。”   “阿闲,小心!”花离见顾闲影到来,却没有如同往常般高兴,而是开口阻止了她,面上竟是从未有过的紧张模样。   顾闲影心中不解,但却没有当真停步,而是轻蹙着眉峰放轻脚步往花离靠近,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在心中暗自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就在顾闲影担忧的动作之间,她终于来到池边,看清了让花离紧张的罪魁祸首。   与花离对峙许久,用眼神战了数百回合,并让他如临大敌的,竟是一只通体雪白毛茸茸凶巴巴的……猫? 第十一章   顾闲影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通知了戚桐,其间她就这么看着花离与白猫大眼瞪小眼的对峙着,两者谁也没奈何得了谁,气氛凝重沉滞,活像随时都要打起来一般,直到戚桐踩着落花匆匆赶至。   戚桐到来,此间沉默霎时被打破,白猫目光一动当即闪身扑到了戚桐的怀里。   刚刚赶来的戚桐满脸不解,连忙安抚灵猫道:“团团别怕,团团别怕。”   这边顾闲影也赶紧捉住花离的手劝慰道:“别担心,没事了。”   花离与灵猫各自缩在自家那位怀里,满是戒备地遥遥对视一眼,又同时别开了视线。   顾闲影:“……”   戚桐:“???”   好不容易找回了走失的猫,戚桐不解地看着眼前的情形道:“师叔祖,这是怎么回事?”   顾闲影其实也不知道眼前这个情形应该叫做怎么回事,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陪这两个家伙在这里玩了半天相互瞪眼的游戏,她总不能告诉戚桐我家花离被你家猫吓到了,而你家猫被我家花离吓到了……   轻咳一声,顾闲影决定将此事略过,眼看着其他弟子也跟着赶来,她干脆的将此间的事情做出了总结道:“不管怎么样,猫总算是找到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资历辈分最老的顾闲影都发了话,众人自然不敢多说,特别是几名犯了错的弟子,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乖巧,立即便转身离开了这处。戚桐终于找回了猫,心中高兴也没再计较,抱着猫回到了住处。   如此便又只剩下顾闲影与花离二人,花离好不容易恢复双腿,自然不用再留在这清池当中,眼见着天色阴沉便要下雨,顾闲影当即带着花离回到了房间。   替他擦拭了还有些湿气的长发,顾闲影看着乖巧不作声的花离,想了想还是出声问道:“你是怎么恢复双腿的?”   她本以为此事还要花些功夫,这几日来甚至四处去翻查书册想要寻出解决的办法,却没想到最后竟是花离自己恢复了过来。   不过可惜见不到那条漂亮的尾巴了。   这也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念头,顾闲影自然不会说出来。   花离看来对此也并非十分清楚,摇了摇头才道:“我也不知道,你走之后没过多久我就感觉有些不对劲,那种感觉就像是……”   “嗯?”顾闲影看着花离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出声询问。   花离似乎有所犹豫,想了想才接着道:“就是当初我昏睡之前的感觉,玳爷爷替我化出双腿时候的感觉。”   顾闲影本是在看着窗外大雨将至的天色,如今听见这话才顿了片刻,问道:“很痛苦吗?”   一瞬安静,花离低声道:“其实没有那么难受的。”   “嗯。”顾闲影笑了笑,没多说。   花离盯着她看,也分不清她究竟有没有相信自己说的话,等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接着方才的话道:“后来我就上了岸,没过多久果然双腿就好了,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顾闲影回想着方才花离的话,沉吟之间才又在花离的注视下道:“有没有这种可能?”   她这般说着,还没有等花离发问,便出声道:“你虽然变成了普通人的模样,但其实本身依然是鲛人,所以这种变化其实并不稳定,在某种特别的情况下,或是特别的时间下,你依然会变回鲛人模样,但等到那阵子过了,便会再变回来。”   所以他们想了许多办法却都无用,查了许多典籍却都毫无结果,但今日他们什么都没做,花离却自己变了回来。   如此想来,这种可能性应该是极大的。   花离似乎也觉得顾闲影的说法极有可能,但他们如今面对的问题却是,他们根本不知道变回去的情况究竟是为什么。   但如今考虑这些却也想不出个结果,不论如何,能够变回来便是最好的结果。   顾闲影知晓花离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已经累了,就算没有累,后来跟戚桐那只猫对峙许久也该倦了,她没有再接着追问思考下去,转而笑着出了房门,回身道:“好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找你。”   花离本还要再说些什么,听见顾闲影这话便也不再多言,他这时候已经坐在了床边,身旁的被褥还是刚才顾闲影替他拿出来的,他轻轻拽着被角,抿唇点了点头,看着顾闲影道:“阿闲……也要早点休息。”   顾闲影住了关门的动作,摇曳灯火下见着花离秀致如画的容颜,顿时觉得春华秋月大抵也不过如此。   她眨了眨眼,含着满腔笑意道:“好。”   ·   接下来日子又恢复了从前模样,第二天一早顾闲影便来接了花离,花离早已收拾妥当,顾闲影几乎才刚到房门外要敲门,房门便自己从里面打开了来,接着便是花离一张过分好看的笑颜。   如往常一般,顾闲影带着花离去了剑阁,花离从书架找了本书在角落坐下,也不知是在看书还是看顾闲影,顾闲影正好不容易将视线自花离的身上移开,正要对剑阁的弟子们开口,这才发觉这群小家伙们正忐忑地盯着自己。   她顿时想起了缘由,忍不住心中又有些想笑。   剑阁的弟子们都是这天底下各方势力和有钱人家的少爷们,平日里闯祸习惯了,只闹得整个白羽剑宗头痛不已,所以才会被送到她这里来。但在顾闲影看来,他们说到底不过还是小孩,平时虽然闹得厉害,关键时刻还是怕了,昨日他们闹大了事情险些让戚桐丢了灵猫,显然是真的受到了教训。   果然,几名弟子对视着,他们不说话,顾闲影也没开口,最后还是身为大师兄的夏蕴被推到了前面来,颇为犹豫的替众人说道:“昨日的事情……多谢太师叔祖。”   顾闲影知道他指的是昨天自己替他们对戚桐说情的事情,这对顾闲影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却没想到这群小家伙会这么别扭的特地来道谢。   她虽教了这群家伙一年多的日子,但平日里关系不冷不热,最多也不过是让他们抄抄书就离开,他们不愿顾闲影管的太多,顾闲影也没心思去理他们的事情,然而到了这会儿,顾闲影才发觉这群小家伙竟和自己想象的稍有些不同。   而同样的,剑阁弟子们对顾闲影的看法也是如此。   然而弟子们对顾闲影的感激很快便到此为止,因为她说着便自书架上抱下了一堆书,送到众弟子面前笑到:“我可不是要你们继续在山上捣乱,该领的罚可一点也不能少,这些书每个人抄十遍就好,以后记着不要再惹戚桐长老操心了。”   众弟子面色顿时难看,看模样似乎很想将先前的道谢给收回去。   但在顾闲影看来,犯错就要罚,自是没什么情面可讲,反正她在弟子们面前本就是个不近人情的前辈,她也并不想自己的形象因为这件事情而有什么改变。   然而顾闲影却没料到,这群小鬼远比她所想的还要缠人。   这件事情平息之后没过几天,她便发现这群小家伙虽然没有来找她,但是不知为何鬼鬼祟祟的缠上了花离。   那日顾闲影刚从戚桐那边回来,找戚桐带了些糕点想要让花离尝尝,却没料到去往花离住处还没进门,就听见了房间里面传来一阵喧闹声音,她于是停下脚步,透过半掩的门看清了屋中的情形。   花离的屋子本就不大,如今剑阁几名弟子都跑了进来,屋子霎时便显得十分拥挤。众人起初还对沉睡了四百年醒来的花离十分顾忌,但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似乎也发觉了他的无害小白兔本质,如今更是丝毫不害怕,只七嘴八舌的找花离说着话,只可怜花离本就不会应付聊天,如今更被众人挤到了角落当中。   “花离前辈!你还记得我吗?我叫宫巍,我以前每天都去清雾洞许愿,求花离前辈保佑我娶到小师妹呢!”   “还有我还有我,我是沈玉山啊,我有次闯祸惹恼了掌门,还躲在清雾洞里睡过一晚呢,前辈有印象吗?”   剑阁弟子们全顾着和花离攀交情,却只有门外的顾闲影知道,花离虽看起来沉默没什么表情,但此时陷在人群之中,内心只怕是早已经手足无措哭着想要她赶紧将他从人群里救出去了,毕竟他从来没有单独应付过这么多人的七嘴八舌。   这样想着,顾闲影看着人群当中的花离,顿时从那眼神里品出了楚楚可怜的意味。   顾闲影正想要推门救人,然而屋内的人不知为何话锋一转,却又转到了她的身上,只听得先前一直沉默的二弟子叶歌道:“我们听说花离前辈和我们太师叔祖认识很久了?”   顾闲影脚步霎时一顿。   绕了半天,原来众人找花离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她。   不知道这群家伙究竟想要做什么,顾闲影干脆站在房门外,等着听听他们的目的。   房间里花离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对众弟子刚才那个问题的作答。   几名弟子相视一眼,顿时来了兴致,接着满面兴奋的问花离道:“那花离前辈的话,我们太师叔祖一定会听对不对?”   顾闲影站在门外,听着这话忍不住掀起了眉峰。 第十二章   “花离前辈。”顾闲影不过才刚刚耽误了片刻,屋子里面几名弟子又十分感兴趣的问了起来,其中自是三弟子沈玉山最为好奇:“太师叔祖是不是真的很厉害?”   顾闲影听得乐了,没有出声打断他们的话。   在这群小家伙的眼里,大概评判的标准便是“厉害”与“不厉害”了,个个没什么大的能耐,但是谈论起旁人来却是头头是道。   然而顾闲影没忘记他们面前的人是花离,以花离的性子,必然是答不出什么的,花离是个及怕生的人,她甚至觉得花离甚至恨不得能在旁人的面前什么话都不说,全让她替他答了才好。   但出乎意料的是,听到关于顾闲影的问话,花离竟是很快给出了回应,他点头认真道:“嗯,阿闲很厉害。”   顾闲影面色有了细微的变化,她虽自己知晓自己的能耐,也知道花离说的是事实,这白玉剑宗的确没几个人能是她的对手,但这话从花离的口中说出来,不知为何她就觉得臊得慌了。   原本几百年都没个变化的脸皮竟然也稍有些红了起来。   屋子里的对话还在继续,几名弟子听了花离的说法,当即兴奋起来,连忙问道:“有多厉害?有多厉害?”   花离出声应道:“谁都不是阿闲的对手,她是最好的。”   顾闲影:“……”   这种感觉实在是有些难以形容,一面觉得有些羞耻,一面又觉得花离的嘴实在是甜得出蜜,隔着一扇门和几名碍事的剑阁弟子都能够感觉到花离的心思。   几名弟子似乎也被花离这话震到了,望着他半晌没能开口。   花离毫不自知,接着解释道:“我说的是真话。”   顾闲影一直觉得花离的胆子大约只有一粒沙尘那般大小,随便一个风吹草动都能够吓得他缩到角落去,随意一个触碰他都能够红着脸语无伦次手足无措,然而今日她才知道,花离某些时候实在是大胆得出奇。   或者说花离根本没有自觉他说的话究竟有多么引人遐想,因为他认为自己不过在说他认为的实话。   但也就是这样的毫不自知,才更加让人难以应对。   饶是顾闲影厚得快磨出茧来的脸皮也经不住这般言语,听了这话她这时候僵在门外,真是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甚至觉得自己显得有些犯蠢。   这时候屋中几人已经回过了神来,他们有些惊讶的叫了出来,其中夏蕴最是高兴,紧接着连忙问道:“所以若是太师叔祖肯教我们修炼,我们也会变得很强是吗?”   这回花离没有立即回应,顾闲影隔着门缝看向屋内,只见得花离神情似略有不解。   几名弟子满面兴奋的等着答案,半晌才听得花离道:“阿闲很强,但是你很弱。”   “……”   顾闲影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该是什么表情,那边屋子里的几名弟子被花离这话说得哑口无言,怔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怎么会呢,太师叔祖若那么厉害,她只要肯教我们,我们变强不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花离坐在窗边,闻言抬起头看了看众人道:“阿闲强因为她是阿闲,你们弱原因在你们自己。”   屋内的众人听见这话丝毫没有觉得受到了安慰。   顾闲影听得忍不住发笑,她只道是花离在她面前总是羞得说不出话,倒是不知道原来花离也能让别人说不出话来。若再让他们这般聊下去,指不定会聊成什么样子,顾闲影收了心神敛了笑意,终于推门进了房中。   她进屋的时候没有刻意掩饰脚步声,所以不过刚刚进来,便引来了屋中所有人的视线,花离似乎早已等了许久,见顾闲影到来,当即起身到了她的旁边不再说话。有顾闲影在的时候,说话这种事情向来是顾闲影替花离代劳的。   而见着顾闲影到来,屋中的剑阁弟子们也不知道她究竟将他们刚才的对话听去了多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愣愣看着她。   顾闲影本是来找花离的,谁知道会碰上这群小家伙,她手中还带着从戚桐那里拿来的茶叶,这时候只得慢吞吞将茶叶放下,又领着花离在旁边坐下,在他耳边柔声道:“你等我一会儿。”   花离捉着顾闲影的手,点头笑了笑。   顾闲影也笑,笑得温柔宠溺,然后她回转身来看向众人,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下来。   剑阁弟子们对顾闲影的变脸绝活叹为观止。   顾闲影视线自众人身上扫过一圈,心里面想着这群弟子当中谁说话比较有用,那边夏蕴似乎欲言又止,顾闲影也没去理会,最后将视线落在了二弟子叶歌的身上。   虽然夏蕴才是这群人中的大师兄,但若要找说话最管用的人,却还是最沉默寡言的二弟子叶歌。   顾闲影问道:“你们想要学剑?”   叶歌抱着双臂靠在窗边,模样不像是来求人,倒和平时那副大少爷模样没什么两样。其他几个弟子听着这话明显怔了一瞬,然后其中稍微胆子大点的夏蕴出声问道:“太师叔祖是使剑的?”   顾闲影:“……你们连我是使什么的都不知道就来找我教你们?”   几名弟子连连摇头七嘴八舌的解释起来,顾闲影被他们吵得脑门疼,一句也没有听清,最后抬手打断了他们的话,这才沉着脸再度开口问道:“你们为何突然要学剑?”   这群家伙从前入门的时候也是跟着其他长老修炼的,也是后来太过闹腾无法无天惹怒了长老,所以才会被丢到她这里来,顾闲影看他们本也没打算修炼,便干脆扔他们去抄书,这一抄就抄了一年,却没想到今日他们又突然之间有了修炼的打算。   似乎早就料到顾闲影会问出这么个问题,众人交头接耳不过片刻,便派出了夏蕴解释道:“我们这些天来好好反省过了,太师叔祖,我们既然拜入了师门,就该好好修炼……”   顾闲影似笑非笑看着他们,没应声。   这群人每个道理能够突然之间想清楚,拿去骗鬼鬼都不信。   夏蕴说了两句就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便也说不下去了,只求助似地往叶歌看去。   沉默了许久的叶歌终于轻轻蹙眉,勉为其难站了出来,开口道:“再过两个月就是碧霞峰大会了。”   顾闲影终于有了点反应。   虽然已经四百多年没有离开过白羽剑宗,但她却也知道碧霞峰大会,那是整个修真界最大的盛会,每过五年便会举办一次,天下间各门各派不管正邪都会派出弟子前去参加角逐,最后的胜者便有资格进入碧霞峰山洞中观看前人留下的秘籍,那些秘籍都是这天下间的至宝,能够在其中观上一夜,必是能够提升数阶实力,所以每年都有无数修炼者削尖了脑袋要去参加笔试,只求能够战胜众人夺得魁首。   当然,这些人当中并不包括白羽剑宗弟子。   自打白羽剑宗高手流散宗门没落以来,宗门内的弟子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从前的两三百年里,顾闲影偶尔还能看到剑宗里面有弟子勤加修炼斗志昂扬而去,虽然最终都败得一塌糊涂。   然而最近百年间却是连这样的弟子也没有了,每到碧霞峰大会举办的时候,白羽剑宗内大多是一片愁云惨淡,所有弟子都战战兢兢生怕被选上参加比试,而运气不好被选去的弟子们,最后总会挨一顿揍带着满身伤被人给抬回来,然后躺在床上修养个数月方才痊愈。   可以说在白玉剑宗里,人们对“碧霞峰大会”几个字几乎是闻之色变。   想到这里,顾闲影总算是明白了过来,于是道:“你们怕掌门选你们去比试,所以想表现好点做做修炼的样子?”   夏蕴苦笑不已,几名弟子也是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唯有叶歌斜睨了众人一眼,站出来道:“不,我们要参加碧霞峰大会。”   顾闲影正要接着开口,突地听了叶歌这话,竟有些没转过弯来。   “什么?”顾闲影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叶歌稍稍正了神色,认真道:“我想拿碧霞峰大会第一。”   顾闲影:“……”   她保持了数百年的冷静形象险些要被这群小家伙给破了,也不知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她才让自己看来显得平静下来,她面色古怪的盯着这群家伙,忍不住问道:“你们是认真的?”   其实已经不用问了,叶歌的表情的确不像是假的,这岂止是认真,简直是非常认真,认真无比。   也就在这会儿功夫,几名弟子相互对视,已经摆好了阵势恭恭敬敬朝顾闲影埋头道:“还请太师叔祖教我们剑法!”这一喊声音震天,竟喊出了几分气势来。   面对这番阵势,顾闲影觉得她必须要说点什么了。   她回过头去看向身后的花离,想听听花离如何说。   花离正捂着脸坐在那处,似乎正目不转睛地在盯着她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耳尖竟还微微泛红,见顾闲影视线晃来,他才连忙偏过头掩饰似地移开了视线。   顾闲影:“……?”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只小鲛人的心理活动:   QAQ刚才阿闲说那句话的时候好帅气   QAQ哇刚才她瞥人的那一眼也好有气势好喜欢   阿闲怎么那么好看怎么都看不够   啊啊啊啊啊她看我了刚才他们说了什么我是谁我在哪 第十三章   虽然没有得到花离的意见,但最后顾闲影仍是答应了这群弟子要练剑的要求。   “以你们如今的实力,想要拿这个碧霞峰大会的第一可说是痴人说梦。”顾闲影深谙其中道理,知晓纵容对弟子们并非好事,虽是答应了要求,却也没忘冷着脸训斥一顿,她负手将视线自人群中瞥过,沉声道:“如今距碧霞峰大会不过两月时间,你们既说要修炼,便不要让我失望,今后每日一早我会在剑阁等你们。”   见到顾闲影好不容易松口,众弟子皆是面色稍缓,然而等听到顾闲影板起脸说出这话之后,他们脸色顿时又垮了下来。   顾闲影这位太师叔祖在白羽剑宗内极有威信,在众人面前也常是一副冷眉冷眼的模样,自是让人又敬又怕。   众人目的达到,连声答应之后也不敢在此处久留,很快便找借口溜了出去。   而等到这群弟子离开之后,顾闲影才重新回头看花离。   花离自方才莫名的脸红之后终于冷静了回来,见顾闲影似要询问,自己先抢着开了口道:“阿闲手里面拿的是什么?”   “茶叶。”被那群小鬼搅合了半天,顾闲影这才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她眨眼笑了笑,上前拎起了花离房中的茶盏,自己兀自沏起了茶:“这是我特地找戚桐带来的,江南送来的新茶,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想要尝尝。”   那还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顾闲影还在四处游历,花离还在深海宫殿之中,两个人闲谈之间无意提及了此事。   顾闲影不知花离是否还记得,但她却始终记在心底。   这数百年来她早已将当初他们通过白螺的对话回忆了千遍万遍。   花离看着顾闲影却没回神,只等到顾闲影沏好茶端到他的面前,他才终于无意识的接过了茶杯,恍惚有所觉地道:“总觉得像是看到了两个不同的阿闲。”   “嗯?”顾闲影没有听清,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花离低头捧着茶,盯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喃喃又道:“因为刚才看到阿闲和他们说话的样子,和现在倒茶的样子,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顾闲影正在给自己倒茶,听见这话心中突地一跳,动作竟忘了收回,茶水霎时倒在了桌上,沾湿了大片地方。   她连忙放下茶盏,就在花离担忧地唤出来的同时,飞快地将桌上收拾了一遍,借着那番动作掩藏着眼中的万般情绪。   “阿闲刚才跟他们说话,和平时不一样。”花离说着又脸红得有些说不下去了,顾闲影背对着他,他也看不见顾闲影的神情,只轻咬了下唇,用自己词穷的说法道:“很好看。”   他捂着脸说着,这最后三字,声音已是低得几乎让人无法听清。   但顾闲影却依然没有回答,她的背影僵硬而沉滞,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此时一颗心早已经不可抑制地高悬起来。   她没有告诉花离,其实不是她方才的反应与平时不同,而是她本就是那般模样,她真正的不同,只是在花离面前而已。   顾闲影还记得花离刚刚醒来的那时候,她对上那双湛然明亮的眼睛时,她清晰地记得,那时候她是微微颤抖着的,除了期待与欣喜,她的心底深处,始终藏着一层让人难以察觉的畏惧。   那是她不为人知的一点怯懦,因为她面对的是沉睡四百多年的花离。   那时候的花离尚且是少年,如今四百多年过去,醒来的花离依旧是纯净无邪的少年模样。   而她却早已经寻不回从前的少年心性,她就像是个早已迟暮的老者,纵然相貌依然不变,内里却早已腐朽败坏,留在胸中的大抵也只有跨越四百年的那抹明月,以及心中的一点微末执念。   她始终不知该如何将这些事情告诉花离,她本早该开口,但却一拖再拖直至现在,然而越是拖延,她便越不敢将此事开口。   花离太好了,她以为这世间所有的词都不足以诉出花离万分之一的好,而如今的她站在花离的面前,那些衰败与不堪便彻底暴露无遗,她甚至不敢用那双布满岁月尘泥的手去触碰花离干净得不见纤尘的脸。   可是当她心中越是不堪,她便又越想靠近他,好似如此一切似乎就又回到了从前那般模样。   这些时日她用尽心思在花离面前装作四百年的沟壑从不存在,装作她依然是从前的模样,但到底,时间是从来不会倒流的,改变了便再难回还。   所以她开始恐惧,恐惧让花离看出这样的改变,恐惧花离终有一日抽身离开。   顾闲影此时早已经收拾好了桌上泼洒出去的茶水,她敛眉垂眼之间已经压下了心中纷杂的忧思,再抬眸便又是寻常平静模样,她回头向花离看去,花离丝毫不知她之所想,与她视线相交,面上余霞尚未消散,便又掩了羞涩笑意。   顾闲影凝视他笑颜,半晌亦展颜露出一个不知意味的笑容。   ·   这日便如此过去,纵然怀揣着无数心思,第二天顾闲影依旧早早来接了花离去剑阁。   花离似乎并没有因为昨日见到了顾闲影对待弟子时候的冷淡模样而对她显出隔阂,顾闲影不知心里是该侥幸的松一口气还是更加惴惴不安,她一路带着花离到了剑阁,踏入房间的时候,才发觉一众弟子们都已经收拾好等在那处了。   弟子们似乎还未清醒,尚还有些睡眼朦胧,站立的姿势也是惯常的散漫,似乎昨日里说要勤加修炼参加碧霞峰大会的根本不是他们本人。   如此心性,自是无法好好练功。若在平日,顾闲影早已经板起脸来教训威胁他们,然而她只要一冷下脸,便会想起昨日里花离说的那些话,想到花离还在身旁看着自己,她便跟泄了气似地,不过瞪了人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有气无力地摆手道:“你们别坐着了,今天不抄书,你们跟我去外面。”   顾闲影说着便朝剑阁外走去,然而许是她平时板着脸训人训习惯了,这时候没有板着脸反而让弟子们觉得不对,纷纷紧张起来,立即挺直了脊背胆战心惊的跟随她走了出去。   “……”竭力想要塑造一个慈爱和蔼的长辈形象的顾闲影看了众人的反应顿时觉得更无奈了,拿眼神不经意似地偷瞥着花离,生怕他觉得自己太凶。   花离专注又好奇地看着他们,似乎在猜想顾闲影要如何教习剑法,倒是一点没察觉到她的心思。   毕竟是在弟子们面前,顾闲影竭力让自己不去注意花离,轻咳一声便开始讲起了剑法来,只是不自觉地仍是放柔了声音:“你们说想要参加碧霞峰大会,但碧霞峰比试不过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便要开始了。有些话我便直说了,你们全无基础,想要在两个月的时间内修炼到胜过那些自小修炼的名门弟子,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话说出口,顾闲影扫了一眼面前的众人,见他们神情没什么变化,也算是还有自知之明。   然而却有个声音清清冷冷地突然开口道:“可是我只想拿第一。”   顾闲影循声看去,便见她那二弟子叶歌正不知从哪提了把剑细心擦拭着,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听见这话,顾闲影忍不住挑眉笑了:“这天底下想拿第一的人绝对比你想的要多,大少爷,这不是随口说说的事情。”   “我必须要拿第一。”叶歌像是没听清她的话,抬起头看她道:“师叔祖,请教我可以在两个月之内变强,拿到比试第一的剑法。”   顾闲影:“……”   能够在两个月内让这群小鬼不被揍得半死不活回来就不错了,这家伙还想拿第一,顾闲影也不知道该说他年少轻狂还是天真单纯。   正如顾闲影先前所说,拿第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她自然也没有将叶歌的话当作一回事,她说完这些话后便给众人各自找来了一把剑,让他们各自比划一番看看。   在顾闲影看来,这群小鬼至少之前还跟白羽剑宗的长老学过几天剑法,至少还能有些三脚猫的功夫,然而等看了他们舞剑之后,顾闲影才发觉自己的猜测完全错了,这群家伙压根就没认真练过剑法,说他们的身手是三脚猫都太过抬举,这根本就是毫无章法的乱挥。   而那边信誓旦旦说自己要拿碧霞峰大会第一的叶歌,恐怕是手中的剑太过沉重,不过随手挥了几下就再抬不起手,干脆靠在旁边揉起了手腕,其他几名弟子本就听叶歌的话,见他如此连忙放下剑围过去狗腿的开始替他捏胳膊揉腿。   顾闲影觉得自己真是闲得慌了才会答应教他们剑法。   如此情况,顾闲影也没有教剑诀的必要了,这日的练功计划变成了练习挥剑,每个人练习挥剑的动作,先做满五百次再说。   弟子们闻言俱是愁眉苦脸,然而自己说出来的话,却也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于是只得在剑阁外的空地里一遍遍挥起剑来。   顾闲影得了空闲,这才坐在旁边陪花离闲聊起来。   不过没聊上多久,戚桐和苏衡就走了过来,这两人平时没少因为剑阁弟子而头疼,如今听说了他们要练功的事情,于是喜滋滋地就冲过来看起了热闹,时而嫌弃这个姿势不稳,时而笑那个动作不对,颇有些翻身做主的喜悦。   然而戚桐来便来了,还抱了猫来,于是没防住花离和白猫又上演了一出鱼猫对峙。   顾闲影始终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坐在凉亭中时而看看不远处的花离,时而又看看练剑的弟子,沉默得有些不同寻常。   苏衡就坐在她旁边,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出声问道:“师叔祖今日有心事?”   顾闲影听见这话的时候还没回过神来,她扭头看了苏衡一眼,轻叹一声问道:“小苏,你们年轻人平时都是怎么过日子的?你说,怎么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更年轻点?”   苏衡一口茶才刚喝下去,“噗”的一声又喷了出来。 第十四章   “师叔祖你在问我?”等好不容易从呛咳中喘过气来,苏衡终于能够完整地道:“师叔祖觉得我是年轻人?”   顾闲影上下打量着苏衡,似乎觉得苏衡说了一句废话。   苏衡顿觉委屈,两个人年纪的确相差极大,但若说样貌,真正看起来年轻的该是顾闲影才是。他抹了一把脸,视线晃了两圈干脆落到了那边正在练剑的弟子们身上,随手一指道:“师叔祖若是想知道年轻人是怎么过的,那就看看那群小家伙好了。”   顾闲影看着那群不过才练了几招就趴在地上没力气了的小家伙,忍不住开口催促了他们两句,这才回头对苏衡道:“这群不是年轻人,根本就是小屁孩。”   没想到师叔祖要求还很高,苏衡左思右想,实在没办法回答顾闲影这个问题,好一会儿才终于恍然大悟,扬了扬手指着远处正在和白猫对峙的花离,眯着眼笑道:“这个就对了,师叔祖你看花离前辈,花离前辈看起来不就挺年轻的?”   顾闲影:“……”   她顿时觉得自己跟花离的差距更大了,连带着整个人更颓丧了。   苏衡满脸茫然看着顾闲影,实在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干脆埋头喝茶不敢再开口。   这日练剑就这么过去,顾闲影心中有事,接下来的几天里都和颜悦色得让人害怕,弟子们挥了几天的剑虽然累死累活,却愣是没人敢多说一个字。   然而只有顾闲影知道,她的心情越来越不平静了。   花离起初刚醒来的时候,从来没有与旁人接触过,也不知道这人世究竟是什么模样,所以不论做什么总是小心翼翼,不愿与旁人说话,除了夜晚睡觉休息的时候,眼里只有顾闲影,也只跟在顾闲影的身旁,两句话不离顾闲影,片刻见不到也会显得慌张,但如今时日长了,花离渐渐也开始能够习惯顾闲影短暂不在他的视线中了。   但花离能够习惯,顾闲影却不习惯了,越是如此,她便越觉得是自己这些天的担心成为了现实,觉得自己太过死气沉沉的性子让花离觉得无趣厌弃了。   顾闲影数百年来容貌未曾改变过,也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但近来却当真有了点岁月不饶人的忧伤。   这日顾闲影依旧是独自在剑阁外的空地处教习弟子们剑法,自从戚桐每日带着猫过来看他们之后,花离便和那只叫做团团的灵猫渐渐熟悉了起来,有时候还会和它玩到一块儿,只剩下顾闲影和猫主子戚桐一起大眼瞪小眼。   剑阁弟子们的剑法在五天的修炼之后,依然没有丝毫进步,顾闲影对此倒是毫不惊讶,反正这群家伙也没在认真修炼,要真能两个月之内就有所大成,那才是一件让人惊讶的事情。   “你们是在绣花还是在练字呢?”顾闲影晃眼看着那边拿着剑四下乱戳的两人,心中无奈又好笑,板着脸道:“这样你们也想拿碧霞峰大会的第一?”   被数落了一番的夏蕴愁苦极了,干脆放下剑无奈道:“太师叔祖,我们没力气了……”   “要练剑可是你们说的。”顾闲影知悉这群家伙的性子,干脆吓他们一吓道:“若是不想练了,大可以直接告诉我。”   几名弟子被顾闲影这话说得一怔,顾闲影盯着他们的反应,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夏蕴叹道:“太师叔祖。”   顾闲影应道:“说。”   夏蕴这会儿已经将剑靠在了墙边,无奈垂着头道:“太师叔祖该知道,我是青州夏家的人。”   顾闲影虽然已经有许久不曾下过白羽山,但夏家的名气还是知道的,天底下数一数二的铸剑山庄,有钱有势纵然是各大名门正派也要对夏家敬畏三分,整个天下有半数的名刀兵刃都是从夏家出来的,而夏蕴正是这夏家的大少爷。   夏蕴倒是个没什么架子的大少爷,除了平时婆婆妈妈了点倒是比其他弟子让人省心太多,他长叹一声,接着对顾闲影解释道:“我是真不喜欢打打杀杀,也没什么修炼的天赋,我听说白羽剑宗的弟子每天只需要喝茶睡觉晒太阳不用修炼,所以想尽办法就让我爹送我来了。”   顾闲影:“……谁跟你说白羽剑宗的弟子只需要喝茶睡觉晒太阳?”   “大家都这么说的。”夏蕴满脸无辜,但想到什么烦心事,又皱起了眉心:“可是我爹不这么想,我和沈玉山宫巍他们几个,都是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说要上山就一起来白羽剑宗了,可是我们以前还有个朋友,他跟我们也是一块玩到大的,原来就是个小屁孩,天天围着我们转求我们带他玩,结果被送去了青岚宗,听说现在混得还不错,所以我爹就不高兴了,老觉得我给他丢了脸。”   听到这里,顾闲影禁不住打断了夏蕴的话,出声问道:“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夏蕴道:“闻寒。”   顾闲影:“……”   这岂止是混得还不错,就连顾闲影都听说过这人的名字,这人是如今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被称为百年难遇的修炼奇才,如今全天下大街小巷都在传着这位少年英才的故事。   夏蕴没注意到顾闲影的神色变化,于是又道:“闻家最近老在我爹面前说这事,我爹那个暴脾气哪里受得了这样刺激,没过几天就修书一封通知了宫家沈家他们,商量了一阵就给我们修书来了。”   顾闲影当真搞不懂这些世家之间的斗争,忍不住好奇道:“书信上说了什么?”   夏蕴又委屈又无奈:“信上说我们几个若是没有进碧霞峰大会前五十,就别回去见他了。”   顾闲影神□□言又止,看来不光是这几个小家伙,就连他们后边的各家老爷们也太过天真了,想要进碧霞峰大会前五十,岂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没等顾闲影将这话说出来,夏蕴已经垂眸可怜兮兮道:“所以还请太师叔祖帮帮我们,我们已经很努力的在练剑了,可是动一动就手酸脚软,这也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不是……”   顾闲影颇觉无奈,忍着笑意道:“好了,休息够了就快接着练,能不能进前五十我不知道,反正练了总不会输得太难看。”   夏蕴连连点头,旁边沈玉山他们几个也在注意着这边的对话,听见顾闲影这么说连忙苦着脸问道:“太师叔祖,我们都练挥剑练了好几天了,真的有用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学剑招?”   “你们挥就是了,我知道什么时候该教你们。”顾闲影自然没有告诉他们,如今这么挥着已经是为了求快的方法了,若没有这两月之期从头练起,他们必然还得挥上个一年半载才能开始学习剑招。   这般说着,顾闲影接着看他们练剑的成果,然而目光扫了一眼,却见到了正躲在角落里面捏着手腕子正好生休息着的叶歌。   顾闲影忍不住挑了挑眉,朝着叶歌走了过去。   她还记得叶歌是唯一说过要拿碧霞峰比试第一的人,然而这几天下来,顾闲影却从来没见叶歌用心练过剑,这位天下首富家的大少爷总是随手挥两下剑就躲在树下乘凉休息,要不然就是带着其他人一起休息,总是站上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拎一把剑仿佛就折腾去了半条命。   若是这般练剑也能拿到碧霞峰大会第一,那只怕是连天都塌下来了。   顾闲影沉吟间已到了叶歌的面前,叶歌练剑的地方在树荫下面,顾闲影便干脆倚树而站,抱着双臂似笑非笑道:“你练个我看看。”   叶歌正在低头揉着手腕,看神情早就察觉到了顾闲影的到来,却只等到她开口之后才抬起头来。   少年的眼睛幽幽沉沉的,藏着倨傲和不近人情。   顾闲影若连这眼神都对付不过去,便也算白活这么些年了,她不为所动,又道:“就挥剑,我看看你练得怎么样了。”   叶歌依旧沉默,视线闪烁几番,到底勉强地提起了剑,顺着风声在空中划了一下。   这一下实在没什么章法,动作又重又迟缓,给赶蚊子都还嫌不够。   “好了。”也没等人多看几眼,叶歌将手中的剑骤然一扔,不再动了,只站在原地看着顾闲影。   顾闲影眉峰已经轻轻蹙了起来,盯着地上的剑若有所思看了半晌,这才再度往叶歌看去,这次她看的是叶歌的手。手腕纤细手指纤长,那这双手自然是属于从小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的手。   时间已经不早,眼见叶歌没有什么解释的意思,顾闲影也收回了视线,继而对四周众人道:“今天就练到这里吧,你们自己回去好好琢磨,明天再接着练。”   就在她说完这话之后,叶歌立即便捡起地上的剑转身走了,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顾闲影也没有多去追究,回身去寻花离。   然而等她回过头,才发觉身后的亭中空空荡荡,花离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从花离醒来之后,顾闲影每天来剑阁教习弟子,都会带上花离一道,时常是早上顾闲影去花离的住处接他,等太阳快要落山之际,顾闲影教完弟子便又陪着花离回去,顾闲影早已习惯了如此,所以与弟子们散去之后便自觉的去找花离。   但却没想到这次不过耽搁片刻,花离便已提前离开了。   看着空空荡荡的亭子,顾闲影摇头笑了笑,四周无人,落寞便尽数写在了脸上。   顾闲影对这人情世故通达万分,却唯有对自己的心情始终纷杂不明。花离本就不是她一人的,他既然来到了白羽剑宗,便早晚要习惯白羽剑宗的日子,认识其他的朋友,也能够好好与之相处,一切本该如此,她本就不该也不能将花离永远困在她身边。   但她却没想到不过才刚刚开始,她就已经不习惯了。 第十五章   顾闲影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离开剑阁的,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颇有些心不在焉的随意抽了本书看,然而盯着书页上的字却连半个也不曾看进去,脑子里晃来晃去的全是花离的模样,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又是去了哪里,如今是否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然而这般想着,顾闲影却突然有些担忧起来。   花离从来不曾不声不响的离开过她的视线,她日日担忧认为花离会嫌她无趣,所以当时没见到花离便只念他是先离开了,但若不是呢?   会不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所以花离才暂且离开没能来得及告诉她?   越是这般想着,便越觉得有这个可能,顾闲影终于坐不下去,赶紧起身朝外走去,然而不过才刚刚推开房门,便撞见了外面正要敲门的人。   “花离?”顾闲影动作霎时一顿,看着突然出现的花离,甚至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忧思所幻化的身影。   然而眼前的花离衣衫有些发灰,模样看似狼狈,不知是跌了一跤还是在何处蹭了满身的灰,若这当真是她所想象的花离,只怕她的幻象也太寒碜了点。   见着顾闲影打开房门,花离面上也是一怔,小声问道:“阿闲你要出去么?”   顾闲影出去本就是为了寻花离,如今这人好端端的站在面前,她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了,摇了摇头道:“没有,我只是随处走走。”   如今也是日落时分,夏日尚未来到,四周还泛着凉意,实在不是出去散步的好时候。然而听见顾闲影这么说,花离却不疑有他,只是低声道:“我陪阿闲一起去?”   这回轮到顾闲影为难了,她出去仅仅是想见花离而已,如今花离就在眼前,自然不需要再离开,她于是摇头道:“不必了,我不出去了。”   “哦。”花离却像是有些失望,他本就不懂得隐藏情绪,这些失望霎时都落在了顾闲影眼里。   顾闲影勉强笑了笑,觉得自己叫花离失望真是莫大的罪过,然而想到不久之后花离发觉自己与四百多年前的不同,必然会更加失望,她便更觉得不知该如何与之相处。   两人就这么站在门口,花离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顾闲影也没有要花离进屋的意思,直到良久之后,花离朝着屋子里面看了一眼,犹豫着问道:“我可以进去吗?”   这段时日以来,一直是顾闲影每日早上去接花离,花离却很少来顾闲影的住处,听见花离这话,顾闲影莫名的心中多了些紧张,不过很快便又冷静下来,恢复了平素的神色,轻轻笑道:“当然,快进来吧,你去哪里弄得这么脏?”   花离身上的确染了不少泥尘,他随着顾闲影进屋,听见这话却红了脸,然后自身后悄然拿出一物递到了顾闲影的面前。   那是一只竹草编成的小雀,一眼便能看出做工并不如何精致,雀身上还有不少粗糙的草叶,歪歪扭扭的模样险些甚至显得有些幼稚可笑。但顾闲影却笑不出来,她轻轻接过这只草雀,想要将其紧紧拽在手里,却又怕稍不小心就将其给弄坏,最后只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托着它的动作,勉强保持着平静道:“给我的?”   “戚桐长老教我做的。”花离将东西往前推了推,笑容明媚不见丝毫阴霾,“送给你的。”   顾闲影当即明白了过来,紧盯着手心里的小东西问道:“你先前离开,就是因为这个?”   花离似乎有些羞于启齿,却仍是点了点头:“我就是想让你看到它以后能够开心一点,你最近有心事一直没有开心笑过。”   顾闲影没料到花离会这样说,这么多年来她早就已经明白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纵然这些天的确心中有事,但她却也从未表露而出,她心中微动道:“你怎么会觉得我心情不好?”   “我看得出来。”花离认真道,“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阿闲的心情我能感觉得到,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开心起来,但是你不开心,我也开心不起来。”   顾闲影自问四百多年的风霜已经在自己脸上铸就了铜墙铁壁,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因为花离一句话而面颊发烫不知所措。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她这些天来始终为花离会厌弃她这件事而担忧不已,而花离却也在为她的心情不佳而担忧不已。   她怔立在原处看着花离,喜悦或是忧伤都已经无法形容她此时的心情,她微红了眼眶,犹犹豫豫,却又不管不顾,终于轻轻抱住了面前的人。   对于花离的感情,她早就无法抽身而退,却不想还能够越陷越深。   ·   最后花离在顾闲影房中喝了茶说了些话,还是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顾闲影坐在房中托腮看着花离脸红离开的模样,阴了数日的心情总算是有了好转。   对她来说花离的事情永远是最重要的事情,而如今这件事似乎稍有了转圜,顾闲影便也有了心思去处理别的事情。   在花离离开之后,顾闲影并未立即躺下休息,她考虑片刻后,仍是披上外衫推开房门,剑阁所在的方向而去。   时间不早,夜晚沉得寂静,白羽剑宗内大多弟子都已经睡下,不过偶尔能见到一两个人梦游似地在山上巡逻,见了顾闲影才像是瞬间清醒,然后赶紧恭恭敬敬喊太师叔祖。   顾闲影随口应付了他们,却没有停下脚步,她心中有事想要求证,脚步便也不觉更快了些。   剑阁弟子们身份特殊,都是这天底下各方势力的少爷们,掌门苏衡为他们安排的住处也与别的弟子不同,从剑阁过去再穿过一段回廊便是他们的住处,顾闲影本想要去往那处寻人,然而不过才刚行至剑阁,她便停下了脚步。   剑阁里面点着灯火,火光映着其中朦胧的影子,也不知究竟是谁如此晚了还在其中。   顾闲影心下有数,折身进了剑阁。   她并未发出什么动静,剑阁中的人自然也没有发觉她的到来,顾闲影推开大门,才发觉剑阁中只有内殿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灯火昏黄暗淡,微弱得像是随时将要熄灭,顾闲影缓步往内殿走去,终于透过火光看清了内殿之中的人。   待在内殿的人是叶歌,顾闲影进入内殿的时候,他正手执着长剑挥动着,挥剑的动作是白日里顾闲影所教的,顾闲影曾经给弟子们亲身示范过一次,剑锋自上而下,锋刃笔直,刚正有劲,那才是真正的挥剑。   叶歌的挥剑却连这半个字的边都没沾到,他一剑挥下,与白日里挥给顾闲影看的时候没什么两样,虚浮无力,剑锋飘得厉害,若是与人交手,只怕连对手的衣角都碰不上。   但纵然挥成这样,他却没有停手,一剑一剑的挥着,浑身早已大汗淋漓,手足颤抖无力,却依然挥着。   少年执拗的神色映在灯火之下,仿佛不是在挥剑,而是在拼命。   顾闲影靠在大殿朱红的大柱旁看着他,一时间忘了要上前,看少年的神情,却仿佛想到了许多年前的事情。   直到铿然一声,叶歌手上的剑终于落地,他无力地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像是再也站不起来。   顾闲影终于走了过去,叶歌听见脚步声响,也看清了正在走来的人,他面色僵了片刻,到底是眼神恹恹地没有动作,不知是累得动不了还是不愿起身。   “我从来没见过挥剑比你挥得还要难看的人。”顾闲影轻挑着眉梢,见叶歌依然躺在地上,干脆便也蹲了下来,她捡起叶歌的剑掂了掂,倒是并没感受到什么重量。   叶歌听得顾闲影这话,不悦地皱眉扭过了头去。   顾闲影却笑了笑,接着道:“但你的剑势很特别,这也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这话出口,顾闲影等了片刻,果然见叶歌又将头转了回来,定定看着她。   顾闲影道:“你的修行天赋很好,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从白日里我见你挥剑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虽然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但以你的资质搞不好真的能够进入碧霞峰大会前五十名,甚至前三十名,若是……”她说到这里,视线最终停留在了叶歌的右手之上,声音低沉着道:“若是你的手没有废的话。”   叶歌脸色泛着不正常的苍白,或许是刚才的练剑太累,或许是因为顾闲影说的那些话。   他安静地坐了起来,看着自己的双手默然不语。正如同顾闲影白日所见,那双手是属于富家少爷的手,但如今他挽着衣袖,顾闲影却能够清晰地看到那双手的手腕上横着两条长长的伤口。虽然处理得当,只留下了两道浅浅地痕迹,甚至连疤痕也不曾有,但依然能够让人看出,那伤口当年究竟有多严重,那是足以毁了一个人双手经脉的伤口。   莫怪叶歌练剑总是练上片刻就休息,也莫怪他练成那般模样,因为他的双手早年受过这样的伤,连重物都别想要再碰,根本就无法拿剑。   似乎是察觉到顾闲影的视线,叶歌有些不自在地放下了手,默然起身便要离开。   顾闲影也跟着起身,却没有移步,只是站在原地望着那人离开的背影,扬声道:“你说你想要拿碧霞峰大会第一,定然是有重要的理由对么?你想要变强,是么?”   叶歌不耐地往前走着,丝毫没有因为顾闲影的话而停下脚步。   顾闲影也不着急,她手中还握着叶歌的剑,她缓缓将剑归入剑鞘道:“若我说我或许能帮你呢?”   这次叶歌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缓缓回身看向顾闲影,眼神是不同寻常的凌厉:“条件?”   顾闲影愣了一瞬,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他顺着叶歌的话说道:“我听说你在女弟子中很受欢迎?”   这回轮到叶歌愣住了,他不解地看着顾闲影,没明白这位太师叔祖究竟要做什么打算。   顾闲影上前将剑交还给叶歌,轻咳一声掩盖着面色的不自然道:“我要你告诉我,你们年轻人都是怎么……嗯,怎么跟喜欢的人相处的?”   叶歌瞪大眼睛看着顾闲影,神色仿佛见了鬼一般。 第十六章   春日已深,白羽剑宗后方大片的梨花早已经开谢,枝头绽出青翠颜色。   晨光初现,林间小屋内发出细微声响,接着便是花离披着薄衫推门而出。   只是才刚走出屋子,他便不禁定住了脚步,目光怔然地望着不远处的大树。   生长得最快的梨树此时早已枝繁叶茂,扑面的一片绿荫携着浓浓春意,花叶踩着春风摇摇欲坠,顾闲影就抱着双臂斜倚在高大梨树枝桠上,白衣映着光,光芒映着如玉容颜。   枝头有几只黄雀在闹,闹得叽叽喳喳,却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平白扰了一池春水。   花离定定望着树上的人,一时失了言语。   顾闲影似在闭目养神,这时却忽而睁开了眼,扬起的眉梢掠出飒然笑意,直起身子对树下之人道:“醒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容自是潇洒的,然而手心却略有些热意。她热衷的观察着花离的反应,谁知花离一动不动,呆愣着却连半点反应也无。顾闲影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了些许,却没面子就这么放下,于是笑得更加用力几分。   然而对面那人就是不肯给出丝毫反应,仿佛整个魂儿都给勾去了不知何处,茫茫然不知所措。   顾闲影觉得自己怕是将人给吓着了。   她顿时万分后悔自己竟然听信了叶歌的主意,以为这种少年郎流于表面的浮夸打招呼方式能够讨得心爱人的欢喜,果然她还是适合安安分分过好老年人的日子,不要再琢磨小毛孩儿的相处方式。   想到这里,顾闲影泄气翻身下树,谁知才刚站稳身子,就听见面前的人欣然浅声道:“阿闲今天真好看。”   顾闲影立时抬眸往花离看去,忍不住有些怀疑这话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但眼见花离两眼放光正带着羞怯笑意盯着她看,她终于确定了这话是花离所说,她犹豫片刻,出声问道:“你喜欢这样?”   花离点了点头,那点羞怯衬在姣好的容颜上更是春日梨花都不曾有的美,他道:“阿闲什么样子都好看,今天有些不一样……”   顾闲影正在琢磨着这不一样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花离便已经脱口道:“但是我很喜欢,真的。”   顾闲影蓦然抬眼,身后摇晃的碧叶似乎晃进了心底,胸中尽数填满了仿佛被枝叶挠过的酥麻感觉,她听着这话,顿时觉得自己这日疯了似地大早不怕冻地爬上树摆了半日的动作等人出来似乎都值当了。   得了这句话,纵是冻上一宿也不觉得累。   早知花离虽是牵手都能脸红的性子,但在言语上却是从来不曾顾忌过,顾闲影对此却是极为受用,只觉得花离的嘴仿佛抹了蜜糖一般,只恨不能尝尝那究竟是何种滋味,又盼着花离能够再多说一些,最好将她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才好。   这番自然没有耽误顾闲影去教弟子们练剑,只是顾闲影心情比之往日好了太多,就连剑阁弟子们也都一眼看了出来,连练剑的气氛也比往日缓和了不少。   每次顾闲影教习剑法的时候,花离总会在旁边守着,从来不会主动打扰,今日也是如此。顾闲影教的东西依然没有变化,在她看来这群小家伙的基础功夫实在是太差,纵然是挥上一个月的剑也没什么毛病,她随意在弟子中看了一圈,最后来到了角落处叶歌的面前。   叶歌晚上在剑阁里面拼死拼活的练剑,到了白日里却从来不肯认真比划,顾闲影在他旁边站定,出声问道:“怎么不练?”   两人站的角落旁边没有别的弟子,旁人也听不见他们的对话,经过昨夜的一番交谈,两人也算是各自知道了对方一桩秘密,共有的秘密让他们关系似乎缓和了不少,叶歌往远处众人看了一眼,这才低声解释道:“不练,我这种身手,给那群家伙看去了多丢人。”   没想到这家伙小小年纪却如此好面子,宁愿晚上刻苦练剑也不愿让人看到自己挥剑的模样。顾闲影听得笑了出来,叶歌皱眉瞪了她一眼,这才道:“看你这么高兴,昨日我说的方法挺好用?花离前辈是不是挺喜欢?”   顾闲影心情不错,正要应声,忽地听见叶歌说出花离的名字,当即住了口。   叶歌耸肩毫不意外地道:“太师叔祖对花离前辈的心思,就是傻子都看出来了。”见顾闲影还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叶歌胆子稍大了点,若有所指地道:“不过没想到花离前辈这么好哄。”   顾闲影:“……”   她扭头看了看花离,花离坐在一侧凉亭中低头看书,却像是感觉到了顾闲影的视线,抬眸远远朝着这处笑了笑。   想到早上花离那番让人心醉神迷的表白,顾闲影迟了一瞬,到底还是屈服了下来,丢脸就丢脸,圣人还要不耻下问呢,她压低了声音问叶歌道:“还有没有别的花样说来听听?”   叶歌唇畔浮起笑意,到底是少年心性,当即挑眉笑道:“小爷可是皇城第一公子,什么手段没见过?”   两人凑在一块自然不会只讲这些东西,不过片刻功夫,顾闲影便学到了精髓,接着没忘记正事,换了一脸正色问叶歌道:“你的手究竟是如何变成这样的?”   正如同叶歌所说,他乃是整个皇城乃至整个天下首富家的大少爷,以叶家的地位家世,有谁能够伤得到这位大少爷,又有谁不怕叶家的包袱,有胆子做这种事情?   顾闲影的问话让叶歌神情变了变,原本笑着的少年终于敛去了神色,黝黑的瞳中映出顾闲影的身影:“你真的有办法帮我?”   “我好歹一把年纪,总不会骗小孩不是?”顾闲影好笑地反问道。   叶歌眼神变了几变,顾闲影始终静静等着也不催促。   她知道每个人总有些秘密,而当他们决定说出来,便已经表示了信任,对于许多人来说,这种信任是永久的慎重的,也是不可多得的,而要他们交付这样的信任,花些时间等待总是值得的。   叶歌做出这个决定的时间很短,比顾闲影所以为的还要短,不过片刻的功夫,他便再度抬起头来,直视顾闲影道:“我手上的伤口,是我爹亲手划上去的。”   顾闲影原本好整以暇等着叶歌说出真相,然而等听见这真相,却不觉愣住了。   她想了无数种结果,却没想到真相竟会是如此。   “你爹?”顾闲影重复一遍,怕是自己听错了。   叶歌点了点头,垂眸用没什么情绪的语气道:“是,我小时候很仰慕仗剑天下的游侠散仙,但我爹不喜欢,他收走了家中所有兵刃,不让我接触任何修道之人,他认为修行一途不过旁门左道,我们叶家能有如今这般声势,与修行没有半点关系,他想要的不是一个没用的鲁莽武人,而是能够继承叶家家业的世家少主。”   “那你……”顾闲影欲言又止,叶歌看她一眼,冷笑一声接着道:“后来有位得道高人来到皇城,见了我觉得我资质不错,想要收我为徒带我去云游四海,便向我爹要人。”   顾闲影皱眉道:“你爹不肯答应?”   出乎意料的是,叶歌摇头道:“我爹答应了。”   顾闲影当然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果然,叶歌很快便道:“但我爹说要让我先回家收拾一番,等第二日再随那位高人启程离开。”   这次顾闲影没有再出声,她神情沉重静静听着叶歌的话,听他用没有起伏的声音道:“那时候我才八岁,那天我很高兴,我跟叶家的侍卫老仆丫鬟们都道了别,我收拾好了东西,给我爹留了许多书信,我还跑到书阁去找出了我偷偷藏起来的匕首佩在身上,最后我去找了我爹,告诉他我很开心他答应送我离开,告诉他我将来一定会变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让他不必替我担心。”   “但我爹没有笑,他面无表情听完了我的那些话,然后找来了叶家的护卫将我按在墙上,亲手挑断了我的双手经脉。”叶歌就这么注视着顾闲影,语气冰冷的说着这些话,这一瞬顾闲影看着他的眼睛,觉得那双眼睛直直地毫无生气,就像是早已经死去,死在了很多年前。   她听见叶歌接着道:“那时候我痛得直接昏死了过去,第二天那位高人来叶家要人,我爹说我出了意外,双手废了已经无法再修行,便打发那位高人离开了。从那以后我就无法拿剑了,后来皇城世家弟子皆如山门修行,我爹便给我找了这处白羽剑宗,反正他也不用担心我再动什么修行的念头了,也没有再如幼时那般管束着我。”   顾闲影盯着面前的少年久久没有再说话,她生平第一次有了这种不知该如何开口的体会。   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安慰自是无用,而激励对于叶歌来说却也并不需要,少年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剑,纵然锋刃早被磨平,却依然裹着浑身的剑气。   有一瞬的对视,顾闲影甚至觉得这少年或许真的能够成为白羽剑宗的异数。   她长叹一声,将胸中那些情绪尽数倾出。   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有冷风吹过,有细雨坠落,顾闲影回过神来,领着在空地里练剑的少年们往剑阁里面赶去避雨。   守在亭中看书的花离忽有所觉,抬头之间轻轻抬手擦去落在颊边的一滴雨水,他起身扶着亭柱往远处望去,雨水不知何时织成了雨幕,雨中氤氲的水雾渐渐凝成一道高大身影,跨越千重山水步步往此处行来。 第十七章   雨越下越大,眼见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顾闲影叫弟子们回到了住处,等安排完之后走出剑阁,这才见发现外面凉亭里面已经没人了,花离着单薄衣物站在雨幕之中,浑身被浇得透湿却似毫无知觉,只遥遥看着天外。   那是东边深海的方向。   顾闲影心里倏地一跳,步履不觉快了一些,朝着雨幕里的人走了过去。   她自剑阁里出来的时候手上执了把伞,走到一半才想到撑开,只是雨珠已有不少滴落在身,顾闲影却不管不顾,她来到花离面前,花离才像是回了神转过头,等看清是她才弯着眉眼笑了起来。   顾闲影抬手擦了擦花离脸上沾着的雨水,手指触及的温度比雨水还凉,提醒着面前的花离非人的身份。   花离见顾闲影动作,当即乖乖站着不动,甚至连呼吸都略微屏住,只等顾闲影擦拭过了,他才带着温然柔和的笑意道:“你回来了。”   虽然知道鲛人不惧风雨,但顾闲影依然固执地将伞递了过去遮住那些细碎的水滴,“雨下得大了你就该先回去的。”   花离摇了摇头:“我想跟你一起回去。”   早知花离会说出这样的话,但等真正听见了仍是心里暖融温柔一片,顾闲影也不管花离身上湿淋淋的,一手执伞,与之肩并肩往前走去道:“我先送你回去。”   花离也不拒绝,带着满足的笑意走在顾闲影身旁,两人走在雨中好似喧嚣都已经远去,眼中与身旁都只剩下彼此身影。   时间或长或短,等回神之时,他们已经到了梨花林后方的小屋里。   花离的房间内东西依然摆放整整齐齐,只是桌上多了几只俏皮可爱的草编鸟雀和兔子,桌上还散落着几本书,看起来有了些烟火的气息。顾闲影很喜欢这房间内的景象,这让她心中安定,觉得花离是要长长久久的在这里住下来,而不是只如过客般匆匆。   花离进屋之后已经找来了巾帕递给顾闲影擦拭被淋湿的地方,对于自己全身被淋湿却不管不顾,只问道:“阿闲的剑法教得怎么样?”   “很难说。”顾闲影提起此事,接过巾帕却没有动手擦拭,只摇头失笑道:“这群小家伙都是没吃过苦的性子,练个剑成天叫苦不迭,他们说想要拿到碧霞峰大会前五十,但我看除了叶歌,没人有机会进前五十之列。”   这话并没让花离露出惊讶神色,他接着问道:“叶歌呢?”   “叶歌?”顾闲影没料到花离也会问起这些事情,她本以为花离不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   花离这时候已经在旁边坐了下来,眸子清亮,带着关切:“我也想帮阿闲分忧,而不是在旁边看着。”   顾闲影被这话惹得笑了起来,只是笑过之后心下却渐生出不同的感受,她四百多年习惯了独身一人,也习惯了自己应付所有的事情,只是却忘了她现在早已经不是一个人,许多事情身旁分明还有人能够与她一道分担。   这是一种全然别样的感觉,仿佛回忆起了四百多年前成日带着白螺漫山遍野疯跑的日子。   她在花离面前坐下,缓声道:“叶歌的天赋很好,虽不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却也是在顶尖之列,他当初若是双手经脉不曾被废,又有仙缘早日拜师,如今必然能够跻身天下高手前列。”   花离听出了顾闲影话中的意思,他略有些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他的双手……”   “嗯。”顾闲影点了点头,无奈道:“可惜现在太迟了,他的双手已废,废了太久当初没有治好,如今也治不好了,且他荒废多年,纵然双手未废,现在练功也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候。”   花离没有出声,不过看模样有些难过。   顾闲影见状忍不住安慰道:“但什么事情都说不准,叶歌虽然废了双手,但这些年来心性却比旁人要坚定许多,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主动要求练剑。”   “你已经决定好帮他了?”花离关切道。   “他只是双手经脉坏了,无法拿剑,但若是那剑不是寻常的剑呢?”顾闲影胸有成竹的笑了笑,“其实昨日我就已经通知了白羽剑宗严长老,你或许还不认识他,严天舒是个铸剑高手,且他所铸的剑与旁人有些不同,他昔年因缘巧合得了一种铸件材料,很轻,拿在手中如鸿毛一般,但所铸出的剑却可吹毛断发。”   花离霎时明白过来:“那种材料所铸出来的剑旁人无用,却正好能给叶歌使用。”   “不错,也算是一桩机缘。”   花离眨眼笑了起来,语气是不经意的柔软:“阿闲真好。”   顾闲影先是无意识的应了一声,接着才有些失笑的摇了摇头,花离不管顾闲影的意思,只又小声说了一遍:“阿闲真好。”   顾闲影被夸得有些不大自在,轻咳一声没再言语。这天底下夸她顾闲影的人不少,白羽剑宗内更是人人都将她这个太师叔祖吹捧作了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神仙人物,她心性平静面对那些言语总能波澜不惊,但花离不一样,花离的一句夸赞能让她尾巴翘到天上,也能让她臊得老脸通红,这些天与花离在一起,顾闲影觉得自己渐渐有点活回去了的意思。   天色也不早,顾闲影终于也起身道:“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花离轻轻答了一声,定定看着顾闲影没肯将视线挪开半分,直到她来到大门前就要推门离开,花离终于也站起了身来,忽而道:“阿闲。”   顾闲影闻声立即回头:“嗯?”   花离眼神清澈如同任何朝雨晨露后的天空,盛着满满的认真坚持:“我很喜欢这里,喜欢阿闲喜欢戚桐长老和苏衡掌门,喜欢那些剑阁弟子,喜欢跟阿闲一起看他们念书练剑,我不想离开这里,也绝对不会离开这里。”   顾闲影顿时站定,她良久的看着花离,她想要说些什么,但开口之后喉中却意外地有些哽咽。   她一直以来的担心,似乎都被这句话随风吹散了,散得无影无踪,一点都不剩。   原来花离是明白的。   她说不清心底流淌的究竟是什么感受,好似千种百种的情感都扭缠在一起,缠成了个缠绵悱恻的结,里面圈着的就剩一个花离。   顾闲影最终仍是出了声,嗓音有些沙哑,却含着笑意,她说:“你早点休息,明天我来接你,每天都来接你。”   花离说出这番话,脸颊终于微微泛红,轻声应下。   顾闲影走出花离屋子的时候,外面天色早已经漆黑,大雨还在继续,倾盆一般,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但顾闲影却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不一样的是心境。   她突然觉得“将来”是一件让人万分期待的事情。   这夜顾闲影睡得很好,四百多年来从未如此好过。   ·   醒来的时候雨还在下,只是没了开始时候的势头,变成了缠绵细雨,顾闲影撑着穿过梨树敲开了花离的房门,花离今日穿着一身素色白衣,梨花早已经谢尽,顾闲影却觉得眼前又盛开了一场春华。   雨水让弟子们不能在外面的空地练剑,练剑的地方便改作了剑阁内,好在弟子不多剑阁也足够宽敞,倒是没有太大的影响。   “这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剑阁里面练剑好闷,还是喜欢在外面。”顾闲影在弟子们中间指点剑势的时候,听见夏蕴无精打采的说了一句,她回过头去,才看见这小家伙已经大张着双手趴在了地上,一副不愿意起来的模样。   顾闲影正要说话,旁边叶歌却上前板着脸用脚尖戳了戳这人的腰,没好气地道:“得了吧不管在哪都一样,你就是不想练剑。”   夏蕴挤眉弄眼笑了笑,被挠得腰侧有些痒,捂着腰道:“哎叶歌快停下来,我好累我需要休息。”   叶歌瞥他一眼,不给丝毫商量的余地:“别装死了,起来接着练。”   夏蕴连连求饶,口头上别别扭扭,到底还是哭丧着脸爬了起来接着练剑。顾闲影看着这出热闹,微笑着没有出声,倒是叶歌赶走了夏蕴,顾闲影才走上前去,在他身侧站定,与他一道看着正在练剑的众人:“你们关系很不错。”   “这群家伙成天只知道游手好闲。”叶歌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正在偷懒的宫巍,这才抱着双臂接着对顾闲影道:“他们还不知道他们究竟拥有什么。”   顾闲影侧目看着叶歌,说出这话的少年表情不见有变化,自始至终都很平静,许多事情早已不足以在他心底激起波澜。   她若有所思,低声道:“我替你准备了一把剑,过两天应该就能看到了。”   听见这话,少年终于有了一瞬怔然,他蓦然抬头看向顾闲影,苍白着脸应是想要开口,却紧抿着双唇许久才压抑着声音道:“你该知道,我拿不了剑。”   “你可以。”顾闲影语气不容置疑,淡淡笑道:“何不试试?”   说完这话,顾闲影转身去寻了花离,花离正坐在角落里等她,面前是一个装着饭菜的小竹篮。顾闲影远远便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忍不住心情大好:“你做的?”   花离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是不是,我原本想做,但是试了一次太难吃了,这是戚桐长老做的,不过菜是我摘的。”   顾闲影满足地眯着眼笑,正要再说些什么,视线不经意瞥过窗外,却骤然定住。   剑阁外的空地当中,有人踏雨而来,高大的身影如同磐石,沉冷的眼神如同利刃,隔着斜风细雨清晰落在顾闲影与花离的身上。 第十八章   “平沙参见少主。”   剑阁大门处,高大的黑衣男子微微躬身,目光下垂,使至人们只能看到他饱满的额头与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   众人很难去判断眼前的男子带给他们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如同一望无际的高山,如同横亘天地的巨石,山高不可攀越,巨石满布锋芒,那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纵然说不清道不明,但所有人都可以肯定,眼前的人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人。   而那群剑阁弟子们所不知道的是,就连活了整整四百多年的顾闲影,也无法看清这男子的深浅。男子的修为能力,早已超脱凡俗眼界,直上天地之间。   她面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的男子,仿佛看到了数百年前那日狂风骤雨的光景,她心中突突地跳着,这一瞬竟陡然生出一种想要拉着身侧花离掉头逃走的冲动。   只是这样的冲动很快便被一桶冷水浇熄,她连这白羽剑宗都走不出去,还想要逃到何处呢。   顾闲影心中顿生无力之感,心胸之间却突然仿佛开阔了许多。   就在人们心绪不宁各有所想之际,高大的黑影男子没有起身,却是再度唤道:“少主。”   方才人们还有所犹豫,但此时便再不可能听错了,众人面面相觑,最后都愕然将目光落在了花离的身上。   黑衣男子的这句话,是对花离说的。   男子方才来的时候,天地大雨弥漫,如今开口之间,不知为何天色却骤然明朗起来,苍穹拨云见日,不过转瞬之间,阴霾尽数消散,光明再回大地,男子终于也抬起头来,漆黑沉寂的眼直直向花离看去。   花离轻轻踏前一步,却未曾松开与顾闲影交握的手,只颔首低低应道:“平沙。”   高大男子咧了咧嘴,像是笑了,但森冷模样却让在场众人悚然一惊。   ·   最初的震惊过后,人们总算是回过了神来,正值午时,人们坐在剑阁里面用饭,高大男子自最初开口唤出花离的身份便再也没有说过话,他如一块石头般立在那里,却又显眼得让人无法忽视。   倒是夏蕴胆子稍大不怕事,犹犹豫豫地凑了过去问:“哎大个子,你要不要也来吃点东西?”   高大男子面无表情看了夏蕴一眼,目中看不出任何波澜,也没有要挪动身子的意思。   夏蕴挠了挠头,被这反应闹得有些尴尬,最后只得“嘿嘿”一笑。后边几个剑阁弟子,包括叶歌在内,都情不自禁替夏蕴捏了把冷汗,只等夏蕴将话说完,叶歌便一把将人给拉了回来。   夏蕴不解地盯着叶歌,叶歌埋头看也不看他一眼,“好好吃饭。”   “哦。”夏蕴无奈地夹了一筷子饭菜,只是仍忍不住扭头看了立在大门处的高大男子一眼。   顾闲影也在看那人,原本花离和戚桐长老共同准备的饭菜,如今摆在面前却是让她难有胃口,她的记忆早就随着这男子的出现而回到了数百年前,她怎么都不会忘记眼前的这人,她还记得这人送花离来的时候,那一瞬冷漠的眼神。   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此人,也不知道此人这次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安的感觉在心头不断扩大,顾闲影却不敢将其表露半分,只沉默地看了一眼身侧的花离。   花离感受到顾闲影的视线回望一眼,终于对那男子道:“平沙,过来。”   此言一出,方才还仿佛石头般一动不动的高大男子终于抬起了头,大步来到众人面前。   花离柔声道:“坐下吃饭。”   这次平沙没有动,他面上终于有了一丝可称为表情的情绪,他皱眉道:“这不合规矩。”   “没有关系的。”花离摇头无奈道。   名为平沙的高大男子依然不肯再动,只立在花离的身侧,像是一尊无情无感的雕像。   花离欲言又止,等了片刻到底仍是没有说什么,只是随口吃了些东西便不再动筷,情绪是明显可以看出的低落。这名高大男子仿佛毫无感觉,方才的几句话之后便再次恢复了先前的沉冷模样,他面上不见神色变化,在场众人却是各自顾忌。   虽然剑阁弟子们看不出眼前这个高大男子的深浅,但好歹在白羽剑宗待了如此长的时间,纵然没有修为,本能还是有的,眼前这男子虽不出手,但却谁都知道他的实力远是他们所不能想象的,但就是这么一个深不可测的高手,却对花离言听计从甚至如此恭敬,可见平日里总是轻声细语和颜悦色的花离前辈,身份必然极为可怕。   想到这里,弟子们纷纷又将视线往花离投去,这次眼神与平时大不相同。   花离没有注意到众人的视线,他如今看来有些心不在焉,没有等众人沉默太久,他终于轻轻捏了捏顾闲影的手,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然后转身对身后的高大男子道:“平沙,我们说说话吧。”   他说完这话,最后看了顾闲影一眼,欲言又止之间终于回身往屋外走去。   高大的男子视线不曾在在场众人身上停留片刻,紧随着花离的脚步走向屋外,只留下满堂沉默的众人。   脚步声渐行渐远,窗外早已是雨过天晴,有映着地上水洼折射的流光照进剑阁当中,不平静的晃动,正如同人们的心绪。顾闲影视线久久停在两人离开的方向,这剑阁里刚走了一尊石人,顷刻间就又多了一尊石人。   宫巍和沈玉山两名弟子最是茫然,忍不住同时拿手肘捅了捅话最多的夏蕴。   夏蕴夹在两人中间,一边肋下被捅一次,疼得险些被扔了手中的碗,他龇牙咧嘴地放下手中的东西,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才试探着问顾闲影道:“太师叔祖,那个人看着好厉害,他是来做什么的?”   顾闲影没应声,看模样有些心绪不宁。   众弟子何尝见过顾闲影这种模样,顿时如临大敌,夏蕴更是急得连忙道:“他不会是要来带走花离前辈吧?”   夏蕴瞪大了眼睛,这话出口都还没来得及再问下去,便见一个硕大的馒头突然凑了过来,正塞进他的嘴里,叫他再出不了声。   叶歌塞完了馒头,这才重新拿起自己的碗筷,冷冷淡淡说了一句:“你爹送你上白羽剑宗的时候,是不是挺高兴的。”   这莫名的一句让夏蕴头脑莫名,他好不容易才咬掉嘴里的馒头,正要说话,忽觉味道不错,于是多咬了一口,嘴里包着馒头含糊不清地道:“叶歌你怎么知道?”   “送你上山他免得被你气死。”叶歌毫不留情道,“能多活几年,要我我也高兴。”   夏蕴瞪眼看着叶歌,话到嘴边却又不敢跟人吵,最后还是怂了,“我这不是担心吗,现在这样多好啊,万一花离前辈走了,太师叔祖又变回原来的样子怎么办?”   叶歌面无表情又塞了夏蕴一个馒头。   他做完这些事情,终于道:“连我这副模样你都能相信,花离前辈你怎么反倒不信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抬头,但谁都知道这话是说给顾闲影的。   夏蕴等人见叶歌用这种语气跟顾闲影说话,忍不住都倒抽了一口凉气,有些紧张地连忙望向顾闲影,做好了劝说的准备。   倒是顾闲影眼睫轻轻颤了颤,忽而无奈叹笑了一声,打破了自方才黑衣男子出现之后就一直存在的沉闷气氛。   顾闲影站起身来,笑到:“你们先吃,我离开一下。”   ·   白羽剑宗落了一天的雨,如今天朗气清,小屋外的梨花树吐露新芽,满片皆青翠欲滴。   花离就站在梨树之下,白衣广袖,容颜秀逸,衬着微风拂叶,如一幅徐徐铺陈的画卷。   高大男子行至此处,见着这般景象,神色总算是舒展了些许,不再冷着一双眉眼。但他并未沉默太久,站定之后,高大男子终于用沙哑的声音开口道:“少主,你终于醒来了。”   花离回转身来,欲言又止间仍是道:“平沙,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玳爷爷不用担心,爹也不用担心。”   平沙看模样并未将花离这话当真,他摇头沉声道:“当初玳瑁替少主改变体质时候曾经说过,改变体质不是长久之事,少主纵然到了人世,每逢月圆几日依然会化为鲛人之身,而在那之前少主体质不稳,必会牵动身体不适,少主每月都要忍受如此痛楚,那女子又可曾知晓?”   花离应是早料到平沙会有此一问,他摇头无奈道:“这是我的选择,阿闲不需要知道。”   平沙盯着花离,眉峰慢慢又拧了起来。花离依然是先前那番神情,少年模样的花离总是神情柔软,但这时候却偏偏带了些执拗。高大的黑衣男子总算是没能够继续说下去,只上前将一个小小的瓷瓶递到花离手中,恭敬道:“这是玳瑁要我带来的,每月可让少主少受些苦楚。”   花离接下东西,却仍不放心的盯着平沙。   平沙纵然再有脾气也不敢冲着花离而发,他垂目道:“平沙会在这里呆上几日,这是主人的吩咐。”   听见平沙说出最后一局,花离知道自己无法左右,便也只得抿唇答应下来。   平沙抬头看了看花离,神色是难掩的复杂,他再度直起身来,转身往梨花林另一侧走去,走出不过几步,便见到了正站在树后的某个身影。   顾闲影看着迎面走来的平沙,面色微有些苍白,不是因为眼前这人的凌人气势,而是因为方才两人的对话。   她甚至可以知晓,那些话是平沙故意说给她听的。   她困着花离在此,却连对方所忍受的苦楚皆不知情。   顾闲影心绪不宁,纵有千般言语也说不出口,平沙紧盯着顾闲影,高大的男子身形如山,气势也如山,缓缓对顾闲影吐出两字,终于转身离去。 第十九章   太师叔祖近来心情不好,这是剑阁弟子们所有人都看出来的事情。   而这个缘由自然是不久之前在大雨中出现在白羽剑宗的高大黑衣男子,男子的名字叫做平沙,是为寻花离而来。   这男子来此之后顾闲影很快变得心事重重,就连花离也沉默起来,更让人在意的是,那名男子来了以后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在白羽剑宗住了下来,住下来也就罢了,他更是时时出现在人们视线当中。   剑阁弟子们站在剑阁外面的空地上练习挥剑,动作间总是忍不住偏过头朝着那个深不可测的男子望去,见那男子神色阴沉的站在角落里,不觉又吞了口唾沫僵硬的回转身来。   谁都知道这男子实力究竟有多厉害,他们这般练剑,看在人家眼里无异于小孩把戏。   这人不肯走也不肯说话,成日就这么站着,这让剑阁弟子们练起剑来如芒在背,连手足都不知该如何放置。   就这么过了一个早上,空地处的气氛终于有了改变。   因为掌门苏衡来了。   苏衡前些天出了趟山,今日方才回来,还是夏蕴匆匆跑到他的面前将他叫来,他才知道白羽剑宗内多了一个看不出深浅的高手。   毕竟是白羽剑宗掌门,苏衡来到此处,纵然是目中无人的黑衣男子也终于站定,对着苏衡轻轻颔首算作招呼,苏衡一眼看出此人恐非凡人躯体,亦是赶紧还了一礼。   平沙盯着苏衡看了片刻,若有所思道:“你将要破境了。”   苏衡没料到这高大的男子当头便是这么一句,他愣在原地看着那人,神色变了几变才低声道:“是……不过还差些历练。”   “你差的不是历练,而是机缘。”平沙这般说了一句,苏衡被这话说得面色复杂,挣扎着还要再询问,平沙却已经重新恢复了先前的神态,垂着眼一动不动,苏衡知道多问无益,终于只得长长叹了一声,不再过多询问。   不过纵然如此,苏衡的到来也让气氛缓和了许多,有了这位掌门在旁,剑阁弟子们自在了些,顾闲影也与之低声交谈起来,看来不再如方才沉闷。   只是花离远远坐在角落当中,碍于平沙在场,竟是整日都没能够与顾闲影说上几句话,只能远远看着顾闲影与苏衡交谈。   平沙的视线便随着花离往顾闲影身上落去,忍不住微微蹙起了眉峰,看来心情十分不佳。   晌午,吃过了东西之后,苏衡不知为何壮起了胆子,主动找到平沙攀谈起来。平沙虽不喜与人交谈,但苏衡模样热络笑脸相对,这个素来冷脸的男子也没有了拒绝的办法,只得沉默地被他带到角落里攀谈起来。   花离托着腮有些百无聊赖的看着面前杯子里的茶叶,神色似乎有些恍惚,直到有人突地捉住了他的手腕。   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花离抬眸之间,才见得顾闲影对他眨眼轻笑,然后挑挑眉峰转脸朝着另一边墙后看去。花离从来没跟人这么偷偷摸摸地交流过,也不懂什么暗示,竟有些怔在当下。   还是顾闲影轻轻出声唤了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看了一眼远处还在沉默听着苏衡说话的平沙,然后迅速起身跟着顾闲影往墙后走了过去。   两人走出门多久,花离就紧紧握住了顾闲影的手,抿着唇神色犹豫。   顾闲影见无人在侧,出声便道:“我也不愿如此,但有平沙前辈在,许多话实在无法说。”   事实上这日平沙一直守在花离的身侧,虽然没有出声也没有定下什么规矩,但几乎任何人靠近都会被他用威慑力十足的眼神瞪回去,整整一天竟是没人敢再接近花离半分。   花离自是明白,他无奈摇头道:“平沙听从了我爹的话要在此地留上数日,让你们为难了。”   顾闲影自然没有去计较平沙的问题,她憋了半日,满腹的话语没法开口,到这时候只剩下轻轻一声长叹,她轻轻捉住花离冰凉的手腕道:“抱歉。”   花离却没想过顾闲影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他尚未及开口,顾闲影便已接着道:“你在白羽山上待了这么久,我却连你的身体状况都不知道,抱歉。”   终于明白了顾闲影的意思,花离怔了怔才道:“昨天的话你听到了。”   顾闲影点了点头。   亏她总是口口声声喜欢花离,却连对方正在忍受着什么痛楚都没能够看出来。   事实上昨日回去之后她心神动摇就连片刻也未曾闭眼,平沙以为那最后的两字能够让她无法平静,但事实上真正让她心中难以放下的,却是花离的身体情况。   她禁不住思考,让花离留在这白羽剑宗,会否只是成全了自己,却让花离身陷苦楚。   这样真的是她想要的结果么?   顾闲影说不清楚,她知道这是一个难以开解的心结,困了她数百年依然不得解。   不知花离是否看出了顾闲影的情绪,他若有所思地走上前,便在顾闲影抬眸不解之间,终于轻咬着唇虚虚环抱住她。   花离的怀抱很轻,顾闲影甚至感觉不到任何力道,仿佛被困在一团白云之中,而她却不敢有丝毫动作,怕任何动作都将惊走那些温柔的云团,只任由自己沉溺其中,感受到她最熟悉的气息萦绕全身。   “阿闲,难过的不是你一个人,你知道吗,当我醒来之后,知道你一个人过了四百年,知道你等了那么长的时间,我也很难过。”   顾闲影与花离靠在一起,看不见身前人的神情,但听见这微微轻柔的声音,却仿佛能够想象得到他此时说着这话,将脸埋在她肩窝红霞飞满双颊的模样。   但花离没有停下,他轻声呢喃道:“你以为我受了许多苦楚,你自己何尝不是呢?”   顾闲影于这句话间彻底僵住。   她明白了花离的意思,花离于她的感情,便如她于花离的感情,谁都希望对方能够好好的,没有苦楚远离悲戚,她是如此,花离也是如此,花离的坚持也如同她的坚持,纵然她如今后悔要花离离开白羽剑宗回到深海,他也必是不会答应的。   因为她在这里。   花离所说的,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而已。   顾闲影忽而笑了起来,她抬起双手,反拥住花离,手臂用力紧紧圈住面前的人,终是轻轻呵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了。”   我既明白了,便再也不会松手了。   顾闲影在心中缓缓道出这句话,却没有告诉面前的人。   ·   两人是牵着手回到剑阁空地的,回来的时候平沙已经和苏衡聊过了,正站在角落里低头看着地面落叶,在听到脚步声后,他立即便抬头将目光投向了花离,眼神紧紧凝在花离与顾闲影交握着的双手上。   花离面色如常,仿佛没有注意到平沙不悦的眼神。   顾闲影却是悄然将那只冰凉的手握得更紧一些,脚步不曾停顿,走上前面若无事的与剑阁弟子们说起了修炼的事情。   “最近你们练得还不错。”顾闲影看着正在挥剑的众人,想了想又多看了叶歌一眼,想到每天夜里独自来到剑阁当中点灯挥剑的少年,难得的露出了赞许的笑意:“如今距离碧霞峰大会的时间也不多了,虽然基本功夫你们还不够,但现在也不是计较的时候了,从明天起我就开始教你们剑招。”   几名剑阁弟子早已经挥剑挥腻了,这时候突然听见顾闲影这么说,当下连眼珠都快瞪出来了,甚至没能够立即反应过来。   “真的?”夏蕴欢天喜地脱口问道。   顾闲影含笑点了点头,自是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   面前顿时一片欢喜,几名剑阁弟子大声欢呼起来,顾闲影知道他们高兴便随着他们去,只是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角落处的平沙,这人依旧冷淡的站在原地,既看不出欢喜也看不出悲忧,仿佛置身世外,任何事情都不足以影响他的情绪。   然而他的视线始终不曾离开花离与顾闲影,甚至在不经意间一眼对视,他对着顾闲影的眼神,还带着些警告的意味。   面对这般警告,顾闲影向这位高大的黑衣男子温然回以一笑,已算作答案。 第二十章   第二天顾闲影去接花离的时候,又在花离的门口撞见了平沙。   白羽剑宗替平沙安排了单独的住处,就在弟子居外面不远,然而平沙却从未去过那处,白日里他便伴在花离身旁,夜晚便守在花离屋外,就连剑阁弟子们也不禁好奇,道是这位黑衣男子是否当真不用闭眼休息。   见到顾闲影靠近,平沙面无表情,眸色却微微沉了下来。   顾闲影恍若未见,只含笑点头道:“平沙前辈。”   平沙微微侧身,似乎不愿与顾闲影多言,顾闲影自然不会自讨没趣,招呼一声之后便接着往前走去,抬手要敲响花离的房门。   然而也在顾闲影动作之际,平沙忽而沙哑着声音开口道:“一意孤行,你终究会害了少主。”   顾闲影动作停顿在当下,没有回头,却也没有继续敲门。   平沙的声音很低,只够顾闲影听清,却不愿让房门中的花离听见。说出这话,他自然是想用自己的方式让顾闲影改变主意。   这已经不算是一句警告,而像是一句预言。顾闲影知道这句话有多重要,平沙也知道,所以他在等顾闲影想清其中的缘由,然后主动做出决定。   但顾闲影所做的决定,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顾闲影忽而笑了起来,无奈也有,坚持也有,她回转身来看着平沙,同样用只有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道:“既已起因,便早种下了果,其实平沙前辈也早知道,我纵然是放花离走,他也绝不会答应离开。”   “既然如此,我如今该做的事情就不是放他离开,而是好好保护他,不让前辈的说法成为现实。”顾闲影终于敛起笑意,轻叹一声认真道:“前辈说对么?”   这些话自不是一时之间想到的,自花离醒来,她便始终在担忧着,后来平沙到来,也让顾闲影更加心神不宁,忍不住去想这个答案,但直到昨日她才终于想明白,正如同昨日花离所说,她太过关切对方,反倒忘了对方也同样关切着自己。   既然两人心意相通,她便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替两人的将来做决定。   说出这些话,顾闲影压在心底的大石终于彻底消失,她说话之间再度笑了笑,终于抬手敲响了花离的房门。   平沙似乎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但房间里很快传来响动,不多时花离便开门走了出来,等见到屋外两人的模样,才不禁有些惊讶地问道:“阿闲你刚才和平沙在聊天?”   顾闲影点头柔声道:“聊了一些事。”   花离笑容明朗,看来心情极好:“我原本还担心平沙会吓到阿闲,看来平沙也开始习惯这里了。”花离回头看着平沙,含笑道:“我对你说过的,白羽剑宗是个好地方,你不要板着脸了。”   平沙面色有些木然,虽是出声答了一句,但看来却有些不情不愿。   顾闲影好笑地看着两人交谈,这才出声道:“今日我们要去剑祠,快走吧。”   花离有些不明白,他虽来了白羽剑宗许久,但许多地方至今仍未去过,到过的地方也都是顾闲影陪着去的,他问道:“剑祠是什么地方?”   顾闲影心情大好,眯着眼笑到:“等你到了就知道了,走吧。”   她牵着花离的手,两人并肩往前而去,后面还跟着个眼神复杂的平沙。   ·   等到了剑阁顾闲影才发觉,平日要等上半天才能到齐的弟子们,今日不知为何竟全都到了,正乖乖坐在里边儿等着她。   顾闲影负手踱步过来道:“我本以为你们对练剑不感兴趣,看起来是我错怪你们了。”   “太师叔祖说得是。”夏蕴打了个哈欠,模样怎么看怎么没有睡够,指了指旁边的叶歌道:“叶歌最有兴趣,他一大早一个个把我们从被窝里拎起来的。”旁边其余几人随声附和,皆是呵欠连天。   叶歌瞪了夏蕴一眼,接着又瞪其他人,在场众人当即收声。   顾闲影被这几个小家伙逗得笑出了声,看了看角落里同样含笑的花离,这才道:“好了,你们跟我来吧,我们今日先去剑祠。”   “剑祠?”夏蕴当即站起身来,“是咱们西边那座祠堂吗?”   顾闲影点头。   其他人也都反应了过来,来得最晚平日从不主动开口的小师妹谭慕羽也忍不住怯生生地问道:“可是从前掌门和戚桐长老都不让我们靠近那边。”   “嗯,那是从前。”顾闲影笑意不减,拂袖回身道:“现在可以了。”   虽是轻描淡写的话语,但几名弟子神色都莫名多了些庄重,他们隐约可以感觉得到这句话的重量。   顾闲影带路往前,几名剑阁弟子紧随其后,花离与平沙便行在最后,一行人脚步不疾不徐朝着山门西边而去,花离看起来习以为常,在后面眼神温和看着前面的一行人,经过这段时日,他总算能够习惯用双腿行走,不再动不动跌倒,对此顾闲影表现得十分高兴,花离自然也十分开心。   然而走在花离身旁的平沙却依然是平日的阴沉模样,他随着花离走了片刻,穿过几处空地回廊,盯着花离的神情,终于出声道:“她平日都这样冷落你?”   忽闻平沙这话,花离应是没能反应过来,等了片刻才不解道:“冷落?”   平沙没有答话,只是面无表情看着走在最前头,正在替一群剑阁弟子答疑解惑的顾闲影。   花离终是明白过来,他看来丝毫不在意顾闲影如此,只连忙替她解释道:“阿闲平日要教习弟子,需要花很多的心思,我们不能打扰她。”   平沙眼神古怪的看着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少主。   花离怕这般解释还不够说清楚,于是接着道:“教习剑法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我帮不了她,就只能安安静静的不让她为我分心了,我就在这边看着她不是很好吗?”花离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前方正专心致志解说剑法的顾闲影,脸上笑意浮起:“而且这样认真的阿闲,跟平时不一样,我很喜欢这样看着她。”   身旁的平沙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对花离的说法不置可否,只淡淡收回视线。   白羽剑宗虽早已经不复昔日盛名,但曾经的辉煌依然留存在山门之中,这从白羽剑宗比其余门派都要宽敞的山门和大殿就能够体现得出。整个宗门极大,众人自剑阁来到剑祠,也花了不短的时间。   剑祠的模样与整个白羽剑宗内其余的建筑毫不相同,整座祠堂十分高大,青灰的墙面与沉重坚实的檐角勾勒着无形的森寒庄严,大门处两座人形石像形容古怪,以一副青面獠牙模样俯视众人。   “这里就是剑祠,里面所祭的都是白羽剑宗昔年山门中最为耀眼的人物。”顾闲影说完这话,抬手推门,剑祠大门倏然洞开,香火的味道与铁锈沉沉的味道同时扑面而来,眼前的祠堂宽敞无比,其中所祭的却并非牌位,而是剑。   整整一座剑祠当中,陈列着一排排的剑,三尺剑七尺剑阔剑袖里剑十字剑甚至还有断剑,它们被保存在剑架之上,每一把剑都是一段风流过往,一个厚重的故事。   顾闲影视线自剑祠内扫过,目光在角落处一柄无鞘断剑上停留片刻,复又恢复神色,以从来没有过的郑重语气回身对众人道:“进来拜祭剑灵。”   弟子们仿佛被顾闲影的神情所感染,纷纷肃然了神色,就连刚才被两个守门石像吓得抱成一团的沈玉山和宫巍两名弟子也都懵懵懂懂松开了手,小心翼翼跟随她进入了剑祠。   剑祠最中央摆放了三把剑,居中是一柄古朴七尺银剑,剑刃刻有七星图纹,其间似有光华流转,仿佛星辰降世映照其间。两侧分别是一把居中有赤色剑纹的宽剑,以及一柄看来普通无奇的木剑。   顾闲影行至此处,当先拜过,随之回头看向众人。   几名弟子虽不明白其中意味,却也怯生生地跟随着顾闲影的动作拜下。   顾闲影的声音便在此时传来,回荡于剑祠之中,悠远肃穆,如山岳清风,云间惊雷:“从今日起,你们便正式开始修行剑术,白羽剑宗之剑术历经千年,是集所有剑门前辈心血而成,从今以后行走天地,莫忘初心,切记宗训,以手中之剑平天下不平之事,以手中之剑行天地无愧之道。”   弟子们纷纷无言,埋头不敢看祠堂中的剑。   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人,身材比平时还要高大几分,手臂筋肉结实,穿着一身短襟衫子,手中捧着五把剑踏入剑祠之中,经过花离与平沙身侧时轻轻站定,对两人轻轻颔首。   花离连忙回了他一礼,平沙看在眼里,虽是无言,亦跟随自家少主一般动作。   那人面上隐约浮出笑意,接着来到顾闲影面前,将手中的剑递了过去。 第二一章   几名弟子也见到了进入剑祠的这人,纷纷出声唤道:“严长老!”   来的人正是白羽剑宗三大长老之一,被称作铸剑长老的严天舒。严长老深居简出,平常弟子极少能够见得其人,相传他是上代白羽剑宗最有望成为宗师得以大成的人物,年纪不过二十便已经达到了旁人可望不可及的境界,也因为如此,他心高气傲认为天下同龄人间再难以遇到敌手,所以初次下山便约战了当初最具名气的少年高手。   当时一战天下数百人到场围观,都想知道沉寂多年的白羽剑宗是否当真能够凭着严天舒这位天才而再度崛起,然而那场比试的结局却大大出乎了众人的预料。   严天舒输了比试,而对方击败他,不过只用了三招。   意气风发下山的严天舒,不过只打了一场便铩羽而归,当时有人叹息扼腕,也有人幸灾乐祸,不论如何,严天舒自是丢尽了颜面,白羽剑宗也因此更加抬不起头,而回到白羽剑宗之后,严天舒便闭关不再见人,弃了剑法改学铸剑,如此过了十来年,外面没有人再记得白羽剑宗曾经出过一个精彩绝艳的少年,倒是白羽剑宗内多了一个脾气不好的铸剑大师。   关于这位严长老的事情,弟子们来的第一天便已知晓,虽然始终没能见过这位神秘的长老几次,但却谁都知道,严天舒所铸的剑,是整个白羽剑宗最好的剑。   眼见严天舒抱剑而来,众弟子心中都是不觉一惊,谁也没想到这次修炼剑法,太师叔祖竟还特地为他们准备了如此难得的礼物。   众人面露讶色,倒是顾闲影对此毫不在意,只淡淡笑到:“来接剑吧。”   这话说得众人一愣,眼见着顾闲影自严天舒手中将剑捧过来,五把裹在鞘中的剑在剑祠烛火中被勾勒出坚硬轮廓,年纪轻轻的弟子们没来由的胸中亦生出激荡之情,他们已经知晓,从今日起,他们便是真正的剑者。   叶歌目光死死定在顾闲影手中的剑上,双拳紧紧拽在身侧,抿着唇一语不发。   顾闲影心情很好,罕见的没有如平日那般显露出太多严厉,她此刻仿佛一个和蔼的前辈,将怀中的剑尽数分发给了弟子们,直到最后,她的手中剩下一柄最为细窄的短剑。   她捧着剑缓步往叶歌走来。   眼见着顾闲影将剑递到面前,叶歌尚且有些迷惘,他缓缓回神,低头看着面前伸手便可触及的短剑,语声低弱地出声问道:“我的?”   顾闲影毫不迟疑的点了点头,眼底笑意未褪,只将剑往他面前递了递,“试试。”   其余人也纷纷往这处看去,花离远远的看着这幕,也禁不住翘起了唇角。叶歌感受着众人的视线,脸色更是苍白几分,犹豫再三之下,却终于缓缓抬起手来,他竭力抚平指尖的颤抖,最终双手狠狠握住了短剑,像是用了全身力道。   触手之间,叶歌却倏地怔住,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被自己捧在手中的那柄短剑。   顾闲影早知如此,看着叶歌稳稳握剑,当即笑着解释道:“这是严长老专门为你铸的剑,比任何剑都要轻,能够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却需要对剑势控制极为精妙的人才能够发挥它的实力,这把剑是最适合你的剑,你也是最适合这把剑的人。”   叶歌紧盯着自己手中的剑,没能够立即回应顾闲影的话。   顾闲影等在一旁,既未不耐催促,也未开口劝慰,直到许久之后,她看见叶歌缓步上前,对她轻轻垂首拜下。   那是一个标准的弟子礼,其中含义可想而知。   在场众人俱是一怔,就连旁边的严天舒也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   ·   虽然顾闲影已经打定主意要亲自教授剑阁弟子真正的白羽剑法,而这群小鬼也的确可以称作她的亲传弟子,但顾闲影并没有要让他们改口的打算,一来早已经习惯了如今的称呼,二来也不愿让白羽剑宗的辈分乱了套。   在拜过了剑祠之后,弟子们才算是正是入了剑门,顾闲影花了很短的时间,将本就不长的白羽剑决背给了众人,却又花了整整一日的时间,解答所有弟子关于剑诀的疑惑。   但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若他们想要在剑道上走得更远,这样的答疑还会花上很长时间,甚至包括将来的数十年岁月。   弟子们对剑诀的兴趣很大,其中以叶歌为最,对此顾闲影也不得不点头称赞,这名看似不学无术的大少爷,对于剑道的理解比她所想的还要深,所问的问题也是她昔年修剑时曾经最头疼的问题。   而也因此,顾闲影不禁也对自己的判断有了些动摇,或许叶歌的成就本就不止于碧霞峰大会前三十,这孩子或许能进前十也不一定。   等到顾闲影将弟子们的问题都处理好之后,天色已经极晚了,顾闲影许久未曾如此钻研剑道,这日与这群小家伙讨论不觉也太过投入,待她回神之后,她连忙抬头往熟悉的方向看去,这才发觉霞光微远,夜幕临近,花离仍坐在亭中,身姿若流光剪影,依旧耐心等待着她。   不过一眼,顾闲影灰心一笑,仿佛散去了浑身的疲累。   她快步往花离走去,仿佛一步也不愿耽误,顾闲影来到亭外,脚步却不觉又顿住,因为她看到了如同一块高大坚硬的岩石一般站在亭外的平沙。   平沙正看着她,面上依旧是没有表情的模样,但不知为何气势多了几分,顾闲影仿佛能够感觉到他心中微妙的不满。   顾闲影微微一怔,转念间却又明白了过来。   平沙是在替花离不满。   顾闲影不禁反思,自己每每教习弟子,总让花离等在一旁,的确无法时时关切花离,平沙会如此生气,不是没有缘由。   然而花离于此,却是从未有过半句怨言,始终耐心等着她,等她结束了一日的疲累回来,还会以最好的笑容迎接她,她虽不言语心中却是了然,不觉间心底的喜欢与心疼便又添了些许。   顾闲影念及此处,不禁紧握住花离的手。   花离起身轻轻拨开顾闲影额前的一缕乱发,动作温柔小心至极,如捧着一块稀世珍宝。顾闲影一整日的教习虽没有花上太多力气,但在日头下晒,在弟子们的剑风里行走,总会沾上些泥尘,流些细汗。花离便细致地替她擦拭脸颊额头,他的动作很熟悉,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做过太多次,等做完这些之后,他才回头对依旧紧紧盯着这处的平沙道:“平沙,你先回去吧。”   平沙没有立即开口,只紧紧蹙起了眉峰。   花离见状低声解释道:“我有些话想单独和阿闲说。”   顾闲影对花离的话微有些诧异,就连平沙也抬起了头,似乎觉得花离在白羽剑宗住上这些日子,变化有些过于大了。   但见花离坚持的模样,平沙也并未再多言,只点了点头兀自转身离开。   顾闲影不知为何觉得平沙离开的模样显得有些委屈,她在心里面对那位实力深不可测的前辈道了句抱歉,这才回头问花离道:“怎么了,你有事要说?”   花离眨了眨眼,没有应声,却莫名红了脸。   顾闲影大概是教了一天的剑法,如今脑子里来来回回就是飞剑的影子,一时也没能转过弯来,花离低垂着头,隔了片刻才用蚊蚋般的声音道:“我就是想,单独和阿闲待在一起。”   顾闲影顿时怔然,只听得花离喃喃着又道:“让平沙在旁边看着,有些话说出来我会不自在。”   这种说法,纵然顾闲影再迟钝也该明白过来了,更何况她只是暂时没能够领会。她忍不住在心中有些埋怨自己,好端端的活了四百多年,人情世故懂了大半,后来又跟着叶歌学了不少风花雪月的事情,怎么到了这时候竟然做出了如此不解风情的事情。   她在心底里长叹一声,忍不住觉得老脸有些臊,于是轻咳一声道:“对了,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你。”   花离微微不解,抬头看着顾闲影。   顾闲影恢复了平素神色,动作谨慎又轻柔地捉住了花离的右手。   花离不解看着她,因着两人亲密的动作,原本稍稍褪去的红霞此时又爬满了脸颊,他微微启唇正要开口询问,却见顾闲影另一只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样东西,她专注地垂着眼,将手中的东西套在了花离白皙细瘦的手腕之上。   那是一只银色的镯子,衬着夕阳的颜色透着莹亮却柔和的光芒,其间有一簇梨花纹路精巧细致,窄细的镯子竟呈出一副花开盛景。   就在花离看着镯子之际,顾闲影缓缓松开手,心里泛着不可言说的甜蜜与期待,紧盯着花离的神情,轻声道:“我特地让小严替我铸的镯子,送给你的。”   花离怔怔看着顾闲影,先前只知她寻了严长老铸造了五把剑,却不知道她竟还央着对方做了这样一只镯子。   眼见花离没有什么反应,顾闲影心中觉得有些没底,于是又道:“我可是磨破嘴皮子说了好久才让严天舒肯做这只镯子,我在这上面施了个咒,在白玉剑宗的范围之内,你若想找我同我说话,只要开启镯子上的咒术我就能知晓。虽然这镯子不算什么宝贝,但我一时也准备不了更好的东西,等将来再过些时日,我再送你更好的。”   顾闲影胡乱解释着,也不知花离听进去了没,她抬起头来看着那人,一眼之下才不禁停下了动作。   花离定定看着她,眼圈竟是微微泛红的。   “花离?”顾闲影有些不确定,忍不住喃喃唤了一声。   面前的人眼睫颤了颤,敛去泪水轻轻抱住顾闲影,在她的耳畔呢喃道:“阿闲真好。”   顾闲影突觉有些无措。   她心道我哪里算好,我自私地将你留在这里,白日里教剑没能时时陪着你,不能陪你四处游山玩水看天下大好风光,我哪里算好。   她心间想着这些,笑容不禁也有些泛泪,于是缓缓回抱住那人。   她想,其实最好的不过是你罢了,风花雪月春阳夏花皆不如你好。 第二二章   顾闲影觉得自家小鲛人是个泪人,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爱哭的人。   陪他说话他会哭, 听故事也容易哭, 收到顾闲影送的东西他更是哭得厉害, 那天顾闲影不过是送了个小镯子,花离便哭得怎么也止不住泪,惹得顾闲影老觉得自己礼物太轻,下次要好好再准备一个, 连声轻哄许久才总算稍稍缓解。   其实顾闲影知道花离本意并非如此, 不过得来不易, 所以才会觉得每一眼都弥足珍贵, 每一句话都以真心相待。   后来几天也是照旧, 或许是领略到了剑道的无穷, 或许是被叶歌逼得别无选择,剑阁弟子们突然之间开始勤奋练剑,顾闲影为此每日要解答弟子们的疑惑, 有时候还要给他们喂招,渐渐比过去还要忙碌了许多。   花离依然在旁边看着他们练剑,有时候会捧着微微带笑, 目光永远落在顾闲影的身上, 旁人怎么扰都没有用。顾闲影也会经常趁着教剑的间隙回头望去, 与他隔着老远或挑眉或眨眼相视一笑。   平沙也始终跟在他的身边, 有意无意总要阻隔他们两人的视线交流, 然而起的作用微乎其微。   平沙始终没有回去, 也不知究竟要在白羽剑宗待到什么时候。而大概是见得久了, 渐渐地不光是顾闲影,就连剑阁的弟子们也不再惧怕他了,到后来甚至夏蕴这种胆子大的甚至敢跑到他的面前跟他说话了。夏蕴也是个不怕人的性子,时间长了竟当真和沉默如石的平沙聊了起来,虽然多是夏蕴开口平沙皱眉很冷淡的听着。   事实上顾闲影认为平沙或许根本没有听进去夏蕴在说什么。   剑阁弟子们练剑需要时常与人练手,而顾闲影无法个个兼顾,他们相互交手也成效不大,最后夏蕴干脆提出要让平沙来陪他练手。而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大概是与夏蕴聊得多了,平沙竟没有犹豫太久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于是人们惊讶万分的看着平沙走到空地中央,随手挑了一把剑与夏蕴交起手来。   当然与其说是交手,倒不如说是单方面的殴打,平沙出手看似不重,却步步克制夏蕴,只将夏蕴打得鼻青脸肿,让人纷纷怀疑平沙是不是嫌夏蕴平日太过聒噪,所以才如此出手教训。   当然顾闲影绝不会如此以为,因为她能够看得出来,平沙虽然看似出手极重,其实却极有分寸,而且他的出手隐隐带着点拨之意,正是在暗暗指点着夏蕴的剑道,淬炼他的剑意。   最后夏蕴被揍得爬不起来,顾闲影带他去找戚桐长老要了些药膏,听得夏蕴委屈的抱怨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个大个子出手真是重,看我明天养好了再跟他大战一场,这次至少……”夏蕴趴在毯子上任沈玉山给自己上药,疼得龇牙咧嘴,开口想要放些狠话,最后大概还是觉得不切实际,于是迟了许久改口道:“至少要碰到他一片衣角!”   顾闲影知晓夏蕴并未真正埋怨平沙,她这个剑阁大弟子人虽然婆婆妈妈又有些傻里傻气,但看人却是极准,谁是真心待他,谁虚情假意,他心中自然清明。   平沙打算栽培夏蕴,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夏蕴因着自己的性子平白捡了这样一桩机缘,将来在碧霞峰大会上,或许能够有让人意想不到的发挥。   这般想着的时候,顾闲影感觉到右手手腕有了细微的动静,她抬起手来看着腕间的银镯,不禁微微一笑。   其实那镯子并非单独一个,当初让严天舒替她做镯子的时候,做了正好两只,一只送给了花离,一只便在她的手上,只要花离开启银镯上的咒术,她立即便能够知晓。   想到这里,顾闲影对旁边的夏蕴以及陪着夏蕴的沈玉山道:“我还有事先离开了,你们擦好了药就回去休息吧,记得明早准时起来练剑。”   沈玉山连连点头,夏蕴苦着脸闹着玩似地叫了两声,却也没真的反驳。   顾闲影也不管他们的嚎叫,就这么转身走出了屋子。   离开之后,顾闲影加快脚步,没有任何耽误的立即去了花离住处。   今日难得进入小院之后没有见到平沙,顾闲影有些好奇地敲开了花离的房门,出声问道:“平沙前辈去哪里了?”   “他觉得今日对夏蕴下手有些重了,所以出去送药了,阿闲不必担心。”花离站起身来,披了件外衫来到顾闲影面前,顾闲影有些失笑,想来平沙也是个面冷心善的人,如今好不容易平沙不在,她自然要好好把握这个时候,于是出声问道:“我们出去走走?”   听顾闲影这么说,花离自是开心,事实上不论顾闲影说什么,花离怕都是一副高高兴兴的模样,他很快点头道:“好啊,我们去哪里?”   顾闲影这次没有马上回答,反倒是卖了个关子带着隐约笑意道:“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花离茫然不解,但却习惯性的将手交给了顾闲影,任由她领着自己往屋外走去。平沙也不知究竟多久回来,花离随手在桌上画了个术法便与顾闲影一道离开了,道是若平沙回来自然会明白。   顾闲影于是也不再担心,带着花离穿过早已经绿荫一片的梨树林,踩着细窄的青石路朝着后山而去。   时值初夏,石板路透着些微热意,山路往前,两旁郁郁葱葱,身前是苍翠青山,身后是云雾高崖,顾闲影一路走着,才发觉花离拽着她的手越来越用力,侧身望去才发觉那张如玉容颜正微微发白。   她顿时明白过来,这条小鲛人不怕雷不怕雨,却是怕高的。   虽然修为高强却怕高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但顾闲影仍是没有多问,只稍稍用力将身侧的人手掌握得更紧了几分,低声道:“很快就到了。”   花离点了点头,对着顾闲影笑笑,两人再度往前,果然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他们面前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洞,洞内渗着森冷寒气,洞壁光滑隐约有光,山洞外围了一圈铁索,上面挂满了系着红色绳结的木牌,仔细看才发觉上面落着各种各样的字,书写着各种各样的愿望,有的稚嫩有的遒劲,有的细腻有的豪迈。   山洞的名字叫做清雾洞,便是花离曾经被冰封昏迷了四百年的所在。   “原来清雾洞是这种模样。”花离看着山洞上方的三个大字,抬手轻轻抚过山洞外其中一簇绳结,动作十分小心像是怕亵渎了旁人的愿望。   在这白羽剑宗过了这么久,花离自然早已经听说了自己这些年昏迷在何处,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前来,如今总算是见到了。   顾闲影轻咳一声,心中觉得有些无奈,当初也不知是谁传出了花离是祥瑞的神仙,拜过的人都能愿望成真,所以整个白羽剑宗的弟子们跟疯了一样的往山上跑,她就算是拦也拦不住。这种事情她自然不好跟花离说,免得将他给吓住。   然而花离静静看着那些木牌上的愿望,神情却极是柔和。   “这些年来,在昏迷中能够听到大家的愿望,也算是一件幸事。”   顾闲影不禁微微一怔,旋即摇头笑到:“原来你都知道了。”   花离轻轻点头。   顾闲影道:“这些年来许多人来这里许愿,有的愿望实现了,有的愿望落空了,但不论最后结果如何,总是让他们有些希望和盼头。”她看了一眼花离,继而将视线落在清雾洞外的远山云雾上,低声道:“有盼头总是件好事。”   花离能够听明白这番话话,却无法理解这番感受,他循着顾闲影的视线往远处看去,正是夕霞漫天之际,山崖与云海辉映着赤红,天际仿佛被火烧灼,视线所及之处,是深海与平地皆不会有的高远之景,稀薄云海之下,大地轮廓隐约可见,偌大的白羽剑宗变作脚下的影,楼阁殿宇渺小得再无法看清。   更远的地方,青山与秀水连绵不绝,勾勒天地盛景。   这是花离从未见过的景致。   顾闲影负手在后,声音夹杂在山风中显得悠远:“从前你没醒的时候,我常常会一个人来这里,有时候带些酒,有时候带上四季盛开的花,我在山洞里看你,走出山洞就看山。”   从前住在深海里的鲛人一路走来总算是习惯了这般高远壮阔,他循着顾闲影的视线望去,不论是青山还是河流,都是阳光下最明媚的模样,他禁不住心情大好,轻声应道:“真好看。”   “是啊,真好看。”顾闲影这般说着,唇角也不禁勾起柔软的弧度。   花离收回视线看着她。   他知道顾闲影很喜欢这个天地,喜欢山峦高岗,喜欢流水跌宕,她从前对他说过许多画面,花离没有办法看见,但如今总算亲眼得见。但越是见过这天地辽阔,便越无法甘心被困于一隅,花离纵然只见过这处高山便心胸壮阔,顾闲影又怎能够心情平静。   花离面上多了些愁绪,他无法想象顾闲影都是以什么样的心思看着这些山水。   然而就在花离蹙眉心疼之际,顾闲影却忽地回过头来,与花离视线交汇于一处。   花离骤然顿住,那双眼睛清澈得像是山间的清泉,长夜的明月。   片刻后那双明月笑成了月牙,顾闲影含笑道:“山川好看,但我更喜欢看你。”   山风依旧缭绕,有彩蝶飞过,于花丛乱舞。 第二三章   剑阁后方的几处小院, 是剑阁弟子们的住处。   这群弟子因为身份特殊, 不是京城大少爷就是天下修道世家子弟, 所以住处也安排得比较特殊, 几个人平时在白羽剑宗四处闹腾也没有人敢多管,好在他们最近因为练剑的事情消停了不少,已经没有再如从前一般折腾。   这会儿几个人正聚在夏蕴的屋子里,叶歌靠在窗口擦拭着自己的剑, 夏蕴趴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玩手中的几颗夜明珠, 宫巍沈玉山两个人靠坐在旁边争吵着什么, 吵得面红耳赤, 最后是站在大门处的小师妹谭慕羽, 正无奈地对着几个师兄摇头。   “你们两个吵够了没!”夏蕴终于开了口, 扔了手中的珠子愁眉苦脸比划道:“你们快过来替我揉揉肩啊疼死我了。”   宫巍沈玉山停下了吵闹的声音,看了夏蕴一眼,却没有要动的意思。   夏蕴幽幽怨怨地立即扭头看叶歌。   叶歌头也没抬, 依然擦拭着手中的剑,不过却轻描淡写的开口道:“对你们大师兄好一点。”   “哦。”宫巍沈玉山不情不愿地上前替夏蕴揉起了肩背,夏蕴发出了舒服的叹息。他趴在床上装了会儿死, 突然抬头看见了旁边陷在被褥里的几颗夜明珠, 他盯了一会儿, 喃喃着问道:“叶歌, 你为什么要拿第一?”   这个第一自然是说碧霞峰大会的第一,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叶歌是不被允许练剑的, 而当初夏家老爷叫上了其余几大世家传书前来,也不过是要夏蕴他们四个人争口气能够上碧霞峰前五十,给家中长个脸就够了。   那其中是没有叶歌的,因为谁都知道叶家老爷绝不可能让叶歌碰剑。   叶歌是主动提出来的,当时收到书信,所有人都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觉得自己要么被碧霞峰那群孙子打得鼻青脸肿,要么后半辈子干脆都住山上了。最后是叶歌说,不如我们去求太师叔祖教我们剑法吧。   听见叶歌这么说,众人恍然大悟,练剑辛苦是辛苦,但也好过在碧霞峰大会上面被人揍得死去活来。   但究竟叶歌为何会加入他们,还说想要拿到碧霞峰大会的第一,谁也不清楚其中缘由。   其他人闻言都好奇地停下了动作望着叶歌,然而叶歌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们的问话,兀自对着窗外发呆。   终于有人等不下去,开口打破了这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我觉得我练得不错,搞不好到时候真的能把闻寒那小子揍一顿呢。”沈玉山一面给夏蕴捏背一面眉飞色舞道,“你看连宫巍都打不过我。”   “揍个宫巍就这么高兴,你也就这点出息了。”夏蕴毫不留情地鄙夷道。   沈玉山顿时不悦,手上力道加大了些:“你厉害,你还被人揍成这副模样呢!”   夏蕴被他捏得龇牙咧嘴,连连喊疼,然而就在他喊的时候,他发觉四周突然没了声音,他顿时一怔,连忙道:“喂,你们谁说句话啊。”   依然没人理会他,他连忙翻过身来想要看看究竟如何回事,谁知才刚刚翻身,就感觉床边多了一副高大身躯,在他身上投下巨大阴影。夏蕴顿时愕然,不顾浑身酸痛爬起身来,这才看清了正沉默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然后他脸色顿时垮下,抱着身子讷讷道:“大个子你不会晚上也要来折磨我吧?”   叶歌擦剑的手顿时滑了一瞬,刺啦一声布巾划出个大口子,他收回剑,有些没眼看这糟糕的画面。   平沙的出现成功让这群家伙止住了对话,然而他却没有多说什么,只看了一眼叶歌身上的青紫,然后随手将一瓶药扔到了叶歌的床上。叶歌大概是被平沙揍习惯了,眼见他抬起手下意识的就往旁边躲,等那药瓶砸到了被褥里面,他才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又去捡,拎着药瓶问:“这是什么?”   平沙瞥了一眼,没什么感情地道:“药。”   夏蕴眨了眨眼还要再问,平沙已经打断道:“比你身上的药好多了,治好伤明天来接着练。”   言下之意,明天继续挨打。   夏蕴顿时生无可恋。   然而平沙已经没有要再听他废话的意思,他送完药后便转身离开了几名弟子的居所。离开此处,又经过了剑阁,平沙将几名弟子的喧闹声抛在脑后,视线自剑阁扫过片刻,却突然之间停下了脚步。   天色已暗,灯火未起,白羽剑宗的高阁在黄昏中苍然而立。   平沙突然抬起头看了一眼后山耸立的高峰。   那处云层汇聚,阴霾渐渐凝结,整座山巅的阴云仿佛搅作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不断靠近这人间地面。   平沙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   没有人知道,此时的顾闲影就在那座山巅之上。   先前看过清雾洞后,顾闲影便与花离一道回到了梨花林,然而事实上在将花离送回梨花林后,她很快独自回到了后山,并且这一次直接使用术法上了山巅。   山巅上涌动着风浪,吹得顾闲影衣衫猎猎作响,她却仿佛丝毫没有受到这风浪的影响,只是仰头看着天际阴沉厚重的云层,神情凝重沉冷,眸中含着凛冽杀意。   这是花离从来没有见过的顾闲影,而顾闲影也绝不可能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她缓缓抬起手来,风声裹着隐约闷雷声渐渐靠近,顾闲影却毫不在意,只动作轻缓地抬起了手。   一柄剑出现在她手中。   那是一柄浑身流动着如同火焰般光华的阔剑,剑身厚重,剑刃上雕刻着古老的赤色火纹,如今正随着顾闲影周身透出的杀意而渐渐泛起妖异红光,仿佛一篷血雾正渐渐自她的手中蔓延开来。   若是剑阁弟子们在此,必然能够认出,这把剑正是剑祠之内摆放于最中央的三把剑之一,位于七星剑之侧的白羽剑宗第二剑。   剑的名字叫做逢魔。   狂风声势更大,地面沙泥翻滚,原本初夏景致早已经被眼前的风雷淹没,却有花木在地面扎着根随风摇晃,彩蝶飞舞其中,恍如受了惊般煽动翅膀。   顾闲影执剑闭目,再睁眸时,双瞳已然现出如逢魔剑身火纹般的赤红,她面色冷凝,骤然回身看向花丛间轻舞的蝶,抬手挥剑,剑锋如电如雷霎然落下,竟之那天际的风还要快还要决然。   风声剑落,花草碎屑四溅,原本躲藏其间的彩蝶暴露无遗,翅膀在剑气中被削落些许,身上竟化出妖气飞快往外逃窜而去。   顾闲影没有给它逃离的机会,一剑方落下一剑已至,这次比之刚才更快更狠,狠辣之间丝毫不余喘息之机。   蝴蝶翅膀被剑锋击碎,片片零落,最后化作尘烟彻底消散不见。   顾闲影看着那簇已经消散的蝶翅碎片,周身气息凝滞,半晌方才抬起头来,这一次她看的是头顶那座漩涡的中心。她眼中掠过一抹厌弃之色,扬剑之间冷冷出声道:“奉劝你不要再对白羽剑宗动手脚,只要我还活着,你便永远也别想出来。”   天际层云依然不住涌动,此时更是声势浩大,狂躁的雷声不住自其中传来,仿佛要撕裂天际。   顾闲影不管不顾,执剑指天,身影如一面风幡。   长久的对峙过去,日头渐沉,明月入天,云层消失,星河渐渐于夜空舒展,白羽剑宗的天空方才再度恢复平静。   顾闲影眼眸中的杀意缓缓消退,手腕翻转之间,手中阔剑脱手而出,化作一抹赤红的光影,随风朝着剑祠方向飞去,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顾闲影轻轻拍了拍衣衫上的泥尘,这才沉默着垂眸往山下行去。   .   夜晚降临,花离却没有入睡,白羽剑宗后山的动静并不大,事实上隔着几重云海的山巅,几乎没人能够看清其中情形。如夏蕴这般修为浅薄的弟子,甚至根本不知晓后山上有异状生出。   但花离毕竟不是凡人,他能够看出山上有不寻常的气息在流动,虽不知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却能够猜到这必然与顾闲影匆匆送他下山有关。   他没有多问,是不希望顾闲影为他分心。   花离守在窗前,视线始终盯着那处山巅,直到看见云海中有一道熟悉身影缓缓沿着山道走下,他才终于松了口气,笑意温和浮在了唇畔。   屋外有脚步声响动,花离打开门才发觉平沙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   “夏蕴伤得重吗?”花离侧身让平沙进屋,低声问道。   平沙应是心中有事,沉默着没有应声,只等花离又关切了几句,他才突然出声道:“少主,顾闲影并非普通人。”   花离看起来毫不惊讶,他循着平沙的话笑道:“阿闲自然不是普通人。”那番模样,怕是不管平沙说什么他都会夸阿闲好,阿闲哪里都好。   平沙紧拧着眉峰,似乎又顾忌着什么不愿再多说。   “平沙再过三日便要回去了。”   听见平沙这话,花离略有些惋惜地道:“是吗?”   平沙道:“平沙无法时时在此照顾好少主,还请少主自己保重。”   花离含笑点头,“我在这里过得很开心,你不用担心,也替我告诉爹不必担心。”   平沙紧抿着唇,没再开口。   花离似乎心情很好,翻出好几个时辰没能认真看下去的书,接着看了起来。   平沙回头看着窗外,视线落在那山道中行走的身影之上,眸光却是渐渐沉了下去。   不久之前,他与顾闲影在梨花林中碰面,他第一次对那人开口,说了两个字。   他说的两个字是,魔类。 第二四章   第二天又是艳阳, 昨日的阴云仿佛从未出现过, 剑阁弟子们不知晓, 顾闲影不说, 花离也没有去问,众人如常的聚在剑阁外,上演着的依然是顾闲影陪练众弟子,平沙暴打夏蕴的场景。   戚桐长老今日带了灵猫团团来看热闹, 花离便又与它玩在了一块儿。   这群弟子的悟性与根骨都不错, 在顾闲影的教习之下进步很大, 不过短短的一段日子就有了些剑道雏形。而更加让人惊讶的是, 就连三大长老之一的严天舒在替他们铸了剑之后, 也跟着加入了围观的队伍, 一群人待在这里看剑阁弟子练剑,比看戏还要认真。   休息的间隙,弟子们会问顾闲影剑法上的问题, 也会问些别的东西,白羽剑宗前后几百年,都被他们给问了个遍。   “太师叔祖。”沈玉山和宫巍靠坐在旁边休息, 一人手里捧了一块西瓜, 翘着腿悠闲看着夏蕴挨揍:“剑祠里面的剑都有些什么来头啊?”   顾闲影也正坐在角落, 难得的片刻闲暇, 她的视线便始终没离开过花离。听见沈玉山二人的问话, 她神情认真了些应道:“你想问的是居中的那三把剑吧?”   剑祠内的剑都是白羽剑宗先代高手们曾经使用过的剑, 这点顾闲影早就为弟子们解释过, 而如今沈玉山又问出这话,想知道的自然另有其事。   沈玉山挠了挠头,倒是老和他唱反调的宫巍这次难得接着这话道:“太师叔祖,你知道对吗?”   顾闲影点头,见两个少年满脸欲言又止的盯着自己,终于道:“剑祠最居中的那把剑,是我们白羽剑宗开山祖师当初曾经使用过的佩剑,名字叫做七星。”   “唔。”宫巍立即应声道,“我知道,因为那把剑上面有七颗星星。”   沈玉山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了宫巍一眼,“咱们开山祖师的剑当然没那么简单。”   顾闲影也没去解释,笑了笑道:“第二把剑叫做逢魔,是当年我师父的佩剑。”   沈玉山和宫巍同时瞪大了眼睛,两个人支吾着道:“原来太师叔祖的师父那么了不起!”   在整个白羽剑宗,佩剑在剑祠内摆放的位置便越靠近中央,那么那人生前在宗门内的地位便越是不凡,排在第一的是开山祖师的七星剑,这大家自然都能够猜想得到,但却没料到排在第二的封魔剑,剑主竟是顾闲影的师父。   宫巍懵了好一会儿,拉扯了一下沈玉山的衣角,小声问道:“太师叔祖的师父,我们该称呼什么?”   沈玉山也没能立即回过神来,犹豫了一会儿干脆脸色一变摆手道:“管那么多做什么!”他没好气的将人推开,赶紧问顾闲影道:“太师叔祖的师父的剑为什么会被放在那里?他是不是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少年心性对于当下的事情不感兴趣,却对从前发生过的古老传奇总是好奇,顾闲影对此毫不意外,沈玉山问,她便答:“嗯,师父他老人家替天下除了一个罪恶滔天的魔头,为此不惜舍了一身功力最终魂飞魄散。”   如今世道安乐,生活在这种时候的少年自然不会知道“魔头”这个称呼究竟代表着什么,但这番话依然让沈玉山和宫巍不禁怔住。   魂飞魄散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两人听了竟也有些发怵。   顾闲影知道这些话题对于剑阁弟子来说太过沉重,于是改换了话题道:“你们剑练得怎么样了?”   “……”对于两名少年来说,这个话题似乎比刚才的还要沉重。   两个人吃完西瓜一溜烟的跑了,顾闲影坐在原处却没有动,她视线遥遥落在原处,看着早已放晴的天际,还有高耸在远处的白羽剑宗后山,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莫测。   ·   三日的时间很快过去,在白羽剑宗待了许久的平沙终于也要离开此地。   离开之前,平沙特地与花离在房间中交谈了许久,叮嘱了不少的事情,随后又交给了他许多灵丹妙药还有天材地宝,花离没有推辞尽数收下,结果等平沙走后几乎全都送给了白羽剑宗。   平沙走之前其实还找过顾闲影,不过并未交谈上几句,语气间依然有着警告,但在顾闲影看来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最后平沙找了夏蕴,虽然只有短暂的相处,但夏蕴看来颇合平沙的眼缘,所以平沙心中早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弟子,于是最后一顿揍也没有留情。夏蕴被揍得鼻青脸肿送平沙下山,最后被平沙临走时一句“好好练剑,不然回来还揍你”吓得不轻,抱着叶歌差点哭出声来。   平沙离开之后,白羽剑宗的日子依旧,若说最大的改变,大概就是夏蕴成了弟子中练剑最认真的那个人,白天练晚上练,苦着脸像是生怕平沙突然从何处杀回来。   于是夏蕴的剑法也有了长足的进步,虽不如天生资质极高的叶歌,境界却也不低。   从这一点上,顾闲影倒是对平沙十分感激。   好一阵子没能够单独与花离相处,顾闲影本以为接下来终于能够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待在一起,谁知天不遂人愿,据掌门苏衡所说,因为碧霞峰大会就要开始,到时候会有不少其余宗门的弟子前来白羽剑宗拜会,而顾闲影身为剑阁主人,自然也要先行准备打点一番。   如此一来,顾闲影暂且便没有机会教习剑法,也没有机会与花离单独相处了。   顾闲影整天在白羽剑宗内忙得不见人影,便只得留下花离替她看着少年们,好在两人手中还有个心意相通的镯子,能够随时听见对方的声音。   因为当初那白螺实在不好用,顾闲影记了多年,如今稍有机会,便让严天舒替自己做了这镯子,以便自己想要与花离说话,立即便能够听见对方的声音。   “你看那些小鬼没有没偷懒?”镯子里传来顾闲影的声音,那是以神识直接通过镯子交谈,却非真正的开口说话。   花离坐在亭中,目光落在剑阁弟子们身上,神色柔和地回应顾闲影道:“没有,大家都在认真练剑。”   顿了一瞬,花离仍没忍住问道:“阿闲现在在做什么?”   顾闲影几乎是立即就回应了花离,语气中满是无奈:“我在跟一堆长老说话,听说其余门派要来,他们太紧张了。”   花离笑了起来:“因为是大事啊。”   顾闲影不这样觉得:“要是当初的白羽剑宗,定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折腾成这样。”片刻的安静,顾闲影似乎遇上了什么事,接着对花离道:“苏衡来找我了,先不说了。”   花离笑意还未敛去,轻声应了下来。   手镯上的咒术感应霎时消失,顾闲影的声音也不再传来,花离霎时觉得有些空落,很快起身朝着几名弟子走去。   夏蕴正好练得满头是汗,放下手中的剑歪着头看花离道:“花离前辈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花离一怔,摸了摸脸颊才道:“嗯?”   夏蕴眨眼循着话道:“花离前辈笑成那样,定是想到太师叔祖啦。”   花离顿时红了脸。   倒是叶歌一剑挥了过来,剑锋扫过夏蕴下盘,吓得夏蕴赶紧躲开,“叶歌!你这样突然吓人会吓死人的!”   叶歌不以为然,淡淡道:“练剑,别废话。”   几名剑阁弟子到底还是听叶歌的话,然而这时候夏蕴仍是忍不住低下头喃喃道:“平沙那个大个子走了都没人陪我练剑了,我这不是不习惯吗?”   叶歌“哦”了一声,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喜欢挨打?”   “谁喜欢挨打了!”夏蕴跳脚一阵,连忙纠正道:“就是没人陪练,总觉得剑怎么练都不对,一个人挥剑有什么意思?”   听夏蕴这么说,叶歌扬手又是一剑挥出,剑风擦着夏蕴的脸颊过去,风过落下了几缕发丝,他似笑非笑道:“我陪你练?”   “不要不要,你这个不知轻重的家伙!”夏蕴有些心疼自己被割掉的头发,干脆颓丧着脸在旁边蹲了下来,叶歌面色不变,却有些欲言又止,旁边的小师妹谭慕羽听见这番对话也忍不住好奇地看了过来。   就在这时候,忽有一个声音传来道:“要不然,我陪你练吧?”   场间霎时安静,这道声音十分熟悉,众人都知道出声的人是谁,但却谁都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话。沈玉山和宫巍本在练剑,后来不知怎地弃了剑扭打在一处,这时候也静了下来,两个人还相互掐着对方的脖子。   叶歌抱着剑微微挑起了眉,亦是惊讶。而最惊讶的莫过于夏蕴,他蓦然抬头,视线一瞬便落在了出声那人的身上。   花离面含笑意,笑意和暖如春风,认真地重复了一遍道:“我陪你练剑吧。”   夏蕴霎时如遭雷击,蹭地站了起来。   谁都知道花离是太师叔祖最重视的人,在身边的时候要盯着,吃饭的时候要照顾着,不在视线里的时候就担心着,生怕他的在这白羽剑宗里走丢了,对待他比对待任何人都要上心。   因为顾闲影的这种对待,人们久而久之便生出了一种感觉,觉得这位漂亮得不像凡人的花离前辈就是个脆弱得需要人时时保护的存在。   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他们没有忘记,花离曾经在清雾洞中被冰封了数百年,他是太师叔祖喜欢的人,是平沙的少主。   他究竟拥有什么样的实力? 第二五章   想到这里, 夏蕴咽了一口唾沫, 竟然有些想要转身逃走的意思。   若是花离太厉害, 他自会被揍得比平沙在那会儿还要惨, 那若是花离只是身份高而实力弱,他若不慎伤了花离,岂不是会被太师叔祖和平沙追杀到海角天涯。   这般想想夏蕴觉得这实在不是一件合适的买卖,他左右看着旁边的几名师弟师妹, 想要开口说算了, 然而才刚转过头去, 就见众人全是一副火热期待的模样, 看得他面色霎时一僵。   再回头看花离, 对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只是一脸鼓励地笑着。   夏蕴从旁边提起剑,犹犹豫豫地终于道:“那……我出剑了?”   花离点了点头,也做出了认真迎敌的模样。   ·   顾闲影此时正在白羽剑宗主殿当中陪一群长老说话, 每次碧霞峰大会之前,总会其他的门派来到白羽剑宗历练,果断时间白羽剑宗也需要派人去往别的门派历练, 这是几大宗门早早立下的规矩, 而今年白羽剑宗交换历练的对象, 则是三百年之前刚刚建立, 近来却声名最盛的青岚宗。   如今青岚宗的人已经到来, 顾闲影身为白羽剑宗太师叔祖, 自然需要到场。   活的时间长了, 有个好处就是辈分很高,不论是谁见了面,总要对她恭恭敬敬喊一声师叔祖或者太师叔祖。   青岚宗这次来的共有五个人,乃是青岚宗长老宁玖带着四名弟子。宁玖是青岚宗唯一的女长老,与苏衡和戚桐等人算作是同辈弟子,虽然苏衡与戚桐都成了两个不修边幅的糟老头,但宁玖却仍是年轻模样,只是眉梢眼角多了些年轻女子所没有的沧桑。   顾闲影是认识宁玖的,这要追溯到数十年前,那时候的苏衡还是个没被教化好的皮猴性子,三天两头上房揭瓦,戚桐还是个内敛羞涩的少年,一年有三百多天都缩在房间里读书练字,而宁玖便是那一年青岚宗派来白羽剑宗历练的弟子。   那时候的宁玖仍是天真少女,感情懵懵懂懂,对自身的喜恶也清晰分明,她喜欢漂亮的人事物,比如顾闲影,讨厌性子跳脱四处捣乱的猴子,比如苏衡,所以那段时间宁玖在白羽剑宗,最喜欢做的事情有两件,一件是当顾闲影的小尾巴,跟着她在宗门内四处转悠,还有一件就是揍苏衡。   当年的混世魔王苏衡被少女揍得大气不敢出,直到宁玖走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敢再闹腾,也不知是否被少女揍出了阴影。   这些都是往事,有时候拿出来回忆能够引人发笑,让人唏嘘,但与当下都已经不再有关系。   比如昔年爱恨分明直来直往的小姑娘宁玖已经成了沉稳持重的青岚宗长老,昔年顽皮无人可治的小子已经成了白羽剑宗的掌门,每天为了应付新的混世魔王们而操碎了心思。   想起这些事情,顾闲影便不禁觉得时间造化,当真弄人。   “师叔祖。”几大宗门皆以同宗相称,宁玖与苏衡同辈,自然也唤顾闲影作师叔祖。   许久不见,顾闲影见着女子变化不大的容颜,下意识的抬手抚过她发顶,但直到手掌落下,她才想起来这人已经是一方师长了,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放下,这才笑到:“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了。”宁玖温声笑笑,却仅是礼节性的笑意,与从前少女开朗的模样大不相同。   苏衡就在旁边看着,见两人相互招呼,也跟着打趣道:“可不是,至少得有三十年没见过了,宁玖师妹在青岚宗过得可还好?”   宁玖神情有些无奈,失笑着看一眼身后站着的四名年轻弟子道::“自然还是老样子,每天就顾着照顾这群小家伙了。”   “哈哈,一样,一样。”苏衡摇了摇头,抚须道:“我这边几个弟子可比你的还要难应付。”   昔年怎么都看不对眼,见面如仇人眼红,走到哪打到哪的两个人,如今你一言我一语不咸不淡的谈论着各自宗门的事情,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景象。   顾闲影心底里觉出一丝疲惫无趣,忍不住有些想花离了。   不过才分别几个时辰,却仿佛分隔了整整一个春秋,顾闲影心念微动间开启了手镯上的咒术,想要听听花离的声音,谁知她暗暗传递心神,却不知为何并未得到花离的回答。   顾闲影顿时站定,心中不觉有些担心起来。   花离为何没有回应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念头不过是刚刚浮现,顾闲影就有些待不住了,那边宁玖正在给人苏衡介绍这次来的青岚宗弟子,正介绍到最后一个,是个模样清秀偏显瘦弱的少年,手足纤细却背着一把沉重的黑色铁剑,“这是闻寒。”   名唤闻寒的少年恭恭敬敬对苏衡唤了一声“掌门”,接着又对顾闲影垂眸道:“太师叔祖。”   苏衡看着这少年,面色不禁变了变,接着回头似有些求证似地向宁玖看去,得了宁玖轻轻点头算作回应。   顾闲影回应了这少年,却没有来得及去理会这少年的身份,只不动声色来到苏衡身旁,小声道:“这里应当没我什么事了,我先离开了。”   苏衡连连点头,对宁玖说了什么,宁玖这才点头道:“师叔祖若有要事不必理会我,我带着弟子们在白羽剑宗内四处逛逛就是了。”她说完这话,不知为何又笑着补上一句,“况且我对白羽剑宗也算得上是十分熟悉了。”   既是如此,顾闲影自然也不再多说,转身便离开了大殿。   离开大殿之后,顾闲影就加快了脚步,她不知花离那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知道在这白羽剑宗内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但花离没有回应她依然无法放心。   等到了剑阁外面,顾闲影才终于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花离正在与叶歌说着什么,远远见到顾闲影走来,当即赶到了她的面前,低声问道:“那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去见几个人而已。”当初宁玖和苏衡在白羽剑宗里闹腾的日子是顾闲影这四百多年来过得最有意思的日子,然而当年她有多喜欢那些日子,如今便有多唏嘘无奈,然而这些改变却是谁都无法阻止的。   顾闲影不愿多提那边的事情,只若有所思看了看花离,又看了一眼后边或气喘吁吁或垂头丧气的几名剑阁弟子,忍不住挑眉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我在陪他们练剑。”花离应道,“平沙走了你也没在,夏蕴说想找人陪他练剑,或许会进步大些。”   于是花离主动提出了陪他们练剑。   顾闲影从来没见过花离出手,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花离的身份,更知道他看来柔弱,实际上绝不会是需要人寸步不离保护的存在。   但听见众人这么说,顾闲影也不禁有些好奇起来。   经过剑阁弟子们一番添油加醋的说法,顾闲影总算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花离陪着他们练剑不假,然而夏蕴真正朝着花离拔出剑之后,他便连动也动不了了,身体颤抖,双脚就跟生了根似地僵在原地,连一步也踏不出去。别的弟子不相信,笑话夏蕴说他不敢对花离前辈动手,夏蕴被笑得满腹委屈,干脆将剑往地上一扔,让他们自己来试试,看看谁能动得了他就叫他一声爷爷。   原本几个少年还不敢上前,听夏蕴这话却忍不了了,为了当爷爷全都冲了出来,然而正如同夏蕴一般,平时与花离相处只觉得花离前辈说话轻声细语好不温柔,等真正交手的时候才发觉压力犹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的袭来,竟是逼得他们根本无法动弹。   最后几名弟子中只有叶歌能够与花离走上三招,但等递完招之后依然是精疲力竭喘息不已。   听到这里,顾闲影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花离看来有些歉疚,摇头道:“是我出手太重了。”   事实上顾闲影怎么会看不出来,花离根本就没有出手,不过是先天的体质便迫得这群小家伙叫苦不迭。   平日里不管是她还是平沙与这群弟子练剑的时候都不会使出真正实力,也就是随手点到即止,但花离却不同,就如同那次花朝节他尚未出手便吓走了大群妖怪,他的先天体质是无法压制的,这群刚刚开始学剑的弟子直面如此强大的力量,自然承受不住。   而能够对花离递出三剑的叶歌,已然是十分让人惊叹的存在了。   平时顾闲影出手很轻,有时候弟子们甚至忍不住有些自满起来,觉得自己天赋不错剑道更是小有所成,现在经过跟花离这次交手,这群家伙总算才知道自己离真正的强者究竟差了多少,一群人顿时开始苦练起来,其中最为用心的自然还是叶歌。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又出现了些意外。   夏日阳光不错,剑阁弟子们在空地上练剑,叶歌与夏蕴交手,很是轻松地挑飞了夏蕴的长剑,夏蕴揉着手腕叫苦不迭,一心觉得叶歌欺负人,然而就在闹得厉害的时候,旁边忽有一个沙哑纤细的声音传来道:“小叶没有欺负你,他已经让了你十招了,否则你先前就已经败了。”   众人听得霎时一怔,纷纷往声音传来处望去,这才发觉剑阁外不远处的槐树下面正站着一个背着黑剑的瘦弱少年。   顾闲影本与花离说着话,这时候见了少年也不禁微眯了眼睛。   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夏蕴说他幼时有个朋友,后来去了青岚宗修炼,成了名动天下的少年英才。他们如今会被家里逼迫参加碧霞峰大会,便是拜那位朋友所赐。   那个朋友的名字叫做闻寒。 第二六章   青岚宗弟子来的第一天, 整个白羽剑宗是在一片吵闹中度过的。   在那之前, 剑阁弟子们并不知晓青岚宗要来人的事情, 当然此事苏衡是对弟子们提过的, 只是当时的弟子们并不关心此事,所以也没有人继续追问。于是闻寒出现之后,众人皆是一脸震惊,紧接着被闻寒坑害得必须要参加碧霞峰大会的夏蕴几人忍不住与闻寒骂了起来。   闻寒倒是脾气好, 被他们这么骂也没见还嘴, 剑阁弟子们见他如此淡然, 心中气不过, 便干脆提出了要与他大战一场。   结局当然没有任何悬念, 剑阁弟子们加起来都打不过闻寒一人, 只有叶歌一个人没有去凑热闹,一脸淡然的在旁边喝着茶。   最后闻寒负剑离去,离开之前不知为何看了叶歌一眼, 却是别有深意。   顾闲影送花离回到房间之后,便说起了此事,“这群小子真让人不省心。”   花离进屋后便在窗边坐了下来, 看了一眼窗外郁郁葱葱的梨树, 随着顾闲影的话道:“阿闲怎么不阻止他们?”   “阻止他们打架?”顾闲影今日送花离回屋之后没有立即离开, 只干脆在花离的面前也坐了下来, 提起茶壶晃了晃道:“是上次我给你带来的茶叶?”   花离点头:“嗯。”   “下次我再让戚桐带些。”顾闲影说着起身开始沏茶, 动作间接着刚才的话道:“这些小家伙要打架, 我们是阻止不了的, 就算当场没打起来,私下也一定会再找机会,倒不如让他们这次先解解气,省去这么多麻烦。”   听见顾闲影的说法,花离微有些惊讶地看着顾闲影,似乎又旋即明白了过来。   顾闲影耸肩道:“没错,我这四百多年里带过的小孩儿可不少,早就摸透这些小孩心性了,当初的苏衡不也是这般,跟宁玖那小丫头闹得不可开交,等多过几年就好了,几年不行就十几年,几十年。”   想到今日才刚见过的宁玖,顾闲影又道:“不过我倒是更喜欢他们小时候的性子,这群家伙长大了都板着一张脸不好玩了。”   花离对顾闲影这些话表现出了十足的兴趣,顾闲影失笑道:“宁玖就是今日带闻寒来的青岚宗长老,过两天你应该能看到她,这丫头小时候很喜欢缠着我讲故事。”   花离道:“她一定很喜欢你。”   顾闲影好笑地道:“我这种又迂腐又无趣的老家伙,哪有人会喜欢。”   “当然会有人喜欢。”花离无比正色的纠正道,“阿闲这么好,没有人会不喜欢。”   顾闲影被噎了一口茶,差点呛咳出声,花离这种说话方式她听了这么久,竟还是没能够习惯。   她咳过之后站起身来,依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绕过桌子到了花离的面前,伸出手道:“你也该累了,我扶你去床上休息。”   花离微微一怔。   顾闲影轻轻叹道:“从前你不舒服我没有察觉,如今平沙都已经提醒过了,我若是还看不出来,那我就真的是没心没肺了。”   屋中已经燃起了灯火,花离的脸色有些不正常的苍白,虽然他神色掩饰得很好,但身体的虚弱却是掩藏不了的,而且顾闲影听平沙说起过花离身体的事情,知道他每月都会变回鲛人模样,在那之前体质改变总会虚弱痛苦,算算日子花离再度变成鲛人,也就在这几日了。   顾闲影说话间已经牵住了花离的手,低声道:“在我面前就不必硬撑了,若我早些知道你不舒服,就不会让你代替我去看着那群小鬼了。”   “其实没那么严重的。”被顾闲影一语道破,花离终于也不再隐瞒,他借着顾闲影的扶持站起身来,行至床边坐下,小声没什么说服力的辩解道:“平沙离开之前给我留了不少丹药,我悄悄吃了药,没有太难受了。”   “那也不行。”顾闲影知道花离不舒服,心情自然也好不了,她轻轻拽着花离的手,无奈道:“光是想到你这样我就恨不得能够把你的痛全过到自己身上。”   花离听了顾闲影这话,连忙抬手捂住她的唇,像是生怕这话会成为现实似地,紧张道:“不行。”   觉得这话还不够,花离较真地又说了两遍:“不行不行!”   顾闲影被他认真的模样逗笑了,原本阴霾的心情竟好了些许。   花离的掌心依然冰冷,顾闲影笑意间气息落在那掌心上,惹得花离微微失神,接着赶紧脸红松开了手。   顾闲影若无其事站起身来,不肯让花离再动,替他找来了平沙留下的丹药,看着他吃下药,又帮他盖好了被褥,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叮嘱了好几句,这才终于回了自己的住处。   ·   次日顾闲影出门的时候,意外的见到了宁玖。   宁玖穿着一身黑袍,面貌与往日相去不远,但长发却尽数挽起一个发髻,看上去十足老成。顾闲影脱口本想说“小姑娘年纪轻轻装什么老成”,但转念间却想到与她同辈的苏衡如今都已这般白发苍苍的模样,宁玖的岁数也的确不小了,面貌年轻不过也是因为修为强大实力深厚而已。   当初宁玖在白羽剑宗待的时间不短,顾闲影很喜欢这个小姑娘,纵然是她走后也会时常想起,但如今的宁玖却与顾闲影记忆中的人相去甚远,她竟生出一种难以相认的感觉。   宁玖就这么站在顾闲影的房门处,两人相望良久,最后还是宁玖先舒缓了神色,微微笑道:“师叔祖,好久不见了。”   这话本应在昨日便说出来,但不知为何宁玖昨日没说,却特地留到了现在。   顾闲影沉默地点了点头,缓缓步出屋子,朝着梨树林那头花离的住处望去,低声道:“我要去找人,你跟我一起走走?”   “嗯。”宁玖当即应下,却站立原地不动,只等到顾闲影走出几步,她才与之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缓缓跟上。   顾闲影记得这个习惯,许多年前还是个小姑娘的宁玖刚来白羽剑宗时总是怯生生的,她带着宁玖在宗门内四处闲逛,小姑娘便是这样隔着几步的距离走在她身后,后来虽然已经不再胆怯,却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   这个细节引得顾闲影微微一笑,心里稍稍宽慰了些。   她想了想道:“你已经修到玄元境了?”   宁玖看模样没有打算隐瞒,闻言点了点头。   顾闲影负手脚步不停,言语间却颇有感怀:“这么多年我见过这么多孩子,天资高根骨好的孩子不少,但走到这一步的却只有你。”   宁玖低垂着眼眸,看不出情绪,只道:“不过是我无事可做,便只得修炼罢了,若要真说天资,有人比我好多了。”   顾闲影挑眉不语,心中却十分清楚宁玖所指的是谁。   与宁玖同辈,天资最高的人当属苏衡。   当初的苏衡虽然性子活泼得过分,但的确是几名弟子中天赋最好的那个,当初所有人都认为此子必然会走得最远,成为白羽剑宗崛起的希望,然而谁料到没过多久,苏衡便因为道心不稳境界停滞不前,后来苏衡继任掌门,又要掌管整座山门,俗事缠身,境界便再也不曾变过,与他同辈的宁玖早已经远远将他甩在后面,就连当初的书呆子戚桐长老实力都已在他之上。   包括顾闲影,不少人都对他感到惋惜,但苏衡倒是十分看得开,整天乐呵呵的也不见为此担忧过半分。   如今宁玖说出这番话,语气中自然也带着些不悦,似乎有些恨其不争的意思。   顾闲影有些怀念的笑道:“记得你以前与苏衡不合,每次见面不是吵架就是打架,如今不吵了我反倒不习惯了。”   宁玖摇头失笑:“都是一派师长了,怎么还能和小孩子一样计较呢,我与苏掌门小时候的玩闹自然当不得真。”   “是吗?”顾闲影喃喃说了一句,不置可否。   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岁月变迁本就如此,就像当初的宁玖苏衡与戚桐早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现在的叶歌夏蕴闻寒将来也会成为独当一面的人,谁又能没有变化呢,就连她也已经不是昔年的她。   但至少……   还有个花离。   那个人就像是时间星河里永远闪烁着的明珠,不论过去多久,依然是她眼里明亮的模样。   顾闲影勾起唇角,满足地笑了起来。   每每想起花离,顾闲影的心情都会莫名轻快起来。   宁玖何等机敏,几乎是一眼便看出了顾闲影的心思变化,她对顾闲影轻声道:“师叔祖跟从前变了许多。”   顾闲影拨开路旁一簇枝叶,随口问道:“老了?”   宁玖连忙摇头:“师叔祖比从前更喜欢笑了。”   顾闲影脚步一顿,若有所思看着宁玖,宁玖便接着道:“从前的师叔祖自然也好,只是总感觉离得很远,但现在不一样,现在的师叔祖让人感觉很……”她停下思索片刻,似乎才终于找到适合的词,喃喃道:“很安心。”   说完这话,宁玖抬眸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顾闲影。   顾闲影却已经收回了视线,兀自接着朝前走去,原本每日走习惯了的路,今日却拉得极长,她没有回头,却又道:“清雾洞中的人,已经醒过来了。”   宁玖本还面色平静地与顾闲影交谈着,听见这话终于禁不住怔了片刻。   “醒过来了?”她喃喃问道。   顾闲影每日都会去清雾洞,这是整个白羽剑宗都知道的事情,当初宁玖待在白羽剑宗内,也曾经有过每天和顾闲影一道去清雾洞的经历,那时候的小姑娘不懂事却喜欢漂亮的人事物,总喜欢在被冰封的花离面前绕来绕去,蹦蹦跳跳地喊神仙哥哥。   但如今那人醒过来了,这大概是许多人做梦都没想过会发生的事情。   宁玖的震惊很大,但不愧道心坚定,很快便稳住了心神,继而她看向顾闲影的目光也变了几变,旋即笑着摇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接连三声原来如此,才总算抒发了宁玖的惊讶与欣喜,修炼到这个地步本该早已喜怒不形于色,但此事实在太过特别,宁玖用了许久才收回笑意,接着对顾闲影认真颔首道:“恭喜师叔祖。”   数百年的等待,数百年的守候,总算于此有了结果。   顾闲影笑意悠然,轻轻应了一声:“多谢。”   宁玖这才再度看向他们所前行的道路,他们已经走了大半的路程,树叶青翠的梨树立于小径两侧,延伸着往前不远便可见到碧树掩映下的木屋小院,她定定望着那处片刻,出声问道:“师叔祖说要去找的人,就是那位?”   “嗯,正好让你们两个人见见。”顾闲影点头神态有些不经意地道。   宁玖又是一笑,连忙随着顾闲影走去。   两人走了这么一段路,总算到了花离的小屋前。顾闲影知道自己这日为了与宁玖说清那些话,耽误了不短的时间,花离必然等得急了。在房门前站定,顾闲影敲了敲门,却意外地没有听见花离的回应。   宁玖有些好奇地望着顾闲影,亦安安静静等着。   顾闲影心中泛起一丝不好的感觉,回头看了宁玖一眼道:“你且等等。”   宁玖点头不语,顾闲影又唤了花离一声,这才终于推开房门。   然而在看清房中的情景之后,顾闲影僵立一瞬,而面色不变后飞快地进入房间合拢了房门。   花离如今就坐在床上,脸色有些苍白,青丝还未扎束,流泻而下与一身宽大白衣一起铺满了床褥,而就在他一身白衣之下,一条碧蓝的鱼尾已经显露出来,半数被白衣遮盖,还有一半垂至床沿下,耷拉着落在地面,宽大的尾鳍尤其显眼。   顾闲影进屋的时候,花离正有些困难地去拿木架上的外衫,可怜兮兮又手足无措。   看来顾闲影昨日的估计是对的,花离变回鲛人模样果然是在这几日。   这番模样,自然是不能见外面的宁玖的,难怪方才顾闲影敲门他却没有应声。顾闲影心里觉得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看来她刚才敲门说要带人来见他的时候,他定是被吓了一跳。 第二七章   顾闲影在花离的房间里面耽误了许久, 宁玖也没有催促, 只静静在外面等着, 等到顾闲影出来之后, 她才轻声问道:“师叔祖?”   刚刚手忙脚乱替花离收拾了一番的顾闲影如今终于撑起笑意,露出几分无奈道:“花离病了,看来今日是不能见面了,我改日再带你来好了, 我们先去别处逛逛。”   宁玖微微惊讶, 但却不曾多言, 点头道:“也好, 那就先不打扰花离前辈了。”   没有想到花离正好会在今日恢复鲛人之身, 顾闲影不愿他的身份被人知晓, 自然不便让旁人看去,只能随意找个借口等过会儿再想办法悄声无息的将花离带去清池。   顾闲影不动声色看了花离紧闭的房门一眼,这才对宁玖道:“我们走吧。”   依照每日的习惯, 顾闲影自然要去剑阁外面的空地教剑阁弟子们学剑,不过这次还带上了身为青岚宗长老的宁玖。   剑阁弟子们远远见顾闲影带着个人前来,还以为是花离, 等走近了才发觉不对, 夏蕴等人昨日被闻寒揍得满身是伤, 这会儿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声音含糊地问道:“太师叔祖, 这位是?”   “青岚宗长老宁玖, 闻寒他们的师父。”顾闲影替众人解释道。   场间顿时安静下来, 以夏蕴为首的几名弟子满脸戒备直直瞪着宁玖,只有叶歌靠在旁边一脸无关的看着两方。   宁玖坦然相对,甚至还对着面前的少年少女们笑了笑以示友好,几名少年少女纵然对与闻寒的一战再不甘心,也不能当真归在这个长辈的头上,他们没盯上片刻就泄了气,有气无力地开始练剑。倒是叶歌最先发现了问题,上前一步疑惑着问道:“太师叔祖,花离前辈今日不来么?”   顾闲影早已经想好了说辞,当即应道:“花离病了,今天就不来了。”   “病了?”听着顾闲影这么说,几个人不禁都怔了片刻,其中小师妹谭慕羽最先关心道:“花离前辈怎么会生病?他病得严重吗?”   修炼之人本就不易生病,更何况不久之前花离才与他们练剑逼得这群剑阁少年无法出手。以花离的修为的确不该有生病这种说法,但如今顾闲影却没有别的说法了,她无奈道:“他体质不同,小病,你们不用担心。”   虽是这般说着,但几名弟子仍是放心不下,花离性子本来就温和,这些日子对弟子们极好,每次给顾闲影准备饭菜总要给弟子们都准备一份,顾闲影教训的时候有时候还会帮着劝说,弟子们自然也要多关心几分。   顾闲影不愿多说,且接着还要带宁玖去别处走走,干脆随口糊弄几句便离开了。   ·   顾闲影让剑阁弟子们今日自己练习,又带着宁玖去了戚桐长老的阁楼,撑着戚桐与宁玖聊天叙旧的功夫,总算有机会抽身去找花离。   本想着趁旁人没注意将花离像上次那般带去清池,谁知等顾闲影回到花离住处的时候才发现,事情远远没有她想的那般简单,因为她推开花离房门的时候,便见剑阁弟子们纷纷堆在了那间不大的屋子里,有的在看花离桌上用草编织的小雀,有的在桌边趴着,有的在剥水果,有的在床边聊天。   而她的花离可怜兮兮地靠坐在床头,身上裹着厚厚的被褥勉强遮着下身,正脸色煞白有一句没一句的勉强和弟子们说话。   “花离前辈,这个天气你盖这么厚不会热吗?”夏蕴说着去摸花离额头,“我娘经常这么教训我,小心热出别的病来。”   然而才刚碰到花离的额头,他便忍不住轻呼一声连忙收回了手,满脸惊异地看向花离。   其他几个弟子听见这叫声连忙围了过来,一人一语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夏蕴愣神半晌,试探着问道:“花离前辈身上怎么这么凉?”   听见夏蕴这么说,众人兀自慌了起来,也不知究竟花离是害了什么病,只觉得凉成这样必然是病得不轻,众人商量着便要拔腿去找掌门和戚桐长老。   然而就在人们动作之间,顾闲影已经带着满脸的复杂神色进了屋子:“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谭慕羽怕几个少年随口乱说惹怒了顾闲影,连忙道:“我们先前听说花离前辈生病了,他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也是无聊,就想反正练剑休息的时候没事做,不如大家一起来看看花离前辈。”   顾闲影:“……”   花离半靠在床上,顶着一张苍白的脸,被褥下面还裹着条鱼尾巴,无助的看着顾闲影。   顾闲影正打算出声替花离解围,让这群家伙先回去练剑,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屋子大门又被人从外面敲响了起来,屋中霎时一静,花离与弟子们一道转眼望去,就连顾闲影也是微微一怔,然后她折身回到那处打开了房门。   屋子外面站着的人让人有些意外。   “苏衡?”顾闲影低声问道。   苏衡手里面拎着一包东西,见到屋内这么多人面上也是一阵惊讶,接着他进屋笑道:“我听说花离前辈病了,所以替他拿了些药材过来,或许有用得着的地方。”   顾闲影欲言又止,但见苏衡来都来了,自然也很快收下。   虽然用不着,但也没办法开口解释。   苏衡来了自然免不了又要寒暄几句,苏衡这般关切花离,自然也是知晓花离对顾闲影来说有多重要。只是苦了花离一个不会说谎的性子,却要应对来自各方的嘘寒问暖,简直看得连顾闲影都觉得捏一把汗。   “虽然天气入了暑,但花离前辈也要注意身体不要着凉才是。”苏衡喃喃说着,摇头道,“再过一段时日就是咱们宗门最热闹的祭剑大典,前辈可一定要早些养好身子,到时候可热闹了,千万不能错过这次热闹才是。”   “祭剑大典?”花离有些好奇,忍不住脱口问了一句。   然而刚问出来,花离便连忙捂住了唇,知道自己多嘴了。   果然,花离这般问出来,原本还打算起身离开的苏衡便又一屁股坐了下来,打开话匣子道:“白羽剑宗昔年出过无数精彩绝艳的人物,他们的剑如今都在剑祠之中,每年宗门内都会举办祭剑大典,以祭拜当年的英雄人物。到那时候各大宗门皆会派人前来,宗门内会十分热闹,还有太师叔祖……”   “苏衡,你不是来送东西的么?如今宁玖还在戚桐那处,你不去找找她么?”顾闲影适时打断了苏衡的话。   苏衡无奈起身,知道顾闲影不愿自己说下去,却不明白她为何不肯自己说下去。   眼见着苏衡终于要离开,顾闲影准备将其他人也一并赶走,大门之处不知何故又传来了一阵敲门之声。   花离缩在床上惊恐地看着敲门声,急得快哭了出来。   顾闲影心中亦是一怔,只道这群人没完没了,于是再度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人是长老戚桐,这会儿正抱着包关切地朝屋子里面探头望着:“我听宁玖说花离前辈病了,特地过来看看。”   顾闲影默然看着戚桐和他的猫,已经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她开始有些想念当初花离刚醒来的那段日子,身边只陪着她一个人,没有那么多跑来占据她与花离单独相处的时间。   害得她连将花离带去清池的机会都没有。   苏衡见了戚桐,连忙招呼道:“宁玖不是在你那里吗?”   “宁玖弟子找她有事,她先回去了。”戚桐说完这话,终于走进了屋子,花离见了戚桐怀中的团团忍不住做出了如临大敌的模样,团团鼻子动了动,亦是猛然瞪圆了眼睛,扒拉着就要往花离冲去。戚桐没注意团团的动静,直接一手将猫摁进了怀里,团团惊叫一声霎时动弹不得。   戚桐来到花离床边关切道:“花离前辈脸色的很差,正好我学过医术,不如让我来替前辈看看?”   花离盯着戚桐没说话,然而却悄然往后缩了缩,戚桐茫然看着花离的反应,却听得旁边顾闲影道:“不必了,我已经帮他看过了,不是什么大病,休养几日就好了。”   顾闲影自然不可能让戚桐来替花离把脉看病,花离脉象与旁人不同,也根本没有生病,若是叫戚桐看出了端倪还不知该如何解释,她与花离藏了这么久,自然不可能在这里叫人给识破。   “可是……”戚桐仍是犹豫,但见顾闲影坚持的模样,终于还是轻叹一声点头道:“那就好。”   顾闲影低头看了一眼戚桐怀里的猫,团团尚还盯着花离看着,跟花离颇有些对峙不下的意味。   这群人在花离的房间里待了不短的时间,又留了一大堆的东西,这才终于肯离开,临走之前不忘说下次再来看花离。而等送走这些家伙之后,顾闲影才终于得以与花离单独相处,她瞧着人们留下的补药和水果,无奈道:“看来以后不能将你送去清池了。”   上月花离变回鲛人模样的时候,顾闲影将花离藏在清池当中数日也没有被人发现,那是因为那时候白羽剑宗其他人与花离尚且不熟悉,也没人敢对顾闲影过问花离的踪迹。但现在却不一样了,经过这一月的相处,大家跟花离熟悉起来,花离若是就这么消失不见,必然会引来众人发问。   花离也明白了顾闲影的意思,点头没有多说。   顾闲影心里面有些发愁,倒是花离看着桌上众人留下的东西,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没有想到他们只是听说了一句,就特地赶来这里看我。”   “这群家伙就是太吵了。”顾闲影道,“若是他们下次吵到了你,你尽管数落他们。”   花离眉目柔和着道:“我很喜欢这样子的白羽剑宗。”   顾闲影知道他在指什么,她失笑道:“苏衡就是个没有什么用的掌门,小时候因为顽皮天天挨打,长大了继任掌门又没能好好修炼,整个门派都能欺负他。戚桐小时候是个书呆子,当了长老也没认真练功,成天就折腾些旁人看不懂的机关数术,剑阁弟子们也从来不让人省心,一天到晚惹祸还要我帮他们解决,这群家伙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花离听着顾闲影的话,虽没有开口,却模样认真地摇了摇头。   顾闲影笑意渐敛,终于悠悠道:“但也的确多亏了这些家伙。”   若不是因为他们,若不是因为一代又一代的白羽剑宗弟子们,或许她早在多年之前就已经无法再支撑等待下去。正如她方才所说,这群人或是不求上进或办事毫不可靠,但对顾闲影来说,他们都是不可替代的。   她很快收拾好心情,在花离床边坐下道:“好了,先不说这些,平时我在剑阁看着那群小家伙,都是你在替我准备饭菜,这几日你行动不便那就由我来照顾你,你想吃什么我来替你做。”   花离乖乖坐在床上,摇头满足地笑道:“不用,阿闲能够陪着我我就很开心了。”   “看着我能看饱吗?”顾闲影哭笑不得,伸出食指晃了晃道:“不行,要吃东西才能恢复体力。”   花离犹豫一瞬,似乎有话想说。   顾闲影眨眼道:“嗯?”   花离喃喃着终于如实道:“戚桐长老说,不管发生了什么,千万不能让你进厨房。”   顾闲影:“……”   ·   月升日落,天色渐渐沉下,剑阁外面练剑的声音也渐渐消失,最终只剩下一道身影犹自挥剑。   留下来的人是叶歌,夏蕴虽然被平沙揍了几天以后练剑开始勤奋了起来,但也不过是该练的时候认真去练,而其他弟子想的不过是在碧霞峰大会上能够不输得太过难看,所以也没有如何认真练功。剑阁弟子中只有叶歌实力最强,旁人都道是叶歌天赋最好,却很少有人知道,当所有人回去休息的时候,叶歌还在独自练剑。   他说出想要拿到碧霞峰大会第一的话,看似大胆而狂妄,但其实他从未将其当做是单纯的豪言壮语,他一直在为此而准备着。   远处忽而传来落叶被踩碎的声响,叶歌练剑的动作霎时一顿,放下手中长剑,朝着脚步声传来的地方望去,在一片昏暗中看见了行来的青衣身影。   白衣是白羽剑宗的弟子服,而青衣则是青岚宗的弟子服。   叶歌很容易地认出了对方,他紧盯着那道身影,轻声唤道:“闻寒。”   角落阴影中的人抱着剑走了出来,细瘦的身形,明亮的眼眸,的确就是不久之前刚来到白羽剑宗的青岚宗弟子闻寒,而除去这个身份,他还有许多更加响亮的名头,南方世家闻家少主,年轻一代中的修行第一人,斩妖除魔的少年天才。   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在拥有这些名头之前,只是个留着鼻涕喜欢跟在几个朋友身后跑的小家伙。   几大世家的少主从小一起长大,夏蕴沈玉山宫巍等人幼时喜欢四处玩耍,身材瘦小又脚步又跟不上他们的闻寒便成了被他们嘲笑的对象,闻寒年纪小不懂得反驳,小孩群中只有一个人会帮他说话,让夏蕴闭嘴,那个人就是叶歌。   “好久不见了,小叶。”闻寒行至灯火之下,终于照亮了笑颜,昔日怯懦的小孩早已经不是从前的模样,他的眼中再也没有胆怯,清澈明亮,只有身为少年天才的傲然自信。   叶歌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闻寒上前一步,接着道:“看到你能重新拿起剑,我很开心。”他说着这话,视线飘忽一瞬,下了决心又道:“我很期待能跟你比试。”   叶歌抬眸看了他一眼,终于平静道:“我也是。”   又是一阵沉默,叶歌没有要继续开口的意思,闻寒却也似乎顾忌着什么没有立即出声,等了许久之后,叶歌才终于认败道:“你特地来这里,不会就只为了跟我说这句话吧?”   闻寒笑了笑,终于道:“自然不是,我一直好奇一件事情,我猜你一定知道内情。”   叶歌不动声色,以眼神示意闻寒说下去。   闻寒紧盯着叶歌,认真道:“相传四百多年前,白羽剑宗鸿叶真人曾经斩杀过一个搅乱整座天下的魔头。但我偶然听说,当年那个魔头其实并没有死,而是被镇压在了这座白羽山中,这个说法……是不是真的?” 第二八章   顾闲影是被脸颊上的一阵凉意惊醒的,她眨了眨眼坐起身, 才见四周绿意纷然, 面前池水清澈, 朝阳浸入池中,折射出明媚颜色。   池边被激起一股小小的水花,池水不住晃荡,底下有一道白衣的身影正在游动, 身后拖着的是一条流光溢彩的巨大鱼尾, 微小的阳光碎片与水纹在他的身后摇曳, 伴随着那条鱼尾仿佛搅动了夜空的星河万丈。   顾闲影坐在清池之畔, 看着这绝美景致, 终于在一瞬的茫然之后回忆起了昨日的事情。   昨日花离变回了鲛人之身, 她以花离生病为借口阻止了宁玖与花离见面,谁知却引来了剑阁弟子们的探望,害得花离只能窝在床上装病不敢露出鱼尾。后来不光是剑阁弟子, 就连掌门苏衡与长老戚桐也跟着到了花离的屋子里,等到众人探望过后终于离开,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两人好不容易得了闲,花离恢复了鲛人之身,行动不便,顾闲影便留在屋中照顾花离, 就这般直到夜色浓重, 见四下无人, 又想到花离在屋中待了一天, 怕他乏闷,顾闲影终于提出要趁夜带花离来清池。花离可以趁着夜晚待在清池之中,等到明天一早顾闲影再将他送回去。   这般说着,顾闲影也就这样做了,只是她却没想到自己会在池畔守着花离的时候,就这么睡了过去。   直到今日被颊边的一抹凉意唤醒。   她坐在池边,轻唤了花离的名字,也不知隔着池水对方是否能够听见。她正打算扬高了声音再开口,花离却已经自水声中探出了头,他半身浸在水中,长发湿漉漉的贴在身后,衣衫湿漉漉的裹着身子,就连一双眼睛也是湿漉漉的模样,含混着羞涩与欣然,低声道:“我刚醒,你叫我?”   顾闲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应声。   她虽然才刚醒过来,但感觉却是半点没有迟钝,脑袋也十分清醒,她能够感觉得到颊边微凉,若是没有弄错,她的右颊上如今应还沾着水。她先前一直睡着不动,这水珠自然不是她自己弄上的,而是有人在她睡着的时候用沾了水的手触碰了她的脸颊,所以才沾上了水珠。   此地横竖不过两个人,不用想也知道做出这种事情的人究竟是谁。定是花离悄悄碰了她的脸颊,见她有了要醒来的意思,于是赶紧一头扎回水底假作不知。   顾闲影本还打算出声询问,但花离这么拙劣的伪装,让还没开口的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花离身子在水里越沉越低,半张脸都沉回了水下,眼见就要潜回水底,顾闲影连忙收了笑意道:“是啊,我也刚醒,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溅了我一脸的水,是这池里养的乌龟还是鱼?”   听见顾闲影这么问,花离立即点头道:“一定是它们。”   还没等顾闲影说话,花离又回到水里转了一圈,甩了一下尾巴重新浮了上来。同时跟着他浮到水面的还有池底下数百条红鲤和两只拖着巨大龟壳的老龟。   “……”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顾闲影竟不知道清池当中还有这么多生物。   花离对众鱼介绍道:“这是阿闲。”   鱼群集体对顾闲影吐了一圈泡泡,一时间水面如沸腾。   顾闲影勉强平静着脸对鱼群点了点头,感觉这情景有些像她每天守着剑阁弟子们练剑时候的样子。   那边两只老龟没什么动静,闭着眼缓缓往水下面沉去,被花离又拖了起来,有些慌忙地小声道:“你们先看看阿闲再睡!”   两只乌龟睁开眼睛,有些茫然的四下望着,似乎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闲影轻咳一声主动对它们打了招呼,花离这才叫这鱼群和乌龟都回到了水底。   “看来你跟它们关系不错。”顾闲影还以为花离独自在这水里会无聊,没想到他倒是交了不少朋友,难怪他这个月来无事还会往这座清池跑。   花离轻轻应了一声,心中因为顾闲影没有看出自己早上的小动作而暗暗高兴,笑意不禁浮现在脸上。   顾闲影便接着装作不知,随后道:“天都大亮了,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否则容易被发现,我先送你回房间。”   “嗯。”花离点了点头,然而见到顾闲影在池边蹲下,对自己伸出手来,他仍是禁不住有些不自在地红了脸。   顾闲影板着脸神色再正经不过地道:“昨日不都是这么来的,我帮你不是很正常吗?就像当初你待在深海里没见过外面的景色,我就带着白螺四处走,当你的眼睛把这些景色都说给你听,你现在不能行走,我就当你的双脚带着你走,有什么不对吗?”   花离竟当真思索了一番,觉得顾闲影这话说得十分在理且又坦然,如此看来,倒像是他有些太过拘泥了。   他喃喃说了一句“对不起”,连忙自水中浮上来些许,朝着顾闲影伸出双手。   顾闲影抿着唇竭力不泄露笑意,牵着花离的手将他拉出水面,然后动作小心又温柔地揽着他的后腰和尾巴将人打横抱了起来,一步步拖长了步子往花离住处行去。   ·   两人回到屋中,花离便低声道:“现在天色不早了,剑阁大家都在等你了,你就先去吧我自己待在房间里就好了。”   顾闲影将人放下,花离坐在床上,尾巴顺势落在床边,浑身上下沾着水珠,衣衫上面还在湿哒哒的淋着水,看起来实在让人放心不下。顾闲影摇了摇头,往外看去一眼道:“我今日醒得尚早,那群小家伙反正去得也迟,不用着急。”   她说着熟门熟路的在屋中翻找片刻,找到了巾帕,开始替花离擦拭起那头乌黑长发。   花离说不过顾闲影,便只得闭了嘴,乖乖任由顾闲影捣弄他的头发。   “你上次是过了四天才变回去的对吗?”顾闲影一面动作一面随口问道。   花离想要点头,但被顾闲影擦着头发,只得改为小声回应:“嗯,差不多再过两天就能变回来了。”   也就是说这几天还得瞒着众人小心一些才是,若是能够阻止他们来探望花离那就更好了。   然而就在顾闲影这么想着的时候,天不遂人愿,门外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响,紧接着便是苏衡的声音传来道:“花离前辈,花离前辈你醒了吗?”   花离顿时怔住,低头看着自己此时的模样,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求助似地往顾闲影看去。   就连顾闲影也将动作停了片刻,接着飞快掀起旁边的被褥将花离给裹了起来。她轻咳一声,这才转身去开门。   出人意料的是屋外站着的除了苏衡还有如今身为青岚宗长老的宁玖,宁玖恭恭敬敬低垂着头,似乎觉得贸然前来打扰有些过意不去,苏衡却是嬉笑着对顾闲影打了招呼:“太师叔祖果然在这啊,我听宁玖说她宗门有种灵药治病很好用,正想着拿来给花离前辈试试,不知道花离前辈醒了没……”   他走上前去,正要说些什么,目光一瞥,便落在了花离的身上。   花离长发凌乱微湿,身上虽裹着被褥,却像是刚刚才匆匆披上去的,从他的角度还能够看见花离内里的衣衫还泛着湿意紧贴在身上。   这般情形,怎么看,当然都是都不大对劲的……   苏衡怔怔与花离对视片刻,蓦然间终于想通了什么,一拍脑门大声“哦”了一句,险些吓着床上的花离。   然后苏衡飞快地回身朝着身后宁玖递出一个实现,赶紧假装无辜地轻咳一声对顾闲影道:“太师叔祖,打扰了打扰了,早知如此我们就该晚些来了,你们继续,咳,不用管我们。”   说完这话,苏衡不顾宁玖轻微地挣动,连忙拉着人往外面走去。   顾闲影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苏衡刚刚走出门外,便要合拢房门,不知究竟想到了什么,又将房门推开了一条缝隙,一张脸上挤满了莫名情绪,小声道:“太师叔祖,需不需要我去跟剑阁弟子说今天不必等你了……”   花离拽着被褥,茫然听着苏衡的话,不解地看向顾闲影:“?”   顾闲影:“……”   就在苏衡的脸快要从门缝中消失之际,顾闲影一把将门拉了回来,面带微笑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吧,正好陪花离说说话。”   苏衡被顾闲影这话说得一怔,视线在顾闲影与花离身上来回半晌,但见顾闲影衣衫整齐,终于喃喃道:“原来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顾闲影眼皮也不抬,知道苏衡虽然年纪大把,但其实一直在白羽山上修行,修行没有得到,对男女之情却也是一窍不通,全凭想象。   苏衡“嘿嘿”笑了两声,知道自己误会了两人的意思,连忙挠了挠头往宁玖看去。   宁玖却没有注意到苏衡的意思,她怔在看床上的花离,眼眶内甚至缓缓有泪升起。   花离不明白宁玖的激动从何而来,一时间没能言语。   顾闲影却已经猜到了一二,她轻叹一声,对花离介绍道:“这是宁玖,青岚宗长老。”她接着又对宁玖道:“这是花离,你从前也见过许多次的。”   “嗯。”宁玖眨了眨眼,眼眶微红却总算没有落下泪来。   顾闲影正打算开口,却见宁玖轻抿着唇对着花离笑了起来,声音有些沙哑地道:“我还记得当初我来白羽剑宗的时候才十岁出头,那时候我总喜欢跟在师叔祖的后面,师叔祖去哪我就去哪。”   花离本还有些不解,但听见宁玖说起顾闲影,当即便凝神安静地继续听了下来。   顾闲影欲出声阻止,却听宁玖已经对着花离轻声道:“师叔祖每日都会去清雾洞,守在花离前辈……你的面前。春日的时候梨花开了,她就折一支梨花去清雾洞,夏日荷花开了,她便带着荷花,四季的景致她都会带给花离前辈,她总是说,花离前辈是因为她才会沉睡在清雾洞中,花离前辈很喜欢这个世间,所以她不想让你错过这世间的任何景色。”   宁玖低垂着眼眸,轻声道:“我还记得师叔祖说那些话时候的样子。”   那时候她跟在顾闲影的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总能够感觉到那人与世隔绝的孤独,仿佛天地之间孑然一身,连春风夏雨皆不与为伴。永远都淡泊得与世无关,仿佛不过一具毫无情绪的躯壳。   但好在,她如今总算不再是孤身一人。   宁玖含泪笑了起来,对着花离颔首喃喃道:“虽然我本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但花离前辈或许不会知道,有你陪着师叔祖,真是太好了。”   苏衡在旁观察着顾闲影的神色,本打算开口阻止宁玖再说下去,但听到这里,却也是微微愕然,继而笑叹一声不再言语。   正如宁玖所说,花离醒来了,真是太好了。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顾闲影如此模样,数十年来,从来没有觉得师叔祖与他们相距如此之近,真真正正像个活着的人。   白羽剑宗众人从未说过什么,但却是自心底里感激着花离,感激他将顾闲影从遥远处带回了他们眼前。   花离怔怔听着众人的话,再看顾闲影时,眼神已然有些不同。从他醒来之后,顾闲影便始终是满脸笑意,对他总是温柔轻语,说说笑笑,他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对,因为从前的的顾闲影本就是这般模样,许多年前他通过白螺认识的女子,本就是活泼爱笑的姑娘。   但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这四百年来的顾闲影究竟是什么模样。   花离眼中泛泪,眼见便要控制不住,顾闲影轻咳一声,连忙来到他身旁,轻轻拽住了花离的手,将人遮在身后,回头出声对宁玖和苏衡道:“你们两人不需要去照看各自的弟子吗?”   “我就是带宁玖过来看看,马上就走。”苏衡知道宁玖多了嘴,好在师叔祖还没生气,便打算趁机赶紧离开。只是他话音一顿,看着顾闲影身后床褥上几粒圆润饱满泛着光泽的珠子,忍不住好奇道:“那是什么?”   感觉到身后不住砸在被褥上的珍珠,顾闲影面无表情瞪着对方没有开口。   苏衡连忙闭嘴,拉扯了一下身旁的宁玖。   宁玖仍旧没有抬头,小声道:“我是来送药的,是我多嘴了。”她自袖中掏出一瓶药来放在桌上,这才随着苏衡转身离开。   顾闲影见两人这般相处,至今仍有些不敢相信,忍不住出声道:“看你们这样相处融洽还真是不习惯。”   “宁长老修为身后,剑法超群,又教出许多高徒,实在让我辈相形见绌,此次她既来山上,我自然要好好讨教一二。”苏衡摇头笑道,“昔年的小打小闹怎还作数?”   宁玖抬眸看他一眼,亦道:“苏掌门日理万机,宅心仁厚,我亦闻名已久,实不该对幼时的玩闹耿耿于怀。”   “哦。”顾闲影见这两人又开始了互相吹捧,无趣地摇了摇头,便要送两人离开。   只是话音方落,外面便又传来夏蕴的脚步声响,这个人每次惶恐地大喊大叫时总没有好事,这次也并不例外,人还没到,他急促的喊声便已经传进了屋中四人耳中:“师叔祖!不好了不好了!叶歌和闻寒不见了!!” 第二九章   房间里面很安静, 有神情凝重站在床边的顾闲影, 有担忧不已靠坐在床上的花离, 堵在门口面色复杂的的苏衡和宁玖, 还有被几个人围在中间气喘不止的夏蕴。   几个人都在沉默等着, 夏蕴顿时觉得额头濡满了汗, 连气都还没喘匀便抬头道:“叶歌不是每次都神出鬼没么,每次到了晚上都看不到他的踪影,到了半夜才会回来,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所以昨天叶歌没回来, 我们也没人在意。”   顾闲影点了点头, 示意他继续。   夏蕴道:“结果今早起来我们就没在弟子居见到叶歌,有人说他可能早就去剑阁了, 我们就去了剑阁, 可是不管是剑阁里面还是外面练剑的地方,我们都没见到他。”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一事, 连忙补充道:“对了, 他那把剑也没在身边。”   顾闲影沉吟不语,倒是宁玖先问道:“闻寒呢?他又是怎么回事?”   夏蕴苦着脸连忙道:“我们到处找不到叶歌,后面青岚宗的弟子也过来了, 问我们有没有见到闻寒, 我们才知道原来闻寒也不见了, 而且他昨天夜里消失之前, 对青岚宗其他人说的是他要去剑阁找人。”   “若是剑阁的话,闻寒必然与叶歌见面了。”顾闲影立即道,“叶歌每天晚上都会留在剑阁练剑。”   如此说来,这两人如今应该是在一起,只是他们究竟去了何处,为何会突然消失不见?   宁玖蹙眉不语,苏衡若有所思,连忙回头向顾闲影道:“师叔祖,你是不是可以……”   顾闲影紧绷着脸色点了点头,闭目调用自身灵力开始开始查探整座山门。自从四百多年前她留在白羽剑宗开始,她便能够感知到整座白羽剑宗内的一切,白羽剑宗有数十座大阵守护,若有人闯入或离开,顾闲影都能立即知晓。   眼见顾闲影动念查探,苏衡不敢开口打扰,花离虽不知顾闲影为何突然沉默,却也乖乖的不去打扰,宁玖凝神等待半晌,见顾闲影再次睁眸,这才问道:“师叔祖,怎么样了?”   顾闲影神色比之先前还要严肃几分,摇头沉声道:“不在。”   “什么?”万万没料到顾闲影会给出这么一个答案,苏衡骤然变了脸色道:“什么意思?”   “他们不在白羽剑宗之内。”   苏衡紧皱着眉峰还要再问,顾闲影知道他想要问些什么,截断他的话道:“但从昨日到今日,没有人离开白羽剑宗。”   她虽不能够时时刻刻查看白羽剑宗内所有人身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但若是有人离开或者进入宗门,她都是能够立即察觉,但不论是昨夜还是今日,她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点感应,那便是说叶歌和闻寒必然没有离开这白羽剑宗。   屋内几人都静了下来,仿佛有些不理解顾闲影的意思。   既不在白羽剑宗,又没有离开这里,那这两人凭空消失,又是去了何处?   就在众人沉默思索之间,夏蕴难看着脸喃喃道:“一定是闻寒,我们在白羽剑宗好好待了这么久都没事,那小子一出现就发生了这种事情,一定是他找叶歌说了什么……”   “夏蕴。”一句话还没说完,苏衡已经一手拍在了夏蕴的肩头,只等夏蕴抬起头来,他才肃着脸摇了摇头,“别说了,不能迁怒青岚宗。”   “可是……”夏蕴不肯妥协,然而苏衡却已经没有要让他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道:“此事还要再好好调查,我们现在还没有头绪,你去通知其他弟子先在宗门中寻找,如果有消息立即通知我们。”   虽然欲言又止,但夏蕴到底还是点头听了苏衡的话转身离去。   屋中几人注视着夏蕴离开,直到那人走远,宁玖才终于出声道:“此事既然是由闻寒所起,那就是我们青岚宗的事情,我会尽快找出那两个人,给白羽剑宗一个交代。”   苏衡拧着眉峰道:“宁长老不必如此,此事既然是在白玉剑宗发生的,那自然是白玉剑宗的事。”   宁玖瞥了苏衡一眼,摇头道:“苏掌门不必如此,青岚宗惹下这等麻烦,苏掌门大可数落我们。”   “宁长老误会了,就算青岚宗当真在白羽剑宗惹出事端,我也不会数落你们……”   “你还说你不想数落青岚宗?”宁玖打断苏衡的话道。   苏衡怔了一瞬,连忙道:“我是说‘就算’!”   宁玖淡淡道:“那不正是你心里面所想的么?”   苏衡:“你怎么能如此揣度别人?难道我苏衡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宁玖:“是。”   “……”苏衡冷笑一声,哼哼道:“看来宁长老想说这话很久了吧?”   宁玖同样神情不悦:“我看苏掌门才是早就想赶我们离开了吧?”   这番话仿佛引燃了一捧□□,隐藏多久的硝烟气息顿时全然弥漫开来,两个人相互对视,谁也看不惯谁,竟就这般吵了起来。   花离被两人说变脸就变脸的本事给吓到,犹豫着想要开口劝阻,奈何声音太小,气势太弱,实在没能够博得一点关注,最后淹没在两个人的话语声中。   顾闲影却是看着两人争吵的模样,竟不合时宜的生出了些怀念的感觉,觉得这现在这情景才是这两人该有的样子,不吵架的苏衡和宁玖,实在是让她很不习惯。   不过现在实在不是争吵的时候,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才是,顾闲影适时打断了两人的话,低沉着声音正色道:“我需要你们替我去查一个地方。”   “什么?”两个人同时回过头来,几乎是同时开口询问。   顾闲影道:“后山山顶。”   宁玖迷惑不解,苏衡却是微微一惊,旋即想到了什么倒抽了一口凉气道:“师叔祖是怀疑这两个小孩儿失踪的事情和……那个家伙有关?”   顾闲影点头,并未隐瞒:“他们两人在白羽剑宗内任何一处我都能够感觉得到,只除了一处。”   顾闲影神色凝重,知道叶歌和闻寒这般消失不见,很可能便与那处有关。   她虽不愿去怀疑,但却必须要查清才是。   见顾闲影如此凝重的神色,苏衡也不敢再怠慢,连忙点头往外走去:“我这就去后山。”走出几步,他又拉扯了还站在原地的宁玖道:“跟我来。”   宁玖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却并没有挣开他的拉扯。   顾闲影一直站在花离的床边,直到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她才终于回头对花离道:“你在这里等我。”   花离没说话,紧紧拽住了顾闲影的衣角。   他此时仍是鲛人模样,双眸幽蓝仿佛裹着夜色,他坐在床上不得不仰着头才能与顾闲影对视,脖颈微微伸着显得有些倔强,那倒是顾闲影从来没有在花离身上见过的东西。   顾闲影覆住花离的手背,轻笑着摇头道:“不会有事,别担心。”   花离定定看着她,有些惆怅,有些懊恼:“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事情?”   顾闲影知道花离不愿就这样毫无作为的留在屋中,若是当真将他好好护在这里,什么都不让他做,他反倒会郁郁许久,这般想着,顾闲影终于道:“你替我守着白羽剑宗,守着这片梨花林,可以吗?”   “好。”花离毫不犹豫地点头,模样再认真不过,“我会好好守着这里,阿闲不用担心。”   “嗯。”顾闲影见他回应,终于放心的转身离开,花离便拥着被褥坐在床上看她的背影,脸上挂满了担忧。   只是那离开的身影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又停下了脚步。   顾闲影再度回头向花离看来,视线有些灼热像是有硝烟在其中肆虐,花离眨眼不解地与之对视,喃喃问道:“是还有什么话忘记交代了吗?”   轻抿着唇,顾闲影听见花离这话,却仍是不妨泄露了唇角的笑意。   她眼神变了几变,眼底的硝烟最后弥漫成了茫茫水雾,她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抬步之间回到花离床畔,缓缓俯下了身子。   花离被这般力道压得后背抵在了床柱上。顾闲影隔着两层轻薄衣衫仍能够感觉到对方皮肤冰凉的温度,她一点点朝着那人靠近,眉眼从模糊到清晰,从清晰再到模糊,那气息萦绕在身像是梨花的香味,飘忽浮动,触动着心内最柔软薄弱的弦。   柔软的唇瓣紧紧贴在一起,那一瞬顾闲影仿佛看到了春风忽来,满树梨花盛放。   身下的人身体僵硬一瞬,然后在她毫不客气的攻城略地之下渐渐失了力气,最后只能紧紧拽住她的衣衫。   顾闲影最后松开的时候,花离气息不稳靠在那处狠狠喘息着,方才顾闲影突然的动作让他衣衫有些凌乱,他面色绯红,嘴唇更是红得娇艳,双眸中氤氲着晶莹水光,仿佛大雨之后的清晨,澄澈得让人不禁失神。   顾闲影突然觉得自己方才的动作幼稚可笑得简直不像自己。   但看着这样的花离,她又觉得内心一点点被晨雾渗透,柔软得不像自己。   有些话宁玖与苏衡说得不错,但真正最感谢花离的,其实是她自己。她不止一遍的庆幸这世上有个花离的存在,让她觉得活下去的任何一天都有着无比沉重的意义。   她有些后悔,却又已经无法再后悔,刚才的一瞬她脑中掠过了太多的东西,最后竟不管不顾地亲吻了花离。   她本应该再克制一下,再多等待一段时间,但刚才她却突然觉得,那就是最好的时候。   就像繁花遇见春阳,时当绽放。   但她依然忍不住生出些忐忑,不知花离会做出怎样的回应。   她只能趁着自己还没脸红,趁着花离还没有开口,自己当先笑了出来,假作镇定地学着花离从前的语气,轻声道:“阿离真好。”   花离微低着头,自然是听见了这话,耳尖的颜色越发粉嫩,像是点缀了桃花。顾闲影定了定心神,转身快步离开了房间,快得有些像是溃逃。   ·   叶歌和闻寒两名弟子的行踪其实并没有那么难猜,整个白羽剑宗内她的神识无法探查的地方一共只有那么几个,但顾闲影不愿去想那些可能,因为那意味着她将要面对一个巨大的麻烦。   若是可以,顾闲影希望那个麻烦永远不要再找上白羽剑宗。   但这显然只是顾闲影的愿望,因为就在她走出花离房间之际,她已经看到了天际沉闷的乌云,还有整个被淹没在巨大魔气当中的白羽剑宗。   顾闲影面色一沉,当即运起灵力化光往白羽剑宗后山山巅赶去。   顾闲影的猜测并没有错,山巅之上,此时早已经风雷大作,苏衡与宁玖正站在山崖的边缘,而便在那山崖所对的半空之中,有一簇绿色火焰正在升起,那簇火焰凭空出现在山巅,天际的云层仿佛都被染作了无边的幽绿,而就在这幽绿火光的照耀之下,山巅的地面缓缓裂开一道缝隙,山顶动荡得厉害,那道缝隙在人们的眼前不住扩大,自上而下可看清那道裂痕越来越深,其中传来的可怖气息越来越强烈,不知通往何处,亦不知深浅如何。   有什么声音自地底幽处传来,像是嘶声地呼救。   宁玖几乎是立即抬起头来,声音沙哑着道:“是闻寒!”   苏衡自然也听见了这声音,他垂着眉眼,紧咬着牙将宁玖一把拉住。   山顶的风吹成了阴沉的怒吼,宁玖紧盯着那道越来越深的裂缝,身体竟克制不住地开始颤抖起来。而就在她的身边,修为比她低了好几个境界的苏衡更是不堪,脸色白得如同冰雪,整个人都在打晃。但他始终拽着宁玖,拽得紧紧地,像是怕他稍不注意这人就会往这裂缝中钻去。   场间看来最平静的只有顾闲影,她步步往前,看着熟悉又久违的一幕,思绪仿佛回到了数百年前。   风雷涌动,魔气纷然,日月无光,天地无情。   她眼眶红得发紫,步步朝着那道裂缝走去。   整座白羽剑宗都感觉到了这使之振颤的力量,山下一片哗然,人群纷纷奔走,山上气氛凝重,暗藏杀机。苏衡看到了顾闲影的动作,他竭力压抑着喉头一口鲜血,勉强出声道:“师叔祖,这究竟是……”   “我要下去一趟。”顾闲影此时已经行至裂缝之畔,空中的火焰还在燃烧,火苗像是鬼手在摇晃,白羽剑宗何曾有过这般妖异景象,魔氛使人后背发麻。   苏衡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自己修为不够境界不高,他喃喃着道:“师叔祖……”   “我会将那两个小孩带回来,别担心。”顾闲影眉目沉肃,说完这话不再多言,也没等苏衡与宁玖再回应,身影一沉之间,人已经直直坠入那道无尽深渊之中。   苏衡与宁玖惊呼一声,想要阻止却也已然不及,只得站在高崖之上,带着满目担忧视线紧随在那道身影之上。   不过多时,顾闲影一袭白衣便已自深渊中消失不见。   ·   深渊不知究竟有多远,顾闲影下坠之势越来越快,她的眼神却越来越明亮,长风掀起衣袂,就在即将落地之际,她负手足尖轻点,便仿佛踏足于风中,一瞬阻了下落之势。   她抬眉看着身侧,山壁之间,有两个少年。   那两人苍白着脸,颓然着神情,一身衣衫破破烂烂裹着泥土与灰尘,正是失踪了一夜的闻寒与叶歌。   其中叶歌浑身是血,昏迷不醒,也看不出伤势在何处,未有闻寒仍是清醒着,一手拄剑在山壁间,一手紧拽着失去意识的叶歌。   见到顾闲影骤然出现,闻寒几乎是立即便颤抖着咬唇落下泪来,他紧盯着顾闲影,像是怕眼前不过幻觉,嘶哑着声音对她喊道:“救救小叶,太师叔祖,救救小叶,是我错了与他没关系,你救救他……”   顾闲影没有回应她,现在不是说对错的时候,她也没有精力去计较这些事情,她挥袖之间,一道清风自袖中漂浮而出,轻轻托住了两个少年的身子。   闻寒甚至不及惊讶,便见那缕清风忽地变作了狂风,席卷着他与叶歌往上升去。   直到看着那两个身影彻底消失在深渊之上,风中隐约有宁玖和苏衡惊喜的声音传来,顾闲影才抿了抿唇角。接着她没有离开深渊,而是凝眸往下方看去,接着身形继续沉下,沉入深渊的最底层。   就在顾闲影身影下沉的同时,山壁动荡的声音再起,山石不住滚落,头顶的天光缓缓变得细小,渐渐变作一道如线的缝,最后彻底闭合消失不见。   整个深渊漆黑一片,直到一道红光拔地而起,如天火燎原,再度引燃四周。   顾闲影此时已经来到深渊最低处,手中执着封魔剑,步步踏着干燥的石块碎屑往前方走去。   就在逢魔红色光芒的照耀之下,崖底的景象缓缓变得清晰起来,有一道高大身影立在她的眼前,裹着漆黑的衣袍,黑暗中只见一双赤红的眼,像是一抹幽魂,又像是一场梦魇。 第三十章   年岁太长,顾闲影对幼时的记忆, 其实已经不再那么清晰。   她不记得当初究竟发生过什么, 也不记得那时候自己究竟待在什么地方,印象中所有的东西只有一间逼仄的小屋, 还有娘亲永远绝望的眼神。   她坐在窄小的床上, 能够看到的只有高墙上方距离很远的地方那扇小窗。   那个时候的她的身高还够不着窗口, 她只能垫着脚站在下面看, 看那窗户外面日月流逝, 光景变幻。   天是蓝的,或者变成深沉的黑, 外面有树叶, 有时绿得发亮, 有时黄得耀眼, 有时候窗外有蝴蝶飞过,有时候只剩下枯枝, 那时候从窗户往外看去的一切就是她的全部。   后来娘告诉她, 外面还有更广阔的的世界, 她可以走得很远,看得很远,她可以经过许多地方, 见到许多人,可以看尽所有的人世风景, 只要她从这里走出去。   那时候的她甚至不明白“走出去”是什么意思。   直到某天房间永远紧闭的大门突然被打开, 有人脚步声缓缓地走了进来。   房间里永远平静的火光突然摇晃起来, 顾闲影透过昏黄的光线看清了那人的模样,那是一个对她来说极其高大的男子,甚至她仰着头都无法看清那人的面貌,她只看清了他黑色的旧袍,长及地面,边角被磨破,自长袍内中透出沉闷腥咸的味道。   她不喜欢那样的味道,但记忆总是无常,直到很久之后,她都还记得闻到那味道时毛骨悚然的感觉。   那人将顾闲影与娘亲带出了幽暗的石室,走出了长长的石道,最后来到一片空地之中。那是顾闲影第一次真正看清外面的世界,天是看不到尽头的,地也是,树叶被风吹落,原来是掉在了地上,翠色枝叶生长的依凭,是坚实老旧的树干。   但顾闲影还没有来得及惊叹这一切的玄妙,她便被刀光晃了眼。   有人举刀向她走来,却被娘亲半路拦下,匆忙间娘亲将怀中白螺交给了她,自己被刀锋所伤,鲜血溅了满身。   接下来的回忆已经很模糊了,顾闲影只记得一切发生在一瞬之间,然后娘亲满身鲜血对她说,快跑,离开这里,永远都不要回来。   她一路不停的跑,在混乱中没有目的的跑,她不知为何当真逃过了追杀,她开始独自行走。她经过了许多地方,停下来不过休息片刻,就接着跑。到后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躲什么要去哪,她唯一拥有的东西就是怀中的白螺,她经过山岭河流,看过了娘亲所说的,能够想象的,不能想象的,许多的风景,她开始习惯了行走,那样她便能够不去想多余的事情。   直到某天,她听见了从白螺里传来的另一个声音。   那时候顾闲影以为自己听见了天籁。   从此以后,独自前行的顾闲影变成了与花离一道前行。   后来一切都变得不同了,十二岁的时候顾闲影遇上了白羽剑宗当时的长老鸿叶真人,并被他收作弟子。顾闲影开始跟随鸿叶真人四处修行,而修行的同时,她也始终带着白螺,始终与花离说着话。   白螺的传音时间很长,他们的话要经过许多天才能够让对方听见,但这依然不能阻止两个人的相处,他们从数天回对方一次话,变成了到后来就算听不见回应也有说不完的话想告诉对方。就连白羽剑宗上下都知道,顾闲影小师妹有个从来都不离身的宝贝白螺,那是让旁人碰一下看一眼都不行的宝贝。   顾闲影的修为增进很快,剑法越来越好,也经常与师父鸿叶真人四处游历,直到她十九岁的时候,她游历归来,斩杀了一只四处为害的妖物,她打算告诉师父,她已经有足够的身手自保,她想要独自去东海一趟,去寻找白螺那一头的花离。   但她尚且没来得及开口,那日白羽剑宗便迎来了开宗以来最大的灾难。   白羽剑宗昔日除魔,惊动魔族魔皇,魔皇带领群魔攻入白羽剑宗,整座剑宗被魔氛笼罩,弟子死伤惨重,整座宗门危在旦夕。   便在生死攸关之际,顾闲影被师父鸿叶真人唤去,然后她隔着远远地黑雾看清了那位造成眼前这一切杀戮场景的魔头,那一眼顾闲影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五岁的时候,四周黑沉沉地不见天日,火光中只有那身黑袍,还有透过黑袍传来的阴冷腥咸气息。   那一瞬她突然觉得四肢冰凉,仿佛许多年来,她从未走出过那间石室。   直到那时候她才听鸿叶真人说出了真相,她是魔皇与一名人族女子所生的孩子,她的存在对于魔皇来说就是最大的威胁,所以在出生之后的许多年间,她始终被所在暗无天日的暗室之中,所以娘亲为了保护她拼尽了性命。   而魔皇也告诉她,她的师父鸿叶真人与她的相见也并非偶然,鸿叶真人花了许多年的时间才找到她,收她作弟子,待她入白羽剑宗,教她剑法教她修行,只是为了让她有朝一日为白羽剑宗所用,永远留在白羽剑宗内镇压魔皇,因为有她身上的魔皇血脉之力镇压,才能够让魔皇无法摆脱剑宗禁制。   一瞬之间,过去的所有岁月仿佛都成为了谎言,她的出生与成长,她在白玉剑宗内过的那些日子,她今后的自由。   鸿叶真人最终死在了她的面前,耗尽全身灵力,最终灰飞烟灭,只剩下一柄逢魔剑,剑下是重伤之下不得动弹的魔皇,犯下滔天恶行在人世掀起了无数腥风血雨的魔头。   那是顾闲影第一次感到绝望。   她坐在剑阁之外的台阶上哭了整完,泣不成声地对白螺说话,她已经不明白什么叫做对错,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那些感受,那时候曾经的心情,顾闲影已经不记得了,难过的事情总不该永远清晰,否则今后的数百年总会活在煎熬之中,与那时候的心情相比,顾闲影更愿意去想一些让人不经意浮现笑容的事情,比如花离通过白螺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比如那些泛黄了的故事,她在这白羽剑宗曾经走过的每一寸土地。   她最终仍是回到了后山顶峰,回到了重伤的魔皇面前,她举起逢魔剑,一剑刺入魔皇身体,魔族的血脉之力灌注于剑身之间,整座白羽山霎时摇晃,然后一道深渊裂缝自脚下开裂而出,魔皇的身影坠入其中,坠入漆黑的深渊,再不见踪影。   从此以后,顾闲影再不曾离开过白羽剑宗,白羽剑宗内多了一个剑阁的守阁人。   究竟为何没有离开白羽剑宗,为何选择自囚在此镇压魔皇,顾闲影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被骗,还心甘情愿被骗,她早已说不清楚。但至少她知道现在,她站在这里,便不会让魔皇再踏出这座深渊一步。   顾闲影拄剑站在原地,与那位许久不见的魔皇对视,昔日的小姑娘早已经不是从前的模样,她早已可以直视魔皇的威压,并且丝毫不受影响。   短促的笑声自暗影里传来,裹着长袍面目不清的高大男子朝着顾闲影靠近一步,用低沉的声音道:“我们父女有多久没有见过面了?”   顾闲影淡淡瞥他一眼,并不吝啬给出答案:“四百多年了。”   “比我想的还要久。”魔皇声音自那头飘来,幽幽地像是没什么情绪,“你看起来很像我。”   顾闲影蓦然抬眸,没有接他的话。   魔皇赤红的眸子在黑暗中尤为清晰,清晰地倒映着顾闲影的身影:“你身上有我的血脉,你自然是像我的。”   “我不是你。”顾闲影冷冷淡淡地回应了他。   魔皇却笑了起来,“早晚有一天,你会变成另一个我,我在等着,等你给我惊喜。”   “哦。”顾闲影没什么情绪,甚至觉得有些无趣,“那你接着等吧。”   魔皇笑声不止,隐隐变得尖锐起来,显得刺耳难听之极。   顾闲影抱着双臂靠在一旁,看着魔皇凉声道:“老家伙,笑够了吗?”   “你不愿与我多待一会儿,因为你在害怕,你怕自己当真如我所说一般,变成另一个我。”魔皇终于止住笑声,声音一瞬低沉下来,他拖曳着黑色的长袍缓缓往顾闲影这处走来,“我很期待。”   顾闲影没有理会此人的言语,接续着刚才的话道:“笑够了就放我出去。”其实就算她没有开口,以如今魔皇被镇压后的实力,也远远不能够将她困住,她只要在此处耐心等待,等魔皇的力量消失,她就能够顺利离开。   但她不愿在这里耗上太多时间,外面有人还在等她,花离此时还在担心着她。   就在顾闲影思绪飘远之际,魔皇已经再度开口道:“是那两个小子打开这阵法闯进来的,你猜他们想要做什么?”   “我不猜。”顾闲影对魔皇始终冷淡。   魔皇也不知听没听见顾闲影的话,自顾自道:“他们想要取走我的内丹。”   顾闲影原本抱剑站在一旁,此时听见这话,动作终于有了一瞬的凝滞,她默然不语地盯着地面,想到了什么却又没有出声。   魔皇冷笑道:“魔皇的内丹岂是他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能够肖想的?”   听到此处,顾闲影终于打断他的话道:“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两人交谈至此,顾闲影才终于问出了第一个问题,魔皇欣赏着顾闲影凝重的表情,不疾不徐负着手道:“作为回报,我给了他们两人一点小东西。”   停顿片刻,顾闲影才听到魔皇含着笑意的嗓音:“一簇魔火,就在那个少年的身体里。”   魔皇口中所指的那个少年,自然是已经陷入了昏迷的叶歌。   魔火是魔皇的火种,魔皇被镇压在这深渊之下,有顾闲影的灵力镇守,自然不会对这世间有任何威胁,但当它借着叶歌的身体被带出这座深渊,被带到白羽剑宗之内,事情就不是随便能够控制的了。   赤色光焰闪烁,整座深渊漆黑中霎时亮起一道剑光,瞬息之间,顾闲影的剑锋已落在了魔皇颈间,她黑眸微沉,声音是压抑之后的平静:“要怎么样你才能放我出去?”   “怎么样都不能放你出去。”魔皇抬手拨开逢魔剑,没有花费一丝一毫的力气,因为顾闲影根本就没有真正打算动手,也不可能对他动手。魔皇虽被封印在深渊之中力量受到限制,但他却依然是不死不败的魔皇。   魔皇瞥过顾闲影一眼道:“再过一日这座深渊自会打开,我留不了你多久,不过你倒是可以期待一下,这座白羽剑宗在我的魔火之下,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魔皇的心情有些愉悦,淡笑着隐匿于黑暗之中不再开口。   顾闲影右手依旧紧握着逢魔剑不曾放开,猩红的光芒在剑刃上流转,宛若残霞。   ·   白羽剑宗内如今早已乱作一片。   花离靠坐在床上,身上的外衫还是顾闲影离开之时特地替他披上的,他一路看着顾闲影离开房间,脚步声渐行渐远,虽然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一颗心也早已经悬了起来。   他不知自己究竟等了多久,屋外的天色越来越阴沉,仿佛有倾盆大雨将至,但笼罩天空的云层却染着诡谲的绿,花离坐在床上视线穿过敞开的窗户看向天际,禁不住在心中担忧起迟迟未归的人。   想到顾闲影离开时的情景,花离便又忍不住想到那个突如其来的吻。   他无知觉的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唇线,面颊没来由地又红了起来。   当时他心中慌乱来不及开口,顾闲影却也匆匆地转身离去,他甚至没有来得及问,问顾闲影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花离忧思纷纷,想到的事情越多,心中的担忧便越甚,但他如今这副模样,除了坐在这里等候,竟是什么都做不到。   屋外响起几声急促地脚步声响,花离顿时收敛了心神,敲门声才刚出现,他便道:“阿闲怎么样了?”   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进屋的人是苏衡,他眉间带着浓浓倦意,疲惫尽数披在身上,他几步来到花离的面前,但等真正要开口的时候,却又犹豫了下来。眼见花离面上的担忧模样,苏衡挠了挠头方道:“花离前辈你别着急,答应我好好听我说完。”   花离听见这话心中更生出不好的预感,他无法行走,只得将身子微微前倾,紧紧绞着身下裹着的被褥,声音轻而细地道:“你说。”   苏衡用了片刻的时间理清思路,这才将先前在后山顶峰之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花离,末了才道:“师叔祖去了那道裂缝之下,成功将叶歌和闻寒两个人救了上来,但……她这样做之后,那道裂缝不知为何就闭合了,我们虽然想了许多办法,但都没有办法将它打开,我想恐怕只有靠师叔祖自己从里面将它打开。”   说完这些话,苏衡轻咳一声,苦笑着有些小心翼翼地拿眼睛瞥花离的反应。   经过这么些时日的相处,苏衡觉得自己将花离的性子也摸得差不多了,这位大前辈虽然来历不明,身份极高,还拥有着平沙这样可怕的手下,但本身却是没有经历过什么事,从小便被人保护得极好的性子,不谙世事,单纯又温柔,仿佛不曾经接触过任何危险,也不知道世道险恶,所以顾闲影对他总是照顾有加,不论发生什么事总将他当做宝贝似地护在身后。   而这样的花离究竟能不能够接受如今发生的事情,苏衡很难说清。   不过让苏衡心中略感惊讶的是,花离的反应比他所想象的要冷静许多,至少这位没经历过什么生死关头的大少爷,这时候没有闹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抓着他的手腕苍白着脸问道:“那道裂缝是什么?阿闲会不会有危险?”   “那……”苏衡用了片刻调整心绪,连忙解释道:“四百多年前白羽剑宗曾经镇压过一个魔头,当初镇压魔头的正是师叔祖的师父,我们的太师叔祖鸿叶真人,但那魔头并未死去,依然被镇压在白羽山之中,那道裂缝之下便是魔头被囚禁的地方。那魔头虽然厉害,但身上有白羽剑宗的阵法限制,若是正常情况,应当伤不到师叔祖才是……”   花离自然不可能因为苏衡这话就放心下来,他想要替顾闲影做些什么,但如今却又连挪动一步都困难,他只能红着眼睛抿唇道:“能不能再试试?能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把阿闲从那里带出来?”   “我们都在想办法,花离前辈不要太过担心,我只是怕花离前辈得不到师叔祖的消息,所以先来将此事告知一声。”苏衡苦笑着道,他说完这话便又站起身来,颔首道:“前辈还生着病还是好好休息为上,我还有别的事情,就先离开了。”   只是他往前走出不过两步,便发现自己走不动了。   他缓缓回头,视线停在了花离紧拽着自己衣衫下摆的手上。   花离微仰着脸,声音低低地道:“有没有我能做的事?” 第三一章   剑阁弟子居所内, 如今早已乱作一团。   重伤昏迷的叶歌被人们簇拥着躺在了床上, 夏蕴等人担忧无比,使劲唤着叶歌的名字,却没能将昏睡的人叫醒过来。   戚桐长老一早就被人叫了过来, 正坐在床边替人诊脉, 见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夏蕴这才终于安静下来, 但却依旧拿一双眼瞪着叶歌,似乎这么无声地瞪视对唤醒叶歌有什么好处。   诊脉的时间不长,戚桐长老面色却渐渐变得怪异起来,其他弟子紧张地看他的动作,只等到他松开手便立即七嘴八舌问道:“戚桐长老!怎么样了!”   戚桐默然不答, 却先瞥了闻寒一眼。   宁玖送叶歌回来的时候, 闻寒就一直无声地站在旁边,需要端水的时候就端水, 需要干活的时候就干活, 始终没有出声。从那道深渊里被揪出来, 他如今的模样其实也不怎么好看,原本干净的青衫被火焰灼烧得破破烂烂,身上还有不少擦伤, 刀剑的细小伤口不计其数,但他却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痛楚, 只是死死盯着床上的叶歌, 不安又倔强。   见戚桐往闻寒看去, 夏蕴等人也跟着瞧了闻寒一眼,不看倒好,见到闻寒夏蕴便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道:“都是你这家伙!你好好地来捣什么乱,你是不是怕咱们这次碧霞峰大会超过你了,所以特地来搞这么一出幺蛾子?!我早就知道你这小子不安好心,没想到你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叶歌也是脑子不好使才信了你的鬼话!”   闻寒面上看不出情绪,听见夏蕴的话,他也只是默然抬起头,与之对视一眼便又收回视线。   这副任打任骂的模样,倒是让夏蕴有些不好下口了,因为他看见了闻寒通红的眼睛。   实在找不到人埋怨,夏蕴心里堵得慌,只能催问戚桐道:“戚桐长老,叶歌究竟是怎么样了,他什么时候才能醒,会不会有生命危险,你倒是说说话啊!”   戚桐正在给叶歌喂药,完事了又递了些灵力过去,等做完这些事情,才看了夏蕴一眼,长长叹了口气。   夏蕴顿时连催了不敢催了,生怕得到不好的答案。   好在戚桐这次没有接着沉默下去,他起身捻着胡子道:“胸口中了一掌,身上有不少擦伤,骨头断了两根,但伤得都不算重,有我们白羽剑宗的丹药,再替他渡些灵力过去,应该就没事了。”   众人本还担忧不已,听到这里,终于都松了口气。   只是戚桐的神色看来却并没有轻松许多,就连守在一旁的宁玖也没有真的放心下来,她与这群少年不同,知道的事情自然要多上不少,她蹙眉道:“若当真如此,他为何还没醒来?”   几名剑阁弟子也被宁玖这话给提醒了过来,当即追问道:“是啊,戚桐长老,叶歌怎么还没醒?”   戚桐被这群叽叽喳喳的小家伙扰得不得安宁,心里面又是急又无可奈何,连忙挥挥手让他们安静下来,这才盯着床上的叶歌神情复杂地道:“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叶歌的伤势不重,但他的身上好像有另一种力量,正在侵蚀他的身体。不止如此,那道力量似乎还在渐渐往外蹿,就像是……”   “就像是?”夏蕴连忙发问。   戚桐凝重着神情道:“就像是要破体而出——”   正在他说话之间,房间当中,突然亮起了一簇碧绿的幽火。   那道火焰是从叶歌的体内蹿出来的,仿佛一道深幽的影子,就这般突兀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几名弟子惊叫出了声,就连戚桐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刚刚从山巅下来的宁玖立即认出了这簇火焰,与先前山巅上的火焰一般无二,而只有闻寒猛然瞪大了眼睛,紧握着手里的剑,苍白着脸嘶声道:“是它,是它……”他的脸色难看至极,就像是就见到了某种让人惊恐无比的东西,他匆忙后退几步,双手甚至不住在颤抖。   不待人们弄清此物究竟为何,宁玖已经当先回过神来,匆匆挥袖将人群往屋外赶去。   也在宁玖出手的同时,火焰轰然炸开,火舌飞蹿着往四周掠去,几名弟子险险被宁玖推开,堪堪避过一劫。   所有人都被赶到了屋外,屋中只剩下依然在昏迷中的叶歌,还有不断燃烧并往外延伸着的绿色火焰。那火焰仿佛巨大的妖兽,正在吞吐将火舌伸向外面,仿佛要吞噬整座弟子居,整座白羽剑宗。   那火焰没有任何温度,好似鬼魅的触手,在人们的面前不住蔓延,众人看着这番景象,没来由地感觉到脊背发寒,手足冰凉。   “叶歌还在里面……”夏蕴抬头看着身旁的戚桐长老,牵着他衣角喃喃说着,眼角藏着惶恐:“他还在里面呢。”   “那火焰是从他的身体里出来的。”戚桐长老没有进去救人,他的模样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苦笑着摇头道:“我救不了他,有人想要借叶歌毁了白羽剑宗。”   戚桐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有的一切都清晰落在了众人耳中,没有人注意到始终静立在一旁的闻寒握紧了双拳,面色一瞬难看若死。   宁玖与戚桐是此间唯一的长辈,火焰仍在继续,他们不得不带着人群往更远处避去,几名弟子吵着要将叶歌救回来,他们却也没有理会,如今叶歌置身于火焰中心,谁也动他不得。   不过区区片刻功夫,火焰已经灼烧至整个院落,再如此继续下去,不过多时便会波及前方的剑阁与后方的梨花林。再过些时间,更会蔓延至整座白羽剑宗。   这是魔火,魔族魔皇最为可怕的手段,纵然有宁玖与戚桐以灵力抵抗,却也没有丝毫作用。   就在这会儿,先前去找花离的苏衡也回来了,他蓦然见到这般场景,面色亦是一阵纷然,惊叫一声才大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宁玖与戚桐正在对抗魔火没有功夫解释,苏衡其实也不需要解释,一簇猛火突然炸开,朝着宁玖而来,苏衡匆匆飞掠至宁玖身前以灵力挡下,宁玖猛然抬眸,正与苏衡对视一处。   两人视线短暂交汇,苏衡已然转身去对付另一簇火焰,他模样冷静,声音低沉着吩咐道:“宁玖,替我带这群孩子去正殿,通知所有弟子去正殿躲避。”   宁玖刚刚躲过又一道火焰攻势,听见这话微微皱眉正要开口,却见苏衡倏地回头笑道:“你在白玉剑宗待了这么久,肯定认路的对吧?“   这位白羽剑宗的掌门,须发皆白的老头,笑得五官挤在一起,皱纹深深地刻进皮肉,却不知为何与宁玖记忆中昔日的少年模样混在了一处。   宁玖心中一紧,狠狠点了头。   苏衡像是大大松了口气,接着对身边的戚桐长老道:“戚桐你去梨花林找花离前辈,带他去大殿躲避,师叔祖不在我们得替他照顾好花离前辈。”   戚桐没有废话,几乎是立即点头答应下来,只是末了又道:“你要小心,若被这魔火所噬,便是灰飞烟灭。”   这话听得众弟子心惊肉跳,看着苏衡的眼神也变得惊惧起来。   苏衡摆摆手不怎么在意:“快去吧。”   火舌占据的地方越来越广,整座弟子居早已不见原貌,苏衡背对众人面向这大片如咆哮巨兽般的炎炎火焰,负手而立,袖口被风鼓动得猎猎作响。   他说完这话,还要打算开口打趣一番缓和气氛,回头却见宁玖已经默然不发一言地带着弟子们往正殿走去,她背对着他,连一面神色也见不着。   “真是无情呐。”苏衡摸了摸鼻子,无奈苦笑。   正在往正殿赶去的宁玖仿佛听见了这句喃喃自语,忽地停下了脚步,依旧没回头,声音却透过风声传了过来,语气冷硬:“可别死了。”   苏衡脸上皱纹顿时笑得更深了几分,点头回应道:“嗯。”   宁玖等人身影消失不见,戚桐亦对苏衡轻轻颔首,转身脚步匆忙。   苏衡面上所有的情绪随着众人的离开而消失不见,他看着这场将整片白羽剑宗的天空皆染作碧色的巨大火势,步步上前,身影逐渐被吞噬其中。   ·   身后的火光倏然小了几分,似乎是暂时得以被人控制,戚桐走出数十步,回头看了一眼,胸中无声叹了口气。   他不敢有丝毫耽误,赶至花离住处的时候,才发现房门并没有关,花离正坐在床边怔怔看着窗外。   听见戚桐脚步的声音,他连忙问道:“怎么了?”   戚桐看着花离的模样,不知为何话有些说不出口,在印象里始终漂亮温柔的人,这会儿却苍白着脸失魂落魄,戚桐甚至怀疑从顾闲影离开之后直到刚才,他都是用这副姿势看着窗外,没有休息过片刻。   “阿闲回来了吗?”见戚桐没有出声,花离便小心翼翼地主动开口问道。   戚桐摇了摇头,来到花离床边,打算要扶他起身。   花离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抬着头轻声又道:“那片火光是怎么回事?”   没有功夫细说,戚桐只得将先前发生的事情挑了重要的告诉花离,末了才道:“那魔火不是我们现在能够对抗的,现在整个白羽剑宗都有危险,花离前辈还请尽快跟我一起去往大殿处,若掌门无法控制火势,师叔祖还没有回来,我们必须立即转移离开白羽剑宗去往山下。”   花离从戚桐短短几句话中听到了如今白羽剑宗所面临的状况,他喃喃道:“阿闲还没回来。”   戚桐无奈点头,只盼着花离能够立即跟他离开:“嗯。”   花离眼睫轻颤,接着道:“叶歌现在有危险。”   戚桐一颗心也跟着颤了颤,不明白花离问出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这样,不过那魔火是借他的身体点燃的,所以他现在暂时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花离自然不可能真的放心,便在戚桐要扶着他离开此地之际,他摇头不过微微侧过身子,便恰好避开了戚桐的扶持,他道:“我答应过阿闲要守着这片梨花林,守着白羽剑宗。”他还记得顾闲影离开时说的话,还记得顾闲影的眼神,还有那个吻。   如今苏衡也在为了白羽剑宗而拼命,他没有理由跟随着戚桐一起离开。   戚桐听了花离这话,险些要急得梗出血来,他绞尽脑汁想办法劝说花离道:“花离前辈,师叔祖应是不会出事的,顶多被困在山巅上几日,等到那魔头困不住她了她自会出来,但现在要紧的是这魔火,这魔火只能等到师叔祖出来之后再压制,只有师叔祖能够对付这魔头,我们如今待在这里也是无济于事,花离前辈还是随我们一起赶紧离开吧。”   “可是……”花离视线移向窗外,梨树在幽绿魔火的影响下如今已渐渐枯败,呈现出满眼颓然。   花离摇头,终是执拗道:“我不能走。”   ·   后山深渊中,顾闲影坐在靠近石壁的角落处,正抱剑看着远处的阴影。   魔皇就在那阴影之中。   不知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也不知外面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两人在这不见天日的深渊当中,仿佛与世隔绝,外面的一切与他们都失去了联系。   但显然并非如此,从顾闲影紧握着剑柄的手,还有微蹙的眉峰之间,依然能够感觉到她内心的急躁。   魔皇很满意的欣赏着顾闲影的急躁,就像是在看着世间最有趣的事情,他的声音里有许多戏谑,更多的是一种报复的快感:“你知道吗,从你出生开始,你在我面前永远是一副冷淡的表情,你跟你娘一点也不像。”   顾闲影微微抬了眼,微蹙地眉峰在赤红的剑光照耀下重叠出深深的剪影。   “今日总算不一样了。”魔皇哂笑道,“当年我要杀你的时候,你娘就是你现在这幅表情。”   顾闲影并不打算与这闲了四百多年的魔皇说话,她依旧抱着剑,抬起头朝着顶上投去一眼,上方是无尽的漆黑,仿佛看不到边际,那道裂缝没有些许要打开的意思。于是她沉默着,又再度低垂下眼眸。   魔皇没有理会顾闲影的动作,他接续着方才的话道:“你知道吗,我其实很喜欢你娘。”   “你所谓的喜欢真有意思。”顾闲影不带感情的回应道。   “她原本是我们魔族最受到尊敬的魔后,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和至高权利,但她却自己放弃了。”魔皇的身形在暗影中朦胧,声音却低沉而清晰,像是随着心跳声在鼓动,他看着顾闲影,字字句句缓缓道:“如果她不是执意要生下你的话。”   冷笑一声,魔皇道:“她是为了你才死的。”   深渊内霎时陷入了寂静,魔皇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在等着顾闲影的回应,他想要知道,在听到这个真相之后,顾闲影会是何种神情,看她是否还能保持那虚伪的平静。   顾闲影越是冷静,他便越想要看到顾闲影崩溃的模样。   但顾闲影的反应出乎了他的预料,顾闲影看他就像是在看一个不知所谓的疯子。   “人难道不是你杀的?”顾闲影反问道。   魔皇似是怔了一瞬,然后他又朗声大笑起来,直到笑声停下,才终于道:“不错,像我。”   顾闲影没有理会此人,她再一次抬头看天,待见到依然没有变化的头顶,终于选择闭上眼睛,背靠着石壁假寐起来。魔皇不知何时再度出现在了顾闲影的面前,负手俯视着面前这个与自己毫不对盘的女儿,冷硬着声音问道:“你不急着出去了?”   顾闲影眼睛也没有睁开,抱着逢魔剑道:“急也没用。”   “那你猜如今的白羽剑宗成了什么模样?”   听着魔皇这话,顾闲影这次干脆闭了嘴不再言语,她仿佛已经睡了过去,吐息平缓神色宁静,但一颗心却早已经飞去了深渊之外,飞去了那片梨花林中。   魔皇并不知道,白羽剑宗之内,还有一个花离。 第三二章   白羽剑宗大殿之内, 所有弟子都已经到齐。   曾经的大宗派,因为多年的沉寂已经变得人丁稀少,整个门派连同厨房里帮忙的,平日里扫地干活的, 统共加起来也不过数十人,这些人如今全部待在大殿里面,也没能够将这座巨大的殿厅填充得热闹起来。   许多人惊惶失措,许多人噤声不语, 白羽剑宗平静多年, 如今骤然迎来如此大的灾劫, 没有人能够平静以待。   剑阁的弟子们如今正守在正殿的大门处, 遥遥望着远方那依旧在灼烧着的火焰, 神情中多是担忧。   宁玖就守在他们身侧, 指尖轻轻落在少年们的肩头,同样不曾言语。   如今大殿内除了一个铸剑长老严天舒, 便只剩下她算是长辈, 顾闲影与苏衡不在, 若当真发生了什么,她虽身为青岚宗的人, 却也需要担起保护白羽剑宗弟子的责任。   所有人都在看那方火势, 苏衡如今尚在火场当中,但无人知晓如今他究竟面临着何种情形。   就在这时, 有风突然掠过高阁殿宇, 将檐角的铜铃拂动, 铃声轻灵漫远,在整座白羽剑宗内回荡。而也就在铃声飘出之际,剑阁后方的那座弟子居所,那火势开始的地方,轰然拔起一道冲天烈焰,幽碧的火光耀目无比,噼啪作响的声音在天际弥漫,风声沙声,所有簌簌作响的声音都含混在一道,空中似乎有魔类在念诵着古老的咒语。   被控制许久的火势,终于开始往四方蔓延开来,再度爆发的火焰比之先前还要汹涌。   令人心惊的炸裂声响后,几乎所有站在台阶处的弟子都僵直了脊背,甚至有人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夏蕴最先从那铺天盖地犹如炼狱降世的火光中回过神来,牵着宁玖的衣角用比哭还难看的表情道:“掌门他……怎么还没过来?”   宁玖依旧僵直在原地,目光长久的落在那道火光之中,苍白着脸就像是在看一场惨淡的黄昏落幕。耳畔的声音仿佛飞鸟振翅而过,只剩下嗡鸣,她听不见,也答不出,她的视线中只剩下那一点光焰,中央裹着的是她数十年的心心念念。   苏衡让所有人离开,独自出手禁锢那些魔火,魔火得以短暂的被控制,但当他耗尽灵力与魔火相斗失败,迎来的便会是更大的反噬。   就如同当下。   被魔火反噬,只有一个下场而已,当时戚桐说得明明白白,她听得清清楚楚,不过“灰飞烟灭”四字。   然而这四字却落到了苏衡的头上。   殿内弟子们有的窃窃私语,有的面目悲戚,几名剑阁弟子抬眸看她,期盼着她说出一个让人高兴的结果,然而她说不出口。   苏衡死了,她心中清楚无比,这样的状况下,苏衡绝无可能活下来。   宁玖目光颤了颤,竭力平复下来,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让眼前的气氛不再凝滞沉重,苏衡纵然不在,她也须得带着众人离开此处,白羽剑宗若不再安全,她便要带他们下山避难。   “你们……”宁玖声音早已沙哑得不成样子,她回头便要开口让大殿内的人随自己离开,然而不过刚刚转身,便听得身侧沈玉山突然惊叫起来:“你们快看!”   这声惊呼让宁玖心中猛然一跳,她用了最快的速度扭头望去,视线所及之处,是几乎要覆盖整座白羽剑宗的重重阴云。   有一滴雨珠落在了她的颊边。   接着是两滴,三滴,落在发间,手背,地面,渐渐地连绵成线,渐渐地织成雨幕,笼罩整座白羽剑宗。宁玖痴立在雨中,不过片刻便已被这倾盆大雨所淋湿了全身,长发凌乱地贴在身上,视线紧锁着的依然是那大片火焰燃烧的所在,随着雨幕落下,那处弟子居的火焰正在以显然可见的速度在消退。青烟升起,又被雨水冲刷,最后渐渐现出颓势,渐渐消散。   其他弟子也跟着惊呼起来,纷纷朝着头顶上空看去,就在那天穹之上,仿佛一瞬掠过了一道身影。   谁也没能够看清那是什么,人们视线当中所余下的,只有一簇雪白的衣袂,还有一片透着水光绚烂的晶蓝色泽。   “那是什么?”   “你们刚才看到了吗?”   “难道是仙人降世?”   有人茫然的问了出来,大殿正门处传来的声音中更多的是不解与迷茫,然而等到众人凝神再看,那道光芒却早已经不见踪影。   同时彻底消失的,还有远处的碧绿火焰。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众人僵立着站在那处,不知是该如何是好,也不明白这场雨究竟从何而来,为何就能灭去那一场侵世魔火。   人群寂然无声,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天际有剑光掠起,雄浑剑意挟着赤红流光闪烁而至,带起的风声竟叫那雨幕也随之震颤,而就在剑光闪烁的几乎同时之间,一道身影以自后山峰急掠而至,来到众人面前。   顾闲影手执逢魔长剑,长身而立,雨珠纷纷在近身之前便已避让开来,不曾在她的身上留下半点痕迹,人们站在白羽剑宗大殿之外浑身狼狈,唯她一人满身浩气飘然若仙,凛然剑意自其身透出,竟是叫人无法逼视的锋芒。   “我来迟了。”顾闲影视线掠过众人一眼,再转身往后方被火焰肆虐过的所在望去,安宁平静的白羽剑宗不复存在,所有一切都是灼烧之下的狼藉。   她的眸光终于不再平静。   夏蕴摇了摇头,连忙冲到顾闲影身前,却被顾闲影如今这身锋芒所迫,不敢太过靠近,他哽咽着望着顾闲影,“若不是太师叔祖灭了这场大火,剑宗就没了。”   顾闲影回头看着夏蕴,沉默片刻道:“大火不是我停的。”   “什么?”听闻此言,众人再度惊叫出声,先前苏衡与戚桐说过,这世间除了顾闲影,没有人能够控制这场魔火,而且凭着白羽剑宗中众人如今的力量,还有谁能够如此轻易的灭去这场火焰?   顾闲影虽不曾亲眼所见,心中却也早已猜到了真正止住这场灾劫的究竟是何人。她的视线越过重重楼阁与青烟白雾,最终落在了那片梨花林间。   似乎是有所感应,眼前的大雨忽地小了下来,不过顷刻,风雨尽散,阳光敞落。   地面石板上的水洼被人踩出涟漪,在阳光下摇晃成耀眼的碎金。   顾闲影微微沉眸,回头问众人道:“戚桐和苏衡呢?”   人群骤然安静,顾闲影视线更见沉暗,倒是剑阁小师妹谭慕羽小声应道:“戚桐长老去找花离前辈了,只是不知为何还未赶来。”   “苏衡呢?”顾闲影又问。   再次的沉默,随后才是宁玖涩然的声音:“苏衡为了拦住火势,冲入了火焰之中。”   顾闲影眉眼沉肃,顿时明白了宁玖的意思。她紧抿着双唇,将其紧绷成了一条直线,匆匆转身朝着方才火势所起的弟子居赶去。   弟子居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魔火所带来的灾厄尽数呈在眼前,断壁残垣间一片焦黑,魔火虽然消失,浓烟却依然存在,脚踩在破碎的木炭间吱呀作响,而就在那处弟子居前,正站着一道白衣身影。   听见脚步声,那人微微一怔,蓦然回头。   一尘不染的白衣与秀致如玉的面容与眼前的残破景象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一簇白梨花开在破败之后,一束虹光明亮于风雨落幕,花离就这般出现在此处,却出人意料的让人心中自然安定下来。   “花离前辈!”剑阁弟子们连忙冲上前去,甚至有人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忍不住拽着花离衣角默默垂下泪来。谁也没有想到,终结白羽剑宗这场前所未有的灾劫的人,竟然会是不久之前还卧病在床的花离。   顾闲影的脚步却要慢上许多,她步步行至花离面前,眉眼间的倦意渐渐消散,唇角噙着说不出的意味,几名弟子见状十分识趣地侧过身子让开路来,顾闲影便这么直直地,紧紧地抱住了花离。   花离僵硬着身子,却不若顾闲影般冷静,他看着四周围了一圈的众人,面色霎时有些赧然,但见远处早已化作焦炭的弟子居,他又喃喃道:“对不起,我答应你要保护白羽剑宗,却没能将它保护好……”   “已经很好了。”顾闲影难拿说着,双手还紧紧圈着花离不肯松开,低声道:“谢谢。”   花离连连摇头。   纵然如此情形,仍是有人不得不打断两人,宁玖低垂着眸子来到两人面前,咬唇道:“苏衡他……”   顾闲影身影微僵,还没有开口,却听得身旁的花离道:“他没事。”   苏衡阻拦魔火却没能够回来,众人都早已接受了最坏的结果,然而此时蓦然听得花离这话,几乎所有人都是已经,众人眼里重新亮起希望,连忙问道:“真的?”   “他没事?”宁玖声音微有些颤抖,亦是飞快问道。   花离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视线都定在了他的身上,他仍是没有习惯这样成为人们注视的对象,有些别扭地红了脸,这才点头轻声道:“嗯,他现在很好。”   顾闲影听着花离的话,若有所觉一般松开了他,抬眸有些不敢相信地以眼神询问起对方。   花离微带着笑意颔首算作回应。   就在众人说话之间,水声忽而响动。众人连忙回头往废墟望去,就在一片被烧得破败倒塌的断墙之下,土块与漆黑的木块纷纷跌下,一个泛着浅光的巨大水泡便这么出现在众人视线当中。   水花霎时溅开,被清水包裹其中的两道身影便自其中缓步走了出来。   那是一名青年模样的男子,原本宽大的白色袍子被火焰烧得不剩多少,狼狈的披在身上,他长发又脏又乱,一张脸却是干净白皙,眉目俊朗,笑意间透露出众人都能够感觉得出的眼熟。   那青年怀中抱着个人,正是同样狼狈浑身是血苍白虚弱的叶歌。   剑阁弟子们见了叶歌,匆匆忙忙便要跑过去将人接下,然而见着那青年却是犹豫了下来,戒备地盯着他不知此人究竟是从何而来。   然而有人却先将那青年给认了出来。   顾闲影早已料到,此时反倒平静了下来,眉宇间露出一个舒朗笑意,心中大石算是彻底落了下来,她紧紧牵着花离的手,朝着那青年笑道:“恭喜。”   青年此时已将昏迷的叶歌交到了几名剑阁弟子的手上,见顾闲影面上笑意,青年亦是躬身恭恭敬敬对顾闲影与花离道了声谢。   宁玖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青年的面前,神情复杂,却又情不自禁流露出松了口气之后的倦意,她低声唤道:“苏衡。”   “嗯。”苏衡回头与之对视,凝眸一瞬。   ·   白羽剑宗虽然遭到此次大劫,但却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至少两三百年以来,宗门之内终于又出了一个上三境的高手,没落数百年的白羽剑宗此后终于不再是各大宗门之间的笑话。   顾闲影处理完魔火后续的许多事情之时,已经是当天深夜了,她踱着月色回到梨花林,却没有去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花离的住处。然而花离其实并未在房间之中,顾闲影到的时候,见到的是花离坐在梨树枝桠上轻抚着树叶的模样。   白衣如烟,容颜如画,月下的花离朦胧成了一道光影,身上的轮廓都是柔和的颜色,仿佛一道迷离的梦境。   顾闲影脚步极轻,行至树下也没能惊动树上的人,只是专注地看着那人的动作,直到花离自沉吟中惊醒,隔着树叶宽大的缝隙看清了顾闲影的身影。   “阿闲。”像是觉得自己的发呆有些难为情,花离收回抚着碧叶的手,撑着树干就要跃下枝头。   顾闲影却摇了摇头,足尖点地没花什么力气便跃上了梢头,与花离并排坐了下来,托腮笑道:“你在做什么?”   花离被顾闲影上树这番动静吓了一跳,感觉到树枝颤动,他几乎是本能地紧闭了眼睛,直到这番颤动停下他才再度睁眸。他脸红着没能去看顾闲影的眼睛,声音浅细地道:“这些树叶都快凋了,都是因为今天的大火。”   “嗯。”   花离有些郁郁:“我在想办法看能不能把它们救回来。”   顾闲影禁不住笑了起来,她随手摘下一片枯叶,放在手中把玩道:“这些叶子就这么黄了的确可惜,不过没关系,它们只是提前进入了秋日,这些树还在,等到来年开春,他们还会再长出来的。”   花离自小生长在深海之中,自然从未经历过四季变换,他听了顾闲影的话,低声问道:“会和今年一样吗?”   “年年都一样,但又年年都不同。”   顾闲影垂眼松手,指尖的落叶随风打着旋儿飘走,飘落至地面与早前的枯叶混在一起,风过之间四周的树叶沙沙作响,两人所坐的枝桠也跟着轻微摇晃起来。花离忍不住又闭上了眼,顾闲影看着他的反应,想起来这人是怕高的。   或许是这日白羽剑宗虚惊一场,事情最后都得到了最好的解决,所以顾闲影今日心情尤其明朗,她看着这样子的花离,忍不住起了作弄的心思,缓缓摆动着双足在这树桠上晃了起来。   树桠摇晃得更加厉害,花离细声惊呼了起来,顾闲影看他模样正要停下,花离已经吓得本能地抓住身旁的人,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   一颗心被撞得柔软成了春水,顾闲影轻轻抱着怀中人,感受着这片刻安宁,终于出声提议道:“要下去吗?”   花离摇了摇头,良久却没抬起头来,似乎是有些羞于见人,只听见声音沉闷地透过衣料传来道:“大家现在怎么样了?”   顾闲影才明白花离等在这里,也是在担心着白羽剑宗其他人的事情。   她道:“这次的事情是闻寒和叶歌惹出来的,叶歌现在已经醒了,身上受了些伤,不过有戚桐长老照顾,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要去后山找那摸头是闻寒的主意,他想要得到那魔头的内丹,因为他曾经在书上看过,说魔头的内丹若让修行者服食,可以增进修为强健身体,而若是修为高强的妖魔,内丹甚至可以让人重铸体魄。”   听到这里,花离突然抬起了头,似乎是明白了过来。   顾闲影点头道:“是,闻寒是想替叶歌拿到内丹。”   花离欲言又止,顾闲影已接着道:“不过他没能够成功,那个魔头比闻寒所想的还要难以应付,闻寒不知从何处查到了解开封印大阵的办法闯进了后山深渊,叶歌知道以后去救人,虽然替闻寒挡了一掌,却也没能将他救出来,所以他们才会被困在里面。不过现在没事了,除了被烧掉了几座房子,白羽剑宗没出什么大事。”   听见顾闲影这么说,花离终于道:“那就好。”   “闻寒这次闯了祸,下个月的碧霞峰大会应该去不了了,宁玖要带他回青岚宗关上一段时日的禁闭,也算是一个教训。”顾闲影说到这里,又笑了起来:“不过说起来,还要多亏你出手救了苏衡,他现在才能够突破修为直上两层境界。”   花离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问,顾闲影却看出了他的心思,当即问道:“有心事?”   花离本就低垂着视线,如今脑袋埋得更低,几乎已经看不见神情,顾闲影只能看到他泛着粉色的耳尖,还有白皙的脖颈,她听见花离小声问道:“我可以再要个奖励吗?”   “嗯?”顾闲影没有明白,脱口问道:“你想要什么奖励?”   花离声音更低,细若蚊蚋,甚至隐约带这些莫名地不解:“走的时候那个……不是奖励吗?”   顾闲影实实在在的怔了一瞬,牵着唇角忍不住笑出了声来,笑声是前所未有的爽朗肆意,然后她小心翼翼捧着花离涨红的脸,郑重而愉悦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第三三章   纵然是发生了魔火袭击的大事,白羽剑宗亦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几名剑阁弟子的住处被大火烧没了, 众人就搬去了普通的弟子居所, 几名大少爷虽然出身娇贵, 但练了一个月的剑也早过了不能吃苦的日子,竟觉得普通弟子居也没什么不好。   不知是因为那场魔火,还是因为那场大雨提前消耗了春日的最后一丝寒意, 酷暑很快就降临了白羽剑宗, 整座白羽山有如被摆进了个大蒸笼, 走在路上都能感觉到脚掌滚烫。   这番气候变化体现在剑阁弟子们的身上, 便是他们练剑的地方从外面的空地变成了某处空旷的大殿,而每次练剑的间隙,弟子们都会纷纷冲出来挤到靠近花离十尺内的地方开始休息。   花离素来就皮肤冰凉, 连带着连他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带着些凉意, 所以弟子们没事的时候总要靠近花离纳凉。   为此顾闲影与花离少了许多亲近的机会,她感到心中疲累。   青岚宗的弟子们离开之后,没多久叶歌的伤也养好了,对于那次魔火的事情, 叶歌一反常态主动认错道歉, 甚至还将闻寒的错也揽了过来, 顾闲影罚他在清雾洞里禁闭了三天,便也没有接着追究下去, 叶歌并不知道就在他昏迷不醒之时, 闻寒已经主动将一切前因后果说了清楚。   这两个小家伙不论本意如何, 错了便是错了, 自需承担有过。   戚桐和苏衡依然会与从前一样无事的时候来这边看众人练剑,看到高兴的时候还会开口在旁边指点两句。   “下盘不稳,出剑又晃,你说我都说了你多少次了。”戚桐无奈地摇了摇头,替宫巍摆正了动作,又看他挥了两次剑,这才转过脸回到花离所在的窗边找了根凳子坐下。   跟剑阁弟子们一样,白羽剑宗的掌门和长老也觉得花离旁边是最凉快的地方,花离的身边成了最抢手的位置,这群人抢到了就谁也不肯挪窝。   瞥了一眼花离旁边正在啃西瓜的年轻人,戚桐拍了拍那人肩头道:“你不去练功?”   “我练什么功?”苏衡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笑。   戚桐“啧”了一声,不悦皱眉道:“你现在这副模样,我老把你跟那群小鬼混在一起。”   苏衡笑道:“我这幅模样不好?”   “照我说还是你原来的样子顺眼多了,大把年纪还装嫩有什么好……”戚桐说着这话,正巧顾闲影自殿外走了进来,他一句话险些闪了舌头,赶紧将后半句给吞了回去。   “在说什么?”顾闲影挑眉问道。   苏衡和戚桐连连摇头,在顾闲影面前半个字不敢多说。   顾闲影没有管这两个人,径自到了花离身边嘘寒问暖起来,苏衡这才似笑非笑看了戚桐一眼道:“你也赶紧好好修炼,搞不好也能出落得像我一样仪表堂堂。”   戚桐丝毫不感兴趣:“我又不像你,大把年纪还对人家守着一把痴心。”   苏衡大抵是样貌回来了,连心性也回来了,干脆踹了戚桐一脚,两个老头子就这么扭打了起来。   顾闲影刚刚进来,没有明白这两人究竟怎么回事,不禁看了花离一眼。在旁边听完了全程的花离眨了眨眼,接触到顾闲影的眼神才若有所思问道:“苏衡对谁守着一把痴心?”   这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苏衡和戚桐都听了过去,顾闲影有些惊讶花离竟没看出这其中门道,扭头看着苏衡笑而不语,苏衡轻咳一声出奇的安静了下来,倒是旁边练剑的夏蕴大声喊了一句:“还能有谁,当然是青岚宗那位宁玖师伯了。”   饶是脸皮厚如白羽剑宗掌门苏衡,也忍不住扔了粒西瓜籽过去,叫夏蕴闭了嘴。   一群人就这么练功到了中午,戚桐长老从厨房端来了饭菜,众人聚在一起吃着东西没人闹腾,顾闲影才终于开口道:“后天就是祭剑大典,这两日我与严长老已经将大殿和广场都收拾好了,现在就差剑祠了,明天我会将剑祠将所有剑都抱出来擦拭一遍,再将剑祠好好打扫一次,你们也来帮忙吧。”   苏衡和戚桐习以为常的点了点头,剑阁弟子们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禁问道:“要将剑抱出来?不会惊动了先人前辈?”   “只是剑而已,有什么关系?”顾闲影丝毫不以为意,理所当然道:“你们以为剑阁的剑平时都没人碰的吗?那若是锈了怎么办?”   几名弟子顿时哑然,紧接着连连点头,其中胆子最小的谭慕羽道:“太师叔祖,听说名剑皆有灵,那些剑都是历代高人的佩剑,会不会也有剑灵藏身其中?”   顾闲影听见这话默然片刻,继而若有所思地笑道:“虽说不是剑灵,不过却也差不了多少,等到明天你们就知道了。”   ·   顾闲影这番话让几名剑宗弟子有的期待有的心惊,所以等到了第二天众人一起站在剑祠门口的时候,顾闲影发现这群小鬼眼下全都藏着一层黑青,昨日皆没有好好睡着。倒是苏衡戚桐和严天舒三个人模样神清气爽,带着笑意大步进了剑祠之中。   三个人先是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对着满堂的剑拜了拜,这才开始去拿墙上悬着的剑。   花离跟在顾闲影的身后,学着他们拜了一拜,转身也去帮忙拿剑,顾闲影却一把叫住了花离,“你要做的事情不是这个。”   她这般说着,将花离带到了剑祠外面,那里摆着一排木架,是为暂时拜访剑祠中拿出来的剑而准备的,顾闲影将花离安顿在木架旁,点头道:“你就在这看着这些剑就好了。”   剑祠里面顿时传来了对于太师叔祖偏心的控诉,然而顾闲影恍若未闻,又接着叮嘱花离道:“若是累了就坐下来,旁边还有吃的,别累着自己。”   花离犹豫一瞬:“可是……”   “看剑可是很重要的事情,我只放心让你来做,那些小兔崽子都靠不住。”顾闲影板起脸正色道。   花离被她神情唬得一怔,连忙乖乖点头:“我一定好好看剑。”   顾闲影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噙着笑意回到剑祠,见了依旧正在原地没动的几名剑阁弟子,还有在那边有气无力的苏衡和戚桐,不由得催促道:“干活吧,早些打扫完就能休息了,明日还有其他门派的人要来,或许其中还有宁玖。”   听见宁玖的名字,苏衡咬牙扛起了几把剑赶紧往外面跑去。   戚桐摇头鄙视道:“出息。”   叶歌夏蕴等几名弟子也跟着上前开始搬剑,然而跨入剑祠内抬手正要提起墙上一把剑,顾闲影便扭头看了过来,出声提醒道:“先见过诸位前辈,跟他们打个招呼,否则他们是不会让你们碰剑的。”   几名弟子听得顿时怔然,但见顾闲影神情正经,便不敢再多言,纷纷学着刚才戚桐和苏衡的模样,先是在堂前恭恭敬敬的拜过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去碰墙上的剑。   顾闲影又道:“每一把剑的位置都是固定的,你们要记得他们从前摆在哪里,一会儿打扫完后还要放回去。”   遵照着顾闲影的吩咐,起初众人还满脸正色的去拿剑,然而剑祠当中的剑如此之多,再加上搬剑也不是个简单的活儿,没过多久几名弟子就有些体力不济了,搬剑的动作也不再那般谨慎起来。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剑祠内突然传来了夏蕴一声惊叫,接着便是一阵沉闷声响。   众人连忙回头看去,便见夏蕴跌坐在地,正满脸茫然惊恐的抱着脑袋,看着面前飘在空中的一把长剑。   “剑……剑打人了!”夏蕴仿佛没有睡醒,整个人还带着些呆愣。   面前飘着的剑晃了两晃,绕到夏蕴的身后,以剑柄又狠狠敲了他的脑袋。   剑阁弟子们见状顿时呆若木鸡,直到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除了一个从来都淡然自若的叶歌,其他人纷纷惊叫起来,有的人甚至吓得扔了手中的剑。   然而更加让人面色大变的事情接着又发生了,那些被抛下的剑没有落回地上,也跟着飘了起来,绕着几名弟子转悠,甚至开始暴起揍人。   顿时之间,整座剑祠内一片混乱,只听得挨打声痛叫声和逃窜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剑光晃眼绕成了一片。   戚桐在旁边长叹一声,捂着脸头疼道:“果然变成这样了。”   苏衡憋着笑看得高兴,就差没有抓一把瓜子在手里磕了:“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让老祖宗们教训教训这群小鬼也是好事。”   然而顾闲影就没心思欣赏这番景象了,她很快阻止了满场的闹剧,将几名被吓得不轻的剑阁弟子给捉了回来,又将那堆飞剑给拦了下来,无奈道:“都是年轻弟子不懂规矩,老祖宗们快别和他们计较了。”   浮在空中的飞剑总算是稍稍停下了势头,不过仍有一把飞剑悄然绕过顾闲影狠狠又敲了夏蕴一记。   顾闲影忍不住唇角牵起一抹苦笑,小的闹就算了,连老的也这么折腾。   她在夏蕴叫出声之前赶紧将人给安抚了下来,等到老的小的都没了动静,这才回头对几名剑阁弟子解释道:“这些剑都是昔日白羽剑宗德高望重的前辈们用过的佩剑,他们有的已经殉道,有的已经飞升了,但这剑上都有着前辈们的一缕神识,千百年来守着我们白羽剑宗,所以不得对这些剑稍有不敬。”   众弟子总算明白了顾闲影昨日那话的意思,原来剑中还有着这样的玄机。   于是众人纷纷将目光落在了夏蕴的身上,不知他方才是如何惹怒了先辈,夏蕴万分委屈:“就是剑太重了,没拿稳稍微磕了一下。”   “小心些,不可再犯。”顾闲影回头看了看方才那把暴起揍人的剑,知道前辈不过是跟小家伙打闹着玩,便摇了摇头,让他们接着去搬接下来的剑。经过这么件事,剑阁弟子们动作果然小心谨慎了许多。   而就在这时候,独自在外面看剑的花离也正面临着古怪的画面。   木架上的剑不知为何忽地全飘了起来,正围着花离绕圈,而赤红色的逢魔剑就飘在中间,上上下下的晃着,仿佛是一个人正打量着花离。花离独自留在剑祠外面,根本没听见顾闲影的那番解释,也不知道眼前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得怔怔看着眼前的场景。   这些剑晃了一会儿,剑身突然开始颤抖起来,嗡嗡声交织在一起,片刻后又停了下来,接着逢魔剑也开始颤,两方的剑仿佛在进行着某种对话。花离眨眼不解,觉得自己似乎该要说些什么,然而还未及开口,便见面前的这些剑晃动着剑身发出了尖啸,那声音微微刺耳,却又热闹极了,听起来就像是……人的笑声。   花离起初还有些茫然,此时见数十把剑一同笑了起来,禁不住也跟着舒展了眉眼,唇角带笑。   逢魔剑缓缓靠近花离,用剑柄轻轻触碰了花离的手背,一下,两下,三下。   轻柔且郑重,仿佛某种庄严的仪式。   花离若有所觉,看着这把赤红的长剑,想到之前顾闲影曾经说过的那些话,鬼使神差地出声问道:“您是……阿闲的师父吗?”   赤红的剑不知是否听懂了花离的话,竟随之颤抖起来。   花离更加笃定了心中的猜测,恭敬对长剑拜了一拜。逢魔剑古怪的晃了几晃,突然拔地而起,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花离眼见此剑离开,当即追了上去,连忙道:“前辈,阿闲让我看着这些剑……”   逢魔剑摆了摆剑身,似乎是想说要花离不必担忧,接着继续往前面飞去,花离看着逢魔剑的去向,终于明白了过来,喃喃问道:“前辈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原本已经飘远的逢魔剑大概是受不了花离的犹豫,干脆又这么飞了回来,剑柄抵在花离的后背,几乎是半推半赶的带着花离朝那方向而去。   顾闲影好不容易让剑祠内的大大小小安静下来,这才抱着几把剑跨出大门,谁知那放剑的木架之前,却没有了花离的身影,只剩下数十把剑嗡嗡地闹着,仿佛在对顾闲影说些什么。   顾闲影随意扫了一眼就发觉了逢魔剑不在其中。逢魔剑虽是当年鸿叶真人的佩剑,后来却也为顾闲影所用,所以她凭借着对剑的感应,很快便知晓了逢魔剑所在的位置,只不过她怎么也没想到那剑会去那个地方。   循着对剑的感应,顾闲影穿过几条回廊与院落,最后找到了西边偏殿后方的一排破旧小屋。   这边其实也是白羽剑宗的弟子居,不过是旧居,当年白羽剑宗弟子众多,一开始大家都住在西边,也是后来不够住了,掌门才又修建了东边的弟子居,后来多数弟子搬去了新居,又过了许多年,山上弟子少了,旧居便干脆空置了下来,这么多年过去,白羽剑宗再也没热闹过,这片旧居最后就成了白羽剑宗堆放杂物的地方。   顾闲影刚来白羽剑宗的时候,就是住在旧居的,不过后来成了长老,又成了长辈,辈分越来越高,有了单独的住处,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多年没人踏足的地方,如今早已站满了尘埃,也因为如此,此处的景象与多年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顾闲影踏入此地,寻了不过片刻,就在熟悉的房间里找到了花离。   她走进屋子的时候,正见到花离站在桌旁看着手中的东西,他的面前桌上摆着个陈旧的木匣子,他手里的东西就是从木匣子中拿出来的,逢魔剑正飘在他的身边,本是十分高兴的晃来晃去,见顾闲影进来立即便老实了下来,愣在原地动也不动了。   花离也看到了进屋的顾闲影,他微微一怔,接着慌忙道:“对、对不起,我只是跟着前辈进来,我也不知道会看到这些……”   从来都白白净净的人,这会儿在废弃的屋子里钻了半天,又翻出这么多东西,身上早已经堆满了灰,甚至连脸颊上也是花成一团,顾闲影压根没有生气的想法,看见这副模样的花离就只顾着笑了。   花离似乎也察觉了什么,连忙伸手去擦,然而沾满了灰的手擦拭半天自然也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他有些颓丧地看着顾闲影的反应,试探着问道:“很丑?”   小鲛人虽然平时嘴上不说,但心里对容貌却十分在意。   顾闲影忍笑道:“谁都没你好看,你在看什么?”   花离低着头,将那个木匣子和手里的东西都推到了顾闲影的面前。   木匣子里装着的东西其实不是什么宝贝,不过是一些书册,草编的兔子小鸟,几个生了锈的铃铛,五颜六色的小石头,还有许许多多的杂物。顾闲影看着这些东西长久沉默,面上的笑意渐渐敛了下来,眸中却多了些怀念之色。   她认出了这些东西,这些都是她小时候喜欢的小东西,师父替她找来的,师父小时候喜欢拿这玩意儿逗她,每次能逗上一整天。后来渐渐地她长大了不再玩这些小玩意儿了,也不知道这些东西都去了哪里,没想到竟被人收进了木匣子,装了这么多年。   “是前辈带我来的。”花离看了一眼身旁的逢魔剑,轻声解释道。   顾闲影抬起头来,眼圈有些泛红,却含着笑意:“嗯。”   花离道:“是对阿闲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吗?”   顾闲影瞥了一眼如今依然装死不动的逢魔剑,摇头道:“不重要,扔了吧。”   逢魔剑终于动了,飞快晃到木匣子面前剧烈颤抖起来,大有谁拿走这些东西它就跟谁拼命的意思。   瞧着逢魔剑的反应,顾闲影终于破功,笑出了声来,笑意舒朗畅快。   她想起四百多年前在白羽山上见到魔皇的时候,魔皇告诉她,她会被鸿叶真人收作弟子,会成为白羽剑宗弟子,都是因为她是魔皇的血脉,鸿叶真人一开始就是为此才找到她的,所有的一切不过仅此而已。   但她却知道,感情是作不得假的。   她镇守白羽剑宗,甘心将自己困在此处,不是因为宿命如此,而是因为她是鸿叶真人的弟子,除魔卫道,守护山门,仅此而已。 第三四章   第二天早上, 顾闲影和往常一样敲响了花离的房门。   昨日最后花离还是坚持帮忙搬了剑, 又陪着众人打扫到很晚,所以开门的时候还有些困倦, 顾闲影心疼道:“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花离连忙摇头,一双明眸清澈透亮, 闪烁着前所未见的欣喜期待:“我们去参加祭剑大典吧。”   顾闲影“噗嗤”笑了出来, 点头道:“好, 马上就去, 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陪我去个地方。”   花离自是立即答应下来, 跟着顾闲影往外走去, 面上依旧是噙着笑意的模样。   要说花离今日提及祭剑大典的反应, 还要归功于昨日干完活后几名剑阁弟子的那番话。几个人虽今年才跟随顾闲影练剑, 但来这白羽剑宗也有两年了, 中间也曾经参加过祭剑大典, 用他们的话来说, 祭剑大典就是各方门派和世家来白羽剑宗表演聊天喝酒, 饭桌上人们会讲许多好玩的事情,更重要的是, 还能吃到许多好吃的。   从来了人世就一直待在这山头上没见过大世面的花离虽然神情依旧是平时的样子,但顾闲影依然能够感觉到他的期待。   顾闲影牵着花离的手,两人不多时就到了剑阁之中。   今日剑阁无人,纵然白羽剑宗已没落许久, 但昔年的威望犹在, 祭剑大典仍是整个天底下最重要的盛会之一, 所以各方世家老爷也都赶来参加,叶歌夏蕴等人早早地就去跟自家人会合了,其他弟子和长老也都在迎接不断赶来的各方掌门。   剑阁也早已被布置过一番,显得格外庄重整洁,远处已经有喧闹声传来,从剑阁的窗户望去还能够看到不断攒动的人影。花离站在窗口,看着那处禁不住喃喃道:“好热闹。”   “是啊,每年也就只有这时候最热闹了。”顾闲影一边回答花离的话,一边在内殿角落的箱子里翻找着东西。   花离将视线自人群挪开,回身问顾闲影道:“你在找什么?”   顾闲影正好从箱子里翻出一身衣裳,牵起来看了看才笑道:“这是祭剑大典时我要穿的东西,不过放了一整年了,有些旧了。”   白羽剑宗整个宗门服饰以白色为主,所有的弟子服皆是白色,顾闲影给花离找来的衣衫也是白色,就连掌门苏衡所着衣衫也是黑白两色,然而顾闲影手中的这身衣服却并非花离所见惯的雪白,而是红白间色。   花离微微惊讶,顾闲影已经拎着衣衫偏过头笑道:“我先换上衣裳,你替我看看?”   见花离点头答应,顾闲影也没有多言,反正剑阁大门紧闭也没人会进这内殿来,她便径自脱了外衫开始换衣。花离见状连忙捂着脸转过身去,背对着顾闲影似乎满身都是慌乱。顾闲影觉得这般逗他十分有趣,笑意怎么也止不住,故意道:“不是该捂眼睛吗,你怎么捂脸?”   花离连忙将眼睛也捂上。   顾闲影其实不过只换了外面的衣衫,并未花上太多时间,她换好衣衫将花离拉回身来,毫不意外的见到了花离涨红的脸。她假作没有看见,也不去揭穿,只含笑问道:“这身怎么样?”   白羽剑宗的祭剑大典历来皆是由辈分最高的那人来主持,从前是顾闲影的师父,后面是许多长辈,等到后来变成顾闲影,就再也没有换过。三百多年间总是顾闲影,不论是顾闲影还是天下人,似乎都已经习惯了。   顾闲影所穿的这身衣服是许多年前的样式,多年来虽然重做了数次,模样却是没什么变化,依然古朴庄重,顾闲影平日里穿一身素白淡然宁静,如今着红白在身却更衬眉间英气,这是花离从未见过的模样。   “还能看吗?”顾闲影张开衣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向来不在意衣着打扮的白羽剑宗太师叔祖拧着眉第一次认真考虑起这个问题:“这身样式会不会有些旧了?”   花离刚刚自怔愣中回过神来,连忙摇头道:“很好看,阿闲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顾闲影听见这话禁不住挑眉看他,唇角笑意明显了几分:“你也会说谎了。”   花离模样认真,甚至因为顾闲影的这话而有些着急了起来,“不是说谎。”   然而顾闲影却不信,她抚过花离脸颊,失笑道:“可是最好看的人分明是你自己啊。”   花离不争气地又红了脸,他蓦然发现似乎从上次在梨花树上要过奖励之后,两人这般啊的肌肤之亲就多了起来,连带着自己脸红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顾闲影抑制着唇角笑意,便要收回手,“好了,不逗你。”   她知道花离面皮薄,不能吓着他总要一步一步来才是,反正面前这个人是她的,他们还有很长的日子。这些天来,她越来越这样笃定,她已不会再患得患失,相信了自己总能守住这个人。   但顾闲影却没料到,就在她抽回手的时候,花离却倏地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依旧落在花离的脸上,花离的手就覆着她的手背,夏日里花离的皮肤凉意愈发明显,她诧异地看着花离,才见那人小声道:“像这样……逗我,没关系的。”   顾闲影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倒是花离放下了面皮豁出去一般用蚊蚋似地声音道:“多几次,我总能习惯的。”   这番话实在不是顾闲影所能想象得到的,胸中淌过柔和暖意,顾闲影觉得自己每多看这人一眼,都能够看到他越多的好,每多相处一刻,就越觉得无法离开他,这样的人简直叫她想将人藏起来藏到谁也看不见的角落才觉得最好。   顾闲影感觉着心中那道如清泉滤过的暖意,本能地俯身在他颊边亲吻道:“这样能习惯吗?”   花离的身体明显僵了一瞬,却没有要躲的意思,顾闲影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忽地听见花离轻细的声音,轻得险些让人以为是幻觉,他道:“可以的。”   顾闲影被这三个柔软的字眼震得心里一烫。   然而此时喧闹声又传了过来,这次是乐声,庆典似乎就要开始了,这种大事自是耽误不得,顾闲影强迫自己收回心神,这才道:“好了好了,我们快去吧,你不是想看看庆典上都有什么好东西吗?”   花离点点头,两人正要离开剑阁,顾闲影却突然又道:“对了,还忘了一点。”   “一点?”花离不解问道。   顾闲影点了点头,指着眉心:“这一点。”   看着面前的花离,顾闲影提议道:“你替我在这里点一粒朱砂吧。”   花离明白了顾闲影的意思,当即答应下来,顾闲影扭头便要去四处翻找朱砂和笔,花离却一把拉住了她,摇头道:“不用,就这样点就好了。”   “就这样?”顾闲影正要询问,花离已经对她伸出一指,他本就与顾闲影靠得极近,如今伸指之间立即便触到了顾闲影的眉心,顾闲影只觉得那处被花离指尖触到的皮肤分明是冰凉的触觉,却没来由地让她感觉灼热发烫,好似神魂都在这一瞬燃烧起来。   然而花离很快便收回了手,顾闲影后知后觉,揉了揉眉心有些惊讶的抬起头来,“好了?”   花离轻轻“嗯”了一声。   顾闲影连忙转身去找镜子,剑阁里面本就不是住的地方,自然没有镜子这种东西,顾闲影翻了片刻干脆自墙上拎下一柄长剑,铿然声响中,剑锋出鞘,银亮剑光晃过内殿,雪白剑刃也倒映出了顾闲影的容颜。   她看到自己眉心之处,方才花离指尖所触的地方,燎着一枚精致的赤色纹路,如火,如灼。   顾闲影霎时抬眸望向花离,花离有些不确定顾闲影的神情究竟是何种情绪,他只得试探着问道:“可以吗?”   “我很喜欢。”顾闲影便又眉眼弯弯笑了起来,一把抱住花离,在他唇上啄了一口,末了还摆着一张正色脸用花离上次的说法道:“嗯,这是奖励。”   ·   两个人磨蹭这一阵子,去往大殿广场的时候祭奠已经要开始了,各方人马都到得差不多了,顾闲影虽然从不离开白羽剑宗,但身为白羽剑宗太师叔祖,名气自是极大,在整个天下各门各派中也算得上是辈分最大的那种,一旦到了广场便是各家争先上前拜候,顾闲影一一含笑回应,倒是众人在见到她身侧的花离之后面色不解各有疑惑。   有的人是去过清雾洞的,自然曾经见过昏睡的花离,只要见过花离,便万不可能忘记他的模样。而更多的人却是没有见过他的,于是众人纷纷猜测起花离究竟是顾闲影的什么人,素来独来独往的顾闲影身侧何时多了这样一个人。   好在花离如今也不是刚醒过来时那般模样,习惯了白羽剑宗众人的视线,如今倒在人群中心被各方视线观察,已经没有了原来那样的紧张,他一路跟着顾闲影到了白羽剑宗众人的位置,这才发觉戚桐长老与严天舒严长老都已经落座,只是掌门苏衡不见了踪影,剑阁弟子们也不知去了何处。   “苏衡椅子都没坐热就跑去青岚宗了。”似乎看出了花离与顾闲影的疑惑,戚桐一面低头喝酒一面摇头调笑。   顾闲影顿时笑了:“看来宁玖果然来了。”   戚桐但笑不语,过了会儿才道:“几个小家伙回自家位置上了,我们不用管他,他们在那边有人照顾,我们坐下吃喝便是。”   花离与顾闲影在戚桐身边不远处坐下,整个场中世家与门派皆个有位置,白羽剑宗身为东道主自是摆在最前,后面依次排下,而就在广场的最中央处,如今正留着一道画满阵法的空地,便是待会儿要开始祭剑的地方。   场中众人席地而坐,面前小桌上佳肴美酒应有尽有,远处还有鼓瑟吹笙,花离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不由看得微微怔愣,然而却不知道旁人看他却也正看得愣神。花离的容颜在场中很快就吸引了众人的视线,过了片刻,便见叶歌身后跟着叶家家仆,缓缓走了过来。   叶歌今日穿的并非弟子服饰,总不离身的轻剑不见了踪影,一身的锦衣华服更显得少年身份尊贵,事实上叶歌虽然年少,但以叶家的身份,这天下谁也不敢对他稍有轻视。倒是白羽剑宗的众人见惯了叶歌在山上练剑的模样,对他如今的样子十分不习惯。   这时候夏蕴也笑嘻嘻地走了过来,夏家少主收拾打扮之后与平时披头散发胡乱收拾的惫懒模样大不相同,看得人险些要认不出来。他先是装模作样的对顾闲影花离躬身颔首,这才转过身盯着叶歌上下看,满脸好奇地打听道:“你的剑呢?一会儿祭剑大典后面有各派弟子比试,你去不去?”   叶歌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下人,以眼神命人退下之后,这才皱眉道:“在我爹面前我不能碰剑,你一会儿最好连提也不要提。”   夏蕴吃了一惊,就连顾闲影也听出了问题来,出声问道:“叶家家主不知道你要参加碧霞峰大会的事情?”   叶歌沉默片刻,摇头:“他不需要知道。”   众人顿时明白,叶歌从一开始就是瞒着叶家家主在练剑,且在碧霞峰大会之前,他都不会让人知道这件事情。众人没有多说,气氛不知为何沉重了几分,正在这时大典便要开始,远处苏衡不知何时从青岚宗的地方回来了,正在人群中唤着师叔祖,顾闲影将花离交给戚桐,这才转身朝着人群中央处的阵法行去。   花离视线未曾自顾闲影的身上挪开,其他人也跟着往那处看去,见了苏衡与顾闲影低声交谈的模样,夏蕴忍不住问道:“戚桐长老,都说掌门突破境界修为大成,掌门现在究竟是什么境界?”   戚桐远远看着苏衡,端着酒杯眯眼道:“他啊,走了大运生死关头连破两境,现在已经到了真观境。”   “真观境?”夏蕴干脆在旁边坐了下来,连忙又道:“真观境是什么境?”   戚桐面上表情难言地看了夏蕴一眼,似乎觉得孺子十分不可教,倒是叶歌在旁边替他对夏蕴解释道:“真观境是上三境,分别是泰定、止戈、真观,如今实力在上三境及以上的,整个天下也只有百来人,能够上真观境的,更是寥寥无几。”   “就是很厉害了?”夏蕴被吓了一跳,连带着神情也兴奋起来。   戚桐好笑着道:“你只需要知道,这天底下现在能打得过苏衡的修行者,不超过十个。”   夏蕴连忙问:“那太师叔祖呢?”   戚桐凉凉道:“太师叔祖一个能打他两个。”   夏蕴惊叫起来:“差那么多?!”   戚桐摊手道:“高手之间的高下很难解释的,上一层境界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台阶,跟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你还小,将来见的人多了就明白了。”   两人聊到这里,却见叶歌始终将视线落在一旁的花离身上,夏蕴连忙问道:“那花离前辈是什么境界?”   听见夏蕴这问话,就连戚桐也是神情变化一瞬,事实上自从那次花离出手救下苏衡之后,众人便已经知道这位花离前辈绝不会是普通人物,但若要说花离实力究竟到了什么境界,就连戚桐也无法判断出来,所以不光是夏蕴,戚桐也对这个问题十分好奇。   似乎是感受到了众人的灼灼视线,花离抬眼与之对视,却犹豫道:“我不懂你们说的境界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境界。”   “不知道?”夏蕴怎么都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答案。   他还要开口询问,戚桐却适时将他给拦了下来,摇头道:“行了行了,别问了,大典都快开始了你还不回去?”   经过戚桐这么一提点,夏蕴回头一看,众人果然都落座到了自己的位置,夏家和叶家的人都已经寻了过来,夏蕴这才不甘不愿地跟着下人往夏家的方向去,而也等到夏蕴与叶歌离开之后,戚桐才不紧不慢看了花离一眼,眼底是藏不住的震惊与疑惑。   这天底下的修行者都有境界之分,但有些特别的存在却是没有这种分别的,那些人被这人世称作是——仙。 第三五章   就在说话之间, 祭剑大典已经正式开始。   三名白羽剑宗弟子托着三把长剑踏入人群之中, 便一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全场霎时寂静, 只剩下三名弟子行走的脚步声响。这三名弟子并非如今夏蕴叶歌一般的普通弟子, 而是与苏衡戚桐同辈的弟子。这些弟子没有继承长老之位, 也不再常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或游历天下, 或于山间修行, 极少回到白羽剑宗,而每年回到白羽剑宗便是为了祭剑大典。   顾闲影就站在人群中央,阵法的最中心,一身白衣裹着耀目的红, 眉眼间是与平日绝不相同的傲然气势。   白羽剑宗乃天下大派,白羽剑宗浩然气度纵然于今日依然存留在她的身上,烙印在她的骨血中,面对天下门派,白羽剑宗所展现的依然是身为天下道宗之首的勃然大气。   三名弟子已经捧着剑来到了顾闲影的面前,三把剑分别是昔年开山祖师长历真人之佩剑七星,四百余年前以身殉道的鸿叶真人之佩剑逢魔, 还有逍遥天下人世上下千年无人可敌的凤凛真人之佩剑度厄。   三把剑代表着昔日天下最为顶尖的强者, 也代表着白羽剑宗昔日的荣耀,纵然过去多年,依然存于心间。   就在场中所有人的注视之间, 顾闲影自三名弟子手中一一接过长剑, 郑重庄严将他们落在大阵中央。三柄代表着整个白羽剑宗的长剑拄落之际, 地上大阵方才显露真容,寂冷辉光自地面阵法每一道咒文与图纹间流溢而出,不过转瞬便升腾而起包裹阵中三把长剑。   长剑凌空,三道剑气冲天而起,有鹤唳于九霄之上。   七星浩然,逢魔严净,度厄狂狷肆意,三道剑气彻然通透笼罩剑宗群山,直指千秋岁月,顾闲影当先而立,面向三把长剑深深鞠下一躬。   几乎于此同时,似有萧瑟琴音响起,苍穹之上日头与云层似镶金边,数道光芒散落而下,正照于顾闲影身。   一瞬之间,场间众人皆已起身,纷纷拜下。   鹤唳不止,风声不止,明明光焰长久照耀于白羽山巅,直至三柄长剑缓缓落下,由顾闲影接住,再度被收于剑匣之内。   做完这一切之后,顾闲影目送三名白羽剑宗弟子托着宝剑离开,直到他们的身影回到剑祠之内,她才终于回身对众人轻轻颔首,离开了那处阵法,朝着白羽剑宗众人所在的位置走去。   人群直至此时方才恢复喧哗热闹,祭剑大典至此已经到了下一个阶段,各大门派的人们也开始寒暄起来,等待着接下来要开始的比试。   再过一月便是碧霞峰大会,正如同先前戚桐所说,这次祭剑大典上也会有各方门派弟子相互切磋,许多门派弟子都打算在这次的比试中试试对手深浅,然而各自却也都个怀着心思,不愿将最后的手段暴露而出。   一路经过其他门派,听了不少窃窃私语,顾闲影回到花离身旁时,见到他正在与白猫团团斗智斗勇,两者一人一爪子的相互试探着。顾闲影才刚走过来,戚桐就自觉的将团团抱了回去,笑着说道:“师叔祖,今日可要派咱们剑阁的弟子去试探试探其余门派?”   顾闲影看着远处各方跃跃欲试的弟子们,摇头笑道:“不必了,叶歌不能上场,夏蕴宫巍他们的身份又是如此,如今几大世家在场,他们若是上去了,其他人肯定不敢当真下手,倒不如让他们在下面看着,看别家弟子出手如何,等下个月比试也好有点防备。”   “师叔祖说得是。”戚桐揉着团团的脑袋,干脆往身后一靠,闲散慵懒地笑了起来:“那就没咱们白羽剑宗的事了,接着就看他们玩吧,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顾闲影也正有此意,与操心那群弟子的打斗相比,她更操心花离有没有觉得这场庆典太过无趣。   “一模一样的事情,每年都要做一次,是不是觉得很无聊?”顾闲影侧过身问道。   花离这时候正好和递了块糕点到顾闲影的面前,听完这话摇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景象。”他说到这里,不禁抬头望天际看去,似乎还能够看到先前剑气冲天时候的情景,他认真道:“不是无聊,阿闲做的是很重要的事情。”   这是顾闲影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她微微一怔,继而才又笑了起来:“你说得对。”她随手拈起刚才花离递来的糕点,尝了一口道:“好甜。”   花离听她这样说,立即又从桌上挑了好几块糕点过来,大有要将顾闲影肚子塞满的意思:“还有这个,这个,你都试试?”   顾闲影一一接下却没有吃,只笑问道:“你最喜欢哪种?”   花离竟然认真考虑了起来,然后指着其中一种道:“这个。”   “红豆糕。”说到这里,顾闲影想起来从前她第一次让花离下山,在山下的小镇上,花离就是捧着几块红豆糕回来找她的。她微翘起唇角,若有所指道:“红豆最相思。”   花离看着手中的糕点,喃喃着将顾闲影方才那话又说了一遍:“相思?”   “嗯。”顾闲影挑眼看着那边苏衡已经开始主持比试了,视线便也跟着挪了过去,其他门派的弟子都跟着上了台,倒是白羽剑宗一名弟子也没有。众人都说白羽剑宗从前每次碧霞峰大会好歹还会抽一个人过去挨顿打做做样子,如今连挨打的人也没了,似乎铁定了不去参加这次的碧霞峰大会。   顾闲影自然知道众人的说法,然而她却也没有去解释,因为就连她自己也料不到,这次白羽剑宗竟然有五名参赛弟子。   年轻人的比试没有高深的修为比拼,也没有太厉害的勾心斗角,比划的大多是拳脚上的功夫,顾闲影早都看了几百年也,也没能够提起兴致,不过是为了自己那几名弟子看了看,没看多久就看出了门道来。既然看出了大概,便没有再看下去的意思,顾闲影看到这里,回头问身侧花离道:“会不会觉得困了?”   顾闲影知道对花离来说,这种打斗实在算得上是小打小闹,但谁想转过头去才发觉花离正看得十分入神,听顾闲影问起来,他才摇头道:“不会,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打斗。”   顾闲影:“……”   大概他们海里打架动辄都是掀起滔天巨浪的吧,这点小风小浪他的确没法见到。   两人又看了小半日,花离觉得有意思顾闲影便陪他看,看着不知为何竟也觉得有了点意思,等到确实没什么好看的了,顾闲影才又问道:“想不想去看焰火?”   此时已经接近黄昏,再过不久就要入夜,花离听见顾闲影这么提议,不禁疑惑:“不是节日也有焰火吗?”花离上次见到焰火,还是花朝节的时候,从来没见过烟花的小鲛人回来后很是高兴的跟顾闲影比划了半天。   “祭剑大典就是节日。”顾闲影道:“而且这次的焰火会很不一样,所以我们得闲找个好位置。”   花离被顾闲影这番话勾起了好奇心,当即点头道:“好,我们去看焰火。”   那边苏衡正走过来打算跟顾闲影说些什么,谁知才刚过来就看到顾闲影拉着花离高高兴兴往外走的模样,他忍不住使劲眨了眨眼睛,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怎么也想不到师叔祖还有如此小孩心性的时候。   顾闲影自然不知道苏衡在后面怎么说,她拉着花离一路行至清池之畔,这才停下了脚步。   梨花林深处的清池头顶没有树木遮挡,仰头便是空旷天穹,天色早已经昏黄,远处还有各门派和世家子弟们谈天说地纵酒高歌的声音,说是祭剑大典,其实也算得上是整个天下一年一度的盛会,有人来切磋论道,有人来结交新友,还有人只为见见传闻中的高人曾经用过的那三把剑。所以这日夜里许多人都会在白羽剑宗住上一夜,等到第二天天亮才回去。   也是因为如此,这个夜晚总会显得格外热闹。   “所以我很喜欢祭剑大典,每次这时候,我都会来清池看焰火,就坐在这里,他们热闹的声音就在那里。”顾闲影先是指了指面前这个池子,接着指了指远处喧闹声传来的方向。   顾闲影往身后靠去,后背靠着池畔巨树的树干,头顶有一篇稀落的树影,再往前就是大片开阔的天空,她喃喃道:“有悲欢有离合,有白头到老也有一见如故,有人力求天道,有人用情一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但他们都是真正活着的,活着真好啊。”   花离默然半晌,忽而问道:“为什么喜欢却不和他们一起,却要一个人来这里?”   顾闲影懒懒笑着没有开口。   因为远远看着旁人的热闹,她便能感觉到自己也是活着的,但她却不能够靠近,因为一旦走近她会发现自己与这热闹格格不入,根本没有半点的容身之地。   就这样就很好了,当然现在已经是最好了,她看着花离在黄昏之下轮廓清晰地面容,心中涌动着某种跳跃,如今仿佛已经真的活过来了。   天色渐渐晚了,两个人耐心等着天黑后的焰火,花离开始低头与清池中的小鱼聊天,没过多久,竟将池中一直睡觉的两只乌龟也叫了上来,原本冷清的池子因为这些小家伙竟然也显得热闹起来。   看着水里游动的红鲤们,波光与鱼鳞映着昏黄光色,顾闲影心念一动,指着这些绚烂光色道:“你看这像不像焰火?”   花离这才注意到顾闲影说的景象,惊讶点头:“像。”   顾闲影禁不住又笑,两人这般说说笑笑,似乎不过转瞬,天色便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远处半空忽而鸣起一阵铿然声响,清池之畔的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去,便见夜空之上,数百道剑芒飞荡而出,浩瀚如星辰万丈,煌煌如峰海万里,剑光自白羽剑宗剑阁而起,直至九重云霄,正如同顾闲影所说,当真是焰火纷飞,浩荡无边。   花离早已站起身来,被这般无垠美景所震撼,眼底里闪烁着的全是剑辰光辉,震撼之色皆在脸上。   顾闲影却早已经习惯了,所以她看的不是焰火,而是焰火之下花离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容颜。   剑芒拖长了影子划落在天边,这个过程用了很长的时间,顾闲影看花离也看了很长的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她才终于缓缓开口道:“剑宗弟子以剑为伴,剑不离身,人在剑在,所以人们相信昔年的前辈们离世之后,虽然听不见人们的话,却能够听懂剑的语言,能够感受到人们的剑意,所以祭剑大典,便是以剑祭往昔英魂。”   夜空早已重新平静下来,揉着远处的暖融灯火,花离回头看着顾闲影,点头轻声道:“他们一定能听见的。”   “是啊,我也相信。”   顾闲影柔声笑着,趁着花离失神之际,轻轻吻在了他的颊边。   花离红着脸看顾闲影,小声问道:“这是……什么奖励?”   “这不是奖励。”顾闲影摇头,用再认真不过的语气一字字说道:“是喜欢。”   说话之间,顾闲影已经抬手将花离往后推去,花离身后就是那株巨树,顾闲影早有预谋,这一推正好将他后背抵在了树干上。柳树因为顾闲影的动作微微晃动,垂下几许枝叶晃在眼前,将花离容颜半掩,树叶纷纷扬扬洒下,顾闲影轻轻拨开柳条,终于倾身有些发狠似地咬上了花离的唇。   等待有多长久呢,就好像置身于浩阔星海之中,前后顾盼,却遍寻不见来路与去路。顾闲影不知道自己沿途究竟走了多久多远,知晓的仅是她等待了数百年的一切,终于让她紧紧拽在了手里。   再也不必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她早已明白花离的心意,也听过了她的承诺,但其实她想告诉花离,不需要什么承诺,他们如今在一起,将来在一起,皆不需要承诺,只凭本心便是。   她双眸泛红,是喜是泣,非悲非怨,她与花离唇齿相缠,各自的气息便交织在一起,渐渐错落成一场旖旎,滚烫与冰冷的两具身体紧紧相拥,水波的光纹映照在两人的身上,两人的身影倒映在水面之上,真实与幻梦此时都变得不再分明。   顾闲影感觉到花离的身体愈发柔软无力,衬着灯火颜色的眸子仿佛漾成了一泓秋水,她渐渐松开手,花离竟有些站立不稳地便要歪倒在一旁。顾闲影直至此时方才回神,想到花离从小生在深海之中,从未经历过这般事情,也从未听说过这种事情,与她这摸爬滚打了几百年的老妖怪自然不同,她眨了眨眼睛正打算循序渐进,才发觉花离已经涨红了脸朝着朝着她身后冲去。   水花霎时溅起,顾闲影回头之间,才发觉花离已经匆匆投进了湖里。   顾闲影:“……”   难道是她刚才太过粗暴,所以吓到了她家小鲛人?   她顿时哭笑不得,干脆在清池旁的石块上坐了下来,轻轻唤起了花离的名字。   池水清澈,纵然是夜里,仍然能够隐约看见一道身影正徘徊其中,顾闲影自然不能下去找他,只得耐心等着,等了许久方才见池水哗啦再响起水声,接着是花离小心翼翼冒出了半个脑袋,一双眼睛红红的直勾勾看着她。   “怎么了?”柔软的夜色中顾闲影也禁不住放柔了声音。   花离无奈沮丧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顾闲影憋着笑意,连忙阻止道:“诶你不能说这种话的,男人可不能说自己没用。”   花离将半张脸脸埋在水下,可怜兮兮半点没能够被顾闲影安慰到:“可是我真的很没用。”   顾闲影看着终于觉出了不对劲,目光在花离身上游走片刻,终于道:“你上来点。”   花离自然不会拒绝顾闲影,他模样看起来有些颓然犹豫,却仍是随着顾闲影的说法起身了些,好歹把整颗脑袋露出了水面,接着是上身,他衣摆在水中轻轻浮动,伸展着像是开绽的花,一道晶莹碧蓝的影子在她的身下微微晃动,翻搅着浅浅波澜。   顿时就连顾闲影都有些怔了,“尾巴?”   她赶紧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说每个月只有一次吗?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没事没事!”花离连忙解释,只是红着脸道:“就是刚才不小心没控制住就变回来了。”   顾闲影顿时止住了话声,像是没听明白花离的意思,等又反应了片刻才终于试探着问道:“……是因为我亲了你?”   花离眼见着又要臊得埋进水里了,顾闲影连忙伸手,花离这才无奈点了点头。   顾闲影紧抿着唇,也不管花离身上还沾着水,就这么抱住了他,然后她终于忍不住,将脑袋埋在花离颈间,笑得止不住颤抖起来。   她家花离,实在是太可爱了。 第三六章   过了祭剑大典,白羽剑宗又回到了往日的模样, 只是天气比从前热了不止一点半点, 太阳明晃晃热腾腾挂在天上, 山上最后的一点水汽都被蒸干了,树叶蔫蔫挂在枝头,就连池水都已经给蒸得温热, 池中的鱼儿耐不住枯酷暑,烦躁地在池中游动。   这样的天气让剑阁中的众人多出了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人人都喜欢和花离挤在一起, 花离去哪人群就去哪,绝不离开他方圆十尺之内。   当然, 花离身旁的位置永远是留给顾闲影的, 这个谁也不敢抢,谁也抢不得。   练剑依然是练剑, 各门各派与各大世家离开之后, 剑阁弟子们依旧是剑阁弟子,纵然舍不得锦衣玉食的日子, 也须得为了一月后的碧霞峰大会而勤加练习。顾闲影已经将剑诀教给了众人, 剩下的便只是各自练习悟道, 走不得任何捷径。   大部分时候,顾闲影都会与弟子们交手指点几番,这样的交手自然没有使用任何修为, 不过是以巧制敌, 纵然如此, 依然难有人能够碰到她一片衣袂。弟子们为此不免灰心,但围观的苏衡与戚桐却笑,只道这群小子不识好歹,道是比他们厉害十倍的人来了也碰不着顾闲影的衣角,他们这个年纪能有这番功夫已经十分不错了。   而关于苏衡与戚桐究竟为什么天天来剑阁看弟子们练剑,自然是因为剑阁里有个能够降暑的花离。   说来苏衡甚至还说严天舒严长老也想来此降暑,可惜要忙的事情太多只得作罢。   有时候顾闲影闲暇下来,就会回到花离的身边坐下休息,每次回来的时候,花离都会为她递上早早准备好的茶水,然后笑着动作小心温柔地替她擦汗。   如此就是十来天过去,距离碧霞峰大会开始的日子越来越近,顾闲影却分明的感觉到了花离的异样。这日她同样喝着花离递过来的水,盯着花离却不开口,只是眉峰微微蹙起,模样若有所思。   花离看她神情,等了片刻终于低声问道:“怎么了?”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顾闲影轻叹一声,抬手抚了花离的脸颊,虽然指尖所触是惯常的冰冷,但总觉得那张脸失了血色,她问道:“最近身子可有不舒服?”   顾闲影不是不知道花离的鲛人体质,花离每月变成鲛人之前总有一段时间身子不适,但算算日子绝不该是现在才对。   听见顾闲影这番问话,花离明白了顾闲影的担忧,连忙摇头道:“没有,不是那样。”   顾闲影自然不信,这小鲛人为了不让人担心再不舒服也不会承认。   花离无奈道:“我只是觉得太热了有些不习惯。”   人人都道是花离身上冰凉,尤其是这炎炎夏日大家都爱往他身边站,顾闲影却忘了花离原本就是鲛人体质,纵然体温较常人要低上许多,但却也并不是不怕热,更或许他其实要比常人还不耐热才是。   然而春秋冬夏本就是四季伦常,花离在这白羽山住下,这样的酷暑便不能避免。   顾闲影突然觉得长路漫漫她从前想的果然还是太简单了。   她连忙捉住花离的手,感觉到对方冰凉的温度,喃喃道:“好像真的没从前冰了。”   这个时候她突然怀念起后山清雾洞里的那些冰,只是从花离醒来之后那些冰块便都消失了,否则她真想赶紧将花离塞回去冻上一冻。   旁边练剑的弟子们也隐约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啊,听到这夏蕴终于忍不住道:“太师叔祖,这你都感觉得出来?”众弟子们也不是没感受过花离究竟有多冻人,之前夏蕴曾经不小心碰着花离,几乎给冰得哆嗦起来,在他们看来,都是冷,并没有任何分别。   然而顾闲影却计较道:“自然感觉得到,他少了根头发我都能感觉得出。”   “……”众弟子纷纷顾左右而言他。   “说来师叔祖有没有觉得这个夏天的确有些古怪。”说话的是坐在旁边啃西瓜的苏衡,他抬头看了眼窗外晃得吓人的太阳,眯着眼突然问道:“咱们山上究竟多久没下过雨了?”   问起这话,众人才又不禁一愣。   真要说起来,上次下雨还是平沙来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了。   “不止如此。”这会儿原本一直在专心练剑的叶歌也出声道:“我爹来的时候我听下人们说,哪里都没有下雨,京城已经整整四个月没下雨了,其他地方也是,只有我们白羽山下过雨……就是平沙来的那次。”   众人说道这里,顿时静了下来。   良久,才见苏衡扭过头惊讶地问顾闲影道:“雨是平沙带来的?”   顾闲影同样看向了花离,花离犹疑片刻,并未给出答案:“我也不清楚。”   但不知是为何,顾闲影觉得花离的神色总让人无法放心。她还要再问些什么,戚桐却已经抱着团团走了过来,团团蹦上了花离的肩头,花离吓得身子一僵,旋即一人一猫开始了每日的对峙,顾闲影一句问话只得作罢。   苏衡等人倒是并未将下雨的事情当做一回事,道是或许过几天就下雨了,大不了就是这几天热了点,也不是当真熬不过去,顾闲影虽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心中的事情却并未就此放下。   众人各自怀着心事,就这么结束了一日的练剑,顾闲影与花离自那次在清池旁说开了之后,两人便更加分不开了,几乎时时都黏在一起,亲密接触自然是常有,然而花离因为太害羞了变回鲛人尾巴也是常有的事。   碧霞峰大会已经近在眼前,剑阁弟子们能够练剑的时间不多,再过两日便要启程往碧霞峰去,这次带人去的是掌门苏衡,顾闲影虽也很想知道叶歌他们会在大会上有什么表现,然而因为无法离开白羽剑宗也只能作罢,只能够在这段时日尽力陪他们练剑,替他们准备好行程中需要的东西。顾闲影整理的时候,花离就在旁边帮忙,两人忙到半夜,最后总算是稍微弄得差不多了。   “就带这些去了。”顾闲影收拾的东西不少,有秘籍有剑还有许多法器法宝,各自收进了五枚宝珠中,那玉珠也是一种法宝,其中能够容纳许多东西,想要取用之时只需驱动咒术便可,带在身上可免了身背行囊的麻烦。   将五枚宝珠拽在手里,顾闲影道:“过两日他们走的时候将珠子交给他们就好了。”   夜晚已深,夜风泛凉,花离陪着顾闲影在剑阁忙碌至此时,见顾闲影还着白日薄衫,便拿了件外衫替顾闲影披上,浅笑道:“阿闲很舍不得他们。”   “反正都要回来,有什么好舍不得的。”顾闲影随口应了一声,似乎又觉得自己这说法太过轻挑,顿了一瞬又改口道:“我只是怕他们在碧霞峰大会上被人给欺负了去,我又不能陪他们一起去,只能替他们做这些事情了。”   花离看着顾闲影手中的五颗珠子,摇头道:“你已经替他们做了很多了。”   “是啊,剩下的只能看他们自己了。”顾闲影颇为感怀,说到这里终于笑着道,“好了好了,回去吧,让你陪我那么久你也该累了。”   “我不累。”花离想也没想就道,“和阿闲一起就不累。”   这人嘴实在甜得不行,顾闲影失笑道:“好好好,你不累,我累了你快陪我去休息吧。”   顾闲影打算先送花离回屋,却没想到花离坚持走到顾闲影的屋子外面就不准她再送了,花离的住处就在顾闲影屋后不远,其实也没多长的路程,顾闲影不知花离又是在计较什么,花离经不住她问,这才解释道:“从前都是你照顾我,这次该轮到我照顾你。”   顾闲影面色古怪道:“这话谁教你的?”   花离认真道:“苏衡说的,他说自己喜欢的姑娘,要好好照顾才行。”   顾闲影心道果然如此,接着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里像化了层蜜,抱着他亲了一口才道:“哪有那么多讲究。”   说到这里,到底没有再坚持下去,便自己回了屋子,只是进屋之后却也没有休息,只是站在窗口向花离眨眼挥手,直到看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梨花林后,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   ·   次日,白羽山上当真如苏衡所说下起了雨。   顾闲影站在窗前看着这绵绵细雨,心底却并没有觉得轻松起来,反倒隐隐多了些不安。   这场雨来得有些蹊跷,就像是当初平沙出现的时候那般,顾闲影强自压下那些心思,快步出了房门去找花离。   顾闲影到花离住处的时候,看到他正站在屋外盯着雨幕出神,从前总待在水中的人,今日却出奇的撑了一把纸伞在手,白衣裹在细雨里,视线渺远在天边,顾闲影随之远远望去,一瞬便发觉了他看的是东面,日出的方向,深海的方向。   顾闲影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自花离的手中接过了伞,花离这才回神看来,顾闲影迎上那视线,浅声道:“都在等我们了,今日是叶歌他们碧霞峰大会出发前最后一天练剑,我们快过去吧。”   “嗯。”   两人到剑阁的时候,果然其他人都已经到了,明日便要启程厉害,纵然是自小见惯了大场面的世家少爷们也或多或少有了些紧张感,苏衡正在跟几名弟子解释剑法上面的什么事情,顾闲影走过来隐约听到一些,不过苏衡见到顾闲影,便往旁边走去道:“你们太师叔祖来了,叫她解释给你们听吧。”   几名剑阁弟子的剑法一直是由顾闲影来教的,让顾闲影解释自然是最好,顾闲影与花离说了几句,这便上前去替几名弟子解释起来。   顾闲影这数百年来指点过的弟子不说几千也有几百了,说起这种问题来头头是道,不过片刻就替他们捋了个透彻,说完之后她还不放心,干脆道:“明日就要出发去碧霞峰了,我解释半天也没用,不如直接交手看看吧。”   她说到这里,当即点了夏蕴的名字:“你来和叶歌打。”   夏蕴听得一愣,苦着脸摆手道:“我哪敢欺负师弟啊。”   叶歌轻轻挑眉,拔剑道:“师兄不必留手,全力就是了。”   夏蕴吓得连连后退:“那可不行,换个人,换个人来跟我打。”   顾闲影环顾四周,正打算再找个人陪夏蕴练手,然而还没开口,便听得剑阁大门外传来一道沉冷声音:“那你来跟我打好了,看看这段时间来你有没有进步。”   听见这道身影,夏蕴几乎是本能地汗毛倒立惊叫出了声来。   顾闲影身子亦是一僵,终于明白早上的担忧并非多余,她竭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毫无破绽,终于回头往大门处看去,熟悉的高大身影踏着风雨行来,终于走进了大殿之内。   平沙。   雨是平沙带来的,上次是,这次也是。   不过顷刻,平沙已经步入殿内,来到了花离的面前,如同上次一般躬身道:“少主。”   然而花离却没有立即回应,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忽而抬起头来,没有看平沙,只向着平沙身后更远的地方望去,茫茫细雨中另有两道身影远远行来,浑身**的踏入了大殿当中。   来的两人一者是虚发花白的老者,一者是模样瘦弱的少年,两人匆匆来到殿内,与平沙一般朝着花离恭恭敬敬道:“少主。”   顾闲影心中一紧,早已有了猜测,却仍忍不住朝着花离看去。   花离微退了半步,不知为何看着他的面色,顾闲影觉得他仿佛下一瞬便要转身逃离,但他到底仍是没有转身,他声音微涩地开口唤出了三人的名字:“平沙,玳爷爷,涉蓝。”   殿内其他人自然也都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停下了交谈,纷纷不解朝他们看去,夏蕴见了平沙有些高兴又有些怕,正打算上前说些什么,苏衡却已经悄然将手搭在了他的肩头。夏蕴连忙回头,才见苏衡正严肃着脸朝她摇头。   三人直到此时才终于直起身来,相互对视一眼,最后是被花离称作玳爷爷的那位老者呵呵笑了两声,当先开了口:“之前平沙来了一趟,回来也没说出个什么名堂,我们都很担心少主,如今见少主无恙,我们总算是放心了。”   顾闲影依旧没有出声,她不知这三人来此究竟有何目的,当真只是看看,还是另有其他原因。既然不知该如何开口,那边干脆沉默。   而也在她沉默之际,老者终于扭头对她笑道:“这位就是……”   他虽是看着顾闲影,但话却是问花离的。   花离连忙道:“这是阿闲,你们知道的。”   “果然是阿闲姑娘。”老者笑得满目慈善,对着顾闲影也深鞠一躬,这次平沙与他身后那名少年却没有动静,顾闲影心中明白是什么意思,连忙还礼跟着花离唤道:“玳爷爷。”   老者抚须摇摇头,见满堂寂静,这才道:“少主啊,不替我们介绍介绍这些朋友吗?”   这番话说得和善,笑意也是和善,足以抵消如今殿内的凝滞气氛,最没什么心眼的夏蕴当即跟着笑了起来,赶紧催促道:“对啊,花离前辈快说说,这几位高人都是什么人?”   气氛霎时热暖起来,花离终于也笑了笑,开始替两方介绍各自的身份。   碧霞峰大会之前最后一日练剑,却没想到能够遇上平沙等人赶来,夏蕴自然又让平沙给狠狠教训了一顿,但说是教训,平沙却有意要栽培夏蕴,不过短短半日的功夫,夏蕴的剑术便又精进一层,看得就连顾闲影看了都觉得夏蕴这小子是走了大运。   就这么过了一日,弟子们各自回了屋中休息,顾闲影与往常一般打算接花离回去,转身才发觉花离的身边已经站了平沙三人,他们低声交谈似乎正说着什么重要的事情,不光是众人脸色凝重,就连花离也神色黯然,只等顾闲影走过去,他才欲言又止地抬起头来,模样有些像是求助。   然而顾闲影却没能救下他,因为就在这时候,那名被称作玳爷爷的老者已经当先到了顾闲影的面前,将她半路截了下来。   “阿闲姑娘,能不能单独说说话?”   顾闲影不动声色看着老者身后不远处的花离,花离轻轻摇头,满脸担忧。顾闲影狠了狠心收回视线,良久终于向老者点头道:“好。” 第三七章   花离随着平沙与另一名少年离开了, 看方向应当是去了清池, 顾闲影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 良久没有出声,直到面前的老者柔声笑道:“我第一次来白羽剑宗,姑娘可否带我四处走走?”   “嗯。”顾闲影收回心思, 点头对老者道:“玳爷爷请随我来。”   老者说是想看看白羽剑宗的模样, 便当真欣赏起了沿途的景色, 丝毫没有开口提别的事情。顾闲影虽心绪复杂, 却也没有主动提及, 只是一处处地对老者介绍剑宗内的景色, 两人就这般行至黄昏时分,终于来到了后山山腰的清雾洞外。   细雨早已经停了,山间浮着薄雾, 山壁上有水淌下, 湿了泥土青草,顾闲影踏过地面浅浅水洼, 向着深幽地洞口道:“这里就是花离沉睡了数百年的地方。”   老者点头道:“我确是听平沙说起过这个地方。”   顾闲影正色了些,于此时终于道:“多谢。”   老者眉目半开半合:“嗯?”   顾闲影笑容复杂:“多谢你们当初答应让花离离开深海来白羽剑宗陪我。”   这回轮到老者苦笑了, 他摇头长叹一声, 转身朝着山洞内走去:“阿闲姑娘这话就错了, 不是我们答应让少主离开,而是当初那个情形, 我们根本没有办法阻止少主离开。”   顾闲影听见这话, 犹豫一瞬后追上了老者的脚步, 两个人一道进入山洞之中。山洞里面从前一直被冰封,如今冰霜尽褪,看起来反倒显得空空荡荡,山洞石壁上镶着夜明珠,四周还有不少行走过的痕迹,可以看出这里曾经有人经常来此,只是这段时间少了,地面生了不少湿冷青苔。   老者此时已经行至山洞尽头,花离曾经沉睡过的地方,他抬头看着,就像是看到了昔日花离的睡颜,他摇头道:“阿闲姑娘恐怕不知道,我们鲛人只要修行术法,修为高了要上岸其实并非难事,但少主不同,少主自一出生便肩负了整个深海的命运,而他的孱弱体质,也注定了他无法离开深海半步。”   顾闲影安静听着老者的话,跨越许多年的时间,仿佛看到了昔日深海中的少年。她听见老者缓缓接着道:“少主的出生很不容易,主子向来疼爱少主,怕他早夭将他养在海底深宫,平日除了我与平沙他们几个,没有人能够见到少主,少主也没什么能说话的人,朋友就更是少了。”   这番话落入顾闲影耳中,她忍不住回头看去,欲言又止。   老者点头道:“那个白螺是个意外,谁也没想到深海宫殿里藏了一只白螺,能够听见外面的声音。”   “我记得那时少主尚且年幼,他说要去那处房间寻书,却去了很久未归,我去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手里捏着白螺正坐在桌前发怔,我要说话他赶紧对我摇头,让我安静下来仔细听。”   顾闲影一怔,蓦然道:“那时候你……”   老者笑道:“阿闲姑娘的声音我们并不陌生。”   这话让顾闲影有些没回过神来,原来从很久以前开始,玳爷爷和平沙他们便已经听过了她的声音。   老者接着道:“少主问我们说话的是谁,我们也弄不清楚,少主后来便不问了,他对着白螺听了很久,直到姑娘的声音消失,他才问了你的身份。”   昔年的故事被人以这样的方式提及,顾闲影说不清自己心中的种种情绪,只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笑得有些怀念,她听见老者的声音再度传来道:“我记得是在那两三天之后,少主突然抱着白螺过来找我们,他说那头的人对他说话了,他说那个人的名字叫阿闲,顾闲影。”   山洞内两个人都忍不住失笑,老者更是摇摇头道:“少主从小就懂事,但却从来没真正开心过,那次是我第一次见少主露出那样的笑脸,他很开心,他很喜欢你。”   “我们侍奉少主多年,少主开心我们自然也就开心,后来他便一直将那白螺带在了身上,听着白螺里传来的话,经常与我们说阿闲你的事情,所以你或许不知道,我们也算是……”他想了想,神色柔和对顾闲影微笑道:“也算是看着姑娘长大的了。”   听见这话顾闲影老脸微微一红,有种凭空多出来个长辈的意思,也不知花离究竟将她的事情讲了多少,那些小时候丢脸的事情有没有暴露……   似乎是看穿了顾闲影的心思,老者失笑道:“阿闲姑娘小时候敢打敢闯,那时候深宫里本就没什么新鲜事,整个宫里的人都指着等姑娘讲故事,好让少主说给我们听呢。”   顾闲影:“……”她竟不知道自己的故事还有那么多听众。   如此想来自己小时候做的蠢事傻事不少,岂不是都被人给听了过去。   顾闲影觉得自己有些无脸面对深海众人了。   然而老者没有嘲笑的意思,反倒似乎觉得那时候的顾闲影十分有趣,连连夸赞了几句,这才收敛了笑意,低声又道:“谁也没料到,后来有一天少主突然就做了那个决定,他说他想离开宫殿离开深海,他要去人世,去白羽剑宗。”   “那天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少主的眼睛是红的,我看得出来他哭过。”老者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至今仍是不禁低叹,“少主年纪虽小,但却绝不是爱哭的性子,若非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不会哭得那么厉害。所以那时候我就知道,少主要做什么,我是阻止不了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   老者告诉了顾闲影后来的事情,花离知道顾闲影出事之后,几乎是立即便想要离开深海去白羽剑宗寻她。但他本就体质孱弱不能离水,要去往白羽剑宗几乎是不要命的行为,深海的主人,花离的爹,自是不肯答应的,其他人也拼了命的要阻止,但花离仍是不肯妥协。   从来都乖巧听话的人坚持的方式也不是大吵大闹,他只是沉默地跪在主殿外,红着眼睛不要命的跪着,虚弱得几乎随时都会倒下,却又始终坚持着不肯倒下。   最后众人没有办法,终于答应了他的要求,老者使用密术为花离改变了体质,而花离也承受了让人想象不到的痛苦,终于能够离开深海来到白羽剑宗。   而代价便是整整四百多年的沉睡。   花离从来没有对顾闲影说过这些,因为不愿去说,但顾闲影却也已能够从许多细节将当初的故事推测出个七七八八,只是直到这时候听见这个故事被老者说出来,她才发觉不论是否早已明白,不论这个故事再听多少遍,她也仍是禁不住心口被紧揪着似地疼。   有花离相伴的这些年,都是那人不顾性命换来的,而她所能够给花离的,还有什么呢?   老者看了顾闲影半晌,终于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话:“阿闲姑娘应该已经看到了,近日整个人世大旱,是我们深海出了些事情,如今主子出了事,我们必须要将少主带回,才能够避免这次灾劫。”   事实上对于老者说这些话的缘由,顾闲影早已经分明,而他们将一切解释清楚再提出这话,已经是对顾闲影的意见最大的尊重。   顾闲影早已经活了这么多年月,若连这些事情都猜不出来,便也不算是顾闲影了。只是心中不甘不愿,却不是通晓道理就能够忽略的。   她垂眸沉默半晌,出声问道:“花离已经知道深海发生的事了吗?”   老者凝神点头。   “他会有危险吗?”   “我等会拼死保护少主。”   “他还会回来吗?”   “待事情结束之后。”   这就够了,纵然是再等上百年千年,只要能守着这句盼望就够了。   顾闲影牵扯着唇角似乎是笑了笑,却没有更多的反应,她转身朝着山洞外走去,竭力让自己的笑意维持到转身之后,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什么时候离开?”   老者明显地怔了一瞬,然后皱眉无奈道:“事关紧急,最好在天亮之前。”   顾闲影的脚步不禁再次顿住。   她知道老者是来带花离离开,却没想到会那么快,她知道花离为了来陪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却不能如此自私,深海事关重大,花离必然需要回去,否则他永远都不会心安,花离也必然舍不得离开她,她的那个小鲛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   所以她不能将这样的选择留给花离来做,那只傻鲛人必然会难过得哭出来。   那选择就让她来做好了。   顾闲影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她去了花离的住处,她才刚刚抬手敲门,大门便立即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来,顾闲影甚至不及说些什么,熟悉地身影便直扑在她的身上,将她双手紧紧环住了她的腰身,力气之大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顾闲影内心一片柔软,这么久以来,她头一次发现花离的力气不小,这般抱着她竟勒得她生疼。她小心翼翼地拍着花离的后背,就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她能够感觉到怀抱着自己的人正微微颤抖着,不知是恐惧还是悲伤,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心间一酸。   她轻轻推开花离,待两人之间的距离足以看清花离全身上下,她才终于再次倾身,在花离唇角轻轻吻下,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别哭。”   花离眨了眨眼,双眼通红泛泪,却咬着唇当真没有哭出来。   顾闲影看着面前的花离,突然觉得自己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她从前担心着花离再次离开自己,担心到梦魇缠身难以安歇,但如今这日真的发生,她却竟然没有发疯崩溃,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不计任何手段地想要将人留住。她只是看着花离将哭未哭的神色,想到刚才在山洞里,玳爷爷还说花离是个不爱哭的性子,忍不住竟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怕是都没见过花离在她面前动不动就急得哭出来的样子,她柜子里现在还收着花离眼泪化的珍珠。   这样的花离,当然只有她一个人能见到。   顾闲影忍不住又吻了吻花离眼角,这才松开他,缓步到了他屋中柜子旁,用她所能够保持的最平静的声音道:“我来帮你收拾行李吧,要不要再带些红豆糕走?衣服要带几件吗?”   花离没应声,顾闲影回头的时候,他仍站在原地,模样有些委屈。   顾闲影心间颤了颤,狠心移开视线,继续收拾东西,一夜无言。   快要天亮的时候,老者带着平沙二人来到了屋子里,感激地看了顾闲影一眼,又对花离道:“少主,该启程了。” 第三八章   翌日, 又是艳阳。   顾闲影没有如往日般去花离的住处, 也没有去剑阁, 梳洗之后沉默地来到了白羽剑宗的山门处。   一群人已经早早地等在了那里,沈玉山和宫巍正相互吵得不可开交, 小师妹谭慕羽在好言劝架。戚桐与苏衡他们吵架看得高兴, 正在饶有兴致地听着,一个支持这方的说法, 一个支持那方说法,俨然有要跟着吵起来的意思, 叶歌抱着剑站得离他们远远的,仿佛不打算承认自己认识他们。   众人身上都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不少东西是顾闲影替他们准备好,昨日里交给他们的,他们拎着包袱正要远行。   顾闲影脚步缓慢地走过去,看了眼众人才出声问道:“夏蕴呢?”   “夏蕴说忘了东西,又倒回去拿了。”叶歌应了顾闲影的话, 说完以后自己先皱眉嫌弃道:“麻烦。”   这次宫巍和沈玉山倒是十分赞同,特地停下对骂来附和了叶歌的看法。   然而不过两句话功夫, 众人便立即反应了过来,所有人霎时停下了动作,既不吵架也不劝架了, 都转过头愣愣地看着顾闲影, 仿佛眼前发生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顾闲影假作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视线, 兀自上前叮嘱道:“去了碧霞峰不要惹事, 该教你们的我都已经教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能靠你们自己,打不过记得要……”   “打不过记得要投降,绝对不能让那些混小子打坏了。”宫巍打断了顾闲影的话,连忙接口道:“被打了要护着脸,不要丢了白羽剑宗的人,我们都记着呢太师叔祖。”   顾闲影挑眉笑了笑,便没再说下去。   然而她忍得下去,旁人却忍不下去了,叶歌瞪着顾闲影的笑容看了半晌,终于出声问道:“今日花离前辈怎么不在?还有平沙他们几个呢?”   在白羽剑宗,谁都知道有太师叔祖在的地方,必然就有花离前辈,这两个人不论做什么都须得黏在一起,人们见了一个就会下意识的去找另一个的身影,所以今日只见着顾闲影一个,却没见到花离出现,众人才会露出如此古怪神色。   然而似乎早已经猜到众人会问出这个问题,顾闲影连头也没抬,只淡淡道:“他走了。”   这话说得人们有些没回过神来,几名弟子茫然的相互对视,竟没能够立即明白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倒是苏衡和戚桐两个人反应比较快,当下就变了脸色,欲言又止似乎要问些什么,但见顾闲影那莫测神情却又不敢再问了。   这会儿刚回去拿东西的夏蕴终于赶过来了,拎着个包袱咧嘴没心没肺地笑着:“我来了!”   这人没注意到场间诡异的气氛,先是高高兴兴和顾闲影打了招呼,又立即习惯性的去找花离的身影,只是视线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他不由得挠头问了跟刚才众人同样的问题:“太师叔祖,花离前辈呢?”   夏蕴这话没能得到回应,顾闲影似乎只打算说那一遍,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甚至连刚才原本还勉强保持的笑意也没了,众人顿时感觉大难临头,仿佛又回到了花离前辈没有醒来前的那段日子。   戚桐连忙重重咳嗽两声拉扯着夏蕴过来几步,大声道:“你们收拾得怎么样了,准备好就该出发了。”   “我拿好东西了,这回保管没落下什么。”夏蕴拎着手里的剑和包袱,嘿嘿笑了两声。   这次负责送几名弟子去参加碧霞峰大会的人是长老戚桐,在收拾好之后,人们便一一在顾闲影面前道别,顾闲影将不放心的事情又叮嘱了几次,然后人们拎着包袱随着戚桐长老往山下走去,这个过程顾闲影始终站在山门之前,不曾踏出一步,也不曾转身离开,看着少年们的身影与山间白雾晕成一片再不能分辨,看着云海沉浮成每日不变的模样,她才终于缓缓闭上了双目。   她还要整理剑阁,还要照顾清池的鱼和龟,还要喝茶抄写经书,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转身往回走去。   顾闲影回到剑阁之后,将空空荡荡的剑阁重新整理了一次,角落里还有几名少年胡乱摆着的剑,窗边桌上摆着的是他们受罚抄的那些书,她将书重新归于原位,经过书架旁的那方凳子,却又禁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过去。   从前花离每日就是坐在这个位置,看着她教习几名剑阁弟子。   剑阁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声音,窗外连和风也无,顾闲影不喜欢这场静谧,这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深陷在某种无法挣脱的泥沼之中,她匆匆放好书,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剑阁。   这日究竟是如何过去的,顾闲影几乎没有任何印象。   第二天顾闲影推门走出屋子,习惯似地便要朝梨花林深处那间小屋走去,行了不过两步,想到花离已经不在那处了,便又默然停下了脚步。她继而要往剑阁而去,心念间却又忍不住自嘲一笑。   剑阁弟子们也不在,她连剑阁也不需要再去了。   可是这样她应该去哪里呢?   都走了。   顾闲影从来没有想过白羽山上的日子能难捱成这样,最终她哪里也没有去,她待在房间内隔着窗户看外面的树和阳光,紧紧扣住了腕间的手镯。   那天晚上是她亲自送走花离的,花离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她嘲笑说他不过是离开几日就这么依依不舍,花离没能被安慰,反倒抱着她落下泪来,伏在她身上只喃喃说着那么一句话。   他说,等我。   顾闲影靠在窗边,将腕间手镯脱出,对着窗外阳光照着,看融着暖意的光芒在手镯上照出一层淡淡光晕,心中忍不住想,花离如今是否已经回到深海了?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若在平时,这时候他定在剑阁里捧了本书守着她,说是在看书,但其实每次顾闲影教习弟子的间隙抬起头来看他,几乎都能与他的视线撞上个满怀,有时候顾闲影对他眨眼笑笑调戏几番,他便会立即红着脸低下头去。   顾闲影突然很想与花离说句话,说句什么都好,只要能够听见花离的声音。   她心念微动,将力量灌注于手镯之中,想要唤起手镯上的咒术,这手镯是她当初要严天舒铸的,两只手镯上都被她下了咒术,一只送给了花离,一只被她留在了身上,只要催动灵力便能够让对方听见自己的声音。   但那仅仅是在白羽剑宗之内,顾闲影催动灵力唤着花离的名字,却是连半点回应也没能够听见。   这手镯的咒术终究不能跨越万重山水的距离感觉到彼此。   顾闲影有些失望,但她眸色微微一变,很快便又站了起来,几乎可说是跌跌撞撞地匆忙往旁边走去,然后她在柜中一阵翻找,终于在某个角落当中找出了尘封已久的木盒子,然后在木盒子的最底下找出了一只白螺。   白螺早已经放了多年,但收藏得好连半点尘埃也不沾,顾闲影将它拿在手上,便仿佛拾起了当年的岁月。   她紧紧捏着白螺在手,紧紧抱着它,咬着唇像是在捱过一场狂风骤雨的席卷,直到将微红的眼眶中泪水尽数眨去,她才终于抬起头再次掏出白螺,有些小心又有些紧张地捏着它,用整整一日没有再开过口的沙哑声音对它唤道:“花离。”   声音带着一丝不经意地颤抖,但一声过后,便又是寂静。   整个白羽剑宗静得仿佛什么都不剩下,得不到任何的回应,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顾闲影有些失望,她当然知道白螺的声音纵然真的能够传到花离那方,也需要至少两天的时间,她自然是听不到花离回应的,但她依然忍不住觉得失望,这种失望已经伴随了她整整两日。   花离是她亲自送走的,要他回去也是顾闲影自己亲口提出来的,甚至那时候嘲笑花离的也是她,说不过是短短一段时间,很快就能再见面,没必要难过成那般样子。   但其实她何尝不是,不过是短短两日,她便已经思之成狂。   此后的两日里,顾闲影没有再出过房门一步,剑阁不去,清池不去,就连从前托人在山下买的茶叶到了她也没有反应,只是待在屋中守着那只白螺,生怕错过了那头花离的回应。   事实上顾闲影根本不知道花离是否会回应自己,整整四百多年过去,深海中的那方白螺或许早已经丢失不见了。   但顾闲影依旧不肯放弃的等待着,直到某日苏衡来敲开了她的房门。   站在大门口,苏衡摸了摸鼻尖对于进屋有些犹豫,作为整个白羽山上除了顾闲影之外年纪最大的人,他心思通透,自然知晓顾闲影这几日不出门的原因究竟是为什么。他犹豫了几日顾闲影是否需要他的劝慰,最终却仍是来到了这处。   顾闲影如今的模样说不出好,却又说不出不好,她坐在窗前神色如常平静,手里拽着的东西仿佛是一个白螺,苏衡也看不出那白螺究竟是什么宝贝,瞥了一眼后就收回了视线,轻咳一声挤出笑意道:“师叔祖啊。”   顾闲影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苏衡抬头看了看天,自从花离平沙他们离开之后,乌云褪去便又恢复了往日艳阳,甚至比之从前还要热上几分,他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得叹道:“今日天气这么好,师叔祖不如出去走走吧?”   顾闲影抬起头看他,抿着唇神色不明,却没说话。   就在这时,一道闷雷落下,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雨珠噼啪落下。   刚刚开说天气好的苏衡顿时无言。   一场雨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随后越来越大,直至雨幕朦胧遮覆天地,顾闲影眸光晦涩,怔怔望着窗外。   然后安静了多日的白螺内突然传来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仿佛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那般,轻软柔和,清澈澄净,他唤道:“阿闲。” 第三九章   白羽剑宗少了几名剑阁弟子和花离, 少了许多热闹, 但还好在经过前面几天的压抑之后, 山上的气氛总算是变得好了不少。   原因自然就在顾闲影手中那只白螺身上。   那日骤然听见花离的声音传来,苏衡自是被吓了一跳,只当是花离并未离开, 然而找了一圈却也没见花离究竟在哪里, 直到看见顾闲影低头瞧着掌心的白螺,他才总算是明白过来,声音是从白螺里传出来的。   苏衡不清楚师叔祖与花离前辈的故事,但好歹也听说过只言片语, 联想一下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这就是四百多年前师叔祖与花离前辈能够认识的缘由,只是没想到这东西珍藏多年, 竟还有被拿出来的一天。   也多亏得有这个白螺, 顾闲影看起来总算是比往日正常了些。   已经算不清是剑阁弟子们离开后的多少天, 这日苏衡坐在殿内喝酒,扭头就见顾闲影从门外走了进来,苏衡一口酒呛在嗓子眼里,没用的咳了出来, 憋得满脸通红道:“师、师叔祖。”   顾闲影这几日不知为何喜欢在宗门内四处乱逛,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后山的清池, 有时候能够在那处坐上一整天, 而她的手里自然无时无刻不捧着白螺, 时不时隔着白螺与花离聊上几句, 当然这两人的聊天方式苏衡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懂的。   “师叔祖怎么过来了?”这几日顾闲影没怎么理过他,他自然也不敢随意打扰师叔祖。   顾闲影随口应了声,将手中一封书信递给苏衡道:“这个,刚才有弟子送过来给你的,应该是从碧霞峰传过来的。”   苏衡赶紧收拾了一下胸前的酒渍,这才从顾闲影手中接过书信,看着信封上红色的烙纹,点头道:“的确是碧霞峰来的,算算日子大会也该进行到一半了,也不知道这群小鬼现在怎么样了。”   顾闲影虽看似平静,却也忍不住蹙眉催促道:“你快看看。”   苏衡连忙将信拆开认真看了起来,顾闲影就等在旁边,若有所思看着苏衡的反应。   苏衡自然也记挂着这群小家伙,信看得很慢,恨不能一个字一个字的盯着,等好不容易看完了,他才大松了一口气,接着咧嘴朝顾闲影笑道:“信是戚桐写来的,师叔祖不必担心,这几个小家伙过得还成,也没给咱们白羽剑宗丢脸。”   因为信中讲的东西不少,苏衡干脆将信直接递给了顾闲影看,顾闲影找了个位置坐下看了起来,这才知道了碧霞峰大会如今的情况。   正如同苏衡所说,碧霞峰大会才刚进行到一半,戚桐知道山上顾闲影和苏衡记挂,便先告知了他们如今的情况。大会自然不是上来就相互比试,第一道关卡是要众弟子在碧霞山中历练三日,山中妖兽众多,阵法阻碍也不少,当得上是凶险万分危机重重,众弟子可结伴同行,也可独自行动,每人进入其中都会带上一粒符咒在手,若是遇上危险无法解决便可燃烧符咒寻求帮助,但若如此便算作放弃此次比试,最后能够在碧霞山上待满三日的弟子,便能够进入下个阶段的比试。   这些规矩顾闲影并不陌生,虽然顾闲影游历天下的那会儿还没有碧霞峰大会这种东西,但后来白羽剑宗弟子参加过许多次大会,顾闲影自然也对这些规矩有所耳闻。   据戚桐信中所言,这第一场比试白羽剑宗众弟子自然是紧紧地抱成一团,谁也没到处乱逛谁也不多余惹事,就这么在碧霞山同一个地方好好待了整整三日,半个妖兽没遇上,半个机关没碰见,算是平安无事的过了第一试。   看到这里,顾闲影到底没忍住笑了出来。   苏衡自然知道顾闲影是在笑什么,参加碧霞峰大会的大多是各门各派心高气傲的少年高手,大抵没见过这般怕死怕事的弟子,不过苏衡倒是不在意,摆手笑道:“反正过了就行,也没谁说不能这么过是吧?”   顾闲影挑了挑眉,觉得言之有理,接着又往下看去。   信上也说了各大世家到场观看的事情,其中除了夏家宫家沈家,作为京城首富的叶家自然也到了,叶家家主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叶歌要参加碧霞峰大会,据戚桐所说,叶家家主在比试开始之前找叶歌专门谈了些话,谁也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不过第二天叶歌依旧参加了比试,叶家家主也不见再多说什么。   没说什么就是好事,但顾闲影知道叶歌的手究竟是如何伤的,自然也知道叶家家主究竟是什么样的性子,能够做出那种事情的人,必然不会如此轻易就妥协。   顾闲影心中稍有疑惑,接着看了下去。   后面的信上就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事情了,多是碧霞峰大会上的琐事,戚桐写这封信的时候几名弟子大抵也在一旁,所以在信的最后,还留下了众人要带给顾闲影和苏衡的话,那些似乎是每个人各自写的,笔迹各有不同,有人说比试结束要带上好吃的茶叶回来孝敬太师叔祖,有人说碧霞峰下了雨不知白羽山是否也下了,还有人谈剑法谈古今,有的没的好的坏的一股脑地都写了上来。   顾闲影含笑看着,从各自的笔迹中将他们一一对号入座,知道了那个说要带茶叶回来的是夏蕴,谈剑法的是叶歌,说天气的是谭慕羽……每个人都在顾闲影的手底下抄过一年的书,顾闲影对他们的笔迹自是十分熟悉。   等看完了信,顾闲影再抬起头来,心情明显要好了不少,眼角流泻出几许笑意。   苏衡也跟着笑,摊手道:“看来我们在这山上是白担心这么多天了,这几个小子明显过得还不错,个个都机灵着呢,谁能欺负了他们去。”   顾闲影不置可否,想到将信看完后叠好重新递还给苏衡,低声道:“算算日子,他们现在应该在比第二轮了,再过十来天就差不多比完回来了。”   “是啊,不知道他们这次能比多少名,反正不管怎么样也算是给咱们白羽剑宗长脸了。”苏衡满足道。   顾闲影抱着双臂看他,似笑非笑道:“你当真这样想?”   苏衡摊手无辜道:“我都习惯了,也不求多高的排名了,反正比前些年好多了不是。”昔日天下宗门之首,如今却只求不必垫底,身为这个宗门的掌门,苏衡丝毫没有觉得这样的想法很丢人,他挠头笑了笑,适时旁边也传来了一道熟悉的笑声。   听见这笑声,苏衡连忙扭头往顾闲影看去,这才见顾闲影正盯着自己手里的白螺,唇角微翘仿佛心情不错。   苏衡好奇道:“刚才是花离前辈在笑?他在笑什么?”难不成他听到了自己刚才那番话?   顾闲影看了苏衡一眼,认真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我几天前跟他讲的笑话。”   苏衡:“……”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懂不了花离与顾闲影离奇的交流方式了。   ·   从正殿离开,顾闲影便去了后山。   算算日子顾闲影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去后山看过,从前因为有个花离在清雾洞中,所以每天都会去上一次,后来花离醒来了,顾闲影去的次数自然就少了,但纵然如此,顾闲影也不会忘记自己究竟是为何守在这白羽剑宗。   顾闲影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去后山,是因为后山上还关押着一个让人头疼的魔头。近日去得少了,是因为那魔头捣乱少了,从前它动不动就会在白玉剑宗内搅出一顿风雨,纵然只是吓人,却也不是什么好的体验。但从上次闹出魔火一事之后,那魔头便彻底消停了下来,丝毫异样也没有出现,这没有让顾闲影觉得安心,反倒觉得戒备起来。   一路沿着山道往上,白螺里传来的是花离的声音,讲的是这几日在深海里发生的事情,起初顾闲影还有些担心,不知花离回去之后会遇上什么样的危险,好在看样子平沙等人将他照顾得还不错,顾闲影听着他声音里的笑意,总算是放心了下来。   “今日他们说要带我出去,现在正在梳洗,好像是要去更深的海域,那些地方其实我也没去过。”   “平沙还在外面守着,他这几天都没离开过,说是怕宫里出事。他还托我问你,夏蕴叶歌他们的比试现在怎么样了?他们赢了吗?”   白螺里的声音是断断续续的,似乎是花离想到了什么便说了什么,事实上顾闲影与花离说话也总是这样,因为白螺的声音传得太久,说是对话,其实也是两个人自顾自的与对方说话而已。   不过片刻,白螺那头便传来了窸窣声响,接着顾闲影听见花离压低了声音道:“玳爷爷在催我了,我得先出去了。”   顾闲影抿着唇笑,虽然知道花离听见这话得在几天以后,却仍是忍不住轻轻点头道:“嗯。”   白螺那头又安静了下来,顾闲影心知花离应是离开了,但听着先前絮絮叨叨的话音突然止了,仍是觉得心头空落,她此时已经行至山巅,正打算开口对着白螺说些什么,却听得白螺那头突然又传来哒哒地脚步声响,似乎是有人又匆匆重新拿起了白螺。   顾闲影微微一怔,也不知那头究竟是怎么回事,疑惑地低下头看了手中的白螺一眼,这才听见那头再度传来花离软软的声音:“阿闲,我好想你。”   顾闲影捧着白螺,低头瞪着,心下跟着柔软起来。   “嗯,我也想你。” 第四十章   说话之间,顾闲影已经走上了山巅。   后山山巅一直是顾闲影不喜欢来但却又不得不来的地方, 因为这个地方就是当初除魔大战发生的所在, 她的师父鸿叶真人就是在那时候魂飞魄散。   而且这个地方, 一直有着她最厌恶的那人的气息,经久不散,提醒着她许多的过去。   但这次她再来到此地, 不知为何却发觉那道令人厌恶的气息已经消减了许多,几乎快要让人难以察觉。顾闲影紧皱眉头,明显察觉到了不对, 当即加快脚步朝着山巅中央的空地走去。   事情与她想的有所不同,她本以为那次魔火之后那魔头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但在如今看来,却显然不是。   那魔头的气息不可能减弱到这般程度,除非他早已经死在了那被镇守的深渊之中, 又或者——他已经逃走离开了。   但, 那又怎么可能?   白羽剑宗有顾闲影看守, 整座白羽山任何一草一木的动静都在顾闲影神识范围之内,任何弟子出入山门她都能够有所感应,若说魔皇在她的看守之下离开此处,绝不可能。   顾闲影虽心中明了,但却也知道事情绝对没有万无一失,魔皇诡计多端, 难保不曾想出别的办法逃脱她的视线。   想到这里, 顾闲影再不耽误, 振袖间逢魔剑出,已震碎足下地面。   巨大的裂缝再度开启,与平素截然不同的稀疏魔气自其中渗透而出,顾闲影眉眼低垂,负手踏入深渊,身形已是朝着其中直坠而去。   顾闲影在接近地面时止住了下坠之势,衣袂浮动缓缓飘落,足尖踏在了坚实的地面之上,她没有浪费更多的心思,一眼便朝着深渊尽头最黑暗处望去,就在那处,还残存着一抹微薄的魔气,一道飘忽的黑影,只是那黑影太淡,已经淡到几乎让人难以察觉,那不是顾闲影所熟悉的魔皇,眼前的一切更不是她应该看到的景象。   顾闲影面色骤变,朝着那处走去,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来:“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没有人回应她的话,寂静的深渊里没有丝毫光亮,更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顾闲影脚步定在那道身影面前,探手之间,已经触到了那道身影。   她的指尖自那道身影中穿了过去。   顾闲影心下顿时一沉,脊背彻骨冰凉。   ·   碧霞峰。   几年一度的大会正在进行之中,作为整个天下最大的盛会,碧霞峰自是热闹非凡,所有世家皆聚于此,所有门派最优秀的弟子皆参加此次比试。白羽剑宗如今虽已没落,但昔年却是名副其实的天下宗门首脑,而碧霞峰大会遵循昔年规矩,为白羽剑宗弟子们安排的也是最大的院落。   如今这处最大的院落之中正挤满了人。   挤在院中的人并非白羽剑宗的弟子,而是各大世家的家仆丫鬟。这些人正忙碌着端茶递水,为几名少爷捶腿捶背,将人照顾得妥妥帖帖。   长老戚桐好不容易在大殿开完会,回来看到的正是这副情景。他先是挑了挑眉,这才重重咳了一声,等院中的大少爷大小姐都看过来,他才晃眼望着这群忙里忙外的家仆们,好笑着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见了戚桐回来,夏蕴连忙挥开了正在给自己揉肩的下人,挠了挠头道:“这不是比试过后太累了吗,我爹看我太辛苦,所以给我找了些人来伺候,戚桐长老你不会不允许吧?”   戚桐等着他没说话,夏蕴顿时怂了,回头不情不愿地打算赶人,却见戚桐“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摆手道:“得了得了,不也是几位老爷的心意吗,就留下来吧,也好这几日有人好好照顾你们,给你们补补身子过两天好去跟人打架。”   虽然这几个家伙在第一场比试里面也没出过什么力气,好无骨气的在原地待了整整三天,莫说像别的弟子一样和妖兽搏斗,这几个人连路都没走上几步,这场取胜实在来得太轻松了些。但戚桐想到这里,笑容又渐渐敛了下来,他不是不知道,第二场比试显然比第一场要难了太多。   戚桐扭过头去,找到了独自坐在角落里的叶歌,心里不觉有些奇怪:“叶家没派人来?”   叶歌抱着剑沉默擦拭着,仿佛与旁边的热闹格格不入,听见戚桐的问话才算是回过神来,摇头道:“我爹不会管我的。”   戚桐想起碧霞峰大会开始之时叶家老爷在场中见到叶歌时候的神情,想了想到底是叹了一声没有说话。叶家老爷显然是不想在这种地方碰到叶歌的,看他的眼神甚至想要将叶歌手中那把剑给生生折断,但他到底没有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这样做,而叶歌之所以打算在碧霞峰大会让叶家老爷知道自己在习剑的事情,约莫也是存了这个念头。   叶家家主再痛恨他练剑,也总归是要面子的。   后来叶歌与叶家老爷单独谈了一场,谁也不知道谈的结果是什么样,但叶家老爷没有阻止叶歌继续参加比试,叶歌也没有随叶家一道回去,看来就是好事。   戚桐想不明白,便干脆不想,摇着头径自往屋内走去。   然而有人却叫住了他,戚桐回过头去,才见那位剑阁小师妹谭慕羽正怯生生地看着他:“长老,那些失踪的人现在找到了吗?”   戚桐脚步一顿,也就这么片刻的功夫,其他人也都抬头朝着他这边看了过来。   戚桐轻咳了一声,有些不知该如何解释。   原本进入碧霞山就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正如规矩所说,碧霞山中有不少的凶狠妖兽,也有前人设下的机关异术,所以纵然是举办这次碧霞峰大会的众人,也难保所有弟子全然无恙,所以每名弟子进入其中皆有一枚符咒在手,若是坚持不下去了,自觉有危险便可立即点燃符咒召唤各派高手入山帮忙,但如此一来引燃符咒的弟子便会失去比试资格。   当然不少弟子引燃了符咒,但也有不少人不愿放弃这场比试,宁愿身受重伤被妖兽逼至绝路,也不肯引燃符咒。   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这次比试结束之后,人们毫无意外的发现入山的弟子当中有不少人既没有引燃符咒,也没有离开山林,他们就这样凭空消失,不见了踪影。   这次戚桐去往大殿,便是为了与其余门派商量此事。   听见谭慕羽的问话,戚桐有些苦恼,不愿将事情说得太过可怕吓着了几名弟子,也不想说谎骗人,他犹豫一阵,到底仍是开口道:“是这样的,这次参加比试入山的弟子共有五百多人,最后成功待满三日离开山上的有一百五十三名,有不少人已经提前引燃了符咒离开,但还有一百多人没有踪迹。”   “没有踪迹?”一直静静听着这边说话的叶歌终于有了反应,他皱眉道:“什么意思?”   “就是不见了,他们应是没有遇上妖兽也没有死,但就是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戚桐面色复杂,长叹一声道:“这件事情有些不同寻常,往年虽然也有人失踪,但绝无可能有这么多人同时失踪,现在各大门派已经在派人去找了,总会有消息的,接下来的比试还要继续,这些事情用不着你们担心,你们好好比就行了。”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觉得事情古怪,但如今他们也不过是前来参加比试的弟子,修为高不到哪里去,想要帮忙也不知该从何下手,只得点头应了戚桐的话。   戚桐转身打算回屋,走到一半才听见身后夏蕴有些没精神似地道:“其实这比试没什么好准备的,我觉得我现在这么强,这群小子随便揍准能赢。”   戚桐:“……”他忍不住抽了抽唇角,心道夏蕴这小子能耐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正打算转身口头教训一顿,才听得夏蕴喃喃着又道:“要是太师叔祖能来就好了,她看见我们用她教的剑法打败那群心高气傲的家伙,一定会很高兴。”   听见这话,戚桐怔了片刻,到底还是没有转身,只是无奈摇了摇头回了屋子。   ·   三天后,碧霞峰大会的第二场比试终于开始,所有通过第一场试炼的弟子将各自进入碧霞峰山洞之中,整座碧霞峰内有无数山洞想通,其中危险比之第一场比试并不会少,且最重要的是所有山洞当中每人只能选择一处入口,弟子们无法再结伴而行,且每两处山洞相互交错,相遇的两名弟子便是彼此的对手,只有打败对方才算作成功赢得这次比试。   在那之前,没人知道自己的对手究竟是谁,而若对手提前在山洞中被妖兽击败,另一人通过山洞后将不战而胜。   整座碧霞峰此时早已经挤满了人,戚桐看着远处的景象,又看了看身旁的小家伙们,低声道:“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准备好了。”夏蕴第一个应了声,认真考虑道:“反正有危险就点燃符咒,打不过就喊投降对不对?对方总不会把我打死吧?”   戚桐重重咳了一声,好气又好笑地道:“你就不能想想怎么赢?”   “总要往最坏的地方想不是?”夏蕴倒是十分想得开,只是看着远处山头密密麻麻的山洞,只觉得头皮也有些发麻起来,喃喃着道:“这种比试规矩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想出来的,就是把咱们往死里折腾。”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戚桐摆了摆手,“有这么多前辈在这里守着,山洞里发生的事情我们都会看着,比试若当真发生了危险,我们必然会第一时间过去保护你们的。”   这时候比试已经快要开始,众弟子也都朝着山洞那处走去,剑阁弟子们在戚桐的催促下也跟着走了过去,不过多时便消失在漆黑洞穴之内。   戚桐坐在观席之上,耐心等待起来。   天际不知何时凝聚了一层厚重阴云,却不是要下雨的模样,只是沉沉悬在头顶,仿佛天地将倾。 第四一章   今日的碧霞峰山脚下有许多人, 然而场间却是极静,山间唯一清晰的声音便是拂过山谷的风, 凛冽而沉重, 像是刮骨的刀。   戚桐仰头看着远处山间的漆黑洞穴,忍不住在微晃的天光下微眯了眼睛。   所有参加比试的弟子都已经进了山洞, 山洞中虽漆黑一片,但所有山洞皆有法器镇守,修为稍强的人催动灵力看到山洞内的情况。如今留在山洞外的所有人皆凝神望着山洞内, 等待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碧霞峰大会第二试与第一场比试全然不同, 若说第一场比试众人还能投机取巧结伴同行,那么第二场比试他们便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夺得胜利,他们的对手不光是山洞内未知的危险,还有他们即将遇到的对手。   纵然通过了整座山洞, 也必须要打败属于自己的对手才能够真正赢得胜利。   每年的碧霞峰大会都相去无几, 对于戚桐来说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可以关注, 但今年却不同,因为往常总是在第一轮就被淘汰回去的白羽剑宗,今年有五名弟子进入了第二轮比试, 而如今他们正在山洞之内, 经历着他们从未经历过的战斗。   这场比试持续的时间很长, 从日出伊始,直到黄昏时分, 山洞中终于渐渐有弟子走出。   最先走出来的是几名青岚宗的弟子, 虽然这次最让青岚宗寄予厚望的少年天才闻寒因为被罚禁闭而无法到场, 但青岚宗的弟子依旧是整个碧霞峰大会当中表现最为亮眼的存在,不少人都已经看出,这次的比试头名应当多半落在了青岚宗的头上。   当然也有人不这样认为,经过两个月来的练剑,戚桐将自家弟子们的进步看在眼里,虽不觉得他们当真能够取得第一,但争个前三也不是全无可能。而在这些弟子当中,既有天赋又勤奋修炼的叶歌自然是最被他所看好的。   但如今的问题是,叶歌还没有出来。   整个白羽剑宗的五名参赛弟子,没有一个人从山洞里走出来。   看着越来越多自山洞中走出的弟子,戚桐拧起眉峰,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灵识继续往山洞内探去。   而在山洞之中,被戚桐长老寄予厚望的叶歌,此时刚解决完一道阵法继续朝着深处前行,然后他在安静的山洞中听到了脚步之声,那脚步声有些熟悉,山洞那头缓缓醒来一道身影,高高瘦瘦走路的姿态也十分熟悉,几乎不过一眼,叶歌就认出了对方:“夏蕴。”   夏蕴在山洞中走得很慢,为了恢复体力甚至中途还坐下来休息了两次,小小的打了个盹儿,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对手究竟是谁,但却知道交手之前一定要保持最好的状态。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他会在第二场比试中就与叶歌这个最可怕的家伙对上。   两个少年脚步不停,不过片刻之间就已经走到了对方近前,叶歌的手中托着一粒夜明珠,莹白光晕照亮得山洞内仿佛白昼,也将两人的轮廓眉眼照得异常清晰。   谁也没有先开口,谁也没想到他们遇到的对手会是彼此,便在这难言的寂静之中,夏蕴见到叶歌的眉峰微微掀了起来。   这只是个很不经意的动作,但落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之中,足以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叶歌往前踏出一步。   夏蕴也同时往前走去,右臂缓缓抬起。   叶歌见状眉眼微沉,扶住腰间长剑。   电光石火之间,山洞内响起一道毫不犹豫的声音道:“我投降!”   倏忽地风声响起不过片刻,便再度归于沉寂,叶歌的手尚且还落在腰间,却又随着这声缓缓放了下来,他神色莫名地看着夏蕴道:“你做什么?”   “我投降。”夏蕴举着双手,一脸没心没肺的嘻嘻笑着道:“不打了不打了,我投降了。”   叶歌沉默半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连打都没打,就这么投降了?”   “不是戚桐长老说的吗,打不过就得投降,不然给人打出问题了可得怎么办。”夏蕴很是识时务地道:“我从前在山上也不是没跟你打过,哪一次能打得过你,与其再被你揍一顿,不如干脆早早投降,我们好早点出去不是?”   叶歌没有出声,只因他想了半晌,发现事实还当真如夏蕴所说,他纵然是想说些什么也没有了必要,他于是垂着眼淡淡道:“那你引燃符咒吧,我们这就可以离开了。”   夏蕴引燃了符咒,外面的人自然会开启咒术将他带出山洞,而夏蕴一旦认败,叶歌也能成为胜者方被接出山洞。   听见叶歌的说法,夏蕴自是立即点头答应,毫不犹豫自怀中摸出了先前准备好的符咒便要引燃,然而夏蕴不过刚将符咒捏在手中,便觉一阵阴冷寒风席卷周身,他神情突然恍惚一瞬,竟没能够捏住手中的东西,符咒被风吹走,摇摇晃晃飘在空中,竟朝着山洞那头而去。   “哎!”夏蕴顿时一惊,连忙回过神来就要去抓符咒,然而他动作未至,风中凛冽气息便围困而至,叶歌反应较快面色大变间一把拉住夏蕴,不过片刻功夫,风中的符咒便已经四分五裂,在两人的注视之下化作了湮粉。   夏蕴霎时白了脸色,猛然一震道:“怎么回事?”   叶歌的面色同样好看不到哪里去,山洞中隐约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包围在他们四周,带着彻骨的寒意,仿佛一张无形巨网,叫人无法挣脱半分。叶歌比夏蕴冷静不少,拽着身旁的人往后退去,两人后背抵在山壁之上,他这才盯着远处夜明珠无法照见的所在压低声音喃喃道:“这道气息我见过,就在白羽剑宗后山的深渊里。”   他声音不大,带这些晦涩,然而落在夏蕴的耳中却好似惊雷,夏蕴猛然瞪大了眼睛,几乎是吼了出来道:“魔头?”   叶歌本还不怎么害怕,却险些被夏蕴这一声喊得惊去了半条命,他瞪了一眼身后大惊小怪的人,咬牙道:“小声点。”   现在小声也来不及了,这魔头显然已经知晓了他们的位置,正在朝着这处赶来,魔气越来越浓重,近乎要将人吞噬其中,夏蕴慌乱的缩在叶歌身后,喃喃道:“现在怎么办?我们打得过他吗?这魔头不是在山上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打算做什么?”   面对夏蕴的大堆问题,叶歌实在没有心情回答,只得挑了最简单的那个问题应道:“别说我们,整个碧霞峰可能也没人打得过他。”   夏蕴顿时慌了神。   然而慌乱之间,他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塞到了自己怀中,夏蕴连忙低头看去,这才发觉自己怀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方符咒,而将这符咒塞到他怀中的,自然是他身旁的叶歌。   “你拿我的符咒先出去。”叶歌没有回头,执剑苍白着脸对着远处的空旷漆黑毫不犹豫道。   夏蕴怔了一瞬,虽知道不是啰嗦的时候,却仍是忍不住问道:“那你呢?”   “我跟这家伙好歹有过照面,或许能跟他拖上一段时间,你出去找人过来帮忙。”   夏蕴自然不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我怎么可以一个人走!”   叶歌回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像在看个傻子:“你不走谁去搬救兵?”   夏蕴动作一顿,尚且来不及说些什么,便见方才那般阴风再至,他防备不及,手中的符咒再度脱手而出,被风绞作了碎片。   叶歌:“……”   夏蕴:“……”   ·   走出山洞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宫巍和谭慕羽也已经到了戚桐身边,然而叶歌夏蕴和沈玉山却不知为何迟迟未曾出来。   宫巍是在这一场比试中落败给了一名轩道宗的弟子,然而身上并没有受伤,小师妹谭慕羽却让人意外的赢下了比试,此时两人都定定望着远处的山洞,忍不住问身旁的戚桐道:“长老,你能感觉到山洞里的情况吗?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叶歌他们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戚桐这会儿心里比谁都要着急,却苦于不能先乱了阵脚,只得板起脸摇头道:“再等等。”   事实上他此时早已经无法感觉到叶歌与夏蕴的行踪,那两人所在的山洞中便仿佛有某种力量遮蔽了一切,叫人神识无法再探前一步。那种感觉实在不对,那种气息甚至让他生出了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好似他曾经在何处感受过那样的力量。   为什么碧霞峰大会之上,会出现这样的力量?   戚桐无法判断,但他知道事情紧要,绝不可能再拖下去,他拍了拍身旁两名弟子的肩头,沉声道:“在这等我。”   不待两人回答,戚桐已经朝着山洞那方走去。   远处有其余门派的主事看见了戚桐的动静,连忙问道:“戚桐长老?你这是要做什么?”   戚桐回头看去,皱眉道:“出事了。”   “什么?”那人茫然还未明白,戚桐的视线已经越过他落在了碧霞峰峰主身上,他扬声道:“峰主,山洞里多了个魔物,我们必须马上进入其中将所有弟子带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先前那人听了戚桐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嘲弄道:“戚桐长老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的弟子没有出来,就说是这山洞有问题?如今比试还在进行,怎可因为你一面之词就中止比试?”   “比试重要还是人命重要?”戚桐冷冷打断那人的话道。   那人僵了片刻,显然没有将戚桐的话当做一回事,他扭头想要找碧霞峰主讨个说法,谁知回头之间,却见碧霞峰主负手看着远处山洞,面色煞白神情惊愕,气氛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其他人也已经察觉到了此处的争执,众人目光齐齐往这处而来,待见到碧霞峰主的神色之后,都立即反应了过来。   碧霞峰山脚下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戚桐心中担忧却不好开口,只等待良久才听碧霞峰主人声音干涩地道:“是他。”   有人察觉到了碧霞峰主异样的脸色,但谁也不知他口中所指的人究竟是谁。   头顶垂云越来越低,白昼渐渐变得阴沉,直至雷声降下,响彻当空。   碧霞峰主白着脸看着头顶,忽而回神一般,怒声道:“魔皇!”   话音落下,众人皆惊,面前整片碧霞峰都在这震天一声中颤抖起来,丝丝缕缕黑气自各方山洞中缓缓流泻而出,渐渐凝成一道巨大黑影,与那低垂而下的云层结合着凝做一道不世身形。   那是——   戚桐感受着那道熟悉而可怖的气息,瞳孔微缩,几乎忍不住颤抖着道:“魔皇。”   真的是魔皇,果然是魔皇!   只是被镇压于白羽山上的魔皇,此时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就在戚桐百思不得其解间,压迫的阴腻湿冷气息已经逼袭全场,碧霞峰之主抬步上前立于人群之前,挥剑纵身已是往那道身影攻去。   在场众门派高手亦在短暂的时间内反应过来,纷纷抽剑而上,与碧霞峰主同时出手,然而此次对手的实力远远超过众人想象,众人执剑而上,竟不能近得那人身体半分!   那道身影便在当空回头一望,冷笑振袖间,刀剑兵刃卷作凡铁,各方高手狼狈后退,竟无半点还手之力,唯剩下碧霞峰主艰难支撑,不敢置信的望着中央那道巨大魔影。   许多人听过魔皇的传说,但年月太长,许多人早已经忘却。   但提及此人,依旧是千年来整个天下最让人心惊的噩梦。   谁能够降得住此人?   碧霞峰主抬眼望去,云层后方若有玄光隐现,腥咸气息自风中传来。   昔日魔皇已是可怖,更枉论如今他拥有着的强大助力?   碧霞峰主凝剑气于锋刃,沉面再度出手,剑锋绞碎云层直指苍穹,四周人群不耐如此强大的灵力,早已经乱做一团惊叫而出,惊天一剑便在在场众人视线之内轰然没入那道黑影躯体!   天地骤静。   然后是清晰无比的碎裂声响。   鲜血骤然自天空洒落而下,仿佛一场骤雨倾盆,碧霞峰主的身影自上空无力坠落而下。   这一幕清晰落在所有人的眼中,纵然连当世顶尖的修者都已经无法阻拦那道魔影,众人心下为之骇然,究竟还有谁能够阻止眼前这场浩劫?   云层骤分,天地仿佛碎裂作两半,中央是那道无法看清的巨大黑影横亘人世天穹。   闷雷声继续降下,大雨将至。   西边却有天光亮起。   一方白衣不知何时出现于黑影之侧。 第四二章   那道身影出现在黑影挥袍扬袖气息暴涨落地之时, 赤红剑光一瞬闪烁,毫无预兆却又坚如磐石,轰然格挡开那道无匹气息, 安然将山谷内众人护于剑气之下。   人群寂静无言, 似早已被方才突如其来的动静慑住,良久没能够回过神来。只是所有人都仰头看着上方, 看天际那黑白两道身影, 还有白衣人手中那道赤红的剑芒。   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 魔皇二字都是人们不可言说的禁忌,因为那代表着无法匹敌的绝对力量, 以及触及忍心的阴暗沉重,魔皇带给了人们太多的恐惧,以至于纵然后来他被鸿叶真人所败,镇压于白羽剑宗之下, 整整数百年间,人们提到这两字依然是战战兢兢。   但所以不知道魔皇的, 大抵都是眼高于顶初出茅庐的年轻小子,而知道魔皇的,大多都讳莫如深。   但凡清楚一点内情的,都知道此魔头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存在,昔年有鸿叶真人镇压魔皇,方得今日宁静, 然而今日魔皇再出, 天下修者人才凋零, 又有谁能够担此重任再度镇压魔皇?   人们翻遍了当今行走天下的英雄,却也找不出那样一个人来,莫说是镇压魔皇,就连阻拦,恐怕也无人可以做到。   但就在他们这样想的时候,有人做到了。   那人就在他们眼前,与魔皇相对而立。   阳光的轮廓自云层后涌出,漫洒在当空,在那道身影上留下朦胧浅晕。那人身着白衣,手执赤剑,长发随风于身后绕作了千尺柔,神情清冽眉目却如凛寒峰,她紧抿着薄唇,执剑的动作仿佛不经意的拂衣振袖,肆意潇洒却又仿佛本该如此。   有许多人认出了她,但更多的人却是茫然。   那道身影存在于许多人的记忆之中,但多数人都不会将她想起,因为她永远待在白羽剑宗,像是剑阁里的一抹幽魂,永远留在角落徘徊。   但当她真正走入众人的视线,却没有人能够忽略她的光芒,那是注定璀璨而明亮的存在。   她是顾闲影。   白羽剑宗二十七代弟子,鸿叶真人的徒弟,现任白羽剑宗掌门苏衡的师叔祖。   自困白羽剑宗四百余年,时至今日,她终于再度出现在众人的眼前,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有人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许多人瞪视着那道身影,突然间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故事,有人甚至禁不住失神的想,当初的鸿叶真人镇压魔皇,是否也是今日这般风姿?   面对下方山谷中众人的视线,顾闲影紧绷着脸不言不语,却忽而回头朝着白羽剑宗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接触到顾闲影的视线,沉不住气的两名剑阁弟子已经大声唤了出来:“太师叔祖!”戚桐沉默地拦住了打算赶过去的两名弟子,两名弟子扭头望去,皆看清了他脸上的神色,那是一种与寻常截然不同的激荡之色,一时间两名弟子望着远处高空中的顾闲影,面色竟也有些恍惚起来。   他们虽未经历数百年的岁月,却也知晓白羽剑宗名剑数百年的蒙尘,更知晓太师叔祖数百年的等待沉寂。   如今她走出白羽山,她就站在当下,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如此情形,如此风华,如何叫人不心怀激荡!   顾闲影视线正好落在戚桐的身上,她身形岿然不动,只对戚桐淡淡点了点头,沉声道:“带众人后退。”   戚桐不说废话,当即点头应下,回身叫众人离开此处,他的反应很快,没有去问缘由,更不会质疑顾闲影的决定,他甚至没有去想顾闲影远在白羽山上,为何会突然之间出现在眼前。在他看来,只要有太师叔祖在,一切就能够得到解决,这是一种几乎盲目的信任,也是一种来自本能的信任,来自他自幼在白羽剑宗长大,对师叔祖的了解。   顾闲影始终在上空与那魔皇对峙没有出声,便如此看着下方众人撤离山谷,密密麻麻的人影渐渐靠得越来越远。   不知是否顾忌着顾闲影在前,那魔皇竟当真没再有动静,只是纵然如此,气氛依旧沉得可怕,翻滚的阴云激荡如海水,随时将倾覆天地。   越来越沉的天色预兆着即将到来的灾厄,戚桐于行动间抬头朝着天际那道身影望去,骇然间却发现顾闲影竟缓缓扬手朝着魔皇的黑影一剑重重斩去。   此景自然不止戚桐见到,除他之外,其余人也正望着那惊心一幕,黑影飞袭漫卷,却遇上那一剑。   那一剑光华无尽,霎然明媚。   剑锋轻而易举破开黑影,宛如一抹霞光浮现当空,开出灿烈如火的花朵。   黑影刹那尽散,零碎消逝。   人群中顿时发出惊异叫声,却没人能够立即松懈下来,谁都不信那魔头能够如此轻易便被除去,所以人群中更多的声音是惶恐,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更不知接下来会迎来愤怒的魔皇何种报复。   顾闲影于此时回过头来,向着已经撤离大半的人群看来,出声道:“你们立即离开,不要靠近山洞。”   她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激烈的情绪,甚至没有任何起伏,但相隔着如此距离,这样一句话却很是轻易而清晰地落入了人们耳中。   戚桐至此终于迟疑着上前了一步:“师叔祖。”   “他的本体在里面。”顾闲影远远看着前方山洞,这句话说得冷静无比,却唯有戚桐听出了其中隐约的担忧:“里面还有其他弟子。”   叶歌,夏蕴,这次参加碧霞峰大会的弟子,还有许多人在山洞中没有出来。   戚桐明白了顾闲影的意思,却仍忍不住道:“师叔祖小心。”   顾闲影不动声色点了点头,拂袖间人已经化光进入山洞之中,人群在山谷之外所能够见到的最后景象,不过是顾闲影所佩逢魔剑的赤色光焰。   ·   顾闲影进入山洞之后分明感觉到了气息的变化。   身后的声响无端消失,自身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与先前毫不相干的世界,而这种感受中隐隐透着熟悉,她并不会认错这样的感觉,风中的腥咸与阴沉,无不昭示着那个魔头的存在。   事实上顾闲影如今并没有众人看起来的那般从容,她也没有太多的把握当真能够对付冲破了禁制的魔皇,但她必须要走一趟,这一趟也只能由她来走。   不久之前她在白羽剑宗后山的深渊中发现了属于魔皇的秘密,那人早已经不在山间,而那道深渊当中所残留的气息,不过是他为了不让顾闲影发觉而留下的障眼法。   除却那些东西,顾闲影在那处深渊还发现了另一种气息。   那是与花离身上有些相似的气息,自深海而来的气息。   一直到了那个时候顾闲影才知晓,有人隐瞒着她悄然进入了这座深渊当中,见到了这位被封印多时的魔皇,并且那人与魔皇之间定然达成了某种协议,或者说魔皇得到了那人的某种帮助,所以他得以在不惊动顾闲影的情况下脱离出白羽剑宗的镇压。   那个人究竟用了何种办法已经不是顾闲影所能够追究的问题,在大脑短暂的空白之后,顾闲影开始思索起魔皇究竟去了何处,又有着什么样的计划。   镇压魔皇是她的宿命,如今魔皇已脱离镇压,她便必须要担起这个责任。   放走魔皇的人必然与深海有关,那人自然不会是花离,除了花离,近日来过白羽剑宗的人只剩下三人。   所以说放走魔皇的人必然就在花离身边。   顾闲影想起了近日来天下数月不曾下雨的异状,又想起深海中的骚乱和花离必须要回去的理由,这两者之间似乎有着隐隐的联系,然而究竟为何她却难以说清。   她开始担忧起花离,若那隐忧真的在花离身边,她实在无法放心得下。   魔皇离开深渊,必然不会甘于平静找个地方缩起来再躲上数百年,顾闲影了解那人,她知道那人究竟要做什么。   他必然会在这天下掀起最大的骚乱,他会风风光光的在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会用最狠辣的手段报复所有人。   而近期来最大的盛会,便是碧霞峰大会。魔皇若当真如她所想一般重新出现,必然会出现在碧霞峰之上。顾闲影想清此节,几乎来不及做任何准备,只对着苏衡匆匆交代两句,就飞快御剑朝着碧霞峰赶来。   一路上她始终担忧着碧霞峰众人,不知疲累的赶路,几乎没有心力去考虑别的事情。   直到踏入这座山洞当中,四周骤然安静下来,顾闲影才终于有了片刻的闲暇去考虑更多的事情。   然后她倏然怔住。   她低垂下眼眸,终于在这一瞬之间意识到,她已经离开了白羽剑宗。她如今踏足的地方,早已经不是那座困了她四百余年的白羽山。   这样的念头让她心间一颤,竟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但顾闲影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感慨这件事情,山洞深处腥咸湿冷的气息越来越浓重,那种感觉让她仿佛回到了数百年前,那时候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石室当中,只能看着窗外的落叶数春夏秋冬。   她很不喜欢那样的日子,她微微拧起眉峰,朝着那气息传来的方向走去。   碧霞山的山洞暗道十分复杂,顾闲影虽是头一次来,却一眼便能够看出其中玄妙,看似有无数个洞穴,但其实所有的洞穴皆是相通,只是碧霞峰主用了些许机关咒术让它们看起来不再相通而已。只要看破了那一层障眼术,一切就会变得十分简单。   顾闲影几乎没有花费任何力气便破除了无形的咒术,她负手继续往前,不过片刻,便在山洞中见到了横倒在路中的几道身影。   那些都是此次参加碧霞峰大会的弟子,有的早已气息断绝,还有的状况要好上一些,只是也昏迷不醒,身上沾染着浓重黑气,眉心紧蹙气息微弱,似乎随时都将丧命。顾闲影自然知道这究竟是谁所为,她早有准备,手中几枚符咒贴在弟子们身上,白光闪烁之间,他们已经被送出了山洞。顾闲影脚步不停,接着往前,行了不知多远,终于听到了自山洞深处传来的窸窣声响和沉重喘息。   顾闲影脚步一顿,接着便更加快赶去。   她已经认出了那道声音。   果然如顾闲影所想,当她循声拐过几条洞穴踏入一片石室后,她看见了正被魔皇捏着脖颈的夏蕴,以及靠在墙角满身狼狈伤痕的叶歌。   魔皇就站在石室中央,数百年来被镇压在白羽剑宗锋芒尽敛的魔皇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孤绝冷傲,眉心紧紧拧着,笑意却自有股邪厉。   就在魔皇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模样清瘦有些矮小,隔着黑雾面貌有些朦胧,但顾闲影依然将他认了出来——那是不久之前与玳瑁平沙一起出现在白羽剑宗的深海少年。   顾闲影用了短暂的时间回忆起了那人的名字,涉蓝。   只是,这个人如今出现在这里,那么……花离呢?   顾闲影一颗心没来由地突突跳了起来,不自觉紧握住手中赤剑。 第四三章   见顾闲影出现在此, 夏蕴几乎是立即便大喊了出来,不顾眼前魔皇的钳制,挣扎着便要向顾闲影冲去, 惶然道:“太师叔祖!”   魔皇轻瞥夏蕴一眼,几乎没用上力就轻而易举将人捞了回来, 这次下手更重, 夏蕴整个人摔在墙上,口中呛出大口鲜血,脸色霎时又白了几分,只是仍奋力想要朝顾闲影那方走去:“太师叔祖……”   顾闲影看得心中一惊却不敢有动作,角落拄着剑的叶歌忍不住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沙哑着声音道:“闭嘴, 别吵。”   夏蕴被这声吼得愣在原地,原本就没经历过生死关头的少年如今被同伴吼了一下, 心下的委屈与恐惧顿时爆发出来, 他红着眼眶,顿时落下泪来。   叶歌看不过眼, 有些嫌弃的别过脸去,却是缓缓朝着魔皇走了过去,神情冷淡着道:“你就算捉了这小子也没用,你该知道若论身份地位,叶家更胜夏家一筹。”   魔皇似乎是冷笑了一声, 短促得不真实, 叶歌脚步一顿, 紧抿着唇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就在此时,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叶歌的肩上。   叶歌抬头便撞见了顾闲影的眼神。   顾闲影牵扯着唇角似是笑了笑,但那笑意很浅,浅得对叶歌来说仿若幻觉,她接着朝魔皇看去,放柔了声音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这话说得不容反驳,叶歌甚至觉出了几分茫然,欲言又止地看着顾闲影,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顾闲影对剑阁弟子们从来都吝啬夸赞,从当年他们进入白羽剑宗就是如此,花离醒来后顾闲影终于与从前有了些许不同,但却依然不会将夸赞挂在嘴边,叶歌始终明白自己究竟有多么弱小,也知道在顾闲影看来,他们所谓的剑法的确高明不到哪里去,所以他一直认为,一切都还不够,他还不够强,他刚才的一剑还不够好,他本应该从魔皇的手中救下夏蕴,但如今的他根本做不到。   他都知道,所以在听到顾闲影说出这话的时候,他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她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究竟哪里好呢,生死关头,他明明没能够将夏蕴救出来,没能够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叶歌紧绷着脸还要上前,但顾闲影落在他肩头的手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有力,阻止着他再上前。顾闲影的视线是向着魔皇的,夜明珠的光芒照亮了山洞四周,从顾闲影的位置能够清晰地看到魔皇的衣袖有一处破损,那自然是叶歌所为。   没有人比顾闲影更清楚魔皇的强大,叶歌不过初初学剑的少年,就能够以一己之力划伤魔皇衣袖,已然是超过了顾闲影的预料。刚才她对叶歌所说的话不是安慰,而是发自心底的惊讶与赞叹。   叶歌很强,将来还会更强,但现在她需要站在他们的前面,就像是当年鸿叶真人站在她的身前。   顾闲影觉得自己似乎终于感受到了师父当年的心境。   逢魔,然后除魔。   顾闲影再度扬剑,这次的剑意却不再是满满的锋芒,而是狂风骤雨将来的宁静。许多年前顾闲影曾经见到鸿叶真人在面前出剑,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当初那一剑究竟是如何心境,如何决然。   魔皇终于敛了神色,全副心神应对着顾闲影的一剑。   在白羽剑宗修炼数百年,今日的顾闲影早已经不是昔年的少女,剑锋递出的瞬间便是摧枯拉朽的剑意,魔皇踏前一步,双掌迎上顾闲影一剑,袖袍随之鼓动飒飒作响,一招之势竟无法立即缓下,竟只得错开身形任那一剑之威直没入后方石壁之中!   魔皇沉冷着脸,冷冷笑了一声。   顾闲影一剑得势,心中却并未轻松下来,她十分清楚自己这招能够胜过对方,不过是因为对方刚自深渊中脱离而出,如今尚且在虚弱阶段,若当真要与全盛时期的魔皇相比,自己没有丝毫胜算。她自然不会侥幸,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在对方恢复之前彻底将此人除去,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对于自身的状况,魔皇自然比顾闲影还要清楚,他避过一剑之后飞快朝着一旁叶歌夏蕴而去,显然是想以这两名少年拖延时间。   魔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自不会有什么卑鄙偷袭的界限,捉住夏蕴肩头就往顾闲影砸去,顾闲影看出那一砸之间的力道,却是毫不犹豫上前将人救下,整个人后退数步被夏蕴生生撞得呕出一口鲜血。   夏蕴本人倒是没事,匆匆站稳了身子往后看去,见到顾闲影这番模样,一张脸吓得煞白,连声道:“太师叔祖!你没事吧!都是我……都是我太重了砸伤了你……”   顾闲影被这话说得扯了扯唇角,却没力气多说,只将人往身后拉扯,一把塞到了叶歌面前。   叶歌拽住夏蕴,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道:“闭嘴。”   夏蕴顿时不敢再说,却仍是忍不住拿眼睛瞥向另一方,关注着顾闲影与魔皇的动静。   那处顾闲影已经再度与魔皇交起手来,方才为了救下夏蕴,顾闲影被魔皇所伤,如今内腑火辣辣的疼着,出手自然慢了几分,而魔皇本也未曾恢复,两个人如此一来竟暂时战作了平手,顾闲影既无法伤及魔皇,也不能带着叶歌二人逃离此地,如此僵持之下,整座山洞摇晃不已,越来越多的乱石自壁上滚落,腥咸的味道蔓延开来,渐渐变得粘稠浓郁。   顾闲影伤势在身,牵扯着动作越来越慢,然而魔皇却是越战越强,原本被封禁数百年的力量尽数回归体内,随着这场战斗而被激发,隐隐有了当年之威。   如此战下去绝不是办法,顾闲影心下着急,却苦于难以招架对方的攻势,更不必说阻止对方。   连番的交战之下,顾闲影身上伤处越来越多,就连逢魔剑亦受损,光芒渐渐变得晦暗,剑身微微颤抖。紧拽着逢魔剑在手,顾闲影蓦然想着这多年种种,想到许多年前,和许多年后,想到从前的鸿叶真人,与今日的自己,心里面暗暗作下了决定。   她在魔皇狂风骤雨的攻势下突然站定,不再有动作。   魔皇面色蓦地一变,动作却未及变化,一掌狠狠落在顾闲影肩头。   顾闲影受这一掌顿时苍白的脸更不见血色,整个人随着掌势微微摇晃,却竟坚持着站稳了身子。她抬起头,衣衫长发都有些凌乱,却只在这昏暗的夜明珠光芒下定定看着对面的人。   魔皇眼底闪过一丝异色,迅速抽手想要离开,然而顾闲影却忽而抬手,一把捉住了对方手腕。   “当初我的出生本就是个错误,这是你亲口说的。”顾闲影紧扣着魔皇的手,像是突然生出了巨大的力气,钳制着对方不让他挣脱半分。她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无奈却又决然的笑意,用喑哑的声音道:“因为你知道,我身上的血脉力量是对你最大的克制。因为如此,所以你本想取我的性命,但我娘不肯,她说什么也要护我周全,于是你将我与娘亲关在牢狱之中。”   她在牢狱中度过了最初的五年,她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最先懂得的便是生死。   后来的事情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她的噩梦当中,魔皇知晓有人在寻她的踪迹,怕她被有心人利用作为针对他的工具,所以下定决心要将她处死,但娘亲最后拼死将她护住,令她逃脱而出。   一切都是因此而起,顾闲影从来没有忘记,所以她决定将她一身血脉的力量交还而出。决定用这生死,终结四百多年来的所有纠葛。   顾闲影幽幽看着眼前的魔皇,双瞳深邃沉静,自最深处缓缓浮现出一抹赤红,红得如火如血亦如地狱深渊。   那是魔族血脉的力量。   顾闲影骤然捏碎掌中长剑,逢魔剑霎时化作万千碎片纷纷然零落而下,而那些散发着细小光芒的碎片裹着顾闲影掌中的鲜血缓缓淌落,却又忽而朝着魔皇疾掠而去。   数十片碎裂的刀锋顿时扎进魔皇体内,魔皇闷哼一声,疾退之间已经朝着身后那人吼道:“涉蓝!”   自深海而来的那名少年先前始终一言不发的看着两人的战斗,直至此时听见魔皇的声音才终于出手,飞快掠至两人眼前。那人来得实在太快,顾闲影全力应对才终能大败魔皇,一时间竟无法接下那人一道掌力。好在此时另有一道身影忽至,剑光闪烁堪堪截住那道掌力,只是来人修为尚低,虽反应及时仍是无法完全化解其中力道,顾闲影受这一记攻击不由再呛咳起来,唇畔鲜血异常殷红,渗透着丝丝缕缕的嗜血魔气。   出手帮顾闲影的人是叶歌,他此时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但他紧盯着突然动手的涉蓝,却不肯再后退一步。   涉蓝眯着眼笑了笑,没说话,捞起身旁的魔皇就往外赶,魔皇一把格开那人,冷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魔皇大人,今日不是动手的时候,海境那处不知状况如何,我们须得从长计议。”涉蓝低眉道。   魔皇短促地笑了一声,“海境当初信誓旦旦,结果这点事情都办不好?”   涉蓝面色恭恭敬敬,摇头无奈道:“西海之主要对付静海宫自是没有问题,不过如今那位小少主赶回去,要解决了他还得花一些时间,魔皇便再忍耐几日可好?”   魔皇冷淡地扫了涉蓝一眼:“最好如此。”   叶歌夏蕴自是没能听懂,但顾闲影听得这话却稍变了脸色,他们口中所指的人究竟是谁,顾闲影再清楚不过。   深海这次出事,与魔皇的出逃果然有关,而如今花离在深海之中,却不知晓正遭受着什么样的变故。   顾闲影深吸一口气,想要出手却已然勉强,也在这时,涉蓝掌力再吐,身形随之晃过顾闲影等人面前,已是在众人不及反应之际带着魔皇往山洞外赶去。   心知今日绝不能让魔皇离开,顾闲影纵然重伤无力,仍是勉力提气再追,匆匆往山洞外冲去。   前方的身影越来越近,山洞出口就在眼前,风中隐约渗透着熟悉的气息,顾闲影脚步不停,已经自山洞中冲出。   阳光终于再次笼罩全身,澄然洁净,暖意微醺,眼前眼光下无数道身影飒然而立,顾闲影一时间无法看清,只等适应了这道光亮,才发觉天际云头早已黑压压等满了人。   魔皇与涉蓝被围困其间,而人群的最前方,是顾闲影最为熟悉的一道身影。   良久静默。   顾闲影先前捏碎封魔剑的右手伤口狰狞,如今还在淌血,然而她却好似毫无知觉,只定定看着人群前方的那人。不知过了多久,她眼睫轻颤着,终于像是卸下了心中大石般微微抿出一抹笑意,声音疲惫且虚弱地道:“花离。” 第四四章   顾闲影没想到自己会在碧霞峰见到花离, 所以在视线相撞的时候,她甚至错愕的以为自己是置身梦境之中。   直到花离不顾一切扑到了她的面前, 将她紧紧地圈在臂弯里, 喃喃道:“阿闲,阿闲……”   “嗯。”顾闲影抬眼看着远处身受重伤的魔皇已经被玳瑁平沙等人制住, 她终于也松懈了心神, 她感觉着怀抱那人熟悉的气息,终于勾着唇角笑了起来,“花离。”   先前的担忧都没了必要,花离既然出现在此处,那深海中的事情恐怕早已经解决好了。顾闲影心中微暖, 知道花离远非看起来那般柔弱, 魔皇与涉蓝之所以今日会败, 不过也是因为他们算错了花离, 算错了自己。   花离所想的远没有顾闲影那样多, 顾闲影见他情绪稍稍平复, 才终于将人推开些许, 然后她看到了花离泛红的眼圈,还有糅杂着喜悦与惊讶的神情:“阿闲,你终于可以离开白羽剑宗了。”   这话落在顾闲影心底,她才怔怔看着花离,心底深处终于有了一丝踏实的感觉。   先前的匆忙赶路, 后来的拼死战斗, 她纵然经历了整个过程, 却依然没有真切的感觉,一直到现在,花离告诉她,她终于走出来了。   是的,她离开了白羽剑宗,她终于可以离开那座困了她数百年的白羽山,终于可以走进这大千世界的阳光底下。   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   也到此时顾闲影才发觉一直以来困住她的,都成了往昔的云烟,统统消散得毫无波澜。   掌心的刺痛很是明显,顾闲影却不觉得难受,她舒展眉眼笑了笑,看花离紧张又心疼地捉住她的手看伤,她才将手缩了缩,摇头道:“都是小伤,一会儿就好了。”   然而话音还没落下,她就感觉掌心温热,竟是她的小鲛人方才在眼眶中打转半晌的泪水终于淌了下来,顺着脸颊落在顾闲影掌中,凝成了粒粒珍珠。   顾闲影心中哽咽却又有些好笑,连忙抱着人哄道:“真的没事,你看我还有力气站着说笑呢。”她心里面想着,要有事大概也是花离看起来比较像有事的样子,顾闲影觉得这人苍白着脸就像是摇摇晃晃随时都要倒下的模样,倒像是她受的伤都疼在了他的身上一般,这让她还真有些不敢撒手,怕是松开人花离就在面前倒了下来。   她怎么会不知道深海离碧霞峰有多远的距离,花离从深海赶来,必然是耗了许多功夫,他是为了她来的。   顾闲影笑了笑,将人抱得更紧。   事实上终于踏出白羽剑宗,顾闲影竟觉得心情平静了下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她已经没有那般在意了,她更庆幸的是,当她解决完这一切之后,她踏出山洞第一眼就见到了花离。   人间最美的事大抵便是如此了。   海境的人们跟在花离的身后,此时已经轻而易举制服了涉蓝与身受重伤的魔皇,名为玳瑁的老者走上前来,对着顾闲影颔首叹道:“此次的祸事是我们海境惹出来的,还要多亏了阿闲姑娘出手,我们才能够轻易擒住魔皇,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顾闲影摇了摇头,又道:“魔皇是不死之身,恐怕还要我的血脉镇压……”   “阿闲姑娘不必担心,此事算是因海境而起,所以主子打算还姑娘一个人情,魔皇的事情,姑娘便不必担心了。”   听得玳瑁这样说,顾闲影微微一怔,看了一眼远处那道深刻在记忆中的黑色身影,终于释然笑道:“多谢。”   往日云烟,自然当如云烟散去,将来还有许多事情,总不该为不必要的事情自困。   众人说话的时间,山谷外的各派高手和弟子也终于赶了回来,见到这般阵势亦是惊讶不已,倒是平沙率领的海境众人面色平静承受着众人视线,对着顾闲影身旁的花离道:“少主,主子还在等我们回去。”   花离哭到一半被平沙唤住,这才赶紧掩饰过来,埋在顾闲影颈窝擦干了眼泪回头时,已经恢复了原来的神色,只是眼眶像是兔子一样可怜兮兮的泛红还没消下去。   顾闲影挑了挑眉,心情大好,没有出声。   花离随口回应了平沙几句,这才又扭头不舍地对顾闲影道:“我要先去海境,或许几天,或许更久,但我会尽快回来的。”   顾闲影还记得刚才踏出山洞时见到花离的模样,他站在人群最前方,冷静持重,眉眼虽是温和,却自有气韵于其中,谁知不过片刻的光景,他在自己面前便又回到了从前模样,仿佛刚才那人与现在的花离根本是不同的两人。   知道这些眼下的事情不能耽误,顾闲影忍着笑意,点头道:“嗯,去吧,我这边的事情完了就去海边接你。”   花离本有些不愿分别的颓然,如今听见顾闲影这话,却是不由得顿住了动作,眨眼不敢相信似地道:“你去……接我?”   “不可以吗?”顾闲影见状问道。   花离连忙摇头,随即扬起笑意红着脸急促道:“不是,可以!当然可以!”   从没有一天如今日这般愉悦,顾闲影勾起唇角,点头道:“那你等我。”   “嗯。”花离连声应下,这才转身随着玳瑁便要往深海方向赶去,然而不过才刚刚抬步,身后顾闲影却又忽地开口道:“花离。”   花离立即停步,回头看着顾闲影的时候,眼睛仍是湿漉漉的,眼睫沾着水雾尚有几分茫然。   顾闲影心念微动。白羽剑宗太师叔祖随性关惯了,也管不得旁边究竟围了多少人,就这么上前抱着花离,倾身吻住了那人柔软的唇。   一吻绵长,直到花离面颊通红,气息不稳地抓住顾闲影袖口,她才终于收回手,撤身自花离身旁抽离,目光柔和地捧着花离的脸道:“好了,去吧,多久我都等你。”   花离羞得低下了头,终于恋恋不舍地转身带着海境众人与魔皇涉蓝离开了此处,一场劫难未曾开始,便终止于此。   顾闲影盯着花离离开的方向,久久没能够收回视线,直到身后的山洞中响起连串浅浅地脚步之声,接着便是叶歌与夏蕴相互扶持着走了出来,随着出来的,还有先前被困在其中的其余门派弟子。   戚桐等人也早守在洞口面前,见到两人连忙冲了过去,仔细检查他们身上的伤势,各门派的弟子长老们也都低声交谈了起来,有的紧张有的生气有的后怕,但也好在有顾闲影及时出现,魔皇此劫带来的伤亡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般严重。   顾闲影在旁边守着众人,见这情形亦泛起笑意。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到了顾闲影的身前,躬身道:“多谢前辈此次出手相救。”   顾闲影正在出神,没注意到这人的到来,此时低头看去,才发觉来的人是先前被魔皇重伤的碧霞峰主。顾闲影本要说些什么,但碧霞峰主之后,又是一名老者走了过来,他紧盯着顾闲影,神情微妙地复杂,却终于仍是低头道:“多谢前辈救了歌儿性命。”   等受了老者一拜,顾闲影才想清此人的身份,她抬手扶过老者,认真又慎重道:“叶歌非我所救,是他的剑救了自己的性命,也救了其他人的性命。”   老者沉默不语,面上似有动容。   顾闲影见状便不再多言,转身到了白羽剑宗众人所在之处,低声与之交谈起来。   后来又有不少人赶来谢过并拜见顾闲影,许多人听说过这位在白羽剑宗活了四百多年的前辈,却从来未曾见过,所以人群中有仰慕的也有崇敬的,各自笑着见过前辈,直到傍晚时分,顾闲影才总算闲暇下来。   等到入夜,众人前往庭院休息,顾闲影处理了身上伤口,又换了一身衣裳,这才道别众人,朝着山庄外走去。   众人都知道顾闲影要去哪,是以没人阻拦,只盯着夜色里那道朦胧的背影静默不语。   顾闲影的样貌在数百年的时间里未曾有过变化,女子清瘦,不知从何处找了把剑握在手里,衣袍在夜风中飒飒而动,身影伴着纷然落叶远去,像极了行走天下意气风发的年少行者,抖落了身后沉积数百年的尘埃。   ·   顾闲影御剑而行,来到海边的时候,月夜正璀璨,海波平静,四野空旷。   恰逢海面升起一道光亮,一道身影自那处忽而晃起,划出一道精致绝伦的弧线,在月光下璀璨出银蓝浅晕,然后又归于海中。   顾闲影站起身来来到了海边,水浪拍打着礁石,她却恍若未闻,只定定望着远处那道沉入水中的身影。片刻之后,海面再度漾起波澜,鱼尾人身的花离便在水面托浮下出现在顾闲影的面前,眼底清晰倒映着月色与顾闲影的身影。   俯身稳过花离沾着晶莹水珠的额头,顾闲影笑了起来,对着他伸出手道:“我来接你了。”   花离半身犹在水中,仰头看着月下的人,红着脸紧紧握住了她伸来的手。